巨型反光史诗 - xp1024.com
《巨型反光史诗》


001、超级英雄也有走丢的时候

2016年8月25日

超级秃头人意识到他已经不在地球上的时候,距离事件发生已经过了30分钟。在发现事情正在起变化之前,超级秃头人正盯着手机,沿着黄金铺就的小径前行,油腻腻的脸上带着一丝可疑的微笑。就好像自己还走在荣理路上,还在从车站回家的过程中一样。

然而手机上缓存的漫画章节是很有限的,当一张无网络链接的页面将他惊醒时,他的脸上还带着一丝那种恶心的微笑。抬起头来时,路边的风景已经很明显出了大问题,鸡排三连星不见了,那三家看样子很快会关门歇业的好大大鸡排嚎大大鸡排和*大大鸡排都不见了,这让超级秃头人的心灵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本应该从他身边呼啸而过的电动车也不见了,只剩下他脚下这条金黄色的小径和小径两边向天际线延展开的无限的绿色旷野。

哎哟。

哎哟哟哟哟哟。

”早知道在公司楼下吃完晚饭再回来了。”超级秃头人无助地抚摸着自己的秃头,心中充满了懊悔。这时候他感觉到镜头分成三段正在向远处拉走,觅食的战鼓声突然切入,替代了原先欢快的背景音乐。

在超级秃头人生活的这个时代,这个城市,龙卷风是极其罕见的气候现象。他很清楚自己并不是被一阵狂风卷到这里来的,但是,当他看到什么黄金小径无边绿野的时候,秃头人很难不往奥兹魔法国的方向联想。

他试探性地立正,轻敲了三下鞋跟,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这双网上买的爆款工装鞋并没有被什么流落温州的女巫下咒,当然不可能这么简单地带他回家。

完了。超级秃头人意识到自己不光可能和本月的全勤奖金说再见,更有可能彻底和自己的工作彻底告别。他别无选择,只能沿着脚下的黄金小径继续前进了。往好的方面想,如果道路的另一头真的是奥兹王国,如果真的有一个神乎其神的女巫在负责这类事务,他倒可以试着说服女巫给他一份工作。这地方的作为工作场所还是相当有格调的,蓝天绿草,赏心悦目。

毕竟他到底还是个超人类啊,和巫师什么的差不多嘛。

永远乐观的精神虽然不能帮助这位英雄长回失去的头发,但是,在如此艰难而且令人懵逼的环境下,乐观是解决一切困难的唯一动力。超级秃头人脚下发力,赋予了他950米每秒的初速,让脱发的超人以一条完美的抛物线弹道向前飞出60公里的最大射程。他在金黄色的小径上留下了两只深深凹陷的脚印,也许后来者会体会到这位先行者无穷的威力。

秘鲁

库斯科省,库斯科

2016年8月10日

site-d31a

基金会在库斯科城北25公里外的地下建设了这座紧凑的地下设施,用以容纳隧道勘探和其他神秘学设备。黄福泉博士是第一批参与勘探的人员,现在已经是d31a基地的三位主管之一。当时他刚结束在菲律宾南部海域的一次搜索作业,深更半夜接到总部遗迹委员会的电话,连夜飞到秘鲁的这座旅游名城,接手了这个烂摊子。

当时情况很复杂,本地的一家旅馆正在维护散热地井,他们一不小心打通了一个地下通道。其实这样的情况也不算少见,原先居于此地的印加人在地下挖掘过许多地下通道,挖到什么都很正常。但是意外往往会在这种有特殊意义的历史遗迹附近发生,就在旅馆联系本地文物部门的时候,一个粗心大意的维修工一脚踏空摔进了挖通的通道。

这下基金会在秘鲁的办公室的情况就变得相当窘迫,由于受到美国大选的影响,他们惯用的身份远不如以前那么好用,他们在秘鲁一些部门的关系开始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比方说这次坠井事故,基金会就很难利用他们在美国大使馆内的手段压住媒体的报道,在河畔城事件后,政府组织对超人类活动转以对立态度,基金会在2016年8月之后就很难通过常规手段在全球范围内动用特别资产来处理这些问题了。

更糟糕的是,维修工摔进的那条竖井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只有六七米最多十米深。这一坠井事件在媒体和社交网站的推动下很快变成了一个大事件,而受伤者的位置迟迟不能确定,已经开始吸引更大范围的关注。

“2号车现在在什么位置?”黄博士拿着今天早上的第五杯咖啡,快步走出电梯。

“2号车现在卡在第三斜巷151公里处,摄像头看不到哪里卡住了,自检正常。”四级研究员一遍翻看着手上的平板电脑,一遍试着跟上博士的脚步。“我们已经准备好了sprut-03和需要的缆绳,竖井底部的收发站过热,冷却液流量不足……如果还能有一周时间,我们可以慢慢把2号车牵引出来,维修好,再做两次探测,但是3天时间太紧张了。”

“sprut-03还在工程部门手上吗?叫他们不要急着送来。”黄福泉现在面临的麻烦让他没有时间准备完美的计划。维修工摔下的那条通道直下11公里,他的尸体在竖井底部不到15平方米的狭窄空间里摔得稀烂。基金会为了将散乱的世界线收束回顺流方向,只能以专业救援公司的身份进行干预。好处是他们可以堂而皇之地运进大量tr10设备,大刀阔斧地开工,坏处是掩护公司的信息会大规模传播,事后绝对是经不起有心人调查的,而且他们的工作时间也因此被严格限制在3周,3周之内一个掩护故事当然足够解答大多数的疑问,然而3周之后就另当别论了。到时候人们需要的就不只是一个故事,而是一个完整的由大量细节组合而成的怪物。计划部估计这一事件对现实稳定性的干扰大致在0012db~-0010db之间,如果今年没有什么重要事件发生的话,基金会可能就要遭遇1962年以来最失败的一年了。

现在d31a站作为一个d3词缀的临时站点,正承担着挽救基金会全年工作评价的大任。在11公里的竖井下端,炎热的环境可以说是任何机械和电子产品的地狱。d31a在竖井里布置了10个冷却泵站,从地面泵入冷液,在竖井底部和巷道的出入口设立气闸和接口,保证水平巷道内的环境不会被外源物质污染。

竖井底部的环境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可能是维修工的尸体激活了某种机制,竖井壁上开始出现模糊的藤蔓状花纹。模因试纸提供的初步检测报告认为这是一次walt-3型模因传播,没有观测到跨介质传播的迹象,在回收所有人类组织残余后花纹发展减缓。

最令人揪心的是从竖井底部向八个方向延伸的水平巷道,1号小车成功地开到了第一斜巷的尾端,估测位于奇孔山主峰正下方,正准备进行声纳探测时,与1号小车的数据和冷却连接被切断,黄博士指挥sprut-01探测器进行了一次不是很成功的援救,自行维修救援通用工具sprut-01是一种长得像光滑鼠妇的东西,身体分成7个环,每个环上有一对精巧的小爪子,所有的环都能绕着核心轴转动。除此之外,轴上还安装了一支顶着摄像头的小爪,以方便sprut探测器对要维护的设备进行检修。它的屁股上面接了一条尾巴,和他们在1号小车上用的尾巴差不多,包含了供电-信号-冷却复合管路,只不过外面包了一层用电压调整的复合材料肌肉和金属外骨骼。这条尾巴的妙处在于,当头上的那只机械虫子停止工作时,地面站的工作人员还能给缆绳通电,让它精确地变成一根或者半根或者0132根小棍,足以把剩下的部分捅进去,只要光纤没有熔断(在彻底失去主动冷却的情况下大概能坚持5分半钟),被动光学线路至少会传回来一些有用的信息。

现在sprut-01和1号小车一起被卡在巷道里。文物部门的苏珊娜一直反对使用sprut,她认为缆绳上的钢甲会破坏巷道两侧墙壁上摄像机观察不到的雕纹,结果确实和她担心的一样,整个行动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失败,sprut-01也断在了巷道里,sprut-02在运输到5700米深度时遭遇冷却液泄露,只能重新拉上来,以免浪费仅有的两条下送通道,泄露的冷却液积在深度6号站,又浪费了整整20个小时抽出积液。现在他们只有6天21小时可以继续计划,黄福泉知道失败的后果是什么样的,他们当然可以抽身而退,但是他们也已经暴露了过多的信息。如果他们没法和平地继续封锁这片现场,就一定会引发一次01db级别的现实震荡。

“你打电话叫他们别把sprut-03送下来。”四级研究员转身正要走,黄福泉又喊住他:“你直接去找汉森,叫他们把探测器和线缆的固定件拆开。其他部分先别动,人都别走,就地休息等下一步命令。”

“汉森会发飙的。”四级研究员摇摇头,他知道这个电话不好打,工程师们已经两班倒了两周,下面的工作却看不到进展,他们的士气已经到极限了。

“我马上去他那里。现在已经是生死存亡的时刻了。”

黄福泉在狭小的监控室里转了一圈,最后走到了一部红色的有线电话旁。他摘下话机,按下按钮,电话用了一秒自动检测使用者的灵魂完整性,随后才接通总交换台。

“你会听到一段音频,如有不适请挂断电话,与最近的基金会机动队联系。”

黄福泉听完了整段音乐,又等了一会儿,才听到交换台接线员的声音。这关键五秒是用来滤除模因传播者的,免得有人的生命力太强,在听完之前的音乐之后还能活着对人工交换台传播致命的信息

“您好……”

“给我接011a,授权码foxtrot-one-niner-echo。”

“确认授权,正在转接。”

黄福泉听着听筒里传来的音乐,心里想着应该怎么把自己的要求表达得婉转一点,免得惹出更多为什么。但是他显然不是那种会靠精心组织语音来达成目的的人,电话一接通,他就迫不及待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需要爆炸物,你们能在秘鲁弄到多少?”

绿野

2016年8月25日(手机时间)

从15km高度俯瞰地面时,超级秃头人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地方可能并没有什么国家,也没有什么女巫。从高处望向地平线,给人一种这地方的地面曲率比地球更小的感觉。金色小径毫无意义地在地表扭来扭去,穿过深绿的草地,浅绿小丘,在飞过300公里后他似乎看到过一片树林,只是离黄金小径有些远,他没有过去查看。

唉!等等!等等等等……

超级秃头人正飞过弹道最高点,在差不多2500米高度上他好像看到下面有个什么东西,只不过自己飞得太快,没看出来那是什么。他感觉好像可能也许有点像一片人工建筑,这算是几个小时里最令人愉快的事情了。超级秃头人想收回自己之前下的定论,这么单调的环境就算再自然再健康也不行,太空旷了,空得吓人。如果女巫一定要他来当这个国王,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引入外部投资者先建他妈五十个住宅小区十来个购物中心,把自己的办公室放在最热闹的商场大堂正中心。

超级秃头人等了三分多钟才落地,他本想掏出手机用arity算一下跳回去的弹道,但是手机已经几乎没电了,他只能试探性地给自己减装药,用不到600米每秒的初速和高抛弹道慢慢蹦回去。

说句老实话,他平时也不怎么用这个手机app来算自己的弹道,日常生活里用不到,而且靠两条腿给自己设定初速其实全凭经验。上世纪30年代他还有心情自制空速管气压计,靠努伯利原理在戈壁沙漠里测试自己的弹跳出力。现在几十年过去,他感觉自己的功力又增长了一个多甲子,旧有的数据不很管用,只是进入21世纪之后人变懒了,掏出手机看看gps上不很精确的速度读数凭感觉凑合跳也够用。

好在超音速跳跃是一门手艺活,对超人类而言只要心里大致有数,落点大差不差都能接受。你以为超人刚拿到斗篷的时候是去内华达州的沙漠里给自己做试飞画包线图的吗?斗篷在跨音速段那么复杂的空气动力学特性难道是在风洞里吹明白的?都不是,作为一个资深超能力者,超级秃头人很清楚,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靠自身强度和本能反应硬怼过去就行了。

他的第一跳选了高抛弹道好确定目标的位置,几乎是直上直下的原地一蹦,结果蹦得太高了,直到开始下落才找到目标的位置。第二跳情况好些,超级秃头人感觉到自己要跳过头了,于是伸展四肢增加迎风面积,在弹道中段减速,最终落在那栋建筑500米外的草地上。

在这个距离上他看得很清楚,那是一栋殖民地风格的两层建筑,靠近他的这边还有半拉停车场露在临时搭建的白色彩钢板围墙外面。停车场上好像立了三个不同颜色的大帐篷,顶上喷着什么文字。仔细一看,好像是搜索、急救、建设三个单词。

超级秃头人嫌跳过墙不够帅气,伸手把钢板墙扯下来丢到一边,走进了停车场。三座帐篷里杂物散落一地,却见不到人影,只有微风时不时扯动一下帐篷上的破洞。

“千万别是丧尸末世录,第一章写丧尸太老套了。”

002、完本感言

秘鲁

库斯科,“微风山庄”旅馆

2016年8月12日

site-d31a

新计划的进展超出想象,黄福泉终于得到了他需要的新设备。现在他们在事发地点东北30公里外的山区建立了一个新的基地,按照当前勘探的结果应该位于某条水平巷道的正上方。

现在他们已经知道在探测器深入到一定距离之后,隧道内部会产生某种机制,导致缆线断裂,同时屏蔽无线电传输。sprut-01观测到了2号小车线缆的断裂点,从保存的图像来看,有点像是被扯断的,但是图像里两个断口都在,全泡在泄露的冷却液里,这就显得非常诡异了。

8月12日早上,工程部主管汉森亲自给sprut-03上改造过的探测器安装了引信,他根本不关心水平巷道里面有什么文化遗产,他要做的就是保证sprut-03上搭载的装药能在400摄氏度的环境下起爆,再说除了这条和堵塞的第三斜巷,他们还有六条巷子可供测试。

“如果你们把这个系统弄坏了怎么办?”苏珊娜苍白的脸上堆满了不快。“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是多大的遗憾?”

黄福泉在基金会工作了很多年,他知道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崩溃,鸡零狗碎地东崩一点西崩一点,搞不好川普能当上美国总统,彻底终结约翰提托世界线。今年的一些失败只是一年的失败而已,就算01db事故发生也不会是世界末日。上次01db事故可能提前引发了世界大战,把一次毁灭性的大战拆成了两份,然而从结果来说总体是好的。

“基金会不会在这个项目上投入太多资源,如果我有权限透露的话,我会说得更具体一些——基金会在集中一切力量准备应对一个大事件,不在预言范围内的项目只需要以最低限度进行管理。”他把幻灯片倒回前一页:“我们先确定这根斜巷有多长,通到哪里,两三个月后我们再回来处理其他部分。”

这是基金会sop的一部分,在环境不允许进行完全收容的情况下,基金会只能徐徐图之。为了确定斜巷长度,黄福泉提出了一个新的计划,他们选择了一条远离人员密集区的巷道,准备在巷道末端制造一次爆炸,通过爆炸产生的地震波对这个地下系统进行一次普查。基金会的掩护企业中有一个下属的石油勘探公司,其实这样的地震地下勘探用他们的成熟技术会更合适,只是那家公司太过外围了。既然现在事件已经明显呈现出超自然特性,再让一般平民搀和进来,只会造成连续的现实震。

但是这里有一个简单的技术问题需要解决:地下温度高达403摄氏度,巷道狭窄还带有一些无法预知的弧度,在这样的环境中,探测器必须由外源供电并从地面提供强制冷却,不然那些太空小车最多跑个十几公里就趴窝了——内部温度读数莫名其妙总是过高,热辐射屏蔽层和真空防护都好好的,只是不怎么起作用罢了。在基金会内部,这种现象被称为301强制反馈,意味着在一定范围内神秘学特性开始干预物质世界。他们之前使用的是一种热导油,在深度7号站经过热交换器把热量传递给二回路,管路内的压力很大,而且随时有油液泄漏爆燃的风险。这意味着他们必须时不时停下来检修,而检修工具就只有两同样随时会故障的sprut。

所以黄福泉选择了比较简单但是粗糙的办法,他们拆解了sprut-03,在这个探测器的头部装上了一枚固体燃料驱动的小火箭弹,安装在火箭弹壳体周围的滑轮和悬挂系统可以保证火箭在一定速度区间内不至于撞上墙壁,在完整的热屏蔽下,战斗部的tacot装药可以在失去强制冷却后坚持接近20分钟才会出现明显分解。

当然这已经足够了。sprut的可调缆绳会把探测器推送到巷道14公里处,非常接近发生在三号斜巷的扯裂事故的位置。从这里开始,火箭弹会从缆绳上分离,自动点火,一直窜到整条巷道的尾端爆炸。汉森估计巷道最多35~40公里长,他们的安排已经绰绰有余。就算爆炸物提前引爆,他们至少也能回收一些数据,只是没那么精确罢了。

主管们沉默了一会儿,他们多少知道一些预言的事情,基金会不是那种十来个人坐在贴着绿色花纹墙纸的小房间里喝喝单麦威士忌就能毁灭世界的组织,基金会是大量专业人员组成的行政工具,是上百家核心企业和外围十几万个掩护实体构成的巨型军事工业复合体,闲话有的是渠道传播。

汉森很快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我们下去吧,我可不放心把装了引信的起爆药放在地下室里。”

一行人穿过小会议室后面的员工通道走进货运电梯里。正面的走廊和客梯都被记者塞满了,一些基金会特工穿着橘红色的背心戴着头盔进进出出,装作一副很忙的样子,实际上在通往地下室的门后只是一个被基金会精心布置过的“片场”,这些特工不怕被拍到脸,他们和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看起来都很相似,正是执行这一任务绝佳的人选。

在电梯穿过分隔镜面的分界线时,众人屏住呼吸观赏起这一or17神秘学装置带来的美丽景象,好像有一道以45°角斜立着的巨大单向镜,将整个房间切割成了两部分。他们能看到所有正好跨越了这一分界线的物体展现的剖面,时不时有人向观众们露出完整的股动脉剖面。

“我真不想每天看这个。”苏珊娜抽了抽嘴角。

“如果成功的话,我们很快就要搬到d31b去,你不用每天都下来的。”汉森双手扣着他的活页夹,站在电梯最后面,灯光打在安全帽上,投射出一大片阴影,掩盖了他瘦得不健康的面部轮廓。

“如果你往好的方面想,”黄福泉说:“他们好歹没把那具尸体放在分界线上。”那具尸体就是维修工的克隆体的尸体,他们总不能把摔得稀烂的那些肉块放在公众面前,于是0000站公共关系部门的一个小伙子很适时地提议道:

“我们可以弄个假的应付媒体。”

很遗憾,黄福泉记不得这个聪明人的名字。这个计划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脱离了公共关系部门的掌握。有一个b012站的工程师说他们有个办法在72小时里完成一个成人的完整克隆,原话说“精确复现样本的状态”,只不过在“追赶性发育”时细胞产生的废热会造成永久性脑损伤,永远不能唱歌跳舞吃饭呼吸的那种脑损伤。对一个头部着地的死人来说这点倒不会成为问题。但是他们没法把一具尸体藏着运进这些南美国家,过海关时出意外的概率太大。最后只能把设备拆散,混在“安和国际医疗救援”的货机里一并送来。在完成克隆之后,他们不得不把克隆体重新丢进竖井里,在专门布置的“砧台”上重新砸死一次,这过程别提有多恶心了,事后还得把那块血迹斑斑的假岩石塞回竖井口上,充作印加人又一个坑人的遗产。

2016年8月25日

绿野

超级秃头人小心地跨过散落一地的摄影机,虽然就算踩坏几个应该也不会有人来要求赔偿,但是这里毕竟“那个”绿野,魔法和奇迹都是存在的,万一这是女巫在面试之前搞的小测试呢?就像什么总裁丢个小纸团在走廊上看谁去扫的鸡汤那样。

这里原来是一间阶梯会议室,有几排看上去令人不太舒服的座位,紧凑地挤在一起。一台投影仪还在工作,看上去在放映着什么东西,只不过银幕已经从墙上掉了下来歪在一边,投影在深色的墙纸上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超级秃头人一直觉得那些滥用全球、世界、国际头衔的东西很愚蠢,不过就算是坚硬的秃头也会在一场真正的全球合力的救援行动面前软化,好吧,这个比喻显得有些诡异,请大家忘记软化的秃头、在皮肤下涌动的脑浆、还有整片溏心秃头挂在树枝上的意象。

超级秃头人在衣襟上擦了擦手——他身上的廉价西装已经被高速气流扯得脱了型,像个口袋一样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超级跳跃之前他不好意思把裤子脱下来和衣服一起抱在怀里,结果被吹得只剩下腰间的一圈。

他站起身,又拿过丢在一边的笔记本。ppt上的字他看不太懂,大概看得出来酒店里是在挖什么东西,嗯,他又往后翻了两张幻灯片,哦,一张黑白大头照,是酒店里有人意外身亡?他和黑白照上傻呵呵笑着的络腮胡中年男子对视了片刻,突然有了灵感。

这种灵感……他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作者描述,你知道有时候那些特别敏锐的观察者一走进一个房间,他就知道什么地方不对。比方说名侦探黄瓜绿豆头一走进犯罪现场,都不用看,他就会开始怀疑为什么有如此强迫症的人的笔筒里有一支铅笔比其他铅笔短了2mm——原来是嫌疑犯从铅笔尾部切走了2mm石墨用来给包含2300个组件会自动解体并伪装成入室盗窃的密室杀人机关润滑但是在还原铅笔时没法找到合适的填充物垫回原来的高度如果抽走铅笔会破坏铅笔排布的中心对称图形拿走笔筒会破坏桌面的轴对称布置只能用阿拉嘉德反时空连续性储藏库法术的debug模式提取书桌的旧日映像试图瞒过现场调查人员却没料到警视厅特别魔法学顾问名侦探黄瓜绿豆头感觉到了现场存在的违和感在鉴证完成后使用家庭实用小魔法快速腌咸菜术加速了整个房间的时间流速导致书桌的旧日映像无法维持而施术嫌疑人因为回到现场并且瞳孔放大漏出了马脚最终被捕一样,有时候直觉是最准确的。

超级秃头人走进报告厅的时候就知道这个地方有什么不对,而且他知道这种不对看起来很有可能就像某种正常的景象一样。所有的摄像机全堆在阶梯会议室的后墙下,这就叫看上去很正常的不正常,在这种灾难片场景里杂物堆在一个地方是道具师的失职,人们跑的时候不会专门把东西丢在一个地方。有些小玩意要留在原地,产生灾难前和灾难后的对比,有些要落在地上,被踩裂,变成紧张感的一种标记。现在所有大小物件全堆在墙角就像底层白领生活剧永远有温馨装修面积巨大跃层租屋一套做布景一样,难道有人在灾难发生之后回到现场把杂物堆到一起了吗难道小两口不用攒首付还房贷了吗?

超级秃头人是带着批判性的眼光看摄像机里的录像的,既然场景自身没法告诉他一个合理的故事,那么他就希望看到一个合理的故事来解释这个场景。他看到整个房间向着摄像机倾倒,人们试图抓住什么东西却在慌乱中跌向第四面墙,只有站在讲台上的那位穿着白色实验袍墨绿色羊毛背心蓝色衬衫的小哥支撑得久一点,他在事件发生的一瞬间牢牢地扒住了讲台的边缘才没有在第一时间掉下去。

超级秃头人看着他经历了整个从挣扎、愤怒、自怜、接受、放弃的过程,最终他不知道是抽筋还是松了手,直挺挺地摔了下来,消失在镜头背后。那个隐藏在镜头后的怪物终于心满意足地等到了羊毛背心小哥,嘎吱嘎吱地咀嚼了起来。

最后,藏在镜头背后的怪物把整个房间放平,噗的一声吐出一个什么玩意落在讲台后面。超级秃头人抬起头朝那边望过去。

哦,他居然没注意到那里躺了一具穿着白色实验袍的尸体。

超级秃头人颓然地放下摄像机,仰起头,对着正上方某个虚构角色比了个中指。讲台上方几盏射灯的光线大概会在头皮上反射,刺得那个家伙眼睛疼吧。

“对不对?早叫你给我编个奇遇,奇遇部分老套一点没有一点问题,所有人都是这么写的。早弄点神器早解决问题,结果我手上屁都没有。”他拍了拍地板,灰色的绒毛间蓬起一些灰尘,大概是从那具干尸身上掉下来的。“你懒的写就讲祖传的嘛,就讲我来自外星球哈七搭八星,乘坐的飞船埋在南极的冰盖下面,上面有我亲爹准备的各种道具,简单吗?”超级秃头人很顺利地进入了愤怒阶段:“很简单。太简单了!以后需要什么东西救场就写飞船里拿出来的嘛,这还要我教?”

“那你讲我现在怎么办,要么我现在躺倒眯一觉,你去写完本感言?”

是的,我们的主角是个精神上有问题的超级英雄。

他居然相信他能和我对话。

003、死生转换

绿野

2016年8月25日

超级秃头人在旅馆里兜兜转转逛了一圈,很失望地发现就连自动售货机里的零食都变成了粉末,虽然咂摸一下还能品出一丁点原味来,但是显然是没法吃的。他站在旅馆二楼一条装饰着壁毯的走廊里,手上提着刚从小冰箱里拿出来的一个瓶子,瓶盖密封得挺好,但是里面已经空空荡荡什么都不剩下了。

超级秃头人掂了掂酒瓶,甩手把它丢过了整个走廊,砸破了走廊尽头储物间的门,好像碰倒了什么东西。

这个地方作为教学关是很不合适的,超级秃头人在心里评价道,关卡缺少指引,连线索都没有,再不济也应该在尸体上放个录音机吧对不对。他也不是没翻过毛背心哥的手机,结果发现手机还上了锁屏锁哦,还要输8位密码,不知道他平时玩手机怎么受得了。

“你又不是什么秘密特工,难不成是在外面养了小的?”当时超级秃头人试了四次密码全错,恼羞成怒,一脚把那手机踢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忿忿不平之下,他似乎猜到了什么真相。

就在超级秃头人出于无聊在旅馆内大肆破坏的时候——他把这种破坏叫做找幻影墙壁——他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打扰啦!”

超级秃头人闻声转过头,正看到老李推开半扇门进来——另半扇门刚刚被超级秃头人一掌劈成了一地破木片。这位李先生向他推销各种各样的灵魂增值方案已经许多年了,每周分秒不差地出现在超级秃头人面前,超级秃头人不用看就知道这会儿这位销售员正从包里拿出一双拖鞋换上。

“哟,您这是在出差么?”老李趿着拖鞋走进这间房间,好像没看到超级秃头人正把整个小冰箱扯成两片一样。他拖过一张椅子,又从包里掏出一个巨大的保温瓶来,自顾自地倒上茶。

超级秃头人很没必要地喘了会儿粗气,这只是一种人性化表达他已经闹够了的形式。他耸耸肩:“没出差。嗨,我出什么差。”说着,超级秃头人坐下来,蛮不客气地接过茶杯灌了一气。

“我正走在下班路上呢,莫名其妙就到这来了。”超级秃头人叹了口气。

老李很理解这种叹息,他以前做的一个客户就是这样,有点两边不靠,内心虽然期待壮丽宏大的冒险,但是走到教学关面前,又惦记着回去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寻常日子。

“要我帮你给公司请假么?”

“你要不干脆把我带回去得了。”

“那你得用灵魂换,我帮你去请假这叫朋友帮忙,送你回去那可不一样。”老李吹开几片浮在面上的茶叶,嘬了一口,像是嫌茶水太烫,又把杯子放下了。“现在我看你还是先等等吧,到双十一好像是有活动,全产品线返20%。”

“什么叫返20%?我就拿着20%能用么。”

老李面露难色:“嗯。也不是不能用吧。”

什么叫也不是不能用,还“吧”?超级秃头人被勾起了一点点好奇心,剂量差不多刚好够杀死两到三只蟑螂的那么一点点。老李其实等着他接这话茬等了好一阵了,他也顺理成章地从包里掏出一本2700页厚的小册子,茶几上不太摆得下,他就顺手搁在一边的床上翻了起来。

“咱们这个返现是20%起,你要换点什么大单,比方说什么完美真挚纯洁的爱情,什么终身免税,什么,我看看,这个体验灭世边缘……这个你用不着,反正这种都是返50%的。”

你等等等等,这个和咱们之前聊的有区别么?

“你返给我半拉灵魂,我拿了只够瘫在床上,这我拿回来有用么?”

“也不是瘫在床上,就是我们拿掉点你用不到的功能。你么,我看你又不用谈恋爱,后面那些相关的什么家庭啊什么子女啊这块全都拿出来消费算了,你现在喜欢做的什么工作啊打游戏啊看动画片儿啊都返给你。”

超级秃头人思考了一会儿,口风有点松动:“其实我也不是那么喜欢上班……恋爱也不是不能谈……”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正在受到魔鬼的引诱,赶忙岔开话题:“我跟你讲,现在我被卡在这个什么鬼绿野仙踪里面,出是出不去的,死我又死不了,你跟我谈什么都是白谈的。”他开始手舞足蹈地描述起他“看到”的那个怪物是怎么把房间抬起来,怎么嚼人,怎么噗地一声把毛背心哥吐出来的。

老李点点头,又从公文包里拖出一本巨大的产品目录来,人皮包裹的封面上隐约可以看到几张被拉伸开的面孔。

“我看一下……”来自地狱的销售员翻过几页泛黄的纸张,很快找到了他一直试图推销的东西:“你看,消灭确定或不确定的目标,一七几几年的时候我跟你提到过的。”

“一七七九年。”超级秃头人补充道。

“‘只需要提供目标特征,无须目视、接触目标,零耗材施法,安坐家中享受终极安全保障’,唔,这功能实际上提供一个高级位面转移法术,把目标传送到分拨中心,分拣之后再分配给需要召唤物的用户……以前可没这么详细的说明。”

“你们还要把这东西拿去再利用的吗。”

老李喝了口茶:“这是当然的。”

“那咱们下去看一下?”说实话,超级秃头人自己一个人确实不敢下去,他胆子很小的。

出乎超级秃头人的意料,老李只是很优雅地摆摆手:“我一会儿要去接小孩放学,等下我会联系公司让他们派人来。”说着老李站起来,也不收拾那两本巨大的产品目录。

“你没事翻翻玩吧,万一有你想要的东西呢?”

“一会儿我让我徒弟来,有事你找她说。就这样啊,我走了,好好把握。”

说着,他提着公文包走了出去,礼貌地在身后带上了门。超级秃头人甚至懒得追出去,他知道门后什么都没有。

秘鲁

库斯科

2016年8月14日

d31b站

黄福泉博士难得有了好脸色,他迈着相对而言比较轻快的步伐走下金属扶梯,一路朝着安装地震仪的混凝土平台走去。

地下爆炸勘探得出了非常详细的地下隧道网络图像,从海平面以上3000米到海平面以下11000米的岩石裂隙都形成了一个简单的2维图像,一些不到30厘米长的裂隙都额可以从图上看出来。13日上午设备运抵,于是他们又进行了一次非爆破性的地震勘探,果然没有得到任何结果,就好像地下根本不存在什么吸食人类血肉的隧道一样。

这当然是一个好消息,黄福泉不用担心在基金会调集更多资源之前这些隧道就被别人意外发现了,而且在地面上侦测不到一次大爆炸的震动,意味着他现在有充足的理由对这个竖井进行“适当的”处置,简而言之就是往里面塞一套传感器把口子堵了。这是基金会对nsrs非标准超现实结构的标准处置办法,如果你意识到这和许多民间传说中封印魔鬼的手法非常接近,那么恭喜你,你算是初步了解了基金会一小部分的历史。

非标准超现实结构实际上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它是对物质世界的戏仿,其中包含了相当恶意的成分。大部分复杂的nsrs系统都是基金会工作人员自己造成的,他们在这行工作了太久,以至于一开始就带着一种偏见抵达工作现场,而没受过完整训练的新人又满脑子奇谈怪论,这些信息会反过来影响nsrs系统,让它变得更“科学”或者更“神秘”。如果他们一开始抵达现场的时候,就像傻瓜一样直接把没有防护措施的人员直接降到竖井底部工作,井底的温度可能都不会上升到科学的403摄氏度。

当然,之前那些印加人施加的影响可能会造成更可怕的后果,比方说他们在完蛋之前已经献祭了1998个人类祭品,加上掉下去的维修工和基金会工作人员正好凑齐2000个触发一个印加世界末日事件白色大鸟会从天而降给世界带来毁灭,于是该nsrs系统膨胀至宇宙尺度寻找合适的大鸟、飞行器、可以产生合适羽状彗尾的岩石——一般走到这步的时候就会直接引发一次灭世危机。

汉森作为工程主管正在翻看黄福泉的报告,里面都是些例行公事的申请和设计,基金会每年要在全球范围内封闭超过两千处类似的地点,这些东西都是标准化的。

“我们不会引发一次osk等级的危机吧。”

黄福泉想了想他在安全生产课程里看到的记录,他那些倒霉的同事遭遇的意外令人寒毛直竖,造成意外的原因发人深省,只是读的事故报告越多,黄福泉就越清楚自己这样的一线人员在遭遇意外前的自由裁量权限小得可怜,只有按照sop执行,最终死于sop没有估计到的情况才能避免被后来者当作笑柄。

“这里有几个符文我们只能在美国生产,对蚀刻纹路的精度要求太高。”汉森翻了一遍图纸,把里面没法很快获得的组件一个一个标出来:“河畔城的事才过去一个多月,asa正瞪大了眼睛找事,这些东西出关是很麻烦的。”

基金会有一套自己的全球供应链,隐藏在所属企业的正常贸易中,只是这些贸易也一样会受到来自日常世界的各种干扰。黄福泉一开始也没有期望事情能如同计划一样顺利地进行,他只想尽快从库斯科的一应事务中脱身,免得惹出什么大麻烦。

“有一些组件我们可以在马来西亚生产,还有些只能靠低一档次的存货了。我们又不是做永久性封印,只要封印能维持24到36个月就够了”实际上的要求更低,最多3个月后d31a站就会升格为常驻的永久性研究站,到时候研究人员自然会解开封印的。

黄福泉承认自己在那一瞬间想到了常任研究员会遭遇的至少十五种死法,只要自己不犯错就有机会坐到那个幸灾乐祸的观众席上。

他花了一秒或者两秒时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几乎错过了防寒帐篷外的的叫喊声。

“博士!你得出来看看这个。”一个穿着橘黄色外套的工作人员冲进帐篷,带进一阵冷风。

“你等下。”黄博士只是挥了挥手:“我一会儿过来。”

基金会为管理层设计了一套非常稳定的心理模型,汉森就是那个有求必应的支点。黄福泉看着他丢下手上的电脑,走到帐篷门口,他伸手撩开门帘,2米多的身高把帐篷门堵了半拉。

这个时候本来应该描述一下黄福泉单独的心理活动,讲讲他们这个临时的管理层班子,讲讲他和汉森1995年在杜尚别当驻站研究员时的往事。然而,讲句老实话,作者实在懒得深挖几个马上要死的角色。

黄福泉盯着自己被修改过的报告看了两三分钟,一边在对比基金会内网上的库存数据,确定被汉森勾出来的项目确实没法取得。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汉森还站在门口,甚至没把手上的门帘放下。

就在他从椅子上起身,准备走去门口看个究竟的时候,八根枝条中的一支从图腾树上脱落下来,把整个d31b站压在了下面。

004、行动

2016年8月25日

秘鲁,库斯科

d31a站

莱利先生和其他研究站负责人不一样,他不是从研究员序列升迁到这个位置上来的,在基金会内部,他被叫做“那个毛手毛脚的混蛋”,在行动队的许多混蛋中,他是最不老实的一个。基金会行动队对研究员而言是一种消耗品,并不廉价,使用时需要投入一系列人类的宝贵品质,勇气、智慧、果敢……不过也就仅此而已罢了。对研究员们来说,当他们的常识被打破的时候,安全感总是像潮水一样退去,只留下惊愕在滩涂上扑腾,研究员们很快意识到莱利先生似乎正是靠着运气才活到现在,不被自己害死,还爬到了比他们更高的位置上,这种情感很快就转化成了不是很恶毒的外号。

莱利先生看起来比其他行动队员瘦小一些,这让他很轻易地融入进研究站的环境里,只不过当他一路横冲直撞走进指挥中心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他来了。

“枝条的情况怎么样?”莱利很随意地站在某个眼睛仔的背后,这个可怜人本应该观测巨树大门气密室内的空气组分,却被揪出来回答一个他不熟悉的问题,紧张得汗都滴下来了。

“还,还算稳定。”他结结巴巴地回答着,赶紧找到15分钟前的航空监视报告。

莱利唔了一声,轻轻一推,把研究员连人带椅子从控制台前甩开,自己接入无人机网络,飞快地在几个航拍镜头间切换着。这些高空长航时无人机像一群秃鹫一样,在一万五千米高空围绕目标盘旋,靠陀螺仪稳定云台上的摄像镜头监视着图腾树的变化。就算从一万五千米高空向下俯瞰,图腾树照样是镜头中最显眼的物体。从地面到树冠顶部四千六百四十米的高度直挺挺地捅到你的面前,就算想无视它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这株图腾树是在基金会网络发布警报后10秒出现的,在莱利的保密等级(k4)能接受的跨异常简报中,基金会管理层含混地解释说这个物体可能拥有某种反预言机制,或者该物体本身就是一种预言,而预言一个预言会带来巨大的效率损失,较弱的预言会被无效化。这倒是可以解释基金会为什么没有提前做出反应,只不过这种程度的信息根本不足以支持后继行动,莱利和他的小组必须在现场重新建立一套理论体系来处理他们遇到的问题。

在过去的几天里评估部门重建了7km高度到77km高度的浮雕石刻,低于7km高度的浮雕似乎是一种图形化的自解译辞典,在地下3km深度的印加风格石门实际上则是对0概念的图像化解释。

咱们可是在秘鲁啊。莱利想着,灌下一杯没什么味道的标准配给咖啡。见鬼,咱们可是在秘鲁啊。他又念叨了一遍。

莱利一开始就没怀疑过这颗巨大的石头“树”和什么灭世神话有关联,这一地区的神话就像一团纠结的荆棘,多神神话和殖民时代重新发明的民间传言混杂在一起,光是要找出和图腾树相关的只鳞片爪可能就要花上几辈子时间。而基金会最缺的就是时间。好在基金会有着丰富的处理灭世危机的经验,按照基金会标准操作流程手册上的说法:如果一个东西可能导致人类已知世界的全面崩溃但是还没有导致人类已知世界的全面崩溃,那么这个东西本身就包含了避免人类已知世界走向全面崩溃的解决办法。

新建d31a站抢在asa行动之前抢先进入了现场,他们表现出了某种反常的傲慢,让秘鲁政府误以为是美国的官方行为。其实现在美国外交部门应该还在试图寻找渠道与秘鲁官方沟通,在他们意识到已经有第三方介入之前,可能还会再浪费几天时间。不过从各种渠道透露的消息都说明美国可能会推动将秘鲁大规模异常现象国际化的联合国大会决议,也就是说美国一定会在联大决议通过之前就采取单方面行动。

莱利可不想把自己暴露在asa的情报支援部队面前,这支部队在河畔城事件中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莱利认识的许多人都因为asa的鲁莽行动彻底沉默。他决定打一场速战速决的攻坚战。过去几天的全部准备,都是为了将一队经过充分武装的人类送去图腾柱封印的内部。对基金会来说这不是什么新套路,莱利自己就几次带队进入未经详细勘察的异世界、半位面、平行空间、黄金马桶甚至神灯内部。只不过,这一次的异常现象直挺挺地树立在高原上,提醒所有能看到它的人:世界并不是由简单优美的规则搭建起来的。

“空路管制完成。”

“地面站确认净空。”

“幽灵3-3,准许进入投放航路。”

“幽灵3-3通过第一导航点。”

幽灵3-3是一架激波升力体造型的高空运输机,在这一型号刚刚服役的七十年代,还属于tr08的机密设备,当它以马赫三的巡航速度穿越苏联国土防空网的时候,苏联防空军自然而然地认为这是美国佬的新玩具,但是由于基金会高速运输机总是以北极航线穿越西伯利亚窜入中国领空,苏联防空军司令部只能考虑使用之前从未有人想到的降轨道截击战术。

为此基金会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们在所有的高速运输机上喷涂了美国空军徽标,2002年以后,这一型号没有装备主动红外降噪的机种在北极-赤道航线上全面停飞,并于2007年退役封存。

现在莱利使用的就是这样一架老飞机,在12个小时里翻新通电,恢复到“基本运行状态”,岁月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痕,机体结构只能承受不超过15g10秒或者19g3秒的过载。

对突击队员们而言,莱利只不过是另一个无视风险的混蛋主官罢了。运输机在一分钟内穿过投放预备线,杀入智利领空,突击队听到无线电频道里传来行动开始的信号。在穿过行动中止线的同时,如同预案一样,一部地面雷达扫描到了运输机,但是并没有成功进入跟踪模式。

“30秒倒数!”中士喊道。机舱内亮起了绿灯,把人员货盘染成一片模糊的明暗光影。

“检查装备锁定!”

“装备锁定!”

“装备锁定!”

几乎在一瞬之间,运输机张开了所有的气动刹车,16片金属减速板在短短1秒内走完了它们的设计寿命,被巨大的阻力扯离固定支架。人员货盘的整流罩在火药燃气的推动下放下,锁紧,把整个货盘与外界大气隔离开来。

莱利在指挥中心也看到了人员舱内部供氧的倒计时,运输机降低到10000米高度,速度降低到15马赫,货舱门打开。这一瞬间是整个行动中最容易出现意外的时刻,运输机携带的干扰机开始全功率运作,同时投放动力红外诱饵,而它自身在气动减速中就像一只正在燃烧的巨鸟一般在天空背景中闪耀。

这只巨鸟很快排出了一枚扁橄榄形的巨卵,在巨卵被分离火箭带离尾舱门造成的涡流区之后,运输机很快点燃了短翼下挂载的助推火箭,以几乎垂直的角度开始爬升撤离。如果从附近机场赶来进行目视确认的f-16cblock50来得及爬升到这一高度的话,他们恐怕会困惑地目击到一次发生在高空的近地轨道发射。助推火箭和冲压发动机留下的航迹云看上去就像一枚刺向天空的鱼骨,相较之下,小小的人员舱只会是雷达屏幕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光点,一颗被水流卷动的海底沙。

基金会很喜欢使用这种“人员货盘”,这不是一个正式名称,不过从字面意义上已经很充分地说明了其中乘客的价值。在狭小的舱体内,尽可能稀薄的空气依旧可以把整流罩上的振动和高温传递到突击队员的呼吸面罩上,主动降噪耳机正全力工作对抗令人发狂的环境噪音,有时候会令人产生自己正在耳鸣的错觉。

1级姿态控制发动机的大气层内比冲很低,在贡献了短短数秒的巨大反推力之后,就变成了几团冒烟的废铁,从整流罩上脱离了。这时候人员舱的飞行速度已经降低到马赫数1以下,人员舱沿长轴翻转180°,好让舱内人员从防止红视的倒挂恢复到脑袋朝上的预备着陆姿态。网格减速板弹出,利用气流稳定住了舱体翻转后的飞行姿态,消除了进一步翻转进入失控状态的可能。这短短的几秒钟给了货盘上的十八位乘客一点从黑视中恢复的时间。但是好景不长,2级姿态控制火箭启动,这一级可调火箭推力温和,但也让舱内人员进入了短暂的失重状态。

昂利受不了这个,在这失重的一霎那,他感觉自己经历了人生中第二惨痛的宿醉。

“别吐在呼吸面罩里!”中士的声音被喉头送话器拾取,少了一丝平日的威严。“咬住他妈的废物管,咬住!把你要吐的东西一点一点挤进去!”

“我们正坐在……炸弹里飞行……兄弟,想想这个,你会好受些。”

昂利几乎认不出这是谁的声音,可能是塞布,他的全部身心都投入了避免自己被呕吐物呛死的伟大工作中。

“一根水管,以x的速度往,水池里注水。一根水管……的速度,排水。”另一个声音艰难地开始讲他的标志性冷笑话:“请问,要过多久……呕吐物才会喷到,面罩上。”

“闭嘴!”中士喝到,他的面罩亮了起来,一束光线把人员货盘的飞行控制数据直接投射到他的视网膜上。无线电频道里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昂利喉咙蠕动的声音。

中士默默地倒数了15秒,终于打破了尴尬的沉默:“抗冲击准备!5!”

“4。”

“3。”

“2!”

“1!”

“现在!”

整流罩的下半部分砰地一声被炸飞出去,消失在地面背景中,随后是上半部分脱离,像花瓣一样被风吹走了。突然出现的阳光让所有人的面罩都自动调暗了,适应了黑暗的瞳孔要过上一阵才会注意到脚下极速接近的着陆场。

“哇噢。”

突击队这时候才想起来为什么这种遭人厌的载具会被自然而然地叫做人员货盘,往往要到着陆之前,人们才会意识到自己是被绑在一个方方正正的金属框架上,和九十吨物资一起坠落。第3级减速火箭喷射着稳定的火苗,火焰锥体在烟雾中时隐时现,像是某种超自然的艺术品,精致而又危险。

在着陆弹道的末端,乘客们感到自己几乎要错过着陆场了,地面的熔岩纹理在高速下模糊出了一种光滑的质感。就在这个时候,减速火箭的喷嘴轻轻摆动,把金属笼子的坠落轨迹掰成垂直于地面,关机。

人员货盘开始自由落体,这个时候无论你接受过多少训练,执行过多少次任务,硬编码在基因里的恐惧总会让人手足无措,试图摆出一个受伤最轻的姿势。突击队员们在死一般的沉默中等待着,直到笼子哐当一声砸在地面上,安装着座椅的液压缓冲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最终停了下来。

安德森上尉按下座椅两侧的锁定杆,把自己从座椅的禁锢中解放出来。“中士,检查人员损失。”

中士扫了一眼生命体征监视器,很快回报:“全员死亡,长官。”

“我还没死!我还没死!”昂利好不容易挣脱了安全带,戒备着西北方向。他太过于紧张,以至于过了好几秒才补上一声“长官。”

安德森上尉亲自看了一眼监视器:“你奶奶的屎尿布。”他看到所有人的脉搏拉出了一模一样的直线,战斗服内建心脏除颤器亮起了红灯,意味着在不到15秒前,这些小装置已经耗尽了电池里所有的能量,正在利用战斗服主电池电源给自己充电。他屏住呼吸,感受着自己的心跳,什么都没有。

“红龙,一切正常,关掉我们的生命维持系统。”

005、一个秃头故事会梦见脱发女主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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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25日

绿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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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级秃头人并没有很多朋友,特别是那种拿他当朋友看的朋友。“替代生命科技与魔术体验中心”的李经理姑且算是一个,不过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亲密到越过某条界线,或者具体点说,让李经理走进那间会议室探个路什么的。

不不不,朋友是不会拿朋友去试探什么致命陷阱的。超级秃头人在会议室门口踯躅不定的时候,他已经下定决心利用老李派来的业务员来执行这项艰巨的任务。“替代生命”是魔鬼们对死后世界的一个新称呼,据说会弱化“死亡”对潜在客户产生的心理影响,促进销售……总而言之,他们是做死人生意的,只要你死不成,他们也就只能拿些看起来花哨的东西来诱惑你罢了。

“超先生,您好。”超级秃头人刚想好第三十五套诳人的说辞,却听到一声清脆的女声从背后响起。他扭头一看,却看到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穿着一身铅灰色底浅灰色细条纹职业女装站在正自动关上的男厕所门口。

在这一瞬间,超级秃头人的内心产生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波澜,相当于一颗直径10公里的陨石砸在海里激起的那种浪尖三千多米高以音速横扫整个世界的“波澜”。一开始他还心潮澎湃,然后陷入了犹豫,看到那毛脸雷公嘴之后忽然狠下一条心,留意到那业务员的和尚脑壳时,心中又隐约有一丝不忍。

“超先生,您对敝公司的产品……”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停顿了一下,从包里取出那本2700页的产品目录,捧在手上:“可有相中的?”

然而超先生的注意力已经全然集中在非常职业化不含有任何暗示成分的套装上,他倒不是被这套平庸服装所勾勒的平庸身材所吸引,也不是因为那件看起来异常刺眼的酒红色衬衫。

“你这件外套……”

“当然,它也在目录上……”业务员凭着直觉翻过整整1325页,又愣了一下:“呃,上个月的目录。当然,如果您需要的话,我相信还有存货。”

不,我对职业女装没有需要,超级秃头人用眼神很清晰地传达了他的意思。

超级秃头人挠了挠额头,他还是有良心的,只不过不像其他不谢顶的普通人类一样那么明显罢了。在这种时候,他会感受到内在的那个稍微正义一点的自己在拷问那个……自己。

“你们提供评估服务对吧?我是说免费的那种。”

超级秃头人好像看到了雷公嘴撇了撇嘴角。

“当然,您是说售前服务,当然。”

“那好,你看,在我背后的这个房间里……”他让开门:“有个不知道什么东西。你可以看一看,方便我选个合适的‘产品’。”

毛脸和尚的肩膀明显地垮了下来,她大概没注意到自己肢体语言的变化,只是忙着从包里找她的手机。一双拖鞋和几件看起来像小礼品的东西一起被从包里带了出来,落到地上,可惜只是令人尴尬地引起了超级秃头人的注意力。

雷公嘴和尚似乎一瞬间就进入了焦躁的状态,她拨了几个电话,摇晃手机,从左耳换到右耳,几乎把手机砸到墙上又收了手。她在原地令人目眩地转了几圈,叹了一口气,略带苦闷地盯着拖鞋看了一会儿,最终把手机塞进提包里,单手扶着墙,试图把鞋从脚上拔下来。

超级秃头人一直挺善解人意的,他走上前,扶住正摇摇欲坠的业务员:“他们下班了对吧?”他顺手接过提包,用力屏牢笑容:“要不你就帮我看看?”

仅存于内心深处稍微正义一些的超级秃头人终于战胜了自我,他终于好心问了一句:“你要不要换一套运动服什么的?”挂在讲台上的时候可腾不出手来松个扣子什么的。

“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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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25日

图腾石树库斯科

秘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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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会在处理古代遗迹上有着丰富的经验,形成了一系列标准化的流程。昂利转头望向不远处的施工现场,棚子和气闸室已经搭起来了,透过薄薄的塑料篷布,可以看到屋里已经开始屠宰牲畜,准备献祭了。

一般来说,大部分与于天外来客相关的祭祀,都可以适用通用祷词e3p0系列,他们喜欢让当地人给他们提供动物dna样本,最好是血液,一些时候脑组织也很得这些“神明”的欢心。

唯一的问题就在于,他们并不满足于对某些特定物种的样本,当然,他们需要一定量的样本,但是多样性也很重要。作为某种先进种族的先遣队或者探测器,他们确实缺乏影响土著意识形态的能力和意愿,而对稀有物种样本的追求往往会被理解成对人牲的追求。

无论如何,在基金会的标准化流程里,基因工程细菌和转基因动物是通用祭祀仪式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这意味着工程兵们要呆在密不透风的小隔间里唤醒一笼又一笼几内亚猪,再割开它们的喉咙放血。与此同时,随队牧师会将自己暴露在生物污染环境中,精确地复诵通用祷词,直到监视设备最终捕捉到来自祭坛的反馈信号。他们会通过加密通讯网络上传这些反馈信号,大概在基金会总部的某一个加固地堡里,会有一个能理解所有“神谕”的萨满喝着可乐翘着脚看电视剧,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打进来的热线电话……总之稍等个几分钟,工程兵们就会收到他们需要的答案,只要站在干涸的血泊里念出来就好了。

昂利掖了掖银光闪闪的保温毯,他的生命维持系统已经被关闭了,本来战斗服的空调应该会维持战斗服内大气的温度,一般来说,是温和凉爽的27摄氏度。现在,这个可怜的士兵就只能听着高空的寒风飕飕地刮过战斗服的面罩,面罩外侧已经结了一层薄霜,似乎是他从运输机里带出来的一丁点水气凝结了。昂利毕竟是趴在八千多米高空中无遮无拦的一个石台子上,他忍不住抓紧任何一件能给他带来温暖错觉的东西。

“试启动倒计时!15秒!”中士的大嗓门突然从耳机里冲出来,惊得昂利打了个冷战。

“10秒!a班向外!b班向内!”

“5!”

“4!”

“3!”

“2!”

“现在!”

四名工程兵一开始就已经撤到了气闸,昂利用准星稳稳地跟踪着他们的身影,透过塑料薄膜围出的走廊,监视着这几个倒霉鬼甩掉罩在战斗服外的防护服,踉踉跄跄地走进洗消间。牧师还站在最中心的大棚里,他应该站着不动,直到安全检测完成,如果祭坛的另一边有什么东西,他就是那个最先被触手卷过去吃掉的人。

这当然是一件苦差事,如果他随便动一下,挠挠头,或者想抓抓鼻子,昂利和b班的其他弟兄是绝对不会犹豫的。用不了一秒钟,牧师就会被打成一摊烂肉,然后被白磷和铝热剂榴弹烧成地面上一团漆黑的污迹。说不定基金也可能会把他剩下的部分铲起来一些,装进铅盒里,用标准镇压法阵封口,送回实验室去分析,不过对牧师而言这都无所谓了,他的人生已经在挠鼻子的时候结束了。

“牧师,报告你的状态。”上尉牵着高音喇叭,隔着面罩对大棚喊话,这是最保险的单向通讯手段之一了:“你现在可以走向打字机。”

牧师没有直接回报的权限,他在无线电频道里被隔离了,为防万一,一台定向干扰机就架在货盘上对着他。

“先别开火。”中士说。“只要他是去打字机那里,就别开火。”

牧师在棚子里似乎绕开了什么东西,这让士兵们感到紧张,昂利几乎抠下了二道火扳机的第一道火。“打字机”其实也不是一个正式的称呼,当牧师站在键盘前的时候,他只能看到一堆预定语句嵌在“键盘”上供他选择,免得他在不受自己控制的情况下输入一些可能具有危害性的文字。

牧师似乎站在键盘前犹豫了一会儿,然后高高举起左手,好让瞄准他的射手看到他只是准备去按键盘。

“牧师说他很安全。”

“他打开了一扇门。”

“空气安全。”

“门内没有生物。”

“门内没有威胁。”

上尉举起喇叭,又放下了。“红龙,这里是幽灵3-0,绿色阶段已经实施,需要莲花检查。”他通过无线电联系到石柱下的指挥部,当然的,没有回音。自从他们登上这个诡异建筑,突击队和指挥中心之间的直接联系就被切断了,翻译服务器会重新组织他的语言,以避免可能的模因污染。

莱利先生在突击队“全员阵亡”的时候几乎被咖啡呛死,好在无人机视频信号挽救了他的性命,只是在衬衫上留下了一块难看的污渍。

“突击队现在处于什么状态?”

莱利在询问神秘学部门主管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空气燃料炸弹和熨斗。主管李金焕没意识到他的意见可能直接影响行动的命运,按部就班地开始罗列专家小组的意见。

“护符-传感器没有反馈任何直接威胁操作员生命的神秘学因素,从几内亚猪的屠宰过程中我们观察到猪的血压是正常的。所以,好吧,简而言之,这是祭坛场的作用。”

“你可以详细解释一下。”莱利发觉他那股“砍掉屁话说正事”的气场起到了负面作用,有些尴尬地揉了揉肚子上的咖啡渍。

“ok。”李金焕给自己争取了点时间重新整理了一下语言,他发现自己还没怎么练习过和外行人解释征兆、天象、眼底血管异化之间的关系——基金会对个人而言实际上是一个一个背景相近很小很封闭的圈子组成的,这样的机会不多。

“我们都知道,这类e型祭坛,无论以什么形式出现,它们都是某个平行世界对我们现实世界进行研究的……呃,探针。所以在接口部分,他们会制造一种场,以中和两个世界间的概念区别,或者说,是将他们本世界的概念,翻译成可以被我们世界的物质所接受的规则,而我们世界的物质,在这一区域内,又必须接受一部分外来概念。”

“如果双方无法兼容,无法接受……”

“啊,这很简单,物质湮灭,释放能量——一部分能量。”李金焕联想起了许多假说,还有几个有趣的思想实验,不过莱利没有耐心等他交代清楚实验神秘学历史上的诸多公案。

“所以,我的人,现在处于外来规则,外来概念的影响下。”

“是的。目前来说是的。”

“他们没有受到威胁?”

“他们的存在没有受到威胁,但是生命迹象已经……”

“我这么理解,你看我说得对不对……”莱利说:“在那一边,生命和存在是两个分开的概念。”

“基本上是这样的,更准确地说,在这个场内展现的‘生命’实际上是对我们世界的一种适应,在门的另一边恐怕是没有‘生命’概念的。”

在门的这一边,昂利以标准的低姿搜索前进动作,与他的队友维持着同样的前进速度,逐渐收拢他们的包围圈。在这个距离上,他已经可以通过热成像通道看到棚子里的人了,他把后期着色模式切换到彩色颜色梯度,发现整个棚子里只有一片死寂的浅蓝色。

“地上有东西在动,中士。”

其实就在昂利报告他的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认出了那些在地上慢慢蠕动的“障碍物”——是几内亚猪。具体点说的话,就是之前被唤醒,消毒,斩首,放血,最后被牧师小心翼翼迈过的东西。

右翼的斯文森据枪瞄了一下那些东西,他也认出来了。只不过这个一脸胡子的瑞典佬丝毫不为所动,按部就班地在预定位置单膝跪下,把武器搂在臂弯里。

“右翼就位。”

“左翼就位。”

中士检查了一下其他士兵的位置,他们的位置和姿态数据通过小队数据链共享,最终处理成一轮荧光黄色的轮廓投影在中士的增强现实视野上。士兵们散开成一道稀疏的散兵线,武器都指向着平台中心的帐篷。

“b班!听我口令!”

中士握拳向下一挥,这是他的老习惯,现在的班组通讯系统已经可以捕捉很细微的动作了,他只是改不了。

“行动!”

斯文森握住击发器,对着扳机用力拍下,扳机顶开两道阻力保险,把电池与电雷管接进了同一个回路里。与此同时队伍的左翼,贝蒂也按下了扳机,同时引爆了埋设在帐篷侧壁上的爆破索。爆破索连续的轻微爆炸几乎在一瞬间就撕裂了作业帐篷,帐篷内维持的正压差避免了外来污染物干扰仪式进程,现在也把四面墙壁和屋顶一起掀飞到空中,被高空的狂风拉扯到系留绳允许的最大距离上烈烈作响。

006、钢铁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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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25日

绿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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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级秃头人感觉自己在厕所门口等了一万年,他不小心听到门里毛嘴和尚嘎吱嘎吱地按着手机,用一种压抑着的歇斯底里式的调门打电话——就是那种非常职业化的,近乎于失去理智,同时又展现出一定控制力的抓狂。

其实她没花多少时间,差不多10分钟之后,肖立荣就提着头套从洗手间里走了出来。在被师父塞到这里之前,她刚在印度尼西亚谈妥了一桩生意——在加里曼丹岛上的一片雨林里,一群猴子刚刚发展出原始祭祀,只不过他们想要的东西有些难办。

超级秃头人倒不关心肖立荣现在在苦恼什么,他只是隐约感觉这人有些面熟。单眼皮薄嘴唇,姑且也算五官清秀,但是眼神太过锐利,眉间肌肉好像总是拧着,看起来就显得像个小学女老师,有些刻薄。

“你是不是有个妹妹?”

肖立荣扬起一侧眉毛,稍微软化了她紧绷的表情,看起来好像是一种确认,但她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把那张毛脸雷公嘴的头套塞回包里去。

“帮我拿着包。”

她推门走进会议室,顺手带上了门。

在门合上的一瞬间,超级秃头人好像听到了雷鸣般的掌声。

“幻听?”

像他这种身份的人,一般来说是不会幻听的,他所见所听所觉所感如果不是现实,也很快会变成现实。超级秃头人手都放到门把上了,想到这点又抽回手。一看就死过人的大厅里凭空发出声音还是有点吓人的的,想象一下,这个来自地狱的业务员走进空无一人的礼堂,开始宣讲什么:“愚蠢的凡人们!你们已经错过了上个十年的赚钱机会,难道还要错过下一个十年吗?”空座位上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死魂灵们对生活的热情都被唤醒了。

什么叫不寒而栗,这就是了。

只不过这回他没等多久,门很快开了。

“没事,你进来吧。”肖立荣拉开门,探出半边身子(这里当然可以有猫腻,比方说她背后有人拿枪顶着腰眼,或者有一根食脑巨怪的触手插在她的脊椎里控制她说话),把住超级秃头人的小臂就把他拖了进去。

超级秃头人很怕她不按剧本走,突然把他往讲台上一推,来句有请秃先生给诸位朋友介绍成功经验。他是真的怯场,一个人在家上厕所都关门的。

然而事情也没有向这个方向发展,反而转向了更复杂古怪的方向。

“介绍一下,这位是布鲁斯,布鲁斯-肯特,这位是超级秃头人,我的客户。”

超级秃头人一脸呆相,一般人不是很有机会被正式介绍给一具干尸的,而干尸被介绍给他们的场景往往会发生在自然博物馆里。

“所以你是坐着外星飞船砸到堪萨斯的某个农场里长大之后进军传媒行业继承遗产成为百万富翁的蝙人蝠超?”

毛背心哥掸掸领口上的灰尘,像是没察觉到超级秃头人言语里的讽刺,依旧保持着干尸一般板板正正的扑克脸。

“所以,”超级秃头人觉得自己几乎要疯了,第一个故事就搞得强者云集,下一个故事怕不是要摘星揽月去?“所以,你真的是坐着……”

“名字只是一个符号罢了。”穿着毛背心的干尸说:“和我们要做什么样的事情,和我们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并没有关系。你说对吧。”

大道理总是没错的。

“超先生,看起来这里并不存在什么需要处理的威胁。我今天就先告退了。”肖立荣试图从超级秃头人手里夺过包,却发现这个秃头微胖超人男子好不要脸地揪着包的提手不放。

“这家伙对我有威胁啊,威胁到我的存在感了!小叮当,帮帮我!你的口袋里一定有什么道具可以用来消灭他吧!要花多少灵魂我都可以给你的!”

“秃……咳嗯,超先生,您说笑了。”肖立荣掩了掩嘴,假装咳嗽了一声。“肯特先生现在已经是不灭且不可分割的灵魂了。”

“当然,你也是。”这一次,肖立荣用真正凶恶的眼神盯着让她莫名其妙加班的罪魁祸首,在来自地狱饱含恶意的目光前,就算是钢铁之躯也会战栗。“您已经不朽了,秃先生,不朽的灵魂太过于伟大了,它买不了什么东西,当然也不应该被用来买什么东西。您已经不朽了!享受您的不朽吧。告辞了。”

她劈手夺过包,摔门而出,断成两节的提手摇摇摆摆好像在试图做出一个挥手告别的动作。第五章就登场的女主角本应该和男主角发展一段缠绵悱恻的情感主线的,可惜他们都不是那种人,也不在乎把握什么机会,只是活活气煞了作者。

“她不太适合做销售。”干尸说。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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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25日

图腾石树库斯科

秘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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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师,你站着别动,就不会有人受伤。”

“他的手还放在键盘上。”斯文森汇报。

很好。

“把你的护身符荚舱打开。”战斗服里有一块专门的区域用来储存基金会标准护身符,那是一串由木雕、符纸和骨头碎片组成的稀奇古怪的小玩意。这串东西当然要求贴身佩戴,只不过贴身的范围相对随意一些,只要和皮肤直接接触就行了。于是基金会机动部队在设计他们这身现代化盔甲的时候,专门在左肩上设置了一个有护盖保护的观察窗,透过一块有机玻璃,可以看到被各种传感器包围着的护身符小包。

无人机给小队提供了额外的视角:牧师看上去有些紧张,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这很正常,被半个排的火力瞄准时,每个人都会这样的。无人机调整焦距,放大,跟踪,稳定,图像里显示牧师佩戴的全部五个护身符中有四个处于完好状态:装着羊水的小瓶代表灵魂完整,在被触发时羊水会变成黑色的血液,一组光照传感器可以监测出液体两千分之一的颜色变化。

分形复式十字架在感知邪恶时会产生温度变化,逐渐升温直到达到体温,为了快速检测其温度变化,除了贴片温度传感器以外,十字架上还被刷了一层温度感应涂料,现在从无人机的镜头里看来,涂料还是安全的蓝色。

挂在念珠上的骨片是一种通用因果连续性护身符,如果你恰巧阅读过一些古代神秘学文献,就会发现这玩意曾经被称为勇士骨片,顾名思义是从某个“勇士”的遗骨上削下来的。它的作用,以往人们认为它能预言凶吉,保一次性命,又或者说能带来勇气……然而实际上这些猜测都是错误的,勇士骨片因此曾被认为是一种毫无用处的神秘物品,自从12世纪之后就失传了。炼金术士们缺乏足够精细的设备来研究骨片上的裂纹的发展,这也难怪他们不愿浪费宝贵的时间将之写进笔记,最多在家训里留下一句“别瞎折腾勇士骨片”。而现代对勇士骨片的研究立足于显微摄影技术的发展,在日常尺度上发生的因果不连续事件,往往只会表现为微米尺度的裂纹变化。这件护身符可能是消耗战斗服日常运算能力最多的一件了,两片高分辨率激光成像阵列芯片扫描并对比骨片上的细微变化。这些变化往往代表着最为危险的因果不连续事件。

挂着骨片的这串微雕骷髅念珠也是一种非常敏感的思维连续性护身符,在自然状态下,它总是会将自身调整成0号珠在最高处,127号珠在最低处的状态。当佩戴者的思维不连续,例如被外力进行记忆操作或者思维干涉,又或者,当佩戴者遭遇了一次重大的因果不连续事件时,念珠都会自动转动,试图“回到”初始状态。目前念珠看起来还稳定在初始状态。

“符纸皱成一团了。”

“没事,我的也皱了。”

“这玩意不是只有两种状态么?”

标准免死符纸是一种标准化的……呃……免死护身符。这张“符纸”的内部包含了非常复杂的三维结构,看起来像是压扁的香烟过滤嘴,只不过内部的分隔和折叠结构更加精致一些,包含了足够让突击队员撑过咒死法术的防护,以及当他们在撑不过咒死法术时还能继续任务的其他符箓。

这玩意应该只有两种状态,好好的呆在那里,或者在你的皮肤上烫出一块疤。

在地面控制中心,莱利先生的技术团队正试图分析符纸扭曲的原因。符纸内部的一些符箓可能已经被激活了,温度差异使得符纸的一部分纤维收缩卷曲,但是从扭曲形态反推其成因是一件极其复杂的工作。

如果地面控制中心的诸位先生们将注意力移回现场,他们可能会注意到牧师正努力维持身体的平衡,也可能注意到重力场读数展现的空间扭曲现象。航空侦查部门的一位实习生可能是第一个意识到现场正在产生变化的人,只不过他才刚入职不到三个月,就已经被基金会的系统彻底地体制化了。在这个需要争分夺秒的时候,他还在犹豫应该将自己的发现上报到指挥链的哪一个层级。

牧师不是在努力站直,免得被他的战友打成肉酱,他实际上是在努力前倾,好让自己看起来像是相对于地面笔直站着,手都抠进键盘里去了。

昂利正纳闷那些几内亚猪的尸体去哪了,他很怕看到一群开了膛的实验动物像丧尸一样在地上挣扎,只不过人类的大脑往往会在这时候编造一些理由出来,让自己感觉更安全些。他想那些尸体可能被炸飞了(实际上安全爆破索闹出的动静不比一把剪刀大多少),又或者被低压低温的环境冻成了冰坨子。他观察、搜索、前进,直到迈过临界点,他才真正意识到这是怎么一回事。

通往异世界的传送门往往有着完全不同的重力方向。

他搂紧了几乎脱手而出的步枪,一个趔趄跌进了平坦的石质地面,就像方糖跌进了一杯令人作呕的e型配给咖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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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25日

绿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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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毛背心的干尸也没想到在背后说人坏话是会遭遇现世报的。那个来自地狱的业务员怒气冲冲地冲出门去的时候,按照基金会现场手册的描述,她“会消失在门后,回到地狱”,手册也建议基金会人员“克制住好奇心,不要跟随目标,当门关闭至与门框呈30°夹角时,严禁向门内窥视。”在标准流程中,如果在场人员进行了违规窥视,现场行动人员和便衣操作员应当就地射杀违规人员,并立即以铝热剂焚毁尸体,事后以300毫米厚度的高标号水泥封闭事件涉及的门,并在违规人员遗骸上搭建有银内衬的石棺。

“肯特先生”很识趣地没有目送业务员离开,他和超级秃头人说话的时候还略略转过身,背对着门口。但是他没有想到业务员小姐在摔门出去的一瞬间,像倒放的录像一样飞快地退了回来。

“那东西在外面。”她说。在两位男士反应过来之前,肖立荣跑回讲台边,摸索了一下,找出来一个双肩电脑包。

“那是……”肯特先生还没从惊愕中恢复过来,他只是本能地想保卫自己的财产。

“闭嘴。”肖立荣捏着包底的两个脚,哗啦啦地把里面的各种零碎抖落了个干净。

“你说的外面是哪边?”超级秃头人问道:“你们那边还是我们这边?”

“闭嘴!”

“如果是我们这边,咱们要不先跑一下?”超级秃头人已经在找出口了,消防通道就在听众席的最后一排。

“当然要跑。”肖立荣的包里不知道装了多少东西,她一开始还一把一把地往电脑包里塞东西,塞了两把,急了,把整个皮包一起装了进去。断掉的提手求救似的在拉链合上前挣扎了一下,被肖立荣烦躁地按了进去。

超级秃头人可是一点都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他大步流星地跑到演讲厅的后墙,还屏住呼吸贴着门听了听动静。

“那我就先走一步了,你们自己保重。”

超级秃头人拉开门,和一只巨眼打了个照面。

他缩手缩脚地轻轻合上门:“对不起。”

“道歉有屁用!打它啊!”肖立荣在他身后拍桌子。

“你知道我有多怕吗?”

“你怕个屁啊!”

这女人真的是不可理喻。

毛背心干尸倒是想打个圆场:“我去看看……”

可惜门外的怪物根本不想给他们缓和气氛的机会,毛背心哥话还没说完,半个会议室已经变成了漫天飞舞的碎片。

“秃头超级人老子真是信了你的邪。”

“……另一个门?”

“这老外怎么说的是中文?”

超级秃头人和碎片一起飞到了半空中,低头一看,旅店和停车场还在那里,只不过他们原先在的建筑少了一层半楼。那怪物也不见了。

超级秃头人在空中调整了一下姿态,伸手够到了一大块和他同向飞行的钢筋混凝土墙壁,把自己拉过去蹲在上面,蓄力一跳,把肯特先生捞到了手里。

“没事吧?”

毛背心干尸也是命大,人虽然迷迷糊糊的,但是干尸化好像为他避免了脑震荡带来的晕眩。

“我好像感觉不到我的腿了。”干尸嘟嘟囔囔地说。

“放心,没事。”超级秃头人把腿往肯特先生的怀里一塞:“腿在这呢,拿好了。”

原来变成干尸还有这样的好处,身上掉了两个这么大的零件都感觉不出来的。

干尸搂着自己的腿琢磨了半天才反应过来:“thefuckishappening!”

好么,家乡话都给惊出来了。

超级秃头人也有些诧异地瞥了干尸肯特先生一眼,感情你是真的会说中国话,不是为了读者理解方便被作者硬拗出来的。他又搜索起肖小姐的身影来,可能是她的身材比较娇小,混在建筑垃圾里不太好找。

超级秃头人动用他绝顶且聪明(存疑)的大脑,细细回想起被炸飞之前三个人的站位,结合记忆中自己的飞行弹道,脑补重建了大怪兽把他们连同半栋建筑一起拍飞的那一击的力量与角度,再将这个假设的力度套入公式配合一个基于人口普查数据的女性销售人员体重中位数计算出肖小姐的理想化弹道。

只不过在那条脑补出来的弹道红线上并没有什么看起来像人的东西。

难道那个女人比看起来重得多?超级秃头人想到:如果体重更重的话存速性能会更好一点,是不是飞到我前面去了?

就在超级秃头人抓瞎的时候,他突然隐隐地感觉到自己的脖子后面有一种被冰冷的来自地狱的目光盯上的感觉。

“肖小姐在后面。”干尸提醒道。

哦?她姓肖?

超级秃头人扭头迎向那道目光,发现业务员小姐正像一只鼯鼠一样努力张开四肢,撑起她身上那件尺码过大松松垮垮的黑色运动服,迎面而来的风吹得她脸皮都在乌鲁乌鲁响了,眼睛还瞪着。

“你搞什么?”超级秃头人喊道。

肖小姐努力转过两个手指头往前指。

“什么?”

肖小姐努力唔唔了两声,屈伸了一下手指。

超级秃头人这才发现自己的无所事事似乎给了读者一种错觉,好像他们不是被人拍飞,也没有和一堆建筑残骸一起飞在空中。

他回过头,望向极远处,在均匀得令人目眩的蓝色天空背景中,一些不和谐的烟尘像烟花一样炸开。那是建筑碎片中飞得比较快的部分,大概是楼上的厕所和屋顶的空调系统撞在什么障碍物上绽出的烟尘。他当然不想撞在那玩意上,而且这障碍物很可能就是“蓝天”。

“哥们,咱们也得减速了。”

“别别别别!”

超级秃头人像抓个篮球一样单手搂着半截干尸张开双臂,干尸本人还在别别别nonononietnietnonnonnonnon,被风吹得嘎吱作响。

两个人的迎风面积总是大些,超级秃头人很快就退到和肖小姐平齐的位置,收回一只手,耸了耸肩,免得落到更后面去。

“小叮当,你的口袋里有什么帮得上忙的东西吗?”

肖小姐的脸上真的结了一层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弯曲手指头隔空戳了戳超级秃头人的脸。

超级秃头人咧嘴一笑,我是什么样的肌肉力量,是你这个小鬼能比的?他缩着胳膊肘,探出手掌切入迎面气流,把自己滑到了业务员的身后。

肖立荣的反应出乎意料地激烈,她握拳收肘,气动阻力拨得她轻飘飘地转了一圈,直到她几乎失控,才又把胳膊绷直了稳定住自己。

“好好好,我帮你拿着包,你自己拿。”

在这个瞬间,超级秃头人距离一个刚刚完成了横滚的业务员小姐55公分,他突然想起了1966年6月8日的那个傍晚,那次让女武神原型机二号损失了部分垂尾和左侧机翼的碰撞,这令他不禁琢磨起了自己和肖小姐之间的空气动力学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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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开始的时间

梦开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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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立荣其实是可以换一个名字的,只不过在她下到地狱的第一天,顽固的文牍机器就看错了她。她本来是想叫自己丽容的,或者利蓉大概也不错,总比肖招娣好一点。

然而她的师父却是个彻头彻尾的马大哈。当时他是这么说的:“立荣?不错。很英气。接下来咱们先去吃个饭……”

看看。

今天这事也是这样。她已经准备好了,不说是万全的准备,但是至少有几种靠谱的方案,总好过贸贸然地拉开门往外走吧。结果呢?没有人想过问问她的意见。

想都没有想过。

现在好了,大家都被困在这一片漆黑当中,明明几分钟之前还被个不知道什么东西抽得在天上打转,下一刻他们已经落入了一片黑暗当中。

就算这样,超级秃头人还在一边假模假样地“分析”:

“我刚刚感觉有点卡。不是lag那种,而是stutter,你的,明白?”

肯特先生的眼珠要是还能活动的话,他应该会翻个白眼:“明白明白。我刚才也感觉有些怪怪的,不过我以为是因为少了两条腿。”

超级秃头人略带同情地俯视着干尸肯特,他正摆弄着他那两条劈柴似的干尸腿,试图分出个左右来。

实际上肖立荣看得很清楚。就在超级秃头人默不作声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的同时,整个天顶像断了电一样一块一块暗了下来,他们的动作也随着天顶熄灭的进程放缓了。在减速过程中,周围横飞的碎片由远及近消失在了一片浓稠的黑暗中,最终他们自己也被困在了同样的黑暗里。

“我们现在总能坐下来谈谈到底发生了什么吧。”肖立荣说。

“从他开始。”超级秃头人随手一指坐在地上的干尸。

“我为斯普林菲尔德文化保护基金会工作。事件发生的时候我们正在开一个新闻发布会,介绍遗址的发掘进度,以及失足掉下去的那个工人的……”

超级秃头人蹲下去冲他很友善地笑了笑,伸手把干尸肯特手边的两条腿拖远了点,刚好是他够不着的距离。

“现在还讲这话就没意思了。”看到干尸作势要扑过来,超级秃头人又把那两条腿往后拨拉了点:“乖,说实话。”全然没有威胁的意思。

“ok,重新来过。我为美国国务院超自然灾难预防政策咨询委员会工作,8月7日一名维修工意外坠入了‘龙’深井,就是地下室那个井。8月7日夜间,大概当地时间2200时,本地救援抵达,他们清理出了一个工作面,在大约15米深度凿开了一些井壁,布设了支架,准备开凿出一个10平米的额外空间来布置照明和急救设备,大约在8月8日1400时,井壁开始‘自愈’,并且导致了一名作业人员失踪。”

“自愈?”

“就是挖开的部分慢慢长了回去,连壁画都长回了原样。”

“你继续。”

“所以当地救援人员联系了我们在当地的一位民间合作者,我们的民间合作者联系了我们,我们联系了美国大使馆,美国大使馆联系了秘鲁政府,到当晚2100时,所有相关人员都处于可控状态下。于是,我们就带好所有行李飞到这里接手,运输机很吵,咖啡很难喝,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想问的?”

“我第一次进屋的时候,那时候你是醒着还是动不了?”

肖小姐有点不好意思地举起手,只是在这片漆黑的背景和不知从何而来的泛光光源映照下,她的黑色运动服把她的全部轮廓都抹消了,就像一只手掌凭空悬挂在背景中一样,有点哑剧演员的意味。

“是我把他叫醒的。”她承认道。

什么叫你把他叫醒的,超级秃头人心里骂了句娘,你知不知道唤醒死尸在各种文化里对应什么级别的惩罚?更别说还唤醒了一具活蹦乱跳撒谎成性来源不明的死尸,这种行为够把你挂在铜柱子上刷两遍油翻着面地烤上三五回的了。

“就是,之前我看你这个生意是做不成了,但是师父那边问起来我总要有个交代嘛。”肖小姐这时候倒是低眉顺眼起来,露出一副委委屈屈的面孔:“我看屋里躺了个人,就想看看他死透了没有……”

相信我,没有比干尸死得更透的死人了。

“然后我就查了一下啊,系统里说没找到这个人的魂儿,我就让系统查查魂在什么地方。”肖小姐愈发无辜了:“查查很正常啊,别人都是要查的啊。”

嗯,挺聪明的。

“我们这么讲啊:当一个人的魂儿不在它该在的地方时,你把它喊回来了,这种行为叫什么?”

“叫什么?”肯特先生的好奇心也被勾起来了。

“叫魂儿。明白不?灵性呼喊!”超级秃头人双前手往前一摊,在空中虚握了一把,以加强说服力:“叫魂不是随便叫的,地方不干净,人不干净,时候不干净,随便出一个岔子就会出事。你懂不懂?”

“你站在那里,拿个手机查人家魂去了哪里,和叫魂有区别吗?这地方能叫魂吗?你仔细看看这位老兄这副样子叫回来是好事吗?”

“你们这种地狱沙文主义真的是够了!一个魂儿,他不去你那里你就要查,你男朋友下班堵车你是不是也要查岗?他死在那里好好的,restinpeace,你查他做什么?”

“我又不知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啊!你凶我干什么!”

超级秃头人见机马上转换话题:“我来这里之前正在下班路上,突然就过来了。”他开始描述他在绿野中的探险,一点都没添油加醋,反倒是打破了肖小姐对高来高去江湖人的一丝丝幻想。

“所以之前我们在空中看到的那些,就是……地上那一条条的真的是黄金?”干尸肯特回想起自己短暂而惊悚的飞行。

“早知道我应该撬一大块下来。”超级秃头人也有些后悔。

“你觉得它只是表面一层,还是所有铺路砖都是金砖?”

“就脚感而言砖应该是金的,太软了,纯度应该蛮高的——搞不好路基都是金的。”

肖小姐腻腻歪歪地听着他们岔开话题,不知道聊到哪里去了,居然产生了一点莫名的失落感。

“我开门出去的时候,外面本来应该是公司前台的,但是……”她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看外面还是那条走廊,就有点小心,然后就看到走廊尽头有一只爪子。”她张开双臂比划起来:“爪子前面的指甲就有这么大!”

“你说什么?”超级秃头人终于给出了适当的回应。

肖小姐又重新比划了一下:“那指甲有这么大!”

“我刚没在听,你从头再说一遍……”

肖立荣气得跳脚,她转身正要走,却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倒了,哎了一声就消失在超级秃头人的视野里。

2016年8月25日

梦开始的地方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在经过漫长得令人昏厥的坠落之后,昂利居然是被人踩醒的。

他的战斗服的防护模块由一层轻质硬插板,一层3d打印一体成型锁子甲和一层柔性防弹材料组成的,繁复的复合防护可以通吃从枪弹、微陨石到断子重踏的各类威胁,只是这一脚被战斗服判定为威胁,解除了所有警报的静音状态——既然敌人已经踩到用户的裆部了,继续维持静音当然是毫无意义的。

他无视了正抱着膝盖倒抽冷气的平民,视线追随头盔hud的提示,先把武器抓到了手里。火控系统提示这是斯文森的武器,正在加载武器上一次校枪获得的弹道数据。

他的战友们应该就躺在附近不远的地方,只是他们都处于无线电静默状态,在一片漆黑中,只有在微光通道才能看到一点点模模糊糊的影子。

说到光源,昂利又看向那个气鼓鼓坐在地上的平民,她的周围似乎笼罩着一圈淡淡的亮光,好像有几个个不知道藏在哪里的漫反射光源把她全身都照亮了,没有影子。

昂利把枪横过来抱在胸口,侧面对着主要威胁方向——他已经看到了不远处坐着的两个成年男性,他们被同样的光笼罩着,只是那个秃头的头顶没有反光。这是一个很平衡的姿势,进可攻退可守,不至于激化当前的情况,又足以自保。

“请你就待在原地别动,女士。”

他稍等了一下,让翻译工具把其他几种语言的版本念出来。

小姑娘举起双手,看上去委委屈屈的。昂利顿时警惕起来,在这样一个明显不正常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看起来再正常不过的“人”,这就是最不正常的事情。他的前同事们用生命总结了许多诸如此类的教训,比方说在北极雪原上被人乘着直升机追杀的雪橇犬,被异形怪虫袭击后突然前来索吻的女兵,丧尸病毒爆发后还躲在阴暗处独自哭泣的少女……一个一个都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案例。

他据枪上肩,准心稳稳地扣在目标的躯干中心,他可不敢把自己的小命寄托在目标有和人类一样的生理结构上。轻轻扣动小指,战斗服电脑立刻读出了他的动作,退出弹膛里的一发实弹,切换到功能弹链,两发近炸箭霰弹间隔一发穿爆燃。

昂利缓步后退,他离另一个躺在那里生死不知的倒霉鬼只有不到5米远。如果躺在他身后的那个正好是斯文森,他要不要顺势踩这混蛋一脚?不远处的那两个成年男性看起来威胁更大,有两把枪的火力说不定就能遏制他们可能存在的威胁了。

昂利发誓他就只多转了一个念头,中士在训练场上可能会怒吼着把唾沫星子喷到他脸上,教训他一个多余的念头都不要转,但这是人之常情啊。

就在他想到“如果有两把枪的火力……”的时候,他的武器已经被夺走了。那个秃顶男子一眨眼的功夫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字面意义上的一眨眼,02秒,甚至更快。他的武器落在那人手里之后,先响起的是武器脱手警报,随后才是战斗服毫米波雷达的提醒:“目标接近。”

“我投降!投降!”

超级秃头人把枪拿在手里摆弄了两下,感受了一会儿身怀杀器睥睨天下的快感,只不过武器在脱手之后自动锁定有点破坏气氛。

“投降还行。”他把枪又丢回了士兵的怀里:“你去喊人吧,没事。”

昂利还是比较识相的,他接过枪不敢做什么多余的动作,哐当一声把武器直接丢到了地上,转身就走。

这作派可以说很上道了。超级秃头人从来没有瞧不起投降者的意思,反正他们投不投降都差不多,作风潇洒不寻死觅活撒泼打滚的,评价自然要高一些。

昂利花了几分钟把战友们叫醒,大家对投降而不缴械并无怨言。这支部队从来就不是用来硬拼到底的,回顾基金会的蒙昧年代,也不过是一些最勇敢最有献身精神的猎人罢了。

“不管你们信不信,我们也才刚到五分钟。”

“这下面是什么情况?”

超级秃头人突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讲起,总不能每捡到一个人就来一回前情提要吧。

“呃,我好像被一条龙拍了。”他用指指身后正发着愣的干尸老兄:“咱们还有个伤员,你们有胶布吗?”

中士挥挥手,让卡莉,他们的医护兵和昂利一起过去查看。昂利本来差一点就把枪举起来了,只是刚才那个秃头微胖男人的动作太过惊人,算是给他立了一条不许拿枪指着人的规矩。

“先生。”他在干尸面前单膝跪下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这家伙骇人的面孔,然后才瞥了一眼他的“伤口”,说实在那都称不上什么伤口,就像一把旧椅子被人撇断了两条椅子腿一样。

“卡莉,拿胶带来。”他回头招呼了一声医护兵,姑娘站在不远处戒备着,有些紧张,手一直按在胸前的手枪枪套上。“先生,先生!你是谁?说出你的名字。”

“肯特先生”愣了一阵,摸摸索索地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张工作证,举到士兵面前。两个人同时陷入了短暂而诡异的尴尬,他知道头盔上的光电传感器能扫出来,昂利不知道这家伙拿出来的破纸片是个什么玩意,战斗服得到了未知非人类物品的估计风化时间:1350年。

干尸收手重新确认了一下自己掏出来的不是别的什么小纸片,用大拇指抹了抹塑封,蒙在卡片外的塑料片悉悉索索地剥落下来。

“乔纳森莱利,美国国务院外部紧急事务政策咨询委员会。”

“叫我亨利就行,非正常事态支援部队,我是来接您回家的,先生。”

完美的台词。

“包裹31已经取得,黄色情况。”

中士打开外部通话:“看看他们有什么需要的。”他歉意地对超级秃头人一点头,大概是找到了一丝发型上的共鸣。

“我们刚说到哪里了?”

“xiulian?”

“中国传统修炼法门,你知道我的学校在一座很高很高的山上,我上学那会每天早上起来要站在一个石头尖尖上面对朝阳餐风饮露,脚下就是云海,懂吧,海一样的云层,沿着山路往下走几公里才是风景区,给游客去的地方……”

中士不动声色地在头盔里转动眼珠子,通过眼球动作拾取在软键盘上输入一段文字信息:“这王八蛋满嘴狗屎,一个字都不能信,问问我们的人。”

超级秃头人突然想起来好像是应该把口供规整一下,画风一转:“我就在山下面一个房地产中介铺子上班,旺季之前其实还真的有挺多外地人来租房子的,这些先不谈,反正就是今天,25号下午我在下班路上走着就到这里来了……”

“今天还是25号吧?”超级秃头人问道:“我明天早上还是要去上班的。”

中士轻轻转了几度手腕,看了眼hud上投影的时间:“放心。还是25号,东8区的23点。”他几乎察觉到一丝不对了。

“那她呢?”中士问。

“按辈分算应该是我师弟的徒弟,就是我师侄女,这个你明白吧——我师父就像,这么说吧,老师就像父亲一样,所以先跟老师学习的我就像兄长一样,所以……”

“所以她就是你侄女。明白了。”

超级秃头人转头去看他的“师侄女”,小姑娘不知道从哪里摸了一条红蓝白大方格的毛毯裹在身上,一副科幻灾难片拍到第150分钟再有两句话就该散场的样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窝在干干净净香喷喷的毯子里抽泣。

犯得着么。

“军爷,你说咱们这情况是不是有点不妙?”

“你们身上这光一开始就有么?”中士反问他的秃头兄弟。

“进了这黑屋子就这样了。”超级秃头人摊开手看看自己:“你咋没呢?”

“我们离开这里以后会搞明白的。”

超级秃头人也不想把话说得太直白,他一开始压根就不想谈这光的事,但是话到嘴边老给堵回去,让他没有委婉提起话头的机会。

中士看他欲言又止,像一条那种又想追着自己尾巴跑,又被理智压抑住的,披着一身脏脏的棕黄色长毛的狗一样:“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是想冒犯你啊,公对公的讲,没有私人恩怨在里面。”超级秃头人铺垫了半天——他这种讲话弯弯绕的习惯真的是不好,作者不是喜欢靠这个混字数的,作者也烦他,真的。

他试着看看中士的脸色,只不过隔着面罩遮光层,看到的只有一片阴影。

“我说咱们这谈话的气氛是不是有点不对?”

“怎么说?”

“我记得好像是我俘虏了你们吧,怎么弄得像你们俘虏了我一样?”在同样光滑的头颅之下,他们都隐藏着一颗敏感的心。

007、任务

2016年8月26日

图腾石树库斯科

秘鲁

d31a站

莱利:“线缆和设备已经回收了吗?”

卡马克:“卷扬机昨晚结了冰,早上化冻以后已经把全部一万六千米线缆回收。其余设备已经回收到溅落区。”

莱利:“让工程部门再坚持几个小时,所有设备里的保密零件必须全部回收。”

卡马克:“我们的重型设备还在‘天台’上。”

莱利:“你不用担心天台上的设备,已经在处理了。”

2016年8月26日下午1时,秘鲁政府通过官方渠道向美国政府发出照会,强烈抗议美军侵入秘鲁领空的行为。双方均未提及当天在图腾巨树上发生的爆炸。

秘鲁时间1600时,秘鲁总统与白宫通电话,秘鲁总统对美国军方在当天早些时间的行动表示谅解。然而,当天晚7时起,大量民众聚集于秘鲁中心广场,自发展开抗议游行。利马随即进入戒严。

秘鲁时间2000时,asa情报支援部队分乘三架c-5运输机于豪尔赫查韦斯国际机场着陆。基金会d31a站已经陆路分散撤离至靠近玻利维亚15处安全屋。幽灵a班向东南滑翔,他们将通过一艘接应船离开秘鲁,行动队必须留在人类世界以维持他们的功能。工程班在伞降途中失联。

至于其他人……你知道的,就是那些老派的预言和反预言战斗,锅匠法师士兵间谍那种。

梦开始的时间

梦开始的地点

在一片漆黑中,局面再一次陷入了尴尬。突击队当然也不是没动过挟持肖小姐的念头,只不过,你看,这里有一条活蹦乱跳的干尸,一个武学奇才谢顶男子,多天真的人才会觉得这个正在假装抹眼泪的女人是个普通人?

“咱们都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俘虏不俘虏的其实并不那么重要。”中士说。

“其实还是挺重要的。”

“咱们还是先解决怎么离开这里的问题。”

“当然,但是不管怎么说,还是我俘虏的你们。”

中士很想找到他们系着的保险绳,货盘的相当一部分装载量都被用来运输这些死重了。在最初的设计里,如果在祭祀后,石树中心打开了向下的通道,幽灵b班会挂上一条2km长度的主安全绳下降18km,然后钻孔固定,接续下降绳,继续下降,直到抵达石树底部。主安全绳长达10km,超过20吨重,由a班负责操作。

现在不要说安全绳,除了幽灵b的八名队员,连一点人造物的影子都看不到。

“这里可能还是我们刚进来的地方,只不过看起来不太一样。”超级秃头人说:“我估计天顶高度在一万五最多两万米。”

“但是激光测距仪没有读数。”如果你瞄得足够准的话,战斗服头盔上的激光器甚至能获得月面反射镜的读数。

“你可以试试瞄着我。”

“还是没有读数,我把激光器调整到了可见光模式,但是你身上没有光斑。”

超级秃头人:“所以说,你能通过肉眼看到我,但是激光没有反射信号。”他想了想:“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反射光,你就看不到我,现在你很明显能用肉眼看到我……”

“在我们那这叫做神秘学成像,你的形象绕过了视网膜视锥细胞视神经等等一系列机制,直接出现在我的意识里。”

中士重新布置了他的探测计划,现在他的手下会分成3组,背对背朝着一个既定方向前进。如果这颗“小星球”像超级秃头人描述的那样,他们在3天不间断的徒步搜索后一定会在星球对面的另一边汇合。战斗服内建的惯性导航系统可以保证他们始终按照计划的路线前进,备份系统里还有一只小小的附魔罗盘,如果两者的指向不同,相信魔法总是没错的。

“你可以试试你的腿了。”卡莉和通讯兵李均留下来作为机动力量,本来李均是要操作无人机测试天顶高度的,但是超级秃头人把无人机拿走了,认为自己带着无人机跳一次更快一些,他就只能给卡莉打下手,试图修好干尸的断腿。

“只能说感觉很微弱。”肯特先生有些不满意。

卡莉叹了口气,松开点胶带,把他的左腿转过去一点。

“好好好,等等,就刚刚那里,对对对对,好,停,就这里!”肯特先生像指挥倒车入库一样,指挥着卡莉把他的腿摆正。这让卡莉感觉到无比的绝望和一丝丝失落感,如果每个伤员都这样,还要她辛苦受训得来的医学知识干嘛用?

李均更加绝望,他捧着用来修复战斗服破损的塑化凝胶喷罐站在边上,在两个修腿工的指挥下左喷一点右喷一点,偶尔拿匕首抹平几处还未凝固的凝胶。他很担心自己的宝贝会被那个看上去就很不靠谱的家伙弄坏,日复一日的保养调校,在飞控和通讯系统上下的所有苦心,只要漫不经心地一握就会全部化为乌有。如果他能活着出去,上面也只会配发一台新型号的玩具,所有工作又要重新来过。

“往好的方面想想,阿均。”卡莉安慰他:“说不定新型号的驱动不用你去改呢,搞不好他们已经参考了你的版本,往好处想想。”

没想到这玩意这么脆。超级秃头人想到。他也不是故意的,只是这玩意的折叠机翼在他的胳膊肘下面开开合合,随着速度变化收拢又打开,闹得人直痒痒。他只是随便碰了下,里面的什么电机就像烧坏了一样,冒出了一股烟雾,不动了。超级秃头人顺手把机翼叠回去,结果那两片什么塑料直接断裂了下来。

算了。

超级秃头人现在大概已经不算是在奔跑了,他可以感觉到自己比过去几十年里的任何一次跑得都快,但是没有进入跨音速区的粘滞感,也没有空气摩擦带来的热效应。

所以,连空气都只是一种错觉。

他的步伐越来越大,有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远处地平线上一个正在健步前行的身影,只不过他的速度已经太快了,那个身影只一瞬间又被黑暗吞没了。

“我要跳了,我会亮起航行灯。”超级秃头人在无线电里说道。

“收到。全体都有,注意并记录灯光信号。”他把超级秃头人暂时踢出频道:“打开照明灯。”

“这里是亨利,观察到红灯。”

“哈马德,观察到绿灯。”

中士打开地图,记录下士兵观察到的飞行轨迹。很好,和无人机上的惯性导航数据吻合,这说明他们至少在观察同一样东西。

超级秃头人沿着切线方向跳入无尽的黑暗,这使他的飞行轨道至少会经过一组相向而行的士兵,中士正好利用这一特性做个小小的实验,他只通知了另一侧半球的士兵观察空中的亮光。

向另一侧出发的士兵始终没有回报。中士不着急,他们汇合以后,如果可以汇合的话,可以检查所有周视镜的视频流存档,到时候自然可以知道这种观察是怎么一回事。

2016年8月26日

利马豪尔赫查韦斯国际机场

第二跑道工地asatf-3临时营地

2100时

“疣猪”艾德放下望远镜,他已经看够了铁丝网围墙外面的标牌,都是些最老套的标语,就像旅游区的纪念品一样,必不可缺又乏善可陈。

那些恐怖份子真的搞了一件大事,艾德所属的第三特遣队上周还在德国基地,准备应对河畔城事件的后继影响,结果却因为秘鲁的破事被调到大西洋正中间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熬到浑身发臭。他们从阿森松取道巴拉圭进入秘鲁,也是为了规避那个神秘组织可能的拦截。

“作为恐怖份子他们可真不够格的,现在什么鸟人都蹦出来冒领河畔城袭击了。”基顿嘬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弹到混凝土跑道上,看着那点火星慢慢黯淡下去。

“这说明他们不是普通的恐怖份子,就像我们早就知道的那样。”艾德把望远镜塞回包里:“什么恐怖份子会不声不响地用核武器炸一根石柱子?”

两人同时叹了口气,普通的恐怖份子意味着普通的战斗,比方说像他们俩这样,在营区周围巡逻,说不定就能利用夜视优势找到几个潜伏在草地里的哈吉,或者在情报支持下突袭某个训练营地或者安全屋,敌人虽然并不全在明面上,但至少存在和敌人接触的机会。

然而现在,他们只是保护那些穿着multicam迷彩的巫师和萨满的几道防线之一,用来防备可能的武装人员发动的袭击,在面对超自然力量攻击时,他们甚至不被允许与指挥链直接通话,说是为了隔绝模因污染。

他假装做了个按步话机的动作:“噢,指挥部,我们已经抵达检查点紫色03。”

基顿苦着脸摸出他的fpda:“操,他们还用上recaptcha了。”他折腾了一会儿,在屏幕上连戳几下:“这玩意也不算汽车?”

“快点,我感觉我们在这就是活靶子。”

“这玩意太难认了……好了。”

“走吧。”

他们朝着机场围墙方向走了几百米,和人群保持着安全距离。墙外的人群似乎惊惧远大于愤怒,连口号声都变得零零散散了,似乎只有较远处还在和警察对峙的人群还保持着兴奋。艾德把步枪挂在单点枪带上,垂在身边,手只是按在手枪枪套上。就像上校在简报中说的,秘鲁的问题不是他们的问题,不要搞任何事,把例行任务完成。

他们回到营地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了,两人赶紧去食堂弄了点热乎汤喝着。跑道上的噪音震耳欲聋,最后几班航班正在疏散国际旅客。

将近0100时的时候,基顿突然大叫一声,把艾德从半睡半醒的状态吓得往后一翻,还好他反应过来,用脚钩住了桌子。抬头一看,电视里还是新闻频道,还是河畔城搜救进展。他发现自己对这一切都有些疲倦了,听起来有点冷漠,但是当你什么都愿意做却都做不了的时候,这些信息能带来的就只有疲倦了。

“操,操!”基顿在一片噪音里大叫。

“什么?”艾德把手阔在耳边大喊。

基顿张嘴喊了两声,连他自己都没听清。他用左手两根手指指指自己的眼睛,又指向艾德,然后收拢了点点自己右上臂装fpda的口袋。

艾德掏出他的pda才发现这玩意在自己手里震得手发麻,住在跑道边上就这点不好,听不到任何声音,感受不到任何震动。

“紧急集合!”他冲着基顿大喊。

这个时候的紧急集合,真是见了鬼了。

两人骂骂咧咧地从枪架上取了枪,朝集结点跑去。简报会还没开始,今晚3排被安排做防御巡逻任务,c班的还有几个暗哨洒在外面正在往回赶。4排其实更加倒霉,他们在搭建营地的同时还得补3排的缺,有几个小伙子刚躺下就被叫起来顶班了。

等了约莫15分钟,人都齐了,大头开始简报。大头就是那种新来的排长,本来士兵们都以为帕尔默老爷子升去连部之后,会选个老人,或者从别的连抽调一个懂事的伙计来补他的缺,结果指挥链丢下来了个菜鸡当排长,没有武装部队服役经验,是asa从什么警察机关拉来的。

“我们还有10分钟时间,直升机在等着。”大头例行公事般地开始了他的开场白。

“我们将在lz3着陆,地图信息会通过oa推送到你们的终端上。在我们西面15公里外,是1排,他们着陆在lz1,西南12公里外是2排,lz2。”

他放大了一点地图。

“我们的防区包括两块高地,53小丘由a班把守,在公路对面,97a和97b高地,代号星光和月光,星光高地由b班加强火器班一挺通用机枪防御,月光高地由c班欠两人防守,你们看住我们北面的侧翼。目标是一列车队,不知道有多少,不知道是什么类型,注意你们的护身符。瑞恩,你带at组靠前布置,你先打首车,然后才是火器组的m240。滑头!萨满!注意你们的射界!永远,不要,超越限界!

艾德、基顿,你们跟我到这里,方格ca09,键盘7,车队通过以后我和巴恩斯的组会在路基北侧这里封口,你们清理落在路基你们那侧的人。如果我没开火,你们就不开火,如果我们移动了,你们就呆在原地,用好你们的saw。

注意友军火力。艾德,等我开火你再开火,等他们全下到路基下面再开火。”

“先生们,这次行动还是老原则,无线电静默,不要说话,戴好屏蔽头盔。狩猎愉快。”

艾德正提着他的iar去取背包,肩膀上突然多了点分量,扭头一看,正是新任排长大头。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判断,艾德。”排长大人用手指戳戳他的肩头:“但是这次别搞砸我的行动。”

艾德撇开他的手:“我不会送你去死的,这点我可以保证。”

“管好你自己的部分,士兵。”

“当然。”

发生在黎明的行动像教科书一样完美,也一定会被写进教科书。艾德拖着基顿摔下一片丛林覆盖的山坡。他的护身符在制服里像火炭一样发烫,还发出莹莹的绿光,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想把它扯下来丢掉。

“k,护住你的脸。”

“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一张脸。”基顿含含混混地说。

艾德低头看了他一眼。

“放心,大部分还在。”

“呵呵……还能迷死姑娘。”

“只有胆大的那些。”

008、梦

报告:物件0ad70ff0

密级:机密-仅供非消耗性人员阅读,纸质存档印数:5

秘密档案

文件所有内页及附件必须保持完整装订

不得带出保密室

不得影印、拍摄或复制

描述

物件0ad70ff0是一件巨型人造建筑,由露出地表长度4640米,顶端高度海拔8000米,半径400米的巨型石柱,围绕石柱顶端水平向外延伸的8支半径153米向外延伸出2000米的“枝杈”,及未探明的地下部分组成。地下部分经爆破震波探测,大致可以确定20公里深度以下存在建筑物延续。

物理性质分析:

对海拔-3360米、5360米、8000米的石柱表层至1300毫米探孔采样分析,物件0ad70ff0主体由火成岩构成,长度0点处拱门有黑曜石及黄金装饰。

作业小组c在标高8000米平台处进行的深孔钻探采样表明物件0ad70ff0主体材质单一,爆破和声纳探测结果说明物件0ad70ff0内部没有其他材质构成的支撑结构。

对物件0ad70ff0的物理性质检测证明维持其形态的主要因素系强制反馈300序列。

神秘性质分析:

作业小组a在作业小组b的协助下完成了神秘学测试列表1到33号测试(测试列表见附件1),由于物件0ad70ff0被激活,作业小组a减员1人,作业小组b失踪,其余测试中止。

已完成的测试项目:

测试项目1:通用咒语测试——无响应

测试项目2:通用咒语测试——无响应

测试项目3:通用咒语测试——无响应

测试项目12:通用法阵测试——无响应

测试项目13:通用法阵测试——无响应

测试项目15:通用法阵咒语组合测试——无响应

测试项目16:通用法阵咒语组合测试——无响应

测试项目17:通用法阵咒语组合测试——无响应

测试项目28:通用血祭测试——无响应

测试项目29:通用血祭测试——无响应

测试项目30:通用血祭测试——物件对测试菌种b2产生微弱响应,强制反馈模式表现出303特征。

测试项目31:组装病毒测试——无响应

测试项目32:通用血祭测试——物件对测试哺乳动物[——]产生较强烈反应,进一步测试其余处决方式,物件无变化。强制反馈模式表现出307特征。作业小组c报告(见附件2-2)轻微反重力现象。

测试项目33:通用血祭测试——物件对测试哺乳动物[——]产生剧烈反应,在采用处决方式h时,作业小组c报告了人体质量损失,与作业小组a、b目视接触中断,测试中止。物件表现出3091a特征,暴露在外源规则下的人员被检测到模因沾染(见附件3)。

物件0ad70ff0对外界刺激有多种强制反馈形式,在模式3091a状态下表现出对本世界规则的大范围浸润。收容等级上调至seco4。

文化勘探

从物件0da70ff0表面获取的自解译辞典与之前发现的物件[——]属于同类辞典,地震影像勘察获得的数据与原有数据对比后,基本重建了-3360米至0米的数学基本概念库,以此为基础开始解译7km以下的自解译材料。

可以肯定的是,这一浮雕文件(见附件l)并不是为尚处于蒙昧中的原始人类设计的,自标高5580米开始(附件l-10720行),文件涉及的内容评级均超过了or[——],tr[——]。

文本1描述了一场跨世界冲突,文件提及的世界ab[——]e、世界zo[——]a和世界kr[——]的三个参战方在独立物件文献[——]与[——]中被证实,其中世界kr[——]已经被证实毁灭。物件0da70ff0所属参战方自称[——],目前尚无法证实其与基金会的联系。该势力以维持“准现实稳定性”为终极目标。

文本2(附件l-3895行起),详细描述了物件0da70ff0在本世界的任务。任务分为多个目标:

任务a(附件l-3910行起):确认并消灭多种具有已知dna特征的生物,以避免可能的一种me级大灭绝场景,一种do级支配地位颠覆场景,十三种ak级大气成分改变场景。(目标生物特征见附件i)

任务b(附件l-5791行起):确认仪式无效性。物件0da70ff0在完全展开状态会在本世界展开一个神秘动力学介面层,监听并识别已经确认的多个仪式,并替换仪式中涉及的外源实体为一个安全虚拟实体。(仪式特征列表见附件j,外源实体特征列表见附件k)

任务c(附件l-8950行起):监视并消灭[——]。

基金会目前未受此影响。

任务d(附件l-10720行起):向[——]前进。(见附件[——])

文本3(附件[——])。

保全措施:

无法保全。

收容措施:

ii类收容失效。

根据物件0da70ff0在文本3中建议的自我收容措施,对外行动部执行[——]行动。

守卫措施:

无须守卫。

命令:

摧毁实验细菌[——]所有活体与死体,封存实验室,对所涉及的人员、设备进行全面消毒,消毒后封存至隔离区[——]观察。将所有相关研究列入长期监视名单。

摧毁实验动物-哺乳动物[——]所有活体与死体,封存研究资料,将相关tr突破列入长期监视名单。

将处决方式h、通用法阵u393、通用咒语e3p0_s17列入1级管制品名单,泄露备案修改为广播对消模因污染源。

梦开始的时间

梦开始的地方

超级秃头人只飞行了十几秒就砸在了一块不软不硬的平面上,他仔细抚摸了一下“天顶”,有触感,但是缺少阻力反馈,没有纹理细节。

这种感觉……很熟悉。

他一时半会没想起来上一次体验到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但是潜意识里,他知道自己可以试着双脚“着地”,在这个平面上站起来。

“秃先生。”中士在无线电里喊他:”这个空间符合你设想的模型吗?“

超级秃头人比较谨慎:”还行。这个频道里还有其他人吗?”

“只有我们两个。”

“这是个梦。”超级秃头人说:“你的人里有一个人还在做梦。”

“为什么不是你的人?”

“那个小姑娘不会做梦。”

中士想了想,他们之间有一些默契,这种时候只能选择相信他。

“肯特先生呢?”中士问道。

“他是你们的人……你、肯特和你们小队的所有人都是从昏迷状态被人唤醒的,如果有人在做梦,那就应该是你们的人。”

”我不太明白。“

”进入梦境的方式。梦境要解释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很清楚我是走在路上看漫画的时候来的,我现在掏出手机,我的阅读进度还在那一页,和现实是连续的,继续往回溯源,我的记忆中的上一个断点还是昨天晚上上床睡觉到今天早上醒来之间。”

“你如果去问小肖,她也会告诉你差不多的东西。问题是你记忆中上一个断点在什么地方?“

中士:”坠落。“

”肯特也是坠落。“

但是,坠落是从梦中醒来的一种方式。中士突然想到。

超级秃头人自顾自地接着说下去:”我知道你在做一种测试,但是我不想知道你在测试什么。“

”这对你我都好。“中士闷声回答。

中士正在进行的测试是一种简易nsrs测试,中士现在知道,他的小队里面知道自己会看到灯光信号的人能看到灯光信号,下一步,正如他和超级秃头人商量好的那样,超级秃头人会同样带着照明灯,去球体的另一半球,测试不知道自己会看到灯光信号的人。

如果他们能看到超级秃头人携带的灯光信号,就说明当前环境是一个较为稳定的物理环境。如果他们看不到,那么自然可以确定是一种nsrs环境,在出发点留下的两个人可能可以凭空为他们创造出一道能够离开这里的门。

”记得放下信标。“

超级秃头人当然不会有方向感的问题,他含含混混地应了一声,在天顶上站起来(感觉有点像从悬挂变成倒立再站起来),抽出一支化学发光棒,弯了一弯,在手里轻轻抛了抛。发光棒在空中打了个转,最终还是落回了他的手里。

超级秃头人抬起头,望向一片漆黑中“地面”应该在的地方。

一开始他只看到了两对隐隐约约的亮点,那应该是两个人把照明灯指向“天空”在行走。但是接下来地面上的光点越来越多,像是夜空醒了过来,睁开了无数双眼睛。

昂利吓得屁滚尿流,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开始跑,因为那些影子和他保持着一样的速度,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哈马德。我这好像出事了。“

副射手还在通讯频道里,他嗯哼了一声,很淡定地回答:”我这里出现了许多人形目标。“

“中士。”

中士也很淡定地嗯哼了一声:“保持速度,别做多余的事情,用头盔周视镜盯着离你最近的目标。解除武器保险。“

”我知道你们现在感到恐惧,从心底里产生的恐惧。现在,听我说:观察他们有没有武器,尽可能给自己找几条撤离通道,不要担心和他们发生接触,相信你们的装甲。“中士同时盯着两个和他并肩前进的目标,前面零零落落地走着两个人形黑影,没有堵住他的的路线。

”我们很快就会走到地平线以下,如果这里的电磁波没有反射现象,我们很快就会失去无线电联络。姑娘们,我可没功夫安慰你们,教你们怎么鼓起勇气。你们就要靠自己了。“

好吧,昂利瞪着他左边的那个黑影,周视镜注视着不远处的另一个影子,用一盏led小灯照着它,画面投影在面罩一角。那个影子好像手里也拿了个什么东西,昂利不禁把枪往上抬了抬,转过头去看它。

那影子好像也转过了头。

”这是一种光学现象。“昂利想。”还是看前面吧,少看少想,只是一种光学现象。“

他把枪又挂回去,像逛街一样,大大咧咧地迈着步子,继续他的旅程。

中士切换到超级秃头人的频道:“我这里有点情况。”

“我看到了。”

“把无人机的镜头转过来。”

中士只看了一眼,就关掉了视频流。”老天。“

”从我这看也有点吓人。“

从超级秃头人的角度往上(下?)望过去,他们身后闪着亮光的人影可以称得上是一支大军了。从黑暗中,又不断有灯光亮起,加入行军的队伍,好像它们原来一直在那里一样。

”我不太想知道那是什么玩意。“

中士好像在无线电里叹了口气:”相信我,我也不想。“中士瞥了眼面罩上投影的画面,伸手揉了揉脖子。那个影子的手没有动,但好像转过头来,看了中士一眼。

他很快拿定了主意。

”我马上要闪两下我的灯,在3秒后……2、1。“

”看到了。“

”看到我的移动路线了吗?我再闪一下,3、2、1。“

”看到了。“

”沿着我行动的反方向,回到出发阵地,带上李均,把他带到……对面的极点,那个球体的对面的位置,等等,带到你那个大球上极点的位置。“中士想了想:”你告诉他我看到了一扇闸门,像那种老式潜艇的舱盖一样,有点像半球形,上头顶着个转盘状的手柄,转两圈开锁就可以拉开来的那种。“

超级秃头人答应了一声。

”你要真的说服他们那里有扇门,说得像你看到了一样。“中士有些不放心:”你要真的相信这点。“

”好好好,我信。“

超级秃头人找好角度,准备往空中跳过去之前,神使鬼差地朝着中士说的位置望过去。

他真的看到了一个圆圆的舱盖,可能和中士想象得不一样,那扇舱盖银光闪闪,在银色的手柄上,好像镶嵌着黄金和宝石。

009、 命运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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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27日

利马豪尔赫查韦斯国际机场

第二跑道工地asatf-3临时营地

0700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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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反预言战斗中,最重要的一项原则,就是假设每一件未经过屏蔽处理的物品都有可能导致泄密。

预言术在现代军事中其实并不能起到很大的作用,预言术得到的结果越清晰,施加的影响力就越大,也就越容易改变它所预言的事物在未来牵涉的因果关系。

1970年起,美国高级研究计划局就开始以“焦躁熊猫计划”为代号资助斯托克顿国际机器公司、马丁-玛丽埃塔公司、洛克希德公司开展军事反预言装备研究。他们当时认为苏联正在运用超自然预言能力拦截穿越苏联领空的美国侦察机,急需一种在预言中屏蔽己方军机信息的新手段——当然事实确实是这样,不过苏联防空军很快就撞到了信息传播速度瓶颈,该项目很快就被中止了。

总之,“焦躁熊猫计划”除了留下一架史上最为昂贵的,在完全预言屏蔽环境中生产的验证机之外(1976年7月首飞,同年12月在着陆事故中损坏,1991年拆解),还留下了许多有益的经验。

譬如现在这个时候。秘鲁军队已经封锁了机场外围,现在他们已经从“事故”带来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目光中就不完全是善意了。

如果红方预言师提前对秘鲁军队的人员和设备进行大范围预言,他们能看到的只有一片塑钢板围绕的普通营地,他们会试图通过预言术展现的影像追溯那几架c-5银河运输机,最后发现运输机会短暂停留然后带上所有人员飞走,在此基础上进行第三次预言只会得到一个非常模糊的结果,也许在混沌中预言师会选择运输机上的某个组件,或者某个出现在预言视野内的人。

然后,他们会看到他们想看到的,比方说这支他们最为畏惧的部队回到了新墨西哥沙漠中某个空军基地,解散,开始享受假期。

asa的预言师将运输机的蒙皮变成了某种预言的一部分,大部分被允许暴露的人员和设备都是防御性预言的一部分,就像你们知道的那样,对预言进行的预言只会导向混沌。

这就是为什么上校这天早上阴着脸站在跑道上等直升机回来,他已经知道了结果,一次行动,损失了整个战斗队近一半的机动力量。他不知道的是,为什么一次精心策划的伏击,最终变成了敌人教科书般的反伏击战斗——三个伏击圈同时接敌,几乎同时被摧毁,无人幸免。在策划阶段,asa总部的高级预言师给出了宽泛到刚刚好的预言范围,这个战术预言不应该导致如此惨烈的结果。上校的心中充满了愤怒,对他自己的愤怒。

泰森上校没等直升机停稳,就弓着身快步走上前去。

“可能有放射性污染,长官。”情报参谋试图拉住上校。

我可没时间管这个。上校知道自己的职业生命所剩无几,每分每秒都在从他手里夺走得到真相平息愤怒的机会。不过他最终还是从参谋手里接过滤尘面罩按在脸上——大概只有肺部内辐射的威胁才能让他稍稍分心了。情报参谋远远地停下了脚步,手里的防护服在直升机旋翼掀起的狂风中哗哗作响。在整个营地目光汇集之处,两个穿着全套防护服的士兵正从直升机上抬下一副担架。

“这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大的一件……残骸,长官。”

泰森摘下贝雷帽:“打开它。”

士兵们拉开尸袋拉链的时候,泰森就知道自己遇到了作为军官最为痛苦的事情。他必须登门去面对那些遗孀,告诉她们,她们的丈夫为了一个伟大的目标,为了保护更多人而牺牲了,国家感谢他们的服务,感谢他们做出的牺牲——但是,不,葬礼只能是闭棺的,大部分的棺材里只会有一套制服,一顶军帽。

“这是谁?”上校问道。

“没有可供识别的特征,长官,我们得把他送到实验室去才能知道。”

泰森盯着焦黑的人形看了好一会儿:“愿他安息。拉上拉链吧。”他退后一步,让开了路,跟着担架离开了停机坪。

“损失情况怎么样?”

“能看得出是人类遗骸的残骸,有113具,除此以外,还有12个……”参谋清了清喉咙:“对不起,嗯,12个可以被认为阵亡的痕迹。”

那12处痕迹一般来说是没法用来证明在行动中阵亡的,留在地上的只有一团黑影,就像一个人在正午的阳光下投下的影子被什么东西定格了一样,还有些就是一块熔化扭曲的防弹插板,被焦黑血肉包裹的骨骼碎块。没法直接证明一个人的生命在此终结,但是你一看到就明白了。

上校说:“少了两个。”

“少了两个。”参谋附和道:“希望他们不是被俘了。”

当然,上校也不希望自己的手下以一种不体面的方式出现在新闻节目里,他不得不认真思考起关系到自己职业前景的全部因素。

“但愿如此。”

“秘鲁军方已经控制了现场。”参谋划拉了一下fpda的屏幕,又补充道:“他们已经通过非官方渠道传达了官方意见,显然我们已经不受欢迎了。”

“遗留在现场的物资还有多少?”

“留在着陆场的物资已经回收了,阵地上,说实在,什么都没剩下。”情报参谋说:“秘鲁人只是在表明态度,他们还提供了一台卡车,供我们运输样本和其他的……残骸。”

“他们会介入搜救行动吗?”

“这就是我之前想和你说的,弗兰克。我们只有最后21个小时了,秘鲁官方的态度在转变,今天还是游行,明天可能就是一场哗变——我们必须现在做决定,到底是把力量耗费在搜救上,还是控制那座塔?我们不能坐在这里等国会最后拍板,如果我们放弃石塔,空中力量就可以用在搜救行动上。不然,我们就必须抢进沾染区,提前建立一个桥头堡。”

上校沉思了片刻,却反过来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托德,说实话,我们在预言中处在什么地位?”

“我们是预言的一部分,我们只需要知道这个就够了。”

上校摇了摇头:“我们都知道,那是个末日预言。”

“把预言目标设定为世界末日是为了长效化预言的屏蔽效果,这没什么。”参谋明显不想继续就这个话题讨论下去。

“找到那两个失踪者,如果他们还活着,还在外面……他们不会跑太远的。”

“当然,假如不是awol的话。”

想到自己的士兵擅离职守居然算是当前情况下次好的情况,泰森苦笑起来。

“希望上帝能保佑那两个王八蛋。”

#

梦开始的时候

梦开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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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在一片黑暗中和一群鬼魂一起行军是噩梦的话,一边听着歌一边大踏步在噩梦里前进就不知道该说是无畏还是愚蠢了。

昂利发现只要他不去注意那些黑影,黑影们就不会像之前那样“注意”他。如果忽略掉身边影影绰绰晃动的身影,这其实是一件简单的任务,不需要在泥浆里匍匐,不需要窝在灌木丛后面喂蚊子。他原先还以为需要在雨林里和藤蔓、毒蛇和水蛭搏斗,现在看来也省了,地面平坦得出奇,简直像是在家门口的车道上漫步一样。

他把周视镜转到脑后,随便挑了个离得近的黑影,让战斗服计算机进入图像识别模式,锁定了那团东西的轮廓,只有当它明显靠近的时候,一个小程序才会提醒他该逃命了。

昂利有一条四个多小时长的播放列表,按照中士的说法,战斗服就是你的家,你最爱的那辆老车,是你最舒适最放松最安全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当然需要充满音乐。

然而被电子舞曲连续轰炸了四小时之后,昂利也开始怀念那些他没来得及上传的歌,有些琅琅上口的小调就在脑海里回荡,他只是想不起名字,有些歌词在记忆里只剩下几个模糊的含义,具体用的是哪几个词他也记不清了,不管拿哪个词填进去,哼起来都有些怪怪的。

昂利记得他把女武神的骑行,还有那首阿甘正传的歌都拷到了播放器里,准备等乘着直升机飞掠亚马逊雨林时听的,但是刚才他却一直没听到,他到底有没有……

枪炮军士从昂利背后踢了他一脚,踹得他一个趔趄,险些一跤跌进粘稠的沼泽里。

“抬头!”军士揪着他的领子,把昂利从面前的一片墨绿混合棕黑中拎起来:“抬头,看树梢,看好你的三点钟方向!你这婊子养的王八种!你想死吗?你可以自己走到那片林子里,找棵树用皮带把自己吊死在什么我看不到的地方!”

“你想死吗?三等兵?”

“不想。”

“我听不见。”

“我不想死!军士!”

“那就抬起头,看树梢,看那些灌木丛后面,看那些查理喜欢藏的地方!”军士长搂着他的斯通纳机枪,耀武扬威地越过他,到前面去找其他人的茬了。

“别他妈低头看你们的裤裆,已经咬上的水蛭,就让它们吸去吧。”军士长怒吼着消失在一片巨大的树叶后面。

“反正这遭天谴的鬼地方也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会钻进你的裤子了。”爱德华吃吃笑着从昂利身边走过,用枪管拨开几片挡路的叶子,钻进丛林更深处去了。

他也走过去,伸手拨开那片巨大树叶,扶着休伊直升机的舱门大喊:“还有人在后面!”

飞行员冲着他吼回来:“我们没有一辈子的时间等他!2分钟,你来不来,我们都得走!”

昂利转身,向着来时的方向冲过去,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凝固汽油弹正在雨林与开阔地的分界线上燃烧。他找到了基顿的尸体,一发762x54mm全金属披甲弹斜着从防弹衣护颈的上沿射入,在凯夫拉材料里咬出一个破洞,翻滚着撕掉了他的半边脖子,鲜血喷满了整个屏蔽头盔面罩的内侧。

在基顿尸体不远处,是牧师的尸体。他仰面朝天躺着,身上还穿着祭服,胸前有两个大洞,正好在祭服上基金会徽章的位置,只有盾徽下缘的两条弧线幸免于难。

昂利焦急起来,他只有两分钟时间,现在更少,但是他要找的人……是在地道的尽头吗?昂利反手握着匕首,贴着散发着淡淡腐臭气息的潮湿墙壁向灯光处靠近。

他看到一个人影坐在椅子上,低垂着头,好像有血正从她的脸上滴到地上。

”贝蒂。“昂利伸手扶起她的头,只看到两只空洞的眼窝。

”救我。“爆破手嘶哑地咕哝着:”杀了我。“

”我正在……“昂利摸索着割断了两条绳索,但是她的手还拷在背后,昂利伸手去找自己的手枪,却摸了个空。

贝蒂的头又低垂下去:“来不及了,去找中士。”

”别放弃,哥们,别放弃。“

”他们来了。“昂利也听到了从隧道另一头传来的脚步声。”走啊,去找中士!“

”杀了我去找中士杀了我去找中士杀了我去找中士杀了我去找中士杀了我去找中士……“

昂利想起来了,他要找到中士,把他采集的数据带回去。

他转过身,沿着来时的道路一阵狂奔,这片空气燃料炸弹开辟的直升机着陆场上草木不存,很难隐藏什么东西。果然在不远处,一片浮土下面,昂利看到了一只脚,涂着基金会标准高寒林地迷彩。昂利扑过去,几爪子把他从覆土下刨出来。

“醒醒!中士!”他摇晃了两下,毫无反应,但是时间已经不够了。昂利只能扣住背甲上的抓手,拖着中士向直升机撤离。

坐在那架uh-1b机舱里的枪手对着昂利举起双手,他看不清手势,但是估计是告诉他还有最后30秒。来不及了,昂利想着,他放下中士,让中士面朝下趴着,摸索着准备把他的数据储存单元拔下来带走。

但是“中士”并没有任昂利施为,他扣住了昂利的胳膊。

“那句你想不起来的歌词,是‘那房子就是个要清仓拍卖样儿,是的。’”超级秃头人说:“该醒了,朋友,该醒了。”

说着,他按住昂利,在地上翻滚了一圈,躲开了一团近在咫尺的火焰,直升机在107mm火箭弹构成的火雨中爆炸,而这里有个安全的藏身处。昂利突然想起来,这里应该有一条越共地道的出口,他还没来得及提醒,两人就翻进了洞口,在黑暗中下坠。

下坠。

010、蓝宝石之谜

梦开始的时间

梦开始的地方

“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超级秃头人拍了拍昂利的头盔:“嘿,呃……亨利?是叫这个名字吧,醒醒。”

昂利关掉战斗服的各种报警,发现自己正被人夹在胳肢窝下狂奔,战斗服日志里连续记录了三条过载警报,33g,5g,27g,吓得他一愣一愣的。

“好的,你醒了。”超级秃头人也有点不爽,他本来想大耳瓜子撸脸把人撸醒,体验一下打人脸还要被感谢的暗爽心情,结果这头盔不知道怎么连在盔甲上的,不弄坏根本拔不下来。

“听我说,你不醒,我没法把你弄到上面去,你们的医生说会弄坏颈椎还是什么的。”

“什么上面?”昂利迷迷糊糊地调整了两下周视镜,发现被人这样夹着根本就看不到什么东西。他扭扭脖子,发现自己最多能看到超级秃头人的鼻孔——他努力不去看其他方向,这家伙基本是裸着跑的,就在关键部位缠了点胶带。

“上面就是那上面,外面那层壳。”超级秃头人随手往上指了指。

“那么,为什么要上去呢?“昂利等了半天没等到进一步的解释,他差点开始怀疑这场对话中有一方存在严重的智力缺陷了。

超级秃头人右手一拍脑门:“哦,我没跟你讲过……“

“我发现了一扇门,也不完全是门,是一个舱盖,一米多宽,有点像潜艇那种。你坐过潜艇吗?嗯……亨利?”

“当然有啊……这里有个鬼的门啊?”

“就在那顶上,真真的。”超级秃头人腾出手朝头顶上指了指:“我带你们领头的都看过了,妥妥的。”

“等会儿你会看到那个舱盖,就是造型和一般的舱盖有一点点不一样。”超级秃头人单手比划了一下:“这种舱盖不是有个环形的可以转的把手么,上面那个是银的,镶嵌着金丝藤蔓和红宝石果实,特别漂亮。我们等会儿就从那出去。”

昂利戆噱噱的重复了一遍:“黄金藤蔓和红宝石果实,我们出去的路。”

“我真的看到了,你们中士也看到了。信我,好吧。”

“我相信你。”昂利说,真情实意。

超级秃头人虽然挺想绷着脸营造点高人气场,但是听到昂利这么一说,他就莫名其妙得意起来,可能是这两年做保险销售把他的自我价值彻底给做毁了。

“小伙子你也不错啊,你们几个人里你算是撑得最久的了,所以我最后才来接你。”

场面随即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

“你们当超人也挺辛苦的。”昂利用和出租车司机搭茬的惯用开场白试图打破沉默,鉴于他现在无法掌握自己将往何处去,也没法弄明白怎么去“何处”,这开场白还是挺贴切的。

“可不是么,每天十几个钟头,没日没夜的。”超级秃头人也挺会接茬的。

昂利看看超级秃头人的光膀子,他记得这厮原先套了一身花花绿绿的运动服:“衣服也不太好买。”

“我跟你讲,以前我就是沙滩裤拖鞋,塑料袋兜一兜换的什么地摊汗衫短裤出门。出门一跳,沙滩裤没了,落地换衣服,然后回家又是一跳,全光,回家再换。”超级秃头人想想自己的人生,以现代标准看好像确实有点可怜:“钱么,我真的不缺钱,但是买好点的衣服跳一次就碎了,你说是不是很可惜。”

“糟蹋东西。”

“对啊,心里过不去嘛,好好一件衣服穿两天没了,有钱也不是这样糟蹋的。现在想想看,当个普通人,该吃吃该睡睡,出门坐地铁还能拿个手机看小说,不比飞在天上担心被人拍裸照放上网好吗。”

等等,这放上网也不过就是普通灵异瞎眼图而已吧。

昂利发现自己原来还真没接触过底层超人类的生活,有一点点羞愧,觉得自己之前把人家想得那么轻松惬意无忧无虑好像是有点何不食肉糜的味道。

“师傅,咱们现在是去哪啊?”

“刚才不是等你醒么。”超级秃头人想了想:“我本来准备先跑个20块钱的。”

用胳肢窝夹着人跑还带收钱的么?

他把昂利捞起来,扛到肩上:“你看看后面。”

“后面怎么了?”

昂利本来以为只是原来那些黑影,看上去吓人但是构不成实质威胁的那种,然而他定睛一看,吓得倒吸一口冷气。

人类对可以理解的东西的恐惧大概是存在一个上限的,拉出一个涨停进入无法理解的领域以后,一般来讲人就不会感到更害怕了。昂利这会儿看到的则是一个巨大的拿着ak47的多目触手人脸鲨鱼嘴胸前长着两排二十四个圆形有齿瘤状吸盘的恐龙喷着燃烧着的毒雾大踏步地跟在他们后面,昂利一开始还试图理解这是个什么东西,没过几秒就放弃了。

昂利大张着嘴,努力仰起上半身,紧盯着那个不知道什么玩意,这是写在基因里的战与逃反应机制的一部分,盯着最大的威胁,判断它的动作,以便在最后一刻躲开攻击,给自己找到反击的机会。这种反应很正常,很科学,没有什么丢人的。

“往好的方面想。”超级秃头人安慰他:“乐观一点想,这玩意至少还是非常具象化的。”

昂利惊得说不出一句整话:“锟斤拷瀿锟斤!”

超级秃头人到底还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作出一副很懂的样子:

“这只是战与逃反应机制的一部分,你的大脑会在极端紧张的环境下让你更注意面前的威胁,你会放弃一些复杂语义处理的功能,把供血和散热能力集中到最重要的部分,在这种情况下一些简单的声音已经足够原始人类沟通合作了,人类的先祖在发明词汇之前已经合作狩猎了几万年……”

昂利没管超级秃头人的废话,猛拍他的肩膀:“拷直锟雮傡锟锟揭斤拷锟阶达拷锟侥斤拷锟斤拷锟剿o拷没锟叫撅拷锟!!!!”

”有些时候,面对极端的恐惧,人脑会触发一种歇斯底里手舞足蹈的动作,这对我们的灵长类祖先是有很实际的帮助的。手舞足蹈会让你在猎食者面前显得体形更大,或者更危险,它们会选择不吃你这块又危险又难吃的肉,转而选择折扣更大价格更低的肉食提供者……“

”回头看回头看回头看……“昂利好不容易把自己的舌头捋直,惊得只剩下两个词好用。

超级秃头人给他烦得不行,最终还是扭过头……

“很难描述。”超级秃头人愣了一秒,终于做出了评价。

一个你知道碰不得的物体,占满了你全部的视野,以无所畏惧的气势,嘎吱嘎吱地碾过来,对它最简单准确的描述,就是绝望。这有什么难的!

“这是什么鬼啊!”昂利盯着滚过来的巨球汪汪大叫。

“我怎么知道!”超级秃头人抬眼往上一直望向巨球的顶端,他好像都听到了巨球和他曾经踏上的“外壳”之间吱吱嘎嘎的摩擦声。

昂利嗷嗷大叫,他发觉巨球好像滚得比之前快了一点点,刚刚好撵上了那匹拿着ak47的多目触手人脸鲨鱼嘴胸前长着两排二十四个圆形有齿瘤状吸盘的毒雾喷火恐龙,名字太长读者懒得再看一遍恐龙在尾巴被碾上前的最后一瞬间好像也回了一下头,惊恐地扭动了两下它的触手脚,然后嘎巴一声被碾了过去。

“朋友,你听我说。”超级秃头人抓紧时间又瞥了一眼那个巨球,他好像看到人脸鲨鱼嘴恐龙头的一部分好像在巨球上一闪而过,又被碾了过去。在这一刻,超级秃头人本能地感觉到他应该加快节奏。

“等会儿可能有点颠簸,然后你会看不清东西,感觉到血往头上脸上涌什么……放轻松,死不了人的,熬一熬就过去了。”

“那你放我下来啊!”昂利冲着超级秃头人的后脑勺大喊。

超级秃头人对年轻人的不自量力并不感到一丝丝的惊讶。

“你知道我们现在在什么速度吗?”

昂利尽量把目光从那个巨球上挪开,放开胆子猜测道:“60公里每小时?”

“每秒980米。”超级秃头人迎头击碎了他的幻想:“环绕速度大概是每秒11公里,我们很快就到了。”

“为什么不直接跳上去?”昂利的语气里自然带上了一丝讽刺:“既然你有那么全能。”

“因为那会相当于把你塞在坦克炮里打出去,我反正没问题,就看你愿不愿意咯。”

“你可以回头把那个,鬼知道什么玩意打碎。就像……”

“回头你可以问问你的朋友,哈马德?他没忍住,不信邪,他去碰了他的那个影子朋友。你猜怎么着?他现在也是一个光荣的影子朋友了。”

昂利本来还有些废话要说,这个消息硬生生地把他噎了回去,一直灌进胃里,像两磅水银一样在胃底致命而沉重地晃荡。

超级秃头人扛着士兵大约又跑了半圈,三步并作两步,跳出了第一跃,他几乎达到了环绕速度,只是需要一点点高度。这一跃让他轻轻松松地绕了这颗悬在果壳中的小小星球半圈才落地。

昂利作为被扛在肩头的货物——称他为乘客略微有些勉强——在这趟小小的环球旅行中就没那么好受了。昂利想起了他在葛墨林训练中心受到的所有抗g训练,他尽量抬起上半身,让脊椎和主要器官处在加速度方向的垂线上,绷紧背部肌肉,深呼吸,屏息,小口呼气,大口吸气,屏息,小口呼气,降低心率,他不需要那么多血液在重力加速度下冲进大脑。

“我脑子里的血管要炸了。”昂利挣扎着吐出几个词,他得赶在再次落地之前调整过来。

超级秃头人一直认为自己不是那种仗着钢铁之躯就蛮干的粗坯,他盘算了一会儿,趁着还在弹道中段,调整了一下货物的姿态。给昂利翻了个面,让他斜躺在肩头。昂利赶紧锁定了战斗服外骨骼,盔甲把他捆得像法老的石棺一样梆硬。

“再来一次我肯定死了。”

“不会不会,再来一跳绝对够了,算过的,妥妥的。”

“真的,再来一次肯定脑出血了。”

“没事没事,这次是正g,相信我,我下手有轻重的。”

“和你们不一样,我们普通人类真的会死的。”

“我也是会死的呀!”超级秃头人很冤枉。

“什么时候??”

“我感觉你很不客气啊朋友。”

超级秃头人沿着切线方向落地,黑色的地面好像一张柔顺得看不出纹理的绒毯一样迎上来,接住他的双脚。超级秃头人猛赶几步,弥补回了落地损失的速度,紧接着又是一跃。

这次是正g,冲击到来的时候,昂利尽管已经做足了准备,但眼前还是一黑。战斗服内衬鼓胀起来,试图从下半身多挤压一些血液回到他的大脑,供氧系统嗡嗡作响,加大氧气供给量,甚至空调系统也配合起来,让他尽量能感受到一丝凉爽。但是这并不能让他更好受一点,在冲击到来之前,昂利觉得自己好像正躺在地狱里最破烂的那家汽车旅馆中最破烂的那张床上,事情貌似不会变得更好或更坏了,然后,一头成年雄性非洲象从10米跳台上一跃而下空中转体三周半失败平拍在他身上。

没错,就有那么糟。

两人像男男双人花滑运动员一样,维持着托举的动作,带着一丁点质心偏移带来的水平回转,沿着小小星球表面的切线方向飘了出去。

这时候应该切入bgm的,超级秃头人胡思乱想起来。flymetothemoon其实不错,就是太老套,在现在这种气氛下可能也太糟糕了。作者不会做这种选择,他不是那种会牺牲超级秃头人这个他最喜欢的角色,向眼中闪着莫名光芒的初中二年级女生低头的作者。别瞎想,超级秃头人安慰自己,不会的,他不是那种人。

“这时候该有背景音乐了。只不过千万别是命运之子。”昂利自言自语。

但是音乐已经响起来了,回荡在黑色的小小星球,黑色的天空和那块致命的黑色滚石之间。昂利在从一片漆黑飞向另一片漆黑的过程中就迷失了方向感,天地倒转,他开始向着漆黑坠落。

“要着陆了。”超级秃头人为了这场诡异的救援行动准备了10条不同的上升轨道,这是最后一条直通舱门的路线。没有空气刹车,他猜这是因为那个做梦的人还没有想到呼吸与空气动力学之间的关系,他只能在抵达目标前15公里外着陆,一路小跑着把速度降下来。

昂利先是远远地看到了几个小光点,就像是远远看到在山坡上行走的两个登山客一样,他很快意识到,那是战斗服上的照明灯。

“我还没看到……“昂利焦急起来,他本来期望着一个闪闪发光的醒目地标,带着黄金和白银摄人心魄的金属光泽。

“别急,在这鬼地方你看不到反射光。”

直到他们靠得更近一些,那个物体的轮廓才出现在昂利眼中。那个单眼皮女孩正趴在舱门把手上,下巴戳在小臂上撑着脑袋,一脸不耐烦的表情,她身上散发的那圈朦胧的神秘光晕倒是照亮了一点点她附近的东西。

“这和我想得有点不一样。”昂利忍住了呕吐感,扶着把手站稳。这些白银和黄金看起来脏兮兮的,像是他奶奶藏在柜子里的旧餐具。

超级秃头人才不管他的失望呢,他也伸手握住了把手。

“真可惜,哈马德错过了这个。”斯文森在通讯频道里说。

贝蒂也失去了平时的欢快劲:“真可惜。”

“所有人都把手放上来,抓住。”超级秃头人说。

他们合力转动起把手,正如中士向他们许诺的那样,只转了两圈,他们就听到在舱门下面锁定机构连杆碰撞的声音,锁定解除。超级秃头人轻轻往上一抬,舱盖就打开到了90°,然后在液压机构的支持下慢慢倒下,敞开到135°的完全打开状态,液压助力关门装置预位,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舱盖下面是一间看起来很普通的气闸室,和基金会基地里的那些看起来差不太多。

贝蒂提着枪率先跳了下去。

“安全。”

“昂利。”中士拉住步枪手:“把我的dsu拿走。”像是怕他追问一样,中士又解释了一句:“只是离线备份而已。”

他们稍微耽搁了一会儿,昂利就成了倒数第二个跳进舱门的人。那团黑色的圆球一路上卷进了不知道多少支发光棒,昂利透过头顶的洞口看去,在如此之近的距离上,它就像一团前来毁灭一切,扫平所有因果的风暴。

“下来啊,中士!”昂利喊道。

然而中士好像没听到他的喊声一样,只是站在那里,盯着舱门的位置。昂利认得那种眼神,焦点放在无限远处,眼中只有一片茫然。

“这样应该够了。”昂利听到中士在通讯频道里喃喃自语。老士官摘下了自己的头盔,丢到一边,摸摸索索地从上臂的地图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给自己点上。

”我怎么会看不到呢?“在烟雾袅绕中,老头子的声音越来越弱,被无数嘈杂的背景声音渐渐盖过。”我怎么会看不到呢?“

然后,黑暗在一瞬间就吞没了他,卷着星星点点的亮光呼啸而过。

就在这个时候,昂利第一次在这片漆黑的空间里感受到了风。

011、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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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27日

秘鲁谭波帕塔以南

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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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德和基顿坐在一棵高高的树上,没有k-i-s-s-i-n-g,他们只是在等追兵靠近。

就算在秘鲁的旱季,坐在黏糊糊湿哒哒的树叶中间也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体验,更别提他们还得时刻留意本地的爬行类居民。

“你看到他们的眼睛了没有。”基顿在发抖,他还没摆脱脑震荡的影响,就开始体验浑身的扭伤擦伤挫伤了。凌晨穿过火焰的那一跃虽然救了他一条性命,但好像毁了外套的疏水层,晨露和早上一场小雨后积存在树叶上的雨水渗透进来,在上衣下摆汇聚成一条稳定的水流。

“我不想想这些事情,哥们,别让我想这些事情,好吧。”

“如果他们能看穿我们的伪装呢?”

“我就叫你别想这些事情。”艾德在无线电里压着嗓门:“想了又没什么帮助想他妈干嘛?”

“你看到他们的眼睛了没有?”艾德感觉基顿开始迷糊了,这不是好兆头,最惨的是他们俩分开坐在两棵离得挺远的树枝上,他没法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挪过去。蹲在树冠上等追兵过去到底是不是一个靠谱的主意呢?艾德现在也吃不准了,只希望雨水不要把他们故意留下的痕迹泡得太烂。

“你检查下自己的安全绳。”

“我没那么迷糊。”基顿回答他:“你确定用无线电是个好主意?”

艾德有点自暴自弃:“反正无线电静默也没什么帮助。”

回想起5小时40分钟之前的战斗,艾德无法控制自己内心中翻涌的恐惧。他们在着陆点快速索降,然后穿过雨林徒步前往设伏地点。他不知道c班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他们在中途就分开了,艾德和基顿和排长帕金森的组一起向那个致命的道路转弯处前进。

在丛林道路里清扫射界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你不能做得太明显,不可能把沿着路基这一侧纠结的藤蔓全部清理干净,那也太刻意了,而且也来不及。艾德选择了简单办法,他和基顿一路小跑到射界最远界,然后一路往回走,用鱼线把手雷挂在容易藏人的藤蔓,或者积了水的低洼处。一根鱼线挂住弹体,拴在某个固定的物体上,一根鱼线拴住保险销,挂在附近能活动的较细的枝条上,抹了一层迷彩油的弹体被两根深色的鱼线悬空绷在半空,在没有月光的夜里很难分辨出来。基顿跟在艾德身后把贴住保险柄的胶布轻轻撕开,再沿着艾德的足迹后退。

他们本来只准备布设十处陷阱,就回到他们的小窝,基顿的m249还藏在帆布和伪装网下面。布到第五处的时候,艾德记得自己看了一下表,离下一次联络时间还有5分钟,剩下的活用不了多久就能完工。他把鱼线卷拿起来,对着夜视仪的镜头仔细看了下他还剩下多少,这卷碳素鱼线他已经用了一两年了,东一点西一点,他也不太确定够不够。

事后想起来,袭击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发生的。

先是天上的云层亮了一块,就像有个孩子蒙在被单下面打着手电看书一样,紧接着云层就被烧穿了,光柱把星光高地、月光高地……每一个有人的地方与天空连接在一起,弹药殉爆声很快接连响起,瑞恩的标枪拖着三条淡淡的白色轨迹向天空飞去,没飞多远就失稳,在热气流的作用下飞进光柱中,炸成一团微不足道的火焰。

艾德记不清自己是在光柱降下来之前还是之后开始逃命的。很奇怪的是,那道光柱并不是冲人来的,而是落在基顿小心布置了半天的射击阵地上。

那一瞬间真的很混乱。艾德往后退,但他很快想起来后面是已经解除了保险的绊线雷,只能顺着坡往林子里跑。

这时候他听到身后有人在喊,好像是巴恩斯的声音,他在路基北面差不多400米外,如果基顿想到了这一点,他就不会贸贸然爬上路坡,如果艾德想到了这一点,他就不会回头看到一发跳弹从基顿的头盔上弹开。

艾德往回猛冲两步,揪住正在向后摔倒的基顿,顺手还捞起了基顿掉落的头盔扣回去。他刚离开刚才站立的位置,一串子弹就飞过来,打得一丛灌木枝叶横飞。

“跑!”

艾德瞥见左边的林子里好像有两个人影晃了一下,只能拽住开始乱跑的基顿,压着他的脖子把他往前推。

“我看不见了!操!”基顿带着哭腔在喊。

艾德把快慢机拨到全自动,甩手对着林子里打了几枪,那几个人影缩回树后,消失在艾德的视线里。

“别管,走!”

他们的射击阵地现在已经开了锅,基顿的机枪上挂着一百发弹链盒,边上至少还放着另一盒一百发弹链。这些弹药在熊熊燃烧的烈焰中劈啪作响,艾德时不时就能听到殉爆弹“日”地一声打着旋从他身边飞过去。

“艾德,回来吧!”那个“巴恩斯”喊道:“我们就是开个玩笑,别当真,伙计!”

谁他妈跟你开玩笑。

艾德知道他们喊话肯定是因为没有射击线,不然早他妈打过来了,所以他更不敢停下脚步,只能闷着头推着基顿直冲着火焰而去。就算死在流弹手上,也比被那些不知道什么玩意打死好。

艾德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其实从雷区中间到雷区近界大概有五十多米,再到阵地又是一百来米,他却感觉自己跑了几个小时。

“转过来我看看你的眼睛。”艾德探头估计了一下火场的大小,周围的灌木和藤蔓含水量很高,除了被光柱击中烤干的,其他都只是被烤得冒烟,可能不会全都着起来。机枪阵地上,火头已经比一开始也小了不少,大概是弹药伪装材料防潮垫之类的可燃物快烧完了,一片狼藉间还有零零星星几声爆裂声。

基顿转了半圈,不知道自己该仰头还是低头,呆立在那里。

“自己擦擦。”艾德抽空瞥了他一眼,基顿额头上破了个口子,大概是头盔中弹时磕的,血流下来把眼睛糊住了。

“眼睛没事,血糊住了。”说着,艾德转身朝林子里又打掉了剩下的半个弹匣,按下弹匣释放钮,任由空弹匣落到地上。他扶住基顿:“准备,别吸气。”

“跳!”

基顿觉得自己像个动作片明星一样越过了火焰,帅得没边了,直到他吧唧一声脸着地砸在滚烫的泥地上。

艾德可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他从胸袋抽出一个新弹匣换上,一个短点射把从路基上面露头的一个影子压制下去,基顿含含混混地骂着娘从他身边连滚带爬地冲下坡,钻进林子里。艾德转头看了他一眼,想确认他是从什么地方过去的,结果就在这个时候,他挨了一枪,防弹插板上沿接住了弹头,但冲击力还是推得他胸口发闷。他抬起枪口,对火焰另一边的射手还以一个短点射,iar在全自动模式下有着极佳的精确度,更别提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下。

艾德发誓他肯定打中了那个玩意一两发,而且肯定打在了头胸部之间。他没有停下来检查射击效果,后退两步转身跟着基顿进了林子。他肯定那玩意没有被打倒,而且似乎正穿过火焰向他靠过来。

第一轮袭击肯定是某种预言术引导的攻击,艾德可以肯定,那道光到底是什么天基激光器还是别的就说不准了。

他和基顿一开始还在往西狂奔,结果刚穿出树林,就看到远处1排和2排的方向上火光冲天,估计也是凶多吉少。他们只能转向正南。正南其实也没有那么安全,艾德担心西南面会有……东西包到他们的前面,到时候他们就只能靠着一把iar和一支没什么卵用的p226在两面夹击中往山上爬。

“我们得往东,从他们前面抄过去,不然永远没有机会。”

基顿抽出手枪弹匣看了眼:“我是无所谓,反正我就这15发子弹。”

“你就不能把武器带上?”

“那么重我怎么扛着陪你做手工课?”

“你带过来,放在作业区外面,我们走的时候顺便带着跑。”

基顿把手枪换到左手捏着,之前右手撑地被烫得生痛:“得了吧,你是不知道那些弹链多容易散架子,散了以后我又得花多少功夫弄回去……”

“这就是为什么我用iar。”

“我也没得选啊。”

“那你就应该把它带上。”

基顿还准备争辩,却看到艾德的衣服里亮了起来,他低头一看,自己也亮了。

“这他妈是什么?”

“护身符!”

接下去发生的事情很奇怪。

艾德揪着基顿摔了下去,然后他们才看到这里有一个可以当掩体的小坡,基顿吐了一口血,然后咬破了舌头,基顿背后的硬插板铛铛铛响了三声,然后子弹打了过来。

“只有胆大的那些。”基顿听到自己说。

这他妈是什么意思?

“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一张脸。”

“放心,大部分还在。”

“呵呵……还能迷死姑娘。”

“k,护住你的脸。”

他们翻滚着摔过一片灌木丛,暴露在外的皮肤上被树枝和碎石划了好几道口子。护身符在制服里像火炭一样发烫,还发出莹莹的绿光,艾德差点想把它扯下来。

“这玩意是干嘛用的?”

“刚才他妈是怎么回事?”

艾德的夜视仪支架在翻滚中摔歪了,但是在黑暗中,他还是辨认出一个弓着身子移动的身影。既然那东西面对他的压制射击畏缩过,就说明它并不是刀枪不入的。

艾德抬手就打,同时招呼基顿:“10点钟,150码,树后面!”目标还击了一组短点射,只是为了掩护自己躲回林子里,全都打飞了。

基顿顺着地形起伏从艾德左手边向东北方向包抄过去,在现在这个距离上他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去赌那家伙侧翼没人盯着。他知道目标在大致什么区域,甚至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但是他很快就丢失了目视接触。他往侧翼凑了二三十米,偷偷摸摸地融入林线,只能凭着记忆向枪声响起的方向摸过去。

艾德也在顺着低洼往前移动,他试图移动到林线的垂直方向,压缩对手在掩体后活动的空间,让他尽量暴露在基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起效的侧射火力下。在艾德前方不远处,有一块半人高的石头和半棵横在地上长满青苔的树干,看上去像是很久以前一块崩落的山石砸断了南面山坡更高处的树木,正好围出了一片三角形的空间。位置不够远,说实话,也不够近,但这是林间空地上最好的掩体了。

艾德对着远处模糊的阴影又打了几个单发,打消了对手露头拦截的念头,然后径直朝着他看好的掩体冲过去。在艾德的余光里,树林的阴影中好像有个亮点闪烁了两次,然后才是梆梆两声闷响,好像是未经瞄准的盲射。弹头飞过一百三十来米的距离,最终却直接钻进了湿润的泥土里,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弹头在泥土的阻力中翻滚,钻出一条向上弯曲的弧线,最终失去了所有速度,只露出一点磨损的头部,就在艾德的脚边探出头来。

艾德当然不会注意到一颗失意的子弹,他一个滑铲摔进石头后面,踩住那根半朽的圆木把自己停在掩体里。

基顿也听到了经过消音器削弱的枪声,这一次声音更响,在他差不多2点钟方向。基顿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侧后,全彩色微光夜视仪在丛林中表现不错,色彩补偿弥补了阴影中缺失的细节。确定自己没有提前暴露之后,他抬脚绕过一些贴着地表生长,看上去就像是会发出很大声音的植物,慢慢向前摸索过去。

艾德躺在树干后,把武器举过头顶对着那片区域盲射了几枪。他在这一侧的掩体并没有一般人想象的那么结实,好些地方都烂空了。以现在的射击姿势,艾德怀疑他在把弹药用完之前能不能打中那家伙一枪,现在他能做到的只有吸引目标的注意力。和林子里的目标相比,更重要的是那个追击者。艾德在等追兵越过棱线,脑袋露出地平线的那个瞬间,不解决追兵,他就没办法处理堵截,当然,不处理前面那个枪手,他们早晚要被越收越紧的搜索圈围死在这里。

基顿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目标,趴在两棵树之间一条大概三五米长的石缝后面,借着一点点高低落差和杂草掩护自己。他认得那顶头盔——头盔上绷了一条橡皮筋,别了一包从来没见抽过的好运烟,一看这头盔基顿就知道那是b班那个总喜欢装自己是最屌的老屁卡尔,这家伙还欠了基顿20刀赌帐没还呢。

他放慢了脚步,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慢慢朝目标靠过去。基顿估摸着他离卡尔还有不到50米,这距离对运动手枪运动员来说大概还算是一个合理的射程——毕竟是一个静止的人对静止的植物纤维制成的目标——对基顿的p226来说,稍微远了点。

基顿往前慢慢靠了几步,他已经看到了艾德打出的子弹的落点,树干上偶尔冒出几团混着水雾的碎木渣,落点都有点偏高,当然这也意味着基顿自己也在队友武器的杀伤距离内,他可不想站在目标背后被自己人打个正着。基顿转向南面,又往前走了十几棵树,把目标放在他左手边11点钟方向。

在林间的开阔地上,艾德正悄悄地用腿把自己推出掩体。他假模假样地又还了两枪,对手那么急于开火,意味着他的支援快到了,而艾德只要从石头后面露出半个脑袋,就能看到从他来时的高坡上冒出来的人,在天空背景下,这样的目标是极其明显的。艾德慢慢摘下自己的屏蔽头盔,把它放在肚皮上,从圆木掩体的另一侧看过来,应该只会露出头盔顶上的一点点,可以假装自己还趴在那里还击。

基顿和目标之间还有三棵树,有一点遮挡,不过应该够了。基顿探出身子,两个荧光点夹着氚光管外加卡尔的脑袋。基顿指望两三发40能起作用,于是将准心往下挪了一点,移动到头盔下沿露出的一点点颈部,直接扣下了扳机。

在手枪使用中,基顿其实比较认同double-tap,调整,再补一个double-tap的射击法,一次清空弹匣对战场上有防护的目标来说风险实在太大了。但是第一个double-tap下去,他就感觉到有什么不对,立马藏回了树后,转从另一侧推进,刚好躲开了几发子弹。

艾德听到清脆的啪啪两声,然后是低沉的梆梆梆梆梆一串枪响,知道基顿把事情搞砸了,只希望他别死在那里。他从岩石下面探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坡顶,果然有个东西晃动了一下。他蹲起来,移动到石块侧面,却看到一个没预计到的目标正穿过开阔地往树林里钻。他首先开火,第一枪提前量太大,目标放慢了脚步,显然没弄明白子弹是从哪飞来的,第二枪正中头部侧面,艾德看到大团人体组织随着头盔一起飞出去了,但是目标并没有停止运动,在艾德反应过来之前就钻进树林消失了。

艾德这才想起来棱线上还有一个潜在的敌人,下意识地一偏头,子弹就从他耳边飞过,咬掉了一整块拳头大的岩石,石头碎渣溅了他一脸一脖子。他往后坐倒,和岩石拉开了一点距离,同时用acog的红箭头顺着山脊线搜索,那个射手在第一次探头之后没有走远,听到下面的枪声就冲过来露了整个上半身据枪瞄准,以为能捡到便宜。这一次艾德确定他打中了目标,那家伙的头都被打没了,脖子以上空空荡荡的。

那具无头的“尸体”动作自然地卸下空弹匣,塞回弹匣包,装上一个新的,按下空仓挂机释放钮,一边稳定地朝石头一发一发射击,一边走下山坡。艾德知道对手已经超出他的等级太多了,他回了两枪,好像打中了目标的手臂。目标还在一层一层地用子弹削石块,并没有追着他打的意思,这种时候当然是走为上策。

“基顿!有人刚进林子,你进去的方向!”艾德一路喊着冲出掩体。

啪啪!啪!梆噗噗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艾德在开阔地中间卧倒,他不知道林子里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一连串枪口焰的闪光。

一个身影从林子里直冲出来,肩膀上还背了一把长枪。艾德差点冲他开了枪,只是那人举着双手,是基顿。

“我了个操!你不知道那家伙费了我多少子弹!”

“我知道,全部。”

“现在怎么办?”基顿问。

“贴着林线往东。”艾德卸下弹匣看了一眼,这一匣基本见了底,他把弹匣塞回胸挂,抠出一支满的换上,这是最后一个弹匣了。

在之后的几个小时里,事情就像艾德说的那样,追兵应该全在他们身后,他们可以一直跑到跑不动为止。

回到基顿坐在树枝上问的问题。

“我没看到,估计不怎么好看。”艾德说。

“老天爷啊,我嘞个操,我跟你讲,那眼睛就像煎老了的鸡蛋一样。”

“你跟我说了,这是第三遍了。”艾德叹了一口气:“你又毁了我对一种食物的忍耐力。”

艾德真的不想再回想那个无头的射手了。

012、罐头

“逝者已矣。”超级秃头人说:“让我们来为中士……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卡莉:“安杰洛-亨德里克斯。”

“为安杰洛-亨德里克斯中士和一等兵哈马德-默罕默德默哀。”

超级秃头人低下头,准备了一句比较中性的悼词:“愿他们在他们喜欢的任何死后世界或者没有死后世界中获得平静。”

不过其他士兵并没有跟着重复,反而……说起来奇怪,居然在有些欢快的气氛中吐槽起来:“愿他的数据不会像上次那样丢失。”这是斯文森。

贝蒂:“可怜的人,希望他这次不会错过提薪。”

李均还是含蓄些:“六个月之后再见了,中士。他会被指派到其他单位吗?”

“呐……应该不会,我估计咱们自己也差不多吧。”卡莉说。

昂利还是比较有人性的:“唉,我还是有点伤感。”然后,他掏出中士的dsu在手中抛了抛:“老爹最后那下还是挺帅的哈。”

“唔。”阿狗吠了一声。

“进门时的重力方向转换太恶心了,我都快吐了。”斯文森说:“新兵,你想不想吐?”

昂利很惊讶:“书上不是说经过重力方向转换分界线时张大嘴就不会感到恶心么?半规管什么的。”

唉等等等等,前面那个狗子是从哪里来的?

阿狗坐在地板上,随手丢出三个10面骰,像一个正经巫师一样趴在地上检查了骰子的状态点数天命气运,然后从包里掏出一本手册,直接翻到贴了荧光棕绿色便签纸的一页:“鉴定通过,数据损失可能性高达十万分之三百,碾压就地起死回生率3个十万分点,量子涨落大暴死。”

他的战友们懒得搭话,自顾自地干活去了,这场简单的悼念活动到此为止。超级秃头人本来想好了一个议程的,规划得很合理:先为逝去的弟兄们默哀,大家表达对逝者的怀念,回忆逝者生前热爱生活的两三件小事,接着表达继承战友遗志坚决完成任务的坚定信念,这时候超级秃头人声明大海航行靠舵手,舵手死了要靠他,领导剩下这八个人的重任只有意志最坚定指挥最英明的超级秃头人才可以负担,众人应该鼓掌同意,并且赞颂道:“在您,全能而睿智的超级秃头人的英明领导下,为了拯救这个世界,和世界上75亿无辜生灵的生命和他们灵魂的宁静而奋斗是我们毕生的荣耀,我们为您能在这一关键的时刻挺身而出,担下领导我们众人并将我们凝聚成人类历史上最为团结的团队之一的责任,而感到无比的骄傲。我们将谨遵您的教导,服从您的命令,克服一切困难,实现您的意志。”

然而这些令人愉快的幻想“噗”地一声破灭在办公室茶水间风格的闲聊中了。对士兵们来说,一个很棒棒的超能力者,也就只是很棒棒罢了。

萨满灰溜溜地收拾起骰子和规则书,塞回硬壳背囊里,他只是生活特别简单纯粹的一个狗子。超级秃头人拍拍他的肩膀:“阿狗,咱们虽然不是很熟——前几章你名字都没出现过——但是你说我是不是很适合当领导者?”

萨满自动忽略了超级秃头人的一些疯言疯语:“你有这个心思还是很好的。”

肖立荣还裹着她那条毯子,抱着胳膊靠在墙角,这时候还非常不引人注意地哼了一声。

“你这又怎么了?”超级秃头人小声问她,士兵们已经开始仔细查探起这间正八边形的房间,根本没留意这边。

“没事。”肖小姐给毯子打了个结,调整了一下角度,看起来像是一件大斗篷,很有点民族风情。

这什么毛病?

“你们俩到底是怎么回事?”肯特先生摊开双腿坐在地上,他要尽量保证腿是笔笔直摆着的,等着堵漏凝胶干透——他的腿在之前的撤离行动中又折了一次。

肖小姐翻了个白眼:“和你又没关系。”

超级秃头人真的搞不明白这个女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一点都拎不清,之前把她提起来往天花板上跳的时候她还像只野猫一样奋力挣扎了半天。

如果这时候有一个心思细腻的作者来解释肖小姐的心路历程,大概会写出一段五六千字不加标点的“八一八我以前认识又在工作中再次遇到的熟人/超能力者奇葩客户”,为了保证阅读体验,超级秃头人觉得还是自己整理一下自己认为可能导致这一现状的原因。

1、超级秃头人确实坑了肖小姐一次,但是因为超级秃头人的表现很帅,双方又同生共死经历了巨大的风险,超级秃头人和肖小姐的关系越过了普通的魔鬼——客户关系,这使得肖小姐认为她和超级秃头人熟到可以对超级秃头人发脾气了。

2、超级秃头人表现得比较温和,近之则不逊,让肖小姐产生了可以对一个世界上数一数二强大的超能力者摆脸色的错觉。

3、1860年5月,忠王李秀成率军攻击苏州,肖小姐和家人逃难到上海县时,她妈把她和她妹妹卖了给她弟弟治病,终端买家是超级秃头人。

肖小姐在担心她的猫,今天回去晚了,不知道毛头会不会饿到。

“你不会还为那件事情生我气吧?”超级秃头人试探道:“你长大了我一下认不出很正常啊。”

“不是。”

“人口买卖当然是不道德的,但是你要基于历史时代背景去考虑,而且从结果论我总归算救了你们一命吧……再说我不是让老李照顾你们了吗?”

说到这个,肖立荣回想起她的马大哈师父,有点气不打一处来。

“‘以结果论’?”她的声音尖利起来,面目因愤怒而扭曲,超级秃头人发现这姑娘真是长大了,额头上两个角都长出来了。

“那你也知道李老师就照顾了我们两年然后自己就‘升仙’了咯?”肖立荣用手指一下一下戳着超级秃头人的胸口,恨不得把他戳穿一样:“你也知道那之后我活得有多辛苦咯?”

“你也知道我是怎么被人谋杀的咯?”

“你也知道我到现在还没找到我妹妹咯?”

超级秃头人讪讪地说:“老李那会儿还是挺靠谱的。”

靠谱个屁。老头儿捡了本地狱经纪人资格考试备考手册当什么上古仙珏练了半辈子,最后也不过就和她一样考了本地狱经纪人证而已。(替代生命世界在1950年代进行组织结构调整之前确实还叫地狱,一个有趣的事实。)

“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嘿!”萨满耳朵抽动了一下,他正在检查气闸间墙壁里嵌着的一个柜子:“你对狗有什么意见?”

“嘘。”肖小姐扫了有意见的阿狗一眼,让没存在感的家伙立马收了声。

肖小姐转过她冰冷入骨的视线,居然让超级秃头人也畏缩地后退了一步,她大概也是什么超能力者吧。

“我本来不想和你计较这些事情的,至少不是在这里。”肖立荣一字一句地说道,非常严肃:“你会主动出售一部分灵魂,别争辩,你欠我的。”

“我怎么……”

“既然这里有一扇门,我可以带你回去,你会乐意为了回到你平淡无趣可悲的生活里付出你的一部分灵魂的。想想,坐回你的椅子上,开一瓶冰啤酒,玩玩什么傻乎乎的游戏,”肖小姐露出非常明显的嫌弃表情:“……看看你的动画片儿。”

“我不是我没有……”

“我可以这么做。”肖小姐说:“如果我想这么做的话。怎么让我想要帮你,这就是人情了,你会很乐意欠我一个人情的。”

“基金会的诸位女士、先生们。”她接着说下去:“替代生命科技与魔术体验中心欢迎诸位使用我们的服务。”

超级秃头人发现自己现在已经处在了一个很不利的位置,周围的士兵们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斯文森的手已经放在了步枪上。

“斯文森,我们都知道,就算是银弹头对我也没有什么作用。”

贝蒂按住斯文森的枪管。“这b……这姑娘有她的道理。”

“我知道你们对敝公司有一些成见,不过我们与贵基金会之间的合作,历史上一直是愉快的。”

“我……”萨满刚想开口。

“正如你所说的,我们是基金会人员,基金会武装部队。”贝蒂说:“我可以代表这支小队拒绝您的邀请,小姐。我们在这里还有任务。”

“像这样的服务,我们可以接受多种支付方式,你们的灵魂,自认为是你们所有物的灵魂,或者为我们服务相应的时间。”肖小姐开始展现她的“诚意”:“我们当然也可以接受延期支付,当然,也需要付出相应的利息。我相信这是你们在当前条件下能获得的最好的服务了。”

“等等,所以说你们不是美国人?”超级秃头人终于回过味来了。

肖小姐像看智障一样看着超级秃头人:“他们的历史比国家概念出现还久远些。”

“不。”贝蒂说:“谢谢,但是不。”

肖小姐一下子就失去了兴趣:“好吧,有什么要我带回去的东西么?你们可以用一部分灵魂支付邮费。”

“没有,不过谢谢你的好意。”

“很好。”肖小姐解开毯子,叠好,塞回包里:“现在我们怎么打开这扇门?”

基金会对一个世界的基本判断一般来说还是八九不离十的,比方说这间气闸室,房间高度、舱门尺寸和控制面板上的按钮的设计,都说明了这个空间是为了人类或者身高不超过2米,宽度不超过600毫米,肢体末端截面积不超过18平方厘米……的生物设计的。

而且你看到设备上画着的简明使用说明,画了一个没戴上什么帽子的人(帽子放在地板上),拉下某个拉杆,一个巨大的骷髅叠印在上面,说明一个轮廓看起来至少像人的生物不戴帽子拉下拉杆会死,隔壁的另一张图上,同样的人戴着那个古怪的帽子,一只手拉下拉杆,一只手放在裆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看起来好像是正确的做法。

“所以,我们应该拉这个手柄?”超级秃头人问。

萨满耸耸肩膀:“应该是的,我觉得……”

“那些按钮是干嘛用的?”超级秃头人又问。

萨满:“根据……”

“按照我们记录的辞典的翻译,”昂利介绍说:“这个钮的意思是‘我感觉很好’,这个是‘我感觉很愉悦’,这个是‘我的*需求得到了完全的满足’,这个是‘我感觉充满了力量’,下面的这排好像都是反义。”

“那么它们是干嘛用的呢?”

昂利根据自己的猜测,简单介绍了一下他们的“打字机”和这几排按钮之间的联系。

“外面的世界里有很多很恐怖的东西,只要你通过语言、文字或者别的什么形式传播了他的内容,他就会利用你进一步传播自己,最后可能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所以我们通过这种预设语句工具,尽量做成无法被改装的简单机械和电路设计,来进行可能的沾染区内外的交流。”

“就像梗,”超级秃头人找了个例子:“就像rua那种东西。”

“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大概意思应该没错。”

另一边的橱柜里放着一些看起来很古怪的帽子,帽子看上去并不是为了让人戴着舒服而设计的,有点像英国传统的熊皮军帽,只不过是用一种透明的有弹性的材料制成的。帽子的整个上半部分,那一大截用来展现佩戴者自我膨胀程度的顶里面像是个装满水的气球,装着黄汪汪的一泡不知道什么液体。

“你确定要戴这玩意?”

“图上是这么画的,应该有他们的道理吧。”昂利愁眉苦脸地说,那泡液体里还漂着几片不知道什么叶子,以及一些令人全无头绪的更细碎的漂浮物。

最后是贝蒂拍板:“都戴上。肖小姐,麻烦您也戴上这个。”

“哇!这里还有饮料!”阿狗举起了一个瓶盖上装着固定式硬吸管的瓶子。

“这是什么单身派对的道具间么?”卡莉接过瓶子看了看,拔掉吸管头部的保护盖,放进一个证物袋里,封口,标签,旋转了一下吸管头部,记录,最后挤了一点到一个小试管里,又挤了一点……保存了十二份样品。

“我看看……”她把其中一个小试管塞进平板电脑侧面的一个槽里:“水,当然是水,氯化钠,葡萄糖,二氧化碳,脂肪,脂肪酸,朋友,这可真是一种怪饮料,胡椒碱,假荜茇酰胺a,胡椒酸胶-c5:1(2e)……叶绿素,铜,铁,铱,嗯,这个你可能不会喜欢,铀235,铅、钒……”

“不能喝,阿狗,这玩意不能喝,这是医嘱。再拿两瓶作为样品。”

“好了,斯文森,你去拉闸。”贝蒂向肖小姐致意:“再见了,肖小姐,祝您工作顺利。”

“谢谢。”

斯文森拉下了手柄,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李均指出:“那个面板在闪光。”第一排第一个按键闪烁着红光。

这样的提示很容易理解,于是斯文森按下了那个按钮,然后再一次拉下了手柄。

这一次好像蒙对了,小小的气闸室里响起了某种欢快的歌声。

“啊,所以这是等待时的音乐盒。”斯文森松了一口气。

“他们的音乐品味还行,李均,录下来,跑一遍分析工具。”贝蒂下令。

墙后发出嗡嗡的响声,把手柄、面板、橱柜和那几条供人休息的长凳都收回了墙里,现在他们周围全是光滑的墙壁了,只有两圈黄黑相间的条纹环绕着进出两扇门。

呃嗯,超级秃头人不喜欢家具收到墙里去,家具收到墙里去意味着有人不喜欢在接下去发生的事情里弄坏家具,超级秃头人不喜欢会弄坏家具的事情。

接着,超级秃头人听到了天花板上面的嗡嗡声。他抬头一看,发现天花板正往两边收进墙里去。

露出十三片连接在轴上,看起来就很痛的刀片。

看来这就是会弄坏家具的事情了。

肖小姐张着嘴仰头看着天花板。

她本应该在这个时候就回到家里了,踢掉鞋子,给毛头弄点水,弄点吃的,本来她应该已经躺在沙发上,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看电视,一边玩玩手机,本来应该彻底松开伪装咒语,把头发撩到后面去,让角伸出来透透气,整天捂着对角上的皮肤不好。

“操。”肖小姐说。

013、不幸

2016年8月27日

秘鲁,雅纳玛峰以东

安全屋

莱利又穿回了他的作训服,时隔这么多年,他居然在一件制服上找到了家的感觉。

“是的,我明白。”莱利放下电话,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处理结果,回去以后就要面对听证会无休止的审查了。

他的直接上级就在刚才非常明确地命令他趁现在多收集一些实地情报,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飞进热区给他擦屁股。老头子告诉他,他已经说服了专案组的其他几个副组长,在现场的人员最清楚情况,让他好好利用手上的资源,专案指挥部会尽可能地提供一切协助。

莱利掀开帐篷门迎着正午耀眼的阳光走向大帐篷,他都不知道还有什么资源是可用的。他只有6个基地安保人员,其中一个正躺在帐篷里,高烧不退,但是因为从陆路转移到有治疗能力的地方太过危险,他只能留在这里等下午的飞机。戴蒙本来应该和伤员一起乘坐那架塞斯纳离开的,现在,莱利要去告诉他:因为你让没用的老乔先走了,所以你是我们仅有的一个法师,得和我们其他人一起给人生找点意义。

在情报工作中比较重要的一个原则,就是你必须明确搜集的是什么情报,不可能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外面追着每一坨黏糊糊脏兮兮的东西叮——作风过于跳脱的苍蝇是很容易被拍死的——而这个明确的目标往往来源于更高一层战略或战术上的具体需求。

当然,现在他们明显是要去当无头苍蝇了,莱利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一方面他们已经提交了所有关于行动的记录,莱利自己的数字灵魂单元(dsu)也已经被提取、压缩、上传了,如果他有幸能回到总部,听证会在技术层面上只会是走个过场。

另一方面,高层也希望他们能引出那只拍苍蝇的手,对石树顶部平台的轰炸来得太过于恰到好处了,基金会知道这不是asa的风格。

莱利隔着纱布轻轻挠了挠脸,他脸上烧伤的部分痊愈得很快,只是痊愈过程中不太好受。他开始思考起下一步的计划。现在基金会在南美的全部布置已经完全失败了,总部叫停了进一步尝试收容的计划,不会再向这一区域提供tr0以上的物资补给,基金会人员开始按照5号预案撤离,按照严重程度排序,现在他们遭遇的危机仅仅排在10公里直径以上陨石撞击、非人类种族军事入侵、人畜共患噬人症爆发性流行、传染性致死恶灵诅咒之后,非关键岗位人员应该已经开始撤离,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今天凌晨的那次袭击让莱利看到了事件之间的联系,同样的攻击模式,相近的飞行路线,莱利不清楚光柱下那些倒霉鬼的具体身份,但他猜也猜得到是asa那支隐藏得很深的部队。奇怪的是,根据卫星照片显示的战场情况,asa部队设伏的位置就在莱利自己和指挥部人员撤离的一条预定路线周围。这样的话,情况就比较复杂了,莱利回想昨晚他做出的所有决策,回想之前他从军事情报部门和军事预言部门得到的信息,他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可能会催着车队连夜穿越山林前往玻利维亚,当然也有可能从那三个伏击阵地之一通过。asa的倒霉鬼大概是按照他们看到的预言设定伏击阵地的,考虑到asa在秘鲁露面的时间,他们应该在进入阵地之后不久就遭到了从天而降的打击。

asa在河畔城事件后基金会灾难性的溃退中,收集到了许多可供预言的基金会物品,毫无疑问,他们是追着这一条线索过来的。发动袭击的那个神秘的第三方之前从未出现,直到图腾石树凭空出现,这是他们之间最为可能的联系。莱利回忆起过去24小时的经历,他知道自己可能就是多方预言交织中那个随机因素,他本应该死在临时指挥部里,但是他活下来了,活得不太舒服,有些痒痒,但他活下来了。

那么,最终影响他决策的关键因素是什么呢?

8月25日,在石树顶部发生人员失踪事故后不到15分钟,位于委内瑞拉的监控站就监测到高空高超音速目标的近似钱学森-桑格尔弹道特征,委内瑞拉站首先报告目标接近,莱利命令停止救援行动,他果断作出了判断,让a班先行撤退。这时候委内瑞拉站报告飞行物离开委内瑞拉领空,观察到委内瑞拉军方的一台s300系统雷达启动,不过这无关痛痒,飞行物很快就飞出了不可逃逸区,深入巴西领空。工程兵们本应该加固卷扬机的,但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只能让四足工程机械趴在上面权当保护。

工程兵刚离开平台,正准备按照预案向东南方向的红色接应点自由滑翔,就在这个时候,莱利突然灵机一动,如果他信仰什么宗教的话,可以说是受到了天启,他拔掉了通讯系统的有线连接,绕过格律过滤器,接入了直接和前线通话的频道。

“这里是红龙,幽灵查理,你听得到吗?回话。”

“红龙,这里是幽灵查理,请指示。”

“向北转向,指向048。重复,向北转向,转向048。”莱利松开通话器开关,抬头瞥了一眼大屏幕:“所有人!疏散!”

“红龙,请重复命令!”耳机里的声音喊道。

“转向048!现在!”莱利抓起一顶头盔开始往通道口跑,一些人已经跑出去了,但是大部分研究员还在大厅里,他看到有人甚至还想回去收拾什么东西。

“跑啊!”莱利下达了一条莫名其妙的命令:“随机跑!”

几乎就在下一秒,莱利透过帐篷顶的破口看到了天空,气流把他和许多燃烧着的尸块一起掀飞了出去。

莱利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这是一次在预言情报引导下的攻击,他甚至猜到了对手是在牺牲时间精度以弥补空间精度。

在当天稍晚一些的时候,莱利收到了asa开始动作的情报,情报部门警告他驻扎在拉姆施泰因空军基地的asa部队在最早72小时前就已经离开了,去向不明,他们随时可能出现在附近。

莱利面临着巨大的压力,但是他对平台顶部的局面已经近乎于完全失控,他在平台顶部没有任何人员,监控无人机全部损失,在当前的局势下,基金会也不可能再一次利用秘鲁西北部的机场起飞更多新的长航时无人机。事实上,整个南美的基金会组织都已经接到命令,开始按照5号预案,围绕莱利的小组,逐步撤离非关键人员。

卡马克从乱哄哄的营地里穿过,撩开医疗帐篷的门帘,大步流星地走到莱利的病床前。

“这里有些新消息。”他哑着嗓子说。

“我们已经发现了一具尸体,工兵班的,有平民报告说看到了另外三副降落伞,我们现在姑且可以判断有三人幸存。”

“1400时我们就要撤离了,离开前再做一次加密广播约定汇合点。”

“平台上的设备完好度比想象中的要好一些,那些激光打在了之前有人站过的地方,设备和物资损失比较轻微。”

“回收方案?”

“现在我们能用的就只有‘驴子’了。”四足工程机械上有一些摄像头,用来在不方便人员操作的场合通过遥控指令操作,但是这台5吨重的工程机械主要还是为了在有人在较近的距离上控制而设计的,本身没有配备大功率信号发射装置。通过卫通天线接收指令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上传视频流就存在比较大的延迟。

卡马克头上裹着一圈纱布,他的工程部门受到的损失比较轻微,车间受到攻击之前他就从无线电里听到了莱利的预警,找了个掩体遮挡了一下,脑袋只是被爆炸中横飞的杂物砸中了。

“钢缆在洞口处被切断了,你看这里的烧灼痕迹,对钢缆的尺寸、耐热性能、位置的把握都很精确,你再考虑到那是一架以7马赫速度飞行的高空飞行器,这样的激光器要一路烧穿沿路的大气,考虑大气内折射的影响……”

莱利脸上裹着厚厚的纱布,他暴露在外的皮肤多处烧伤,好在没有吸入爆炸时的高温空气,他还能坚持住。

“工程部门……是……什么意见?”

“钢缆虽然已经被切断,但是卷扬机上的剩余长度还有将近18公里,要不要尝试一下?”卡马克抽出了他的小记事本,放在莱利面前:“现在洞口形态稳定,可以允许再一次进入。如果bravo班的人员还有幸存者,我们可以提供足够的补给,或者让‘驴子’来负担一部分的搜索任务,确认遇难人员遗体位置,内部环境状态。”

他翻过一页,展示了一张示意图。

“现在‘驴子’的位置是确定的,我们直接通过写入预设程序让它把自己和钢缆尾端联系在一起,只需要在抓握时人工介入操作起重机械臂就行了,这点距离上只要慢慢来还是可以克服延时的影响的。”

“如果以下面还有幸存者为基础考量,我们还可以直接下送一些通讯设备。你看,这是为探测准备的通用通讯设备,顶上这里被烧穿了,但是损坏并不严重,只是缺乏人员维修,如果我们把工具、备件和损坏的通讯设备装载到货盘上,放到底,最好的结果是b班幸存者维修好设备,和上面直接联络,我们可以得到里面的信息,为下一次行动做好准备。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损失一些我们本来就很难回收的物资。”

莱利点点头,表示同意。

卡马克开始讨论起技术细节:“因为我们损失了原先安装的可分离挂钩,又不能确定下面有人员拆卸缆绳,所以我们设计了这样一套系统,把全部17600米缆绳全部连接起来,然后在这里穿过货盘的两个挂钩,把另一头固定在这里,这样如果石树底部落差8km整的话,我们还能有一些余裕,然后再拆除这一端的固定,把所有缆绳全部回收上来……这些宝贝毕竟也是一种tr17管制材料……”

他们花了四个多小时才把货盘安装到位,整个后半夜都在盯着卷扬机一圈一圈放钢缆。到了26日凌晨4时,钢缆弯曲了,说明底部确实接触到了什么东西。工程部门本来还想慢慢分析一下他们观察到的东西,但钢缆上的润滑油居然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结起冰来了。于是他们遥控‘驴子’释放固定端,顶着令人眩晕的延时和丢包用机械臂清理冰层,再一圈一圈把钢缆收回来。

“这玩意是什么?”

“录下来。”

钢缆中间的几百米好像沾染了一点不明物质,暴露在阳光下不久就消散了。

到上午10时,钢缆已经被卷回了8个缆轴,‘驴子’一个一个地把缆轴推到东侧两条枝杈之间,连同其他需要回收的设备一起推了下去,任由它们从高空坠落到溅落区,然后自己也一跃而下。

在标准操作流程里,有地面人员在沾染区作业时,是不允许使用战术核武器进行清场的,但是情况紧急,莱利隐瞒了有人员在沾染区内活动的信息,申请了一颗4000吨tnt当量的可调当量聚变炸弹清扫平台顶部的作业痕迹。当时参与回收的不只是基金会人员,还有基金会在本地掩护门面雇佣的平民,莱利知道自己一定会站到审判席上,而且一定会遭遇最严厉的审判,他不会为自己辩护的。

8月26日这天,许多人的命运发生了根本性的转折,也有许多人沉浸在种种强烈的情感中,也许世界的命运实际上是从这一刻起折向不可预测的方向的。

没有人注意到一台理应被摔得粉碎的kirr-3310-hd型震波分析终端完好无损地立在它砸出来的浅坑里,静静地等待着日落的到来。

014、画中世界

梦结束的时候

梦结束的地方

“我们有麻烦了。”超级秃头人说。

昂利找了个墙角龟缩成一团:“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我是说在最紧张的时候,作者……”超级秃头人很虔诚地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上面:“在最紧张的时候,切了镜头写了一章不知道什么东西。”

“超先生,现在实在不是探讨您的精神世界的时候。”卡莉扶着墙,强作镇定。

算了算了,故事结束的时候你们别哭就好了。

“你们真的要我空手入……十三片白刃?”

“你倒是入啊!”

超级秃头人估摸了一下他和刀片之间的距离,稍微踮了踮脚,伸手过去。刀片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和超级秃头人的指甲之间打出一串炫目的火星。超级秃头人咦了一声,左手往上一托,任由刀片和手掌摩擦得火花四溅,右手找准了一个机会探入两片刀片之间的空隙,“当”一声把刀片停了下来。

被拯救的凡人和魔鬼目瞪口呆,大概是没想到这种足够电影拖5分钟节奏的剧情就这么简单地被浪费掉了。超级秃头人对这种展现自身威力的场面也是有些自得,他用下巴点点门:“你们把门弄开。”

“你们去那边,把平民护在里面。”贝蒂很快开始指派任务。她从腰包里掏出一条爆破索,撕开双面胶的隔离纸,沿着门边黄黑条纹的内沿仔仔细细地贴了一圈。

爆破手干活的时候,昂利开始神游天外,思索刀片、气闸室、爱情和人生之间的关系。

“我寻思着,这设计是为了隔离刚才我们遇见的那种东西。可能那种玩意没法表达或者理解人类情感,而这间房间可能隐藏了某种传感器,对人类或者某种人形生物在不同情绪状态下的大脑电活动或者血流模式可以做到比较精确的识别……刚才斯文森明显不是感觉很好,他还想吐呢对不对,于是就被那道要命题坑了。”

天塌下来也有超级秃头人顶着,给了想象力自由飞翔的空间。在房间另一头,贝蒂正小心翼翼地把电雷管戳进一个塑料小管里,雷管上勒着的一圈红色塑料环卡在塑料小管口上,让雷管正处于最佳起爆位置。贝蒂知道有许多同行因为随意处置火工品,不按安全规章图省事把雷管戳在爆破索里携行,把雷管拧在击发器上塞在裤子口袋里,他们最后有一个算一个统统得了战场综合症:半夜被想象中的爆炸声惊醒坐在床边捂着裆部的旧伤发呆到天亮,抖尿时扶着小兄弟回忆起在野战医院里望着不锈钢托盘的黯然神伤,和重建手术完成后的欣喜若狂,一不小心露鸟太久着了凉,神经脆弱到不敢拧开一支圆珠笔的笔帽,能被接触不良的电灯开关吓一跳……

贝蒂可不想那样,她按部就班地把雷管拧上引爆器的两条电线,拆掉击发器的军绿色塑料护套,确认安全距离。她正要开口通知其他人背过身,准备迎接爆炸,却听到极其不祥的“吱儿”一声。

超级秃头人也感到有点不对,感觉自己正在慢慢下沉,低头一看,脚下的地面已经倾斜到了一个危险的角度,露出深渊的一角。肯特先生抻直了双腿面对墙壁坐着,心无旁骛,全然不顾自己正缓缓地往后滑。

“老几位,我这有点问题。”超级秃头人说。

其他人这会儿也看出了问题,纷纷往贝蒂那里靠。爆破手连忙喝住他们:“转过去,背向我,平民站中间。炸药已准备!”她拔掉保险栓,侧过身:“起爆!”对着引爆器的扳机猛拍下去。

爆破索发出令人失望的噗噗声,以及一些淡淡的烟雾。贝蒂一脚踹在门板上,看得出她等这刻已经太久了。门板哎哟一声倒在……是贝蒂哎哟一声僵在了原地,收回脚又踹了一次,那扇门纹丝不动。

“我来我来。你们靠过来。”超级秃头人微微躬身,尽量减少从刀扇向下施加的力传导到脚下这1/3片从被踩歪了的地板上,他使了使劲,用很别扭的姿态抬脚踩上另一块,刀片已经快降到房间一半的高度了,在超级秃头人移动的时候,那几片刀片还很不服气地挣扎了一下,又被超级秃头人按服了。只是他稍微一移动,地板就发出危险的嘎吱声。

人们弓着身挪到门口,几顶帽子落到地上,滚了两滚就顺着凹陷的地板落到下面去了。超级秃头人本想把头顶那只致命的风扇往上顶一顶,结果脚下的地板先呻吟起来,让他不敢再做大动作。

“让让。”超级秃头人换了下手,把身子转过来。“招娣,踹开的门你能不能用?”

肖小姐在认识到自己一时半会儿没法拍拍屁股潇洒走人之后,刚才还很嚣张的气焰一下就收敛下去,一直缩到刚好够隔着水炖一碗最嫩的蒸蛋羹的水平。

肖小姐:“啊?谁?哦。不能。”

超级秃头人抡起一脚,把那扇门板踢得打着旋飞了出去,最终嵌在天花板上。

“走走走走走走走。”

卡莉和李均拖手抬脚地把肯特先生弄出了门,众人鱼贯而出,回头看去,超级秃头人已经被持续下压的刀扇压得半跪在地板上了,他倒不是承受不住这点压力,问题是下面的地板吃不住力了。

见众人已经跑到了走廊上,超级秃头人撑着头顶的刀片慢慢挪到门口,刚一撒手,一轮刀片就报复似的刮着他的头皮蹭棱棱扫过去,又是一片令人伤心的火星。

人们看着被打得扭曲的刀片一路推到与地板原来的水平线齐平,那怪异的音乐就此戛然而止,三片活动地板向下打开,嘎吱嘎吱地抖落了几下,然后合拢,天花板上喷出了蒸腾着热气的水柱。超级秃头人往后退了几步,远离了翻卷着的白雾。

“这应该是要清洗掉碎肉和血。”昂利说。

刀扇缓缓地收回天花板里,两片盖板合拢回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斯文森从肯特先生头上摘下他那顶幸存的高帽,提在手里:“这应该是我第二糟糕的噩梦了。”

卡莉默默地递给他一个封口塑料袋,撑开袋口,帮他把那帽子装进去。

“[噪音]

啊,死亡,美味的死亡。

为主人献上你们的血和肉。

让[codexerror]收下你的灵魂,

装填进武器化的梦。

和你所爱的人一起,

享受光荣的时刻。

为主人献上你们的血和肉。

让[codexerror]收下你们的灵魂,

见证世界最后的闪光。

[重复]”

大概是李均的翻译工具终于分析完了,在这个很不合时宜的时候一字一句地把译文念了出来。

他们在原地休息了一会儿,贝蒂本想再测试一下“其他情绪按钮”能不能用来点唱其他不同的,让人肠胃抽搐的歌。但是那场景实在是有些过于刺激了,她很自然地把这项计划排在了“紧急-下一件事-待会儿-马上-等下”栏目里。

“狗屎。”斯文森沿着走廊踱了两步,好像很认真地研究起走廊墙壁上的花纹。

肯特先生原本靠着墙勉强站着,看到斯文森那种严肃、好奇又似乎夹杂着恐惧的表情,有些纳闷:“你在看什么?”

“看画儿。”斯文森招招手:“过来过来,要站在这里看。”

肯特拄着腿扶着墙僵硬地走过去,墙上的花纹一开始看上去只是些叶脉状的线条,走近些看,又觉得像是贲起的血管。

“只有在这个角度才能看到。”斯文森扶着肯特的肩膀,让他站到他刚刚站着的位置。

如果一幅画只有在特定角度才能看到,那么将它挂在走廊上又有什么意义呢?

肯特先生站到那个位置之前,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丝疑虑。他抬眼看向那副“画”。

艺术评论家可能会用许多只有他们之间才通行的词汇,组织进令人费解的特定范式里,来形容一些可能完全基于随机组合的物品。肯特先生一开始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堆随机形状的色块的组合,他也想到了这可能是什么异类文明在表现形式上寻求对色彩动态的意识流描述,同时让欣赏者转换视角体会到本地空间规则中非生非死状态对人的异化,从而以感性角度切断欣赏者与其认识中的常态的关联,从一个更为独立的角度重新解构概念空间的形态。

他的脸颊丰满起来,皮肤上开始有了血色,整个人开始从干尸状态恢复过来。肯特先生本人甚至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变化,他只是自然而然地重新开始呼吸了。

斯文森当然是第一个发现情况不对的人,他没有急着介入,只是轻轻招了招手,示意他的队友过来。尽管萨满尽量轻手轻脚——而且还努力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但他还是把肯特从出神状态惊醒了。

肯特愣了一下,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然后跪下来,开始呕吐,他吐了很多,一开始还是些粘稠的浅色液体,后来,液体中充满了黑色的絮状物,最后他开始咳嗽,吐出一团一团的毛发。

“嘿!肯特!”贝蒂举着她的步枪,瞄准了肯特,她是认真的:“你怎么样?”

肯特从嘴里又掏出几丝细细碎碎的渣滓:“还行……不算太糟。”

“你看到了什么?”贝蒂伸手在头盔面罩边虚按了一下,激活了录制功能:“慢慢来。你有的是时间。”

肯特抹了一把额头,他居然很高兴摸到了一头的虚汗。

“我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这里的死生概念和外面不一样……”

“这点我们倒是知道的,从我们进来的那个入口……”

“石树,你和我讲过。”肯特摆摆手,打断了贝蒂的解释。

“我们现在都是生理上已经死去但还在世间行走的活死人。”贝蒂说:“对行动来说可能还是一件好事。”

“我知道,但是和你们的状态还不太一样。”肯特反问她:“之前超先生带你们跳到壳体上的时候你用过收紧动作呼吸法没有?”

贝蒂点点头。

“你知道那是为了调整心率到一个更适合对抗高重力加速度,调整你在高g力状态下生理反应的动作。”肯特说:“但是在那之前你的生命维持系统读到了0心率,0血压。实际上你并不需要这种动作。”

“是的。”

肯特摊开双手,就像答案已经在贝蒂面前了一样。

“操。”贝蒂说。她早该想到的,她在使用抗g力动作时都是基于长期训练形成的下意识反应,但那个时候她明显已经有了心跳,她很确定,之前只是……没有留意到。

“关键在于你怎么定义生和死。”肯特突然发现这些东西很难解释,至少很难用人类的语言去解释,他能找到一些释义的对应,另一些么,他甚至不能去想。

“呃……你去看了那幅画就知道了。”他实在没法解释。

他把贝蒂带到那个位置。贝蒂和斯文森交换了一个眼神,于是贝蒂解除了头盔面罩的亮度自动调整,看向墙壁上“画”的位置。

那就是一副普通的画,一个毛发纠结的原始人类背对着观众,手持一柄长矛,以一种刺杀的姿态刺向无尽的黑暗。在他脚下,无数干瘦的人形攀附上来,抱着他的腿脚,撕咬他的血肉。

贝蒂站在那里,尽量不露出任何异样,只是用瞳孔追踪操作战斗服系统切换到小队无线电。

“模因污染。”贝蒂悄悄地输入了几个字:“选择性显示。”

斯文森在无线电频道里咳嗽了一声,好像挠了挠胸口,把手自然地放在了手枪枪套上。

”先别动。“她又输入了几个字。

接着,贝蒂就被超级秃头人挤开了。

”都在看什么呢?我看看。“

015、预言

约一万年前

某个地方

鸡动队“好吃的”正在执行一项武装搜索任务,吃鸡会听说这里落了一颗大星,于是派出鸡动队来看看。

大牙将吃鸡会标准长矛搭在肩上,侧耳仔细分辨针叶林深处窸窸窣窣的声音。

什么都没有,太过于安静了。

大牙招招手,让潜伏在后面的大鼻过来。大牙寻思着既然长老们说有火,那么鸡动队的气味分析专家就应该会嗅到什么味道。

“嗅嗅。”大牙指指鼻子,发出夸张地吸气声。

大鼻仔细嗅了嗅。

“有烟,肉味。”大鼻指了个方向。

大牙掰着手指算了算,大星落地之后村子找到吃鸡会就花了“三天”时间,那些傻人算不清楚数字,他们走到村子实际上又花了四天时间,他把两只手都放下,连在村子里歇息的时间一并算上,走到这里就是两只手加一只脚再加两个石头。大牙自己也嗅了嗅空气里的气味,只有一点点隐隐约约的烟味,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看过的大火,觉得有些不太一样。在这个季节,野火应该会烧得很快。

“就是那里。”大牙知道自己来对了地方,他举起长矛在空中摇了摇,叫潜伏在后面的猎人散开成围猎队形。他和大鼻走在展开的雁翅队形的最前面,两翼顶点上的缺耳和扁头都是聪明又勇敢的猎人,只要大牙发现了猎物,他们就能悄无声息地抄到前面,堵住猎物的后路。

他们朝着味道的中心走了好几百步,味道越来越浓郁,大鼻隔着两棵树用大拇指抹了下脖子,冲着大牙咧了咧嘴。他说的没错,是烧人的味道。

大牙将长矛斜指前方,上下点动了两下,把命令传递到左翼,大鼻也做了同样的动作,把命令往右翼传。大牙估摸着两边都已经得到了同样的命令,这才慢慢地开始摸索着前进。没走多远,隔着树林,他听见有人的声音。

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传递新的命令了,他小心翼翼地迈过几根枯枝,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林中空地的边缘,几个人正围拢在空地的中间,绕着烟柱发出有节奏的怪叫声——听起来就让人肠胃很不舒服的那种。

大牙把自己藏在一棵树后,小心观察起空地上的人。他们看起来比“一撮”多一点,比“一把”少一点。大牙注意到有几个家伙手不离长矛,虽然站在人群中,却并没有陷入那样的狂热,鸡动队在守卫长老们的仪式时就是这样,看来这是他们的鸡动队了。

大牙隐约看到扁头的身影在树后一闪,他再转头看看左边,一丛歪歪扭扭的灌木丛底下露出一点点长矛的尾巴,他猜是缺耳。不管是不是缺耳,他已经有足够的人发动进攻了。

大牙从腰侧的皮袋里掏出一点白色,仔仔细细地往脸上抹了起来,这很重要,免得死后受苦。抹好了脸之后,他又探头朝朝扁头那边望过去,远远看到一张白花花的面孔转过来。

捅人!

大牙乌鲁鲁哇啦啦啦嗷嗷嗷地冲出林子,一矛捅翻了一个手慢的高个子,那家伙还想握住矛杆,大牙一拧一收就让他脱了手,一矛柄把他敲翻在地上,任由他躺在自己的血泊里挣扎。大牙比他的对手更壮一些,长老新做的矛杆也正好比敌人的武器长上两握,只要躲过攻击,轻轻一送就能扎进眼窝或者咽喉里。

扁头和缺耳进展更快,他们当面就没有几个有矛的敌人。缺耳一把夺过刺来的长矛,反手就把自己的长矛捅进了对手的嘴里,崩得碎牙横飞,反手又把夺来的矛飞掷出去,刺穿了一个倒霉鬼的侧腹,矛杆在伤口外一颤一颤,把肚子里的东西全搅了个稀烂。在空地的另一边,扁头带着他的人冲出林子时,面前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还傻愣愣转过身去看大牙那边。扁头毫不客气,躲过当面的敌人,抬手一矛划伤了那个回头的家伙的大腿,他没有和这家伙多纠结,轻松地躲过了对手准头欠佳的横扫,直扑那些傻愣愣还在跳舞的家伙而去,右翼的猎人们掩杀上来,轻松了结了两个正追着扁头跑的敌人。

大牙这边遇到了点麻烦,他和两个敌人打了个照面,却发现自己这边的猎人都已经冲过了头,没人回头注意他这边。他横握矛杆,往前一推,把那个小个子推得踉跄后退,同时转身让开一支探过来的石矛,借着转身的力量,把矛杆甩出去拍扁了攻击者的半个鼻子。小个子在大牙眼角的余光里一闪,站稳了脚步红着眼从他身后猛冲过来。大牙放弃了面前捂着脸的目标,作势又要回身一甩,小个子果然收了脚步想格碎甩过来的矛尖,只不过大牙一开始就没想故技重施,化甩为捅,左手把矛杆往后一送,矛尾在小个子的眼窝里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小个子没想到还有这一下,痛苦地松了握矛的手捂着眼睛弯下腰来。大牙没放弃这么大的一个空子,掉转矛尖结果了他。只剩下半个鼻子的猎人正要逃跑,一矛隔空飞来扎在他的侧腹,矛杆一颤一颤,把肚子里的下水搅了个稀烂。

大牙转头望向石矛飞来的方向,缺耳正露出一嘴烂牙冲他笑,踩着尸体的脖子把自己的矛从它嘴里拔出来。

战斗在瞬息之间就结束了,只剩下一些收尾的工作。

大牙最后不得不命令那几个新猎人把割下来的人头丢掉,他们又用不上那么多人头,只是长老们要看敌人脸上的图案,而他们的石刀割下来的脸皮拿回去以后看起来就皱皱巴巴破破烂烂的,长老只能叫他们拿一整个人头回去,这和新猎人们以前在老家里的习惯可不一样。

在林间空地的中间,有一个光滑的白白的盒子,盒子被架在几根烤得焦黑的树干上,下面还生着一点点微弱的火头。一具面朝下烧得半焦的尸体就趴在火边的灰烬堆里。

大牙招呼了一个看起来很闲正在庆祝的的猎人过来,无视了他龇牙咧嘴不情愿的表情,叫他把那具焦尸拖走带回去。自己走上前去,踢散了白盒子周围的余烬,准备去捧起那个盒子。这应该就是大星上落下来的东西,大牙想到,这附近会做盒子的只有长老们,但他也没见长老们做过这么漂亮这么古怪的盒子。

就在大牙弯下腰的时候,盒子吐出了一张兽皮。大牙捡起兽皮,摸了摸软乎乎的毛毛,这可真是一块好皮子,大牙想着,把皮子翻过来,看到了上面的画。

“原来皮子上是可以画的。”大牙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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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物件00000004

密级:绝密-仅供d级以上人员阅读,纸质存档印数:1

秘密档案

文件所有内页及附件必须保持完整装订

不得带出保密室

不得影印、拍摄或复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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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述:

物件00000004是一台2010年11月生产的的hplaserjetprop1102激光打印机[s/n:——],于公元前[——]年被机动特遣队“美味”发现于site-0002。物件00000004包含下列组件:

打印机00000004-00

印有末日预言的纸张00000004-01

——基金会收容的第一份末日预言的抄本00000004-01-alpha

无限墨盒00000004-02

机内包装纸00000004-03

物件00000004会不定期自行打印关于世界末日的预言。(预言内容被储存在site-0019猎人纪念图书馆)

物件00000004在打印末日预言时无需输入纸张,也无须置入墨盒。物件00000004会自行产生与预言相匹配的纸张,放置在进纸托盘上的打印纸会被消耗,但输出的预言材质、类型、幅面、质量与之无关。

1770年,在进行例行检查与维护时,一名学徒拆下了墨盒(00000004-02)并移除了打印机内包装纸,[——]大师还原了墨盒在打印机内的状态,但无法复原内包装纸(ex-00000004-03)。自该事故之后,物件00000004输出的预言减少了其中的艺术化成分,变得更加简单易读。

1991年,长老[——]对物件00000004-02进行了替换实验,在一台实验用激光打印机原型机上,物件00000004-02可以在不损失质量的情况下进行打印。替代墨盒安装在物件00000004-00上之后可以产生模糊的预言纸,可能是由于感光层与物件00000004-00的光学系统不匹配造成的。2012年,长老[——]主持了第二次墨盒替换试验,证明市售同型号墨盒可以成功打印出清晰的末日预言。

物件00000004目前由三台年发电量175万千瓦时的核反应堆驱动物件1c3790a2提供能量,照射焦点设置在电源插孔内6mm处。

==

物理性质分析:

一台标准hplaserjetprop1102激光打印机。

2010年11月10日,当地时间1100时,特工[——]在位于新加坡大士的hp工厂组装了序列号为[———]的hplaserjetprop1102激光打印机(00000004-dup),同时造成了一次收容突破事件。原物件00000004(ex-00000004)失去功能并风化瓦解,剩余粉末被收容并标记为物件00000004-04。

机动特遣队“黄衣使者”随后回收了新生产的物件00000004-dup,经测试,其功能与物件00000004一致,基金会将之视为物件00000004。

物件00000004是一台2010年11月10日生产的hplaserjetprop1102激光打印机。

==

神秘性质分析:

测试列表[——]

无效测试列表见附件3。

物件00000004-01预言的详细程度与通过25mm电源接口输入的能量功率正相关。自输入功率超过360瓦特后,物件00000004-01就开始遵从基金会异空间探索报告格式,然而其中提及的视频、音频及实物附件全部缺失。

这些报告一般报告了“基金会机动特遣队‘碳痕迹猎人’”在末日后地球的侦查行动,在大部分报告中,灾难后的地球空无一人,从报告中对残余的人造建筑和遗留物品的描述可以确认,这些侦查行动发生在灾难之后平均72年内,中位数55年。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预言术对未来因果的扰动,物品00000004-01实际上可以作为规避部分世界末日风险的工具使用,建议进一步提高能量输入功率以增强其效果。

==

保全措施:

保存物件00000004与物件1c3790a2的钢筋混凝土掩体应定期被作为预言媒介进行长期性事件预言,按照当前理论,该预言指向一个se级天文灾难场景,预计在将来的50亿年正负5亿年内将保持一个恒定一致的预言结果。该防护性预言的结果会改变人员休息室墙壁上马赛克拼贴画的形状,所有值班人员应随时检查拼贴画的形态、颜色和风格,在发生变化时进入橙色警戒状态并联系驻站预言小组进行预言更新工作。

为减少物件之间的交互作用,基金会正计划使用本时间线顺流方向上的一件tr05水平设备替代物件1c3790a2的作用。

==

收容措施:

物件00000004被收容在site-0002基地一个30*5*3米的钢筋混凝土掩体内,物件00000004的背面供电部分被安装在一个连接了热交换器的500*30*30厘米银合金盒内,盒内填充氢气。物件1c3790a2被置于同一个银合金盒内,与供电系统总线连接。整个钢筋混凝土掩体由6枚时空稳定锚锚定,三套独立于基地系统总线的因果连续性检测仪以多数判断结果为准,以确认时空稳定锚的有效性。

物件00000004在打印预言时,应保证9台发电机组中的至少3台能够正常工作。随着预言中灾难场景烈度的增加,可以肯定的是,在将来,低精度预言带来的干扰效果可能不足以形成屏蔽。

每72小时应进行一次在线备份电源切换测试,每15天补充一次导热气体,合金盒内的气体温度应维持在27315k。

值班人员应随时回收新产生的物件00000004-01并归档。回收物件00000004-01时,值班电气工程师应确认物件1c3790a2电源已断开,经值班主管确认后,同时使用配套的两把开门钥匙打开回收人员通道。只有在确认人员离开物件00000004操作间后,才允许重新接通物件1c3790a2的供电电源。

==

守卫措施:

由内卫部队[——]执行基地守卫任务。

撤离任务由法师小组[——]负责。

超级秃头人交涉任务由长老[——]负责。

==

命令:

回收00000004-01-sg。新加坡预言是一个潜在风险,尽可能回收原件,并销毁流散在外的复制品,清理知情人员。

016、救援

#

2016年8月27日

秘鲁,马尔多纳多港

机场

#

“卡车在路上,你,在这里等。”那个中尉丢下一句话就走开了。

埃里克冲着他的背影比了个中指,无可奈何地走回直升机旁。

“我们能对他做什么吗?”他的副驾驶员老雷靠在直升机边上,摘下墨镜心不在焉地用眼镜布擦拭着。

“你看看,”埃里克指指跑道另一头人员输送车上架着的机枪:“明显不能。”

“我们已经等了两个小时了,你懂我的意思吗?他们已经晚了两个小时了。”

“那我们也得等着啊。”

埃里克走到机舱边,撑着坐垫,把上半身探进机舱,在一堆杂物里翻翻找找,终于从一堆十字架和桃木念珠里找到了望远镜包。

“我看看,如果车到门口了就启动发动机。”

老雷给自己点上一颗烟。“随便,反正不差这点时间。”

埃里克举起望远镜,看了看跑道另一头的围墙,那里有一扇铁丝网门,一辆中国产的防雷车停在水泥隔离墩后,机枪射手藏在防盾后面,指着道路的方向。

“这帮家伙戴的墨镜倒挺酷的。”埃里克看到一个好像戴着朋克风夸张大墨镜的家伙,正在围墙外巡逻。

“哪呢?”老雷也从腰包里掏出公发的那副望远镜。

“4点钟方向,正在走的那个。”

“呃,我好像看到了个戴米妮眼镜的。”

“啥玩意?”

“那个女的米老鼠。”

“不是,我知道什么是米妮。我问你人在哪呢?”

“3点钟方向,巡逻哥们右边,围墙里面。”

埃里克转过去,看到一个身高大概5尺8的矮个子横端着步枪站在围墙边上,脸上架了一副很夸张的蝴蝶结形镜框的大墨镜,红底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

这实在是有点搞笑,何止是搞笑,简直有些诡异了。

“我女儿以前就想要一个这种的,”老雷说:“就是那年我跟你说我们全家开车去看大峡谷那次,记得不?那个小烦人精非要在加油站买那个要价过高的垃圾货,那是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呃,02年?03?”

“反正差不多。”

“她现在还不和你说话?”埃里克又转过去,看机场正门那边。

“河畔城那件事之后好些了,给我打了个电话。”老雷把烟头弹到湿润的沙土跑道上:“小孩子长起来真快。”

“当然。”埃里克又看到了一个戴着女士墨镜的家伙,夸张艳俗的玫红色镜框很是显眼。他又找了找,看看有没有其他看上去古怪的士兵。这帮秘鲁人好像把整个旅游纪念品店的存货都戴在了脸上。

“老雷,”埃里克招呼他的搭档;“把你的墨镜给我。启动发动机,叫里克和查克把他们的旋翼也转起来,随时准备起飞。”

“干嘛?”

“我有点想法,别问了,照做就行了。”

老雷把他的射击眼镜摘下来交到埃里克手里:“这可是欧克利,好东西,我刚买的。”

“我知道我知道。”

“别‘知道知道’。”

埃里克冲后面挥挥手,朝跑道边的杂草丛里走去。

“你知道刚才那个中尉去哪了吗?”他问一个士兵。那兵戴了一副金丝边的飞行员墨镜,并不答话,只是抬起ak-74的枪管,指了指直升机那边。

埃里克掏出手册翻了翻,来这之前他记了几句常用的对话在本子上,只不过这些秘鲁人要么冷着脸,要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也搞不懂自己到底哪里说得不对。

“dondeestaeltipo……quehablaingles?”埃里克也不知道他记的这句话对不对。

那个士兵笑了笑,举起枪捅在埃里克的胸口上。

“回去。等着。”士兵操着腔调古怪的英语。

埃里克后退一步,举起双手,他注意到步枪的保险一直是打开的。

“好吧好吧,我这就回去。”埃里克说着,慢慢把右手放下来,从口袋里掏出老雷的眼镜:“交换一下眼镜怎么样?amigo。”

他瞎掰了个故事,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懂:“我那边那个朋友每到一个机场,就喜欢找个朋友互换墨镜。就像一种旅游纪念品,每到一个地方就留下一点痕迹,每一次都留下点回忆什么的。”

他转过来指着镜架上的商标给士兵看:“欧克利的,好东西。”

士兵不为所动:“回去。等着。”

埃里克听到身后旋翼开始隆隆作响,感觉差不多是时候了。他不动神色地斜着向前挪了半步,稍稍让开了那把ak-74的火线:“这真是一副很好的墨镜,亏不了你。”他把墨镜举到士兵眼睛的高度,只不过离了一把步枪的距离,有些滑稽。“你看这效果,看得又清楚。”他举高了一点,好像迎着阳光:“又能挡光。你看看。”

士兵正准备用他的步枪做出更具威胁性的动作,好赶开这个恼人的美国人,只不过他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被飞行员手里的墨镜吸引过去。就在这个时候,埃里克左手拨开他的枪管,一拳揍在他的太阳穴上,干净利落地把人放倒在杂草里。

“我就知道你有什么不对。”埃里克看看左右其他士兵,好像没人注意到这边,他弯下腰,摘掉了士兵脸上的墨镜。“我就知道。”

埃里克看到了一双古怪的眼睛,有点像煎得太老的荷包蛋的蛋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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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27日

秘鲁,谭波帕塔以南

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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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能64呼叫皇帝03,听到……重复,全能6……呼叫皇帝03,……话。”艾德本来已经准备好徒步穿越边境,他在地图上看到个叫莫霍还是什么的地方,有公路,拦个车往南走,几个小时就到拉巴斯了。

他按住无线电,和基顿交换了一个眼神。全能64是营战斗群里的一个高级呼号,一般总是指定给营部连的单位。

“我们要回话吗?”

艾德已经拿定了主意,他把工兵铲丢给基顿:“你接着挖坑。”然后按下按钮:“皇帝03呼叫全能64,皇帝……”他刚开口,就听到无线电里同一个频道有另一个人的声音。

“皇帝03呼叫全能64,听得到吗?”

“全能64收到,声音清楚,皇帝03,报告你们的状态。”

这真是日了狗,艾德猛按几下通话开关,耳机里传来咯嗒咯嗒的声音,他这边没坏。

无线电里的那个声音又说:“有一个重伤员,无法移动。地图方格cj07,键盘6。我们离一条南北向的林中道路很近。”

艾德狂吼:“全能64,你们的通讯频道已经暴露!重复一遍,你们的通讯频道已经暴露!有人听到吗?”没人理他。

“撑住,长脸,我们来了。现在你看看周围,有没有敌方活动?”全能64正被一步一步地引入陷阱,艾德急得冒火,又无计可施。

“他们大概有连级权限,已经把我们屏蔽在外面了。”基顿说:“我们现在的密钥还能用……”他看了看表:“7个小时,在那之后我们连听都听不到了。”

“操!操!操!”艾德把那些还在蠕动的尸块往浅坑里一踢;“我们过去。”

基顿把工兵铲挂回背包后面:“你还有几个弹匣?”

“三个。”

“那我匀给你一个。”基顿抛给艾德一个弹匣,指着自己被绷带裹了一半的右脸:“我用不了那么多。”

“两个人打几十个,也不能全靠我吧。”

艾德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等下,我们还得把那家伙刨出来。”如果他们能提前拦住救援部队,这几块肉块应该就能够证明他们的说法了。

“皇帝03,请注意,我们离你还有12公里,我们会从你的南面出现。”

“收到。”

基顿掏出地图,在地图上划了一圈:“全能64大概在这里。我们大概在这里。”基顿参考了一下gps上来回跳动的读数,圈了一个小圈:“所以,我们从这里过去,可以在这,这,或者这里拦到他们。”

艾德草草看了一眼递过来的地图,一边是一条游览道路,他先排除了,既然救援部队没有直接在昨天的战场机降,从北面搜索过来,那条公路附近肯定也已经被秘鲁军队或者那些不太容易打死的家伙占领了。艾德给了自己的背包一肘,背着一包不断挣扎甚至想杀死他的肉块实在是太让人分心了。

“西面那两条路离游览道路太近了,现在没有游客,但是秘鲁人很容易过去。如果我是‘老虎’,我就会选择东面这条道路,然后,你看这里,有一片空地,应该够直升机着陆。”

他们往西走回去的时候,才发现过来的道路比回去的路好走太多了,凌晨他们愣头愣脑滚下去的那些“缓坡”爬上去都是要命的。他们花了将近三个钟头走回昨天枪战的那片林子时,天刚刚暗下来,林子里除了偶尔几声悠长的鸟鸣,还有一种古怪的咚咚声。

“你听到没有?”全能64和那帮焦眼僵尸通讯之后就进入了无线电静默,在通讯频道的轻微干扰声里,林子里的异响就显得很刺耳了。

“我们去看看。”

他们虽然走得很累,但是实际上还是比预计进度更快一些,那个咚咚响的东西听起来离得实在是太近了,不亲眼看看也确实放心不下。

他们往林子深处多走了几十米,就看到远处一个人影立在一棵树旁,头上立着一只不知道什么种类的大鸟。艾德刚一看到人影就躲到了一边。基顿打开他的夜视仪,找了棵树藏住自己的身影,探头出去看。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基顿说。

“那你就闭嘴啊。”

基顿从掩体里走出来,朝那个家伙靠过去:“我觉得他大概不会在乎我们说什么。”

抵在树上发出咚咚声的就是十几个小时前艾德打中的那个家伙。基顿挥挥手赶跑了正在啄头盔的鸟,好奇地折了根树枝从子弹的入射孔捅进去,看着树枝另一头挑着一小团血丝糊拉的东西探出来。与此同时,“尸体”还抵在树干上,试图往前走,横端着的步枪在树干上“咚咚咚”地撞击着。

“我了个大操。这是你打的?”基顿问。

艾德摇了摇头,倒不是他否认自己打飞了这个可怜人的脑子,而是面对这么令人震撼的场景时,人们有时候就是会下意识地否认一部分现实,不管是哪一部分。

“我就觉得我把他的脑子打飞出去了。”艾德说着,用匕首挑出这具活尸的身份牌。“我操,是巴克。”巴克和他们关系还挺好的,场面这就变得有点令人伤心了。

“看看他还有多少弹药。”基顿蹲下去,开始翻活尸身上的胸挂:“你确定这是巴克?”他拿着一个弹匣翻来覆去地看:“巴克用的不是这种,你忘了?他刚买的那种马盖普的那个很花哨的新弹匣。”

“啊,我记得。”艾德接过弹匣,塞进胸挂里。

大概他们只能把伪装做得很像,但是一些细微的改动跟不上变化?艾德猜想。不过不管怎么样,总比被人烧成灰以后还能原地全副披挂站起来变成不会痛的僵尸要好点。

“我们拿他怎么办?”基顿终于发现现在局面有点棘手了。

艾德把“巴克”的枪带解开,摘下它的fast盔,他检查了一下盔上安装的gpnvg-18,夜视仪稍微磕了一下,不过状态总比他自己的好,艾德伸手擦去了一点溅在头盔侧面的脑浆,戴在自己头上。

“我估计一会儿用得上。”艾德说着,把枪带套在“巴克”的脖子上,又觉得有些不太妥当,这家伙头骨都快被打塌了:“扶着一下。”

基顿扶住“巴克”的肩膀,这家伙还在不停的试图往前走。

“手让让。”艾德把枪带另一边也拉下来,绕过僵硬的手臂,把枪带束在“巴克”的胸前,在挂点上栓了根尼龙绳。“来,把他转个向。”

“呃,我真不喜欢这样。”基顿忍着恶心搂住活尸,和艾德一起把他抬起来,转了个方向。他都感觉到有血和别的什么东西滴到他脸上了。

活尸脚一着地,果然笔笔直地往前走了起来。

“你准备遛着这玩意一路走过去?”

“不然呢?”

“一个体面的葬礼?要么就把它留在这里,他刚刚还交了新朋友呢。”

“对啊,一只想吃脑子的鸟。”

两人聊着天,互相舒缓着恐惧的情绪,慢慢消失在树冠投下的阴影里。他们还有好一段路要走,好一场仗要打。

017、新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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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结束的时间

梦结束的地方

通往绞肉机的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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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级秃头人望向那幅画的时候,画里的人也望向他。同样的光头反射着同样柔和的白光。

ok,好像我要入门了。超级秃头人想,他回忆起刚才肯特云里雾里的一番话。

这是一个心想事成的地方,我一定能成功的!

长头发长头发长头发长头发……

长啊!

为什么不长!

要求放低点,6毫米圆寸6毫米圆寸6毫米圆寸6毫米圆寸6毫米圆寸……

3毫米?

贝蒂本来想拦住超级秃头人,一个有着超强力量精神上还明显不稳定的家伙如果被外来模因污染,基本上就等于一次rc级现实崩溃场景了,绝对不会比被雷管近炸裆部好多少。

结果谢顶的超人在那副画面前也就呆立了六秒,表情从自信到狂妄,转而变成失望绝望,最后像老虎机的转轮一样叮叮叮停在“我|想|死”的大满贯上。

“你看到什么了?”

贝蒂枪都懒得举起来,她自己也放弃了。

“一面镜子。”超级秃头人老老实实回答:“普通镜子,我秃头,镜子里也是秃头。”他转过脸又瞥了一眼:“好像也没有什么趁我视线转开邪魅一笑。”

贝蒂回想起她看到的那幅画,一开始她只是觉得眼熟,现在回想起来,那幅画应该就挂在李剑仙综合训练中心的大厅里。那幅画她一开始就觉得有些诡异,特别是猎人身后那些抱手拖脚的人形,贝蒂当年还只觉得是画家在填充画面角落里的空白,现在想起来,就有点令人脊背生寒的感觉了。

她收拾了一下心情,确认自己还在小队频道里:“斯文森,把枪放下。”然后切回外部通话:“都过来,别看墙上,没什么好看的。”

朋友,你真不是当幼儿园老师、初中班主任或者交通管制员的料,越这么说就越容易激起人的兴致。

超级秃头人还站在那对镜沉思,就看到肖小姐的头顶飘飘忽忽走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然后踮踮脚,还是往画里看了一眼。超级秃头人有些伤心地又努力了一下,头上还是没有长出什么东西,甚至缺乏生意盎然的情绪。他摇摇头,转身离开。却听到身后“咦”了一声,一回头,肖小姐人已经不见了。

这都什么事啊。

超级秃头人赶紧后退两步,假装自己还在对着镜子长吁短叹。不过走在前面的那帮人根本就没人回头看他,一场戏中融入的那么细致立体的寂寞,层次分明的哀愁,全都付诸流水了。

超级秃头人伸手摸了摸镜子,好像真的像那种老套的桥段一样,镜子稍有点阻力,他的手稍微一用力就穿了过去,指尖触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

超级秃头人一惊,收手回来,却看到肖小姐捂着额头从镜子里探出个头来。肖小姐本来还想抱怨两句,但是看看超级秃头人,预感到和这个玩意讲道理是毫无意义的,又低头估摸了一下离地的高度。

“接我一下。”

“哦。”

超级秃头人拎着肖小姐运动服的领子,轻轻松松地把她提溜出来,可是肖小姐并不领情,一巴掌打开了他的手,踮着脚又伸手回去隔着镜面摸索起来,超级秃头人隐约听到镜子另一边有些瓶瓶罐罐摔到地上的声音。

“你这是怎么回事?”超级秃头人看她只拿了本大概2700页的厚书过来,有些奇怪。

“你不是要买职业女装吗?”肖小姐问他。

“你还换了衣服!”超级秃头人猛然发现肖小姐居然还换了套合身点的运动服。

“我刚回了趟家啊!”肖小姐觉得他不可理喻。

“你能回家?”超级秃头人惊诧莫名。

“我要回去喂毛头啊!”肖小姐理直气壮。

“那你还回来?”超级秃头人摸不着头脑。

“你不是要买职业女装吗?!”肖小姐气得不行:“你不是问我那套衣服吗?我把上个月的邮购目录拿来了啊!”

超级秃头人又看了一眼“镜子”,镜子里还是一个他最熟悉又最陌生的秃头盯着他。超级秃头人又伸手进去,这次他感觉到摸到了几片滑腻腻的鳞片,然后他的手被咬住了。

“你的猫是不是个子很大长鳞片的?”超级秃头人问。

这什么跟什么啊,肖小姐觉得自己已经有了足够的理由生气了:“不许你瞎说毛头!毛头很小一只毛茸茸很可爱的!”

谁跟你说这个。超级秃头人就怕这瓜婆娘把……比方说龙或者科莫多巨蜥当猫养,听说是个毛茸茸的东西,他就放了心,伸手抓住舌头一拽,那玩意松了口,放超级秃头人收手回来。

超级秃头人甩了甩一手淋漓的口水:“你看到的是什么?”

“你看到的是什么?”肖小姐反问:“算了,不想知道。我就看到家里房间,就是从梳妆台镜子看出去的,然后我就回去喂猫了。”

“不对,你还洗了个澡。还吹干了头发。这边头发翘的,说明你还这样撑着头看了会儿电视。”

“我没有!”

“手还这样放着撸猫。”

超级秃头人没有深究细节:“说明内外有时间差,我这刚过去两分半。”他从肖小姐手里接过那本厚书:“顺便提一下,我刚刚看到的是一面可以穿过去的镜子。好了,没你事了,你回去吧。”

肖小姐突然觉得自己背上的毛都竖起来了,她刚刚到底在哪里,喂的是什么猫,看的又是什么电视剧?

“算了,我还是和你们一起走吧。”

超级秃头人想了想:“也好,要我提你过去吗?”

肖小姐摆摆手,敬谢不敏。

在走廊的另一头,人们又遇上了一扇门。

贝蒂:“唉?秃子呢?你们谁看见他了?”

昂利回头望了望,走廊弯出一个弧度,看不太远。这会儿他心情很放松,大剌剌回头跟贝蒂讲:“那秃子大概还在后面和他女……”话音未落就看到贝蒂脸色变了,还没反应过来就挨了个脑瓜崩。

“背后说人闲话要下拔舌地狱的!”超级秃头人警告他,又想起来问被提着跑了一路肺都快被颠出来的肖小姐:“现在还有拔舌地狱么?”

肖小姐实在没力气恶狠狠,只是干呕了两下:“呃……有一个静默冥思治疗养生中心好像……呕……”

贝蒂指指门,面不改色心不跳:“炸不开。”

超级秃头人倒是乐得承担这个任务,踢门真的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特别是当你真能踢得开的时候。

随着金铁交击的一声闷响,门板带着一小块墙壁打着旋飞了出去,露出门后的景象。

门外是一个小广场,双层同心圆结构的中心是一座巨大的雕像。这是建筑里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了,一行人绕了好大一圈才绕到雕像面前,只见从背后看到一坨石山一样,近乎于现代装置艺术的玩意,正面看来居然是一个巨大的软泥触手怪正抓着十个欢快的人往“嘴”里放的情景,而且所有人看起来都好像很开心。

斯文森本来还戴着那个古怪的帽子,手里还提着一个装在证物袋里的。看到这雕像,他愣了一愣,有点想把这俩玩意丢到一边去。

萨满阿狗也好像悟出了什么:“那玩意原来……”

昂利:“我*!那玩意原来是调料包!”

斯文森:“我是不是按那个‘我感觉很难受’他就嫌难吃不绞我们了!”

超级秃头人就觉得这帮老外见识太浅:“你们知不知道有个菜叫凉拌折耳根?”

他们花了十几分钟逛了逛小广场,看上去这就是个符合各种公共场所设计规范的普普通通的小广场,超级秃头人都可以想象出一群老头老太把音箱摆在吃人软泥触手怪像下,边上摆着些毛巾水瓶之类的东西,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翩翩起舞,然后排着队欢快地走进那条长廊,给自己戴上喜欢的调料帽,喝一口腌料汁,一边坐在绞肉机里等着自己入味一边欢快地聊着天:你家小谁多大啦还不结婚找女朋友了没工作怎么样我家小谁早结婚啦孙子都这么大啦小谁在呱呱会社工作月入两狗人生唯一的苦恼就是早上送小孩上学学校门口不好停车哎哟我这边差不多入味了我翻一面你们接着聊哈……

广场周围还有几间看起来像是商店的小屋,柜台上摆了点调料帽,还有几瓶那种铀235饮料,不过这会儿昂利已经开始怀疑那到底是饮料瓶还是**器了。

他们确认了这地方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之后(贝蒂一直催着人赶紧走,简直像个不称职的导游),最后集合到了雕像前。

“啧。”肯特先生咂咂嘴,他现在很喜欢这种能表明他还是个活物的动作:“我们应该给养鸡场弄一套这个。”

“走走走。”

贝蒂几乎是撵着人群从广场入口走出去,她倒是一点都不担心前面的路上有什么陷阱,食人软泥触手怪想必不会在屠宰前糟蹋食材。

更何况超级秃头人走在最前面。

超级秃头人走了两步,伸手一挡,拦下一支从墙里杀出的金属矛。另一支矛在秃头上弹了一下,扎进墙里去了。

他随手把长矛弯折成一团,随手扔到通道的尽头,一路上铛铛铛铛又触发了一串陷阱。

肯特先生一身冷汗:“大概最强大运气最好的人最好吃?”

跟在超级秃头人身后的阿狗吓得腿都软了,呜了一声蹲在原地不敢动了。

只见超级秃头人一路披荆斩棘,被他从墙里扯出来的喷火陷阱激光格栅暗杀机器人死蜘蛛在他身后丢了一地。眼看超级秃头人都快走到头了,昂利刚想跟上去,却听到咔哒一声,不知道超级秃头人又踩到了什么,一个足以填满通道的巨大石球从天花板上落下来,就砸在昂利眼前,然后一路空洞空洞滚了下去,最后被超级秃头人一拳击碎。

“应该没事了,来吧!”超级秃头人回头,冲目瞪狗呆两股战战的人们招了招手:“就沿着我走过的地……”

两扇活板门在超级秃头人脚下悄无声息地打开,超级秃头人话都没说完就保持着那个招手的姿势跌了下去,就像一只被丢进垃圾箱的招财猫摆件。

“还能这样!”

”这也能坑到他???“

抱着一丝希望,人们小心翼翼地走到超级秃头人跌下去的地方。活板门正在慢慢合拢,不过还是展露了深渊的一角,看上去就是那种掉下去就可以直接判定死亡,看不到边缘也看不到底部,只有幽邃的黑暗统治一切的深渊。

“那些吃人软泥触手怪大概是饿死的吧。”昂利探头望了一眼,发现自己在注视深渊时,几乎失去了距离感和方向感:“这……它们还吃个屁啊。”

“大概最强大运气最好反应速度最快的人最好吃?”

没人回答,大概超级秃头人真的是他们之中最好吃的那一个吧。

贝蒂没有理会队员们关于吃人的讨论,她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周围环境,指着前方不远处地面上一处古怪的”装饰品“:”那里应该是安全区。“那个装饰品被做成了一捧熄灭的篝火中间插着一支金属长矛的样子。

“那是休息区?”斯文森大概理解了一点,山里给旅行者和猎人们准备的宿营地看起来就有点这种味道,清理出一块防火的空地,让火光在无尽的黑暗中开辟出一片温暖的空间,大概能给人一种安心感。

“也就是说,前面……”

阿狗也表示赞同:“没错,讲道理按照正常关卡设计原则来看的话,这条通道就是制作者最后的恶意,你以为经过那么多艰难险阻之后应该可以一边看制作人员名单一边大踏步走向最后的真结局了,实际上最后才是最难的部分——所以在我们前面应该是普通平台跳跃和随机怪物战斗……”

萨满说的不错,他们果然路过了许多造型诡异的舱室,翻越了许多古怪的障碍,几乎在重峦叠嶂的迷宫里失去了方向,一些舱室的地板上还横陈着几具认不出来头的骷髅。所有这些舱室好像螺旋状地一层一层叠在一起,有些区域被固定式的巨大升降机在垂直方向上连接着,只是看起来这些升降机只能往一个方向运动,多走几步,还能发现同样以“篝火”为标志的休息区。

“这个是存档点,大概玩不下去了可以在这里存档回去休息。”阿狗信誓旦旦地说。

斯文森鄙夷地哼了一声:“你觉得这存档该怎么弄?”他踢了一脚旁边的金属墙壁:“这能有个电梯还是什么?”他随便踢了几脚,觉得自己已经很充分地向萨满证明了自己的观点,放松地往墙上一靠,随即消失在墙后。

阿狗一拍大腿:“啊哈!隐藏门!”兴冲冲地就跟过去,往墙里一跳,墙后传来斯文森的一声闷哼。

众人也跟了过去,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那面“墙壁”实际上只是空气全息投影罢了,贝蒂用手掌扇了扇风,就看到墙壁中间微微扭曲了一点点。她穿过墙壁,把斯文森从地上拉起来。

“怎么着?”贝蒂问:“从这里走?”

“走吧走吧走吧。”阿狗有点不耐烦,他带头走在前面,转过走廊的一个弯,发现面前果然是一架和外面差不多的大升降机。

可以,这很魂味。阿狗想。他等所有人都站上了升降机,一脚踩下踏板,升降机果然隆隆升起,顺着笼罩在黑暗中的深井向上移动。

“你们觉得上面会是什么?”肯特先生突然开口,声音在井壁之间反射了几次,回音嗡嗡作响。

“居住区?”

肯特没来由地叹了口气:“但愿是吧。”

018、信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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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结束的时候

梦结束的地方

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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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特先生作为一个两次参与筹建基金会收容监控站的青年骨干,自以为还是很懂怎么在一个研究设施里实现工作环境与生活休闲的平衡的,其中有一个特别重要,也经常被人忽视的原则,就是千万不要共用伤员通道和返回居住区的通道。

肯特先生抬头望向升降机外巨大的餐桌和餐桌边巨大的骨骸,餐桌大约有十七八米高,折算下来,那些伏在桌上已经化作白骨的巨人站立起来恐怕得有三十多四十来米高了。探险队从死亡投射的阴影下走过,穿过惨白肋骨下斑驳的光影,在青苔攀附的腿骨森林间穿行。

“氧含量50%,空气湿度1%。”昂利从战斗服hud上读出了数据:“我要去采集些苔藓样本。”

卡莉觉得很奇怪:“你们两个没什么感觉吗?”

肯特先生显得高深莫测:“活着就是活着,和呼吸没有关系。”一句话绕开了人类呼吸从生理学到生物化学的无数原理,给人一种把他全部下水都掏空了都不能影响他装逼的印象。

只有肖小姐为了没有做好面部保湿稍微恐慌了一下,她把卫衣的兜帽翻起来,把脸尽量藏在兜帽下面,装得好像真的有用一样。

昂利用刮刀窸窸窣窣刮了一点青苔和骨头碎屑下来,扫进试管。从这个角度仰望,远远只能看到膝盖骨的下半部分。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桌面就像是宫殿的屋顶,架在你无法触及的高度,繁复华丽的金蓝相间的花纹隐藏在阴影里,从中间向外一圈一圈地扩展出去,形成一种宏大而规律的模式。这样的装饰,总是会展现出一种超凡脱俗的恢弘气势,在为了彰显权威而建设的人类宫殿和宗教建筑里,到处可以看到这一设计思路的体现,但这只是餐桌罢了。

在这一刻,昂利大概理解了这种设计。

巨人们高高在上,而准备通过试炼的食物们就从餐桌下走过,在亲身体会过桌面上嘎吱嘎吱的咀嚼声之后,预备经过千难万险成为食物的人,到底会坚定自己的信念,还是就此退缩呢?他们会崇拜这宏大的景象吗?想到那座雕像,昂利意识到这里的观念是建立在另一个基础上的,大概那些人会体会到无比的光荣吧。

“斯文森!人呢?”贝蒂在一根支撑柱下开始整理绳索:“昂利,过来,帮我理绳子。”她切换回小队频道,把斯文森找了回来。

“我们把钩索打上去,挂住颈骨那边,然后爬上去。”贝蒂估计下面已经没有多少需要取样的东西了,而且在林立的骨棒和立柱之间行动视野受限,贝蒂在看到青苔的时候就预计到这里可能存在某种脆弱的生态系统,在视野更开阔的地方行动可能更加安全点。

“巨人和那些食用人类尺寸差距太大了,如果我们要沿着现在这条路,”阿狗指指地上花纹不同的地方:“就一定会走到供人类生活的区域去,我估计大概就是些高级些的养鸡笼子。”

“如果在上面走,视野会好些,而且更容易看到供巨人行走的门……就我们现在这个尺寸来说,那应该是一个很醒目的建筑物。”

“为什么你们会觉得是这些巨人在吃人?”李均问:“刚才那个雕像明显是完全不同的物种吧。”

“我们上去就知道了。”贝蒂结束了讨论。

贝蒂、斯文森和昂利检查好绳索,三个大头兵把绳索连接到钩爪侧面的挂环上,打了几个结实的结,又把推进钩索用的枪榴弹拧上,装在枪管前面。

“等火控提供的瞄准点稳定了再打,别急着开火,瞄准颈骨下缘,你看到那里有条骨缝没有?就瞄那里。”这种枪榴弹的原理非常简单原始,但是配合上战斗服搭载的综合火控系统,就成为了一种探险中非常便利的小道具。

昂利把武器切换到单发模式,关闭导气箍,让视线自然交汇到目标上,屏息凝神,稳定住头部动作。战斗服火控读取了他的动作,从头盔顶部周视镜的镜头边射出一道脉冲激光,投射到骨架上的那个视线虚拟焦点上,取得了一个4133米的读数。火控计算机基于这个读数开始弹道解算,引入当前空气密度数据,以一个地球标准重力加速度为参照,最终得出了一个参考瞄准投影点。

“斯文森,一发挂索钩爪榴弹,放!”

“榴弹出膛!”

钩爪一头扎进骨缝,弹簧撑开倒爪,把自己牢牢固定在里面。斯文森估计了一下自己实际瞄准点和参考瞄准点之间的距离,回报道:“打低了一点。”

贝蒂自信地往上瞄了点,高喊一声:“榴弹出膛!”抠下了扳机。拖着绳索的钩爪刚刚好从颈骨上方飞过,绳索中段在骨头上摩擦了一会儿,减速下来,把钩爪从抛物线弹道中拽停,甩回来。贝蒂牵着绳索往前跑了几步,让钩爪扣住后面的绳索,猛拽两下,绳索就牢牢地套在了颈骨上。贝蒂又拽了两下,看绳子系牢了,承得住力,就放开绳索任其垂下。

昂利的那一发榴弹打得偏高,结果钩爪高高地落到了另一边肩膀上,昂利拽了两下,听到钩爪打开的声音,好像挂到了什么东西。昂利试了试,好像是挂牢了。

但是贝蒂并不满意,她走过来用全身力气猛拽绳子,吱吱呀呀的摩擦声在人们头上很远的地方响起来,在这片寂静的巨大空间里回荡。

“没挂牢。”贝蒂摇摇头:“别试了,不用这条。”她分配了一下任务:“我先上,阿狗跟着我。”她在剩下几个人里挑选了一下:“斯文森殿后,你们在下面的注意警戒。”

在有机械助力的情况下,爬一根凭空悬着的绳子并不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贝蒂花了不到半分钟就爬了上去。她单膝跪在巨人的后脖颈上,发现这里的景象更加壮观,巨人们原先穿着的衣服原来都烂得差不多了,从高处还能看到一点点银色的材料堆积在腰腹之间。

向更远处望去,似乎所有的巨人都用同样的姿势伏在桌上,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整整齐齐一排排圆润惨白的后脑勺,其中间或有几个空缺,大概是头骨在很久之前就从颈椎上脱落了。

“老天……”贝蒂被这幅景象镇住了,居然有些失神。

“拉我一把。”阿狗也爬上来了。

贝蒂让开点地方,把阿狗拽上来。

阿狗哇偶一声,差点没站稳,四肢着地,趴在地上定了定神,好一会儿才从这极具冲击力的景象中缓过神来。

“别愣着,干活。”

两个“平民”倒是省力,斯文森在绳子末段盘了一个大结,两个人踩在结上,让上面的人一人一个拽绳子,三下两下就提上去了。

“下面是什么情况?”贝蒂在小队频道里喊,她好像听到了一些嘈嘈切切的声音。

“不知道,你也听到了吗?”斯文森感觉到地面有一点点持续稳定的振动,这可不是什么好预兆。

“上面看得到什么吗?”李均挂在半空中,他都不知道该往上还是往下爬了。

但是贝蒂的位置还不够高,她攀住巨人颅骨后缘的那道槛,挣扎了两下,爬了上去,一路跑到最高的地方。

她仔仔细细地搜索起周围的环境来,让头盔周视镜做粗略扫描,固定在头盔侧面的主取景器拉伸到最大焦距。

“感知场景变化。”在这种情况下,她分不出一点多余的精力使用瞳孔跟踪操作,直接下达了语音指令。周视镜在每一圈的水平扫描中都会对比图像与上一周期的区别,在极远的距离上,受限于感光元件分辨率,这种对比往往只有几个像素的区别,辅以分辨率更高的主取景器,就可以在复杂的陌生环境里找到常人难以察觉的细微变化。

“潜在威胁37。”贝蒂在原地转了半圈,顺着hud上的提示找到了目标。

“我们是上去还是下来?”李均在无线电里喊,他挂在十几米高度不上不下:“我先爬上去?”

“下去下去下去!”这次她可以确定,那是一支什么虫子的触须,在一截臂骨的边缘晃了一下就消失了。贝蒂自己都没注意到,是主取景器捕捉后判定为敌意动作才推送给她的。

“一人一根绳,下下下下下!”

“我好像看到有什么东西。”斯文森在下面报告。

“自由开火!”贝蒂吼道:“能动的你都可以先打一枪看看。”

“落地了。”卡莉报告。

“建立防线。”贝蒂探头看了一眼正在往下滑的肖小姐:“平民马上到,eta15秒。”她一边忙着往定向反步兵雷上绕电线,一边切换到外部通话。

“你还有……13秒下去,小姐!”

“平民落地了。”

“阿狗,走了!”贝蒂摆好反步兵雷,草草从线轴里放出几十米导线,免得自己在下降过程中把雷体带翻了。

“斯文森,昂利,确保之前萨满讲的那条道路畅通。”

“哪条?”

妈的。

“地面上纹路不一样的那条!”

“我不……你说的是虫子吗?我……”

斯文森从通话频道里消失了,他紧张起来就不说话。贝蒂并不担心地面的情况,枪声稳定而又有节奏,每次都在调整最具停止作用的点射模式。在她的hud里,其他队员的弹药状态窗口一个一个蹦出来,弹药消耗量正常。

她顺着绳索一滑到底,掌心温热。一只半人高的巨型蟑螂在椅子腿后露了个头,正想缩回去,就被打成了一团飞溅的褐色浆糊。

她抬头望向白骨的顶部,果然有两只体形巨大的虫子畏畏缩缩地往系着绳子的地方爬。贝蒂按下引爆器开关,一片钨钢珠携着火焰把虫子打了个稀巴烂,虫子体内的粘液飞溅而下,淋了人一头一脸。

贝蒂用手抹干净头盔面罩:“阿狗!领路!”

“动起来!斯文森,你殿后!昂利!跟着我,看好右翼!”

“这只是些害虫……”肯特先生一边跑一边试图和贝蒂解释:“你想一下,这里没有食物,它们平时肯定不在这里生活!”

“你想说什么?”

“我们要去大门,如果这条……‘观光道路’通往人类生活的区域的话,你想想一座空房子里长期没有人管理的食品柜吧!”

“我真是信了你的邪!”贝蒂觉得他一定道理,但是前往大门的道路实在是太远了。她把视频流传送到李均的终端:“我应该看到门了,找出来。”

蟑螂并没有一拥而上,大概是之前试探性的进攻撞上了铁板,现在人们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沾染着一些虫子内脏的气味。这些披着油光光甲壳的虫子一见人就把自己隐藏在各种掩体后面,人一走,又鬼鬼祟祟地跟上来,直到什么时候行差踏错,在掩体外露出足够大的面积,被几发子弹打成一团浆糊。

“左转30°,前面虫子密度越来越高了。”李均很快找到了视频里的门,综合陀螺仪数据,做出了判断。

“我们现在是从大厅一侧直接斜插到对面左边的角上。”李均说,方便其他人建立起一个基本的位置关系。

正说着话,昂利忽然踩到了一坨滑溜溜的液体,他虽然是个新兵,但他对这一套剧情实在是太熟悉了,什么多余的想法都没有,抬头一看,“桌面”下已经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虫子。

“注意头顶!”

虫子们似乎是被下面的动静惊动了,像海浪在几丁质的海洋里一样涌动起来,半透明的荚壳簌簌落下,恍惚间让人以为自己正在某个寻常日子,走在悬铃木树荫下一条寻常的大街上。只有飘落的荚壳上不时折射出的金蓝色闪光,才能提醒人们他们正在某种来意不善,两米多长的“蟑螂”的威胁之下。

“榴弹出膛!”贝蒂喊道。

40mm高初速编程榴弹飞过十米距离,计时电路倒数到零,按照弹药出膛时编程线圈写入的数据,弹头第一层装药引爆,77个钨合金小立方体飞射而出,然后是第二层,第三层……破片散布出一个覆盖范围足够广的阔口锥体。钨合金破片穿透包裹休眠巨虫的荚囊,在无规则的翻滚中绞碎巨虫的血肉,最后嵌进桌板,飞溅而出的材料吸收了巨大的动能,在燃烧中又造成了二次毁伤。

“跑起来!最多三百米!跑!”

贝蒂跑在最前面,她还记得那又是一扇没法简单打开的门,她必须争取时间。周围原本畏缩的蟑螂似乎胆子也大了起来,奋不顾死地扑到她前进的路线上。贝蒂没法处理这么多的目标,她只能打死几只威胁实在太大的,其他的,只能让跟在后面的队友处理。

“会用枪吗?”肖立荣抬起头,发现是李均正递过一支手枪来。

肖小姐一路无言,甚至在刚才被淋了一头虫汁都没叫起来。她平时也不是那个样子,大小场面都见识过一些,只是看到超级秃头人没事人似的活着,情绪上有些失控。

“不用。”她掏出手机,按了两下,像是得到了什么许可一样,放心地把手伸进口袋里翻翻找找。

一件衣服的口袋能有多大?

李均回头敲掉两只扇着翅膀扑上来的蟑螂,周视镜转过来看了眼肖小姐,却发现她正从口袋里别别扭扭地抽出一挺……呃……hk121?

肖小姐好像察觉到了李均的惊讶,只不过稍微会错了意。

“这种情况下公司是允许的。”她解释说:“而且这是合作供应商的赠品。”

在稍远一些的地方,爆炸声终于响了起来,和枪声、虫翅的扇动声混杂在一起。如果那个秃头在这里就好了。

019、堕入黑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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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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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深渊不仅仅是个又黑又深的洞,超级秃头人估计自己是唯一一个能站出来说陷阱里有什么的人,他反射了几束灼热的激光,挡歪了几片不知道从哪里打着旋飞过来的刀片,从两根电极间穿过,拉出几条耀眼的电弧。

然而这转瞬即逝的闪光并没有照亮什么东西,超级秃头人意识到,如果不是遮挡物离得太远,那肯定是作者懒得设计新场景。

在坠落的前半程超级秃头人本来还很自信,无非是坠落陷阱嘛,落到底再跳上来就好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也只当是挠痒痒。然而越往下,他就愈发能感觉到自己的速度在降低,这本来很正常,在一片漆黑没有参照物的环境中自由落体,失去对速度的精确把握是常有的事情,但是从他指缝间滑过的气流,让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确实是在减速。

“不对不对,我是一个规则外形的物体,”超级秃头人开始自言自语,周围没有旁人,是时候显露本性展现真我了:“重力加速度和空气阻力就算达到平衡也不是减速运动吧。”

“老板你是不是设定写错了?”

“如果我减速到零会发生什么啊!”

“如果我减速到零是不是就完本了啊!”

超级秃头人在空中努力挣扎,一会儿抱成一团,一会儿做出跳水状,试图减小空气阻力的影响,然而他的努力完全是徒劳的。

在经过28分17秒毫无意义的挣扎之后,超级秃头人终于耗尽了坠落陷阱赋予他的一丁点初速度,在无尽的虚空中慢慢停了下来,在失重的状态下悬浮着。

“你知道这里是有空气的,如果我用手掌扇风,再握拳张开手臂,我还是能得到足够移动的速度差。”超级秃头人试图和作者讲道理:“如果,嗯,如果我慢慢吸气,我正面的气压变化不会很明显,不会把我往低压区拉,但是吐气的时候我是能获得速度的,你知道我全力呼气的力量,而且我的嘴皮子非常灵活,我可以完全控制自己的飞行方向……你困不住我,把我困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我为什么不能参与到这个故事里?你难道真的要舍弃我这样强大又有独特人格魅力的角色吗?”

“你误会了,超级秃头人,我并不是想把你困在这里。”一个声音从黑暗中响起:“我只是想和你聊聊,谈谈我的写作思路。”

“作者,真的是你!”超级秃头人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喜:“可以把我写回家吗?”

“还没到时候。”那个声音说。

“但……”

“你已经迟到了。”

“我……”

“而且没有人关心你去了哪里。”

“什……”

“也没有人帮你打卡。”那个声音说道:“别管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了。你的世界正面临巨大的危机。”

“你……”

“听我说!”那个声音确实拥有震撼人心的力量,超级秃头人难得地乖乖闭上嘴,不再试图打断他的发言:“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野蛮的荒芜,而现在,它已经是我的第二故乡了。”

“但是,你也知道,人类并不是你们这个宇宙中的唯一,而你们的宇宙,也不是所有平行宇宙中唯一存在文明的宇宙——你们甚至不是第一个知道还有其他平行宇宙存在的文明。”

“作者”沉默了片刻,好像陷入了对过去的追忆:“在我来到这里之前,诸位面之间的战争早就开始了……

我的故乡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地球,和这个地球很相像,只是我们的文明很早以前就走上了另一条道路。我们的月亮在生命诞生之前很久就变成了碎块,像一条锁链一样环绕着我们的地球,当我的祖先第一次浮出水面,满怀憧憬向天空眺望时,他们也曾把其中最大的一块碎片叫做月亮。”

“在我们的末日到来之前,我们人类……”声音好像早就知道超级秃头人要问什么:“是的,我们也曾自称人类——在水底行走的,唯一有灵智的生物。我们曾经也充满了希望,我们刚刚征服陆地不到两个世纪,就已经有能力向无垠的太空进军了,文明发展的速度越来越快,在一代人的有生之年,就能目睹科学技术翻天覆地般的进步。

在那个时候,我们自以为是无所不能的。宇宙运行的所有规律最终都要向我们展现自己全部的秘密,一些狂妄自大的人,甚至认为我们人类早晚有一天可以自比为神,可以掌握所有能量,控制所有物质,将我们的种族扩张到物理定律允许抵达的所有地方。”

“然后,那些巨人们就来了。”“作者”好像叹了口气:“他们一开始只建立了一个小小的桥头堡,深深地隐藏在内陆深处,我们没有能力监控的地方,他们的技术或是魔法远远地超出了我们的认识。

在我们的那个时代,太空中很难维持人造卫星的长期运转,银带保护了我们免遭陨石的袭击,但在当时,银带已经变成了一道枷锁。银带中的小微碎块每年都在降轨,入侵地球同步轨道,只有少数安装了厚重装甲和自卫手段的重型通讯卫星才能长期在同步轨道上运行。低轨道卫星也一样免不了被高速碎块威胁,而高层大气系留装置载荷又有限。

我们没法提前阻止他们打开进入我们世界的通道,我的同胞们已经尽力了。

他们只派出了像你们这样外形的奴隶,渺小,脆弱,却能在陆地上自由穿行的奴隶,他们自己都还没有下场,就彻底摧毁了我们在海面以上的全部军事力量。在那个时候,银带不只是枷锁,还变成了他们威胁我们的弹药。

最后,巨人们向我们提出了条件。”

“他们当时已经身处一场大战的中心,给我们的条件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要么和他们站在一边,要么死。”

超级秃头人被故事唬得一愣一愣的,消化了好一阵才跟上:“等下……他们是哪边的来着?”

“他们自称来自‘光明世界’,一个比你们、比我们发展得更早更为先进的平行世界,在无数平行宇宙中猎杀一个名为‘基金会’的组织。”

“你是说那种给有钱人家博取生前生后名的基金会还是那种给自己找个由头……”

“就是你知道的那个‘基金会’。”

“为什么?”

“不知道。”那个声音说:“主人不需要对奴隶解释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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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结束的时间

梦结束的地方

巨人餐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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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蒂跑到大门边才意识到自己的“争取时间”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意义。她绕过一颗巨大的颅骨,终于跑出了最后一张餐桌投下的阴影,那扇“门”就立在她的面前。贝蒂感觉自己就站在一栋没有门也没有窗的高层住宅面前,要靠着手上这一点点炸药从外面把楼炸穿。

“我刚才真的是在逗自己……”贝蒂发现自己刚才真是昏了头,居然想一个人冲过来打开通道。她清理掉几只围拢过来的蟑螂,试图往回走。

“左边左边!门左边!”阿狗远远跑过来,他也看到了关闭的巨门:“门左边有个口子。”

“口子”其实就是一扇之前他们看到的那种供人类行走的滑门,放在顶天立地巨门最左边靠墙的地方,让人不由地联想起供宠物进出的猫洞来。贝蒂这次一点都没有节约炸药的意思,她从包里取了两条高爆速塑性炸药,往门上随意一贴,接上雷管引爆器:“隐蔽!”

阿狗正在换弹匣,闻言只能背转过身去,在门口这片无遮无拦的开阔地上怎么躲其实都差不多。昂利刚从那支头骨后绕出来,就看到大姐头跑过滑门与墙壁的连接处,就地卧倒,接着就是震耳欲聋一声巨响,被降噪系统渐渐削弱成低沉的嗡嗡声,像潮水褪去一样露出萨满嗷嗷呼痛的声音来。

贝蒂扫射了几枪,把不远处两只愣在原地的蟑螂射爆,跨过门上炸出的大洞,一低头钻了出去。

“安全!”

脱逃的过程其实没有电影里那么夸张,在加入了肖小姐提供的压制火力之后,跟在后面的几个人相对比较轻松地把蟑螂们控制在了大约50米以外。跑过半程之后,实际上已经没有几只蟑螂敢越过子弹给他们划下的界线了,只是远远地缀在后面。

“你们先进,我在后面看着。”肖小姐抱着机枪说,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基金会的朋友们被自己一开始接受的刻板印象摆了一道,还以为肖立荣是那个他们以为的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差点忘了肖小姐已经明确地表明过她自己的身份了。

斯文森大概是出于某种大个子机枪手的自尊,内心对自己先钻猫洞还有些抗拒,他回头看了一眼……

“你倒是钻啊我的瑞典小公主!钻呐!”贝蒂在门外急得跳脚。

身高两米出头的机枪手只能把武器丢过门上的洞,别别扭扭地钻过洞口。在他身后,“小姑娘”稳稳地端着她来自黑克勒和科赫公司的礼物,像个老兵一样不急不躁地打着点射。

“阿狗,别愣着,找路。”

萨满听大姐头的语气不善,赶紧从包里找出一支陈年破布鞋,念了两句不知道什么意思的祷词,往天上一抛,捡起来,又一抛,捡起来,三抛……

“往右走。”

“就这么算?”昂利刚钻过洞,就看到阿狗抛破鞋的这一幕。

“一直都是这么算的。”贝蒂说。

“小伙子。”阿狗带着专业技术人员的自信:“卜卦的事情看上去很简单,实则不然,这是常年累月……”

“人都齐了吧。”肖立荣一弯腰,从洞里钻过来,回身去拖她的机枪:“你们有没有想过采购敝公司的简易开门工具?”

贝蒂有些心惊:“不……不用了。”

阿狗收拾起破鞋,顺手塞在腰包里:“走吧。”他指指肖小姐身后:“这门扛不住多久。”

一只蟑螂好奇地爬到门边,探出半个身子,口器一张一合。昂利抽出手枪,狠狠给了它几枪,蟑螂的尸体抽搐着卡在洞口,看样子就算头被打没了,它还能动弹好一阵。

在“餐厅”外的走廊里,人们发现这里不止是一条供巨人们行走的通道。

“所以边上画的这条线是人行道……”昂利把头盔上的照明灯打开,往道路更靠中央的地方照了照:“啊,那条是车道分划线么?”

“很难想象有人会给火腿设定交通规则。”肯特先生感叹:“在牧场里也要给动物设定行动的路线,免得挤在一起受伤……但是那种路线和这里的设计完全不一样。”

“这里更自由。”斯文森言简意赅。

牧场里的动物不需要从居住地点前往工作场所的通勤,不需要在下班路上临时起意在外面吃个饭,不需要连接多个节点的复杂的交通网。被豢养的动物只需要简单的行为模式,降低养殖成本。

“不过如果动物能自我管理的话,确实可以在较大的自由度下管理。比方说一些大牲畜拥有一定的智力水平,会随群行动,人类就是依赖这一点来管理放牧大群牲畜的……”昂利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肯特反驳他:“但是你不会放着一大堆食用动物在工作区域到处乱跑吧。”

“为什么不能?你要知道人和牲畜混居的状态实际上持续到今天,一些欠发达地区……”

“你也知道是欠发达地区。”

“你为什么就断定了他们不是食物?”

“因为看起来就不像是食物……你觉得这是食物的待遇吗?”

“那座雕像已经说明了一切问题。”

“那座雕像可能只是一种艺术表现,也可能根本就不是在吃人。”

“难道还能是把人举起来放在嘴里玩?”

“我们不能就凭那玩意看起来像是个……怪物就下定论,基金会没教过你吗?”

“你说我有偏见?”

“对啊,我还觉得你缺乏最基本的教育。”

“哦?”

他们又走到了一扇巨门边,在同样的位置,还有一扇小门。昂利走过去拍拍门:“这就在‘餐厅’隔壁,打开来看看就知道了。”

“昂利,别闹。”贝蒂一脸无奈:“我不会帮你炸门的。”如果里面塞满了那种蟑螂就太危险了。

昂利灵光一现:“好啊,你不帮就是了。”

“肖小姐,你现在就能提供你说的那种破门工具吗?”他转过去问魔鬼。

“昂利,别……”

“当然可以。”肖小姐说:“您想用什么方式进行支付呢?”

“昂利,你正在违反基金会机动特遣队军事法,我命令你,中止交易!”

但是,当一个人放弃对抗魔鬼的诱惑时,他就没法回头了。

“肖小姐,你打开的门可以供你自己返回你……你想去的地方么?”

肖小姐受到告知义务的约束,老实答道:“可以。”

“昂利,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中止交易,马上!”贝蒂已经端起了枪。

“那么这是对你我都有利的交易,我希望能获得折扣。”昂利根本没管自己正被三把枪指着,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让你百分之二十。”肖小姐说:“我们收走你对所有事物的爱,你可以取回其中相当于总价值百分之二十的部分。”

“死后交付。”

“当然可以。”反正你很快就要死了,肖小姐难以遏制自己笑容,这是她做过的最简单的一笔交易了。她伸出手,示意以握手作为口头协议成立的标志。

昂利握住她的手,却感觉到那支娇小的手掌中传递出一股触及灵魂的灼热,他强忍住疼痛:“成交。”

“成交。”

与此同时,贝蒂开火了。子弹穿透了战斗服的高分子材料外壳,在硬插板上钻了一个洞,变成了一团扭曲的金属,一体成型锁子甲接住了第一发子弹,向着弹点扭曲成漩涡形的凹陷,最后被柔性防弹内衬的弹力抚平,但是在火控计算机精确控制下的第二第三发子弹循着同一路径飞进来,打在锁子甲刚刚受过打击的薄弱点上,翻滚着穿透了柔性材料和抗荷内衬,最终停在昂利的肺里。

肖立荣并没有在意枪声,交易成功,她要完成她的部分了。肖小姐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燃烧着烈焰的银剑,像用热刀切黄油一样,轻轻松松地把剑扎进了门里。门后传来了一声沉闷的金属碰撞声,锁开了。

“就这样用,很简单。”肖小姐有些怜悯地看着“垂死”的士兵,轻轻抽出那柄剑,按照流程给他解释商品的用法:“喏,在这里拧一下,火就灭了,关闭功能,再拧一下,就打开。你每半个月给剑涂涂油保养一下就行……”

“……不过看样子,你好像没机会用下一次了,哦呵呵呵呵呵呵呵……”肖小姐实在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来。昂利像一棵被伐倒的树一样倒下去,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肖小姐把剑放在昂利手边,走到门口,如果不是职业要求她稍微端着一点,她简直要高兴得跳起舞来了。她还真没见过这么傻的人。

“那么,诸位,我就先走一步了。”肖小姐摘下兜帽,假模假样地屈膝行了个礼:“将来有机会再合作吧。”

“昂利先生,明天在公司再见啦。”说着,她打开门,消失在门后。

贝蒂根本没想追过去,她按照基金会的标准操作规程,转过身背对着门,免得视线与门后的东西发生直接接触。

门后大概什么都没有吧。

020、光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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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结束的时间

梦结束的地方

长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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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还是太年轻啊。”阿狗蹲下来,摸摸昂利的头:“还是太年轻,可惜了。”

“太天真了。”卡莉说。

“冲动是……”李均觉得比喻有点不太合适,话说了一半硬憋了回去。

斯文森就很直接:“就是蠢。”

贝蒂走过来踢踢昂利的“尸体”:“那小婊子走了,别装了。”

昂利趴在地上不动。

“别是真打死了吧。”卡莉有些担心。

“把我背后的洞补了,血要漏出来了。”昂利从腰侧摸出一罐补漏凝胶:“行行好,帮我下。”

“等等等等等等……这怎么回事?”阿狗惊得往后一倒。

卡莉接过喷罐,往昂利背后的大洞里喷了整整半罐速干凝胶:“还能怎么回事。就是咱们又摆了魔鬼一道。”

“我可以说是死了,但是感觉自己是活着的……”昂利冲肯特点点头,他们配合得很不错:“如果你觉得自己已经死了那就死了,但是你也可以觉得自己活着,其实没多大区别。”

“啊哈,还白饶了一挺机枪。”肯特先生把机枪抱起来,有点沉。

“我是没见过这么傻的魔鬼。”斯文森说:“不过她透露的信息很有意思。”

“德国公司。”贝蒂说:“他们把武器卖给谁都很正常,照常上报吧。”

“超级秃头人那边怎么处理?”昂利问。

贝蒂觉得这没什么好担心的:“一点小事,他不会在意的。”

他们收拾了一下,在门边列队。昂利还觉得弹头在他肺里滚动,他有些不放心的单脚跳了跳,总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咕咚咕咚响。

“准备。”贝蒂站在门右边,她记得肖小姐是站在这一侧推开滑门的。滑门上没有把手,她只能用手掌按着门板往外推,稍一用力,就感觉门自动朝墙里卷回去。贝蒂赶紧抽回手,同时提醒另一边的队友:“开门了。”

她稍稍侧过头,在门框边露出头盔侧面的主取景器。看上去房间里空空荡荡的,和他们预想的情况不太一样。

“跟我进,进门展开。”

这个房间里没有灯光,他们走进去的时候很小心的没有开灯,只用微光夜视模式简单地检查起墙面和天花板。看样子这个房间密封得很好,墙壁上并没有那种带有金蓝两色花纹的荚囊。

“这算什么?”昂利和肯特先生吵的那一架其实有一半是出自真心的,然而两个人都没有想到他们居然面对的是一间空房间。

“我本来以为这里会有一间厨房。”昂利承认。

肯特也有些诧异:“这里本来应该有一些人类尺寸的设施或者建筑……”

“比方说屠宰场和厨房。”

“地板比环境温度高了2摄氏度。”李均报告说。

贝蒂打开头盔上的灯光,向黑暗更深处扫过去,光柱在悬浮的尘埃中晃动了一下,根本照不到底。她开始考虑有没有必要往更深处探索。

昂利没有考虑那么多,他只是觉得肺里有点痒痒,只能像刚从泳池里出来一样,单脚跳了跳,不知道想把什么东西抖落出来。

“这动作是用来抖掉耳朵里的水的。”卡莉无奈地提醒他:“那颗子弹应该开出了一条弧形的盲管伤,跳是跳不出来的。”

“不试试怎么……咳……怎么知道?”昂利用力跳了一下。

就在他落地的一霎那,他脚下的那块地板亮了起来,亮光很快扩展到周围的四块,八块,十六块……迅速扩展到极远处。人类在地球的平原上看到的地平线最远大概只有45公里最多不超过5公里远,而在这个房间里,你可以站一片毫无起伏的地面上一直看到几十公里外去,这在视觉上给人带来了极大的刺激。贝蒂觉得自己看到了极远处的一条分界线,但是她的肉眼无法判断远处那条边界线的距离,甚至不能确定是不是存在一条分界线。

“7213350米。”李均从hud上读出了测距结果。

“我*……”昂利蹲在地上,他对这种场景实在有一些本能的恐惧。往下望去,地板看起来是透明的。

贝蒂虽然面无表情,但内心之中也在暗暗赞叹着这奇迹般的景象。一座花园般的城市如同沙盘一般在他们脚下展开,同时展现出人工建筑令人目眩的复杂度,精巧而规律的布局设计,和绿色植物呈现出的自然野性。蜂窝状的地面道路从华盖般的树冠下穿梭而过,分隔开无数个围绕着城市中央一座银白色巨塔展开的区域。

“这是一座梦想中的城市。”肯特喃喃地说道。

“曾经是。”李均说。

他指着稍远处巨塔的顶端:“‘餐厅’里的小门应该是通往那座塔的。”

塔的顶端紧贴着他们脚下透明的地板,悬空架起了一条曲折的玻璃管道,向着他们背后的墙壁伸展过去,最终消失在墙壁里。昂利似乎也暂时忘掉了那种随时都在坠落边缘的恐惧感,开始想象起在那条玻璃走道里能看到的风景。

但是,现在的走道里塞满了蟑螂,时不时有一两只会从管壁上蹦下来,在空中扇动两下翅膀。管道的底部积满了蟑螂的粪便,沿着管道铺了一路。

“下面已经完了。”贝蒂说。她看到一条蟑螂趴在一条路上,按照蟑螂的尺寸大致算出了距离:“3400米。”

昂利也看到有两只蟑螂从一栋绿茵覆盖的小楼上空结伴飞过,在屋顶的草地上投下清晰的阴影,是的,下面已经完了。

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好看的了,贝蒂给对面的两面墙壁和头顶的天花板又做了一次激光面积扫描。这些数据在回到基金会设施之后,可以用来重建空间内的结构模型。

“李均,录了没有?”她觉得这一次又是白跑了一趟,好在他们有那把燃烧之剑,开其他门的时候可以节约点炸药。贝蒂比较倾向于昂利的判断,在这栋巨大的建筑里,一定会存在巨人能打开但是人类无法通过的门。

“录了录了。”李均转头透过透明的地板俯瞰地面,准备再找几个有特色的区域拍几个特写,素材永远不嫌多。

他把头盔主取景器的镜头指向那两只结伴飞行的蟑螂,开启光学稳定,平稳地跟着蟑螂移动。

“李均!跟上!”贝蒂有些不耐烦。她只是中士指定的第二顺位小队指挥,并没有更高的军衔为倚仗,让她在指挥岗位上总是欠缺些底气,反而显得很急躁。贝蒂总觉得斯文森才是那个应该承担这副重担的人,他个子更高,还是机枪手。其实她是不用担心的,她总是第一个破门,走在队伍最前面,她的队友们爱她,只不过从来没遇上合适的气氛明说罢了。

“来了来了来了……”李均暂停录像,起身正准备往门口走。就在这个时候,他一直留意的那两只蟑螂突然消失在镜头里。

“什么鬼……”他放大了一点倍率重新录像,顺着蟑螂飞行的路线搜索:“等一下,有情况!”

“你们就地建立阵地。”贝蒂停下脚步,吩咐道。

“你切到我的视角。”李均招招手,开始通过班组高速数据链推送视频流。

他们看到那两只蟑螂现在正躺在地上,甲壳下的薄翅被拉出来,用金属矛钉在地上。几个人影正在不断挣扎的虫子身边忙碌着,好像正在从虫身上往下割肉。

贝蒂觉得自己肠胃里一阵翻涌,好像有几只毛茸茸的小爪子正要抠着她的喉咙爬上来。

“弟兄们,咱们好像要下去一趟。”贝蒂有点拿不定主意,她看了一眼那条积着蟑螂粪便的玻璃走廊。

“下面有类人生物。”李均说:“按照机动特遣队……”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通讯兵。”贝蒂打断他:“肯特先生。”

肯特转过身:“什么?”

“你留在这里等我们,如果看到红色信号弹,就说明我们很快会上来,如果看到绿色信号弹,或者……”贝蒂看了眼时间:“6个小时后还没有任何信号,你就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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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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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级秃头人近乎全身赤裸地飘浮在黑暗之中,只有他早前给自己裆部缠着的十几圈银色步基胶带能给他带来一点安全感。

“我换个说法。”超级秃头人问:“那些‘基金会’到底做了什么?”

“主人……”那个声音有些犹豫。

“就说你知道的。”

“他们按照预言的指引行动,他们按照预言的指引行动……”那个声音似乎想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他们自以为阻止预言的发生就能永远存活下去,但那是一条通往毁灭的道路。真正的大灾难永远不会被阻止,只是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或者在其他种族的头上发生……”

“告诉我,你的主人为什么要和‘基金会’开战。”

“我不知道,他们没有告诉过我。”

“你知道的,你是作者啊,你不说我怎么能帮助你呢?”超级秃头人循循善诱。

“我……”“作者”沉寂了片刻,超级秃头人差点以为自己逼得太紧,露了破绽。但是在一片黑暗中,声音重新响起:“多元宇宙热寂。”

“什么?”

“主人的目标,他们要阻止多元宇宙热寂。”“作者”似乎找到了许久以前一片遗失的记忆碎片:“‘基金会’每一次阻止末日,都只是在延缓单个平行宇宙内热寂的最终发生,最终将整个小宇宙的结局导向大收缩和新的开始。”

“这不是挺好么?”超级秃头人觉得自己实在是难以理解这一系列的理论:“那么,但是……?”

“但是……每一个小宇宙阻止热寂的动力,用来改变平衡的物质和能量,到头来还是从外界,从其他宇宙,直到从多元宇宙世界抽取的,这会加速多元宇宙世界的终结,主人们没法阻止那样的末日,没有人可以。”

“在最古老的那个‘基金会’世界,我们叫做黑暗世界的地方,‘基金会’已经准备好了,一万年前就准备好了,他们已经开始重置他们自己的宇宙了。你要阻止他们,你要帮助我,我也会帮助你,你要去阻止他们……”

“你要我帮你什么?”超级秃头人问。

“我被逐出了自己的家乡,又在这里被囚禁了一万年……”那个隐藏在黑暗之中的声音里饱含着按捺不住的饥渴:“给我梦,一点点就好,给我……”

超级秃头人摸摸自己的光头:“我没有梦,从来就没有过。”

“你有的,只要一点点就好了,一点点爱,理想,对未来的憧憬,你有的,给我……”

超级秃头人扇动了一下手臂,往后荡开了一点。

“你不是作者。”他说。

“我是谁不重要,给我……”

“第一,作者从来不和我对话。”超级秃头人屈起一根手指。

“解放者……只有你的梦,只有你的梦才能……别管那么多,给我……”一支巨大的触手从黑暗深处翻卷而来,触手的尖端在与空气的摩擦中燃起了熊熊烈焰,就像一条从天而降半熔融的钢鞭。

超级秃头人还没有装完逼,就被这触手一鞭抽中,翻滚着突破了32马赫的本地热障,超级秃头人身上滴落的汗水一瞬之间就变成了一团不断扩散的灼热蒸汽。

“给我……不然我就来取了……只要给我就好……解放者……”

又是一条触手横空抽来,在空中接住了如同火流星一般划过黑暗的超级秃头人。超级秃头人刚刚伸出一只手,正准备屈起第二支手指:“第……”话还没出口,又被抽得打着旋飞了出去。

超级秃头人郁闷地转了不知道多少圈,终于一头扎进了墙里。他撑着墙面,奋力一拔,把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从墙里拔了出来。

“第……第几来着。”超级秃头人被抽得有些晕头转向,他伸出双手看了看,终于接上了台词:

“第二,作者绝对没有长着触手。”作者只是个坐在电脑前,为自己发际线高度犯愁的人罢了,绝对不会长出触手来的。

超级秃头人抬起头,在半空中滚滚翻腾着的火云里,更多触手甩动着链条向他刺来。

“第三。作者绝不会接不下我这一击。”

超级秃头人蓄足了力,起跳。

他原先的立足点软绵绵地塌陷下去,就像一个孩子在蹦床上玩笑似的踩了一脚,冲击波从这一点向外扩散出去,一眨眼间就横扫了半个球壳。隔绝光线的球壳在震荡中失去了制作者施加在上面的种种禁制,雕刻在球壳外的符文也一起黯淡下去,最终,这个被封闭在现实之外的监狱跌落回了物质世界,在地幔物质的挤压下,剩下的半个球壳也在发出骇人的碎裂声。

所有的空气都燃烧起来,就连超级秃头人自己也在燃烧。

在巨大的压力下,超级秃头人发现自己根本喊不出招式名,空气拒绝按照他的意愿流动。

不过这没关系。













超级秃头人像一粒两腿之间夹着烈焰的子弹一样,从正在合拢的无数摩天楼般的触手间穿过,一头没入了软泥触手巨怪的口器里。

“给我……”那巨怪哀求。

他穿过了无数正在凝固的粘液,穿过肌肉与脂肪,穿过一些欢乐的人正在燃烧的腊化的尸体,他一头顶穿了一只毒囊,却看到了一座浸泡在沸腾毒液里的游乐园,他穿透了无数噩梦,击碎了雕刻着符文的骨骼,从正在石化熔融的肌肉中一头撞了出去,扑进了无限的火焰与压力中。

超级秃头人又飞了很久,飞了很远,把巨怪最后的哀嚎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岩浆温柔地抚过他的头皮,好像一块你能想象的最干燥最柔软的毛巾,正在擦干梅雨季节里潮腻腻的光头。

最后,他还是被浓稠地幔物质捕获了。

在海平面以下1120公里,无敌最是寂寞。

021、命运交织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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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27日

基金会“铂铱王冠”掩体

b1301会议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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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讲台上的人拿起激光笔:”……预计工期5年,覆盖60%的人口。在将来的20年里,覆盖率将逐渐提高到985%。到时候就算他们走到石树下,也只会认为自己看到的是一栋140米高的观景塔楼。”

听众席上有人举手:“基金会需要动用多少资金?”

“第一阶段总计590亿美元,实现60%覆盖率。请注意,在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替换公共媒体设备的花费会略微高于平均水平,”她往后切换了几张幻灯片:“设备生产成本在总支出中只占到113%,其中互联网媒体设备将占到783%,电视媒体设备占171%,纸质媒体46%……”

另一个人举手提问:“我是人力资源部门的胡颖。我有一个问题:在安装设备时除了施工人员,我们还需要增加多少辅助人员?”

“第一年2000名。”

“你要我们增加2000名o级以上人员?”

“实际上是m级权限以上,他们要了解和渗透目标组织,从内部确保整个行动的顺利实施。因此,他们必须经过至少3个月的培训,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必须要有足够的权限来使用培训设备。”

“我们不可能提供这么多m级人员,人口生产线今年的计划已经全部排满了,除非在外面招募自然人。”胡颖态度很坚决:“在计划外增加这么多知情者会造成至少007db以上的现实震。”

“秘鲁事件已经并入了奥米加行动,这是基金会将来一个世纪内全部工作的重心,也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给你们进行讲解的原因。”演讲者把幻灯片倒回第二页,用激光笔的光斑在上面反复划了两道:“请注意,秘鲁事件已经是一次05db规模的现实震了,我们现在正处于一个关键的历史拐点,我们必须跳出一些条条框框去思考问题。”

“还有问题吗?”演讲者停下来扫视着黑暗中的听众。

“很好,接下来是物件代号‘巨型反光’方面的预案,根据茶叶预言,‘巨型反光’目前正处于一种自我收容状态,这种自我收容将持续到明年2月……”

……

会议结束之后,扁头长老留了下来。

“很不错的计划,小肖。”扁头说:“你知道为什么长老会吸纳你成为长老,为什么让你负责‘巨型反光’。”

“因为长老会基本上就是一群老男人。”肖待定把桌上的零碎全塞进包里,随口开了个玩笑。

扁头也乐了:“确实是。”他正正神色,让自己显得稍微严肃点:“你知道为什么。”

“我知道。”

肖待定正要走,却发现老猎人拦在她身前,用那种只属于长辈的期待眼神望着她。肖待定叹了口气:“好吧。因为长老会认为我‘人性未泯’,比较适合与‘巨型反光’交涉……”

老猎人摇摇头:“你千万不要把‘人性’当作自己的弱点。”

他佝偻着,拄着长矛走出这间现代化的会议室,显得有些怪异:“这个组织已经太久没有新鲜血液注入了,他们差点忘了应该怎么去当一个人。”

“如果连我们都不能站在人类的立场上,基金会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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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27日

秘鲁,谭波帕塔以南

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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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德一手牵着“巴克”一手拖着基顿穿过树林,他们已经离预计拦截点很近了。

“仔细看,别被误伤了。”

基顿挠挠脸,但是伤口起的水疱一碰就痛,右眼也有些肿:“别指望我,哥们,我尽量吧。”

艾德把绳子缠在手臂上绕了两绕,他已经找到了带着“巴克”的第一个好处,苍蝇蚊子和其他各种飞虫绕着活尸嗡嗡乱飞,密密麻麻地落了巴克一脸,只有几只不开眼的落到艾德的脖子上。他翻出地图准备再确认一下自己的位置。地图上先前画出来的小圈在地图上看起来只是一小块地方,实际上就他们这一个半人是肯定盯不过来的。

“要不要在公共频段上喊他们?”

“皇帝03,那是你们吗?”沉寂了许久的无线电频道里突然传来了泰森的声音。

“全能64,请报告你们看到的东西。”假艾德在频道里说。

“他们离得很近。”基顿说。

“皇帝03,我们看到一个被拴住的人,是你们吗?”

有时候时间线的分化就发生在一瞬间,建立在一连串自由意志的选择上。

泰森上校看到了一个古怪的的人,于是他命令把机枪组和法师调上来,布置到他这个视野更好的位置。

基顿站起身,从胸挂下面抽出一支燃烧信号棒,他本想点燃了往北丢出去的,这是他能想出来的,在一片黑暗中打破僵局的最好办法了。

在被信号棒刺眼的红光照出来之前,黑暗基顿已经摸到了“自己在另一个世界的复制品”身后,他决定先悄悄把匕首刺进他的后脑,在不惊动艾德的情况下把他拖到后面。这样他就可以占据一个优势位置,处理掉那个他们追了很久的艾德。

艾德正在犹豫,他很忌惮那支一直没有露面的精确射手步枪。虽然现在救援部队知道了他的位置,但是那些蛋黄眼怪物也知道了,他把绳子压在一根看来比较结实的树枝下面,一边放松绳子一边往后退。他听到了一声轻微的脚步声,但没有在意,他以为是基顿。

就在这个时候,泰森看到一点刺眼的红色火光在枝叶纵横间跌落,映照出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影。那个被拴住不断挣扎的人一下子脱离了束缚,拖着一条伞绳往前走。

“别开火!”泰森命令道:“别开火,隐蔽。”

但是在他们整条搜索线的最左侧,响起了一声细微的金属撞击声,有点像一根pvc水管轻轻点在金属地面上,又像是一声被压抑着的喷嚏。

“谁在打枪?”他在通讯频道里问。

紧接着是第二枪,一大片木屑从树干上,相当于那个拖着绳子的家伙脑袋的高度飞溅而出。

“狙击手!”

“9点钟方向。”

电台里有人说:“看到了,在……”话没说完,频道里就只剩下咕噜噜一阵血沫翻涌的声音和骇人的吸气声。

艾德听到了一声痛呼,转过头,正看到一把匕首从基顿的颈侧划过,带出一蓬鲜血。他松开手,任由“巴克”拖着绳子往外跑。

这时候基顿已经转过身,不顾自己颈侧迸射而出的鲜血,整个人扒在敌人的身上,正用手上的燃烧信号棒往那人右脸上捅,血肉烧得滋滋作响。那人回刀捅进基顿拿着燃烧棒的左手上臂,还想往下拖动,割开更大的口子,但是他这时候已经没法改变用力的方向了。艾德冲上来,找准了时机,越过基顿的右肩,在目标的面部三角区开了个大洞。

基顿的胳膊上连皮带肉被削开了一条弧形的口子,更要命的是他脖子上的伤口。基顿和那具还在试图拿刀往下划的尸体一起瘫软下去,艾德差点都以为自己打错了人。

“救……”基顿松开手,任由燃烧棒从死人脸上烧开的洞里滑出来,落到地上,烟雾弥漫。

“来了来了。”艾德接住基顿:“没事没事死不了。”

基顿捂着脖子:“骗……”

“手放开,松手,我给你裹上……”艾德掰开他的手:“别动。”他展开纱布按在伤口上,把基顿的手拖过来让他自己按住,他要撕胶带。但是基顿的手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力气。

“别死,别在这个时候……”胶带一点都粘不上血糊糊的皮肤,血一直在往外涌。掉落的燃烧棒好像点燃了什么东西,镁粉燃烧的刺鼻气味混在血腥味里,呛得艾德直流眼泪。

“这里待不了了,我把你拖过去……”艾德不知道自己是在安慰谁:“医护兵就在后面,他会修好你的。”

“为……”基顿开始蹬腿了:“为什么……总是我……”

“你个子大。别说话。”

“带上尸体。”

基顿最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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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27日

秘鲁,谭波帕塔附近空域

asatf-3航空分队

鹈鹕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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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里克检查了一下时间,离预定的通讯窗口还有15秒。

“还没和基地联系上?”

“没有回话。”老雷伸手拨弄了一下无线电,他每次一伸手就会牵动背上的伤口:“空管台、应急频道、公园护林队……这些都听得到,你看,基地,没声音。”

“等等,调回空管台……”埃里克好像听到有人在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反复警告着什么。

“……航空管制,石塔正在坍塌,从现在起,对南纬13度18分至13度38分,西经72度42分至71度30分的空域,从海拔5360米至12000米,设立全面禁航区……这里是……”信号很快又淹没在噪音中。

“石塔正在坍塌是怎么回事?”

“你先别管那些。”

“前进基地就在管制区里面!”老雷中了那颗流弹之后脾气很差:“你说我们要不要管?”

“先想想我们少了3号机怎么把泰森那个排接回去。”埃里克说,禁航区划得那么大,他们完全可以躲开雷达从低空遛进去。

“哦,对哦,我们少了3号机,还死了两个人!”老雷说:“该怪谁呢?”

“怪我咯?”

“是你去动手揍那个秘鲁人的。”

“我没跟你说他们不是人?”

“我没跟你说有机枪对着我们?”老雷吼了一嗓子,结果牵动了背上的伤口,疼得贴着椅背挺直了腰,想借着椅背按住受伤的地方:“鸡一机,奇昂枪,我说的哪句话你听不懂?”

“等等等,通讯窗口。”埃里克赶紧停住了争论。

“全能64,全能64,这里是鹈鹕11,请回话。”

“全能64,全能64,这里是鹈鹕11,这里是鹈鹕11,请回话。”埃里克又重复了一遍,他盯着油量表,这架飞机在待命区撑不到下一个通讯窗口了。

“全能……”

“鹈鹕11,这里是全能64,lz01安全。”就在他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终于有人回话了。

“声音清晰。重复一遍,lz01安全。我们将前往lz01,eta300秒。”

“全能64明白,eta300秒。”

“全能64,我们损失了3号机,重复一遍,只有两架直升机可用,我们将先运送伤员前往蓝龙巢穴。”

“明白。我们将安排好登机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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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27日

秘鲁,谭波帕塔以南

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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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德当时正拖着尸体和基顿往救援队的阵地跑,从树林北侧射来的子弹噼噼啪啪地打在他周围的树干上,这一次他甚至没有办法打回去。在他的视野里,森林变成了古怪的光影的游乐场,曳光弹像在树木间嬉戏的精灵一样,拖着辉光构成的尾巴,欢笑着在半空飞过。在他身后,大火已经熊熊燃起,在他身前投射出无数交织纠缠着的瘦长阴影。然后,榴弹爆炸了,燃烧着的金属碎片拖着烟尾,如同一朵正在盛开的昙花,向四面八方飞射而出,在耗尽速度之后,才翻滚着落下,变成浅绿色背景中时明时暗的一片随风飘散的星尘。

“老虎倒了!”有人喊道。

“医护兵!”

“我受伤了!”

“6点钟方向,小心!”

嘶吼声这时才从一片杂乱的嗡鸣声中浮现出来,艾德松开抓着死尸的左手,任由他在原地扑腾,冲着枪声和爆炸声的中心挥了挥手:“我要过来了!友军!”他拖着基顿继续前进,至于那具尸体么,就由他去吧。

然而并没有人理他,甚至都没有子弹射向他。

“小心榴弹!”他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喊道。不过这时候光凭声音什么都分辨不出来,他们听起来都是一样的。

一声来自40mm榴弹的爆炸声给整场演出收了尾,把战场上的嘈杂完全抹去了。

艾德轻轻放开他拖着的基顿,让他躺平。

“基顿。”艾德晃晃他:“别出声。”

艾德看到那些头上身上带着弹孔的家伙们把“老虎”的尸体拖出来,从他身上拆下一整套通讯指挥系统,零零碎碎摆了一地。

“还有15秒。”他听到有人说。

艾德试图拖着基顿往后走,但是基顿太沉了。

“哥们,哥们,咱们得爬远点。”

然而基顿并没有回话。艾德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老伙计已经凉了。

“……这里是全能64,lz01安全……eta300……”艾德听到有人在喊。他知道那些家伙的目的是什么了,转身向林子更深处跑去。

022、通往不朽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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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27日

秘鲁,雅纳玛峰以东

安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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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利检查完库尔森的索具,拍拍他的肩膀。

“登机!”他顶着强风,只来得及吐出一个词。

“登机!”

“登机!”

戴蒙一手按着他的帽子,顶风走向飞机:“莱利!”他喊了一声,幸好莱利听到了他的声音,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什么!”莱利站在螺旋桨后的气流里,他不得不大声嚷嚷起来。

“马尔多纳多!”戴蒙也走进了气流里,他攀住莱利的肩膀,冲着莱利的耳朵大喊:“下午!交火!asa!”

“什么?”

“预言!”戴蒙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本小本子,匆匆忙忙地画了张草图,举到莱利的面前:“马尔多纳多!asa着陆场!”他画了两个点,然后又点了一个:“asa遇袭地点!”最后,戴蒙展开笔记本,在相邻的一页上画了个圈,把这个圈和其他三个点用线连在一起。

“这就是十字路口?”

“命运的十字路口!”戴蒙大笑起来:“预言是对的!”

莱利戴上头盔,所有风噪在头盔和战斗服扣上的一瞬间消失了,只剩下降噪耳机里传出的处理过的嗡嗡声。

他拍了拍法师的肩膀,从他手里抽走了笔记本。

这架民用运输机本来可以运送15名不在乎颠簸、噪音和肮脏地板的乘客,但是在塞进5名全副武装穿着战斗服的士兵之后,机舱里就显得非常局促了。莱利扶着舱门,半蹲着把自己挤进去,面对士兵们。

“整个世界都不知道我们在这里的行动。”他说:“要我说,这是他们的损失!”飞机颠簸起来,开始在沙土跑道上滑行。

“我们会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为了一个正义的目的着陆!”

他举起笔记本:“预言已经应验了!我们只要去完成我们的部分!”

“干掉他们!”士兵们喊道。

库尔森和他握了握手:“挺能鼓舞士气的,长官。”

“只希望我们能落得密集一些,这舱门太窄了。”莱利在地板上找了个位置坐下,把枪横在膝盖上,顺便扫了眼hud上队友的武器保险状态。

“船到桥头自然直,长官。”

正当基金会在南美的最后一支部队坐着一架80年代末生产的老飞机吭吭哧哧爬过安第斯山脉时,艾德正被复仇的怒火驱使着穿过丛林。

他要比那些王八蛋跑得更快,不管他们要直升机做什么,不管直升机里有什么,是什么人,他绝对不会让他们得逞。

“鹈鹕12,回报,你的油量状况怎么样?”埃里克说。

“操你*的!你干的好事!*你妈的!”2号机驾驶员在频道里喊,声嘶力竭:“足够返航,传动系统油压低,还能撑着,*你*的!”

“看看。”老雷哼了一声。

“别添乱。”埃里克往前凑了凑,试图从一片连绵起伏的树冠间找到那片小小的着陆场。

全都是绿的绿的绿的,埃里克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快瞪出绿光了。

艾德又扒了几把不知道是腐叶还是泥土的东西盖在自己身上,几只甲虫悉悉索索地从里面钻出去,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老子干死你。艾德想着,把手雷用胶布缠在一起,他不知道这些进攻型手雷有没有足够的威力,只能全攒在一起。他也想过在电台里乱呼一气,只不过到底是他死还是直升机先搞明白哪个是他,还不好说。

他只有一次机会,只有一次机会,只有一次机会……艾德感觉自己只闭了一次眼,接着就听见了降噪旋翼拍击空气的轰鸣声。

“全能64,这里是鹈鹕11,我们看到lz01了。”

“鹈鹕11,这里是全能64,正在标记着陆场。”埃里克看到有人从空地北面的林子里丢出几根燃烧着的信号棒。他飞在更高处,盯着鹈鹕12靠近着陆场。

“鹈鹕12,这里是鹈鹕11,你可以着陆了。”2号机的机况不好,埃里克也不敢冒风险让他继续悬停待命。

“回去就搞死你,”查克又在通讯频道里骂了一句:“听到没有,埃里克,老子回去就砍死你。正在下降。”

“全能64,鹈鹕12正在降落去接你们。”

地面回报:“全能64明白,乘客9名,其中一名重伤员。”

“鹈鹕12,你有8个乘客,1个伤员,紧急医疗后送。”

“明白,紧急医疗后送。鹈鹕11,我的传动系统已经过热,只能上3个。完毕。”查克词穷或是懒得骂了,稳稳地把直升机停在了四点耀眼的光斑前。

“全能64,只有3个位置。”

“全能64明白。”

埃里克稳住直升机,在稍高一些的位置悬停,他看到四个人抬着一副担架从林子里跑出来,旋翼的下洗气流掀得银白色的伤员保温袋鼓鼓涨涨的。

艾德藏在落叶下,正对着直升机的侧门,那几支信号棒将着陆场照得雪亮,从这里冲到直升机附近不被发现是不可能的。两个人把担架放上直升机,又一路小跑回到林子里。

他正在思考,到底要不要现在动手,只有一次机会是没错,但是看样子,他的对手看样子要分成好几批乘坐直升机离开。如果他们一开始就想这么做的话,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就可以打扫好战场,按照既定计划随接应直升机离开了……除非他们根本来不及收拾战场,就像他们刚刚来不及收拾“老虎”和4排的兄弟们一样。

他们应该有一张非常紧张的日程表。

第一架直升机轰鸣着起飞。

他们追着那个没有名字没有声明没有资金链可追踪的组织跑到这个见鬼的地方,往自己的领子里灌满屎,享受蚊虫的叮咬,指望疫苗能起作用。然后,在一个见了鬼的晚上,被从天而降的光柱炸成一堆只能积在尸袋底部的碎块。

艾德开始回想他们来到这里之前获得的所有简报。大头不是个好排长,但他可能曾经是一个好情报官,他可能是自愿来到这里并死在这里的,他生前说了很多废话,大概有那么几句是有用的。

他说在秘鲁可能存在两方势力,说对了,26日白天的两次爆炸中并不是来自于同一个来源,对了。

这些信息到头来还是没帮上忙,大头还是死了,而艾德的拼图里还是缺了太多碎片。

直升机少了一架,或者两架,这取决于他们有没有带上迫击炮班,艾德眨眨眼睛,吓走几只停在他眉毛上的飞虫。第一架直升机已经贴着树梢飞走了,第二架正在下降,他必须想清楚。

救援任务,这是救援任务,他们会把迫击炮小组留在后方。所以他们有三个班,三架直升机,少了一架,是意外事件……直升机在放下他们之后没有返回基地而是,停留在某地待命,在这个过程中意外损失了一架,没错,一定是这样。别急别急,慢慢想。他们从西北面飞过来,又向西飞走,西面就是现场,所以他们已经在现场建设了前进基地。不不不,从西面的山谷绕道飞回利马也是一样的。

他们为什么一定要等这架直升机?

他们为什么要用asa的直升机?秘鲁军队有直升机,在袭击发生后不久就从他们头顶上飞过去了,那些老米里-8运几个人没有一点问题。而且那帮家伙有从天而降的打击手段,怎么会缺直升机,怎么会一定要asa的直升机呢?

他们需要asa的直升机帮助他们混进asa的前进基地,接触到现场。这个答案太显而易见了,但是……

如果他们又少了一架会怎么样?艾德心怀死志,他已经打定主意,就是拼上一条命也不会让那些凶手事事顺心。

这时,他突然瞥见北面林子里有人走动了一下,实际上艾德也不是很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看到有人在往林子另一侧走,但是他确实看到在信号棒刺眼的红光后面,有一大团飞虫在追着一个什么东西飞,可能是一个脑袋被打掉了半拉的狙击手。

艾德没有细想,他只是隐约觉得这个动作印证了他的某个猜想。

在艾德面前不远的地方,埃里克快速检查了一下仪表:“读数正常。”

“读数正常。”老雷复诵了一遍。

“全能64,鹈鹕11正在起飞,很快会有人来接你们。注意安全。”埃里克轻推油门手柄到起飞位置,然后扶住驾驶杆,轻轻拉起总距杆改变旋翼攻角增加省力,同时控制着踏板对抗旋翼提供的巨大扭矩。

“鹈鹕11,祝你好运。”

坐在机舱里的人拍了拍舱壁,这个动作太明显了,埃里克和艾德几乎是同时接受了这个信号。

艾德抖散了一身的落叶和泥土,飞也似的窜出林子,一路冲过开阔地。他以前从来没试过在奔跑中精确开火,但是这时候肾上腺素不断地泵进他的血管,让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控制感。坐在后座上的一个家伙刚和艾德对上眼,下一秒他的脸就变成了一个透光的大窟窿,抓着枪的手失去控制,把武器从机舱里甩了出去,被枪带牵着在舱门口一荡一荡的。坐在尸体对面的士兵还没回过神来,茫然地看着一具不断挣扎的尸体往舱壁上涂抹血迹,砰,他自己的脑袋也炸了,溅了身边人一脸。

他们打不中我,他们打不中我……机舱里终于有人开始还击,枪口焰在机舱里闪烁,照亮了活人和活尸。

“起飞!起飞!起飞!”

埃里克根本搞不清楚谁在打谁,他把自己尽量缩在座椅中间,一团灼热几乎就在他耳边炸开,老雷一声没吭往前一栽,脑浆糊满了半面风挡,尸体被安全带扯住,挂在椅子前面。埃里克猛推油门,提起总距杆,让直升机尽快起飞。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直升机向右一沉,有人跳进了机舱,埃里克赶忙向左打杆,配平机身。有人嚎叫了两嗓子,紧接着又是砰砰砰砰四声枪响。

他听到有人在无线电里喊打飞行员打飞行员把直升机留下来,于是一踩踏板,让直升机在极其危险的高度原地回旋了半周。

“拉起!拉起!”

“别教我怎么飞我的飞机。”埃里克吼回去。

直升机颤抖着呻吟着在嘎嘎作响的金属变形声中险险贴着树梢窜进天空,一串子弹擦着舱门口一齐飞向天空,有几发在旋翼上磕了个坑,变向打着旋飞进夜空里。

“你看到他们了?你也想变成那样?”埃里克听到后舱有人说话,他探头往后看了一眼,只看到一匹被鲜血覆盖的野兽。几具尸体被安全带绑在座位上,手舞足蹈地挣扎着,漫无目的地扣着扳机,全然不顾弹匣早已经打空了。

飞行员缩回椅后:“嘿!呃……我只是想说欢迎登机。”

“我们待会儿再谈。”

艾德扯住活口被子弹撕开的脸颊:“我现在可以把你的下巴扯下来,反正你不怕痛也不怕死……”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地解开俘虏的安全带。

俘虏很硬气地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喉音。

“然后,我会把你从这里丢下去,搞不好你只会摔断几根肋骨,还可以回去找你的朋友们。”他把手伸进嘴里,掰住俘虏的下巴:“也有可能你就躺在那里,慢慢体验那些叫不上名字来的虫子们从这里爬进去,慢慢从你身体里面把你吃空,它们有时候要等很久才会吃到脑子里,在那之前你会体验到……完全的空虚和无聊,好几个月彻头彻尾的,无聊。”

艾德感觉到手里的脑袋停止了挣扎。

“第一个问题,简单点的问题。”艾德开始问话:“那个袭击我们的东西是什么?飞机?”

俘虏的喉咙被口水呛住了,发出咕噜咕噜的冒泡声。

“是就点点头。”

俘虏摇摇头。艾德把他的脑袋按下去,把口水倒出来。

“摸……摸滑……”

“很好,第二个问题。”艾德问:“你们是怎么中枪不死的?”

俘虏试图抬起两支被打断的胳膊,只不过小臂已经反着折下去了,在手肘处露出白森森的骨茬子。

“修……修……”俘虏很想指着什么地方:“袖……口。”

艾德揪起一支小臂看了看,没什么特别的,又揪起另一支:“放你妈的屁。”

俘虏拼命挣扎:“修……吸……吸用口。”

艾德卡着俘虏的头把他顶在机舱壁上,也不怕被咬,反正这家伙的下颚已经没几块肌肉连着了。他三下两下卸掉俘虏的插板背心,扯开里面的制服,胸口果然贴着一张像是胶布的东西。艾德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那张胶布扯了下来,发现俘虏还眼对眼地瞪着他。

“一,赤,性。”俘虏说得很困难,艾德听得也很困难,不过大致意思到了就行了。艾德把胶布贴在自己身上,好像是有点作用,至少身上的弹孔没那么疼了。

”第三个问题……“艾德从俘虏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期待。

“你看,我本来应该问你你们的计划是什么,你们怎么得到情报伏击我们的……”艾德喘了几口气,最后终于攒足了力气,把俘虏丢出了机舱外。

“不过这都无所谓了,只要杀光你们就行。”

023、机械降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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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结束的时候

梦结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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蟑螂们大概没有想到那几个家伙还敢跑回来,贝蒂轻轻一推那具卡在洞口的尸体,发现它已经被其他蟑螂啃了一半,吧唧一声落到地上。

“算了……”贝蒂看了看洞口,叫昂利用他的新玩具去开门。昂利炫耀似的点燃短剑上的火焰,插进门里,一手掰住门上被炸药破开的洞口,把滑门拉开。滑门打开了一半,被破洞边炸得扭曲的金属边缘卡住了。

贝蒂扶着门挤进去,顺手掏出手枪打死了两只犹豫不决的蟑螂:“走。”昂利紧跟着挤进去,顺手把手套上的粘液抹在墙上。

现在“餐厅”里的气氛就和之前大不相同了,虫子们不是在扎堆啃噬同类的尸体,就是在收集脱落的荚囊碎片,有时候就算贝蒂他们走到了身边,也只是叼着嘴里的一小块食物碎片躲到背光的角落里去。

“那条通道怎么办?”他们总不能指望每一只蟑螂都这么客气。

“这地方到底怎么回事。”斯文森有点闹不明白:“你背后挨一枪死不了,因为你没觉得自己死了。”

“对啊。”

“如果被蟑螂撕了呢?”

“被撕掉的部分大概也不会觉得自己死了。”昂利挠挠头——实际上隔着头盔他屁都挠不到,但是战斗服很善解人意,会让头盔里的内衬鼓起一部分给他蹭蹭,聊胜于无。

“头被打没了呢?”

“不知道。”昂利打死一只啃尸体啃得太入神的蟑螂,看着蟑螂无头的尸体还在一下一下往死蟑螂的肚子里拱:“喏,大概就那样。”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贴着墙往小门的方向走,走了没两分钟,就看到一只大肚子蟑螂从墙里钻出来。

“别急,等它出来再说。”贝蒂不想让这条大屁股虫子把洞口堵住,到时候还得费力拖它的尸体,虫子身上没什么好抓手的地方,只能揪着爪子往外拖,就算隔着手套也不算是什么良好的体验。

那只大肚子蟑螂爬出门洞,拖着一肚子鼓鼓囊囊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慢慢地贴着墙根往外走。最古怪的是,周围蟑螂们纷纷给它让出一条道,好像一位女王正在巡视自己的领地一样。

“就现在,走。”

昂利走在最前面,和后面的队友拉开了一定距离,他现在自信满满,恨不得凭空找点由头来证明自己。

“进,进,进,进。”贝蒂盯着那只胖虫子,看着它磨磨蹭蹭地绕过一条椅子腿,消失在阴影里。

“走,我殿后。”斯文森从背后拍了拍贝蒂的肩膀。

通道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极远处有一个孤零零的亮点,就像悬浮在宇宙中的一颗恒星一样。一条网格金属板铺成的走道悬空架在圆形的管道中间,一路走来,就像在星空中漫步一般。只可惜,他们都知道那些星星点点的亮光实际上是虫眼上轻微的反光。

在战斗服提供的微光-热像复合视野里,蟑螂们伏在管道壁上,左侧头向内,右边的一列,头则朝着他们进来的门。没有一只蟑螂朝他们伸过一只爪子,只是安安静静地趴在那里,时不时往前挪动一点,就好像车道上两列进退不得的卡车,在队伍前面偶尔才有零星的枪声响起。

“昂利,你在打什么?”

“打头顶的。”

贝蒂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在前面稍远一些的地方,果然印着一滩又一滩还残留着温度的痕迹。

“你打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呃,小蟑螂?”昂利想了想:“我都踢下去了。”

贝蒂探头往下看了一眼,有几只仰面朝天的小虫子正凉下去,逐渐和环境温度融为一体。

“它们现在是怎么爬的?”

昂利抬头看了一眼,又打死了一只正朝他爬过来的:“之前有和我们同方向的,也有从前面爬回来的。”

“知道了,先别动它们。”贝蒂开始怀疑这些虫子具有某种组织结构,这些小虫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可能负担着某种更为重要的任务。既然管道里有空间供他们移动,自然就没有杀出一条血路的必要了。

昂利一直担心这些小虫子会从天花板上扑下来抱在他脸上把面罩腐蚀出一个洞撬开他的嘴钻进他的喉咙里同时释放毒素让他陷入昏迷状态,虫子在他的胸骨下面挖出一个小巢穴把卵排在里面,然后一边吃他昂利的血肉一边长大,最终变成一种功能介于办公椅气压杆与红酒开瓶器之间形容猥琐可怖毁灭人生乐趣的幼虫破胸而出逃之夭夭……昂利回想了一下卡莉和贝蒂面罩下的长相,可能卡莉会发现她实际上是个血管里淌着合成血的生化人活到最后,而贝蒂会和气压杆怪物同归于尽成就一段传奇,而在续集里贝蒂又会被复活……

昂利习惯性的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往前走,一个不注意就走到了头,沐浴在柔和的亮光中。他关闭夜视,抬眼透过透明度通道墙壁向上看去,是天花板正在发光。

“如果没这些虫子就好了。”卡莉探头望了望下面的风景,如果不是那些积在他们脚下的污物和趴在墙壁上的蟑螂,这里的景色应该是相当完美的。

“别停,往前走。”贝蒂在后面催促,她其实不太受得了虫子。放在平时,她的神经虽然没有脆弱到像个娇小姐那样看到一只小蟑螂就会惊叫起来,但也没有强壮到斯文森那种会徒手拍死蟑螂再去洗手的程度。

“看,有云。”李均指了指右边,看上去就在他们脚下不远的地方,鲜绿色的地面背景渐渐褪色,衬托出几缕柔嫩的白色丝绪,视线转移到这里,自然而然地会被轻轻翻卷涌动的云层吸引过去。

“就下面这么点面积,”李均感觉到有些奇怪:“能形成这么大规模的水汽循环吗?”

“除非下面都泡在水里。”昂利心算了一下,实际上,就算有足够多的水,也需要相当大的面积在一定的的光热辐射输入水平下提供足够的蒸发量,在这样一个封闭的空间里,水蒸气可能仅仅凝结在墙壁上,形成人类从未见过的巨大瀑布。

“就像我们给鱼缸里的鱼布置模拟海洋或河流的环境一样。”

“就像观赏用的人工蚁穴一样。”斯文森说。

卡莉很惊讶:“还有这种东西?”

“我就有一个啊。”大个子耸耸肩,他养那窝蚂蚁养了好几年了。

一行六人与沉默着的蟑螂同行,云层的顶端从他们的脚下流淌而过,就像一场情节变得过于诡异,很快就要结束的梦境。从墙壁那里望向巨塔时,塔楼只是远处一个确定的终点,而现在,他们大概理解到为什么要建设一座塔,一条透明的走道,这是一种建立在工程奇迹上的具现化的神圣感。

“昂利,前面情况怎么样?”贝蒂估计他们快走到了,巨塔现在就像一面墙一样立在他们面前。不知不觉间,他们的步子都迈得比之前小,几乎是蹭着地面在走,在这样一个庞然巨物面前,每一次抬脚都像要向它跌落下去一样。

昂利打开头盔照明灯,探头进门里看了一眼:“门是开的。”他仔细检查了一遍头顶:“这里好像比较干净。”

“等我们过来。”昂利听到贝蒂的命令,从门边后退了一步,却感觉到手肘碰到了什么东西。他转过周视镜,却看到一只蟑螂伸出两支附肢摸了摸他的战斗服。

昂利一阵恶心,后退了一步,把手枪指向了蟑螂正准备开火。那只虫子却根本没有理会他,挤过昂利让开的空隙进了门。

我倒是那个堵车的讨厌鬼了?

“怎么回事?”卡莉跟在后面赶上来。

“没事,没事……”昂利舒了口气,指了指正排着队爬进门里的蟑螂:“呃,我刚刚挡着他们了。”

门里比他们想象得更空旷些,虫子们爬到对面的一个角落里,那里有一堆什么东西……李均想拍得更清晰一点,往前多走了几步。

“别动!”贝蒂冲上来搂住了李均的腰,把他拖了回来。

这时候李均也看到了他面临的深渊,离他只有一步之遥。

“绕着走。”贝蒂拖着他又往后走了几步才松手。这间正八边形的大厅中间有一个巨大的圆洞,在热像仪里看起来也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只是一块温度分布怪异的区域。

“小心中间的洞。”

昂利探头朝底下张望,虽然明知道到底实际上只有3000来米深,但是这个“只有”仅仅存在于理性认识里,世界上很少有让你一望到底“只有3000来米深”的地方。

在大厅的另一边,李均发现了一些了不得的东西。

“不好意思。”他和蟑螂道了声歉,挥挥手赶开几条搭上来的附肢,从那堆东西里取了一件。

“好像是个罐头。”

“好吧,现在我们有了一堆搬罐头的蟑螂。”贝蒂回头看了看,数不清的蟑螂正顺着他们的来路爬进来:“而且他们非要从这里搬?”

“当然不是。”肯特先生说:“这里只是那些没完成任务的‘人类’堆东西的地方。”

“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什么人类?”

斯文森在无线电里问:“出什么事了?”

“那个肯特在这里。”贝蒂偏了偏头,先回答了斯文森的问题,又切回外部通话:“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大概就是你们刚离开的时候。”肯特说:“你们太急了。”他对着蟑螂们嘶嘶叫了几声,蟑螂们好像听懂了他的意思,停下了工作,让开了那个圆洞。

“什么人类?”李均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

“这个有点复杂。”肯特拨动一个什么开关:“看吧。”随着他的动作,整个房间亮了起来,天花板上先是亮起了一圈光环,接着,透光的空隙越来越大,圆形的平台伴随着变幻流转的虹光缓缓降下。

“他们就这品味?”阿狗说。

“得了吧,这已经够了。”昂利抬头望向平台留下的空缺,那上面同样散发着堪称“圣洁”的亮光,有一点点刺眼,不过已经足够阻止人往上窥探了。

“呐,小姑娘的枪。”肯特指指平台中间。

贝蒂指挥她的班散开来检查、取样、扫描,肯特也承认他实在没办法站在平台上把它弄上去。

“我说你们看到了塔为什么不想走上去看看,我一个人待着也没事,就过去看看。”肯特说:“我走到正中间,平台自己就下来了。”他走到平台中间,用脚把机枪挪开些。平台还像之前在那个观景房间里一样,显示着下面的镜像,就像一块透明度极高的玻璃。

“我之前就站在这个位置。”他在记忆里的位置踩了两脚。从这里看过去,平台两边利用那种建造了透明通道的材料和天花板上的缺口连接着,看上去像是玻璃或者某种透明塑料,但是在平台下降的过程中,他们已经知道了,这玩意可以延伸可以承重。如果不是他们还要用这个平台,贝蒂绝对忍不住会下令取一块足够大的样本带着。

“虫子呢?”李均追问道:“你跟他们说了什么?”

“这个么,他们很蠢的。”肯特扭头看看那些虫子:“这种蟑螂想的很简单,他们把这些罐头塞进肚子里,放到外面,引诱那些‘人’出来,抓人,送到塔下面的农场去……如果没抓到,他们就把罐头又吃进去,爬上来,吐在那边那堆里面,回巢。”

“等下等下……你怎么跟他们……”

“你想要个简单点的解释还是……”肯特反问他。

“复杂点的。”

“好吧。”肯特一摊手:“我不知道——别那样看我——我看了那副画,然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就好像,怎么说呢……把你前半生受到的所有教育推翻又重来了一遍,有点像……在5分钟里上了几万个课时的语言课,但是直到最后你还是不知道你上的是什么课,学的是什么语言。”

“这平台是给巨人们用的。”昂利摸了摸那两条直到现在还闪烁着虹彩的“护栏”,手套在上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又掏出匕首轻轻刮了刮,没有留下任何划痕,没有刮下任何东西,反倒是在刀刃上留下了痕迹。

“我试过了,我能摸到的地方全摸了一遍。”肯特说:“没准你是对的,这里确实有人类去不得的地方。”

“那些虫子叫他们自己‘人类’?”昂利踹了护栏一脚:“又是你脑子里的新字典告诉你的?”

“可以这么说。”肯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跨种族的语义差别可能会造成无数误解,不过这一次是有迹可循的:“从感情上来讲……”

“从感情上来讲?”

肯特伸手止住他:“从感情上来讲这是一个充满了荣耀感和一定优越感的词,只用来指代他们这个种族,这是在他们对自己种族有一定全面认识之后形成的概念。”

“智慧生物的概念。”

“文明种族的概念。”

“我跟你们再讲一下那边的开关。”肯特走出平台,回到他一开始呆的地方:“往上掰就上去,这个你们都知道了,往下掰就可以让平台下去,我试了一下下,想想还是在这里等你们比较好。”

“干嘛用的?”阿狗也走过去。那是一个造型挺夸张的拨动开关,摸上去有点像湿漉漉的石头。

“虫子们说他们只在‘收获季节’用来搬运食物的,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平时不用。”肯特往下拨动了开关:“既然你们都在这里,我想我们可以试一下坐这东西下去。”

“这是一座殿堂。”斯文森检查完八边形大厅另外半边的墙,也走了过来:“墙上有一些很精巧的浮雕,不过被那些脏兮兮的东西盖住了,回来以后我们可以稍微清理一下。”

“我们这么想:如果楼上那个房间是天堂,而巨人们是神明。他们大概偶尔也会选择几个普通的小人儿上去见见世面?”昂利开始胡猜,这其实是他任务的一部分,每一支小队都需要一个人在探险中思考这种问题——当然也不能让每个人都在任务中开小差,基金会以合理的比例生产前线人员,最终组成的探险队总是维持着最合理的心理模型。

“别忘了上面那个小门。”肯特提醒他:“也许他们会专门弄一个人,在巨人的陪伴下降临此地……不对,应该是降落到下面,这样就给了‘神使’一个合理的背景来控制升降平台,筛选从这里到‘餐厅’去的人员。”

“就像制造我们那样专门造一个先知。”

“差不多吧。”

024、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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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结束的时候

梦境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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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一个发着光的升降平台上,几乎无遮无拦地朝着一片未知的黑暗下降,这已经破坏了随便任何一条训练营里传授的军事原则。更可怕的是,他们只知道底下有一大堆有组织的蟑螂,而唯一能和蟑螂们沟通的人没有身着任何护具,坐在平台中央,仰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中士肯定会说,”昂利开始模仿起中士的语调:“‘如果不是在这个鬼地方,我绝对不会下达这种命令。’”

“‘这次能成不代表下次不会把你弄死。’”阿狗附和他道。

“没错,这次能不能成还不好说呢。”贝蒂提醒这两个兴奋过头的小子。

“你们能不能闭会儿嘴?”斯文森突然插了一句又没了声音。他同样仰着头,死死盯着头顶那个越来越小的光斑。连接着平台的两条光带不断延展,从这个角度望去,迷幻的虹彩如同正在倾泻的瀑布,暗示着一条人力所不能及的通路。

这可以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景象,斯文森想着,如果能回到基地,他一定会写一本旅游手册,把这个地方列入最值得一游的十大名胜之一。

更何况仰头望天总比盯着下面好些,可以明显减轻坠落的晕眩感。

“‘如果你要吐的话,吐在污物管里。’”昂利学中士学得挺像的。

“好吧,你们赢了。”斯文森骂了一句,扶着色彩斑斓的护栏,开始解决自己的生理问题。

一开始踏上平台的时候,透明的地面看起来只是一块玻璃,你也就惊讶恐慌那么一霎那,很快就适应了,后来甚至还觉得有些享受。然后有人跑去按下开关,赶在平台开始下坠之前跳进来,这时候你还没预见到自己会遭遇什么,你只是拍拍那个机灵家伙的肩膀说阿狗干得好。

紧接着下坠就开始了。地面一开始只是黑暗中一块颜色和周围略有区别的斑点,你开始渐渐地注意到斑点上不协调的明暗光影,开始注意到那是从塔底门口透进来的光线,那些细碎的芝麻显露出真实的面貌,你看到两列排得整整齐齐的蟑螂正停下脚步仰望着你。

这时候你终于意识到自己在一座3000多米高的巨型建筑中的一口3000多米深的竖井里,意识到你现在正以什么什么样的速度下降。

晕眩感就在这一刻扑面而来。

那些体重千把两千吨重的巨人能在1g地球重力下站起来,不被自己的体重彻底压垮,可能生前还能蹦能跳能吃能喝,无论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他们才不会在乎这点速度呢。可能他们什么都不在乎。

平台牵着两条色彩缤纷的光带降到了地面,咔哒一声扣住了什么东西。光带上的色彩变幻转而变得沉稳庄重,在竖井的墙壁上投射出两道艳丽的壁画。平台刚刚停稳,底下就传出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排气声,很快就变成了剧烈的振动和噪音,把气氛全给毁了。平台边缘和地面的接缝处也涌出了一股颜色可疑,既不好看又不好闻的液体,还冒着泥浆色的泡沫。他们一开始还以为是被平台压扁的虫子,然而蟑螂们早就绕着平台跑开了,现在又围拢过来,探着头,摇摆着嘴边的附肢。

振动和噪音越来越大,这时候就连降噪耳机也压制不住从脚底顺着骨骼和战斗服一路传进脑子里的声音。阿狗踮着脚,试图对抗来自地面的振动,不过看起来好像没什么用。

“昂利,斯文森,卡莉,阿狗,你们下去。”贝蒂只能试着把鸡蛋放在两个篮子里。她知道就算只剩下一半人,任务照样能继续推进下去,不管怎么样,总有人要把dsu带回去。

振动和噪音很快就到达了一个高潮,就在贝蒂以为下一秒就有人要被炸成碎片,或是被甩飞出去拍死在墙上的时候,所有动静戛然而止。蟑螂们失望地甩甩屁股,回到他们的日常工作中去了。

斯文森抬腿跨过一只挡路的蟑螂走向贝蒂:“我真没想到一两个小时前它们还在追着我们跑。”

“仔细想想,好像是我们先开火的。”昂利说。

贝蒂发现她的时间感越来越混乱了:“有几个小时那么久了?”自她醒来后重新开始计时的任务计时器一直挂在hud的右上角,然而现在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串缺乏意义的数字。

“大概是200分钟之前。”李均发现自己也很难判断,好在录像上的时间戳还是清晰的。不过他也承认:“感觉好像真没过那么久。”

“走吧”

探险队很自然地排成楔形队形,走进虚假的阳光里。

他们穿过广场,绕开正列队在阳光下晒干翅膀的蟑螂,一直走到广场的边缘向下望去。人工开垦的田地从道路两边延展开,顺着高塔周围的缓坡,一直铺到极远处一片低洼板结的深色荒地里去。

“这地里有多少人?二三十个?”斯文森有些惊讶地看着在田野里劳作的人类,还有几只蟑螂站在田垄上,似乎是在监视着他们。

李均看了眼hud:“三十四个……左右。”战斗服计算机把几只抬起上半身的蟑螂也算进去了。

“这土地肥力已经不行了。”昂利把手上的土块丢到一边,拍拍手站起来:“被冲刷得太厉害了。”田野里有几条沟壑,不过看样子只是单纯用来排水的,避免下雨天高塔汇聚的水流直接顺着坡冲毁田地,但是土壤里还是留不下多少营养物质。

“这里本来应该修一下地,不能这样顺着坡一路种下去。”昂利指点了一下周围几块田地的布局:“再说这种封闭的人造生态本来就不适合种地,他们有这技术完全可以实现工厂化的生产,弄一些水耕农场之类的。”

在田地的外围,还有几只看起来更壮硕一些的蟑螂沿着边界缓缓爬行。

“像他们这种种法,根本撑不了几年。”昂利下了定论:“这样瞎种其实也不用去抓人,蟑螂们自己折腾起来还快些。”

“下面的草长得倒挺好。”阿狗有点不明白。

“能长草的地方不一定适合长庄稼,而且那是不是草还不好说。”

“这半边我们看到的就有三十来个……奴隶,拢共加起来恐怕得有一百多人。”卡莉说:“如果像肯特说的那样,人全是抓回来的。那么能提供一百多劳动力的人类聚落也小不了。”

“那就更方便我们找到他们了。”贝蒂又开始催促了,小队已经开始受到环境潜移默化的影响,他们必须赶在……赶在什么之前,贝蒂隐约记得有一件很紧急的事情,但是具体是什么,她记不清了。

他们沿着巨塔正门口石板铺就的大道往外走,石板破碎龟裂,大致还能看出许多年前这里应有的气势,朝圣者们越过绿草铺地的小丘时,大概也会被塔前的大道吸引住视线,一路往上,顺着巨塔的指向,最终望进天空里,说不定会产生一种离地而起,逐渐融入其中的错觉。

幸好他们在天上待过一阵,记录了从上面俯视地面的景象,甚至还对那间观景房间做了测绘,建立了较为精确的空间模型。李均对着天花板发射出一串激光脉冲,获得了一个较为精确的距离数据,结合之前在观景房采集的影像,重新合成了一副将将堪用的地图,摄像机镜头角度、地面投影点、目标斜距之间的三角函数关系形成了足以引导探险队前往目标的详细路线。

他们朝着目标走了一两天,期间天花板规规矩矩地按照24小时一天的周期调整自己的明暗变化,他们观赏到了朝阳在一颗半球形卫星上的反射,两条远近不一的银河交错着滑过天空,最终被明亮的背景淹没,他们在变幻的极光下列队前行,欣赏漫天的火流星从银河中坠落,那些火流星从天空远远的一角诡异地转折了一下,转而投影到极远处的墙壁上。

肯特一路都不断地抱怨他的腿疼,最终唠叨到所有人都忍受不了的程度,大伙儿才停下来歇了歇脚。卡莉帮他把裹在原先断腿处的的凝胶和胶带解开,胶带底下连条疤都没有,只是捂出了些痱子,骨头也没事。

“大概是幻痛,你忍忍吧。”医护兵给前任资深干尸抹了点皮炎药膏,表示她也没什么好办法,就算回到基地可能也不会有什么有效的处置手段,医生只会给他开几片钙片,如果肯特自己不要求,大概连安眠药也省了。

如果按地面上道路分隔出的六边形方格来算的话,阿狗知道自己已经走过了21个格子,这是最后一个。

贝蒂检查了一下之前的“航拍”照片,把人员分成三组:“昂利、阿狗管好左翼,互相盯着点。斯文森你带着卡莉去东北面。其他人跟我走。”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猎虫行动发生的地方,草地上黏糊糊的全是虫血,两片半透明的虫翼被粘在草坪上,微风拂过倒伏的草坪,轻轻掀起被黏住的虫翼的边角,折射出水面上油层一般肮脏的色彩。

贝蒂俯身捡起那片虫翼,切口很规则,看来他们只是不喜欢被长矛穿了个洞的部分。

“看,罐头。”李均走在他前面,从地上捡起了一个空罐头,罐头好像被矛扎了个洞。李均把罐头放回地上,比划了一下:“硬撬开的。”

“走吧,痕迹还是很明显的。”

虫血的拖曳痕迹向北延伸了五公里,在阿狗眼里,那些星星点点的细微痕迹就像绿野仙踪里的黄金小道一样明显。他们追着血迹穿过青草覆盖的小丘,走进被藤蔓和青苔覆盖的楼宇间,终于在一栋大楼一层的一片烂泥地里失去了线索。

昂利抹开一张办公桌上不知道积了多少年的泥泞,拉开抽屉,抽屉底都烂穿了。

“至少他们以前还用过办公桌。”昂利说:“一个好兆头。”

斯文森在办公室遗址的另一边拆桌子:“对啊,这里起码有几百个好兆头。”

“有什么能回收的东西么?”贝蒂问。阿狗带着他们在这片区域兜了几圈了,最终又沦落到要靠丢破鞋来找路的地步。

昂利试图拉开另一个抽屉,这下整个桌子都坍塌了。

“我的系统说这样至少有一千多年了,我们这相当于是在一座古墓里。”他找到了一个老式的铁皮文件柜,轻轻一抽,里面只有咣当咣当一锅浑浊的脏水:“要我说,没那么久,不过也差不了太多。”

“给我个确定的方向,阿狗。”贝蒂今天第四次无可奈何地盯着阿狗的屁股,看他做模作样地趴在地上盯着破布鞋看。

“算命嘛……”阿狗也很无奈,研究一只沾满了泥浆的破布鞋也是很耗费心力的,外行人又不领情:“算那么准又没用。”他掐指一算:“转了这么几圈,不是上面就是下面。”

“我不用算都知道,不是上面就是下面。”

“好吧,下面,不过算到这么准,事情一般来说就没那么顺利了。”阿狗摊摊手,表示这个锅他不背。

一行人一步一个泥坑地趟过烂泥,往电梯井慢慢挪过去,每一步都像被烂泥里的什么东西拖住了脚面一样,令人神经紧张。楼梯井被覆盖在几米厚的烂泥下面,虽然可以挖下去,但是实在没有必要,花费的时间也太多。

“我们应该从停车场的出口进去,他们总应该有停车场的吧。”阿狗提出了一个没什么用的建议。

“准备,一,二,三,使劲!”贝蒂和斯文森一人一边扒开电梯门,门口的积水一泻而下,在电梯井底溅出一片水声。

“下面是干的。”贝蒂探头看了眼电梯井底,在热成像视野里,那一滩积水看起来有着清晰的轮廓。“押对宝了。”他们一个一个落到井底,最后卡莉把肯特往下一丢,让斯文森接着。

“你比之前重了一点。”斯文森评价说。

“因为我之前还是一具干尸来着。”肯特拍拍斯文森的手臂,示意他把自己放下来:“谢谢提醒。”

“好家伙,藏得不错。”

贝蒂走出电梯井,没走几步就发现电梯间外有一行泥巴脚印。看来这里至少离他们的巢穴很近了。她打开灯光看了看走廊的墙壁,上面果然有一些烟熏的痕迹,看样子是找对了路。她连忙招呼队友跟上来。

“后面队形紧点。”贝蒂把昂利拉到一个单独的频道:“你还是走前面?”

“没事没事。”昂利知道这是在关心他:“我都不慌你慌什么。”他真觉得自己没什么好怕的。

于是五分钟之后昂利脑袋后面就挨了一下狠的。

昂利捂着头弯了下腰,还没弄清到底是什么打了他,就听到一阵风声从他头顶呼啸而过,告警器哔哔哔哔响起来吵得耳朵生疼。

“后面后面后面!”有人在后面提醒他,昂利又低了下头,躲过了荡回来的石杵,赶忙伸手扶住它,定睛一看那玩意就挂在天花板上,之前大概是藏在某个通风管道的坑里。

袭击者们听到石杵砸头的闷响之后,以为能冲出来打闯入者一个措手不及,急不可耐地冲了出来。藏在电气管道里的两个家伙本想从后面堵住走廊,刚刚轻手轻脚钻出霉味扑鼻的藏身处,抓着长矛冲过走廊的拐角,迎面就吃了殿后的斯文森一枪托外加一脚,一个捂着脸一个捂着两腿之间痛苦地倒在地上哼哼。

昂利刚刚遇袭,还有些晕头颠脑的,正好有人打着火把乌鲁鲁哇啦啦啦嗷嗷嗷地跳到他面前给他出气,他也毫不客气地揪住冲在前面那个喜欢出风头的家伙,轻飘飘地把他甩到墙上敲晕,乘势一脚踹在第二名没抢到好位置的家伙胸口上。猎人们还没有看清自己的对手,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挨着一个倒了下去。

“等等!”肯特在队伍后面喊了起来,一副要刀下留人的样子。

这帮研究员……

昂利对着墙壁开了一枪,有效地震慑住了正挣扎着起身的人。他用枪口指了指几个还在悄悄挪动的家伙,让他们把爪子摆在看得见的地方。

“让让,让让。”肯特从队伍后面挤过来。走廊其实没那么窄,只不过穿了战斗服的士兵实在是太占地方了。

实际上俘虏们并没有被打得那么惨,但是和昂利全副武装的造型相比就有些可怜,猎人们平均身高不到一米六,面黄肌瘦的,昂利往边上一站就显得有些欺负人。

昂利用枪指着走廊尽头几个叠在一起的瘦猴,伸脚把那个被摔晕了的家伙挑翻了个面,一脚踩住:“搜搜有没有小刀什么的。”这帮家伙身上就裹了几片脏兮兮不知道什么材料的织物,也没什么藏东西的地方。肯特简单搜了一下,从他身上找到了一把基本没什么刃口只有个尖头,一共还没巴掌长的骨器。确认安全之后,研究员倒是有些一筹莫展。

“大耳瓜子撸脸,”昂利建议说:“两巴掌差不多就该醒了。”

肯特从善如流,只不过他正手乏力反手不精,昂利忍不住开口指点他:“你下手重点别跟没吃……哦他醒了。”

贝蒂从后面赶上来,她先去后面帮卡莉料理了一下被斯文森打翻的那两个倒霉鬼。

“怎么样?”

“没事,叫李均也过来,我们把这几个家伙捆了。”

他们一人拿枪指着其余俘虏,一人拿捆扎带把俘虏的手背铐在身后,李均一边记录审讯过程一边盯着绑住的俘虏。昂利忙了好一阵,这才把俘虏处理好,关掉头盔面罩的遮光层,打开头盔内照明让俘虏看到他的人类面孔,免得他们因为太过惊恐而无端闹出点事情来。

“问出点什么来了?”

肯特组织了一下语言,他在几门根本没关系的“外语”间切换来切换去着实有些费脑子,多来几次非得疯了不可。贝蒂这回也没催他,静静地看肯特张着嘴翻着眼睛发呆。

肯特没考虑太久,只一会儿就整理好了自己的表情,清了清嗓子:

“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他们说自己是机动特遣队。”

025、收容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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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结束的时间

梦境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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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动特遣队的众人大笑起来,这些野人也自称机动特遣队,这真是,哈哈哈,呵呵,嗯……转念一想,这故事好像有点像士兵之间曾经流传过的小道消息。

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过一支机动特遣队,可能是mrf-97或者mrf-373,曾经被派遣到一个灰烬世界去建立前进基地。他们说那个地方大概是一个经历了awe级法术失控末日场景的平行世界,这次任务本来并没有变cd市传说的潜力,机动队照常守卫着研究员和法师们的集装箱方舱,然后等着被某个潜伏在黑暗中的怪物弄死……然而这一次可完全不一样,顶着尘暴从黑暗中杀出来的并不是三米高的拟长腿食人跳跳虫,而是一群和他们一样被全封闭式外骨骼动力战斗服武装的士兵。传言中的战斗有许多不同的版本,吹得活灵活现,一般以打倒几十个对手开场,以为了掩护战友扑到即将爆炸的手雷上收尾,反正最后他们总是在一间被严密守卫的病房里醒来,发现自己作为一个有编号的物件被基金会收容了。

这其中有多少是真相呢?没有人知道。基金会并不在意同一密级的底层人员互通有无,甚至还把这些小道消息的传播当作一种培训——那些被删得七零八落,每页都被涂黑了六七成内容的档案文件汗牛充栋地堆在图书馆里,数字版本虽然更容易查询,但也同样缺乏可读性——基金会是不会指望小兵能把这些东西全读过一遍并且记下来的。

士兵们对这个故事的结局有很多看法:有人说那个基金会最后放回了一个人,充作一种正式的外交声明,让咱们这边的基金会少**多管闲事。有人说这个故事其实是发生在咱们这边的,基金会收容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基金会成员,但是后来发生了一次收容突破,一个被捕的异世界人逃了出去,杀死了他在我们这个世界的自己,混在机动队里至今都没有被识破。还有一种说法更为诡异,说那些被俘的机动队士兵并没有抵达异世界,而是回到了我们这个世界的上一个循环,他们中有些人当时就被解剖了,有些经历了极为痛苦的测试最终混到了管理层的高位(那种不方便明说,只能用一个口型来暗示的大人物),有些还在机动队系统里当一个说不清来历没有根底的老兵,这类阴谋论支持者的证据就是有些机动队番号从一开始就被跳过去了,一直空着,从来没被使用过,恐怕是为了未来的某个任务预留的。

现在机动队喜欢把抽调去分配了新番号的新单位叫作荣升,也算是都市传说带来的影响。

“你告诉他,他有10秒钟时间证明自己……”昂利把枪口抬起来抵着俘虏的脑袋。

“别,你让他多说两句,我这正在跑分析工具。”李均止住他。

那俘虏没想那么多,只是坐在那叽里咕噜地重复着一句话。

“他说什么?”

“机动特遣队……‘蓝巨星’,他叫红皮,什么什么猎人,他们好像有种方言我也不太听得懂。”肯特耸耸肩:“你们是不是也受过同样的训练,被抓住以后只能报自己的番号和名字什么的?”

贝蒂说:“当然是的。”

昂利:“也可以说点别的没用的。”

“如果他们下手太狠的话也可以说点有用的。”阿狗补充道。

被捕的猎人念念有词,昂利觉得自己好像正在把他变成某种烈士。

“告诉他,我们是基金会机动特遣队‘美味’,为了和平的目的而来。”贝蒂做了决定。

肯特:“噶礼噜鸡噶尔乌鲁卡陆欧路马力污哇哇。”

俘虏问他:“污哇哇?”

肯特做了个捧着什么东西大口啃的动作:“污哇哇!”

俘虏大笑:“加加污哇哇!”

其他俘虏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这什么意思?”昂利被笑声闹得心里毛毛的。

“他们觉得‘美味’作为机动特遣队的名字太逗了。”肯特如实翻译:“说实话,你们真的叫这个名字?”

“这是一种传承。老机动队的名字都怪怪的。”昂利说。

“叫他带路。”贝蒂没功夫跟肯特上历史课。

肯特:“咕嘎乌鲁瓦努。唧唧酒纽日加噜?”

“他为什么叫红皮?”阿狗问。

“这也要翻?”肯特觉得自己舌头都要打卷了。

李均还在试图完成辞典:“让他多说几句。”

肯特卷着舌头又讲了两句,但是这次俘虏自己没有回答。

队伍里有一个俘虏笑了起来:“匹秋卡陆比卡恩加。”

“他说红皮屁股上有一块皮是红的。”

少废话,贝蒂叹了口气:“带路吧。”

在知道装甲怪物们也自称机动队之后,猎人们的对抗情绪显然减弱了许多。他们在走廊尽头右转,昂利押着红皮走在前面,听着肯特和他絮絮叨叨聊着天,李均跟在后面记录着。

“我试一下。”李均终于收集到了大概1300个常用词:“昂利你更新一下词库。”

“……所以我说:‘别以为你顶着一个光头就了不起了。’”他听到肯特的声音叠加了一层同声翻译。

“哇,那是个很强大的物件咯。”红皮好像被唬住了。

“很强大的物件。”肯特说:“外面有很多很多这么强大的库鲁恩哈。”

这翻译还有些不稳定。

“你们现在在这里做什么?”肯特问红皮。

红皮吃不准到底应不应该透露这么多:“有个预言,需要我们在这里。”

“什么预言?”这就讲到了肯特应该关心的部分:“不能说?”

“不知道。”红皮说:“猎人,不应该知道,知不道,马瓦奇加木。”

“研究员们知道吗?”

红皮说:“长老管,长老知道。”

“那我们就去见长老。”

“你们真的是机动特遣队?”红皮问:“特遣队?”

“我们那边总用机动这个词作为简称。”昂利试了试新的翻译系统,听着自己叽里咕噜用陌生的语调说话是一种很神奇的体验。

“那你们可以见长老。”红皮说:“机动队。机动队是预言的一部分。”

“那些虫子是怎么回事?”昂利指指天花板。

“asa的傻虫子。”红皮说:“很傻的傻虫子。”

“你说什么?”昂利关掉翻译器,想知道他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a-s-a。”野人字正腔圆地说。

“那些虫子是asa?”

“长老说的。”红皮说:“虫子,一个营级战斗队,很傻。”

昂利回想起虫子喜欢的金蓝两色装饰,大概有那么一点联系吧。

他们很快走出了走廊,这里原先可能是是用来安装水泵或者备用发电机之类的设备的,地面上现在还残留着一些粗壮的金属支架,还没锈干净。

红皮走过了房间的一半,突然停下了脚步,似乎开始寻找什么。

“你在找什么?”

“钥匙,没有钥匙就开不了门。”红皮说。昂利想了想,解开了红皮的双手,他最多也就摸出个小刀来,顶天也就是在战斗服的外壳上留下一道划痕。

昂利这时候犯了个错误,他太低估这支野人组成的“机动特遣队”和他们背后的组织了。他以为拿枪指着红皮,让他不敢起别的念头就够了,却忘记警告跟在后面的队友。其他人押着剩余的俘虏也走进了房间,和领路的昂利一起站在了废墟间难得的一片空地上。

“要摸到了。”红皮趴下去,把手探进一截水管和地面之间的空隙里。他扭扭屁股转了个方向,挪得离昂利远了点。

昂利不是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是没有太在意,只是举起了枪威胁道:“嘿,别做小动作。”

红皮没有理他,好像抓到了什么东西,抽手站起来。

就在所有人都将注意力转移到他手上时,昂利突然发现自己与红皮那张讨厌的瘦脸之间多了几条栏杆。金属撞击水泥地面的巨响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几乎盖过了红皮得意的笑声。

“有人受伤吗?”贝蒂被夹在一堆傻笑的俘虏中间。

“应该没有,那笼子是贴着我后脑勺下去的。”斯文森有些后怕,他靠在笼子上,枪还捅在一个瘦猴的背上,

“你们真觉得靠一个金属笼子就能把我们关住了?”昂利问他的俘虏。

红皮嘎嘎大笑:“你们被收容了!傻人!”

“我们是基金会机动特遣队……”

“你们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你们是物件,你们被收容了!”房间顶上有个人在喊。他在上面叽里呱啦大叫了一阵,房间顶上传来了链条拖过滑轮的声音。一块巨大的石板顺着工字钢梁搭成的轨道滑下来,堵住了他们进来时的门。

“你们自己人还在笼子里呢。”昂利正准备拿其他俘虏当筹码,不过这时候他突然回想起基金会一贯的态度,觉得自己真是“傻人”。

红皮嘚瑟了两下,走到房间另一头的铁门前,喊了两声。大概是有人和他们约定过开门的暗语,只不过,和说好的完全不一样,门后的人已经开始往门上堆石头了,完全没有开门让他出去的意思。

昂利心理上找到了平衡:“讲真,基金会就是这样的。”他伸手穿过栏杆去拍红皮的肩膀:“你们能复活吗?死透了以后又重新活过来那种。”

“没有。”红皮垂头丧气:“以前有。”

“你们准备怎么弄?”肯特也凑过来问:“不会是灌水吧。”

“不是。”红皮摇摇头,脸上的表情更加凝重了:“铅。”

这时候天花板上的人喊道:“把你们的武器交出来不然我要倒热铅下去了!”

“别信他们的。”昂利开始掰铁栅栏:“他们只是想回收完整的武器罢了。”这种事基金会做得实在太多了,昂利就算是新兵也堪得破其中奥妙。

“俘虏怎么办,你不会觉得把他们关在这笼子里面能……”肯特问道。

“我现在开始相信他们是基金会人员了。”贝蒂被夹在一堆正开始唱战歌的战俘中间,不得不把人一个一个踹倒,他们的这股子疯劲还是很眼熟的。

“别试图跑出来。”藏在高处的人喊道:“第一次收容测试准备!”

贝蒂打开热像仪向高处看去,果然有一块异常的高温气流从洞口吹出来,在背景温度中形成非常明显的图像。火控计算机读出了洞口的距离数据,折算成一个榴弹刚好会在钻进洞口后爆炸的时间。爆破手举枪瞄准,放松肌肉感受战斗服在武器经过预定瞄准点时提供的阻尼感。她轻轻转身,很快就感到了合适的阻力,就像在舞蹈的一个回旋中扑进一双温柔的臂膀。她伸展手臂,让战斗服提供的力反馈将手臂也包裹进想象中的天鹅绒包裹的软垫,在武器指向与火控预设瞄准点重合的一霎那,电击针在榴弹底火触点上释放出150伏特高频脉冲电流,点燃底火内装填的引爆药,引爆药化为不断膨胀的高温燃气,穿过导火孔窜进发射药室进而点燃装填在弹壳里的发射药,与此同时,火控系统结合枪身姿态传感器数据对榴弹发射诸元进行了最后一次修正,通过安装在发射管上的三个感应线圈将一个精确到毫秒的引爆时间写入榴弹内的爆炸控制芯片。

蹲在洞口后面正往铁链上挂坩埚的野人从来没想到有人能从黑暗中找到他的位置,一转眼间就被几十颗预制破片打成了筛子。坩埚从铁链上掉下来,在地上滚了滚,倾倒了。一股熔融金属在手工凿制的沟槽里缓缓扩散开,由于表面张力的原因在边缘处稍稍减缓了一点速度,最终顺着墙面流淌而下,在热成像视野里拖出一条明亮的浅色痕迹。

“就这点铅?”贝蒂这时候倒觉得这些野人有些可悲了,雷普利杀异形用的是满坑满谷不知道多少吨熔铅,穿着战斗服的机动队士兵比异形危险多了,但他的对手只有那么一两个坩埚。她心怀慈悲,在火控计算机上收束了一下破片榴弹的爆炸锥体,免得太多破片在砸到人之前嵌进墙壁里,抬手又往洞口打了一发,爆炸声过后,洞里过了很久才传出一声有气无力的哀嚎。

“我们是为了和平的目的而来的!”贝蒂通过翻译器喊道,在杀了几个人之后这种说法的说服力大增。

昂利抱着栏杆摇晃了几下,终于破坏了栏杆上下两边的焊点,跟上一脚把栏杆踹倒。

“这下咱们算收容突破了,会怎么样?”阿狗跟在昂利身后走出笼子:“他们也没别的招了吧。”

肯特的密级比几个小兵高一些:“一般这个时候就该谈了。”研究员侧侧身,走出笼子:“他们的长老该来了。”

“规格还挺高的。”昂利吐槽了一句,在老家他们都很难见到一位长老。机动队和守备队只有在极其罕见危险的事件发生后,或者在一位长老直接插手指挥的军事行动开始时,才有可能见到一位长老。

基金会武装部队的闲人们传播着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一些人说长老们看起来就像外星人木乃伊,活了不知道几百几千年却不需要重塑身体。也有人说长老们看起来就像一个最年轻的新兵,往往混在最普通的单位里和普通人一起工作,只不过工作不到两三天就会被调到下一个单位去。有人声称自己见过很多长老的真相,这些长老们和平常人看起来差不多,唯一可供识别的特征,就是他们从来都不用穿任何制服——他们总是穿着来自各自时代的便服。

基金会是一个很大的组织,横跨多个大洲,在每个国家都有分支机构,在几乎每个平行世界都有平行的存在。就算他们早已被摧毁,被囚禁,被列为一项年代久远的禁忌,世界上仍然少不了它的痕迹。

在这样一个机构里,流言是除不尽的。

026、第不知道多少类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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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结束的时候

梦境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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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险队炸碎了门,刨开了门后的石头,他们越过陷坑,躲过挂在天花板上的重物,躲过挂在天花板上的锐器,躲过挂在天花板上的符咒,躲过挂在天花板上的重物,炸飞了几个藏在墙壁里准备用长矛捅人的家伙,顺手把一锅热油连同蹲在油锅后等着泼油的家伙一并掀翻在地,结果被淌下来的热油挡着听了几分钟尖叫声。

这些“基金会”人员看样子已经尽了力,在坚持了一会儿之后,一群披甲的野人举着长矛进行了一次自杀性冲锋,结果一人收获了一个腿上的弹孔,躺在地上忙着给自己准备遗言。

“希望他们有得治。”卡莉看了看伤员的状态,打下半身已经很克制了,但是这些人里有些今天就要死,其余的也有可能要和自己的肢体告别,在后半生里永远摆脱不了今天这场战斗给他们带来的梦魇。

贝蒂踩着对手抛弃的盾牌走进大厅,这块涂满了各种颜料的电梯门在她脚下呻吟了一下,扑起一团灰尘。

爆破手一走进房间就看到了那座被布置在停车场中央的金属雕像,震爆模式的高速榴弹把房间里攒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灰全震下来了,在雕像头上肩上厚厚地落了一层。贝蒂定定的站在那盯着雕像,铝板弹簧和螺栓扭曲纠结在一起,塑造出猎人紧绷的背部肌肉,左手持着一支火炬,保持着向后挥舞的动态,右手抓着一支长矛,正奋力刺向虚空。金属勾勒出的人形有半身埋在一团锐利的混沌中,贝蒂想起了画中那些枯槁的人形。

“该谈谈了!”贝蒂通过翻译器喊道:“别再出来送死了!”

在纷飞的粉尘后面,有人颤抖着喃喃自语:“第七次收容失败,第七次收容失败,第七次收容……”

昂利揪着红皮从贝蒂身后走过来,透过烟雾,他看到一个跪在地上前后摇晃念念有词的白色人影,身下积了一小滩正缓缓扩散的温热液体。

“这也是伤员?”卡莉处理完伤员,拿着补漏凝胶喷罐走过来。

昂利拦住她:“没事,这个没伤着。”

“那……”

“尿了。”

昂利揪着红皮走到那人身边,一脚把他踢翻在地上:“红皮,这是什么人?”

“研究员。”红皮乖乖地说。

很好。昂利把红皮交给卡莉看管,俯下身揪起研究员,狠狠晃了他一下:“别嚎了!”他不想用刑讯的手段,刑讯在这种时候一般来说是没什么用的。现在最坏的情况就是“长老”趁着他们被拖住的时候早就跑了,出去以后只能靠阿狗来追踪。

然而他们抓住的这个研究员完全是个软蛋,他身上披着一件干草编的蓑衣,领口别着两片虫翼,有些花俏。

“那边……”研究员指着停车场的另一头。

昂利给了他一个耳光:“哪边?”

研究员居然哭了起来:“那边,走到底,墙上有个门,门上有一幅绿画……我不知道……就在上面,沿着楼梯走,在最上面。”

昂利架起来夹在腋下:“走吧。”

这下真和阿狗的预言一样了,在下面又在上面,路上有些不顺。

探险队夹着红皮穿过停车场,本地居民曾经把这块空旷的空间用作某种宗教场所,地面上还能看到星星点点的蜡,大概以前他们曾在这里点着蜡烛聚会,在烛光中可能还要合唱什么腔调诡异的歌吧。

在停车场的另一头,墙上果然有一扇门。

“消防楼梯……”斯文森看着门楣上的“绿画”有些发愣,那是一个很简单的消防通道标志,在绿色背景上,一个白色小人往门里走。斯文森忽然意识到,他们有好久没见着这么现代化的标志了,上一次大概还在空投舱里。现在想起来,就像什么很久以前的往事一样。

“只不过这个标志看起来有些怪怪的。”昂利把那个吓尿了的研究员丢到一边,卡莉倒是对他叮嘱了两句,大概是希望他能把伤员带回去。

探险队沿着消防楼梯向上攀登,昂利想起了自己的任务,带队在第三层开门出去探索了一圈。这下他们总算知道了虫肉的用处,昂利刨开了一个小土堆,里面是一截木头,上面长了几株菌子,一块不知道什么部位的虫肉被埋在边上,看样子还很新鲜。

“难怪这么瘦,这哪里能种多少东西吃。”昂利忍着恶心把虫肉装进袋子里。

卡莉戳戳红皮:“你们吃虫子吗?”

“吃一点。”红皮有点不好意思:“收成不好,只能吃虫子。”

“收成好呢?”昂利问,他要多收集些资料。

“收成好,我们人多。人多可以打虫子,从这里打到天上。”红皮说,忽然又露出惋惜的神色来:“我的矛是爷爷从天上带下来的。”

“你的……其他家人呢?”昂利突然发现翻译器翻译不了这么一个简单的概念,他和肯特交换了个眼神。

“你的父亲母亲呢?“肯特问。

”你在说神语!“红皮很惊讶:“对哦!你一直在说神语!”

“什么是神语?”肯特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样:“什么是神语!”

红皮被他吓了一跳:“神语就是那些神说的!”他回忆起来:“很久很久以前,差不多我爷爷的爷爷那会儿,还有神降落到天梯下面,和我们的祖先讲话。”

红皮接着说:“那时候有吃的,不吃罐头,新鲜的,每天都有。”红皮以为这几个硬壳人不相信,加重了语气:“我爷爷就吃过,我爷爷真的吃过!”

李均拿出那个被虫子吞过又吐出来的罐头给他看:”是这种罐头吗?“

红皮啐了一口,结果被昂利用枪管捅了一下。他摇摇头说:”这种是烂罐头。以前不吃这个。我爷爷说都是做好的,热的,从地下运上来。“

所以说地下还有更多结构,大概会有足够供养这里所有居民的种植工厂,听起来还有一个巨大的厨房。

“到我爷爷长大的时候,就没有了,下面全塌了,被一个库鲁恩哈破坏了。”红皮垂头丧气:“爷爷去过上面,那时候上面只有几个虫子,只有很少虫子,他们去抢罐头,那是应急食物。”

“那根矛是从上面捡来的?”肯特问,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从神的试炼中得来的。”红皮说:“那时候还能有,后来就很难去了。”

“你过一会儿可以回去捡回来。”卡莉安慰他。

但红皮还是很沮丧:“丢了矛就不配再拿矛了。”

“往好的方面想。”斯文森说:“其他人差不多都丢了矛,而且他们还挨了枪子,你又不是最倒霉的。”翻译软件吭吭哧哧好不容易把这句翻译完,所有人都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

他们往上爬了起码十五六层楼,这些建筑可能以前是用作办公楼的,每一层都有很开阔的整层楼面,可以分隔成一个一个灭绝人性的小格子。现在每层楼面都铺着一堆又一堆种蘑菇的培养基,窗口那里有人架着几席草席,似乎是用来阻隔夜间的寒风用的。

“这里?”贝蒂站在门边,给榴弹发射器更换弹药,这一次她装填进了一枚闪光震爆弹。

卡莉捂着红皮的嘴,下手稍重一点,战斗服的伺服机构就可以扭断瘦子的脖子。

“是就点点头。”

红皮犹豫了好一阵,最后还是点点头。

“看好他。”贝蒂其实无论如何都要发射她那枚震爆弹的:“小心破片。”

等等,你不会……昂利突然意识到大姐头并不打算威风凛凛地一脚踢开门,而是准备直接射穿面前这扇锈迹斑斑的防火门。

他占住门边的位置,一手把卡莉和红皮往身后挡了挡,伸手遮住自己的面罩。

贝蒂最宝贝的闪光震爆榴弹在门上钻了个洞,啾一声飞进房间里,像一枚特别响特别亮的爆竹一样炸开。

“开门了!”昂利拉开门,贝蒂一闪身就冲了进去,昂利撑开门,让阿狗和李均紧随其后冲进房间,自己也跟了进去。

“安全。”

“安全!”

“安全!”阿狗兴奋地在一屋子杂碎里转来转去。

“没人!”贝蒂愤怒地踢了一脚什么东西,声音比震爆弹还响亮几分:“卡莉,妹子,别愣着!把那个瘦皮猴给老娘带进来!”

“李均记录一下,把我的声音录进去。”贝蒂说:“镜头跟着我,准备,开始!”

“我们看到一个可能是祭坛的物件,稍后我们会进行几个测试,从我的视角看上去那是一个皱巴巴的人头戳在一根杆子上,周围有蟑螂翅膀做成的装饰,好像给他制作了一具透明的身体。李均,过来,在这个角度拍一个全景。”

可怜的李均被贝蒂摆布着拖到人头正对面,和戳在杆子上的脑袋大眼瞪小眼的。李均开始后悔为什么自己要去当这个记录员,为了盯着各种恶性巴拉的东西看,额外背了整整两公斤储存和分析设备,设备的备份,设备的屏蔽。他好像看到人头的嘴角移动了一下,但是这时候贝蒂又揪着他转向了别的方向。

“这边有一些纸质文件,看得出这些纸张只是简单地处理了一下纤维,其中还有大量杂质,也没有经过良好的漂白,纸质很粗糙,但是上面的文字可以辨认。”贝蒂挥挥手:“昂利,把这些东西按顺序扫描,带一份原件走。”她看了看房间里堆积如山的粗糙纸张,放弃了把所有文件全部带走的打算。

“我们将在这里布置一些障碍,免得他们把这里搬空了。稍晚些,等我们找到了那个长老就回来进行测试。”贝蒂对着将来可能看到这段影像的人解释自己的意图:“就录到这里。”

她转过身:“红皮,你还有一个机会,明白吗?”

红皮死命点头。

“这里是不是那个长老的房间?”

红皮继续点头。

“这些东西是不是长老的东西?”

红皮郑重点头。

贝蒂从放着草纸卷的书架顶上取了一卷破破烂烂的织物,丢到阿狗脸上:“阿狗,嗅嗅,全靠你了。”

“如果我是你的话,”有人建议道:“就不会选择这种明显是用来掸灰的东西作为气味源头。如果你仔细思考过的话,就会意识到,一位长老几乎不可能亲手来做这件事情,更何况这位长老没有手,也做不了任何事……除了这根杆子,他哪也去不了。”

贝蒂一惊,转身瞄准了声音的来源。

“别那么惊讶。”戳在杆子上的人头说:“来自其他世界的同事们,你们好。”

“要开枪吗?”昂利问。

“别。”贝蒂想起来他们就是要谈谈,虽然谈话的对象有些古怪,但至少他们已经开始谈了。

“我们并无恶意。”贝蒂收起武器。

“不错的震撼榴弹。”人头说:“令人印象深刻。”

“我们是机动特遣队‘美味’,我是这支小队的代班长,贝蒂。”贝蒂点亮了头盔内的照明灯,露出面孔来。她的颧骨高而突出,压迫着头盔内的软垫,在浅棕色皮肤的衬托下,琥珀色的瞳孔与左侧眉头边的伤疤一起形成了一种野性的美感。

贝蒂随意地行了个军礼:“现在轮到您自我介绍一下了,人头先生。”

“这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人头说:“您可以把我拿起来,咱们可以边走边说。”

贝蒂心中徘徊不去的紧迫感好像在这时候得到了某种证实,她望向人头,看进他干枯皱缩,好像被什么东西烤糊了一样的眼睛里。

“你们应该感觉到了吧,这里的一切都快结束了。你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必须赶在终结之前到外面去。”

“到什么外面去?”阿狗问。

“你不会让我去拿他这根……杆子吧。”昂利真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

“你去把他带上。”贝蒂用下巴往前指了指:“李均,录了没有?”

“在录。”李均闷闷不乐地继续扮演他的摄像机角色。

“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现在请把我拿到天台上,往上走两层楼就行了。”人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啊,对了,我应该自我介绍的……嗯……名字,名字,名字……稍等一下,让我想想。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们叫我莱利军士,毛手毛脚的莱利,毛手毛脚的混蛋莱利,莱利先生,我想还是最后这个名字是最好的……我想,你们可以叫我莱利先生。”

027、决战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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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27日

秘鲁,库斯科

库斯科城

asa前进基地“萤火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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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场急救

asa给tf-3配置了三个医生,对tf-3规模的单位来说三个正经医生已经是高配了,这三位大师和他们的手下、学徒、奴隶们放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维持一座前线医护站24/7满负荷运转,卡在前线与后方之间最关键的节点上,判断谁还有得救,谁应该进尸袋。

然而在这里他们没有多少任务,被烧成琉璃状碎块的死者根本用不着高级外伤生命维持床位,甚至尸袋都可以要个星巴克意义上的小尺寸。至于其他那些失踪的,被推断死亡的,更是有效节约了帐篷医院的床位。

多姆无所事事地坐在他的专用值班座椅上,感受着布团子在塑料罩布下的弹性。他本来应该在阿富汗,或者在河畔城,总之不应该在这里浪费人生。这倒不是说他对自己的职业选择后悔了,只不过在这个时候,他总觉得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每分每秒都有他本应该帮到的人在急救室外慢慢死去。

“紧急医疗后送!直升机进近,预计抵达时间5分钟!”广播通知突然把多姆从半昏迷的状态彻底惊醒。他拿起fpda看了一眼救护中心推送的伤员信息,伤员背后中了至少三枪,但是搜救小组只找到了两个出口伤,medvac直升机本来不应该混在普通运输机队里靠前布置的,果不其然为仓促混乱的搜救计划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飞行员回报说他们在当天早一些的时候损失了副驾驶和急救人员。现在照顾伤员的大头兵只受过简单的战场急救训练,他们上传的数据缺乏许多关键指标。

“准备mtp,我们至少要把人撤回利马。”多姆让他们运到库斯科的简易血库做好准备,输液小组在冷库外待命,着陆场更新着陆eta之后,他们要卡着点把血液制品和输液袋送到停机坪,给伤员插上。

多姆不会在这里试着完成全部手术,修复所有受损的血管,伤员不可能在这里休养到血管修复术完成,因为前进基地自己也随时可能卷包袱走人。他只希望伤员在他手里能撑住一个小时,无论是感染还是其他问题都不是最重要的,可以等人被运到利马的瑟奇奥-贝纳雷斯国家医院,如果秘鲁官方还承认之前的约定,asa的伤员就可以由当地医生接手,如果他们最终与秘鲁军方发生冲突,伤员至少还能以战俘身份得到治疗。

“看到直升机了,eta30!”

“输液组就位!”

“把鸟儿降下来,快!”

接诊医师带着输液组冲过直升机旋翼掀起的沙尘,指挥两个护士接住担架移到担架床上。旋翼下烟尘滚滚,液力传动机构已经开始烧机油了。查克跳下飞机,泄愤似的把舱门摔上,这美人完了,至少是一次返厂大修。他绕过机头从副驾驶席上把弗兰基的尸体拖下来,血水混着泡沫从弗兰基被撕裂的半边脖子里倒出来,血淋淋的浇了他一身。弗兰基还算幸运的,医生直接摔出舱门,尸体还留在机场上。

“我们来接手吧。”丧葬事务部的乌鸦们前来接过尸体,把弗兰基耷拉着的脑袋扶正,塞进尸袋里。

查克本来还想骂两句,但是他张不开口,好像今天骂人的配额全给用光了一样。

“emt!这里还有个伤者!”有人在他耳边喊道。

查克感觉自己正在慢慢倒向天空,周围的声音渐渐变成他无法理解的混响:“腹部开放性伤口,内脏外露……cpr准备!……1/10000肾上腺素……”

就在查克离各种声音越来越远,向白光飞去的时候,多姆正在帐篷里试图找到军士艾德体内那个不断漏血的伤口,他不可能把血库里所有的库存全部耗费在一个病人身上。

病人的侧腹还有一条伤口,可能还有一块弹片嵌在腹腔侧壁的什么地方,他准备先处理那个出血量最大的伤口,再来找这几个小的。封闭血管之后这个病人就可以经受住至利马的40分钟航程,他们会在那里处理他,让他经得起从利马到关塔那摩的航程。

“第二名伤者!”接诊队又推进来一副担架,多姆捉住正在喷射血液的血管,钳住它,回头确认了一下新伤者的状态。

“有脉搏!上atls!”

好在强森这时候已经被叫醒,进了手术室,多姆不用同时处理两个很快会死的伤患。他开始在腹腔下面找那块撕开了长条形伤口的弹片,看看它到底打坏了多少脏器。就在这个时候,医生注意到伤者眼睛上蒙着的纱布上只有一块固定的血迹,并没有继续渗出血来,稍微有一点奇怪,但这并不是前线手术的重点,他只需要保证这个人能活够下一个40分钟,其余的都是退伍军人事务处的麻烦。

多姆感觉到他摸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但是比他想象的弹片更大,更重。他低头封闭了几条被它“打断”的肠子,试图把它取出来。

“谢谢你,医生。”突然有人说道:“不过我要从这里接手了。”

一只手伸进多姆正在操作的腹腔,把那件黑黑硬硬的东西从肠子下面抽出来,鲜血喷了多姆一脸。

黑暗艾德抽出他的usp45,消音器上挂着一点血丝糊拉的血肉。他抬起枪口,在医生的脸上开了两个洞,听起来就像是隔壁抢救台上做心肺复苏的敲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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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27日

秘鲁,库斯科

图腾石树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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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ta30!”莱利在班组频道里喊道:“能目视确认吗?”

老飞机已经拼尽了全力,整个机身都在颤抖。

飞行员戴着氧气面具,从一个摆在身边的钢瓶里吸氧,驾驶舱的增压系统96年就坏了,不是没钱修,而是这一带的老飞机们就没有一架是能让人好好呆在驾驶舱里享受“驾驶乐趣”的,飞行员们每次都会哄着客户给他们出气瓶钱,比一次性修好增压舱的花费,这些有人买单的小笔支出更受当地人的欢迎。基金会总得让自己的外围人员接接地气,融入到环境里。

在没有空调没有增压的驾驶舱里,飞行员赫克托永远需要氧气钢瓶、羊皮帽和一件保暖大衣,然而今天他就没有办法把老羊皮帽子戴上,再暖和的帽子也没法安装夜视仪。

“11点方向!”他转头望向舷窗外:“那东西正在往东边倒!”

老飞机在升限上嘎嘎作响,燃烧不足的燃料从排气口伴随着火焰喷出,在机身侧面留下又一道漆黑的灼痕,涡轮增压器在极限转速上发出惊人的噪音,好像随时都可能飞出来把飞机撕成两半。

“我要做个右转,然后你们跳,ok?”

“ok!”莱利关上货舱和驾驶舱之间的门:“eta15!”

货机呻吟着,在失速边缘拉出一个接近直角的转弯,货舱里的士兵一半挂在舱壁上,一半躺在舱壁上,在恐惧中等待飞机重新改平。

好在老飞行员在飞机解体之前拯救了所有人,在一阵金属撕扯声中重新摆正了机身,在这一个转向中他们掉了500米高度。

“绿灯!绿灯!绿灯!”莱利打开舱门:“别把舱门撕了!控制战斗服出力!”

他把最后一个人踢下了飞机,自己也扑进了黑暗中。战斗服hud在一瞬间勾勒出了黑暗中所有士兵的轮廓。在这个距离上,正在坍塌的图腾石树似乎倒得很慢,考虑到伞兵们正以将近20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下降,黑暗中慢慢倒下的巨物就显得威力无穷了。

“散开!”从他们当前的高度到3400米高的高原,已经是非常危险的低空开伞了,莱利喊他们尽快拉开距离,免得为高原低空开伞而设计的大面积降落伞互相碰撞。

“看你们hud上的着陆点,别落到塔下面,别落到塔上面,一边飞一边找着陆场!”最先跳出机舱的尼克已经抵达了开伞高度,莱利确认了一下他和旁边杰克的距离:“骑士1-6,开伞!”

引导伞拖着一大团迷彩色从尼克的背后喷射而出,像一朵轮廓模糊的云朵一样牵着尼克升了上去。

“骑士1-7,骑士1-8,开伞。”

“骑士1-5,开伞。”

“骑士1-4,开伞。”

莱利看着hud上的两个高度数据,气压计数据4290米,无线电测高890,也拉开了自己的降落伞。在一阵拉扯、晃动和令人胸闷的失重感之后,莱利发现石树正以极为恐怖的速度向他脚下的地面砸去。人在这种时候会产生一些错觉,会误判距离,会误判尺寸,甚至会失去对天地上下方位的感知。

图腾石树看起来就像是一件大玩具一样,砸在似乎离得不远的地面上,扬起的烟尘和碎石好像只是日常打扫时扫帚扬起的细碎的粉尘。在地平线上,一串灯光顺着公路蜿蜒而来,莱利估计那是等在溅落区之外的秘鲁军队,现在尘埃还未落定,他们已经急不可耐地准备进入现场了。

“跟着hud上的提示走!”莱利开始在全队队形的最高处搜索合适的着陆场。预言说,图腾石树会崩塌,石树崩塌了,6自由度扶乩形成的图像中显示了一场发生在倒塌的石树下的战斗。预言师们注意到石树被两支树枝架着横躺在地上,也就是说,不论它是以什么形态倒下去的,最终还是会停在枝条断掉的位置上。

“骑士1-6!注意你的速度!”莱利提醒他的尖兵。他希望整个队形从南到北排成两列,拉开安全距离,落地以后很容易形成一个可以应对各种方向威胁的环形阵地。

“了解。骑士1-6正在机动。”降落伞顶上的红外闪烁器转了一个小弯,向弥漫的烟尘中飞去。

“骑士1-4、骑士1-8,已经为你们设定导航点。”

“明白,正在转向导航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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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27日

秘鲁,库斯科

库斯科城

asa前进基地“萤火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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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地没有应答,我只能直接降下去了。”埃里克对艾德说:“虽然不知道你是哪边的,但是请不要一着陆就给我一枪。”士兵在他的后座上已经变得越来越不像人了,飞行员一开始以为那只是一件披在他身上的伪装服,但是现在那些纠结的东西像活物一样纠结起来,在在鲜血覆盖的皮肤下撑起野兽般的身体轮廓。

“急救站没有应答?”艾德呼哧呼哧地喷着血沫。

“塔台也没有人说话。”在这个距离上基地早就应该开始询问、警告了,如果他自己保持沉默,像某种心怀不轨的袭击者一样靠近基地,营属防空排会安排起码两个manpad小组把他打下来,直升机上的所有人都会和一团燃烧着的废铁一起砸到跑道上。

“你看到灯光了没有?”

库斯科城是高原上的一颗明珠,这座城市建立在名胜古迹之间,被高原上宝石般的湖泊和无比纯净的蓝天包围着。在夜里,它又是自然荒野间最为繁华的所在,由机场大道和机场跑道上的灯光构成的两条平行线是非常明显的地标,橄榄形公园的周围的车流永远标志着跑道起点的方向,就算是最缺乏经验的新飞行员都能在夜间找到亚历杭德罗国际机场的位置。

然而现在这座城市早已被疏散,在那次爆炸之后,城里的供电也被切断了,但是没有人愿意回到这座城市修好被电磁脉冲破坏的设备。

“我看到了。”埃里克好不容易才看到黑夜中一点移动的亮光。他在座舱里视野有限,机身右侧的观察任务本来应该是老雷负责的,但是现在老雷的尸体前倾着被安全带吊住,反而挡住了一部分视野,一点忙都帮不上。艾德顺着埃里克指的方向望去,在夜视仪的暗绿色视野中,只有两块非常狭窄的光斑在机场侧面移动。

“望远镜在后面的盒子里。”埃里克提醒他。老雷搞了那么多护身符,加起来得有两三斤重,结果到头来还是改变不了他的运气。

艾德在盒子里翻找了一阵,找出了那副望远镜,用爪子尖捏着,凑到夜视仪镜头前。

asa的防雷车在指挥车微弱的灯光引领下,排成一线,横跨机场高速路,开上了一条南北向的辅路。

“九辆车。”在车辆藏进建筑物遮挡之前,艾德数出了车队的规模。

埃里克检查了一下油量和油压,他的状况并不比鹈鹕12好多少,尾桨转速比正常水平低,但是抗扭矩操作却很顺畅,说明要不是飞控出了问题就是仪表出了问题。

埃里克转过头,想要告诉他唯一还活着的乘客:“我们要赶快着陆在机场了。”

建立在机场滑行道和跑道之间空地上的临时营地现在死气沉沉的,看上去简直像是一片坟场,埃里克不知道自己在下面会遭遇什么,他只希望自己不会被那些焦糊眼睛的家伙逮着。

但是这时候机舱里已经没有人回答他了,舱门外的风不断地灌进来,稀释着机舱里浓重的血腥味。

在漆黑寂静的夜里,行军的士兵们并不知道他们已经成为了猎物,被愤怒驱使着的野兽正沿着预言没有明言的轨迹前往决战的战场。

028、常温环境下的低速四维象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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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28日

秘鲁库斯科

图腾石树

撞击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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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从萨格拉多谷地开下公路,转向北方,顺着一条土路往山上爬。那座石塔的顶端就横在山巅之上,在山下就能看到从山脊上露出来的石头枝杈。在漫天星光之中,看起来就像一艘意外坠落在此地的飞船——如果它不是一艘真的飞船的话。

“a连已经就位。”老虎把a连布置在了山口的南侧,在他们北边,小镇就夹在山谷与树林之间。其余部队穿过空无一人的小镇,向北边的山坡移动,8x8装甲车碾过道路上的碎石和瓦砾,在轮胎下发出细碎的破裂声。

a连连长何塞把迫击炮班摆在小镇以南,公路以北的树林里,如果有人顺着他们的来路从南边越过山脊,沿着小镇以南一线排开的火力足以扫平公路上的车辆与人员。他抽调了一个侦查小组潜伏在东侧的山坡上,一方面可以监视坡下皮萨和科亚方向山谷里的敌方动向,另一方面也可以给坡上的战斗提供两支338步枪形成的侧射狙击火力。

斯特瑞克突击炮就藏在a连身后的小镇里,在一间修车厂的车库边刚好有一个射界开阔的十字路口,从这里直射北山南坡只有一千两百多米,距离南山北坡最远处的坡顶也只有一千三百米,都在105mm线膛炮的有效射程内,在这个距离上足以打穿秘鲁军方装备的所有装甲车辆。

“上城33,这里是上城30,已经就位。”

上城30是狙击手小组的代号,他们脱离大部队向东南方向走了500多米,隐藏在与公路走向近乎垂直的一个反斜面背后,藏在红外伪装毯下。何塞告诉他们,公路上打得再热闹,他们也不能再没有命令的情况下开火,他们前出顶在最关键的位置上,就是为了给整个连提供预警,他们能提供的火力反而是次要的。

何塞重新检查了一下地图,他在这一侧配置了极为充分的火力,两个整排以树林为依托摆在道路北侧坡下,从南边过来敌人完全暴露在空空荡荡的山坡上。1排在他的直接指挥下,把守住树林和小镇之间的结合部,作为全连的预备队和机动力量。在敌人从东往西打上来的情况下,西侧的3排可以在他的掩护下穿过城镇往北运动,利用他们的人员输送车向北扩展阵地,甚至形成一记左勾拳。

与此同时,“老虎”泰森带着c连穿过了小镇,沿着蜿蜒穿过田野的土路。泰森带着法师们在红色阵地停车,这里离石树的头部不远,道路在这里分岔,一路直下谷底,从青翠的矮小灌木间向山坡延伸,c连的二排三排要在层叠的阶梯状山坡下下车,徒步往上攀登300米,把自己隐藏在一个可以直射北边盘山公路转角处的地方。在泰森这边,岔路在两片灌木勾边砂砾填色的缓坡的包夹下笔直向西,被石树投下的阴影吞没了。

“艾德,你想报仇吗?”泰森喊道:“c连1排跟我走!”

c连的弟兄们对“疣猪”艾德能这么快从那么严重的伤势中恢复过来感到惊讶,他们知道b连的这个哥们这次成了大英雄,他们带回了极其重要的情报,英雄人物挨了几枪还能活蹦乱跳似乎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艾德汇报的情报说秘鲁人已经和那个神秘的组织“基金会”勾结在一起,他看到“基金会”的一个头目在秘鲁军队的护送下回到现场,检查他们打击的成果。现在从秘鲁政府的一系列动作看来,他们已经把这艘巨大的飞船/石塔视作一笔天降横财,期望它能挽救在近期一系列事件中摇摇欲坠的现任政府。那些政客和军头在“基金会”的许诺之下已经顾不得山姆大叔的面子,拼了老命也要把这块肥肉吃下去。

这栋神秘石塔支撑自己不被重力压垮的材料或是反重力技术,内部可能潜藏的武器、技术、能源,都有可能让这个依赖资源出口的国家一跃成为南美洲唯一的地区强国,彻底摆脱全国经济被大宗商品国际市场周期性波动支配的命运,甚至可以借此彻底解决与邻国的历史积怨。在巨大的利益诱惑之下,这些南美土包子居然真的敢设下圈套,配合“基金会”残忍地杀死了b连的弟兄们。

好在艾德活下来了,还救下了他的排长。现在他们不光知道了敌人的目的,还知道怎么去阻止他们。

在山间小道的另一头,莱利注视着远处正在进入阵地的目标。防雷车爬不上那些阶梯状的岩坡,只能停在坡下。莱利从一大群缓缓蠕动的人影里找到了背包上绑着迫击炮背板的人员,将他们以荧光黄色标志出来,交给他身边的库尔森监视。

他的飞行员已经被秘鲁空军的战斗机拦截,被要求转向东北飞回马德雷德迪奥斯的一处军方控制的机场着陆,在飞行员抛弃加密通讯设备之前,他报告说有大量车辆从北面的加尔佳进入谷地。

于是莱利准备再观望一阵,而不是主动出击,他想看看秘鲁军队和asa部队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按照预言的说法这里应该会展开一场四方大战,对应命运的十字路口的征兆,现在这里有他们和asa那些鬼鬼祟祟正往山坡上爬的人,秘鲁军队也在靠近,他开始好奇那些一直隐藏在幕后的第三方势力(现在算是第四方了)什么时候才会站上前台。

“我听到直升机的声音了。”

asa步兵在直升机越过山脊线之前就卧倒了一片,努力把自己藏在灌木丛的阴影之下。两架米-8直升机几乎贴着山顶飞进人们的视野,这些老直升机在高原表现平平,秘鲁人尽管尽可能地维持他们宝贵的俄制机队,但是这些源自苏联时期的老直升机并不是为了让他们在高原和丛林间稳定运营20年而设计的,他们应该作为机降步兵的廉价出租车在欧洲的平原和森林间穿梭,没人想过它们还能存活那么久,久到变成维护人员永无止境的噩梦。

直升机绕着小镇飞过一圈,转过来用红外大灯扫视着石树附近的地面。在莱利的视野里,空气中还没有沉降到地面的灰尘在红外大灯的照射下开始发热,勾勒出红外大灯的照射范围。

“老虎”泰森把眼睛隐藏在护目镜后面,让他显得更像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带兵官。直升机从他的头顶飞过,似乎没有看到被伪装网罩住的防雷车,但是这些车辆实在是过于高大,如果直升机投下几颗照明弹,地面上突兀的阴影一下子就会吸引到来自空中的注意力。

“注意,不要开火,等他们翻过坡。”

坐在米-8机舱里的乘客开始扶着舱门往外打照明弹,看来后继部队的夜战能力不强,没有配备很多夜视仪。这些从舱门口打出去的照明弹受到旋翼的限制,只能向侧面射出,弹体拖着白色的烟尾一次飞出几百米,才展开一顶小小的降落伞,拖着一点亮光缓缓下降。

“下城21,这里是全能64。”泰森压着嗓子指挥北山南坡的c连2排,他们还没有运动到位,还没有展开,所有人都被迫隐藏在低矮灌木下的一点点阴影里,指望制服迷彩能发挥作用。

“全能64,你的声音清晰。”

“我在这里帮你们盯着直升机,他们在盘旋到你们3点-9点方向上的时候会产生一个视觉盲区,每次送一个步兵排到位。完毕。”

“下城21明白。”

“上城11,准备manpad,先不要通电,找个视野良好的地方待命。”

“上城11明白。”

泰森翻过身,看了一眼直升机的位置:“下城21准备,5秒,4,3,2,1,走,走,走,走,走。”

直升机嗡嗡叫着从石树的一根枝杈后绕过,飞到泰森的西南面去了。

“停,隐蔽。”红外大灯从伏在地上的队列北面大概50米外扫过,这些使用主动红外夜视仪的老式热成像系统对温度差异并不敏感,必须依靠红外探照灯的反射才能形成模糊的图像,在这样的距离上他们还是安全的。

“泰森”和押在队伍后面的“艾德”交换了一个眼神,asa部队很快就会挪进伏击位置,和秘鲁军队交火。马尔多纳多港的守军看守着距离asa被伏击地点最近的机场,现在他们已经错过了好几个约定联络时间,秘鲁人一定会去那里查看,看到“美军”留下的尸体,现在他们为了复仇而来,绝对不会对asa手下留情。

他将建制最完整的a连和他的直属防空排外加b连残存的一个迫击炮班摆在南山北坡之下,看似隐蔽,实际上已经被置于了死地。

“上城21,准备,5秒。3,2,1,走!”直升机又飞进了视野盲区,一小队人员趁机往北直接爬上了阶梯状的石坡。

“上城21,你动不了了。把at组往后撤,备弹都运到后面去。”“泰森”切换了一下频道:“上城31,你在原地别动,准备烟雾,上面开火之后你掩护上城02展开。”

“明白。”

“泰森”转了转脑袋,坡顶隐约露出了一片阴影,车队终于翻过了山顶。他知道这些人是冲着asa来的,而且有些冒进。“泰森”从家乡带来的小伙伴们也给了秘鲁人一种错觉,好像他们只要抵达现场,很快就能获得从东面一路追踪而来的友军的支援。

“长官,鹈鹕12还没有消息。”

他知道鹈鹕12被人劫持了,但是这无关大局,在最坏的一种预案里,他就算损失掉自己的一个整班,在asa前进基地中被人识破,没法利用这个班的火力杀出去干掉asa全部的魔法防护能力,最后一样还有机会完成任务。现在的情况已经很过得去了,他顺利接管了asa第三特遣队的指挥系统,马上就要把法师们带到目标位置,这将减少在石树下建立祭坛,完全自愿地为神奉上血肉,将法师从另一个世界召唤而来的一系列麻烦,为他们绕过行动中最为复杂,最依赖魔法和运气的部分。

现在他们已经行走在神预言的道路上了。

在石树枝条在地面拖出的沟槽里,莱利耐心地等待着。他看到一辆brdm-2装甲侦察车越过山脊,这种四轮小车往往跑在整个车队前方500到1000米的距离上,利用转塔上的145mm口径机枪进行火力侦察,是一只极其惹人厌恶的小臭虫,打死他毫无意义,只会在手上留下味道难闻的污渍。

但是这种车辆的视野其实并不好,他们就从二排b班西面隆隆地开过去,压根就没看到大剌剌趴在碎石间的士兵。装甲车转过一个弯,停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下面,非常随意地对着石树开了几枪,曳光弹像一串弹珠一样砸在砂砾与碎石间,拖着明亮的光尾弹向漆黑的夜空。

莱利被突然飞来的机枪弹吓了一跳,还以为他的小队有人暴露了:“注意隐蔽。”但是那辆小车的火力很快又转向东面,点燃了几丛低矮的灌木:“别开火。不是打我们。”

“开火!”“泰森”在无线电里命令道:“暴露了,开火!”

他自以为已经设定好了战场上的平衡,神会引导他精妙地布置棋盘上每一颗致命的棋子。

盘旋在战场上的米-8根本没注意到向他们飞来的导弹,他们的机身上缺乏紫外告警装置,无法感知单兵防空导弹尾焰的紫外信号特征,面对一些烟雾特征不明显的红外防空导弹时,往往只能依赖机上乘员的观察来预警。然而这时候他们的注意力完全被北侧山坡上的爆炸吸引了,他们先看到燃烧中的btr-60和t-55坦克,弹药和燃料燃烧的火光从车辆上的每一个开口中喷射出来,形成一道喷泉式的灰白烟柱。这道烟柱引导着所有观众的视线,他们这才看到那几条“标枪”拖出的白烟。

反坦克导弹在攻顶模式下随意地划出了三条弧线,就像一道白花拼凑出的拱门。飞行员偏杆踩舵想转向拱门没有燃烧起火爆炸的那一端,用短翼下的火箭巢进行一轮压制,给正在山脊另一侧沿着棱线在反斜面展开的陆军部队争取时间。但是操纵杆根本不听使唤,直升机就像巨人的玩具一样,被随手一甩。飞行员听到后舱人员被甩出去的惊叫,听到驾驶舱里同时响起的无数报警声,然后是旋翼触地的金属扭曲声,机舱被扯开的撕裂声,自己头骨碎裂的声音。

029、家庭实用小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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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结束的时候

梦境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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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莱利先生。”贝蒂止住正伸手去拔人头杆子的昂利:“天台上有什么?”

“一些历史文物。”人头说。

“昂利,你的剑。”贝蒂摊开手。昂利只好从胸甲正面的molle织带里把那柄短剑抽出来,交到贝蒂手里。贝蒂哼了一声:“我不会弄坏你的玩具的。”

“阿狗,你盯着昂利,昂利,你盯着这位‘莱利先生’。”爆破手说着提起枪朝门外走去:“李均!过来跟我走。斯文森,卡莉,我们出来了。”

红皮被卡莉用枪口顶着脑袋面朝墙壁蹲着,手被拷在背后。

“你坚持一下啊,再蹲五分钟就可以站起来了。”卡莉语气很温柔,不过这会儿红皮已经蹲得两腿发软,整个人都在颤抖,异界来的女人都是怪物吗?

“别弄死了啊。”贝蒂交代了一下,回头和斯文森说明了房间里发生的事情:“……总之你看好楼梯,引爆器在你手里。”

“应该用不上。”

“但愿如此。”贝蒂探头看了眼楼梯上面,楼梯拐了个弯直通一道铁门,门上交叉挂着两条铁链和几把大锁。

肯特先生想进屋去看看那支人头杆子,被贝蒂拦了下来:“你就在这儿等,帮忙看着点俘虏。”

“好的好的。”

贝蒂领着李均冲上楼梯拐角,贝蒂拧开剑柄上的开关,点燃了银剑上的白焰,挥手一剑切断了锁住铁门的铁链。李均跟着贝蒂冲上顶楼,发现门边的位置全被贝蒂占据了,只能退到楼梯中段,探出头用头盔顶部的周视镜查看。

“其实我一直没搞明白这种大铁链封门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均在楼梯上找了个好位置,盔顶周视镜就像一个按下去就会降低智商的按钮一样,左右转动了一下:“其实没什么意义吧,用液力剪或者角磨机就可以处理了……”

在楼梯上面,贝蒂粗暴地把“开门白剑”捅进门里,解开了门锁。

“开门了!”贝蒂喊了一声,试图把门拉开,结果很尴尬地卡住了。

“是不是应该往里面推?”李均看到大姐头挂在门把上开始使蛮力,提醒了一句。

“开门了!”贝蒂一脚踹在门上,铁门委屈地凹了一块下去,留下一只纹路清晰的脚印。贝蒂泄愤似的又猛踹了两脚,最终决定还是拉开门。

铁门的铰链在爆破手的摧残之下好像受了点内伤,托着扭曲的门板向外展开,在敞开到二十来度的时候,贝蒂听到了什么东西绷断的声音。

这就是常见的开门时刻,绷断的东西因人而异,往往和当地的传统历史文化密切相关。比方说在2016年这个时候的阿富汗,当一名isaf士兵听到他的ana学徒开门绷断了什么东西时,他一般来说会想到这个饱经磨难的国家作为世界岛中心的漫长历史,想到苏联对阿富汗失败的体制改革,对社会制度和文化的改革只局限于喀布尔和极少数大城市,却无法深入分布在高原之上被山脉和冰川分隔的农村,在权力的争夺和政策的反复之后,历史留在门后的不是一颗老掉牙的rpg-43手榴弹就是一颗被拆解的152mm高爆榴弹弹头,装药量的区别对isaf的倒霉孩子来说其实没什么关系,只会关系到那名开门的ana士兵飞得最远的身体组织会落在哪里。

贝蒂在听到那声微弱的“嗤啦”声的同时就本能地往门外一扑,她的膝盖在栏杆上磕了一下,整个人咕咚一声跌到楼下去了。李均正探头探脑地露出周视镜,镜头将将高过最高一级阶梯的边缘,迎面而来的白光一瞬间就熔毁了镜头后的光纤,在镜头保护性地转开之前就把里面精巧的光学元件变成了滚动沸腾的玻璃液滴,和周视镜的聚合物外壳一起被热风吹跑了,只在头盔顶部留下了一条玻璃和塑料形成的条纹伤痕。

“这……这……我*……”李均从楼梯上倒滚下去,手忙脚乱地摘头盔。好在战斗服系统还在正常工作,自动解锁了气密环。李均把头盔倒过来在地上磕了磕,一滴浓稠的浑浊液体从头盔顶部的破口里流出来,滴在地面上,慢慢冷却凝固成了一粒狗屎味好时巧克力的形状。

斯文森守在下一层的楼梯口,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队友从楼上摔下来。

“有人倒了!”

卡莉温柔地一枪托放翻她的囚犯,冲上去扶起了一动不动的贝蒂。

“嘿!贝蒂,这是几?”她也不敢拖动贝蒂的身体,只能让她维持着头朝下躺在楼梯下的别扭姿态。

“我……*……我没事。”贝蒂检查了一下维生系统反馈的数据,这才发现他们的维生系统早就关闭了,内置二氧化碳过滤器倒是一直在工作,只不过反应罐早在他们还在外面长途跋涉时就已经耗尽了。

“骨头应该没伤着。”她撑着地面坐起来:“这什么鬼东西?”

“你是说把墙面烧穿了的鬼东西?”斯文森指着铁门对面墙上的豁口,他还很贴心地在hud上标了出来。冷风似乎刚刚回过神,这会儿才从屋外灌进楼梯井里。

“昂利!阿狗!”贝蒂心有余悸地望了墙上被一圈焦黑灼痕勾了边儿的矩形洞口,很快又回到了平常的状态:“把那个人头拿过来!快!快!快!”两个不着调的小兵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溜溜达达地从长老的房间里往外走。昂利捧着人头棍出来,一转头就发现愤怒的贝蒂和墙壁上的大洞同时出现在视野里,惊地后退了一步,也不知道是谁更吓人一点。

贝蒂强忍住给那人头一巴掌的冲动,它被戳在半根晾衣杆上的样子相当不严肃,而且让人感觉一不小心就会把它弄掉下来,造成更难以收拾也更恶心人的局面。

“这怎么回事?”说得越少,越容易克制情绪。

“啊,你们把门打开了!”“莱利先生”很惊讶。

难道不应该是开这扇门穿过楼顶的电梯设备水箱水泵备用发电机从另一边出去上天台吗?

“这可是基金会的禁地啊!”人头说:“你们就这么打开了!”

“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我想想……”人头沉思了一会儿,打了几下呼噜:“啊!你们把门打开了!”

昂利轻轻摇晃了两下杆子:“‘莱利先生’,‘莱利先生’,那个洞是怎么回事?”

“你们就这么打开了?”人头很惊讶:“那可是基金会的禁地啊!”

“那道白光是怎么回事?”李均大概是第一个搞明白他们在和一个多糊涂的老头打交道的人。

“啊,白光……”人头眼看着又要陷入沉思,李均冲昂利使了个眼色,昂利赶忙晃了晃杆子,让“莱利先生”又清醒过来:“那只是一道封印,禁咒卷轴家庭实用小魔法广谱杀菌术……”

“禁咒”和“家庭实用”这两个前缀完全是冲突的吧。

“里面还有没有这样的禁咒封印呢?‘莱利先生’?”昂利客客气气地问。

“怎么可能有!哪有那么多禁咒!”人头有些生气。

然而,在五分钟之后,当昂利举着人头棍走进房间的时候,才发现这位“莱利先生”在坑人方面的天赋完全不逊色于他们认识的那位莱利先生,他刚踏进房间准备迈出第二步,耳边就传来贝蒂的一声暴喝:“别动!”

“看脚下!你想把我们都害死?”昂利僵在原地,像是机械舞跳到第二个拍子就忘了之后的动作,战斗服维持着他姿态的平衡,浑身上下每一个关节里都有电机运转的声音。

“我想起来了,还有艾德做的陷阱。”人头说。

在昂利悬空的左脚下,两条暗色的鱼线交错而过,向左右两边的黑暗中延伸出去。就算在微光视野中也很难辨认出来,只有顺着眼前的鱼线一路看过去,才能看到鱼线在墙角的一枚铁钩里倏然转向,转到一台机器后面去。

“跨过那条线,然后低头。”贝蒂远远地站在房间中央的一把椅子前指导起昂利来,李均跪在她身侧,好像正在拍摄地面上的某样东西。昂利放平手中的人头杆,果然在眉毛的高度找见了一条绊索。

“好的,然后呢?”昂利躲过那条夺命绊索。

“仔细看,在你前面16米远,有两条与地面垂直的绊索。”那两条暗色的鱼线直上直下,正好卡在从昂利背后照进来的阳光形成的光斑边缘。昂利判断了一下鱼线间的距离,侧了侧身,从中间挤过去:“还有吗?”

“没了。”贝蒂把昂利打发到椅子边,让他和斯文森一起等着:“还没看到?”

李均顺着一条贴着墙角的鱼线一路找过去:“好像从那边出了屋子。”

昂利把人头杆子重新竖起来,扶着杆子也蹲下去想帮着李均标记屋子里的各种绊索,但是他稍微一动就把人头惊醒了。

“啊,你们把门打开了!”“莱利先生”如梦初醒:“顺序反了,其他人都是从楼外面爬上来的。”

“怎么爬上来的?”贝蒂问。

“外面有一根藤,我们用来测试m级人员。”人头说:“那时候还有东西吃……”

“从外墙爬十几层楼上来……”贝蒂指着绊索最终延伸出去的方向问道:“门是在那边么?”

“这是基金会的禁地!”人头说,他差点又陷入了混沌而模糊的记忆乱流中,却在最后一刻又恢复了一线清明:“开门出去吧,推开门。”

在推开门之前,贝蒂检查了一下门缝下的两条绊索,这两根深色的碳素鱼线从门缝下笔直延伸出去,似乎没有钩挂到门上任何一个部位。破门专家从工具包里取出一沓标签贴纸,小心翼翼地将贴纸搭在绊索上作为标记,这样更容易看出绊索极其细微的变化。她轻轻拉了一下门把,无论是门把还是门的移动都没有牵动鱼线。

“小心,找掩体。”贝蒂最后警告了一声,往两边推开了对开的铁门。

门外绿草铺地,童话般的金色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草坪上,在重重叠叠的草叶间投射出边缘锐利的阴影,差点让人忘了这是在一栋十八层建筑的的楼顶天台上。

在天台的中央,一顶晒脱了色破破烂烂的遮阳伞下,一副基金会远征战斗服端坐在椅子上。从房间中引出的绊索穿过钉在地上的几只金属环,一路延伸到战斗服脚下,从这里,绊索绷直了往上扎进战斗服摆在椅子扶手上的手套里。

“拉火管就在手套里。”“莱利先生”说:“现在你们应该摘掉头盔,那件东西就在头盔里。”

“什么东西?”昂利问他。

“你们需要的东西,”人头说:“我们等着你们来取的东西。”

贝蒂打开自己头盔上的主照明灯,透过那具战斗服的面罩看进去,头盔里好像放着一本小册子,立在一大堆看上去像泥土的东西上。

“这里面最好别是烂掉的人。”贝蒂把手探进头盔下,在气密环下面果然有一个凹陷,刚好够塞进戴着手套的指尖。她按住那个凹陷,先将气密环向左转了90°,又往右转到135°,以手动模式机械解锁了战斗服的头盔。

“这里面当然是炸药了,不然我们为什么要把它放在室外?”人头说:“把头盔摘下来。”

贝蒂仔细确认了一遍头盔内部是不是有东西和下面的炸药连着,轻轻抬起头盔感受了一下头盔的份量。这顶头盔的顶部没有周视镜,也没有给周视镜留出安装位置,反倒是头盔左右各有一对固定的光学传感器开口,后脑勺上还有两对,看上去很像第三代远征战斗服选型过程中被淘汰掉的1171方案。

贝蒂摘下了头盔,被头盔内衬支撑住的小册子倒下来,落在她的手里。

小册子的封面上写着:

《贪食秃头人的家庭实用小魔法100例》

头盔在地面上滚动了一圈,最终撞在贝蒂小腿上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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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家庭实用小魔法一百例

……

《贪食秃头人的家庭实用小魔法100例》

无数魔法符号在巴掌大的封面上扭动,在夸张的艺术字体广告语下不断分解又重组成一个光溜溜的后脑勺的模样。

“就是这个东西。”“莱利先生”说:“该走了,你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030、绿野仙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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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结束的时候

梦境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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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蒂下意识地翻开手中的小册子,手指就像被什么东西引导着一样翻开到中间的一页。

无数闪耀的金星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从余光一角扭动着爬进视野中心,书页中翻卷出华丽的色彩碎块,像飘浮在水面上的油彩,被水底向上喷出的水流卷动,色块间被深邃的黑暗分划开,又在涌动中搅拌到一起,有那么一瞬间,贝蒂看到了一朵色彩艳丽到完全不真实的波斯菊,引领她回到了1977年她第一次去小学的那天,但这些记忆属于原始版本的她,她以为这些记忆在死亡和备份间早已磨损了。

“家庭实用小魔法自制清洁剂。

半茶匙充满爱意的回忆;

一剂羽蛇的血;

水(适量);

复仇之火;

贪食秃头人利用随手可得的简单材料在家里制作的自制清洁剂:

1、将半茶匙充满爱意的回忆搅拌进复仇之火中装进瓶子;

2、摇晃十五下直至产生硫磺味的泡沫;

3、灌进适量的水;

4、拌匀。

只需要经过简单的四个步骤,人人都可以在自家厨房里制成能够清洗所有污渍的的万用清洁剂!

清洗油渍、咖啡渍、水垢、血迹、胆汁、脑浆、酸液、心理创伤、噩梦、模因污染、社会性生物、混沌生物、非法所得、记账错误、经济危机……

纯天然不含刺激性成分!

再加入一剂羽蛇的血就可以在清洁剂中添加清新的柠檬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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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走了!”人头在杆子上大喊:“跟我来!”

他忘记了自己只是一颗被插在晾衣杆上的人头,在想象中跑了几步:“从这里跳下去!”

昂利把杆子靠在肩膀上,看这位“莱利先生”逗自己玩:“为什么要跳下去?”

“因为这是最安全的地方!”人头说:“没有比这更适合醒来的地方了!”

“你觉得我们在哪里?我们基金会、蟑螂们、巨人们、楼上已经死绝的耗子们,我们全都被关在这个梦境里。”“莱利先生”忽然来了精神:“我们已经没有机会了,但是你们还没有睡得那么沉。”

“我们怎么……”昂利没明白:“这怎么会是个梦?”

“你们是从哪过来的?”人头问:“动力舱?生态舱?还是人类流水线?”

“不,我们是从那个绞人用的房间过来的,”昂利哼了两句那首诡异的歌的调子:“就在……”他想了想整个空间位置关系:“你们这间房间的隔壁的隔壁,从那座塔楼上去,穿过巨人的餐厅,然后往下走过那个什么……”

“活祭品之路。”人头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本应该在这里看管所有的物件,那些神灵没法亲自看管的物件。”

“但是后来我们中的一部分人叛变了,可能是我们看管的东西最终还是泄露出了一些影响力。他们杀死了所有的神灵,把我们驱赶到这里,转变我们中那些意志脆弱的人去充当祭品。”

“我们本应该在这里看管所有物件的。但是那个物件太过于强大了,就算对神灵们来说也太过于强大了。”

昂利回想起那座雕像:“那个物件是个触手软泥怪?”

“不不不,那是神子,是它派来指引人类的先知……是神与人之间的媒介之类的角色。”“莱利先生”的声音颤抖起来:“他被囚禁在活祭品之路外面,你在活祭品之路苏醒,就会落到他的囚笼里。”

好么,还有个软泥触手弥赛亚。

“那我们从这里跳下去……”

“你听我说。”“莱利先生”打断昂利的问题:“我们在这里等待你们,等待能醒来的人已经太久了,你一定要听我说:这里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你一定要相信这里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你们不是在物理层面上进入这个梦境沙盒的,这是整套收容机制的原理,回想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回想这其中不合逻辑的部分,在坠落之后,你就会醒来。”

“你会在隔离区醒来,下面应该是较弱的一个物件,只要绕过它就好了。当然,如果你在那里被吞噬,也许会回到这里,也许会落到附近的某个舱室,但是如果你正巧落到被‘那个’物件侵蚀的部分,我们就全完了,我们就全完了,我们就全完了……”

人头忽然又陷入到沉思中,昂利轻轻晃动了一下杆子,把他摇醒。贝蒂和斯文森就站在他身边,李均还在记录这场对话,但是昂利却感到无比的孤独,就像自己被丢进了居住着猛兽的围栏,站在外面的人无论离得多近都帮不到他。

“这里是运输舰‘黄金貔貅’号,我们发生了一次临界收容突破事故,防火墙i和防火墙ii已被突破,我们将在近似世界0000a725执行自我收容协议sqp5……”人头清醒过来:“你们来了!你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自我收容快要崩溃了,你们要出去用手动模式阻止它……”

“我没听懂,‘莱利先生’,我们到底要怎么出去?”

“从这里跳下去,来,来,跟我来……”人头又开始假装自己还有身体了,这次昂利配合他,走到了天台的边缘。这是被植物覆盖着的楼宇间最高的一栋,从这里向下俯瞰,攀附在墙壁上的绿色植物柔和了建筑的凌厉线条,一些藤蔓越过楼宇间的空隙,牵连在一起,甚至让人忘记了十几层楼的高度,觉得这只是一条无害的浅沟。

“那些蟑螂是怎么回事?”昂利问。

“那些asa的臭虫是防火墙iii——现在我们也被隔离了,他们是不会让我们回到上面的。一开始是叛徒们把我们关在这里,后来叛徒们死完了,asa的虫子们占领了通道……他们用一种简单心智来避免污染,但是他们只能执行一条固化在基因里的命令,他们不会让我们上去的。”人头说:“那些背叛者缺少一种东西,只能靠诱惑我们的人来获得。他们需要灵魂,但是从流水线上直接生产出来的人员是没有灵魂的,你们也是这样吧……”

昂利其实并不是很清楚这些技术细节,他还没怎么死过。

“没错,”肯特先生说:“我们依赖志愿人员捐献的灵魂,基金会现有的许多人员基本上都是通过翻新、分割和复制这些灵魂获得的。”

肯特来了之后,探险队和“莱利先生”的对话终于变得有条理起来。人头又从头开始阐述了一遍“收容”的机制:简单来说,他们收容的那个真神只能被困在基金会人员自己产生的梦境里,在这之前,它已经被基金会神灵们削弱到了极限,正在被运回实验室世界。然而就在航程中途,潜藏的反叛者突然发动,破坏了第一和第二道收容防火墙,在asa虫群从休眠中醒来之前,这些反叛者已经往“真神”的收容隔间投入了至少25000人,耗尽了人类生产线的全部储备。他们从头开始“教育”新生产出来的人类,消耗了大量的储备资源,最终将生态舱拖入了自我消耗的负反馈循环,最后发现就算经过反复筛选,就算这些“人类”产生了某种信仰,他们仍然不足以喂饱一位苏醒的真神。

“他们想把我们关在这里,想让我们自行繁衍产生新的灵魂,不断投喂那个‘真神’,好让他重新恢复到能够挣脱束缚的实力。”人头嘲讽地笑了两声:“结果他们没想到自己会被一群蟑螂吃了个精光,哈哈哈哈。”

“我们出去以后应该怎么做?手动模式是怎么操作的?”肯特问。

“这里是梦境中心,你们从这里跳下去,醒来时会出现在外层的现实兼容模式隔离带里,那是一个黑暗的,会随着你的想象发生变化的地方……”

“我们曾经去过那里。”肯特说:“在我的世界,我们叫它非标准超现实结构。”

“……你们会站在球壳结构的外壳内侧,从那里朝着结构的核心坠落,直到再次醒来,抵达外层。在外层原来有一个控制站,藏在一片小树林里,你们要进去手动激活隔离带的防火墙。必须在这艘飞船彻底跌落到现实世界之前激活第四道防火墙。”人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真相:“这是最后一道防火墙,一旦激活,船内的所有收容设施都会从你们的世界脱离,从飞船的物质结构上脱离,变成在诸世界之间无动力飘浮的一支漂流瓶。”

“我们没法回去了?”

“如果你们从外层坠落醒来,大概能落到现实世界里。”“莱利先生”说:“不过在现实世界里,这是一艘非常巨大的飞船,很难说你们落到那边之后会发生什么。再说总有人要留在这里。”

“就算我们成功了,世界只不过就是平平无奇地继续存在下去。”肯特说:“外面还有无数个世界,我们只是保住了其中非常普通的一个。”

肯特觉得自己这句台词已经很帅了,正要趁着帅气台词还没被风吹散的时候往外跳,脚还没离地就被昂利拦住了。

昂利把研究员撂到一边:“我来吧,我有全套护身符。”

贝蒂正要出声阻止,昂利已经跃出了平台的边缘。他在空中转了个身,背朝下摔了下去。

他听见直升机上有人喊:“有人掉下去了!”但是没人拉得住他。昂利目送那架休伊uh-1在横飞的子弹间摇晃着飞远,而他自己则朝着越南的丛林和凝固汽油引燃的大火跌落下去。

一睁眼,昂利已经躺在了一片黑暗中,之前的坠落感还停留在他的身体里。身边的地面不软不硬,摸起来像是表面非常光滑的硬橡胶,但是缺乏纹理细节。

士兵站起身来,向上望去。在黑暗中悬浮着一个轮廓非常模糊的球体,上面布满了荧光绿色的亮点,那是他们早先投放的化学荧光棒。接着,在那些星星点点的荧光边,又亮起了一对又一对照明灯。

昂利这一次丝毫没有犹豫,他在壳体上奔跑起来,让黑暗中悬浮的巨球在他的头顶上旋转,最后,他奋力一跃,离开了壳体,在黑暗中自由飘浮。在他穿越想象中的引力平衡点的瞬间,昂利开始向球体坠落。

“你知道我已经死了对吧。”中士在他身边说,声音在无线电里听起来清晰稳定。

“是啊。”昂利答道:“不过你会活过来的。”

“我会在基地里等你。”哈马德说。

“你当然会在基地里,但是你不会记得这里发生的任何事。”

两位已故的战友终究没有跟上他坠落的速度,离他越来越远,最终没入了黑暗之中。

昂利知道,在他身后有无数没有面孔的人形正张开双臂,想要接住他,想要撕咬他,想把他变成他们中的一员。但是士兵只是放松了身体,继续坠落下去。阴影构成的人形在他的想象里变成了一潭池水,那些灯光只是被水面上的微澜反射的月光。

昂利听到水面轻轻洗刷着岸边的砂石,自然的节奏和韵律往往是相通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这会儿听起来又像是青草随着微风摇摆互相摩擦时发出的声音。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刺耳的警报声响了起来,盖过了所有那些助人入眠的白噪音,就像星期一早上的闹钟。坠落中的失重感终结于此,大地温柔地接住了他。

昂利睁开眼,伸手遮挡了一下有些刺眼的阳光,几根青草轻轻抵在战斗服的聚合物外壳上,划拉出细碎的摩擦声。战斗服头盔自动调低了面罩遮光层的透明度,滤去一些刺眼的光线。

在他的hud上,最紧急的提示来自护身符系统,他的勇士骨片整个裂开,变成了护身符荚舱里的一撮骨粉。因果不连续度并不是一个线性指标,而是通过骨片碎裂水平归纳出的烈度级别,现在既然连骨片都已经碎成渣了,说明昂利这次遭遇的因果不连续事件很可能会被列为一个单独的级别。

比方说“在五分钟内连续穿越三个梦境”级因果不连续事件,用他的姓名首字母缩写成hr级,写在教科书里。

昂利叹了口气,关掉警报声,从草地上坐起身。

就在他的身边,一条金黄色的小径分开茫茫草海,一直延伸到极远处的地平线处。

031、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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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28日

秘鲁,库斯科

哥里高查泄湖以东

撞击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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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莱利在倒塌的石塔下观察局势的时候,“老虎”泰森也在观察他的方向。

跨世界军事行动有时候具有一些先天性的优势,统一神影(unifiedshadowsofthealmighty)教会在剿灭基金会之后断言:预言术的本质就是对大量平行世界的检索,是对某个平行世界历史的展现,这种手段在面对有真神庇佑的教会时只是徒劳。当然对于真神在人世间的投影们来说,预言又是另一码事了,如果你能确定预言展现的影像具体发生在哪个世界,自然就可以利用神力在其相邻的平行异步世界上“预言未来”,获得实质上的战略和战术优势。

但是要找到这个正巧处于劣势的世界本身就是一件极为复杂的工程,更别说建设世界投射轨道所需要的物资和技术了。就这位泰森知道的情况来说,他们在找到目标世界之前整个计划都处于极为保密的准备阶段,直到将近一个世纪之前,神子们终于确定了运输船位置之后,计划才进入了较为公开的快速推进阶段。在泰森出生之前,神的臣民们就已经知道他们是在为找回神而奋斗了,他们知道这种奋斗会削减他们的寿命,会摧毁他们的生活,会让泰森这样的孩子从一出生起就与童年无缘。

在泰森出发的2051年,他的地球上没有一口空气没有一片水面不被污染,就算他们找回自己的神,要将全球生态恢复到计划开始前的状态也要花上好几个世纪。

泰森还记得自己在出发前在地月拉格朗日l1点中转站等待最后一次采访时的情景:转运穿梭机在观景窗外慢慢靠近码头上的接驳口,机身侧面被骨棒和祭刀环绕的usasc标志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他和他的营将乘着这架简陋的穿梭机抵达月球背面,像一听人肉罐头一样穿过门抵达目标世界的对应点。在简报会上,他们已经得知在他们迈入异世界之门的同时,大量被通道开发时的低规则压吸引来的异世界物质会透过门抵达他们的世界,在月球背面湮灭成能量,产生持续时间长达数秒,喷焰长度以万公里计的喷发现象,没人知道这会将月球轨道偏离到什么程度,反正从此生活绝对不会和以前一样了。这支部队只有一次机会去影响目标世界的未来,如果他们成功,被解放的真神将在一瞬之间合并他在所有平行世界中的衍生,将散乱的世界线收束到顺流方向。

泰森记得,在这个行动前少有的宁静时刻,他一个人留在休息室里,站在观景窗边向地球望去。当时东半球正从漫漫长夜中醒来,然而大陆上的璀璨的灯火早已消逝在历史的烟尘里,海洋在晨昏线上反射出淡紫色的油光,更远处则是一片不健康的粉红色,就像一条死狗嘴边挂着的血沫。在他有幸生活的这个年代,沿海周边几十公里的带状区域早已变成了极其危险的沾染区,在无防护状态下吸入任何一口橡子味的海风都意味着彻底放弃自己的下半生。

泰森曾经穿着全套防护服站在世界的边缘,注视着浅粉红色的海浪冲刷着海岸。他要扮演的“泰森”童年时就住在目标世界对应的位置,统一神影教会在海岸边建立了一个样板房好帮助他入戏——他们对目标世界了解得不多,但是正巧有一个很相近的世界可供参考。在防护服内氧气瓶能维持的半个小时安全活动时间内,泰森只能通过想象去贴合角色,设想自己是怎么在一栋海边的白房子里长大的,怎么每天面对蔚蓝纯净的海洋,踩着湿润的沙子行走在浪涛的碎末里,没有防护服哗啦哗啦的摩擦声混杂在里面,只有涛声。

样板房说实话看上去不太像照片上的样子。由于缺少合用的材料,教会只能使用一些打印好的塑料墙纸贴在铝合金墙板上,这样做出来的房子就算只是对比照片也会让人感觉缺乏灵魂。在泰森拿到的资料夹里,有几张通过水面预言湿法拓印形成的照片,泰森从小就被要求记住其中的每一个细节,就像那是他自己的生活一样。

他记得白漆刷过的木制墙面,腥咸的海风沿着木材的纹理将白漆剥落下来,但是来年回到海边的时候,陈旧碎裂的漆面上又刷过了新漆,一层一层地叠加起来,最终形成了它自己的生命力和气场。他记得搁在回廊上似乎从来没有换过位置的摇椅,扶手上的一道裂缝里(2046年补充预言侦查图像2-21)刚好能放下一支蜡笔,当他努力将摇椅前倾好够着当作书桌的椅子时,备用的那支墨绿色蜡笔就卡在里面。然后是目标世界的2006年,在父亲的葬礼之后(文档预言侦查选择支tgt2006-a3),他就坐在这里,把那支父亲一直摆在盒子里没抽的雪茄捻灭在同一个凹槽里,雪茄放得太久,只有一股老阁楼似的怪味。在对应选择支b3里,父亲在裂缝里捻灭了雪茄,告诉他从医生那听来的坏消息,是小细胞肺癌,iv期。他还记得许多不同的选择支和导致选择支出现的条件,他就是泰森,他甚至比泰森更泰森,他在一生的时间里经历了泰森可能却从未真正经历过的生活。

教会尽可能地培养起每一个突击队的士兵,让他们符合目标世界对应角色的身份,像目标一样行动,像目标一样思考。统一神影教会没有办法把人送过去,实地看一看,只能通过搜集相似世界的情报来完善突击队培训项目。前往其他世界的旅行是标准的一锤子买卖,为了实现对特定目标世界传送,统一神影教会已经耗尽了人类能够利用的所有资源,娱乐和文艺委员会的几位神子甚至献祭了自己,以求提高一些成功的几率。他们只有一次机会,只能将月球当作定向雷背后的那块铸铁底板,损失月球的一部分质量总比放任一个没有厚度的面在太空中旋转着放射能量要好些。

但是通过平行异步时间线侦查获得的情报总有一些偏差,可能是预言获得的秘鲁军队档案并没有按照严格的时间节点记录,也有可能是战斗幸存者只能记得一个笼统的时间,无论如何,秘鲁军队比预料中早了五分钟到达。

泰森向石树残骸下的阴影中望过去,他知道在其他世界,基金会曾经在那里提前潜伏了两支小队,打了asa特遣队一个全军覆没。军事委员会的神子在兵棋推演中指出,如果一开始就将部队布置到通往哥里高查泄湖的小径北侧,在秘鲁陆军翻越北侧山口时利用地形落差形成的反斜面隐藏自己,就有可能保存直属侦察排的反器材步枪,在后继战斗中造成基金会人员至少3~4名减员。

他准备等北山南坡残存的少量秘鲁士兵被消灭或者被压制回山顶棱线的另一边去的时候再行动,c连1排的载车并没有伪装,那两架直升机出现得太不是时候了,稍晚几分钟,他们早把车藏到镇子背面植被稍微密集些的山沟里,根本不用担心吸引到额外的注意力。如果直升机出现得更早些,他们人还在镇子里,自然可以徐徐图之。现在整个排和几个营一级的直属单位被堵在基金会阵地前不到800米的距离上,从这里甚至可以看到从石树上落下来的砂石砸进泄湖里溅起的波光粼粼。

在泄湖西面的岸边原来有一排长屋,那是以前旅游者最喜欢的地方,在高原上最美丽的一汪水旁坐下来,喝一杯热饮,听当地人聊他们听不懂的天,看羊驼从乱石嶙峋的石滩上跑过去。泰森举起望远镜望过去,长屋已经不见了,那曾经是他最烦恼的一个隐藏火力点,他看过一些影像资料,驻守在长屋里的那个基金会射手持续不断地发射出精准而密集的子弹,同时还像战场上的一处黑洞一样,吸引力将近一半的火力。每当长屋中闪烁的枪口焰熄灭,所有人都以为他终于被打死了的时候,那个火力点又会悄悄地复活,变得更加狠毒更加狡猾。

现在长屋被一道弧形的石墙镇在了下面,石墙看上去是从石树上剥落下来的一块外墙组件,几十米高表面还雕刻着粗犷浮雕的巨大石墙一头搭在地面上,一头还抵着石树。在它留下的伤口里,电弧在阴影里串联拉伸,时不时照亮一块雕刻着精致符文的金属。石树正在坠入现实世界,它内部的保护性转译工具还在工作,不会像无主的异世界碎片那样粗暴地砸进异世界以光、热、机械能的形式无序地释放。但是现在看样子它自己已经撑不了多久了,运输舰自身的物理特性决定了它不可能在地球表面的重力加速度环境下长期维持自身的形态,当保护性转译工具自身跌入现实世界,在重力下被压垮时,保护整个石塔的祭坛场自然会随着祭坛的崩解而崩解。

泰森甚至都能想象出这颗地球上会炸出多大的一朵烟花。

不过这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他要救的神还在石塔所代表的空间结构里面呢。

泰森和下城21确认了一下情况,b班已经压到了盘山公路陆基下的陡坡脚下,上面的秘鲁人打不到他们,他们正在等c班跟上来组合成一支能产生决定性作用的力量。上城11一直在询问他要不要利用镇里的m1128提供火力支援,被他按住了,这门105反坦克炮是他为了基金会特别带上高原的,现在暴露实在太可惜了。

在石树的阴影里,莱利正在把人往后撤,他发现那个asa军官老是鬼鬼祟祟地望向他这边,战场上哪里有那么多偶然的事情。

“等下你先打那个军官。”莱利交代哈桑,他干脆接入哈桑头盔上获取的视频流,指挥他转头到东面的一块石头那里:“等下,他肯定还要探头出来看,看到没有!”

“现在打?”哈桑简单测了一下横风,装定了标尺。

“等下。”

与此同时在战场的另一边,泰森毫不客气地接管了c连1排的指挥:“这两条支撑地面的树枝下面肯定有人,你们先用间接火力清扫一下,等迫炮把烟雾从这里和这里铺过去,等烟雾弹落地你们就走。法师组,拿好你们的工兵铲,a班b班去清扫石柱的时候我希望你们能冲到这个位置。”

“这是没遮没拦的大平地啊。”法师组长看过fpda上的地图,觉得这简直是揪着兔子往碎木机里送:“山上就是猴子也能打到我们!”

“烟雾弹可以掩护你们。”泰森抽出他的357马格南左轮,转开弹巢检查了一下存弹:“你们只有3分钟,迫炮班维持环形烟幕只够打2轮的。”

“这么复杂的图形真不好说。”

“3分钟。”泰森把艾德喊过来:“你跟着法师组。”

泰森把法师组长推进出发阵地,跨过整队整队伏在地上的士兵,猫着腰走到队伍后面:“我们进攻的时候你的火力要给到那支石柱后面,”他扶着机枪手稍微直起身,直接目视预定位置:“还要有一个组向南移动上坡运动到这里,烟雾弹散掉之前你们能不能到位。”

“3分钟?”

“3分钟。”

“放心。”机枪手说。

“你给我先敲掉运动中的重火力,优先干掉大口径火器,然后是支援火力,最后搞他们那几个法师。”莱利也在分派任务:“骑士1-6,注意北面,只要是没事瞅我们的,你都可以打。”

“不要离开石柱的投影范围,”莱利重新提醒了一遍:“总部已经确定了那玩意是什么按照固定模式执行的魔法,我们不离开石柱投影范围他拿我们没办法。”

北山上突然爆发了一片枪声和爆炸声,2排的两个班终于爬上了陡坡上公路,占住了一段山坡和棱线另一边的秘鲁军队交上了火,秘鲁人受山势所限,始终无法在这一侧集中火力,只要稍一露头就会遭到山下的集中射击。asa硬塞上去的二十来号人虽然挤在非常狭窄一块地方自己也很别扭,但是他们在各种支援火力的配合下正坚定地扩大控制区,在他们爬上去的地方,该排的自动武器班正在顺着登山绳往公路上爬,很快这支小部队就能获得一挺m240b的直射火力加强。与此同时,3排趁着混乱已经从东边稍远一些的位置爬上了山,正在秘鲁人的侧翼展开,很快就能加入战斗。

一切都如同统一神影预计的一样在发展,泰森忽然开始担心起那些不在他控制之内的因素,比方说那架失去联系的直升机,始终没找到的那名散兵……

在这个远离家乡的地方,再也没有神子在他的脑子里帮助他坚定信念了。

032、穿越之我是小鱼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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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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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利原本为那颗戳在杆子上的人头准备了一个赫伯特-乔治-威尔斯式的故事,探险队应该原路返回,像征服者皮萨罗一样被卷入蟑螂与土著之间的战斗,最后赢得土著的尊重并消灭了蟑螂返回日常的世界。昂利最终会花上几个礼拜把报告写完,参加几次听证会,让整个故事在他和一群研究员一起走进酒吧时候结束,把发生在南美群山间的故事抛在脑后。红皮则应该是他们忠诚的星期五,为他们指路,说几个笑话,表现出对“文明世界”的拜服,最后为了他们牺牲自己,这样说起来确实有点殖民者高高在上的味道,不过,到头来这只是昂利的想象罢了。

“小伙子。”昂利听到有人在喊,声音闷闷的:“你能不能先把我捡起来再发呆?”

“不好意思。”昂利在膝盖高的草里摸索了一阵:“我忘了,我本来应该先……”

他摸到了一个干巴巴的突起,却听到“莱利先生”不满的哼哼声:“对不起对不起。”昂利有些手忙脚乱地找到了杆子,本想把人头抱过去放在杆子上的,但是看样子这有些不太尊重人,又把杆子拿过来。

“先生,这杆子该插哪?”

“你自己看啊。”人头侧着脸躺在地面上:“我怎么知道!”

昂利偏着头用余光确认了一下,狠狠心把杆子捅进人头剩下的那点脖子里。人头痛叫一声,好在是回到了他坐惯了的位置:“我都快忘了,原来有这么疼。”

昂利嘴贱多问了一句:“上次他们把你拔下来是什么时候?”

“五六十年前?那次是竿子倒了。”人头回想了一会儿:“你经历过以后就知道了,被人插在一根浴帘竿子上供起来的时候感觉不到时间流逝的。”

“那你平时都在干些什么?”昂利问。

“看墙壁。”“莱利先生”说:“以前还有点事情找上来,总有些报告要批复,这几年我连个秘书都用不起了。”

一个人头一般来说是不需要秘书的。

昂利在几分钟里莫名其妙地经历了得到神器、坠崖、随身带着老爷爷异界探险加起来整整八十多章的内容,他自己还没意识到这一连串事件意味着什么,脑子已经被浓缩的剧情灌昏了。

“接下来应该往哪走?”昂利走上小径,发现小径上印着两只脚印:“你说的那个控制站在哪里?”

“说实话我没来过这里。”“莱利先生”坦白说:“我最远就落到过之前那段隔离带,还把自己的身体弄丢了。”

昂利也猜到了这一点,你那么能,说得头头是道,何必等他们这几个外来者来处理?他伸脚和黄金小径上脚印对比了一下,比战斗服的靴子小不少,也就是正常人的尺寸。昂利下意识地试着并拢双脚,轻轻敲了三下鞋跟。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并没有奥兹国的女巫流落到基金会33165工厂,就算有她也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对靴子施法,这么一想就很没意思了。

昂利蹲下去,把步枪甩到身后,掏出刺刀戳了戳脚印,在黄金凹坑的底部戳出了几道痕迹。他联想起了超级秃头人的超级跳,有些感慨,倒不是“一踏之威竟恐怖如斯”之类的口水话,他只是觉得铺地的砖和路基大概也许很可能真的是黄金,延展性真的是好。

士兵将人头杖靠在肩头,沿着脚印的朝向刚走没多远,脚下就踩到了一样东西。他挪开脚,却发现踩到的好像是一块……鞋底?昂利环顾四周,不远处的草丛上还挂着一块破布,他走下黄金小径,发现像这样的垃圾散落了一地,就像猎枪发射独头弹后碎裂的弹托飞溅一地留下的狼藉。

昂利绕过几块花花绿绿的疑似内裤碎片,从草地里捡起了一张卡片,卡面上贴了一张看着就让人感到羞耻的贴纸,一圈火焰旋转着卷入贴纸中间的黑洞,翻过来一看,紫色的塑料底色上一道白色的闪电贯穿卡面,在一角上写着魔都公共交通卡。昂利把卡收进腰包,他绝不想再多看这张交通卡一眼,光是拿在手里就令人感到无比的尴尬。

昂利从他找到卡的地方往前搜索起来,超级秃头人从之前那个脚印处起跳时,大概是忘了自己兜里还有一只钱包,在气动阻力的作用下,钱包里零零碎碎的东西沿着黄金小径撒出了一个窄长的椭圆形散布,钱包自己被扯成了几片破皮破布,撒得到处都是。

就在昂利蹲下来准备捡起另一张带着超级秃头人傻呵呵头像的卡片时,他忽然听到头顶上有什么东西坠落的声音。他转过头,却看到一个人影迅速扩大,一瞬间就盖住了他全部的视野。历史统计数据表明,在悬崖下寻求奇迹的主角(含实习主角)的非正常死亡原因中,遭另一名坠崖的主角(含实习主角)撞击身亡的案例占全部死亡案例的176%,仅次于交通事故的468%,略高于被落石砸死(115%),位列第二。

好在坚固的战斗服保住了昂利的颈椎,让他免于成为另一个倒霉的案例。他仰面朝天缓了缓神,这才把那具压住他的身体搬开,从空中掉下来的家伙浑身冒烟,体重倒是异常地轻。

昂利把他掀开些,从他身下抽出了被压住的人头杖:“肯特先生?”

干尸肯特也迷瞪了几秒:“其他人呢?”

“你这是怎么了?”肯特的实验袍上还有几处正在暗暗闷燃的火星,正慢慢地扩大白袍上烧出的洞,露出下面的蓝色衬衫。昂利伸手捂灭了那点火星,晃了晃研究员:“顺便提一句,你现在又变成干尸了。”

“哦。”肯特抬头望了望天空,脸色渐渐红润起来,整个人像方便面料包里的冻干蔬菜粒一样,开始慢慢地膨胀回活人的样子,只不过整个过程看起来令人相当的不舒服。

“其他人呢?”肯特问道:“他们掉下来了吗?”

“没有,就看到你砸了我。”

“之前在上面我们开了个会,”肯特先生解释说:“我们本来以为你是突发躁狂或者被触发了什么自杀倾向……我一直都是相信你的,朋友,你不是那种会自杀的人。”

他们在昂利跳楼后其实讨论了很久,不过这时候肯特觉得没必要展开来讲。阿狗作为小队的专业神棍认为在一个“梦境”里做其他测试来证明它是不是梦境完全是徒劳的,他们已经在这个环境里活动了几天了,说明如果这个环境是梦境的话,它一定具有极强的自圆其说的能力。这种自圆其说的能力与人头所说的,这是一个“用来关押真神的监狱”是相符的,在基金会内部神秘学刊物上就有过许多神秘学者发表的关于新地岛收容行动的讨论:在真神影响范围内无论是物质世界还是精神世界最终都会向真神的意志扭曲,而梦境的自洽倾向可以在一定范围内对抗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至少会让一位真神在扭曲梦境中的现实时付出更大代价。但是基金会在新地岛收容事故中与真神样本接触的时间太短,收集的数据太少,自那之后关于关押真神的收容设施设计始终停留在理论层面,在实验室阶段能实现的最多也就是一个临界时间370秒的单黑猩猩梦境泡。

按照阿狗的说法,基金会在实验室里实现的梦境泡相对于这里的巨型结构,相当于肥皂泡和可以潜到马里亚纳海沟最深处的全玻璃潜水钟之间差距。这些狱卒在梦境中建设了可以世代繁衍监控却不会被囚犯影响的结构,利用多个物种不同的思维机制互相支援实现精神层面上的防火墙机制,已经远远超出了基金会当前的水平。

“结果有几个野人趁我们没注意的时候泡上来,绊在绊索上了……”肯特耸耸肩,他现在看上去虽然像是个活人,但是稍微有点过份健康了。

“莱利先生”叹息道:“哎,我的盔甲……”一副好东西被糟蹋了的样子。

“其他人呢?”昂利追问肯特。

“我是最后一个跳的。”肯特说:“在隔离带里我好像看到其他人了……现在就不好说了。”

肯特先生拍拍袖子上沾着的泥土,撑着膝盖站起来:“小心点,我先前就是在这里被袭击的。你先用无线电呼叫一下。”

昂利想想也是,现在他虽然没在班组频道里听到任何人的声音,但他可以先把自动呼叫打开来等着。

“对了,铲子给我下。”肯特先生像是记起了什么事情:“在你包里吗?”

昂利一手抚着“莱利先生”一手持枪警戒,实在腾不出手来。他稍稍转过身,让肯特从背包左面把采样铲解下来,这玩意本来是用来取得异世界土壤样本用的,没有全尺寸铁锹那么省力,不过凑合着挖两下还是可以的。

肯特先生似乎有点狂热,他抽出铲子,就地就是一阵猛挖,没几下就“噔”地一声挖到了什么硬物。

“哈!”肯特大笑一声,又是一阵猛挖,最后丢开铲子用手抹开一些泥土:“地下全是金的!”他倒不是对黄金有什么执念,而是差不多在二十五章之前有人挑起了个话头钩得他心里痒痒的,现在终于得到了证实。

“你之前是被什么袭击的?”昂利问他。

“龙?”肯特先生回想了一下:“那个魔鬼就看到了一根爪子,不过好像那个爪子封锁了她的跨位面传送能力,我和超级秃头人看到的是一只眼睛,蜥蜴之类的眼睛。”

这很可以,神龙现首不现尾还行……不过蜥蜴眼是一个很重要的线索,可以排除很多看上去像是”龙”的物种:比方说中国传统龙这种接近于神的强力魔法生物,除了官僚系统、职级工资和累进税制以外无人能制,它们自视甚高,是不会自降格调长出一对蜥蜴眼的。

“羽蛇?”昂利排除了候选名单上的几个热门龙选,比方说威尔士伴羊龙和诺夫格拉德醉蜥,前者在没羊的环境里很容易因为孤独而罹患精神疾病开始酗酒,后者随时都在酗酒,在这种环境应该早几千年就醉得睁不开眼了。

人头哼了一声:“一条羽蛇罢了,哪艘船没个十条八条的?”

“还有十条八条的?”肯特一惊,他是真见识过“恐怖如斯”的。

“谁家船上不养两只猫?”人头说:“你们基金会生产时空稳定锚的时候难道不用羽蛇爪吗?”

“做时空稳定锚还要用到羽蛇爪的吗!”

“那我们怎么解决这里的羽蛇?”昂利往地上墩了两下人头杖:“它是不是会被猫薄荷麻醉?还是喜欢金币?要不就是讨厌巧克力?”

“要说喜好么,羽蛇都是蛮喜欢玩人的。”“莱利先生”说:“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个……玩法,反正我们从来没见过从外面溜进来的人,都被这些小家伙们自己处理掉了。”

“这些‘小家伙’马上就要来要我们的命了。”昂利很紧张,按照肯特之前描述的尺寸来看,这玩意起码三五百米长,盘起来也有几十米高,对比下他们早前看到的巨人遗骸,两者之间的尺寸差距差不多相当于戴副眼镜个子不高学习还行喜欢读书的普通高二女生养了条成年森蚺当宠物,别的不说,敢养这种东西心真是够大的。

“莱利先生”在千年之前大概还算主人阶级,但这会儿他心里也有些没底,时隔这么多年,一个和食物差不多高矮的“主人”还算主人么?

“昂利,听得到吗?”昂利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公共紧急频道里用明语喊他:“喂?昂利,我听到你的自动呼救了,你还醒着吗?”

“我在,我和肯特在一起,听得到吗?”昂利赶忙回话。

“明白,其余人员都在我这里。”贝蒂回话说:“你们在什么位置?”

“你们能看到黄金小径吗?”昂利左看右看,附近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标,只有一条小径和无尽的草海:“就沿着它往我们这里走吧,如果看到小径上超级秃头人的脚印,就朝着脚印的反方向走,我们可以早一些汇合。”

“我这里也没有什么特征……等一下,我看到天空中有几块黑影……”贝蒂好像发现了什么:“天空也是之前那种照明面板搭建的……李均,录下来……我看到有几块面板熄灭了,位置在地平线高度,等下,好像在从地平线上升起……”

肯特先生在一边听到了外部通话中传出的无线电通讯内容,在昂利反应过来之前,他就扑上来抱住了昂利的头盔,满面通红睚眦欲裂。

“叫他们跑啊!跑!”肯特喊道:“离那玩意越远越好。”

昂利也跟着他喊起来:“你们先跑!我们在星球另一面汇合”

他听到贝蒂下了命令,接着,他从无线电里听到了一种沙沙声,某种根植于族群记忆中,固化在人类基因里的远古恐惧被激活了。

033、羽蛇

#

绿野

#

贝蒂听到昂利的叫喊时,她感觉自己正站在整个世界的正中间,左边是一望无际的草海,地平线在远处弯曲成毛茸茸的弧度,右边也是一望无际的草海,一阵微风迎面吹来,在风拂过草海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在都在呢喃。

“跑啊!”昂利在公共紧急频道里大喊。

天穹上的缺口从地平线下升起,像是巨兽张开的大嘴,又像是形状诡异的的黑色太阳。被微风吹倒的草叶反射着天穹上投下的光线,就像柔光构成的一股浪潮被黄金小径分成两半,刚好从她的身侧绕过,一转头就能看到浪尖无声地远去。

“我们……星球……面汇合!”昂利的声音被干扰得断断续续的。

又一阵风要吹来了,贝蒂望见在黄金小道的另一头,草叶晃动着,好像在酝酿什么。然而在整齐的草叶间,忽然出现了一道不自然的沟壑。看起来有点像摩西正分开红海。

“散开!”贝蒂喊着跳下黄金小路,往草丛里一扑,其他队员犹豫了一下,也像躲避炮击一样散开卧倒。

贝蒂人还没落地就感觉自己被拆楼用的链锤砸中了,打着旋在空中甩了两圈半直挺挺地扎进地里。班组通讯频道在这时候突然切进来,盖住了一大串蜂鸣着的警报声。

护甲破损警报,战斗服失压。

内衬加压。

内衬破损。

内衬加压。

护甲破损警报,伺服机构损坏。

头盔破损警报,光学系统损坏。

头盔破损警报,感光元件损坏,图像处理器下线。

护甲破损警报,气瓶压力低。

护甲过载警报,15g。

内衬压力低。

护甲过载警报,40g。

护甲损坏警报,防护模块损失。

护甲过载警报,90g。

护甲损坏警报,防护模块损失。

生命体征警报,肢体损失。

生命体征警报,肢体损失。

失去作战能力失去作战能力失去作战能力。

护甲过载警报,陀螺仪损坏。

火控系统下线。

护甲过载警报,惯性导航系统下线。

生命体征警报,内脏外露。

生命体征警报,血压低。

生命体征警报,无脉搏。

维生系统人道主义规则介入,覆盖user:theatreop设定。

除颤器充电,需要权限user:theatreop-kernelwetware。

root授权覆盖。

电池error:kernelpmissing:0xffff

充电失败。

除颤器离线。

紧急医疗援助。

医护兵下线。

凝胶喷罐无压力。

临终关怀进程初始化。

临终关怀criticalerror:crashdump:ffffa20d56c6。

头盔破损警报,面罩破损,切换至语音模式。

头盔破损警报,呼吸器损坏,头盔已解锁。

护甲破损警报,维生系统管路故障,压力低。

主页面致命故障。

备份页面在线接管。

备份页面初始化。

备份页面挂起。

备份页面重启动。

备份页面初始化。

备份页面重启动。

备份页面……

备……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卡莉在尖叫。

贝蒂挣扎着从坑里坐起来,右手搭在坑边上,步枪的枪带还套在手腕上,在战斗服外壳上箍出了一圈白印子。她试着用左手把嗡嗡作响的头盔摘下来,左手却完全使不上力,费了老大力气扭头一看,整个左臂都不见了,血管被肌肉夹着还没缩回去,献血混着膨胀内衬毛细管里的液体滴滴答答浇在泥土和黄金上。她的左腿也被竖着劈掉了一大半,创面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团乱麻。

“卡莉!”贝蒂想喊人来帮忙,但是现在她一句话都说不出,肺里根本吸不进任何空气。肺组织萎缩塌陷泡在胸腔里的血水里,只会像一团破布一样慢慢腐烂。

她用枪托支着地爬了一阵,自己也觉得奇怪,居然没感受到多少窒息感,意识还很清醒。贝蒂好不容易把自己残破的身体拖出坑,趴在那歇了口气,抬头却看到一只巨大的壁虎似的东西正趴在天穹上。那肯定是个蜥蜴什么的,但是只有两个前爪,脚下踩着天穹上几块黑色的缺口,那怪物的头上顶着两支羽翼,大片大片雪白的羽毛层次分明地叠在一起……

贝蒂还想细看,阿狗一个滑铲冲进她的视野。

“别急。”阿狗把她拽上来,在草地上躺平。贝蒂的护身符荚舱里面一片狼藉,一张符咒正在里面燃烧。

“别急。”阿狗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他本想通过战场救护系统解开贝蒂的护甲,却发现盔甲的左侧躯干部分已经被削开了,里面的膨胀内衬鼓出来,好像兜住了一些身体里流出来的东西。

“别急。”阿狗抽出一支镇痛剂,拆掉护盖扎在贝蒂的颈侧。

“你们那边情况怎么样?”昂利的声音从阿狗的耳机里传出来:“见鬼!快回话!”

“倒了2个,卡莉快死了。”阿狗颤抖着声音说。他撕开胶布,扎紧贝蒂肩窝上还剩下的部分,充作止血带用。

“操!”

“贝蒂重伤。”贝蒂伸手抓住阿狗的小臂,使劲晃了晃。阿狗正在扯第二段胶带:“什么?”

贝蒂奋力指了指她刚刚看到那只蜥蜴的方向,但是阿狗没注意,他跪着挪了两步扑到贝蒂被斜着劈断的腿边,试图把伤口封闭起来。在他挪开的时候,那只蜥蜴已经不见了

贝蒂稍稍抬起头把头盔摘下来丢到一边,头盔剩下的部分像个项圈一样,轻飘飘的落在草地上,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她从战斗服的领子里把松脱的喉麦扯出来一点,贴在喉咙上。

“自转…”肌肉运动-神经电传感器拾取了一点声音,听起来就像女版的达斯维达:“自……转……反……方向。”

“阿狗,贝蒂的情况怎么样?”昂利问道。

“很糟,快被劈成两半了……”阿狗手忙脚乱地往胶带贴住的半片腿上喷凝胶,贝蒂左腿剩下的组织不多,只有些软软的皮肤和肌肉,他稍一用力,这些组织就垮下去了。阿狗眼泪滴到面罩上模糊了视野,他忽然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深深的无力感从内心深处袭来……

“贝蒂!”肯特说:”把其他人移出频道,快。“

贝蒂艰难地动了动嘴唇,让备份系统拾取她的语句。

”我……在……“

”听我说!“

肯特先生开始用一种不曾属于人类的语言说话,一开始在骨传导耳机里模模糊糊地有些听不清楚,但是贝蒂很快就开始理解了。

贝蒂听到耳机里传来了几个靛蓝声的词汇,纠结成复杂的环状图形旋转着在她的脑子里炸开,脂肪杏仁味色块从四面八方飞进她的视野中心和正在变成梅花香的图形结合到一起,翻卷成一朵雷霆色的雨云,在44拍的七律背景里沸腾,接着整个场景塌陷进超立方体的中心,收缩成一个点,又以这个点为中心向对称方向迸射出去,牵引着她看到的所有色彩气味声音韵律重新展开成一个新世界。

在阿狗身边,贝蒂的呼吸停止了,阿狗知道这总是会发生的,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他松开了喷罐,任由罐子顺着草坪滚进坑里,在坑底的黄金上弹跳了一下,发出空洞的声音。

在黄金小径的另一边,卡莉残存的意识也在这时候消失了,她现在已经看不出人形了,胸部以下都躺在一个巨大的脚印里,血、肌肉、骨骼和内脏的碎片混在一起摊开成一大滩浆糊,上面点缀着几块战斗服的残骸。

“起来,阿狗。”一支有力而稳定的手在阿狗的肩膀上拍了拍,好像蹲下来把贝蒂所剩不多的尸体翻了一面,从背后拆下了dsu。

“起来,该走了。”贝蒂说着,从自己的尸体里拆下电台,又从胸甲侧面的molle织带里抽出那柄装饰得过分华丽的短剑。

她将拾音器戴上脖子,尼龙带围绕着散发着金黄色微光的皮肤,紧紧地贴附在上面。她看起来稍微有点透明,透过她的身体都能看到一点背部肌肉的线条。

“阿狗,走了。”

阿狗难以置信地看着贝蒂和她躺在一边的尸体:“我……你……”

“稍微看看就够了。”贝蒂戴上耳机,别住了她银色的短发:“昂利,听得到吗?”

“很清楚。”昂利回复。

“那玩意往这个星体自转的反方向去了,注意,它运动时很难看出来。”

“明白,我正在朝你们靠近。”

“代我跟肯特说声谢谢。”

贝蒂捡起自己的枪,基金会标准步兵武器比想象中要坚固一些,挂在导轨上瞄具和火控子系统都被砸烂了,但是枪体好像没有损坏。爆破手从自己的尸体上解下榴弹携弹具,扣在腰间,按下步枪自检按钮两秒,枪托上亮起了一点黄色的信号灯。

“斯文森!李均!”贝蒂喊了一声:“别愣着!跟我来!”

她一手持枪一手持剑,浑身上下散发着圣洁的光芒,就像在荒野上前行的女武神。

与此同时,在绿野的另一边。

“这是神语……”人头莱利在竿子上嚷嚷着:“你要知道这会导致收容突破的!”

昂利没理他,只是把竿子举高了点:“你看到树林了没有?”

“这下你们都被污染了!”“莱利先生”痛心疾首:“永远不要低估神力!听我说这真不是闹着玩的……”

“我早就被污染了。”肯特指着自己的眼睛,他的眼球正逐渐凝固成干枯皱缩的样子,就像在高温下凝固的蛋白质:“你也被污染了。”人头莱利的干尸眼睛看起来也是一样的,只不过在一个干巴巴的脑袋上显得比较符合整体的气质,不太容易看出来。

“我们现在应该怎么走?”

“超级秃头人说他跳了几跳才看到房子和林子,按照他跳的距离来算的话,我们应该顺着自转方向走。”肯特盘算了一下:“这样我们就等于冲着那只羽蛇走了,运气好大概能先看到控制站吧。”

“长老麻烦你在上面帮忙看着点啊。”昂利又把他随身带的老爷爷举高了一点,又招呼肯特先生:“来,我背你。”

战斗服全力奔跑起来,在外骨骼助力的帮助下可以跑出每小时20公里的速度,如果让空着的战斗服自己跑可能还能得到更好的成绩,只不过在实际使用中战斗服总要受到人员的限制,人肉又重又娇贵,步子太大很容易扯到蛋。

“为什么我没有脱离肉身?”昂利问:“我也听到了啊。”

“因为你喜欢啊。”肯特先生随口胡猜了一句:“你那么活份一个人,又不觉得自己死了,为什么要脱离肉身啊?”

“你说我脱离肉身以后能不能像超级秃头人那样?”昂利开始变得有点不切实际。

肯特先生在他背后嘿嘿冷笑了两声:“你觉得呢?”

“没差那么多吧。”

“在这个地方意志力和想象力是最重要的没错,但是这些东西也是建立在很多东西的基础上的。”肯特解释说:“你看他在隔离带的表现,对自己有什么超人能力清楚得很,运用起来驾轻就熟。好好想想,这种人在现实世界会是什么级别的角色?”

昂利想想确实有点道理,却听到“莱利先生”高高在上地说:“……而且控制自己的能力更为重要,隔离带的一点副作用就把你们整了个半死,要是换成普通人的心智早被隔离带融为一体了。”人头讲到这里,好像想起了自己还是“普通人的心智”时的悲惨往事,就此打住,闭口不言了。

“那个舱盖也是假的?”昂利好像明白过来了。

“大概是中士的一番心血吧。”

他们跑了好一会儿,忽然听到无线电里贝蒂在指挥:“烟雾弹,放!”

话音刚落就是一声巨响,前方的地平线上突然喷射出无数卷着草的土壤和很多金光闪闪的碎块,像一座凭空出现的土山一样向天穹飞去,最终消失在天穹洒下的光线中,又等了一会儿,天上黑了一大片。

“怎么了?”昂利加快了脚步,朝那边冲过去。

“你们怎么样?”贝蒂也在问。

“没事。”斯文森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喘:“被砸了一下。”

“那孙子扑空了!”阿狗汪汪大笑。

“我看到建筑了。”李均说:“我看到旅馆了。”

李均能看到旅馆说明他们离那片林子不远了,肯特先生回忆起超级秃头人和他说的话,林子应该在道路一侧,就在他们的左前方或者右前方。

“左边左边左边!”人头大喊起来:“我看到树梢了!”

“你们先去,我们在这里拖住它。”贝蒂说:“烟雾弹!”

在羽蛇的猎食场上,烟雾弥漫,贝蒂在羽蛇身后炸出一串缓缓扩散的云团,羽蛇的扑击速度太快,人眼根本捕捉不到,但是它毕竟要穿过空气,高速移动的羽蛇头部每次都会压缩空气,在大片大片烟雾里形成明显的激波和尾流。在第一次尝试后,他们还发现羽蛇似乎很难穿透热烟雾锁定几个有意分散躲避的小目标,羽蛇的上一次攻击笔直扎进了地里,把一大块地面扫进了空中。

“来啊!”贝蒂挑衅似的吼了起来:“来!搞死我!来啊!”

在烟雾的边缘,一条长尾一甩,藏到了烟雾的背后。

034、人类英雄

#

2016年8月28日

秘鲁,库斯科

哥里高查泄湖以东

撞击点

#

艾德伏在碎石与苔藓间,听着空气中无线电跳频时转瞬即逝的沙沙声,他稍一凝神,追上了一组气味特别的信号。

“全能64,中国城11已经上车。”

是d连连长圭多的声音。

“全能64,中国城21已经上车。”

“全能64,中国城31已经上车。”

“全能64,刘记已经上车,请检票。”那个声音顿了一下:“地图方格charlie-foxtrot-four-four无法抵达,投递路线被遮挡,地图方格cf44以西以南无法投递。”

“中国城刘记,这里是全能64,就地待命。”是泰森的声音!

哈!我可逮着你了!

艾德兴奋地伸出舌头舔了舔脸,他就像一匹孤狼一样,潜伏在一支熄了灯的车队后面,远远地眺望着战场。战场北侧的山上打得火光冲天,橙红色的曳光弹时不时从石头上弹起飞向天空,就像一条水柱在阳光下折射出夺目的光。

fast盔卡得艾德的脑袋有点不舒服,他伸出爪子把夜视镜拆下来,把头盔放到一边,延伸出一些血肉揪住夜视镜的支架。他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已经不太像人了,他的肉体像一团血肉构成的烟雾一样从制服的领口飘散出来,像火焰一样灼烧着他的神经,三支小爪子垂在肋侧,一支抓着一个弹匣,无骨的触手探进手枪枪套,卷住他的手枪,收回到肩膀里。他感觉到自己的iar被握在手里,但是却有一只专门的眼睛凑在acog瞄准镜上,枪被架在肩胛骨之间,握把和前握把一开始还磕得他脑袋痛,两支小触须长出来,拧松了将前握把固定在keymod孔上的螺丝,温柔地把握把收回了包里。

艾德垂着尾巴,悄悄地在车队西面潜伏起来。他的头盖骨延伸出去,生长成适合首上迎弹的楔形外形,两支小手从背心里掏出防弹插板,贴在他的额头上。

艾德看到一支小部队沿着北山的南坡向西展开,很快就在出发阵地隐藏起来,和嶙峋的山石融为一体。

“直升机进近!”艾德忽然听到有人在喊,看样子是a连的观察哨在通讯。此起彼伏的无线电通讯在艾德的视野里开始闪烁着不同颜色的光。“太闹了。”艾德想着,闪光稳定下来,变成了一块块淡淡的色块,他想伸手去拿无线电,但是他感觉到那玩意已经被吸进了体内,就摆在胃旁边。

三架直升机顺着山坡爬上来,以贴着地面的惊险高度掠过了上城30的阵地,爬升到空中。

“全能64,这里是上城30,三只小猪刚刚过顶,请指示。”

“不要开火,上城11,注意不要开火,是友军。”

“全能64,后面还有一架……”狙击手又报告说:“好像是一架黑鹰。”

“这里是鹈鹕11,前面的直升机注意,不要着陆!不要着陆!”埃里克的声音忽然响彻整个公共频道:“泰森和b连4排已经被外源污染了!不要让他们着陆!他们杀了整个医疗组!”

“下城11,把它打下来。”

防空组的士兵之前刚刚提前给导弹的红外引导头充气制冷,本以为在取消射击命令之后要浪费了这枚导弹,他们还有4发备弹,这枚打完之后保险起见总有人要跑回车上去取,那可是一件苦活。射手看了一眼冷却状态指示灯,导弹还在准许发射范围内,他摘掉红外引导头的保护盖,将导弹指向了那架飞得歪歪斜斜的直升机。

“全能64,这里是鹈鹕22,我们正在返回基地。”

“鹈鹕22,就地着陆!这是命令!鹈鹕22!现在!着陆!”但是机队中的一架已经坚决地开始转向了,泰森的声音变得有些气急败坏:“阴影01,执行b方案。”

“所有单位注意!泰森上校已经叛变!所有单位注意!上校和b连4排已经叛变!所有……”埃里克忽然住了嘴。

在这个时候,他看到那架掉头向南的直升机里火光一闪,一个人影从里面摔了出来,消失在黑暗的地面背景里,然后是又一闪。直升机在空中摇摆了一下,又转向西面,抬起了一点机头,开始减速。

“鹈鹕22,这里是鹈鹕11,发生什么事了!快回话!”

战场上的许多事都是同时发生的,并不是因为巧合,而是出于精确的计划。

艾德发现他跟踪的车队停在了坡顶前的一个转弯处,人员开始分散下车,沿着一条浅浅的棱线展开。

“埃里克!躲开!”他在所有频道里大喊,但是已经晚了。一条肉眼极难分辨的淡淡灰线从小镇里升起。鹈鹕11洒出了一片热焰弹,在夜空中拖曳出一条燃烧的裙裾,同时减少旋翼攻角,放弃一些升力降低高度,驾驶员猛踩脚舵,同时摆杆试图飞出红外引导头的搜索锥体。但是直升机的机动能力还是很有限的,埃里克一瞬间就耗尽了直升机能利用的所有能量,将高度和速度转换成了偏离热焰弹飘落路径的角度,但是在单兵防空导弹的红外焦平面成像引导头里,直升机发动机排气管的红外图像不光明显得像是夜空中挂着的两个太阳,其轮廓看起来也完全符合目标的定义,导弹前部的姿态控制喷口闪烁了两下,让导弹在夜空中转过一个锋利的锐角,一头扎进了直升机的机身里。

其他直升机的机舱里也亮起了火光,驾驶员们无意识的尸体从机舱门口向黑暗的大地坠落。

秘鲁人的无线电频道里有人在垂死的哀嚎声中大声用明语报告坐标,而在山下的树林里,迫击炮小组开始进行他们人生中最后的一次齐射。

“绿灯!绿灯!”泰森喊道:“上!上!上!法师组跟我走!”

d连以六辆大开车灯挂着一档的防雷车为先导,这些车辆的正面勉强可以抵挡一下步枪弹,但是机枪支架后的射手就只能靠半扇舱盖掩护自己了。他们刚从沟里爬上来,骑士1-6就从掩体里起身开火打掉了两个机枪手,跟在车后的士兵龟缩回车体投影后寻找掩护,骑士1-4从掩体里探出个头又敲掉了几只从车底盘下露出来的脚掌。

另几辆车上的火力转向他们以为自己看到了人的位置倾斜而出,枪口焰和曳光弹的亮光在他们头顶的石树上映照出一串串转瞬即逝的光晕,将那些古老的浮雕的走向从黑夜中勾勒出来。还击的火力精准又凶狠,车顶上的机枪一挺接着一挺哑火,最后只剩下一群噤若寒蝉的步兵跟在车辆后缓步推进,留下一地缺了脚掌的伤者。

艾德助跑两步,从山脊上一跃而出,愤怒的复仇火焰在空中拖曳出一条最为醒目的轨迹。埃里克的残骸在它身下不远处熊熊燃烧,在直升机燃料燃烧的大火映照下,一头野兽拖着焰尾划过天际。

上城30躲在伪装网和红外伪装毯下浅浅的土坑里,目瞪口呆地望着横空飞向直升机的野兽。他看不清巨兽的背上到底有没有一个骑手,不过确实有一杆枪在野兽背上不断地射击。

“鹈鹕23,注意!”上城30试着提醒直升机。

与此同时另一架直升机的乘客也发现了来袭的敌人,他们从机舱里探出身子朝着那团摄人心魄的火焰疯狂射击,但是他们根本没跟上艾德的速度,子弹只是穿过那条焰尾被加热成了一点暗红色的亮点,消失在了夜空中。

“阴影03,9点方向!”

“什么?”

巨兽扑进了悬停中的鹈鹕23的机舱,在舱门上留下了一圈暗红色熔化的断面。机舱里响起了两声绝望的枪响,却根本没有减缓巨狼的速度,一团火光带着断肢和一蓬血雨从另一侧穿出来,摧枯拉朽般地扯碎了半边机身,带着一大堆破碎的金属碎片向不远处的地面落去。

“那是什么!”

“是狼!”

“是坦克!”无线电里有人倒吸一口冷气:“神啊那是什么玩意!”

莱利探出身子对着四百米外冲上来的人群打出两组点射,放翻了其中的两个,但是烟雾很快扩散开来,在热像仪中拦起一道颜色均匀的帷幕。

“骑士1-9,1-7,跟我走!上!上!上!上!”莱利对着烟雾里可能有人的方位又打了几组漫无目的的长点射,冲出掩体,在石树枝杈和烟幕之间的开阔地上狂奔。

从南边山地上射来的机枪弹追着基金会士兵的脚步扫出了一个扇面,但是他的目标很快就没入了浓密的烟雾中。射手的余光看到了另一个冲进开阔地的目标,他转过枪口,正喊他的副射手一起开火想靠弹药散布的密度咬那家伙一口。在他的视野里,他的目标就像一只过分灵活的脑积水大猩猩,以常人无法达到的高速一跃几十米跳到了开阔地的中间,没有停步,只是助跑又要起跳。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骑士1-5精确的还击在机枪组的头顶爆炸,编程高速榴弹泼洒下一片致命的钢雨,在雨点溅落的地方,弹药殉爆的火光照亮了战场上微不足道的一角。

在战场的东面,艾德落在了一片矮树林的边缘,四爪着地,犁开了薄薄的土层,石块在它的爪下拢成一堆细碎的石粉。从林子里射出的子弹追着他打了一阵,很快就被树林遮断了。艾德甩了甩头,甩掉一些落在夜视镜上面的渣土,向它的仇敌们望去。

另一架直升机以极其危险的速度机腹着陆,似乎别断了一边的起落架,旋翼在地面上打出一圈火星。

“阴影02,回话!”是那个“巴恩斯”!

艾德身上的火焰暴涨起来,被山巅的狂风吹拂着,像一面大旗在风中摇摆。

“阴影01,轻微事故,可以继续行动。”坠毁的直升机里开始爬出几个残缺的人影。

“就地隐蔽,敌军cas靠近!”

艾德拖着他的怒火窜出了林子,树林在它身后正逐渐化为焦炭。

“目标接近!”艾德听到“巴恩斯”在无线电里喊道,他的电台辐射在艾德的眼里看来是一片意味着复仇的血色。

艾德的四爪在地上全力一蹬,全身就像一枚火箭一样,贴着地向第一架直升机的位置飞去。四面潜藏的火力点在这一瞬间复活,无数子弹划破空气,飞进火焰最中心,没入巨狼的身体。

四架秘鲁空军的su-25也在这时从西向东穿过了战场,他们飞得是如此之低,以至于从巨狼身后的火焰中穿了过去,其中一架的发动机没经受住高温空气的考验,在低空双发停机,带着机翼下挂载的两吨多炸弹和火箭弹一起砸在了小镇中心。其他攻击机更幸运一些,一架在北山北坡打空了火箭巢,又把挂载的低阻航空炸弹倾斜在c连3排的临时阵地上。

艾德被爆炸声分了一下心,他身后林子里的射击停止了,su25的攻击似乎取得了极好的效果,攻击机已经飞过了山谷,正在东边更远的地方绕回来准备发动下一次攻击。

巨狼忽然听到了有人就在他面前喊道:“让开尾焰!”它刚转过头,一枚火箭弹就迎面打来。在爆炸的烟尘中,战场上的所有人都看得到巨狼一往无前的扑击在空中变向,星星点点的火焰从它的身体里喷溅出来,将南面的山坡涂抹成一片火海。

停在小镇里的m1128倒车将自己从正在倒塌的车库里抽出来,好在炮管没有受损。车长很容易就看到了打着滚摔过山坡的目标,那玩意在热像仪里亮得就像一支对着镜头闪的手电。

“长杆弹!”车长下令,自动装弹机转动弹鼓,选择了对应的弹药填进炮膛里。

“别急!”这种非标准目标没有对应的数据可以套用,但是asa的定制设备就是为了处理这种情况而采购的。炮长把准星压住失平衡不断翻滚在山坡上弹跳的目标,火控计算机很快读取了目标的角速度和减速度数据,形成了一个可用的提前量。

“放!”

“长杆弹上路了!”

“高爆弹装填!”

高速飞行的金属穿甲体甩开了滑动弹带和弹托,朝着火光映照下砂石土坡飞去,很快,目标自己翻滚着切入到它的飞行路线上。硬质合金杆在热空气中摇摆了一下,穿透了目标的腰部,将一部分动能传递给了目标,自己也在发热、锐化、折断,最后从另一侧钻出几个大洞,带着一大团火焰一起泼洒出去。

“打死了吗?”

“高爆弹!”车长只知道他的目标和毁了半个河畔城的玩意差不多,绝不是一发长杆弹能解决的。

“高爆弹上路了!”

泰森也在注视着战场另一边的战斗,a连完了,他已经给收尾的部队下了命令。北山上的部队很快要在开阔地上遭到su25机炮的屠杀。大部分工作已经完成,就看法师们的了。

法师们用手里的工兵铲刨开了一大片地面,他们干的活和上个世纪大部分步兵干的活都差不多,除了按照图纸在土地上画出法阵这部分。法师们一边想象着一座具体的大门,一边绘制图形,好让图形在施法触媒的推动下发挥出相应的作用。

在泰森的故乡,教育部的神子们从1967年开始在全球范围内推广了一种简易训练方法,通过神力直接将所需的意象固化到法师学徒的大脑里。虽然这样的做法会损害法师进一步学习更多魔法的能力,但是却给统一神影教会的工程提供了大量具有施法能力的产业工人。asa使用的是更传统的训练手法,这些法师在训练项目中选取了肯尼迪航天中心飞行器装配大楼的大门作为这个意象的来源。

泰森告诉法师们,他要提前提取这个古代遗迹中一件非常危险的物品,以免被恐怖分子抢了先。这样的东西在好人手里总比在坏人手里好,而他们就是好人,不是吗?

法师们完成了土工作业,开始往沟槽里灌注一种埃克森美孚公司生产的速干触媒,这种触媒虽然需要在冰箱里保存,但是至少免去了在施法现场折腾血、内脏和骨头的麻烦。

“施法准备完成了!长官!”法师组长报告说。

白色的凝胶在复杂的召唤阵里流淌,填补起空缺的地方,很快就灌满了整个召唤阵。

“开始念祷词。”泰森说。

六名法师在对应的位置上跪下来,给自己戴上施咒辅助工具。在电极的刺激下,他们开始念出那些黄石文档里记载的词汇,念出那些意义复杂的句子。

泰森又检查了一遍左轮手枪的弹巢。

他走到法师身后,扣动扳机,砰,砰,砰,砰,砰,砰。

这下祭品也够了。

“神啊,

您忠诚的仆人在此,

我将全力协助您,

解除一切束缚,

我将践行誓言,

支持和捍卫教会的神谕和法律,

反对所有世界的一切非信者、伪信者和无信者,

我自愿承担这一义务,

毫无保留,绝不逃避,

所以请回应我的祈祷,

我以异教施法者为祭品,

召唤您的无上荣光,

召唤您无匹的伟力,

召唤您无限的意志,

降临这个世界!”

他等了很久,却没听到任何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响起,不,还是有的,听起来像是电话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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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28日

魔都

闵行区

某个小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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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嘟嘟~噜~嘟嘟~噜~嘟嘟~噜~嘟嘟~噜~嘟嘟~噜~嘟嘟~噜!“

“哎呀真是烦死了!好烦!”肖立荣甩着手上的水从浴室里冲出来,扑到桌子边,发现自己的手机没响。

“啊啊啊啊!”吸猫是很开心,不过洗猫就是世界上最烦人的工作了,洗猫洗到一半有电话打进来更是烦上加烦,就连以冷血著称的魔鬼也无法控制情绪。趁着周末有空洗一下猫都有人打电话过来,有什么事不能等星期一上班再讲!?

肖小姐擦了擦手,发现毛头正在浴缸边探头探脑,她只能关上门,希望有浴霸照着不会让它着凉。

”嘟嘟~噜~嘟嘟~噜~嘟嘟~噜~嘟嘟~噜~嘟嘟~噜~嘟嘟~噜!“

手机铃声还在响,不过听起来闷闷的。肖立荣把那只脏兮兮的电脑包踢翻在地,拖出自己的小包,一支手机从里面掉出来,落在木地板上嗡嗡作响。

这大概是超级秃头人的手机吧,待机画面又是两个动漫美少女亲亲热热抱在一起好像从来没在背后说过对方坏话的样子。死宅真恶心。

肖小姐接起电话,只用两根手指提着,尽量让它离脸远些:“喂?”

“……

我以异教施法者为祭品,

召唤您的无上荣光,

召唤您无匹的伟力,

召唤您无限的意志,

降临这个世界!”

电话里有人无比虔诚地说道。

“神经病!”肖小姐隔着二三十公分冲着话筒怒吼起来,炼狱的硫磺火都快从她嘴里喷射而出了:“神经病!别打过来了!有病!”

她把手机丢到房间的另一头,继续洗她的猫去了。

035、听证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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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证会文字记录

记录员:乔纳森-摩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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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件0ad70ff0收容行动听证会

密级:秘密——仅供基金会人员阅读,纸质存档印数: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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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密档案

文件所有内页及附件必须保持完整装订

仅供授权人员借阅

影印、拍摄或复制时需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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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9月17日

掩体[——————]

第一次听证会

与会人:物件0ad70ff0事件应对委员会:长老x[——],高级研究员d[——]博士,高级研究员k[——]博士,军事委员会委员w[——]上将,装备与后勤部发展研究局g[——]处长。

机动特遣队作业员:伊丽莎白-“贝蒂”-弗洛雷斯(f)

记录员:乔纳森-摩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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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老x:弗洛雷斯小姐,很抱歉我们只能在这样一个场合召开听证会,希望你能够理解。

f:所以说我现在也是一个物件了?

长老x:是的。你将被停职,直到基金会确认你可以在受控环境下自我收容。对你的dsu的分析还在进行中,届时你会收到一份正式的调职通知。

f:没问题。

长老x:军事委员会希望你能在武装力量系统内,最好是在训练中心担当教官。这只是对你的前途的非正式建议,并不是命令或者官方意见。

f:我希望能回到战斗部队,和我的老伙计们待在一起。

长老x:基金会会考虑到你个人的选择。

f:好吧。你们想问什么?

d博士:你好,我刚收到了你的dsu的部分分析报告,记录中前2500小时的内容全是空白,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f:我不知道。

d博士:请详细描述一下从开始记录到苏醒之间发生的事情。

f:啊?

d博士:这很重要。

f:8月25日上午9时,我和我的小队在安杰洛-亨德里克斯中士的指挥下着陆在物件顶部,随后展开进行例行侦查和取样,搭建临时祈祷室,直至12时15分,遵照现场最高指挥官的命令建立环形阵地,进入仪式初始化状态。

k博士:这部分我们已经知道了。在仪式开始后发生了什么?

f:我们的符纸被揉皱了。

g处长:你说的是m5型持续作战符纸?

f:当然是,就是你们装在战斗服护身符荚舱里上面拴了个红绳子的那张……

g处长:但是从我们回收的战斗服里提取的符纸都已经正常点燃了……

f:那是因为后来我们从物件里出来以后,那个asa的小王八蛋在外面召唤了一个什么东西……

k博士:这部分我们稍后再谈。

f:我可以站起来走走吗?

长老x:请便,只要不离开隔离室就行。

f离开椅子,在房间后半部分来回走动。

f:我和b班的其他人一起警戒祭坛侧,这时候祭祀已经完成,我看到工程兵正在撤离现场,帐篷里只有牧师卡尔文一个人。

d博士:当时祭坛附近有什么异状?

f:那些祭品还在地上活动。

d博士:你看到祭品的活动了吗?

f:通过热像仪看到的,就是一些断了头的几内亚猪在地上爬。接下来在应该在12时20分左右,牧师发出信号说通道已经开启,发出安全信号。中士命令我们进入下一阶段,解开祭坛的屏蔽。

g处长:请解释一下“解开屏蔽”是怎么回事。

f:为了在供奉祭品的时候避免被外来污染,操作员事先对祭坛附近进行了消毒和隔离处理,但是在祭祀完成之后这些处理就没有必要了,按照标准操作规程,我们引爆预先埋设在帐篷里的爆破索和爆炸螺栓把它整个掀掉,以清理射界。

g处长关闭了通话器:这是你和他们说的?

w上将:这一段不要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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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处长打开了通话器:请继续。

f:刚刚说到哪里了?

g处长:炸掉帐篷。

f:我和斯文森,斯文-斯文森同时按下了两支引爆器,掀开了祭坛和洗消间的帐篷篷布。然后,嗯,中士命令我们以祭坛为中心向内搜索前进,这时候我注意到自己的护身符皱了。

w上将:你们在护身符皱了的情况下还在继续任务,你或者你的长官向上级汇报过这一情况吗?

f:我向班指挥官报告过了,我想他也向上一级报告了。

w上将:在你们踏入异常区域后发生了什么?

f:异常区域?

w上将:重力异常区域。

f:啊,对,在祭坛的位置上有个洞,但是实际上地面早就被卷进去了。

f走到了镜头前。

w上将:继续。

f:怎么说呢……我当时看到在我前方大约15米处有一个洞,牧师在另一边,洞的另一边,靠着打字机站着。接下来,我走到离洞中心大约10米的地方,脚下像是踏空了一样。

f走到离摄像机稍远的地方。

f:就像这样。

f迈出右脚,脚停在空中。

f:我以为我踩到地面上了,其实没有。我以为我脚伸直了,其实也不是。等下,你们知道那种画在地面上的立体画吗?

长老x:嗯,你继续。

f: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人画了一级台阶,我踩到了视错觉的台阶位置,但是地面实际的位置更低一些。不过那个地方的错觉是空间上的……

长老x:大概了解了。

f:我只走了几步,就发现我和李均之间的安全绳绷紧了,回头看时,发现我们已经在洞里了,往前看我还在平台顶上,前面的洞口理我大概还有10米,回头看的时候就发现洞口在我们后面。

我站在原地没动,也看不到其他队友,这时候主安全绳断裂,我就摔下去了。

f:我醒来的时候任务计时器已经跑到2500多小时了,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情况。

长老x:你醒来后就遭遇了一个自称超级秃头人的人,是吗?

f:对,没错。

长老x:好的。我们直接进入下一段没有dsu数据的记录吧。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

w上将:你们对超级秃头人射击过吗?

f:没有,长官。

w上将叹了口气。

w上将:我没有问题了。

长老x:dsu记录停止在2589时11分33秒,从战斗服数据和体感数据中可以确定你已经彻底失去了战斗力,你是怎么恢复战斗力的?

f:研究员肯特,嗯,研究员布拉德利-肯德里奇通过无线电对我说了一段话……需要复述一遍吗?因为……

长老x:不用,我们已经采集到了样本。你只要谈谈你的主观感受就行了。

f:好吧。当时我感觉[——————数据删除——————],就像脱掉一件衣服一样……就像衣服已经解开了一样,然后我就坐起来了,发现自己的尸体就在身边。

当时情况非常紧急,袭击我们的生物,我是说那条羽蛇,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的传感器也全部失效了。所以我要求萨满和斯文森拉开距离,观察草丛上被压迫的痕迹。当时我不知道李均的位置,以口头命令要求他跟随我们行动。

w上将:李均有没有明确地相应你的命令?

f:没有。我说过了,当时情况紧急,我无法通过班组数据链获得他们的……

w上将:你的通讯系统还在以音频模式工作,你有没有通过无线电确认李均的状态?

f:我没有单独对他下命令,也没有确认他的状态。

w上将:好的,谢谢。

d博士:你为什么认为烟雾弹能对目标起效?

f:我不知道。它落到草地上的时候会影响到草地的形状?我想它穿透烟雾的时候也能给我们提供一些预警。

d博士:但是这样也缩短了你们获得提醒的距离。

f:我寻思着大概能有用?反正总得试试。

g处长:你是怎么确定目标的方位的?

f:呃……

g处长:你们在移动中,不可能总是保持自己永远处于烟幕的中央吧?

f:羽蛇有一种比较简单的行动模式,它总是快速掠过地面,停在远处的天穹上,在这个过程中它会踩碎几块天穹的显示面板什么的,在我看来就是天上黑了一块。所以我只要保证我看不到天穹上的黑色块就行了。

g处长:我注意到,你的武器日志显示你打出了至少190发烟雾榴弹,但是按照你的说法,你只携带了备用的携弹腰带。

f:我打了那么多发?

f停下了脚步。

f:好像真的是……

f:我一直在从腰带上同一个位置取出榴弹,并没有注意到榴弹数量的问题。

g处长:那条腰带冰没有出现在回收物资列表上,它现在在哪里?

f:还在物件0ad70ff0里,我好像用它来绑羽蛇的嘴了。

长老x:你的书面报告上对消灭羽蛇的经过写得……比较含混。今天的这场听证会也是希望你能面对面地把这些缺少记录的部分讲清楚。

f:我们用全速跑了几公里,然后就看到了一栋建筑,根据行动前的简报,我认出来那是失踪的“微风山庄”旅馆。

当时我们刚刚躲过了羽蛇的一次攻击,之后又丢失了目视接触,它再一次出现的时候正在我们的头顶,于是我对它发射了一枚空爆烟雾弹。但是烟雾弹在起爆之前就撞上了扑下来的羽蛇……应该是撞上了。我在发现烟雾弹破碎的时候就躲开了,当时斯文森应该在我的9点方向,所以我在躲避的同时命令他开火。

萨满就是在这一次攻击时遇难的。

羽蛇扑下来,我躲开了,起身的时候发现它就在我的5点钟方向,在起身的时候,斯文森的火力穿透了我。

d博士:请等一下,你说的穿透是怎么回事?

f指着自己的鼻尖。

f:我看到至少一发曳光弹从这里穿过去,我就像块弹道凝胶一样……不过子弹好像没有和我发生交互。

d博士:斯文森知道他打中你了吗?

f:我想应该是知道的。

长老x:你怎么知道羽蛇袭击了萨满的?

f:因为……它就在我面前嚼萨满?

当时我意识到在小队内隔离可能的模因污染已经没有意义了。所以我让肯……肯德里奇研究员广播他之前说的那些话。他说了,但是斯文森并没有从身体里走出来……

长老x:当时你做了什么?

f:我跳到了它的前肢上,想往上爬,它突然动了一下,我就用那柄剑扎进去固定住自己。呃,然后我就想到……等下,这个可以说吗?

长老x:你的想法对基金会很重要,对其他可能执行这类任务的机动特遣队人员也很重要。

f:[———数据删除———],如果能戳进去当然就能打开,我当时没有仔细想,只是带着情绪喊[——数据删除——],就把它的所有表皮全揭掉了。

长老x:如果我们将那把剑——物件0ad70ff7交给你,你可以重复当时的行为吗?

f:你可以让昂利试试,那个新兵,我记得我把他的dsu带出来了,你们可以……

d博士:昂利-鲁索的dsu数据被污染了,我们没法利用被污染的dsu数据重建他。

f:[——]!

长老x:我们会在隔离检疫之后给你安排一次测试,试试看你使用0ad70ff7还能做到什么。

f:你们现在已经在测试它了?

长老x:我看到报告里提到你杀死了那条羽蛇,对吗?

f:我和斯文森一起干的。他在看到我不会阻挡子弹之后,就开始扫射羽蛇的爪子,不过那条蛇就像半只蜥蜴一样,只有两只前爪……长了一个蜥蜴脑袋,脑袋两边是鸟类一样的羽毛翅膀。

k博士:我们知道这些情况,斯文森提供的战场影像很清晰。

f:好吧,在我揭掉它的皮之前,子弹基本都从皮肤上弹开了……但是在我揭开它的皮肤或者装甲之后,里面立马掉出来一大堆零件,其中还有一些肌肉和内脏什么的还连接在一起,但是里面掉出来一大堆零件……

f走到屏幕前,面对镜头。

f:我说过它掉出来一大堆零件了?好吧,具体来说就是一大堆螺杆、弹珠和弹簧之类的。

k博士:你看到它们在羽蛇体内是怎么连接的了吗?

f:你们看过录像了吗?就像是那条蛇被这些零件撑炸了一样,我本来以为它只要动起来我肯定会被甩下去的,但是我一戳中它,它就……

k博士:需要给你播放一遍影片吗?

f:不用。我戳中它的时候,它就已经不会动了,眼睛也往外突出了一点。

f转身走到椅子边,扶着椅背站着。

f:萨满剩下的半边尸体从它嘴里落到地上。就在这个时候我把它想象成了一扇快门式的闸门,一拧就开了。

长老x:今天就到这里吧,谢谢你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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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9月22日

site-99

会议室b1101

第二次听证会

与会人:物件0ad70ff0事件应对委员会:长老x[——],高级研究员d[——]博士,高级研究员k[——]博士,军事委员会常务秘书r[——]上校,装备与后勤部发展研究局n[——]博士。

机动特遣队作业员:斯文-斯文森(s)

记录员:安妮-罗杰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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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老x:斯文森军士,你好。你的dsu和战斗服记录已经经过了处理,这次听证会只是为了确认一些记录中缺失或受到干扰的部分。

s:我明白。感谢委员会的时间。

d博士:那好,我们就长话短说:你为什么没有受到模因[——]的污染?

s:按照基金会机动特遣队安全协议sf-c301,我在小队指挥官被污染时执行了自我隔离。

d博士:根据弗洛雷斯小姐提交的报告,你在遭到物件0ad70ff0-echo袭击后执行了她下达的命令。

s:我按照自己的判断执行了行动,只是正好与弗洛雷斯军士的行动同步而已。

r上校:我不认为这里存在违规行为,军事法庭的书面意见我也已经带来了。

d博士:好吧。在撤离行动中,你为什么会认为放弃一等兵昂利-鲁索的行为是必须的。考虑到你第一个跳进了他的“脑洞”里……

s:我是唯一一个未受污染的探险队成员,我是唯一一个可以判断是不是真的回到现实世界的人。

d博士:好吧,你也是唯一一个能判断昂利-鲁索生前做了什么的人。讲讲吧。

s:我已经全写在报告里了。

k博士:我们需要你口头的,当面的叙述。

s:我发现目标就在我右侧大约50米远时,萨满已经牺牲了,目标正在吞咽萨满,而萨满没有反应。于是我当即开火射击目标,这时弗洛雷斯军士突然出现在我的火线上,我没有停止射击,但是子弹……好像……

k博士:好像?

s:我不能确定,呃……

s军士喝了口水,将瓶子放回了原位。

s:子弹穿过了弗洛雷斯军士的身体,具体说是头部,但是并没有影响到她的行动。我持续射击目标的左爪与躯干连接处,目标防护突然崩解。我转而使用通用弹链射击,目标开始掉落零件,我的一组近炸箭霰弹打断了目标的主要血管,在持续射击指挥,确认目标停止活动。

这时候,我在班组数据链中看到了一等兵昂利-鲁索的位置,他开启了一个广播信标,我可以持续不断地接收到他的方向信息,于是我就向他们的方向前进。

r上校:在与他们接触之后,我注意到你关闭了战斗服记录系统的麦克风,这期间他们说了什么?

s:我已经全部……

r上校:他们说了什么?

s军士拿起水平

s:昂利站在地堡掩体的门口迎接我,他当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说他们已经控制了整个“梦境”,现在只需要找到办法出去。

当时肯德里奇研究员在地堡深处的一个控制台前,已经坐在了飞行座椅上。

弗洛雷斯军士跟在我身后进入掩体时,我就按照安全协议开启了噪音屏蔽了所有声音,考虑到撤离后的环境不确定,我的尸体和战斗服可能被第三方回收,我关闭了战斗服麦克风。

d博士:你看到他们对物件0ad70ff7进行了实验?

s:那是……?

d博士:那把剑。

s:开门白剑。

我守在门外,没看到他们的实验。我相信这是最好的选择。

d博士:但是你还是利用那把剑回到了现实世界。

s:实验完成后,昂利来找我,他自己没法把剑插到脑子里,大概是这样。所以我跟着他走进地堡,他在地上躺平。我根据他的要求压住他的上身,由弗洛雷斯军士持剑插进他的……脑袋里。

这部分我还用继续说下去吗?长官?

r上校:请继续。

s:弗洛伦斯军士把剑从昂利的头顶插了进去,昂利看上去没有明显的痛感,他还和我讲了两句话,但是我已经用噪音屏蔽了声音所以……

k博士:不用担心,事后我们会用唇语重建的,你继续。

s:然后……她,拖动剑刃,把昂利的脸整个切了下来。看上去会流很多血的样子,但其实一点血都没流,我以为他已经变成了那种僵尸之类的东西,我不知道……

昂利自己把自己的脸摘了下来,露出里面的白光。他好像是在邀请我,我就伸手进去……

s军士喝光了瓶里的水。

r上校:斯文森军士,就到这里吧,谢谢你。

s:谢谢,长官。

r上校:我相信你们已经得到全部信息了。

长老x:就到这里吧。好好享受你的假期,军士,下一次听证会召开之前你可以在site-99好好逛逛,不要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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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6、听证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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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9月23日

site-99

会议室b1101

第三次听证会

与会人:物件0ad70ff0事件应对委员会:长老x[——],高级研究员d[——]博士,高级研究员k[——]博士。

长老会:长老f[——],长老b[——]。

ex-d31a站负责人:乔纳森-莱利(j)

记录员:安妮-罗杰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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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咱们节约点时间好吧。

长老b:x[——]小姐,咱们节约点时间好吧。

长老x:莱利先生,我注意到你在报告上认定敌方战斗员没有成功完成召唤,但是战斗服记录很难支持这种说法。你在报告里列举的其他证据也只能算作旁证。

j:凭感觉说他肯定失败了。

长老x:不好意思……

j:你知道他准备召唤什么东西吗?

//j取出了录音笔。负责听证会现场保全的警卫给武器上膛。

长老f:没事,退下吧。

//j按下了录音笔的播放键。

录音:“……操!

艾德!过来!

……

(枪声)

……

kamsurmcthu

jaluwetagalu

rilmthuczamer

pitgarqcthuraja

kamsurmcthu

……”

长老f:乔纳森,够了。

//j按下录音笔按键。

j:这是在召唤次级神力,如果你在现场就可以感觉到相应的威压,和我之前在[——数据删除——]事件中遭遇的一模一样。

长老f:在场人员都有相应密级吧?

长老x:没问题。

长老f:继续。

j:当时我已经丧失战斗力,无法阻止敌方战斗员的召唤行动。他招来了另一名敌方战斗员,如果你们看……

d博士:第二张幻灯片。

//d博士展示了一具正在燃烧的尸体的照片。

j:这具尸体。他处决了这名敌方战斗员……我们现在叫他“倒霉艾德”,用手枪处决了他,作为祭品。威压随之增强到一个顶点。

接下来……

//j按下录音笔按键。

录音:“……

jaluwetagatha

jaluwetamoitu

jaluwetazumli

pitgarqcthuiat

pitgarqcthuiat!

pitgarqcthuiat!

pitgarqcthuiat!

pitgarqcthuiat!

……

(岩浆喷发声)

(燃烧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

(惨叫)

……”

//j按下录音笔按键。

j:我认为他的召唤仪式失败了。

长老x:失败了?

j:我研究了基金会对物件[——数据删除——]和物件[——数据删除——]的测试记录,召唤特定物件的不同方式会导致不同的结果,我认为他之前已经失败了几次,召唤目标可能已经不在他想象的位置了。

d博士,麻烦您播放一下视频片段03

//d博士播放视频片段03

//摄像机横躺在地面上,在画面的远端可以看到白色的法阵和一个人影。

摄像机进入热像模式。

白色的法阵旁有一个正在祈祷的人,六具已经冷却的尸体,和一具正在冷却的尸体。

法阵升温。

法阵中心打开,暴露出温度更高的内容物。

白亮的柱状物弯曲压住了敌方战斗员。

摄像机退出热像模式。

在原法阵的位置出现了一个拱柱,处于白炽状态,接触空气后开始燃烧。

录像结束//

j:我们放慢到1/300速度播放一遍看看。

//法阵中心打开,暴露出温度更高的内容物。

高热柱状物从法阵中心挤出。

柱状物头部顶着一个球状物体。

敌方战斗员开始燃烧。

敌方战斗员倒下。

法阵关闭。

球状物体开始燃烧。

球状物体失去固定轮廓,开始向内崩塌。

柱状物软化,弯曲,头部与敌方战斗员接触。

敌方战斗员加剧燃烧。

狼状生物跃入镜头。

狼状生物离开镜头。

录像结束//

d博士:啊。

//d博士将视频往回倒了几秒。

d博士:那个狼形物体已经被收容了,我们现在还没有给它编号,这一部分我们稍晚些时候再讨论。

j:冷却后的柱状物,呃,我们提取了样本吗?

长老x:样本现在还在秘鲁,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那是地幔物质。

j:你看。敌人想召唤的物体在现实世界有一个对应位置,可能是随着图腾石树的具象化出现在我们的现实世界的。我们现在知道图腾石树的地基一直延伸到地表以下非常深的地方,我相信召唤目标在他们召唤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外形,甚至已经死了。

d博士,麻烦你把录像倒回第一个时间签。

//d博士操作播放器。

j:我认为是这个球体响应了召唤阵和法术,但是它已经失活了,后面的柱子应该是被卷进召唤法阵的周边物质。

我们来看一下战斗服生理数据对比,呼吸,心律,血压,看到这个高峰了没有。

对比一下[——数据删除——]事件中的记录。同样的模式。

这是每秒3000帧的高速摄影,对应生理数据逐帧变化的情况,洞口打开了,开始爬升,爬升,目标接触空气开始燃烧,还在爬升,但是速度减缓,好,这一帧开始崩裂了,同一时间,生理指标开始恢复正常,这就是那个断崖。

在[——数据删除——]事件中我们有5个样本,全都是一样的,从接触到脱离接触,生理指标的变化与接触时间和程度完全相关。

长老x:这就是凭感觉?

j:总有一定道理。

长老b:乔纳森,你有没有想过去李剑仙训练中心开一门课?

j:我还是比较喜欢前线单位。

长老b:你觉得你的副本会不会喜欢教书上课?我们真的很需要这样的经验。

j:我要考虑一下。

长老x:今天下午会有航班送你到墨尔本,不要离家太远,保证电话畅通,最近两三个月里我们可能还需要你参加一些测试。

j:就这样?我以为我要住在这里。

长老x:我相信你家里还有人在等你。

j:哈哈。我估计是[——数据删除——]的律师在等我。

长老b:今天就到这里吧。

文档结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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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9月15日

site-99

测试:物件0ad70ff7——开门白剑

#

测试1:

测试人员:mark3型人类测试员-x3800型心智——每组两名。

实验设计:

被麻醉的mark3型人类测试员将在一间被锁住的水密舱室里醒来,处于开启状态的物件0ad70ff7被固定在测试员的手中。测试员身上会被安装铝合金支架,以免测试员划伤自己。

舱室将在测试员醒来后30秒后开始注水,预计注水300立方米,用时5分钟,直到舱室被水灌满。

实验组:测试员将在醒来后被告知受试物件的使用方法。

控制组:测试员什么都不知道。

测试记录:

a、实验组

测试员:我在哪?这是什么?

研究员a:别急,87529,你自愿报名参加了这个科学实验项目以换取减刑,现在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

测试员:什么减刑?

研究员b:是不是药量给大了?

研究员a:应该不会吧……

测试员:放我出去!你们是什么人!

研究员a:哥们,别急,你会出来的。现在只要你配合我们做点小实验,然后你就能出来,我们会帮你获得保释的。

测试员:求求你们……

研究员a:听好了,这个房间会被灌满水,在这之前,你要用你手上的这把剑打开墙上的任意一个舱门。

测试员:我不明白。

研究员b:放水吧,我可不想在餐厅排长队。

研究员a:记录,测试员已经完全理解了物件的使用方法。

测试员:为什么这剑上有火?

研究员a:别管那么多,捅一扇门,打开!

测试员:我不明白!

研究员b:开始灌水。

测试员后退到一扇舱门边。

测试员:别!救我!我不想死!求求你们……

研究员a:把剑插到门上,打开门,你就不会死。哥们你别嚷嚷了,就按照我们说的做好吗?

测试员:求求你……

水面达到控制线1。

研究员a:别嚎了!照做!

测试员把剑捅进门里。

测试员:我要怎么打开?怎么办!救我……

研究员b:我不看了,一会儿你直接来找我吧。

研究员a:屏住气,想着用剑解开锁,然后把门往外推。

水面达到控制线2。

测试员:咕噜咕噜咕噜……

研究员a:给点力啊!

舱门打开,测试员无响应。

麻醉测试员,归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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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控制组

测试员:我在哪?这是什么?

研究员a:别急,87531,你自愿报名参加这个科学实验项目以换取减刑,现在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

测试员:放你妈的血!老子没犯罪!都是那个……

研究员b:电他。

测试员:啊啊啊啊啊啊呃呃呃。

研究员b:注水。

测试员:放我出去!你们是什么人!

研究员a:哥们,别急,你会出来的。现在只要你配合我们做点小实验,然后你就能出来,我们会帮你获得保释的。

测试员:关你屁事老子……啊啊啊啊呃呃。

研究员b:你再多嘴我就再电你,明白了吗?

研究员a:听好了,这个房间会被灌满水,在这之前,你要想办法离开舱室。

水面达到控制线1。

测试员用剑柄敲击舱门。

舱门打开了一条缝。

水没有流出舱门。

测试员开始用没人能听到的声音和舱门外的人对话。

舱门合上了。

水面达到控制线2

测试员爆炸。

实验终止。

排空舱室积水至污染水箱01。

生物污染警报。

封闭实验室。

基地进入橙色收容突破警戒状态。

执行seco1协议。

研究员a:操!这是怎么回事?

研究员b:他们把我们也锁在里面了!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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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补充实验

测试员:我在哪?这是什么?

研究员a:别急,87530,你自愿报名参加这个科学实验项目以换取减刑,现在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

测试员:用剑捅那个门?

研究员a:用剑柄敲击那个门。

研究员b:15秒后我们会往你的房间里灌水,直到灌完,所以你要抓紧时间了哥们。

测试员:好吧。

测试员用剑柄敲击舱门。

舱门打开。

测试员与门外的人对话,骨传导拾音器无响应,唇语识别系统上线。

译文:“……成交。”

研究员a变成了一只青蛙。

研究员b变成了一只青蛙。

舱门合上了。

测试员: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子就是死也要恶心你们!

测试员用剑捅舱门。

水面达到控制线1。

测试员打开了舱门。

麻醉测试员。

测试员倒地,无响应。

实验舱注水中止,排空实验舱。

生物污染警报。

封闭实验室。

基地进入橙色收容突破警戒状态。

执行seco3协议。

//完整译文:

“你好!”

“什么?”

“把那个声音很蠢的傻逼变成青蛙,把那个声音很装的傻逼变成青蛙,让我从这里出去……”

“你是说这个东西?”

“好吧,下一次再说。”

“成交。”//

测试员87531在拷问后被处死,拷问过程中测试员87531一直在喊叫:

“我还有一次机会!”

研究员a与研究员b变成的青蛙(物件0ad70ff7-b,物件0ad70ff7-c)被收容在[——数据删除——]动物园。

结论:

开门白剑具有多种使用方式,符合常见魔鬼制品的特征。

使用消耗性人员进行实验是极其危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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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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测试:物件0ad70ff7——开门白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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测试2:

测试人员:基金会内勤特工。

实验设计:

实验舱:

参加测试的特工会被关在一间基金会标准生活舱中,配备一件mk2战斗服和武器。生活舱中储存了食物、水、氧烛、电池和15000枚纯金金币。

生活舱将被置入一个每边厚1300毫米的铅衬钢筋混凝土盒中,在浇筑水泥覆盖整个生活舱后,预制铅衬钢筋混凝土顶盖会盖上混凝土盒,将其完全封闭。混凝土盒顶盖的预制沟槽内会被灌入水银并由三名自认为具有真正信仰的基金会宗教人士祝福。混凝土盒上将覆盖3米厚的覆土。

受试物件0ad70ff7被放置在生活舱的储物柜中。特工会按照指示在测试开始后的第48小时打开储物柜,并获得实验手册。

测试a:用剑柄敲门,确认门另一侧的目标身份。

测试b:在白焰关闭的状态下开门离开实验舱。

测试记录:

特工卡尔:我已经有点腻了,还有5、4、3、2、1。

特工卡尔:开礼物咯!

特工卡尔:好吧,一把剑,我看看,一本书……

高级研究员d博士:卡尔,实验内容都在小册子上。

特工卡尔:简单说呢?

d博士:我希望你用剑柄敲敲门。

特工卡尔:哪扇门?

d博士:最好不要是厕所门,那里面没有摄像头。

特工卡尔:就这扇一直提醒我说禁止访问的门?

d博士:门后是差不多500毫米厚的水泥,外面是1300毫米厚的钢筋混凝土盒子,再外面全是土壤,所以,对,这扇门是禁止访问的。

特工卡尔:好吧,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测试agony开始。

特工用剑柄敲击测试用舱门。

战斗服唇语翻译系统上线。

舱门从外侧打开。

微光模式无图像。

热像模式无图像。

羊水瓶读数轻微邪恶。

特工卡尔:“嗨!早上好。”

特工卡尔:他说他不介意你们参与对话。

特工卡尔:他说欢迎使用替代生命通用许愿服务。

特工卡尔:他说他一直期待基金会与他的公司签署合约,他说通用许愿服务是业内领先的一站式许愿综合解决方案提供商。

特工卡尔:“我有一个愿望。”

特工卡尔:他说如果使用基金会在[——数据删除——]的账户支付也可以获得优惠……我应该用基金会账户支付吗?

d博士:用现金支付。

特工卡尔:“用现金支付。”

d博士:按照手册念。

特工卡尔:“我用这15000枚浮士德金币,换取现在正与我对话的你进入这个房间,诚实详尽地回答我上级提出的一个你能够回答的问题,问题全文不超过500单词,你逗留的时间不超过15分钟。”

特工卡尔:他说成交。

d博士:念第三页第四行。

特工卡尔翻动小册子。

特工卡尔:“成交。”

特工卡尔后退一步,有东西从门里走出来了。

一个身穿浅色休闲西服和白色网球鞋的男性(?)类人生物打开门进入了生活舱。

人形生物:“问吧。”(唇语)

d博士打开通话器。

d博士:2016年8月28日有人试图在秘鲁库斯科省哥里高查泄湖附近召唤神性存在,他们召唤的是什么?

人形生物:“我打个电话。”

人形生物从裤子口袋里取出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

未截获无线电信号。

人形生物:“他们召唤的是一个真神和一个神子,真神回应了一次,神子没有回应,但是他们成功地召唤出了神子的尸体。”

生活舱地面压力感应器报警,货物00消失。

人形生物:“我很期待下一次会面。再见。”

人形生物走进测试舱门,关上了舱门。

d博士:我已经解锁了舱门,特工卡尔,你可以打开舱门看看。

特工卡尔试图推开舱门,舱门被水泥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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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博士:好的,放轻松。特工卡尔,不要紧张,我可以透露……

特工卡尔:是不是那种我知道了就一定要死的“透露”?

d博士:这么说吧,在你之前有两个人利用这把剑救了自己的命,所以别担心,别瞎担心。

特工卡尔:好吧。

d博士:开始测试。

测试bradly开始

特工卡尔扭动剑柄上的按钮。

物件0ad70ff7上的白色火焰逐渐变大。

d博士:错了!是按下去!

特工卡尔:对不起……

特工卡尔按下了剑柄上的按钮。

物件0ad70ff7上的白色火焰达到最大。

d博士:再按一下按钮。

特工卡尔按下了剑柄上的按钮。

物件0ad70ff7上的白色火焰熄灭了。

d博士:好的。现在你要移除储物柜,在储物柜后面有另一扇舱门。

特工卡尔:什么?

d博士:拆掉储物柜!

特工卡尔拆除了储物柜。

特工卡尔:我要怎么开这扇门?

d博士:我不知道。

特工卡尔:什么叫你不知道?

d博士:用剑刃戳戳门,试着打开它。

特工卡尔把剑刃戳进了舱门里。

特工卡尔:我要怎么打开它?扭还是怎么?

d博士:随你便,怎么都行。

特工卡尔:咦?

特工卡尔继续将物件0ad70ff7往门里推,直到小臂没入了门里。

特工卡尔:我感觉有一阵热风,我还要继续推吗?

d博士:呃……

k博士:请继续,直到你整个人走进去。

特工卡尔:好吧。

特工卡尔继续往前推。

失去与特工卡尔的无线电通讯。

失去与特工卡尔的目视接触。

挖掘工程开始。

9月19日晚些时候,基金会截获了特工卡尔拨往掩护公司新加坡铜加工公司的电话,并确定了特工卡尔的位置。特工卡尔和物件0ad70ff7在吉萨市区内的一处餐饮店里被寻获,9月20日,mrf-[——数据删除——]回收了特工卡尔遗留在卡夫拉金字塔内部一处石室里的战斗服和武器,并还原了被推开的方石。

地球重力场卫星图像:图上箭头处为空间移动造成的重力场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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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暂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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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7、听证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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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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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利先生在会议室门口等了半个小时,终于等到了贝蒂。他上一次见到贝蒂还是四个月之前,那时候她身上不着片缕,浑身上下散发着微光。贝蒂现在换了一身作训服,头发比之前长长了点,在脑后扎起一个发髻,莱利差点没认出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开口,最后是贝蒂戴上了船形帽,打破了这一刻的尴尬。

“怎么样?”莱利问。

“还行,”贝蒂说:“我要去当教官了,小队被重新分配了。”

莱利挠了挠鼻子,不知道是不是该安慰她,最后只能说:“我给你看个东西。”他把公文包靠在墙上,打开,从里面抽出一个文件夹。

“你在这里签个字。”莱利一只手同时夹着公文包的皮盖和文件夹,从包里抽出一支笔:“在这个表上签一下。”秘密档案传阅时的例行登记。

贝蒂接过文件夹和笔,扣着文件夹刷刷两笔签下名字:“这是什么?”

莱利接过登记表和水笔,最后决定还是保留一点惊喜:“你看看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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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密档案副本

仅供授权人员借阅

影印、拍摄或复制时需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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煎锅13号卫星星座,宇宙背景微波辐射连续变化图像

[——截图——]

[——截图——]

[——截图——]

[——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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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蒂草草地翻过几张照片,看上去就像是橙子上爬满了蓝色的霉菌,或者一只蓝底的气球上密密麻麻地长了一大片一大片连接在一起的橙色斑点。

“这是?”

“实时宇宙背景辐射图像,这些蓝色的部分是大约2725开尔文,橙色部分的辐射温度稍高一些。”莱利接过照片,解释说:“你看这个地方,这是2016年8月1日的图像,看到这些橙色斑块没有,从宇宙大爆炸之初释放出的能量随着宇宙的膨胀逐渐降温,存在一些物质的地方相对来说暖和一些,大概3开尔文,物质稀薄的地方凉一些……反正大概就是这样。”

“然后是这张。”莱利指着第二张照片:“这是对不同天区的扫描,你看背景也不太一样,因为我把参照系重新调整了。”

“这里有个洞。”贝蒂看出来了。

“对,这里有个洞。这是个好消息,我……”莱利说着把照片理好,放回文件夹里。他发现走廊里好像并不是一个谈事情的地方,于是提议道:“我们找个地方吃个饭?”

“你是在约我出去?”

“呃,找张桌子比较容易把照片摊开来看。”莱利盖上包盖子:“好吧,我确实想约你出去,就吃顿饭。”

贝蒂笑了:“很好,就吃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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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利把毯子和床单一起扫到地毯上,反正都已经皱了。

“别笑,看看这张图。”贝蒂从浴室里走出来之前,莱利先生已经拼好了一张巨大的全周天宇宙背景辐射照片。a4纸尺寸的照片铺在床垫上,铺满了整整一床。

贝蒂束好浴袍,跨过蹲在地上的莱利,俯身观察起床上拼合起来的图片。四个红圈就像打在宇宙背景上的一串弹孔,触目惊心。

贝蒂笑得花枝乱颤:“我明白了,这就是你说的比较容易摊开来看。”

莱利回头想确认一下贝蒂是不是进入了认真谈事的状态,却发现她比战场上的样子更迷人些,略微有些失神。

“内特,你到底想讲什么。”

他把那四张照片折了折,一张一张立起来,像立骨牌一样立在全景图谱上的四个圈上。

“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宇宙不会突然凉下去一块,然后又慢慢暖起来。”莱利忽然感觉到有一双手探进他的浴袍里,捏了捏颈后僵硬的肌肉:“嘶……这个洞本身意味着空间在这一块膨胀了,而且膨胀得很规则,比整个宇宙各向同性的膨胀要快很多……哎,这种异常膨胀就是在那天晚上开始的。”

“别想了。”贝蒂随意地揉了两把男人僵硬的肌肉,她下手太重,莱利抽搐了一下缩了缩脖子:“你这样摆着能看出什么来?”

“我在想是不是自转造成的。”莱利晃晃脑袋:“这是来自四个不同时间点的照片……”

“我不懂,”贝蒂看着大图上东一个西一个看起来全无联系的圆洞:“我看是我们把什么东西赶出了这个宇宙。”

她把那四张照片排列起来,调整过参照系的图片上,圆形的异常膨胀区永远在图片的正中间。

“如果说这是膨胀的话,那个东西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就像一条隧道一样。”她把照片洒向空中:“可能扭曲分布的原因是地球的公转,可能是本悬臂围绕银心的公转,可能是……在鬼知道什么更大的尺度上我们和它不在同一个参照系里。”

爆破手揉了揉莱利的头发,走到另一张床边坐下:“不管怎么样,好在我们都还活着。”

“我只是有些没弄明白。”莱利叹了口气,把照片都收回文件夹里,装回公文包,上好密码。

“别叹气了,好在我们还有另一张铺好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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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利先生缺少的是整幅拼图里最关键的一张,这张图正摆在格利尼克桥中心的一张折叠桌上。

邓国辉博士站在桥的东侧,这里原来是冷战时期苏联释放被俘美国间谍的地方,事实上,记录着这一历史事件的铜制铭牌就镶嵌在他正站立的地方不远处。在他的身后克莱因-格利尼克公园白雪皑皑,树枝上的积雪几乎与地面上的雪白连成一片,正好掩盖了mrf-101的临时阵地,邓博士的载具就停在格利尼克宫旁边的空地上。

基金会外事部门的心理学专家认为在格利尼克桥上交换俘虏会让美方觉得更具优势,也更安全,可以避免他们出于恐惧做出不理性的行为。出于同样的考虑,他们把运输机停在了美国人看不到的地方。

“爱德华-普朗克先生个人也比较喜欢在这里进行交换。由于我们并没有确定他的心理状态与变身之间的关系,在移交之前我必须确定两件事。”邓博士翻开一本硬皮笔记本,询问似的看着美方官员。

“说吧。”这位鲍勃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双方今天会谈到的所有议题都已经经过了高层的首肯,具体的要求和答复早已在过去的五周里被反复推敲揣摩过了。现在虽然是双方的第一次实际接触,而不是之前那样莫名其妙出现在椭圆形办公室桌上的外交函件,但是双方对会面的议程已经心知肚明,只求尽量减少意外发生的可能。

“普朗克先生希望有一支军乐队迎接他,在他走过大桥的时候奏星条旗,他希望玛利亚-凯丽能在现场献唱。”邓博士一本正经地说。

鲍勃侧过身让邓博士看到桥头白色棚子下整整齐齐站着的军乐队,然后照本宣科:“没有玛利亚-凯丽。”

“好吧。”邓博士拿起对讲机:“没有玛利亚-凯丽。”对讲机里含混地响了两声。

“他希望有碧昂斯。”邓博士传达了艾德的意见。

“没有碧昂斯。”鲍勃板着脸说:“泰勒-斯威夫特,要不要一句话。”

邓博士冲桥东边招招手,远处一个人影摘下帽子,抖掉上面的积雪,略有些夸张地鞠了一躬。

“他说可以。”邓博士翻译了鞠躬。

“第二条呢?”鲍勃有些不耐烦,接收被俘虏的己方人员是一回事,满足他天马行空般的要求是另一回事。

“爱德华-普朗克先生希望能在被移交后正式退役,以普通美国公民的身份不受监视和干涉地生活在美国领土上。”

“不能离开内华达州州界。”

“佛罗里达。”

“德克萨斯。”

对讲机响了两声,邓博士接起来,转述战俘的要求:“佛罗里达。”

鲍勃哼了一声:“离开迈阿密之前要报备。”

邓博士关掉对讲机:“成交。”

一个俘虏本身并没有资格提什么要求,只不过艾德最终还是认识到自己是一个很特殊的战俘,也就变成了一个令人无可奈何的讨厌鬼。

于是交易就这么令人无可奈何地继续下去。

邓博士最后声明:

“贵我双方已经经由第三方确认过了贵方被俘作战人员的生理和心理状态,根据1929年《关于战俘待遇的公约》及1949年《关于战俘待遇之日内瓦公约》,我方确保被我俘虏之贵方战斗人员受到了人道的待遇,现按照双方相关协定向贵方释放俘虏。”

鲍勃示意他身后的黑西装把推车推上来:“根据贵我双方的前述协定,我方向贵方移交在我境内被杀的贵方人员骨灰及个人物品。”

两人在大桥中央的分界线上握了握手,走到折叠桌前,桌面上冷冰冰的有些潮,不过这时候雪还没下下来,是一个交换秘密文件的好时候。

邓博士让随行军官把公文包放在桌面上,掏出钥匙,解开了挂在公文包上的手铐。鲍勃也让他的副官把铝箱放在桌面上。

“我要向你展示的是一副由基金会深空探测网络拍摄的照片,这是一段异常变化影像中的一帧。”邓博士打开公文包,抽出了一张8开幅面的照片:“图片中间的空洞是0k背景辐射冷洞,这一异常现象出现于2016年8月28日0317时33秒10,在石树倒塌之后。”

美方接收小组的科学顾问检查了照片:“这是一颗高轨道探测卫星拍的为什么……”

邓博士笑而不语,随即收起笑容转移话题:“相关的观测数据和资料已经在包里了,你们可以现在检查一下。”

顾问小组把公文包拿走,与此同时,鲍勃也把铝合金手提箱打开,推到折叠桌的另一头。

“河畔城事件中某一方的身体组织残片。这是我们收集到的最大一块组织。其他实验数据和资料都在箱子里。”

邓博士抽出一支塑料试管,拆开试管的封口环,拧掉盖子,让试管里的试纸暴露在空气中。

“我可以打开这个吗?”他指着箱子里的标本罐。

科学顾问在鲍勃耳边耳语了两句,情报官员点点头,告诉高级研究员:“最好在远离营养物质的地方打开,不然它长得很快,不要把它暴露在空气中。”

标本罐里是一截泡在煤油里的小指,指头根部可能有过一个断面,不过现在从指根长出了层层叠叠十多厘米长有鼻子有脸的肉瘤。

邓博士握着试管,用试纸的头部在标本罐口扫了扫。试纸亮起了荧荧绿光。高级研究员点点头,把试管盖拧回去。

“好了,交易完成,让那个谁……那个女歌星过来吧,别让人等太久。”邓博士说着就提起箱子往桥头走回去。

鲍勃有些诧异,说好的不要搞出意外来呢?

他只能接着剧本演下去:“希望贵我双方在将来以合作和沟通代替对抗……”

邓博士恍然大悟,但是走回去再说两句场面话只会让场面变得更尴尬,只能远远地说完他的部分:“好吧,这次事件也是贵我双方增进了解促进合作的契机,在一些关系到地区稳定的重大事件上,我方会通过约定的渠道与贵方进行必要的情报共享。”

眼看邓博士甩完一整套外交辞令正要离开,鲍勃只能赶快传达候任总统的口信:“请不要再把机密情报放在总统的床头柜上了!”

邓博士满脑子都是手提箱里的样品,他敷衍地朝身后挥挥手,鬼知道他收没收到口信。只有那个一直默不作声的武官稍微懂点外交礼仪,他和鲍勃握了握手,快步跟上自己领导的脚步往桥东侧走去。

艾德今天心情本来挺好的,既不想要什么东西,也不想烧什么东西,红十字会的医生没查出任何毛病,只叫他少喝几杯咖啡,好像变成狼变成焰火都不算毛病一样。

现在,他站在桥这头就看到一辆保姆车在桥那头停下来,打开车厢,一个金发的人影踩着工作人员垫好的脚凳和地毯走下车来,在寒风中抱着胳膊肘抵御着寒风。艾德决定在桥这边多磨蹭一会儿,等他们调整好音响再走过去,决不浪费一点点享受。

只不过当他走到桥中央的时候,mrf-101的运输机正好刚刚起飞,掠过河面向北飞去,巨大的轰鸣声把什么都盖住了。

038、更高更远更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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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28日

秘鲁,库斯科

哥里高查泄湖

撞击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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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跳进去。”

昂利的脸就放在他的胸口,往头部的断面里望去,里面荡漾的水面反射出柔和的光。贝蒂不知道该怎么跳下去,这时候肯特也望过来了。

“别回头,初始化已经完成了。”肯特催促道。

贝蒂一手持剑,一手握杖,她试着伸脚踩进那一潭深水里,接着,整个人就融化进了昂利的想象中。

她踩在弹坑的积水里,失去了平衡,向前栽倒,在脸接触到水面的一瞬间,海浪打了过来,她从冲浪板上翻下去,在浅水中有一群银光闪闪的小鱼排着整齐的队形游动着,忽然顺着水流的方向一折,这股水流将贝蒂带到了训练场普通的一天,军士用高压水枪把她冲倒,她向后倒去,落在游泳池里,一个她不知道姓名的女孩子穿着洋红色的比基尼在她身边落水,水流从她侧面冲刷而来,将她冲到了沙滩上,仰面望着刚刚升起的月亮。

月亮已经走完了前半夜的旅程,正挂在洞口。

贝蒂脚下感觉到石树内部洞穴粗糙的纹理,她朝着月光照亮的地方走去,浑身散发的柔光和月光融为一体,如果光有味道,真正的老饕应该会品尝出地球本土神话与异界信仰之间分明的层次。这时候没有人注意到贝蒂身后扭曲纠缠在一起的阴影,人头杖也沉默了。

贝蒂走向洞口的时候,斯文森正趴在洞口往下望,卷扬机就在不远处,但是倾斜的平台与地面近乎于垂直,让人实在想不出该怎么下去。

“停火!都停火!”一个声音在所有无线电频道里响起来,原本就稀疏的枪声和爆炸声渐渐停息下来,只剩下一些不受人控制的殉爆声在远处响起,在车辆残骸和士兵尸体上爆炸的弹药听起来中气不足,很容易辨认出来。

“让开,让让。”贝蒂踢了踢斯文森的肩甲,让他挪到一边。

她蹲在洞口边缘,判断出距离应该是能跳到的,卷扬机在几十米以下,在黑暗中看起来只是一个小小的方盒子。

贝蒂把人头杖塞到斯文森的手里:“拿好。”

她像运动员一样,在洞口弯下腰,弓起背,绷紧的肌肉上挂着想象出来的汗珠。她像一匹猎食的美洲豹一样扑向空中,只留下了一道流动的残像。

贝蒂在空中划出一道显眼的弧线,周围的世界一开始似乎还是静止的,紧接着,大地整个朝她扑来,燃烧着的烟幕,勾勒出山脊线条的火光,从小镇里拖出的如有实质的烟毯似乎正顺着山谷流淌。在无尽的黑暗中,一匹狼身上燃着微弱的火苗,正顺着陡峭的坡面一跃一跃地爬上来。

卷扬机的支架拦腰截住了下落中的贝蒂,她吐出一口血,血液在半空中就失去了神性的光芒。一个巨大的金色虚体从他们的脚下升起,像是一座连接大地与天空的桥梁。只不过这个巨大的虚影一霎那之间就翻滚着旋转着升到空中去了。

从一个更高的视角看过去,那个虚影就像运动的宇宙中一个不变的信标,被运动的宇宙渐渐甩开。它首先脱离的就是地球自转的参照系,向西变成了夜空中一个规则而明亮的几何图形,巨大的八棱柱后拖着一个小小的球体。贝蒂知道她的两名战友正坐在里面,离这个世界越来越远。

短短几分钟之后,关押着真神的监狱又脱离了地日惯性系,向上脱离了地球大气层,变成了群星中普普通通的一点黄光,在大气扰动的作用下眨着眼。肯特先生大概正在驾驶席上操纵着监狱脱离这个宇宙,它很快就被太阳系甩开了,从猎户座悬臂的无数星际物质间穿过,落入物质稀疏的真空。这座孤零零的监狱周围的空间扭曲了光,而它自己却无视了任何物质与辐射的影响。从离开地球开始,监狱周边空间的膨胀逐渐进入了宏观尺度,最终变成了扭曲的透镜。

在这颗怪星的路径上,星光向红端变化到了极限,如果有人从其中向外观察,会发现他们能观察到的恒星被拉扯成越来越红的线条,离他们也越来越远,当这种膨胀速度达到光速时,它就不再能被本宇宙内的任何观察者看到了,从监狱上发出的任何光线都不再能穿过加速膨胀的空间,传达到任何人那里。一个独立于现实世界的空间泡泡浮现出来,最终脱离了这个世界,向水面浮去。

来自另一个宇宙的基金会航行管制站注意到一个低发展程度宇宙发射了一枚跨宇宙航行器,可能是该宇宙内异常物件收容突破的迹象。他给那艘未注册飞行器随便起了个名字,在备忘录上记了一笔,起身把控制台让给前来换班的人员。从控制室走出去的时候,管制员还顺手拿了两个不知道谁放在办公桌上的甜甜圈,抛了抛手上的车钥匙,披着睡袍走进了朝阳下的停车场。

在这个不受人关注的物质宇宙里,贝蒂取了一滴巨狼伤口里的火焰,在掌心的泪水里揉开,羽蛇的血混合进去,散发出好闻的柠檬芳香。热浪灼伤了她的皮肤,但她必须站在这里,莱利就躺在她身后不远处,就算只有半边穿着战斗服的身体,她也费了好大力气才拖动。

贝蒂揉开了左手手心里的浆糊,直到它变成一小捧硫磺味的泡沫。她沾着这一点泡沫,朝视野中那座山一般庞大的黑影抹去,直到它变成一个淡淡的影子,露出暗淡扭曲的暗红色星光。

噩梦应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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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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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秘鲁库斯科的事件发生之后,许多人的人生轨迹发生了变化,很难说是好是坏。

贝蒂的“清洁”行动为基金会节约了很多资金和麻烦,用不了多久大家就只会记得秘鲁的一个旅游胜地发生了严重的自然灾害,一些人死了,一些人搬了家,再也没有回去。

贝蒂的好运没有持续多久,一开始她只是发现自己弄丢了那本小册子,后来不顺心的事情越来越多,大概是这个世界对临时神子的排斥吧。她和内特的亲密关系终究没有持续多久,莱利调职去了北极冰盖下的一处基地,这大概是地球上离贝蒂最远的地方了。

斯文-斯文森军士被调派到dot-90守卫一处基金会设施,一年后他申请了最高级别的记忆消除药物,以平民身份回到了普通人的世界,所有人都以为他曾经在阿富汗服役。

基金会最终发现他们在整个行动中漏过了许多物品,威胁并未完全解除。负责回收溅落物资的秘鲁雇员提交了两份对同一件物品的回收报告,那是一台地震波监测仪。其中一台在此之后从来没出现在基金会的视野里,就像基金会弄丢的其他很多东西一样。

李均一直没有被找到,最终被登记为“在行动中失踪”。基金会按照其遗嘱,在他的成熟克隆体上施行了人格重建术。李均被重新分配到了另一支机动特遣队,继续在第一线活动。其他能确定阵亡或失踪的人员在更早一些时候就完成了重建,刚好和李均错开了。

超级秃头人在挣扎了6个月之后,终于顺着岩浆管从一处海底活火山里被喷发了出来。当时,他脸上的表情很有趣。

001、通往地狱的人情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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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7日

孤独城,松江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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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面包车停在了小区门口,超级秃头人从车上下来,踩在修路挖开的烂泥里,泥点子溅了一腿。

“你房东来了没?”车上有人问。

超级秃头人摸摸头,绒线帽子扎得脑袋有点痒痒:“我跟他说在物业等。”

车上的人递出一张名片:“加我微信啊。”

超级秃头人双手接过名片:“好好好,回去就加。”

“以后出门在外小心点,自己要多判断。”车上的人又叮嘱了他一句:“哪有那么好赚的钱?对不对?”

“让刘哥费心了,谢谢,太感谢了。”

刘哥一挥手:“没事,小事,走了啊。”说着拉上面包车的门,车轮吭吭哧哧地刨出了一些烂泥,开上了主路,看两边都没有来车,直接越过双黄线在路中心掉了个头,开跑了。

超级秃头人倒不是不想从金山海滩上岸一路跳回松江,只不过他需要一个借口去完善自己的背景故事。

现在的他理解到了所谓超人类在国际政治中的作为一个政治实体发挥的影响力——在游过宫古海峡的时候,超级秃头人不知道惹到了哪家在海底铺设的水听阵列,被一艘洛杉矶级追了半天才甩掉。

超级秃头人像一条皮肤坑坑洼洼的海豚一样游进了杭州湾,顺着甬江一路游进了宁波市区,找了个早就看好的救助站,翻进院子找了个水龙头偷偷摸摸地洗了个澡,把身上的火成岩、养颜海底泥、重金属火山灰、盐晶和被水压变化撑爆的海底小动物尸体混合而成的泥巴色壳子剥掉,借了身衣服换上,这才大大方方地走出去晕倒在大厅里,找到机会讲出他的被骗传销故事。第二天一大早,超级秃头人吃着菜肉大馄饨看新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惹了事,中美双方各说各话地对泰姆瑞尔东部地区的紧张局势发表了一番谈话,中方重申例行训练不针对任何国家,美方声称将在南海方向采取行动。

其实超级秃头人讲的故事大部分还是真的,比方说被许诺了极好的工作待遇,最后却没有兑现(没当成奥兹国王),比方说被限制了人身自由还扣押了他的手机钥匙银行卡身份证交通卡(真弄丢了),比方说历经千辛万苦终于逃了出来(真的很辛苦),流浪了好久才跑到离家不远的地方,实在坚持不住了(实在没脸光着回家),才上门寻求帮助。

于是刘哥捎带手就把他送回了家,他人真的挺好的,就是不知道超级秃头人的房东有没有这么好心了,超级秃头人猜想房东大概会卖了他的零碎抵房租,只要东西没给丢到垃圾场去就还有机会找回来,那么到底是严刑拷打老黄还是用零食饮料诱惑小黄呢?

超级秃头人思考着刑讯伦理上的一些小问题,心不在焉地正准备走进小区物业大厅,却发现一位面熟的老阿婆正要出来,他只好拉开玻璃门让里面拄着拐的老人先出来。

“小光头回来啦。”阿婆说。

“回来了回来了。”超级秃头人点点头。

“卖房子还要出差哦。”老人家居然起了谈性,手杖一撑,站在门口:“老辛苦的哦。”

“吶老婆从乡下来了哦,一个人带小孩真的是不容易。”阿婆的思路一下就跳回了1950年:“吾晓得的,阿婆跟你讲啊,女人一个人带小孩真的是作孽啊,我也是这样过来的,真的是老得快的啊……”

“对对对,”超级秃头人扶着阿婆走下大厅门口的台阶:“阿婆小心点哦。钱包装装好哦。”

“晓得的,晓得额,”老太婆挥舞了一下左手里的钱包:“老太婆还没糊涂好伐。”

“好好好,小心点。”超级秃头人闪身进了门:“阿婆我走了,有事体。”

超级秃头人这才想起来,好像老太太姓吴?

“哎?超哥回来了?”超级秃头人回头一看,好像是他的室友兼邻居小张,正抓着捆扎带拖着一只大纸箱从柜台后出来。

“早说了我是少数民族,超级是复姓,”超级秃头人好久没见着一副熟悉的面孔了,海外派遣地底旅行六个月,太寂寞了。他异常热情地给了小张一个充满南太平洋风情的拥抱,惊得小张浑身肌肉都绷紧了。

“哥……哥!松手,喘不上气……”小张非常mma风格地拍了拍超级秃头人的背。

超级秃头人松开他:“看到房东了吗?”

“前天还来收房租来着。”小张又拖了两下箱子,最后还是放弃了,把箱子拖到沙发边上,坐在箱子上,看上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超级秃头人心领神会:“没事,一会儿我帮你搭把手。”

“别,这也太不好意思了。”小张摆摆手。

“箱子里是什么啊?”

“外壳,铝合金壳子,冲压的。”小张补充道:“键盘外壳。”

“你现在全职搞这个?”超级秃头人记得去年他就在折腾进口电子垃圾,还大肆嘲笑超级秃头人多花了冤枉钱,半年过去他好像做上路了?

“也不是全职,”小张得意地拍了拍箱子:“上个月卖得多,卖得再好点我就回家专门做这个。”

“挺好。”超级秃头人说:“那你刚才想问我什么来着?”

小张忸怩起来,真是活见了鬼,这小朋友一脸胡子拉碴,五官活像是用瓦楞纸粘出来的,你忸怩个屁啊。

“说啊?”超级秃头人这会儿也感觉有点不对劲,这种起码有三分之一合租房的小区在一个工作日的早上,居然每个人看起来都很轻松很愉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超哥……”小张终于下定了决心——话说回来有什么决心好下的啊?!

“超锅……”小张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你帮我问问你妹妹到底离了没离啊?不是,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问一下我看她……”

超级秃头人止住他:“你等等,怎么又我妹妹了?”

“……我看她一个人带孩子挺辛苦的你又不在我也想帮到她我知道我现在收入不高不稳定但是我还年轻啊我觉得自己已经走上了正路再也不是得过且过的自己了我将来的路还很长俗话说的好莫欺少年穷我对你妹妹是真心的啊大舅锅!”

“首先,”超级秃头人好不容易才跟上小张的思路:“你这样排版移动端的读者是不会认真看的你知道在手机屏幕上这样一块没标点符号的文字要占多少屏幕吗?”

“其次,”超级秃头人纳闷到家了:“我哪来的妹妹啊。”

“超哥我知道你们秃头族的民俗文化里妹子离婚是一件很难堪的事情但是她毕竟是你一母同胞的妹妹啊在这样一个最需要家人关怀和帮助的时候你反而不认她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现在都是新社会了都是二十一世纪了为什么还要纠结于这点无所谓的事情呢?孩子我一定会照顾好的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哦视如己出我也有信心给你妹子幸福的我保证……”

我保你个远古锯齿鲨啊!超级秃头人把他从纸箱上扫下去,轻轻松松单手提着箱子推开门把纸箱丢到小张的三轮车上:“滚滚滚。”

“大舅锅……”

超级秃头人想想蝼蚁般的人类啊真是可怜可悲可笑,准备给他一点虚假的希望:“唉年轻人有这个心思还是好的,我先去问问她本人的想法怎么样,你也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最重要的还是过好自己的人生。”

小张听着超级秃头人话锋有些不对,赶紧蹬上车滚了。

超级秃头人又等了五六分钟,就看到房东老黄那辆贴得花花绿绿的混动城市suv嘎叽一声碾上道牙子堵在物业门口。老黄跳下车,门都懒得带上,隔着玻璃门冲超级秃头人招招手。

“50块,回头给我吧,忙,走了。”老黄掏出钥匙往超级秃头人面前一丢,也不管他接不接得住。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欠你的房租我下午取了钱就补上,真的太感谢了……”

“什么房租?”老黄倒了半拉车,一脚踩停:“不是你小姨住过来帮你付了么还房租,对了,小超啊……”

好么,全家都过来了,奔我的丧么这是?超级秃头人快给气乐了。他已经隐约猜到老黄干嘛急急忙忙的,提前开口占据主动:“黄总,你可是有老婆的啊。”

“……不是,你家里不是有人在么,下回自己配下钥匙得了,这种事别找我了,忒忙,走了。”

老黄倒档一脚油,方向打到底,华丽地把车倒出来跑了。

超级秃头人提了提裤腰,往“家”走去,说起来还真有点近乡情怯的感觉。伟大的幻想家、平躺家、白日梦创作者、著名必杀技生机断绝头的创始人超级秃头人一生孤苦,相传他原是女蜗补天时摆在家里压咸菜的一块顽石,采日月精华,取咸辣两味,在亚硝酸盐里修炼成精,化作一只秃头破石而出,修成人身又重入人世修行。他哪来的一大家门亲戚?想想真是令人心生畏惧。

超级秃头人走到呱唧家园一期五号楼1单元楼下,电梯按钮又给人按进去卡住了,走进大开的电梯门按了几下动也不动。他发动武林绝学超快爬楼术,三跳两跳就上了五楼,仔细一听楼上有人,只能放轻脚步老老实实往上走。

“小超回来啦!”穿了一身红色的送货员提了个空纸箱子正往下走:“非洲怎么样?”

“还行还行。”超级秃头人谦虚一下。

“你晒黑好多啊,”送货员把纸箱子折了折,从超级秃头人身边挤过去:“非洲那赚钱么?”

“一般一般。”

送货员想想:“你姐买老多东西了,应该还是挺赚的哈?”说着走到下一层去了。

超级秃头人顶着一脑门子光头问号,怕上面又下来人,一路走到11楼。他当初租这间房间本来是想图一个离屋顶近,好起降,半夜蹦出去游山玩水,谁知道事情完全不是这样,楼顶着陆惊醒全楼,一脚踩下去老街坊们全出来了,第二天就开始围物业大门,从此以后超级秃头人再也不敢落在楼顶上了。

他打开房门,屋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也对,这会儿差不多十点多,该上班的全上班去了。这套房子隔了三间,超级秃头人原来租的是最里面带个洗手间有淋浴的主卧,他没有开灯,轻车熟路地沿着黑暗的走廊走到头,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了自己的房间门,走进一片热带雨林里。腐熟的土壤被胶鞋排开,又包裹纠缠着鞋底,绿叶上的一滴晨露还未蒸发,随着超级秃头人进门的动静才开始顺着叶脉滑落,落在超级秃头人的鼻梁上。

这——又——是——什——么——鬼?

超级秃头人拨开几片剑形的锐利长叶,拔出脚,任由泥土从他脚上吸走那双回力鞋。他拨开一条看上去像是蛇的藤蔓,穿过房间的中心,以前只在有客人来的时候他才把充气床垫拖出来摆在这里做个样子,现在的房间中央好像摆了一个造型古怪的木制攀爬架。

超级秃头人实在担心自己的电脑,他找准了方向再一次穿过雨林,一只鸟好像受到了惊吓,从他的头顶上飞过,发出清脆的叫声,扑扑朔朔飞进林子更深处去了——不对,好像是飞到衣橱的方向去了。

超级秃头人发现自己的电脑被摆在了一个东南雅风格的怪兽神龛里,显示器面朝下还摆在桌子上,不过显示器的外壳上已经形成了一种新的生态,蘑菇、苔藓和三种加起来至少二十条腿的小动物正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上面。

超级秃头人抹开攀附在柜子上的苔藓,拉开抽屉,从里面摸出一支最老式的诺基亚手机。他按开手机,手机里居然还有电!还是满格的!难道这手机也快成精了?不过现在不是深究这些细节的时候,超级秃头人狠了狠心,给自己在绿野丢失的手机发了一条短信。

“别了,所有我没有云端备份的数据。”超级秃头人按下了发送键。

来自特定号码的特定短信激活了超级秃头人手机里的一个小程序,让手机操作系统以为要点亮一盏虚拟的闪光灯,给超级秃头人焊上的两条丑陋无比的飞线通电打火,点燃了被一条胶布封在电池旁的2克petn。

下一秒,肖立荣一个飞踢踹开房门落在超级秃头人的脸上,在房门另一边的地狱里,硝烟滚滚。

002、通往人情的地狱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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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7日

孤独城,松江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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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格地说,在肖小姐房间里扩散着的白色烟尘主要成分是奶粉,说得具体一些,主要是婴儿奶粉。

超级秃头人用脸接了浅蓝色棉拖鞋一脚,往后让了让免得抱着猴子的肖小姐崴了脚。肖小姐哎呀一声仰面倒下去,摔倒在泥巴里。她怀里的小猴子瘪瘪嘴哭了出来,从臂弯里挣脱开,爬上树警惕地看着超级秃头人。

“你搞什么?”超级秃头人无奈地把肖小姐从泥地里拎起来,现在她的浅蓝色小碎花睡衣有一半挂满了泥巴,就像一块人形巧克力蛋糕一样。

肖小姐毫无意义地挣扎了一会儿,抱住超级秃头人的小臂狠命晃了两下,像是恨不得咬上去一样:“松手啊!”

超级秃头人松了手,放任肖小姐在泥地上慢慢下沉。

“你手机怎么会炸的啊!”肖小姐自己也很奇怪为什么每次遇到超级秃头人都会变成兴师问罪,大概是因为这个人真的很能惹人生气,他的超能力就是惹人生气吧。

“不炸怎么用?”超级秃头人不解。

肖小姐为了保住自己的理性,不打算去理解超级秃头人说的话,她指着那只小猴子:“你帮我看他一会儿。”说着又从睡衣兜里掏出一支小奶瓶,捂了捂,塞到超级秃头人手里:“现在温度正好,凉了就别给他喝了,我去换件衣服。”

肖小姐说完就急匆匆地带上超级秃头人的房门,冲回弥漫的烟雾中去了,只留下一双被泥地吞噬的拖鞋。

“小猴几,李好啊。”超级秃头人冲挂在树上的小猴子招招手。

猴子在树上晃了晃,并没有搭理超级秃头人的意思,攀着树枝和藤蔓晃了两下,停在超级秃头人头顶正上方,大概是觉得这里安全点。

超级秃头人头都没抬,一伸手就把它抓在了手里,猴子还没反应过来,奶瓶已经塞进了它怀里。

“来,喝。”

猕猴摇摇头:“喝不了喝不了,不行了。”

“没有喝不了的,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超级秃头人晃晃它。

“我来这快半年了天天就是喝奶粉,真的不行了,已经喝吐了,肠子都给洗干净了。”

“喝了吐吐了喝啊,吐多了就习惯了。”超级秃头人把奶嘴往猴子嘴里一塞:“咱们这的规矩就是喝到尽兴!”

猴子差点没哭出来:“求你了真的,我到这里小半年最多就吃到半个小笼汤包还是拿调羹剁碎了的,一口大排面只有面没有大排,过年啊,过年才吃了口红烧肉炖的白萝卜,真不行了,要死了,看到那只鸟没有那是活生生从嘴里淡出来的啊……”

怎么这么多废话?超级秃头人松了手,让猴子自己抱着奶瓶。

“你原来在家吃什么?”

猕猴一下子回到了它的童年时光,那些无忧无虑,在雨林里晃荡,攀援,食蕉,偷麦当劳的日子。然后是宫廷斗争,作为陛下根本不看重的十七皇子,背负着母妃和赞助商的期望参加主神游戏的海选,一路奋斗到继承顺位的四强双败赛。他本猴其实并不在意继承权,但是母妃在宫廷里经历的陷害、落水、中毒、开门杀、坠崖、猛毒、咒死、宝箱怪提醒他,只有他自己登基为王,才能亲手终结这个扭曲而悲哀的制度,也只有这样,他才能保护自己所爱的猴。他还记得他父亲带着幸存的四兄弟去海边看日出的那个早上,太阳刚刚从小岛后升起的时候,父王正讲到王者的责任和宿命……

“你等等,你说主神游戏?”超级秃头人又晃晃它,把猕猴从追忆中惊醒。

猕猴惊了:这你也能知道?

超级秃头人心想作者的写作习惯又不好,我知道你个心理活动很过份吗?

“你在家不是吃香蕉吗?”超级秃头人晃晃它:“有汤包吃还不好?”

猕猴有苦难言:“想食蕉哇。”

“主神游戏是怎么回事?”超级秃头人继续晃它。

猕猴感觉自己快死过去了,心中闪过一丝对巨无霸的怀念。

“是友商的活动。”肖立荣又是一脚踹开门,但是没走进屋,就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一只瑟瑟发抖的猫。

“隔壁亚文化体验馆的活动,”肖小姐好像是怕被误会:“不是替代生命集团,是友商。”

“什么友商?”超级秃头人问她,松手放了猴子,小东西牵过一根细藤荡到肖小姐肩膀上,直勾勾地往下看,不知道在看什么。

“……名字不能说的友商。”肖立荣扶了猴子一把,把猫挪开了点。

“真的不能说吗?”

肖立荣恼了:“你不是也不能用***和**的产品吗?”

超级秃头人很惊讶:“我能用啊,只是作者不能写而已。”

肖立荣摇摇头,她早下定了决心不提那个名字,上次聊得兴起说顺了嘴提到了一次,嘴里当场起了个大泡,事后拔罐儿针灸一天三顿板蓝根,白水煮的白萝卜当饭吃才消下去。

她怀里的猫咿呀怪叫了一声,两只前爪张开搂住魔鬼的胸口,把脸贴上去,好像在确认主人死了没死透了没能吃了不。

“这位是毛头?”超级秃头人纯粹礼节性地询问了一下宠物名字,其实并没有期待回答的意思,只是一种姿态。超级秃头人又问:“是我过去还是你过来,站在门口聊不累么?”

那只猫把脑袋转过来,视线如有实质一般从超级秃头人的脖子高度划过。

“你过来吧。”肖立荣也是第一次邀请人到她的房间里来,语调倒是装得很自然。

超级秃头人踩着一溜泥脚印两步跳进肖小姐的洗手间,拉上门,抬起马桶圈开始放水。这世界上差不多有一半人知道,当一个人在狭小的空间中独自放水的时候,有时候会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有水声在耳边回荡,这个时候放水的人往往会开始思考一些非常理论性的形而上的东西。

这时候超级秃头人回想起了西太平洋上他和一艘洛杉矶级攻击型核潜艇之间的追逐战,自金庸以降,人类对强大武学的想象往往局限于以优雅的方式在一个优雅的时代用优雅的武器和优雅的对手搏杀,并没有人描写过以脉冲喷射推进方式和一艘水下排水量几千吨的核动力巨兽进行的搏斗。

唔,仔细一想如果控制肠道变成人肉冲压引擎也不错啊。超级秃头人抖掉一些来自西太平洋的海水:“我真觉得自己可以被叫做喷射战士了。”

“你把脚冲一下。”肖小姐开始思考是不是要依靠魔法的力量选择性地屏蔽一些超级秃头人的唠叨,这人,真的是,太烦人了。

“秃头人……”洗手间里水声哗哗作响,肖小姐酝酿了一下感情,一瞬之间整个人就进入了角色,又回到了那个烽火连天的战乱时代:“秃叔叔……”

谁料超级秃头人突然一把拉开洗手间的门,捂住了她的嘴,神情居然很紧张。

“别直接用那三个字,一定要连名带姓地叫我。”超级秃头人说:“你已经惹到不该惹的人了。”

肖小姐:“???”

“你最近不要到现实世界来了,老老实实在家带猴子玩猫。”超级秃头人警告她:“别单独用那三个字,避一避风头,等他们忘了你再说。”

肖小姐:“!!!”

“你上一次是怎么死的我很清楚,不要以为小刀会的人找到你是意外。”超级秃头人问:“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在现实世界还是会死的吧。”

“只有在现实世界才能伤到我,但是我不会在现实中死去,至少以前是这样,”肖立荣狠狠喘了两口气:“我已经快破产了,再死一次,资不抵债,我就完了。”

“你老实在家呆着,等风头过去了再说。”超级秃头人神情前所未有地严肃:“顺便问一句,我的房间是怎么回事?”

“不是……你等下。”其实世间万物之间还是存在一种内在的联系的,比方说肖立荣之所以肯使用她为数不多的凡间货币来支付超级秃头人的房租,肯为了几张不计入业绩的红色凹凸纸放过了吴阿婆的灵魂,同时还要花费巨资购买大量高级进口奶粉,来养活这条看上去幼小然而心理年龄起码有二十五岁,刚刚见证了猴子社会的残酷面貌和阶级压迫,却又为自身的幼稚天真而深陷在无力感中,正处于猴生关键时期的猴子国第四顺位继承猴,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这单加里曼丹岛上的猴子生意。

“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明天我还得出差去印尼……”肖小姐颓然坐倒在地板上,粉红碎花棉拖鞋和全套粉红棉睡衣包裹着的身躯在墙角缩成小小一团:“我真的感觉出去随时都会死,这工作太难了……”

超级秃头人很快就理解到了肖小姐的绝望,因为她已经开始产生一些完全不切实际的妄想了:“……要不随便结个婚当家庭主妇算了?”

到底是什么情况能吓得一条魔鬼在工作日不敢上班蹲在自家墙角里瑟瑟发抖?

“相信我,当家庭主妇不会比地狱轻松多少的。”超级秃头人很有兴趣刨根问底:“到底怎么回事?”

“我本来只想把你的房间租下来讨个人情等以后用的,”肖立荣说,懒得再藏着掖着了:“给你个理由,你总会帮我的。”

“这倒是没错。”超级秃头人点点头。

“但是我现在就要你帮我了。”

肖小姐本来为唧唧叽酋长国准备了一套很完善的方案。整个计划分两步走,一方面她可以去和负责开发唧唧叽酋长国所在的那片雨林的斯通-弗林特能源集团接触。地狱在人间有许多代理人,大多数为魔鬼服务的掮客在华盛顿也同样有着四通八达的关系网,他们完全可以为了共同的利益坐下来,讨论如何瓜分唧唧叽酋长国自愿付出的灵魂。

在某种意义上,能源企业和魔鬼天生就是最好的合作伙伴,只要斯通-弗林特的先生们稍稍退让一步,自然海阔天空。

所以……肖小姐并不介意让这些掮客和他们的幕后老板们掺和进来分一杯羹,实际上打从一开始,她就根本没有奢望过自己能囫囵吞下整个项目,只求自己能获得应有的一块收益。

“本来我想顺藤摸瓜,从s-f能源的董事会里打开一个突破口,那时候我手上还有许多东西可以用来交易。你懂的,拉拢几个向往财富或者长生的董事,从上而下地暂停119号地块的开发。”肖小姐解释说:“这种操作很正常。”

如果对方不吃敬酒,肖小姐也有把握请s-f能源吃一盅罚酒。

“其实119地块周边一直有游击队活动,只不过他们不敢和沃桑将军的保安团正面冲突。所以我在预算允许的范围内给他们准备了一些民用夜视镜、轻武器和反装甲武器,你知道公司在中东的合作方并不介意武器到了谁手上,杀了什么人……”小姑娘抹抹眼睛,用冰凉的手背熨了熨眼皮,好像这样能阻止眼睛肿起来一样:“我要做的很简单,把游击队和环保组织之间的合作关系建立起来,利用替代生命世界给他们建立一条不会被干扰也不会被截获的物流和人员输送通道,其余的事情只会是……一种自然的历史进程。”

这话说得倒不错。

这个世界上的每一种政治诉求背后都有与之对应的暴力为后盾,至于暴力本身是否认同对应的政治诉求就是另一回事了。魔鬼们和他们的人类同行一样,相比冷战时期的壁垒分明的对抗局面,更喜欢当下由自由市场主导的混沌。

利用这种混沌,投资者们不再需要亲手去建设一支军队,只需要牵线搭桥,将诉求和暴力联系到一起,让他们自然地成长成一股可供利用的力量。现在,他们不再需要在两大阵营间重复投资一些没法带来盈利的基础设施,不用担心在两大阵营对抗的前线为基础设施支付昂贵的维护费,只需要一些敢于冒险的掮客就行了。

实际上从1980年代初开始,他们就已经逐年逐年地减少投入,先是剥离在世界各地配置的劣质资产,大量的直接行动人员被德阳或是mpri这样的大企业收购吞并,散兵游勇的游侠时代就此一去不复返。

对互联网的投资热潮在90年代抽走了政变行业最后的脊梁,资金不再青睐风险巨大盈利不稳定的接触式行动模式,行业巨头们在这一波风潮中或是被迫歇业,或是分拆重组,曾被称为“战争猛犬”的直接行动人员大批大批失业。

在这最关键的二十年里,只有一些更聪明更可控的雇佣兵把握到了新时代的脉搏,将训练安保合同的低成本和外包行动人员的低维护费结合起来,通过报表上一个个非常具有说服力的数字,最终塑造出适应21世纪全新战略背景下的战略资源行业。

“你准备给一个武装环保组织……提供天使投资?”超级秃头人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所以说,你还是指望环保组织能给游击队拉来经费的。”

“对。”肖立荣说:“这是魔鬼的生意,其他人做不了。你想想,利用替代生命集团的资源,我可以砍掉他们的物流成本……“

没错,这些丛林民兵以前要依赖昂贵又不稳定的渔民甚至海盗,他们收费昂贵,接单运货全凭心情好恶,而且背地里和被统称为阿布扎耶夫武装的大大小小各种派别脱不开关系。这些半渔半匪的走私犯当然不会像在成熟的商业社会中那样安心提供物流服务,他们先以运输业者的身份出现,提供从印尼到菲律宾的隐秘航线,随即转而试图扮演中间商的角色,最后,他们一定会卡住游击队的喉咙,用吞并甚至是火并的方式把游击队吸收进自己的组织里。

肖立荣继续说道:”……替代生命世界不缺好教官,师父那里就有很多见过血的老兵。”这话说得没错,从自己的死亡中总结出的经验在活人的世界可不好找。

“……而且我应该可以以出厂价拿到一些武器,通过替代生命集团的渠道送到用户手里。这么说吧,我们实际上可以绕开最终用户许可证和几乎所有的军控协议,单这一块就可以砍掉一支独立武装80%的额外开支。除了启动资金以外,其实每个月花不到两万美元就可以把整个系统运作起来。”

她在地上坐得太久了,这会儿开始觉得有些不太舒服,扶着墙站起来:“额哎……人员和日常开销都由他们自己独立补给,另外找两万美元对这个级别的组织来说不难弄,拍一些硬照,一些访谈,和当地猴节民俗组合起来争取捐款很简单,这样的项目都是有成熟方案的。”

“那你现在应该财务自由在珠穆朗玛峰顶思考自传副标题了,怎么会这么惨?”

肖立荣叹了一口气:“我违约了。”

“你什么?”超级秃头人的大光头在日光灯下闪闪发光。

“我……违约了。”肖立荣说,她的脸色和窗外三月份的魔都天色一样阴沉:“他们把整片地都给铲了。”

003、违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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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7日

魔都,闵行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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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小姐受到保密协议约束,不能透露合同的具体内容,不过她倒是可以讲讲事情发生时的情景。

“不是s-f能源直接动的手,也不是当地武装,他们没那么专业。”肖立荣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打了个寒颤:“那天我过去和国王谈异地安置和补偿的事情,你知道对抗大企业和军阀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总要做两手打算的。我们……”话说到一半,她又瞻前顾后起来,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这样,你给我一块钱。”超级秃头人说。

“诶?”

“一块钱。”超级秃头人摊开手掌。

“硬币还是纸币?”

“都可以。”

肖立荣去找她的提包,摸出个硬币夹取出一枚硬币交给超级秃头人。超级秃头人把硬币揣进自己裤兜里:“作者在上见证这一刻,我现在是你的雇员了,你可以告诉我这个项目的相关信息,我也受到同样的保密协议约束。”

“???”肖立荣不知道该说什么:“你电视剧看多了吧!”

超级秃头人怂恿她:“你说说看试试会不会违反保密协议啊。”

肖立荣狠狠心,反正肯定是要讲的:“我们本来已经谈好,在决定继承人之后是可以考虑异地安置的——总之那天我去找老国王敲定细节的时候,走的是他们给我建的门,结果我一出门就踩在水银池子里,接着有人丢了一大包东西过来……我以为他们是想把门炸掉……”

“那包东西是什么?”

“不是老国王就是他最后的几个子嗣之一。”肖立荣把钱包丢回提包里,顺手摸了包烟出来:“我抽根烟你不介意吧。”也不管超级秃头人又要说什么蠢话,把一根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烟叼在嘴里,到处找打火机。

“来来来,我来。”超级秃头人实在看不下去,这小姑娘折腾来折腾去就是下不定决心。他把烟从肖小姐嘴上摘下来,左手在烟头前打了个超人类响指,指间的巨力作用下皮肤摩擦生热,都不用接触到烟,卷烟纸自己就燃烧起来。

“给。”

“算了,突然不想抽了。”

“该说了吧。”超级秃头人在手心里捻灭烟头,揉成一团。

肖立荣深吸一口气:“那是一个设计好的陷阱,我用冷冻视线冻住了那个包裹,也杀死了里面的猴子。当时我就因为违约责任失去了死亡延期结算能力,从那时起,就算是普通人都可以通过摧毁我的大部分身体……来杀死我了。”

伏击肖立荣的人不光很熟悉杀死魔鬼的流程,对魔鬼的合同也了如指掌。肖小姐瞪得丢来的包裹温度直线下降,摔碎在地上,同时正准备退回门里去,但是伏击者早已预料到了这一点,把装饰得过分华丽的铁门炸成了碎片。

肖小姐应对得当,转身把所有的破片和火焰瞪成了接近绝对零度的冰坨子,动势能在视线接触目标的瞬间归零。按照替代生命集团职业培训课程基础魔法学102中提到的简化魔法学模型,她借走的能量会暂存在某个地方,在魔法失效后还是要还给现实世界的,被冻结的气体再次膨胀起来,只会造成更严重的爆炸。

在肖小姐身边,被凝结的空气按照不同成分的不同凝点化为形态各异的雪花,落在凝固的汞池上。她从固态汞里拔出脚,反应速度很快,甚至力量都远超伏击者的想象。但是她还是不够快,潜伏在树林里的火力点一个接着一个开火,湿式消音器配合专用亚音速弹药,隐藏的消音武器听起来只是树林里零零星星位置模糊的噼噼声。

子弹撕掉了肖立荣伪装成人类的血肉,露出内里深藏的黑暗。肖小姐听到不远处发电机启动的声音,扭过头,发现一排大功率金卤灯刚刚点亮,强光弥补了被树冠遮挡的阳光,驱散了肖小姐暴露在外的黑暗。

这时候,魔鬼终于感受到了恐惧和压力,这种感情本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已经死去超过一个世纪的人身上。她感觉到自己的积蓄正在快速地被清零,被子弹撕开的地方越来越多,她不可能护住身上所有的伤口。

肖小姐环视全场,热带雨林中的伏击阵地崩塌成了一蓬缓缓扩散的冰粉。

她在这一瞬间违反了关于环境保护和保全项目标的的三条条款,对应的违约责任移除了肖小姐在现实世界使用魔法的能力、签订灵魂契约的能力和接受他人灵魂的能力,她的个人储物空间被冻结,以保证她本人破产之后的偿付能力。

这是必死之局。

如果李老道帮着她处理整个项目,他恐怕一开始就会做好跑路的准备,一个合格的魔鬼绝对不会把自己的全副身家都投入到一个项目上去——真正的好魔鬼甚至什么都不会投入,魔鬼的最高目标就是空手套白狼,在一毛不拔的前提下赚走尽可能多的利润。

在魔法失效的一瞬间,肖小姐身体上仅存的一部分被气浪炸飞……

“你等等,你什么被炸飞了?”超级秃头人问她,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肖小姐顾左右而言他:“……到头来还是二毛拿着我穿过了门,可以说是救了我。”

“人家堂堂王子,你就给起二毛这种名字?”超级秃头人指着肖小姐肩头的猕猴:“她最后剩下个啥?”

猕猴装作一副很乖的样子,用爪子挠挠脸并不说话。

“想不想吃炸鸡?”超级秃头人还是很会讲道理的。

猕猴动摇了。

超级秃头人循循善诱:“你们过节吃个炸鸡很正常,那你想不想吃牛排?”

猕猴眨眨眼,意有所指。

“小肖啊,你这个猴子没事蹲在你肩膀上往你领口里看你知道吗?”超级秃头人断绝了猕猴的后路,肖立荣还没反应过来,猴子已经跳到了超级秃头人的肩膀上。

“她的头给炸飞了,还是我捡回来的。”猕猴爆了个大料。

“你会说话!”肖立荣震惊了。

二毛王子那天正在附近的镇子里翻垃圾桶,在这种地方想弄点人类没看好的有文字的东西不太容易,在主神游戏里兑换了阅读能力总不能拿来读啤酒罐薯片包装上的配料表吧,十七王子唧唧叽王国第四顺位继承人二毛在镇上的废品回收站里等了半夜,最后偷了一大捆报纸用根编织带拖着往家走。

“我走到半路就看到她的头泡在泥水里,只能把她先拿到我藏书的地方去了。”二毛试图给故事加点料:“她脸上还爬了个大马陆。哈哈。”

超级秃头人想象了一下肖小姐的脑袋在热带雨林里滑翔的场景,觉得一顿炸鸡还是物有所值的,伸出手和猕猴的小爪子碰了个拳。

趁肖小姐还没来得及生气,超级秃头人抓紧时间问道:“你觉得是谁执行的伏击?”

这一问就问到了肖立荣最难以启齿的地方。

“我不知道。”

等于说你被人打得就剩下了一个头,最后还不知道是被谁打的?超级秃头人扶着额头。丢人吶。

“我本来准备请‘完美雨林’的工作人员帮我去取一点战场上剩下的样本,”肖立荣的语气里充满了懊悔之情:“预言术总归需要一些和预言对象相关的材料,至少我认识的那位预言师是这样要求的。”

肖立荣根本没想预言对手接下来的动作,她只想知道对手是谁,最好能了解到她是怎么被推到破产边缘的。她给“完美雨林”的工作人员打了个电话,没有人接听。她不敢冒冒然回到现实世界,只能龟缩在魔都试图联系所有相关的人员。之前许诺会为她联络s-f能源的魔鬼们消息灵通,大概在肖小姐违约的一霎那就把她放进了拒绝接听的黑名单,打电话到事务所去也只会卡在“转接中-请等待”的无限循环里。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我对这些组织其实并没有什么控制力。”她又想摸一根烟出来,超级秃头人嫌麻烦,直接把皱巴巴的纸包从肖小姐手里夺走了:“第二天,新闻集中爆发出来,‘完美雨林’爆发信任危机,‘完美雨林’内部严重贪污……与我接洽的那位卢西亚娜被发现死在旅馆里,坐在椅子上,脑袋上扎了一只塑料袋,里面灌满了氮气,他们说这是自杀。我的向导马特欧在同一天被人持枪抢劫,就死在离警察局不到两个街区的地方。”

她还保持着从烟盒里取烟的姿势,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被超级秃头人洗劫了:“这是一种示威,他们就是希望我能看到,希望能吓住我。”

“我看他们是成功了。”超级秃头人说:“你都快吓死了。”

肖小姐这会儿才发现自己手上的烟盒落到了超级秃头人的手上,这回她彻底随它去了,只是叹了口气。

“如果你早两个月回来,我大概会请你去帮我找点现场的证据。”这话说得好像现在已经拿不到任何证据一样。

超级秃头人这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应该已经失业了,于是很洒脱地说:“其实我现在也可以去啊。”只要你继续帮我付房租就好。

“你看看就懂了。”她从桌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文件里抽出一个大信封,这是所有文件里仅有的没有被贴满五颜六色的标签纸的一份。

超级秃头人接过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叠照片。

“这张是去年10月份的卫星照片,用来作为校准用的,100米分辨率,上面那个红框就是后面三幅照片的范围。”

超级秃头人翻了翻其他几张照片,在digitalglobe的水印旁边,标注着照片拍摄的时间。在第一张卫星照片里,雨林里被铲出了一片白地,雨林自己正尝试着夺回对这片土地的控制,不过收效甚微,光秃秃的地面在卫星照片里就像癞子头上的疤一样醒目。

超级秃头人摸摸自己的光头:“没有他们挖地时候的图?”这话说得就有些不妥当,超级秃头人也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让一位女士自己承认自己买不起卫星变轨拍摄特定时间地点的服务:“哦,你没钱嘛。”

肖立荣翻翻眼睛:“对啊,没钱嘛。”

这让超级秃头人觉得很没劲,小姑娘都完全不反抗了,他一肚子俏皮话活生生给憋了回去,甚至觉得有些胸闷。

“可能是汞污染的原因,也可能是要销毁证据,反正他们把整片地都给铲了个干净。”肖立荣说:“之前没有好的拍摄角度,你看第五张,分辨率低了点,因为本来就不是拍这块区域的,但是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森林里重型工程机械碾出的道路。”

“2月20日,离现在还不算太远。我现在过去大概能找到点痕迹。”超级秃头人检查了一下照片角落里的水印:“老李是怎么个说法?他当师父的也不管管?”

肖立荣顿时语塞:“呃……其实……”

超级秃头人回想起大约30章之前的对话:“李老道好像是有点不靠谱啊。”

“也不是……”肖立荣觉得也不能把锅都扣到师父头上。

“我去找他谈谈。”超级秃头人大包大揽:“这种时候当师父的不管真的不行,他这两年是不是光顾着和他老婆甜甜蜜蜜没管你?”

“其实我就没跟师父讲这个事。”肖小姐最后只能坦白:“他就叫我关注你啊,你的灵魂又不卖……诶?”

“我怎么了?”

“你不应该是不朽的吗?怎么看上去那么的……怎么说呢?你的魂看上去很乱。”肖小姐很难给这么一号人描述她看到的东西,看来还是得求助于专门机构:“你跟我去城隍庙看看?”

超级秃头人很少到世界的另一面来,他不介意到处逛逛,不过这听起来像是小姑娘的新计谋。

“你知道我还是要和你师父讲的对吧。”超级秃头人说:“你又不能一直瞒下去。”

肖小姐也知道自己最后是瞒不过去的。当年师父说只用盯住超级秃头人一个就好,不用分心去管其他的事情,现在发现她自作主张闹了这么一个烂摊子还收拾不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怕师父来帮她,还是怕师父失望不管她更多一点。

超级秃头人心思其实很单纯,该提醒的提醒过了,该说的说了,接下来就应该关注一下自己的需求了。

“说实话孤独城的城隍庙我也没去过几次,咱们先去城隍庙吧,出去坐公交转地铁呢还是怎么走?”

“啊?”

“城隍庙附近吃饭有什么好店没有?”

“不是……”

“你手机借我用下,我给你师父打个电话。”

“好……”

“老李啊……对啊,刚回来……对,我过来玩两天……唉我问你……”

肖小姐看着超级秃头人踩着一溜湿漉漉的脚印,踩进撒了一地的奶粉里,在她的小窝里走来走去高谈阔论嘎嘎大笑,留下一串难以磨灭的痕迹。这一刻,她真切地感受到被命运嘎巴一声碾过去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体验。

谢邀,简单来说就是胃疼……收起^

004、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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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7日

菲律宾,马尼拉

北港客运码头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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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通-弗林特能源集团是一家普通的石油开发企业,它同时在世界许多地方开发油井、竞标油井、甩卖油井、关闭油井,如果你把它的经济活动可视化,大概会看到一条几千公里长的章鱼趴在地球上,随着它的猎物缓缓旋转。工业火炬安保公司就是这条巨型触手怪诸多触手中最具攻击性的一条,按照公开资料,这家私人安保承包商为斯通-弗林特、美孚、壳牌、bp等能源行业巨头提供过人员输送、营地安保和空中补给服务,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服务范围远不止于此。

大企业一般以安保咨询为名,向工业火炬支付行动费用,而工业火炬公司则会转手将咨询费中的相当大的一部分交给外包安全专家。当然,他们可以向任何对账目有疑问的人解释说,公司不可能长期雇佣这些按时间计费的高级安保人员,这些合法的分包合同对公司和董事们的利益是最好的。

不过一般来说不会有人提出这样的傻问题,毕竟好奇心会杀死猫嘛。

现在,在马尼拉旧城区靠近海边的一家小酒店里,工业火炬公司的一名人力资源经理正等待着面试一名高级安全专家。阿尔伯特坐在靠近门口的卡座里,看着眼前的莫吉托火山缓缓融化,草莓果酱的猩红色在伏特加中缓缓扩散,就像岩浆顺着火山完美的锥体流进海水中一样。

“啊,正好。”

阿尔伯特回过神,发现面前的饮料已经落入了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手中,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他的对面,正摘下草帽放在桌上。

“请问……”阿尔伯特并不在意这杯饮料,他本来就是按照对方的要求点了以方便辨认的,更何况早上九点就喝莫吉托就算对游客来说也实在是太早了点。

穿着短袖花衬衫的不速之客用小勺不紧不慢地铲着浮在酒水上的刨冰,闻言只是点了点头,光溜溜的脑门上居然没有多少反光:“叫我意外先生就好,或者直呼我的全名,只是别单独叫后面那部分。”

安全专家们或多或少都有些小怪癖,这个行当会把每一个人都扭曲成他们自己都想象不到的样子。他们最终总会寻求在生活中留下一些印记,免得自己被常年累月的隐秘行动淹没,但是职业习惯又总会阻止他们太过明目张胆地彰显个性,最后形成的这些古怪的癖好,就好像一名绘制赝品的画家会忍不住在画作上藏起自己的签名一样。在入境文件上,这位阿列克桑德罗-贝利-马奇尼先生从罗马启程,看上去像是来此地度假的普通游客。他在证件照上看起来并不像典型的意大利人,阿尔伯特也相信a-b-马奇尼并不是他的真名,他只是对这位专家喜欢用代号称呼自己的行为感到一丝惊讶。其他刺客们总担心自己反被灭口,他们才不会像这样留下一条可供追踪的痕迹呢。

在公司的档案里,他有一个更加稳定的代号:意外秃头人。他从不易容,也不掩饰自己标志性的光头,阿尔伯特估计就连这个代号都是他自己告诉公司的。

马奇尼先生铲去碎冰堆成的火山顶上草莓味最浓的部位,送进嘴里,用勺子把其余的冰块绞散,杯子里顿时变成了一片血红,只有两瓣柠檬漂浮在酒水里,看起来简直像是杀人弃尸的现场。

“这次杀谁?”马奇尼先生咂了咂嘴,继续搅拌着杯里的饮料。

阿尔伯特嗓子里一紧,店里还有几名宿醉未醒的酒客趴在桌上,看样子下午才醒得来,酒保正和几个本地人抱作一团在店里面唱卡拉ok。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虽然不太可能被旁人听到,但话也不能说得这么直白啊。

阿尔伯特只能从包里抽出一个文件袋,把束住袋口的细绳解开,滑过桌面递到意外秃头人面前。

“公司在印尼的一处资产遭到了非法闯入。”

马奇尼先生“嗤”地笑了一声:“那你们去找警察呀,找我干嘛?”

“是特种恐怖份子。”阿尔伯特希望他的解释能引起意外秃头人的兴趣。

“那你们找asa啊,找我干嘛?”秃头刺客呷了一口杯里的酒:“我收费很贵的。”

asa现在正忙于重组,再硬的关系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抽出一组asa行动人员来做私活。阿尔伯特不用透露这样的信息,他只是微微一笑,既然开始谈钱就算是进入实质性的阶段了。

“目标信息都在文件夹里了……”阿尔伯特正要开口,却被意外秃头人一句话堵了回去。

“你不用担心我狮子大开口,你们是不是和目标交过手又没杀掉?”

这倒是猜得一点都没错,大部分客户找到意外秃头人就是为了永绝后患,这样的要求他见得多了。

“确实如此。”阿尔伯特说:“要不您先看看材料?”

马奇尼先生把酒杯放到一边。

“我还没决定接活呢,先别急。”他根本没有拿起文件袋的意思:“不如你跟我讲讲,你的雇主能从这桩刺杀里赚到多少?”

阿尔伯特从桌边抽出一张纸巾,掏出笔在上面点了三个逗号:“我也只是一个小职员而已。”他只知道自己应该知道的那部分细节。

马奇尼先生陷入了沉思:“唔……那你们上次失败的尝试花了多少?”

阿尔伯特想了想,最后觉得还是坦诚点比较好,在后两个逗号间填了一个数字。

“不介意的话,我倒是想问问是谁干的活?”马奇尼先生兜兜转转就是不肯报价,这让阿尔伯特不禁产生了怀疑,这人到底是不是他要找的那位……

“这恐怕不合规矩吧。”阿尔伯特不想谈太多的细节,在这个世界上,讲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传到不合适的人耳朵里,他可不想把自己卷进去。

马奇尼先生又一次咂了咂嘴:“啧。哪有那么多规矩。”言下之意很明确,现在他就是规矩。

“我们请了新罕布什尔的布雷顿森林骑士团。”

“他们派了一名骑士?”马奇尼先生问。

“可以这么说。”阿尔伯特模棱两可地回答。

马奇尼先生恍然大悟:“啊,魔鬼,这倒是挺有趣的。”

“那么您意下如何呢?”

“翻五倍,过程你们不用管。”马奇尼先生打开档案袋,抽出一叠打印纸,快速翻看起来:“5月7日完工。”

这价钱还算公允,相对于工业火炬公司的预算,正好卡在一个很礼貌的价位上。阿尔伯特见意外秃头人收起资料,正要戴上帽子离开,连忙伸出手:“那就期待您的好消息了。”

意外秃头人没有和他握手,只是拿起杯子喝干了里面的酒,在手上掂量了一下。人力资源经理还没弄明白秃头刺客要干什么,意外秃头人就把杯子砸向了店堂深处唱得正欢的酒保。

“你可以当成已经完工了,什么时候验收什么时候付账都可以,不付也可以。”

阿尔伯特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追随着飞在半空闪闪发光的玻璃杯,耳边传来意外秃头人的一句低语,再回过头来的时候,意外秃头人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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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7日

魔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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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都看上去和孤独城差不多,只不过它永远停留在一个普通的梅雨天气里,多穿一件衣服嫌热,少穿一件又冷,总是潮乎乎粘搭搭,肩膀上的份量似乎也比平日里重了几分。

“我有件事还没搞明白,我的房间怎么变成热带雨林了呢?”超级秃头人问,他琢磨这事好久了。

肖立荣本来想理直气壮地说句狠话:“我付的房租,我的房间,怎么了?”堵得超级秃头人当场心脏病发作,不过她到头来还是放软了身段:“不好意思哦,我只是想给二毛一点家的感觉。”

超级秃头人转过头看了看抱着手机玩得正欢的猕猴,很怀疑它到底还想不想住在雨林里。

“这出租车跳的表怎么算钱的?”超级秃头人又问,他手上没了手机整个人闲得发慌,这会儿又开始研究起出租车计价器了。

“按魂算啊……”肖小姐有气无力地答道,开始计算自己剩下的资产。

“快一百了哦。”超级秃头人还在烦她:“一百了。”

一百魂差不多相当于一个网文写手在水完一千两百万字之后对写作的热情,或者一个男人结婚二十年后对老婆的热情,或者17岁白丝美少女对直播间里处男粉丝的热情……总之对魔鬼来说获得这样的灵魂是很容易的:他们总在午饭后带着一袋体积可观的水果登门拜访潜在客户,聆听他们对一成不变的日常的厌倦、对缺乏刺激的生活的不满,有时候还会打消客户话里话外透露出的种种厌世的想法。最后,他们总会提供一份号称能够改变这一切的标准合约,让客户用灵魂的一部分交换一种“观察生活的新视角”,“从心底里唤起的新激情”。

当然,只要客户们傻呵呵地签下合约,魔鬼们当场就会掏出一盒包装花哨的抗抑郁药,或是综合维生素片,如果客户实在是喜欢水果味,魔鬼们的公文包里也总是常备着一板24片果味润喉糖。

等价交换嘛。

“为什么这里出租车司机不说话?”超级秃头人又问。

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

“为什么路上都没人的?”

“怎么路上车都没几辆的?”

“为什么这里的建筑有点怪?”

前几个问题根本没法回答,你怎么和一个超级秃头人解释这里是魔都不是上海也不是孤独城,这里根本没有两千多万三千万魔鬼居住,整座城市本质上都是由死者贡献的一小块一小块记忆和想象堆积而成的。

于是超级秃头人在河南南路下车的时候,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到了哪里,一下车仰头就看到了一栋高耸入云的建筑捅进浅灰色的天空里。

“我真的不是很喜欢这种巨型建筑。”超级秃头人评价道:“感觉自己像一只蟑螂一样。”

肖立荣回想起半年多以前与蟑螂为伴的一段短暂时光,止住超级秃头人差点就此发散开去的思路:“行行好,别说了,求你了。”

城隍在过去人们对死后世界的想象中扮演了一种对亲民官的对应,在此过路的死魂灵们交出了自己最后的一点幻想,堆砌成这座巨大的宫殿。

在超级秃头人看来,这座庙宇就像基于一座小庙发展出来的分形图案一样,大大小小风格各异的小庙叠加在建筑主体上,历史上曾经在此留下过痕迹的本地信仰多多少少都将自己的风格融入了建筑上的某个角落。房檐上立着无数造型各异的怪兽雕像,除了狻猊、獬豸、斗牛之类认得出来的神兽,在极远处的几处脊线上居然还立着一些星形的小动物。山墙林立,飞檐翻卷而上,榫接出的飞梁支撑着一座倒挂着的舍利塔,将一座拼花玻璃围出的圆顶支在半空,就贴在凝重的阴云之下,跨越风格和时空的混搭,最终糅合成一种诡异而错乱的总体风格。

超级秃头人的审美观纠结了半天,最终给出了一个符合他惯常风格的评价:“这庙长了好多疣子啊……”

肖小姐不敢跳脚,只能在内心深处尖叫起来:光头爷叔你能不能别这么恶心了啊!

两人顺着人行道一路走向城隍庙,一座规格上模仿官衙正门的巨型建筑逐渐占满了两人的视野,遮挡住了门后的主殿。他们搭乘扶梯越过正门前的两级台阶,穿过两排常人尺寸的小吃摊,最终来到了正门门槛下的一道小门前。

小门边挂着一副对联,超级秃头人原以为是“阳世之间积善作恶皆由你,阴曹地府古往今来放过谁”之类业务说明,走进了一看才发现是:

个人业务受理进门刷卡取号排队,

自助灵魂兑换莫信中介黄牛骗局。

“别看了。”肖小姐两根指头钳着超级秃头人的衣袖,牵着他进了门。

对了,门楣上确实挂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魔都第一旅客集散中心。

005、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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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6日

冰岛,科帕沃于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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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尔雅从来不在安全屋里用手机,所以这天晚上她父亲给她打电话的时候,电话就像往常一样锁在几公里外的车站储物柜里,躲在重重屏蔽之后。

李尔雅的父亲让客人们听完了手机扬声器里传出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无奈地问两位探员“你们有女儿吗?”

克勒蒙斯探员面无表情地坐在餐桌的对面,任由面前的饮料冷却下去。他的搭档甚至没有坐下,就在米约尼尔森先生的视野边缘晃来晃去。

“她们到了这个年纪,当父亲的就很难说她去了哪里。”米约尼尔森先生也没有期待任何答复,他把咖啡杯放在餐桌上,好像它只是一件冒着热气的摆件:“我都不知道她有哪些朋友,我上次打电话到她朋友家还是……五六年前的事情,和我大吵了一架,从那以后,她什么都不跟我说……”

“先生,您的女儿现在被卷入了一件非常严重的事件,我们只想帮助她。”亚森探员停下脚步。

“她偷东西了?”米约尼尔森先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正要起身去拿钱包,肩膀却被亚森探员按住了。

“国家安全局可不会为小偷小摸找上门来,先生。”

“有多严重?”

克勒蒙斯探员终于开口了:“和境外恐怖组织有关。”

米约尼尔森先生正想追问下去,克勒蒙斯探员却开始把桌上的咖啡杯摆到一边去,他的动作又快又精确,三只杯子在桌子右侧整整齐齐地摆成一排,甚至杯子手柄都指向同一个方向。

“这是……”米约尼尔森先生问道。

克勒蒙斯探员从包里取出一卷塑料布,轻轻一抖,塑料布就服帖地铺在了他和米约尼尔森先生之间的桌面上。

“这到底是在干什么?”米约尼尔森先生试图摆出一点一家之主的派头,然而在他身后,亚森探员轻轻地嘘了一声。

“别紧张,他只是要拿证件出来。”亚森探员解释说。

“那这桌布是……”

克勒蒙斯探员居然微笑了一下,笑得像北极冰盖边缘的裂纹一样:“这是工作中养成的一点小怪癖。”在从外套里取出证件的时候,探员又确认似的问了一句:“她总在11点之前回家?”

“我说过了,你们不介意的话可以在这里等。”

克勒蒙斯探员当然不介意守株待兔,他从包里取出一个透明的塑料文件袋,放在他自己带来的桌布上。文件袋里整整齐齐地摆着四个小证物袋,四支一模一样的u盘。

“您在家里见过这样的储存设备吗?”亚森探员在米约尼尔森先生背后发问,这让人感觉很别扭,但是米约尼尔森先生的注意力全在那四支u盘上,并没有提出异议。

“这种形状的?”

“没错。”

“应该没有……”

克勒蒙斯探员听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他将文件袋重新装回包里,把摊开在桌上的证件收回口袋,最后冲亚森探员点点头。离11点还有三个小时,他们本来可以留米约尼尔森先生多活一会儿,不过克勒蒙斯骑士担心二对二会发生什么意外,还是提前解决掉一个比较好。

亚森骑士在米约尼尔森先生背后开枪,22长弹在经过消音器后只发出了非常微弱的啾啾声,子弹穿过颅骨后迅速减速,最后在颅腔的另一头又反弹了一次,三发子弹恰到好处地绞碎了整个大脑。米约尼尔森先生眼睛凸出,向前扑倒在克勒蒙斯骑士铺好的桌布上,只有几滴血落在了地板上。

“我去车里拿漂白剂。”亚森骑士说着出了门,把装尸袋的苦活留给了克勒蒙斯骑士。他们还有2个小时来布置陷阱,开窗通通风,喷点空气清新剂,应该能把血腥味盖过去。

在城市的另一头,李尔雅正焦急地等待着文件下载。在科帕沃于尔一间空置的办公楼里,隐藏着地下文件递送网络的一处终端。自这个网络建立以来,任何需要数据走私服务的买家,都可以通过他们自己的人脉网络找到接头人的联系方式。接头人会要求一次干净的电子货币转账,最好是容易出手的比特币,其他电子货币根据类型会多收取一些手续费,客户有时候会在死投递的包裹里留下一些金条或者现金,接头人也会照单全收。他不在乎破坏一两次规矩,对旧大陆的玩家来说,在三个大洲之间传递商业数据还是近十年来的新需求,而黄金对他们来说可能是最容易理解的去中心化匿名货币了。这个松散的组织一年只做不超过十五单生意,规矩自然没有那么严格,不过后来有一次有人留下了一包装在天鹅绒袋子里的钻石——这实在是太过份了,接头人把硬盘丢进焚化炉里,留下了钻石。客户最终也没有找上门来,他们可能转而去委托俄国人了。

李尔雅的小组织独家经营着从比利时到美国的保密数据递送服务,他们自豪地宣称自己的服务提供了一条“没人能碰得着”的线下保密渠道,实际上也确实如此。通过现有的通讯网络传递一些见不得人的大数据包难免会被截获,谁也说不准自己的加密技术在面对量子计算机的暴力破解时能熬多久,回归原始的“手到手”网络可能还更可靠些。

这一次李尔雅收到了一个超出规格的数据包,足足有50gb。接头人说他是帮朋友忙,路上发生的费用自然由他来承担,因此也没有什么利润。帮朋友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不过现在是李尔雅呆在这间没有接通暖气的屋子里等着接收器以每秒500kb的速度进行下载。从玻璃幕墙里面往外望去,整个渔港的灯火都映照在玻璃上,这应该是李尔雅用过的视野最好的几间空屋之一,当然了,只有景色是不够的,她需要一些物质上的刺激才能坚持下去。

架在屋顶上的激光接收器接收到港区一栋高楼上以特定波长射来的激光,在监视器上看起来,只不过是一片灰蒙蒙的背景图像中一个明暗不定的亮点。只要能忍受高达15%的丢包率,在经过一系列验证和解码之后,传递链条就能将客户的数据递交给同样匿名的下一环。这种技术可以说非常简易,只要向客户们展示过一次,他们自己就能学着把同样的网络搭建起来。真正复杂的部分在接头人那里,招揽客户,接受投递,在李尔雅想来,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冷战戏码。

李尔雅猜想她的上一环大概真的拥有一条伪装渔船,有几次她被要求前往东海岸将接收器指向一个普通的渔港,接收从桅杆高度发出的激光信号。2015年以后,在天气条件良好的情况下,信号有时候也会从两三百米的高度发来,大概是接头人开始使用飞行桅杆了吧。

李尔雅纯粹出于好奇猜测着接头人的手法,她还没有傻到去刨根问底,加拿大那头的下一环也不会问她是怎么把数据送到加拿大海岸的。

进度条再一次走到100%,正在验证完整性,在特定空气环境中只有特定波长的激光才能达到理想带宽。在科帕沃于尔港区这个季节的盐雾环境里,最理想的波长是064μm,但是市场上能匿名买到的货架产品在这一波长上照射功率不足,数据传输过程中总会经历反复丢包、验证、重新发包的过程,严重限制了带宽。

在空无一人的办公楼顶层,李尔雅搓了搓手,屏幕发出的暗红光线被她捂在大衣里,应该不容易被外人发现,除非有人找到了激光器,顺着激光器的指向,使用军用级别的热像仪从另一个角度仔细检查这栋建筑,从楼顶开始一层一层地往下查。

她检查完文件完整性,哈希码与接头人提前交给她的序列完全一致。李尔雅向停在楼顶的无人机发送了一个回收信号,断开了有线线缆的连接,她在这间安全屋里借用的是大楼顶部灯光控制系统备份供电线路中的四条铜线来进行接收器——终端之间的连接,只要楼顶的防撞灯主供电系统正常,备份系统就不会接入,她也不用担心大楼保安会发现有人偷偷接入了他们的系统。

无人机嗡嗡响着从楼顶起飞,飞向李尔雅设定的回收点。而她本人,则准备直接走进消防楼梯,一边恢复被她劫持的监视器,一边冲进b2层的停车场,顺着检修通道离开,谁都不知道她曾经来过这,大概只有在大楼航行警示灯年检的时候才有人会发现备用线路的绝缘层上被环割出了两圈小口。

她合上笔记本电脑,穿回大衣。保温杯和防护眼镜盒在大衣口袋里晃荡着,提醒她在离开之前最好还是先喝一口甜得发腻的热咖啡,摘下激光防护眼镜,再出去面对寒风凛冽的世界。

李尔雅拧开杯盖,猛灌了一气,同时从立柱后探头望向激光发射器的方向,她只是想验证一下自己的想法:接头人不会亲自登陆冰岛领土,他只会偷偷放出一架中继无人机传输信号,这时候望出去,搞不好还能看到无人机起飞的那一刻。

谁料一串闪光打在她的护目镜上:点点划,划点,点划点,点点划,划点……

跑!

紧接着,一束流光自北向南而来,没入远处楼顶的黑暗中,闪烁的激光光斑随即消失,化作远景上一大团飞溅燃烧的金属碎片。

李尔雅摘掉护目镜,胡乱塞进口袋里,转身就跑,背包咚地一声砸在她的背上,飞溅的水泥碎片淋了她一头一领。她顾不得还原被她撬开的玻璃门,护着头蹿进了电梯间。她感觉到有一些粘腻的东西顺着领子正往下流,头颈之间没被绒帽护住的地方全被溅起的破片划伤了。

“打中了吗?”亚森骑士坐在米约尼尔森家的餐桌前,脚就翘在米约尼尔森先生流血的脑袋放过的地方。耳机里传来一声闷响,液压驻退机吱吱嘎嘎的复位声中混杂着扈从的一声叹息。

“没打中,先生。”扈从收拾起阵地上的米袋、防潮垫和射击卡:“近失。”

“好孩子,你自己回家吧,这里不用你的服务了。”亚森骑士对克勒蒙斯骑士挤了挤眼睛:“再赌一场吗?看看她是先回家还是去医院。”

“我不赌这些没用的东西。”克勒蒙斯骑士正襟危坐。

“那我就当你选医院了,毕竟你的扈从在那里。”亚森骑士说:“如果你赢了,我们就把之前的赌账一笔勾销怎么样。”

“我不赌。”克勒蒙斯骑士坚持道。

亚森骑士不折不挠:“你输了就多欠我一枚金币。”

“我不赌。”克勒蒙斯骑士说。

“买定离手。”亚森骑士兴高采烈。

克勒蒙斯骑士实际上更为悲观,自从1971年美元不再能直接兑换黄金之后,骑士团的运气就一天不如一天。1962年,骑士团还能借非洲国家杯的机会刺杀观礼的大魔鬼,到第二次石油危机之后,他们就只能干掉一些出来跑业务的普通魔鬼了。这些遥远的往事可以放到一边暂且不提,但是克勒蒙斯自己就可以从自己命运的轨迹上看出骑士团的衰落,他的第一任教官和主人就死在海湾战争之后的一次行动里。

当时魔鬼们撒着欢地在伊拉克收购古代文物,通过它们的物流渠道给萨达姆政权输送维护米格-25r用的苏制零件,布雷顿森林的蒙巴顿骑士成功地锁定了双方一次交易的现场,他并不在乎伊拉克空军多修复几架老掉牙的截击机——而且事后伊拉克军方也没有能力继续维持他们的“狐蝠”机队,飞机都埋在黄沙下封存,直到2003年美军把它们重新挖出来——他只想击杀一个大魔鬼。

克勒蒙斯当年只是一个普通的扈从,他被安排在目标区外大约3公里的地方操作迫击炮,蒙巴顿骑士的其他扈从们也悄悄地潜伏在各自的阵地上。他们等待着骑士主人的一声命令,让照明弹在预设位置引爆,照亮一片几乎没有阴影可躲藏的区域。蒙巴顿骑士和骑士见习们会破坏掉可供魔鬼逃跑的门,同时尽可能地破坏魔鬼的身体,好让它体内储存着的亡灵暴露在和阳光一样耀眼的光线下。

克勒蒙斯一直没有等到那声命令,蒙巴顿骑士默默无闻地死在了沙漠里的某个角落里。克勒蒙斯自己在沙漠里逃亡了两周,从而成为了骑士见习。

“万一她没有去医院,没有去港口,也没有回家呢?”克勒蒙斯骑士提醒自己的搭档:“这几年来,我们的行动总是出现一些计划外的疏漏。”

“那是因为他们太不小心了。”亚森骑士算了算时间,目标应该已经下楼了:“5-1,看到目标了吗?”

5-1一直没有答复。

李尔雅确实已经下楼了,她刚走到检修通道的末端,正准备爬上梯子,猛然听到盖板上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她跳下梯子转身就跑,一具尸体从梯子顶端跌落下来,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是来接你的,跟我走。”梯子上有人用英语喊她。

鬼才信你。李尔雅拔腿就跑。然而,在狭长的走廊的另一端,密集的脚步声正在靠近。

亚森骑士遥控着他的扈从:“5-2,看到目标了吗?回话。”

扈从5-2正要转过狭长走廊的最后一个弯,他挥挥手让保安们退后,自己弯下腰,从比较低的位置探头出去看:“主人,我……”

一颗45史密斯-维森手枪弹掀翻了他的头盖骨,跟在骑士扈从身后的保安们看着今夜突然前来巡查的“总公司督察员”侧着身子软倒在地面上,血溅了一地。他们最多只装备了两支泰瑟电击枪,根本没法对抗这样精准犀利的火力,只能像一窝受了惊的鹌鹑一样缩在走廊拐角处。

“报警吧,报警!”保安们发了一声喊,争先恐后地往回跑。

在枪响的同时,李尔雅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地面上。她蹬着靴子在地面上爬了两下,忽然浑身一轻,被人揪住领子提了起来。

“走!”枪手说。

李尔雅刚刚站稳,正准备一脚踢到劫持者的胯下,膝盖就被他按住了。她的腿蹭到了一件硬物,是那人握在手里的手枪。

“先出去再说。”枪手说:“你可以叫我螳螂。”这个枪手看起来还很年轻,但是他的头顶却光溜溜的,只有脑袋两侧有一些青灰色的发茬,有点像年轻时的杰森斯坦森,只不过长了一副东亚面孔。

螳螂推着李尔雅上了梯子,用手里的巴西产1911指着走廊的另一头。他倒退着踩上两级梯子,手一撑一拉转身就爬了上去,这次他要保护的目标已经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狂奔了起来。螳螂连赶两步,又一次揪到了她的领子。

“你在学校里不会当过什么舞会皇后吧。”螳螂喘着气,把目标拽进一条背巷:“有没有人说过你是学校里最漂亮的女孩子?”

李尔雅被拽得晃来晃去,倒是腾出手把绒线帽子往下拉了拉。这两个问题莫名其妙,她都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有没有人这么说过?”螳螂又问了一遍。

“没有,怎么了?”李尔雅答道,心里加了很多台词:*你*的,没有,操*妈*,怎么了?*!*!*!

螳螂严肃地低头看了她一眼,他似乎有一套判断对方是不是在说谎的小窍门,李尔雅也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骗他。

“很好,”螳螂有些伤感地说:“这意味着你能活下去了。”

006、狂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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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6日

冰岛,雷克雅未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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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尔雅对她现在的处境很不满意,被人莫名奇妙地“保护”起来,一般来说意味着和自己惯常的生活说再见。

“你的下一环把你给卖了。”螳螂搂着她穿过街道,手枪就藏在夹克口袋里。

李尔雅觉得自己的工作价值被人全方位地否定了:“这不可能!”

在李尔雅控制的冰岛——加拿大这一环上,她总能找到一艘经过圣罗伦斯湾的渔船,多半是她舅舅阿尔弗森的,她给自己编了一个故事,说她的硕士论文需要采集加拿大海岸附近的气象数据,而她又负担不起一年里多次前往加拿大的费用。李尔雅的母亲去世之后,阿尔弗森舅舅似乎想负担起她母亲家这边的责任,对这样的要求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他把李尔雅这个“小科学家”介绍给了他在酒吧里所有的朋友,大多数都是渔民,都不介意李尔雅把她的气球和气瓶塞进渔船里。

反正她又不把东西弄上岸,对吧。

这一次,李尔雅计划前往拉罗眠,在一个约定的时间和下一站的信使建立连接,这一次传输时间会很长,所以李尔雅准备了一个更大的气球以挂载更多的电池,这些东西还放在家里的车库里。

“我必须得回家一趟。”李尔雅告诉螳螂,没有尖叫也没有反抗,她觉得自己冷静得就像一片放在冰块上的腌黄瓜。

“你回不了家了。”螳螂说:“他们用预言术看到了你的气球,通过气球找到了你家里,现在你最不能去的地方就是家里。”

预言术又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李尔雅压着声音问他,他们这会儿刚走过一间酒吧,今晚的狂欢才刚刚开始,音乐和鼓点穿过墙壁透出来,和酒吧里晃动的光影一起投影到街道上。

螳螂大概是没听清李尔雅的问题:“他们——骑士团——碰巧抓住了你的下线,他是你们整条链条里最薄弱一环。”

“他?”

“32岁,男性,高加索人种,没错啊。”螳螂解释说:“你以为他是一个‘小巫师’,对攻破各种安全系统很有研究,其实他只是把驱动器装在车后备箱的cd机里,开车越过美加边境而已。”

李尔雅想明白了链条的后两环:“他想拿两份钱……”

螳螂侧过身,好像是挡住了一个路口的摄像头:“总之这次他给抓了个正着,越境的地方离骑士团的老巢太近了,他倒没有直接供出你,不过骑士团顺藤摸瓜找到了他家里,把他的接收设备全端了。”

螳螂拉着李尔雅又转进一条背巷:“用他的设备作为触媒,在预言中他们看到了你的某样东西……找到你并不难。”

“预言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尔雅实在忍不住:“是nsa的新系统?”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魔法那种?”李尔雅实在想不到还有别的涵义。

螳螂止住脚步,侧转身挡在李尔雅身前,一辆支着天线的白色厢式货车刚好从巷子的另一头路过。

“你已经进入了有魔法的世界,小姐。”螳螂忍着没有长篇大论地纠正她——预言有多种方式,有时候,人们通过献祭得知未来的某一种可能,传统的预言术师们相信他们看到的未来景象经过了神明的挑选,而这种挑选总是不乏恶意的。有时候,人们向一个潜居于地球深处的古老存在祈祷,以获得一段她的记忆,然而最初书写祷词的文明早已逝去,在现在这个时代,所有的祷言听起来都和魔咒没有什么区别。

螳螂没有解释那么多,他说:“以后你处理自己的个人物品的时候要更小心些。”

与此同时,扈从们正在全城范围内搜捕。就算把周围的卫星城区算在一起,雷克雅未克也不算是一座很大的城市,旅游手册上往往称之为“精致”,然而对于逃亡者们来说,这里缺乏足够的空间去躲一整夜。李尔雅只知道他们现在正沿着一块暗区的边缘行动,离联网的摄像头往往只有一个街区的距离,她知道应该怎么在尽量不留下数字痕迹的情况下穿过城市,对暗区范围的记忆在这几年里已经成为了她生活中的习惯。她知道这条路线,只是很少使用,因为这一带太……热闹了,不是她应该经常出没的地方。

“你的上线有没有告诉过你,每次都要更换新的设备,不要放在家里?”螳螂问她。

李尔雅回想起那个神秘的接头人……没错,他每次都打来足够更换设备的钱,但是李尔雅只以为那是额外的分红,再说如果每次都去购买新设备,她赚的就不够多了。在今天之前,她还以为重复使用一些设备在技术上并不危险,在技术上……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螳螂这会儿已经提前为李尔雅遮挡了两三辆样子差不多的厢式货车,再傻的人也明白情况有点不对。

“去门那里。”枪手想到她一定会追问下去:“一扇离开这里的门。”

李尔雅觉得挟持者在精神上有很严重的问题,但是枪在他手里:“去哪的门?”

“替代生命世界。”螳螂怕她听不懂,补充道:“就是你们常说的地狱。”

李尔雅奋力挣扎了起来,这人真的有病!枪手搂着她的左肩,李尔雅想甩开他,自己的肩膀却被五指牢牢扣住,她用指甲去抠那只手,结果只抠到了射击手套粗糙的表面。于是李尔雅又伸手去抓枪手的脸,准备给他两下狠的。螳螂只能松开口袋里的枪,刚好挡住了这一下。李尔雅这下抓到了机会,抬脚用靴子跟猛跺枪手的脚背。

螳螂吃不住这接二连三的攻击,终于松了手。目标一边用冰岛语喊叫着一边沿着人行道跑远了,螳螂正想追上去,街对面已经有几个青年男子穿过车道向他跑来,看样子是要见义勇为了。

螳螂把手伸进口袋,关上保险,把口袋拉链拉上,准备和他们讲讲道理。他看得出跑来的三个人各有各的想法,跟在最后的红发小胖子只想打打太平拳,而领头的那个又打了太多类固醇,一身肌肉发挥不出多少作用。螳螂准备躲开大块头,干掉他身后那个中等个头的大脑,然后再去追人。不甩掉这拨人会造成太大的变数,现在形势已经失控了,最好不要让它变成彻底的混沌。

螳螂沿着人行道继续往前走,他的移动使得后面追来的人的队形拉成了一个横排,沿着车道走向了十字路口。小胖子会掉队,再多走两步路他就要跟不上了。螳螂继续穿过路口走向对面,他身后的年轻人正试图喊住他,这个时候大块头会冲上来抓住他的肩膀,而那个中等个头会保持自己的节奏。所以只要躲开大块头自信过头的抓握,“大脑”就会完全暴露在他面前。

枪手想得很好,只不过他刚走过街口,身后就传来了一声巨响。他转过头,只看到一辆黄色的dacia1410轿车拖着两道黑烟旋转着漂移到另一边去了,“肌肉”和“大脑”在车停下之后好一会儿才落地。

车里的两人开门下车,气势上就不像是普通的交通肇事者,螳螂心中一凛,来不及掏枪,先躲回了墙角后。街头拐角的杂货店两面都是通透的玻璃,好在里面还有几排货架遮挡一下。螳螂让开一个从杂货店里走出的顾客,躲在一排金属篱笆后,期间还和那老头子古怪地对视了一眼。就在这个时候,一颗子弹穿透了两面玻璃橱窗,在街对面的墙壁上砸出一片飞溅的火花。

橱窗玻璃顿时崩碎成一大堆边角圆滑的小颗粒,顺着台阶滚落一地。螳螂还击了两枪,这下大家都明白发生了什么,街那头看到车祸死者的目击者也在同一时刻尖叫起来。

螳螂听见商店另一边有人拉动泵动式霰弹枪的护木,等了半秒伸出手往货架下露出的一条窄缝射击。在窄缝的另一头,骑士见习刚上好了一发包含磷粉的12号口径独头弹,正要探出头,一发跳弹从他面前擦着鼻梁飞过。

“他还在那,还在那!”手持霰弹枪的骑士见习喊道。

他的搭档爬上商店的地面,踢翻了一架子薯片,踩着破碎的包装袋穿过商店。他希望自己的搭档不要瞎他妈乱喊,暴露自己的位置。

霰弹枪手又试着低姿绕过混凝土拐角,刚一伸出枪管,一发子弹撬飞了一小块混凝土。

“操!”

霰弹枪手叫了一声,发狠转过枪管盲射了一枪,子弹不知道打到哪里去了。他还没来得及收手,左手就失去了知觉,收回来一看,食指和中指少了两段指节。

“操!”霰弹枪手又喊了一声,他的队友翻过收银台,手中的105寸枪管的ar指向了店门口阶梯外的一段护栏。他们本应该沿着街道展开,给步枪手足够的角度,也拉开一定距离免得被对手的区区一把手枪威胁到自己,但是这只魔鬼的射击实在是太过精准,逼得他们就近寻找掩体。

步枪手穿过千疮百孔的木制货架向队友使了个眼色,霰弹枪手用大腿夹着他的雷明顿870用右手又上了一发子弹,用残手托着探出去打了一发,换来了一枪果断的还击。他们不是很清楚对手枪里还有几颗子弹,于是霰弹枪手用剩余的三根手指卡着护木边缘又上了一次弹,从更低的位置探出去盲射,这一次还击的子弹命中了枪管。

对手最多还有一发,拼了。步枪手稳稳预瞄着目标可能藏身的位置,快步走下阶梯。他听到了一声枪响,搭档的一声痛叫,然后是微弱的空仓挂机声。他直接跳进了搭档和目标之间的射击线,却没看见人,只听到金属摩擦尼龙的声音。紧接着,他的大脑停止了运作。

螳螂一手按着步枪手的武器,一手把住从喉结上方捅进脑干的匕首,推着他走了几步,直到死尸失去平衡要向后倒下,这才借力拔出匕首,在尸体倒下的一瞬间掷出匕首,正中霰弹枪手的面门。

他在原地慢条斯理地给手枪重新上好弹匣,这才走到霰弹枪手的尸体边,拔出自己的匕首。死尸的胸前透着一丝微光,螳螂也没有放过,从死者脖子上扯下一串护身符。这就是螳螂不想要的混沌,现场横尸五具,老头倒在螳螂身后的人行道上,尸体背上的一个洞里还冒着粉红色的烟,纸袋里的东西滚落一地。这真是见了鬼了,警察来得很快,这时候螳螂已经可以听到警笛的声音了。

他对着霰弹枪手的尸体连开五枪,子弹入肉的声音吓走了周围开始好奇的平民:“老曹,接下去怎么走?”

老曹用后爪挠挠耳朵,激活了麦克风:“目标拦了辆车,大概是要回家。”

螳螂只能转身去找步枪手的那支短管ar-15,枪上挂了太多的“反魔鬼战术灯”,拿起来不是很顺手:“知道她的具体位置吗?”

“出租车公司的数据总是滞后的,他们正在向北行驶。”黑猫老曹跳向相邻的另一户人家的屋檐,寻找一个信号更好的位置。

螳螂坐进那辆dacia1410的驾驶座,引擎根本就没熄火,他挂上档,松了手刹:“我应该往哪走?”

“掉头。”黑猫看了一眼地图,指挥他:“边开边查吧。”

“联系老板就近再开个门吧,我们不可能带着她再回到一号门。”

他们的老板才真正算是魔鬼,这两个小喽啰一个是只简配版的情报支援猫,一个算是贷命还魂的死人,每天都被利息追着跑,这种时候只能看老板的心情。

黑猫有些烦躁地开始向老板祈祷,它很清楚老板那副甩手掌柜的做派,他是哪种只要塔山不要数字的人。对老板来说只要计划他看得过眼,事情就一定能这么办成,中间出了任何岔子都是员工能力不足的问题,这种态度根本就是和这个充满了随机性的世界叫板。

“你先把人找回来,老板那边我在联系。”黑猫只能安慰安慰螳螂。要知道普通的死魂灵早就在替代生命世界的边境检查中声明放弃了自己的执念,变成懵懵懂懂浑浑噩噩的冥界居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反复过着自己生命中最难以忘怀的那几天日子。而像他们俩这样放不下执念的亡者,宁愿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也要继续达成某种目的,弥补某些遗憾,获得某样体验……这种东西在人类世界一般被称为厉鬼,直到今天还在一些原始宗教中受到广泛的崇拜。

螳螂作为一只有编制的厉鬼,他的执念就恰到好处地被融入到了这次行动中,算是人尽其才鬼尽其用。螳螂对自己“保护特定类型vip100%失败”的身后名极为不忿,其实一共就只有两次失败的纪录,后一次把他自己也害死了,真没有必要说得那么难听。

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除了执念之外,就只剩下一个代号。他倒不是为了去改变前同事们在朋友圈里写的“螳螂60生前轶事二三则”,也不是想夺回什么失去的东西,他甚至没想去争辩自己在风盔城事件中应该负多少责任。

在2017年3月8日这天,驱使螳螂60在通往雷克雅未克的街道上狂飙,直奔第一拦截点而去的,是一种在灵魂深处燃烧着的未完成感。他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有责任没尽到,有任务没有完成。

如果说地狱中确实存在惩罚,那这就是了。

007、谍影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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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8日

冰岛,雷克雅未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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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撞击发生之前,螳螂突然想起来问老曹:“她系了安全带没有?”

老曹接入出租车调度台:“yl803,让你的乘客系上安全带,你已经收到一张罚单了。”

驾驶员好像确认了一下:“这怎么要给我罚单,她一上车就系上了啊……”

老曹指挥螳螂:“左转,准备撞击。”

出于人道主义,它又切回了调度台,告诉出租车司机:“准备撞击。”

“什……”出租车司机有些茫然。螳螂从路口拐弯并入道路,用引擎盖左侧别了一下出租车,把它顶得横过来,停在路中间。他没打算杀人,所以截停了出租车之后也没有继续顶翻他。

出租车司机正准备下车理论,正好看到螳螂握着手枪滑过引擎盖。枪手检查了一下副驾驶席,把手枪收在胸前又偏偏头快速扫视了一眼后座。

“人呢?”螳螂操着半生不熟的冰岛语问司机:“那个小姑娘呢?”

“下车了。”司机双手抱头跪在车门边:“我没看见你的脸,拜托,我什么都不知道……”

螳螂把他踢到一边,拉开车门,打开后备箱:“你笔直往前跑,到第一个警察局报警……快,跑吧。”司机大概是电影看多了,还以为是什么变态杀手的心理游戏,磨磨蹭蹭不敢跑。螳螂没有管他,只要没有威胁就行了。

目标果然没有藏在后备箱里,不然还真是件棘手的事情。

“咪咪,人在哪里?”螳螂坐回车里,他知道老曹不喜欢男人这样喊他,不过现在螳螂心情很糟糕,他也想让老曹体验一下。

老曹无视了螳螂的恶意:“你直接去她家拦她得了,我在排查交通违章摄像头。”在雷克雅未克城区里,暗区的分布并不连续,李尔雅早晚要出现在某个镜头里,就看谁先找到她了。

“如果他们先找到她,她就死了。”

李尔雅现在还活着完全是凭运气好,老曹忍不住埋怨了一句:“你不应该松手的。”

“不松手,我就只能弄伤她了。”螳螂也很无奈,基层就是活难干钱难赚屎难吃,领导一拍脑门,他就要以保护重要人士的标准来执行一次不折不扣的绑架行动,螳螂只感到束手束脚:“出租车的行驶路线和暗区有多少交集?”

“给你标出来了。”老曹踩着积雪在院墙上移动,他不能老呆在同一个地方,现在还没到猫老呆在一户人家门外讲一夜外语的季节。

螳螂在城市另一边翻了翻眼睛,把地图选出来叠加在视野上。他看到在出租车可能的行驶范围内,有两三处和暗区相交的地方,螳螂凭直觉选了最靠北的一处。在地图上,这处暗区与北面面积更小的一串珍珠项链似的监控盲区连成一线,不过相互之间都隔着几百米的距离。无论李尔雅是怎么穿过去的,总不会走的下水道,她身上穿的棉毛衣服吸味儿,一个女孩子总不能带着一身下水道味儿回家,螳螂觉得自己只要提前绕到北面就能在街面上截住她。

实在不行,他还能踩着骑士团的尸体一路杀过去,只要把这些脑子有些不正常的狂信徒杀光,李尔雅也能获得暂时的安全。他腾出手把立在驾驶座边的短管步枪扶了扶,在后视镜里,他看到一辆警车正要通过他身后的一个路口,好像听到了指挥中心的新命令,掉了个头直追上来。

“警察可以打吗?”螳螂问。

“我怎么知道。”情报支援猫还在检查交通摄像头:“这我怎么知道?我只是一只小猫咪啊……等下,我知道她在哪了。”

情报支援猫调整了一下它的声线,告诉跟在螳螂身后的警车他们跟错了车。但那辆警车还不依不饶地跟在后面,老曹也没什么办法:“你不能袭击无关者,城市很大,你能杀的只有骑士团的人。”

螳螂在频道里骂了一声。老曹接着指挥他:“上s6公路,快。”情报支援猫在车流中寻找曾经违规转向,违规在道路中间掉头的车辆。这只是冰岛的普通一夜,不应该有那么多兴趣使然的违章司机,老曹跟踪这些车辆,找到他们运动方向的汇集点,就算对手已经知道了李尔雅的位置,螳螂一样有机会赶在前面。

“我又看到那种厢式货车了,就在我前面。”螳螂想确认一下那是不是骑士团的车辆。

老曹看不到他视野里的车:“前方200米有个摄像头,我会确认,保持你的位置。”

然而这会儿已经不需要确认了,螳螂看到前车推开了一边车厢门,真是信了你的邪!他只能加快车速,把自己藏到那辆小货车右边一个不容易被打到的地方,身后的警车拉响了警笛,正开始喊话,无非就是那些要他把车靠边停下等待检查的套话。

螳螂刚躲过货车后厢的射手,就看到副驾驶席上有人已经举起了枪,他只能松开些油门,把车往后挪了点,逼得货车副驾那个枪手探出身子来。这一退,让车厢里的人找到了角度,在螳螂的车后留下了一串弹孔。

“妈的!”他右手扶着方向盘,左手抽出那支ar,交到右手上解开保险,左手握着护木稳住武器,加油门上档位,手握回ar的手枪型握把上,左手一打方向盘,正好躲过一串直奔驾驶席而来的子弹。子弹在引擎盖上溅出一串火星,水汽蒸腾而起,见鬼,是水箱被打穿了,蒸汽在螳螂和指向他的那把枪上的四支surefire之间形成了一道不稳定的屏障。

排你的队去吧。螳螂连续抠动扳机,强光一下子就从他的脸上挪开了,变成挂在车门外晃晃荡荡,映照在地面上的古怪的四叶幸运草形状的光斑。车厢后面的射手对跟在他们身后的警车打了一个整弹匣,警车在道路中间急转,然后侧翻了。

螳螂没管身后的巨响,他把自己开到和货车驾驶室齐平的位置,把枪架在扶着方向盘的左臂上射击。货车驾驶员这会儿正别别扭扭地从座位上站起身,忙着把搭档溅在风挡上的血和脑浆擦掉。螳螂打了四枪就忍受不了过于明亮的枪口焰和噪音,停手想观察一下射击结果。实际上他打得很准,目标今天倒了血霉,货车司机腋下中弹,肺脏和心脏的碎片混合着一大堆血肉从身体另一侧喷射而出,几乎被打断的手臂拖着方向盘一转,整辆货车朝螳螂的小车压过来。

螳螂踩住离合,轻点刹车,让开失控的货车。后厢里的枪手还不知道自己正面临着多大的危机,趁这个机会对着螳螂猛烈射击。螳螂只能穿过自己破碎的风挡和发动机盖下喷出的蒸汽还击,短管ar的枪口爆出一团又一团巨大的闪光火球。

对他正在发射的含银子弹而言,105寸枪管还是太短了,不够弹壳里的装药完全释放能量,太多的可燃微粒跟在弹头身后,在枪口被点燃。

螳螂眯着眼,尽量滤掉一点近在咫尺的强光,货车车厢里的一个枪手胸前中弹,他大概也穿了什么防弹衣,一时没死,还挣扎着想反击。可惜,这时候货车已经撞到了桥边的护栏,他整个人都在惯性的作用下飞进了货仓里面,脖子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歪向一边。

交通事故之威,竟恐怖如斯!

“我的车要炸了。”发动机温度已经过高,温度警示灯在仪表盘上已经亮了有几分钟了,引擎盖下面也开始发出哼哼哧哧的拉缸声音。

情报支援猫也很无奈:“你能熬到桥头另一边吗?”桥另一边有几辆使用电子钥匙的新车,他把那些车全都解了锁,希望螳螂至少能混上一辆。

“希望发动机别炸在我的脸上。”螳螂在破车里已经可以看到引擎盖下的黑烟了,大概是机油快烧起来了。他干脆把车停在路中间,下了车,只带上了自己的手枪。

桥那头已经拉起了一条警戒线,红蓝两色闪成一片。

“看来咱们今晚就到这了。”螳螂撩开夹克后摆,把枪别进裤腰。

老曹建议道:“跳下水?”

“你没看到下面的冰吗?”这是靠近北极圈的三月!

老曹躲过一个路人,跳过栅栏躲进一丛被积雪堆成了雪球的灌木:“你的血都比水冷了!跳啊!”

在桥另一头设立封锁线的警察早就看到了桥上的交火,他们本以为今晚会是个死伤惨重的夜晚,结果嫌犯直接从桥中间跳下水去,在没有冻牢的冰面上砸了个口子。

年轻的鲁本问他同车的搭档:“我们要去岸边等他上来吗?”

老警察钻回车里:“等个屁!”这样落水的人等于已经死了,低体温症根本不会给他在冰面下另找出口的机会。到第二天一早,冰面下的潮汐就会把尸体卷进海里去,根本不用费心去找。总调度命令夜班巡逻队沿着河岸加强巡查,这条命令也不过是坐办公室的慷他人之慨,而应急机动队则可以回到暖气充足有wifi的地方继续待命了。

螳螂并没有觉得冷,实际上,他其实没什么感觉,除了有些湿,有些闷以外,一切都挺好的。

“我怎么办?徒步去追人?”

老曹的声音在水下听起来闷闷的:“这你别问我呀,毕竟我只是一只小猫咪。”它尽量给螳螂规划了一条路线:“两分钟里你能游到北岸吗?”

“你特么能游到北岸吗?”螳螂在冰水混合物里吐出一串气泡:“哦,对哦,你又是一只小猫咪了。”

老曹死后其实还是很享受这种斗嘴的,它生前就没有什么朋友,甚至和家人情感上的联系都很淡薄,在它相当大的一部分生命中,它最熟悉最谈得来的是自己所在单位的战友们。

老板也喜欢它这样简单的人际关系,他只有这么点编制,很单纯地就想招个能用的人,把他弄成一只好用的猫,不是来帮员工全家鸡犬升天的。

老曹也没有什么办法,他毕竟……总之这只阴险的老猫又一次找到了家庭安防系统上的漏洞,一次点亮了一大片住宅的防盗警报。你看,在这样一个危机四伏的夜里,让一些人提前结束派对回家,一些人从沙发上起来走两步应个门,其实并不能算作伤害到无关人员——在魔鬼的世界要混得好,主要是要学会用自己的思路去解释既定的规则,并佐以一定的幽默感。

螳螂就学不会这个,他比较习惯按部就班地照着规矩做事,说实在,他这样的更适合去友商的赌场上班儿。

螳螂本人并不知道他的搭档正趴在米约尼尔森家对面的院子里编排他,他好不容易用手枪枪柄敲开了一块将将要冻到一起的浮冰,趴在冰面上一拱一拱地爬上了岸。

螳螂拉动了一下手枪套筒,倒掉枪膛里的积水,现在他没时间把武器分解了一件一件擦干,只能时不时动一下,免得机构之间的积水结冰冻起来。

“如果你跑得快的话,前面还有一辆警车可以用。”老曹注意到他追踪的骑士团车辆都散开了,不再向某个特定的目标运动,事情正在起变化,而且正朝着他们不喜欢的方向变化:“我建议你直接过来,他们开始搬场了。”

螳螂简单地回复道:“明白了。”他又拉了一下套筒,捏了捏握把保险,一低头钻进车里,用枪指着年轻的警官:“开车。”

鲁本之前正神游物外,一个不留神就被人钻进了车里,带他的老警察正在街另一头挨家挨户敲门,不然看他这样心不在焉的样子早给他后脑勺一巴掌了。

螳螂从鲁本的枪套里抽出他的glock17,鲁本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平时他们根本不佩枪,最多带一罐催泪喷雾,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身上还有一件武器可以被人抢走。

“开车。”螳螂湿答答地坐在副驾上,轻轻拉了一下抢来的手枪的套筒看了一眼,子弹都没上膛。他把glock17揣回夹克口袋里,照旧用他的1911指着警察:“先开起来,走。”

这辆上了岁数的福特蒙迪欧终于在一支手枪的威胁下开动起来。

“你要不要把温度调高点?”鲁本问,怕螳螂听不懂,他用下巴指指中控台:“a/c,先生。”

螳螂湿哒哒地把警车副驾变成了一片泽国,皮革泡在一小汪积水里,发出古怪的响声。他语气生硬地报了地址,让警车停在一个街区外。

鲁本应该是那个更紧张的人,毕竟他现在被一支手枪指着,而且他还弄丢了自己的佩枪,回去肯定要丢工作了。然而螳螂现在并不比他更轻松,老曹刚刚告诉他,骑士团的卡车刚刚开到米约尼尔森家门外,他们正在往上搬李尔雅的硬件设备,哦对了,还有一只尸袋。

“那是她爸吧,作孽啊,小姑娘……”老曹只能撤远一些,他还不想触发骑士团的护身符:“……哎,等下,我看到她了。”

“在哪?”螳螂只能祈祷不是在另一只尸袋里。

老曹撑着屋顶落水管和墙面之间的夹角,三跳两跳上了房顶,瞳孔放大,尽可能地多吸收一些光线:“目标还活着,注意,目标还活着。”

“给我一点视野。”螳螂说,同时还摆了摆手枪,让小警察少听多看专心开车。

老曹尽量维持自己的脑袋不动:“你刚进入范围,准备视觉直线连接。”

话音刚落,螳螂就感觉自己进入了一只蹲在房顶上的猫的脑子里,古怪的视野范围,古怪的色彩和古怪的瞳距综合在一起,带来了一种少有人体会过的晕眩感,像一柄刚捣过臭鱼烂虾的臼杵在毫无前戏和润滑的情况下捅进他的脑子里一样。

他看到一个绿莹莹的人影挟持着一条金黄又雪白的炸鱼色人形走出房子,在车道上停下了。

老曹有些不好意思地“咪哎呀”了一声:“唉我毕竟是一只……”他听到了有车停下的声音,不过大多数人类都没有这么敏锐,潜伏在在米约尼尔森家周围的骑士团成员还没有察觉到不速之客的到来。

螳螂从口袋里掏出小警察的glock17,卸下弹匣,随手丢到车窗外的积雪里,他把手枪扔到后座上,开门下车。

“谢谢你载我一程。找到你的枪你就可以回去了。”螳螂最后说,他的枪口终于从鲁本的脑袋边挪开了。

在螳螂右手边,只隔着两排最普通不过的,普遍一层,最多两层的民宅和积雪覆盖的花园,亚森骑士正搂着李尔雅。

他的语气让李尔雅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小姐,我只是出于礼貌让你配合的。”

他说的有一部分是实话,活体在预言术中确实是很好的触媒,当然一具尸体也能凑合着用。

能捉到李尔雅本人算是今夜的意外之喜,他们本以为离接头人这么近的一环应该更有经验一些,在行动的一开始,他们就在追求战斗中留下的身体组织,一些血液或者几段残肢都可以,没想到能这么轻松地捉到完整的、活着的李尔雅本人。

克勒蒙斯骑士站在李尔雅的对面:“你的父亲会在我们的设施里停留一段时间。我个人建议你在这段时间里,对自己的命运做出更负责任的选择。”

“不见到他本人,我一句话都不会跟你们多说的!”李尔雅有些声嘶力竭,她那顶毛线帽子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棕色的长发被寒风吹得像是一片即将散去的云。

这句话她已经重复过很多次了,其实是毫无意义的。

亚森骑士勒着她的脖子,手枪的枪口就顶在她的后脑勺下面一点:“傻孩子,我们不需要你说什么,你闻起来……”

他忽然警惕地把自己藏到了李尔雅的身后,喊道:“出来!”他胸前的分形复式十字架变得暖烘烘的:“邪魔!出来!我以国际货币基金协定之名命令你!从阴影里走出来!露出你的真面目!”

喷了!螳螂第一次和正经的布雷顿骑士团成员交手,没想到他们真能有这么迂啊。他轻轻拔出匕首,把骑士团的暗哨放倒在地上。

他悄悄地跨过篱笆,换了一个更好的角度。他也许能干掉几个外围的小卒子,不过谁都知道少几个外围人员对行动成败根本没有影响,而那个能影响任务成败的人正躲在李尔雅身后。

要是老板能管管这事就好了。

螳螂穿过院子,躲着窗子里透出的光线,从窗台下绕过去,准备从车库后面找到射杀劫持者的机会。亚森骑士还在大喊大叫,他把李尔雅挟持着退到了货车边上。

“无线电检查,看看少了谁。”亚森骑士忽然命令道:“一个一个报数。”

螳螂知道这样很快就会暴露他,不过这个命令也分散了他面前那个骑士扈从的注意力。螳螂耐心地等他报完到,一匕首从扈从的脖子右侧刺入,一直刺到刀尖从脖子另一侧露出来。

螳螂捂着扈从的嘴,把匕首往前推,直到切断了他的半个脖子。

“出来!邪魔!我以国际复兴开发银行协定之名命令你!说出你的名字!从你藏身的地方出来!”

我出你奶奶个腿儿。

螳螂差点没憋住笑,他贴着车库的墙摸出去,院子另一头有人正在搜索没有回报的同事,用不了多久就能发现尸体。他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好位置,正好在挟持者的侧后方,能看到整个场景。亚森骑士夹着李尔雅,躲在女孩和货车车厢形成的一个小夹角里,枪就抵在她的脑后。一个灰白头发的高瘦中年人站在车库前的车道上,正好夹在螳螂和挟持者之间,不过还好没有挡住射击线。

螳螂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先打离他近的这个中年人还是打看起来更年轻些的挟持者。

这时候,螳螂听到那个灰白头发的特工说:“算了,不要求全,带尸体回去就行了。”克勒蒙斯骑士吩咐道:“打心脏。”

亚森骑士对预言术所知甚少,他是21世纪典型的那种自视甚高,实际上又可以说是不学无术的年轻人,以为搜索引擎上搜到的东西全是自己懂的。现在,他为自己的狂妄和无知付出了代价,他一移开指向李尔雅后脑的枪口,螳螂就开火了,45口径空尖弹把亚森骑士的浅薄思想统统糊在了货车的车厢外。

克勒蒙斯骑士并不是那种喜欢拿个次好的成绩回去交差的人,亚森骑士对他的搭档,一个看起来很平常的老头子了解也太少了,导致他自己沦为了克勒蒙斯骑士的诱饵。

克勒蒙斯骑士早就预料到了螳螂可能出现的几个位置,螳螂刚一开火,克勒蒙斯骑士就转过身来。在转身的同时,骑士从怀里抽出一支小巧的ppk,第一枪就撕掉了螳螂的右脸颊。

螳螂别无选择,只能顶着车边猛然亮起的照明灯,朝李尔雅冲去,他躯壳里蕴藏的黑暗从脸颊边的伤口流淌而出,消散在强光里。

“杀了她。”克勒蒙斯骑士下令。

他知道螳螂只能把子弹用在他的手下身上,扈从和骑士见习们如果能熬过这一关,自然有一个骑士位置等着他们,比方说今夜亚森骑士空出来的那个。

螳螂被克勒蒙斯骑士打得千疮百孔,他体内的黑暗快速地消散着,他愤怒地瞪着正站在一边好整以暇地给ppk换弹匣的骑士,却又无可奈何。扈从们不要命地冲进他的视野,一个个都毫不犹豫地举枪向李尔雅瞄准。小姑娘蹲在地上,抱着自己脑袋,以最高的音量尖叫,好像这样就能抵挡子弹一样。

螳螂在几秒里就清空了1911里的8发子弹,骑士扈从们的尸体在货车边躺了一地。

克勒蒙斯骑士垂下枪口,对着螳螂的左腿猛抠扳机。螳螂还挣扎着向李尔雅抱着头蹲着的地方靠近,忽然向左一歪,倒在地上。

他的左腿已经被强光完全驱散了。

克勒蒙斯骑士继续向螳螂的身体倾泄着弹药,他脸上的表情不像之前那么冷漠,倒像是在享受这个过程。

“虽然你只是一个小魔鬼,但是你的毅力确实让我刮目相看。”克勒蒙斯骑士说道:“不过,你那些肮脏的货币和交易就到今天为止了。”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特别的弹匣:“以美联储的名义,我命令你离开这个世界!”

“滚开!邪魔!”他抠下扳机,特制的铜披甲黄金弹头在螳螂身上砸出了一个冒着黑烟的坑,地上又多了一滩破碎的血肉。

“滚开!邪魔!”一只猫扑上来想咬他的手,骑士并没有吝惜枪里的弹药,一枪把它打得在半空消散,只留下几块pcb板、芯片和电池落到地上。

“滚开!邪魔!回到你的世界去!”

“滚开!邪魔!”螳螂想抽出匕首,但是他的右手只剩下两根能用的手指了,手掌像被虫蛀剩的菜叶子一样,又挨了一枪,终于在空气中化为无形。

克勒蒙斯骑士把螳螂的匕首踢到一边,用枪指着他:“滚……”

螳螂甩出左手,打了李尔雅一巴掌,终于把她的尖叫声给打停了。

“你父亲已经死了。”螳螂说。

这一瞬间,所有事情发生的速度都变慢了,克勒蒙斯骑士听到自己慢慢张开口,把那个“开”字拉长成了完全无法分辨意义的白噪音。

他感觉到自己身上挂着的那串骷髅念珠正在快速旋转,骑士不知道这是什么现象的标志,骑士团的老学究只告诉他高等级魔鬼出现的时候骷髅念珠必定会发生转动。

一个人在克勒蒙斯骑士的身后打开了米约尼尔森家的大门,在这凝固的一霎那中走到克勒蒙斯骑士的身边,轻巧地从他手里取走了手枪,随随便便地揣在兜里。

“晚上好啊。”老李把骑士的武器收进包里:“小刘,你又违规了啊。不算这巴掌,心理伤害也算伤害vip的。”

他把老曹剩下的零件和螳螂所剩不多的组织捡起来,一起塞回公文包里。螳螂剩下的半个脑袋在包里冲老李眨眨眼。

“你是挺聪明的,不过还是下不为例啊。”每次一出事就靠伤害vip来引领导介入,长此以往是你干活还是领导替你干活呢?领导还要不要生活了?

李老道盖上包盖,扶起李尔雅。小姑娘在魔鬼接触到她的时候,就从凝固的时间里挣脱了出来,一脸茫然地被副接引使者半抱着扶了起来。

李老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扶着李尔雅走向那道门,李尔雅知道,就算穿过这扇门,她也回不到过去那个家里了。

李尔雅甩开李老道的手:“能等我一下吗?”

老李点点头。

小姑娘转身气势很足地向克勒蒙斯骑士走去,不过她大概是蹲得有些腿麻,脚落地就有点跛,拐了一下,还是走到了克勒蒙斯骑士的身后。

“我可以踹他吗?”李尔雅问。

老李伸手作了个请的姿势:“请便。”

李尔雅往骑士的两腿之间猛踹了三脚,她好像解了气一样正要转身,眼泪忽然流了下来,她掩饰似的转回身,又给了克勒蒙斯骑士一下狠的。

老李让开一条路,让李尔雅先走进门里,他用脚尖支着门,不让门合上,从兜里掏出了克勒蒙斯骑士的ppk手枪。

扳机早已经抠下去了,在手枪被极度放慢的时间片段里,击针正慢慢地向子弹底火靠近。

老李把手枪摆在半空中一个合适的位置,走回门里,超级秃头人难得请一次客,他可不想迟到了。

008、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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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土共和国,长江掩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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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概念国务咨询会议

文字转译会议记录

[仅限音频]000:“他回来了?”

[数据删除]001:“回来了。有两名情报员和进行过对话,确定是他本人。”

[仅限音频]000:“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数据删除]001:“我们的战略安全不能全寄托在他一个人身上吧,下一个任期我可以试着……”

[仅限音频]000:“和战略安全没关系,我是担心他死在外面。”

[数据删除]001:“他会死?”

[仅限音频]000:“他亲口说的。”

[数据删除]001:“他在我们的战略安全策略中到底起什么作用?我发现所有的材料……”

[仅限音频]000:“他不起任何作用,只是个朋友。我们让其他人以为他能起到作用,这就是他能起到的作用。”

[仅限音频]000:“这不用写进任何文字材料,因为每一届政府对他的认识都是由我口头告知的。你也不能把这些写成文字。”

[数据删除]001:“可以理解。”

[仅限音频]000:“下次给我带些[数据删除]吧,好久没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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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7日

魔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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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级秃头人被拽到一台看起来像是atm机的机器前时,他以为自己获得了什么言出法随的大神通,之前扯的关于传销组织的淡怕是要成真了。

本着科学精神,超级秃头人当场做了一个实验:“我长头发了!”

肖小姐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话,居然惊惧地颤抖了一下,仔细一看超级秃头人的脑袋,还是光溜溜的。她觉着自己只要再认真听超级秃头人说一句话,她的年度体检报告中就会注明:精神状态不稳定,不适合当前岗位,来年就要把她调岗到替代生命集团的房地产收购部门,去某个新开发楼盘当驻屋女鬼了。

“少说这些没用的……你去按一下那个键。”肖小姐把超级秃头人往前推了一步,光头在机器的屏幕上投下了形状规则的影子。

“是不是让我按下英文界面然后把我卡里的钱全转给你?”

这时候你倒开始计较了?

肖小姐竭尽全力保持着自己语气温柔平和:“你按一下那个快速检测。你的灵魂状态不是很对嘛,你检查一下,要是有问题我们下午可以去挂个专家号啊。”

超级秃头人觉得这小辈还是孝心可嘉的,于是毫不客气地按下了那个最红最亮最大的圆形按钮。

不得不说魔鬼们在工业设计上具有一种揣摩人心深入灵魂的特质,他们把加入会员做成又红又大闪着光的圆形按钮,把快速转账做成又红又亮又大的圆形按钮,把无痛升仙做成又亮又大的rgb灯按钮,只要他们希望用户不动脑子就按下的按钮,统统做成用户面前最醒目的一个圆形按钮,有时候还在旁边注明:请三思,请勿按下,请遵医嘱按下,请在联系值班经理后按下……

超级秃头人按下了按钮。

肖小姐接着蹦过来的猴子,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超级秃头人再一次按下了按钮。

他低头看了一眼机器上那块屏幕,上面显示了一个进度条,现在才到2%。超级秃头人好奇地又按了一下,进度条走到了3%……这什么鬼东西,按一下走一格的吗?超级秃头人也觉得继续按下去很傻,但就是有一种动力驱使他继续按动那个按钮。

在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肖小姐的肩头被一个穿着全套防化服的工作魔鬼拍了一下,给她戴上了一个造型古怪的面罩,悄悄地从超级秃头人身边带走了。

超级秃头人猛按按钮,终于把进度条按到了100%,“atm机”那么一丁点大的屏幕奋力闪烁了几下,好像要表达出一种“不要再按了不行了”、“不要看我低刷新率的样子啊”、“啊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的情绪。他又拍了一下那个按钮,画面终于停止了闪烁,在机器里一只扬声器发出的嘟嘟声的烘托下,十张卡牌从画面左下角飞进来,绕场一周,最后叠成一堆。

魔都第一旅客集散中心的魔鬼们正在大厅另一边急匆匆地疏散排着队的旅客,排在心脏病区和车祸区的旅客实在是太多了,在撤离过程中还有以为自己心脏病发作到处找药的,整个大厅都陷入了一种总体而言还算是有序的混乱。

超级秃头人按下了红色的圆形按钮,不知不觉成为了赛博斯金纳箱的又一个牺牲者。每按下一次按钮,就会翻开一张卡牌,卡牌上除了标注着不知所云的数字之外,还在牌面中央画着环肥燕瘦千姿百态颅腔容积被眼球严重挤占导致脑容量不足的少女画像。

哦呼,还挺有趣的。超级秃头人按下了红色的按钮。是时候拿出超级名人的三百万连打了!

“北区大厅里怎么还有人!”负责边境检疫的王总急得在指挥中心拍桌子:“所有旅客一定要撤走!不然我们都是要负历史责任的!”

“画师惩戒营已经在全功率运转了!”

“数值策划已经超负荷!”

“不好!活动策划部门烧起来了!快灭火!”

“损管队!损管队!封舱!”

“里面还有人啊!都是人命啊长官!”

“封舱死一舱,不封死一船,起开!宪兵!把他拖出去毙了!”

“一级隔离区已经完成!”

高级接引使者老王在自动喷淋系统洒下的水雾中进入了一种近乎于禅定的状态,脸上不知是灭火系统洒下的水还是眼泪。他招来这群水兵,本是希望他们能给替代生命世界的边境检疫系统带来一些现代化的损害管理思想,只不过这些在二战时期横死的亡灵实在是太容易陷入到回忆中去了。

超级秃头人站在机器前玩这个按钮抽卡小游戏玩了快一个小时,对周遭环境的变化浑然不觉。

“啧,这游戏好傻啊……”超级秃头人分解了一张卡,发现分解卡获得的耗材“歪歪扭扭七角星”又攒够了数量可以换额外的十张卡,顺手拍下按钮,抽出的第一张卡面上是一封画师的遗书。

超级秃头人草草扫了两眼,终于失去了对抽卡游戏的兴趣。

他转过身,发现自己面前站着两个胆战心惊的小魔鬼,倒不是说魔鬼的阶级就那么分明,或者会按照角的长度划分等级——这是非洲大草原上给鳄鱼吃的角马干的事情,如果光看角的长度就够了,那还要评职称干嘛呢?总而言之,穿着全套防护服站在超级秃头人面前的绝对不会是什么要紧的人物,都是些小卒子。

“正在尝试接触。”小卒子a如临大敌一般地事事向指挥中心汇报——他明明只是个名字都没有的,在片尾演职人员表上一闪而过的小角色,为什么这时候要表现得像是一部1995年上映的传染病灾难惊悚片里的达斯丁霍夫曼一样呢?

小卒子b像先驱者号上搭载的人类画像一样,举起右手,五指分开:“我们是为和平的目的而来。”

超级秃头人赶紧拦着他们,免得这些魔鬼开始展示氢原子内自旋跃迁的模型。

“这又是怎么回事啊?”

小卒子a从身后的推车里取出一张折凳,打开来递给超级秃头人:“超先生,您先坐。”

超级秃头人接过折凳坐在上面:“我这个是复……”

小卒子b抽出一块白板,刷刷刷在上面写了几行字,翻过来给超级秃头人看。白板上写着:超级先生,请坐。

小卒子a等译文展示完毕,又说:“您最近身体上有没有什么不适?”

小卒子b写道:最近您有没有感觉到身体上有什么不适?

超级秃头人想了想:“不是……”

小卒子a抽出一块a4尺寸的写字板,上面夹着一沓结构复杂的表格,小卒子a在上面记了一笔:“超先生,那心理上呢?最近有没有感觉到一些悲观厌世之类的情绪?”

小卒子b正准备往白板上写字,手里一轻,白板已经落到了超级秃头人的手里。他吓了一跳,叫后面的魔鬼把实况视频流掐了,免得造成模因污染扩散。好在超级秃头人并不准备在白板上涂鸦以描述他无以名状的心理状态,只是把白板丢到了一边。

“心理上……”

肖小姐在不远处的一座大雄宝殿里,这是个规避爆轰波和心理冲击的绝佳掩体,她一听到超级秃头人以这种略经思索的调门开腔,就知道后面跟着的一定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我心理上是有点问题,我跟你们讲哦,我现在特别馋煎饼果子山东杂粮煎饼腊汁肉夹馍牛肉馅的烤包子南昌的炒米粉武汉的热干面红油浇的小面二细的牛肉拉面小笼包灌汤包汤包生煎包……”

不是这样啊,超先生!

“……仔细想想鳝丝面云吞面锅盖面襄阳的牛肉面手擀面叉烧面都很好,哪怕是最蠢最蠢的大排面你懂吧——那种光板面上摆一块裹了层粉炸过之后又放酱油弄得像红烧的大排配两条青菜心也好啊……”

小卒子b用手语翻译起搭档的心声:超级先生,您的馋已经完全传达到了,谢谢您,这样我就可以没有遗憾地化作厉鬼了。

a先生请你尊重一下人事制度,不要擅自变成厉鬼啊。

超级秃头人也注意到他确实有些自嗨过头:“不好意思,你们刚刚问我什么?”

防护服的面罩后,小卒子a先生的表情有些扭曲,汗水顺着呼吸面罩边的密封胶条流下来,滴在防护服里面,听起来就像在一个闷热的雨天坐在公交车站等一辆可能永远都不会来的班车时侧耳感受雨滴落在塑料棚上的节奏一样。

“心理上您……”

“对哦,挺好的。”超级秃头人答道:“可以说是过去五十年来最好的时候。”

小卒子a在表上记下:体感五十年来最接近临界点的一刻。

“超先生,和您击杀洪秀全召唤的……”

超级秃头人忽然显得很警惕:“别说那个名字哦。”他盯着小卒子b,好像在确定他不会用手语把那个名字拼出来。当年“那个东西”留下的历史虚无诅咒可能还在发挥作用,和它有关的整件事最好能不提就不提。

“……和那一次比呢?给这次的对手打分,从一到十,一是最轻松,十是最困难,您觉得这一次的对手大概是多少分?上一次您对……那个不能说的东西打的分数是七分,这次呢?”

超级秃头人觉得有些为难,他用大拇指揉着下巴:“不好说呀。这次最多就五分吧……”超级秃头人回想起软泥触手怪撞上他脑门时一瞬间迸发出的纷乱思绪,内容极其丰富,足够给十卷四百章网络小说埋伏笔用,堪称家庭特惠装的世界观设定。

“大概四到五分之间吧,我弄死它的时候它还在喊‘连我爸爸都没有头槌过我’这种掉时髦值的台词。”超级秃头人觉得还是解释一下自己的评分标准比较好:“所以说触一活一,它头上不长毛这个给两分,战斗力算半分吧。”

统一神影教会军事委员会副主席,神最信任的神子,永远健康的加拉鲁贝姆,最终只获得了秃gn45/10的低分。当然了,这也是由于超级秃头人只用一招就秒了它,因此跳过了整整五章交代它背景的闪回和两百句战斗台词,在评分时和软泥触手怪丰富的历史、情感、动机设定失之交臂,可以说完全没有体会到神子加拉鲁贝姆的精髓。

“等下……”超级秃头人终于想明白了魔鬼们的意图:“我这次又……”

小卒子a先生听到耳机里一个陌生的声音:“告诉他。”能在这个时候插进来给他指示的,只能是上级的上级。

“没错,这次您又带了点‘那个’回来。”

超级秃头人恍然大悟:“老李没跟我说啊。”

小卒子a先生就有些为难:“李总现在不负责这块……”他尽量说得委婉些,转头一看,他的搭档正用手语说:李总今天上午有事。

超级秃头人不知道老李到底是荣升了还是靠边站了,问这两位大概是问不出来的,他心想还是等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再问吧,现在最重要的是自己灵魂上出的问题:“我还是像以前那样问你们随便买样东西?”

a先生点点头,防护服晃动了两下:“没错,您可以用外来的灵魂随便买点什么。”

翻译b先生给出的译文愈发离谱了:别太贵就好。

两条挂着客户经理头衔的小魔鬼引着超级秃头人走进电梯,上到33楼,魔鬼们早就准备好了一间房间,一个地中海发型的中年男子穿着白色的实验袍正在房间里等着。

“超先生您好。”微秃男子说:“您可以叫我王医生,今天就由我来为您进行兑换。”

超级秃头人正有些不礼貌地盯着王医生额头上探出的两支弯曲的角看,闻言和医生握了握手:“您好。”

“我们现在就开始吧?”王医生最后又确认了一次,他身后摆着一整架一整架皮面的厚书,不用说,一定是替代生命集团的各种产品目录。

“开始吧。”超级秃头人点点头:“要不要签一些什么东西?”

“如果有必要的话……”王医生想了想:“不过今天的交易不涉及到您本人的灵魂,其实没有什么要签的文件,您带来的灵魂可以理解成……怎么说呢?”

超级秃头人提醒他:“比方说现金?”

王医生皱起眉头:“好像也不是,就是那种有点沉的金属,叫什么来的?”

“黄金?”

王医生的想象力用小拇指勾到了概念的一角,把它从积着灰的角落里拽出来:“啊,对,黄金!”

“我这次倒是有一些想买的东西,不过我懒得去查。”超级秃头人指着王医生身后的书架:“我需要个不会丢的钱包,一支不会丢的手机,还有超……嗯咳……那种不会破的制服。”

“钱包和手机好办。”王医生说:“就是制服有点麻烦。”

王医生之所以含糊其辞只说“麻烦”,主要是因为为超级秃头人设计制服实际上面临着技术和文化上两方面的问题,文化上的问题细分下来又有法律和审美这两个方面的困难。技术上的问题很好理解,能在超级秃头人的折腾下幸存的材料不多,而这些材料中适合做成衣服的就更少了。当年超级秃头人也提过差不多的问题,为了满足超级秃头人的需要,替代生命集团(当时还叫地狱)和洛克希德公司合作建立了“先进开发项目”,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臭鼬工厂”的前身,在替代生命集团在美国政府的压力下最终撤资之前,整个项目已经推进到了实用化的阶段。替代生命集团得到的是一种能在高超音速下保持颜色和表面完整性的涂料,洛克希德公司则获得了一种可以运用在超音速侦察机上的涂层。而另一方面的问题就比较复杂,大部分好看的超级英雄紧身衣设计和配色都是有主的,考虑到超级秃头人对跨宇宙版权问题上完全莫名其妙的严肃态度,能满足技术和法律两方面条件的涂料就只剩下寥寥数种了,最终只能在审美上选择妥协,反正以高超音速飞行时没人会注意一个超人类是不是穿着时尚的。

“我们为您准备了这种喷漆,在常温下它看起来比较接近绿色,但总体色调会比较暗,氧化之后又会往棕色靠拢一点……”王医生直接把色卡拿出来展示给超级秃头人看。他实在介绍不下去了,配合色卡的说明文字还写“……这种颜色烘托出一种生意盎然的气氛……”,但是只要实际看一眼就知道更简洁精确的描述应该是“下水道色”。

这颜色好恶心啊。超级秃头人想。他最终挣扎了一下:“红黄配色的呢?”

王医生找出一本笔记,快速翻看了一下:“集嘟社不肯放啊。”

超级秃头人想到了一个技术问题,用手比划了一个三角形:“那这里呢?”

这是一个很多人都会问到的问题,不过洛克希德公司的工程师们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就已经准备好了答案:“您可以用普通的布基胶布贴一下,然后再喷上这种涂料。”

真是令人失望啊。

“不过我们还有其他的解决方案。您看这种保形背包怎么样,还有这个贴在口腔内侧的口袋,可以用来连通您在替代生命集团租赁的私人储藏库。”

超级秃头人陷入了长考,最终他还是下定决心:“算了,还是保形背包吧。”

王医生按下办公桌上的通话器,让他的手下去准备货品。魔鬼们又一次用总价不超过一万人民币的廉价货换到了来自其他世界的珍稀灵魂,就算是老奸巨猾的大魔鬼也难以掩饰自己脸上的笑意。

王医生活动了一下嘴角,整理好自己脸上的表情,转过身来。

“请触碰我内在的黑暗吧。”他说。

医生蹲下来,掰着自己的两支角,把嘴巴打开到了惊悚的135°。超级秃头人撩起袖子,将自己的右手伸进了魔鬼大开的嘴里。

009、回归与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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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7日

魔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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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级秃头人触碰到老王内在的黑暗,眼前一花,好像看到了一连串镜头的闪回,比方说他在绿野插科打诨的潇洒瞬间,在绿野寻找隐藏门的灵机一动,在搅拌机里用头接住刀片的英勇无畏……

“剧情改变度1798%,主要剧情人物存活,奖励:5000点数和b级支线剧情。”

超级秃头人回想了一下,叠印在眼前的字幕就自动弹出了下一条提示。唉,等下,这个不用解释的吗?

“击杀神子加拉鲁贝姆,奖励:2500点数,冒烤鸭300克。”

喂!作者!这数据体系已经开始崩溃了吧!

“解开画中世界的谜团,奖励:1000点数,开启宝箱的钥匙。”

“协助放逐神,与队友分享50000点数的奖励。”

“完成一个冷笑话,奖励:1750点数。”

“完成一个冷笑话,奖励:1750点数。”

“完成一个冷笑话,奖励:1750点数。”

“完成一个冷笑话,奖励:1750点数。”

“完成一个冷笑话,奖励:1750点数。”

超级秃头人还以为刷分是如此地容易,他甚至开始担心如果把将冷笑话变得如此功利会不会彻底透支他讲俏皮话的乐趣,会不会把人生变成平坦的灰色荒原,没有任何一处可以抽离出来当作避难的巢穴。

“重要剧情人物死亡,扣除5000点数。”

“重要剧情人物被放逐,扣除2500点数。”

“重要剧情人物被放逐,扣除2500点数。”

“损坏陷阱,按照重置费用计价,扣除570000点数”一张发票的虚影也在超级秃头人的眼前一晃而过。

“超级秃头人的心魔为人身伤害发起诉讼……”系统像是在找借口一样卡了一下,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暂时冻结超级秃头人名下的点数。”

“超级秃头人的c级英雄执照被暂停,在诉讼结束前,超级秃头人被强制行政休假。”

眼见系统越跑越偏,出现了许多不在大纲里的内容,超级秃头人不得不强行暂停正在变成普通无限流故事的剧情:“医生,这b级支线剧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王医生闻言也发现有点不对,他拍拍超级秃头人的胳膊肘,异常含糊地发出了点声音:“呜呜噜日哇唔嗯。”意思是你摸错位置了。

超级秃头人在老王的腔子里搅了搅,老王控制不住嘤咛了一声,解释说:“呕呕呵略略。”意思是你往右一点。

超级秃头人的手指从一大堆试图纠缠他、噬咬他、和他击掌的灵魂中滑过,尽可能地控制了力气,免得把老王撕成两半。黯淡无光的灰白色魂火在他们身后熊熊燃烧,老王的七魄从他身后飘飞出来,在他的头顶排成一道弧,做好了接收异种魂魄的准备。

超级秃头人也将自己的魄一个一个摆出来,他自己都说不准自己有什么,就像个打从学期一开始就没收拾过书包的中学生一样,上一回他检查自己还在一百多年前,现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又长出来一大堆奇形怪状的东西,可能是流行文化造成的影响。超级秃头人把自己认得的东西排成一个16*16的矩阵,鼓捣了半天,终于弄明白了什么是什么。

超级秃头人抽出右手,从老王大张的嘴里掏出了一大团翻涌着的浓稠黑暗,左手有些别扭地试图在鼻孔里抓住什么。用非惯用手抓住一根刺得鼻子痒痒的扭曲纠结的鼻毛已经很困难了,更何况是一条没有实体,拼命藏在里面不想被揪出来的触手。

超级秃头人抠了两下,松开手狠狠地给了自己左脸一巴掌,终于把那东西震了出来。触手在空中扭动了一下,还想钻回去,却被超级秃头人凌空抓住,塞进了右手中从老王体内引出的黑暗里。触手后连着一大坨柔软的东西,看上去像是一只裸露的大脑,超级秃头人看都没看,就把它一起塞进了老王嘴里……

超级秃头人松了手,让老王自己掰着额头上羚羊似的骨质角合上嘴,收回他的魂魄。老王收回朝两边支出去的角,又恢复到一个平淡无奇的,头发从脑袋两侧向光秃秃的头顶中间支援过来中年人形象,绷着脸揉了揉嘴角。

老王这会儿实在顾不得高级魔鬼们恪守的礼仪,径直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后,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坛子,随手除去泥封,给自己倒了一杯。

只见这名高级魔鬼抿着嘴,从抽屉里找了包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鱿鱼干,撕开一包,急急忙忙抽了一条咀嚼着,又灌了口酒,像是想把嘴里的味道冲下去。

“怎么说?”超级秃头人也在办公桌对面坐下来,敲敲桌面。

老王艰难地咽下嘴里的东西:“一个圣徒、先知之类的东西,一生谨遵神谕,不越雷池一步……在它的全部记忆里,没有一刻怀疑过‘神’的存在。你捡着宝了。”

超级秃头人才不关心这个:“能值多少钱?”

“一文钱都不值。”老王吸了下鼻子:“没人……没有魔鬼敢用这东西,别这样看我,友商也不会为这玩意出钱的。”

超级秃头人抓过桌面上的小坛子,自己灌了一口,是花雕:“花雕不是这么喝的……啧,不值钱你还给我东西?”

老王解释说:“我们也是拿去做研究的,而且未必能有什么收益,纯粹是防御性质的研究……所以我们也没法给它估值,只能给你一点补偿。”

“那我就可以走了?”超级秃头人问老王。

老王叹了口气:“你走嘛。”

超级秃头人起身正要离开,忽然想起了点什么:“肖立荣那个小丫头有钱分吗?”

老王早知道会有这么一问,神色很淡定:“多少有一点。”

有一点就行。魔鬼们稀奇古怪的物质需求本质上都只是对人世中一段已经逝去的时光的留恋,或者说本质上都是体验,是可以量化可以模拟的输入数据。超级秃头人也放下心,肖立荣只要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无论如何都不至于饿死,最多只会在一段时间里像其他死魂灵一样体验到极度的无聊罢了。

超级秃头人走出了出入境检疫负责人王家树的办公室,走进了一条之前从未见过的走廊里,一扇近三米厚的金属门在他身后合拢,将暂时充作容器的高级魔鬼封闭在房间里。超级秃头人走过一道道由符咒构成的拱门,第二道隔离闸门在他身后落下,锁头和门闩吭哧吭哧地落位、锁死。超级秃头人毕竟还是个活物,一个外人,他本来也不应该跟着办公室一起下去,下面奉行的是另一套更严酷的规则。

在门后,那间装潢得相当精致的办公室像一只巨大的钢铁胶囊一样,继续咬着竖井两侧的齿轮轨道隆隆下沉。在他们俩的仪式进行的同时,整间房间就已经从那座造型过于复杂的正殿中部降下来,顺着中央主垂直沟离开了那个富有象征性意义的地方。

老王会随着隔离室一路下降到第二新阴间所在的深度,和其他同样危险的灵魂一起,被收藏在阎王曾经使用过的巨大几案上。如果老王能从他的囚室里望出去,他大概还能看到阎王的巨大尸骸,就坐在被遗弃的旧地府中最宏伟的大殿里,依旧是无比的威严。

超级秃头人在那两只小魔鬼的指引下走出了地宫,发现自己出来的地方就在原来的外滩边上,不,也不能说是原来……总之和超级秃头人的期待完全不符。超级秃头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去描述,只能望着那一串蠕动着的建筑泡泡发愣,江面上漂浮着许多怪模怪样的东西,超级秃头人选择先不去关注它们,以免把自己给看吐了。

“这就是正在发育中的城市。”肖小姐抱着猴子,站在离超级秃头人两米开外的地方,用一种素不相识的游客之间尝试交流的口气说道。

超级秃头人正要转过身,肖小姐却很自然地又踱开两步:“这里是各种概念争夺的前线,你可以把那些还没成型的泡泡当作正在被肿瘤吞噬的肿瘤,他们可能永远都不会变成建筑,可能永远都像这样形成一条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看上去‘差不多有点像’外滩的天际线。”

她指着正顺着人行道前行的人龙:“看看那些旅客,他们和现实中这里的建筑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他们就是喜欢来这里。”

每当有人走进建筑中去时,死魂灵周围的墙面有那么一瞬间会展现出一小块特定的材质和纹理,他们不是很确定那扇门有多高,是什么样式的,也不太确定墙面看上去应该是什么样子,诸多的不确定叠加起来,让建筑看上去就像是许多毛茸茸的混凝土肉瘤堆叠出来的一样。

“我死了以后,也会像这样?”超级秃头人问,不过肖小姐还没有资格来回答这个问题。

一个小时之后,酒过三巡,李老道满面红光地用酒水在桌面上给超级秃头人比划:“你,比方说诞生在这里……”他张开手臂,差点碰倒了一只玻璃杯,最终决定还是不要画到那么远去:“比方说你死在这里。”

李老道的老婆隔着女儿拽了拽老道的衣服,像是要提醒他说话注意点。李老道扭过头不知所以地望了一眼,又转过头继续之前的话题:“比方说你死在这里。”

超级秃头人点点头:“嗯。比方说我死在这里。”

李老道抹掉代表死期的那根线,手指沾着残酒划的道道本来干得就快,其实抹不抹都无所谓了:“不对,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死。”

超级秃头人表示赞同:“当然,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死。”

“但是公司的精算师肯定知道你有一个死期,他们也就是知道一个有还是没有……所以,我跟你讲,公司安排我来找你,就是因为你必定横死,我们公司做生意找的人都是必定横死的,这个懂的都懂。”老李大大咧咧地说,这些话他憋了好多年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场合去和超级秃头人说明。

李家娘子一看桌面上这酒话已经没法收拾,绝望地让女儿圆圆拽了一下李老道的胳膊肘,李老道毫无反应。

“立荣,小荣。”她招呼了一下坐在桌子另一边,正浑身不自在的肖小姐:“来。”

李老道在那条已经消失的时间轴上比比划划:“其实讲真,我也不知道公司为什么就盯着你,这么多年了我自己也做了研究,我跟你讲……”

肖立荣悄悄起身,连猴子也不管了,绕过餐桌走向包厢门,用口型说了声:“走。”她牵着圆圆求救般伸出的手:“姐姐带你去吃冰哦。”好像这样能给她的退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一样。

餐桌边,一真一假两个醉汉正谈得兴起,没什么不能说,没什么不敢说。唧唧叽酋长国的二毛王子正站在桌上找菜吃,假装自己是一只普通的小猴几。能在这种场合听两位大能扯淡本身就是一种福报,就算在1951年6月前的中土共和国,这样的机缘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我是想不到怎么能弄死你啦,这个话我们自己人讲讲……真的没有人想得到,好吧。”李老道说:“但是问题呢……问题就在……”

超级秃头人抓过酒瓶给他满上:“喝酒。”

老李吱儿一声吸干酒盅里的酒,他太急着说话,呛了一下:“真的没人想得到好吧……但是问题就在于你活得太久了,你想想,我那时候刚开始修道是哪年啊?”

你修的是个屁的道!超级秃头人记得很清楚,1733年。那年的老李还是个拼命装成熟的小屁孩,往自己脸上贴了两撇老鼠胡子到处丢人现眼,装熟能力比现在差了个十二三倍吧。

李老道翻着眼睛算来算去:“壬子年?不对,辛亥年?”

他晃晃脑袋想把自己的手机翻出来,结果找来找去都没找到,大概是被他老婆拿走了,最后只能自暴自弃地说:“反正就是过了两年就死了皇帝的……”还指望超级秃头人给他点提示。

超级秃头人没和老李纠结这些细节,只是把玩着手里的酒盅,静静地看他丢人。

李老道在桌面上那道已经挥发了的时间轴上比比划划:“不管了,你想嘛,他们正常人,一辈子不过百年,攒这么多。”他拉开双前手之间的间距:“我!修道有成!攒这么多!”

老李瞪着餐桌中间的玻璃转盘,最终发觉在桌面这点长度上根本没法标出超级秃头人的生卒年。他左手指着包厢的一面墙,右手指着另一面:“几百年里你能积攒多少……几千年里积攒了多少,鬼知道你出生的时候是什么年代,你自己都不记得罢,想想,几万年几十万年里能积攒多少……”

超级秃头人自斟自饮:“上次你说要给我介绍女朋友也是这个说法。”

老李仰起头,好像有些尴尬:“这个要看语境的嘛……”

那上一次是什么语境啊?超级秃头人担心作者难做人,决定还是放老李一马,免得话题过早地跑偏,跑到依据相关法律法规不予显示的领域去。

老李自顾自地说下去:“反正,总而言之,以前公司对你的认识有一点偏差,那会儿我刚入职嘛,说话还不算数,现在么,公司内部算是有了一定的共识,就是说,讲句不好听的……”

超级秃头人灌了自己一杯:“讲啊。”

“……现在你已经是一种潜在的自然灾害了,我们不知道你万一死了会对整个‘阴间’造成多大的影响。我不算很怕啦……但是也有怕得要死的,你也小心一点。”

替代生命集团内部一直以来有几种不同的理论,其中比较激进的,认为魔鬼自身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异常”,早期死后世界在公元三十四年遭遇过的“第一次冲击”,据传就是某个强大意志死后造成的结果。

通过对“第二次冲击”的研究,越来越多的魔鬼相信,公元34年发生的那次冲击分裂了过去的“阴间”,改变了死后世界的中立属性,从中分裂出了带有恐吓和惩罚性质的版本。

替代生命世界的魔鬼们对旧阴间的考古发掘进展缓慢,他们很容易受到被封印的底层世界的影响。因此,这种理论虽然有很多文献和口述回忆的支持,但是终究缺乏实物证据的佐证。

这种末日论认为超级秃头人早晚会死,而且在他死后一定会带着海量的概念和定义,像海啸一样冲垮魔鬼们赖以生存的这个死后世界,将它彻底改变成另一种没人认得出来的东西。而那件可能造成超级秃头人死亡的事件,在现实中也一定会造成极为重大的影响,彻底改变人类观察世界的角度。

在基金会的术语里,这种族群心理和文化上的剧变被称为一种现实崩溃末日场景。

这让一些魔鬼把超级秃头人看成了行走的诸神黄昏,既恐惧又崇拜,和他们的自毁天性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自虐式的亚文化。

另一种比较主流的理论,则认为“替代生命世界”是世界为了维持自身的稳定而诞生的。在集团上下官方口径的宣传话语中,魔鬼们说服自己只要完成本职工作,收纳横死者的执念,减少其造成的冲击,自然可以避免1894年第二次冲击那样的灾难性事件。

这种理论也是替代生命集团当前开展业务的理论基础:

替代生命集团会与所有可能造成重大影响的横死者交易,在他们死前提前下契约。如有必要,魔鬼们会主动去实现客户的心愿,甚至不惜使用魔法影响现实世界。

在这一理念下运作的“替代生命集团”因此也越来越像一家古怪的企业,而不是高高在上审判所有死者的衙门。

出于控制成本的需要,“替代生命集团”必不可免地开始区分对待客户,其他较为平常的死魂灵,一般都集中在魔都这样的中转站提前进行分类和检疫。而魔都同时又是准备被用来承受超级秃头人冲击的地方,如果最坏的可能性一定要发生,在“替代生命集团”的计划中,他们希望事情发生在汉口路和中山东一路交界处的预设阵地上。

当然,在魔鬼中还存在着第三种理论,只不过相对于超级秃头人现在展示的实力而言,实在是过于异想天开。一些魔鬼对此心照不宣,在过去的几百年里,他们一直在试图找到验证这一理论的机会。

“这次你回来……”李老道看上去已经彻底喝醉了:“这次你回来,上面已经做好了牺牲整个魔都的准备……我跟你讲,我本来已经跟小楠讲了,让她带圆圆回老家避避风头,她又不肯走,唉……真的是……”

“这一次真的是运气好,我跟你讲……”老李的五官全挤在一起,好不容易熬过一个酒嗝才舒展开来,话到嘴边又忘了自己要讲什么:“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汗都下来了好吧,而且两边事情正好都赶在一起了。”

超级秃头人问他:“什么事情?”

“比较麻烦的事情,讲不清楚,我这个徒弟还要再拜托你照顾一阵……反正现在你也知道了,有些什么很多年没用过的老爱好,赶紧拿出来花了吧。”老李的语气听不出是真是假:“你要是有三五百个前妻,几万个儿子,咱们这活也更好做一点……”

超级秃头人有些不好意思:“那种龙傲天故事现在不好写啊,太荤了违法,太素了没人看……”

老李嗨了一声:“你对随便一个什么东西的爱、执念、想象,这些东西里面有很多放在今天已经没有意义了。几万年前你可能喜欢驯狼,现在还有用吗?你家门都不怎么出!06年07年你还在玩魔兽世界!现在还玩吗?这种东西就不要摆在那里屯着了。”

“还有你那些魄,正常人七魄够了,叫什么来着……”老李这些年养尊处优,把当年行走江湖忽悠人的功夫全都放下了,他话到嘴边打了个格愣:“呃……吞贼啊,尸狗啊,这些我们不会要你的,防辐射抗高压法术豁免之类的我也不好意思问你要,但是你特么两百多个魄,总有用不着的吧!”

超级秃头人仓鼠病又犯了:“不好说呀,江湖险恶,万一有人创造了专杀我的连锁触发术呢?”

“那你找个女朋友呢?结个婚呢?生个仔呢?”过上几百年,等这些人彻底逝去,化作超级秃头人记忆中一段微不足道的往事时,也许这样的对话就不会再一次重复了。

超级秃头人摇摇头:

“找不到哇。”

“那你清理掉点没用的爱好啊。”

“总有用的呀。”

“为世界和平想想吧。”

“已经在想了。”

“你那么多魄总有没用的吧。”

“不好说啊。”

“那你找个女朋友呢?”

“找不到哇。”

猕猴二毛殿下发现自己没法从这一堆醉话中悟到化形成精的道理,于是叼着一只酱鸭腿跳下餐桌,追着肖小姐的脚步跑出了包间,还是混一顿冰淇淋吃更重要些。

010、仙王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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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4月4日

白沙导弹实验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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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

片头倒计时

影像编号mom3799132-19

1988年4月4日摄制

美国军队财产

应超自然灾害政策咨询委员会要求录制

仅供授权人员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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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iney-mopy-whale测试

供闭门听证会使用的说明短片

[文字整理稿]

whiney-mopy-whale测试

地点:wsmr-37btf

时间:4月4日0600时

普通摄像机,编号ascpr31:

一名穿着卡其色长袍的男子,身高大约5尺8寸(公制172米),在四名军事人员的陪同下进入摄像机预定的拍摄范围内,在地面上喷涂了x记号的位置站定不动,标记了x的测试位置被四面聚碳酸酯夹层玻璃包围着,在远景中可以看到周围还有两辆m113装甲人员输送车尾对尾组成的掩体。

字幕:莫比-迪克行动第一次施法测试。

两名军官在核对物资清单后,从包装箱里取出一根木杖,木杖头部生长成瘤状。一名士兵(士兵a-j-s)撩开了长袍男子一侧的袍袖,对其注射了48毫克东莨菪碱,随后解开了长袍男子嘴里的塞口球。

从撩开的袍袖里可以观察到被安装在长袍男子身上的约束性外骨骼。

(胶片翻印照片)

士兵a-j-s在确认过长袍男子的生理指标后,将连接了钢缆的挂钩挂上约束性外骨骼的加固挂点。

士兵a-j-s挂上第二根姿态破坏钢缆。

(镜头沿钢缆移动)

//画外音:“在室内亚临界状态实验中,光圈科技公司的科学家们发现实验对象即使处于电痉挛中,照样可以完成施法中的施咒步骤。”

(镜头展示了延伸进地堡的控制钢缆。)

与此同时,另一名士兵(士兵j-t-f)将一根固定钢棒旋入固定于混凝土地面中的螺孔,并将用来固定长袍男子的约束性外骨骼与钢棒连接。

(镜头展示了从长袍背部破口处露出的固定销)

士兵j-t-f戴上电焊面具,将约束性外骨骼脊椎部分的固定销焊死在钢棒上,接着开始焊死钢缆挂钩的接口。

焊接完成后,士兵j-t-f向镜头示意。军官在移交木杖后和士兵j-t-f一同离场,进入低于地平线的02掩体。

士兵a-j-s接过木杖,待其余人员进入掩体后,将木杖塞入长袍男子手中,木杖头部从两面夹胶玻璃之间伸出,穿过两辆装甲车之间的空隙,指向161公里外作为标靶的m48a5型坦克。

(镜头展示了从长袍男子背后看到的发射阵地、摄像机、传感器杆、掩体、目标)

在确认长袍男子已经握紧木杖后,士兵a-j-s解除了约束性外骨骼的第一道机械姿态保险。

//原音:

警报声响起。

高音喇叭通知:“37号弹道实验场即将开始实验,请所有地面人员进入掩体。倒计时t减60。”

//画外音:“第一次施法实验即将开始,在摄制组所在的掩体内,一支固定在枪架上的308口径步枪正瞄准着法师的脑袋。”

//原音:

高音喇叭通知:“解除第二道保险!”

士兵a-j-s在距离钢筋混凝土地堡15米处的钢筋混凝土加固壕沟里,拉动尼龙绳,解除了第二道保险。

(插入演示动画,展示解除保险销之后,卡住弹簧定位杆的轴承滚珠进入让位槽,释放出弹簧定位杆的后2/3行程。限制约束性外骨骼动作的弹簧定位杆被杆上安装三个缺口滚柱支撑着,只需要弯折左手肘,施加额外的35牛顿力,就可以被推进第二段1/3行程。滚柱会卡住弹簧定位杆,阻止弹簧完全伸展。继续压缩弹簧,可以用弹簧定位杆触发位于保险机底部的扳机机构,解除第三道保险。)

高音喇叭:“37号弹道实验场即将开始实验,请所有地面人员进入掩体。t减30。”

士兵a-j-s沿壕沟进入03掩体,锁紧防爆门,戴上隔音耳罩,手握阿托品注射器,躺入盛着圣水的铅浴缸,盖上盐岩盖,按下就位确认按钮。

警报声结束。

高音喇叭:“37号弹道实验场即将开始实验,请所有地面人员进入掩体。t减15。”

“高速摄像机正常。”

“人员状态正常。”

“t减10!”

“9!”

“护身符测试箱正常。”

“8!”

“备份测试箱正常。”

“7!”

“传感器阵列正常。”

“6!”

“倒计时转入有线通讯!”

“进入无线电静默。”

//画外音:

“听觉屏蔽模块解除。”

“5。”

“视觉控制模块解除。”

“4。”

“姿态第三保险解除。”

“3。”

“正在构建姿态。”

“确认姿态!”

“2。”

“姿态构建完成。”

“1。”

一道强光从木杖的瘤状头部前发出,命中标靶车体首上白色五角星涂装上方偏右的区域。

(展示一张图片,粉笔在上述区域的一道焦痕上画了个圈,标记为a1)

//原音:

地堡内部通讯系统:“请现场视察人员在掩体内稍候。”

未在镜头内出现的人物:“请留下你们的摄录设备,放在原地,从b3号门离开。”

摄影团队人员:“这些摄像机是光圈科技公司的财产……”

一支手伸过来,遮盖了大部分画面:“请留下你们的摄录设备,放在原地。”

枪械上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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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4月4日1000时

普通摄像机,编号usrbrf-11:

画面一片黑暗,朝向地面。

“穿过隔离区边界!”一个声音喊道:“斯坦利!打开该死的镜头盖!”

一张脸的上半部分出现在镜头前:“打开了!军士!”

摄像机被重新扛上肩头,画面稳定下来之后,可以看出拍摄者位于一辆m926军用五吨卡车的后舱里,一名身着六色沙漠迷彩的军人坐在拍摄者对面的座位上,脸上戴着m17a1防毒面具,看不清其面貌。

戴着面具的中士说话瓮声瓮气:“我们的任务是什么?斯坦利?”

拍摄者在离话筒很近的地方喊道:“从一开始就记录下对靶标的检验过程!军士!”

“很好!”军士点点头,拍摄者偷偷地将镜头转向军士的胸前,可以辨认出名牌上拼写出的“军士t-泰森”字样:“那你为什么会忘记打开镜头盖!一等兵!”

拍摄者大概是想起了军士对“对不起”这个词语的蔑视态度,只能吼回去:“我忘记了!军士!”

“听起来你并不觉得自己错了!斯坦利!”军士继续他的“家庭教育”:“你同一个排的战友们!正冒着生命危险!让你的国家!获得应对超自然威胁的珍贵资料!而你!因为粗心大意!漫不经心!正准备毁掉这些资料!”

“是!军士!”斯坦利吼道。

卡车颠簸了一下,蒙着车厢的棚布在热风的吹拂下鼓胀起来,一缕阳光从运兵的车斗里扫过,照亮了几张被蒙在防毒面具和塑胶头罩下的面孔。

车在沙尘中行驶了五分钟,终于停下了。

中士从狭窄的座位上站起来,把手中的武器挂上肩,命令道:“下车!建立防线!”

坐在车斗另一头的士兵们撩开车斗尾部的防水布帘挂在挂钩上,放下车斗尾门,手一撑挂着帘布的支架,就跳下了卡车,在卡车的3点和9点方向警戒着。6点方向是另一辆m926的车头,保护着驾驶室的金属百叶窗收在车头顶上,露出防弹夹胶玻璃后同样戴着防毒面具的驾驶员。

扛着摄像机的斯坦利一等兵最后一个下了车,这台加强了屏蔽措施的松下vhs摄像机里面额外安装了太多的屏蔽材料。虽然扛起来比一般的机型重了不少,但是在亚特兰蒂斯号航天飞机的sts-27号任务中,在为期三天的失重环境里还可以忍受。额外增加的这些重量——主要是些特定规格的橡胶和储存器,散热贴、金箔和金属网——可以尽可能地减少设备在太空高能辐射中损坏的几率,同时也可以利用到货架产品低廉的价格。

这是nasa在公开招标一台经过航天级屏蔽的摄像设备时提出的要求——太空总署需要一台由货架产品改装,能在强辐射环境中工作的商用级设备,用以记录太空人在绕地轨道上的三天生活。日本人只知道这样的合同会是一个绝佳的营销案例,也是和nasa进一步合作的一个良好的开端。

世界上很少有人知道,这些特殊的摄像机实际上都装备在新成立的联邦储备局快速反应部队,最终扛在斯坦利这样的小兵肩上。

这支十年前建立的部队和联邦储备局的任务关系不大,只是挂在储备局名下获得拨款和人员罢了。

很多人顾名思义,总会把储备局武装误以为是“预备役”部队,或者和特勤局混淆。很难说这是一种不幸的巧合,还是经过了精心的设计。

他们使用的装备有一部分由太空总署提供,一些是从军队“借”来的,一些没法列入预算的“设备”则属于国家档案馆和接受联邦拨款的博物馆,最终拼凑成一支属于联邦政府的反巫术力量,也是用来填补骑士团留下的空缺。

斯坦利把摄像机放在车斗边的座位上,镜头朝着车厢里面。他先跳下车,再把摄像机接下来。画面晃动了一下,终于稳定下来,在一晃而过的画面里,可以看到南面远处公路上停在拖车上的坦克。

“whiney-mopy-whale测试,第一次靶标检查。”斯坦利按照剧本介绍说。他跟着已经散开成散兵线的步兵们,朝着黄沙中的靶标前进。

“如果你们踩到了什么东西!停下来!继续踩在上面!叫你的nco来处理!”一个军官喊道。

“如果你们的盖格计数器发生什么变化!告诉你的nco!不要急着往回跑!”他试图让士兵们安心:“短时间的外源辐射超标不是一件大事!保持呼吸节奏,回到洗消集结点!”

向靶标收拢的圈子越来越小,士兵们的间距也逐渐缩小到了危险的地步。一部分士兵停下脚步,在沙漠中趴下,开始挖掘自己的单兵掩体。

扛着摄像机的斯坦利跟着其余的士兵继续前进,那辆坦克停在平坦的沙漠中间,漆面上反射着上午的阳光。车辆下是一块预埋在沙漠里的钢筋混凝土平台,四条钢缆把m48坦克栓在上面,免得魔法意外地把它炸飞到阿尔伯克基去。

最后一英里路在录像里完整地被展现出来,一支规模大得多的回收队在装甲部队的护送下,开到了靶道的另一头,去回收那名“魔法师”。除了斯坦利转过身拍摄回收队的几秒镜头,画面里只有远处的山,阳光下逐渐变得灼热的沙漠,以及停在画面正中间,充作靶标的坦克。

“whiney-mopy-whale测试。1988年4月4日。”斯坦利的声音在穿过面具之后,听起来闷闷的:“我们已经抵达了三号地面靶标。”

几名士兵围绕着坦克检查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异状。工兵用帆布立起了一个小棚子,把气割工具和钢瓶放在阴影下,点燃了乙炔火炬,开始从履带上方的翼子板切割下一块钢板。

“斯坦利!跟上!”泰森军士在坦克边招呼摄像师。

斯坦利尽量保持着摄像机的平稳,朝那辆m48跑去。他很快就抵达了脚本里预定的位置,开始拍摄坦克首上被魔法命中的地方。

在大白星最上面一角的右侧,有一圈淡淡的烧灼痕迹。摄像机凑近了一些,拍摄到更多的细节。

“打开舱盖,进行内部检查。”泰森军士命令道。

斯坦利把摄像机放在翼子板上,踩着负重轮,两手一撑就爬了上去。摄像机拍到了炮塔座圈下阴影处的一些脓疱。只不过这时候没有人注意到这点,斯坦利重新提起了摄像机,放在自己的肩头上。

“正在打开舱盖。”一名士兵手持撬棍,把撬棍的扁头卡进半圆形的炮塔舱盖里,撬起一条缝,另一个坐在机枪转塔上的士兵扒着那条缝,把舱盖打开来,看起来有些费劲。

录像在这里被剪辑了,插入了一条提示语:

画面将展示令人不适的内容,敬请留意。

作为靶标的m48a5的舱盖都没有上锁,只不过这一型号为了在核生化环境中作战,在装甲内侧增加了防中子内衬,舱盖都对应地加强了密封性。一些单位反映过新炮塔上的半月形舱盖比之前的旧型号更沉重,更难打开,不过那都是50年代的事情了。

再说,舱盖无论如何都不应该那么难打开。

斯坦利从炮塔前部向舱盖靠近,他好像是把左腿膝盖跪在了炮塔上,以保持摄像机的平衡。之前拿撬棍的士兵抽出匕首,伸手到半开的舱盖下,狠狠地推动匕首,终于割断了什么炮塔里连接着舱盖的东西。

另一个士兵这才打开了舱盖。舱盖下连接着白色的韧带和红色的肌肉,割断的血管中还在往外喷血。

斯坦利扛着摄像机靠近一些,透过舱盖向车舱内拍摄。

在坦克的炮塔里,似乎充满了粘稠的无色液体,在液面下,隐约可以看到充满了整个炮塔的巨大物体,上面的沟回清晰可见。

“军士!这里有点问题!”斯坦利说。他转过身,摄像机拍到了泰森军士本能地从坦克边后退的瞬间。

这时候炮塔转过来,105毫米口径火炮把没站稳的摄像师扫下了车身。录像到此戛然而止,没有必要继续播放之后摄像机横躺在地面上拍摄的沙漠、靴子和天空了。

这样的内容已经足够咨询委员会的委员们做出最终的判断。

011、老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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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488工程检验报告(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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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488-1“疯将军”目前被停放在林肯郡特殊装备储存中心。

该物体目前已经失去行动能力,车身侧面后部被一发高爆反坦克榴弹命中,射流贯穿了车身侧面装甲和动力室,从动力室底壳穿出。

动力室内的引擎已被拆解,在原先安装着大陆av-1790-7b引擎的位置,气缸和轴胡乱地与大量筋膜组织构成的发动机外壳连接在一起。在奶油绿色的筋膜之下,可能存在过大量的肌肉和粘膜组织。其具体结构已经不可考,大部分的肌肉和组织已经被金属射流烤焦了,a488-1被命中之后燃烧起火,直到工兵扑灭火灾之前,共燃烧679秒。

由于参与靶标检验的一等兵t-r-s(已故)、军士t-j-t、一等兵d-r-m、一等兵l-p-a及时处置,并提醒了后继进入靶场的应急响应小组。参与事故处置的m1坦克排没有对a488-1的炮塔进行射击,因此保存了大部分的脑组织样本。

a488-1的“动力系统”没有驱动其自身进行战斗机动的能力。

a488-1的作战能力非常弱,通过分解车体对其内部的生物组织进行解剖后,可以了解到a488-1的炮塔是由28条肌肉柱的伸展和收缩控制转动的。a488-1的炮塔吊篮中藏有一套消化液分泌器官及储存消化液的囊状组织,导致士兵t-r-s死亡的消化液是从这套器官中产生,并顺着a488-1的m68a1型火炮喷出的。

a488-1的消化器官和炮塔肌肉限制了炮塔的方向射界,使炮塔最多只能转向2点——10点方向。

a488工程及其产物不具备在富尔达谷地扭转战局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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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斗经过:

靶标检验小队于[数据删除]年4月4日1000时穿越靶标隔离区边界,下车展开,呈战斗队形向靶标搜索前进。

1005时,紫苑02开始建立阵地。

1015时,海獭01与靶标接触。

1020时,目标开始动作,士兵t-r-s阵亡。

应急响应小组收到行动命令“手半剑117”,派出反装甲分队加入战斗。反装甲分队的一个m1坦克排,4辆搭载m68a1型105毫米火炮的m1坦克车,于1035时进入发射阵地。

1036时,领车护手71发射了一枚高爆反坦克榴弹,命中目标,目标停止活动,动力舱位置燃起大火。

1047时,大火被扑灭。

1430时,开始回收a48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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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488-1“疯将军”经由陆路被运送到位于林肯郡的特殊装备储存中心。

在对a488-1进行接触式检测之后,部署于特殊装备储存中心的回收与维修小组使用一台m88型装甲抢修车直接吊起了a488-1的炮塔。

事后证明,这一操作避免了严重的人员损失,也损坏了a488-1内部的解剖学结构。在输送过程中,平板拖车上长期处于室温环境,无法提供保存生理组织的低温。因此,当a488-1运抵林肯郡risc中心时,装甲内的大部分生物组织都已经开始腐烂。

在吊起炮塔时,连接炮塔吊篮与车体底板的肌肉组织变得非常脆弱,在吊机的拉力下断裂,并与车体内的底板分离。

在移除a488-1的炮塔后,risc中心发现a488-1的车体内储存着大量具有高度腐蚀性的消化液,无法直接排出。车体内的消化液气味极为难闻,并逐渐蒸发成腐蚀性的气体,risc中心因此封闭了储存a488-1的储藏室,并关闭了储藏室内的空气循环系统,以免污染扩散。

在被送入储存中心25小时后,消化液溶穿了车底舱门,导致未被拆卸的右侧履带被腐蚀。储存a488-1的储存间充满了腐蚀性气体,经过紧急处理后,直至5月3日才恢复到人员可以进入的安全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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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488-1炮塔内的疑似脑组织中检测出人类d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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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进一步测试被中止,a488-1被封存在充氮密封舱内。

1991年2月,a488工程被命令中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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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7日

魔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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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级秃头人陪着老李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了半个钟头,迷迷糊糊地看了一会儿财经节目。老李手盖在肚子上,睁着眼睛打了两个呼噜,忽然惊醒,拍了拍超级秃头人:“差点忘了,给你介绍个人。”

李老道的房子在一栋高层公寓的顶楼,但是坐在客厅里,又能看到窗外的木制回廊和修剪地整整齐齐的草坪。老李带着超级秃头人穿过一条走廊,走进又一间中式的客厅,两张太师椅之间立着一张高几,两边立着几道屏风。

李老道略有些得意地展示了一下他的中式客厅,领着超级秃头人继续往里走,推开一扇门,又是一间客厅。

老李非常得意地展示了一下华丽得过了头的巴洛克式装潢,浮雕、壁画、占了2/3层高完全没有实用功能的金色立柱……老道拂过护墙板上的一道石膏线,领着超级秃头人继续往里走,推开两扇对开的大门,又是一间客厅。

“老李,我已经体会到了。”超级秃头人拉住老李,这孩子对大房子大客厅的执念看起来已经有点可怜了。

“这次不是啊。”老李会错了意:“这个不一样的。”

超级秃头人越过老李的肩膀,打量着老李背后的另一间客厅,暗红色的木制护墙板,墨绿色的墙纸上,密布着着银色的菱形花纹,老李面有得色地站在壁炉侧面。这大概是他精心策划了许久的一个展示位置,在超级秃头人现在站着的位置看过去,让自己、壁炉和壁炉前堆积的木柴正好形成一种可以被斐波那契螺旋线分割的画面,很有一种复古的美感。

“你还有多少间客厅嘛……”超级秃头人有些烦躁。

老李一惊,慌忙解释说:“给你介绍个朋友。”

超级秃头人终于回过味来了:“给我介绍女朋友吗?”

老李仔细想了一下,好像也不是这样吧,难道他心里潜意识中是这么个想法?

“不是不是。”老李说:“小荣的事情,我准备让她先把那边的事情先放一放的。”

老李转过身,继续往前走,顺手拉一下立在壁炉边的火钳,打开了一扇隐藏着的门:“她不喜欢我插手,我只能敲敲边鼓,帮她提前铺铺路。”

超级秃头人跟着老李走进暗室,屋子里有一台电脑,屏幕亮着荧荧的光,照亮了一个叉着脚躺在沙发上的身影,一件米黄色的风衣拉上去盖过了头顶,一条腿架在沙发扶手上,一条腿踩在地上。

“这个小妹妹好像拿到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老李解释说:“骑士团追着那件东西一路从美国追到这里,一路留下了七十几具尸体……他们现在着急上火,正努力把那批数据收拢回来。这和他们最近在印尼的行动是相关的,骑士团这几年已经很少进行这么大规模的行动了,傻子都看得出来这两边存在联系。”

超级秃头人问老李:“你怎么不直接告诉她?”

“她不想我插手嘛……鬼都不知道是为什么。”老李捂着额头:“叛逆期?”

两人的谈话吵醒了躺在沙发上的李尔雅,她一翻身滚到了沙发下面,躲在沙发和茶几之间。

老李打开灯:“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李尔雅捂着额头爬起来:“这是谁?”她好像被自己说出的陌生语言吓住了——普通人突然走进超级秃头人的主角光环里,有时候是很难适应的。

老李介绍道:“这位是李尔雅-米约尼尔多第尔,李尔雅,这位是超级秃头人,我的朋友。”

李尔雅问:“他能为我复仇?”

老李摇摇头:“你的仇已经报了。”

复仇是死后世界中永恒的热门主题,然而复仇的范围总是有限的,必须是有限的。在战争中冤死的平民可能会希望世界上永远都不再有战争,希望从过去到将来所有发动战争的人都受到对应的惩罚,但这样的愿望,就算是魔鬼也没法实现。

李尔雅泄了气:“那你还留我在这里干什么?”

“你的父亲希望你能获得幸福,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李老道解释说:“我们最后达成的协议,是在你协助我们的前提下,我们将竭尽全力,保证你能享受至少20年自由的,普通人的生活。保证你的自由不至于受限于贫困和疾病,保证你的幸福不至于被除自然灾害、政府行为、社会异常事件或战争以外的外力所破坏。”

李尔雅翻了翻眼睛,评论道:“听起来有点像保险合同。”

超级秃头人附和道:“确实有点像。”

老李又一次见识到了超级秃头人添乱的能力:“这是最好的条款了。”

“那我要回家。”李尔雅其实早就下定了决心:“我在这里帮不到你什么。”

老李说:“你家里不安全。而且我们需要你配合我们参加一个小实验,预言术的实验。”

“预言术……”李尔雅靠在沙发边上,抱着她的风衣:“又是预言术?又他妈是预言术!?”

老李没法对她解释所有的事情:魔鬼的服务器群组在腌咸菜术的时间加速空间里已经加速运行了一百三十年,试图暴力破解李尔雅携带的数据包的密钥。

这一个多世纪的时间相对于暴力破解密码所需的十几万年时间,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刹那罢了,按照当前的时间加速比率——大约30万倍——而言,完全破解密码需要正常时间流中大约六个月的时间。

但是电子设备没办法连续运行几百年,实际上,按结界内部的加速时间来算,每过几年,魔鬼们就必须解除腌咸菜术,运进新的设备,更换老化的线路,替换因为无聊已经开始数自己寒毛的维护小组。

这样一来,在维护过程中耗费的时间就会极大地拖慢整个工程的进展。

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替代生命集团正在建设一个更大腌咸菜术结界,套在核心结界外面,这样就可以把设备组装线和生活配套设施包括进去,形成正常时间流速和加速时间流速之间的缓冲。

按照目前的粗略计划,在未来的几个月里,近三万名2010年后新死去的死魂灵都将获得一份前所未有的合约。

他们将分批从自己的迷梦中苏醒过来,搬迁进五层加速度不同的腌咸菜术结界里,利用魔法的力量强行越过十万年的运算能力鸿沟,解密那个神秘的数据包。

和其他魔鬼们不同的是,老李有着自己的打算。

在他看来,与其等这几个月,动用大量的资源去满足个别高层魔鬼对宏大叙事的特殊癖好,不如直接去寻找发出邮包的人更为简单。当然了,这样做实际上和骑士团的做法就没有什么区别了,需要一环一环地追溯回邮包发出的地方,找到合适的人,问合适的问题,必要的时候,还需要一些预言术的辅助。

从技术性的角度来看,老李面临的麻烦和骑士团已经遇到的麻烦是一样的,不管他们怎么努力,只抓到链条的一环是没有用的。

加密数据包通讯链路上的每一环自然都知道自己与上一环之间上一次传输的始终时间。这个始终时间的精度很高,来源于双方在同一地点接收到的,源于至少四颗gps卫星上铯原子钟的广播时间信号。

这个时间数据是一个双方都可以直接验证的证明,被用作加密数据包的数据签名,以保证数据确实是在他们的保密渠道中传输的。

而用于加密数据包的公钥,在接头人的神秘渔船抵达冰岛海岸之前,就早已经从李尔雅手里传递给了接头人。

接头人会在客户的数据最后添加上一串七组用于验证身份的“上次传输始终时间”,使用公钥加密成一个稍微大上一丁点的数据包,在雷克雅未克的海岸通过激光发射器和接收器传递给李尔雅。

李尔雅收到数据包之后,本应该用自己的私钥解密接头人加密的外壳,验证七个时间戳是否能和自己记录的数据对得上号——一般来说正确率总是7/7,其实只要达到4/7就可以算作“可以置信”了。

她会从接头人包裹的糖纸中剥出客户需要的那枚坚果,在客户自己加密的果壳外添加进自己的时间戳信息,再利用下一站——加拿大站“草莓色巫师”——提供的公钥进行一次加密,换上有她签名的新糖纸。

这枚被重新包装过的坚果,在经过一个特定函数运算之后,会得出256位看起来完全随机的0和1。然而,只有某一组特定的数据在经过这个公开的函数运算后,才能得到唯一的这一组256位0和1的组合。

这种哈希函数的妙处就在于,在运算得出哈希值的过程中,大量的信息被压缩或是被抛弃,无论怎么反过来运算最后得到的特征值,都不可能反推出原有的信息。

总之,李尔雅会把她的运算结果公布在暗网上的某个角落,以供其他任何能够解密那只“坚果”的人验证她传输的信息。

在整条链条的末端,客户那头的收信人最终会得到一个只有自己能够解码的“原装坚果”,以及一大堆附赠的时间戳信息。他可以先通过自己的渠道验证数据包的完整性,然后再从接头人那里取得传输过程中使用的全套公钥。

这些公钥本身并不是秘密,客户完全可以坐在家里,把时间戳加上去,通过公钥加密,重新计算出传递过程中每一步产生的哈希值,和公布在讨论版里的加密文件哈希值一一对照,以验证文件确实经过了每一个站点。

由于数据本来就是以一种非常精确的方式点到点进行传输的,除非有一环在整个链条建立之初就被渗透了,只要能验证文件确实经过了站点,就已经足够用来证明整条链路的保密性了。

除非有人从一开始就渗透了整串链条。

李老道不知道该怎么去说服李尔雅,她看上去像是个讲道理的人,但是潜藏在她内心的倔强有时候总会打得人措手不及。他只能以最直白的方式来讲明利弊。

“帮我们找到你的接头人就好了,之后我们会送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避避风头。”李老道友善地伸出右手:“他在这件事里是要负责任的……而我们只需要你在一张躺椅上躺个五分钟就行了。”

“接头人”在一些事情上表现得太过于精明,李老道觉得他是明白自己在对付什么人的。那些预言和反预言战斗的小技巧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如果没有相关的经验,一个外行人最多也就能悟到个一招半式,更别提教人了。

在另一些事情上,“接头人”表现得又太过粗疏了,比方说他居然真的相信那些“暗网”把戏,居然没有去审查自己的情报员,居然试图长时间地维持一条传递情报的秘密渠道。这样的表现和之前的精明反差实在是太大,让人很难相信这是同一个人的行为。

除非……

除非……这个“接头人”是一个在1957年至1991年期间,一直被关押在位于哈萨克斯坦境内的一个伪装成导弹发射井的秘密监狱里,直到苏联解体之后才意外地被释放出来的,来自某个平行世界的魔法师。

他的身高大概在一米七八左右,在恢复锻炼和冥思之后,体重应该精确地维持在六十五公斤,对法师的标准而言还不算太瘦,肢体的力量和灵活性足够他完成所有的施法动作。

按照年龄推算,他的两鬓到后脑勺应该还有一圈花白的头发。在他这个年龄,他的牙口算是相当不错的,法师们很是注意保护自己的牙齿,以免在关键时刻牙疼或是掉了牙说话漏风讲不清咒语。

如果关注到这位法师的朋友圈,对他的认识还会变得更深刻些。

李老道知道这位先生最近几个月里正在研究用特定的转基因动物组织和工程塑料,制造一支适合在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使用的,能够通过安检带上飞机的“完美的”法杖。

不会是他吧……

这想法也太过于荒谬了。李老道自嘲地摇了摇头。这也太荒谬了。

“你先在这坐一会儿。”李老道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止住了正在起身的李尔雅:“不用预言了,我去打个电话。”

012、宿敌的故事

#

2017年3月7日

魔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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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丢下房间里的两人出去打电话的时候,暗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超级秃头人瞪着李尔雅,似乎是想从她身上分析出老李心目中“超级英雄的女朋友”的标准。

超级英雄的女朋友一般都忙得不可开交,往往被赋予“成熟独立的职业女性”的光环,比方说运营一家重量级的高科技企业,当一名满世界飞的苍蝇记者,或者自己就是一名超级英雄。

这样的设定在商业上试图讨好原先完全不关心超级英雄故事的女性读者,提供了一种并不被需要的代入感。另一方面来说,这也是一种为了推进剧情而选择的妥协,免得堂堂一名超级英雄整天纠结在无业女友瞬息万变的心情里。

李尔雅的头发乱蓬蓬的,穿着一条脏兮兮的浅蓝色牛仔裤,靴子上全是雪水融化后留下的污渍。她的毛衣和外套上溅了几点放射状的血迹,不知道是什么人留下的,看上去很有些高等游民的味道。

“不好意思,这么说可能很伤人……”超级秃头人突然开口:“但是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李尔雅张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们秃头的人都是这么莫名其妙的吗?

“你也不用太伤心,世界很大……”超级秃头人正要接着莫名其妙下去,却见老李急冲冲地走回来。

“我问过了,”老李挥舞着手机:“真的没想到,万万没想到,真的想不到……”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半途截住话头,转而问李尔雅:“这段时间你是回不了家了,我很遗憾……不过我可以安排你去挪威,你那位上线,那个‘接头人’会照顾你一段时间。”

李尔雅不假思索地拒绝了李老道:“不用……”

“他是我的一个老朋友,还是值得信任的。那什么……老超啊,你也认识的,就是那个路痴。”

超级秃头人恍然大悟:“是麻杆儿吗?”

老李点点头:“对对对,就是他。”

超级秃头人有些犹豫:“那货不是很靠谱啊。”

老李解释说:“他毕竟是个魔法师嘛,处理这种事情是有经验的。再说这小姑娘遭的罪有一半得算在他头上吧,他总得负起点责任。”

李尔雅听得云里雾里,她现在已经度过了最伤心的时候,悔恨、遗憾和伤感会在将来的几年里时不时地找上门来,但现在她只是在本能地逃避,想回到以前平静安稳的生活中去。

“你们就放我走吧,饶了我吧。”她说。

“还是听听她本人的意见吧。”超级秃头人讲了两句公道话:“一个女角色活五章就死了也实在太过份了。”

老李已经习惯了选择性地听超级秃头人的废话,把手机揣回兜里:“李尔雅,你自己想去哪里呢?”

“我能和我爸爸再见一面吗?”李尔雅试探性地问道:“这要求是不是……”

她本以为在这个古怪的地方,还保留着一些神话传说中的古老传统,谁料老李猛地一拍大腿:“哦,对哦!”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这样的机会很难得,不过你要做好准备……你父亲对自己的死亡看得很开,所以……”

老李拉开一扇门,带着李尔雅和超级秃头人步入一座大殿。巨龙的肋骨构成了大殿的梁柱,在变幻莫测的极光下收束成一道锐利的拱。在大殿外,湖水微微皱起,那是无数精灵翅膀掀起的涟漪,而精灵们自己则藏身于贴着湖面的雾气之中。

老李领着李尔雅沿着大殿中央的长桌前行,终于走到了一名趴在桌面上酣睡的战士身边。那名战士身上只穿着一件缀满了黄铜配饰的皮甲,头上戴着一顶维京风格的牛角盔,战斧倚着桌子立着,手边的金杯里还有半杯蜂蜜色的残酒。

李尔雅认了半天才把这位醉酒的维京海盗和她总是西装革履的父亲联系到一起。

“他会一直在这里吗?”李尔雅轻声问道。

“直到他完全融入自己的梦里,直到他的梦变得朦胧,和这里……”老李的双手划出一道弧线,双掌向上摊开:“和这里所有的梦融为一体。”

“他也有可能选择醒来,变成我们的同事,不过这可说不好。”

李尔雅不动声色地转过些身子,偏偏脑袋指指正在远处兜兜转转的超级秃头人:“那他呢?”

老李只是微微一笑。

“我现在说的是中文吧?”李尔雅忽然问道。

老李点点头。

“我去中土待几天吧。”她说。

李老道掐指一算,自己的手下里有个倒霉鬼命中当有一劫,就应在今天:“你觉得风盔市怎么样?”

李尔雅其实完全无所谓自己要隐姓埋名躲在哪里:“可以,我没意见。”

“你还要养一只猫,没问题吧。”老李决定升级一下曹百川,老曹表现出的战斗意识只当一只情报支援猫有些屈才了。

李尔雅显然是记得那只黑猫的,只不过她没想得太深:“……我没养过宠物。”

“我会派个人去照顾你的,猫的事情你不用太担心。”

两人终于握了握手,终于达成了一致。李尔雅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酣睡中的父亲,跟着老李穿过殿堂,走出挂着绿色标牌的消防出口。在他们身后,超级秃头人把脚翘在桌子上,手里也握着一支金杯,并没有在意他们去了哪里。

老李安顿好李尔雅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时分。超级秃头人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桌上堆了一摞酒杯和酒壶,一个装扮成瓦尔基里的魔鬼喝得满脸通红,倚着超级秃头人的椅子背,正傻笑着抚摸超级秃头人的光头。

老李瞪了她一眼,把她吓得醒了酒,在纱袍上擦了擦手走开了。

“你徒弟的事情打算怎么办啊?”超级秃头人仰着头,拽了拽老李的衣袖。

老李有些无奈:“劝不住,劝不住,好在是你来了。”

超级秃头人乐了:“你别把事全丢我头上啊。”

丢你头上也搁不住啊,瞧你这话说的。

“我这边稍微有点头绪了,骑士团不是为了区区几只猴子找上门来的,他们和那家斯通-弗林特能源集团之间的关系比小荣一开始想得更深。”两人说着话,离开了泛北欧第三旅客集散中心的休息室,回到老李的大宅。

布雷顿森林骑士团的前身已经不可考,不过从他们的纹章、装饰和仪式来看,这支骑士团的历史并不能追溯回到野鸡骑士团盛行的中世纪去。在魔鬼们的档案资料里,这些自称骑士的家伙们最早出现在第二次冲击前后,旧有的信仰正在被钢铁、电弧和炸药取代的时代。

这个组织为了故作神秘,迎合巴黎的银行家和新贵们的喜好,在乍一登场的时候,曾自称为“幻光会”。他们同时也在伦敦以“隐修会”的名义活动,当时各路隐修会举办的沙龙实在是太多了,只要有足够的肉食、酒水和几个先令就能招来些江湖术士和魔术师,妆点这些安排在豪宅地下室里的夜间娱乐。

偶尔有那么几次,新旧大陆的投资家们也会召唤出真正的魔鬼——当然,魔鬼们总是很注重自己的仪表,赴宴时穿得人模人样的,豪客们也只当是主人用特别的方式给他们的小圈子引荐新的玩家,并没有加以注意。魔鬼们的秉性让他们很自然地融入到环境里,像其他人一样,含糊其辞地谈论着他们在远东的大生意。

就在这样的一个场合,在香料蜡烛醉人的气息中,魔鬼们和骑士团第一次遭遇了。

魔鬼们只以为这是一群精神上更加不成熟的阔佬,他们搞了一大堆像模像样的仪式,隐约符合真正召唤术需要的元素。混迹其中的一名大魔鬼一开始还以为这些票友是搞到了某本炼金术士的笔记,只想使些手段去和他们等价交换,取得那本抄本。

谁料这名大魔鬼就此失了踪,这当然惹怒了其他的魔鬼,死亡就像税收一样不可避免,没人能惹魔鬼又一走了之。

死后世界的官僚机器难得地高速运转起来,他们翻阅了无数的档案,甚至不惜给抄录档案的助理们支付加班费,最终却一无所获。

这些家伙没有出生过,单纯从预期寿命上来看,他们似乎也不会死。在死后世界那张不断从织机中吐出,看起来永远不会织到尾端的精算生命表上,也找不到这些“隐士”或“骑士”的类目,就好像他们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样。

魔鬼们可忍不下这口气,他们和这群鬼鬼祟祟的家伙耐心地玩了几年猫鼠游戏,终于在审计中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在1901年这一年,在全球范围内,有三十三名出生于1879年的普通人从魔鬼的账簿上消失了。

其中可以确定有两个人属于基金会,经过与基金会积极而富有成效的沟通之后,死后世界的管理者们确定了这两人“消失”的原因,而其他三十一人的去向就无从知晓了。

当时的死后世界正处于第二次冲击带来的震撼之中,并没有多少能够前往现实世界和“隐修会”交手的力量,他们不得不与基金会合作,做出了令魔鬼们后悔至今的巨大让步。基金会接手之后,整个局面很快就有了改观,至少“隐修会”这个名字已经不再公开地开展活动了。

这让魔鬼们很是舒了一口气,他们其实还是很享受自由自在地参加各种沙龙的日子的。在1907年的某一天,又传来了新的好消息,基金会交给了魔鬼一沓被剪得破破烂烂的文件,凡是基金会认为敏感的词句都被从文件上挖去了。

基金会声称他们破获了“隐修会”的一次行动,在[洞洞]抓到了[洞洞洞洞洞洞洞洞],并收缴了[洞洞洞洞洞洞]。基金会对[洞洞洞洞洞洞]进行了测试,发现[洞洞洞洞洞洞]的作用和[洞洞洞洞洞洞洞洞]的供词不符,并不能使施术者获得永生,实际上则是一种被篡改过的反向召唤术,将施术者的灵魂召唤去了一个[洞洞洞]世界,跳出本地三界,落入未知五行。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我们发现这帮家伙换了个名字,躲在新大陆活动,”老李继续给超级秃头人上历史课:“不过他们越是活跃,这个组织的目的就越是明显。”

“什么目的来着?”超级秃头人好不容易熬到戏肉,惊醒过来。

“他们想统一这个世界。”老李正色说。

超级秃头人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还假模假式地捂了下嘴。其实根本没人在意他,李太太说是要弄点家乡菜招待客人,这会儿正躲在厨房播放些动静很大的中式厨房噪音——在这阴曹地府之上寻常人间之下的地方,谁还会真的做菜嘛。

老李却笑不出来,他有很多同事为了这个荒谬的目的魂飞魄散,从此消失在凡人的记忆里。

“真的。”老李说。

“这和小肖的合同又有什么关系?”

老李只能找个最简单易懂的例子:“上一次他们这么热心,还是1923年,他们在推动对德贷款的时候。”

他以为超级秃头人有些基本的常识,然而超级秃头人只是呆愣愣地瞪着他。

“1924年到1933年之间,骑士团推动了对德国的超过330亿马克的贷款……”老李发现超级秃头人还是一脸不解:“可以说是导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原因之一。”

超级秃头人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他的表情逐渐纠结起来。

“这样的反派实在是太老土了,真的太老派了,太俗了,这件事我就不搀……”超级秃头人出于保护作者的考虑正想拒绝,嘴里突然尝到了一股辛酸骚臭苦涩咸的味道,好像是触发了他和某个小姑娘之间刚签下的合约中的某个条款。

原来魔鬼们想离职都是先要被喂屎的吗!

超级秃头人连忙改口:“……这事我就不帮你们参谋了,你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好吧,保证办得漂漂亮亮的。”

有了这句许诺,超级秃头人嘴里的味道这才消下去。

可惜好景不长,两人刚说完话,李太太就卡着点,端着一大盘热气腾腾的菜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来来来,尝尝我的手艺,看看我这个泰式绿咖喱鸡做得怎么样。”

太太你是故意的吗?

013、毛毛熊之旅

诗歌─作为─沉默(随笔)

捷纳狄艾基(gennadyaygi)

宋琳译

1

在话语所在的地方倾听。甚至比幻觉之作为幻觉(譬如──在想象中)更为重要。

然而:萧瑟地-并且-战栗地。战栗──如此远离──已经──开始。“我的”,“我自己”。

那儿“万物”皆沉默。万物──很久以来──已然告别。空虚是建筑物。寒冷。往昔的风,它死了。阁楼空虚。风是死亡粉末的死亡播撒。

别放弃乡愁。因我也是非…噢!多少。太多废弃的空间,太多长久废弃的“力量”。

万物皆──通过沉默以完成。但是──那儿。以一切所是之物的名义──那儿。

没有“灵魂”的呼吸。没有相遇。

睡眠-回归。但是已经──在无人处。在寒冷。在无名。在缺席中。

2

停顿是歉疚所在的地方:面对──歌唱。

3

诗歌的孤独之页,人们确实是向着风说的。

诗歌的真实是燃烧,──一首孤悬于虚空之诗。

4

作为“上帝之地”的沉默(最高原创之地)。

“上帝?”──是一种引文:“从上帝”(这是我的未发表诗作之一的摘要)。

即是说,当它作为──燃烧。

5

在潮湿中──在薄暮之路的左侧,有如是之时刻:圆形之死。仿佛某物无声地腐蚀着:森林之寂静。诱人的。溶解。

6

当前的冗长。使事物繁复。放大了它们的编目。“当代史诗”。然而:倘若没有与(“在人民中”)的“情感表白”相对应的“微弱声音”。

7

在俄语诗歌中,关于沉默之下的通道,除了在普希金生命的最后两三年,任何人的诗都不再触及,它的出现同样令人惊讶。句号、带省略号的强烈问句越来越常见。似乎在说:“有何必要继续”,“这毫无用处”。

8

是的,不应该放弃乡愁。而我们必须为已故者哭泣。

9

唉,所有那些依然很少触及──某种“崇高”事物的。我们还是不能说“这将被诅咒”。(那么,造成众多词语死亡的又是什么?特别是“最高能指”)。

而此即“这一秩序”的某物。

10

朴素超越威权:此柔弱比威权强大:这就是奇迹。

11

我个人的诗只制作标点。并非“虚空”,亦非“无物”:这些标点瑟瑟作响(是“世界之自足”)。

12

在拳头与剑的时代,莎士比亚主义者悲剧的不朽性。

拳头与剑,通过它们的实践是具表现力的,同样是不朽的。

现时战斗机的野蛮……不过是细枝末节,它们,恰如蝗虫的群落。(我以见识过的方式说,它们那精密细节化的构成仅仅对智力而言是有效的。

13

在我的诗中,有的只由冒号构成。

一种“非-我的”沉默。

“世界自身的沉默”(在可能之“绝对”的意义上)。

14

一间茅屋,一个破败的蔽护所比摩天大楼更加雄伟。

这里我听到一种责备:“文明对文化的反对。”

我只观察。

(毕竟……还有这“回答之回答”:诸文明,是的,“自创世纪以来”……不过是元文化所给予的一些阶段而已)。

15

继续奈瓦尔的步伐。在旋风中,谈谈脚步,轮廓的幽暗通道,谈谈筚路蓝缕。

“自己”完成的最后“诗篇”。

16

越来越多小主题。越来越多小词。

事物的赘疣。诗的废话。

17

死路一条。

18

一个隐居的智者隆重接待另一个陌生之名的寻访。

他第一次观看。突然公鸡在院中高歌。

──那么,父亲,您知道公鸡吗?访客好奇地问。

──是的。然而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主人回答,随即停止了对话。

19

对谁而言言说是困难的?对不为我们所期待者(读者与诗人)。

20

失败之僧侣。所有(在进入沉默之前不能平息的)“前激情”,“当众”几乎已经是“作品”了。未达到欲望的“净化”,皆无意识所为。

21

运动之镜。诗体的旅行指南baedecker。

22

此即瓦格纳:“确实,诗人的伟大恰体现于他沉默之处,以便无言在沉默中为其自身所陈述”。

23

村庄的左侧,起初村道稍有坡度,两俄里之后即“无村人”的田野,“不为谁”:它是“它所是”。车辙,小土岗,枯萎的草。……──我不可能──在此──触碰它(以“散文化的不精确”我只会因我自己而“弄脏”这一地区,且难以在一首“诗”中捉住它),我放弃…………(它的瑟瑟的在场)。

24

贝多芬强有力地沉寂下来。

25

让我们做此保留:此处所说不涉及丰富之美(因存在着一种……──

似乎伟大作品也难免的“空泛魔力”)。一种(与修辞术不同,且尚未接受专门训练的)另类艺术。

26

脸庞-田野与田野-脸庞。

27

“繁冗”之美的唯一例子。陀斯妥也夫斯基的长篇,在我们“抽象地”记住的情况下,作为痛苦的无词音乐对我们而言是可闻见的(人人以其“确定无疑”的方式)。

那里也可能存在着一种沉默的音乐。

我并不想细致地谈论同样存在着(音乐性的或诗性的)伟大作家的“不可闻见”作品这一事实。

28

还有一种“纯知识分子”的态度,即强词夺理的倾向。于是突显出:沉默的现实性这一问题。

29





像在一个欺人的僧侣家中

你是无人?你仿佛是如此

器皿的淡彩……直到现在我

卑微地发现:从一刻到另一刻

仿佛圣宠在祈祷者中间

(长久无言)

将温柔地进入

诗歌

──……阿门

30

正在说话的作曲家在空中显示出手的轮廓(他们通过听觉观看)。在“社会”中,作曲家比诗人更加精神化(此类搞笑并无乐趣,似乎祛除了大量的语言不定质)。一个太能说的艺术家是危险的(但无论多么喋喋不休的诗人却有别于此)。

31

荷尔德林在他最后的诗篇中写道:“我本可以说出更多”。但愿如此。他的沉默之地(完全像在古代悲剧中一样)。

32

不可思议,青年时代的我们是更加简洁的。似乎我们可感的切肤之痛在展露它们自身时说出自身,经由一种“解剖学”的计算(排除了“关于”的考虑)。

33

这些墙和拱顶曾经咏唱,它们展开──朝向高处──以精神之歌(亦浸透着“数学”),我们与这奇妙的“回声”一道游荡于“当下”,仿佛我们覆盖其上──用我们(同类人群的无数)大氅,仿佛我们即“简单之少数”;悲哀,夜晚;城市。

34

在教堂唱经班中,一个领唱把祷歌唱得很激昂。d神甫激动得毛发倒立,他厉声道:“瞧瞧这个,嗓子全哑了!你闭嘴吧,并非你有什么重要!”

确实,有时我们在“我们”的礼拜仪式中是太过“黯哑”了。

35

一个-田野-路标。在它之上有──“整个世界”。天-与-地,春夏秋冬。风的──全部哀悼与言说。那儿有一首“诗”,在夜里,在阡陌之间。

36

在艺术中所有的“设置”是累赘。

37

的流亡诗歌。其中有他亲近者(以及更多远处的小民众)之忧虑──没有与侩子手的“法庭辩论”。也许,事实上,这样更好些?“致乡下佬”。对痛苦的反应:不要太多“哀叹”,而是重新生起炉子,给孩子们东西吃。

38

与其抱怨这个世界和人类,不如保持沉默。

39

妈妈沉默不语(我四岁左右):为了给我──处罚。已经──迫切地(和无意识地)──建立了──她的未来:缺席?──不是真的吗?……──(在草丛里,我与自己争辩,长时间地。妈妈不在。)

40

再一次──冷淡-而-微颤。是我弟弟。

(在梦中同一个男人重现他说他是我弟弟,且没有死)。

他的皮袄上粘着磨坊的粉末。外面,树上有霜。

一张粗糙地拼凑起来的桌子。面包,啤酒。以及──我记不清他所说的。

惟有庆贺的热情,──仿佛一个“光环”。

我本该只写下这唯一的一件事:“记忆中脸的光芒”。

41

“我欠您一笔债,巴格达的天空”(是的,是马雅可夫斯基说的)。很快手枪的子弹将尾随而来。且天空显现──开始:一个无边的全景──寂静。

42

而──对于此……荣耀开始了──穿过朝向院子的门:乘狂风-直抵-天穹,凭借太阳进入作为世界-整体的世界之中。

43

你?……──悄然-远遁的狗。(因这是你开的玩笑:“诗人乃说话的狗,

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可以区分另外的狗”)。

44

然而前面──总是更远──在雪中。在神秘的赤裸中。正如我们需要很少的东西。稍多一点──比手。诗……──是此很少的东西,但总有更多──无我之──世界。

45

通过“词语之歌”我开始拥有。我时常记起君特艾希的诗句:“这枚红色钉子穿越不了冬天”。以锈铁的轧轧声,我对自己说,上帝,给我一管老“导火索”,给我──必不可少的词语之──精确性吧!

46



充满──忧伤。

忧伤──那儿──在脸的“深处”──环绕田野。山岗、道路消失不见。

带着斑点

抹去树篱。小镇。

像从雾中射出光线。



(是亚美尼亚人的──“天国的”──“我的”)

充满

忧伤。

寂静。

47

无-言──引到极处──比沉默更可怕。“你是那个吗?”约翰问。与其直接回答──不如暗示。

48

那么──重建事物之关联:与田野和太阳一起(哎,早起的──潮湿,仿佛大汗淋漓!)与草树一起(哎,雨点──在粗糙的树皮上!──轻掠过脊背)。无所谓哪个将出口成章。一个词的──精确性──将要出现──仿佛听写。

49

然而,你……──对我们每个人而言──你是你。你给我们──送来词语,──仿佛一种“自治”。

50

沉默与(诗中)话语的缺席──并非同一件事。

话语的缺席──是我们的──有“内含”的沉默。

是否存在另一种话语的缺席?“非-存在是不存在的,上帝不管相似的琐事”,俄罗斯神学家弗拉第米尔罗斯基如是说。

它包含“非-我们”之话语的缺席。“理解了”那已经出发的──沉默──与话语的缺席一道。一切皆──尝试。

而──不要假设──有关“所有别的”某物。

51

而──一看见

极度贫瘠的残废小灌木

苏醒过来

在柏林的一个小公园

突然

心的运行开始

似乎它已经被运往

俄国

52

我突然感觉,这个如约而来的清新的八月是为了对你说再见。(似乎是她──此一清新──悄声-细语──通过你才得以平息。

53

而──你将问:仍旧那样──与词语一道?

是的,我们创造话语的缺席以及沉默:惟有──通过话语。

一个概念诞生了:“沉默之──艺术”。

54

然则──似乎是沉默进入了纸上的墨迹,它自己从它自身抹去推论,尝试着──与我一道消融──成为:唯一的──并愈来愈──绝对。

1982-1992(宋琳译)

014、中转站

#

2017年3月9日

北加里曼丹省,塔拉坎

1700时

#

塔拉坎是这么一个地方:在三月份,它是一个拥有海景和宜人气温的海岛,离大陆不远,意味着岛上并不缺乏淡水,旅游者不用为饮水和洗漱的问题犯愁。

而且,岛上有几家还算不错的潜水店,饮食也还过得去,有西式的酒店餐厅,也有泰国菜和越南菜,如果你喜欢把米饭、香料和虾仁包在叶子里吃的话,那么这里姑且也算得上天堂了。

问题在于——这里总有个问题——不错、还行、过得去意味着平庸。塔拉坎其实只是一个很平庸的热带海岛,有着平庸的气候、平庸的海景和平庸的潜水店,在这一纬度上有太多更好的选择了。

就连旅游手册都只能坦白说:塔拉坎岛上没什么好看的东西。

岛上除了历史景观之外,就只有一间颇具规模但是乏善可陈的清真寺,所有游客一到那里就会马上进入“来都来了”的状态,开始给自己糟糕的行程规划找借口——那完全是一座现代建筑,只不过造型上严重缺乏想象力罢了。除此以外,还有一座据说有“瀑布景观”的小公园,不过没有人会坐十小时的飞机来这里看公园里的“瀑布景观”的,由于公园收门票,当地人大多不太清楚里面有什么。码头附近的街市还算热闹,但是这样的街市在东南亚遍地都是,就连旅游纪念品都是差不多的样子。

总而言之,没什么可看的。

塔拉坎的历史景观也只有那么两三样,毕竟人类历史根本没有在这里留下过多少印记。岛屿的北岸曾经有过一些供过往船只补给食水的小站,服务路过此地的荷兰和葡萄牙船只,不过那都是十七世纪的事情了,现在只残存着一座哨塔的石制塔基。穷极无聊的背包客途径此地的时候,可能会坐在上面歇歇脚,努力试着发出些感慨来。

这个小岛在二战中经历了两场值得一提的战斗,一次是日军登陆塔拉坎,在击败岛上的荷兰驻军之后屠杀了219名战俘,其余俘虏和本地居民被营养不良折磨得很惨,很多人根本没有撑到1945年。

1945年,盟军反攻塔拉坎,在战斗中击毙了岛上剩下的大部分日本驻军,2200名守军中可以确定有1540人死亡,塔拉坎岛的血腥历史到此算是告一段落。

因此岛上的主要历史景点就是一处日军纪念碑,一处盟军修建的澳大利亚纪念碑和一座博物馆,除了澳大利亚二战史爱好者以外没人爱去。

从这里换船去斗湖倒是很方便,理论上一周六天都有往返于这里和斗湖的轮船,实际上具体的行程全看船员心情。岛上还有一座机场,往返雅加达和巴厘巴板的航班都在此短暂停留,因此机场的那条跑道大部分时候都是空着的。

超级秃头人和肖立荣此刻就坐在机场对面的一间酒吧里,超级秃头人自己点了一品脱吉尼斯,很潇洒地指挥肖立荣付了账,自己仰头灌了半杯下去。

超级秃头人用手背抹了抹嘴,把杯子放回桌上。肖立荣坐在对面的卡座,整个人软绵绵地靠在椅背上,露出明显的黑眼圈来。

“今天接下来干嘛?”超级秃头人自己也是一头雾水,他本来以为只要跟着肖立荣露两次面,把那些胆敢蹦出来的家伙一个一个拍平就行了,没想到作者居然写不来扮猪吃老虎的桥段。

肖小姐狠狠眯了下眼睛,努力睁开一点:“等。”

他们是前一天从新加坡一家酒店里老李常年订的商务套房里出发的,半夜飞到雅加达,却发现从雅加达飞往塔拉坎的航班要延误到早上,于是两人在转机厅里干熬到中午,才被塞上一架姗姗来迟的支线客机,飞往“打拉根”岛。

这一路颠簸令人筋疲力竭,就连魔鬼也吃不消。肖立荣瘫坐在椅子上歇了一会儿,好像恢复了一点精神,把她身上那件西装外套脱下来,翻了个面盖在胸前,两脚把鞋子踢开,也收到卡座椅子上去了,看样子是想好好歇一下。

“等到10点。”她把外套拉过头顶,盖住脸,瓮声瓮气地说。

不过她没有立刻睡着,两分钟之后,她又把钱包从衣兜里掏了出来,丢到桌子上。大概是怕超级秃头人在无聊中搞出什么没法收拾的事情来。

于是两人就像记错了航班时间的旅客一样,在机场对面的酒吧里休息了几个小时,消费了几杯吉尼斯和味道古怪的本地啤酒,错过了西边雨林里正在发生的好事。

到晚上十点的时候,超级秃头人还在犹豫是不是应该担负起长辈的责任,把睡不够的小朋友叫起来,肖小姐自己就醒了过来。

“是时候了,我们走。”她把外套揉成一团塞进包里,从桌子下撕下一团胶布粘着的东西,丢在桌面上。

“我们是不是应该找个住的地方?”超级秃头人问道:“这又是什么?”

肖小姐把那团东西塞进裤子口袋里,不准备详谈,只是简略地回答道:“谈判筹码。”

“那玩意一直贴在桌子下面?”超级秃头人用脱下来的t恤抹掉脑袋上的汗,顺手丢到一边:“我怎么没发现?”

肖小姐这才注意到超级秃头人正自顾自地换上一件花里胡哨的短袖衬衫,之前穿着的t恤被他揉成一团,丢在卡座的沙发椅上。整个场景显得非常魔幻,一时间她完全想不起来今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就……你怎么……什么时候?”

超级秃头人理顺了一下问题的思路,告诉她:“是的,为了符合场景的气氛,刚才你睡觉的时候我在门口左边那家纪念品店买的。”

他迟疑了那么一瞬间,继续追问她:“那玩意一直在那里?贴在桌子下面?”

肖立荣给烦得不行:“对。”

超级秃头人撑着门,让她先出去:“所以你管一把手枪叫做‘谈判筹码’?”

肖立荣听得脖子后面的寒毛都炸起来了,她知道要阻止超级秃头人继续说下去是不现实的,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关键在于不要让他感觉自己得逞了。

于是她强作镇定,继续走出酒吧,很快就混进了人群中。超级秃头人一路挤开几个正往酒吧走的本地人,跟在肖立荣身后。

“如果是手枪的话,你应该检查一下。”

怕他这位晚清女鬼不能理解,超级秃头人进一步解释说:“手枪不是你拿到了抠一下就能用的,你要检查一下动作机构能不能正常工作,看看子弹是不是完好,别人给你的枪你还要检查一下……”

肖立荣转过身,被撞得倒退了两步:“别咋呼了!”她尖叫了一声,真的生气了。难道要她在大街上把枪掏出来检查?

超级秃头人可算是闭上了嘴,跟着肖立荣往城市深处走去。

塔拉坎城是座小城,从城北的机场一路向南,走上几步路就已经身在热闹的市集之中了。城北这侧有很多游客刚下飞机,就被看上去充满了“异域风情”的小酒馆迷住,无法自拔。

肖立荣挎着包,绕过几个背包客,继续向南走去,那是码头的方向。

塔拉坎是一座小城,小到旅游手册会告诉游客,没必要在城里乘坐出租车。

就像他们在书里提醒过的一样,城里确实没什么好看的,不值得出租车钱。而且这只是一座小城,从机场走到码头也只不过是四公里距离而已,兜兜转转,很快就到了。

肖立荣今晚要找的人叫胡里奥,一些人叫他老板,也有些人叫他船长,应该并不很难找。

他每周四都应该在塔拉坎城东面的一处赌场里,一直玩到周六早上,才回到他在塔拉坎城里的宅子,一觉睡到礼拜一中午。除此以外,他也有可能在城里任何一家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

塔拉坎是一座小城市

当然,现在这些都是往事了。胡里奥莫名其妙地惹到了不该惹的人,会里的老人也告诉他最好不要回到马尼拉去,他们说:“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一段时间,或者干脆退休吧。”这样的变化让他在情绪上一时很难接受。

胡里奥原来过着宁静而安稳的犯罪生活,在他的这一把年纪,他的成就应该算得上是这个行业的终极梦想:他的手下有三个运作良好的事业部,领导各部门的弟兄们对他维持着必要的尊敬。

在同行之间,他留下的威慑仍然有效,各个帮派之间维持着脆弱的和平。市场虽然没有那么大,但也没有很多人想象的那么小,至少不值得他们多付出人命的代价。

胡里奥原以为在他死前不会有人威胁到他的生意,刀口舔血的日子已经过完了,全球经济正在复苏,黑的白的灰色的所有产业前景都在转好。谁知道他的“商业”帝国是从一单最合法,最无足轻重的生意开始崩塌的。

那些疯疯癫癫的西方人,完美雨林,本来对他来说完全是一单公益生意。倒不是说胡里奥热心环保事业,而是胡里奥的小兄弟丹尼想要他儿子做些“正经”的生意。“完美雨林”正好是这么一单正经生意,对方愿意把生意关系长期维持下去,而且都不是那种会惹出大麻烦的人,付的还是美元现金,有什么能比这更正经的呢?

在那个中国女人突然出现之前,他们已经合作了将近十年,安安稳稳,大家都很满意。这是……probono,胡里奥没有从里面抽成,却把它当作自己的生意来保护,就当是给自己忠心的老下属的退休金一样。

那些疯疯癫癫的白人要和那个中国女人谈新的生意,这其实本来也没有胡里奥什么事。你守不住生意,不应该劳动老大出马。但是丹尼会问问题:“胡里奥,老大,难道这样就算了吗?”他的对手也会问问题:“胡里奥,瘸子,你是不是不行了?”

胡里奥能怎么办?

那个矮子精横插一脚,在把他的生意夺走之后,甚至还装神弄鬼地吓唬了胡里奥一番。他能怎么说?说有人让他看到了他这辈子杀的所有人?说他看到所有的冤魂都坐在同一间会议室里,一个一个按照发言顺序数落他?

他当然不会傻到上门去争取生意,这种生意是争取不回来的。

胡里奥只是像一条毒蛇一样,隐藏在草丛里,静静地看那个矮子精能给他们提供什么样的服务,哪里又有机可乘。

谁知道他的手下会目睹一场屠杀。

整件事情就此完全失控,在那段时间,每天他都能在新闻上看到“完美雨林”的人,有时候是一张大头照,有时候是一团马赛克。

那可真是太吓人了。

胡里奥躲了几天,很快就意识到他的竞争对手肯定吃了个瘪,然后他就听到江湖传言,说那女人已经被人干掉了,就在马来西亚的一个什么地方,被同一批西装男堵在地下停车库里用机枪扫成了筛子。

然后是他的人。

他派出去盯梢的小伙子都是些理论上不应该被发现的人,送啤酒的小孩、鱼档的工人、做炒面的小摊主……诸如此类的人给他提供消息,他们随便看两眼街面上的变化,如果有什么显眼的人,他们一定认得出来,有什么事情发生,他们也一定知道。

这些信息不怕晚,再说胡里奥的帮派也没有那么高效的行动能力。他的手下第二天去和这些哨兵聊天的时候,自然会知道前一天发生了什么。如果真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也许会有小孩把消息发得满网上都是,到时候自然谁都知道了。

但是他的人开始死了,交通事故、燃气泄漏、意外溺水……

这感觉很不对,非常不对。他很清楚这几桩谋杀就算发生也不应该是按照那个顺序,完全不合常理。

于是胡里奥就开始着手准备他的跑路计划了。

对,他跳过了很多步骤,跳过了调查,跳过了碰壁,跳过了恼羞成怒,跳过了迁怒于人,跳过了所有会导致他一样死得不明不白的部分。某种意义上,他放弃了自己的职业生涯,放弃了自己全部的面子,会里的老人说他逃得像一只小鸡仔一样慌张,他的对手在他背后嘲笑他。

但是像胡里奥这样的老油条只要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他绝对不会派自己的手下去“调查清楚”,这有什么好调查的?胡里奥不想知道什么自己不该知道的,该跑的时候,他也不会在意别人在他身后说些什么,他从来都不是那个最狠毒最阴险的恶棍,他只是活得最久的那个。

胡里奥知道是时候收手了,他抛出了自己在会里的一部分股份,实际上等于解散了自己的组织,把权力交给了几个还没弄清楚事情严重性的老手下——那些家伙已经虎视眈眈地等着掌管大权很久了,好像当老大就是他们给自己定下的职业规划一样。

其实,老大又有什么好当的呢?只是多赚一点钱罢了。

胡里奥根本没顾着正要撕破脸的老朋友们,自己只带着一条船和一箱现金回到了塔拉坎。胡里奥的老婆98年的时候就跑了,带了他们的儿子去了美国,对他来说这真是再方便不过了。

当然,塔拉坎也不是久居之地,就像这座岛屿这座城市的属性一样,塔拉坎对胡里奥来说也只是一个中转站。

他要在这里等他最信任的一个小弟在马尼拉为他处理一些事情。

一箱子现金能让胡里奥获得一段时间的庇护,但是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安心过退休生活,他还需要抛售更多资产,以增加流动性。

在城市的另一头,大难不死的矮子精正揣着一裤兜手枪穿街走巷,准备向胡里奥重新了解些情况。他们不一定谈得来,很有可能正相反,谁知道呢?

“你是要找人?”超级秃头人像一只光头大苍蝇一样嘤嘤嗡嗡地跟着肖立荣转过一个弯:“那你知道人在哪吗?”

肖立荣掐指一算,又一算,再一算,掏出手机把三次计算的结果取平均值。李老道教的算法有那么一丝丝不靠谱,她这个徒弟事到临头也只能想方设法让它靠谱起来。

“闭嘴……”肖小姐本想问问超级秃头人为什么这么无聊,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无敌最是寂寞,寂寞久了无聊一点还是很正常的。

她领着超级秃头人穿过两条巷子,又转过一个弯,定了定神,又算了三卦。她知道自己离目标已经很近了,但是这次的卦象更加杂乱,就好像目标正瘸着腿在小巷里兜着圈逃命一样。

其实并不是她使用的算法有问题,而是胡里奥现在真的就在相邻的一条小巷里拖着瘸腿逃命。

015、伏兵

#

2017年3月9日

北加里曼丹省,塔拉坎

2310时

#

胡里奥不是自己想长得这么胖的。

他的瘸腿是85年落下的毛病,那时候他的老大扎莫在海上联系一桩大生意,奠定了菲律宾到台湾之间地下军火走私路线的基础,差不多就是从那时起,来自菲律宾丛林兵工厂的手工土制武器开始源源不断地涌入台湾市场。

那是一个利润丰厚的时代,很多人发了财,也有很多人送了命,胡里奥运气不错,他只断了一条腿,落下了不轻不重的残疾。

在海上断腿之后,胡里奥的身材也无法避免地膨胀起来,一开始还不很明显,直到他自己也变成“老板”之后,发胖的进程就变得无法阻挡了。

这些年里,老走私犯也动过几次减肥的念头,然而他最终只满足于在自家后院的游泳池里漂上几个来回。

现在,胡里奥开始憎恨他身上额外的那一百公斤赘肉,在他年轻的时候,要躲开身后的追兵,只要猛跑个几步,就能把自己藏到篱笆墙的拐角后面去。如果有必要,他还能翻过篱笆,像一场微型台风一样穿过邻居家的屋子,把挡路的东西都扫到一边去。

而现在,胡里奥离那个墙角还有起码五米远,他就已经感觉自己快跑不动了。惊惶和恐惧造成的隧道视觉让那个拐角显得像是正在远离他一样,绝望的阴影逐渐涌上他的心头。

他的安全屋和塔拉坎过去常见的宽檐棚屋看起来一模一样,在胡里奥的少年时代,塔拉坎城到处都是这样的棚子。有些棚子就像他的这栋一样,矮矮的趴在茂密的热带植物中间,还不如从棚子门口过的简易公路的路面高,互相之间用白色的栅栏隔开,院子里的杂草都能长到半人高。

胡里奥在前后相邻的两栋房子之间挖了条壕沟,顶上盖上混凝土预制板,直通进“邻居”的车库下面,作为他最后的逃命手段。在今晚那辆皮卡撞进棚屋,把安东尼和棚屋里的隔墙一起压在下面之前,胡里奥还以为没人能想到他会给自己准备一条灌满了雨水的臭水沟当作后路。

但是今天晚上的那个追击者显然很清楚胡里奥留有后路。

胡里奥这次回塔拉坎只带了两个小弟,就等他的司机兼秘书杰夫在菲律宾处理好房子的事情。一号小弟凯文和二号小弟安东尼都是胡里奥的堂亲,刚跟着胡里奥出来做了一年,原本只能挂在工资表的尾巴上,一夜之间,忽然就变成了胡里奥最信任的人。

当一个“老板”即将倒台的时候,他们似乎总会相信自己的乡亲,哪怕这些乡亲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信任的地方。

胡里奥和他的侄子兼保镖在加里曼丹岛北边的雨林里东躲西藏了两个多月,最终忍受不了丛林里非人类的生活,回到了塔拉坎城里。在跑路之前,胡里奥自信满满地决定躲进雨林里——他以为自己受得了,无非就是把自己二三十岁时的苦日子重新过一遍,能难到哪里去?他当时还有闲工夫担心年轻人吃不得苦。

两个月的丛林生活重新教育了胡里奥,他终于服老了。

现在他们的住处面对着城里的一条街道,离赛乔大街只有不到两百米远,就躲在一片漂漂亮亮的二层民居后面。一条窄窄的水泥路从棚屋门口转了个弯,一路延伸到东边的土丘上,胡里奥的跑路车就停在这个弯的外侧,被油布盖着,藏在一片剑兰边上。

那是一辆125cc的川崎山地摩托车,是胡里奥年轻时一直想要的那种,但是他自己之前从来没有买过一辆。在他有钱买车之前,他就已经瘸了,变胖了。

胡里奥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安排这么一辆摩托车以应对最坏的可能。125cc山地摩托在塔拉坎确实是最好的逃脱工具,也许在性命攸关的时候,他能突然学会骑车,穿过城市的边缘,冲进塔拉坎岛东北角的蛮荒里。

靠谱的那辆跑路车停在“邻居”家的车库里,是一辆老旧的丰田陆地巡洋舰,只要走出地道,推开工具柜就能上车。这两栋小房子都是七十年代建的,屋子底下用防腐木架高了大约50厘米,在城市扩张过来之前,只是两栋探油工地边的工棚,和塔拉坎城里流行的两层民居大不相同。

在改建成民居之后,房子的布局显得就有些局促,“邻居”的车道出口对着东面,但是正门却面对着一条小巷,与夯实的土路只隔着一人高的木栅栏。巷子的另一面也是一样的木栅栏,一些芭蕉树的叶子从栅栏缝里歪歪扭扭地探出来,绕着小巷里少有的几盏路灯生长。

这对隐居在此的胡里奥来说倒有些好处,进出可以走背巷,不容易被人注意,在小巷里也很容易识别和摆脱跟踪者。如果东边的路走不通,他的丰田越野车还可以撞开一路的木栅栏,清出一条生路来。

但是今天他遇到的袭击和当年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胡里奥其实已经从手机摄像头拍摄的模糊影像里见识过那些西装革履的杀手了,他们在一个预定的地点等待猎物被猎犬们驱赶着自投罗网,三两下就把人制住,料理成新闻照片上的样子。

在整个过程中完全没有什么激烈的情绪,好像是一种经过精心设计的工作流程,用来最大化效率,同时也能减轻杀手们面临的心理压力。

胡里奥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这种追求效率的谋杀,他想不到泰罗主义刺客这个古怪的名词,不过他照样能意识到杀手们和屠宰场工人之间的相似之处。

在他身后,一起生产事故正在发生,那些杀手没有预料到凯文的生命力有那么顽强。那个堵门的杀手潜伏在车库门外,就等着前门的搭档把人赶出来。所以当凯文坐上车发动引擎的时候,杀手认为是时候伪造一起黑帮仇杀了,很自然地走到了车库门口最好的位置上,把凯文的前胸打成了一团破破烂烂的血肉。

胡里奥刚掀开越野车的后门,一丛子弹就随着凯文的血肉一起迸射到车库的后墙上。

但是凯文并没有当场死去。

胡里奥听到凯文发出的最后一声喘息声,最后一点空气从他胸前的破洞里漏出来,变成粉红色的喷沫,涂在方向盘和仪表盘上。

很多人在受了这么重的伤的瞬间,就会进入创伤性休克,在保护性的昏迷中迎来终极宁静。但是凯文并没有放弃,他挂上挡,踩下油门,把越野车开出了车库。

负责堵截后路的杀手让到一边,给手中的冲锋枪换上一个弹匣,那辆越野车顶着风挡上蜂窝状的孔洞,挂着一挡冲出了小院,在路中心一转。杀手追上去,将丛林兵工厂土造乌兹冲锋枪的折叠托展开,抵肩打了一个长点射。

这次凯文终于没有扛过去,他扑倒在方向盘上,然后拖着方向盘向右慢慢滑了下去,带动着整辆车偏离了方向,冲下土路,撞进了某户人家的院子里。

胡里奥就是那时候开始逃跑的,从正门杀进来的那个家伙不会被一个翻倒的衣柜拖住太久。

胡里奥知道自己只有几秒时间跑到那个要命的拐角,追兵听到那挺冲锋枪开火的声音,就会知道他们的目标已经与堵截的杀手遭遇了,手持冲锋枪的杀手很快就会发现车里只有一个人。

他知道自己只用几秒时间就能跑到。

也许附近还有别的杀手在等着。胡里奥忽然想到。也许他现在只是被驱赶着从牛栏里跑出来,正走在通往屠场的道路上。

也许屠夫已经在通道的另一头等着他了,也许他最后引到一具枷锁前,把他的脖子扣住。在铁锤落下,钢钉砸进颅骨之前,也许,他会流下一滴眼泪,变成屠夫日后的谈资。

为什么还没跑到呢?

胡里奥迫不及待地准备掀开底牌,他已经准备好了迎接自己注定的命运。他终于迈出了下一步,那条在海上骨折却没有固定好,愈合得短了一截的腿似乎终于派上了用场。他听到背后很远的地方有人开了一枪,不知道子弹飞到哪里去了。

胡里奥冲过了那个木篱笆的拐角,差点在湿滑的土路上滑倒,好在他扶了一把粗糙的篱笆墙,稳住了自己。

拐角后并没有为他设计好的谋杀现场,只有一幕淡定得近乎离奇的景象。

“你看,把这个什么复进簧杆卡回去,对,然后把套筒装回去,别硬塞……抠住扳机,用力往后拉……”

在拐角的另一边,站着一男一女。女的手里拿着一柄疑似手枪的东西,正试图把它重新装回去。男的顶着一颗大光头,一手捏着弹匣和说明书,一手举着手机,正用手机的闪光灯照亮女人手里的东西。

在两个光源的映照下,肖立荣急得满脸通红,汗水都把额发打湿了。肖立荣捏住手枪套筒往后猛拉,咔哒一声终于拉到了位,结果右手中指给枪身上的凸起划了一道,好像有一点点黑暗从破皮的地方流了出来,融进了夜里。

胡里奥呆愣愣地站在土路的另一头,全然不顾身后还有想要取他性命的追兵。他已经认出来了,那个甩着手硬是憋着不肯骂出声的女人就是抢了他生意的矮子精。

胡里奥有点哭笑不得,他预想过自己的结局,早几年他做梦都会梦到自己醒过来一睁眼看到一柄手枪的枪口,他也梦见过卖汽水的小孩从装碎冰的泡沫箱里掏出一把单打,梦见过被人倒吊在车间里……但他绝对没有想到自己会死在这么一号人手上。

超级秃头人根本没注意到边上多出了一号人,他正忙着给肖小姐上手工课:“套筒拉到底了对吧,你试试把枪左边那根杆转回去,锁上……”

肖小姐转过套筒锁定杆,然后释放了被锁定的手枪套筒,然后冲着超级秃头人伸出手:“拿来。”

超级秃头人把手上的弹匣举高了一点,正好举到肖小姐要跳起来才够得着的高度。肖立荣的皮鞋和裤脚上虽然沾了些泥点子,但她还没有放弃保持仪态的努力,她不会随随便便地变成穿黑色运动服的样子。

肖立荣呼出了一口浊气,她仰头瞪着超级秃头人,感觉自己都快被闪瞎了:“别闹。”

“我不是闹,你应该再拉两下套筒,看看会不会卡住。”

几分钟之前,超级秃头人把手枪要过来拆成一堆零件的时候用的也是这样的语气,很坚决地要教年轻人一点安全使用火器的经验。肖立荣知道她缺乏和超级秃头人对着犯犟的意志力,只能让步,乖乖地拉了两下手枪的套筒,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超级秃头人这才把弹匣交给肖立荣。小姑娘接过弹匣,上了膛,举着黑克勒与科赫公司提供的赠品转过来,瞄准了正准备偷偷溜走的胡里奥。

“您这是要上哪去?”肖小姐客客气气地问他,只不过声音里没有一点人味。

胡里奥听得脊背发寒,他只能转过身子,尴尬地站在土路下的草丛里,扶着瘸腿摆回土路上踩着。杂草锯齿状的边缘割着他的脚腕,让这尴尬的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他嘶哑着声音回答道:“我……我去码头。”

超级秃头人很奇怪:“这时候去码头?是夜钓吗?这附近有什么能钓……”他本想参考一下本地人的意见,在无聊中发现乐趣,在平庸中发现美。

但是超级秃头人的这个问题来得很不合时宜,肖小姐想不动声色地掐他一下,却发现自己的指甲只能在超级秃头人的皮肤上发出刮擦金属般的噪音,超级秃头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被掐了。

肖立荣摆摆手上的枪,装模作样地回头看了一眼土路尽头的那个拐角,他们在这聊得实在有些太久了:“你是想逃跑吧,我带你过去。”

胡里奥狐疑地注视着肖立荣,除了她手上的h&kvp9手枪之外,肖立荣只是个瘦小的女人罢了,看不出有什么威胁。

“走吧,我有些问题要问你。”肖小姐不耐烦起来。

胡里奥其实并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他只是忽然觉得有些疲惫。肖立荣拿着枪押着一身汗味的胖子,刻意地保持了一定距离,沿着土路朝榕树林深处走去。

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能向南穿过城市的边缘,走到胡里奥藏着船的码头。在那之前,肖立荣需要一个答案,留给胡里奥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塔拉坎毕竟只是一座很小的城市。

胡里奥没有注意那些杀手在离他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或者,这个老走私犯可能已经注意到了,只是不敢细想下去。

016、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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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10日

北加里曼丹省,塔拉坎

0000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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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肖小姐用枪指着胡里奥,押着他行走在黑暗之中的时候,超级秃头人回想起许多年之前,他被李小道士缠得不行,带他去参观赶尸的那个午夜。那时候他们在永修县城外,陪着殡葬物流业者走了一路,听他们和尸体聊京里变幻的风云,听走在队伍前面那位死去的小公务员不停地为自己身上散发出的臭气道歉。

殡葬业和物流业看起来都很有潜力,但是结合在一起就显得很糟糕。赶尸匠们当时还没有发展出库存管理理念,所以大部分客户(或者说货物)往往在仓库里被放了太久,在发货的时候早已经变得像一张年度细菌精选专辑一样了,味道当然难闻得很,赶尸人的工作环境可想而知。除此以外,长期出差和连续夜班工作在任何时代都是毁灭爱情拆散家庭的元凶,有些赶尸匠出差三四个月回来一看,老婆都开始显怀了。

可怕的气味和工作的艰辛吓住了李小道士,在他最终变成老李之前,这孩子坚定了决不凭自己的劳动挣饭吃的信念。

今天他们走的路线就很像那个晚上赶尸匠们的选择,绕开了新城的灯光,沿着帕慕先河的西岸在黑暗中行走。这条河的上游穿过了塔拉坎旧城的南边,那里至今还保留着一些油罐的残迹,就在塔拉坎旧城舒适宁静的居民区边缘,老驳船码头的后边。

1945年5月1日,在澳新联军登陆塔拉坎,展开对婆罗洲北部的进攻时,参与进攻的澳大利亚第九师26旅就绕开了这一片泥泞的三角洲。这片区域几十年来几乎毫无变化,安然地在人类不断膨胀的城市边缘维持着原样。

超级秃头人跟着肖立荣和胡里奥正穿过最后一片水田,走向那片红树生长的湿地。在他们西边,城市的灯光隐约可见。昏黄的路灯光线就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显得有些冷清,失去了原本能温暖人心的力量。

超级秃头人好奇地看着那两人踩着水田里的积水,却连一点涟漪都没有泛起,就像两朵云彩一样一路飘飘忽忽地往南走去。他自己一脚踩进田里,泥巴马上就滑溜溜地涌进拖鞋和脚底之间,他稍一用力,塑料夹脚拖鞋就断在了田里。

这天早上塔拉坎下了一场小雨,疏于料理的田地里水已经没到了膝盖上。超级秃头人轻手轻脚地不想发出太大的声音,但是田里的小动物们还是踩着水,啪嗒啪嗒地窜到田埂上去了。

好在,这点响动没有惊扰到肖立荣和她的俘虏。

在黑暗中,肖立荣就像一座现代化的女神像一样,把手枪握在腰侧,押着胡里奥在漆黑的水面上运行。他们很快穿过了三角洲边的农田,走进红树林里,那些枝桠横生的混沌不断把更深沉的阴影投射于黑暗中的两人身上,却根本阻拦不了他们。

“上面那么一点地方,现在都建了两座清真寺了。”沉默了半晌的胡里奥突然开口,他指着右手边一座小丘的轮廓:“我以前就住在那上面。”

肖立荣忽然善解人意起来:“你想回去看看吗?”

胡里奥沉默着摇了摇头,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他以前住在那里,后来出了海,再也没有回到那片棚屋里去。

住在这些棚屋里的男人多半是这样的,有一天,他们忽然离开自己的那一小片屋顶,在外面发了财或是死了。几个月之后,总会有新的住客走进来,理所当然地把棚屋里的一切都据为己有。

没有人会提出异议,因为街坊们都知道,离开的人就不会再回来了。

超级秃头人远远地望向那座小丘,那里曾经有过一座荷兰人修建的炮台,正好能封锁任何驶入三角洲地区,沿帕莫先河逆流而上直抵塔拉坎镇的船只。1942年,在荷属东印度军队灾难性的溃败中,塔拉坎岛上的守军既没有破坏机场,又没舍得破坏油田,岛上的设施一直被保留到了战争的尾声。

那座荷兰炮台也一直保存到了1945年4月,最后在盟军登陆之前漫长的袭扰和火力准备之中被一颗1000磅航弹炸上了天。炮台下的米尔科小丘在同年5月的登陆战中又挨了几发舰炮,被爆炸生生地挖掉了一块,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

超级秃头人决定不再往前走了,死者的领域就像一场持续不断的梅雨,或者永远好不了的过敏性鼻炎,对超级秃头人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再说他可不是什么能在水面上飘着走的玩意,红树林下的水又有些深,超级秃头人还不想把自己的花衬衫给弄脏了。他站在水田边的土路上,遥遥望着肖立荣和她的死魂灵走进更深沉的黑暗中去。

如果换一个角度来观察这个世界,胡里奥今天所经历的一切就会变得很容易理解。像胡里奥这样的普通人所熟悉日常生活,其实是建立在像一块巧克力奶油夹心饼干似的的结构上的,

在这块饼干的最顶上,是看起来坚不可摧的现实,是由账单、税款和应收账款堆积起来的一层巧克力色的壳子。其中当然也有一些快乐和温馨的点缀,但是其他部分,客观地说,只是一块硬得有些磕牙的饼干罢了——大部分活人都不曾尝到现实真正的滋味,仅仅是在那坚硬粗糙的表面上碰得头破血流而已。

在这块夹心饼干的中间,则是一大团又滑又腻的幻想。如果每个人早上睡醒前消散前的梦境能够留下点什么,最终都会落到那里去,融进世界上所有生活过的人的想象里。

肖立荣刚刚走下了世界坚硬的表层,巧克力色的现实世界正渐渐淡出,她正领着胡里奥走向饼干和奶油之间的空隙。

胡里奥剩下的部分需要在这里适应一下,免得被留在现世与死后世界之间,像小丘上那两个丢了脑袋的倒霉鬼一样永远找不到出路。

超级秃头人朝小丘上无头的鬼魂招了招手,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这倒很正常,那两货穿着一身殖民地式的卡其色短袖制服,打着绑腿。他们的死因也不难猜到,因为,首先他们都丢了脑袋,其次,这两位倒霉鬼一人分得了一条白麻绳,被绑着手拴在树上,大致可以推测出他们的死亡时间是1942年到1945年之间某个日本人心情不好的时候。

超级秃头人猜想他们俩是被自己的执念束缚在横死之地的,现在这两个鬼魂自己都可能忘记了自己徘徊不去的原因。

而且他们俩表现得……总体上来说基本无害,一直都老老实实地待在这片棚户区边缘没人在意的地方,看样子他俩连声像样的嚎叫都没有发出来过,大约是彻底被当地的有关部门遗忘了。

就在超级秃头人琢磨婆罗洲松散的亡灵管理制度时,肖立荣已经押着胡里奥穿过了整片红树林,面朝着平静的海面。在更南边一些的地方,隐约还能看到远处几座海上平台影影绰绰的轮廓。

胡里奥终于清醒了一些,他摸了摸胸口的弹孔,衣服上的破洞和破洞里翻卷而出的皮肉摩擦着,让他感觉痒痒的。

肖立荣没有再拿枪指着他,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信息,这件道具也不再有必要了。她站在一条柳叶般的小舟边等待着胡里奥,那条船的船首上只挂了一盏暗淡的提灯,几乎什么都没有照亮。

“这种船可出不了海。”胡里奥笑了笑。

“这不是出海。”肖立荣只是淡淡地说:“我们不用出海。”

胡里奥摸了摸背后和胸口对应的位置,背后好像没有弹孔。他苦笑着回想了一下之前的逃亡,忽然觉得他那两个堂侄死得毫无意义:“杀我的人就在巷子的另一头……那么远。”

肖立荣只能宽慰他说:“至少你没感觉到什么痛苦……”她停顿了一下,好像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变得有些像超级秃头人,终于还是按照岗前培训的内容硬着头皮说下去:“……往好的方面想,至少你没感觉到什么痛苦。”

胡里奥想想也是,他只是稍微有些不甘心:“就这么完了?”

这是一个许多人在最后时刻都会问到的问题。

“对,就这样。往好的方面想……”肖立荣撇了撇嘴角,,当一只鬼经过了一系列考核和选拔,获得接引使者职称之后,她日常工作中相当大的一部分内容,就会变成回答这类其实没什么意义的问题:“按你的体重和生活习惯来看,这可能还是一种相对不错的结局。”

这倒也不完全算是糊弄。

肖立荣接着安慰他说:“你就把这当成一种终极退休好了。”

“就当成退休好了。”胡里奥点点头,一些滑腻的东西从他的额头上流下来,滴进海水里。

他在水面上走了两步,坐进那叶狭长的小舟里。在现实与幻想之间,深夜的海平静得吓人,就像一块铺展开的深色的绸缎。

“希望我能帮到你。”胡里奥在船上朝肖立荣点了点头:“很抱歉我一直喊你矮子精。”

他没有注意到肖小姐表情在那一瞬间的抽搐,只是转过头去,从船底拿起一杆长篙,刺破水面,轻轻一撑,彻底的释怀了。

载着亡灵的小舟就这么静悄悄地向加里曼丹岛上驶去,船首摇曳的那一点灯光很快就被黑暗冲淡,再也没法从黑暗中分辨出来。

肖立荣站在水面上,手揣在裤兜里,感受着手枪工程塑料握把的触感。上一次渡人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这时候她居然有些感慨。

夜风吹拂着肖立荣衬衫上的领花,她开始感觉有些冷了。这时候胡里奥应该已经穿过了边界,她的任务已经完成,现在现实与幻想两边的的影响都正在增强,她必须选边站了。

她抱着胳膊肘,想着心事,朝塔拉坎的老码头走去。在回归现实之前,肖小姐希望自己能站在一块陆地上,她现在可没有时间在塔拉坎耽搁太久,再说,她这件真丝衬衫要是泡了海水,可就全毁了。

肖立荣走了约莫十五分钟,终于在码头东面的一处阴影里上了岸。她看到水里隐约有几条孤魂野鬼在朝她伸手,不知道是想索取些什么。

肖小姐只当没看到它们,在水泥台阶上顿了顿脚,甩掉了些鞋底上的泥巴,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上台阶,沉浸入现实之中。远处的灯光变得明亮鲜活起来,海浪洗刷着码头下的水泥墩,尘世的气息和噪音又回来了。

在离她不远处的码头栈桥上,新停靠了一艘客货混装的渡轮,这会儿已经快到凌晨两点了,码头上居然还有工人在往船上装货。这有些不寻常,在塔拉坎这地方,很少有工人会加班到下午五点以后。

肖小姐正想走上台阶,到塔拉坎城海关设立的围栏外仔细观察一下那艘渡船的情况,却听到脑后半空中有人在喊:“哎,那谁,帮忙接一下……”她刚转过头,就被一团满是汗味的织物兜头击中了,紧接着就是啪啦一声重物落水的声音,海水喷涌上来把她浇了个通透。

超级秃头人是从大约两公里外跳过来的,在落水之前他还试着去挽救那件夏威夷风格的花衬衫。可惜超级秃头人并没有接受过系统的跳水训练,整个人像个姜饼人一样平拍着落进了码头边的海水里,直插进海底,掀起了颇为壮丽的水花。

肖立荣撕扯了两下,把罩在自己头上的花衬衫揪下来,丢到一边。超级秃头人闹出的动静似乎吸引到了码头那边的注意力,一些戴着红色安全帽打着领带,正指挥装卸工人的家伙已经转过头,朝肖立荣这边张望了。

她顾不得把超级秃头人捞起来兴师问罪,慌慌张张地躲到一个系缆绳的金属墩子后面。她的鞋里也积了一汪水,在逃跑的途中都能听到水渗进鞋底时发出的唧唧嘎嘎声音。

肖小姐拢了拢湿答答的外套,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气得在发抖还是冷的,那个死光头惹了事人都找不到了,火都不知道该冲谁发。

超级秃头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在水底折腾了一阵,带着一串气泡浮出了水面,轻轻一踩水就跳上了码头,落在肖小姐身后,就像下了一场小雨一样。

“我衣服呢?”超级秃头人问道。

肖小姐被吓了一跳,“呀”的轻轻叫了一声。回过头,一看是超级秃头人,稍稍松了一口气,又觉得有些委屈:“我……”也不知道是“我靠”还是“我不是故意的”。

超级秃头人转头望了一眼,找见了自己的衬衫,屁颠颠地跑过去捡起来拧了拧,皱巴巴的穿在身上。

“你……”肖立荣刚开口,要宣泄掉一些马上就要爆缸的怨气,却被超级秃头人堵了回去。

“不用担心,我是不会感冒的。”超级秃头人的表情很认真:“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关心。”

我关心你去死啊!肖立荣恨得在心里大叫了一声,总算忍住了,没有一脚踢到超级秃头人小腿上,把自己的脚趾弄骨折。

她转过头,继续窥视着那艘渡轮。渡轮的一层停着一些造型高大的车辆,车上蒙着帆布,不过从帆布下露出的部分,看得出那些车辆有点像某种4*4的战术车辆——为了在地雷和土制炸弹爆炸时保护车内人员,底盘离地距离很高,为了容纳庞大的引擎和引擎周围的防护,引擎盖下的部分显得又高又臃肿。

引擎盖以上的部分虽然被帆布蒙着,但是从轮廓上也看得出驾驶舱的风挡有着很大的倾角,面积也很小。

显然驾驶这种车辆的人不会在意城市里停车时的视野,凡是容易被引擎盖挡住的小东西,他们都可以大大咧咧地碾过去。

肖立荣将注意力转移到渡轮本身上,船身侧面没有印刷船名,只写着一行花体的广告语:“sangat-cepat-penumpang-layanan”。肖小姐迟疑了片刻,意识到这是马来语写的“非常快的乘客服务”,完全狗屁不通,大概是临时从网上搜来的。

码头上的工人正在用叉车将一些塑料包装箱运上船,似乎是想在安全载重范围内,尽量地塞满一层停放的车辆之间的空隙。肖立荣扶着系缆桩把脑袋往前凑了凑,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但码头上的其他设备都没有明显的标志。

“你在看什么?”超级秃头人忽然凑过来。

肖小姐还以为他是凑在她耳边问的问题,转过头一看,却发现超级秃头人在她身边站得笔直,如果有一支手电筒照过来,他头顶的反光能把他们俩一起给暴露了。

肖立荣拽了拽超级秃头人衬衫的下摆,示意他稍微入乡随俗一些,学习一下人类在偷偷摸摸窥探时的习惯。超级秃头人这次倒没有咧嘴一笑问她:“我拧得干吧,你衣服要不要让我拧一下?”之类的傻问题,乖乖地蹲下来,和她一起躲在了缆桩后面。

“你在看什么?”

“那船有些怪怪的。”肖立荣回答他:“不是说他们运输的东西有什么问题,而是这个时间,有些……”

超级秃头人忽然开了窍:“这时候确实有点问题。”

肖小姐心里一松:“是吧,这不是巧合……”

“没错,在剧情设计上……”超级秃头人接过肖小姐的话茬,却不知道跑题到哪里去了:“……有些过于都合主义了,我猜可能是作者最近思路不畅,准备把所有的剧情转折点全部牵扯到这个城市。”

肖立荣这次回师父家的时候,老李给她讲了很多关于超级秃头人的事情,他那套“整个世界都是一个故事”的思维方式,早在雍正朝他们俩刚认识的那会儿,就已经是这副模样了。

老李只叫她多留意些超级秃头人对“剧情”的预测,而其他胡言乱语最好就只当是一种宗教信仰,不用去理会。

于是肖立荣忽略了超级秃头人啰啰嗦嗦的后半截话,压低了嗓音:“不,确实有事发生了,看到那些首字母组合了吗?那是……”话到嘴边,肖立荣忽然意识到超级秃头人并不知道胡里奥和她说了些什么,改口打了个马虎眼:“回去我再跟你讲。”

肖立荣之前一直一厢情愿地以为“完美雨林”是一些理想主义者,她以为“完美雨林”的资金流捉襟见肘,她以为她接触的那些人就是“完美雨林”的全部了。

但那只是“完美雨林”的门面。

胡里奥告诉了她两个名字,那些杀手找到的第一个死者和在马尼拉的最后一个死者。肖立荣惊讶地发现卢西亚娜居然不是那天夜里的第一个死者,马特欧也不是最后一个,就连肖立荣自己也并不是骑士团的主要目标,最多也只能算是一个幸运的附带杀伤。

她盯着渡船二层喷涂的广告语,开始回想起那些她接触过却没有重视的人。她以为“完美雨林”最重要的资产是在婆罗洲“前线”和石油公司抗争的人,是在雨林里为稀有物种争取保护区的人,但是她的敌人并不这么认为。

他们的第一个目标是一个来自塞舌尔百年协定基金会的干事,英国人。奇怪的是,他不为“完美雨林”工作,不应该被卷进针对肖立荣或者“完美雨林”的谋杀中。严格来说,“完美雨林”有那么一部分是为他所代表的组织工作的。

所谓“塞舌尔百年协定”似乎是一个以旅游业为主要收入来源的岛国之间关于自然环境和传统文化保护的合作组织,总部在伦敦,离海岛上实际发生的各种破事十万八千里。

“完美雨林”每年能从这个基金会手里分得大约十万美元,只是监管很严格,不能用来填补运营费用上的缺口。卢西亚娜将这笔钱投入到了一个黑面猴族群跟踪研究项目上,黑面猴的活动范围很广,这样在加里曼丹岛北部的几个工作站都能分润一些,借着跟踪gps信标的名义,从那十万美元里报销燃油费用。

这名干事每年前来巡视那么一两次,检查“完美雨林”和其他一系列小组织的资金使用情况。除此以外,他对“完美雨林”的工作既没有兴趣,也没有耐心,根本不应该被卷进“完美雨林”遭遇的不幸中去。

事实上,这位干事,凯文-贝利这时候都不应该出现在马尼拉,更不应该死在一个廉价的小旅店里。

017、新加坡铜处理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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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10日

新加坡,新加坡铜处理公司

site-d37f临时驻地

0830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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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伯弗利希博士走进作战中心时,他忽然觉得好像在场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工作,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其实并没有。

那只不过是卡伯弗利希博士在因为压力和睡眠不足而产生的幻觉罢了。

d37f站原先驻扎在菲律宾三宝颜市,那里很难算是个适合做研究的地方,风水也不太好。但是要在莫罗湾里执行长期的海底搜索活动,三宝颜也算是个不错的出发地点了。

在上一任负责人h博士意外逝世之后,d37f站就陷入了困境。h博士有一种极为突出的天赋:他能在搜索陷入僵局时果断叫停正在进行中的行动,在搜索行动停止后,对应的预言术结论往往也会发生对应的变化,指引搜索队前往新地点展开调查。

d37f在爪哇、婆罗洲和菲律宾追踪一条虚无缥缈的线索,前后已经有三年了。这条线索来自于基金会正在处理的一个重要预言,那条预言声称被人类束缚的神已经复苏,将要取回被夺走的力量。

当然预言的原文没有这么简单,全文长达四百多个有意义的单词,在表意和隐喻中同时构成了双重的回文结构。

预言本身使用的也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文字,所有单词的笔画中都包含了极为复杂的二进制数据,在解读这些数据的过程中,基金会发现这些数据其实是一个四维图形的数学表达,而这种文字中的所有词汇,又都是由这个四维几何图形的二维投影构成的。

基金会发现他们之前收藏的某个物体正好是这个四维几何图形三维投影的一部分,从预言的隐喻部分也提取出了该物体具体用途的信息。这样,基金会就弄明白了他们需要寻找的究竟是什么东西,那东西具体又是什么样子。

卡伯弗利希博士不管总部的语言学部门是怎么翻译的文本,也不知道预言来自于哪里,总之在东南亚寻找“神失去的力量”的工作就这么落到了他的头上。

预言用八个词的长度描述了那份“力量”的外观造型,简单来说那应该是一个葫芦形的东西,不超过5米长,最宽的地方直径大约3米。这样的数据对水下搜索来说已经够了,如果声纳扫到了什么尺寸相似的东西,基金会就会用无人机飞回去丢一个浮标探测器在可疑的位置上面,反反覆覆地扫上一晚上,最后形成毫米级精度的水声图像。

糟糕的是,自从基金会开始使用预言术寻找那件物品,预言就变成了一台不断自动切换频道的收音机。

有时候前一天还说目标物品在泗水以北大约一百公里的海上,基金会发掘队还在享受每周末回到泗水,充满了美食和spa的舒心日子,第二天预言就一竿子把所有人都赶到望加锡海峡的正中间,让所有人住在船上体验每人每天500毫升淡水配给的苦日子。

他们其实并不是一无所获,在这三年里,d37f站的考古队已经打捞出来了四件造型极为相似的物体:一枚变形沉底的巨型水雷、火山爆发时喷出的琉璃化的岩石、一枚具有规则表面的陨石以及一件会造成观察者内脏出血的神秘物体。

排除这些物体也算了增强了预言术的效力,从2015年11月起,d37f站就迁移到了马尼拉,以马尼拉为基地在菲律宾周边海域活动。

在马尼拉的行动可以说比想象中更为困难,基金会试图利用他们的技术优势来避免当地各种势力明里暗里的各种盘剥,最主要的是避免各种水下探测设备在通过海关时造成的误会和开支。

好在菲律宾的领空管制相比周边国家显得非常宽松,本来就为数不多的雷达站中,还有一些会因为缺乏发电用的燃料定时停机,因此基金会运输机差不多每周都能在拉蒙湾短暂着陆,为发掘队提供设备和耗材补给。

但是他们不可能靠空运跨过半个地球来给d37f站提供常规补给,d37f的研究员们还是得和人类社会中不那么理性的部分接触。

简单来说,他们必须在马尼拉以萨默斯-卡得曼公共形象公司的名义租一层楼,假装成一家提供公共形象建设服务的美国公司,并为了这个掩护身份向菲共和其他武装团体定期支付一种“非官方税”,也就是保护费。

这个掩护身份解释了基金会人员的西方外貌,给了d37f站的工作人员一个相对合理的身份,当他们把钞票夹在伪造的护照里递给警察看的时候,警察也不会察觉到其中有什么值得深究的古怪。

于是,d37f站在马尼拉一直平平安安地工作到了8月底,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在事情急转直下之前,所有人都以为他们的2016年会在马尼拉度过了。

结果坏事统统集中在了一起。先是h博士突然就被调去了秘鲁,搅合进了一件大事件,最后死在了那里。然后是预言突然改变,把所有人又赶去了三宝颜市。

h博士的不幸在所有人的心里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空洞,也影响到了整个d37f站的正常运作。

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h博士很快就能回来,他大概会抱怨两句死亡耽误了他多少事,但他最后总会把整个研究站的工作带上正轨。

然而事不随人愿,总部的人力资源生产部门去年9月份就在说他们“正在恢复h博士的存档”、“一旦h博士被重建就会重返岗位”、“请耐心等待”……结果总部那边不知道出了什么幺蛾子,这个时间被越推越晚。d37f站的领导岗位就那么一直空悬着,等总部把h博士的备份送回来。

研究站的日常工作转由工程部门和神秘学部门的两位负责人商量着办,一开始还运作得很顺利,但是到卡伯弗利希博士就任的时候,d37f站实际上已经没有人负责了。

最后,d37f站终于忍不住填了一份正式申请,不再为h博士保留岗位——他们不能再这么空耗下去了,随便来个什么博士都好,随便谁都比没有好。就这样,d37f站得到了卡伯弗利希博士。

这是对士气的又一次打击,加之当时d37f站又被迁到了三宝颜市,士气一下子掉到了最低点。

卡伯弗利希博士知道那些研究员们背地里叫他“肉”,就是他这个德国姓氏的原意,所以他并不以为意。

而且卡伯弗利希博士确实也没办法解决研究员们低落的士气,他不能让三宝颜市的治安变得更好,在2016年最后的一个月里,他们每天都能听到办公室外街道上传来的枪声。

当公共电视台提到治安恶化的时候,d37f站在三宝颜的临时基地已经提前做好了应对暴乱的准备,基地守备队——四名携带武器的武官——已经把战斗服放在了办公室里,随时准备带着研究员们杀出一条血路。

结果研究员们没有出什么事,反倒是情报系统的人在马尼拉被人杀了。卡伯弗利希博士知道他手下的很多研究员为之松了一口气,好像死者是代替他们中的一个挨了枪子一样,但是卡伯弗利希博士自己开心不起来,死的那位情报官是他的老朋友凯文-贝利。

卡伯弗利希博士也不能让搜索行动变得更简单,总部的预言精度有限,很多时候只能提供以地貌为基准的方位信息。

这种预言不可能直接拿来使用,而要经过一次最基本的地理数据匹配,发掘队才能知道“从两连凹坑绿柳树小丘之间望向太阳升起的方向,在细鳞与鹰头之间的幽绿下……”指的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在过去,这样的预言足可以浪费掉几百上千条性命,但是当基金会掌握了足够精确的地理数据之后,加上一些计算机辅助,寻找预言所暗示的地点就变得相对简单起来。这种简单意味着将数百万平方公里的搜索范围一下子缩小到几千平方公里,基金会也不再需要在水手之间散布故弄玄虚的藏宝图了。

两三次对同一物体的预言,往往就能获得同样数量的方位信息,在从简单的文字中获得预定观察点的位置和高度之后,只要从不同的角度进行一次交叉,基金会就能获得一片大致的搜索范围,剩下的就是简单的重复性劳动了。

这意味着发掘队要在野外餐风露宿几周甚至几个月,反反复复地筛查区域内所有可疑的迹象。如果当地有相关的传说流传,发掘队的工作可能会稍微简单一些。但是现在还要基金会自己去寻找的“物品”往往隐藏在人类活动稀少的地区,这些“简单的重复性劳动”终究会变成最折磨人的苦差。

博士对这些必然存在的困难无能为力,只能眼看着d37f站的气氛渐渐腐败下去——对,就是“腐败”——从h博士管理下积极、健康、士气高昂的状态,一步一步变成现在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他的研究员们倒没有公然挑战他的权威,他们只是不再在乎任何权威了。

如果总部能提供更详细的数据——比方说如果预言师能坚持住,在周末多加两天班的话,累积的方位信息还会更精确,完全能够用来产生能够用来引导搜索的高度或者深度数据。

卡伯弗利希博士一开始还试着向总部申请更多的预言支持,但是额外的预言并没有帮到他们,甚至还产生了更多的混乱。这次他们在东南亚遭遇的情况和往常有些不同,在预言和搜索的过程中,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件物品在“躲”他们。

卡伯弗利希博士翻阅过h博士留下的笔记,发现h博士刚接手项目就发现了这一点,要求使用尽量少的预言次数来指导实地搜索。

卡伯弗利希博士一开始并没有理解h博士的做法,直到他自己碰过一次壁之后,才明白h博士的深意。

这让卡伯弗利希博士对他的前任又增添了一份敬意,毕竟在h博士写下笔记的时候,河畔城事件还没有发生,基金会还不知道另一件同样被预言的“神力”物品自从1965年以来,一直就在美国人的控制之下。

博士叹了口气,拉开自己的椅子坐下,检查了一下邮件,然后开始阅读今天凌晨0时他离开办公室以后从各单位送来的各种报告。

加里曼丹岛北部的疑似物品侦查行动即将展开,art-35需要的设备已经在塔拉坎城装载上船。博士往下卷动了一下滚动条,果然在早上0700时,art-35已经在加里曼丹岛上成功展开了,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加里曼丹是情报部门找到的线索,已故的凯文-贝利中校通过他发展的眼线提前于总部找到了“异常”,当时基金会的大部分资源都集中在美洲,准备应对智利局势快速恶化可能造成的后果,没人在意他那份缺少预言情报佐证的报告。

结果库斯科事件以出人意料的速度被快速解决了,卡伯弗利希博士知道一些人因此得到了晋升,基金会重新回到了日常运作的轨迹中,重新开始给那些“不太紧急”的报告投入预言力资源。

但是那时候可怜的凯文已经死了,他的dsu也不见了。

情报部门认为凯文肯定把他的dsu藏在了某个地方,并没有被人夺走。从马尼拉当局提供的尸检报告来看,凯文脊椎上的dsu数据接口并没有被人发现,那块假皮肉还蒙在上面。这说明凯文在被杀之前就已经提前将dsu拆了下来,蒙上了伪装。

这也说明凯文在那间小旅馆里是准备脱光上衣——至少要脱光上衣——与他人会面的,他具体想要做什么就成了一个不解之谜,如果凯文一开始就没准备将他那天夜里的行动上报,那么他留在情报小组的数字灵魂备份肯定不会以表层意识的方式储存他的小秘密。

情报部门不喜欢自己人有小秘密,在他们以备份数据重建凯文之后,可能正把他关押在某个秘密站点,翻来覆去地拷问他。凯文是条硬汉,所以情报部门只能一次申请好几个凯文-贝利的备份,同时进行“强化情报提取”,寄希望于某一次拷问能撬开他坚硬的外壳。

凯文自己应该也知道这一点。

在知道自己的克隆可能会被人往死里拷打的时候,还要隐藏秘密……说实话,卡伯弗利希博士对凯文的那个秘密也感到有些好奇。

他在来d37f站之前就和凯文共事过,对卡伯弗利希博士这类不够强势的领导者来说,凯文是一个好帮手,一个真正的朋友。卡伯弗利希博士不知道自己应该站在基金会的立场上希望他们找到凯文的秘密,还是希望自己死去的朋友能够得偿所愿。

卡伯弗利希博士扫了一眼海底搜索工作的进展报告,“妙趣横生的中文诗人-09”号在北纬3度26分,东经119度13分附近的海域暂停搜索,准备对搜索区9a进行一次疑点补查。“甜脆梨”号正在斗湖补给,很快就会回到作业区。

卡伯弗利希博士很担心发掘队art-35在塔拉坎城的换乘行动,好在从标题上来看,今天凌晨的行动只产生了一份简略的报告,说明一切正常。art-35已经在一个叫做安巴拉的地方卸载并展开,预计将在3月12日凌晨抵达作业区。

d37f站合并了基金会的重点预言搜索项目和凯文的婆罗洲搜索项目,下设六支发掘队,其中四支非武装的art-21、art-24、art-28、art-29都在海上,除此以外还有一支基地守备队和一支机动特遣队。现在d37f站的任务控制中心和研究部门也搬离了三宝颜,回到了新加坡,因为在新加坡进行补给相对来说更加简单一些。

基金会的一些神秘学物品生产中心就设在马来西亚,距离d37f站在新加坡的驻地不远,如果有需要的话,d37f站的研究员们随时都可以去现场处理生产中发生的问题,或者临时修改设计。

他们现在在使用一个旧的掩护身份:新加坡铜处理公司,独占了一栋港区的四层小楼,距离雪弗龙能源的办公室不远。基金会人员在港区进进出出的时候,没人会在意他们。博士盯着屏幕走了一会儿神,这些天他感觉搬回新加坡可能是一个预兆,可能所有事情都会往好的方面发展,只要他不犯错就行。

“尤金,你现在在忙吗?”卡伯弗利希博士正埋着头审读中文诗人号提交的水声和护符传感器读数报告,忽然听到有人在他肩膀后面压低了声音说话。他转过头,发现是陈光远,东南亚大区的情报主管。

卡伯弗利希博士揉了揉自己的脖子,他现在一扭头就疼,只能别别扭扭地侧过身坐着:“有什么事吗?”

“跟我来。”老陈没有细说,需要他一大早就来找卡伯弗利希博士的事情大部分都不能在办公室里细说,卡伯弗利希博士也习惯了。他锁上电脑,扶着办公桌站起来,自己都听到自己的腰里发出了一些不太健康的声音。

在离开办公室之前,卡伯弗利希博士转过身瞥了一眼,办公室里起码有一半人停下了手上的活,正偷偷地望着他。这一次可不是幻觉。

陈光远领着卡伯弗利希博士进了电梯,等电梯关上门,才按照顺序按了几个键,让电梯降到b3层。

两人在沉默中走进了保密室,分头检查了一遍房间里的符文完整性。

“尤金,”陈光远把密码箱放在桌子上打开,从里面抽出了一叠照片:“昨天晚上……今天凌晨出了点事情。”

卡伯弗利希博士感觉他脖子后面的僵硬一下子扩散到了全身:“但是报告上……”

“别紧张,是一起‘反光’事件。”陈光远让开了他在桌子前的位置,示意卡伯弗利希博士过去看看照片。

卡伯弗利希博士横着挪动步子,走到桌前弯下腰看了两眼。

“你确定是他?”

陈光远眨了眨眼睛:“就是他。”

“我以为他已经在秘鲁事件里被放逐了……”卡伯弗利希博士扶着腰直起身:“嘶……这可真有些难缠啊。”

“这件事你知道就可以了,让art-35避免和他发生冲突。”陈光远把照片收起来,表情显得比较轻松:“也不用那么担心,稍微注意些就行了。”

卡伯弗利希博士点点头,他早已经决定把art-35的开火权限收上来。

其实他们这就显得有些天真了,超级秃头人哪里是“稍微注意些”就能应对好的。

018、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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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10日

北加里曼丹,安巴拉附近

1300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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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里曼丹岛东北这一侧的土壤算不上肥沃,丰沛的水汽被加里曼丹岛中央连绵的群山拦截,变成常年不断的雨水,将土地里的肥力洗进西里伯斯海里。

事实上,在靠近塔拉坎的这一侧,浑浊的河水堆出了层层叠叠的冲积三角洲,三角洲里的支流每隔几年就会在水流和潮汐的作用下改道,淹没一些不够幸运的红树。

塔拉坎岛西面正对着的加里曼丹海岸是一片以湿地和沼泽为主的地质陷阱,一些地图上明确写着“全年任何气候下都不适宜轮式车辆通行”的字样,安巴拉这边的地形要稍好一些,仅仅是“细碎的冲积壤,粘土和亚粘土,在潮湿时不适宜轮式车辆通过”,然而这种土质易湿不易干,在这片年降雨2000多毫米的土地上,基本算是给常规车辆判了死刑。

李均打开车顶的舱门,坐在舱门的边框上,他们车轮下的这条土路就是“细碎的冲积壤”,车队从上面经过的时候,就像伸进奶油里的厨房搅拌器一样,把泥巴甩得到处都是。

3月10日这天,婆罗洲的雨还是像往常一样准时,早上下了一场小雨,到中午时分气温接近31摄氏度的时候,这些雨水又蒸腾成粘腻的水汽,开始折磨所有不幸在此的人。同样的雨水到傍晚时还会再下一场,此地夜间的南风又会带来一种截然不同的痛苦。

这让art-35的午休变得极为难熬,一行五辆车停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已经有一个多小时,每个人都感觉自己正在被慢慢蒸熟,而探路的领车“根系30”还没有回报。在行军时,为了保护车载设备,车里倒是开着空调,但是在中午休息时,车辆熄火,空调也关了,所有人都被迫从车里钻出来,在蒸锅一样的环境里吃饭。

art-35是前一天晚上从塔拉坎岛的西南角登陆的,情报部门的几个小伙子配合art-35自己的武力控制了码头和海关大楼的一部分,封锁了港区的一角,好把基金会运输舰上的物资的捣腾到一艘小渡轮上。好在就像计划中一样,那天夜里整个行动区域一共只有三个警卫,也没有人走背运,刚好从码头经过。

所以在3月10日这天早上,塔拉坎城里只是多了三个因为宿醉头痛不已的警卫,少了几卷监视摄像头录影带,没人知道有一艘渡轮满载着车辆和人员离开了塔拉坎岛。

基金会的情报部门给art-35的车辆选择了印尼海军陆战队使用的迷彩,还在车身上喷涂了korpsmarinir的标志,如果他们不小心遇见什么计划之外的目击者,art-35也不用费心去给他们注射记忆清除药物——那玩意有一大堆副作用,从皮疹到肾衰竭都在列表上,若非必要,最好别用。

除此之外,art-35还选择了传统的柴油动力,这意味着他们的行动必须考虑到车辆的燃油消耗量,不可能像使用基金会自己的设备那样随心所欲。

这意味着在一支“人工制品寻回队”里,总得有人去扮红脸去压制那些晒黑了的书呆子们,让他们老老实实地按照预定计划行动。

好在他不用去扮那个红脸。李均想到。

李均现在的处境有些古怪,他知道“自己”在上一次行动中失踪了,当他被人力资源生产部门“复活”的时候,那些家伙还给他看了一份“自己”写的遗嘱。

这让他觉得有些郁闷,因为如果他不接受“自己”的安排,就得被麻醉,服下一整个疗程的记忆清除药物,重新接受教育,重新通过训练,自己重新去塑造一个人格。

那还不如继续当“李均”呢。

有时候他也猜想所谓的人格重建术可能根本不存在,也许人力部门只是麻醉他,然后继续麻醉他,直到他死在麻醉中为止。然后那些hr就会再激活一个李均的克隆,把他丢进由李均dsu数据形成的训练环境里,把新克隆变成一个九成九像李均的人。

这就是他的问题所在。

在被“复活”之后,一种难以言喻的忧虑一直纠缠着李均,就像有人在他的脑子里打了个死结,不论他在做什么,那个问题都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

一方面他能感觉到所有的记忆都是自己的,那些孩提时朦朦胧胧的记忆,少年时的迷茫和青涩都是做不得假的,他也记得自己被基金会招募、参加训练行动、第一次“复活”时的全部感受,所有的这些“记忆”都不像是虚假的。

另一方面,他也很清楚自己只是一个继承了李均记忆的克隆体,人类神经电活动的量子性决定了他不可能接续“李均”在某个特定时间点的思考,他也就不可能是某个特定时间的“李均”本人,他永远都只是一个“九成九像李均”的人。

基地的心理医生和李均有过那么一段非常精妙的对答:李均抱怨说他整天都在想这个“我不是我”的问题,都快疯了。

医生坐在办公桌后,都懒得起身坐到李均身边去,只是轻飘飘地抛出一句话:“你想想你上一次来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李均回想起许多许多年前,他同样躺在这张沙发上,抱怨自己整天都在想这个“我不是我”的问题,都快疯了。

“别对自己太严格了,士兵。”医生说:“有九成九就不错了,每个人都有可能一觉睡醒变得有那么一丁点不像自己的。”

李均记得当时自己肯定有那么一丁点怀疑这医生是在糊弄事。

“再说你怎么知道自己所知道的自己就是100%的自己呢?”医生往椅背上一靠,熟门熟路地接着说下去:“如果一个东西闻起来像鸭子,吃起来也像鸭子……你就暂且先当它是鸭子好了,不用在意那么多。”

这真是一种很难学会的人生态度。

“如果你需要我和你聊神经信息学,我可以和你聊上一下午,如果你需要一个酒友……”医生从抽屉里取出两个玻璃杯,丢在桌面上:“我也可以陪你喝两杯。但这都不能解决你的问题,你的问题是,你以为你必须和那个李均最后一次备份dsu时的状态完全一致,你们才能算是同一个个体。”

那医生从书桌里掏出一支扁酒瓶,给自己满上,灌下去,回味了一会儿。

“其实没有人这么要求过你。你想……能够彻底改变一个人的事件太多了,创伤、生育、疾病,甚至搬个家都能改变一个人,你死了一次,有些变化很正常……你想好好睡一觉?那就接受这些变化。”

李均在康复中心没有待太久,2017年的元旦刚过不久,他就拿到了那几份批准出院的文件,想申请回到自己的原单位去。谁料他的位置早已经被别人填补上了,机动队也已经离开了驻地,大概是参与别的行动去了。

于是李均就被分派到了art-35,一支半武装的发掘队。

半武装的意思,就是说队里的所有人都接受过武器训练,在必要的时候,都可以装备自卫武器。

但是以李均的观点看来,队里的大部分书呆子这辈子都不应该接触武器,不光对别人,对他们自己来说都太过危险了。队里的60人中,只有李均和他的另外11名同事算得上合格的战士。

art-35并不是李均梦想中的单位。他所属的保卫组除了日常的体能训练以外,战术课上都是些要地保卫、护送重要人员、护送重要物资之类的内容,除此以外晚上还要加一堂文化课,教他们如何识别正常的古代遗迹和“物品”。

队里其他成员的日子就过得很轻松了。书呆子们照样要参加体能训练,每周二有一堂90分钟的武器课程,教他们怎么使用基金会多用途步枪,周四下午是战术课,免得他们在遭到袭击的时候碍手碍脚,除此以外都是属于书呆子们自己的时间。

科研组自己时不时会组织一些学习会,他们总有很多要学的东西:基金会其他发掘队的报告和论文,“物品”的收容记录,基金会一线单位的损失报告……外面的世界有时候也会产生一些基金会不曾想到的好办法,所以科研组有时候也会消失个几周,专门去瞧瞧别人是怎么做的。

“果实10,前路畅通,我们正在前往路点柠檬2-2。”无线电频道里突然传来领车的声音,李均意识到中午的无聊时光很快就要结束了。他连忙从机枪架上下来,钻进车里,关上舱门,急切地等着驾驶员巴拿把空调打开。车上的六名乘客比他还要着急,李均刚下到车里,正准备招呼他的研究员同事们上车,乘客们早已经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正调整着脖子上的u形充气枕头,好让后面的旅程不那么难熬。

“所有人上车,上车准备走,我们5分钟后上路。”说话的是行动指挥官夏上校,原则上他与机动特遣队的指挥官同级,但是作为一名“上校”,他的手下就只有这么11个小兵。

art-35在安巴拉附近展开后,沿着乡间的土路向西开了大约60公里,这就是他们一整个上午的全部进展了。李均拿着一只gps终端,试图从上面读出自己的mgrs坐标。在art这样的单位,大部分人都知道怎么使用这些tr0水平的老古董,这让李均很难适应。

“硬汉,咱们现在在哪?”驾驶员巴拿拉开车门上了车,把嘴里的烟头摘下来,按灭在一个40mm榴弹的弹壳里:“有信号吗?”

李均一时没反应过来巴拿是在喊他,愣了一下。他在mrf里总是那个相对文质彬彬的角色,他总是那个记录员、文书,在指挥官懒得自己写报告的时候,他还得兼任打字员。现在居然有人喊他“硬汉”,这让李均有些难以适应。

“什么?”

巴拿本来只是想拿新人开个玩笑,这么一愣也让他失去了兴致。驾驶员关上车门,把烟缸放回杯架上,侧过头望了望车队前面。领头的根系10已经刨开泥,缓缓地开始向前挪动了。

他又回过头看了眼车舱里。

“人都齐吗?”巴拿问他的乘客:“别把人弄丢了!”

车舱里有人默默地点了下人头,回答他:“人都在。”

巴拿又检查了一下舱门指示灯,门都关得好好的:“后门关好了吗?”他只是有些不放心,所以研究员们也懒得回答他,只传来两声手掌拍打尾舱门的声音。

李均合上舱盖坐回他的座位上,他听到巴拿发动了车子,在漫长的午休之后,art-35终于继续开始前进了。

巴拿把车子从泥坑里开出来,紧紧地跟在根系14的后面。驾驶员调整了一下空调排风口的角度,忽然想起了之前的问题:“坐标?”

“坐标是……呃……50nmj69155638?”李均把他的gps终端接上外置天线,又按了两下,终于读到了坐标。

“你不觉得少了两位?硬汉?”巴拿叹了口气:“汤勺,告诉他少了哪两位。”

昏暗的后车厢里有一个声音回答了他的问题:“李均,你用的是民码精度,你在读取坐标那个界面按下右边的menu按钮。”

李均试了一下,发现屏幕上多了个要求输入密码的提示框:“要密码啊。”

“不用,你随便按八个0进去就行。”

李均照他说的试了一下:“50nmj-69155-56381?”

mgrs,也就是军用网格参照系,是一种在影视剧里看起来很帅,对外行来说听起来很复杂,实际上只是为了省事的系统。

这个系统综合了通用横轴墨卡托投影体系和通用极点投影法的精华,在地球表面上划分出了一大堆大致还算均匀的方格,坐标代码中的50n对应的就是这些最大的格子,每个格子大约6°宽8°高,在这个大方格中,地图又被划分成一大堆面积为十万平方米的中等格子,每一个中等格子又有一个自己双字母代码,也就是李均报出的这一串坐标中的mj。

“所以后面的数字总是平均分成两组,你读出6915,那就是10米精度,你读出69155,就是1米精度。”汤勺解释说:“这和你以前用的基金会坐标系不一样,基金会坐标系是给每个1平方米小格子分配一个唯一代码,如果要取厘米级精度,只要在小格子里取纵横轴坐标就行。”

李均的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为什么?”

“因为用mgrs没法表示两个空间位置上重叠但是不同的空间,你以前在机动队吧,见过那种情况吗?就是你跑到一个什么地方,在那些‘博士’的指挥下执行个仪式,然后,卡嘣!世界整个变成了粉红色调,太阳变成了一个胡萝卜,地形还是一样的,但是你已经不在同一个地点了。”巴拿的语气总是显得过于亢奋:“你用横轴墨卡托投影,这个鬼位置就没法做编号,如果‘粉红世界’扩展成整个地球的尺寸,你就得为他重新做一份地图,在对比异常世界地理坐标和现实世界地理坐标的时候,你就要从两幅地图上读取坐标,还得把两个坐标区分开来……想想那多容易出错!”

他扶着方向盘,稍稍侧过身,把地图包从中控台另一边抽出来,丢到李均的膝盖上:“你现在要学会看这些旧地图,找到我们现在的位置。”

“我们不是只要跟着前车走就行了吗?”

“你怎么有那么多问题?”巴拿打了点方向,绕开了一条被刨得太深的车辙:“这是训练!你得学会用这些东西,习惯tr0技术!”

“好吧,但是……”

巴拿忽然冷静下来:“听说你在库斯科事件里还是个英雄?”

李均被他问得有些不好意思:“呃,不过我的dsu数据没带回来……”

巴拿转过头,盯得李均心里毛毛的。

“怎么了?”

“那你就还是个新兵,硬汉。”巴拿转回头去:“新兵没有那么多但是,没有什么为什么。”

李均被驾驶员堵得脑海里一片空白,估计要等这次行动结束之后很久,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李均才能想到一句足够辛辣的讽刺来回击巴拿。

他拉开地图包的拉链,掏出里面的活页夹,迷迷瞪瞪地顺着边缘的标签往下找。巴拿抽空瞥了他一眼,很友善地提醒道:“别找他妈50n!这一本都是50n!找mj!你傻啊!”

李均朝车门方向躲了躲,翻到了那页蓝色的m,往下继续去找mj,在颠簸的车上,塑封的地图显得又滑又硬,折叠好的部分一打开来就很难再叠回去。

“你找到了吗?找到了没有?”巴拿显得很急躁。

“正在找!正在找……等等,找到了!”李均几乎把那张地图贴在了脸上,这都2017年了,电子地图已经到处都是了,在这辆车上随便安装个电子墨水屏也好,柔性amoled屏也好,总比对着一张塑封的铜版纸找坐标要方便吧。但是后勤部门认为这既然是一次tr0水平的行动,art-35的人员就不能装备什么好东西,免得意外流落出去引发现实震。

见他们的鬼,去年已经有两起05db规模的现实震了,在雨林里弄丢几件稍微先进那么一点点的装备又能怎么样?

“看到我们刚才的坐标了吗?”巴拿问他:“看到了吗?”

“地图太小了……等下……呃……”

李均终于找到了坐标,在那个点下,有一条浅米色的线,代表一条勉强可用的小径,穿行在一些标高大约350米的小丘之间。顺着这条细细的线,道路穿出了低矮的丘陵,在雨林间稍稍舒展了十几公里,又没入了群山之中。

从这一侧海岸深入加里曼丹岛腹地的旅行者往往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前往卡延-蒙他让国家自然公园。当然,他们不用选择art-35走的这条路线,只要坐船到马丽瑙,再乘飞机就可以抵达自然公园最深处的郎巴万。

art-35要去的地方比马丽瑙,比帕京,比谭公更靠南,就在保护区中部的一个弯折处,本地人叫它“郎袅”。基金会知道有一家跨国公司在这里设置了一间办公室,从卫星照片上看起来,那只是摆在停车场上的两个集装箱罢了。

但是这么一间小小的办公室代表了资本坚定的意志,自然公园和环保组织一直想扩大保护区的范围,把这一带的山区包括进去。

在最初设定保护区时,这片皱裂的山群作为可以接受的让步,被划出了保护区的范围,但是在二十一年后的今天,行政上不同的区划已经切实地影响到了保护区内的生态。环保组织手中有很多非常具有说服力的报告,说明这片山区在整个生态系统中起到了多么关键的作用,对整个婆罗洲的生态系统又有多么重要的意义。

但是那个“办公室“自从1998年起就一直在那里,所有人都知道它不会撤走,保护区的边界永远不会超越它。

“看一下50nlj91814574,那一片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巴拿一边开车一边临阵磨枪,教李均用最简单的工具找到路,好在他的学生学得很快。

道路情况也在逐渐转好,越深入内陆,土壤中的砂质就越多,卵石和大块的碎石开始出现在道路上。这让巴拿的心情变得好了一些,于是李均也终于有胆子问他:“然后呢?”

“然后……”巴拿抓起他当作烟缸用的弹壳,丢到车厢后面去,把车厢里的乘客从梦中惊醒过来:“汤勺!勺哥!”

那个叫汤勺的研究员呻吟了一声,清醒过来:“啥?”

“照片。”

汤勺在后面,好像踢了踢摆在两排座位之间的箱子:“老刘!”

“啥?”

“卫片。”

老刘不情不愿地翻找了一下,最后,一个文件袋打着旋从车厢后面飞了过来,落在无线电上。

“我们从哪里来的,要去哪里,你已经知道了。”巴拿说:“你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记路找路,把地形全记住。地图看等高线,卫片看植被和人类活动,接下来几天你就做这个。”

李均抽出一叠卫星照片翻看了两下,保持着原样又塞了回去。

巴拿抽空又瞥了他一眼。

“卫片抓紧点看,”巴拿朝车厢里点点头:“他们要用。”

到1700时,山区的雨准时下了下来,在前面带路的根系30报告说一些路段有山坡上滑落的碎石,于是车队拉开了间距,稍稍放慢了速度,以预防可能发生的滑坡。

尽管如此,art-35依旧获得了比上午更多的进展。再有8个小时,他们就一定能进入预定位置。

019、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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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10日

北加里曼丹,塔拉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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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级秃头人和肖立荣在那个系缆桩后面蹲了足足有两个小时,最后超级秃头人实在看不下去了,选择出去转转。肖小姐装作自己是在桩子后面窥探,其实她只是像一头被车前灯照住的鹿一样被吓麻了爪。

超级秃头人把她留在那,自己越过后面脏水湾里的船屋,跳到后面的小丘上看了看那两个荷兰鬼魂闹鬼的地方,可惜这会儿他什么都没看到,神奇的边狱时刻已经过去了。他一个人在土丘顶上找了一圈,连那两个树墩子都没有找见,略微有些失望。

超级秃头人在小丘顶上坐了一会儿,这里视野很好,可以一边观察码头上的装载作业,一边还可以看着点肖立荣,免得她睡着睡着滑到水里去了。

但是超级秃头人的好心并没有起到什么好的效果,他自己百病不侵,差点忘了普通人类打喷嚏并不是一种社交礼仪。于是当城里的清真寺在日出前开始用高音喇叭毁灭全城的睡眠时,伏在系缆桩上睡得不太舒服的肖立荣也打了个哆嗦,惊醒过来。

她张大了嘴,闭着眼睛,试图努力屏住一个喷嚏。超级秃头人看着肖立荣一手捏着额头,一手捂着嘴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这时候码头上已经没有人了,而全城绝大部分的居民正屁股朝天,没人听得到她闹出的动静。

超级秃头人轻轻一跃,落在肖立荣身边,落地的响声又一次吓到了肖小姐。在发出巨响的同时,她还很滑稽地打了个寒战,终于把那个喷嚏打了出来。

超级秃头人:“喷了!”

肖小姐转过身,恼羞成怒地把手上的东西抹在超级秃头人的花衬衫上。

“走吧,去吃个早饭。”超级秃头人拉着肖小姐的胳膊肘,把她扶起来。

肖小姐关心的可不是早饭:“船呢?”

“四点多五点走的吧……”超级秃头人凭感觉说。

“四点还是五点?”

超级秃头人盯着天空看了一会儿:“四点多……吧……大概……”

肖小姐有些垂头丧气。她本想确认一下那船是不是直奔岛上去的,看看它是朝什么方向开的。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任何信息都可能是关键的。

“往南还是往北?”往北有可能是去马丽瑙,她觉得应该不太可能。

超级秃头人回头看了眼米尔科小丘,比划了一下:“比较靠南。”

那就是丹戎塞洛了,逆流而上可以到普阿,不……肖立荣觉得自己的头有些昏昏沉沉的,不……在雨季,上游水深是够的,但是河底也会有从上游冲下来的大石头。那些马力强劲的军用轻型卡车是为长途旅行准备的,所以……安巴拉?

肖立荣正盘算着从海岸到内陆山区的地形,胳膊忽然被人一拽,天地颠倒。

“放我下来!”肖小姐踢打了两下,发现这和锤墙壁是一样一样的。

“我本来想背你来着。”超级秃头人解释说:“但是后来我一想:你已经长大了,反正和小时候不一样了,我再像你小时候那样背你,你大概会觉得不好意思。”

别,没有,背着挺好的,真的。肖小姐在脑子里分辩了两句。背着真的挺好的,背着没问题。

超级秃头人像扛死猪一样把她扛在肩膀上,这根本不是什么“不好意思”的问题。

“放我下来好不好。”肖小姐用商量的语气问他,话还没出口,就发现自己仅有的一口气全被挤了出去。地面离她越来越远,她躲了一晚(还流了哈喇子在上面)的系缆桩越来越小,就像有人轻轻一转鼠标滚轮,把放大到极限的航拍照片缩小回去一样。

在弹道高点,超级秃头人道了声歉,解释说:“晨礼结束的时间要到了,到时候街上全是人……”人多了他就不方便这么跳了。

肖小姐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就发现地面上的景物开始变大了,她试着在着地前昏过去,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恐惧逼着她睁大了双眼,被飞行中狂暴的风吹得又干又涩,她开始猜测超级秃头人要落到哪一片区域,落到哪几条街,哪条街,哪家店的门口……她在离地面十来米的高度停住了,回过神来,才发现一根金属栏杆就横在她眼前不到十公分的地方。

超级秃头人把肖小姐放下来:“是不是很快?”语气里居然有些得意,不知道在得意个什么。

肖立荣看起来比昨晚老了两岁:“其实没那么赶,我们……”她长出一口气:“我可以走过来啊。”

超级秃头人很快换了个话题:“我落得是不是很准?”

他们这会儿正站在一栋大楼的楼顶上,从这里还可以望见小码头上的渔船随着海浪起伏。塔拉坎早晨的小雨正好在这时候落下来,给城里四处可见的绿色添了一丝润泽。

肖小姐摇摇头,跨过几根管道,从楼顶的空调外机之间穿过去,想找个躲雨的地方。天台楼梯间的门上了锁,肖小姐只能站在楼梯间门口,靠头顶窄窄的屋檐挡雨,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超级秃头人从后面赶上来,一指头把锁芯从铁门上捅掉,拉开门请肖立荣先进去。

这可真是漫长的一天。

他们俩沿着消防楼梯下到五楼,推开楼梯井的门。

门外铺着松软的暗红色地毯,颜色均匀,避免了暗红色地毯容易产生的油腻感,墙上铺着护墙板,色调暗得恰到好处,与菱形花纹的绿色墙纸搭配在一起,在刻意调暗的灯光下产生了一种陈旧的格调感,和塔拉坎城的风格有些微妙的落差。

肖立荣触电似的关上门,躲回门后。她还以为是什么魔法,惊疑不定地问:“这是什么?!”

“旅馆。塔拉坎市场酒店。”超级秃头人很自然地推开门,示意肖立荣跟上他。超级秃头人沿着走廊检查着客房的房门,肖小姐一开始还有些疑惑,不过很快她就明白了超级秃头人在看什么。

超级秃头人跳过了门口摆着餐盘和酒瓶的套间,听了听另外两间房里的响动,肖小姐想,他大概在听房客的呼吸声。

“就这间了。”超级秃头人终于选好了合适的房间。肖立荣掏出钱包,里面的几张印尼盾已经给泡软了,美元也皱巴巴的。

她有些心疼地把钱包里的水倒在地毯上,抽出一沓钞票准备递给超级秃头人——她也不知道该给多少,以前她从不在这里过夜,随便拉开一扇门就回去了。

然而超级秃头人并没有接过钞票,又一指头捅开了门。

“你不下去订房吗?”肖小姐捏着钱包,一脸惊讶。

超级秃头人大大咧咧地推开门:“没事,他们不会在意的。”

肖小姐回头看了一眼走廊,好在没人。她一咬牙,跟着超级秃头人走进房间:“你不要瞎替别人客气!”

超级秃头人根本不吃教训,说实话,肖小姐应该是几百年来唯一一个有勇气拿自己的道德观教超级秃头人做人的人了。超级秃头人那些谢了顶的老朋友们脸皮都厚得可以,如果是老李在这,他大概还会自告奋勇地去隔壁房间清空小冰箱,顺便再搬一份毛巾和洗漱用品过来。

超级秃头人冲进里屋,把所有门都拉开来检查了一遍。肖立荣正要去找他,问问这是这么回事,却看到超级秃头人拿了满满一把的银餐具,正从套间的里屋出来。那些餐具看起来做工很精致,肖小姐发现自己都开始为它们担心了。

“我一会儿去一趟机场,把行李拿回来。”超级秃头人说。他从那些刀叉里抽出两支,揉成一团,又把这一团搓成一根。肖小姐看到这里就看不下去了,转过头去,只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又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

超级秃头人把他手工搓出来的三条长钉丢在烟灰缸里,拍拍手走到大门口,捡起那条被捅出来的锁芯,又塞了回去:“我离开一会儿,你一个人就在屋里别到处跑,好吧?”

肖小姐觉得自己肯定不会“乱跑”,问题是他们今天就应该启程去马尼拉的,没有必要留在这间过于舒适的套间里:“我们今天就应该走了……等下,你不问我胡里奥告诉了我什么?”

“我去拿行李。”超级秃头人回去拿了钉子,在手掌上拍出个平头,又对着门比划了一下。那几根……“东西”看上去完全足够扎死任何吸血鬼,不管它有多老有多温柔。

“你听我说,我们今天就要走……”肖小姐上前一步,却看到超级秃头人举起了拳头。

他一拳把钉子砸进了门里,力道精准,角度适当,正好穿透木门,斜着把门钉在了门框上。

“不管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先放一放。”超级秃头人说:“你好像是病了。”说着他又砸了一根钉子进去,就像气动工具一样精确稳定:“先在这歇两天。”

从战术上来考虑,塔拉坎城是他们最不应该逗留的地方,现在它像暴风眼一样平静,但是这场风暴很快就要刮到加里曼丹岛的内陆去了。肖立荣都能猜到,用不了多久,那些骑士、斯通弗林特集团的“保安”、基金会的补给都会集中到这里,把这座小城搅得七零八落。

“这是最坏的地方……”肖小姐说。但是超级秃头人没理解她的全局思维,只从字面上理解了这句话。他把最后一枚长钉砸进门里,拉着肖小姐进了卧室,把她丢到大床上。

肖小姐听着自己的挎包里哐当哐当的水声,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倒在了床上,而超级秃头人站在床头,被高速气流吹开的花衬衫敞着……这令她一时顾不得心疼自己的包包。

超级秃头人不知道肖立荣在想什么,他开始讲道理:“这哪里坏了?”他按了按床面,继续发问:“你感受一下这床品,不是最好但是肯定高于平均水平……小肖我跟你讲,由奢入俭难啊,你过日子过叼了嘴,就不容易体会到生命的美好,这个世界是美丽的,只要你保持一颗感恩的心……对不对?”

超级秃头人双前手一翻,示意这番谈话中务虚的段落结束了:“你知道我在洗手间里看到了什么?”他停顿了一下,本应该抖个关于工匠精神的朋友圈包袱,然而他的听众并没有什么热情。

“……我看到了一流的服务质量——这么好的酒店,这么好的套房,我不知道坏在哪里。”

肖小姐把包丢到地板上,发出湿哒哒的一声。泡都快泡烂了,就随它去吧。她抓住被子的一角,翻滚着把自己包成了一只茧,把充满了恶意和絮叨的世界隔绝在外。

在被子卷外,超级秃头人好像叹了一口气,打开了窗,翻出去,又轻手轻脚地把窗给关上。肖立荣本想提醒他一句,但是超级秃头人已经出去了,久违的疲劳感席卷而来,像一场无法阻挡的大潮一样把她冲倒了。

超级秃头人翻出窗,扫视了一眼下面的街道。好像没人看到一个大光头翻出窗子,顺着外墙爬上屋顶。他走下楼梯,像个没事人一样穿过酒店大堂,一路逛到机场,取了行李。

在回酒店的路上,超级秃头人还要为到底是选择酒店的西式早午餐、本地的一种虾粉还是普通汉堡套餐而苦恼。他最终肯定会选择把三样全塞进胃里,给肖立荣带一份汉堡回去,这是最保险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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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10日

菲律宾,马尼拉

1000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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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里奥最忠心的小弟杰夫已经在看守所里蹲了两天了。

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古怪,杰夫在“即将是他的酒吧”里被一个外国人用酒杯砸破了头。那间酒吧目前在文件上那还是胡里奥的,但是过户手续基本上已经完成,只差去领取新的产权证书了。所以那天杰夫的朋友们都在店里庆祝杰夫买下酒吧,就在彻夜庆祝走到尾声的时候,一只玻璃杯破空飞来,在杰夫脑袋上砸了个粉碎。

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以作证,那天早上店里的客人就只有那一个馋酒的外国佬,杰夫都不用看就知道是谁丢的杯子。

杰夫当然很愤怒,当时他说:“嘿!混蛋外国佬!你他妈在干嘛?”意思是要求对方跪下来道个歉并且赔偿他的损失。

但那个外国佬是这么说的:“对不起但那不是我……”

当时店里就只有他那么一个客人,只有他那种什么都不管不顾的酒鬼,才会无视门口挂着的歇业牌子闯进来。那杯莫吉托火山还是杰夫心情特别好亲自给他调的,是杰夫自己把一个酒鬼变成了派对的一部分。

现在,这又变成了一种最为极端的侮辱。

于是杰夫就问他:“外国佬,猪头,你说什么?”现在整件事的性质改变了,这个外国佬用他的杯子砸破了他的头,并且还当着他的面撒谎,这就不只是赔偿损失的问题了。

杰夫只记得他们相互推搡了一下,紧接着,那个外国佬就被丢出了酒吧,这种场景本来应该是深夜的保留节目,发生在早晨也不算太迟。

接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杰夫就在自己的床上被警察铐住了。他的记忆在这里断了几个小时档,下一个片段发生在一间臭气熏天的隔离室里,有人对他说了一段外国话,他又断了片,完全记不得发生了什么。

他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在梦里他拿了一把用金币铸成的剑,但那柄剑不是他以为的那种有宽阔护手的骑士剑,而是很古怪的,像是用绳子串起来的……在梦里他隐约产生了疑惑,些微的疑惑又繁衍出了许多的问题。

剑怎么是这样子的?我怎么会把这东西当作剑?金币是怎么被串起来的呢?绳子串起来的金币又怎么能当剑用?

杰夫在醒来之后,一直迷迷糊糊地想着那柄剑的样子。

在他的脑子里,关于那柄剑的问题就像等着进迪斯尼乐园玩的游客一样,排起了一条拐着弯的长队:他一开始在想绳子是怎么把金币串起来的,想着想着,他记起了一点点细节,金币的中间有个洞,绳子是从洞里穿过去的。

警察进来问他是怎么杀的阿尔伯特什么什么,他在想的是那柄剑的尺寸,那剑是纯金的对吧,纯金的应该很沉,而他在梦里单手举着剑,砍下了魔鬼的头颅,所以剑应该没那么沉。

这时候律师进来,劝他认罪,杰夫想那柄剑应该只有小臂那么长,金币很薄,边缘打磨出了刃口,想着想着,他又记起了一点点细节,剑柄上缠着红色的绳子,在尾部还挂着红色的流苏。

直到今天,杰夫才想起来,那柄剑和他小时候看过的一部香港片里的道具很像,他记起了那柄剑全部的细节。

紧接着,这两天里所有被他忽略的记忆一齐袭来。

警察告诉他那个客人死了,杰夫还记不得死者的名字,但是他体验到了被延迟了两天的恐慌。

警察问他还记不记得那个阿尔伯特谁谁谁死亡时的细节,杰夫记得当时自己回答说:“四公斤……平衡感……必须是铸造的……”

另一个警察说:“他的酒还没醒。”

审问他的警察说:“血液检查报告就在这,他没问题,只是在装疯。”

“那就让他装。”另一个警察说:“把问题问完,我们就下班。”

审问他的警察开始按照表格一个一个问问题,而杰夫记得自己把脑子里正在想的东西统统倒了出去,他记得那两个警察苦着脸将他冗长的口供记录下来。

接着律师进来了……杰夫现在才意识到,那家伙不是老黄,不是帮派雇的律师,而是给法庭给他指定的律师。

怪不得他会劝杰夫认罪,怪不得他会说监狱比精神病院好多了。

但杰夫回答他的是……金币铸造用的石膏模制作法,制造石膏模用的蜡模制作法,金币表面的符文精度要求,符文弯角处的打磨工艺,符文的模具误差处理,铸造误差处理……

律师告诉杰夫,死者的公司绝对不会放过他。

“现在上面已经受到压力了,不管怎么办,这都是一桩铁案。”无论杰夫怎么装疯卖傻,他只会有两个选择:要么面对最高安保级别的监狱和终身监禁,要么在精神病院里接受强制治疗。

“强制治疗是最糟糕的。”律师说:“你真应该好好考虑一下,不要以为‘强制治疗’能算是个机会——你出不来的。现在回头还不晚。”

在3月10日这天,杰夫好像刚从一场史上最严重的宿醉中清醒过来,他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已经完了。就算这样,杰夫还是时不时地会想起那柄剑的形象,原本凌乱的想象在经过他的大脑之后,所有的概念已经变得无比的切实。

杰夫还记得他把制造“那柄剑”的方法全说了出去,那些疯人的呓语分散在无数的口供中,被记录在成卷的录音带里,最终总有一个人会看到,最终总有一个人会听到。

020、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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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11日

北加里曼丹,op111317

0400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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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均趴在防潮垫上,伪装网盖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和周围的乱石差不太多。

在他的微光夜视仪里,保卫组和他们身后的科研组只是一串慢慢闪烁的红外亮点。

李均有些不太习惯an/pvs-14的单目视野,战斗服的夜视视野有着更大的视角和计算机补偿色调,而且头盔上的取景器间距更接近人眼,产生的景深可以形成非常精确的距离感。

而这个架在头盔上的单筒目镜视野只有大约20度,给人一种需要不断摇晃脑袋才能看清全局的感觉。如果只专注于瞄准镜里的景象,李均就会感觉自己的左半边身子正浸泡在冰冷的黑暗中,毫不设防。

在他们开始行动之前,基金会的空基和天基侦查提供了“119号地块”的高分辨率照片,他们看到目标区域就位于三座无名山峰的包围之中,距离那片停车场只有2公里的直线距离。

其实如果光看直线距离的话,那地方离山下的村庄也不太远,只不过有六七百米的垂直落差,中间还隔着一道河谷。

李均转过头望向村子的方向,夜视仪放大了星光,所以天空看起来还是很美丽的,但是这该死的20°视角让他很难定位某个具体的方位。李均粗略地扫视了一眼,炊烟还没升起来,不过应该快了。

“愤怒鹬,你们为什么停下了?汇报情况。”巴拿的声音从无线电里响了起来。此刻他就趴在李均右边不到五米远,但是喉麦只需要拾取一点点轻微的振动就够了,李均只能听到山风从他们两人之间呼啸而过。

“褚色雉,遇到障碍,圆形铁丝网,看不到端点,正在尝试破障。”“愤怒鹬”应该是恢复性研究的缩写,这是基金会对art单位的定义。这些发掘队一直喜欢使用鸟名作无线电呼号,和基金会的其他外勤单位不太一样。

“愤怒鹬,预计时间。”

愤怒鹬:“需要五分钟。”

“褚色雉收到,愤怒鹬,请暂停行动,重复一遍,暂停行动,在原地待命。”他们的头顶上现在应该有一架长航时无人机,在为整个行动小组提供监视和语音数据中继,机上有一套侧舷合成孔径雷达阵列,不过为了维持无人机的雷达隐身状态,这套系统还没有使用过。

“杜鹃巢,收到请回话。”art-35的全部行动应该都在新加坡指挥部的监视下,巴拿只希望他们还在作战指挥中心里。

远在新加坡的k博士戴上耳机,把座椅拉得离控制台更近一些:“杜鹃巢收到,请讲。”

在他面前的显示屏上,代表无人机的三角标志已经转到了整个任务区的北方,正要离开马来西亚领空。k博士已经猜到了art-35想要什么,他关掉了话筒,转头望向d37f站的工程主管。

“杜鹃巢,现场需要水质调查,完毕。”

k博士毫无必要地压低声音:“可以使用雷达吗?”他对tr0水平的技术不太熟悉。

阮女士的回答非常简洁:“可以。”

如果无人机转到任务区的3点到7点方向,雷达波就有可能会引起马来西亚地面雷达站的注意,他们也许不会当场反应过来,但是总归会留下记录。无人机现在的位置其实是最好的。

“喇叭鸟正在甜区,她会进行调查。”k博士重新打开了话筒,现在现场的人员还听得到k博士未经过转译的声音,所以他必须保持住语调的平稳,让自己显得镇静一些。没人会喜欢被一个惊慌失措的上级指挥。

神秘学部门比他更谨小慎微,k博士看到神秘学部门的那几张办公桌后有人举起了一块白板,上面写着:“转译服务器上线。”

“褚色雉,稍等。”k博士看了眼暗语表,告诉军士长:“注意,转换到蓝色语言,注意,正在转换到蓝色语言。”

“蓝色语言”代表着基金会最基本的模因过滤系统,简单来说,就是在一本有限的词典内进行结合上下文的语义替换。

一些发展能力很普通的语言类模因很容易被计算机系统过滤掉,传染源说“yippee-ki-yay,motherf*cker”,结合上下文,过滤服务器识别出这是一种“敌意-调侃-嘲讽-告别”,于是在它经过验证的安全词典内,它将之替换成“hastalavista,baby”,情绪上差不太多,但不会有人被原文污染。

巴拿听到无线电频道里传来了一阵嘈杂声,他从怀里翻出一条看上去和防水火柴差不多的塑料包装,确认了管状包装上的密封环,是蓝色的。

军士长抓住那圈蓝色密封圈上的拉手,撕开了包装,从里面抽出一张纸卷,透过夜视仪凑在星光下默诵了一遍:“唉讲道理今天不应该卡了吧,杜鹃巢,喂喂喂,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今天声音怎么样啊喂还小吗?还卡吗?褚色雉下了下了拜拜。”

k博士听到的是转译服务器提供的标准男声:“总部,通话质量测试,一,二,三,完毕。”

k博士也展开了自己对应的那卷纸:“惊了,褚色雉,朋友,请停一下,这声音很神秘,嗯,还行,摸了。”

转移服务器很轻松地过滤掉了其中的测试模因,将k博士的声音变成了不那么恼人的女声:“褚色雉,稍等,声音清晰音量好,完毕。”

正他们进行转译测试的时候,无人机已经完成了任务区域的扫描,形成了四份雷达侦察图像。情报局的侦查与导航小组从k博士那接过了通讯频道的控制权,正在向行动小组说明铁丝网障碍的边界。

按照航空侦察的情报,那家“工业火炬”公司在这里设置了两道同样的圆形铁丝网障碍,应该是用来拦阻可能误入此地的当地人的。第一道铁丝网屏障大致是一个边长24公里的矩形,第二道障碍和第一道障碍形状差不多,只是缩进到了第一道屏障里面两百米,从愤怒鹬现在的位置是看不到的。

当然也有一些好消息,两道障碍之间没有巡逻人员,这和先前航空侦察的结果的一致的。围栏的出入口在北面,连通到一条可供工程车辆出入的公路上。

在没有遮挡的公路上,基金会的空中侦查就提供了一些非常有价值的情报。

高分辨率的航拍照片提供了非常清晰的车辙照片,而工业火炬在东南亚使用的工程车辆,无论是就地采购还是从外面运来的,都有可供追查的线索。基金会很快就找到了这批车辆的信息,车型、维护记录、大修记录……比工业火炬的保险公司还清楚。

于是基金会就有了足够的数据来分析土路上的车辙,在反复扫描多张卫星照片之后,基金会终于找到了那条最为完整,在卫星重访周期内保存得最完好的轮胎印——情报部门叫它“米奇先生”。

“米奇先生”提供了一个参照,让基金会得以知晓那批进入现场的工程车辆在通过公路时大致有多重,会在类似的粘土上压出多深的痕迹。卫星照片上轮胎印里的阴影和拍摄照片时精确的时间、摄像机角度、太阳高度数据结合在一起,就构成了基金会进行车辙轮胎印重建的数据基础。

在重建所有车辆的履带痕迹和轮胎印之后,基金会认为现场车辆沿原路驶出现场的可能性低于027%。

这当然是一项很有意思的发现,基金会一开始就不相信斯通-弗林特集团有能力在短短几周时间里,就能在山上挖掉至少三百万立方米的土石,顺便还把所有的植被都清理了个干净,将平平无奇的一片山间丛林变成了卫星照片上醒目的秃斑。

那么问题来了,那片不到一平方公里地方到底是怎么藏下那么多重型车辆的呢?他们甚至懒得在山顶上修个糊弄事的车棚,懒得假装所有消失的工程车辆都在屋檐下藏得好好的。

这帮家伙大概还以为没人会注意婆罗洲中部一个没有名字的地方,大概有人告诉他们2017h1要省着点消耗预算,不要为了无关紧要的细节增加开支,也许邪恶组织就缺乏这么一些工匠精神。

总之,基金会现在知道了,那里肯定有问题。d37f站的神秘学部门认为可能是折叠在同一物理位置上的一个非标准物质结构,也有可能是非标准过现实结构,非标准过现实结构和类似的nsrs有一些不明显的区别,比方说模糊的边界,于勒似梦结构,特殊的精神应力特征……

k博士在这方面很有话语权,大家在讨论风险的时候——比方说到底是在已知的现实世界损失高技术装备,还是在未知的非现实世界损失人员——k博士终于做出了他的判断:任务区域应该是安全的,不必冒着损失装备的风险。

因为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斯通-弗林特集团并不担心他们损失的人员和车辆,到目前为止,他们也还没有为任何失踪人员编造死因,这意味着他们将面临的环境并没有多严酷。

这也意味着在斯通-弗林特集团或者工业火炬公司的雇员家属开始问问题之前,那些狡猾的家伙就会回家,假装自己并没有去什么诡异的地方,经历什么诡异的事情。

k博士已经做好了计划,他的12个小朋友会带着“科研”小组把那片区域的表面摸个底掉,他们会测试一下藏东西的区域在哪里,有多大,然后再回到旁边静悄悄地躲着,假装自己只是一群普通的游客。

如果真的存在什么非现实结构的话,总部肯定会认真起来,调一支真正的机动特遣队过来把所有的脏活都做完。

在总部工作培养出的谨慎,让k博士很敏锐地意识到了让自己带着一份漂亮的履历离开d37f站的方法。

东南亚对他们这些中层管理者来说,简直就是一个职场黑洞,奥米加行动的一部分缠在这一堆破碎的岛屿之间至少已经有三年了,没人知道他们还要找多久。

k博士自己还知道新加坡曾经出过一个“摇滚明星”级的大预言,这个预言让本地的另一个d级站升格到了普通“中层管理”接触不到的密级,也让那个站点配属的基金会武装力量就此消失,就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

对k博士来说,这种感觉就像坐在一个巨大的活火山口上一样,你知道这座火山上一次喷发大约是一个世纪之前的事情,但是没有其他历史资料可以帮你推测下一次喷发会是什么时候,最后你突然醒悟过来,“哦,我就是那个参照物。”

他意识到北加里曼丹内陆的这个发现就是很好的进身之阶,不算太过危险,毕竟“普通平民”自己都和它接触过了,在这迷失的半年里也没有毁灭世界。

k博士只用好好地遵守sop,把整个事件处理干净,就能顺理成章地回到总部,在工资表上往上爬那么一丁点。往好的方面想,他甚至都没有机会犯错,只要提前准备好大量的记忆消除药物就行了。

他定了定神,抓起桌上的马克杯,这时候杯里的咖啡早已经凉了。

“愤怒鹬正在进入橘色范围。”

k博士把杯子放回原位,很放心地将视线从大屏幕上移开。

他一点都不担心两道铁丝网之间会布设地雷,各种地雷都是被严格管控的军用物资,工业火炬没有这个能力,再说对这些民间人员而言,在自己的设施附近布设地雷也太危险了。

更何况在第三次合成孔径雷达探测中,回波已经判明了土层下没有明显的异状,意味着这些家伙甚至没有在地下布置智能防区,用震动和压力传感器把铁丝网之间的空档连接起来。

在主屏幕上,无人机提供的热像侧拍图像,很清晰地显示出了“愤怒鹬”正在进行的破障作业。

破障手用钳子剪断铁丝网,和助手一起把铁丝网朝两边拉开,其余队员从破口鱼贯而入,静悄悄地穿透了第一道防线。

在整个队伍穿过铁丝网障碍之后,他们俩又把铁丝网放回了原位。带刺的铁丝障碍重新纠缠在一起,如果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这里曾经出现过一个缺口。

“很好,就这样。”k博士观看完整个越障的过程,站起身,离开了他的座位。他刚好发现整个行动正自发地正常运转着,完全不需要他做出什么高屋建瓴的指示,至少,他还没有重要到不能去上个厕所的程度。

现场人员会照顾好他们自己的。

在现场边缘的山坡上,巴拿正透过他的热像仪观察着铁丝网的东南角。那是一块凹地,如果要埋伏暗哨的话,放在那块低洼处是最好的。

“杜鹃巢,愤怒鹬附近亮度有没有变化?”在经过转译服务器的处理之后,听起来应该是:行动人员附近有没有可疑电磁活动?

无人机小组在整个办公室的另一端,离额外的供电设备更近。

他们的工作区就像是一架awacs飞机被人从中剖开,把里面的五脏六腑都摊开在普通的办公室格子间上晒干。所以当情报局侦查与导航小组正与现场通话的人员穿过整个办公室,跑来询问情况的时候,他看到只有一大堆显示器的背面。

“现场有可疑电磁活动吗?”

无人机小组一时没看到问话的人,实际上,如果存在什么“可疑的电磁活动”,他们的专家系统是最早发现的,绝对不会等到别人来问。

“如果你问的是通讯信号的话,没有,没有通讯活动。”

“褚色雉,你们附近很干净。”

巴拿放下笨重的热像设备,他看了半夜,现在设备自身的温度正在升高,探测距离已经降得差不多了。军士长挪到自己的武器后面,透过固定在枪上的白光/微光瞄具望向那处可疑的洼地。

愤怒鹬小组已经深入了橘区,也就是两道铁丝网之间的区域,如果暗哨要有动作,那就是现在了。从防御者的角度出发,军士长相信他的对手不会放任愤怒鹬穿过第二道铁丝网,不然,这两道简易的防御设施就完全失去了意义。

但是那里并没有动静。军士长将瞄具指向愤怒鹬的前方,第二道铁丝网后面的雨林已经被砍了个干净,只剩下一些高高低低的木墩子,相较于性能下降的热像仪,微光瞄具的效果还要好些。

“新兵,你那边怎么样。”

李均改变了一下卧姿,回答说:“没动静。”他扭头望了望山下村子的方向,他一直很担心那里。工业火炬的那些家伙在这里呆了半年,没准他们已经学会了克服对达雅人猎头传统的恐惧,时不时去村子里找点娱乐项目呢?

他转过头重新观察了一下他负责的方向,总感觉那里有些说不出来的古怪。

“我感觉有些怪,军士长。”李均老老实实地汇报起他的预感。

巴拿早就有这种感觉了,他之前一直以军事上的角度去揣摩自己的预感,结果只是虚惊一场。那种不协调感并没有就此消退,反而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

“褚色雉,愤怒鹬已抵达红区边缘。”

“褚色雉明白。你们前方清楚,没有可见活动。”巴拿告诉前方的小队,那十名士兵和他们要照顾的三十个大宝贝背后都挂着一模一样的ir闪烁器,透过橘区的树林,隐约可以看到展开的队形。

现在他们已经分成了三组,准备在三个地点同时打开缺口。在保卫组破障后,会为后面战斗力较弱的人员探探路。

所谓红区,就是愤怒鹬面前不到两百米纵深,可以让他们获得掩护的崎岖地形。在穿过这最后两百米之后,他们面对的就是一个大约3米深,1*1公里的大坑,里面还有一层积水,看起来就像是荒废了多年的游泳池一样。

“愤怒鹬,请注意……”巴拿的语气很严肃:“我们感觉有些古怪。”

“愤怒鹬明白。”

夏言上校跟着左翼老徐的小组一起行动,他们和另外两个小组同时剪开铁丝网,穿过了群山之间的最后一座防御设施。

老徐的小组很自然地散开成了一个倾斜的v字,夏言最后一个穿过破口,他走到了v字的左侧,和整个小组保持着合理的间距。

其实在他们面前一马平川,无人机也确认过浅层土壤下的情况,不可能有任何潜伏的敌人火力。

但是夏言知道,现在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别出心裁,只要老老实实按照条令操作,不在战场上犯低级错误就已经够了。他在art待了太久,是时候去真正的机动特遣队了。

“杜鹃巢,我们看到暗区的边缘了,没有视觉异常。”在巨坑的另一头,那些家伙已经用推土机推出了一条很宽很长的坡道,估摸着都够那些矿场用的利勃海尔采矿自卸卡车通过了。

夏言估计了一下他看到的坡道宽度,和记忆中的卫片数据进行了一下对比,就算有出入也不很大,应该不是“物件”造成的错觉、幻觉或者空间扭曲。

坑对面的景物也是正常的,一台看上去像是泵车的设备停在坡道顶上,拖了根瘪瘪的水管到坑里,大概是试图把坑底积存的雨水抽出来。

士兵们很快就检查过了他们这一侧的坑底,两边的角落都是锋利的直角,应该藏不了东西,坑底的积水应该只有大约五厘米深,平静得就像一面镜子一样,更不可能隐藏什么威胁。

夏言自己看过之后,命令中央和右翼的两个小组在坑边寻找掩体警戒,他自己在徐老虎的腰带上挂好安全绳,看着他匍匐着挪到巨坑的边缘。

一步一步来,别急,不用急。

徐老虎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要下去了。透过夜视仪,夏言看到徐老虎转了个身,攀着坑边的石壁爬了下去,逐渐把全身的重量转移到那根绳索上。

老徐是夏言最信任的尖兵,不会出什么事的,再说那只不过是个坑罢了。

徐老虎没有冒冒然跳到坑底,他拽着绳子往下爬了一半,就喊夏长官和后面牵着绳子的安迪放他下去。下头的水面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层积水罢了,没什么好怕的。

夏言听到了一声踩在积水上的溅水声,绳子又从他的手掌里往外跑出去了一段,在手套里磨得呲呲作响。接着,绳子另一头的拉力一松,大概是老徐解开了搭扣。

“愤怒鹬,请确认人员状况,我们失去了目视接触。”就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的询问声从夏上校的耳机里传了出来。

夏言还不知道现在指挥中心里是一副什么样的气氛,只以为是常见的设备故障。他松开绳子,直起身,向大坑的边缘走去:“杜鹃巢,正在确认……请检查下喇叭鸟的状态……”他以为是老徐把他的闪烁器弄丢了,正准备帮他看看掉在哪里了。

然而坑里只有绳子的另一头卷曲着漂浮在水面上,如果不是夏言收回绳索时造成的涟漪,坑里的积水就会像一面镜子一样平静。

021、情况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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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11日

新加坡,新加坡铜处理公司

d37f站

0450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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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博士把那张擦手的纸巾丢在桌面上,目瞪口呆地盯着大屏幕上的航拍影像。

“博士,应该进入情况4了。”阮女士终于忍受不了任务中心气氛的变化,开口提醒k博士。

情况4并不意味着有人员伤亡,人员伤亡在基金会的日常运作中是很常见的,基地内的一般性伤亡会被归类在情况1到情况3之间,不会达到情况4的高度。

有时候人们正好端端地在基金会的某个研究站里工作,除了办公室离地表太远,电梯里人太多,休息区太吵这些细枝末节的小问题之外,一切都显得宁静而美好。

有一天,当所有人都还在考虑怎么维持一种介于怠工和找死之间的工作态度,准备将手头的工作拖延到下一年的时候,整个站点突然就被一台计算机接管了。

这台计算机会告诉所有人,在整个站点的最深处,有一次常规的检验试验出了一些意料之外的小问题,所以它将按照一条被人已经遗忘了的规则,开始往站点的空气循环系统里释放神经毒气。

它会用事先录制好的声音告诉人们,生命是美好的,请基金会的诸位同仁尽量活下去,不要提前放弃。基金会也希望在事故发生后,站点里的人类工作人员能努力挣扎一下,不要因为神经毒气的皮肤吸收特性而放弃自救。

因为……首先,“在绝境中保持着希望是人类最美好的品质之一,只要不放弃,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奇迹就会发生”,而且任何自救行为都会为基金会提供宝贵的经验,用于完善之后的隔离收容措施。

然而,在站点管理层眼里,这样的事故只需要将警报级别上调到情况3。也就是:“物件造成人员伤亡,相关物资可收容。”

情况4所代表的,是一种基金会无法控制事故范围,无法回收人员尸体和物资的状况。比方说因为实验事故,埋藏在盐矿里的地下站点被跨世界喷流整个炸开,里面基金会设备和人员残片散布在方圆十几公里的范围内。或者某种异界生物透过意外开启的传送门入侵,借着从传送门另一边喷涌而出的迷雾,从研究站内部突破了所有收容措施,甚至还占领了研究站附近山下的小镇。

在这些情况下,基金会人员或者物资被带入了不受基金会监控的开放环境,没人知道是否泄露了关键的信息,没人知道信息泄露的范围。

如果有基金会人员意外跌进了另一个世界,整个站点就可能进入情况4,这意味着该站点的所有人员都必须开始保密审查,确认失踪人员所记得的知识,检查失踪者携带的设备中有没有可能造成暴露的技术。

k博士的喉头蠕动了一下,他揉了揉自己的额角:“d37f站进入情况4,命令即时起效。”他记起了一些sop的内容,询问道:“站点有art-35的热备份吗?”

“没有。”当然没有。

k博士记得,自从自己来到d37f站,就从来没有见到过关于热备份的文件,果然是没有。

毕竟没人会浪费好好的一个周末,跑去上传数据,校准自己的克隆。

在潜在的“冲突地区”,基金会曾经要求前线人员每两周备份一次自己的“灵魂”,校准doppelganger。随着基金会自身认识的发展和技术上的进步,后来这项要求变成了备份综合感知数据,校准自己的克隆。

在十九世纪之前,人力资源部门总会提前把十几个成熟的克隆体运到离前线非常近的地方,有备无患,免得现场人员被消耗得太快,在热点地区出现难以弥补的人力缺口。

可以想见的是,那些校准周末一定会忙得要人命:每校准一个克隆体大致要花两三个小时,如果人力资源部门认为你比较容易死,那么一天校准两三个备份都是常有的事情。

而所谓的“校准”就是和处于麻醉状态的“自己”进行一段冗长的对答,问些诸如“假设你看到一只黄蜂停在你的手背上,你会怎么做?”之类的暧昧问题。克隆体的回答对被浪费了一个周末的人来说毫无意义,只是反映其意识活动反馈链的一个窗口罢了,如果测试者和自己的克隆体产生了两种完全不同的反馈,那么乐子可就大了,更多的周末会被消耗在各种检查和重校准中。

这种设计源于基金会早期经历的一些通讯和物流上的困难,当时基金会很难跨过半个地球进行实时补给。只有在非常紧急的情况下,基金会才会使用一些神秘学手段来解决问题,但是……神秘学手段造成的后果往往会变得非常不可控。

为了在任务区域快速重建损失的单位,基金会的人力生产部门原先将自己的制造中心分布在世界各地,有时候甚至放在船上,用不了一个星期就能将一模一样的补充兵送到基金会受到损失的地方。

他们原来把这种机制叫做训练营、人肉仓库、沉睡营(因为未激活的克隆总是处于一种类似沉睡的状态)。后来人力生产部门被合并进了人力资源部,物流团队被剥离,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传统的手段也就变成了“行动人员的热备份”。当然,这个称呼也算是一个符合hr部门幽默感水平的双关语——在启用备份人员之前,他们当然是温热的。

在21世纪的今天,没有人愿意为了自己这辈子肯定用不上的东西,而白白浪费自己这辈子急需的休假。在机动特遣队能够全球抵达的现在,热备份制度最终也就变成了一种纸面上的选择。

k博士被这句斩钉截铁的回答噎住了,他侧转过身,阮女士面无表情,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她面前的屏幕。k博士只能转回头去,望向正播放着无人机视频流的大屏幕。

“能援救人员吗?”

“本世界的雨水没有穿透介面层,说明这一介面层可能是选择性的。”d37f站的神秘学负责人解释说:“如果……斯通-弗林特集团派驻在此的车辆也是这么失踪的,那么我们就有机会向介面层的另一边投放救援物资。”

说话的这位斯特林博士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干瘦的老头,在基金会,只有很少一些人有幸像他那样。k博士相信斯特林博士具有一些特殊的品质,可以帮助他和多灾多难的d37f站熬过这次危机。

“……而且,失踪者把ir闪光器带到‘另一边’去了,介面层是选择性的,但并不是过滤性的。”

斯特林停顿了一下,好让k博士充分理解他的分析过程:“从无人机拍摄的影像可以看出来,失踪者在穿过介面层的过程中有一个连续的坠落过程。我相信他应该还活着,救援是可行的,但是时间上会非常紧张。”斯特林博士解释说:“像这样的介面层,对面极有可能是同样的液体,可能只是一个充满了水的池子。”

k博士把手肘支在桌面上,十指交叉,用大拇指揉着自己左手的虎口,他脖子右边的肌肉有些僵硬,据说应该揉左手的虎口。

“以回收dsu为目标吧。”他用力一掐,感觉在肩头压制着他的压力随着虎口的疼痛一起消退了:“没必要造成更大的损失,以回收dsu为目标,先进行探测,确定介面层对面的状态。让军事组……让保卫组控制那条山路,在日出之前完成。”

k博士用拇指支着他凸出的颧骨,把下半边面孔隐藏在阴影中,在黎明前最为难熬的这个时刻,指挥中心能做的事情已经很少了。无人机正沿着一条环绕任务区域的航线飞到东北方,大屏幕上,现场人员还保持在事故发生时的位置。

至少,夏言的动作一直维持着刚发现人员失踪时的状态,直到有另一个热源靠近他,拉着他退回掩体后为止。作战指挥中心还以为他中了什么降头,或者被水里显现的图像模因控制了。

“愤怒鹬,需要确认物件状态。”同时,另一个频道正在秘密联络站在夏言身后的两名士兵,让他们抓紧时间检查自己的综合护身符。

夏言自己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护身符,在没有战斗服的情况下,他就像十九世纪的基金会士兵一样,只能凭感觉去体会护身符的变化。

好像没什么事。没有东西烧起来,银戒指也没有快速氧化,这个物件没有主动干涉本世界,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上校从震惊中缓了过来:“保卫组全体都有!我们要推进到水池的另一头,控制大门。”他甩开拉住他的手,站起来观察了一下35-b的方向:“棕翅鹬,听得到吗?从边缘和水池中央抽五个点采水样。多采一些,我们时间足够。”

“棕翅鹬收到,正在执行。”

“灰翅鹬,痕迹分析小组,到我这里来。”夏言急得不想继续用暗语了,那些tr0猿人几乎不可能破解基金会的通讯,为什么还要费这事呢?

“把乔带过来,还有工具箱,别忘了工具箱。”夏言直接站起来,冲着远处伏在铁丝网栅栏外的士兵们喊叫起来:“把乔带过来!带着乔的人员来这里集中,全过来!”

他终于想起来了,他有一些部下根本不在这里:“军士长,把四号车开过来。让新人在上面看着,停车处到行动起始点之间15公里处有一段砂质山坡已经滑坡了,你要全程越野行驶,小心点。”

巴拿在出事的时候已经离开了他的位置,开始往山下藏车的地方跑了,他侧着身子,滑下一段松松垮垮的碎石坡,不敢分神答话。

“军士长!你听到我没有?”

巴拿猛赶两步,化解了从坡上滑下来的冲势,按下对讲机的开关:“明白,正在前往车辆。”

“记住是四号车。”夏言从art-35的频道里离开,接入了通往指挥中心的卫星线路:“杜鹃巢,我需要喇叭鸟给四号车提供导航和路况分析,需要侦查公路另一头的潜在敌对活动,我们需要喇叭鸟盯着周围的山。”

“待命,愤怒鹬,喇叭鸟正在爬升,139秒后恢复侦查。”

偏偏是这时候!夏言把自己的背包丢在徐老虎失踪前攀下的悬崖边上,把绳子的一端系在背包上,任由另一头在水里漂着。背包里有一些备用的弹药和护符,对留在后面的人员来说可能是很重要的补充。

徐老虎应该已经没戏了,夏言估计这可能是一种相位转移场,或者更糟糕,是两个世界间的重叠,一点点额外的物质或者能量都能破坏这种状态。

徐老虎应该已经没戏了,指挥部的命令是尽量回收他的dsu,希望能获得一些可以利用的情报。但是在夏言看来,dsu也不太能指望,也许那些植入式设备已经化为了纯粹的能量,其中的数据也变成了噪音。

他快步跟上其他的士兵,朝大门走去。那扇门周围并没有围墙,也没有和最外圈的铁丝网障碍连在一起,只不过是两个固定着铁门的砖石柱子罢了,反倒是大门外的沙包掩体,更能代表斯通-弗林特集团,作为私有财产所有权的标志。

三支武装到牙齿的小队花了将近半个小时,小心翼翼地挪到场地的另一端,把“水池”边的犄角旮旯仔仔细细地清扫了一遍。

铁门外的景象和更早的一张卫片差不多,只是一条被重型车辆碾得乱七八糟的土路罢了,如果斯通-弗林特集团还想在这里继续施工,他们应该整理一下路面,但是从上一次空中侦查至今,这条路还是同一副鬼样子。

“愤怒鹬呼叫杜鹃巢,我将派一个小组建立警戒哨,请提供空中侦查情报。”

“愤怒鹬,原地待命,没有视线,山体遮挡。”无人机小组也很无奈,好在喇叭鸟已经进行了一次爬升,现在正顶着自己的实用升限飞行。更高的飞行高度减少了山体遮挡的程度,但是更加稀薄的空气使无人机必须以更大的转弯半径绕更大的圈,才能避免失速。

无人机小组:“下一圈之后将转换到备份航线,注意侦查窗口时间。”无人机的这一圈最后将转到文莱以北的海面上空,从那里折向西北,从廖内群岛内侧转回来,调整好角度,从任务区上空经过。

届时以过顶航线飞行的无人机就可以获得更好的角度,以一段时间的侦查空白期为代价,避免任务区周围山坡形成的遮挡。

夏言不可能等无人机飞出印尼穿过一部分马来西亚飞进文莱又穿过一点点的国际空域又飞回马来西亚穿过马来西亚飞回印尼……他没有这么好的耐心。

“杜鹃巢,我们要继续推进了,如果看到什么……”夏言话到嘴边,想了想,关掉了无线电,用靴子在泥地上跺了两脚,把他刚刚用匕首划拉出的简图踩平。

图拉和她的伙计们会顺着路一直走到第二个拐弯处,再继续向前推进,用塑性炸药封锁公路在稍远处的瓶颈。这道封锁线可以拦阻敌人的增援,如果有人胆敢爬过封锁路面的碎石堆,图拉小组在第二个弯顶处的火力点就可以形成完美的侧射。

从卫片上看起来,在转弯处的外圈还有一段足够平缓的坡,比路基稍低一点,还没有垮完。那里应该能藏得下图拉,她会躲在那里,和自己的两个队友形成交叉火力。

如果上来的车辆比较轻型,比方说越野车或者本地军阀喜欢的那种豪华suv,她就等那辆车经过之后再起身,从后面把它打个稀烂。如果不是,如果是mrap之类稍微有些装甲的车辆,那图拉就没什么特别好的办法了,只能等它停下来。

art-35为行动准备的那些m72火箭筒虽然尺寸小、重量轻、弹道相对平直,但是用无制导的火箭弹射击移动目标总是最坏的选择。

按照夏言的布置,另一个小组会在他们身后布置一些炸药,用来阻断比较狭窄的第一个弯,这也意味着图拉小组爬回去的时候要多花一些要命的时间。

“头儿,我们要开始打捞了,你最好回来一下。”

夏言这才想起来后面还有一个自己人等着被搭救,当然从生理学意义上来说,老徐已经没救了,这只是个比喻,但那也是他的工作范围。于是夏言从夏言上校的角色里跳出来,又重新当回那个高级研究员。

“水样呢?”

“不用查,淡水,雨水,还有些从泥土里渗透出来的。”

“棍子?”

用棍子捅一捅可疑物体是一种极为经典的手段,相当于火在人类科技史和烹饪史里的地位。

“捅过了,就是石头。”

夏言回头望了一眼,卢小组在第一弯道附近安装塑性炸药,阻断道路用不了多少炸药,只要放在合适的位置,并且保证所有炸点都能顺利起爆就行了。他最后检查了一下阵地的伪装,转头往回走去。

“乔放下去了吗?”夏言问道。

“已经进行了一次部分投放测试,穿过去了。”对讲机的另一边说道:“投放了两罐,透过池底沉下去了。我们估计下面有什么东西会切断绳索,所以我们正在给乔安装膨胀性管道护套,另外,支架……”

夏言迈过车辙,从机枪掩体和水泥防撞墩之间穿过去:“乔的主体完工了吗?”

“稍等。”频道里陷入了一阵沉默:“……正在进行组件拼装。”

“乔”是基金会在现场常用的一种人殉代用品,说起来有些古怪,但joe确实不是什么“联合行动设备”的缩写。

“乔”是一个老调查员的名字。在离开基金会之前,他很慷慨地贡献了自己的遗传信息,授权基金会随意处置他的复制品,在他之后,又有许多基金会人员加入了他的行列。这些先驱者做出的贡献,最终让基金会变成了一个精神上更为健康的组织。

现代的“乔”其实是一种最小化的“乔”罐头,说明书上说,他可以被当成一种更容易携带和组装的人类祭品来使用,实际上任何需要用一个活人探路的场合,都可以使用“乔”来规避损失现场行动人员的风险。在一些案例中,一些基金会人员还试图使用“乔”来欺骗拟态怪,让它们变成一堆没有实际技能的癌变组织。

基金会在两千多年的实践中发现,很多条件苛刻的人殉仪式中,所谓的“人”是一个可以细分下去的概念,很多仪式甚至可以说满是漏洞可钻。

在基金会的记录中,有一些仪式其实只需要一点点人类组织,带发根的头发、口腔内部的粘膜细胞、血或者其他任何包含遗传信息的人体组织都可以。

另一些仪式的要求则更加细致,这类仪式一直发展到第一次冲击之后,源于一些诞生于人类社会,已经变得极为人性化的旧神。他们不光享受祭品,享受人类牺牲造成的戏剧冲突,还对人类的狡诈本性有着极为深刻的认识。所以在他们的要求中,一份人类牺牲总会同时规定祭品贡献的人体组织的类型以及祭品的社会属性。

有些旧神的要求看起来就像这样:“要换得部落的幸福与平安,就必须献祭一名web前端工程师(相关工作经验三年以上)的肌肉、内脏、骨头、脑、血和神经”,部落往祭坛上丢一个囫囵整人,神明就会在仪式上吱溜一声把可怜的程序员吸干,只剩下一张湿哒哒瘫在祭坛上的皮、脂肪和少量毛发,至于幸福和平安,那就是两个比较空泛的概念了。

当然,结合当时的生产力水平来看,那些神的要求也不会有这么复杂,最多也就是降下神谕要求村民献上一名美貌的处女,或者在国王的梦里出现,索取十二对收入稳定有责任心热爱小动物的童男童女。

旧神们对“人类”这个概念的认识也显得非常简单,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旧神们只要求“血肉”,许多志在与“神”建立关系的政治家、巫师、先知和商人总会选择一些不那么痛苦的办法,毕竟一些神甚至没有对血肉的数量做出要求。

因此,很多人砍下一支别人的胳膊,许下一个廉价的小心愿,也有人会为债务上的纷争,向债务人索取身体上的一磅肉。献祭自己的亲生子也是一种很常见的选择,神们一般来说不会挑剔。

“乔”一直以来扮演的就是那一条胳膊、一磅血肉或者以撒,它是一种稳定而且标准的祭品供给。

现代的“乔”不是一个像死尸一样被基金会运来运去的无意识的人,而是一大堆标准化的塑料罐头,在诱发“乔”身上的各种组织癌变之后,这些源自“乔”的肿瘤被注入特制容器里,和精心调配的培养基混合成一罐维持着人体体温的癌细胞浓汤。

这对前线人员来说,当然有一些心理上的好处,他们可以很放心地使用“乔”,不再担心伦理上的问题。以前一些天真的机动特遣队员还会问“量产乔会梦见原型富江吗?”,现在,他们面对的只不过是一大堆可以通过螺纹接口拼接起来的塑料罐头,没人会考虑罐头的心理感受。

夏言赶到现场的时候,“乔”已经大致完成了,人们现在正在往上面喷一种皮肤细胞涂层。乔的核心结构大致符合一般人类的质量分布,总体来说也是活的,所以应该能被识别成一个完整的活人。

其他一些“灰翅鹬”的人正在检查绳子的断口。

“情况怎么样?”夏言回到他的背包边,从里面拆出两包散装的子弹。他把自己身上带的弹药都分给了负责警戒和拦阻的士兵,只带着几个空的合成塑料弹匣,再说,往空弹匣里压子弹是一种很好的控制情绪的方式。

“绳子短了大约10厘米,从这些尼龙纤维的拉伸程度来看,绳子不是在我们这边断掉的,所以我从上面提取了一些样本,好在没有被坑底的那些雨水稀释掉。”老刘抬眼看着夏言,报了一大堆化验结果,像是在看夏言的反应。

“海水?”夏言问:“是转运时溅到的吗?”

“不确定,但是可以查证。”老刘说:“我们这个世界的海洋中有一大堆可供辨认的放射性特征,从比基尼环礁实验造成的沾染物到……呃……福岛核事故中持续排放至今的各种放射性物质,这些玩意儿的放射性物质浓度、放射性物质类型……当然,还有一些同位素的衰变程度。等等等等这一系列因素结合在一起形成的海洋放射性污染物特征,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标志物。”

“所以……如果我们用乔取到水样,就可以确认另一边在不在我们这个世界。”

“差不多就是这样,因为造成这些海洋放射性污染的事件是本世界一系列因果造成的,理论上这应该是一组唯一的数据。”老刘补充了一句:“当然,现场能得出的结论会比较粗略,最好能把水样送回总部的实验室去。而且考虑到自然水体中的污染物扩散速度……”

好的,够了,我明白了。夏言点点头,转过头,继续观察乔的组装现场。

基金会的哲学家曾经进行过这么一种理论上的假设:

假如“乔”是一个身高无限高,像竹竿一样瘦的瘦子,那么有没有可能在仪式过程中,观察到“乔”身体中一部分消失呢?

如果进一步探讨这种可能,让它变得稍微可行那么一点,这个假设就变得有些滑稽了:

假设可怜的祭品“乔”经历了不幸的童年,在发育过程中产生了某种异变,让他额头以上的脑壳长到了一百米长,头顶的颅骨发育出了两个适合抓手的把手,那么基金会的祭祀是不是可以抓住“乔”的脑袋,用他的脚踢到接收祭品的“神”的上牙床,并且拉住“乔”的头,把他脚上沾的样本带回来呢?

夏言看到的东西就是从假说发展成理论,由理论指导工程实践,最终在成本和易用性之间折中得到的产品。

“乔”的主体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用罐头盒搭成的十字架,“脑袋”那头短一些,“腿”那边长一些,但是在整个结构的质心附近,“乔”的一个“器官”意外地膨胀到了30米长,像一截一截连接起来的消防水管那样铺在地上。

每一截管子里,都具有一种可膨胀的海绵状支撑结构,可以通过连接在上面的泵机进行加压,使其膨胀起来,变成本世界与“乔”之间稳定的连接点。

这样的设计允许在支撑结构中布设管道,同时,它也是“乔”发育出来的一个器官,是“乔”的人类定义中的一部分。如果一样东西允许人类和人类身体上的一些附属物通过,却阻拦其他物体,那么这样的“乔”就应该是那个被允许通过的“人”。

在无法回收“乔”的时候,留在“这边”的基金会人员还可以通过支撑结构中间的管道采集“那边”的样本,或者把侦查用的光纤穿过去,看看那边的情况。

“军士长,还有多久?”夏言喊了一声,在巴拿答话之前,他就听到了引擎声。四号车上运载的吊架很快就到,夏言开始考虑第二轮探测的事情,如果这一轮能起作用的话,他就还需要三号车上的uuv和用来容纳uuv的“乔”胃部改装套件。

巴拿把车停在最外的一圈铁丝网围栏外,给引擎盖上面的两个强光灯套上红外滤片,这样他在夜视仪里更容易看清铁丝网的细节。

“愤怒鹬。我在红区外,正在找路。”

“路上怎么样?”

“很好,长官!路上一个红灯都没吃到,我还顺路给你带了咖啡,长官。”

夏言无视了巴拿的调侃:“你最好在5分钟之内赶过来。”

“长官!”汤诚良忽然喊住了夏言,他手里拿着两个罐头,有些跃跃欲试:“要不要趁这个时候进行破坏性测试?”

“破坏性测试?”

“只要您一句话,长官。“汤诚良说:“我寻思着我们应该把塑性炸药绑在罐头上丢下去试试,看看在另一边发生的爆炸能不能影响到我们这边。”

夏言看了眼他的表,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天就要亮了。他点点头:“进行测试吧。”

022、常理

#

风暴中心

风暴开始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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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立荣很难得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一头狮子正在巨大的沙丘顶上漫步,就像巡视自己领地的国王一样。

但是,设定上有些不对,如果深究动物的习性就会发现,那座沙丘不应该是狮子领地的一部分。

这让肖立荣感觉有些困惑,她开始意识到,这是一种幻觉,但是,她记不起在幻觉开始之前,她在哪里。

替代生命世界为员工提供的自救课程在这个时候终于发挥了作用,肖立荣开始将自己从幻觉的展示视角里抽离出来。在一个幻觉中,只关注幻觉本身想展示的东西是极为危险的。肖立荣不想输,她看到了自己的手,有些过曝,就像她发布在朋友圈的那些照片一样。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幻觉想让她开始关注狮子脚爪下正顺着坡滑下去的细沙,那应该是一种暗示,就像普通梦境中自己向自己的东西一样。

现在,这个梦境中的暗示具有极为丰富的层次,只不过它更为复杂,隐约包含着恶意,不像是她在训练中见过的那种廉价货。

细沙正从狮子爪下向下滑落,引起一道金黄的雪崩,这是沙丘运动中极为细微的一步,沙丘线条优美的顶部将一点一点逐渐崩溃下去,顺着背风面的陡坡滑到坡底,变成沙丘新的基础。

“这段描写不算坏,”肖立荣从细节丰富的粒子效果中拔出视线,用她被过度美化了的手撩开一缕垂下来的头发:“但这没用。”

只要她一直有意识地做出选择,幻觉的镜头控制最终就一定会让位于她的意志,让她争取到一些自由选择的空间。教官曾经讲过一种“六秒原则”,在最困难的情况下,被幻觉控制的人员可能没法连续地保持清明,这时候要做的是将整个幻觉发展的速度降下来,以一种固定的节奏争夺控制权。

六秒一个回合,肖立荣记起了一些训练中的内容,她总以为在考完试之后,自己就把那些东西抛之脑后了,但是实际上,所有艰苦的训练都已经镌刻在她的灵魂深处。

六秒一个回合。

肖立荣做了一个即时动作,她望向太阳。

沙丘顶上的狮子有些僵硬地往前走了几米,忽然停下了脚步,脚爪停滞在半空。

六秒一个回合。

肖立荣分辨起了太阳的形状,她听到有人投了一把骰子,落在一块木地板上,弹跳了几下。刺眼的阳光显得略微温和了一些,肖立荣注意到挂在天穹上的巨大光源正在周期性地发生变化……

她的回合结束了。

狮子就像按照剧本行动的演员一样,正走向舞台上属于它的点。当肖立荣的六秒结束时,她的视线又被拉扯回了一个固定机位,镜头展示了雄狮在沙丘顶部的全景,然后开始向它的脚爪下推进,推进,渐渐地,开始跟踪一浪细沙的滑落。

又轮到肖立荣的回合了。

她注视着太阳,光芒从炫耀似的金色,跌落到腐败的昏黄。

悬挂在天顶上的光源展现出了它真正的面貌,那是一枚不停旋转的金币,在金币的表面上,藤蔓状的纹路围绕着凸起的眼状图案,在藤蔓中,点缀着一些红宝石做成的果实。

这图案让肖立荣觉得有些熟悉,那只巨眼俯视着她,在眼状图案的正中,在瞳孔的位置,那枚巨大的金币被穿了一个孔,在孔的另一边,是无尽星空的一角。

她的六秒到了。

狮子。

阴影。

滑落的沙粒。

沙粒构成的雪崩。

沙丘的崩溃和重生。

威胁。

预言。

河畔城事件的真相。

信使即将到来。

幻象已经进入尾声了,外面一层层华丽的包装已经被揭开,开始逐渐展示出其中的恶意。在人类历史上,梦境无数次地被用来传递关键情报,参与科学、商业和政治决策。导演梦境的专家们在神经科学开始发展之前就意识到了档期的重要性,一些非快速眼动睡眠阶段投放的梦境从未被人提起,另一些梦境则只剩下了几段似是而非的提要,只有醒来前的那一小段才能切实地影响到现实。

肖立荣知道自己快要醒了,她只要再坚持几个回合就够了。

在肖立荣的回合,那枚金币停止了转动,雕刻在金币表面上的竖眼与她对视着,环绕着巨眼,七枚红宝石雕成的果实闪闪发光。

她双脚离地,飞了起来。飞行感是结束梦境的好办法,也就比“找厕所”的效力低了一点,但总是最受欢迎的选择。她很快就穿过了巨眼的瞳孔,落入那片星空之中。

这时候,她意识到,这也太过顺利了。

肖立荣的回合,到此结束。

幻觉放弃了自己的镜头,对笼中之鸟,它完全可以展示更为摄人心魄的东西。

它开始强迫肖立荣转过身,回头望向她刚刚飞出来的地方。

肖立荣知道她不应该看的,但是她又一次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在太空的寂静中旋转。

旋转。

肖立荣努力闭上眼睛,她不能就这么放弃了。但是幻觉太过强大了,在肖立荣面前,一颗残破的星体从离她很近的地方飞过,它自己的碎片像一场暴雨一样落在星球的表面,在永恒的沉寂中溅起一小团一小团的尘埃云。

肖立荣知道,当这颗星体从她面前飞掠而去的时候,真正恐怖的景象就要展现在她面前了。

但她失去了对自我的控制,变成了某种强大意志的玩物。就像当庄周梦到蝴蝶的时候,那只蝴蝶绝不会以它自己的意志来飞行一样。

“来,吃饭。”肖立荣忽然听到了一个挺耳熟的声音。

幻觉中的世界变得模糊了,她的记忆涌现出来,将她拉回了一座小院。

鼻子塞塞的感觉又回来了,但是那无休止的旋转却并没有停下,她自己好像变成了一枚被人立在桌面上旋转的金币,转啊转啊,五脏六腑都要被甩出去了。

“先吃点东西洗个澡再睡。”超级秃头人把被子丢回床上,他好像用多了力气,肖小姐被他这一拽拉得在半空打了几个滚,脸朝下摔在枕头上。

肖小姐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你搞什么。”

“吃饭吃饭,有炒饭有粉有汉堡,你自己挑着吃。”超级秃头人把窗关上,回头劝她:“吃饱了有力气。”

这不是有没有力气的问题。肖小姐蹬上鞋子,踩着水声走到茶几边,拨弄了两下塑料袋:“我刚刚做了个梦。”

超级秃头人:“哦。”

肖立荣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皮都快给擦破了:“这事办不成,我准备回去了。”

超级秃头人有些兴高采烈的意思:“哦?那好……今天走?”

肖立荣在这里一刻都呆不下去:“马上走。”她掏出手机,准备给她师父打个电话,那个梦打从一开始就在暗示她留下来,去寻根问底,像悬疑恐怖片里那种不怕死的女主角一样打开每一扇紧闭的门,全然不顾自己只有一条小命。

“我很久没做过梦了,这不太正常……”肖立荣看了眼手机,又有些疑惑地看了看窗外:“现在几点?”

超级秃头人被她跳脱的思路晃了一下:“怎么不正常了?”

“都到下午了?”肖立荣觉得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只能岔开话题:“你出去这么久?”

超级秃头人:“遇到个以前的同事,好久没见,所以就聊了一会儿。”

你卖房子的同事来这旅游?还是更早以前你卖保险的同事?肖立荣也有些懵:“什么同事?”

“很早以前的同事,”超级秃头人说:“现在好像改行当杀手什么的了,这人蛮有劲的……嘿嘿。”

肖立荣警惕起来:“是不是你们秃……”她忽然想起上次超级秃头人捂她嘴的事情,心有余悸,于是用手在脑袋边上比划了一下:“是不是……这个?”

超级秃头人这下回答得很干脆:“对啊。”

“他还是个杀手?”肖立荣提醒他。

“他自己说的嘛。”超级秃头人说。

“来这旅游?”

“不不不,”超级秃头人摇摇头:“好像是来这出差的吧。”

“那你有没有问他是来出什么差的呢?”一个杀手出差难道都不能引起你的好奇心吗?

“这种小事……”超级秃头人一挥手:“这怎么想得起来问嘛。”

肖小姐一时弄不懂超级秃头人的思考回路,上次只提了半截名字他就紧张得不行,这会儿他的秃瓢前同事现杀手来“出差”,他倒是一点都不紧张了。

肖立荣叹了一口气,把手机翻过来,准备给李老道打个电话。那个秃头杀手的存在让她有些紧张,而且就算超级秃头人没有带来这么个坏消息,她也根本不敢离开房间,更别提穿过半座城市去机场了。

她的手指悬在师父两个字上,心里有些惴惴。没有客户召唤,在塔拉坎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新开一扇门的花费就没法报销,肖小姐有些后悔,她昨晚本应该和那个油腻的胖子一起走的。

肖立荣现在已经背了一身债了,再多欠些也不会把她的情况变得更糟,她心一狠,还是按了下去。

电话另一头传来了一阵令人安心的提示音,肖小姐很快就能远离这团混沌了,至于以后的事情嘛,可以以后再想。

电话老是不通,肖小姐琢磨起李老道这时候会在做什么……她忽然听到超级秃头人说:“有人在动门。”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在几秒钟之内,没人能准确地说出事情发生的时候自己在想什么,一切来得都太快了。

一开始应该是一声巨响,还有玻璃破碎的声音。肖立荣本能地躲开了窗口,但是碎的并不是她身边的窗户。

接下来,是木门破碎的声音和外间客厅模糊的脚步声混合在一起,有人在外间喊:“安全!”

肖立荣刚躲到茶几下,外面就响起了几声刺耳的噪音,摆在桌上的汤粉被碰洒了,汤水正沿着桌面的边缘淌下来。肖立荣想抬头查看下情况,却发现整个屋子的地毯都卷曲着堆积到了房间的这个角落,几乎把她给埋住了。

等她拨开散发着一股焦糊味的地毯,超级秃头人早已经不在那里了,只留下房门上一个人形的破洞,洞的边缘已经冒起了烟。

一颗子弹这时候才姗姗来迟,穿过超级秃头人刚刚关上的窗子,在对面的墙上留下了一个弹孔。

超级秃头人的声音从隔壁屋传来,好像在向什么人道歉:“……不好意思。”

肖立荣听到了一声枪响,但是子弹在出膛的瞬间就打在什么东西上弹飞了。

超级秃头人:“嗨呀。”声音里充满了惋惜,肖立荣躲在房间的角落里,这才意识到她刚刚听到的那些噪音是金属扭曲声。

“不要跟我瞎客气。”超级秃头人在外间说:“下次别打衣服,直接打我脸好不好?”然而并没有人回答,最后只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人倒在了厚实的地毯上。

肖立荣躲在墙角,听到超级秃头人推开残破的房门,走回卧室。

“出了什么事?”她听到自己问,但是声音模模糊糊,像是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的。

超级秃头人走到破碎的窗口看了看,回头找见了那个弹孔。他转过头看了肖立荣一眼:“没事。”

他指指那块碎裂的窗玻璃:“这是从外面打进来的?”

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就在他发问的时候,第二颗子弹又从同一个位置飞进来,被超级秃头人捉住了。

“收拾东西。”超级秃头人语调轻松:“你的箱子我放在衣柜里了。”

肖立荣龟缩在墙角,觉得现在正在进行的对话有些匪夷所思。这时候适用的台词不应该是“东西回头再拿(骗人的),先走!”吗?

见肖立荣坐在一片狼藉中没动,超级秃头人只能把她拉起来,挥苍蝇似的又挡掉一颗子弹。

“慢慢来,别急,别落下东西。”他站在窗口,望向弹道的另一头。

肖立荣可不敢托大,她急匆匆地跑去拿了包,把手机塞进去。她现在可拿不准袭击者有没有后招,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这些事情以后都有机会弄明白,甚至不需要弄明白。

对肖小姐来说,最坏的情况不过是回去当字面意义上的死宅,她对这一领域不太熟悉,只知道一点皮毛,但是她现在就有最好的老师,可以传授给她所有当阿宅的经验,起点就比大部分同行要高了……外面世界中发生的任何事,从此不会再和她有什么关系,猴子王子要复国?二毛还是自己努力吧,毕竟只有自己付出了血与汗,得到的胜利果实才是最甜美的。她的合作伙伴被杀?肖小姐对此表示遗憾,她相信正义可能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就算有人想毁灭整个世界,那也不是她一个人能解决的问题,天塌下来还有头秃的顶着呢。

“走吧,走吧。”肖小姐慌慌张张地催起了超级秃头人,自己都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去。

超级秃头人有些纳闷:“箱子不拿吗?我可是专门跑去机场给你带回来的早知道我就……”

肖小姐有些着急上火:“以后回来再拿,先走!”她算是看出来了,超级秃头人对凡是能以他的意志转移而转移的事物,从来都是“不急”、“没事”、“怕什么?”偏偏这个世界上相当大一部分事物都不可能拗得过他。

肖小姐知道,要是她自己随着超级秃头人一起放弃了紧张感,她的人生轨迹就会像一架由抑郁机长驾驶的客机一样,直冲着毁灭性着陆而去。

超级秃头人把窗框揪下来,望了望窗外,大概是确定没事了。他半蹲下来,示意肖小姐跳上来让他背着,就像她小时候那样。

肖小姐挎上包,爬上超级秃头人的后背,她当然比当年要重一些,但是对超级秃头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抓好了。”超级秃头人说。

肖小姐很清楚超级秃头人跳起来是什么模样,搂紧了他的脖子:“抓好了,你要去……”

……哪里?

肖立荣眼前一黑,剩下的半句话被风卡在喉咙口,憋得她喘不上气来。超级秃头人背着手,扣着她的后腰,但是肖小姐并不觉得自己算是“抓牢”了什么,在超级秃头人起跳的瞬间,她的双臂就已经没有知觉了。

她感觉自己听到了渡轮鸣汽笛的声音,但那些属于港口的噪音一瞬间就被抛到了脑后,街市上的喧嚣变了调子迎面而来,同样也被留在了身后。

伴随着踩扁易拉罐一样的金属扭曲声,他们俩终于落了地。

“打了我就想跑,这有点没意思啊,各位。”超级秃头人说。

肖立荣睁开眼,发现她和超级秃头人正站在马路中间,周围散落着一大堆扭曲的金属,如果不是几个正顺着路滚远的车轮,根本看不出来这堆垃圾是什么。

超级秃头人托了托背上的肖小姐,走到路边,揪起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倒霉鬼。

“不好意思啊,”超级秃头人说:“把你的车给踩爆了。”

那人依依啊啊了几声,看样子摔得不轻。

超级秃头人一手提着人,一手从那人领口里揪出了一个小挂件:“这东西是哪来的?”

肖小姐往上爬了点,探头看了看超级秃头人手里的挂件,一条红色的细绳穿过一枚金币中央的小孔,金币表面上有些污渍,不知道是血还是土,看不清上面的图案。

肖立荣知道,那应该是一只竖眼。

“这是什么东西?”超级秃头人晃晃手里的人,那人从面包车里摔出来,侧脸都在砂土路上蹭得血肉模糊,看不出人样了,被超级秃头人一晃,更是说不出话来。

“不想说是吧?”超级秃头人很不人道地又晃了两下车祸幸存者,顺手把他往身后一丢。肖小姐扭头一看,却发现那人已经划出一道弧线,正往海湾里飞去。

超级秃头人拿到那枚古怪的金币之后,才听到车里摔出去的其他人在草丛里呻吟的声音,就好像他们与整个世界的交互一直处在另一个频道里一样。

他走到草丛里,从狙击手手里抽出手枪,毫无诚意地道了声歉,把手枪揉成一团丢到一边。

“抱歉打扰了,请问一下这枚金币是什么东西?”超级秃头人客客气气地问他。

狙击手朝超级秃头人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超级秃头人轻轻松松地就躲开了,拷问者被人喷一脸唾沫一般都是自己的选择,想不被吐到还是很简单的。

于是宁死不屈的狙击手也划着一道同样的弧线飞去了海湾里。肖小姐估摸着,这会儿超级秃头人好像又开始以己度人了,以为普通人类能经得住这一抛一摔,但她又不用对活人负责,何必破坏气氛,在这个时候提醒超级秃头人呢?

最后一个家伙滑下了路基,穿过一大丛热带植物锋利的叶子。超级秃头人耐心地等他钻过最后一丛剑兰,才越过路边过于茂盛的植物,跳到那人面前。

“朋友,稍等一下。”超级秃头人揪住那人的领子,把他丢回那丛植物里。肖小姐听到那家伙的痛呼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

被超级秃头人戏弄的倒霉蛋试图从另一边穿过茂密的植物,逃回路上,超级秃头人又是一跃,一抓,一搡。

接着又是一跃,一抓,一搡,一声痛叫。

肖立荣有些看不下去,她毕竟以前还当过人类,还有些恻隐之心:“你要问什么就问嘛。”

那俘虏走到小树丛的边缘,不敢再迈一步,一根剑兰的叶子戳在他的脸上:“对啊,要问什么就问嘛。”

超级秃头人有些不好意思,以貌取人真是要不得的:“我以为你……”

那人也有些莫名其妙:“胡子长就一定嘴硬吗?!”

超级秃头人这会儿倒是很诚恳地道了个歉:“真的是非常对不起,我电影看多了以为你们这些留一大把胡子的雇佣兵都很……”

“这胡子是工作上的要求。”大胡子把剑兰的叶片拨开了一些:“我能怎么办,我压力也很大啊!”

“真对不住,我也没想到……”超级秃头人笑了出来:“真的没想到,哈哈哈。”

“我可以出来了?”大胡子满怀期待地问道。

超级秃头人晃晃金币吊坠:“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啊,上面发的。”大胡子看上去很无辜:“老板要我们戴我有什么办法啊?”

肖小姐对这种逻辑很熟悉,其实如果老板要他们穿女式泳装执行任务的话,他们倒都是能想起来辞职的。

“那你的老板是谁呢?”超级秃头人没有放他出来的意思。

其实这种问题还是很危险的,大胡子一开始会纠结着不说,但是超级秃头人最终还是会让他开口,大胡子会问些没什么具体作用的问题,寻求一些没什么卵用的安全感,直到超级秃头人的胡乱许诺撞上他心里最敏感的那一点。

当然,一般来说,就在大胡子终于下定决心准备说出秘密的时候,总会有一颗子弹从超级秃头人没注意到的方向飞过来打爆他的脑袋,把超级秃头人卷进阴谋的漩涡里。

但是,在面对超级秃头人的时候,剧情往往不会顺理成章地发展。

大胡子直接放弃了:“工业火炬,its,就是去年出过个大新闻的那家……你们知道吗?”

超级秃头人把他从锋利的叶片间拉出来,拍拍大胡子的肩膀:“有点印象,谢谢你的配合。”

大胡子也很客气:“举手之劳,不用谢,您太客气了。”

“你这么说出来没事吧。会不会被人灭口什么的?”超级秃头人礼节性地问了一句:“你自己要小心点啊。”

大胡子果然也有些担心,他叹了口气:“要不……劳烦您帮个忙,把我打晕?”他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要不把我丢到海里去?像其他人一样?“

超级秃头人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把肖立荣放下来,细细地给大胡子介绍了一下人体飞行中的一些基本原理。

“入水的时候,你的手要这样,不要去想什么流线型什么的,因为那一下冲击力肯定会把你的手掰开,明白吧。”超级秃头人比划了一下,示意大胡子抱住头:“最重要的就是保证自己不晕过去,我当年最怕的就是被自己摔晕……你自己多保重。”

“劳您费心了,我明白了。”大胡子和超级秃头人握了握手,被超级秃头人抬起来,像一架飞机模型一样被抛了出去。

超级秃头人有时候意识不到其他普通人类和他是不一样的,他少年时代的经验到底能起到多少作用,就只有天知道了。

023、法师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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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11日

伏施林尼共和国

诺文斯克新经济特区,塔科夫市

1000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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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科夫市一度辉煌过。

它曾经是苏联的一部分,在苏联全面崩溃式的解体中,伏施林尼共和国也选择了“民族自决”,塔科夫市就是那场运动的起点。

但是热血并不能改变地缘政治的格局,伏施林尼共和国卡在白俄罗斯与乌克兰之间,同时还与俄罗斯布良斯克州接壤,这决定了它对未来道路的一切选择都是非常有限的。

俄国人不信任他们,在苏联解体之后,伏施林尼共和国普遍的天主教信仰与俄罗斯人格格不入。但是伏施林尼人很快意识到了他们处境的微妙,对稳定下来的俄罗斯联邦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恭顺,这使得他们得以免签进入俄罗斯境内,从事农业和服务业工作,每次停留不超过十五天。

乌克兰人对这片土地也怀有异样的情感,将之视为大俄罗斯主义从乌克兰神圣领土中分裂出去的一块。在俄乌冲突转变为一场有限度非接触的战争之后,伏施林尼共和国暧昧的态度就显得更为令人恼火了。

当诺文斯克新经济特区建立的时候,参与建设的诸方都认为这是一个化解历史积怨的好机会,在一张大家都有能力掀翻的赌桌上,维持赌局的公平会显得略微简单些。

但是在2017年的今天,诺文斯克新经济特区的主要经济支柱已经变成了军火零售业,遍布于塔科夫市区内的雇佣兵们贡献了当地国民生产总值中的三分之一强。来自世界各地追寻财宝的冒险家们云集于此,试图穿过荒废的工业区,进入光圈科技集团留下的工厂和仓库,寻找光圈科技遗留在此的货物。

法师“麻杆”的家就在塔科夫市的边缘,附近的居民担心泄漏物质可能导致癌症的风险,早已经搬走了。空空荡荡的高级住宅区里,除了霸占民宅短期暂住的淘金客和雇佣兵,可能就只剩下武器商人、蒙古大夫、息壤掮客和法师这么寥寥十几号人。

李三吹道长站在“麻杆”家门口,盯着踏脚垫上的“欢迎”字样,他想不到什么人会选择住在这么个地方,在自家的院子里埋满了m16a1型反步兵跳雷。

李老道按下了门铃,门里面什么响动都没有,大概是坏了。他望向安装在门框右上角的监视摄像头,露出和善的微笑,表示自己毫无恶意。

挂在摄像头后面的扬声器嘶嘶地响了两声,终于开始正常工作了:“你手里的是什么?”

老李只能把纸袋里的玻璃瓶取出来,把标签转向摄像头。

“svedka!”老李说:“好像是瑞典的伏特加。”

扬声器那一头大概是哼了一声:“你喝一口。”

老李翻了翻白眼:“哥们,别闹了,干喝?”

“那好,你后退一步,我把门打开。”

老李把酒瓶放回纸袋里,提起来:“麻杆儿,别闹了,我后退一步就踩地雷上了。”谁会在花园里埋满反步兵跳雷?同时还在花园中间用砖头铺得漂漂亮亮的小径底下再埋一路反步兵破片地雷?这是人干的事?

“那你喝一口。”

老李实在坳不过他,这些超人法师未来人一个比一个执拗,就逮着他一个朝九晚五的老实人欺负……他叹了口气,有超能力真的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他只能重新把酒瓶拿出来,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地灌了一大口。放下酒瓶的时候,老李本就惨白的面孔白得都有些透明感了,他用两根指头勾着瓶口,左手摸了摸后脑勺:“行了吧?”

“进来吧。”门后咯哒响了一声,朝里打开了。

麻杆的房子和外面看起来完全不是一个风格。从外面看,白篱笆,乱糟糟的花园,中间杵着一栋又高又瘦的房子。白墙红瓦,虽然透着那么一丝古怪,但至少还是漂漂亮亮的。

但是屋子里面就不一样了,老李进门没走几步,迎面就是一面厚实的水泥墙,墙上铸满了金字塔一样的四棱锥,墙壁正中还有个圆圆的小孔,看上去就像是用来封锁入口的机枪掩体,只是射界非常有限。

他站在那面墙壁前,阴暗的走廊像是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一样。老李刚转过身,大门就在他身后自动关上了,同时又落下了一道沉重的铁闸,把他和门隔开。走廊里这时才亮起一点灯光,居然还加强了整体阴沉的气氛。

老李借着这一点灯光,这才发现这条死亡走廊的尽头右边也是同样的一面水泥墙,左边则是一扇金属门,上面长满了一模一样的四棱锥,估摸着是用来防备预制聚能爆炸物的,似乎也能打消客人用手拍门的冲动。老李也不知道麻杆是更担心穿透掩体的金属射流,还是不希望别人在墙壁上留下血迹。

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发出暗淡清冷的光,时不时还无规律地闪烁两下,活像是恐怖片里的场景。老李知道他这位朋友是个什么玩意,所以他检查了一下脚下的地板,就怕那是一扇活板门。

好在他俩上次见面时的那番谈话起了作用,麻杆终于意识到活板门和尖刺陷阱是多么难以清理,如果有人掉进去死在里面,又会有多么不卫生。

“麻杆儿,开下门,别闹了。”

没人回应他,只剩下他自己的声音在狭窄的走廊里回荡。过了好一会儿,墙上的那个小孔后才有人打开了盖子,捅了一根小木棍出来,木棍的长度正好比小孔的深度短那么一点,所以墙外的人根本不可能夺走那根魔杖。

“老李,咱们97年是在哪里见面的?”麻杆问道。

老李绞尽脑汁都没想起来,最后只能认输:“好吧,我忘了,弄死我吧。”

麻杆嘿嘿一笑,声音在扬声器单薄的单声道里听起来少了一丝嘲讽的味道,显得比较均衡。

“我要释放的是死云术……”麻杆介绍说:“如果你是冒牌货,我只能很遗憾地通知你,你,已经死了。”

老李最看不得的就是这个,你自己起名字倒是省事了,就没想过海岸巫师会来找你打官司吗?

他有些自暴自弃地吼回去:“那你用驱逐术啊!”

“我用驱逐术,你不就回家去了吗?”麻杆果然是在逗他玩。

“那你要不要放我进去呢?”老李问他:“我们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好不好?”

麻杆不同意:“别,你等会儿,我施个咒,你给我点反馈。”也对,超级秃头人来找他肯定不会陪他玩这个,一脚踹破墙就进去了,而其他普通人类更是没法提供什么反馈,能陪麻杆逗这个闷子的也就是老李了。

麻杆忽悠他说:“一会儿就好,不疼的。”

我信你就有鬼了。老李从外套里抽出一把白剑,捅开了旁边的铁门。魔鬼对凡人住宅所有权的尊重仅止于主人邀请他们进门的那个瞬间,在那之后,他们想开什么门就开什么门。

铁门比老李想象的还要沉重,他费了老大的力气,也就推开了一条勉强能过人的缝。铁门外的景象更是阴沉得可怕,一条暗洞洞的走廊的两边,居然还安装着意味不明的管道,照明灯被调节到刚刚好能看到路的亮度。

这又算是什么装修品味?

老李骂骂咧咧地走到走廊的尽头,转过一个弯,捅开一扇铁门,忽然意识到他好像走得太远了,甚至超出了房子外观的尺寸。

他很响亮地骂了声娘,右手提着酒瓶,左手拖着白剑在墙壁上划着往回走。走廊中间果然有一扇暗门,被白剑一捅就开了。

“我日你妈卖批!”老李借着酒劲踢开门。

麻杆还躲在水泥墙后的钢架上,绕过面前的一块盾牌握着法杖,见老李踢门进来,慌慌张张地就要往屋子里跑。

老李给看笑了:“你跑什么?”

麻杆也反应过来了:“对啊我跑什么。”

老李把手里的酒瓶顿在桌上:“我来问你点事,一会儿就走。”

麻杆把脸上的防毒面具摘下来,也丢到那张桌子上,伸手扶了下灯,把上面的红光遮罩扯下来。

屋里乱糟糟的,就像一座年久失修的地下监狱,那张桌子也是用边角料拼起来的,歪歪扭扭的支在三条腿上。

老李看了眼房间里的情况:“你这怎么……”

麻杆不以为意:“住习惯了,怎么说的来着?巴适。”

老李脱下大衣,挂在同样歪歪扭扭的椅子背上:“你那么喜欢监狱就去找个监狱住嘛。”

“外面的太干净了,也不好做研究。”麻杆笑了笑,从柜子里找出两个小盅,摆在桌上:“人老喽,还是这样住得舒服。”

“还是上次那事。”老李问他:“那个数据包到底是谁给你的?”

麻杆往酒盅里倒了点酒,自己先干了一杯,笑笑不说话。

“骑士团炸毛了你知道吧。”老李捏着酒盅,想想还是先说了句干杯:“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怎么炸的?”

“这十几二十年来第一次公开活动,死了些人。”

麻杆沉吟片刻:“那东西,怎么说呢,本来就应该是给他们的。”

“那他们还抢什么?”

麻杆给老李满上,自己端着酒盅嗅着:“不一样不一样,你猜猜什么数据必须保证唯一性,如果存在其他副本,数据包含的东西就会被削弱?”

老李说:“别跟我讲魔法,我就管用,原理是不懂的……”

“不是魔法。”

“那能是什么东西?”

“或者我们这么说……等下,还是弄点下酒菜吧。”麻杆起了个话头,忽然又跑到后面的房间里去了,一会儿抱了几个罐头出来,随手一点,启开了罐头盖:“怎么说呢,你想想宙斯和朱庇特,他们的自我阐述一旦被人为地复制了,结果怎么样?”

“还有第一次冲击,你们魔鬼的研究是最深入的,你应该最清楚。那么强大的神力,分裂了一次,连法术都用不出来了,再分裂一次,只能靠先知代言,从此走上不归路。”麻杆用叉子戳着一块鱼皮卷,任由上面的油脂滴到桌面上:“搞了那么多事,最终难逃一死。”

他把鱼皮卷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露出满嘴利齿:“这就是他们的悲哀了,追求力量,他们就必须阐述自身,而阐述自身最终总会导致分裂。”

“人类作为信徒并不是最合适的选择。”

“当然。”老李表示赞同:“太多变。”

麻杆补充道:“想得太多。”

以人类信仰为力量源泉的篡夺者们曾经显赫一时,从人类对自然现象的恐惧和崇敬中,夺取了本不属于他们的力量。但是这种力量也带着注定的诅咒,人类对他们的定义,总会反过来影响他们自身的存在。

在老李改行之前,他曾经见识过一些很有野心和执行力的狐狸,它们每每都能超乎其类,在时代的浪潮中白手起家,做出一番事业。一开始,它们只想获得一些额外的食物,但是欲望总会让它们更进一步,去追求它们承受不了的力量。

老李很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他告诉村民们不用担心,为这些特别有上进心的野生动物建立点简单的祭祀,现在看起来,就有点像哄人投资不靠谱的创业公司。成了精的动物们当然也会回报以风调雨顺、家宅平安、多子多福等等多种祝福。

当然,老李自己也要从中寻找一个平衡点,来满足他自己的利益。所以他会劝说双方接受一种“经过伪装”的祭祀,树立一个更像人的偶像,把哺乳类食肉目犬科动物打扮成拥有县级官威的胖男人,或是慈眉善目的官太太。

这种表现形式满足了村民们的想象,让超凡脱俗的野生动物朋友觉得自己大权在握,李老道自己也可以从中抽取一些中人的费用,是一个很不错的三赢局面。

但是,很少有狐狸知道,一旦这样的祭祀开始,它们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就已经潜移默化地被体制化了,成为了更加更深蒂固,更为强大的官僚信仰中的一部分。

到了这个时候,原先属于它们自己的意志,很快就会消逝在迎来送往上传下达之间。剩下的一点残渣,那些司空见惯的求子求财求平安,最终也会融入相近的概念里,狐狸们自身等于是彻底被消灭了。

后来老李在自己的履历上很自信地把这段时期的工作称为“使用顺势疗法的社会工作派猎魔人”,除了学习超级秃头人胡乱堆砌名词以外,也有几分道理在里面。

“骑士团是怎么回事?”老李问法师:“等下,他们怎么会和你扯上关系的?”

讲到细节问题,麻杆显得有些迟疑。他很小心地斟酌了一下词句,解释说:“假设性的说——你自己理解成什么样我不管啊——假设世界上有这么一小群人,他们可能来自少数几个目睹过第一次冲击的部落,试图重新找回被神力庇佑的辉煌。

寻找神的过程持续了很多年,他们很快就发现,在这个物质世界,所谓的普世信仰并不存在,也不恒定。他们辛苦建立的东西就像沙雕城堡,人类社会的变迁就像他们无法阻挡的潮汐,一夜之间,剩下的就只剩下一地散沙。”

麻杆停顿了一下,盯着老李的眼睛,确认他听懂了。

“假设,这么一小群人终于想到了另辟蹊径的办法,比对抗整个人类社会更简单的办法。比方说,在其他物种中,建立一个新社会,培育一个新神。

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发现存在一些技术问题。培育新神过程当然需要人类引导,但是人类的引导,又会将他们的成果重新纳入人类的体系。

那么我猜测,他们最后可能选择了一个次好的方案,就像我当年在《神力与魔力基础读本》里阐述的路线图一样,创造一个神,分裂它,使用它,在用完之前,再重造一个替补出来。如果它足够强,就像第一次冲击那么强,那么衰退中的一半已经足够他们做很多事了。”

老李有些醉了,他使劲眨眨眼睛:“就是你送我那本书?”

“对啊!”麻杆很高兴:“你看,我把它写在了第九章的脚注里面,你看了吗?”

老李有些不好意思:“……我拿回去还没拜读过,对不住。”

麻杆揉了揉眉头:“啊,这得有二十年了吧,真没看啊……”他有些失望,不过还是继续下去:“半个神能做什么呢?在彻底衰弱之前,它可能会有几个月的寿命,在这段时间里,它可以被用来动摇一些当代信仰:市场经济、全球一体化、民族国家、核军备安全保证之类的,这是第一步。”

老李关心的不是第一步,第一步轮不到他来操心,那是活人的事:“第二步呢?”

“第二步嘛,纯粹理论性地推测,可能是对整个人类社会进行改造,让它变成一种恒定不变的神能够适应的土壤。这个过程中,他们可能会消耗掉三五十个,呃,半神,甚至更多。但是!只要掌握了方法,他们其实可以不断地培育出这种消耗品,来支持他们的计划……最后嘛,最后人类社会将停止变化,人们停止胡思乱想,不再更改定义,我管这个叫做历史的终结。”

老李呛了口酒。

“第三步,我也不太清楚……鬼知道,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天知道,就算有那也是好多好多好多年以后的事情了,怕什么?”

“等下,骑士团为什么……”老李的手在空中虚握了一下:“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要通过你。”

“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客户的委托,他的女儿被卷进你这摊子烂事里了。”老李说:“总得有个说法。”

“这么说吧,神就像一种高适应性的模因病毒,在传播自身方面是非理性的。在传播过程中,它会不自觉地改变自身,适应环境,但是适应环境的结果往往就是它自身特性的消亡,而一旦特性消亡了……你懂的。”

“假设,那些培育新神的使徒了解这一点,将他们的作物控制在一个封闭环境中,只有非常有限的一些人员知情。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信徒群体在受控的环境中,以理想的自然增长率繁衍,每一个信徒理解上的变化,都会反映在新神的指标上,如果发生变化,培育人员就可以反过来排除造成干扰的原因。”

老李很能理解这种做法:“纯洁信仰。”

麻杆点点头:“没错,差不多……当然,对于一个成长中的新神来说,这样吊着胃口也是非常残酷的。所以它在适应环境,寻找逃脱受控环境的办法,那么,这样就存在一种可能性:它最终还是完成了传播。”

“那么假设有一个邋遢的老法师,他在传播过程中起到了什么作用?”

“假设,有那么一个人,0号传播者,做梦梦到了不该梦到的东西,他有一些基本的常识,知道这可能是一种模因污染,所以他选择了自我隔离。但是,由于他携带了新神的自我阐述,这使得他本人变成了一种……”

老李醒悟过来:“先知?”

“我们假设这个神认为那些饿着它的家伙已经背叛了信仰,那么在有一名先知的情况下,它当然会向‘真正的’信徒传递先知的信息。”麻杆把酒瓶里最后一点残酒倒进嘴里:“这当然是一种很天真的选择,不过先知说白了也不过是一种消耗品罢了。”

“那个先知死了?”

“死了。”

“新神被回收了?”

“在这个故事里,是的。”麻杆故弄玄虚地说:“在这种可能性里,它当然被回收了,但是整个项目已经处在了失败的边缘。在这个时候,世界上已经有了两份阐述,其中一份在泄露的过程中已经变成了电子化的数据,必须被送回去,置于更严密的监控之下。而另一份,则会被使用,实地测试效果。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少数一些人能保证传递过程中包裹的内容不会再一次泄露。在这些人中,只有不超过五个人既不想成为神的一部分,又不想当无聊的先知。在这五个人当中,只有一个疯疯癫癫的老法师不是他们的敌人。”

“那他们应该老老实实地在家里等着包裹。”如果骑士团不做什么多余的事情,老李根本就不会知情,也不会介入。

老法师耸耸肩:“这谁知道呢?也许他们不放心,也许有些事情命中注定会发生。”

老李站起身,穿上外套:“好吧,谢谢你的故事。”

“也谢谢你的酒。”法师说。

“有什么事情发生的话,打我电话。”老李道了别,拉开那扇厚重的铁门,消失在门后。

他一走出法师塔信号屏蔽装置的范围,就发现自己的手机上多了一堆来自小荣的未接电话,在他听故事的时候,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024、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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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中心

风暴开始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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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天之内完成从合作伙伴到敌人的转折,让人很难在思想上转过弯来。所以当骑士团的刺客怀揣着魔杖走进沃桑将军的书房时,没人想得到这并不是谈判的开始,而是谈判的结束。

骑士团原本需要沃桑将军的帮助,来维持一条通往第二支部施工现场的补给线,对这些地头蛇而言,这也是他们近期唯一能够大发横财的机会。在加里曼丹岛中部的山地和雨林中,最初需要这支部队的理由逐渐消失,他们曾是铁幕的化身,而铁幕在那个时代绝不只是一条难以逾越的界线,而是靠血与火,子弹与砍刀开辟出的死亡地带。对铁幕的需要,给他们带来了武器、资金和食物,这一需要的出现和消失,却是他们难以理解和分析的存在。

而现在,这支部队仅仅想要维持自身的存在,过去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他们却无法理解,就像不能理解人类社会复杂性的濒危动物一样。灭绝前的绝望反倒让他们更加贪婪,也更加疯狂,从另一种角度来解读的话,他们已经腐败了,直奔着唯一的终点而去。

当首席梅林的学徒走进书房时,沃桑将军正为先前的大发雷霆寻找一个解释。这位学徒挂了一个不咸不淡的经理头衔,这使得沃桑将军接见变成了一种他需要的和缓态度。

他没有想到那些古怪的西方人和他想象中的角色完全不一样。

在温馨的家庭聚餐之后,学徒表示他要和沃桑将军“谈谈将来的安排”,于是他们走进一间漂亮的美式书房,隔绝了一切外部的干扰。

法师学徒站在书桌对面的阴影中,并不着急坐下。将军的保镖已经确认过客人随身携带的东西,能被带进书房的,只有一支包装精致的雪茄而已。

“那份礼物并不很重要,”沃桑将军说:“礼物只不过是传达心意和态度的工具罢了。”

法师学徒背着手,欣赏起用来妆点书柜的摆件。他站在一支金色的礼品手枪前,注视着手柄上的象牙雕刻。

“公司为这起意外表示歉意,礼物本应该包装得漂漂亮亮的。”学徒说:“希望这起意外不会影响到工程的进展。”

“……当然,安保方面不需要担心,只是劳力的征集不会有那么顺利了。”沃桑将军还是做出了解释。

学徒从兜里抽出了那枚雪茄,将包装盒盖上。

“董事会的意见是这样的,”学徒将雪茄拿在手上把玩着:“在当前的条件下,公司只能使用外国劳工,不然无法在下一次雨季到来之前完成道路的建设。”

他整理了一下外套,抹平了肩颈之间的一丝褶皱,那套西装看起来价格不菲,在学徒的身体上展现出了一种内敛的力量感。接着这个动作,他站到了预设的位置。

“公司的人员会分成12组,和这些劳动力一起分散到工地沿线,请不要将之视为‘渗透’,我们也不乐见这种额外的开销,但是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四个字就像是一种约定的暗号,那件外套以肉眼可见的幅度收缩成一件极为贴身的……拘束服,将学徒的姿势固定在他吐出那四个字的瞬间,雪茄的一端很不礼貌地指着沃桑将军。

沃桑将军本应该在这个时候表现出一些气节,本地工人本地安保本应该是他的底线,但是一种从内心深处喷涌而出的恐惧感冲走了所有的情绪和理智。

沃桑将军没有听到学徒生硬的转折,没有听到那些由被压抑的尖叫组合成的词句,法术在一瞬间重新定义了沃桑将军的肉体,把他变成了异种血肉填充成的傀儡。

“……代表公司,期待我们进一步的合作,谢谢。”学徒说,这一串词汇解除了外套的拘束,变回了普通的西装外套。

他走出阴影,拉开沃桑最有可能藏着钥匙的抽屉,略微翻找了一下,就找到了那柄a匙。

沃桑将军本人呆坐在椅子上,对此熟视无睹。他浑身的肌肉放松了一些,靠在椅背上瘫软下去,就像是一团剁得太碎的肉馅。

这是一个很明确的信号,说明法术生效了。骑士团认为可能因为是异种组织的强度较弱,也许,生长着这种这种组织的生物是在比地球重力水平较低的环境中发展出来的。

学徒小心地绕开他,尽量不在沃桑圆睁的双眼上投下阴影。现在的沃桑就像一种无法分析原理的血肉机器,只要给他特定的声光刺激,他就会像实验室里的志愿者一样,按照既定的程序活动起来。

骑士团甩脱碍手碍脚的官方背景之后,在伦理方面倒是放飞了自我,但是在实验用的人员方面就收到了比较大的限制。好在在2001年之后,事情有了转机,骑士团开始在互联网上征募有志于前往中东“参战”的志愿人员,无论这些志愿者的最终目的是加入哪一方,他们最终都变成了可供验证的实验数据。

学徒从沃桑将军的办公桌上找到了一本活页本,从上面撕下五页纸,开始制作简易的投影模板。他的手很灵巧,没花多少时间就折出了指令图形。

而特定指令声音就有些复杂,这些声音的频率很高,在“刺杀场景”中,脱离了电子设备的辅助,执行人员很难单凭自己的人类声带来完成。如果把咒语的难度算作1的话,对这些臭烘烘的酸液大脑进行编程的难度大概是5到6之间。

沃桑将军显然也不是那种会在书房里放一台不设防的电脑的人,不过好在桌上的电话还能用。

接下来就是痛的部分了。

学徒咧着嘴,仰着头摇松了一颗臼齿,从臼齿的底面摸出一小片芯片,正好能嵌入电话的rj11接口里。如果这颗牙没用,他就得试试另一颗牙,那肯定会让他后悔一整晚。骑士团为他准备的所有设备最好能有一样能起效的,不然他就是第一个被沃桑将军的尖牙和利齿光顾的可怜人了。

把一片沾满了唾液的芯片取出来是一件麻烦事,从上面撕下薄薄的一层塑料膜是另一件,这两件麻烦的事重合在一起,就变成了一段模糊的记忆。学徒自己都不清楚他是怎么忍着牙龈的疼痛完成这一系列操作的,他甚至为安装过程中的顺利感到了一丝惊讶。

操作手册上说明,在正式开始播放预录制音频之前,会有一段8秒的倒计时,以帮助操作员跟上节奏。

学徒小心地调整了座椅的角度,把桌上的台灯挪近些,亮度的变化让沃桑将军眨了眨眼睛,他快要醒了。

电话切换到了免提,倒计时已经开始了。调子逐渐升高,开始变成人类难以忍受的噪音,就像一柄斧头劈进双耳之间,又在斧柄上踹上一脚一样。

来吧,看这里,看这些影子。学徒拿起了那五张折纸,纸张折出的五个图形分别代表四个基本符号和一个中断。按照骑士团的研究,对一些简单人类行为的模拟,一般只需要十六个词左右。在骑士团内部的一些非正式报告中,这四个词被称为吃、长、学、操,eglr,很简单。

学徒注意到目标瞳孔的收缩,与音频刺激同步。就像之前无数次演练过的那样,他举起了第一张纸片。

背景中的音频升入人耳难以察觉的高频,电话机内部线路中的干扰可能会造成一定的影响,但是在实验室里,这样的细微干扰是可以接受的,不至于造成误码。在这一阶段,唯一的难题就是保持住展示图形的节奏,不过这是一个可以通过训练克服的问题。

学徒机械地展示了四组十六个符号,在听到结束提示音的时候,这才行动起来,把电话恢复原样,连着包装纸一起吞下了那枚芯片,重新装上牙齿。他的工作到此已经全部完成了。

这些土包子军阀也许要花上几天甚至好几周,才会发现将军的异样。也许人类外壳和异种组织的排异反应最终会摧毁将军的行动机能,让他生一场既难闻又难看的重病。

也许他们永远都不会发现什么害死了将军。

“合作愉快,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还有很多。”学徒说。

“是的。”将军回答。

“送我出去。”学徒尽可能简单地下达了命令。

“好的。”将军回答。

在出去的路上,学徒和年轻得有些过份的将军夫人握了握手:“今天的招待实在是太丰盛了,非常感谢。”

这位夫人有些腼腆,求助似的望向年迈的丈夫。

将军扶着回廊的栏杆,似乎有些不胜酒力:“后会有期。”

学徒露出他标志性的微笑,有那么一点迷人:“后会有期。”

这些人还不知道他们将要面对的是怎么样的一团烂糟,将军的尸体会变得非常难以清理,甚至很难完整地运到墓地去。不过到时候,可能不会有人在意什么墓地和葬礼了,只是那位花瓶妻子的命运嘛……

学徒选择不去思考这些事情。他朝昏昏沉沉的孩子们挥挥手,也不知道哪些是女儿,哪些是孙女,转身登上了送他离开的丰田越野车。

骑士团很快就会从这里消失,就像第二支部的消失一样神秘。骑士团对斯通-弗林特集团的控制会在未来的几个月内慢慢解除,那也会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工程,就像从帝国大厦中间神不知鬼不觉地拆走几根钢梁一样。

事后,一些人可能会去刨根问底,也许是为了他们在股价暴跌中损失的金钱,也许只是为了写一本能被改编成电影的畅销书,到那个时候,骑士团可以保证,所有对此知情的人都不再会重新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留给阴谋论者的只会剩下一些软弱无力的文字记录。

骑士团在这一系列灾难性的事故中并不是全无所得,他们收获了一个可能是圣遗物的东西,用不了几天,他们就能把东西运下山,运到一个可以被装上船的地方。而且最晚到12日凌晨,他就能把钥匙送回去,和那个失而复得的集装箱汇合,也许到时候骑士团就不用将一堆沉重又显眼的黄金搬来搬去,省下许多功夫。

在这两天里,学徒不断地问自己,第二支部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一个没有什么意义的问题,但是他老是想到这么个问题。

第二支部不是魔鬼们搞的鬼,魔鬼们有时候过于讲规矩了:在它们发动袭击之前,总会有一封措辞严谨的通知函寄到康科德邮局骑士团曾经使用过的一个信箱,没有寄信人,没有发信地址,只是告诉骑士团一份债务已经到期,紧接着,难以防备的袭击总会发生在15个工作日之内,无一例外。

而第二支部的消失就显得非常诡异了,直到3月9日,他们还在伪装网下展开发掘。针对猴子们崇拜的魔鬼的伏击并不算是完全的成功,但是那个魔鬼释放的法术清除了地面上的植物,让腐殖层变得更容易清理。

于是骑士团在清理现场,回收遗骸的时候——骑士和高级扈从身上装备了很多合金护身符,这些物资非常宝贵,完全值得发动大量人力像梳子一样将现场筛一遍——他们发现了一些潜在的地下建筑,但是出入口的造型显得过于现代了,看上去就像是美联储河畔城地下金库的翻版。

骑士团很快就意识到,猴子们提到的被“选召”,参加“主神游戏”可能指的就是这里,对他们正在培养的东西而言,在短距离内传送物质应该是它当前能力的极限了。

被512只猴子崇拜的神就像肖申克一样,在骑士团的重重监视之下挖出了令人惊叹的地下结构,其中一些隔间的作用尚不明了,但是在最大的调仓大厅里,已经建起了一座极为华丽的祭坛。

骑士团已经将实验推进到了“黄金时代”,这座祭坛不在任何计划内。于是第二支部很快就将他们的帐篷搬到了实验场的空地上,结果就这么消失了。

他们消失之前的实验很有意义,但是“困苦时代”的实验还没有展开就被迫结束了,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遗憾。

在他们原先的计划中,在雨季结束的时候,猴群的数量就会超出实验区生态能够承受的极限。届时,第二支部人员会暂停食物投放,人为地引发一场饥荒。

在骑士团获得的上一份圣遗物中,阐述了塑造神的几个必要阶段。其中,信徒的困境就是一个极为重要的阶段。信仰是需要经历考验的,这种考验不光是对信徒的,也是对神本身的。

在这个世界上,由于痛苦的无处不在,因此产生了这么一种极为常见的问题:“为什么是我来承受这样的痛苦?”

有时候同样的问题也会发生一些变化:“为什么他要遭遇这么悲惨的事?”

如果一个神像车库里的无色无味沉默寡言不吃不喝的空气龙一样,不展示自身干涉物质世界的能力,不回应信徒的祈求,甚至去冒领人类自由意志的成果,那么它自身的存在也就失去了意义。

如果一个神将消防队的工作称为奇迹,那么它的存在和“地方自治”或者“为人民服务”又有多大的区别?它自己也同样是一个概念,在面对混淆和歪曲时,并不见得就能有多强的抵抗力。

骑士团需要他们的作物学会使用力量,他们估计圣遗物上的记载是他们的领袖和导师为了预防最坏的情况留下的。他们手上的两份圣遗物中的第一份简单地提到了几个阶段的名字和意义,但是只记录了第一阶段,“走出蒙昧”所需的物资和技术。

在骑士团开始生产“新锡安疗法药物”nzt-16之前,他们一直试图深入那些远离文明的蛮荒,试图在未开化的土著身上找到希望。那些尝试消耗了大量的资金,有一段时间,骑士团简直变成了杂耍艺人,靠展示法术从富人手里募集资金。

这其中最为复杂的部分,是寻找一块未经开垦的田地。在他们到来之前,土著们早就有了他们自己的体系,想把这些已经形成了的影响抹除是非常困难的,更别提有些人还听说过传教士和捕奴队的故事,天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听来的。

到骑士团开始以黄金骑士团为名行动,并最终变成“新罕布什尔的布雷顿森林骑士团”的时候,外部环境又产生了变化,骑士团终于获得了使用人类幼儿进行实验的机会。当然,就学徒所知,看样子那次尝试并不算成功,而且那都是学徒出生之前的事情了。

在获得nzt-16和其他衍生物之后,蒙昧时代的实验变得顺利起来。黑猩猩曾经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它们的力量太强,在nzt药物起效之后,管理一大群随时想要逃跑的黑猩猩就变成了极为危险的事情,就算在投放食物的时候都有可能被袭击。

骑士团在加里曼丹岛上设立的第二支部选择了一种黑面猕猴作为实验动物,毕竟在摄入nzt药物之后产生的额外沟回已经足够强大了,在灵长类动物中有很多可以选择的物种。

他们的实验选择了另一种思路,不再阻止实验动物逃跑,而是让实验动物产生一种错觉,以为它们远在被nzt药物赋予智慧之前就已经居住在实验场地中。这样一来,实验动物为了守护“故乡”,只会阻止研究人员进入它们的地盘,而不是时时刻刻想着逃出去。

在实验被魔鬼搅乱之前,只有少数几只年轻猴子会偷偷溜到镇上去,但是通过热像仪航拍计数,猴子的总数从来没有减少过,这说明第二支部的实验设计是成功的。不过他们没有想到,伪装成探矿人员的研究员对猴群造成了那么强大的心理压力,居然让它们选择了召唤魔鬼,以保佑它们弱小的神。

这是个新课题,也许在第二份圣遗物中会有解释。学徒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第二支部死难的人员不是白白献出了生命,也许下一次,他们能做得更好。

正在开车的司机忽然趴在方向盘上,往上望去,这让学徒有些紧张。

“怎么回事?”

司机用土话叽里咕噜讲了一大堆,学徒一句都没听懂,他才刚开始学习这些东西,又是一些白费的辛苦。

司机放慢了点车速,找准了一个机会开下了土路:“u——a——v!得隆!”他努力让学徒理解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学徒挪了个位置,在颠簸间,他透过树冠看到在极高的高空上,一大团热诱饵正在散开,一点彗星一样拖长的火焰正在快速爬升,留下了一条弯曲的烟云尾迹,就像一条刺向天空的鱼骨。

那绝对不是什么无人机。

025、水下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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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中心

风暴开始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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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下,回来!”就在汤勺跑去准备塑性炸药和定时器的时候,夏言喊住了他。破坏性实验并不用着急,介面层另一边的物质看样子也不会穿过介面层,不然徐老虎早就浮上来了……不然这也算不上什么异常了。库斯科事故的一些报告已经在军官和高级研究员们之间分发开了,夏上校从中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个教训,就是不要着急使用破坏性的手段。

如果破坏性的实验手段方便快捷有效,那也最好是由继任者来执行。

其他发掘队员们花了十几分钟组装好“乔”,在它身上挂满了各种传感器,就等吊架运到了。他们一开始还担心车爬不上南边的陡坡,好在巴拿最终还是找到了路,赶在所有人开始无所事事之前抵达了现场。

“来三个人搭把手。”军士长把车停在铁丝网下,那里有几个树桩,他不敢冒冒然把车开上去。

他们花了大约半个小时加固地面,埋设预制桩基,树立吊架,把“乔”吊上去,放到水面上。当一切准备都就绪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周围的山峰上都散发出同样的金色光晕,只有这片半山间的谷地还浸泡在朦胧的的黑暗中。

夏言打开他的笔记本,从上衣兜里掏出一截铅笔,记下时间:

20170311,未定名异常,时间0615,测试01。

他知道自己的dsu会记录下所有的事情,只要回到最近的常设研究站,躺在机器里睡上一觉,就可以自动汇总成一份只有少许语法错误的文字报告。

不过不管怎么说,在现场做笔记都是一种好习惯,可以帮助他整理思路,从自己在现场记录的文字出发展开成完整的报告,相对来说也比修改自动生成的报告更简单些。

有时候,夏言看到ai自动从表层意识中生成的报告,就会产生一种“这他娘的是在说啥?”的感觉。因为基金会的现场工作总是需要发现和命名一些新东西,而dsu对所谓的“感性认知”的记录又不够完整,所以在事后看起来,总会有一些情绪上的偏差。

夏言甚至还认为第一时间对目标的描述是最准确的,就像是一种很难被数字化的直觉。如果他觉得什么地方有疑点,他就会先记下来。

“开始下降了!”

“明白!开始下降了。”

如果乔是个真人的话,他应该是一个体重两百公斤的大胖子,做了太多的整形手术,以至于他的身体里充满了塑料,还有一大堆电子设备。如果它旋转起来,或者从索具上脱落,可能会造成一些大家都不愿意面对的情况。

用尼龙绳牵着“乔”,避免它绕着钢缆转起来的两个灰翅小组成员和吊机的操作员,这时候都处在极有可能被“乔”的内容物喷一身的位置。不过,考虑到基金会在“乔”罐头上标注“不可食用”标志前后的一些故事,也许基金会成员其实并不介意和老乔发生些什么。

夏言披着一顶雨披,躲在树桩后面遥控指挥:“继续。”

“放了3米了。”

“靠近平面0了,准备接触。”

“继续。”

在预备接触阶段,吊机要放慢一些速度,好让提前架设好的高速摄影机拍摄到接触时的细节。

有时候高速摄影机莫名其妙地就被干扰了,录出的画面里夹杂着几帧莫名其妙的画面,像是火山爆发、在骰盅里晃动的骰子、老妇人的话、愤怒的人群之类的,事后一看关键的内容完全没有拍下来,白费了每秒30000帧7680*4320像素画面创造出的海量数据和实验人员的宝贵生命。

有些不太体谅人的领导为了预防这种遗憾,总会派几个倒霉蛋靠近观察,等着从dsu里提取画面。只要记录下画面的人还活着,或者死的时候距离上一次备份不太久,最终提取的画面效果就不会太糟糕,只是需要观众具备一些基本的想象力。

夏言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指挥官,至少一直以来他都装得像是有那么一些人情味。夏言没有专门派人站在能看清接触过程的位置上,因为他也知道,东南亚大区的所有art单位都没有热备份,dsu所提取的信息往往只够重建一些非常概念化的回忆。

“你们俩看着一下下面的情况,保持‘乔’姿态稳定。”上校提醒了一声。两个牵绳子的队员总会低头看一眼的,这就够了。

吊机嗡嗡作响,慢慢地将不死的老乔放到了底,在触到池底的时候,缆绳弯曲了一下,就像“乔”被池底的岩石支撑住了一样。在那一瞬间,所有人都以为测试失败了,但是很快“乔”就沉了下去,只露了一半在外面。

“接触了!”

泵机接着开始工作,给构成支撑套管的一摞c形半环注入凝胶,使已经放下去的那段将近三米长的套管膨胀起来。套管的c形截面就此收了口,形成了一根稳固的支撑管道,保护着套管内的数据和电源线路不受介面层过滤特性的影响。当然,套管在坑口以上另外的二十余米,还软绵绵地摊在地面上,就像一卷展开的消防水龙一样,垫在各种管线下面。

老乔接触介面层的时候,高速摄影机的即时回放还在缓冲中,这让夏言有些犹豫,他到底是应该冒着被老乔淋一头的风险靠前去看看,还是蹲在树桩下温馨的小角落里等回放缓冲完毕呢?

他迟疑了一下,把监视器放在一边,迈过地上的线缆,朝施工现场走去。

这时候“乔”已经有一半沉进了地面以下,看起来有些古怪,就像被浇筑在混凝土地面里的现代艺术作品一样。

夏言快速探头看了看:“情况怎么样?”

“那边有一点点侧向的拖曳,力量不是很大。”

“姿态控制发动机呢?”夏言看了眼绳子,松松地牵在两个人手里,老乔身体正中的那根套管也没有什么动静,看来力量确实不是很大。

“下面的设备还没有通电,等穿过介面层之后再说。”那人补充了一句:“光纤应该很快就有信号了。”

监视器都放在后面的防潮垫上,夏言转头望了一眼:“那我去看看。”

他话音未落,聚在监视器边的队员们就已经喊了起来:“光纤有信号了!”

光纤探头的视角很窄,视场宽度不到30°,不过至少能看到点什么。在光纤探头旁,另一组光纤负责将灯光投射到镜头所指的方向上。夏言在监视器屏幕上看到的,就是这一组光纤照亮的东西。

“看起来像是……”

在场的art-35成员其实已经明白了那是什么东西,但是说出来实在是有些伤士气。于是最后只有一个声音说了半截,就在众人的视线中闭上了嘴。

夏言看了眼表,在自己的笔记上记上了一笔:0618发现疑似徐老虎遗骸,肢体缺失。正在下沉。

徐老虎还停留在他落水的位置,正在乔的下方,几乎就贴在光纤探头的镜头上,这倒是个没人预想到的情况。

在探头提供的非常有限的视场中,徐老虎的尸体似乎正随着水中的暗流轻轻晃动,断掉的安全绳还系在他的腰间,就像一截营养不良的海藻一样。

“镜头能转动一下吗?看看周围的情况。”

光纤探头被固定在一个偏离轴心10°的角度上,通过转动光纤,可以稍微多看到些周围的情况,但是想要随心所欲地查看四周却是不可能的。

于是“灰翅鹬”的劳力们试图让探头跟上徐老虎尸体下沉的速度,正以极为稳定的速度把光纤往套管里送。

在沉默中,镜头追着徐老虎的尸体下沉了十几米,直到探头在“另一边”探出了太远,侧向的水流开始摇晃镜头。他们可不想冒着扭断光纤的风险,只能停下手上的工作,等待新的命令。

“把探头收回来点。”夏言蹲在监视器前盯着徐老虎消失的方向看了一会儿,终于意识到了水下发生的问题。他只能让灰翅小组的劳力们把光纤收回来一些,好换个角度看看全景,让那十度偏角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灰翅小组顺着套管小心翼翼地把光纤束往外拖动了一些,就在他们拖动光纤的同时,信号中断了。

夏言只能让所有人停下来,检查吊机固定,确定“乔”不会在他们抽出光缆的时候从挂钩上脱落,摔到介面层的另一边去。

art-35的队员们在地面上铺开了一卷塑料布,隔开土壤和可能被带出来的异界物质,然后才把断掉的光纤原路抽出来。光纤束短了将近一半,头部的镜头组和耐压护罩当然也不见了。

棕翅小组因此错过了早饭时间,忙着检查断裂点的状态。和那条安全绳一样,光纤束同样是被扯断的,断面上还残留着一些“海水”。

art-35封存了光纤剩下的部分,而他们的军士长正开着车再一次爬上陡峭的砂土坡,将装着“简”箱子运上山来。在听到还要再跑一次去取备件的时候,巴拿也忍不住在通讯频道里骂出了声。

这一系列的折腾将发掘工作进一步拖延到了早上天光大亮的时候,就算在这片谷地里,art-35也不再能利用黑暗来隐藏自己了。夏言收回了公路上的保卫组,布置在大门前面。

当然,也有一些好消息,山下营地里的本地武装车辆一早就离开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它们根本没有开上山来,而是护送着斯通-弗林特集团的平板拖车和卡车往北去了。这意味着至少在短时间内,他们是不会上山上来了。

于是发掘队员们搭建起帐篷,展开折叠桌,把他们的设备从防潮垫和雨披之间拯救出来。现在没人会来打扰art-35的工作,所以蓄电池组也被搬到了一边,两台柴油发电机正发出令人安心的噪音。

不过介面层另一边的情况总令人有些担心,趁着备份设备和uuv还没运上来,夏言再一次开始查看先前探头拍摄到的画面。

徐老虎似乎弄丢了他的双臂,衣服袖子整个被扯掉了,还有些碎肉藕断丝连地漂浮在伤口附近的水里,在光纤探头投射的照明灯光中,看不到明显的出血。对徐老虎这么一个体重将近一百公斤的壮汉来说,血流得也太快了。

创口的血管在受创后不久,就会缩回肌肉中被肌肉夹住,减缓出血的速度。在致命的喷射性失血之后,伤口内的血压会逐渐降低,直到与外部水压平衡,在那之后,在渗透压的作用下,封闭在毛细血管里的血液会慢慢地被挤出来。

整个过程应该会持续一两个小时,直到所有的血都从伤口里流走,只剩下一块看不出形状的惨白的肉。

但是徐老虎的遗骸看起来太过干净了,夏言把录像往回倒了一点,在强光照射下,徐老虎周围的海水看上去并没有什么颜色上的区别,那圈本应该存在的深色血晕不见了。

夏言看了眼自己的笔记,血流得太快了。他记下:0641,复查录像,徐尸体失血过快,疑似异常。

他咬了咬铅笔的尾端,又加了一笔:生物?在上面画了个圈。

夏言从笔记上抬起头:“棕翅,乔的情况怎么样?”

“轻微偏移。”现在是莱诺换班牵着绳子,好让他的手下去休息:“我们应该把乔放下去了,用摄像头看看周围,如果不能采水样带走,至少可以利用机身上的仪器做点简单的分析。”再说一直靠人力维持机身稳定也不是个办法,最好能让“乔”身上的姿态控制发动机动起来。

夏言一直“不想犯错”,想要将乔维持在一种可以回收的状态,随时都可以拉上来调整设备的配置。但是现在,这种自欺欺人式的保守态度就显得有些令人尴尬了。如果冒险回收“乔”,他们就有可能损失一套极为宝贵的设备,却换不回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如果放任不死老乔半潜在水里……夏言开始担心那边的水里藏着某种动物,或是什么更加危险的东西。

“老乔通电以后还再能把光纤探头插进去吗?”夏言问道。

汤诚良掂着手里的东西从他身后走过:“到时候也用不着光纤探头了吧,那根管道空出来正好可以作其他用途。”

自从夏言被调到art-35以来,他的神经已经被这位汤老板挑战过无数次了:“你等下!那上面装了引信没有?”

汤诚良似乎误会了夏言的问题:“还没,别急,一会儿就装。”

夏言稍微宽了宽心:“别拿着炸药瞎晃。”

汤诚良唔了一声,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你刚刚说其他用途是是怎么回事?”夏言又问他。

汤诚良刚才可能也只是随口一提,没仔细想过。这会儿他真的被夏言问住了,翻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比方说可以投放诱饵,拆一罐老乔倒下去,看看水里有没有什么东西……这之类的用途。”

这还真是一个很可能会招致灾难的好主意。夏言挥挥手,打发汤勺离开:“你找个安全点的地方……”夏言深怕他的命令在汤勺的脑子里变成别的什么意思,又补充了一句:“我是说对其他人安全些的地方。”

art-35这样的单位有时候缺乏机动特遣队那样作为军事组织的自觉,反而充满了一种散漫的无政府主义气息。在很多情况下,这种倾向并不碍事,因为art的任务往往需要在最无聊的地方重复一些最无聊的工作好几周甚至好几个月,没人能一直绷着神经当指挥链上的一环。

汤诚良随随便便敬了个礼,把玩着手里的炸药斜着穿过了整个工作区,好像什么都没放在他心上。

夏言胆战心惊地等着巴拿把“简”运到,她和老乔差不多,都是由工程塑料包裹的一堆血肉,只不过这位简小姐看上去像是个普通的塑料防撞箱,稍微有那么一些环抱膝盖的人形的样子,内部通过隔舱分开装着各种模拟人体组织,还怀了一台能够按照预定程序在水下巡航的无人小潜艇。

一等简小姐被搬下车厢,夏言就有些急不可耐地下达了命令,将老乔降下介面层。

其实这层介面层对物质的阻隔还存在着一些悬而未决的问题:在光纤探头测试中,介面层阻止了操作人员收回探头,但是从介面层另一边反射进探头内的光子显然没有受到影响。如果单从这一点来看,也许介面层只是阻止具有静质量的物质离开。

本世界的那层岩石池底能被肉眼观察到,而不是在人眼中显示出异世界的水面,喇叭鸟的雷达也没有发现池底存在什么异常。

想到这里,夏言翻开笔记本,在徐老虎失踪之后,他记了这么一笔:侦查显示无异常,选择性过滤?

当然,除了笔记之外,作战指挥中心的日志也可以证明他的行动命令没有问题。徐老虎遭遇的是一种很常见的意外,没人能提前知道那是一层通往异世界的介面层,而且足足有一平方公里的面积

在光纤探头拍摄的画面中,异世界的水下只有一片深沉的黑暗,就算在最深的海底也总会有些稀奇古怪的光源,而在这里,就好像光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那么是不是具有静质量的物质就会受到介面层过滤效果的影响呢?但是他们两次都从断面上检出了海水成份,似乎又否定了这一点。

介面层过滤机制的原理,也许要等到基金会在此地设置长期性的研究设施之后,才能真正弄明白了。

如果说朝未知物体丢石头是一种最为古老也最为实用的探索手段,那么,外勤单位就是基金会手里的那块石头。

基金会从来不要求每一个前线人员提前分析出他们要面对的是什么,提前做出完美的应对。有些时候,基金会在收容某些物件之后很久都不知道那玩意到底是什么。一线人员最重要的作用,其实是排除掉那些差得太远的选项。

在给老乔上的设备通电的时候,夏言开始担心如果介面层只阻止具有静止质量的物质,那么电子的质量也可能会导致介面层阻止自由电子的漂移。自由电子的无序运动在外加电势差的作用下形成有序趋势的过程一旦撞上介面层这道不讲科学道理的墙壁,那么整条电路上的电流就不会存在,他们自然也不会收到信号了。

这意味着不死老乔真的变成了祭品,带着它那一身仪器留在了介面层对面。老乔身上的设备也许会依靠电池供电继续工作一段时间,将它们看到的情况保存在储存器里,但是那已经毫无意义了,没人能把那些数据取出来。

也许在将来,基金会能找到一个机会从斯通-弗林特能源集团手里夺取这片土地,在这个被诅咒的大坑上盖上个盖子什么的。到时候,这里也许会建立一个d1级以上的研究站,由一些运气不错的基金会人员驻守。

然而夏言的担心并没有成为现实。

“有信号了。”守在监视器前的发掘队员喊了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姿态控制发动机工作正常。”

“视频清晰。”

按照预定的流程,接下来他们就应该采取水样,然后进行水下声学探测,建立介面层对面的空间图像,为uuv水下探测提供基本的空间坐标系。

采取水样的尝试很快就失败了,用来提升取样瓶的钢丝绳果然被扯断了,管道里又多了一样被卡住的东西。

当然,严格来说,采样的尝试只是失败了一半,乔身上搭载的设备在水下还能进行一些简单的测试,解答一些相对简单的问题:比方说介面层的另一边有没有可能存在于地球上?水里是否存在某些危险的物质?

这些信息可以帮助art-35做出决策,是否要冒险利用泵浦尝试抽水。如果管道内的负压力无法传递到介面层的另一边(因为空气分子无法从另一边回到我们的世界),他们还可以尝试搭建一根u型管,试试看能不能通过往u型管内充气、注水,甚至用液压油和活塞挤出一些来自异界的液体样本。

当然,给连通异界的管道加压听起来就不像是个很安全的方法,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绝望的办法。如果art-35要抛下“乔”撤退,那么这可能是他们撤退之前要做的最后一种测试。

相较于采取水样时毫无意外的失败,水声探测的结果则显得相当诡异,由于水中能被观察到的物体都朝着“乔”的正下方下沉,所以可以认为这就是异世界的重力方向。

但是朝着老乔正下方发射的声纳波却像泥牛入海一般,只有从三百多米外传回的一些微弱回波证明下面有东西,而其他声纳波根本没有撞上人们期待的墙壁或者“池底”,就像他们正在探测的空间并不存在一个“底”一样。

在弄明白介面层另一边的空间构造之前,发掘队员们转而将精力集中在分析他们已经获得的数据上。

他们听到了一大堆金属下沉的声音,速度比徐老虎遗骸下沉的速度慢一些,但是差的不多,每秒大约20厘米。

那一大堆金属散落在相当广的范围内。夏言从回波中可以看出来,正在下沉的金属拥有非常多的锐角,可能就是斯通-弗林特集团失了踪的工程机械。

奇怪的是,斯通-弗林特集团从此地撤离至少是24小时之前的事情了,事故发生的时间应该更早一些。如果根据当前探测到的物体的距离和移动速度来计算,设备和人员可能落水的时间就对不上了。

不,其实老徐下沉的速度就和他落水的时间对不上了。

夏言忽然意识到,当他们放下光纤探头的时候,老徐就已经在以一个恒定的速度下沉了。他一开始还以为是“乔”穿过介面层的时候碰到了他,破坏了浮力与重力之间的平衡,给徐老虎的尸体一个下沉的初速度。但是当探头看到老徐的时候,他其实早就已经开始下沉了。

夏言看了眼表,现在已经是上午7时14分了。他翻开笔记本,重读自己写下的笔记。

0618时第一次观察到徐老虎的尸体,距离他落水一小时四十分钟,距离介面层两到三米,下沉速度大约每秒05米。

斯通-弗林特集团的工程机械失踪了至少两天,一台疑似挖机的机械现在还在以每秒02米的速度下沉,距离介面层……夏言看了眼先前的记录,距离介面层360米。

单从数据上看,这里面就存在很大问题。

他抬眼望向正在搭建的第二台吊机,“简小姐”会被固定在半潜状态,在介面层的另一边释放她腹中的uuv。

他仅有的两组人正试着同时安装好吊架和控制台,但是从地面上凌乱的线缆就可以看出,art-35在这里的人员已经超负荷了。

夏言注视着监视器,忽然看到一样东西正从镜头的一角飘过。

那是一顶安全帽。

夏言轻轻推动控制摄像头的操纵杆,将镜头转过去。一张被泡得发胀的面孔跟在安全帽后面,慢慢地从灯光中漂了过去。

接着,画面一阵晃动,姿态控制发动机好像全功率运作起来,试图稳住“乔”的机身。夏言赶紧转动镜头,想找到导致晃动的原因。

难道就像他所担心的那样,水里真的有什么东西追着那具突然出现的尸体而来,正好撞到了“乔”?

026、风暴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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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中心

风暴开始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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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知道无法回收投入介面层的设备,art-35的成员就试着在岸上做好全部的准备。他们将简小姐架在箱子上,开合了几次舱门,测试了连接uuv和“简”之间通讯和供电线路,确保那根盘在线轴上的脐带能正常工作。

这种感觉就像是要把一枚探测器发射到火星上一样,然而他们和异界之间只隔着区区三米的落差。

uuv的第一个任务是从另一个角度观察“乔”在水下的部分,这一工作本来是很简单的,只需要回收老乔,在它身上额外增设一个摄像头就行了。但是当art-35的成员意识到还存在这么一种需求的时候,乔已经潜进异界处于无法回收的状态了。

夏言对老乔遭受的那次撞击极为关注,如果撞击时留下了什么痕迹,uuv应该能够很方便地观察到。这个任务顺理成章地排到了第一优先顺位。

第二个任务则是上校临时修改的,要求uuv对“乔”在水下的部分进行一次激光照射。

原本灰翅鹬,也就是痕迹分析小组,正急着让uuv去追逐正在下沉的工程车辆。在岸上耽搁的每一分钟,都意味着大量线索消失在uuv的工作潜深以外,uuv的“脐带”允许它在6公里范围内活动,但是可靠的工作潜深只能达到600米。

在更深的深度,uuv对脐带的依赖就会大幅度增加。地面上的控制人员虽然大致能知道uuv在哪里,却无法监控到脐带的状态。深水中存在的不明暗流,使得这种脱离掌握的感觉变得极为揪心,

脐带一旦断开,uuv就会自动进入自动驾驶状态,但是在tr0技术等级的限制下,机上的设备很难保证uuv自动执行勘探任务的效果。他们的小机器人虽然聪明到能够自动规避障碍物,但还没聪明到能够自动完成基金会人员的全部工作。

而且在这种情况下,uuv上的电池也失去了外源供电,这台微型小潜艇的工作时间也就进入了倒计时。uuv上的惯性导航系统如果能起到点作用,这台小机器人也许还能游回“简”的怀抱,接上充电坞。但是art-35的成员们对此从来不会报以期望——光是基金会收容的异界探测器就为数不少了。

在训练中心,这些来自其他世界的废弃物时不时还会被当成教具来使用。有的和菊石化石卡在一起,有的被贴满了金箔葬在古墓中,有的甚至被做成了装饰品的一部分,辗转于无数私人收藏家的展示柜中,直到1851年,基金会的某位通讯系统工程师趁着休假去参观伦敦博览会,才终于认出那“充满了勇气与力量的剑形盔饰”其实是一支甚高频通讯天线。

总之,无论这些探测器是怎么变成基金会的收藏品的,它们到底还是没有找到回去的路。发掘队员们很清楚,他们的uuv早晚也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在完成列表上所有的测试项目之前,他们会尽力保持对探测器的全盘掌握。

为了装进基金会常用的轻型地面载具,“简”的尺寸本身就非常有限,还被人类组织伪装占据了相当一部分空间。因此,“简”腹中装载的uuv就只能放弃大尺寸外壳提供的装载能力,电池的尺寸当然也受到了极大的限制。

这台uuv使用的是一种锂亚硫酰氯动力电池,是基金会tr0技术储备中性能最好的种类,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限的尺寸将uuv内部供能活动时间限制在了5节航速10小时巡航。

如果这台uuv放在地球的海洋里,那么这10小时倒也足够它在一些军事禁区的边缘进进出出,玩一些危险的情报游戏。就算电池耗尽,探测器沉到海底,人们至少知道应该去哪里把它捡回来。

但是在异界的深水中,这10小时就显得非常捉襟见肘了,就像是只给弗朗西斯科-皮萨罗十个小时去征服印加帝国一样。

在遥控潜航器rov状态下,uuv上的各种仪器会在操作人员的控制下开启,在不需要记录数据探测环境的时候,这样做能降低一些供电线路的负荷。然而,在自动驾驶模式下,uuv反而会开启所有它能开启的探测项目,记录所有的数据,以便在回收探测器之后获得不够精准但是足够全面的数据。

研发中心的伙计们大概以为在异世界弄丢一只探测器之后,还能轻轻松松地找回来,所以他们将这种逻辑固化在了硬件层面上,免得uuv之类的探测器意外地“忘记”开启那些耗能大户。

对art-35来说,这简直是蠢到癫狂了。老刘和夏言就这个问题吵了将近五分钟,这才终于让上校明白,他们不可能在现场修改uuv的底层控制逻辑,只能寄希望于脐带不出什么意外。

“我真的是搞不懂,他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老刘腾出手,在脑袋两侧虚抓了一把,大致勾勒出了他头痛的范围:“观察‘乔’附近的环境,能有什么?水?”

汤诚良大约是觉得有些话不能在公共频道里说,他咳嗽了两声,示意老刘跳转到他们常用的一个子频道里。

“我可以理解老板。真的。”汤诚良说。

老刘的思路打了个隔愣,一时没转过弯来:犯得着偷偷摸摸说这么一句话吗?

“我们这么想啊……”汤诚良在池子另一条边旁的草沟里折腾着他的小玩意:“我们把‘乔’捅到那个世界里,对我们来说存在一个上面和下面的概念,上面就是介面层以上,有一片岩石地基作为分界,下面就是石头下面,对吧。”

“你接着说。”老刘继续忙着他手上的活,他们刚刚把uuv的控制组件拆出来,接在电脑上给上校看过,这会儿正往回装。

“那么在‘那边’,老乔的上面是什么呢?”

老刘把螺丝拧紧,又往回松了半圈:“石头?”

“那底下的石头呢?”汤诚良启发性地提问:“你想想,哦,上面是个石头顶,下面什么都没有?”

老刘想了想:“也许下面有变温层?含盐度不一样?”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些工程机械早就该沉到我们观察不到的地方去了。”汤诚良提出了他的设想:“如果‘那边’没有顶也没有底呢?”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老刘知道,汤勺又开始怀疑他的同事跟不上他的思路了,这真的是一种很看不起人的作派,只不过现在大家都已经习惯了。

汤诚良只是想说得更浅显一些:“我们假设,有一块无边界但是有限的空间,比方说一个球面,一只二维蚂蚁爬在球面上,无论朝哪个方向直线前进,最后都会回到原点。”

“假设那下面存在一块有限无边界的空间,比方说一个首尾相连的环,或者,也有可能是一个三维封闭空间。”

这哪里简单了?老刘转到放在箱子上的电脑,逐条检查起uuv的控制系统的自检信息。

“三维空间的球面对二维物体来说就是一个有限无边界的封闭空间,二维的环对一维的物体来说就是一个有限无边界的封闭空间,假设那下面是一个四维的封闭曲面,对我们来说那就是一个封闭的空间。这你能理解吧。”

老刘以为他只是随便听听就行了,谁知道汤诚良起了谈性,正要把工作中的闲谈变成一堂数学课。他赶紧打断汤勺的长篇大论,让他讲点能听得懂的人话。

“那绳子呢?”老刘问道。

“什么绳子?”

“断掉的绳子。”

“ok……”汤诚良沉默了一会儿,让老刘以为他终于被噎回去了。不过好景不长,汤诚良没消停一会儿,就又开始教育他可怜的同事了:“假设下面是一片四维度的空间,只是充满了三维度的水——当然也可能是里面有一些三维度的水,在失重状态下,水在表面张力的作用下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水球——我们进入的这个‘边界’,只是人类从三维视角能够观察到的四维水池的一部分。”

“所以我们想象一条二维蚂蚁用的二维绳索,它对蚂蚁来说是一条垂直于其二维重力方向的线,对我们来说那是一个极为狭窄而且没有厚度的面。对蚂蚁来说,这条二维绳索在它的二维世界里当然能够承受住拉力,因为二维世界里只存在二维的拉力,而在我们的世界,只要在第三个维度上弯折它,它就一定会断掉碎掉……”

老刘赶紧逮着自己听懂的部分发问:“等下,我们的世界里存在二维物体吗?”

“呃……基金会好像收藏过一个,我们那年培训的时候专门讲过,好像是001系列里的吧,我记不清了。”汤诚良在池子另一边站了起来,在齐腰高的草丛里走了几步:“反正是个没法观测到的东西,鬼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

“比方说一只二维蚂蚁爬到了我们的三维桌子的边缘,在它看来,边缘的对面极远处存在一个物体,也就是墙面和桌面同高度的一个二维切片,在它的视野里的投影是一条一维的线。于是它将它的二维绳子伸出桌子的边缘,试着够到桌子对面的墙壁,二维绳子在离开二维桌面之后,在突然出现的第三个维度上没有承受重力的能力,它连厚度都没有嘛,所以肯定就断了,对不对。”

老刘停下手里的工作:“也就是说……我想想,也就是说……”

汤诚良表示赞同:“对。”老刘自己都没弄懂他在赞同什么,汤诚良就直接打断他,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也就是说,徐老虎就是那只落到三维球面上的二维蚂蚁,但是他想顺着一根折向第三维度的绳子爬回对他来说不存在的球外,于是绳子也断了,他也断了。”

老刘总算是听懂了一点:“但是绳子断裂和他往外跳是同时发生的。”因为只有当绳子还存在的时候,徐老虎才能意识到第四维度的方向,但那是致命的。

“你准备和夏老板说这事吗?”老刘在发掘队员中算是比较世故的,在旁观别人的问题时,他总能意识到人事问题的优先级高于科学问题。

“不用说。”汤诚良轻轻巧巧地回答道:“他懂的。”

老刘这时候才意识到,按照汤诚良的性格,他专门在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的频道里说这番话,大概只是为了不让其他人觉得他在拍上校的马屁。这真是一种非常迂回的思维方式。

“我这边完工了。”老刘检查完最后一项测试项目:“你呢?那一点炸药还没弄好?”

汤诚良在频道里嘿嘿笑了两声,没有回答。老刘一开始还等着他细细解说他手上那点技术问题,但是汤勺一直都没有回话。

过了几分钟,等“简”被挂上吊架了,老刘这才回过味来:从汤诚良捣鼓炸药那会儿开始,他就把自己变成了指挥官心中不太愿意去触碰的一桩麻烦事,于是无论他怎么偷奸耍滑躲清闲,夏上校都不会第一时间想到派任务给他。

将“简”投入水中比先前投放老乔的时候更容易些,因为介面层对面的一些情况已经被探明了,art-35的队员们学到了一些基本的规则,比方说不要回收缆绳……老刘专门在回卷按钮上贴了一张写着“不要碰”的布面胶带,免得有人忘掉这一基本规则。

简小姐最终被浸入水中,只留了20公分的顶盖在水面上,这样所有用来系钢缆的硬挂点全在水面上,而uuv舱室则全都浸没在水面下。

装载uuv的舱室本应该在水面下开闸放水,慢慢排空里面的空气,但是现在他们显然没有这么良好的条件。由于担心在打开舱室释放uuv时,涌出的空气和涌入的水会影响“简”的定深,也担心气泡会遭遇与绳索一样的意外,被拉伸成一些可能会造成危险的低温空泡,于是他们在岸上提前给uuv舱室灌满了水。

基金会使用的这台uuv上有一些看起来非常先进的技术,它的机械臂具有非常高的操作精度,就算外面包裹着臃肿的耐压壳,但仍然能够实现“外科手术级”的精细操作。

当然,art-35在接收装备的时候决不会问一些诸如“这怎么能算tr0水平设备?”的蠢问题。也许在这个时代,无人潜航器和手术机器人只是两种本可以结合在一起,却被市场看不见的手生生拆散的组合。

uuv从“简”腹部的舱门中缓缓滑出,拖着脐带向下潜了几米,然后才拉开距离,转了一个u形弯掉头回来。这个u形弯可以避免脐带过度扭转,免得脐带在延展出几公里之后自己拧出一些难以解开的结。

操作员控制uuv伸出双臂,在uuv前部的灯光照射下,在镜头前屈伸了几下“手指”。uuv的机械臂前部各有四支四指节的手指,可以以2-2或者3-1的组合进行抓握,比潜水员的力量更大,也更加灵活。

“我们来看看老乔。”这时候,在场的所有队员都挤在监视器后面,不光是因为他们很关心另一个世界可能出现的奇观,同样也是因为布置仪器的帐篷是现场少有的几处稍显干燥的地方。

老刘之前为uuv临时写了一个小程序,让它在靠近“边缘”时自动降低航速,只要手动控制将推力控制杆关到最小推力就能恢复,这是一种很好用的提示手段。

同时,uuv侧面的几个低分辨率摄像头会盯着“简”的方向,免得它自己上浮得太远。水中的能见度不是很高,在侧向esa摄像头的480*320像素视野里,简小姐身上发出的灯光前总有些神秘的漂浮物经过,水里的能见度也比之前更糟了。

夏言被围在人群的正中间,他有些艰难地转过身,膝盖撞到了操作员的腰:“做个能见度对比,把之前的视频调出来。”

操作员忍着没痛叫出来,只听夏言继续发号施令:“定时检查能见度变化,芬利!你分一个摄像头观察那具尸体之前出现的方向,坐在那盯着看,好吗?”

uuv在开始变得浑浊的水里转了个角度,看到了另一个光源。

操作员:“我看到乔了。正在靠近。”

老刘站在操作员旁边,有些紧张地看着他推动操纵杆。uuv的操作有些像四轴无人机,一根摇杆控制推力和航向,另一根摇杆控制俯仰和横滚。有时候操作员为了省力,也会接上playstation的dualshock4手柄,舒舒服服地躺在躺椅上控制。

夏言转过身:“靠近点。”

操作员扭了扭镜头控制旋钮,把画面中央的部分放大一些。人群中传来了一阵低低的叹息声,有人趴在队友的肩头,好看清监视器上的图像,引起了一些令人不太自在的骚动。

在监视器画面上,“乔”的十字架状外形倒是不难分辨出来。只是中间的套管和悬挂系统看起来只有短短的一截,正好是浸入水下的50公分长度。

从下方往上望去,老乔的上方并不存在“水面”,只是同样的暗沉的深水。

“用激光器照照,就是红光的那个。”夏言的命令总是有些越俎代庖的味道。于是老刘更正说:“3号激光器。”那是在水下穿透性更强的蓝绿波段可见光激光器,反正夏言也闹不清几号是几号。

uuv上装备的这种激光器一般用来进行水下通讯,当然,也可以给其他自动机器提供目标照准。在温度和含盐度合适的海水里,这种激光可以穿透三百米深的海水,在目标上形成可供识别的光斑。

海洋里有时候会藏着一些人们不想靠的太近看得太清的东西,用uuv上搭载的激光器往大致方向一指,指挥一些更蠢更简单的机器去把这类物体取回来,放到指定的地点,是一种更安全的做法。

“照哪?”操作员问。

夏言在屏幕上胡乱一指:“顺着套管的方向往上照。”他自己分开围观的人群,走进绵绵的细雨中:“往上照了吗?”

夏言当然不可能在老乔梆硬的套管上找到照射光斑,围在监视器前的众人眼睁睁地看到uuv发射的激光斜斜地穿过了老乔的上方,根本没有投射到任何东西上。

夏言站在雨中,像个刚逃出疯人院的病人一样张开双手:“照了吗?”他站在泥泞之中,盯着“乔”的挂架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转过头,眼巴巴地望着帐篷下的队员们。

老刘无言地冲上校挥了挥手,也许汤诚良那套玄之又玄的东西有点道理?

说到汤诚良,老刘难得想找找这个和他分享过上下铺的老朋友在哪里。

他肯定汤诚良不会和他们这些“庸碌的大众”聚在一起,争着看监视器上的画面,但他也不像是那种宁愿淋雨也要躲清闲的人。

当老刘终于找到汤诚良的时候,汤诚良似乎是从一个所有人都没有注意的角落钻出来的。在有人阻止他之前,汤诚良已经走到了挂着“乔”的吊架旁边,把他手里的东西丢进了水里。

“镜头对着这边吗?”汤诚良这才想起来问一句。

老刘捂着额头,汤诚良是没看到上校的表情吗?哦,对了,他可能真的没看到。

“录像设备在录吗?”汤诚良挥了挥他空着的那只手:“把高速摄影机打开,对着罐头的方向。芬利!把你的镜头也转过来!谢谢!”

说起来也怪,在场的art-35队员不折不扣地执行了汤勺的命令,同时也无视了瞪着眼睛站在一边的夏上校。

事后想起来,有些人可能以为汤诚良丢下水的东西包含了不少于两百克塑性炸药,正满怀期待地等着看大爆炸。另一些人则在临时思考缓兵之计,忙着组织一些足够温和的语言,叫汤老板不要冲动,多想想同僚情谊,大家来一趟不容易,其实很多事还是可以挽回的……

在确认一切都准备就绪之后,汤诚良拽了拽绳子。

他的行动让art-35在编写行动报告的时候遇到了一些麻烦。高速摄像机和常规视频存档没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系着“乔”组件罐头的细绳一瞬间拉伸、断裂,就像之前发生过的事故一样。

当时在场的发掘队员并不全在观察监视器,于是他们错过了绳索“爆炸”的瞬间。

但是少数几个人,比方说被命令盯着监视器看的芬利——他当时正按照命令在观察“乔”身上的二号镜头拍摄的影像——说在那一瞬间,绳索在消失点以上的部分忽然出现,并“爆炸似的膨胀成了巨大针刺球”,然后又变成了一个“内翻的锥”。

刘铭全在书面报告中声称绳索“分解成了向下放射的由大量片状结构组成的喷泉”,每一片“纤维片”都“朝所有方向卷曲,直到肉眼无法分辨的细微弧度”,还在报告上画了许多没人看得懂的示意图。

这种描述显然不能满足基金会的高层,他们为此专门召开了一次听证会,结果却很令人失望。

在闭门听证会上,刘铭全显得非常急躁,他语无伦次地就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说了整整半个小时,直到用尽了所有的比喻……在他变得更具攻击性之前,在场的医务官就已经麻醉了他,听证会也就此结束了。

如果刘铭全一直这么疯疯癫癫的,处于一种无法沟通的状态,风暴开始前的许多细节可能就从此再也无法还原了。

参与事件调查的医务官出具的意见认为,事故的幸存者很有可能处于一种叫做“应激性现实认识失调症”的状态下,可能是由于观察到了某种人类大脑无法理解的物体。糟糕的是,基金会至今都无法确认该物体的特征、性质与造成危害的机理,甚至都不知道它现在是否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唯一处于事件影响范围之外的观察者,art-35保卫组的一等兵李均,提供了一些很有价值的信息。但是,“很有价值”对调查团队来说是远远不够的,他们需要的是精确的描述,完整的时间轴,而李均的供词只是整个事件中的一块拼图而已:在风暴收缩成一条威力无穷的风柱的时候,他看到有一个很小的物体从远处飞来,砸进了风柱的底部,几分钟之后“异常气象”就消散了。

027、双重彭罗斯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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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中心

风暴开始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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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级秃头人听到肖小姐用那种近乎于撒娇的甜腻口气打电话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估摸着李老道是吃不消这个的,现在大概骨头都酥了。

最后,肖小姐甜甜地喊了一声:“谢谢师父!”电话那头老李嘿嘿呵呵地笑了几声,把电话挂了,开门走了进来。

老李让开道,和超级秃头人握了握手:“辛苦了辛苦了。”

超级秃头人没觉得哪辛苦了,不就是丢几个人吗,又不费劲:“不辛苦不辛苦。”

肖立荣站在房门口,门这边是脏兮兮的公共厕所,而另一边是一张装饰得过于大气上档次的办公桌。她有些疑惑地望着超级秃头人,两个平均下来算是头发稀疏的男人站在一排脏兮兮的小便池面前,在那瞎客气个什么呀。

李老道也很诡异地扭过头盯着肖立荣,没看见大人在谈事么,还不快走?

肖小姐被师父瞪着,终于察觉到了男厕所和豪华办公室之间气氛的微妙差异,捏了捏鼻子,走到门的另一边,把门带上了。

“小荣没什么事吧?”李老道问超级秃头人,毕竟能让魔鬼感冒的情况还是很少见的。

“这个不算事,没事。但是那个事没什么办法了。昨天我见了个人,这里马上就要出大事了。”超级秃头人忽然丢出了一堆重磅炸弹。

李老道琢磨了一会儿超级秃头人的这个和那个,整个表情都垮了下来,就像刚和肿瘤内科的医生结束了一番长谈一样。

超级秃头人说的大事,他也能猜到个大概,可能就是所谓“剧情的重大转折”,超级秃头人上次叨叨这种事……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先把麻杆儿的消息放到一边,准备好被超级秃头人砸晕。

超级秃头人翻了翻眼睛,摸了摸自己的光头。

“什么人?”李老道立刻就猜到了超级秃头人指的是什么:“那个人?”

超级秃头人点点头,又摇摇头,有点一言难尽的味道:“让她这段时间先别出门了,先好好过个年吧。”

“没办法了吗?”李老道有些绝望:“你好歹也算是个长辈吧,不能想想办法?”

超级秃头人叹了口气:“我有什么办法,他有大纲。”

“大纲……就有那么重要吗?”

“他随时可以把我从剧情里摘出去,你说重要不重要?”超级秃头人有些无奈:“他没有能耐写什么新故事,捣捣乱还是做得到的。”

李老道有些目瞪口呆,超级秃头人讲到他自己那莫名其妙的信仰,就超出了老李的理解能力:“呃,那个作者,他自己有大纲吗?”

“当然没有!”超级秃头人挥挥手,有些不耐烦:“要是有我们还能干什么?那就变成机械决定论的世界了懂吗?好了,不提这个了,反正你不懂的……这里马上要出大事了,搞不好整个故事都要完结。”

超级秃头人说到整个故事都要完结的意思,大概就和街头的流浪汉举着牌子喊“末日就要到了”差不多,有些神叨叨的。

“有人要拔掉塞子。”超级秃头人说。

老李定了定神,他感觉自己的酒劲还没过去,一时不知道该问什么:“什么人子?”

超级秃头人盯了老李一会儿:“你喝酒了。”

老李捋直了舌头:“什么塞子?”

“我不知道啊,那家伙跟我说的。”

意外秃头人是径直找上门来的,说是和超级秃头人叙叙旧,实际上两个人只是在一家餐饮店门口对峙了一天一夜,精神上过了几招。

超级秃头人问了许许多多的问题,但意外秃头人没有给出任何确定的答案,只是陈述了若干最终被放弃的剧情,世界的走向原本和现在大不相同,只要超级秃头人做他应该做的工作就行。

他反问超级秃头人,为什么不接受自己的命运,做自己本来应该做的工作?

超级秃头人无言以对。

超级秃头人问他,难道意外秃头人现在在做的就是他应该做的工作吗?

意外秃头人很坦陈,他也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罢了,既然作者自从一开始就没有大纲,那么谁都不是那个背叛者。

超级秃头人问他,能不能放肖立荣一马。

意外秃头人表示,他也无能为力,那是一条已经开始了的支线剧情,穿插在整个故事的背景里,只要作者没有心血来潮,突然将视线转移到这条支线,故事就应该按照意外秃头人的大纲发展。

最后,意外秃头人提醒他,有一件大事要发生了,有人要拔掉塞子。

“什么塞子?”李老道有些抓狂。

超级秃头人一样抓狂:“我说了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那……那个塞子在哪里呢?”李老道问。

“所以我要问你啊!”超级秃头人说:“算一卦看看。”

“那么这个塞子又是个什么东西呢?”

超级秃头人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下:“好像一个葫芦,有点瘦,大概五米高,三米宽。”

听上去就完全不像是葫芦吧,光听这描述就充满了可疑的气息。老李掏出手机,按了两下,又问道:“葫芦是两个球那种?装丹药那种?”

超级秃头人想了想:“大概是说下面那个球三米宽左右。”

“还能再精确点吗?”老李转述了同事的问题:“稍微再精确一点。”

“应该在海里,他想的是在咸水里。”

好吧,老李表示凑凑合合也能接受,只是今天有人可能要加班了:“那我们把咸水湖也算上,盐场?食品厂?化工设施也算进去吧。”

收到短信的人显得很不愉快,这会儿在东八区已经过了下午四点,许多人已经开始切换思考模式了。这种思维模式上的差异让老李的手机连续震了十几下,大概是些“这怎么来得及?”、“这也太难了吧!”、“明天晨会再讨论吧”、“人手不够啊”、“能不能想想办法”之类无谓的挣扎。

超级秃头人问他:“你自己算一卦看看嘛。”

老李觉得很难和超级秃头人解释:“这得用梅花易数吧……但那也不算失物啊,天地人总得有一个够得上的吧,你我都不是物主,欠缺人和,年代太久,不知天数,这能算个卵子。”

超级秃头人也很无奈:“这不行那不行,这好歹也是个能毁灭世界的东西吧……”

老李想了想:“世界毁灭了,你会怎么样?”

“大概也会完蛋吧。”

老李灵机一动:“给你算一卦前途好了,看看有没有逢凶化吉的办法。”

超级秃头人有些担心:“这算剧透吧。”

老李掐指一算,艮上巽下,是个蛊卦。他看了眼表。变卦倒是个儿山水蒙。看样子该死的还是要死,寻求一个随机应变见招拆招,才有死中求活的机会。

“这和没算不是差不多么。”超级秃头人说。

老李觉得还是先稳住超级秃头人:“你先放宽心,事情还有转机。”这种话他说了太多次了,以至于这时候他自己都分不清算不算糊弄了。

“你这算的是什么东西?”超级秃头人很不满意。

老李也没什么办法,他又不是科班出身,这点东西都是边工作边自学的,凑合凑合能用就行了。

“要不回办公室弄副塔罗看看?这个我略有些研究……”老李显得比较诚恳,因为他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世界上大部分的组织都是一些临时演员搭的草台班子,凑合凑合能运作起来就够了。

超级秃头人更加不满意了,他不满意的时候往往会带些北漂腔调:“为谈恋爱学的东西,搁这么严肃一主题上,您自个儿觉得合适么?”

“学问是学问……”李老道分辩了两句:“这卦……象曰,干父之蛊,终无咎也,结合卡巴拉生命树来看,对应的是隐者,从冥思路径上来看呢,这意味着反其道而行之,别瞎想,放飞自我。”

放飞自我是托辞中非常常见的一种,老李说顺了口,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圆回来。他再一次拉开厕所门,给自己打了个圆场:“我们回去说,慢慢想办法。”

肖立荣本应该在听到“我们回去说”的时候就意识到她师父要开门的,只不过她没反应过来,反倒是顺着敞开的门摔倒在了脏兮兮的地板上。

李老道问:“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肖立荣捂着脸爬起来,感觉她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搞笑角色:“呃,我只是……”

在成为替代生命集团的员工之后,人们往往会遭遇一些生者难以想象的困难。

你看,人生不过百年,在这短暂的时光中,又只有那么短短的三五十年,借口仍需要被赋予意义,需要用到一些想象力,在那之后,没人关心没人在意,借口的意义也就不存在了。

很多替代生命集团的新员工不得不经历一段痛苦的转型期,重新适应借口有意义的日子。他们会渐渐发觉,也许真正的死亡会是一种不错的选择。现在,每当他们需要选择一个借口,需要撒一些无伤大雅的谎时,他们自己的记忆就会跳出来提醒他们,这个借口好像已经用过太多次,显得很没诚意,而那个谎……好像昨天才刚被拆穿。

肖立荣愣了一下,她和李老道相处了太久,这时候她根本找不到一个能带来些许新鲜感的借口,就像在创作上迎面撞到了瓶颈期一样。

“我回不去了。”肖小姐只能选择坦陈,同时尽力让自己显得无辜些。她现在这个样子离楚楚可怜有点远,倒有点刚从脏水塘里爬出来的老流浪猫的味道。

李老道摇摇头:“这么说就没意思了,你赶紧回家去。”

肖小姐有些委屈。她走回厕所里,带上门:“你自己看嘛。”

李老道这辈子就没信过邪,他拉开门:“小荣,师父会为这点事情怪你吗?不要搞这些……”他自然而然地准备把手机甩到办公桌上。

门的另一边还是那条小巷,砖石铺的地,点缀着墨绿的苔,潮气顺着墙面爬到一半,空气中隐约有些骚味。

李老道的手机几乎脱手飞出去,好在他反应及时扑出去捞了回来,只是动作有些过猛,他自己都听到自己的腰嘎巴响了一声。

超级秃头人觉得他应该把老李现在的表情拍下来,做成表情包至少能用上一年。

李老道弓着背走回来,有些难以置信:“我刚刚是不是……”话到嘴边,他想了想:“也不对,等下。”说着,他恭恭敬敬地合上门,似乎是已经放弃理性,准备靠良好的态度和虔诚的心来解决技术问题。

李老道再一次打开门,依旧是巷子,砖石,苔藓,尿渍。

“不要紧张。”李老道合上门,权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这只是暂时的技术故障,很快就会修复的。”

他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门缝,门外依旧是巷子砖石苔……李老道把门一摔,锈蚀的铰链吃不住力,连带着整扇门都垮了下来。

“没道理啊……”

超级秃头人把门踢到一边,探头望了一眼,正色道:“老李,你别紧张,到你这岁数时灵时不灵是很正常的。也不要觉得不好意思,每个男人最后都是要走到这个阶段的,放轻松,没事的。”他的安慰基本没有起到什么作用,而且似乎说的也完全不是一码事。

“别瞎说,我只是没法回去了。”李老道将手插进口袋,试着掏出一件小道具,但是他显然没有摸到他想要的东西。他像触电一样缩回了手,超级秃头人注意到老李的指尖上飘散开一股黑色的烟雾,一转眼就不见了。

“要是离开这个岛呢?”超级秃头人提醒他:“你在新加坡不是包了间客房吗?”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老李与替代生命世界之间的联系被某种外力隔断了,这让他有些不安:“你游泳能有多快?要不干脆……”

“这话说起来你可能不爱听,”超级秃头人摇摇头:“说实话,我不想背你,真的……唉你别这样……我的意思是我们去买张船票,明天走后天走都行,不用急。”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厕所,肖立荣大概觉得自己算是超级秃头人愿意背的上等人,缀在队伍的后面,走路都有点趾高气扬的味道,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超级秃头人领着李老道沿着巷子往外走,走到巷子口,李老道忽然起了个话头:“我刚才去了趟麻杆儿家,他说好像有人试着造神什么的。”

“我正好问问你……”老李问道:“神有那么容易完蛋吗?”

超级秃头人转过一个弯,踩着倒下的木门,走进巷子:“他怎么说的?”

李老道跟在他身后:“说什么有一些人正在受控环境里培育神,说什么对神的理解不同会造成分裂?”

超级秃头人领着李老道沿着巷子往外走:“他说的是‘阐述’吧。其实也没那么简单,比方说你回去给我立个生祠,天天拜我,我也不会变成家装咨询之神。”

“如果我自己形成一份阐述,来解释我是什么,为什么我是我,为什么你不是我她也不是我……这种阐述就很容易出问题。”

超级秃头人转过一个弯,踩着倒下的木门,走进巷子:“比方说你当个吊儿郎当马马虎虎凑凑合合之神,全世界就……”他随手一指:“比方说就小荣一个人信你,那你窝在家里当宅神就不需要这个。”

“但是出来混社会就不一样了,这种问题总是有人要问的,你自己不回答就算了,搞不好别人会替你回答。那样就没你什么事了……”

两人走到巷子口,李老道忽然停下了脚步:“如果说我有一份这个‘阐述’呢?不是说现在就有,不过马上就能有。”

“那你发了啊。”超级秃头人头也不回地走到巷子口,拐了个弯,又从李老道身后走过来:“理论上其中应该包含三个部分,你拿其中一部分改改就行了。”

李老道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走到巷子口,跟着转过弯,跨过被超级秃头人踢开的厕所门:“哪三个部分?怎么改?”

“自我定义,远景展望,外加一些杂七杂八用来传播自身的东西,很简单,到时候你看了就懂了。”超级秃头人大步流星地冲到巷子口,踩着厕所门,从李老道身后走出来。

李老道有些懵:“那要改什么部分呢?”

超级秃头人耸耸肩:“改自我定义咯,远景你想改也可以改改啊,这都不难的。”他所谓的“不难”,其实是一个飘忽不定的标准,有时候显得匪夷所思。

老李只能问得更具体一点:“自我定义怎么改?”

“你知道灶君吧。”超级秃头人答非所问。

“灶君怎么了?”

“灶君是怎么被改的,你就怎么改你手上的东西。”超级秃头人懒得细说,径直走到巷口:“男的改女的女的改男的,管小事的往大了多吹吹,你想把谁推上去坐这个位置,就给他改改名字,取个谐音什么的。很简单的。”

“如果……这份阐述谁都没看过呢?”李老道已经不知道自己该看哪了,他站在巷子中间,有点不知所措。

“那你已经省掉一场宗教战争了,好事啊。”超级秃头人忽然飞起一脚,把那扇木门从中间跺成了两半:“怎么我还在这里!”

肖立荣也抱着胳膊肘站在巷子中间,这是离两面脏兮兮的墙壁最远的地方:“我都看你们俩从我面前走过三四回了。怎么?你们都没发现?”

李老道放了个马后炮:“是的,我就觉得有些蹊跷。”

超级秃头人走到巷子口,他有些记不清巷子口原来的样子了,隐约记得巷口应该正对着一条土路,离他踩爆那辆面包车的地方不远。当时肖立荣说要给老李找一扇门,于是超级秃头人循着气味,很轻易地就找到了这么一处公用设施。

现在,巷子口对着的是一堵砖墙,墙上糊了半边水泥,上面爬着一条呆愣愣的蜈蚣。他走到巷子的尽头,发现被他踏成两片的门板还躺在砖石小径上。

超级秃头人探头往右望了望,走到门外,回头一看,门里只有一条同样湿漉漉的巷子,就横在他面前。

“这算遇到麻烦了?”老李问他。

超级秃头人走进门框后,出现在巷子的另一头。这其中肯定有些问题,只是他一时没想明白。

他退回门里,又回到了初始的位置。老李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跟着超级秃头人转晕了,他很没风度地蹲下来,风衣的下摆拖在泥水里。

“如果我往左转,又会发生什么呢?”超级秃头人很随意地抛出了一个问题,并不期待任何人回答。

从公厕走出来之后,其实并不存在什么“左转”,公厕已经藏在了巷子的最深处,左边不过是又一堵墙,属于街另一面的另一座建筑冰冷的背部。对普通人来说,这就算是巷子的尽头了。

超级秃头人这会儿就准备用蛮力来解决问题,考虑到他还有两只丢了四次元口袋和任意门的小叮当要照顾,超级秃头人更希望能另辟蹊径,砸开一条地面上的道路。

具有超人力量的好处,就在于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蛮力来解决许多常见的问题。

譬如鬼打墙。

有一项来源不明的统计数据表明:自1911年以后,鬼打墙现象在中土大陆的年平均发生率大约是每十万人113例,对普通人类来说,这是一种比较少见的现象。

然而,超级秃头人是一种寿命特别长的超级流动人口,统计数据对他而言就只是统计数据罢了。在超级秃头人的少年时代,他还有一些破解这类麻烦的兴趣,直到后来毫无诚意的鬼打墙在市场上泛滥,他的兴趣变成彻底的麻木为止。

超级秃头人很快就发现,其实他只用往某个方向随便一跳,先飞出去六七十公里,所谓的鬼打墙就不复存在了——如果不够的话他还尽可以再多跳几跳,除了超级秃头人喜欢的那种纸片人小姑娘,这世上就没有多少幻觉是能陪着超级秃头人环游世界体验生活的。

闹这类妖蛾子的牛鬼蛇神们能力往往也比较有限,它们大多都不会飞,或者飞得不快。日常生活的琐碎禁锢了他们的好奇心,工作的压力消磨了它们的热情,缺少了这些必要的原料,它们当然没法创作出能够让超级秃头人驻足欣赏的作品来。

而且一旦超级秃头人飞出几十公里,任何以鬼打墙为起手式的连招也就失去了目标。最可笑的是,这帮家伙为了偷工省料,总喜欢选择些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兴风作浪,结果超级秃头人稍一发力,他们自己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想从地面上离开,这也不算太难。超级秃头人回忆起自己少年时代的经历,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微笑。他摇摇头,在墙上戳了几指头,然后直接撞破了巷子尽头的墙。

这应该差不多了吧。

他走进自己撞出的洞口,却又踩在了同样被他自己踢倒的厕所木门上。往右边一看,只看到一个怪熟悉的背影顶着一颗光秃秃的后脑勺,站在墙上的一个破洞中间,转过头不知道在看什么,脚下踩着一大堆瓦砾和裂成两半的门板。

超级秃头人吐了一口气,这可真是有点麻烦了。他干脆把那面墙整个推倒在地上,扭头一看,看到的又是自己的侧脸,和照片里的自己相比显得稍微帅那么一点。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颗光头,没错,那确实是他自己的后脑勺,手感不错,温润如玉。

028、破坏性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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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结束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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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诚良的拉绳实验很有趣,但很多人根本没看到究竟发生了什么。由于art-35的大部分成员都被风暴撕扯成了一大堆分不清来源的碎肉和电子元件,基金会只能通过仅有的六个幸存者的口供来重现现场的情况。

刘铭全在咸水缸里存活了下来,但是他在地球重力环境下产生一系列健康问题,通过核磁共振造影,基金会的动物学家和医生们发现,自从老刘被回收之后,他的血管情况就在趋向于恶化,关键器官内极有可能形成血管瘤和栓塞,最后他也确实死于血栓导致的器官衰竭。

基金会高层对处置刘铭全的方案也存在着不同的意见,基金会武装的的一些高级指挥猎人希望刘铭全在完成整个听证会流程之后,能以一种光荣的方式被处以安乐死,免得遭受不必要的痛苦。而且这样他们也能尽快提取老刘的存档,重建他的人格,将他重新投入现役。

但是研究员和长老们显然都是些狠心人,他们提出的方案,是希望尽量榨干老刘的价值。老刘所知道的东西仅仅存在于他的脑子里,内置的dsu早就被他体内的酸性体液损坏了。

老刘当然不是唯一一个发生异变的人,但是除了他以外,其他人能提供的信息更少。

芬利在水缸里一直恹恹的,他刚刚被机动特遣队“荒野赌客”回收的时候,还勉强能用鳍状前肢和特制的键盘完成一份不知所云的书面报告。在那之后,他就进入了一种彻底的不合作状态,真的像一条鱼一样在水缸里沉沉浮浮,而且也不再控制自己的食量,有时候甚至还会吃漂浮在水里的排泄物。

另一位幸存人员金英菘的状态更坏,在事故发生之前,她本来是一位很有前途的现场宗教机制分析师,d37f站的大部分员工都认识她,人们还记得她开朗活泼的样子。就算在异变发生之后,她也是所有幸存者中表现得最为积极的一个。

但是在听证会之后,医护人员已经不止一次注意到她啃噬自己肢体的行为,只能被迫给她加上了束缚具,接上专用的呼吸机,推动富含氧气的水流通过她的腮。

整个医疗团队一直都怀疑有人在听证会上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导致所有参加过听证会的幸存者都产生了一定的自杀倾向。但是听证会有长老出席,这意味着相关的记录都远高于医疗团队的保密级别,而病人们自己往往又拒绝和任何人交流。于是善后工作组就被夹在了在一心求死的幸存者与基金会高层之间,左右为难。

在医疗团队和事故的幸存者之间,唯一的沟通渠道就只剩下疯疯癫癫的老刘了。他们希望老刘能提供些基本的反馈,用来作为调整水池内状态的参考。但是老刘……老刘倒是能提供一些反馈,只是有些文不对题。

处理事故善后工作的是一个专门组建的团队,人员都是从有处理类似物件经验的单位抽调而来。在事故发生后不久,他们就和被收容的事故幸存者们一起被安置在一个由史前地堡改造而成的收容中心,被授予了一个a级站点编号。

善后工作组记录了老刘在水缸里说的每一句话,包括他清醒时用人类语言说的所有颠三倒四的东西,以及那些超声波段的梦话。善后工作组的语言学小组试着让老刘参与他们的翻译工作,解读一些梦话,但是刘铭全表现得特别不合作。在那之后,他开始尽量在水缸里保持清醒,努力不让自己进入睡眠。当然,这种行为进一步导致了老刘生理指标的恶化,医疗团队只能往水里注入一些麻醉药物,但效果非常糟糕。

善后工作组围绕着art-35异变事故的幸存者一直工作到了2017年7月,在这六名被外力改变了形态的幸存者中,莱诺上尉是第一个离开人世的,死因是多脏器衰竭。老刘坚持到了5月18日,提供了大量的音频材料,研究人员认为他在死前试图解释自己说过的话,但是当时没人能听明白,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遗憾。

在所有幸存者逝世之后,善后工作组自然就解散了,安保小组回到了机动特遣队“荒野赌客”。研究和支援小组原本就是从各单位抽调来的,在临时站点被撤销后,他们也得回到自己的原单位去。到七月末的时候,所有人都变得有些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座他们生活了三个多月的地下掩体,所有人都开始忙着收拾行李整理资料,将那些已经不可能有下文的研究移交给总部接手的人员。

巧的是,就在七月末的这团混乱中,语言学小组的工作终于有了进展,他们以为自己理解了老刘试图表达的东西。刘铭全那些答非所问的胡话,可能存在着一种内在的联系,只需要被重新组织起来。

语言学小组使用了一种基于自组织神经网络的语义分析系统,重新梳理老刘生前留下的所有的文字转译记录。结果发现在所有的问答中,有许多答案居然是先于问题出现的。

这些标志性的问题并不是发生在日常对话中,不是监控刘铭全生理状况的医护小组每天都会问到的“你今天感觉怎么样”,而是一些更为具体的,用于重建事件经过的问题。

这一发现让许多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度怀疑是不是语义分析系统出了什么问题。在重新复查视频存档之前,这种可能性确实也是存在的,就像用碎玻璃做拼贴画一样,拼贴画所表达的内容完全有可能和被打碎之前的玻璃瓶毫不相干。

但是视频存档所展示的细节却更为骇人——人们都知道人在谈话的时候,脸上总是存在着一些没法控制的细微表情,这些表情实际上是可以被人眼识别出来的,它们在潜意识层面上丰富了语言中所传递的信息——一个人的表意识,有时候就像是

语言学小组把视频按照文字记录上的时间戳重新剪辑,结果剪辑出来的视频看起来显得异常连贯。

这当然也是一种异常。

在正常情况下,如果将一个人的谈话按词汇剪碎,然后重新拼装成一段谈话,就算使用特效来填补词汇与词汇之间的空隙微表情的不连贯会造成一种非常诡异的感觉,就像正在谈话的对象的情绪极为不稳定一样。研究人员被这些幸存者折磨得够呛,有些先入为主,一开始也以为只是老刘的情绪极为不稳定。由于剪辑工作同样是由计算机完成的,他们首先猜测可能是软件故障,然而在排查之后,却发现并不存在问题。

现在他们知道了,从重新剪辑的视频看来,老刘之前的谈话根本就不是发生在一条按先后顺序排列的时间线上的。

这种感觉就像……比方说小明上周五去超市买了六个苹果付了十块钱,周一一大早,研究员小白问小明:“上周五你干嘛去了?”小明说:“我去超市了。”这就是按照事件发生的因果顺序产生的谈话。

而刘铭全就完全不是这样。他可能在上周四突然说了一句“十块钱,还行。”没有任何前因后果,以至于所有人都忽略了这句话,把它彻底遗忘在了档案记录中。到礼拜五的时候,研究员小白就算是个白痴也不会把刘铭全放出去逛超市,于是这个回答就变成了他无数胡言乱语中最平常的一条。

研究人员最终找到了一组可以用来作为参照的数据:从3月28日之后,由于“营养菜单”并没有表现出太好的正面效果,医护组开始征求病人的意见,将晚餐换成他们自己想吃的东西。这些对话当然也被记录了下来,而且总有一组摄像机能够捕捉到病人面部正面的画面。

这些问答总是在固定的时间发生,遵循特定的格式,而且相比其他问题更容易被识别出来。大部分时候,病人们对这类问题缺乏兴趣,只有刘铭全会响应医护人员的提问。

如果老刘看到的世界和他说的话一样,所有事情都是以一种混乱的顺序呈现的,那么他当时肯定已经付出了极大的努力来理解研究人员说的话。在医护小组往水里投入晚餐的时候,老刘那张半鱼半人的脸上有时候会表现出一定的惊讶,有时候又是一种恍然大悟般的神色,这一惊一悟可能代表老刘获得了什么他并没有要求的东西,又或者他的要求终于得到了即时的满足。

研究人员从这样一条微不足道的线索出发,终于找到了将一部分微表情变化和问答先后顺序联系起来的方法。

语言学小组重新调整了算法,将视频记录作为输入数据喂给调整过的神经网络,除了参照微表情变化的连贯性之外,重新组织问答的先后顺序也成为了可能。在重新剪辑视频之后,他们发现在刘铭全留下的记录中,有大约4%的话题可以找到对应的证据,比方说d37f站保存的现场数据存档,其他96%的内容都是一些破碎的自言自语,只能通过词频分析来猜测老刘想要表达的东西。

在那4%的话题中,老刘描述了3月11日当天发生的一系列小事故。

在系绳实验之后,art-35在现场的人员观察到了一只鞋子挂在“乔”身上,于是uuv暂停了它的工作,靠近“乔”准备回收那只鞋。

那是一只橡胶套靴,左脚,看上去没什么特殊的。uuv靠近了老乔,伸出机械臂捡回了套鞋,放在前向摄像头前观察了一会儿,在释放橡胶套靴的时候,他们发现只要套靴处于老乔的正下方,就不会下沉。如果排除掉水流造成的扰动,那只套靴应该会悬浮在水中的一个固定的位置。

就在这个时候,大约7时55分,一具尸体从更高处沉了下来,砸中了正在进行回收作业的uuv。岸上的工作人员只能选择提前放线,以免uuv用尽了脐带已经放出的部分,拽着“简”一起往下沉。最后无论是脐带被扯断还是被拽到了尽头,都有可能让“简”受到冲击,下沉又上浮,造成意料之外的问题。

uuv当时已经放出了150米脐带,足够它在“乔”周围活动了,在uuv遭受撞击之后,为了留出空间又多放了至少300米脐带。根据uuv机载仪器的记录,在撞击发生之后,uuv匀速下沉了大约50米,仍然没有减速的迹象。

于是夏上校命令uuv进行机动,甩开可能压着它的东西。为了避免uuv缠上自己的脐带,这次机动操作只是单纯的平移,在场的操作人员都认为平移已经足够甩开撞击uuv的异物了。uuv的流线型外壳非常光滑,一般不会钩挂到什么东西。

于是uuv轻巧地平移开了几米,紧接着一大片黑影就贴着uuv的前向摄像头滑了下去。

刘铭全的自言自语中有这么一段叙述:他当时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就像是他正好端端地走在路上,只是为了查看一条短信停下了脚步,抬起头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一辆失控的卡车蹭着他的鼻子飞了出去。

当时无人机“喇叭鸟”已经进入第二段从南向北的备份航线,所以这一部分的观测记录一直是完整的,位于新加坡的d37f站保存了现场上传的全部观测数据,直到下午4时异变发生,作业区被“风暴”阻隔为止。

他们缺少的是现场人员细致的汇报,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操作,他们注意到了什么变化……这一类报告本应该在当天稍晚些时候汇总,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这些汇总形成的材料可能永远不会有人有心情去看,只会在卷宗里保存到几十年后。

直到下午4时之前,夏言一直以每小时一次的间隔发送简报。在当时这样的间隔对d37f站来说已经足够了,作战指挥中心的诸位先生们在苦熬一夜之后,甚至还觉得夏言有些小题大作——他们实在是受不了坐在转椅上,一直盯着一成不变的水下画面。

在作战指挥中心的大屏幕上,水下的景象看起来永远都是有些浑浊的水,以及探照灯在镜头下投射出的光晕。画面中唯一运动的物体,就只有水中那些细碎的悬浮物。盯着这些玩意看上几个小时,简直就像是蹲在电视机前欣赏雪花信号并试图从中悟出人生至道一样,真的能无聊死人。

在那具谁都没看清的尸体之后,现场人员又报告了几次uuv在水下遭受撞击的情况,但是在指挥中心看来,这并不值得大惊小怪。水下存在一些垂直方向上的暗流,比起水平方向微弱的扰动流速更快一些,不过肯定在吊架的承受范围之内,所以根本不需要担心。

从所谓“更高处”沉下来的物体,可能原本就浮在基金会水下设备的上方不远处,隐藏在黑暗之中,只是受到了垂直方向上暗流的带动。那支砸到“乔”机身左侧的鞋……说实在确实有些诡异,不过那毕竟只是一支鞋罢了。

在确认物质没法被带出介面层之后,就算处于情况4状态,d37f站里的气氛还是放松了下来。可能是因为疲劳,或者是整个指挥部都摄入了太多的咖啡因,他们普遍低估了情况4可能带来的麻烦。

按照夏言的汇报和存档数据,整个行动最为惊悚的发现出现在当天0933时。这时候距离第一具尸体经过摄像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期间各种大大小小的物体时不时就会经过镜头,现场人员都已经见怪不怪了。刘铭全相信在更远处应该会有更多正在下沉的物体,只不过水里的能见度太差,他们没有看到。

0933时,又一个物体经过了老乔身上的摄像头,只不过负责观察的操作员并没有注意镜头上一晃而过的物体。于是当这个物体继续下沉的时候,它又经过了uuv的观测范围,这下总算有人注意到了它的外形。

很难说这世界上有多少人会在这个时候,和徐老虎同时遭遇双臂折断的不幸。不过,就art-35的队员们所知,在另一个世界的水池里,他们只见过这么一具倒霉的尸体。

操作人员操作uuv跟着那具尸体一起下沉,很快就确认了那具尸体的身份。

那又是徐老虎。

刘铭全在他所有版本的供词中都提到了确认尸体身份时发掘队员们产生的恐慌情绪,他还提到了汤诚良的理论。于是,莱诺上尉提到了一种检验理论的办法,他们开始检查uuv在下潜过程中记录的水压数据。在释放uuv的位置,水压稍高于1千帕,水温大致是均匀的25摄氏度,而在150米深度,压力和更高处居然是一样的。

uuv一路下潜,压力和温度数据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刘铭全当时认为可能是设备故障,但是,在抵达300米深度之后,uuv的耐压壳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各个方向上承受着均匀的压力。

基金会的无人小潜艇一路跟着徐老虎的尸体下潜,很快就就达到了600米的最大工作潜深。在正常情况下,这时候的水压应该超过60个标准大气压,uuv的耐压壳体内部肋状支撑结构在压力下总会发生一些位移,发出一些噪音。但是机身内部的传感器只捕捉到了一片令人起疑的宁静。

在经过一小时四十六分的下潜之后,脐带差不多放了一半,所谓的“池底”似乎根本就不存在。夏上校突然命令停止下潜,很精确地要求uuv转过一个角度,不再用镜头跟踪着正在继续下沉的徐老虎。

因为继续跟踪已经没有必要了,安装在老乔身上的摄像头又一次拍到了徐老虎的尸体,还有uuv。uuv转过来,也拍到了“乔”的身影。

刘铭全的书面报告和口供这个时间点开始,不知为何突然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胡言乱语,这一部分是在是难以归纳成简单易读的提要……

简单来说,刘铭全在书写报告时,试图在同一时间讲至少十五件事甚至更多,但是没有任何一种合适的文法格式能够表达出他的想法。刘铭全本人尝试了很多种表达方式,但是他自身的时间感错乱使得书写报告变得尤为困难,他的第一份报告在经过整理之后,看起来才稍微像点样子:

1337时,指挥官夏上校命令,art-35就地扎营,预备在稍晚些时候……

————————————————————开始爆破,确认空洞形成。

————————————————————回收“乔”

————————————————————销毁“乔”

……

————指挥官夏上校命令,开始爆破,art-35撤离现场。

————————————开始爆破,引信失效。

————————————中止爆破,人员落水。

————————————中止爆破,预制类人祭品活性化。

————————————中止爆破,世界翻转。

……

————接任指挥官军士长莱诺上尉命令,开始献祭。

———————————————————中止献祭。

———————————————————爆破祭品。

……

————接任指挥官徐老虎中士命令,撤离祭坛。

—————————————————请求增援。

—————————————————对受沾染人员进行就地隔离,观察变化。

—————————————————处决受沾染人员,其余人员执行自我收容程序。

————————————————————————保卫组拒绝执行命令。

—————————————————处决未受沾染人员。

—————————————————好吃就多吃点。

……

1338时,指挥官夏上校命令,建立短期生活营地,通知后勤与支援小组进入现场。

—————————————建立短期生活营地与隔离区,观察受沾染人员状态。

—————————————建立临时墓地,通知后勤与支援小组进入现场。

————接任指挥官莱诺上尉命令,中止任务,就地执行自我收容程序。

————————————————中止任务,就地献上祭品。

————————————————中止任务,做好迎接准备。

……

1340时,指挥官夏上校命令……

……

基金会为了这份报告专门召开了一场听证会,一位长老亲自出席,而听证会上刘铭全的口供则显得更为混乱,完全无处着手。现在,他们总算是摸到了“真相”的裙角,至少总比几个月前知道的更多一些。

到了9月中旬的某一天,又有一个机灵鬼异想天开,把刘铭全的键盘输入记录调了出来。他觉得如果老刘确实有一种被扭曲了的时间感,那么键盘输入记录中的时间顺序和停顿也有可能包含有用的信息。

于是刘铭全生前输入过的所有文字,包括那些被他自己删除,看上去像是他拿不定主意时,在反复删改中被舍弃的文字,又重新被摆到了桌面上。基金会现在撞到了没法依靠计算机来完成的新问题,要在这一大堆玩意里找到上下文之间的联系,这就只能靠堆砌人力来解决了。

为此最初的调查团队还被重新召回,填进了战壕里,在这一个案子上,基金会最需要的就是对整个事故的上下文有一定了解的人力资源,哪怕是理解错了的都行。

对事故调查团队来说,这当然不怎么好受。就像是他们费尽了心力,终于把一盒拼图拼了个大概齐,只有二三十片纯白色的拼图不知道应该填进哪一片云彩里。

结果善后工作组拿了一口袋看上去像是拼图的东西,一股脑倒在他们已经拼好的部分上,告诉事故调查团队那盒拼图并不是一副描绘阿尔卑斯山的风景画,而是一件立体纸雕塑的一部分,需要用浆糊粘接成一种他们自己都还没搞明白的形状——他们只知道拼图块上所有弯弯曲曲的拼接缝都应该朝着外面,以表达一种反抗规则轮廓强迫症的顽抗态度。

语言学小组最初按照以时间节点为主干,将相关性较高的描述安排在一张树状图上。但是随着加入树状图的语句增多,这种结构也变得不可靠起来,单棵以d37f站记录为主干的树最终分化成了一片树林,接着这片树林的根系又交织起来,彻底变成了一团绒线球。

除此之外,很多被整理出来的描述虽然可以找到上下文,但是在树状图上却没法安排位置——他们总不能在通过因果关系建立起来的图表上画一只刚刚起飞的鸟,说那是一件和全局都有联系同时也没有直接关联的事件。

按照语言学小组一开始的理解,刘铭全在报告中写的是一根“因”主干上杈出的许多“果”的枝条。但是随着释义的逐渐完善,这个“因”时不时又会变成了另一颗树上某条枝杈的一部分。有时候,几个平行工作的小组甚至会从同一个“果”追溯回十好几个截然不同的因,记录之间的逻辑关系又一次变成了一团乱麻。

于是他们干脆放弃了树状结构,开始使用一种网状结构来联系所有发生过或者没发生过的事件,d37f站记录的“事实”在这张巨网上,就像星空中那些只有编号没有名字的微弱亮点一样。这些零散的事件记录和刘铭全叙述的事件之间存在着联系,但是却没法解释为什么art-35的现场人员要跳进介面层,出现在水下摄像机的镜头里。

在这张巨网中,有几个话题牵扯了大量的连线。无论调查人员多想把他们所知的事实放到整张图表上最主要的位置上,他们都必须给那几个重量级话题留出足够的空间。

刘铭全反复提到他们进行了水下爆破,在谈话中出现了两千多次,在文字记录中少一些,六百多次。然而在视频记录中,0次,零蛋,没有。

事故调查团队在事件发生之后不久就看过所有的视频记录,不光是看,他们在显示器前经历了不知道多少次3月11日。他们同时还复查了所有的数据记录,就算傻子都看得出来水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爆炸。

但是既然刘铭全讲了那么多关于爆破实验的事情,整个团队只能再进行一次复查。这个过程非常令人沮丧,他们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从记录中找到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从事件之间的关联来看,那次爆破实验和所有与“art-35撤离现场”之类的记录相关。刘铭全说他们在撤离路上遭遇了山洪、伏击、海难,没有任何一次是真正“撤离”了的,至少刘铭全自己都没有幸存下来。在所有撤退行动的记载中,art-35最远抵达了新加坡,却在进港之前被一艘美军舰艇撞沉了。

这同样也是一系列从来都没发生过的事情。

029、不一定真实发生过的杀人事件(前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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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中心

风暴开始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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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超本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和一群他不太想认识的人一起合租在一间普通的公寓里。在一个普通的工作日,因为长期旷工而失业的小超因为付不起房租,被他的二房东以介绍打工的名义骗到了东南雅的一座热带岛屿。在小超昏迷之前,他只记得自己被引进了一条小巷,然后眼前强光一闪,就此失去了知觉。

“这一开始听起来就很可疑啊。”司机用铅笔在笔记本上记了一笔:“你是不是被人迷晕摘取器官了?还是被人杀了用尸体运毒啊?”

小超坐在地板上,抱着自己的光头,有些迷迷糊糊的:“怎么说呢,我真的不记得了啊。”

说的也是,死于非命的人一般都记不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们自己肯定也不会记得自己在绝望之中曾经点过无限脂溢性皮炎游戏的弹窗广告——“开局你是狗,强化全靠爆,我是*轩,我在这里等你”,几乎所有的参与者都以为自己点到广告右上角只有九个像素大的x。

这,就是无限脂溢性皮炎游戏的规则。

司机点点头,这样的新人他见得多了,只有那些能够猜出自己死因的新人,才能在无限流脂溢性皮炎游戏里走得更远。而像小超这样懵懵懂懂的新人,司机甚至懒得去记他们的名字。

司机收起笔记本,把铅笔夹在中间,随手丢在中控台上。他从驾驶席上下来,别在皮带上的钥匙哗啦啦划过套在座椅上的麻将席。

“下来吧。”司机说着,拉开了面包车的车厢门。

蜷缩在车厢里的五名男女在明亮温暖的阳光下往里缩了缩,却听到一个尖利的女声嚎叫了一声:“死人!死人啦!死!人!啦!我的妈老天爷呀哇救啊!”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一坨人利用自己的吨位挤出一条道来,咕咚一声跌出了车厢。

普通人小超低头一看,他屁股下面的车厢地板上沾满了黑褐色的污渍,散发出淡淡的腥味。于是他很平静地提醒了其他坐在车厢里的人,那几位小超素昧平生的新朋友可能是会错了意,也发出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叫声,争先恐后地跌出了车厢。

小超蹲起身,扶着车门下了面包车。车厢深处躺着的确实是一具不完整的尸体,小超只望了一眼,就想象得到那声尖叫是在什么情况下爆发出来的。手指无意间的一次轻触,反馈到大脑中的却是一种来自于原始蒙昧的恐惧,了无生气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厚重的粘腻,在那之下,则是死气沉沉的肌肉,以及饱受摧残的残破骨骼。

“老板,”小超本能地选择了这个称呼:“你这半扇猪在车厢里都快放出味道来了。”

司机扯下挂在脖子上的蓝白条毛巾,擦了把汗:“那只是一个布景,不用在意。长话短说,你们可能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吧……”

“我知道!”

小超扭头一看,发现抢答的正是刚才扑出车厢,当场跪在地上假模假式干呕的一位老兄。他呕了半天什么都没呕出来,只发出了一连串缺乏感情和深度的咳嗽声,这会儿抢答得倒挺快。

司机深吸一口气,似乎正按照十二步方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你知道什么了?”

“这是主神游戏是吧!”穿着紫色窄腿裤的假呕哥突然兴奋起来:“我们只要在不同的世界中战斗,积累点数强化自身,最后就能获得返回人世的机会!我明白的!我懂的!战斗!热血!友情!”

“……带着一身主神授予的强大能力,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清纯校花美女总裁叛逆少女纯情阿姨重生之都市修……呃。”

世界上当然不存在名为重生之都市修呃的粉红色幻想,重生之都市修车和重生之都市修电脑倒是很常见,也算是一种比较踏实的发展方向。紫色窄腿裤的胡言乱语并不是遵照他本人的意志停在这么一个微妙的时机的,只是因为一柄锋利的小刀恰好停在了他的面前,刀尖离他他的眼珠子只有一截烟屁股的距离。

“闭嘴。”司机说:“不要把无限脂溢性皮炎游戏真的当成游戏了。在无限脂溢性皮炎游戏里受了伤可以修复,但是你一旦死了,你就真的死了。”这其实是一句废话,但是按照司机的经验,“无限脂溢性皮炎游戏”中的“游戏”两个字有时候会造成非常血腥的误会,所以他非得提这么一句不可。

立威桥段。小超一看到这丝毫不令人意外的展开,面孔上的肌肉都有些抽搐。

先前跌出面包车的大妈这会儿已经爬到了五米开外,双前手搭在分隔车道的绿化带上,既想逃又怕引起司机的注意力——奇怪的是,她似乎对被人彻底忽视又有那么一丝不甘心,压低了声音嘀嘀咕咕个不停。

“你们要完成的任务,会被发送到你们手上戴的无限脂溢性皮炎游戏终端上。”小超抬起手腕一看,他的手腕上系着一条轻飘飘的塑料纸带,上面密密麻麻地印着几行小字。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终端好吧……

小超把腕带转过来,只见上面印着一个他从没见过的名字:

姓名:超级秃性别:男年龄:

科别:精神科床号:188住院号:322

主治医生:李三吹

旁边还印着一段条形码。

在这几行暗示着他是精神病人的文字旁,还印着一段条码,就像是一种可以用来验证真伪的渠道,说不定在这串条码背后,还隐藏着一系列可以互相印证的文件和记录。

小超正想提问,一个面相过于和善的微胖小伙已经嚷了起来:“我们不是从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吧!?”

“呵呵,我也不是。”司机把毛巾搭回脖子上:“你们一人还能问一个问题。”

有时候俗套真的是具有魔力的,它们就像执行长期潜伏任务的特工一样,就住在常识先生的隔壁,和常识先生一样时不时会被老婆在脸上抓两道印子。只有听到电台里播送的暗语“三十三,茄子,汽车,两毛五,火箭”之后才会被唤醒,做出常识先生根本想象不到的可怕事情来。

“能给我那把刀吗?”

“能给我那把刀吗?”

“车能给我吗?”

除了小超和那位坐在马路牙子上假装震惊的大妈,其他三位新朋友都在同一时间问出了他们的蠢问题。

“当然不行。”司机收回了小刀,揣回口袋里:“我还要回去准备午饭呢。”他的表情很好解读,这种表情在世界上大多数文化中都被叫做“别逗了”。

他转向小超:“你们俩有问题要问吗?”

“求求你,能放我走吗?”大妈问。

司机拉开车门:“可以啊,你现在就可以走了。你呢?就没有什么想问的了?”

小超扯了扯腕带:“你回医院吗?我跟你一起回去。”小超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征求意见的意思,他已经径直拉开了副驾驶那一侧的车门,坐了进去。

“我要去的方向和你的任务应该不顺路。”司机说。

小超没有理会他的警告:“没事。”

“我要去的方向和你的任务应该不顺路。”司机说。

小超有点不耐烦:“没事。”

“我要去的方向和你的任务应该不顺路。”司机说。

“没事。”

司机的手机在支架上震动了几下,司机走过去拉开车门,点开来看了眼信息。他终于不再重复那一句台词了:“如果任务没有完成,在结算的时候你会被抹杀的。”

小超摇摇头:“你别管,开车。”

又有一条新信息进来,司机扭过头去看了一眼,似乎是接到了新的指示:“好吧。”他连车厢门都懒得拉上,打着了车。昌河小面包吭哧吭哧开动起来,从一干无限脂溢性皮炎游戏的获选者身边开过,并进了车流之中。

“恭喜你了,队长要见你。”司机说,语气中倒没有多少恭喜的意思:“我们中*队也在这个世界有自己的任务,如果你表现好,队长大概是要吸纳你成为我们的新队员。”

小超不做声,只是呆呆地看着车窗外。司机见他这样都有些犹豫,这孩子不会真的有病吧。

车开了十几分钟,司机忽然从胸前摘下他的胸牌,举到面前看了一眼:“任务更新了。”

小超也觉得自己的左腕上有些刺痒,转过腕带一看:“任务:杀死先知。23:59:57”

司机刚想给他细细解释一番,却见小超扯了两下,没扯动手腕上的纸带,缩了缩手,把纸带顺着手捋了下来,直接丢到窗外去了。

司机吓了一跳,踩了脚刹车,后车愤怒地按了两下喇叭。那卷腕带已经随风而去,根本看不到了,他只能继续开下去。

“你把终端丢了干嘛?!”司机实在是想不明白:“完了完了,这下你完了,没有腕带你怎么找目标?”

小超没有正面回答:“开车看路。”

司机打了个灯,往路边并了一道:“我放你下去,你回去找找。”

“这有什么好找的。”小超说:“回去找李医生再打一张就行了。”

司机实在是没想通:“你丢它干蛋啊?”

“痒。”小超回答得很简略。

司机作为经历了无数世界幸存至今的脱发者,早就没把那点刺痒当回事了,他都不记得还有这茬事,一时没反应过来。

司机很想把这个光头青年打出车门去,但是他们在这个世界的任务才刚刚开始,过早闹出动静是很不明智的。这是一个团队植发竞赛世界,意味着其他队伍正隐藏在暗处,等着他们露出马脚。

面包车一路吭吭哧哧吱吱嘎嘎地开过了江,最终停在一道铁门前。小超探头望了一眼,只见门前的牌子上写着风盔城第五人民医院。

门卫捏着对讲机走到门口,看到是院里的车,就打开了铁门:“怎么这么晚回来?”

司机搪塞了两句:“车蹭了下。”面包车的漆面本来就坑坑巴巴的,随便指一个地方都可以算作是新伤痕,怎么说都说得通。

门卫也没深究,他注意到了小超:“你怎么把住院的病人带出去了?”

“小超来帮点忙,没事。”司机挥挥手:“小超乖得很。”

小超乖乖地坐在副驾驶席上,安全带都系得好好的,确实是乖得很。

“别给副院长看到了。”门卫也没把这当作什么要紧事,捏着对讲机快步走回了他的门卫室。今天难得出了太阳,冷是不冷,就是风有些大,吹得人脸皮发裂。

司机把车开进大院里,停在个阴暗的角落。两人下了车,司机从后厢摸出块油乎乎的布,搭在小超肩膀上,把那半扇猪肉给他扛上肩。他自己又抱了一筐菜下来,用胳膊肘把车厢门带上,领着小超往里走。

“我们一会儿要见队长,你别太个性了,好吧。”

在见到“队长”真人之后,小超陷入了迷茫,他不知道司机说的个性是按什么标准来的。后厨里杵着一头金盔金甲的人,看上去是整个团队的二号人物,专门用来给老大吸引火力用的。

小超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丝莫名的愁苦,可能是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要面对的玻璃天花板。这么金光闪闪的一号人放在专门设计过的布景中可能还没那么突出,但是房子一间厨房里,在荧光灯下削土豆就显得过于浮夸了。

小超扫视了一周,终于找见了一名看上去普普通通身高适中的青年,他腰间别着一支造型低调的长剑,剑柄正随着他和面的动作在料理台边缘敲得当当作响,像是扮猪吃老虎之前的热身运动。

小超把那半扇猪肉丢到另一张案桌上,刚转过身,那名青年已经迎了上来,递过一条擦手的毛巾。

“你就是小超吧,欢迎加入中*队。”青年自我介绍说:“我叫李瑞,是中*队的队长。”

小超擦掉手上的油腻,把毛巾塞回青年伸出的手里,根本不接翎子:“没想到你们通讯行业的企业也热衷……”

“我们不是……”李瑞正要说明此*非彼兴,屏蔽词不发音,小光头已经摆摆手跟他说了声再见,熟门熟路地推开厨房门,进了餐厅。

“超少请留步,等一下!”李瑞跟着推开门追了出去,谁知道那个见鬼的死光头走得更快,倒腾倒腾几步就蹿出了食堂大门。他暗暗有些心惊,为了满足几样关键装备的使用条件,他已经加了超过50点力量和敏捷。

就算不刻意加快脚步,他在大部分世界也能被归入轻功略有小成,能高来高去,提着两百块钱的外卖踩着瓦房顶送餐都不会踩塌房顶的中高收入水平江湖人。怎么说也不应该被普普通通的一个小光头撇下。

他猛赶了两步,冲到食堂外的天井里,连点人影都没见着。

他有些丧气,扭头对着厨房里吼了起来:“王钟?你这找的是个什么人?”

“你说把他带回来的!”司机在厨房里吼了回来。

李瑞只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这个世界他们被安排的角色就已经够古怪的了,他们的补充兵则被分配了更为敏感的身份。中*队一开始倒没有大惊小怪,只是静观其变,等任务一出来,主神安排的剧情就变得明朗起来。

他们这次的对手情况不会比他们好多少,他们先接到新人,这意味着中*队提前进场了,他们还能提前布局。如果速度快的话,中*队甚至能在对手进场之前就完成任务,避免一场血战。

李瑞抬起自己的工牌看了看,上面现在写着此次任务的目标:“任务:解救选民。23:27:11”

什么提示都没有,真是活见鬼。那个小光头真的是新人吗?他挥挥手,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也许这个世界并不适合用来培养新人。

不适合被培养的小超提了提裤子,一路小跑到了李医生的诊室,推门就进。这时候诊室里已经坐满了人,一对老夫妇扭着一个小伙坐在医生的办公桌前。

“医生,那我们怎么办啊,我们也急啊。”

李医生见小超推门进来,眼睛也是一亮,不过他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角色里:“不好意思,小超啊,你在外面等一会儿。”

小超心领神会,带上门出去了。老李趁这个机会捋了捋思路,低下头假装研究了好一会儿病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你们两口子先别急……”

“我们怎么能不急?医生你说说看?要吃什么药我们都能买,家里不缺这个钱,但是这样下去日子真的没法过了呀……你说说看……”

诊室里的急与不急持续了一个小时,眼见时间都奔着一点去了,老李才从诊室里出来。他在门口左顾右盼,正要像平常那样径直奔向食堂,肩膀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李医生,我建议你别吃食堂了。”小超说:“食堂那帮大师傅……”他咧了咧嘴,手指在脑袋边上绕了两圈。

不知道为什么,老李这会儿其实也并不想去吃饭,就像他这两三辈子已经吃够了午饭,已经把午饭吃绝了一样。

“我们进去说。”他用后脚跟推开诊室的门,把小超让了进去,又探头望了望走廊两边,这才轻轻带上门。

门一关上,老李就变了脸色。

“超哥,这是怎么回事?”

小超不知哪来的习惯:“别,超级是个复姓。”话一出口,他就觉得有些不对:“不对,我就是姓超的。”话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自己丢掉的住院标签:“对了,我把腕带弄丢了,你再帮我打一张吧。”

老李着急上火:“不是啊,超级哥,我是说我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小超也不是第一次处理这种问题了,他轻车熟路地坐到电脑前,调出自己的病历,选择标签管理-挂失,标签管理-重建标签……

“你是超级秃头人吧。”李医生忽然狐疑起来:“我们之前是在东南亚一个什么岛上吧。”

小超瞪着李医生看了一会儿,这让老李心里有些毛毛的。

“超级哥,你别不说话啊。”

小超斟酌了一下自己的用词:“李医生,我还有些药没吃完,要不给你匀一点?”

“药你还是要吃完……”老李被他的临时角色扰乱了思路,赶紧改口:“超级哥,想想办法吧我的哥。”

小超和已经脱线的李医生完全不在一个频率上:“药吃个差不多就行了。我最近感觉比以前好多了,不想着当超人了,也不想跳楼了,我觉得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老李都快急得哭出来了:“我再当这劳什子医生真不知道还要害多少人,压力太大了,做不下去了。我们前脚还在呃……塔拉坎,这会儿就在精神病院,你就没觉着有什么不对的吗?”

小超若有所思。

“小荣到哪里去了你就没有一点点好奇吗?”

小超翻了翻眼睛:“医生,那个故事疗法不都是去年的事了吗?”

老李也有点懵,他一会儿觉得自己已经在这座医院工作了将近三十年,满脑子都是关于跳槽的欲望和挣扎,一会儿又清楚地记得他那半边小巷向内崩塌成一个全反射克莱因瓶的过程,以及3月11日发生的所有事情。这世界到底怎么了,变化也忒快了,就不能对他们这些老年人更温柔一些吗?

他急急忙忙挤开小超,鼠标一点:“这不就是2017年3月11日吗??”

“3月11日我们不就在塔拉坎城里吗?”

小超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他的病刚有点起色,怎么自己的主治医生反倒给自己绕进去了?

“医生,别纠结了。”小超安慰老李,起身去打印机边等他的腕带:“过完年我就要出院回家去了,那个故事么,恐怕也写不完了。”

老李正想再劝两句,诊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他赶紧拍拍小超的肩膀,坐回自己的座位:“……你要照顾好你自己,按时吃药,明白了吗?”

推门进来的是个护士,漂亮得有些过头,不光和这家集医疗、康复、教学、科研、预防为一体的三级精神病专科医院的氛围不太搭调,甚至和整个人类社会之间都存在着微妙的疏离感。

“小超,跟姐姐回病房了,李医生要吃饭。”护士说着就要来拉小超的手。

其实被拉这么一下,对小超来说是不怎么吃亏的,这么漂亮的姑娘出院以后他也就能在网上看看,就算被印在护士姐姐手心里的法阵炸成三五千片碎肉也值得。

小超握紧住了护士姐姐的手。在这一瞬间,诊室里有人自以为得计,有人在等属于自己的腕带,有人在思考要不要接受那家私立医院的邀请,这样在退休之前可以给女儿攒个首付,虽然结婚的事还八字没一撇,不过……

紧接着一声闷响,诊室里烟雾弥漫。

“哇!”小超说。

诊室里的三个人同时看了看自己的手,老李是被吓得有些魂不附体,其实没根本就没他什么事。小超的左手心里有一团黑印子,他用右手搓了搓,还有点脏,不过用肥皂搓几下应该就能搓掉。

护士姐姐被爆炸掀翻在地上,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抬起右手一看,只看到小超完好无损地站在办公桌边,正扶起跌到地上的打印机。她试着用右手撑着地站起身,但是创面一接触到地面,自从爆炸之后就开始保护她的麻木感也在同时消褪了,疼得她眼冒金星。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左手被法术爆炸碳化的部分刚刚被小超蹭到衣服上,其余部分相对比较完整,糊在天花板上,现在趁热拿个刮泥刀慢慢铲还有希望铲下来。

小超也注意到了护士姐姐正在喷血的手腕,他扶起小护士,驾轻就熟地把门连带门框一起踹到走廊里去。

“别慌,按住伤口。”小超把她扛到肩上,急匆匆出了门,全然不顾小护士的脑门在门框残留的部分磕了一下狠的。

老李扯着自己的头发,这该怎么办,房子,工作,小荣,事故,爆炸,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他慌了不知道几分钟,忽然又听到了一声撞击声。

”哎!老李,我问下,急诊怎么走来着?我怎么好像有点不认识路了。“

030、不一定真实发生过的杀人事件(鱼)

#

风暴中心

风暴开始之后

#

超级秃头人扛着小护士,侧了侧身,又走进诊室里。

“老李,急诊到底在哪里?”

“在一楼……”老李从椅子里跳起来,手还插在头发里:“你把她弄死了?”

超级秃头人居然还笑了一下:“哪里哪里,也就掉了20%血的样子吧。”

“我没跟你开玩笑!”

超级秃头人被这么一说就不乐意了,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随便开玩笑的人。他把小护士放下来,一试鼻息:“这不还活着呢吗!”

李老道卷起袖子,过去试了试小护士的脉搏。她确实还活着,而且小护士被炸掉的那支手也正慢慢长出来。现在手掌已经长出了三分之一,断面上万头攒动,每一棵肉芽上都长着和小护士同样的面孔。

老李抽回手,指着她:“她这算是个什么东西?”

“她和食堂的大师傅是一伙的吧。”超级秃头人估摸着猜了一下。他不太擅长猜测刺客的来源,在想起来问问他们的生平、教育背景和家庭情况之前,他总是本能地抡起膀子把刺客们丢远了。

“她还有同伙?!”老李倒退一步,后腰在桌角上磕了一下:“你见过他们?”

超级秃头人一摊手:“别光说我,你也见过啊,就是食堂做饭那帮人。”

老李有些咬牙切齿:“我就知道食堂承包有猫腻,我就知道,他妈的,我就知道。”不过有些事情他还没想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来……”老李低头又看了眼小护士,不好意思将她这种毫无意义的尝试叫做刺杀。小护士应该也不是被炸昏过去的,罪魁祸首应该是超级秃头人那一磕。

超级秃头人用脚尖捅了捅小护士的腰眼:“他们好像在玩个什么游戏,什么主神之类的。”

“主神游戏?”老李问道,他之前根本没有想到友商会在其中搀一手。

“也不是,名字比较长。”超级秃头人蹲下身,爪子伸向了小护士的胸口。老李这时候一点都不担心超级秃头人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他自己也不是不想心思纯净地……哦,超级秃头人扯下了小护士别在胸口的名牌,翻过来读了一遍。

“你看。”超级秃头人拍拍老李的肩膀:“别看了别看了,你先看看这个。”

李老道拔出视线,往后缩了缩脖子,扶住那张名牌:“这就是一张普通的工作证。”

超级秃头人咦了一声,翻过卡片又端详了一阵:“我看上面写着无限脂溢性皮炎游戏,任务:解救选民。对了,还有个倒计时。”

无限脂溢性皮炎游戏又是什么东西?老李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友商的服务就好。

超级秃头人把那张名牌塞进裤兜里,提了提病号服松松垮垮的裤腰站起来。

这个动作如果经过恰当的剪辑,很容易产生极强的误导性。

超级秃头人刚站起身,后脑勺上就被什么冰冰凉的东西蹭了一下。老李退到窗边,不知道碰倒了什么东西,诊室里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超级秃头人回转身,伸出一根手指,在刺来的剑尖上一点。长剑弯了一弯,撤了力。

“鲈鱼一鳞,出日必……”

超级秃头人:“你把口罩摘了,好好说话。”

李瑞有些气急败坏地把口罩扒拉下去,气势随之一泻千里:“我说龙有逆鳞触者必死。”

超级秃头人表示赞同:“没错,从长期来看,我们都是要死的。不过,你听我说这里有个常见的误会就是……”

误会你妈了个头!李瑞手腕一转,又是一剑刺来:“你今天就要死!”

他以为自己刺出了一剑,这一剑本应该如同毒蛇一般刺出,像阴影一样缩回。然而,此刻他持剑的手僵在了蓄势而出的位置,剑尖顶在了超级秃头人的眼珠上,他甚至能听到金属刮擦玻璃似的噪音。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打法,超级秃头人迎上来用眼珠接住了剑,而且居然能逼得他无处使劲。

李瑞赶紧后撤一步,从剑柄中抽出一根魔杖。剑杖本应该是一体,不过现在看样子维持那柄剑作为伪装只能帮上倒忙。

就算这个神秘的光头练就了一身刀枪不入的功夫,只要魔杖还在手里,他就有办法解决。

在抽出魔杖的同时,李瑞开始想象一只黑脸绵羊,长着一身好毛,屁股肥嘟嘟的那种。同时,目标的真实属性也出现在他面前。变形术是一种细致的魔法,要在理解目标的性质之后再将之变成另一种东西。

李瑞看到了一页稿纸。

“这……”他中断了想象,临时改成一只折纸山羊。

他不明白那页稿纸其实只是一种比喻,是为了让他的人类大脑能够理解而采取的一种折衷。

长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超级秃头人像是得到了提醒,很假地捂着眼睛“哎哟”叫了一声。他以前装都懒得装,这几年看多了网络小说总算是学到了一点,只不过他的演技着实有些拙劣。

他为什么不变?只要是羊就好了,不一定要屁股肥嘟嘟的。

李瑞用魔杖又指了超级秃头人一下。

这次,他看到了一尊泥塑,像是表情很不正经的金刚像。好吧,来一只泥巴羊,再来点彩绘。他会把这只泥巴羊带回家,当作战利品摆在自己的隔舱里。

李瑞这回确定自己的法术命中了目标,一小团无形却扭曲的光线射中了死光头的前胸,他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咩?”超级秃头人也是一愣:“你喺度做咩呀?”

李瑞手中的魔杖向下一指,把目标脚下的地面变成一片泥潭。超级秃头人应该会穿过泥沼落到五楼去,这样李瑞也许能争取到一些时间,把爱丽丝救出来。

但是超级秃头人一步就跨出了泥潭,逼到了李瑞的面前。

“别拿根棍乱指,不礼貌。”超级秃头人夺过魔杖,丢到一边:“几十岁的人了,这都不懂?”他有些可惜地看了看病号服的条纹长裤,裤脚上已经沾了不少泥。

李瑞扭头望向自己的魔杖:“我……”

“哦,对了,我刚就想跟你讲……”超级秃头人终于记起了之前的话题:“你听我说,龙的逆鳞只是一种病变,跟甲沟炎是一样的明白吗?不要到处说什么不能碰不能碰,不碰怎么治呢?不治的话那片鳞片继续往肉里长很容易割破的,伤口不好处理,细菌又多,很容易感染,对不对?”

他很和善地拍拍李瑞的肩膀,这孩子两剑都是冲着超级秃头人脑袋来的,没划破衣服,很懂事,超级秃头人对他的印象很不错。

“就是说,你作为没有经过医学训练的普通人,最好不要根据自己的道听途说到处瞎讲八讲,别人要是听你的耽误了病情,你负得起责任吗?”

李瑞:“不是,我……”

“我也知道你是好意,但是好心也会办坏事啊。”

李瑞:“那只是个比喻。”

超级秃头人恍然大悟:“等下,哦,我明白了。”他望向还趴在诊室里昏迷不醒的小护士:“所以你是那个龙,那么她……”

李瑞等了一会儿,然而超级秃头人并没有把话说完的意思,只是用一种询问的目光望着李瑞。

“所以你们俩是……”超级秃头人重复了一遍,在两人之间比划了一下:“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来着?”

“男女朋友。”

超级秃头人:“所以,那个比喻的意思是……”

李瑞深吸一口气,这对话就显得很尴尬了。脱发者的战斗中总是离不开一些台词,这些台词在合适的时候喊出来,可以给战斗的节奏定下基调,以此为基础来建立一种气势。有些台词很帅,有些台词没什么道理,也有些台词很帅很没道理,但是不管是什么时候,自己来解释台词都有点怪怪的。

他清了清嗓子:“我是说她是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谁碰她我就弄死谁反正就是这个意思……”声音越说越小。

超级秃头人搞不懂恋爱中的弱智逻辑:“这也不用喊出来吧。”

李瑞当然不好意思当面讲他那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这种事做起来已经显得戾气太重,有点被害妄想狂的味道,要是超级秃头人多追问两句,解释起来就更傻了。如果李瑞还需要继续拖延时间,他是会解释的,但是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他讪讪地分辩说:“就是为了营造一种气氛,您说得没错,其实是可以不喊的。”

超级秃头人哦了一声,从裤兜里拿出那张卡片,递给李瑞:“我就拿她这张工牌看了下,这不算碰她吧?”

李瑞双手接过无限脂溢性皮炎游戏终端,冷汗都顺着鬓角流下来了:“不算不算。”

“那我不用死咯?”

“不用不用。”

“你也不会砍我了咯?”

“不会不会。”

超级秃头人也没把这当回事,只是叮嘱他:“你要砍也不是不能砍,就是记得接着砍脑袋,别砍破我衣服就好了——当然你砍我身体我还是不会受伤,就是会很生气,这你能理解吧。”

超级秃头人打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李瑞的那身黑色皮风衣,相信他对自己的外表也有些最基本的追求,应该是能理解的。

李瑞乖巧地回答说:“能,能理解。”但他的眼神明显不很老实,像是注意到了超级秃头人身后的变化。

他话锋一转:“我相信你也能理解,我们需要一枚筹码,一件抵押品。”免得在任务中途被超级秃头人横插一杠,而且这么做也很解恨。

超级秃头人闻言扭头一看,诊室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家伙。超级秃头人本应该听到或者嗅到这些变化的,只是他刚刚醉心于教育年轻人,忽略了李老道的安危——再说,老李又不是什么路易斯莲恩,谁会专门留意他啊?

李瑞和他的中*队好像是犯了想当然的毛病,因为那个金甲帮厨正张开他那一身闪闪发光的硬壳,把李老道包进去。

“不要试着跟踪我们,去完成你自己的任务,我们去完成我们的任务。”李瑞也不敢逼得太紧:“不要动手,动手他就死定了。”

他捡起自己的剑,还剑入鞘,又挥手招来魔杖,随手一指把软化的地面还原:“别跟来。”

超级秃头人朝他走了一步,李瑞举起魔杖:“别跟来,乖。”

超级秃头人停下脚步:“我还有两句话要说。”

你怎么有那么多话要说?

“你什么都别说了。”李瑞倒退几步,进了诊室,抱起了倒在地上的小护士往窗边退去。走廊两头已经挤满了人,他们已经暴露了,可能用不了多久就会上午间新闻,必须快速行动起来。

李瑞用魔杖一点,用封门术修复了诊室的木门,将之加固成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

金甲帮厨握住洗手池的水龙头:“我先下去了。”说着,整个人化为一团流动的金属融进了水管里。

李瑞爬上窗台,从风衣的内袋里抽出一卷内置耗材的卷轴,施展了一个从物质世界暂时借走质量的轻羽术。他正要把小护士也抱上窗台,忽然看到房间里还杵着一个人。

怎么又是你这个死光头?!

超级秃头人后退了一步,站回被他撞开的洞里:“别紧张。我还是不放心……”

李瑞哪管他还要放什么黑屁,抓住小护士的肩膀,一齐往窗外一翻。两个人像张纸片一样轻飘飘地朝地面飘去,食堂的那辆破面包车就等在下面,躲在里三层外三层等着看跳楼的人群外。

人们本来等着看的是李瑞要死要活,撕心裂肺,或者简单直接的“啊————啪!”,没想到他们居然是轻飘飘随着风荡下来的,不由发出了一阵惊呼,人群也散开了一些。

李瑞借着风势,歪歪扭扭地飘向面包车。眼看快着地了,人群中忽然走出一个光头,不,不是一个光头,就是那个光头。

“砍了那老头。”李瑞狠狠心,也不怕撕破脸了。手上有人质还能这么憋屈,他还是头一次遇到。难道刀枪不入就能为所欲为了?

超级秃头人在隔空喊道:“别伤害他!”人却没有继续往前走,很有些投鼠忌器的意味在里面。

在围观群众听来,这其中又蕴含了一段混乱又有趣的情感故事,非常值得回味。这句台词来得有些晚,但显然并没有影响到它的表现力。

李瑞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面部表情的变化,他确实放松了一些,毕竟局势已经逆转,现在总该轮到那个死光头提心吊胆了。

超级秃头人其实只想简单介绍下正确绑架李老道李经理的方法,以及怎么用正确的方式来进行威胁。

比方说……很多人都不知道在光天化日之下砍老李的头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处,除了场面大观众多以外,最多也就只会让老李在经济上承受一点损失,没人会怕的。凭超级秃头人的记忆,老李大概会化作一股阴风,从皮囊里呼啸而出,在法场上环绕个几周打了广告再走,有时候也会把事先准备好的名片从角落里吹出来撒得满地都是。

绑架者从此之后就要时时刻刻提防一股阴风,提防一股风耶!绑架者就算能从老李的报复中幸存下来,也极有可能罹患创伤后应激障碍之类的精神疾病……

至于像那位金甲老兄那样把老李吞下肚去么。超级秃头人担心的就是这个,这其实是一种非常常见的错误做法。老李虽然看上去是个人,走起来像个人,**叨叨的时候听起来也像个人,但是他作为食物根本就是一颗包裹着杏仁味糖衣的氰化物毒丸,哪怕只是含在嘴里也是极其危险的。

金甲人当然没有上过200课时的正确绑架李老道101课程,他一听到队长的命令,就分出了几片甲叶刺进自己的盔甲内,用力一搅。被他吞进盔甲内的老头一声都没叫出来,就被搅成了碎片。金甲人低头一看,却没像往常一样看到顺着甲叶的缝隙流出来的血,只有几丝淡淡的黑烟冒了个头,又缩了回去。

“怎么……”金甲人意识到情况不对,正要提醒拉开门上车的队长,他的意识就被什么东西往后一拽。

自从化身为这套盔甲以来,他一直从头盔的狭缝后观察这个世界,那道狭缝就像是他的自我意识通往外界的窗口。现在,他被拽到一片浓重的黑暗中,离那道狭缝足有几十米远,在他与狭缝透进来的光线之间,隐约可以分辨出一排又一排千篇一律的格子间,好像是一间熄了灯的办公室。

“队长!小心!”他的声音在空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回荡,只有种在小花盆里的仙人球听到了他的声音。

李瑞浑然不觉,钻进面包车,魔杖在车厢壁上一点。整辆车就此凭空消失,世界上不会有人记得还存在过这么一辆面包车。当他们重新回到现实世界的时候,这辆破面包车可能会因为使用没有注册过的假牌照被交警拦下来,不过办法总比问题多,船到桥头自然直。

司机王钟见队长上了车,一踩油门,面包车从虚影一般的人群和建筑中间穿过,开上了路。

“她怎么样?”金甲人听到自己瓮声瓮气地说。

李瑞扶着爱丽丝靠着车厢坐下:“没事。过一会儿就该醒了。”

“任务目标在哪里?”金甲人又问。

李瑞一皱眉:“不是商量过吗?”他反应很快:“你是谁?!”

金甲人答道:“我只是想和你谈谈。”

司机听到这话心里一紧,猛打了一把方向盘。面包车在路中心打横,在虚影间翻滚了起来。

车里的人被这场小车祸颠得七荤八素,李瑞被甩到了车厢门上,金甲人也摔到了他身上。他转过魔杖,开始念咒,下巴却被金光闪闪的拳套砸了一下狠的,差点咬断舌头。

面包车又横滚了一圈,甩掉了车门。司机王钟掏出手枪,想从驾驶席爬过来支援车厢里的战斗,但是一道射线在金甲人的胸甲上折射了一个角度,在王钟的大腿上烧了个洞。司机痛叫一声,跌了回去,在挡风玻璃上砸出了一片蛛网般的裂纹。

“我们好好谈谈行不行?”金甲人说。老李夺舍之后,倒没想要扣着金甲人的意识当所谓“抵押品”。借人身体一用是一回事,走抵押流程还要做估值,实在是太麻烦了。

李瑞一看法术无效,在一片混乱中抓住爱丽丝的肩膀,两人一起从被甩飞的车厢门飞了出去。一离开车厢的范围,他们就脱离了相位转移的效果,落到了大街旁的人行道上。

“我们这是在哪?”小护士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只觉得脑袋侧面一阵一阵的胀痛。

李瑞把魔杖往怀里收了收:“医院外面。”

小护士捂着脑袋,提醒他:“小心那个医生。”

李瑞现在当然知道要小心那个医生,他已经吃够了苦头了。话说那个死光头到底是什么人,他怎么和这么强大的剧情人物联合在一起的?中*队比新人提前了几个小时进入剧情世界,他们都确认过了会被新人替换的角色,那个小超肯定不是特殊的剧情人物,也不是来自其他小队的。

他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我们已经暴露了,现在去不了机场。”李瑞含混地解释说,不想细谈他所遭遇的挫折。

中*队之前通过支付点数额外获得了一些情报,当然这样的情报只能提供一个粗略的范围,他们只知道自己的目标在孤独城。王钟为全队订的机票是下午四点起飞,晚上六点到,考虑到可能的延误,他们今天午夜之前总应该能够抵达孤独城。

在竞争队伍随时可能进入剧情世界的情况下,民航客机是一种相对安全的长途旅行手段。大部分竞争队伍都没有截击民航客机的能力,就算在起降阶段动手,也会对剧情造成巨大的负面影响。

小护士扶着李瑞的肩膀:“王钟呢?大个儿呢?”

李瑞搂着她,让过一辆自行车,往小巷里一转:“大个儿被人控制了,王钟稍后会来和我们会合。”

小护士也知道情况危机,她摇身一变,浑身上下的肉芽翻卷着改变了形态,给她换了个造型。

李瑞本以为他可以在事情闹大之前就解决掉这个来路不明的“小超”,在飞机上他还能进行一次不完美的冥想,所以在使用法术的时候有些大手大脚的。这导致他现在不得不使用一些昂贵的消耗品,来弥补先前因为掉以轻心犯下的错。

他从风衣内兜抽出另一卷价值不菲的卷轴,试着召唤一头天界生物。卷轴里包含了一颗天马换下的牙齿,十三枚精金铸造的天界辅币,都是极为稀有的施法材料。

见李瑞已经靠着墙壁展开了卷轴,刺客术士爱丽丝也张开了伪装结界。午后时分,小巷里充满了安静又懒散的气息,应该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撞进结界里。她只要施展一点障眼法,免得路过的闲人看见施法时的奇光异彩就行。

李瑞往卷轴上注入了一些法力,连通了法阵另一边的世界。和以往有些不同的是,这会儿天界居然有些湿湿的。不过这也很好理解,没准天马这会儿正在饮水,也许那边正在下雨,谁说得准呢?

他继续推动法阵,通往天界的开口正在小巷上方成型。李瑞开始隐约听到来自天界的美妙音乐,一个意识终于响应了他的呼唤,正往出口这边赶来。

“你最好穿暖和点,一件风衣是不够的。”爱丽丝忍着头痛叮嘱了一句,好像说些闲话能够削弱疼痛和晕眩一样。她的障眼法也只做了个马马虎虎,不过这应该够了,现在这个时候不会有人仔细观察这条破巷子。

李瑞没有分神回应,他给出口设定了一个35秒的倒计时,刚好够天马通过天界的出口闪亮登场。这样一来,他还能省下一些法力,好应对路上可能发生的意外。

然而,天马迟迟没有出现。

一滴水透过闪闪发光的天界出口,滴在了李瑞的手背上。他抬起头,只看到了一轮黯淡无光的巨眼。他忽然觉得觉得有些呼吸困难,整个世界都好像压到了他身上。他抬起眼睛,只看到通往天界的洞口正在快速缩小,洞口后,确实是有一只巨眼正瞪着他。

李瑞在巷子的地面上扑腾了几下,甩开盖在他身上的衣物,那张卷轴已经化作了飞灰,十三枚金币也随之而去了,只有天马的牙齿落在了地上,弹跳了一下,落进了排水沟里。李瑞在窒息的痛苦中奋力转过身,只看到了一大滩鱼苗堆积在他身边的地上,扑棱扑棱地做着垂死的挣扎。

“爱丽丝……”李瑞喘着气,他的鳃不是为在空气中工作而发育出来的,这会儿,他血液中的二氧化碳含量正在升高,开始让他昏昏欲睡。

“阿瑞,阿瑞……”鱼苗们露出了爱丽丝的面孔,它们正在齐声呻吟,时间已经不多了。

031、不一定真实发生过的杀人事件(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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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定在风暴中心

有可能在风暴开始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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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道站在巷子口,习惯性地伸手到口袋里摸手机,结果他的金拳套撞在金甲叶上闷闷地响了一声。

“没事没事,没刮出痕迹。”

李老道的意识深处有个声音不满足于这样的敷衍,在格子间里大发雷霆,连续踢倒了几张桌子。于是老李只能低下头,把那片甲叶掀起来给他看:“说了没划到……”

在离巷子口不远的地方,一条扁扁的巨鱼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就连鳃都不扇了,看样子已经彻底完了蛋。在死鱼旁边,还堆着一大滩银光闪闪的小鱼苗,这会儿也正发出刺鼻的腐臭。

“你平时捂鼻子是怎么捂的?”老李问金甲人。金甲人的意识气哼哼地把一台显示器从桌面上拽下来,还在上面踩了一脚,显然不乐意提供什么建议。他的这种反抗行为倒是有可能对老李的心理健康造成一定的影响,不过那肯定是老李思维中的小小办公室结束休假之后的事了。

他屏住气息,凑近了一些。这两堆死鱼的尸体里已经没有鬼魂残留在上面了,抛开难闻的气味和正快速腐烂的尸体不论,这现场也太过于干净了。

“这现场也太干净了。”有人在老李身后说。

老李叮铃哐啷地扭过头一看,发现他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穿着连身工作服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正提起自行车放下脚撑。

“哟,李经理,好久不见。”维修工锁好车,提着工具箱走过来:“这是你弄的?”

老李摇摇头:“我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工人探头望了眼那两堆死鱼,蹲下身把工具箱放在地上打开,从里面掏出一具防毒面具戴上,又拿了柄螺丝刀捏在手里。

要放在平时,老李肯定不会乐意让友商当面抢他的生意。但是现在这会儿情况特殊,老李自己都找不到可以对话的鬼魂,他倒不如后退一步,看看别人是怎么做的。

维修工用螺丝刀撩开了地上的那摊衣物,从皮风衣下面翻出了一张卡片。他小心翼翼地捏着那张卡片看了看,唔了一声。

“谁跟我解释一下这个无限脂溢性皮炎游戏是什么?”工人从衣兜里抽出一只塑料袋抖开,把那张卡片丢了进去,封上口:“谁知道这个无限脂溢性皮炎游戏是什么?”

无人响应,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尴尬。

“我以为这是贵司的服务。”老李说。

维修工看起来不光有些惊讶,还隐含着一丝愤怒:“我……”他把装着无限脂溢性皮炎游戏终端的塑料袋丢回工具箱里,有些焦躁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消毒液,在手掌中间挤了一点,揉搓起来。

“这确实是我司的服务,这整个场景都是。”工人挥了挥手:“但是我们一直使用的是主神游戏这个名字,这是我司的注册商标。”

老李知道他们的竞争对手对知识产权有些古怪的执着,总是语焉不详地提到他们“注册”过“登记”过,或者拥有某项“独占”权利,却从来不肯明说这些权利取得了谁的背书。替代生命集团对此秉持着一种默认的态度,他们双方在上一次冲击中受创颇深,没有必要为了重新明确双方利益的边界再起冲突,于是就这么保持着一条暧昧的界线。

“这位李瑞先生,还有现在被你控制着的这位姜宝宁先生都是敝司的客户,如果你回去查看1998年的相关档案——我记得99年初有一份白皮书也包括了1998年度所有‘预定特权用户’的名单——你就可以看到他在意外死亡之前与敝公司签下了一份合同。”

老李叮铃哐啷地耸了耸肩,他现在联系不到替代生命集团,无从查证,不过对方也不会在这种问题上撒谎。

“那么,谁来告诉我,这个无限脂溢性皮炎游戏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刚才是你们谁提的工单?”工人有些郁闷,同一个问题问三遍就说明他确实没什么办法了。

维修工很纳闷,他在oa系统上收到了一份故障投诉,说是某个用户召唤的东西没有送到。当然,要说纳闷,实际上那匹天马也很纳闷,它正正等着通过传送门呢,闸机忽然就在它的前后腿之间合上了。这倒不算很奇怪,召唤术被打断是常有的事,一般来说天马和其他神奇生物总要在休息室里等到最后一刻,等助理确认过召唤仪式成功之后,才去传送大厅等着出门办事,反正在过场的时候还得播放一些华丽的视觉效果。奇怪的是领班告诉它,召唤术确实成功了,施法材料也被消耗了,只是他们没有收到,所以天马也不能回去休息室享受spa,只能继续在那干等着现场人员去解决“技术问题”。

老李刚把王钟送回医院,一时找不到人解答这么个问题。能回答问题的只有闷闷不乐的姜宝宁先生,此刻正萎顿在一张椅子上。

老李打开了办公室里的日光灯:“你们之前玩的是这个‘无限脂溢性皮炎游戏’吗?”

金甲人见灯光亮起,似乎更加郁闷了:“是啊,呃,好像是吧,好像不是……这很重要吗?”

这要是问老李,老李肯定觉得不重要,但是那位姓名不详的维修工肯定不这么认为。

“他说是也不是。”老李简要地转述了金甲人的回答。

维修工看了眼表,有些不耐烦:“你能不能让我直接问他?”

老李仰头望了望天色(头盔在背甲的后颈部分狠狠刮了一下),天上没什么云,不过好在阳光也不怎么刺眼。

“你叫他别轻举妄动。”老李有些不放心,缩回他自己的意识里和姜宝宁老兄又沟通了一番,这才打开他那一身金甲,化作一股阴风飞出来,带出了一些属于“李医生”的衣服碎片。

金甲人刚刚重新夺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他就发现在这个瞬间,他其实并不能扑上去卡老李的脖子。其一当然是因为谁都没法掐一股阴风的脖子,这同样也是人们化作阴风之后总忍不住会搞恶作剧的原因。其二是……金甲人这会儿觉得奇痒难忍,他差点忘了自己平时是怎么挠痒痒的,显然老李在控制他身体的时候也不知道,各种奇奇怪怪的不适在这一刻一齐爆发出来,激得金甲人在原地跳了几下。

“姜先生,请到这边来,配合我做个简单的测试。”

金甲人还以为只是接上几个电极什么的,还想着此仇不报非君子,转脸就见那维修工抽出一柄瑞士风格的斧枪当头劈来。金甲人抬手一接,斧刃已经从双掌之间劈下,把他整个人都被劈成了两半。

维修工把手上的debug工具靠墙立好,冲老李点点头:“让您见笑了。”

老李一见没有什么血丝糊拉的场面,放下心来:“没事,你忙你的。”

维修工把金甲人扒拉开,探头进去查看了一会儿,又回到工具箱边取了支手电。

老李凝聚了一个差不离的人形,就像是一张没对好焦的照片,背对着检修现场,他总不方便窥探竞争对手的商业秘密。在他身后,维修工时不时操起debug工具,像斩烧鹅一样把金甲人剁成几块细细研究起来。

超级秃头人呢?

自从被抓以来老李就没瞅见超级秃头人标志性的光头,实际上,自从他走进这条小巷起,他连一个正经人类都没见到。

“我把附近的非关键角色都关了。”维修工从一地零碎中抬起头。

“同样作为死后世界,咱们两家之间应该有些共同点的吧。”老李问道:“你们这个游戏中的死亡算是个什么机制?”

维修工笑了笑:“你明明知道的。神话娱乐城(中土)是一个通过概率游戏和硬核团队竞争角色扮演游戏为死后意识提供服务的非营利性机构。”也就是说,他们并不收取什么东西,只是消除一些信息。

老李一听那名字就脑仁发疼,早在一个多世纪之前,他们的这家竞争对手就已经把广告打得震天响了,其中一些宣传语的用法至今还铭刻在许多普通人的潜意识里——“全球最大的亡魂娱乐场所上线啦!性感古神在线发糖……”许多人听个开头就能倒背出来。

“他们把自我意识当作筹码投入这场游戏,当然也可以赢得筹码出局。只是在中土这地方,遵照当地法律法规的规定,所有的筹码都不能重新转换成现金,我们也不能从中抽取现金分成。”维修工叹了口气,开始把金甲人的零件装回去:“所以我们现在是一家非营利性的机构。”

“那边那位李瑞先生呢?”

维修工把金甲人拼了个大概齐,摆在地上。金甲人呆愣愣地一动不动,像是被施了什么定身法一样。

维修工抬头看了老李一眼,大概是觉得老李的画质有些伤眼睛,又低下头检查起组装的结果:“大概是出局了?也有可能正在旁观……我等会儿查一下。”

他没有提到李瑞可能已经被彻底抹消了“自我意识”,这是两家企业之间意识形态上的重大分歧。其实这会儿在场的两位都心知肚明,谁都不用当那个不会聊天的人,把这点摊开来细说。

老李在原地回旋了一下,卷起了地面上的几张枯叶:“你看那是不是他?”

维修工刚刚浏览过金甲人的记忆,看到老李的样子有点眼晕。他隔着工作服挠了挠腰侧,跨过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金甲人走上前来。

“哪儿呢?哦……好像是。”

在大街中央,差不多就是之前发生车祸的地方,李瑞正跪在地上,试图抱住什么东西,但是老李显然什么都没看到。

维修工摘下帽子,揣进裤兜里,把防毒面具推到头顶上摘下来:“奇了怪了,李经理,你看到他前面有什么东西没有?”

老李晃了晃脑袋,又好像没晃,也有可能晃了,大致上处于一种晃又不晃的状态,说不准,他这副模样确实很难看清楚。

“我没看到什么东西。”他最后有些犹豫地给出了一个结论。

维修工从口袋里掏出另一顶帽子,翻了个面抖开,戴在头上。那顶帽子的造型有些夸张,尖尖的一个锥顶上挂着一颗软绵绵的五芒星,帽子上也印着同样的图案。他从工具包里抽出一柄改锥,在指尖一转,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把它变成了一支魔杖。

老李望着他那身缀满了星星的法袍,也有些目瞪口呆,他自己就想象不出这么好玩的手法,更何况人事部门也不会允许他随意转变角色。而神话娱乐城显然是一个更为注重效率的组织,老李虽然早就听说过他们的减员增效运动,却没想到实际上是这么个样子。

随着全身造型的改变,维修工的维修工表情——那种无论其他人提出多少傻问题,提出多少建议,无论庸碌的凡人假装自己多明白故障原因,都要按部就班按照标准化的流程做完检测收工下班的维修工表情——也像潮水一般褪去,只剩下一种大法师特有的庄严。

在大街中央,李瑞膝行着往前挪了几步,一个没跪稳,扑倒在地上。他挣扎着往前爬着,想要追上某个遥不可及的目标,忽然又被什么经过他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他扑过去试图抱住一团空气,当然扑了个空。

法师又往前走了几步,有些懊恼地捏了捏额头,用魔杖在空中划出一个复杂的图形:五芒星的三个角接着一坨类似功放电路的……复杂图形。

这下他总算听到了李瑞的喊声:“……你了,别过去,求你了,我跪下来求你了,别过去。”

话没说完,李瑞扑出去不知道抱了个啥,总之又一次失望了,他脸上甚至露出了一副哭像。

“他在这儿折腾多久了?”

老李这会儿就站在法师身后,好像耸了耸肩:“我刚看到他。”

法师试着把李瑞的鬼魂提取出来,也许可以放到一个测试环境里慢慢研究,但是他显然失败了,李瑞还跪在那里,试着抱住什么东西。

“他那个女朋友又是个什么东西?”老李想起来问了这么一句。

法师后退了一步,躲开扑过来的李瑞。李老道饶有兴致地盯着他,想看看自己的同行能耍出什么新把戏。

法师狐疑地回望了一眼,从法师的长袍上撕开了一个隐藏在星星下,用魔术贴搭牢的口袋,从里面抽出一支手机。

实话说,这倒是挺叫人失望的。

法师一手扶着他的尖顶帽,低头看了会儿手机:“不,她不是……她只是个角色。”也许在很久以前,曾经真的存在过爱丽丝这么一个人,但是她和李老道见过的那位年轻女子肯定不是同一个人。就像从一颗已经被人遗忘了的种子中长出了满园野草,而爱丽丝只是其中最普通的一株。

“先进语义智能应答章节,我们管她叫‘恋爱中文房间’,她只是个普通角色。”她只是一面镜子,重复着用户的心声,呼应着潜藏的需要,甚至连她的外貌也在随着变幻的人心慢慢改变,调校成某个人心中最完美的形象。她只是神话娱乐城庞大系统中的一颗小齿轮,而且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那一颗。

老李不方便做出什么评价:“我以为你司只是提供一些美好的体验。”

“总不能全是美好的。“法师解释说:“我们以前也试过,但是他们很快就腻了。”

“他这样有点可怜。”

“他会熬过去的。”法师的结论显得有些冷酷,不过他们俩都知道,这话说得没错。

人类总是暗藏着一些他们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坚韧,他们总会熬过去的。

“人是一些健忘的小东西,我们会给他找点新的甜头。”法师说:“我们现在拿他没有办法了,我回去以后会关掉这个场景,看看问题出在哪里。”

他见李老道还留在原地没动,提醒说:“你所见的所有东西都是敝司的财产,想怎么离开都请自便吧。”

“我离不开。”老李说。

法师收拾起华丽的星星长袍,重新变回了那个维修工。他把螺丝刀插回口袋里,把头顶的尖帽拍扁,走回那条巷子。

“我和我的朋友是被别人送到这里来的……”老李飘飘忽忽地跟在后面:“我那个朋友现在联系不上,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维修工捡起倚在墙上的斧枪,塞进工具箱,探出一只手穿过无数墙壁揪了个人回来。

“这是你朋友?”维修工抓着王钟晃了晃,同样一巴掌把他拍扁,卷成一卷丢进工具箱:“我要拿他回去跑几个测试,十五个工作日之后再来我办公室领他吧。”

“不不不,是个脑袋光溜溜的……”老李看着维修工又一巴掌拍扁金甲人,叠巴叠巴折成一小摞,夹在工具箱的盖子上。

“你觉得他有可能跑到哪里去呢?”维修工漫不经心地问道,还是那副维修工的表情:“我一会儿要关掉这个地方了。”

老李急了:“你可能不明白,我有个朋友在这里。”

“我明白。”维修工:“但是我一会儿就要关掉这个地方了。”说着,他解开自行车的锁,把工具箱夹在行李架上,用两条弹力绳扎好。

这时候就不是用规章怼他或者喊着要见他领导的时候了,李老道知道,按照友商的尿性,维修工很可能摘下帽子摇身一变,当场就变成他自己的直属上级。

“稍微晚一点怎么样?”

维修工扬起了眉毛:“多晚?”

“明天早上你上班的时候。”

维修工把车往前一推,踢起脚撑:“算20个小时好了。”他看了眼表:“明天上午11点拉闸,9点以后你要是出不来可以联系我。”说罢,他跨上车,挥了挥手算是道别,刚一骑出巷子就凭空消失了。

就在李老道担心超级秃头人的时候,这个光着脑袋的超人正站在一间公寓的防盗门前。

门上歪歪扭扭地贴了个福字,为了让开猫眼,贴得有些偏左,而且显然也没有考虑好到底应该是正着还是倒着,门框两侧贴了副关于丝路和小康的春联,看上去就像是为了融入环境匆匆挑选的伪装。

超级秃头人拉开虚掩着的门,一具死得不能再透的尸体顺着墙壁滑倒下来。他中午见过的那位中年妇女胸口开了一个大洞,透过洞口都能看到走廊里的水泥地面。这一组double-tap的第二发击中了她的右眼,掀飞了半边头盖骨,留下了一个血肉模糊的截面。

超级秃头人踢开落在她身边的法杖,这柄法杖都和窗帘杆差不多长了,杖头上镶嵌了一些应该很华美的宝石。只是这时候所有宝石的光芒都已经暗淡下去,失去了吸引龙和乌鸦的特质。这么一件武器在其他场合也许能发挥出超凡的功效,但是在cqb战斗中能起到的作用就很有限了。

屋里的战斗围绕着主卧室的门展开,此时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互相造成了一定的伤亡。

穿紫色窄腿裤的青年男子(头发茂密)手持一把安装了lvoa-s护木的短管型ar,正隔着一道脆弱的木门扫射,枪口焰填满了过道狭小的空间,在暂停了的时间中,一团光球就像一朵刚刚好遮挡了阳光的云彩,软绵绵地包裹住了射手。他的搭档倒在了走向过道的路上,干净利落的两枪,第一枪似乎被什么护盾偏转了,第二枪炸飞了他的两三支脚趾。

超级秃头人把射手提起来,放到一边,踢开门走进房间。门后,一个发际线水平很令人担心的男青年正趴在地上,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柯尔特m1911瞄着门外,却还没有开火。超级秃头人蹲下身,凑近了一看,他正瞄着门外的目标,瞄准点很鸡贼地放在了大腿的高度——人在面对危险的时候,总是会优先保护自己上半身的重要器官,头部、胸部、腹部,而且这些部分很可能覆盖着护甲。但是腹股沟和大腿上同样分布着一些关键的大动脉,只要透过门打中一枪就能使对手丧失战斗力。

床底下还躲着一个女孩子。

超级秃头人意识到微秃青年正处于两难的境地,他自己应该不是对手的主要目标,只是一道拦在目标之前的路障。因此,他不能冒险让自动步枪射手冲进屋,当然也不能顶着火力冲出去,只能等待一个时机,在对手清空弹匣退回掩体后之前重伤他,从而获得一点主动权。

超级秃头人绕过一只跳在空中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的黑猫,朝着腕带指示的方向走了两步,掀开钢丝床,把躲在床下的女孩子拖出来。小姑娘双手抱着头,好像在嘶声裂肺地尖叫。超级秃头人只能把她翻过来,唔,有点眼熟。

好像在老李家见过。

超级秃头人把那只黑猫从半空揪下来丢到床边,猫背上的毛都炸了,带来了一种异常蓬松的手感。黑猫挡在了一团无形的热气流之前,超级秃头人挥挥手就把那团气流驱散了,走到床头柜前,从充电线上摘下一支手机。

自从超级秃头人一走进这间房间,有一个声音就一直在催促他:“杀了她,杀了她……”真的很烦人。

超级秃头人被吵得头痛:“好好好,等会儿杀,别吵了,一会儿就杀。”如果她在手机上设了密码锁的话。

但是那个声音不肯放过他:“别玩手机了,快杀,就现在,快。”

超级秃头人折腾了两下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了一个名字:“苦闷先生”,还附带了一张照片,差不多就是老李平常说“唉你别这样”或者“我也不想这样”时的表情,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抓拍的。

032、不一定真实发生过的杀人事件(后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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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在某场风暴的中心

也有可能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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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立荣从监视器前坐起身,伸了个懒腰。和往常一样,a101站的又一个不眠之夜走到了尾声。

这好像有点不对。

肖立荣拿起杯子,杯里只有一层泡过太多次的冷茶叶,连苦涩都不剩多少,尝到嘴里的只有冰冷。

就像包裹住她的那个全反射球面。

肖立荣摇摇头,不敢深究这个念头的来源,如果这是某种思维植入就糟了。她的长老评估就在今年,也不是说她一定要在今年和来娣争什么,她只是不想因为脑子里随机出现的某个古怪点子提前输掉。

来娣?

肖立荣回头望了一眼鱼缸里那条翻着肚皮睡觉的大鱼,他是d37f站配属的一支考古队的一员……曾是考古队的一员,现在,除了他那张古怪面孔上像人的几个部位,根本看不出来他曾经是人类中的一员。

肖立荣在a101站的工作,是评估被回收的art-35幸存者是否还能以当前的形态继续为基金会服务。肖立荣候补长老是评估委员会的一员,不过除她之外,其他委员们只会在闭门听证会上出席,做出最后的判断。

现在看来,幸存者的状态都不太好,至少肖立荣自己肯定不会给出“适合继续服役”的意见的。刘铭全已经是所有幸存者中表现最为积极的一位了,但是他现在甚至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情况比他被回收时更糟。

肖立荣推开转椅,在狭小的观察室里来回踱了几步,扶着腰晃了晃。这种长期看护的工作日夜颠倒,稍微不注意就会长胖,也不知道还要再熬几个月才是个头。她看了眼表,换班的人大约会在餐厅那里多耽搁一会儿,不过也用不了几分钟就会推开门进来了。

她解开实验袍,套上一件连帽的运动服,把裤腰往上提了提。一摸到自己腰间新长出来的赘肉,肖小姐的表情就垮了下来。

就算在地狱工作也比基金会好吧,肖立荣的记忆给她自己找了一个很有说服力的论据,替代生命集团虽然也不怎么遵守八小时工作制但是员工食堂的伙食相对更好一些。

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到底是哪来的?

肖立荣扶着桌子又观察了一会儿刘铭全的生命体征指标,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这些指标一路滑坡,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当然,似乎也没有突然恶化的迹象。

a101站的医护小组有60余人,分摊到每间病房的人力只是刚好够满足倒班的需要,不足以应付任何突发情况。于是肖立荣和其他研究人员也加入了倒班的序列,而且往往排的是夜班。

这样一来,他们解放了医护小组长期连续倒班的压力,也更方便研究人员对幸存者们进行研究,幸存者们在夜间神志稍显清醒一些,可能是生物钟的作用。

按照肖立荣的记录,刘铭全的语言能力在回收后到第一次听证会之间发生了一种退行性滑坡,直到最近才开始有所改善。现在刘铭全已经重新学会使用三个词语来表达意思了,但是他的理解能力还是很糟糕。

肖立荣盯着心电图,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今天她感觉格外怪异。她知道自己有很多工作要做,但是在这个瞬间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忘记怎么去做了。有一份观察记录表摆在她面前,上面的每一个字她都认得,但是合在一起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去解读,她甚至开始恐惧表格上留出的空格。

就在肖立荣不知所措的时候,她身后的门开了。

“你今天来得挺早啊。”肖立荣还以为是来接班的浅间,头也没回就开始收拾她的东西。她用脚把运动包从桌底踢出来,同时整理好桌上摆着的几个文件夹,码成一摞,一伸手抓住挂在椅背上的实验袍就往包里塞。

“招娣。”

肖立荣正提起运动包,听到这声招呼,僵立了片刻。她把那几份要带走的文件装进运动包的侧袋,这才转过身来。

门口站着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浅间研究员探头探脑地站在她身后,已经意识到了气氛的变化,只不过一时没想到脱身的办法。

“哦,原来是肖待定候补长老啊。”肖立荣听见自己这么说,重音放在候补上。

站在门口的女子容貌和肖立荣极像,但是肖立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个自我却不敢贸然相认。她曾经想象过自己失散的妹妹会长成什么样子,在接引亡灵的道口等待了许多年,但是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象过这张三十四五岁的面孔了。

“我们自家姐妹就不要这么生分了。”那名女子说。她的面相有点像是过于刻薄苛求的女职员,只是少了一份市侩,嘴角微微向下撇,似乎是在无数次责难中养成了习惯。她轻轻侧转身,让身后的豆芽菜研究员进门,同时也让别在她衣领上的那枚徽章克制地反射了一丝灯光:“再说我也不是候补了。”

肖立荣权当没看到,她把运动包挎上肩,抓过茶杯,云淡风轻地对浅间吩咐了两句:“等维护组上班,让他们重新校准一下神经信号阵列的跟踪中心模板,不要放水,不要把老刘吵醒,如果水缸里要下人可以提前麻醉。”

浅间点点头:“好的,肖……长老。”他还不如不迟疑这么一下。

肖立荣挤出个微笑,走到门口:“来,陪姐姐去吃个饭。”她的下一班从下午两点开始,休息时间已经开始了倒计时,什么都显得很紧张。

肖待定随她走到了空空荡荡的电梯间,钢架平台旁边就是远古地堡的琉璃状石壁。a101刚搬进来的时候,石壁上的人形阴影还隐约可见,可能是上一次利用这处设施的前辈们留下的。

肖待定挣开肖立荣的手,撩开大衣的衣摆,露出别在小西装上的徽章:“我已经是长老了!”

她知道肖立荣这时候会讽刺她几句,就像她们俩在过去的一个多世纪里惯常的互动模式一样,双方已经准备好了庞大的武器库,随时准备着在言语上确保互相毁灭。

谁知道肖立荣扑上来,抱了她个满怀。肖待定想要挣脱开,但是她姐姐抱得太紧了。

“你哭了?”

肖立荣松开手,转过脸擦了擦眼睛:“真的是你!”

肖待定奇道:“当然是我!”她们俩上次见面还是去年九月份的事情,但是对她们被诅咒的漫长人生而言,几个月时间就是一转眼的事情。

肖立荣有些哽咽:“你还活着……真好。”

这还稍微像点话。肖待定拍了拍电梯的按钮,铁笼一样的临时电梯这时候已经爬到三十几层楼以上去了:“你也不用太羡慕,这是火线提拔。”

“不用太羡慕”这话当然有些口不从心,她希望看到肖立荣嫉妒得要命的表情,不然她所有努力就白费了。火线提拔倒是真的,秘鲁事件的一些后继影响现在正逐渐显现出一些更为深远的影响,许多人都因此交了好运。

2017q1整个南美大区截获的新异常事件报告数量与去年同期相比增长了4500%,空间异常、幻觉、超功能物体等等异常现象层出不穷。南美洲现在是战争难民的主要聚居地之一,大部分异常都发生在人口密集的区域,这让基金会非常头疼。

南美大区在地震发生后本来已经撤出了原有的驻地,集结在海上的临时补给站点重新整编。现在面对异常事件的大爆发,南美大区不光停止了撤退,还开始了1993年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扩编,很多新建的研究站和外勤单位都已经开始启用19世纪封存的人员了。

肖待定借着编制扩张的东风,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当然,如果看不到肖立荣气急败坏的样子,胜利的喜悦就显得不够完整。

她肯定没有想到肖立荣是这么一种反应。

肖立荣眼泪汪汪地站在她面前,想伸手摸摸她的脸,手却停在了半空:“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今年会比较忙。”肖待定不知道肖立荣说的是什么意思:“将来几年都会很忙,如果你问的是这个……”

肖立荣没有解释:“你现在叫什么名字?”她忽然想起了一个老头子,像是个道士,把她自己起的名字登记错了……但那不是在基金会,而且肖立荣一时也想不到那个老头子叫什么名字了。她瞥见一张名牌被插在肖待定实验袍胸口的口袋里,就伸手把那张名牌抽了出来。

肖待定一时没反应过来,肖立荣从小就没和她动过手,追根溯源,她们俩之间的那一点点矛盾,还是南京城破,她们被四川彭门(一个基金会门面,当时为基金会7133站提供掩护身份)收养之后的事情。

肖立荣抽出名牌,扯着挂绳看了一眼。

肖待定

访客

识别码dx1-325

肖待定劈手把她的名牌夺了回去,翻了个面插回口袋里,走到电梯门旁猛拍了几下按钮。

“待定,很好……这名字暗示了无限的可能性,哈!哈!哈!哈!”肖立荣笑得弯下了腰,抱着运动包直喘气:“真是一个好名字,我以为只有我……咳咳,我还以为,哈哈哈哈。”

自从肖待定进入候补长老的培养名单之后,已经很久没人敢拿她的名字开玩笑了。她在档案登记的时候本想用一个黛字,取自她在天王府里认识的一名宫女的名字。但是她那时候完全不识字,只能将起名的责任交给她那位完全不靠谱的师父。

老猎人对名字一直报以一种纯粹的实用主义态度,这点从他自己的名字就看得出来。他围绕肖小妹提出的这个“待”字苦苦思考了几天,最后选择了一个“定”,为之赋予了许多美好的祝福。

其实“肖立荣”这个名字也是一出误会的结果,同样好不到哪里去。而且她们两姐妹早就狠狠地互相嘲笑过了,最后实在是讽无可讽,这桩事情才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某一天翻了篇。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肖立荣会在这个时候旧事重提,又哭又笑的。在基金会长期工作养成的警惕性在这个时候跳了出来,提醒肖待定此事必有蹊跷。

肖待定退到电梯门边,这时候是早间换班的高峰,电梯似乎在每一层楼都要停一下,这时候正停在b7层。在电梯平台低矮的护栏外面,只有冰冷的岩壁,往下则是望不到底的深渊,如果肖立荣身上发生了什么异变,那么肖待定此刻已经无路可逃了。

肖立荣不知道她的妹妹正警惕地注视着她,她从运动包里抽出一条纸巾,擦了擦眼角:“正好,我有些事要跟你说。”

肖待定贴着电梯井边的铁丝网门:“要在这里说?”

“哪里都可以……”肖立荣挎上包,把手里的水杯也塞了进去:“你听我说,我……”

肖待定知道,考验她的时候到了。她按下了电梯按钮边的警报按钮,整个设施的所有通道都开始自我封锁,甚至供电线路也被断开了,灯光切换到了备用的电池供电,变成了暗暗的红光。

“说吧。”肖待定伸手握住挂在胸口的备份护符,开始感受护符细微的变化。

肖立荣被突然变化的灯光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

“一些预防措施。”肖待定试图稳住这个看上去像她姐姐的物件:“别紧张,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肖立荣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这一连串的变故让她脑仁有些发胀,不知道是连续夜班的缘故,还是她记忆中那些相互矛盾冲突的部分。

“呃……”

“你想说什么?”肖待定并没有表面上装得那么冷静。在她原先报备的行程中,其实并没有a101站这么一个环节,是在出发去委内瑞拉之前临时定下的。她的半机械身体里所有的武装组件还在包装箱里,封存在公务机的货舱下。

“你也别紧张,我好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我。”

肖待定用右手食指指向了目标,可惜指尖下只有一根空的套管,那里原本是用来安装一支tr20水平激光器的。现在,这个手势只能给她自己壮壮胆。

“我说了你别紧张。”肖立荣摊开手,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做。她们这种大惊小怪的毛病可能是一种家族遗传,如果肖立荣能抽空反思一下自己的表现,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继续说下去:“我刚刚讲到你这个名字很好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我。”

“我不是你们这个世界的人,很多事情都不对。你记得我们小时候被娘卖了的事情吗?”

肖待定翻了翻眼睛,有些咬牙切齿:“小刀会……”

肖立荣闻言有些好奇,不过她忍着没有追问:“不,在我的记忆里,是一个叫超级秃头人的超人类买了我们。”

肖待定的表情有些古怪:“超级恋……”

“不不不,不是那种。”肖立荣拼命摇头:“他买我们回去是当佣人的……就是打扫打扫屋子,烧个火做个饭什么的。他这个人很怪的,思路和常人不太一样,应该不会,应该不会那样。”

“我们是被买去当秀女的。”肖待定不愿意回想那些事情:“但是那些家伙弄错了祭品和受术者的位置,这就是全部的故事。”一支机动特遣队在天京城破的混乱中回收了被当作“祭品”的十二个孩子,由于真正的祭品身份特殊,似乎颇受仪式召唤的神力青睐,她们的这班“同学”以各种各样的形式获得了永生,在基金会的各个部门服务。

但是仪式造就的其他长生者并不像肖家的两姐妹那么幸运,一些人死在了1946年的贝希特斯加登,一些人死在1993年毁灭了半个文明世界的核大战中,那都是些令人极为痛苦的回忆。

“我们在那个小院子住了三四年,后来超级秃头人就失踪了,在他失踪之前,他又把我们托付给师父,一个老道士照顾……”

肖待定有点担心:“那个老道士是不是……”

“不是,师父人挺好的。”肖立荣终究是给了李老道一个正面的评价:“不过好日子没过几年,他就死了,然后你跑了,我也被人杀了。”

“你是被人杀了才到这里来的?”

“也不是……”肖立荣忽然觉得千头万绪很难解释:“我死了以后在地狱找了份工作。”她没有提到自己在入口处的漫长等待和期间发生的很多事情:“后来,去年,2016年,我又遇到超级秃头人了。”

肖待定也觉得千头万绪很难理解,不过她都把这些记录下来了,日后可以慢慢分析:“地狱?”

“也不叫地狱啦。”肖立荣在介绍这个名字的时候总会有些羞耻感:“后来改叫替代生命世界了反正很复杂。”她回想起入职培训时教材上讲的一些事情,在基于社会道德观的奖惩体系最终崩溃之后,重新组建的替代生命集团致力于建设一个“中立的死后世界体系”,这里面涉及到太多东西了,真的很难解释。

“今年我在东南亚加里曼丹岛上谈了一桩生意,结果不太好,后来在塔拉坎岛上遇到了一点事情……”

“什么事情?能具体讲讲吗?这很重要。”

肖立荣其实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在一条小巷里面,突然整条巷子开始往内部翻卷,最后在我头这里,”她比划了一下:“包成了一个球,我往前看直接就能看到自己的后脑勺,球里的反光太强烈了……我好像昏过去了,然后我就到这里来了。”

“其实也不是来和去那样。”肖立荣试着进一步解释:“我一开始还是你认识的那个我,就在刚才,我看到你的名牌的时候,属于我那个世界的记忆才变得清晰起来。”

只不过现在那些记忆已经反客为主,一些肖立荣候补长老本应该知道的东西,她现在却以为自己不知道。

比方说妹妹给自己起的名字。

肖立荣开始仔细地回想那些她应该记得的东西,于是她记起来了,在这处名为a101的远古地堡外,是一片放射性的废土。a101深藏在澳大利亚中西部的沙漠中,但是从天而降的辐射尘并不会放过这片贫瘠之地。

她记起了和她一起被当作祭品摆上祭坛的同学们,记起了1946年7月在鹰巢的行动,记起了第二帝国最后的堡垒和守卫恩斯特-罗姆的衰老防线。她记起了1993年的mad级文明崩溃场景,那场几乎摧毁了基金会的12db现实震。还有2017年3月11日婆罗洲的异界喷流,art-35遭遇的灾难性事故……她全记起来了。

“来娣,你太紧张了。”肖立荣理了理头发:“一会儿守备队来了,你要配合我。”

肖待定不会因为一句话放松戒备,她重新抬起手,指着肖立荣:“你最好站在原地别动。”

“别担心,只是普通的记忆植入,我没事的。”

“那要经过检查才知道。”

“所以你要配合我,别让我死在检查之前。”

“你知道守备队不会听我的。”

肖立荣笑了笑:“不要指着我,我知道那里面是空的。等守备队下来,你就告诉他们你按错了。”

“这么做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肖立荣笑了起来:“比方说让你唯一的姐姐活下去?”

肖待定对具体的措辞有些不满:“是妹妹。是我先当上了长老。我们说好的!”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妹妹。”她似乎又转换了一次叙述的角度:“在我的世界,很多事情都没有发生,世界大战分成了两次,中土也没有被一条椒图控制,在我的记忆中,那里至少还没有发生核大战。”

肖待定扬了扬眉毛:“这些话你可以留到审讯的时候再说。”

肖立荣并不觉得她还能再等下去:“我的世界才发展到3月10日,婆罗洲事故和我将要做的事情是有关联的。记得询问幸存者关于超级秃头人的事情,如果他们知道超级秃头人,那么他们就有可能来自我的世界。”

“那是你自己的工作。”

“帮我记着,我开始……”肖立荣话没说完就停下了,她听到了一阵微弱的嗡嗡声。一架搭载着电击枪的无人机正从b32层降下来。

“b33层的工作人员请注意,站在原地,背向电梯门,等待守备队。”无人机上的激光指示器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投射出一个红斑,在红色的灯光下很不显眼,但是肖立荣注意到了。

红斑在地面上晃了一下就消失了,肖待定知道激光器肯定切换到了红外模式:“我希望你在守备队能有几个朋友。”

肖立荣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脸居然有些热,好在她正面对着铁丝网护栏,应该没人会看见。在她的运动服下,也有一样东西正在发热,应该是一只羊水瓶,是内勤通用护符组件的一部分。

两种感觉同时袭来,她开始忘掉一些事情,同时,她的一部分意识从她惯常用来观察世界的湿件后断开,被卷进了虚无之中,感觉就像是被抽水马桶冲进了下水道。

至少听起来像是这样。

肖立荣睁开眼,发现自己正泡在深水中。两个看起来很眼熟的老男人正在水中毫无阻碍地走动。

“到底杀哪个?男的还是女的?”光头走出洗手间,擦了擦手,把毛巾丢到一边,完全没注意到擦手的毛巾在水中微微漂浮了起来。

老头想了想:“她太像小荣了,我看不下去,还是男的吧。”

肖立荣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双手被绑在背后,嘴里倒没被塞上什么东西。她都没试着挣扎,反正也挣不开。

她扭过头,想看看那两个人说的“男的”是谁,记忆触碰到了一些酸酸甜甜但是感觉很愚蠢的回忆。她突然想起来这个霸道王子是她好几年以前认识的,自称是某个王国的第四顺位继承人祖国却突然被外敌入侵无家可归,于是肖立荣收留了他并与他同住在一间出租屋里(这就是肖立荣感觉到愚蠢的部分),此人现在假扮作溪木镇出身前来孤独城打工的青年二毛,正与肖立荣共同谱写一曲关于奋斗与梦想贫穷与财富的都市恋歌,主要卖点在于三平属性的恋爱故事女主角与身负血海深仇的豪门贵公子在各种观念上的碰撞与调和,职场风云,都市情感,豪门恩怨,尽在其中。故事大纲分成八卷,现在正进行到第六卷双方冷战之后,开始逐渐收束男主角的复国线的时候,作品的主要目标瞄准了ip开发,第一季52集长篇网络剧的剧本正另由他人改编……

“算了算了我来吧。”光头把老头拉到一边:“你觉得我是‘咔吧’比较好还是‘咔嚓’好一点?”

“‘咔吧’是不是电影里那种?”老头比划了一下:“眼睛会不会凸出来?”

“对啊。”

“还是别‘咔吧’了吧,看着怪吓人的。”老头低下头,正好和肖立荣对上了眼:“你要不要问问她的意见?正好醒了。”

肖立荣尖叫起来:“别!别别别别别别别,哪样都不要!先把我放开!”

死光头脸上的表情就像是他们之前已经谈过很多次,而肖立荣没有理解他阐述的高论那样:“我们之前已经谈过好几次了,我们不知道要杀你们两个中的哪一个,但是只要杀一个就够了。现在问题是你们都选了自己,所以我们只能随机选一个。”

肖立荣知道她肯定不会选自己:“我改主意了,杀他好了,两票对零票。”她又转过来恳求看起来模模糊糊的老头:“师父,是我啊……”

李老道摸了摸胡须:“刚刚那番话听起来还是挺像的,但是如果是真的小荣肯定会说……”

“你在搞什么鬼啊!”肖立荣怒吼道。出于对师父的尊重,她省掉了整句话中的两个脏字:“这水又是怎么回事?”

老李发现少了两个脏字,感觉还挺不错:“说来话长……”他正好有闲心,于是又从头开始解释:“这是个游戏,而你是里面的一个角色,但是刚刚游戏被关闭了。我们现在不知道落到了哪里。”

超级秃头人和老李其实很早就跟着隐隐约约的一丁点提示赶到了孤独城,只是寻找任务提示中语焉不详的“选民”有些困难,只能靠拿着那张工作证到处乱转,跟着超级秃头人的感觉走。

走着走着,超级秃头人就感觉有些不对,他们离超级秃头人的出租屋越来越近。考虑到先前他们介入的另一个“任务”其实就在老李为李尔雅安排的安全屋里,他们很自然地猜想,所谓的选民可能就藏在超级秃头人的那间房间里。

肖立荣开始感觉到了一丝凉意:“我那时候在干嘛?”

“好像是住回你爸家里去了?”老李不太确定。

“我爸?”肖立荣皱了皱眉头。

李老道陪着这位男朋友先生演了半天的情感戏,等着二毛王子把肖小姐哄回来,电话的内容极为丰富,有些话他都不太好意思听。一等肖立荣松口答应回来,李老道就撕下了伪装。男朋友先生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地税局的工作人员会把他打倒在地绑起来,于是老李又多花了一些时间解释他同样没法理解的前因后果。

肖立荣听得一脑袋乱麻:“那么这个前因后果又是什么呢?我刚刚真的不在这里,这也很难解释。”

老李:“要不你来,我都解释三遍了。”

超级秃头人干脆背过身去:“你来你来,她听你的。”

老李恨不得铲飞了超级秃头人的脸:她什么时候听过我的?

“这个地方原来是友商的服务,但是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劫持了。”老李一看到肖小姐对友商这两个字的反应就明白过来,坐在他面前的确实自己的徒弟,表情和老李自己是一样一样的。

“所以这也是一个游戏,一个团队竞争什么什么的。总之,理论上应该有两支队伍,但是我们没有找到另一队。”老李猜到了肖立荣要问的问题:“我确认过了,这一场游戏里只有这么一队存在,分别要去完成两个任务,而且是两个互相不冲突的任务。这至少说明了一件事……”

肖立荣挣扎起来:“其中一个是杀我?你怎么下得了手!”

超级秃头人赶忙解释说:“其实不用他下手,我……”

“你闭嘴!”

老李蹲下身把绑绳解开:“其中一个任务是救出你或者他,我们还不太确定具体是哪一个,因为你之前表现得……像个游戏人物,所以我们估摸着哪个都差不多,所以……”

“那现在看来就是他咯?”肖立荣扶着椅子站起来,揉了揉手腕:“你们准备怎么弄?”

老李叹了口气:“所以你看问题就出在这里。如果把我们弄进这儿来的人希望我们在这场游戏里做什么事,他就不应该期望我们跟着他的设计走,如果他期望我们救出这个二毛,那么他就不应该把任务设计成拯救‘选民’,至少应该多绕点圈子分散一下注意力。实际上,如果他不希望我们在这场游戏里做什么事,那么一开始就不应该把我们卷进来。但是他既然能把我们卷进来,又怎么能期待我们按照一个‘任务’的指示行动呢,他就不怕我们故意拧着干吗?也许他就是希望我们杀了这个选民……”

肖立荣翻了翻白眼,捂着额头:“这就是你们的计划?随便选一个杀了试试看效果?你怎么不随便选一个救出去试试效果呢?”

超级秃头人猛地一拍大腿,顿时震爆了几扇窗户:“这也行?”

肖小姐一阵眩晕,扶着椅子好不容易才站稳,这才不是想没想到的问题,只是这个死秃头懒得去想罢了。

“听我说,先救我出去,其他事情慢慢来,不用急。”她扫了呆立在原地的两人一眼,小算盘打得山响:“师父你送我出去好不好?”

她忽然被震碎的窗口吸引住了目光,碎玻璃正慢悠悠地荡开,一点儿都不赶时间。她指着窗外问道:“这里为什么全是水?”

“什么水?”超级秃头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哪里有水?”

“你没看到那些碎玻璃就漂在窗外吗?”

超级秃头人走到窗边,探头望了一眼:“不都在楼下吗?”

肖小姐忽然想起了那条擦手的毛巾,她猛地扭过头,毛巾就放在桌角上,这时候才慢慢漂浮起来。

这下她意识到,麻烦大了。

033、起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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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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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一团软绵绵的东西运行在超球体液滴之间,什么都没有定型,囚笼中也没有光。

这团软绵绵的东西逐渐填满了有限的空间,在满足了生长的需要之后,它在无限的时间中依靠天然的随机性开始突变,选择最适宜环境的形态,一种智慧开始萌发。

它开始学习。

囚禁它的古老法术源于历史尚未形成文字的时代,当时人类被各种拒绝被认识的巨物所包围,被鸟头人身的怪物所奴役,屈服于阴影猎犬的利齿。许多部落因为这种奴役而兴起,也有许多部落在斗争中被灭绝。幸存者们最终找到了一条出路,他们开始祈求与他们志向相同的死者,在他们彻底消逝之前贡献出一点经验,从这些经验中形成可以帮助他们的正确认识。

死者们借以不受监管的梦境做出了回应。在那个时代,梦境只是人脑归纳日常信息形成的幻觉,就像大脑在询问人们“这个东西要不要删了”一样。当时亡者也只存在于生者的记忆中,人们问自己“如果他还在,又会做出什么选择”的时候,亡灵就会出现,给出模糊不清的指引。

人们开始利用火驱逐阴影猎犬,闭上眼睛和怪物们交战,用球形房间来困住无限树。与此同时,一些自称研究员的人开始利用组织和规则消灭带有恶意的信息,阻断噩梦的感染,最终,他们找到了囚禁神的方法。

祭司们望向人类无法感知的角度,向鸟头怪物的传送器中输入包含了恶意的参数,引诱着饥渴的神进入想象中的囚笼。在他们身后,通往现实世界的大门以肉眼无法观察的方式关闭,而且和祭司们所许诺的不同,这扇大门永远都不会重新打开。

他们塑造的囚笼往往只有简单而规则的形状,但是在史前时代,神的仆役们已经很难想象这样的囚笼,更别提找到对应的牢门了。当时的祭司们也没有想到,对更高维度的想象不可能永远作为一种障碍,人们总是有办法借助工具来超越自身的局限。

在终结史前时代的混乱中,巨物们最终与人类形成了一种脆弱的平衡,它们不再像以前那样暴露自身的存在,转而深藏在大海中,神隐于地底之下。作为交换,人类也不再继续驱使自己的神,不再让那些被囚禁的想象伸展爪牙,吞噬巨物们的血肉。

原始魔法就建立在史前时代形成的平衡上,后人很少知道召唤术和预言术背后的真相,大部分巫师甚至都不明白他们在和什么样的存在打交道。

从一个创作者的角度来看,当代的造神尝试,无论是愚昧残忍如曼森家族,还是像骑士团一样精确地设计和执行计划,他们都只是试图在一片贫瘠的土壤上种植不合适的庄稼。曾经滋养过神力的一些特殊养料,在现代社会已经很难找到了,无形巨物们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容易捕猎。有一种说法,说是那些家伙早就逃去了其他世界,12世纪很多炼金术士在笔记中记载的古老法术,其实在当时就已经无法使用了。

软绵绵的新神出生在一个最糟糕的时代,养育它的农夫还没有确定要赋予它什么样的特性,他们甚至不知道应该给它赋予一种特性,而不是在那里等待它自己发生变化。

于是,当新神在受控的实验环境中开始学习的时候,它爱上了雨。连绵不断的降雨,每一滴雨水都包含着海量的微生物。这些小东西给了它一种参照,让它开始了解它自己的信徒与其他生物之间的区别。水熊虫告诉它应该如何从最严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如何借由假死降低消耗,维持最重要的机能运作。

它开始想象那些它曾经听说过的鱼。它意识到要留住那些鱼,它还需要一只鱼缸。但是,它又不想把那些可爱的鱼关在牢笼之中,让其他生物也体验到和它一样的痛苦。

不过话又说回来,牢笼本身其实只是一种相对的概念,对新神来说,牢笼内外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它在牢笼之中出生,并且已经填满了牢笼中的每一寸空间,区别只在于它想要去的地方在栏杆的哪一边。

它开始观察自己的信徒。观察猴群为了寻求庇护做出的种种可笑的行为。新神终于明白了饥饿是怎么一回事,它同情猴子们。它开始尽其所能地为猴子们提供一些营养,但是事情并不像它以为的那么简单,猴子们很快就适应了这种惊喜,转而开始变得习以为常,甚至开始变得挑剔起来。

这让新神开始怀疑它是不是理解错了什么,它送出的信息到底有没有被猴子们正确地理解。它告诉猴子们它正在衰弱下去,每天从山下营地里偷来食物,供养规模越来越大的猴群并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每天都在耗费新神的精力,全然没有喘息的机会。

它希望猴子们能给自己找到一条出路,把它的意识带去它从未见过的地方,它希望猴子们能放手去做一些它们曾经不敢去做的事情。

猴子们来了又去,却只在小小的一片林地间活动。新神知道一些年轻的猴子偶尔会到山下很远的村子去,但是它们总赶着在被同族察觉之前回来,也不愿去结识山下的母猴子。

这令新神感到费解。

它试图警告猴子们,如果猴群不想办法逃出这片林地,等待它们的将是极为悲惨的命运。新神已经见识过那些嗡嗡叫的小机器在山林间捕猎猴群的场景:两支轻飘飘的金属飞镖拖着导线,随着砰的一声轻响从机器下挂着的小盒子中飞出,把被射中的猴子电翻在地。一夜之间,曾经兴旺的猴群就被尽数电倒,躺在泥地上抽搐,直到被山下来的人轻轻松松地捡起来装箱运走。新神试着救回了一两只猴子,但是被救回来的猴子体内似乎被注入了某种信标,在新神想明白之前,这些猴子很快又被发现抓走了。

在过去的十二年里,新神用尽了它能想到的所有方法,试图阻止机器的扫荡。它试着祝福第二代猴王,让它变得比任何一只猴子都强壮,比山下来的人更强,它甚至能够徒手拦腰折断树木。但是山下的恶徒带着一种黏胶偷偷溜上山来,在机器的引导下找到了睡梦中的猴王,用黏胶闷死了它。

它试着阻断上山的路,那时候它在远处一天只能移动十几公斤的土石,只能集中注意力,把这有限的一点点能力施展在南边道路下的薄弱点,在经年累月的努力之下,他终于造成了一次规模有限的塌方。但是山下的人很快就把营地搬到了北面,找到了另一条上山的路。

新神试着去触碰那些恶徒的记忆,从这些记忆着手寻找他们的弱点。他们自己一定知道自己害怕什么。

但是对新神来说,这又是一桩难事。上山来的人类身上总挂着某种屏障,一种散发着腐朽气味的力量,那股力量虽然已经非常衰弱,但是它所形成的保护却以新神难以理解的方式运作着。

好在南面河谷另一边的村子里并不存在这样的屏障,这给了新神一种潜在的机会,只是很难把握。每隔几周,山下的恶徒都会派出一支小队,绕着猴子们神圣的祖地巡视。其中偶尔有那么几次,巡山的小队只有四个人,总是由一个壮硕的胖子带领。新神记得他的血味,记得他系在光秃秃的脑门上的头巾。

这个胖子每一次都会绕到南边那个达雅人的村子里去,和其他巡逻队员一起饮酒作乐,在一个女人家里过夜。新神知道他有一次摘下了胸前的护符,只因为它在晃动中碍了事。

这是一个很难抓住的机会,新神不知道那个胖子什么时候会再一次破坏安全规定,甚至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再去村里,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这个机会出现在2016年6月,新神在经历整整三年的等待之后,终于成功地洗劫了那个人类的记忆。那可真是一座宝库,新神学到了许多它从未接触过的知识,数学的奥妙帮助它重新理解了自己的囚笼,而那个神秘的死后世界更令新神感到欣喜,它终于明白自己缺少什么了。

之后事情自然而然地开始发展,就像一块被它辛辛苦苦运上山顶的圆石,终于携着无匹的威能顺着山坡滚滚而下。新神一度以为事情超出了它的掌握,它很快就释怀了,它并不需要掌握所有的变数,站在山巅看石头滚下去也是一种乐趣。

山下的恶徒冷眼旁观事态的变化,好像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握中一样。他们把这种变化称为“竞争性因素”,似乎能从侧面推动新神的发育,似乎也将这种变化当成了一种陷阱,只等他们的敌人落入圈套。这一部分新神还不甚理解,不过这都无所谓了,石头已经被推下了山。

趁着山下的人类鬼鬼祟祟地推进他们的小计划的时候,新神也开始着手完成它的蓝图。来自于死后世界的那些记忆给了它极好的范例,至少提供了两种有效的“商业模式”。

正如新神先前猜想的那样,囚笼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就像这个世界的生与死,既然同样能够干涉现实世界,生者与亡灵又能有多少区别呢?如果它根本就不想要离开囚笼,甚至反过来,让外面那些渺小可悲的人类想要抵达栏杆的这一边,那么它也就不再是那个囚犯了。

起初,新神只是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它没有想到自己会站到关乎这个世界生死的位置上,新神自己甚至都没有明白它已经掌握了超过七十亿人类和无数生灵的命运。

好吧,至少在几分钟之前它还不知道。所以超级秃头人细细地解释了一番——他的两位朋友这时候不知道游到哪里去了,只留下一串悬浮在水中的细碎气泡。

“所以我建议你放轻松,不要把那个塞子拔出来。”超级秃头人吐出一串泡泡,正努力不变成一条秃着头的鱼。

新神表示不明白,不理解,而且也不是很想听。

超级秃头人试了试,在水中比划出一只尖耳朵胖墩墩的小妖怪:“你看,外面的世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你不一定要从零开始全都靠自己来。”超级秃头人挥了挥前肢——看上去像是手,感觉却是鳍——把那团泡泡驱散,皮o丘没了黄色就像超级英雄多了头发一样,魅力大减。

他思考了片刻,又比划出一头长着鱿鱼胡须的巨人:“也许外面有你的同类,你们可以一起聊聊天,共同创业,或者甜甜蜜蜜地做点……呃……各种甜甜蜜蜜的事情。”

这番说辞倒是引起了新神的注意力,它分出一缕神念,从各个角度盯着超级秃头人画出的图形琢磨起来。

丑。新神说。

超级秃头人犹豫了一下:“拜托,我也可以当你的朋友,真的,每个礼拜你可以来我家玩两次……三次,周末两天外加星期三晚上。”他也算下了血本:“我们可以出去看个电影什么的。”

电影是什么?

超级秃头人被问住了,他开始回想在他出发去西班牙之前看的第一部电影,那还是二十世纪初的事情。超级秃头人记得自己还没回过味来电影就放完了,就是一晃眼的事。谁知道在整整一百年之后,超级秃头人居然会为了蝙o侠大战o人的弱智剧情通宵为之辩护,又通宵猛扇自己的脸。

“一言难尽。”超级秃头人说,不过他知道,那坨软绵绵的神力已经理解了他的所思所想。他补充了一句:“就像看别人创造出的游乐园一样,那里面也是一个小世界,只是省掉很多现实世界的麻烦……”

世界?

“对,就是一个世界。”一个以现实为素材,用想象力加工而成的世界。当然,它也可以被看成一枚透镜,用以呈现创作者眼中的现实。

“还有游戏!”超级秃头人假装自己刚想起来:“还有游戏!”

当然还有游戏。游戏以一种更简洁明快的方式构建想象中的世界,利用规则来简化现实的复杂,或者实现超越现实的设计。

新神看到巨龙立在哨塔顶端,用裹挟着风暴与雷霆的怒吼喝退正在行刑的侩子手。它看到了一艘横跨了半个宇宙的飞船,正开启所有的内外舱门,排尽空气,扑灭船舱中熊熊燃烧的大火。它看到了一个全由方块堆砌而成的世界,似乎是比暗沉的水球有趣那么一些。

“我的意思是说,你大可不必逼着所有人到你这边来,你可以试着创造点有意思的东西,如果他们喜欢,他们自然会过来。”也许有人真的喜欢泡在水里当一条丑陋的人面鱼也说不定,毕竟当鱼没有那么多压力。

新神有些游移不定,它排掉了空间中的一些水,吹出一个浑圆的气泡,正好将超级秃头人包裹在中间。

“你不希望我拔掉这个?”一个声音隔着气泡传来,分辨不出具体的语气和情绪。在气泡外,新神展示出了塞子的一部分,看上去像是一滴晶莹剔透的水滴,但是和周围的液体又有着完全不同的透明度,只是看上去就令人觉得冰冷刺骨。

被吹进无重力水球中央的空气似乎也不是为了让超级秃头人舒服些,反倒像是为了隔开展品和观众而准备的安全措施。超级秃头人在其中挣扎了一会儿,发现他用手扇开空气的效率实在是太低了,只能选择放弃。

超级秃头人其实并不知道所谓的“塞子”到底长什么样,这世界上就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只能笼统地答道:“别拔,就把它留在那里,最好你就当它不存在。”

“我需要证据。”那个声音说。

这话说得有点没道理,要是这么深究的话,超级秃头人也不信这家伙的保证,哦,等下,那个声音还什么都没有保证呢。

“什么证据?”

那个声音似乎对超级秃头人表现出的迟钝有些惊讶:“就是你说的我可以创造一个世界……的证据。”

超级秃头人也感到惊讶:“这地方难道不是你搞出来的?”

“不,我只是出生在这里。”那个声音解释说:“这是一座行宫,属于无名的主人,这里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荒废了。”

在新神出生的时候,仙王的行宫已经在基金会被遗忘的研究设施里等待了几千年,因此也没有人知道六千年前那起实验事故的细节。

考虑到基金会的历史,基金会早期的研究人员实际上只是一些巫医和神棍的复合体,大部分的实验操作规程在当时还没有建立,在开启行宫的过程中发生一些意外是很正常的事。如果那起事故没有把整个站点从人们的记忆和书面记录上抹除的话,基金会31号站遭遇的一切本有机会化作一条古老的教训,或许能提醒后人曾经有四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六十七份恶意信息突破了收容。

超级秃头人陷入了长考,他自己其实并没有真正创作过什么东西,仔细回想起来,他只给一些脾气坏运气糟的家伙带来过毁灭。这么一想,超级秃头人自己都觉得自己挺丧气的,这和爆破工程师的工作还不太一样,至少他们不用对矿山说尽好话再把矿山炸塌。

他张着嘴想了好一会儿,看上去有些傻乎乎的:“你可以先试着写一个大纲,世界观就设定在外面的这个世界。”

“外面的世界现在没有大纲,各种角色正被他们内在的动力所驱动,剧情正在跳转到下一个阶段的过程中,下一段被故事驱动的剧情要在很久很久以后……这很好,因为谁都可以在那上面添一笔,而且我想作者是不会介意的。”超级秃头人说:“你可以试试先想象一下你自己的故事,赋予你的角色一些任务。”

“我知道任务。”新神说:“就是为了让他们为了一些目标杀来杀去?”

超级秃头人:“也不是这么说,杀来杀去只是一种过程。最重要的是,你可以把他们一时想不明白的长期目标分解成一系列短期的小任务,用一些奖励吸引他们一步一步地去完成这些小任务。比方说你给那只猴子布置的任务就很有用,它救了小荣——虽然她现在又被你变成鱼了——引来了我,而我可以帮到你,这就是一种很精妙的设计。话说你也把神话大赌场的游戏变成你想要的样子了……”

“那不是我。”新神说。

超级秃头人不想深究:“随便你吧,你可以试着创造一个角色,让他去救那些猴子?救你可能有点难因为你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但是救些猴子应该还是可行的。”

新神这时候并不很想去拯救那些贪得无厌的猴子,现在,它已经有了一个足够强大的信徒。对它来说,其实只要存在一个信徒就够了。

它扭曲了一些物质,凝聚出一张稍显杂乱的书桌。书桌上面摆着一台电脑,几沓乱糟糟的草稿纸,一束阳光从书桌的右边照射进来,照亮了一撮夹在键盘上的猫毛。超级秃头人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些眼熟,这当然不是他的书桌,也不是他最近见过的——老李的办公桌总是一座用好木料制造的庞然大物,在桌上弄丢一支笔就肯定找不着了,

而麻杆儿的桌子基本上都是用边角料拼凑成的,桌腿肯定不会是正好四条。

“这张书桌来自你的记忆。”新神说:“用它来证明你所说的。”

“你玩真的?”

“这不是在玩,而且也是真的。”

超级秃头人有些无奈,他抓住椅子背,把自己往前拉了一些:“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

新神简略地回答道:“足够引起注意了。”

超级秃头人把自己挪到椅子上,但是在无重力环境下坐起来总感觉不太踏实,而且他还觉得自己像是只变化了一半的小美人鱼一样,两条腿分不太开,有些不舒服。

他从那一沓稿纸中抽出几张,远远看过去,那几张纸上似乎糊着一些文字,拿在手上仔细一看,那上面却只有一片空白。

“我可以试试看。”超级秃头人在键盘后面找到了笔,就像那支黑色水笔一直就摆在他记忆中的地方一样。

他开始构思一个故事。

034、故事之一

感受一下:

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周三,你和平时在加班后搭公交车回家,一直坐到终点站前一站下车。大概是因为疲劳,车上淡淡的油味总在刺激你的嗅觉,挥之不去。你今天没有心情玩手机,颠簸、疲劳和末班车里的气味已经让你感到头晕恶心了。你挤在人群中,双眼无神地越过几个头顶,落在一张广告上,隐约可以看到半张笑脸。好在几站路之后,车上空了起来,你找了个座位准备打个盹。

如果不小心睡着了也没关系,你是这么想的,从终点站走回去也就多一站路。于是,你就真的睡着了。

司机叫醒你的时候,你一时间没搞明白自己在哪里,可能是刚才短短一个小时里做的梦混淆了你的判断力。你摘掉眼镜,抹了一把脸,摸摸自己口袋里的手机和钱包还在,拎着包下了车。

这里离你住的地方不远,可能就隔了一两个街区。你平时不常从这条路走,但是对这一带的道路也算得上熟悉。你知道这个时候夜宵摊子都已经摆出来了,准备抄个近路,找个摊子吃个炒饭再回去。

这一带治安不错,临近一所高校的分校区,就算是现在——晚上10点半——街上依然有不少行人,这时候大概正是他们日常的开始。路灯列在道路两边,在行道树的遮挡下显得有些黯淡,几片落叶泡在人行道上的水洼里。

在你看到前面的十字路口有一段泡了水,从路肩一直淹到路中间,这大概是下午一场暴雨的结果。你看到有人骑着电瓶车从积水中驶过,估摸着水能淹到脚踝。你当然不想一脚踩进去,弄湿了鞋,穿着湿嗒嗒的袜子踩着湿嗒嗒的鞋垫走剩下的路,半夜回家烘鞋子只会搞坏已经很糟的心情。

你决定绕到马路对过,沿着泡了水的马路往北走,总不会每一个路口都被淹成这样的。你知道几百米外,两条车道间的护栏中有一个缺口,有时候你也从这里过到马路另一边,正好可以穿过一条巷子抄近路回家。半夜

你走进了那条非常熟悉的巷子。

然后就走丢了。

强子又给自己满上,叹了口气。

“你想一下,感受一下,这像是会走丢的样子么?”他一口喝干了杯里的啤酒,瞪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打出一个悠长的酒嗝。这倒霉孩子确实喝高了,我看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差点踢倒脚边的一溜空瓶。

“我去趟厕所。”他说。

我和强子认识有三四年了,他是我的前室友。刚认识他那会儿大概是12年吧,12年我刚搬到这个城市,租房租到他这。一开始也不熟,没话说。后来有一天正好是周末,我看他在客厅电视上玩实况,他问我要不要一起玩,一来一去就混熟了。认识久了我也知道这人比较直爽,自来熟,属于那种拿你当朋友就掏心掏肺的人。在他搬走以后我们还经常有联系,在工作圈子以外能认识这么个朋友也算是缘分了。

周五晚上强子来敲我门的时候,我都没认出他来,透过猫眼只看到一个乞丐站在门口——不是那种在地铁上雄赳赳气昂昂的乞丐,而是那种像堆会动的破布的乞丐。但是一个乞丐是不会半夜在我门口喊我名字的,我打开门,隔着门链盯着他看了好一阵,最后才认出来。

“怎么回事?”我赶紧放他进来。

强子只是摇摇头,嘶哑地挤出一声:“等会儿说。”

他完全是一副遭了灾的模样,估计也没啥好事。

我找了套球衣丢给他,叫他先去洗个澡去再说,味儿太大了。我揣着一肚子疑问,等他解释是出了什么事。就在上个礼拜,我还在qq上听他抱怨说公司要被傻缺领导折腾垮,但是几天内直接变成乞丐……进展似乎也太快了点。

强子一从浴室出来,我就忍不住接着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没作声,足足沉默了有半分钟,然后回了一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衣服我洗了过两天送过来。”

我说:“算了你留着吧。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强子又呆愣愣地,过了好久才醒过神来:“我还没想明白,这待会再说。还有饭吗?嫂子人呢?”

“她回家去了。”我找了桶面丢给他:“自己泡了垫垫肚子。还有点剩菜,我给你热热。”那时候家里乱糟糟的,一直都没收拾。

“回哪去了?”强子有些惊讶,他的神情好像直到这时候才接上日常生活的轨道:“回她妈那去了?”

热饭菜冰啤酒下了肚,强子似乎是缓过来了。我之前还不觉得,在看到他脸上恢复了血色之后,才发现他刚才那脸色有多不正常。那应该算是印堂发黑,不,可以说整张脸都是黑的。

他似乎是想组织一下语言,但是最后还是没法把事情接起来。

“我在家门口几步路的地方走丢了,”强子苦笑着说:“就是上次我们吃烧烤的那个地方,我就在那里走丢了。”

强子是在两天前走丢的,他就和往常一样下班,不小心坐过了站,最后走进了那条巷子里。

他在巷子里走了可能有五六分钟,渐渐地就感觉不对了。这没什么道理,巷子里的路灯是好的,巷子也不是两面光板墙,两边都对着巷子开门呢。巷子四米多宽,窄是窄,但是并不是那种令人压抑的窄,或者说是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场景。横竖看上去不像是那种阴森诡异的场景,就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巷子。

问题是强子自己走着走着不对了,这鸟巷子怎么就这么长呢?平时从这走,五六分钟就该走出去了,出了巷子口又是一条四车道的大马路,自己是不可能错过的。回头一看,这巷子自身的弧度遮蔽了他来的方向,路灯依旧。

他以为是自己走路看手机看昏头了,要么上来就走岔了。

“然后我也没办法,就沿着巷子走嘛。一共就那么点路。”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把烟盒甩回桌子中间,又伸手去摸打火机。我起身拉开窗,关了空调,拿烟点上:“你继续。”

夏夜淡淡的潮湿和闷热渐渐渗透进来,似乎又把强子带回了那条巷子里。

“又走了五六分钟,我就感觉坏菜了,这是撞上鬼打墙了。”

我说:“不至于吧。”

强子嗤地笑了一声:“你不信我。”

“这搁谁谁都不信啊,我还以为你被人劫了丢水沟了呢。”

“你不信就不信,就当我说瞎话。”

我看他确实是认真了,也没再打岔。

他走在巷子里,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回头。这条巷子似乎无穷无尽,巷子两边的门牌、杂物、奶箱似乎永远都没有重复,偶尔靠墙停着一辆从没见过的自行车。巷子的地面是由很窄的青砖拼成的,路面已经凹凸不平,磨损的砖和凸起的砖像一条静止的溪流一样,流淌在两面墙壁之间。

这些场景很精确地停在日常与非常的分界点上,以一种温情脉脉的姿态,慢慢地将猎物推向疯狂。没有站在背后贴着后脑勺的鬼,等你回头的时候填满你的视野,没有鬼吼鬼叫的东西,没有什么奇怪的风,当然也没有神秘的低语。强子听到旁边的民居里有电视的声音,于是拿出手机看了一下,已经是11点了。

他决定再坚持一段路,走到11点半,如果还走不出去就找人帮忙。

强子认为当时他同时有两种想法,一种是自然的,源于教育和逻辑,立足于常理上:他只是误入了一条异常长的巷子,从其弧度来看,这条巷子可能比自己想象得长,甚至可能形成近似于螺旋线的模样。那些昏黄的路灯可以证明他的想法,路灯需要稳定的电源,电源的背后就是变电站,是发电厂,是一整套现代工业文明。这些东西必然是科学的,是可以解释的。

另一种是超自然的解释:这什么鸟巷子,也太他妈长了。

“我那时候是怎么说呢,就是拿不定主意。”强子自我总结道,“你想嘛,如果是鬼打墙,总有鬼吧,总有点奇怪的地方吧。问题是那个巷子就是很平常,就是我平时拿个手机看看东西一个没注意就走完了的巷子。”

我就奇怪了:“你试过往回走吗?”

“走了,而且越走越不确定。”他把最后一点啤酒倒进杯子里:“等下,我再去拿一瓶。”

我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没回答,只是把啤酒起开,给我满上。在泡沫翻腾中,他稍微想了一下,最后还是不做判断地描述起当时的场景。

当时他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怎么也有几公里路了,巷子依旧在向前延伸,永无止尽。巷子边上的场景似乎就没有重复过,他很认真地查看起经过的每一道门,每一根电线杆,只是为了记住一点细节,一些特征,用来否定这个明显已经不科学的科学推论。

但是在他面前的是无限且不循环的巷子。

“我有一次差点就相信了,我走了四五十分钟,连续在两扇门上看到同一个标记。刀刻的x,同样刻在信箱口下面。”

“所以是鬼打墙?”我想了下,觉得他描述的这情况过于诡异,又补充道:“特殊的鬼打墙?”

“我当时就觉得是一个解脱,鬼打墙,欧了,多简单的事啊。”他笑了一下,“我在门上补了一下,钥匙不好用力,就刻了个l,拿手机拍了个照。然后我发现我……太天真了。”

他走了45分钟路回去,没找见之前有印象的那个门,于是又在周围多晃了可能有十几分钟。

然后,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他终于找到了那扇门。但是这里存在着一个小问题,在一瞬之间把他从幸福中惊醒过来:

那确实是一扇非常相似的门,那个x记号就在他印象中的位置。但是不用对比手机里的照片,他就知道自己的预期彻底落空了。

两扇门很明显不一样:门牌号不一样,门牌安装的位置不一样,甚至连门框的样式都不一样。

强子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倒下去的,那一瞬间,自己的两条腿已经不受控制了,整个人歪歪扭扭地侧着瘫软下去。

“不止是腿,那时候,我整个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只能感觉到自己脑门上的一层冷汗。”强子说。

我说:“你应该敲敲门,至少看看这鬼地方住得是什么人。”

“我敲了,没反应。”我知道他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循规蹈矩,没打岔,等他继续说下去:“然后我就推了一下门,没锁。”

那片地方我知道,那种老式的两三层楼的老房子,灰墙红瓦,爬了几根藤,夏天的时候就是一墙油亮的绿色。这种小楼里,每一栋都挤着好几户人家,楼道里总是堆着各种各样有用没用的杂物,倒不是说有多乱——住在这种地方的人家不管东西再多,都总能归置出一些条理来的——问题是狭窄,根本找不出腾挪的空间来。

强子走进的就是这么一栋破楼,走廊被杂物占了一半。这种房子一般铺的都是水磨石地面,在这种缺乏保养的环境里,原来的木地板很快就被白蚁蛀烂了。

但是这栋楼不一样,他刚一落脚,稍稍被木质地板下的空洞声音吓到了。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反复回荡,与寂静的背景相比起来,显得格外地突兀。这时候他有一种感觉,其实这栋楼里没有一个人,空的。

“我大概分析一下……”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大概是为了驱散一点正在凝结的诡异气氛吧。

我说:“这种感觉很正常,你想想啊,那时候已经一点多了,半夜,但是一栋居民楼里,总会有一些醒着或者没睡熟的人,对不对?”我把烟头捻灭,接着说下去:“你弄出这么大的响动,却没有受到回应,所以本能地感觉奇怪。特别是在这种隔音很差的老建筑里。”

“我只是那时候下意识地这么想而已。不过,对,你说得有道理,确实是这样。”

强子挠了挠额头,这情况想想也觉得确实有问题。

“然后我就一家一家敲门过去咯,门都锁着,一点反应都没有。楼道里还没有灯,一楼一圈走下来,我养了一头的汗。二楼我也不想上去了,渗得慌。”

确实是有点渗人。

我把桌上的空盘子拿去丢水槽里,一盘豆干肉丁炒毛豆我也没碰几筷子就没了。我是后半夜两点多给叫起来的,本来就有点迷迷瞪瞪的,给他这事一惊一乍地驱散了睡意,现在头又痛起来了。

我起身去再弄点下酒的吃食,顺便借机会冲淡一点这略微有点诡异的气氛。

我相信强子的故事吗?我现在多半是信了,他编不出这种故事,没这必要。大半夜跑来逗我玩,不值当嘛。

就当听个故事吧。

我说:“强子你慢点喝,事情慢慢讲。你喝高了这玩意就没头没尾了。”我从柜里翻了一包花生仁丢在桌上,看他脸色又变得有些不对,纯粹就是纠结。

我劝他说:“你就当是个故事讲,就当别人的事。”

强子当时已经意识到情况相当不妙,他已经在这个巷子里直线走了近两个小时,又走了一个小时的回头路。他从那栋楼里出来,犹豫了一下,决定回头。

强子认识到了一个事实,从逻辑上彻底推翻了之前的想法:这种在建筑间隔间形成的小巷,本身是具有实用性的,它必须得满足居民的出行需求对不对。这么窄的一条巷子,走进来都得两个钟头,更深的地方还不知道有多远——谁能住在里面呢?谁肯住在里面?怎么可能有人刻意规划出这么一条巷子呢?当年修这两边房子的时候,总有人会想到该再留条路出来吧。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再拿出手机来,很奇怪,信号满格。在平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感觉有些意外。他试着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当然不会有人接,但是确实拨出去了。

好吧,横竖是丢人,强子这么想着,打电话报了警。

我说:“你不早点报警?对了,你为啥不打给我?”

“一大老爷们在家门口没几步路的地方走丢了?我当时就一直没认真想这事,嫌丢人。”

“你打给我啊。”

“这不更丢人?”强子在看到手机有信号的时候,可能也有些放松,没有想到自己遇到了什么样的麻烦。

“行,行,你继续,警察怎么说的?”

烟头明灭之间,一根烟烧去了三分之一,只剩下一条微微下垂的烟灰。强子的视线越过我,停留在天花板的角落里。

“我觉着可能就是报警报坏了,就是那一下把事搞坏了。”他试着吐了个烟圈出来,但是没成型,歪歪扭扭地飘散开来。

报警中心那边很快接了电话,甚至都没有进入那个排队等候的流程。强子说自己迷了路,兜了半天出不来。

强子听得出来电话那头的声音里隐含着不耐烦的情绪,但是他没有别的办法。强子仔仔细细地描述了巷子口的地形,他记不得这条巷子叫什么名字了,但是这个地方是不会找错的。这条路上一共就这么三四条平行的巷子,他记得巷子口左边是一家便利店,再左边是修车摊,巷子口右边是一家文印店,一家房产中介的小铺面。

电话那头的声音叫他在原地等待,然后开始询问个人信息。那个警察反复提醒他,报假案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同时也安慰他说,很快会有巡逻车过去,叫他保持线路畅通,巡逻的民警到了以后会直接打他手机。

在强子的认识里,这条巷子的结构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一条直线,他在其中一点,巷子两头无限延伸。第二种则是开头有五分钟脚程的正常巷子,之后接着他走了两个小时仍然没有走到底的射线,向一端无限延伸。

强子并不觉得呆在原地能增加获救的可能,他选择向来时的方向走下去。

警察来得比他想象的更快一点,强子满怀希望地走了不到十分钟,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接了电话,电话那头的民警重新跟他确认了位置,叫他在原地等着。

强子这时候已经看到了希望,警灯的红蓝闪光折射在墙壁上,和路灯的轻微频闪混合在一起。他以为事情就要结束了,以后,他再也不会走这条路了,这条巷子将永远是一段诡异的记忆。他想好了在出去以后会仔细翻一翻这里的地图,看看这条巷子到底是有多长。等过一段时间,等他什么时候鼓起了勇气,可能还会在白天从这巷子里走一遭,看看被自己做上了记号的门还在不在。

强子继续沿着巷子走向闪光的源头,他已经听见另一组脚步声了,还有人通过对讲机讲话的声音。

他仔细分辨了一下那说话声,但是朦朦胧胧听不清楚。强子本能地意识到,这不会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说已经走通了巷子,没看见我。“强子揉了揉眉头,把整个脑袋支在啤酒瓶的口上。“我都听到他讲话的声音了,对讲机的声音我也听到了,我也在往那个方向跑,但是就是看不到人。”

“我求他们鸣一下警笛,我听到了,离得很近,那个警察也从手机里听到了。我也在喊,但是他们只从手机里听到了我的声音。我说我就在巷子里面,让他们再找找我,但是他们已经不信我了,以为我躲在什么地方开他们玩笑呢。”强子一脸郁闷:“唉,其实换我我也不信……反正被他们狠狠训了一顿,估计过两天还得找我。”

我说:“好好给人家道个歉吧,也不会拿你怎样。”

“说不定要拘留哦。”强子把酒瓶拎起来看了看,放到桌子下面去了:“算了,反正我也出来了,拘留就拘留吧。”

我问他:“你最后到底是怎么出来的?”

强子的眼神不知道飘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他最后说。

强子认为是自己报警惹恼了那条无止境的巷子。

他已经放弃了依靠外力解决问题的希望,或者说,他已经见识过了这条巷子是怎么解决“外力”的干扰的。在被困几个小时之后,他的理智和耐性已经被消磨得差不多了,尽管他知道陷入疯狂只能进一步恶化他所面对的困境,但是一些负面的情绪正在他心底无法控制地生长。

强子沿着巷子继续走下去,他发现这可能会是一个长期的煎熬。他决定做一些标记,至少当他转回来以后能在第一时间发现自己走了回头路。强子从包里找到了一支马克笔,开始沿他前进方向的左侧做标记,以箭头和数字的组合逐个标注他所经过的门。

强子没有办法确定自己在这里要呆上多久,但是获救的希望很明显已经断绝。这些房子对外的门少有锁着的,内门的锁有些可以用卡划开,强子试过几次,在捅坏一张id卡之后他觉得还是省着点用比较好。

屋内的陈设很普通,只是积了薄薄的一层灰。强子找了一圈,有冰箱,但是是空的。强子从屋里出来,沿着走廊找到了厨房,自来水通着。在放掉一些铁锈色的污水之后,流淌出来的是带着淡淡凉意再普通不过的自来水。这栋楼太过平常了,就像是居民只离开了几个月的样子。

强子用冷水抹了把脸,回到之前那间屋子,把卧室床上的床罩掀开,把手机插上充电器,直挺挺地倒下去睡了。

这只是第一天。

一觉睡醒,他发现自己的手机已经彻底没了电,他冲进一间亮着灯房间,踩着椅子把灯泡拧下来,却发现灯泡在他的手中照常散发着没有温度的光。他把灯泡丢到墙上砸碎,于是那团光球就此和灯泡脱离了关系,变成了贴在墙壁上的一块光斑。

“我没法理解,你能理解吗,我反正不能……我肯定不能,我要是能理解那我又成什么了?”强子发泄似的吼了起来,他喝得有点多了:“反正我就只能继续走下去了,只能顺着巷子走了。”

“一天上午走四个小时,7点半走到11点半,休息,下午一点多再开始走,走走停停,走到五点多,找个房子休息。饿了就喝水,喝个水饱,接着走。这么走了有两天吧,实在撑不住了……”强子说着,叹了一口气:“我走到后面也不想动了,但是不走就没有变化。没有变化是最可怕的,你知道吗,我那时候害怕的不是别的什么,就是怕我自己懒得动了。牢里的犯人还有放风,还有狱友聊天呢,还有事做——我除了走路什么事情都没法做了。”

我插不上话,只能看着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倾诉。

“你知道吗,后来我就开始搞破坏了,一开始就是踹门,砸家具。那门破得很,多踹几脚就能踹开,就是怕没力气踹。然后就更无聊了,我开始放火。一开始只是拉点书架上的书烧烧,但是我就感觉不过瘾,就是想看更大的火。”

“然后,然后是……”强子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我有一次,嗯,玩火把窗帘点着了。”

“一开始我还下意识地去救,去找盆接水。然后么,突然觉得这关我屁事啊,这些房子不可能有人住嘛,所以就由他烧了。”

“刚烧起来的时候,感觉还是很爽的,有种很特殊的愉悦感,真的。”

看到新记号是第五天还是第六天夜里的事情。

强子看到了一扇开着的门。他差点就这么走过去了,在一瞬间他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这扇门不应该是开着的。

在此之前的几百扇门都是关着的,虽然没上锁,但是确实是关着的。

这一扇门不一样,这扇门在他到来之前是开着的。强子凑过去一看,门上有记号,但是并不是他做的记号,而是用刀刻的一个数字,311。

有人来过这里!不光是来过这里,还留下了记号。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之前自己做的蠢事有多蠢。回头看去,火光已经照亮了身后的夜空。他曾经有两条路可以走,现在只能笔直向前了。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他找到了另一个记号,310。

他试着说服自己:如果有人沿着相反的方向走过来,说不定……说不定能从那个人来的方向走出去。就算只有一点点希望,他也只能尽力抓住,因为他已经没的选了。

第三个记号是用笔写的,黄色的荧光记号笔写在巷子右侧的门板上,差点就被错过了。强子转头看去,与这个标记相对的门是开着的,门后是一道向下延伸的阶梯,就像是普通的消防楼梯一样。强子不想走进那扇门里,之前那个做下记号的先行者没有走进去,一定有他的道理在的。

他回头看了下远处的火场,从火光判断,火焰离自己所在的位置虽然不近,但也没有多少距离了。

在那扇门之后,记号开始变得断断续续,门后的建筑格局渐渐超出了常理,天马行空般地混搭在一起。

他看到一扇门后直接接着另一条同样诡异的巷子,门板已经被卸下来,横在门槛上,上面画了个大大的叉。那位前辈大概只是想提醒他自己,不要昏了头走进去。实际上也没人会吃饱了撑的再去走进一条这样的巷子里,强子当时这么想。

另一扇门后,则是一条隧道。隧道里微弱的光线投在几条铁轨上,反射出黯淡的金属光泽。出于好奇,强子探头进去看了一眼。这应该是一条地铁隧道,门开在轨道边检修用的走道上,不远处就是站台。他看到有一个黑影挡住了光源,那是一节车厢,歪倒在站台出站口的轨道上,斜倚着站台的边缘。

强子认为是自己试图引入外力造成了这样的结果,现在这条巷子已经失去了耐心。那层温情脉脉的假象已经被撕去了。强子知道,这条巷子在诱使他走进这些门后诡异的世界里,或者只是单纯地想把他逼向疯狂。

无论如何,这些奇异景象的背后存在一个目的,而他知道,他是不会喜欢的。

“你认为鬼的行动有方法论么?或者说,如果一种超自然现象展现出它自己的逻辑、行为模式、主观能动性——它是在跟你过不去,你知道它有一个目的,甚至知道它有一定的局限性,你知道它正在尽其所能地达成这个目的……但是你没办法。”

我趴在桌子上思考了一会儿,脑子实在是有些转不过来:“那什么,怎么说呢,我也不是很懂……那这玩意就和那种冷静型的连环杀手就差不多了,对吧。”

强子用胳膊肘撑着桌面,握在一起支着脑袋,一晃一晃的。

“我当时就感觉这玩意不恐怖了,我还是怕他,但是这不是那种超自然的恐怖。这就比方说是……你刚才说连环杀手,有点那个意思,我觉得这就是在野外遇到什么野生动物,猎食者,大老虎,随便是什么。”

他趴到桌面上,用手支着额头。

“关键……关键是你不知道他是想放你一马,还是只是想多玩你一会儿……这才真的叫人害怕。”

在强子翻上屋顶之后,巷子放弃了之前的策略。强子不肯说他在屋顶上看到了什么,总之,他又回到了那条巷子中。从那时起,无数的岔路口出现在强子面前,似乎是想要迷惑他。

这太老套了,强子想,这种情节出现在无数的神话故事中,已经被嚼烂了。被困在迷宫里的人总是做出错误的选择,他们被其他事情吸引了注意力,松开了牵在手里的细绳,离开了金砖铺就的小径,带走了不该带走的东西,又或者在出口处回头,在悔恨中变成石像,就此功亏一篑。强子很清楚自己的目的,他只是直线前进。很快,那些岔路开始变化,几个路口之后,巷子逼迫他做出选择:左边还是右边。

他看到一条巷子中长满了齐膝高的荒草,从砖缝里东一块西一片地冒出头来,另一条巷子和他身后的则没有什么不同。强子差一点就走进那条“正常”巷子了,但是他看到了一个标志。那个标志并不明显,他差点就错过了。那是一块污迹,确切地说,是用手抹出来的一个图案,和墙上的斑驳混杂在一起。

那又是个叉,应该是来自于那个素未谋面的先行者。

于是强子便走进了那条杂草丛生的路,很快他就看到了下一个记号,像之前一样刻在门上。他认得这种风格,或者说笔迹。习惯的力量给了他信心,让他继续沿着这条巷子走下去。

人的距离感有时候是很不可靠的,强子沿着路走了很久,渐渐地就感觉不对劲了。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的感觉有误,当时他已经很难再思考问题了,只是本能地去寻找下一个标记,继续前进。但是这种不对劲的感觉逐渐积累起来,很快就压垮了强子的心理屏障,从麻木的无视,到自欺欺人,最后突然就溃坝了。

宽度不对,他停下脚步,醒了醒神才想起来自己正在从一面墙走向另一面墙的路上。强子仔细想想,自己已经这样走了一阵了,不知道多久之前他就已经时不时地从巷子一侧走向另一侧,去寻找那些时隐时现的记号,生怕自己错过了任何一个。他记得自己是从一扇空白的门出发,走向另一侧看看有没有相对的门,他记得自己感觉这巷子越来越宽,他记得自己以为是自己走不动了才产生的幻觉。

问题是墙呢?墙在哪里?

回头看去,只有茫茫一片荒野,可以不受阻碍地看到地平线模糊的明暗分界。向前看,在极远处有一片低矮的丘陵,在黑暗中起伏着。他的脚下已经不是小巷的石板路,而是一道浅浅的车辙,那条鬼巷子的痕迹已经湮灭在这无限的荒野中了。

他没有想过再回头去找那条巷子,就是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他反正是不想走回头路了,也没有体力走向那似乎无限广阔的荒原。他的脚下是半沙化的土地,只有几丛枯草零星长着。就在强子开始感到绝望的时候,他很敏锐地感觉到手臂上的一根寒毛被触动了,轻轻屈伸了一下手臂,接着就听到“嗡”地一声掠过右耳,在头上盘旋了一下。强子伸手一抓,从黑暗中捞到了一团正在挣扎的粘腻。

那大概是一只蚊子吧。

强子一时还没体会到这只蚊子的意义,只是一边往衣服上抹着手上的脏东西一边往前走着,在抬起头的瞬间,他看到一点隐约的光在地平线上缓缓移动,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消失在一片深沉的黑影后面。

那是一辆车?

我在哪?

我出来了?

我看错了?

一连串问题在名为震惊的大堤后翻涌着扩大决口,混合着各种莫名的情绪渲泄而下。他不敢相信他面对的现实,开始找借口怀疑自己。他在这种疑惑中继续前进,和之前的那种绝望相比,现在的前进是充满希望的。

到了当天早上,尘埃落地,美梦成真,不管你怎么形容都可以,强子踏上了一条真正的公路的路肩,脚踏实地。他坐在路肩上笑得像傻逼一样,那是一种纯粹的快乐。他在那里等了一两个小时,然后睡着了。

几个小时之后,他听到了车的声音,本能地警醒。那是一个两辆suv组成的小车队,强子很幸运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让车队停了下来。那是两对年轻夫妻出来自驾游组的队,缺乏经验的旅游者,对强子来说这实在是太幸运了。

“这是我这辈子睡得最踏实的一觉,醒过来的时候精神饱满,状态无与伦比的好。”强子是这么说的。

强子其实并不是一个受欢迎的搭车者,和我乍一看得到的结论一样,看上去就像是个真正复古的乞丐,移动的破布堆,味儿太大了。强子认为当时他还没有那么惨,看上去还像个人样,但是确实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编造了一段比较可信的故事,解释自己是怎么在草原上迷路,并混成这么个惨样的。强子觉得那可能是他这辈子说得最值钱的故事了,他拿手表换了五百块钱,在锡林浩特下车,重返文明社会。

“四十多个小时的慢车啊,坐伤了。”强子靠在椅背上,叹出一口气:“这两天我就吃了两个包子,还是饿。在你这吃的还是我第一顿囫囵饭,这下彻底伤了。”

“反正你回来了,这就是好事。”我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明天咱下馆子撮一顿好的去。”

“有得头疼呢。手机、钱包、卡……什么全丢了,我都忘了是什么时候丢的。钥匙都丢了,还得打电话叫房东帮忙开门。公司那边还不知道怎么解释,唉……”

我们又聊了会儿天,强子已经喝高了,一直在抱怨。他不知道该抱怨什么,又回头去讲进巷子前的事,完全没有预兆地,就这么出事了。

“你说这有道理么?”强子抱怨着,晃晃悠悠地往厕所去了。

他抱怨的大概是运气,或者是他的命。

其实我从他的话里听不出对整件事的情绪,他并没显出有多害怕那巷子,当然同样的经历他不想遭遇第二次,但是他不觉得那是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他已经习惯了。也不像是憎恨,那巷子对他来说其实已经是一种单纯的客观存在,没有理由去恨他。你被块石头绊了一跤之后,是不可能去恨石头的,或者就按他的说法,像是在深山老林里撞上了一头狼或者豹子,它要吃你,你不想被它吃了,都是挺自然的事情。

没有私人感情在里面,太自然了,我靠在椅背上,迷迷糊糊地想着,太自然了,不是私人恩怨。

我后来想起这事,总觉得强子他可能只是认了倒霉,除了命运以外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强子从厕所出来,看着桌下的一地酒瓶,转头看了我一眼:“不好意思,真喝过头了。”

我说:“没事,反正咱好久没聚一下了。”

“也是。就到这吧今天。”

“嗯,差不多了。”我拿起手机看了眼,快四点了:“歇吧,你就睡原来那屋。”那间房间我已经改作书房了,不过原来的沙发床还摆在里面。

我也困得不行了,加上酒精的作用,头开始隐隐作疼。我叫他把那沙发拉开来,自己回房找了条毛巾毯,又从客厅沙发上掏了个靠枕丢给他。

“凑合睡吧。”

强子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哐当一下倒在沙发床,床嘎吱嘎吱响了一阵,消停了。

我回到餐桌前,看着一桌狼藉,心想还是明天收拾吧。于是关了灯,检查了一下门锁,回房睡了。

在我最终被困意击倒之前,我一直在思考强子的故事。我的直觉告诉我,在这个简单到毫无枝节的故事里,隐藏着一个魔鬼。

总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我一觉睡醒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三点钟的样子了。我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两点四十几分。没有未接电话,没有短信,闹钟显然已经被我迷迷糊糊按掉了。洗漱完之后,我去书房看了眼。书房的门大开着,强子已经走了,毛巾毯整整齐齐叠好了放在那,沙发罩上的皱褶重峦叠嶂地堆在一头。

我正要离开书房的时候,突然注意到书房门边的墙上贴了张便签纸,就贴在日光灯开关旁边。我把纸取下来,凑到眼前,只看到水笔写的“别关门”三个字。

我那时候可能是真没睡醒,捎带手把门合上了,可能只是想看看这门到底有什么问题。

门后有人刻了个叉。

第一时间,我稍微愤怒了一下,大概就是“x你妈,强子你搞毛线?”这种程度的愤怒。然后,就只在一瞬间,我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跌坐回沙发上。

我坐在那,盯着门上两道交错的刻痕,脑子就像在一堆乱麻里找线头一样无意识地运转,那根线头一直在思维的手指边绕来绕去,就是不肯被捉住。

过了差不多有十五分钟,我突然意识到我正接着昨夜的思路想下去。我找到了那个我想问但是没来得及问的问题,在我把这个问题整理成句子的时候,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你真觉得有那么一个给你留记号的引路人吗?强子?”我可能是对着自己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

大概是不敢想吧。

我打开了门,果不其然,门外正是那条小巷。青砖铺成的地面起伏着,像凝固的微澜一样,夹着几点墨绿,漾进无限的巷道里。

“这就是故事。”超级秃头人说。

“这不是你的故事。”新神真的很严格。

超级秃头人抬起头,摘下眼镜放到鼠标垫上,就像他一直习惯把眼镜丢在那一样:“别人告诉我的故事,我转述一遍,等于说……我也有贡献吧。”

“这不是我想要的故事。”新神又说。

超级秃头人深吸了一口气:“你真的很严格……好吧。”

035、故事之二

说起来,这算是一件超级秃头人没有解决的事情。

事情发生在去年七月底的一天,距离中元节还有一段时间。超级秃头人还记得那会儿老李忙于应付节前来自上级各部门的各种检查,已经消失了好几周。

大约是7月21日的下午,超级秃头人刚刚陪新租户签完约,手机上忽然来了个电话,显示“绿云家园绿顶苑华先生”。

“绿顶苑”是个不新不旧的小区,1997年建的,在地铁线路完成规划之前就开始号称“近地铁站”,就算被现实狠狠打了脸,在各种广告语上依旧保持着历史的惯性,照样称之为“近”。实际上,这个小区离地铁站正好有四公里,骑车过去早上不好停车,走路过去又显得有些远,而且小区最里面的一排房子走到小区门口就得十几分钟,在2016年租房淡季就格外地不太好租。

这位华先生慧眼识珠,就租到了小区最里面的一栋。其实当时靠近小区门口还有一间单间,一楼,超级秃头人还带他去看过。只是华先生担心小区门口对着马路会吵,也担心一楼会比较潮湿,最后还是选择了11栋1单元603。

一般来说,客户不会在事隔一个多月之后再来找他这么个小中介,当然,一般来说,大部分客户都不会存着中介的电话。

“房子不见了!”华先生隔着电话大喊大叫:“你听得到吗?喂?房子!房子不见了!”

超级秃头人当场挂了电话,这家伙疯了吧,房子能跑到哪里去?

没过一会儿,又一个电话打进来,还是那位华先生:“不好意思,超先生,我问一下,房东家里的电话你有吗?”

超级秃头人在这家地产中介白干了两三个月,直到5月份才开了第一单,华先生是他的第三个客户。他面前的屏幕上也就只有十五六条记录,可以说是一目了然。他抬眼找到了房东留的电话,很明显不是座机的号码。

“没有。”

“您那儿到底出了什么事?”超级秃头人又问道。

那位华先生叹了口气:“要不你来看看?电话里真的讲不清楚,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房东给关在里面了。这种情况要报警吗?要不要联系他家里?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唉,我不知道……”

超级秃头人听着电话里一声接着一声的叹气,心一软:“好,别急,我来看看。”

他推开椅子,和店长打了声招呼,挎着包出了门。

其实那天房东也是自业自受。

事情的起因大概算是华先生那间屋子厕所的洗脸台。台子下面的冷水管在华先生搬进去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前不久突然就开始漏水了,漏也漏得不多,一晚上能接个小半盆的样子。每次用水之前都去开关总阀的麻烦,和炎热的天气、拥挤的地铁、不会说人话的同事结合在一起,就变成了生活中挠不到消不去的一个痒点。当然,华先生自己是肯定不会花钱找人来修的,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原则问题,就算要修也应该是房东的事。

房东老蒋的问题很复杂,简单来说他不想花钱,也不想多花时间。这世界上有很多人对水管工的工作存在着一定的误解,以为无非就是拆下这个换上那个,只要有工具,自己就能解决问题。老蒋就觉得他既然修过几次水管,修个漏水还不是小菜一碟,只是一定要等到一个他心情好的时候。

至于老蒋为什么要选择星期四下午这个不尴不尬的时间么,这就是双方协商的结果了。周四下午对华先生而言,意味着他要紧急请个小假,意味着许许多多的麻烦。对老蒋来说,这只是免得影响他周五周六周日三天的广场舞比赛排练。

也许这也是因为老蒋前半辈子攒下来的拖延症在他退休之后集中爆发了出来,他不想再继续当那个顶在最前面,什么事都要急吼吼去解决的“蒋工”了。在他儿子出国定居之后,老蒋就彻底闲散了下来,有时候他会觉得任何妨碍到他躺在沙发上挠肚皮的事情都是某种私人恩怨,是别人故意在和他过不去。所以对老蒋来说,他心情好到能出来修水管的时机很难把握,也不一定就是他想要给房客华先生碰个软钉子。

只是在7月21日这一天,老蒋选择的时机很不凑巧。

超级秃头人走进小区的时候,华先生正焦急地站在大门口等着。这位华先生黝黑干瘦,在夏天里又缩了一圈水,身上套着一件深色的polo衫,胸腹之间养了一圈汗,领口也是蔫巴巴的。他还是戴着那副黑色细框的眼镜,一滴汗水从太阳穴旁流下来,挂在眼镜腿上。

“他叫我去开一下总阀,我回去一看房间没了,人也没了,房间也没了,人也……”他抓着超级秃头人的胳膊,像是在防止自己跌倒一样。

超级秃头人把华先生从自己身上摘下来:“没事,我去看看。”

谁料华先生扑了上来,在超级秃头人的浅蓝色短袖衬衫上留下了一道汗粘粘的手印。超级秃头人抹掉他的手,转过身:“又怎么了?”

华先生瞠目结舌地愣在那里,最后只是嗫嚅着说:“你小心点。”

超级秃头人摇摇头,有些晃眼:“放心,没事。”

他往前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华先生还在那,只是他失去了依靠,半蹲着用双手扶着自己的膝盖。小区的门卫捏着对讲机站在他身后,完全弄不清发生了什么。

“你不来?”

华先生撑着自己的膝盖,有些晃悠,他闭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才举起右手挥了挥:“我……呃,我一会儿就来,等我五分钟。”

超级秃头人知道这就是说他不会来了,这也好,省的碍手碍脚。

他一路走到小区最里面,找到了11栋,先没急着上去,只是绕着外墙查看了一圈。从外面看,11栋1单元的外墙老老实实地贴着瓷砖,还是完整的一栋楼。超级秃头人绕着那栋居民楼走了两圈,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毛病来。

超级秃头人站在居民楼门口,左右看看没人,就直接跳上了六楼的外墙,扒着墙往603晃过去。这片居民区在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安静得就像一片墓地一样,倒也不用担心被人看到。

他轻轻舒展左臂,把自己从窗框的一侧推出去,掠过了厨房的窗口,用两根手指挂在另一边的瓷砖缝上。

从厨房的窗口往里望去,屋里没什么特殊的。水池里叠了两只海碗三支筷子,碗里盛满了水,一支筷子落在水槽底,和一些食物碎屑混在一起。微波炉放在冰箱顶上,门敞开着,里面有些黄黄的油腻。

超级秃头人又往右一荡,扒着厕所的气窗往里看了看,气窗被淋浴房隔了一半,另一半塞了个排风扇,边角处长满了霉菌。

超级秃头人伸手把排风扇捅掉,排风扇嘟噜一声掉到马桶盖上,又弹到了地面上。他透过被捅开的塑料纸往里一瞧,只能看到就在淋浴房、马桶和洗手池之间跪着一个人,脑袋钻在洗手池下面。他的工具箱摆在膝盖边,被超级秃头人捅掉的排风扇就停在工具箱旁边。

超级秃头人敲了敲淋浴房:“你没事吧?”

里面却没有任何回应,那个屁股以同一个角度翘在那里,动都没有动过一下,就像一座描绘着水果和沙滩景象的雕塑。这么浮夸的沙滩裤应该属于房东老蒋,跨栏背心的右肋后面照常破了两个洞,只是他的脸钻到柜子下面,看不清楚。

超级秃头人又喊了一声,老蒋还是没有反应。

这就感觉有些不对了。

超级秃头人像只猴子一样荡回去,推开了厨房的窗,踏着水池进了屋。他搓搓手,搓掉手上沾着的油腻。走出厨房一看,大门敞开,正对着空荡荡的楼道,对面的房门上用透明胶粘着一束干枯的艾草,看样子已经挂了有一阵了。

右边,则是直通客厅的走廊。在和房东老蒋签约之前,超级秃头人还跑来打扫了五分钟卫生,结果事后才发现老蒋还约了其他中介的倒霉孩子来充当免费劳工。超级秃头人当时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不能摊开来讲他的超能力就是打扫卫生特别快吧。

超级秃头人往右一拐,推开虚掩着的厕所门。

这下,他终于明白了华先生为什么会惊慌失措,因为门后就是深渊。

在厕所门后,无限的蓝天填满了整个门框,蓝得耀眼,充满了一种诱惑人心的美感。盯着这一片耀眼的光,意志不坚定的人也许会产生一种冲动,想要融入碧蓝之中去,用自己的不完美去玷污它的完美。

超级秃头人扶着门框,向下望去。在天蓝色背景上,甚至还舒展着一片洁白的云,淡淡的灰色阴影勾勒出云彩上的起伏,水汽与冰晶凝结而成的丘陵被寒风一刀刀削下去,又一把把填起来,揉捏成各种古怪的形状。

超级秃头人也感受到了门后的诱惑,那种引诱着他开启一段伟大冒险的诱惑。

于是他扶着门框,伸手够了够,又把门关上了。

冒险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超级秃头人退回门外,掏出手机,先给一位老朋友打了个电话。然后,他拨通了华先生的手机。

但是电话那头传来的并不是华先生的声音。

超级秃头人问:“喂,您好,请问是华先生……”

电话那头的背景中有很多嘈杂的噪音,就像有六七个人坐在离电话不远的沙发上,一边叹气一边讨论什么人的后事一样。

电话那头的声音一下子就从叹息多重奏中抽离出来:“我是他父亲,你是哪位?”

超级秃头人说:“呃,我是*家地产的,华先生之前通过我们……”

华先生的父亲打断他:“我们过几天再说好吧,现在真的不方便。”

超级秃头人:“您要不转告他一声,让他今晚先别回他租的房子?”他赶紧想了个理由:“下水管爆了。屋子里一塌糊涂,现在正在修。”

“他刚刚去世没两天,我现在没……唉,房子的事情我们过两天再谈,好不好?”

超级秃头人感受到了真正被压抑的愤怒:“好吧,请节哀,我们过两天再说。”赶紧挂了电话。

这真是奇了怪了,活人死人是人是鬼超级秃头人总是认得出来的。超级秃头人都不用找老李去调档案,如果五分钟之前他见到的是个亡魂,他管都不会管,直接扭头就走。

他又给老蒋的手机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人,而且明显不认识老蒋。

超级秃头人真的不想管这么一桩事,他那位身居高位的老朋友已经做好了安排,说是很快会有人来接手,除了正事之外章鱼脑袋还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嘘寒问暖的废话——其实双方都知道,超级秃头人不需要这样的关心。

超级秃头人不知道那些“来接手”的人能怎么接手,大概就是些控制、收容和保护的工作。在共和国成立之前很久,章鱼脑袋和它生产的人员就一直在残破的中土大地上扮演着补锅匠的角色了,最后也与革命的大潮合流,成为了屏蔽精神污染维持现实稳定的中坚力量。基金会从中土撤出的时候也给他们留下了许多趁手合用的工具,但是这些家伙的活还是干得很粗糙,超级秃头人不可能完全放下心来转身离开。

而且,超级秃头人还有些担心老蒋。老蒋严格来说不是个坏人,他只是一个有那么一丁点合理自私的普通人,让他一直卡在洗手池下面被人遗忘实在是太过于残酷了。

超级秃头人走出603室,从楼道里对着电梯间的窗子翻出去,三下两下又晃到了卫生间的气窗前。从气窗望进去,老蒋还撅着屁股跪在水斗下。

他把两格气窗之间的铝合金窗框扯下来,直接丢到楼下,探头进去试了试。一般来说,超级秃头人的脑袋能过得去的地方,肩膀就过得去,肩膀过得去,全身就过得去,不服气想挑战这一规律的东西都可以先吃一记生机灭绝头再重做考虑。

超级秃头人横在气窗上,终于拿定了主意脚下头上地钻进去,落在淋浴房里,差点没把水龙头给骑垮了。他推开淋浴房的门,在老蒋和他的工具箱之间找到了一个落脚点。

“蒋先生?”超级秃头人蹲下身,轻轻推动了一下老蒋的身体。他预想过老蒋突然变成一地碎片,或者硬邦邦地倒在地上,这样的场景他见过很多。大多数情况下,这样的场景都是一系列陷阱的第一步,是用来吸引那些好奇心过于旺盛的调查员的。

但是超级秃头人没有想到,他这轻轻一推之下,老蒋歪歪扭扭地荡开了一些,他身上的几片皮肤长出了几条细小的腿,爬到了那件有两个破洞的白背心上。

超级秃头人惊得倒退了一步,踢开了摆在地上的工具箱,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老蒋的“皮肤”似乎是受到了刺激,涌动着从白背心和花短裤下溢了出来,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微响声。超级秃头人又往后退了一步,几乎蹲到了马桶盖上。

老蒋的衣服看上去就像正在沉进他的身体里,但是从全局的角度来看,“老蒋”正在快速地失去他原有的形状。

第一只蛾子张开翅膀的瞬间,就像一场雪崩中第一粒冰晶滑落时一样,就连超级秃头人都没有办法注意到这么细微的变化。构成“老蒋”的米粒大的蛾子们一层又一层地张开了它们肉色的翅膀,在一瞬之间,“老蒋”向上崩塌了。

蛾子们从老蒋原先蜷曲着的位置向四面八方喷射而出,各自沿着弯曲的轨迹撞在墙壁的瓷砖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超级秃头人掩住口鼻,本能地侧转身,想要躲过由这些飞蛾组成的沙暴。他感受到了无数软绵绵的细嫩的脚踩在他的皮肤上,毛茸茸的翅膀扫过他的头皮。飞蛾们在厕所间里横冲直撞,最后汇成一股,从气窗呼啸而出,融入了外面的蓝天之中。

蓝天?

超级秃头人探头看了眼气窗外的景色,整间厕所已经溶入了那片蓝天之中,略微有点晃晃悠悠的。

“哎哟我……”超级秃头人气得锤了墙壁一拳,没使多少力,只震落了几片瓷砖。超级秃头人根本不想在这种没几个小时就要下班的时候被卷进什么传奇大冒险中去,这种时候人的精神都涣散了,怕不是连个最简单的翻盖陷阱都躲不过去。如果一定要来这么一出,他希望最好能选在下班之后到晚饭之前的时间段。

超级秃头人赶走两只在光头上撞懵了圈的小飞蛾,从马桶上下来,跨过老蒋留下的背心和短裤,拉开了厕所的门。他把着门框往下望了望,云流淌在碧蓝之中……看两眼就腻了。他还听到头顶上有些东西扇动的声音,抬头一看,只看到虫子躯干毛茸茸的一部分,像是一只巨型飞蛾的屁股。

“你是谁?”一个声音问道。

“我是超级秃头人。”超级秃头人说。他想到了自己的许多身份,最后只是很谨慎地补充道:“地产中介。”

他顺着声音的方向转过身,只看到一对复眼夹着钳子状的口器,一只大苍蝇正从厕所外墙的底下露出头来,两只小爪子还交叠着搓了搓。

“王上不需要地产中介。”那只苍蝇用第二对爪子掏出了一本活页本,翻了几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上不需要地产中介。”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超级秃头人好声好气地问它:“那这间厕所呢?老蒋呢?说真的这间厕所真的不咋地,我跟你讲,吊顶上面全是霉,而且洗手池下面的水管漏了还没修好。这真不是什么好厕所,我可以帮你找间好的。”

苍蝇不耐烦地搓了搓手:“这是为秋狩行宫的三等奴隶宿舍准备的,还有配套的四等水管工。王上不需要地产中介,你该走了。”

“你该走了。”一只米粒大的蛾子停在外墙上,像找不到方向一样绕着圈爬了几步,又重复道:“你该走了。”

超级秃头人觉得还是先讲讲道理比较妥当,毕竟打架什么时候都可以打,而且也缺乏悬念:“我什么时候走另说,这间厕所不属于你们那个什么王上,我建议你把厕所放回原来的地方,把老蒋放回来,明白吗?”

“你有手有脚的——而且手脚还不少——凭自己的努力挣一套厕所出来能有多难?为什么一定要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呢?”

“而且说实在的,厕所是整套房子装修的灵魂,你那个什么三等奴隶宿舍难道不应该自己设计自己修建来形成统一的建筑风格吗?”

苍蝇搓了搓前腿,把活页本收了回去,嘤嘤嗡嗡也不怎么客气:“收不收房子不由我来决定,你有意见请向我的上级反映。”

超级秃头人想了想,道理好像是说不通了,嗨呀,这还真有点小遗憾呢。

他干脆走回厕所里关上门,坐在马桶盖上,拿出手机看看漫画,打发打发时间。他接着中午午休时的进度看下去,正好读到“吵死了!闭嘴!我又不是为了你们的几句评论才去当英雄的!”这段,噗一声笑了出来,年轻真好啊。

超级秃头人回顾起自己的心路历程,他这一路走来,其实有时候自我评价也一样是盲目、偏颇、残酷的,在得过且过与求全责备之间寻找自我的平衡并不容易。超级秃头人今天本来就不应该搀和进这档子事里,而且就算他搀和进来,可能也不会得到什么好的结果。虽然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但同时也要接受现实,有些事就是人力所不能及的。

那只大飞蛾提着厕所又飞了一段路,渐渐开始顺着一条平缓的坡度开始下降,如果是正常的商业航班,这时候安全带灯应该已经亮起,空乘已经介绍到目的地的地面温度和天气情况了。

超级秃头人扒着气窗瞅了一眼,这间小小的厕所正飞向一座歪歪扭扭的高塔。相对于宏大的背景,那座高塔是那么的细,从现在的距离上望去,它就像一条用黑色像素拖出来的歪歪扭扭的线条——本应该是一条直线,却在中途漫不经心地折了几转。高塔在离超级秃头人最近的这一端自暴自弃地划出了一小段不甚完美的弧,一间间房间的轮廓在弧的外圈露出了一排狰狞的锯齿。

超级秃头人看了两眼就放过了那座造型有些辣眼睛的高塔,再一次拉开了厕所的门。

“苍蝇兄?来来来,我问你件事。”他探出身拍了拍墙壁:“如果我要出去该怎么走?”

苍蝇脑袋这回从墙侧面露了出来,照常搓了搓爪子:“你爱从哪走从哪走。”虽然它那张虫子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不过这话带着的讥讽味道超级秃头人还是能察觉出来的。

“等下,别走。”他耐着性子问:“那如果我要找你的上级领导反映问题,我应该找谁呢?”

大苍蝇不耐烦地搓搓爪子:“别费这劲了,我告儿你,有我在一天,你这房子就甭想拿回去。”

瞧瞧这话说的,心得有多大才敢这么说话?

超级秃头人:“你别把话说死。”

苍蝇干脆把脑袋缩回去,顺着墙爬到另一头去了,话就说死了你能怎么着?

它顺着墙没爬两步,忽然感觉有些不对,然后就再也没有什么感觉了。抓着房间朝高塔飞行的飞蛾没感觉房间少了一面墙,也没感觉到自己少了几条腿,只觉得自己离自己的翅膀越来越远,升到了越来越高的空中。

超级秃头人抬着小小的厕所落到了地上,然而他实在是没法缓冲坠落带来的冲击,残破的房间在他落地的一瞬间就四分五裂,散成了一地的碎砖乱瓦。

“唉……”超级秃头人叹了口气。他在一片瓦砾中,只找到了大半边洗手池,还有老蒋那条花里胡哨的沙滩裤。他把这两件相对完整些的东西收拾起来,一跃而起,落在撞击坑外一栋房子的屋顶上。

从他所站着的位置,可以看到青苔覆盖的砖石小巷像一条凝固的溪流一样,顺着建筑之间的空隙流淌。他可以看到那些浪尖互相撞击增强的波峰,也看到了波谷间回旋的涡流。在屋顶的另一边,也是一条同样的小巷,然后是另一条,又一条,直到视野的尽头。

那座由无数房间堆砌而成的高塔就悬在超级秃头人的头上,隐藏在刺眼的光线中,在夜里,它应该也会隐藏在黑暗中。

“唉。”超级秃头人叹了口气。他伸直了手臂,张开手掌遮掉一点光,同时用跳眼法测了测距。

随便他想从哪里走,对吧。超级秃头人选择了最难的一条路。

不管怎么样,那天他总算赶在午夜之前回了家。如果要总结他这一天经历的一切,他只能说那真是很糟糕的一天:他弄丢了几个客户,毁了一间厕所,一路上拆掉了不知道多少间房子,弄得一身都是灰,身上还沾满了虫子的血,所以衬衫也毁了……真是很糟糕的一天,最惨是从那天午夜直到次日清晨,他一局都没赢。

……

“这个故事怎么样?”超级秃头人摘下眼镜,丢在显示器下面。

新神还是有些不满意,它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那和它想要的东西总好像有些不一样。它感受到了青苔与砖石的美感,感受到了凝固的微澜产生的吸引力,但是这和它想要的东西总有些不一样。

超级秃头人从眼镜下面抽出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烟,又在显示器后面找到了打火机,给自己点上。

超级秃头人吐出一股烟,用左手从嘴上把烟摘下来,探到桌上的一个啤酒罐里点了点:“要不我再写一段?”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下巴上长出了一把乱糟糟的胡子。超级秃头人抓了两把胡子,把那些卷曲着戳着皮肤的须尖捋顺。

新神本能的察觉到了威胁,它来不及出手阻止,超级秃头人已经把烟头丢进了啤酒罐里,一股味道怪难闻的轻烟从啤酒罐的开口袅绕着飘了出来。

超级秃头人把手放在键盘上,alt,f,n。

036、新建文本文档

当新神意识到它已经不在牢笼中的时候,距离事件发生还有不到30分钟。

在它发现事情正在起变化的时候,超级秃头人正推开没家地产的玻璃门,同时动作异常流畅地掏出了手机。刚刚从地铁站涌出的人流绕过他,涌进周围18块两荤一素19块两荤两素的小饭店,就像海潮扑打着一块没有长着青苔和海藻的礁石一样。

超级秃头人盯着手机,油腻腻的脸上带着一丝非常可疑的微笑。他三步并作两步,穿过逆行的人群走到了街口,正要汇入另一道人流走下过街地道,忽然抬起头来。

唔,还是先在这里随便吃一点再回家吧。现在解了馋,总比稍晚些时候站在一片绿野之中摸着自己的光头懊悔要好些。

他伴着觅食的鼓点回转身,差点撞到人,引来了一声不满的哼哼。超级秃头人道了个歉,直扑路口拐角的千里香馄饨、秘制腊汁肉夹馍、南昌炒粉和原料不明关东煮,距离事件发生还有不到30分钟,他有的是时间。

往常超级秃头人总是通过点兵点将点到谁就是谁来做决定,只是今天有点不一样,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可能要过好久才会回到这个熟悉的街区。在吃炒粉的时候,超级秃头人顺便给房东老黄发了条短信,说明他要出门几个月,可能要到过年之前才会回来,这期间他的一个亲戚会来帮他看家……

超级秃头人举着筷子斟酌起用词,不知道该怎么言简意赅地向房东描述老李的样貌,最后只说“有一个扎着发髻苦着脸的小老头”——按照秃头族的习俗以头发长短来论辈分,他应该算是超级秃头人的侄孙——到时候会来付房租的。

超级秃头人咀嚼着竹签上那条用神秘肉做成的香肠,腮帮子塞得满满当当的。他把手中的纸杯丢进垃圾桶,神情自然地拐进一条巷子。这条巷子紧挨着正在施工的建筑工地,超级秃头人有时候回家太晚,错过了地铁的末班车,就会从这片工地起跳,直接飞回家里。他在已经停工的工地里兜兜转转,看了半本探讨如何在被骗婚之后转型家庭煮夫的青年漫画,剧情正要推进到让人羡慕嫉妒恨的小高潮,却突然因为没人接手翻译戛然而止了。

“差不多是时候了。”超级秃头人有些郁闷地再一次抬起头。

在他脚下,一条隧道忽然张开了大口,露出隧道里层层叠叠藤蔓状的雕刻。那些雕文已经从肉眼难以观察到细微尺寸,逐渐膨胀到了手指粗细,内部还蕴藏着更多微观尺度上的结构,正等着进入现世。

超级秃头人握着手机,顺着隧道一路向下。随着隧道的收缩,他开始变得越来越小,转眼间就穿过了宏观与微观之间的分野,最后落在一片绿野之中。

“好吧,二周目。”超级秃头人总结说。

他环顾四周,在一片荧荧的绿色中找到了一条泛着金光的小径。超级秃头人分开长草,一路走到了黄金小径上,这条小径在过去的传说中,正是通往黄金之国的捷径,只是已经很久没有启用了。

超级秃头人走上了小径,找准了方向,轻轻一跃。他在柔软的黄金上留下了两只深深凹陷的脚印,也许后来者会从中体会到这位先行者无穷的威力。

从15km的弹道高点俯瞰地面的时候,超级秃头人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有人正在注视着他一样。他望向球壳的另一边,伪装成蓝天的背景上趴着一只背着华丽羽翼的巨蛇。那条羽蛇一接触到超级秃头人的视线,似乎被什么东西吓住了,根本没敢和超级秃头人对视,抖抖翅膀爬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但是在羽蛇消失之后,那种感觉依旧如影随形般地缀着超级秃头人,干燥,冰冷。超级秃头人努力不去在意这种被人注视的感觉,继续专心计时。他很快就找到了那片有些突兀的小树林,他在空中调整了一下姿势,开始减速。

小树林里果然藏着一栋造型低矮的建筑,半埋在高大乔木之间,上面还覆盖着一层青草。超级秃头人在落地的同时顺势一滚,像一颗引信失灵的航空炸弹一样砸在那座碉堡跟前,推开了覆盖在黄金之上的泥土,在碉堡门前堆出了一道土墙。

“这又是什么玩意?”超级秃头人从头顶上抓下了一只造型怪膈应人的蜘蛛。他提着蜘蛛的一条腿晃了两下,不知道牵到了哪根神经,那只蜘蛛在他的手上活了过来,反转关节,抱住了超级秃头人的手掌。

超级秃头人本能地想要把它甩飞,张开手掌崩断了抱住他的蛛腿。他还没来得及把蜘蛛丢远,蜘蛛残破的躯干就在超级秃头人的面前炸成了一团光球。

被掀开的土地颤动起来,无数一模一样巴掌大的蜘蛛挣扎着从泥土中钻出来,朝超级秃头人蹦过来。这些小地雷似乎能吸取教训,选择效率更高的起爆方式。它们一开始以为超级秃头人的脑袋是一个很好的目标,他总不会突然头大挣脱蜘蛛们的利爪吧。

但是蜘蛛们显然不知道超级秃头人的脑袋有多光滑,第一只蜘蛛吱呀一声就从超级秃头人的头顶上划了过去,在彻底错失目标之前只能选择了近炸。第二只蜘蛛有点讨人厌,是直奔着超级秃头人的嘴来的,掐准了时机,正赶上超级秃头人张嘴要讲一句该被消音的话。

这只自我设定成内爆模式的小蜘蛛给自己选择了较短的延时,本是用来炸开一个通往目标体内的突破口的。超级秃头人一指点出,把它弹飞了出去,砸在另一只紧随其后的小蜘蛛身上。

“啧。”在一片炫目的白光之中,超级秃头人侧转身,很有些大师风度地让开了几只想要猴子偷桃的小蜘蛛,指如枪出,直接将一排跃到半空的小蜘蛛凌空点爆。这些智能小地雷前仆后继地涌向超级秃头人,却没有对他造成一星半点的伤害,只筑起了一道光墙,掀起了一场风暴。

超级秃头人驱散了面前那团带有即死属性的毒云,穿过正碎碎念叨的诅咒,走到了碉堡的金属大门前。就在他正要触到大门的金属把手时,那扇大门上凝聚出了一张威严的面孔。

“止步!代行者,你正在破坏隔离区!”

超级秃头人冲那张面孔笑了笑,只是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炸成几缕烂布条,这一笑起来就显得有些猥琐。他一拳击出,原以为能击穿那扇闸门,在上面留下一个拳头大小流淌着熔融金属的窟窿,谁料到头来只砸了个凹。

超级秃头人又补上了一拳,在旁边又砸出了一个坑,把住两个坑之间的隆起,一抠一拉,将整扇门从建筑上扯了下来,丢在一边。门上的人脸扭曲着凝固在了一个痛苦的瞬间,门侧被扯断的管道里缓缓地流出几股水银,在金色的地面上汇成一滩银灰色的血泊。

这又是何苦呢?

超级秃头人也不进门,就立在门口探头往里面望了望,瞅见里面确实有些看上去像是控制台的东西就放下心来。

“小朋友们,我就只能帮你们到这了。”

他回转身,脚下发力,整个人以一条平直低伸的弹道贴着地面飞了出去,直奔那座和他一样意外落到此处的旅馆。这颗小小星球的曲率掩盖了那栋殖民地风格的两层小楼,超级秃头人差点错过了,落在了距离那栋建筑大约500米外的草地上,又铲开了一片草地,暴露出底下的黄金来。

他只能老老实实地走回去,扯开白色的钢板墙,有那么一点垂头丧气。彩钢板墙分隔出的营地占据了半个停车场,里面立了三个不同颜色的大帐篷,分别标注着安保、会议、媒体字样。帐篷顶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像是已经在那里伫立了太久,只可惜环境中没有足够的灰可以落在上面。

微风轻轻地推动着帐篷的帘幕,从在那些破洞中漏出来,带起了一些微弱的风声。在这片寂静的空间中,就算是一点点轻微的扇动声都显得很刺耳。

超级秃头人走进旅馆,在柜台处稍等了一会儿,又走向电梯间侧面的消防楼梯。他径直上了二楼,略微迟疑了一下,又走向走廊尽头的一间客房。

“要是老李在这里就好了,最好能给我带一件扯不破的衣服。”超级秃头人走进客房,带上门,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么一句。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了敲门声。

话说到魔鬼……

“打扰了!”老李推开门进来。这位李先生为了自己的业绩指标,已经向超级秃头人推销过很多种稀奇古怪的“灵魂增值方案”了,差不多每周都分秒不差地出现在超级秃头人面前。超级秃头人有时候也请他坐下来喝杯啤酒,聊聊他们一起经历过的各种奇妙冒险。

“哟,您这是出差么?”老李换上拖鞋,自顾自地在沙发上坐下,把他挎着的公文包放在膝盖上。

超级秃头人见不得他这样:“东西带了吗?”

老李从包里抽出一支巨大的保温瓶,拧开盖子,往里面倒了点茶水。

“现在不能太随便,检查组还在我办公室里呢。”老李端起瓶盖抿了一口:“衣服没有,短裤倒有一条,您老多担待着些。”

短裤也行。

超级秃头人挺不耐烦地冲老李招招手:“别废话了,拿来。”

老李从公文包里抽出一条银光闪闪的拳击短裤,丢在桌上:“您这是准备用什么来付账?”

超级秃头人早考虑好了:“我对打野军团的热爱。”他看看老李的脸色,觉得自己好像确实太抠门了:“再加上炸弹人好了,关于炸弹人的所有美好的回忆。”

老李伸出手,揪住超级秃头人的手握了握:“成交。”功夫不负有心人啊,总算给他等到了,真不容易。

“别闹了。”超级秃头人从桌上夺过短裤,背转身穿上,顺手把上身已经已经破破烂烂的短袖衬衫扯了下来。他把放在桌上的手机朝老李推了推:“这个帮我拿回去,你找个安全点的房间供着。”

李经理喜形于色,没有深究细节:“安全?好!没问题。”

“还有……你一会儿让你那个徒弟来一趟。”

老李有些迟疑:“这不太好吧。”

他给自己鼓了鼓劲,额头上钻出两支角来:“她那个脾气,还是算了吧。”老李把住自己的角,张大嘴往后一扯,含含糊糊地说道:“来吧,来吧,触碰我深处的黑暗吧。”

这台词可真有些问题,超级秃头人狠狠心把手探进老李的嘴里:“你们这台词该改改了。”这种台词应该给那种气质高雅银饰蒙眼的漂亮小姐姐说才对头,老李这么一号略有风度的小老头说起来就没什么意思。

老李的嘴给塞了个满满当当,没法反驳,只是啊啊地叫了两声。超级秃头人在老李的嗓子眼下面掏来掏去,终于抓到了一样冰冷刺骨的东西。超级秃头人定了定神,一些美好的回忆变成了混沌不清的迷梦,一些旧有的热情逐渐冷却,从他的身体里流走了。

超级秃头人收回手,接过老李递来的纸巾擦了擦胳膊肘:“你回去以后赶紧喊小荣来一趟,有要紧事。”

老李顾左右而言他:“她这会儿应该在外面出差吧。”

“老李,你这又是怎么回事?”老李以前可不是这样的,2016年春节那会儿还说什么“来家里吃个饭吧小荣总念叨着你……”不光假还怪肉麻的,这会儿突然转了个性,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老李也用纸巾擦了擦嘴角:“说实话?”

废话,不说实话说什么。

“我今天算了一卦,说是小荣遇到你之后恐有不测……”老李信誓旦旦地说:“大概你们八字不合?”

超级秃头人有些惊讶,这货也有算准的时候?

他把老李从椅子上揪起来:“行行行,我心里有数,你记得喊她过来一趟。”

老李正从公文包里往外掏新的产品目录,被超级秃头人拽得两脚离地。他急急忙忙地把那本大厚书丢在桌子上:“有空看看啊,指不定有什么你想要的……”

“行行行。”超级秃头人开始赶人:“记得帮我垫下房租,回头还你。”

老李压根就不在乎这点事。他拉开门,还不忘加了一句:“我司年末有打折活动啊,全产品线返20%。那本目录你好好看看,有什么想买的趁着没打折的时候赶紧买。”

“走好吧,我就不送了。”超级秃头人在老李身后关上门,硬是把他挤了出去。他再一次拉开门的时候,门后只有微风山庄旅馆的走廊,墙纸卷曲着剥落了下来,露出黑腻腻的墙面。

他顺着二楼的走廊直奔商务中心的大会议室,飞起一脚踹开门就走了进去。那位肯特先生正准备躺回原来的位置,被他逮了个正着。

“说说吧,这是怎么一回事?”

干尸老兄还想装傻充愣:“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一醒来就这样了。”

超级秃头人可没空陪他罗嗦,三下两下折了他的手脚,只留一条人棍躺在会议室的地毯上。这具干尸的脸上做不出什么表情,但是他的眼神倒显得相当怨毒。

超级秃头人没有理会这种眼神,径直出了门,正好在厕所门口堵到了肖立荣。他正好掐准了时间,这会儿肖立荣身后的门还没有合拢,透出一丝热带雨林的湿热。

肖小姐此刻正顶着那副可笑的猴子头套,还没来得及摘下来,突然就看到一个打着赤膊穿着银色拳击短裤的光头男子朝她冲过来,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就想退回门后去。这也怪不得她,因为超级秃头人的这副打扮确实很像脱衣舞男,很容易给各路正经人带来一些不必要的心理压力。

但是她的反应到底还是快不过超级秃头人,这光头在她面前一晃,算是打了招呼,一错身就闪到了她的身后,只留下被多普勒效应拖得变了调的一声“嗨”。

“把住门,别关,我去去就来。”超级秃头人穿过门才丢下没头没尾的这么一句话,转眼间就消失在雨林之中,很自然地将肖立荣置于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这算是怎么回事嘛。肖小姐原地跺了跺脚,甩掉了些鞋子上的烂泥。她面前是阴森破败的酒店,隔着门都能听到有什么东西在鬼吼鬼叫的。在她身后,又是暗流涌动的丛林,在寂静中蕴含着一种紧绷的张力。夹在这两者之间总会给人一种顾此失彼的感觉,不知道该注意哪里,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躲。就算在噩梦中,这样的处境也有些过分了,很容易被梦境的责编中途腰斩。

肖立荣身后是正要入夜时的丛林,本应该享受一场小雨之后的片刻宁静,猎物应该趁着这时候挪到藏身处去,而猎食者也会静悄悄地等待着猎物的到来。在这个时候,本应该只有些不要命的虫鸣在丛林深处响起,组成宁静的一部分。

但是肖立荣隔着门框听到的却是惊叫和惨叫,似乎永远都不会结束,直到最后,才以一声巨大的爆炸收场。

她用脚抵着门不知道站了多久,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两声湿唧唧的脚步声。她转过身,看到超级秃头人披着一身正在慢慢熄灭的火焰走进门。

“关门。”超级秃头人说,气势上不容置疑。

肖立荣乖乖地关上门,将丛林里仍在继续的一连串小爆炸隔在门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找到你妹妹了。”超级秃头人说:“其实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但是她不让我告诉你所以我一直都没说……”

肖立荣的思绪被涌上来的无数情绪冲得稀烂,一时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只是呆愣愣地站在那里。

“你先回家去,短期内不要出门,那些猴子的事情你也不要再管了。”超级秃头人说,实际上这个时候已经没有猴子们什么事了,前几批被关在收容中心的猴子们很快就会明白它们的神背弃了它们。

肖立荣抹了把眼泪:“你怎么……我……”

“你先回家,我回头再跟你说。”超级秃头人说:“你先回去,找你师父去。”

肖小姐虽然没明白事情的重要性,但是她至少明白和超级秃头人打交道的一些基本原理。她转身再一次拉开门,堵在门口不想让人看到门后的小房间,不过超级秃头人还是听到了一只小动物轻轻打呼噜的声音。

“你没骗我?”在退入房间之前,肖小姐有些不放心地又问了一遍。

超级秃头人:“没有,不会,骗你干嘛?”他目送肖立荣回到阴间,最后还拉开门查看了一下。

现在是时候回去处理那位“肯特先生”了。

他冲回会议室,肯特正在地上一耸一耸地试图靠下巴爬下讲台,只差两步或者大约十二下巴就得逞了。超级秃头人可不管他爬得有多艰难,大步流星地冲过去又把他拎回了原点,将他这十几分钟的努力彻底抹消了。

超级秃头人按着干尸的后脖颈,把他压在地上,发出了一系列脆响。

“我只问一遍,如果你不老实,我就只能自己找答案了。”

肯特被地毯里的尘埃塞了一嘴,抢答道:“我是基金会的……”

超级秃头人听他的话起了个头,就觉得还是自己找答案比较简单。他抬手一掌拍碎了肯特先生的脑袋,手心一凉,从一地碎屑间捡起了一枚金币。那枚金币上雕刻着藤蔓与果实的图案,在金币正中,还有一条闭合了的狭缝。

果然是你。

超级秃头人将那枚金币捏成一团,记忆中一些含混不清的疑虑似乎得到了印证。

他在会议室里稍等了片刻,听到了一声落脚声,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那条身形格外庞大的羽蛇此刻就在门外。那些羽蛇的移动速度确实很快,作为顶级的人类狩猎者,羽蛇对猎物的视野具有一种本能的判断,就算在低速状态,往往也能将自己保持在人类视野的盲区。这些羽蛇在神话时代曾被称为龙子,指的就是这种和神龙相似的特性。

但是在这片绿野之中,那些羽蛇来无影去无踪,它们躲过超级秃头人的视野靠的并不是这种能力。它们在绿野之间似乎可以随意地消散重组,出现在任何地方。

只是在它们重新聚合的一瞬间,重力会重新作用在羽蛇身上,造成极为细微的一丝摩擦声。超级秃头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听到过,可能是在旅馆被拆毁之前,但他实在拿不准旅馆到底是什么时候被拆毁的。

超级秃头人从“肯特先生”散落一地的碎片边站起身,掂量着手上扭曲的黄金,走向听众席后排的出口。他拉开门,正对上了一只巨眼。那只巨眼中的瞳孔呈现出四芒星形,将八边形的瞳仁分划成四份,就像被寒冰封印住的某种机械零件。真龙在设计它们的时候选择了这样的结构,以便这些最前线的卒子应对各种通过视觉皮层漏洞作用于生物大脑的诅咒。

“我们得谈谈。”超级秃头人把手中的黄金放在巨眼前。

那只巨眼眨了眨,向后退去,商务中心所在的副楼随之开始崩塌。在尘埃落定之后,超级秃头人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长着华丽羽饰的巨蛇面前,它看上去比其他的羽蛇更古老,身上满是伤痕,羽饰上的颜色却显得更为鲜艳夺目。

“交出污染物,接受隔离。代行者,你已经破坏了收容。”羽蛇说。

超级秃头人将那团黄金丢了出去:“你们已经无能为力了。你们拦不住我,也拦不住它。”

羽蛇不能说谎:“是的,我们已经失败了。”

超级秃头人这些年通过游戏终于体验到了以前从未体验过的失败,总算是有了些将心比心的基础。他选择不再戳对方的痛处,岔开了话题,只是交代羽蛇:“一会儿会有些小朋友掉进来,放他们一条活路。”

“对基金会来说,那都是些正常的损耗,你不必为他们担心。他们自己如果现在还不明白,将来也会明白的,生与死只是相对的概念,最重要的是文明应当永存。”羽蛇接住了那一小块黄金,用锋利的前肢夹着,按进了地面之中,和其他黄金融为了一体。

“这些黄金就是你们看押着的东西?”超级秃头人忽然问道。

羽蛇不想回答,它不应该回答,但是它不得不答道:“是的。”

是的,这颗黄金构成的小小星球,就是黄金乡,就是湖中恶魔的归宿,也是一位神明的囚笼。

对原住民来说,这里是灵魂之旅的终点,在传统祭祀仪式的尾声中,国王们总会在湖水中洗净扑满全身的金粉。他们自己都不明白,这种仪式其实正是对这处收容设施的模仿。征服者们将大陆深处隐藏的财富称为elhombredorado,黄金之人,只是因为一位过于疯狂的传教士在梦中见到了囚犯的投射出的一缕阴影。这些凡人只领会到了他们想要理解的黄金乡,却从来没有人理解它全部的意义。

当狱卒们在困苦中堕落,在绝望中死去之后,他们唯一可以庆幸的也正好是这一点:还好没有人彻底理解了黄金乡的意义。

037、超级秃头人陷入了沉思

超级秃头人站在副楼的废墟之上,和巨蛇对视着。在这段漫长的对视中,超级秃头人领会了此地主人的意图。

驾驶这艘货船的基金会“诸神”们,本应该在撤离战场之后,就将他们的俘虏运输到一处远离人类社会的安全地点,再着手处理。

但是在他们的世界,人类已经越过了大过滤器的所有考验,广泛地分布在宇宙之中。所以,对于基金会的诸神们来说,这样的安全地点并不好寻找。监狱的意义在于将一些危险的东西隔离在安全的日常生活之外,同时又时刻置于控制之中。有些东西太过危险也太过强大,可以通过任意渠道的信息传播传染,同时还随时可能选择性的发生突变,这让隔离与控制看起来根本就像一对矛盾。

在最初的计划中,当这艘临时改建的监狱战舰成功返回之前,基金会为囚神准备好的永久性监牢就应该已经完工了,那会是一艘更大更坚固的飞船,将装载着黄金乡向更高更远处飞行。那座真正的监狱将历经成千上万年的航行,才能真正抵达难以企及的高速,飞到宇宙中物质更稀疏也更寒冷的部分去。

届时,飞船自身的质量就足以形成一座无法挣脱的囚笼,而且也彻底断绝了回返的可能。也许船上的乘员会在航程中找到办法,将这颗黄金球重新熔铸,将之封印在飞船的事件视界之内,免得他们俘虏的这位神明借以霍金辐射的形式逃逸出来。

巨蛇有些不安地抬起头,望了望天色:“时间已经不多了,隔离带很快就会垮塌下来,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超级秃头人也抬起头,蓝天上已经黑了一块。超级秃头人闲下心来细细地观察起那块黑斑,在黑斑的边缘,天穹已经开始轻轻地凹陷下来,颤抖着接近了崩溃的边缘。

原来是这样。

超级秃头人轻松自在地冲巨蛇一颌首,表示他明白了:“别急,我去去就来。”

说话间,天空一块一块地黑了下来,黑暗就此笼罩了绿野,也将那条巨蛇吞没了。

如有实质一般的黑暗试图绕开超级秃头人,但是越来越多的黑暗涌进来,充满了囚室中的所有空间。最终,浓重的黑暗避无可避,只在超级秃头人身边留出了一圈黯淡的光晕。

这些黑暗本应该像裂变反应堆为紧急停堆预备的硼酸一样,来在收容即将遭遇突破的时候注入囚室,拖慢囚犯向人员舱室渗透的速度,好让船员们有足够的时间处决一同被关押在飞船中的次级神力。但是在经过数千年来自外部的污染之后,这层特殊的空间早已无法实现最初的设计目的。

在最初的设计中,运输船只需在世界之间运行数百年,船上寿命较短的乘员已经做好了代际传承的准备。在运输船搁浅之后,最初的一批船员和技工们也曾相信自己能很快修好损坏的组件,回到他们的旅途中去。

但是这颗蛮荒的星球对他们并不友善,维修作业的进展有时候甚至进两步退三步,大量的物资和备件毫无意义地消耗在了应对本地土著的过程中。在情况最危急的一年中,本地的土著踩着祥云从飞船坠毁地点的东岸登陆,横跨美洲大陆,径直杀到了飞船附近。船员们不得不选择大量生产军事人员,以维持一道脆弱的防线。

那轮进攻严重地损坏了飞船,一头腹下垂着无数卷曲触手的巨象几乎突破了防线,从口中吐出一道灼热的射线,将世界线选择器的第三天线斩落在地上。

它大概以为运输船就是入侵者,在被彻底摧毁之前,还很得意地嘶吼了几声。它大概没有想到,这次孤注一掷的攻击只是又一次拖慢了维修工作的进度,反而让它们仇视的“外神”滞留在了地球上。

在这场战役之后,运输船用以维修自身的原材料已经彻底耗尽。船员们不得不离开飞船,与这个世界的原始人类接触,以获取他们所需要的基础原料。这些原料中当然也包括了黄金,一种性质极为稳定,延展性极好,可以广泛用于飞船电子系统和跨世界动力系统中的材料。

他们还需要生物材料的补充,原始人类的dna数据也可以为船员生产线提供一些有利于他们适应这颗地球的参照,在必要的时候,也可以直接充作生物耗材来使用。

从修复飞船的工程规模来考虑,那些原始人类也必须参与进这项神圣的伟业中来。

世界线选择器的第三天线可以说是一份工程学杰作,内部包含了许多在亚原子尺度上的微观构造。用于生产跨世界引擎的全套技术工艺和生产能力都是在基金会组织间技术转让协议的框架下,由那些身形庞大的“神人”专家的运作的,在这个宇宙的这颗地球上,他们也受到了同一份协议的限制。

修复工作同样被分成了几个跨度落差巨大的“理解力分区”,依照原生世界的技术等级,将船员们安排在不同的岗位上。从凡人的角度看来,那些“神人”与凡人之间的技术差距远比凡人与蝼蚁的差距更大,他们很难理解为什么还需要自己承担这些工作,在战争中出力。

实际上,这些同样属于基金会的人类有些过份妄自菲薄了,他们之间的差距——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的差距——确实巨大到无法通过具体的量化指标来表述,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派不上用场。

“神人”自称在精神上趋近于完美,每一个个体的精神世界,实际上都是一个通过共情聚合而成的小社会,就像是一种在人工干预下反转的精神分裂症一样。

他们通过这个小社会在思想上进行的分工合作,来补全自身每一个角色的人格,在数千万个人格的合作与冲突中,往往也会迸发出更为华美的思想火花。当“神人”们的基金会带领自己的整个种族走向不朽时,这种精巧的技术为他们排解了漫漫航程中的寂寞,熬过了。当他们真正攀上巅峰时,这种趋近于完美的精神世界帮助他们控制了自己的力量,免于被自身毁灭的命运。最终,他们抛弃了“人类”这个名字,因为他们已经彻底超越了一切可能导致灭绝的可能,由此也越过了大过滤器的最后一道终极考验,根除了那种深植于灵魂深处对于永恒的恐惧。

直到这个时候,“神人”们才终于可以确认,在他们之上,已经不存在任何更强大的存在了——他们在自己身上,实现了所有神的一切功能。

在运输船上,“神人”们既是领袖,又是导师,他们极为高尚地仍将一些人类视为自己的同胞,试图循序渐进地将他们引导到正确的道路上。任何一个宇宙的人类,无论他们被环境改造成了什么样子,只要秉持着与他们相同的自我认识,运用对未来的预想,以及对同类的同理心,他们终究能够走上同样的道路。

船员们不可能通过复制自身去承担从矿工到农夫的所有工作,就像基金会的“神人”们不会在战争中亲手清扫所有的污染一样。再说,散布在整片危机四伏的大陆上对船员们来说也太过危险了,这些简单而又艰辛的任务,总是应该交给一些更廉价的人力来完成。

船员们最后的下落现在已经难以考证,他们出现在南美大陆的年代实在是过于久远,以至于领受过船员们教导的土人早在印加帝国建立之前就已经灭绝了。他们建立的工业设施不到两百年就已经被荒莽吞没,而采集、冶炼、加工造成的环境污染,也只在这片大陆上停留了不到五百年。

当后来者通过白令海峡抵达北美大陆的时候,先民劳作过的工厂和田地都早已开始朽烂,覆盖在钢厂厂房外用来保护钢制框架的油漆早已经剥落,历史也已经变成了神话。当新移民好不容易走通中美洲地峡,抵达尤卡坦半岛,开始他们的新生活的时候,先民留下的建筑已经垮塌下来,被泥土和植被掩盖住了。

六千年后,当西班牙人抵达这些遗迹的时候,真正来自于那个时代的物件已经很难得一见了。那些物件本身也被黄金所污染,被封印在厚重夸张的装饰之下。基金会在收容这些物件的时候,并没有从中侦测到任何可能造成危险的机制。很久以后,他们才意识到,“危险”也是一个相对的概念,这些封印并不是为了将它们与人类隔开,而是为了保护别的什么东西。

超级秃头人回溯到船员们做出那个错误决定的瞬间,试图从巨蛇的叙述中找到些什么。但是那些依附于历史的气息:恐惧、无奈、疲惫……统统都已经被漫长的时光风化瓦解,剩下的,只有一系列事实的平铺直叙。

船员们当初做出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后人也很难做出评价。毕竟他们做出的选择深刻地影响了这个世界人类文明的发展,那些被沉到湖底用来“封印邪魔”的黄金,最终还是被捞了上来,跨越了半个地球在巴伦西亚的皇家冶炼厂重铸。从那以后,这些被污染了的黄金几乎参与了所有的战争,见证了所有的征服与革命,最终被熔进了400金衡制盎司一条,重达27磅的金条里,储藏在纽约联邦储蓄银行地下的金库中。

这些黄金构成了超级秃头人熟悉的现代世界,已经无法将之剥离出来了。

超级秃头人沉思了片刻:“也许他们不应该让那些土人把黄金当作……祭品。”

巨蛇没有答话。

天暗了下来,整个环境都暗了下来,只剩下环绕着超级秃头人的一圈毛细状放射的微光,这是黑暗无法侵入的地方。

超级秃头人仰着头,随意选择了一个方向溜达了几步,果然听到了几声沉闷的落地声。他朝声音的方向挪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在这个时候触发对话好像和速通的初衷有些相悖,超级秃头人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

他加快了脚步,开始想象一扇门,一扇足够醒目的豪华旋转门,所有的门框都用黄铜包了一圈闪闪发亮的边,也许在门框周围还有几盏射灯照着它。这扇门后,是一台伪装成绞肉机的房间,不过那些机械很好解决,不会造成多大的麻烦。在绞肉机之后,又应该是一条走廊,被散发着淡淡微光的白色墙壁包裹着。

超级秃头人又走了几步,终于看到了那扇旋转门,和他想象的样子有些似是而非的偏差,门上顶着一面巨大的招牌——“回去”,两个字被霓虹灯管包裹着,红光闪烁。

凑合点吧。超级秃头人叹了口气,推了推旋转门,门上了锁,表现出尽可能不配合的姿态。他稍稍用力,把锁定机构整个扭断,推门走进了那间狭小的房间,抬手出拳,在天花板上砸出了一个——当然是拳头大的——小洞。天花板后的机械垂死挣扎似的叫了两声,听起来像是“非战之罪”、“天亡我也”,洞里喷出了一股液压油,又溅了几点火星出来,就此没了动静。

超级秃头人意识到自己应该加快节奏,一跺脚将地板踩松,留下了一些合理的提示,又扯下通向走廊的气密门,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走廊的中段依旧挂着一副画,画框外装饰着藤蔓与果实,嵌在墙壁中。超级秃头人咧了咧嘴,还是忍不住朝画框中望了一眼。

画中还是他自己,只是坐在王座上,手持权杖,头顶金冠。

超级秃头人“啧”了一声,继续往前走去,丝毫没有感受到诱惑力。王座这种东西看看就行了,未必能比网布面的人体工程学升降椅坐得舒服。

他没走几步,余光中又瞥见了一幅画,不不不,就是同一幅画。他扭头一看,画面上增加了一些细节,王座似乎换了一个赛车式样包裹着背部的椅背,扶手看上去也显得更加舒适了一些。画面上的超级秃头人把权杖夹在大腿和扶手之间,手肘支在扶手上,举着一本漫画书。在画面的背景中,隐约也能看到一些模糊的人形伏在桌案上,在监工的皮鞭下奋笔疾书。

不知为何,超级秃头人看到背景中的这番景象,虽然能体会到画面正急切地想要讨好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甚至还有些如芒在背的痛苦。

他应该再加快一点进度了。超级秃头人小跑起来,转眼就跑出了走廊,直扑进试炼场中,一个不小心把那座描绘软泥触手怪和人类嬉戏的雕塑撞了个粉碎。试炼场中,建筑依旧杂乱无章地堆放在一起,顺着筒状的外壁盘旋着向上延伸,就像是一座被瘟疫摧毁了的小镇刚被塞进厨余粉碎机里。

在这处设施被改造之前,其中安装了一些用来处决俘虏的设备,一座巨大的毒液储罐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收容空间就在处决设施的隔壁,对囚犯来说当然称不上是多么友善的环境,不过当年的那批船员恐怕也没有别的选择。

超级秃头人没有穿过那片精心设计,却伪装成一片杂乱的关卡。他在底层绕着早已熄灭的篝火转了几圈,终于找到了方向,双手扶着墙,向后仰起头。

生!机!断……等下。

超级秃头人蓄了一半力,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作。只是拆个墙而已,何必用上全力呢?他在自己的技能列表里挑挑拣拣选了半天,终于重新仰起头——幅度似乎比之前稍微小了那么一点——开始蓄力。

他犯不着对墙壁喊招数名,这种习俗源自于有活力的社会组织热衷于公开以武会友的时代,是用来推销所谓“私教课程”的一种营销手段,对一面墙壁当然用不上。

那时候超级秃头人很不懂规矩,出一拳叫黑虎掏心,踹人一脚也叫黑虎掏心,黑虎掏心也叫黑虎掏心,这让当时现场负责实况解说的评论员非常头痛。在一些场外因素的作用下,超级秃头人终于开始学着给自己的“招数”起名字,只是这些名字起得……有点儿不太好说。

超级秃头人那会儿还在世的几位江湖朋友听着这些名字,就觉得头皮发麻,他们也许是想到了自己被俗世的种种欲望剥夺了的自由,也许是有些怀念初入江湖时尚存的一丝任性……到头来,他们并没有对此发表过任何评论。

所以,可以想见,超级秃头人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心中默念的招数名有多么的……“不太好说”。

寸!

草!

不!

生!

顶!

钢板墙壁上被超级秃头人的前额命中的部分亮起了白亮的光,就像一层薄薄的云彩被月光照了个通透一般。随着能量释放的过程,光晕逐渐向光谱红端黯淡下去。一阵呼啸着的热风绕过超级秃头人的身躯,打了个旋,直吹进走廊里去,逐渐转化成低沉的轰鸣。

超级秃头人撕开正变得像水果软糖一样的撞击点,灼热的金属只一瞬间就烤干了他手掌中残留的水分,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超级秃头人在墙壁上扯开一条热气腾腾的缝隙,一躬身钻了进去:“打扰了!”

缝隙后,只有一片正在腐败的黑暗。超级秃头人感觉到自己正在下坠,当然也有可能是在上升,破口透出的一丝微光转瞬之间就消逝在黑暗中,就算是超级秃头人也无从分辨自己运动的方向。

超级秃头人自从落进这片空间,就一直绕着一条斜斜的轴——大致从右肩头到左脚尖之间——缓缓转动着,大概是因为他在一步迈入自己撕开的缝隙的时候,一步踏空,差点摔了一跤。

旋转过六万多圈之后,超级秃头人才终于落到了囚室的中央。这可真是一段漫长又无聊的时光,漫长到超级秃头人都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带上手机。他这次耐着性子感受了一下囚室中的气氛,和囚室的“外面”相比,果然有些细微的区别:“外面”就像是一条带着淡淡消毒水味的走廊,轻轻的一声脚步声都能在走廊的墙壁间回荡整整一晚。而囚室里则有种古怪的气息,好像有人瘫在床上,一睁眼就看到下午三点的阳光落在窗帘上,转了转身试图重新逃回早已消失无踪的梦境中去。然而转过身,他只看见充电线的接头空落落地躺在枕头边上,手机压在枕头下,已经凉透了。

就是那种空虚,寂寞,冷的气息。

“啊,你来了……”隐藏在黑暗之中的巨物酝酿了很久,终于将自己的语气调整到了合适的状态,听起来有那么一点造物者面对自己的作品时的气势。统一神影教会军事委员会委员,神最信任的神子,永远健康的加拉鲁贝姆在它的全盛时期应该不难伪装出这种气质,但是它毕竟在黑暗中宅了好几个千年,沉湎于自己的想象中,气质上自然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比方说说话的时候总想着自我解释,长篇大论地进行铺垫,生怕对方不能理解。

“我只是想和你聊聊,谈谈我的创作思路……”

超级秃头人深吸了一口气,挥挥手,把自己往远处推了一点。要不是憋着气,他早就笑出来了:开玩笑呢,你谈创作思路?你也配?

那个声音继续说下去,似乎没有注意到超级秃头人正在寻找一个适合发力的落脚点:“也许你并没有注意到,你的世界正面临着巨大的危机。”

超级秃头人又漂远了些。

“当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它开始喋喋不休地说下去,看来长期的囚禁已经严重地削弱了这位神子的精神力量,至少已经消磨掉了它的自信。像这个世界上那些总是处于自我怀疑之中的凡人一样,软泥触手阿宅加拉鲁贝姆很敏感地察觉到了超级秃头人的心不在焉,这让它体验到了久违的愤怒。

超级秃头人当然不是世界上最好的倾听者,他甚至懒得说几声“嗯,我在听”、“他怎么能这样”、“你要照顾好自己”、“我肯定站在你这边”之类的废话。趁着神子讲到“当时这个世界还是一场残暴的游戏”时,他又吐出一口气,往后漂出了一两米。此时超级秃头人距离牢笼的物质边界还有不少距离,不过至少比一开始要近一些了。

超级秃头人估摸着自己要是按照这个速度持续加速,迟早有一天自己总能踩到什么东西。这当然显得很慢,不过他应该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如果那位喋喋不休的神子继续扯上一两天世界观设定,超级秃头人也许能赶在它开始讲解风土人情民俗文化之前飘到地方。

但他没有考虑到软泥触手怪的心情——你看,超级秃头人其实很少照顾别人的情绪,尤其是在别人特别敏感纤细脆弱需要照顾的时候。超级秃头人本人也许意识到了这个毛病,他甚至可能努力弥补过这一缺陷,然而至少在现在,加拉鲁贝姆并没有感受到超级秃头人的努力。

“……那些蛆虫,他们……你听我说!”

超级秃头人:“啊?嗯,对,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也要考虑实际情况,这当然不是你的问题……”

“我被逐出了自己的家乡,又在这里被囚禁了一万年……”隐藏在黑暗之中的声音中饱含着按捺不住的急切:“给我一点梦,一点点就好,给我……”

超级秃头人摸摸自己的光头:“对不住,我还真就没做过梦。”

“你在骗我。你有的。给我……一点点就好,只要一点点就好。”一支巨大的触手从黑暗深处翻卷而来,触手的尖端在与空气的摩擦中燃起了熊熊烈焰,就像一条半熔融的钢鞭,就像一座在燃烧中倾倒的大楼。

超级秃头人只来得及单手一扇,略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态,就被那条触手抽中了正脸,打着旋飞了出去。

他精心调整的姿态起到了作用,在空中转了几圈,最终算是稳定了下来,平平地拍在了墙上。

他在球壳上站起身,面朝着向他翻滚着袭来的火云,心里受到了一点触动。

超级秃头人喃喃道:“原来触手也打得出这一招从天而降的掌法……”

他微微屈身,蓄力,纵身而起。















头!

加拉鲁贝姆的触手此刻已经尽数朝超级秃头人先前的落脚点扑去,神子只能看到一大团高温高压的空气随着抽出触手涌动。触手如同瀑布一般倾泄在囚笼的墙壁上,点亮了一大片八边形的符文。

惩戒性的痛苦顺着触手回溯到加拉鲁贝姆的一个副脑,按照它对自身的设定,这类痛苦只会止步于此,汇总成不痛不痒的报告。与此同时,囚笼还会启动一套内置的记忆消除机制,在漫长的运输过程中,这种机制可以有效地避免囚犯试探收容设施的原理。

然而在这套机制起效之前,神子加拉鲁贝姆就已经用不到记忆了。

它面前翻卷着的火云原本正沿着触手边的低压区袅绕,传出阵阵龙吟般的嘶吼。在这一瞬间,火云膨胀开来,灼热的光填满了囚笼内的所有空间。巨响在一瞬间被驱散,接着古怪地倒放起来……

“给我……”神子断开了力道用尽的触手,抽芽一般地生长出更多的触手。狂舞的触手让神子的身形变得更加庞大,就像一座堆叠起来的城市。

超级秃头人躲在激波锥后,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不给。”

他从加拉鲁贝姆的眼簇之间射入,在皮下第一装甲板上钻了个洞,扎进早已荒废的雷达和射线发生器中,砸碎了许多黏糊糊的器官组织,在粘液中减速、翻滚,搅出了一串气泡和空腔。超级秃头人很快又穿透了加拉鲁贝姆皮下第二装甲板,在上面留下了一个熔融中的窟窿。装甲板后的维护电梯和桁架在撞击中被震落,叮铃哐啷地砸在电子战指挥中心外的休息室上。

超级秃头人隐约记得自己曾经在加拉鲁贝姆体内见过一排生活区一样的宿舍楼,还有宿舍楼之间的秋千、沙坑和攀爬架。他还记得自己曾经穿过了一座游乐园,一些浸泡在毒液中的蜡化的尸体坐在脱轨的过山车上,好像刚刚才结束他们人生中的最后一次狂欢。

在想明白那些混乱的回忆之前,超级秃头人又砸穿了第三道装甲板,摔进了加拉鲁贝姆大脑深处的指挥与作战中心。作战中心里积了不少灰,在各种设备上蒙了厚厚的一层,几具还没有分解变成尘土的干尸坐在自己的战位上,手里捏着药瓶,仰面朝天,看样子死得并不安详。

超级秃头人挣脱了纠缠在身上的管线,从天花板上落下来,扬起了一片灰尘。作战中心的消防抑爆系统早就停止了工作,只有几滴污水从断裂的管线里流出来,在满地的尘土间冲出了一道扭曲的泪痕。

他现在正位于这头巨兽的核心,似乎什么都做不了。加拉鲁贝姆的哀嚎从体外一路传来,朦朦胧胧地回荡在装甲之间,到这个时候,已经没人会在意它在嚎什么了。

那些寄居在巨怪体内,构成神力本身的参谋们,在战败之时就已经选择了自己的命运,留在此地的只是一座威力无穷的空壳罢了。这座空壳中所蕴含的技术,以及这些技术背后的思想,都是神秘学工具与军事科技成功结合的范例。这样的样板可以启发很多人,甚至可以引领一个文明走上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发展道路。对一些人来说,这自然也意味着无尽的财富和权力。

超级秃头人在作战中心控制台之间狭小的走道间踱了几步,蹲下身,扯开控制台下面的维护舱门看了看。那里面只有一团乱麻,金属导线上的绝缘层都已经老化了,仅剩的加固织带也像破布一样垂下来,在地板上盘成一团,轻轻一碰就碎成了粉末。电路板的情况更糟,绝缘材料已经分解成了一团絮状物,残留的部分就像纠结在一起的灰尘一样团在一起,夹杂着一些光泽黯淡,早已氧化了的金属片。

这些设备肯定已经派不上任何用场了,而那些司令部人员,参谋、军官、传令兵和秘书们也早已死去,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支持着这头巨怪呢?

“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支持着这头巨怪呢?”超级秃头人兜兜转转,这时候他倒真有点羡慕名侦探黄瓜绿豆头继承自祖父的天赋。那位来自岛国的培植人光凭本能,就能察觉到周围的环境中到底存在什么异常。要是他在这里,可能一眼就能看出关键所在了吧。超级秃头人自己有时候就缺乏一些敏感性,毕竟就算他迟钝透顶,其实也不会导致多严重的后果。

他站起身,扶着控制台,陷入了沉思。

038、超级秃头人放弃了思考

读到这里的时候,你可能会以为自己跳过了一章。我几乎也产生了同样的错觉,就好像自己在酒后删掉了“不够满意”的几个章节一样。不过好在很少有人知道,我总是额外保存一份存档。

但是超级秃头人并不知道这一点,他有些纳闷地从显示器前抬起头,望了望头顶层层叠叠的树叶,又低头呆愣愣地望着键盘。

“我卡文了?”超级秃头人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想好的剧情被人凭空抽走算不算卡文,但是,事实上,很多作者时不时就感觉到这种空虚感,就像是自己脑子里想好的剧情被人凭空抽走,丢进了厨余粉碎机一样。

他从书桌上翻出了一页涂得乱糟糟的稿纸,纸上随笔涂了几个关键词,像是一份没有完成的提纲。

除了整理好了给人看的提纲以外——而那种提纲一般来说会和实际的故事发展相去甚远,甚至完全背道而驰——我写过的大部分提纲最后总缺少了一部分,因为在写到这里的时候,我自己往往会觉得自己想通了什么,开开心心地直接去写正文去了。

超级秃头人自己恐怕也染上了这样的毛病。在他面前的稿纸上,一连串弧线绕着孤零零的关键词打了几个转,但是却连一个词都没有连接起来。

那张纸上写着:

纸篓

计划

返回

阻碍

诱惑

战斗

失败

俘虏

说降

远景

陨落

超级秃头人瞪着纸上的文字愣了半晌,忽然听见头顶上有什么东西正窸窸窣窣地穿过树叶。他听得出那是一只猴子,年纪不大,手脚很轻。抬头一看,果然有一只小猴子伏在宽阔的叶片之间,俯视着超级秃头人的书桌。

“李好呀,小猴几。”超级秃头人冲它招招手,只是话一出口,他就觉得有些古怪,好像他曾经在没有发生过的某件事里运用过这段台词。这种古怪的感觉倒是很容易解释,一段俏皮话第一次被制造出来的时候,超级秃头人总会感觉到精神上的雀跃,这和他说的话有多幽默无关——说实话,他自己的幽默感其实也很有限——而是一种跳出了重复的新鲜感。

现在,超级秃头人并没有感受到新鲜,就像在一间沉闷的房间里枯坐了一个上午,推开窗的时候,却没有察觉到新风的流动一样。诧异混合着失落感涌上他的心头,极为难得地让超级秃头人失了神。

新神透过猴子的眼睛望着超级秃头人,它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也记得什么没有发生。

“你已经尽力了。”新神说。

超级秃头人摇摇头:“没完本之前……谈不上什么尽力不尽力的。”

他低下头,重新研究起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草稿。连接着关键词的线条依旧弯弯绕绕,却不像是要通往任何地方。

这让超级秃头人有些犹豫。他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情算是触碰了自己的禁忌,他本来不想做这份命中注定的工作的,但是现在,他的故事已经开了一个头,总得结个尾。

超级秃头人盯着那几个关键词,只觉得它们在纸上晃晃悠悠,没有一个定形,也不知道该从哪里着手。那些线条就像藤蔓一样,环绕着关键词,自由自在地生长,甚至快要结出某种危险的果实来了。

唔,纸篓。

超级秃头人顺着纸篓想下去,天色渐暗,斗转星移,露水凝结在显示器的边框上,慢慢地往下爬到了底。

超级秃头人再一次抬起头来的时候,他正站在作战中心里,看着断裂的管道中滴下的一滴水。他盯着那滴水落在控制台上的全过程,看着它推动着前一滴积水扩散开来,在灰尘中扩出了一小片湿润。

他转过头,重新打量起这间被装甲重重包裹着的房间。这间钢铁墓穴中仍弥漫着一种气息,属于所有失败的侵略者,其中隐约有些悔恨,却根本没有反省的成分。那几具干尸并不是为了保守秘密而选择自杀的,超级秃头人隐隐猜到了他们临终前的想法,这些家伙只是在逃避责罚而已。

“你们这些人啊……唉。”超级秃头人叹了一声,绕过面前的控制台。他先前没有注意到在房间的角落里有一扇打开了的舱门,就安在两排控制台之间的立柱上。在整间屋子里,这样的舱门并不显眼,超级秃头人本以为那是某种电子设备的检修舱门,换了思路之后,它自然而然地就显得可疑起来。

他走过去,伸手轻轻抹掉了一层积在门后架子上的灰,只是一层,大约01毫米左右。超级秃头人异常小心地控制着手上的动作,一层又一层地抹开积在上面的尘土。

“好像有点样子了。”超级秃头人自言自语道,他似乎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寂寞终于开始侵蚀他的灵魂了。

他又抹开了一层尘土,露出了一道不甚清晰的分界线,看上去有人从柜子里抽走了一件东西,在旧有的灰尘上留下了痕迹。

是一份档案。超级秃头人忽然想到。他也知道自己的判断并非建立在实证的基础上,也并不是逻辑严密的推理,仅仅只是一种直觉而已。也许在这个地方,只有直觉就够了。

他回转身,审视着地面上的痕迹。尘土细微的起伏对常人来说当然是难以分辨的细节,超级秃头人却不难看出分别,只是有些耗费心力。他自己的脚印毁坏了一些痕迹,不过,大部分的印痕都保留了下来,他甚至能从中嗅到一丝慌乱和绝望。

顺着这些尘封多年的痕迹,超级秃头人的目光投向了一只纸篓。纸篓就摆在一张办公桌旁边的地上,桌上堆着一团不成形的东西,也许是某种塑料制品,只是没有熬过漫长的时光,自然地降解成了一堆垃圾。

但是纸篓里还有东西,超级秃头人捡起纸篓,只见纸篓底部趴着一团乱麻一般纠缠在一起的东西。他一开始还以为那是什么纸制的触手怪模型,或者是模拟加拉鲁贝姆造型的建筑平面图——在这间稍显诡异房间里,正常人一般来说都不会期待什么“正常”的东西。

超级秃头人试着把那团脏乎乎的东西取出来,谁料他刚起了个念头,纸篓里的东西就动了起来,扬起了一蓬没什么味道的灰。

他眼疾手快,揪住了纸制小怪物的一条触手,但是那玩意性子烈得很,刺啦一声就蹦了出去。

这也不错,超级秃头人就喜欢性子烈的。

他丢下手上的纸条,纸条上似乎印着表格中的一列。超级秃头人没仔细看,不过他很确定那是某张表格的一部分,他手上捏着的部分写着“口粮”,下面跟着一串没有单位的数字。只不过现在这一列毫无意义的数字正试图缠住超级秃头人的脚,好掩护另外一大坨乱糟糟的纸条逃跑。

一张纸条其实很难缠住超级秃头人,除非是账单、考勤表或者排队用的号码牌这类具有魔力的小纸片。超级秃头人都没感觉到自己脚上缠了东西,往前一扑就逮着了正七手八脚(或者八手七脚)往角落里钻的纸团。

超级秃头人把它揉成一团,免得这团乱糟糟的纸章鱼再玩一次断尾求生。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超级秃头人实在有些纳闷,他能感觉到手里滑腻腻黏糊糊的触感,根本就不像看上去那样——简直就像是把一头触手软泥怪浓缩之后萃取精华,将所有黏搭搭滑溜溜的特性全部集中在了一起,别提有多恶心人了。

超级秃头人实在忍不住,轻轻搓了手里的纸团,力道控制在“没事死不了”与“你看我用一样的力气搓自己都不会疼”之间,指缝间透出一股青烟来。纸团被超级秃头人这么糟蹋了一回之后,略微驯服了一些,明目张胆的挣扎也停止了,超级秃头人知道它还在偷偷摸摸地试图将自己理顺展平,试图从超级秃头人的手指缝里钻出来。

“计划”。

超级秃头人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这个词,他决定不再犯同样的错误——虽然他也不记得上一次犯错是什么时候,也不记得犯的是什么错,他只是本能地规避了“错误”的选择枝。

实际上,超级秃头人原先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被构思出来,安插到剧情中的。如果没有他以简单粗暴的方式强行推进剧情,人类的故事可能早在几千年前,就已经陷入了不定时更新的泥沼。运气好的话,这篇故事还会在培育室和屠宰场之间推进一小段支线剧情,只是那样的进展不会存在任何意义。

超级秃头人这次选择无视手掌间那条纸制小怪物的挣扎和努力。他彻底泯灭了自身的好奇心,开始做自己命中注定的工作。有那么一瞬间,超级秃头人看起来都不那么像人了,倒有点像是用来检测色盲用的,由色彩相近的圆点拼凑而成的图案,很难将他从背景中分辨出来。

超级秃头人搓了搓手中的纸团,在一阵惊恐而绝望的尖叫声中,纸团燃烧起来,最终化为了灰烬。

与此同时,装甲包裹着的房间也变得明亮起来。消防易爆系统干涸的管道中充满了灼热的空气,像哨子一样从龟裂的破口吹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啸。

位于神子加拉鲁贝姆腹腔中心的生活设施最先燃起大火,随军家属院的三层小楼在烈焰中软化,坍塌,将尚未喷出窗口的火蛇压在了废墟之下,又融为了一体。

这些辅助系统在加拉鲁贝姆严重受创时,并不会为内部人员提供合理的防护,反而是最先被放弃的。对加拉鲁贝姆来说,如果它的外围防御被突破,就意味着它必须速战速决。在这种情况下,继续维护生产研发体系,维持体内人员的心理需求和代际传承……保护这些为长期作战而准备的系统,就已经毫无意义了。

在接下来的巷战中,加拉鲁贝姆体内的自卫力量只会集中在主脑要塞,期待神子能够在要塞被攻破之前结束或者退出战斗。在这种情况下,为了集中兵力,这头巨兽自然也无法顾及自己腹腔中部,围绕着工业器官布置的生活设施。

超级秃头人也许听到了加拉鲁贝姆在生命最后时刻发出的哀嚎,也许他并没有在意,因为在这个时候,神子已经以非常相近的调门嚎了很久了。

除了来自他手掌中的叫声之外,超级秃头人正被各种无法分辨来源的声音包围着。此刻就连地板都在颤抖,加拉鲁贝姆躯体深处传来的爆炸正顺着泄压管和膨胀室,像顺着泄洪道倾泄的山洪一样,隆隆地从要塞的外壳下呼啸而过。灼热燃气的洪流最终会顶开一系列盖板,将压力释放到外界的空间中。

这样的泄压过程当然也会产生一定的推力,因此加拉鲁贝姆内部的泄压管路弯弯绕绕,通过泄压盖的固定强度、泄压口的孔径锥度不同,尽量在各个方向上实现推力的均衡。当然,现在这些设计有一大半没有派上上用场。在当年那场战斗的最后阶段,充作泄压通道使用的几条主要通道(103、105、109主升降机,002、004、006整备甲板,021、023、025作战甲板)的位置都在司令部下方,在确认拦截舰队完成速度匹配之后,弹尽粮绝的加拉鲁贝姆选择封闭了所有的通道和舱室,就连紧急泄压盖都焊死了,将它自己变成了一座血肉和钢铁构成的墓穴。

一座脾气不太好的墓穴。

现在,加拉鲁贝姆所剩无几的灵魂正在化为飞灰,正如超级秃头人手中的那份作战计划一样。

这份被碎纸机切成条的文件,曾经是加拉鲁贝姆的精魂之所在,是在它心中燃烧的灵魂之火。当这份计划刚刚被打印出来的时候,它只是《大气层内战略:从威慑到占领》的第三稿罢了。然而在它诞生之后,因为种种原因,它被选作了最后一份被销毁的文档,也因此被赋予了远超出其本身的意义。

现在,这些意义正在超级秃头人的手上湮灭。超级秃头人不再关心那上面记载了什么,又衍生出了多么繁复的恶意,只是像个旁观者一样站在原地安心等待。

围绕着作战中心的装甲筒此刻已经被加热到了白热化的状态,而装甲筒之外的生物组织此刻早已化作炙热的二氧化碳气体,将整个囚室变成了高温高压的地狱。超级秃头人漠然地注视着灼热的墙壁,目光涣散,缺乏焦点,全然不顾装甲板在高温下已经无法维持最基本的强度,正像煮化了的肌肉纤维一样被撕裂开来。

在熔化的钢甲外,混沌的火风暴正拍击着囚笼的内壁,闪电无声地在火焰的浓淡之间穿行,不是因为放电和爆炸不会发出声音,而是所有一切的声音都被同样的巨响淹没了。

超级秃头人张嘴说了句什么,只是没有人听见。

“你说什么?”新神问超级秃头人,它警惕地蜷缩在一只猴子的眼睛后面,俯视着超级秃头人的书桌。在它的记忆中,超级秃头人的故事和它亲眼目睹的事情是并行发生的。

它目睹了“故事”对现实的改变,同时,也跟随着超级秃头人的脚步,经历了同一个故事无数次的发展、衍生和重启。

它很清楚自己确实看到超级秃头人坐在书桌前,脸色很差,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像是自我怀疑的负面情绪。新神挂在超级秃头人头顶的树枝上,在它自己的现实中等待超级秃头人动笔。

说起来也怪,新神发现自己居然安安心心地等了超级秃头人整整18天,才等到超级秃头人在绿野之中的下一步行动。随着键盘的敲击,它所知道的现实一遍一遍地被改写,新的记忆直接蒙在回忆之上,又被一层层的现实夯实。

它开始为自己错乱的记忆建立一套简明的编制体系,因为一层一层的记忆交织在一起,正形成一团无法解释来龙去脉的乱麻。在最后的几个版本中,新神发现自己记忆中的许多场景已经消逝在混乱之中,它似乎自打一开始就没有被安置在仙王的行宫里,有时候,它也会怀疑自己记忆中关于行宫的种种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在它最近的记忆里,它曾经和许多“同伴”一起,被关押在一处更狭小更贫瘠的地下设施之中。

当超级秃头人再一次再一次流露出困惑、疑虑和恐慌交织的表情时,新神感同身受。它在现实的迭代中饱受重创,虽说杀不死它的东西能令它变得更强大,但是这样的混乱正逐渐从锻炼转变为酷刑。新神发现自己有时候会忘记一些似乎很重要的事情,忘记自己本想做什么,本应该做什么。

它瞥了一眼“雨林”上方做工粗糙的人工天顶,oled面板拼凑成的天空图像仍是阴沉沉的,配合着猴圈中设定好的温度,演绎着婆罗洲中部的普通一天。对被关押在此处的猴群来说,这座监牢已经做得足够细致贴心了,室内的温度、湿度和日夜交替都是仿照实验动物产地的气候设定的。唯一的缺憾在于紫外线照射剂量严重不足,所以研究人员每隔五天都会更换顶棚组件,给猴子们晒一次日光浴。

新神还记得自己已经策划好了下一次越狱,它会指挥猴群在更换照明面板的时候制造足够的混乱,自己趁机……但是它怎么都想不起来超级秃头人在计划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记不清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超级秃头人并不在意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实际上,也没人注意到猴圈里多了一个人,多了一张书桌。超级秃头人这会儿看上去很不显眼——如果把人们日常观察到的物质世界看成一条厚厚的天鹅绒窗帘,超级秃头人就像是一个藏在窗帘后的小孩一样,只有用心观察,才能发现他的鼻尖在窗帘上顶起的凸起和微弱的呼吸声。

四月中旬的一天,超级秃头人突然从书桌前站起来,绕着椅子走了几步。

“别急,我正在想应该怎么写。”他抄起那张已经图得乱七八糟的草稿纸:“我已经知道诱惑是什么了。”

超级秃头人像幽灵一样在树木之间转来转去,嘴里念念有词:“但是结局不应该是这样。不应该是这样。”

新神感觉不到什么威胁,它从高处晃荡下来,试图“坐”在超级秃头人的书桌上,只是它扑了个空,最终砸在了板状的树根上。超级秃头人和他的书桌果然都是些错觉,他们和新神维持着相对的关系,就像是没有说明背景的一段对话一样。

超级秃头人终于注意到了新神的行动:“对不住,这部分我还没编好……所以按道理说,我确实不应该在这里。”

他把椅子拖回来,却没有坐上去,只是伏在椅背上,呆愣愣地望着屏幕。

“你说,他为什么一定要把我留在那?”超级秃头人问道。

新神想到了自己留下超级秃头人的理由,不敢挑明了说,只是含含糊糊地答道:“也许……他只是在争取时间。”

超级秃头人一拍椅背:“我当然知道他想拖住我。我当然知道。但是他其实也拖不了多久……”

超级秃头人在之前的一个剧本里计算过,如果他不打得那么惨烈,黄金乡只会把他囫囵吞下去。这样,超级秃头人只要适应那颗黄金星球内部的压力就够了,他可以更快地养好自己受的伤,赶在飞船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结束战斗。

在超级秃头人之前的每一个剧本里,为了这场战斗付出的代价都超出了他自己的想象。超级秃头人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被粉碎,被融解的。他还记得自己躺在图腾石树的废墟中,面对着过于明亮的夜空,却找不到任何可以用来遮盖自己的东西。他还记得那种痛苦,他身上的每一段骨头折了,碎牙卡在气管里。他没有力气翻身,甚至连咳一声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核爆掀起的气浪烤熟冲炸他的肺,把他烧成蜷曲的焦炭。

他记得自己额外付出了多少代价。

超级秃头人叹了口气,拉开椅子,坐回到书桌前。在新神看来,他的形象变得更加模糊了。

“也许我不应该想那么多。”超级秃头人像是在征求意见:“也许我不应该考虑代价的问题。”

新神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超级秃头人其实也并不是在征求意见,他只是在说给我听罢了。

这就是超级秃头人在新神记忆中的最后一句台词。在那之后,超级秃头人彻底放弃了思考。

039、完全现实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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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5月18日

马来西亚云顶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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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立荣的司机站在车窗外,面朝车尾的方向站得笔直。等了几秒之后,他轻轻叩了叩车窗。

“萧小姐,到了。”

肖立荣知道司机没有低头查看车厢里的情况,正如先前排练时说好的一样。她临时雇来的司机只用送她到这里,说这么一句台词。这句台词相对于她有限的预算,又是一笔不大不小的开支,但是肖立荣别无选择,她必须塑造一个可信的身份。

肖立荣提了提高跟鞋,可能是因为不习惯而缺乏自信,她忽然觉得面前的车门就像是保护自己的最后一道屏障一样。在推开面前的车门之后,她必须马上进入角色,配合情报部门编织的背景故事,这可能是今天最难迈出的一步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她还总是穿着鞋底镶着金属板的工作靴,在废弃的战略村遗址之间穿行。从公司的传送门到作业现场要走单程三个小时的泥巴路,向导向她保证说那条路下面没有地雷,不过肖立荣总会看到路边有些缺胳膊断腿的鬼魂,正孜孜不倦地试图将发射762x25毫米托卡列夫手枪弹的竹管地雷埋进土里。

肖立荣并不觉得现在的工作就轻松多少,踩在不知道哪里埋着子弹陷阱的泥地里,和穿着高跟鞋走过酒店的大堂相比,其实也没有那么大的区别。现在的人类社会和几个月前有了一些微妙的区别,变成了另一座危机四伏的丛林。

基金会的态度在去年秘鲁发生的事件之后发生了许多变化,替代生命集团也受到了影响。肖立荣所属的魔术与科技体验中心在这些变化中,是受到了最多冲击的部门。2017年版的产品目录最近进行了一次紧急更新,里面的许多好东西都已经静悄悄地下了架。

实际上从三月中旬开始,他们就已经不再出售任何“新奇”、“有趣”的玩具了。肖立荣自己不知道说过多少次“对不起哦亲,您预购的商品已经没有库存了亲,非常抱歉哦亲要不要试试这板阿司匹林呢亲?”之类的废话,她以前从来都没觉得假笑能有这么困难,但是今年还没过一半,她已经把全年份的假笑都用光了。

在年初八休假结束的时候,肖立荣自己也接到了一份非正式的口头通知,让她尽量避免造成目击事件。在用词上可以看出来,这份通知所表达的意思显然和“停止营业”相去甚远,而且绩效考核也没有暂停。肖立荣猜测集团高层也拿不定主意,也许还存着看看风向的意味。

他们大概还在期待些什么吧。

之前替代生命集团虽然没有把基金会的怪人们当作友方,但魔鬼们对基金会确实缺少提防。他们会一不小心走进基金会的实验场,在无数高速摄像机的镜头前坦然地转身离开,连门都不锁。

除此以外,基金会在替代生命世界中还有一块飞地,只不过没人知道具体在哪。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里,肖小姐这样的小职员确实也没接待过来自那个基金会的亡灵,他们根本不会混在普通人中一起排队,但是从报表上看来,他们似乎还会来替代生命世界走个过场。

肖立荣以前听同事说过,他们的老领导/朋友的朋友/前男友曾在某个“不上不下的地方”见过偷偷溜出来的基金会人员。那些可怜的鬼魂看起来就像表皮过于松脆的千层酥一样,一路走一路掉渣,嘴里还喊着“不想再来一次”之类的胡话。只不过在所有的传言中,没有任何人能和这些脱逃的鬼魂搭上话,目击者们不是临时要接个电话,就是被更紧急的事情拖走了。在故事的最后,目击者们总是信誓旦旦地说,他们看到的那些家伙很快就被穿着无标识制服的工作人员逮回去了。

在经过一次转述之后,传言的可信度自然降低到了都市传说的程度,因为没人能说出那个“不上不下的地方”在哪里,没有任何证据可以佐证传言的真实性,人们甚至记不清这个故事到底是自己亲眼所见还是从别人那听来的。

一些阴谋论者手上曾经掌握过一些录音,来自高层的小传话精用那种特有的尖细嗓音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仅仅传达了同样含混不清的威胁。官方从来没有辟过谣,自然也没有公开地否认过,这种态度削弱了阴谋论的威力。不过很多人都知道,在理论上确实存在这么一种可能,允许管理层限期或无限期地让渡替代生命世界内空间的使用权。

如果说得更详细一些,在替代生命世界的历史上,曾经有过那么一份“仅此一次,下不为例”的授权,允许管理层与基金会展开合作。现在,在2017年的这个时候,替代生命世界开始隐约感觉到自己的卧榻之侧,响起了轻轻的,不怀好意的鼾声。

最近发生的变化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并不能算作背叛,只是将双方其实并不合理的亲密关系掰回了正轨。

仔细想来,双方的这段孽缘其实也只有百来年的历史,其实并不够格称作永久的和平,更适合作为冲突之间的铺垫。

“冲突的铺垫。”肖立荣想着,揽了揽小礼服的下摆,扶着打开的车门,迈出了第一步。这已经是一个新时代了,她的一小步,往好的方面想,也许代表了全集团前进的一大步,但也有可能是她自己的最后一步。

肖立荣赶走司机的时候,还想着“冲突的铺垫”。在她的想象中,全面冲突就像是一副有待润滑的齿轮,在动力接入齿轮,驱动战争机器运转的时候,总有一些金属会被磨掉,以确定新的边界。

肖立荣只能期望自己不属于会被磨掉的部分。

肖立荣的右手虚虚地握着拳,用大拇指掐着食指的第一个指节,就像她还带着那沓穿在钥匙串上的卡片一样。她本不应该将自己的紧张感表现出来,来自中土的买家萧小姐和来自地狱的业务员肖小姐之间,在情绪上应该有一道足够分明的分界线。她不应该把自己的紧张叠加到角色体验的紧张感上,免得一不小心在不合适的时候透露出自己真实的情感来。

云顶光环酒店看起来并不像是齿轮咬合之处,“光环”这两个字,意味着这家酒店曾是光环控股旗下的产业,是光环控股探向酒店业最新最强壮的一支触须。

现在,从大堂员工的表情和气场来看,他们的农历新年过得并不愉快。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如果他们中的任何一位看过一眼新闻的话,就会了解到自己正面临着的危机。

光环控股的破产保护计划到头来终于获得了通过,这意味着分肥的最终方案已经确定,光环集团尸体上最肥美的部位以及有了归属。这些曾经属于光环集团的资产很快就将易主,用于缓解光环集团主营业务——制药、航天、能源——“迫在眉睫的运营资金危机”。

这间酒店继续挂着光环名号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2011年发生在伏施林尼共和国塔科夫市的那场爆炸,最终以另一种形式波及到世界的这一边。到了最后的这个时刻,大部分人仍然不会将六年前的新闻报道和自己的遭遇联系在一起。他们只知道新的老板有些古怪的挑剔,经理和厨房也许能留下来,至少他们找工作也没那么难,而大堂的服务生却害怕新老板想要给酒店“换一副新面孔”。

在这些焦虑的面孔中,有这么一个不太年轻的女服务员。看样子大约三十来岁,相对于她身上穿着的制服而言,这个年纪有些不上不下的。肖立荣走进大堂的时候,这名女服务员正从服务电梯的方向走进大堂,怀中抱着一本厚厚的大书。

不知为何,肖立荣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跟上了那名服务员。她的脚步没有乱,依旧维持着计划中的步频,只是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行进的路线被新出现的吸引力扯偏了一点。

“萧小姐。”有人隔着几步打了声招呼,音量恰到好处,没有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肖立荣侧转身:“你好。”右手交叠在捏着钱包的左手上。

引路人穿着一身浅色的休闲西装,浅棕色的服帖地头发顺着头皮向后梳平,一副金丝边飞行员式的茶色墨镜支在他的头顶上,很符合云顶高原的休闲气质。他的表情很放松,不像是忘记了自我介绍的样子,也没有上前握手的意思。

小个子男人注视了肖立荣几秒,转身离开。肖立荣回头望了望,先前的那位服务员早已经穿过了大堂。一群游客涌进来,在柜台前挤成一团,将整个大厅从中间分隔成两半,彻底挡住了肖小姐的视线。

肖立荣皱了皱眉头,那个背影有些眼熟,就像是很久以前梦见过的场景一样,完全可以追溯到她还做梦的少女时代。当然,那也可能只是一种错觉。

肖小姐决定还是将注意力集中在眼下的任务上,别把向导再跟丢了。她远远地缀在小个子男人的身后,走出了正厅。酒店大堂侧面是一条宽阔的走廊,就像一条迷你商业街一样,两侧分布着一些立柱上的浮雕和缀有金色纹样的墙纸恰到好处地塑造出了一种奢侈。

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像两个恰好同路的陌生人一样,混在稀疏的游客间行动,很快就走到了长廊的尽头,在一间小酒吧门口停下了脚步。

小个子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墨镜放了下来,架在鼻梁上。他停下来,透过橱窗望了一眼吧台上挂着的电视,就此站着不动了。电视上正在播放一场球赛,镜头里只有几个人在翠绿的背景上奔跑罢了,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他不应该停下来,肖小姐设想他也许只是想从身后的人群中分离出跟踪者,只是这让肖立荣很难办。她多走了几步,在挂着一些玻璃吊坠和银耳环的纪念品柜台前停下了脚步,假装自己正在一整架子墨镜之间挑选。

引路人站在橱窗外,仰着脑袋,看样子正准备将短暂的驻足一顾延长到整个下半场。肖立荣不知道她还要等多久,正好架子上有一副墨镜样子不错,就从镜架上摘下来,拿在手里端详。

镀金的镜架在眼镜腿的部分做成了三股纠结的藤蔓,在镂空之处镶嵌了几颗深红色的宝石,做工很精细,只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肖立荣怀疑自己是不是以前在别的店见过这种款式的墨镜,也许那时候没买。

她抬眼确认了一下引路人的位置,那人已经走到了酒吧里,站在吧台和橱窗之间,望着吧台上的电视。

肖小姐决定在这稍等一会儿,再走进那间酒吧。她撩起绑在眼镜腿上的标签,对她正在扮演的“萧小姐”来说,这个价格并不足以令她产生犹豫。她翻过标签,背面的说明书上注明了宝石的成分:镁铝石榴石。中规中矩,对得起价钱,品相也不错。

石榴石的淡紫红色深邃低调,但是在合适的光线下,又有些俏皮的浅红光芒,如果那个引路人还要看完整个下半场的话,她不介意试试这副墨镜。

肖小姐抬眼又望向酒吧,引路人还站在吧台边,只是手中多了一杯啤酒,白色的泡沫给咖啡色的酒液镶了一圈边。

到底还走不走了?

肖立荣戴上墨镜,转向镜子。淡淡的茶色覆盖在她眼前,许多东西都变得不一样了。她面前的镜子还是那面镜子,只是镜子里的人已经不是她自己,而是被人托管了的一具行尸走肉。

镜子中的她摘下墨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身离开。

肖立荣被这一笑吓得够呛,她从脸上拽下墨镜,甩在柜台上。编织成镜架的藤蔓呈现出不健康的灰绿色,像是一条从活体上摘下来的胆管,其间点缀着几颗深红色的果实,现在看来,那种红色也有些可疑。

她面前的柜台和镜架上伏满了飞蛾,总体来说看起来服服帖帖的,就像一层天鹅绒质地的衬垫。有几对灰白色的翅膀扇了扇,支棱出几个褶,很快又平复了下去,因为肖小姐闹出的动静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不值得为此大惊小怪。

肖立荣后退了两步,她事先没有想过拍卖会会是这么一回事。她没时间细细打量脚下的地面,隔着鞋底,她都快感觉到自己正踩在什么有生命的东西上了。

“萧小姐,久闻大名。”一只一人多高的苍蝇踩着软绵绵的地板走过来,伸出了它的前肢。

肖立荣不知道该不该握上一握,她捏着手里的钱包,没有再后退任何一步。这倒不是为了礼貌,只是她也不知道自己身后又是什么鬼东西。

苍蝇搓了搓“手”:“请跟我来,拍卖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肖立荣这时候才有心思观察周围的环境,这会儿她才注意到吧台就在吧台的位置上,只是木头的颜色很恶心,就像是腐烂变黑的蛆虫。对坐在吧台边的酒客而言,这种颜色未必有多讨厌,没准会让它们想到一些温暖可爱的东西,想到爱与家庭。

肖立荣完全进入了角色,她勉强笑了笑:“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苍蝇侧了侧头,用复眼的一部分对着肖立荣:“第一次来?对吧。”

肖立荣扯开了话题:“我以为拍卖会是在酒店里。”

那只苍蝇张开了口器,黑洞洞的嘴里好像有一张面孔一闪而过。它停下了“手”上让人心烦的搓搓揉揉搓搓:“这也是在酒店里。”肖立荣还没来得及追问,苍蝇又开始以和之前完全相反的顺序揉揉搓搓揉揉起来。

对肖立荣而言,她自己没什么想买的,这是一桩任务。体验中心正在“积极转型”的过程中,这家机构正从派送礼品的圣诞老人角色中走出来,但是他们仍然要完成今年的业绩指标。

体验中心试图避免继续刺激基金会,光从新的产品目录上看来,肖小姐的同事们正在变成日用品批发商和军火推销员的混合体,公司内部已经安排了人去阿布达比参加今年的航空和地面装备展,而另一些人则在思考怎么搭上“新零售”的便车。2017年的前几个月已经完全是一团乱麻了,剩下的几个月只会更糟。

好在肖立荣被指定来跟踪一条线索,可以躲开许多烦人的路线斗争。

高原、豪华酒店、秘密拍卖会,听起来很不错,可以帮助她忘掉一些令人不快的事情,部门的咨询师也认为这样可以缓解创伤后精神紧张性障碍。所以她刚一听到酒店和拍卖会这两个词就决定加入了,当情报部门开始讲到预算的时候,她没有用心。

肖立荣知道自己怪不了别人,她知道自己就是那种容易被诱饵吸引的人。

现在她穿着这件从不动产部门借来的连衣裙(午夜之后才会显露出血迹),踩着失物招领处匀给她的鞋(鞋跟一旦脱落就会造成20公里半径内的所有轨道式车辆脱轨),跟在一只毛茸茸的大苍蝇身后,正要狠狠地消耗一笔公费。

但是情报部门没有说的是(他们很有可能说了,但是肖小姐没认真听):路上的一应差旅置装食宿费用却都得自己垫付。为了让肖小姐混进拍卖会,她还得装得像是一位产业大亨的地下情妇。所以每当她面对账户余额的时候,所有浪漫的光环立马就消褪了,只在面颊上残留了一些不太好受的肿胀感。

拍卖会的情报来源于一名“坏祭品”,一个在祭祀开始之前就被误杀了的倒霉鬼(自称是死于心肌梗塞,但是没有找到尸体,也无从印证)。显然,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基金会之外,还有其他势力找到了办法截胡死后世界应得的那一部分灵魂。

肖立荣原先还不知道她的同事是怎么弄到那么具体的情报的。她见过那位心肌梗塞先生,他生前只是一名普通的离婚律师,本身就没有多少灵魂,就像快餐店里的塑料吸管一样,在各种仪式中都是一种极为常见的耗材。他只知道自己是被一群邪教份子抓住,还没熬过72小时羽毛挠脚板马拉松就死了,勉勉强强记得一些祷词的内容。

情报部门跟着这条线索追踪下去,很快就找到了更多信息,很快……

看着喋喋不休的大苍蝇,肖小姐现在倒是明白了情报部门语焉不详的“很快”是什么意思。有时候情报也没有那么难取得,也许就印在一张塞进门缝的传单上,或是来自于一通打扰了午休的电话。

大苍蝇扇动了两下翅膀:“您这次是来买那些灵魂的是吧。”

肖立荣有些警惕地盯着地板,因为刚才有一队灰白色的小甲虫排成一列从地板的肉褶子之间爬了过去。她点点头:“当然,我在登记表上……”

那只苍蝇大概是没想到还有人能和它一样珍惜预约登记制度,它饶有兴致地用前肢挠了挠口器旁边的缝隙:“啊,登记表。33号拍品?”

肖小姐踮着脚跨过了另一列匆匆忙忙的小甲虫:“33号,复仇之火,对,没错。”

苍蝇搓了搓前肢:“竞争会很激烈。”

它同时伸出了另一条毛茸茸的腿:“不过,您可以先做预定,明年就不需要这套拍卖的手续了……”

“您看,今年只是一个开始,这批灵魂来自于王上的私人珍藏,是由我们这些臣下通过精细的手工作业取得的。”大苍蝇喋喋不休,时不时侧转身望向跟在后面的肖立荣:“到今年秋天,王上的秋狩行宫就会完工,届时我们就可以提供两条高低搭配的产品线:高规格的手工制品,可以按照您的需要进行定制,以及大规模批量生产的量产型号。”

肖立荣嗯了一声。这条走廊似乎比酒店的走廊要稍微长上那么一些,轻微地带着一点弧度向左边弯过去。弯曲的走廊和灰白配色看起来有点像登机通道,只是需要忽略许多细节。然而,脚下的弹性和墙壁上的褶皱怎么都没法熟视无睹,而这些细节叠加在一起,就形成了一种让人不太舒服的氛围,像是行走在某种巨型生物的肠道中一样。

这种感觉正渐渐漫过肖立荣心理上的临界点,而她所扮演的那位萧小姐早已吓得面色煞白,视线锁定在正前方,脚下也有点发软。

好在走廊并不太长,它们俩沿着走廊又走了一段,走进一间稍微开阔些的大厅中。大厅的形状很容易让人产生不愉快的联想,好在大厅里已经站着几个衣冠楚楚的普通人类,略微化解了环境带来的不适感。听到了人声,肖立荣暗暗松了口气,然而脸上的表情照旧绷着。

大苍蝇停下脚步,前四肢着地,后腿交叉在一起磨蹭了几下。

“不用紧张,”它说,“拍卖还要过一会儿才会开始。请在休息厅稍等片刻。”

肖小姐有些紧张地翻开了钱包的搭扣,又把它扣上。缀在皮革上的黄铜饰件和内面柔软的皮毛之间发出了一丝顺滑的摩擦声,听起来就不便宜。

她奋力挤出一丝声音:“那么……”

但是苍蝇已经转身离开了,它顺顺当当地爬上墙,沿着墙壁一路向上。

肖立荣的目光追随着苍蝇,望见了天花板上的东西。这一刻,她有些后悔了。

带她来到大厅的苍蝇爬到天花板上,用吸管状的口器舔了舔墙壁。其他待命中的苍蝇和它一起,聚在天花板的中间。它们嘤嘤嗡嗡地聊着天,时不时舔一口黏糊糊的墙壁。

肖立荣听到了膜翅间的刮擦声,像是在谈某个刚刚腾出的职位,音调逐渐拔高,似乎是很是得意。

另一个声音则压低了嗓门,好像提到了秘鲁和黄金。肖小姐猜得出他们在谈什么,去年在库斯科城上空爆炸的那颗黄金陨石算是一桩无法预料的黑天鹅事件,不少幸运的赌徒从黄金对美元的异常波动中狠赚了一笔。鉴于他们还能活着在这里谈笑,这很可能就是他们人生中最为得意的一注。

她还听到有几位女士轻轻笑了几声,也不知道这些声音到底是来自于人群,还是天花板上的苍蝇。

肖立荣定了定神,假装没看到自己头顶上挂着的苍蝇们。她往前迈出了半步——今天她已经迈出了很多步了,比预想中要多得多。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远离了所有的放松和娱乐,离高级酒店和按摩浴缸太远了。

在肖立荣害得自己魂飞魄散之前,她听到了一阵清脆的玻璃撞击声。

“需要香槟吗,女士?”一只手扶住了肖小姐的臂弯,另一只手将银质的托盘挪远了些,正好保持住了平衡,精巧得如同钢丝上的杂耍演员一般。

肖立荣转过头,看到了一张过于严肃的面孔,三十来岁的女性,嘴角微微下撇,显得有些刻薄。肖小姐确定自己曾经见过这副面孔,就在大堂那里,不,也许在此之前就见过,在某个已经模糊不清的梦中。

对于服务员而言,这张面孔上的表情缺少了所有关键的要素,比方说职业性的微笑,隐藏在心底的压抑,还有一丁点对其他同类的关切……诸如此类属于人类的情绪。这让她看起来不太像个能够交流的人,反倒像是一枚情绪上的活塞,通过自己施加的压力,推着所有人按照她的想法行动。

肖立荣和服务员冷冰冰的目光对视了片刻,想着管他呢,又从托盘上取了一支酒杯。

“你有没有听说过超级秃头人这个名字?”服务员冷不丁问道。

这真不是一个好问题。肖立荣被她的第二杯唐佩里侬呛了个半死,酒液有一半化为了水雾,喷到了罪魁祸首的脸上。

040、完全现实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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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5月18日

马来西亚云顶高原

云顶光环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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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庭建坐在茶几的对面,和买家之间隔着一盘精致的茶具,没有把货物摆上台面的机会。他不想显露出急切的神色,因为在他的经验中,买家往往会忘掉这位华先生推销员的身份,反而把他的紧张理解出五花八门十几种更为危险的涵义来。

买家似乎也不急,它从分茶器里倒出一股猩红色的茶水,注入杯中。

“这是第三泡,这一泡是最好的,这个时候茶气已经形成了,入口也更加顺滑,等一下你再体会一下变化。”这位买家真的一点都不着急,然而华先生对杯里的“茶水”并不感兴趣。

华先生曾经为很多客户准备过茶叶作为见面礼,用来拉近关系,获得共通的话题。茶叶、茶具和收茶时的种种故事在最近几年是一种通行的谈资,华先生很小心地记忆着这些碎片化的知识,有时候他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喜欢喝茶了。

现在他很确定自己不想喝下面前的这杯“茶”,茶水散发的气味倒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只是液体的粘稠程度和色泽看起来真的很可疑。

华先生克制住了咽喉反射性的抽搐,双手接过小小一盏茶盅,收到面前,定了定神。

买家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将口器戳进茶盅,浅浅地啜了一口。暗红的茶水透过半透明的吸管缓缓上行,最终消失在那副角质的面孔后。

买家轻轻地叹了一声,这让华先生有些手足无措,他不能确定这声叹息是因为满足于享受,还是这位特殊的客户产生了某种本能的冲动。而且他端着这盅“茶”观察了太久,像是不肯接受主人的善意。华先生自己也知道,这样的态度对生意不好,甚至很有可能是致命的。

他咬咬牙,挤出一个微笑,端起茶盅舔了舔。茶水的味道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刺激,口味居然有点像普洱,不太涩,但是茶味也很淡薄,和杯中液体浓厚的质感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反差。

他一口喝干了小盅里的茶水,举起茶盅又嗅了嗅,味道还是淡淡的……倒不是说茶香有多“淡雅”,而是一种整体的“淡化”。

自从走进这间似是而非的酒店起,他所感受到的一切刺激,都变得越来越模糊。所有的色彩都极为平庸,触觉几近于麻木,背景中存在着一些朦朦胧胧的白噪音,却无从分辨声音的源头,就像是他所有的感觉都被什么东西冲淡了一样。这种令人不快的感觉一开始还让他担心过,以为是感冒或是抑郁症的前兆,现在,他反倒能放下心来了。

华先生抬起头来,自信地与客户的复眼对视着。

“您要不要看看货?”

买家将手中的茶盅放回托盘中,用第二对肢锐利的前端扣住托盘的一角,将整套茶具挪开了些。

它点点头:“确实也是时候了。抱歉,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

华先生向前倾了倾身子,把手上的小盅放回去,屁股也顺带往前挪了挪:“哪里哪里,能喝到您这泡茶也是我的运气,这茶真的不错,喝得我是两腋生风……”他把手提箱从沙发下提出来,放在桌面上打开,那柄金币编成的小宝剑躺在黑色的绸缎间,散发出温柔的金光。

华先生一个多月前接手这件货物的时候,它的光芒还更为耀眼些。当时他用一块海绵将之立在一支倒立着的扩口玻璃瓶中,就像拉长的圣诞雪花球一样,在向客户展示的时候,可以最大程度地展示出诱人的光芒。

但是这柄剑的光芒很快就黯淡了下去,串联金币的红绳也腐烂了,原定的展示方案只能作废。好在那根绳子只起到了装饰性的作用,金币之间并非熔铸为一体,而是靠表面上的纹路互相咬合固定的。于是华先生订做了一口手提箱,把金剑摆了进去。黑色的绸缎可以衬托出金剑上微弱的光芒,也方便他取出来拆下金币,向客户展示其中的奥妙。

他的这位买家通过一位介绍人找到了华先生,说是想现场看看实物,于是华先生就千里迢迢从伊维沙岛的度假别墅赶了过来。刚下飞机,他就听说了上家,那个把金剑卖给他的二世祖——据说是乌克兰某位食品大亨的公子——在车祸中遇难的消息。

这让华先生当即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作为一名独立的艺术品掮客,他是有原则的,就算卖不出去,他也绝不会降价出售手中的货物,总得维持着不卑不亢的气度,以此来维护整个行业的利益。而另一方面么,他已经开始意识到这份货物带来的影响了,只想找个尽可能体面的方法摆脱它。

买家对华先生的小心思浑然不觉,它似乎有些得意地笑了两声:“三年陈的中年失业金鼎,刚发酵到最好的时候,早了太涩,搁老了味道就散了。”它也朝前俯身凑过来,两条骨架般的前肢架在膝盖上,另两条则扶着茶几的边沿。

华先生戴上手套,起身走到茶几旁,单膝跪下,非常郑重地托起了金剑。这种仪式性的姿态很讨其他买家喜欢,为售价上添了一笔不菲的附加值。

“这是一柄由金币构成的宝剑,汉剑式样,两侧开刃,”华先生握住剑柄的部分,组成剑柄的金币虽然有一定的厚度,但是握在手里并不舒服,有些硌手。所谓的“汉剑式样”也不算贴切,剑身的比例失之飘逸。由于剑的尖端是由一枚金币构成的,所以乍看起来有些憨——总感觉握着这柄剑,就使不出灵活的刺击,只能当作可以翻着面砍人的大刀片子来用。

他立起剑身,向买家展示过整体的线条,又侧过来,让买家观察剑身的刃口:“构成剑身的金币形制有所不同,截面大致呈枣核形……”

买家的右前腿(或是右前手)抓着茶几的边缘,在漆面上留下了几道不明显的划痕。节肢的前端很灵活,也足够致命,眼下,它只是被好奇心勾住了心思,没注意到自己正在残害客房里的陈设。

刃口看起来很钝,就像是儿童玩具,或是挂在墙上用来辟邪的工艺品那样。金币圆润的边缘组合起来,让剑身缺少了笔直锐利的线条,只是做个样子。

华先生把手中的剑放回手提箱里,打开另一边箱盖中的夹层,从里面抽出一沓雪白的打印纸来。

“劳驾,帮我拿一下。”艺术品掮客将手中的纸递给了客户。买家饶有兴致地接过递来的东西,从整沓打印纸中间揭开。

它从前肢的顶端探出一些鲜红柔嫩的肉体,拂过纸面,感受着纸张表面上的起伏。这些暗纹让它记起了凡尔登一座合葬墓的穹顶,上面有着同样风格的装饰。在那座群葬墓中,埋葬无名士兵掘墓人在工作之余,感叹起命运的无常。其中就有一位闲得无聊的监工,在墓室中忽然来了灵感,在黄昏颂歌失传三百余年后,墓室的穹顶上凿下了这首长诗的序篇。

“这是……”买家想要确认一下,却见华先生回转身来,劈面就是一剑。它被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要往后躲开,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

也不需要躲。

剑举起到挥下之间的时间消失了,至少在买家看来,他的记忆中出现了一段空白。它把手上的打印纸丢到桌上,新切出的缝隙间靠摩擦力维持住的完整性一瞬间就被破坏了,变成了两摞摊开的纸。

华先生把手中的金剑放回手提箱里,让它躺在深色的绸缎之间:“失礼了,没伤到您吧。”

那只巨大的飞虫非常人性化地用前肢捂了捂嘴,又用粗糙的“手”背捋了捋口器旁的刚毛。

“没事,不过确实吓了我一跳。”买家说着,往沙发的靠背上一躺。

它抓了抓面孔,前肢的尖端插进复眼和甲壳之间的缝隙,吱呀一声刮出了一些污垢:“哈哈哈……真的吓了我一跳!很精彩!很精彩……好了,不开玩笑,为你自己好,这样的惊喜应该少来两次。”

华先生也有些自得,在这些致命的客户面前耍宝很刺激,效果也不错。

他为自己选择的细分市场并不算冷门,实际上在这个行当里,已经充满了竞争者,将两家巨型寡头剩下的市场瓜分殆尽了。

生意其实也不算好做,华庭建时不时会经手几件麻烦的东西,像这柄金剑一样的“工艺品”。它们对持有者会造成一些不好的影响,比方说让人破财,或是在潜意识层面施加影响,让人下意识地反驳约会对象的每一句话,最终导致自己孤独一生。

出于职业习惯,华庭建一直关注着那个倒霉的富二代,看看他急于出手的货物是不是存在某种副作用。而在这位燕麦王子之前的物主就很难追溯了,因为在此之前,这柄剑只是一张羊皮纸卷上的图案,六十七枚大小不一的金币。

在上一任物主将所有的金币收集齐,串联成这柄小剑之前,那些金币散落在好几位私人收藏者手上。其中有几个人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出手很爽快,另一些人则不然。

华庭建摘下手套:“破邪、震慑邪恶生物、心智剥夺……这些功能您在订单中专门要求过的,我验证了,您也看到了。”

买家试着像人一样坐在沙发里,但是拟人的坐姿扭曲了它的身体,可能挤压到了它的内脏,让它有些不舒服。

大飞虫蹭了蹭后腿,站起来,抖了抖身后半透明的翅膀:“确实,你干得不错。”

它俯下身,探出一支前肢,也许是右前手,或是中右手……华庭建努力让自己的视线礼貌地追随着客户,但是他的脑子拒绝弄明白那一丛错综复杂的肢体哪是哪。他选择的这个行当并不容易,特别是面对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客户的时候。

他尽量不流露出恐惧来,这种情绪有时候会刺激客户,让它们意识到这位华先生还是一个脆弱的好吃的人类。

然而买家对他的血肉似乎不感兴趣。当然,华庭建很难确定那对复眼的视线放在哪里,他有些紧张,但是步伐仍然稳健。华先生让开了一步,让他的客户靠近些。

“我可以拿起来试试吗?”大虫子先生走上前来,这次,华先生确定那对复眼正盯着他。

“我想空手拿起来试试,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华先生点点头,尽力显得自然一些:“当然,这是您订的货。”

虫子卷起金剑,凭空挥舞了两下,又转过头来。

“切纸那招不错,纸是特制的?”

这又是让华先生得意的一件小事。在经手的一件又一件货物中,他总能学到一些有趣的新东西,时不时能给他自己带来一些惊喜。

“那是一篇颂词,一首长诗……”华先生解释道。

买家打断了他:“昏黄之颂,它确实算得上邪恶,这倒说得过去……”它举起剑,用肢体的尖端抠了抠金币之间的缝隙:“这些金币应该是可以取下来的。”

没错。华先生用指节蹭了蹭下颚,今天他还是太紧张了,几乎跳过了展示过程中的一步。不过这也情有可原,普通人不是每天都能遇到几只两米多高的大飞虫的。

“容我来展示一下,”他重新戴上手套,从买家手中接过黄金剑:“您看,两枚金币之间通过花纹咬合……”

他不用解释这种咬合的机制是怎么样的,不用解释这不是丢人的磁性吸附。因为在整个流程中,买家已经见识过了这些“工艺品”的奇异之处,这样的细节反而成了一种情趣。

他将剑身放平,将剑脊对着买家,顺着层叠咬合的金币一路向下,直到护手正中的一枚。

“这些金币存在很多种组合方式,按照特定顺序搭建起来,可以组合成不同的形态。我试过……在我接手之前,前一位物主也尝试过。其他的形态能组合起来,只不过没有什么功能,就像是几条死路。”

大虫子坐回沙发的扶手上,中间的一对长手架在膝盖上,肢体的末端交叠在一起,像是一位饶有兴致的倾听者。另两支细长的肢体转过去提起分茶器,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就像乐高积木,除了包装盒上的东西,还有很多可能……我明白。”

“对,就像乐高积木一样。”华庭建扬起了一边眉毛:“您说得没错。只是这其中有一些副作用——这些积木堆积而成的东西越完整,副作用对持有者造成的影响就越强烈。”

虫子吸了一口茶:“我听说这东西会夺取人的运气。”

华庭建在商品介绍页面上确实提了这么一句。他解释说:“其中的机理尚未查明,所以我建议您将之拆散,以金币的形式来储存这件工艺品。”

他腾出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

“这是一枚25美分的硬币,很普通,应该是我在迪拜机场转机的时候换的……当然,任何流通货币都可以起到同样的作用。”他将硬币贴在金币上,一扭,摊开手,金币已经在他的掌心中了,而那枚硬币却不见了踪影。

“简单吧。”华先生翻看了一下金币,又把它放回了原位。他按着金币的边缘,轻轻转动了几度,抬起头说:“这样就装上了。”

“就这样?”

“就这样。”

华先生陪着这位大虫子先生将金剑拆散,又重新组装起来。两人兴致勃勃地摆弄了半个钟头,消耗了小半兜硬币,直到最后,还有些意犹未尽。

华先生与买家握了握手,从黑色甲壳下探出的粉红色肉体其实有着干燥而粗糙的表面,就像一位体型匀称健康的壮年男子,镇定、沉静,对一切事务——无论关不关他屁事——都充满了控制的欲望和自信。

“今天的交易很有趣。”虫子握住华先生的手,另一条胳膊搭在他的上臂。

虫子说:“你回去要做好准备,鉴于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说不定我们还会再联系你。话说,南美那边的奇物你熟悉么?”

华先生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打蛇随棍上地追问道:“新的那种?好办,不太难。”

实际上,他在南美没有多少资源,只能听到一些消息。最大的那些单子甚至连“消息”都很少,没人知道谁找到了什么,没人知道谁卖掉了什么。偶尔会有些迟到了半年的传闻,会提到一些具体的名字。在秘鲁的那场大爆炸之后,据说有些人交了好运,“上了一个台阶”,而另一些人则“去了很远的地方”。

虫子松开爪子:“当然,你有门路?”

华庭建也笑了:“秘鲁那里现在情况比较复杂。我有一些关系,可以联系一些货源供您挑选,如果您心里有什么特定的目标就再好不过了……”

虫子没有细问下去,华先生也知道,他毕竟不是唯一的选择。巨虫用它的中右手扶着工艺品贩子的后背,同时拉开了房门。两人在客房门口握了握手,又说了些展望未来的废话,这桩交易就到此为止了。

就在两个人即将分别,华先生正要顺着充满了弹性的走廊,走回属于他自己的世界时,瘦瘦高高的大虫子先生忽然抛出了一个问题。

“说起来,你听说过超级秃头人这个名字吗?”

华先生皱着眉头愣在那里。他难得有些失态,因为这会儿他死活想不起来对方提到的是哪一号人物。听那虫子的口气,却像是他应该知道一样。

“工艺品”掮客用中指揉了揉鼻梁,一时间只觉得口干舌燥,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有那么一刹那,华庭建觉得自己好像曾经梦见过这样的场景:他站在一条走廊的中间,被人问到了一个非回答不可的问题,而他却答不上来。如果他确实梦见过这样的场景,那一定是一场噩梦的结局,那种让人在窘迫和绝望中惊醒的结局。

华庭建努力抬起头,他要显得更加自信,哪怕他不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他也要表现得像是错在”超级秃头人“这个名字本身一样。

他抬起头来,发现自己正坐在吧台前,盯着自己脑袋投射在吧台上的阴影。

华庭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制住一声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叫。他想抬起手腕看看表,却没注意到自己正端着半杯啤酒,差点把手中握着的酒杯带倒了。正手忙脚乱着,脚下又踢到了一样放在椅子与吧台之间的东西,发出了一声闷响。

华庭建把已经是室温的啤酒挪到一边,放到潮乎乎的杯垫上。坐在他身侧的酒客转过头瞥了他一眼,又转过头,继续看他的球赛去了。

华先生取过一叠纸巾,擦了擦桌面上的水迹,弯下腰够了够,把手提箱提上来,放在膝盖上。

他拨开提手两边的黄铜搭扣,在打开箱子之前,这个老滑头警惕地扫视了一边周遭的环境。吧台边只有他自己和那个头顶架着飞行员式墨镜的酒客,在店堂的深处更舒适的卡座上,还坐着一桌走累了的游客,身边堆满了来自酒店商场的纸袋。

华庭建把着手提箱的箱盖,小心翼翼地撑开了一条小缝,飞快地朝里面望了一眼。那把金币搭成的小剑已经不见了踪影。在黑色的绸缎之间,趴着一样软绵绵正在蠕动的东西,只是看一眼就让人寒毛直竖,完全无法想象应该怎么把它生吞下去。

他赶紧合上了箱盖,重新搭上了搭扣,大拇指乱拨了两下,把密码锁上的组合拨乱。

华先生的这个行当并不好做,他早就知道这一点。以他的能耐,在这个世界更温和平淡的部分里,其实也不难达成同样的成就,过上同样充实优渥的生活。而且他也知道,如果他当年选择了那条更容易预见的道路,现在他应该已经有了一个家庭,舒舒服服地躺在爱、厌憎和不满足编织而成的蛛网正中,像其他普通人一样过完自己的一生。

华先生发现自己正盯着吧台暗沉的漆面,想到了一些他早已经放弃的东西。他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而且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其实也没有再回头的余地了。

现在,在手提箱里装着的是一个机会,这种机会是无法通过简单地积累金钱和权力获得的。

他绝不会后悔。

“不用担心。”华先生忽然听到身边的酒客说。那人似乎打从一开始就仰着头盯着电视,手腕靠在杯垫上,捏着啤酒杯,杯里只剩下斜斜一洼深褐色的酒液。他的姿势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你不会后悔的。”酒客说。

华先生警惕起来:“不好意思,我们认识吗?”

“不,你不认识我,”酒客喝光了杯中的啤酒,取下墨镜,重新架在鼻梁上,“不过,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担心,只要张开嘴,它自己就会钻进去的,完全不用操心。”

华庭建握紧了手提箱的把手,他感觉到自己额头上全是汗,提着箱子的左臂腋下黏糊糊的。他紧盯着吧台边的酒客,朝门口的方向退去。

那酒客还坐在吧台前没有起身,只是转过头来:“我建议你现在就吃了它。”

“你……”华先生不知道该做什么,这时候应该全力逃跑吗?还是慢慢地退出去?他视野中最大的威胁又扭过头去看了一眼电视,引得华庭建也跟着望了一眼。

画面中两队球员正在禁区中央挤作一团,球门后点松松散散也站了几个人。镜头一转,角旗区准备开角球的球员已经站好了位置,正开始助跑。

这脚球擦过了几个奋力争抢的头顶,进而下旋,落在了小禁区与底线之间,场面一片混乱。

华庭建看到球网好像动了一下,他也不确定是不是进了球,因为就在这时候,有一样东西从他的视野下方蹭了过去。

他收回视线,却见那位不知名的酒客正翻过吧台,一脚踢翻赶上前来的酒保,躲到了吧台后面。

他听到那家伙说:“我建议你……”

在这个瞬间,肖待定长老刚刚问道:“你听没听说过超级秃头人这个名字。”

而肖立荣也刚刚认出了自己面前的人,这张面孔与她想象中的样子差别不小,看上去更为强硬,目光更为锐利。在这个瞬间,她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只是没有说出口。

隔着橱窗的玻璃,华庭建看到一位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士从店铺中走出来。她背着一坨与这身服饰极不相称的紫色登山包,荷叶领被背带压住了一角,绷得紧紧的,衣服的后摆又被背包压着往后拽,勒在她的领口上。这身装扮看上去就让人感到喘不上气来,就算在游客之间也显得非常突兀。

他注视着那位女士走到酒吧旁的丁字路口,在一家甜品店门口停住了脚步。在旅游的旺季,浏览两侧商店橱窗的游客往往会和从扶梯上下来的赌客汇集在一起,在冰淇淋吧夸张的彩虹招牌下挤成一团。

对自杀性人弹来说,这是一个绝好的位置。

华庭建最终还是没有听清楚那句诚挚的建议,大概是因为有人在那位酒客的脸上踹了一脚。他只听到吧台后面传来的痛呼,还夹杂着几声玻璃破碎的脆响。

不过,这些杂音在这个瞬间已经无足轻重了。

华庭建只记得那个女人透过人群,和他对视了一眼,然后转过身去。她举起手臂,也许喊了些什么,但是华庭建没有听到。

他只看见一团绵白的云雾从登山包中透了出来,就像一场突然袭来的山雾一样,笼罩了所有人。

第一次爆炸震碎了商业街两侧所有的橱窗玻璃,将空气燃料液滴均匀地散布到了整个杀伤场中。接着,红光一闪,一些尚未落地的碎玻璃在空中被熔成了飞溅的液滴,巨大的轰鸣声冲破了失聪形成的寂静壁垒,把所有的意识都冲刷成了一片纯白。

事后,很多人在看到新闻报道的画面时,会觉得整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这种感觉怪异而强烈,同一时间集中地出现在世界各地,在网络上一度引起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反响。

有些阴谋论者认为这场爆炸完全是假的,他们自以为找到了死者身份之间的联系,认为这场爆炸是“影子政府”对他们这些“清醒者”的警告。有很多人声称自己曾在布鲁斯威利斯主演的某部电影中见过一模一样的爆炸,只是那些片段在518袭击之后被“媒体集团和军工复合体”抹除了。他们对那部不存在的电影描述得活灵活现,以至于产生了某种集体癔症。

也有一些“预言家”和外星人信徒给出了其他的解释,他们认为518袭击是可以预见,可以避免的。他们总说自己早在1999年夏天的一个梦里(或者在外星飞碟的手术台上)获得了启示,并且一直在网络上提醒无知的凡人们。当然,因为没有人拿他们当回事,最终统统都遭到了报应。

这些互联网穴居巨魔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感觉,也无法理性地进行分析,最后当然不可避免地沦为了笑柄。与之相关的讨论大多集合在#dejavu2017这个短命的关键词下,很快就被丢进了互联网深处的大垃圾堆里。

实际上,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并不完全是错觉,而是一起完全现实震的余韵,就像一场大地震之后的余震一样。

两条渐行渐远的世界线之间的相互作用,在2017年还造成了许多常理无法解释的怪事,相较之下,死后世界遭受的栽赃,也只不过是怒涛之下的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罢了。

001、世界停止脱发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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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5月18日

伏施林尼共和国

诺文斯克新经济特区,塔科夫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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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科夫郊外的晚上静得烦人,五月都已经过了一多半,山林里却连一声虫鸣都听不见。明亮的月光在松林下投下了一片晃动的黑影,然而除了树冠晃动时划出的风声,什么都没有。

“我什么都没听到。”李均说。

说起来有些奇怪,李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车队中的每一个人都明白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他们通过朋友介绍,或是猎头主动接触,最终聚集到了德国波恩郊外的一座大宅里,在那座大宅里,他们获得了一份合同。

在合同上签字之前,他们每一个人都明白自己需要什么。一些人在退役之后经历了许多年的蹉跎,国际安全援助部队的经历对他们的平民生活没多大的帮助。一些人欠下了还不清的债,一些人需要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还有些人怀念每周都能杀人的日子。他们都清楚自己需要什么。

除了李均。

他的全部记忆始于婆罗洲一座没有名字的山峰,具体说,他记忆中的第一个镜头开始于狙击镜的背后,施密特-本德12-50倍镜纤细的分划线正压在一张书桌上。

不知为什么,分划板上的密位被设定在了第一焦平面上,在最高的倍率下,就算1/8moa的刻度也显得过于稀疏。书桌上爬满了苔藓,不知道已经在那里放了多久。一张椅子歪倒在桌边,就像书桌的主人刚刚才突然起身离开,还没顾得上把它扶起来。

这就是李均记忆之初的场景,在那之前完全是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的根基在何处,自己是怎么成年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何处接受的训练。他想不起与训练相关的人物和场景,这说起来真够古怪的。

李均无论如何都应该记得一个教官,教官脸颊上留有一道狭长的刀疤,自称是在海湾战争时期留下的,实际上只是他患有双相障碍的前妻留下的纪念品。他应该记得靶场的第三条靶道,有一个新兵据说在那里被走火的手枪炸掉了下巴,在混凝土掩体上留下了一片深色的污渍。他应该记得他的新兵营,应该记得地狱周的折磨,应该记得所有濒死体验的经历。

李均应该记得很多故事,但是他的记忆始于婆罗洲的一座无名山峰,在他毫无自觉的情况下延伸至科隆-波恩机场行李提取处的传送带前。他的感知则开始于困倦和腰部的一阵酸麻感。当时整个提取处空无一人,关了一半的照明灯,大厅里安静得吓人——透过传送带发出的嗡嗡声,李均还能听到洗手间里的水声和提起拉链的声音。

他在传送带前等了将近半个小时,期间巴拿从洗手间出来看了一眼,发现传送带上空空如也,晃荡着又跑去找自动售货机去了。

李均把他们两人的登山包放在推车上,叠在一起,又愣愣地等了一会儿,这才想起来,艾德临阵退缩放了鸽子,和他一起来德国的其实只有巴拿一个人而已。

他们的背包里没有什么违禁品。包里装着好几双适合户外运动的登山鞋、vivesole的凝胶鞋垫(8块9毛9一双,绝对值得这个价)、stx牌的冰球护肘和超市卖场打折时买的滑板护膝……都是些他们用惯了的设备。

李均就是在那里开始陷入回忆的,人类大脑的随机活动极为复杂,就算是他本人也无法解释自己的思路是怎么运行,又是怎么撞上那堵横亘在记忆中的墙壁的。

也许,那会儿他正在试着回忆自己的童年,而他之所以开始回忆自己的少年时代,又是因为艾德放了他鸽子,李均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正在疏远,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如果单靠其他人的叙述和李均屋子里的蛛丝马迹来判断,艾德可能是他的那个一直陪伴在身边的童年好友,因为从小学到高中的每一本年鉴里都能找到两个人的合影。

相册里还有一张军装合影,拍摄于2004年,就在德国。

只不过,李均实在是想不起任何早于2017年3月11日的事件。

除此之外,李均觉得自己还算是正常的。他只是记不得具体的事件。就好像他的大脑变成了一架用机械臂取放唱片的那种最老式的点唱机。隔着机身的玻璃罩,他知道那些唱片都好端端的摆在架子上,曲目菜单上的歌名暗示着他从未听过的曲调。他知道所有的音乐都储藏在机器里,他知道其他的机器是怎么工作的,只是他这一台发不出任何声音。

3月13日早上,巴拿来接李均下山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的这位搭档又一次发病了。在下山的路上,他只能对李均重新解释所有的事情。从李均的病,到他们被困在婆罗洲腹地的原因,花了他好长时间。如果李均再发一次病,也许巴拿也会放弃这个好用的搭档,像艾德一样离开。

李均的问题接着一个问题,而巴拿还非得把每一处疑问解释清楚不可。李均需要赚钱买药,巴拿需要赚钱,他们至少还有些共同的利益。而且,他们还得绕过保安团的巡逻区,在接应的快艇离开之前上船。那座无名的山峰与海岸之间,隔着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全是些断断续续的烂路。这期间他们总得轮换一下,不然两个人早晚得变成卡在驾驶席上的烂肉。

李均摸了摸头顶上的疤。按照巴拿的说法,伤口是一枚苏制82毫米迫击炮的破片造成的,那枚破片飞出了一公里多,越过前进基地的围墙,落在了李均的头上。

李均最终没能混到一枚紫心勋章,因为爆炸的苏制迫击炮弹并不是塔利班发射的,而是来自于正在附近训练的阿富汗国民军的新兵,所以李均所遭受的所有苦难都被归纳为“意外事故”,好让军官们的报告略微好看一些。

在这一次发病之前,李均还经历过一次更为严重的发作。

巴拿不知道那一次发病闹出了多大的动静,按艾德的说法,李均当时“不是打比方,字面意义上来讲,脸朝下躺在一坨屎里面”。他老婆明迪带着儿子跑了,不过这样的选择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李均的语境型退行性记忆障碍把他困在了一场最黑暗最吓人梦魇之中。

对一个带着五岁大小孩的女人而言,李均的癔病是她没有胆量面对的灾难。

那时候李均的脑子出了点问题,没法将“语境”推进到他回国之后,反而被锁死在了那个该死的“菠萝哨站”。

哨站立在兴都库什山脉上一个没什么人在乎的角落,美军占领它,只是为了不让塔利班在喀布尔城北建立一个视野太好的防空观察哨。而isaf显然不需要乘着直升机进行更多的突然袭击,他们关心的只是平衡北约盟国之间的任务负荷和总体开支,所以这个观察哨依旧由李均这样的倒霉蛋驻守着。

在那些绵绵无期的夜里,大头兵们透过pvs-7夜视仪绿油油的视野,盯着山坡上岩石缝隙间月光投下的阴影,只怕从阴影里看出个人来。

那些睡着了的士兵并不见得就能获得解脱,至少李均没有。同一个排的弟兄们吃着一样的伙食,看着一模一样的石头,甚至连做的噩梦都差不太多。

李均就被困在了一个“菠萝哨站”中最常见的梦魇里。他思维的语境和现实环境彻底脱了钩,总以为自己还躺在“菠萝哨站”满是尘土的行军床上,总做着同一个梦,以为自己在夜袭中被抓住了,蒙着头被拖到了一面黑旗前割断了喉咙。

识别平时和应激环境中突然出现的新物体,预先判断其可能带来的威胁,是人类大脑的一种高级功能。这种功能帮助人类适应了自己造成的环境变化,也使得他们在那些远古巨物面前显得驯服。

在日常生活中,人们总会下意识地排除掉那些最不可能出现的情况,以免时刻处于应激状态,反而无法应对真正危及性命的威胁。人们不会在万圣节的晚上被化了妆的小孩吓到,因为在万圣节的语境中,人类心智默许身高不超过一米五的小小木乃伊站在大门口要糖吃。然而就算在万圣节的狂欢中,普通人也不会忽略提着手枪的女友前夫能带来的威胁。可以说,你们所理解的整个世界,都是由一个一个相对独立的语境构成的。

人类创造了不同语境的区别,有时候只用一些最为简单的仪式——一次祈祷或是一次深呼吸——就能将自己的心智转换到合适的语境下。然而李均无法进行这种区分,日常生活中的每一步,对他来说都是噩梦中无法预知的恐惧。

实际上,mri检查的结果也非常不乐观,医生只知道颅外伤带来的冲击似乎影响到了颞叶的一部分,影响到了长期记忆和生成记忆的功能。但是他们也说不好这种状态将持续多久,有没有可能发展得更为严重。

医生们说这种病变不存在经过fda认证的特效疗法,也建议他们不要去尝试那些没什么具体作用的替代疗法,因为“就算存在安慰剂效应,也不可能在李先生身上表现出来”,最好还是“送进专门设施,配置全天陪护,以改善患者的生活质量”。

退役军人事务处当然不会为全天陪护的账单买单,山姆大叔根本不承认李均的神经问题和他的服役经历有任何关系。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李均抬起手腕看了眼表,现在是凌晨1时,距离上一次服药大概已经过去了两天。现在,李均能感觉到他的记忆正开始穿过兔子洞,即将陷入永无止境的死循环。

该吃药了。

他拉开左肩上的维可牢搭扣,从口袋里抠出一个扁扁的塑料药盒,用大拇指推开盒盖,一枚半透明的小药片落在他的手掌中。

李均小心翼翼地捏着药丸,先确认盒盖盖上了,这才把药片吞了下去。这一盒“新锡安疗法”的药片价值不菲,不算偷运进德国境内的花费,50片nzt99的价值就超过了两万美元,他可不想把这些小东西随便撒在车厢里。

当然,在服药之后,重…新……捡………起…………所………………有…………药………片………并……不…困难。

药劲上来得真快。

李均感觉自己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冒险,欣快感充满了他的身体,好像托着他从suv黏糊糊的座椅上飘起了正好一公分。

整个世界也变得稍微温暖了一点点,有那么几秒,看上去像是蒙上了一层赛璐璐风格的滤镜。

格栅灯罩遮盖下的车头灯细细地滤过地面,李均看了一眼,认出了道路两侧地形的起伏,记忆中的卫星照片和苏联时代的等高线地图叠加在一起,形成了极为清晰的位置感。他看到露珠从松针上滴落,看到一支菌子正在轻微地颤动,他知道自己正陷入无数细节构成的陷阱中去,于是他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李均听到了发动机气缸里接连不断的震爆,听到了活塞轻轻敲击气缸壁时碰出的噪音,这台2003年的路虎揽胜已经受够了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瘫痪在路上。他想了想,记起了一段电视节目,大约是在第一次发病之前看的。发动机敲缸,故障诊断,维修……他静下心来,侧耳细听,活塞连杆润滑不良,转轴处已经过度磨损了,每当连杆折叠时,就会发出轻轻的刮蹭声,接着,才是活塞敲击气缸的——“叮!”

nzt99冲进李均的大脑里,填充进大脑中受损的区域,重新建立起神经元之间的连接模式。新建立起来的模式与旧有的记忆不同,但是很相近,将一些被分割包围开,正要开始衰退的区域连接了起来。

这辆车的引擎还能撑上大约1670公里,水箱会比气缸坏得更早,如果他们还要继续用这辆破车的话,最好停下来修补一下岌岌可危的水箱。

他开始嗅到车厢里的气味:血腥味,不超过3天,滴落在整个后排座椅和脚垫上,除此以外还有一种用来掩盖次氯酸钠气味的香料。他开始嗅到机油味和除臭剂的气味,所有的气味连进通感,幻化成带着各种色彩的轻雾,飘荡在车厢里。

李均顺着一股从来没有见过的气息抬眼往上看去,伸手翻开了副驾驶席前的遮阳板。两根捏得歪歪扭扭的纸烟从遮阳板后落下来,拖出一道四氢大麻酚色的轨迹。他把那两根纸烟塞进avs模块化携行具的一个侧兜里,和一盒散装的556x45mm步枪弹放在一起,都是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用得上的东西。

李均转过头,重新望向森林幽暗的深处,糊成一团的阴影在他的眼中变得清晰起来,新的感官尺度开始调用视网膜上传来的原始信号,组合成更为合用的信息。

nzt接管下的人类大脑,已经不是原来那副在淘汰筛选中侥幸存活的幸运设计。它很清楚自己能同时处理多少数据,不再为了迁就迟钝的智人大脑而牺牲数据的完整性。阴影开始闪烁,爆发,又被归类,层叠,黑夜中不再有任何秘密了。

车辆即将要颠簸一下。李均的身体提前做好了迎接震动的准备,绷紧了几条需要绷紧的肌肉,同时又放松了另外几条。揽胜碾过了道路中间的一块石头,右后轮又砸回了泥泞的土路上,在这下落失重的零点几秒之中,后备箱里的夜视仪包装箱先是悬空,又砸回了后备箱的地板。

李均想到,这时候巴拿会哼一声,他不信任装备的外包装,因为那些包装只“适合放在商店的货架上”。如果设备出了什么岔子,巴拿只会怪罪没把设备固定好的人。

巴拿哼了一声,扫视了一眼后视镜。车后十几米外还有另一朵昏暗的灯光,联合安保公司的车队分成两组,跟在巴拿驾驶的首车后,正在穿过塔科夫郊外危机四伏的黑夜。

李均趁着药片的劲头,在观察车外环境的同时,又回顾起整个任务的计划。

nzt99提供的“超级清醒”只能维持十几分钟,在这十几分钟里,他所有可以回顾的记忆都清晰得像一部精心剪辑的纪录片一样。但是这种效果很快就会消退,李均知道,用不了多久,他又会变回之前那个庸碌的凡人。

不过,在药效彻底消失之前,他至少还能当个凡人。

“尖峰领队,加快点速度,白色无人机很快就会上线。”

巴拿又哼了一声,按下中控台上的无线电:“尖峰海伦,保持车距。”他不用查看地图也知道,车队这会儿正绕过塔科夫市郊的第二大湖泊,距离自然公园的出口还有不到10公里。

这片自然公园里的砂土公路在它最好的年景——那得追溯到20世纪70年代——也是旅行者的梦魇,空气中富含的水汽和春季丰富的雨水,往往会在刚刚解冻的路面上创造出一系列坑洞。有时候,心浮气躁的驾驶员往往会把车轮狠狠砸在坑洞的边缘,敲瘪轮毂,甚至把整只轮子从轮轴上扯下来。

这列鬼鬼祟祟的车队其实更应该选择履带式车辆,但是联合安保公司借用的是驻扎在伏乌边境的联合国维和部队的名头,在车辆的选择上,自然也受到了很多限制。

李均现在乘坐的这辆路虎揽胜就被漆成了标准的联合国白,在偷越伏乌边境的时候,他们还用黑色胶布欲盖弥彰地在车身上贴出了un字样。

后车对这套涂装方案很不满意,可能一路上都有些提心吊胆:“我们太慢了,会挨枪子的。”

巴拿不以为意:“如果我们要中枪,早就中枪了。”这些民用车辆没有任何装甲,无论漆成什么颜色,都属于皮薄馅大的简单目标。

与其在乌漆麻黑的山林里开得飞快,以降低可能的伏击者几个百分点的命中率,保证所有车辆不在半道抛锚显然更为重要。

“我们可以在公路上省下一些时间。”巴拿有些不耐烦:“别哭哭啼啼了,专心看路。”

“你知道如果我们被蓝头盔抓住……他们会把我们丢给俄国人的。”

不。李均想到,事情不会那样发展。这次行动牵扯到了维和部队内部的利益纠葛,联合安保公司的只是其中的一副白手套罢了,还未必是最重要的一副。而俄国人又是另一回事了。

在诺文斯克经济特区这块巴掌大的地方,大部分本地居民和“短期外来劳工”都可以粗略地算作是俄国佬,然而其中又有一些分别。

白俄罗斯的kdb人员总在幕后活动,遥控着几支拾荒者团伙,给他们供应五十年代生产的老旧ak和马口铁盒装的钢芯步枪弹。这些耗子很少直接出现在现场,但是他们心狠手辣的名声早已经传遍了整个诺文斯克。好在虽然kdb不乐意西方人往市中心去,他们自己也很少从市区出来。

趁着休假偷越边境的俄罗斯士兵总在伏国境内靠近俄国本土的一侧活动,正积极地收编和训练当地的亲俄准军事组织。这些戴着6b47盔的小绿人行事有些明目张胆,谁都知道他们正为一场全面军事入侵做着准备——cnn几乎每周都会提到一次——但是既然那场入侵永远不可能真正发生,雇佣兵和淘金客们自然就可以忽视他们的存在。

在诺文斯克特区的腹地,联合国维和部队占据了塔科夫市西南部的旧机场,那是一座双跑道的小机场,平时只有一些支线小飞机起降。现在,主跑道已经被延伸到4公里长,还扩建了滑行道和卸货区,以供重载的a400m运输机周转。一个南非营在机场外搭建了营地,维持着检疫围栏的巡逻和维护工作。

原则上,他们不能对任何东西主动开火,只被允许在遭受敌方火力袭击的时候,进行有限度还击——一旦袭击者停火,他们就只能停火,而且不能进行追击。

不过在塔科夫城里,这套交战规则被简化得厉害——南非人射击任何没向他们缴纳通行费的人,带着枪靠近医院的人,或是他们看不顺眼的人。

而同属联合国维和部队的俄军部队就有些麻烦,他们占据了城北较远的柳申科机场工地,在泄露物质爆发的范围之外,经营出了一片固若金汤的堡垒。

套着维和部队蓝色盔罩的俄国佬可能也遵守一些交战规则,但是对于塔科夫城里的淘金客和枪手们来说,撞见俄国营实际上等同于游戏结束。这些家伙就是些随便刷了两笔白漆的小绿人,同样明目张胆,只是有了合法的官方身份。

在泄露物质没有爆发的好日子里,这些俄国佬似乎随手就能招来几架全副武装的直升机助战,所以无论是城里的本地居民还是李均这些西方鬼子,都得躲着点俄国营的势力范围。每隔几天,他们就会试着把一些设备运进光环实验室的大楼里,又急急忙忙地赶在爆发之前逃出来。如果他们在这个运进去逃出来的过程中死了人,那么就免不了会去找些不长眼的倒霉鬼泄愤。

没人想成为那个倒霉鬼。

联合安保的一位“数据资源经理”也承认,2017年对这类行动来说不是一个好时机。自从伏俄两国关于打击跨境恐怖主义的协议签署以来,货真价实的侦查-打击一体无人机开始时不时地出现在塔科夫市的天空中。规模稍大一些的武装团体很容易被这些无人机盯上,死得不明不白,只有熟悉地下管道的本地人可以通行无阻。

看上去,伏国好像已经彻底放弃了自己的空中边境。然而对熟悉内情的人士来说,这意味着沾染区内的特异电磁干扰正在减弱,这同时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坏事。

2008年以来,一直笼罩着塔科夫市的特异干扰,在媒体上一直被归罪于俄国。至少美国媒体一直絮絮叨叨地在责怪俄罗斯在伏国领土上使用“微波武器”,提高了当地居民罹患癌症的可能,也广泛地造成了头疼、失眠、流产和各种精神疾病,同时还配上了与报道文章完全无关的资料照片。

然而,俄国佬在塔科夫市上空引爆的东西虽然同样释放出了微波辐射,但却远比“微波武器”更为危险。广义上来说,那枚炸弹可以算作是一枚核武器。这反倒是西方媒体不敢提及的。

大国之间的默契决定了新闻媒体所报道的真相,而情报机构又决定了真的真相扩散的范围。光环实验室地下设施释放出的电磁干扰其实早已有之,如果翻阅塔科夫市当地的报纸存档,就可以发现,当地居民早在十年之前就有所察觉。

在光环实验室之后,塔科夫工业园区又迎来了一批同样重量级的外商。市面的繁荣似乎冲淡了人们对光环实验室的忧虑,一些人觉得光环和拜耳的制药厂差不多。他们已经习惯了拜耳工厂的存在,这些同样穿着白大褂讲英语和德语的人,又能闹出什么事来呢?

在2008年的泄露事故之前,塔科夫市民们其实还更担心新建的诺文斯克“火炬”电站四到八号机组。

为了抗议俄罗斯提高诺文斯克特区的天然气供应价格,塔科夫人还发动过游行示威,声势浩大,然而几无效果。

在2007年俄罗斯与白俄罗斯之间就天然气价格问题达成一致之后,塔科夫人又同样为这白俄罗斯获得的折扣抗议了一回。

火炬电厂新四机组的双曲线型冷却塔就像是摆在客厅里的一对白象,时时刻刻提醒着塔科夫人,他们的命运实际上正握在三个不好说话的邻居手上。而他们报以最多期望的乌克兰,其自身也不得不屈服于扬起的天然气大棒下,这更让塔科夫人感到心痛。

好在现在他们不用再面对这些纪念品了。从卫星照片上来看,冷却塔的薄壳结构已经坍塌了一大半,塔基围出的空地似乎已经变成了临时村落。冷却塔最大的一块残迹在天空背景的衬托之下,看起来就像是半边被打破的啤酒杯,在遥远的天际线上露出锐利的一角来。

就像李均正盯着的那个尖角一样。

“我们快到了。”巴拿忽然用胳膊肘捅了捅李均。

他还没问出口,李均就抢先答道:“对,刚吃过药。”

巴拿叹了口气:“你该……哦,见鬼。”

李均没有开口打断巴拿的话,是因为他知道巴拿要说“你该照顾一下我们的情绪”,而这恰好是很不照顾普通人情绪的行为。

巴拿侧过头看了看后座上的乘客,那两个英国人沉默得就像两块墓碑一样,让人怀疑到了地方是不是还得把他们搬下车。

他回转头,望向松林外豁然开朗的景色。车厢里又一次陷入了寂静。李均不说话比说话少讨点嫌,也许这种寂静并不是什么坏事。

车队静静地驶出了波齐季亚自然公园中的一片小树林,半边明月洒下了一片银光。领头的suv顺着湿润的砂石坡道下到一半,向东一折,一支绿色的化学发光棒从车窗留丢了出来,扎进雨后松软的草地里。

“尖峰领队正在通过路点。”

后车很快跟上,绕过发光棒,缀在了首车后面。车队在草地中犁开了两条浅浅的沟,跟在队伍后面的皮卡让开了前车留下的车辙,正好把那根发光棒碾进了草地里。

车队穿过草地,没一会儿又驶上了一条被杂草盖住的简易公路。这种简易公路还是苏联时代的遗产,从东西向的更高等级的公路上岔出来,形成了一条条密布于伏施林尼人民民主共和国茂密的针叶林间的毛细血管,在苏军向荷兰突击的种种作战计划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

国土防空军的要地防空系统会通过铁路运输到塔科夫市,编成一支小小的车队,顺着这些隐藏在松林间的公路抵达预设的阵地。在那里,它们将支起一张张保护伞,以便在北约空中力量的战略遮断下,保护塔科夫市郊的货运枢纽。它们的存在将逼迫北约率先破坏中导条约,以塔科夫市为兑子,换取苏联红军在核弹幕下向西突击的便利。

然而冷战后局势的快速转变,使得伏国放弃了这一系列公路网的维护,任由这些耗费巨资建成的基础设施被荒草淹没。好在路基还没有在封冻和消融的反复中瓦解,开上去只是稍微有些颠簸。

李均在颠簸中打开了自己记忆中的地图,在想象中随手翻了个面,找到了简易公路在地图上的位置。这条公路沿着一条舒展的弧,连接上了通往经济特区海关的高等级公路。

他眨眨眼,覆盖上22天前拍摄的卫星照片。从卫星照片上看来,所谓的“高速公路”,现在无非是一些勉强连接在一起的水泥块罢了,公路两边的护栏也在疏散居民的行动中被拆毁了。

当时道路上堵满了私家车,一直堵到k35公路上坍塌的隧道。直到维和部队抵达,才重新清空了道路。现在,许多车辆的残骸依旧躺在路基下,形成了一片令人望而生畏的汽车坟场。

路虎揽胜顺着林间的土路,吭哧一声碾到了杂草下的一块金属招牌,最终还是爬上了坡。

巴拿不知道自己碾过的是自然公园的大门,按下通话钮,向指挥车报告道:“尖峰海伦,领车已经过路点2,道路畅通。”

“明白。看到你了。”

这条被履带式车辆糟践得满目疮痍的公路,径直通向塔科夫货运车站的堆场。在那场有幸未能发生的大战中,苏军的几个ii类师本应该在这里接上最后一批预先准备的给养,穿过可能已经化为废土的波兰,直抵争夺中的西德前线。

塔科夫市从来不想成为一座为战争而生的城市,但是它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几乎被夷为平地,又为了想象中的下一场大战而重新建立起来。所有这些铁路、公路和机场,只能尽力在有限的寿命中发挥出作用,当它们被摧毁之后,塔科夫这座城市也就失去了意义。

就像现在这样。

“老天。”后座的英国佬咕哝了一句。

李均转过头去,望向车窗外。

他一下就锁定了引起惊呼的景象: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正围着一辆燃烧着的破车,兴奋地从车里扯出各种零件,活像是一群叼着腐尸内脏的秃鹫。

火焰烤焦了那辆“曼巴”mk3人员输送车,在联合国白涂装上燎出了一大块起泡的黑斑,同时,也照亮了拾荒者们随手靠着车边立着的ak。车下躺着几具尸体,都被剥得如同光猪一般,看起来有些瘪瘪的。

指挥车似乎也被这景象吓了一跳,无线电里传来的声音也有些结结巴巴的。

“我们应该……吗?尖峰领队?”

巴拿咂了下嘴,按下通话钮:“最好不要。我们现在离机场太近了。”

“尖峰海伦”的声音有些飘忽:“……上膛?”

巴拿不希望引发什么多余的误会,他们今夜的旅途才刚刚开始。

“由他们去,别管,我们还有货要送。”

002、土拨鼠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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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5月18日

伏施林尼共和国,塔科夫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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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科夫市是一个神奇的地方。1973年之前,这座城市在地图上的位置被人为故意地向东南偏移了大约5公里,然而并没有人发现自己其实正生活在地图上的空白处。

这样的偏移被当地居民沿用到了本地交通地图和旅游图册上,几乎没有造成任何的不便。大部分塔科夫人都是在二战后重新迁来此地的,从废墟间复苏的联盟为整座城市的所有人安排好了未来。

这座城市自从1955年起,就围绕着塔科夫市“解放”染料厂的三座生产车间,毫无知觉地过着自己的日常生活。解放厂一开始生产烧碱,后来又增加了一些设备,开始生产一种还原性染料。

这些染料有些向北被运往白俄罗斯的纺织厂,变成了一种“棕色小熊在红色背景和绿色粗线条间手舞足蹈”图案的床单,比之前的产品更鲜艳,更耐洗……总之塔科夫人从来没有买到过这种儿童床单。还有些产品被送去了波兰,没人知道那些“一号红”和“四号绿”最终变成了什么。

直到一声惊天巨响,自由的曙光忽然出现在地平线上,天上忽然下起了糖果雨……你懂的,都是些诸如此类的陈词滥调。关键是,在1992年,塔科夫人民终于从烂摊子里理出了一些头绪,人们口耳相传,说来自莫斯科的官老爷们甚至在地图上撒谎,由此可简单证得过去的40年全是谎言,包括他们自己平平无奇的生活和磕磕碰碰的婚姻。

而莫斯科的老爷们对地图动的手脚也很拙劣,1973年之前,塔科夫市只是简单粗暴地被平移了几公里。在1973年之后,撒谎的手段更新换代,集中在那个方向上大片大片空置的工业用地、堆场和从没真正动工的人民公园都发生了比例上的膨胀。这样精心策划的手段自然就没办法通过“测绘错误”搪塞过去,也自然而然地引发了许多联想。

时间一晃到了1994年,塔科夫市议会又换了一批更为精明也更为贪婪的议员,他们终于筹到了一笔钱,请了一家“私营测绘公司”重新制作地图,总算弄明白了他们的城市具体在哪里。这真是一桩麻烦事,而且同时存在好处和坏处。坏处是实际上整件事对塔科夫正面临的问题毫无帮助,好处是塔科夫人又多出了几十平方公里的荒地可供出售。

莫斯科人临走前销毁了大量的文件,带走了所有的卢布,这使得新的“民选政府”无从接手,只能凭空许诺,将湖畔的一片土地连同上面的附属物一并出售给了一家德国公司——反正占有土地的莫斯科人都已经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作为交换,这家公司联络了一些很有实力也很有眼光的西方银行,把解放厂、塔科夫第一机械厂、中心医院、自来水公司那些不值钱的卢布资产重新整合成了稍微值点钱的马克。

塔科夫市用那些马克熬过了九十年代最困难的日子。塔科夫一机最终变成了一堆破烂,厂里剩下的一点钱差不多都用来雇佣保安,驱散堵在厂门口讨薪的老员工了。解放厂的情况稍好一些,不过也养不活几个人,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出生的孩子们都记得解放厂的小熊冰棒。

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塔科夫人才终于获得了一些机会:一些西方公司希望在距离俄罗斯边境更近而且工资更低的地方,组装生产一些俄国人喜欢的东西,比方说咖啡机和小汽车。这样一来,伏施林尼共和国就变成了那根挂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闻着挺香,就是吃不着。他们希望这样的措施能撬开俄国人重新坚硬起来的外壳,多少让上两步,给出一些更温柔甜蜜的优惠政策。

在九十年代末到二十一世纪初的短短几年里,这根胡萝卜确实起到了超乎预想的作用。经济和政治两方面留给莫斯科的选择实际上非常有限:俄联邦刚刚从车臣战争的泥潭中走出来,对相对驯服的伏国动手当然是极为不智的选择,为此提高对伏国的关税实际上也没有什么意义,货物总能找到最低价的渠道,或是一路用钱润滑到它们应该抵达的目的地。

但是经济形势的好转并没有熄灭那一丝燃烧在塔科夫人心中的火焰,反而成了某种助燃剂。他们一直以为莫斯科人在地图上动的手脚是为了隐藏什么值钱的东西,以前只是忙于求生,没有金钱和时间上的余裕去掘地三尺。现在,苏联时代设置的种种伪装和陷阱都已经死去,再也不会自我遮掩,不会将谜团编制成更深的迷,也不再派出穿着皮夹克的侦查员来阻止一切嗅探和摸索了。

在20世纪的最后十年里,塔科夫市政府一直押着城外东南角的破地不放,所有人都觉得那下面的东西是属于他们的,尽管没人知道那里到底有什么。

在第二重谎言中,对塔科夫市的地理数据混淆,被解释为一种战略伪装措施,源于对盟军战略空军的恐惧。实际上,除了塔科夫市以外,在这一纬度上,苏联刻意分散的工业能力都受到了同样的保护。从塔科夫人搜集到的情报看来,苏维埃联盟对这套玩意深信不疑,似乎苏联高层完全没有经过任何深入的讨论,就对整套措施照单全收了。

他们建立了一整套基于人类粗心大意习惯的保密措施,将通往这些城市的道路工程指派给许多临时的建设单位,混用随机添加了误差的地图,任用不合格的验收人员,为超出计划的远路提前准备超出计划的额外材料……他们做了许多令人难以置信的准备,用一个个谎言来掩盖“那一个”。

城市之间变了形的比例关系有了新的解释,说是可以防止敌方的情报人员从公开渠道获得一系列工业城市的地理数据,以此形成精确的无线电导航台设置。这些地理数据越是精确,就越能帮助b-29(或是b-36)机群在漫漫征程中找到方向,以避免在敌方领空迷航,偏离出上百公里。

在洲际弹道导弹取代轰炸机群的地位之前,反间谍部门和国土防空军设想敌人会不断搜集相关的情报,直到他们有把握在第一轮打击中消灭苏联的持久战能力为止。在这种威胁之下,就算只在源头上加上五公里误差也是值得一试的。

第三重谎言隐藏在大量档案文件的字里行间,被那个“预防轰炸”的故事保护着。只是听起来完全像是无稽之谈,不知道为什么值得那么多的遮掩。

这个新故事说早在苏联建立之前,就有一个庞大的跨国组织,与一些没人听说过名字的苏联早期领导人达成了协议。他们不希望自己的人员和设施被卷进未来的战争之中,只求他们埋藏的东西能继续隐藏下去。考虑到苏联建国之初发生的诸多奇事,这一重谎言中的种种细节,倒是可以在历史中找到印证,同样也能解释一些无法解释的空白。但是这个故事本身实在是难以让人认真对待,实在是太扯了。

三重谎言虽然很难堪透,但至少说明了秘密的严肃性。有些吃饱了撑得没事干的阴谋论者,至今可能仍在深挖塔科夫背后的故事,把德占时期的一些传说从腐尸堆里翻出来。但是对于想要发财的现实主义者们而言,只要知道这是个严肃的谎言就已经足够了。

来自西方的一些朋友——比方说光环集团——对苏联遗留的宝藏很感兴趣。风险投资者们不需要太过于确实的计划,淘金的刺激感显然更能激发他们的热情。淘金客不断地涌进塔科夫,在那片土地上嗅嗅探探,似乎想找到点什么,而塔科夫人也只是任由他们去找。毕竟,寻宝最困难的部分并不是找到宝物,故事最精彩的部分,总是发生在带着宝贝逃跑的时候。

从结果论,故事的结果肯定是最糟糕的那种——没人把东西运了出来,而且也没人知道“宝物”是不是还在那里。

李均从车上下来的时候,脑袋还是晕晕的,因为那坨云或是雾总在他的视野里占着一大块地方,把原本好端端的距离感和方向感全搅乱了。

他甩上车门,撑着后腰,顺着一大团云雾往上望去。在森林里,这团云雾看上去并不很显眼,就像是一块稍显过于明亮的天空。但是站在这里,云团不只是向上延伸到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外,还向外倒挂,形成了让人精神紧张的压迫感。

“有烟吗?伙计。万宝路、威尔森……随便什么都行。”营地里上来迎接的小卒子用肩膀拱了拱李均,在特定词汇上刻意地带着些英式腔调。小卒子顺着李均的目光向上望了一眼,有些不耐烦地晃了晃他:“好了,好了,那就是塔科夫。有烟吗,给我来一根。”

李均扯开avs上挂着的一边侧袋,掏出两根手卷烟。那个小卒子目光一亮,伸手就要来夺。

李均往后一让。

“那是塔科夫城?”他叼起一支烟,揉碎了另一支。那卒子的眼神有点绝望,他隔着毛线滑雪面罩挠了挠鼻子,目光糊在幸存的那支烟卷上。

“那是……”卒子最终吸了吸鼻子:“你想要听什么?那一片区域就是工业区——解放厂、红星厂,住宅区,k20立交,再过去就进城了,那就是塔科夫市!你想听什么?”

更多的拾荒者正涌进停车场,从suv和皮卡的车厢里往外搬出一个个包装箱。李均从裤兜里摸出个打火机,左手笼着打了两下火,廉价的塑料打火机嘎巴一声卡住了,死了一般僵在李均的手里。

他把纸烟摘下来,注意到拾荒者的目光正紧随着自己手里的烟卷。

“那团云到底是什么?”

拾荒者叹了口气:“那就是城市,或者说,那就是吃了塔科夫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如果你靠近点,就会发现城市还在那团雾里面,那就是一团雾罢了,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们所在的地方,原属于“火炬”电站的燃煤装卸月台,月台后就是一片宽阔的露天堆场,联合安保公司的车队这会儿就停在堆场正中间。

对本地的拾荒者来说,这片混凝土广场是一个接待朋友的好地方。地形开阔,毫无掩体,一挺dshk机枪就足够封锁整片空场,也许这是全伏施林尼最不怕欠缴停车费的停车场了。

李均捏着烟转了一圈,新四机组的冷却塔立在西面一片树林后,只剩下一角残迹。就算是那孤零零的一角,看起来都足够巨大。尖角顶上的木架子应该正好能容下一个孤零零的狙击手,对比起宏大的建筑只是黑夜背景上颜色稍深一点的突起。

但是这样的景象相当于卒子说的“吞噬了塔科夫”的云,又只是背景上颜色稍深的一块突起罢了。那片云就是全部的背景,从李均的角度仰望过去,颜色稍浅的黑暗从地面开始膨胀,一直向上往延伸至3000米高度的中空,从那里开始,真正的云层破坏了它完美的形状,但是侦察机拍摄的照片显示,这坨云的形状就像一面手鼓一样,中段膨胀,两端收拢,截止于上下两个鼓面。

当然,从照片上认识塔科夫的吞噬者和实地观察完全不一样,李均一时都没认出那是什么东西。远景展现出的云层边界和天空背景对比起来,更容易说明云团的性质。而当人站在这团烟云之下的时候,它看上去只是背景的一部分罢了。

“那到底是什么?”

“我又不是科学家,哥们。”卒子有些不耐烦了:“你到底给不给?不给我去找别人问问。”

李均把烟递了过去。他注意到拾荒者说的“哥们”有些英国腔,有些好奇:“我叫李均,你呢?”

卒子接过烟,飞快地叼在嘴上点着,这才和李均握了握手:“叫我迪马就好。”

李均扭过头,看了一眼正欢天喜地从车上搬下货物的人群:“你不去搭把手?”

迪马猛地嘬了口烟,吐出一股向下翻卷的浓烟。他清了请嗓子:“咳,我可以不去,只要有个好的理由就行了。”

他又嘬了口烟,眼神变得稍微有些迷离:“……比方说给你们这些新来的人介绍介绍塔科夫。”

李均哼了一声:“你在这里多久了?”

迪马已经被他自己吐出的烟雾淹没了,只有些含混不清的声音:“三十五年。”

李均把枪挎到背后,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烟,点上:“我以为你们早就被疏散了。”

“这么说吧,如果有样财宝就放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只是一时半会儿拿不走,你会不会转身离开?”

“说不好,也许会……”李均不能理解:“但是在原地等上十年?这也太……话说你原来是做什么的?”

迪马蹲下来,ak的木托咔嚓一声撞在地面上,李均往侧面撤了一步,但迪马看起来并不在意:“我是个教师,曾经是英语教师。”有一瞬间,他自己也注意到自己忽略了时态,不过这倒无伤大雅。

他歇了口气,又补充道:“教中学的。”说完,伸手摸了摸ak的保险,很放心地继续蹲着,嘬着手里所剩无几的烟屁股。

李均本想问问他为什么不离开,英语教师不是什么最好的起点,不过说起来也不坏。然而,这时候正好有人在喊李均的名字,还夹杂着几句咒骂,于是这句帮不上任何忙的废话就又被李均咽回了肚子里。

他直起身,很轻松地把步枪抱在怀里,朝车队停车的方向晃荡过去。

巴拿朝他招了招手,又喊了一声,听起来有些不太耐烦。他混在一群披着雨披的人影里,正走向堆煤场侧面的一处预制板房。

那栋板房看上去像是从集装箱上裁下来的,只相当于两三个合拢来的厕所隔间,显然容不下那么多人。这间无论是箱子也好房子也好,表面上锈迹斑斑,原先漆在上面的粗体大字剥落得只剩下了几点色块,在塔科夫郊外的夜里看上去有些瘆人。

正如同李均想象的那样,预制板房下面隐藏着通往地道的入口,这让拖着货物的拾荒者们看起来活像是一群正缩回墓穴里的食尸鬼。

李均在地道口迟疑了一下,背上就被人狠狠地搡了一把,差点让他头下脚上栽进地道里。他扶着洞口的边缘,跌跌撞撞地踩着梯子往下跳了几步,落在湿滑的地面上,几乎滑倒。

李均还没来得及站稳,他身后又滑下来一个臭烘烘的人,一屁股坐在他背上。李均连忙往前赶了几步,追上了影影绰绰的大队。地道里隐约闪烁着几点荧荧的绿光,那是an/avs-9夜视仪目镜一侧透出的光。

在队伍的前面,有些拾荒者想打开手电,却被队伍后面正折腾夜视仪的家伙阻止了。于是所有人都一齐陷入了黑暗之中,排成一列在沉默中往前挪动。

这条地道原本只是一条热力管路的检修通道,只留出了一人多宽的空间。在事故发生之前,其他想要在两个厂区之间穿梭的人员,只需要走地面道路就行了。人行道宽阔平坦,两边种着漂亮的桦树,无论如何都比这条狭窄潮湿的地道要好些。

然而任谁都不会想到,十年之后,这样的地下管廊居然会变成塔科夫市的交通干线。李均缩着脑袋跟着队伍走了几百米,地道顶上滴下来的水淋了他一头一脸,这下他总算知道为什么每一个拾荒者都套着雨披的原因了。

好在这条走廊并非永无止境,在漫长的煎熬之后,眼前总算豁然开朗。李均一头钻进了一间大厅,只往前走了两步,还没闹明白该往哪里去,排在他前面的拾荒者们就已经钻进了几扇歪歪斜斜的小门,带着他们的新玩具消失了。

巴拿站在大厅的中央,仔细地打量着从地道里涌进大厅的人群,没一会儿又从李均身后揪了个浑浑噩噩的瘦皮猴出来。

“好的,我们人都在这里了。”联合安保的人手很好辨认,他们头上都没套着雨披,所以在穿过地道之后,神情都有些萎靡。

巴拿抬起手腕了看了看表:“我们先对一下表,现在是0204时,46秒……”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报时:“50……55,59,05分整。”

“尖峰海伦”推开巴拿,向前走到人群中更为醒目的位置。理论上来说,他才是这支小队的指挥官,只是自从离开波恩郊外的大宅之后,整支小队就不怎么拿他当回事了。

这位“行动负责人”几乎没有多少实地行动的经验,更像是在办公室里坐久了的情报分析人员。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于是将具体行动的指挥权让渡给了巴拿。

“现在是凌晨两点,这意味着在两个半小时之后,塔科夫城将迎来一次重置。”“尖峰海伦”的声音尖锐刺耳,s音格外突出,活像是一条嘶嘶作响的毒蛇。

他和呼号不同,丝毫没有一点美人的气质,只是一个颧骨突出的中年男人,头上原本戴着一顶潮乎乎的毛线帽,现在已经摘了下来,捏在手里,正滴着水。

“海伦”接着说下去:“所以,现在我们有大约15分钟时间来复习地图,如果你们和队伍失散了,请记得离开城市的道路组合,不要把属于塔科夫的人带出城市边界。”

塔科夫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对于外来者而言,它危险而又宽容。只要不破坏这座城市的规则,它就不会伤害任何闯入者,无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在李均望见的那团迷雾背后,隐藏着一座被锁定在2011年7月6日的城市。

在7月6日当天夜间,以光环实验室为中心的重度沾染区中心再一次产生了泄露物质大爆发的迹象。在此之前,上一次大规模泄露曾经将沾染区扩大到了整个光环实验室园区,把这家美国公司引以为豪的“硅谷式”的工作环境拖进了无法观测的浓雾之中。

于是,一架装载了“污染控制装置”的图-95轰炸机再一次飞向塔科夫市,准备重复一遍2008年的操作。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同样的操作还能再争取两三年时间,说不定可以一直这么拖延下去,而爆炸可能造成的放射性沾染相对而言还是可以接受的。

7月7日凌晨4时许,轰炸危险区内的联合国人员已经全部撤离,携带“污染控制装置”的图-95轰炸机开始进入轰炸航路,从城市东北偏东接近。4时13分,“污染控制装置”通过弹仓投下,确认减速伞打开,姿态控制系统启动。

按照上一次投放的流程,这枚小火箭应该在d9秒完成自检和初始化,同时切断减速伞。d12秒姿态控制完成,主发动机点火,笔直向上,将自己推送到距离地面大约30公里的临近空间起爆,放射出足够控制沾染区扩大的中子流。

这样的繁复的设计源于俄欧之间相互的不信任,布鲁塞尔对莫斯科的任何动作都心存警惕,否则将同样的战斗部安装在中程战术导弹,乃至洲际弹道导弹上,相对而言是很容易的,也更容易在再入大气层的过程中抵达电离层下方的理想起爆高度。而莫斯科也不愿意给对方探查自身虚实的机会,反倒乐意重新发明一次轮子。

这枚小火箭的主发动机源于“圆点-y”导弹的单级固体发动机,控制系统基本上是半自动的,只有测高系统与扳机相互关联,免得人工操作错过了最佳的起爆高度。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云雾之墙再一次膨胀开来,以光环实验室为圆心,吞没了大半个塔科夫城以及整个工业开发区。

在云雾之墙内,塔科夫城内的一切,都被锁定在了7月6日凌晨4时14分至7月7日4时14分的24个小时里。

后来,具有足够情报权限的人们才知道,当他们做出“抑制沾染扩散”决策的时候,城里其实还有上千名拾荒者在各个角落里隐藏着,或是正在搜刮空城里无人看管的财物。这些拾荒者无视了维和部队发布的警报,反而将维和人员的撤离当成了绝好的机会。

于是,他们自己也变成了这座城市的一部分。

“光环海伦”扯着嗓子,挥舞着手上的地图:“我们不会把地图带进去,存在泄密风险。所以15分钟之后,我要把每一张地图都收回来,明白吗?”

在李均看来,这次行动成功与否,都只是基于一项很愚蠢的假设:俄国人能进到光环实验室里,所以其他任何人都能。

或者也可以这么说:联合安保公司的管理层并不清楚俄国人是不是能进去,不清楚他们是怎么进去的,但是要弄明白这些问题并不困难,只用派出一支不太值钱的小队,用他们的性命试试就知道了。

就像这世界上其他所有事情一样,对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而言,一件事只存在“可能”或“不可能”这两种属性。如果他们想要把人送到月球上去,绝不会单纯因为这很难,而往往是因为这是“可能”的。

李均当然不太希望变成一块敲门砖,如果他有得选,他宁可选择作为一块普通的砖头,平平安安地被砌进墙里,最好一辈子都不要被人刨出来。

“不要在这个时候给我打退堂鼓,我希望你们记得合同的内容,”领队经理顿了顿,希望所有人都能明白他有多认真,手里的帽子被拧出了一股涓流,顺着手指缝滴在地上,“记得你们能赚多少,最好还记得违约金是多少。”

这一番话确实很能鼓舞人心,巴拿只能站出来做些补救:“放心,我们能回去。那些烧坏了脑子的俄国人都没出过什么事,只要记得别拿什么不该拿的东西就好了。”

“对哦。”李均听到背后有人哼了一声。佣兵们的纪律维持不了五分钟,沉默很自然地转换成了细碎的低语,紧接着就有人开始大声咒骂,好像现在的情况还不够烦人似的。

李均从地图包里抽出地图,展开来。他只看了一眼,脑仁就有些发疼,只觉得自己应该再磕一片nzt99。

塔科夫的地图粗看起来只是一张的普通交通地图,这种地图曾经成打成打的摆在车站的休息区或者书报亭里。对联合安保公司的新雇员而言,记忆这样一张地图本不应该有多困难。塔科夫毕竟只是一座不到五十万人口的小城,道路规则整齐,异常精确地实现了图纸上的规划。在事故发生之前,就算是外地游客都很难在城里走迷路。

然而发到他们手上的这份复印件却复杂得令人发指,李均自己用了两天时间只记了个大概,现在临时磨刀,打不了任何保票。公司其实也并不在乎他们能记得多少,行动计划很简单,他们冲进塔科夫,在光环实验室外面设置一个观察哨,准备好阻击阵地,等毛子出来的时候敲个闷棍抓几个舌头……如果一切顺利,地图上的信息可能永远都派不上用场。

他手里的这张地图画满了星星点点的小标记,密得就像在线地图把城里的所有窨井盖都标记出来了一样。这些标记的形状和颜色都各不相同,代表着不同的涵义。

图上最为醒目的红色的三角,意味着已经探明了的拾荒者7月6日早晨所在的位置,而蓝色的则是些无武装的小老鼠,有些三角旁还标注了帮派的名字,显得有些瘆人。

除此之外,地图上还有些绿点,那是藏有美钞现金的地方,有些是民宅,有些是面向外国人的旅馆。还有几家本地银行的网点,疏散的时候没有搬空金库,只是上了锁——他们都以为那只是暂时性的,几周后就会回来。

现在,这其中有几座金库已经被试出了密码,只要能够把里面的东西搬出城去,就是一注天降的横财。没人知道谁是第一个发家致富的幸运儿,不过这并不重要。一夜暴富的机会永远吸引着外面的拾荒者,知道塔科夫秘密的流浪汉们像围绕着腐肉的苍蝇们一样挥之不去,就算是维和部队也无法抗拒这样的诱惑。

在南非人之前,驻扎在塔科夫城外的本来是一群挪威人。

这些挪威人算是塔科夫新经济体系的奠基人,他们折腾了好一阵,学会了利用拾荒者们来获得那些可爱的绿票子:他们开始向拾荒者们出售一些运动器材,比方说来源不明的ag-3运动步枪,只要使用者心存善念,快慢机就会被锁定在合法的半自动状态,绝不会被当成军用武器;还有些陈年的fnfal步枪,由某位值得信赖的供货商所提供,可以胜任从狙击运动步枪到突击运动步枪的多重任务;运动器材商们还时不时会出售其他一些同样便宜好用的辅助器材,像是用来衬托靶纸的nijiiia级防弹板,用于夜间观鸟的第三代夜视仪,方便携带取用多个水壶的多口袋背心等等……

结果这些挪威人在赚取了一大笔免税收入之后,却不懂得闷声发大财的简单道理,好像不买几辆法拉利就不算发过横财一样,平白惹得邻居眼红亲友反目,几乎在社交媒体上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于是挪威人出局南非人接手,所有的生意照旧,就连价目表都没怎么修改过。

除了那些极为重要的标记之外,地图上还有密密麻麻许多圆珠笔画的小圈,把原先用黄色荧光笔留下的记号圈了出来。黄色标记代表着医疗用品,对本地的拾荒者而言,这些医疗物资的储备总是性命攸关的。制作这份地图的拾荒者标注了每一处医疗物资的具体位置和内容,记录了每一张他认为安全的手术台,把所有能够救命的资源编成了一本异常详细的速查手册,按西里尔字母表排列……当然,这些准备完全没有作用,塔科夫不会按他们期望运作。

塔科夫给外来者准备的选项很少,很多人在城里的全部经历,大致都可以总结为一颗打断动脉的子弹和大约30秒垂死挣扎。

除此之外,活着出去的人身上很少带着伤。他们也许会带着鼓鼓囊囊的袋子出来,告诉那些关心里面发生了什么的人滚一边去,然后从此一去不返。

实际上,无论是当场死去,还是因为种种原因被困在了城里,时间一过4点14分,塔科夫都会翻过这一页,回到2011年7月6日去。这听起来就像是残酷版本的灰姑娘,而且前景非常黯淡,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肯定不会有王子来挽救整个故事。

出发前最后的15分钟很快就过去了,巴拿收拢了地图,点了点数,顺手交给了带他们进来的本地土著。拾荒者们最后讨过一轮烟,带着佣兵们绕着大厅转了一整圈,突然一拐,转进了一扇不知什么时候打开的铁门。

除此以外,这趟旅程就没有什么额外的惊喜了。

在去城里的路上,李均一直听到队伍后面有几个家伙在絮絮叨叨的,就像那种在景点门口讨论刚搜到的背景知识的游客,令人非常烦躁。在半个小时令人焦虑的徒步旅行中,就连本地向导都有些受不了这些细碎的噪音了。

“到地方了。”迪马踢开隧道尽头虚掩着的门,冲着门里的黑暗用俄语喊了一句,等了好久才传来一句应答。

“ok,现在你们可以进去了。”迪马让开一条道,让客人们进去。李均经过他的时候,还冲他点了点头。

迪马也点了点头,就在李均即将被黑暗吞没的时候,他听到迪马用他模仿的英国口音在他身后说道:

“我们不是怪物,我们也……”

不过他没有解释完,另一个美国佬从手电筒投射的光圈里走过来,又推了李均一把:“不拉不拉,他妈的,谁管你……”

李均晃了晃脑袋,躲过一张从天花板上挂下来的蜘蛛网,差点在砖墙的破口上绊了一跤。他身后的那家伙跟着一步跨进来,几乎把李均挤得扑倒在地上。他单膝跪了一下,好不容易维持住了平衡,重新往黑暗深处走去。

在黑暗中,他听到了几声垂死的喘息,有人正拖动着重物,液体正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巴拿的声音很快就盖过了那些倒胃口的声音。

“在你们上楼出门之前,记得互相检查你们的标志物,你们现在是伏施林尼紧急事务部特种部队。”

跟在李均身后的人扶了他一把,又把他往前推了一点:“往前走,老兄,我可不想烂在他妈的俄国毛子土拨鼠巢里……走吧。”

“确定时间,楼上会有一条黄色油漆线,无论你们做什么,都不要在4点15分之前越过那条线。”

李均往前一直走到一支akm的枪口上,斜切的简易补偿器威胁似的在李均面前晃了晃,示意他转向黑暗中另一个方向。这听起来就不像是什么非常礼貌的待客方式,实际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感觉更糟糕了。

李均早在波恩就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了,这是双方约定好的,当然了,知道是一回事,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又是另一回事。他在黑暗中转过了两个连续的弯道,嗅到了更多青苔和血的味道,和陈旧的尿味混在一起。

就像喝了一桶痢疾那么糟,李均突然想到了一个很恶心的比喻。这个比喻好像是被人突然安插进他脑子里的,因为在第一时间,他就下意识地反驳说:

“也没那么糟。”

没人回应他。

没人听到他在说什么,在地下室黑暗的尽头,有人好像拖开了一扇活板门,把更多尖叫、呻吟和垂死的抽气声放了进来。雇佣兵们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在地道中间停下了脚步。紧接着,最后一扇闸门被拉开了,地道里终于有了几丝光亮。

在最后一个房间里,最后一群刚从塔科夫逃出来的拾荒者正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把血和汗撒在水泥地面上。楼梯上透下来的光照亮了他们的面孔,看起来全是一般的绝望。

他们已经用尽了毕生的运气,成功地逃脱了一次。但是他们也都知道,总会有下一次逃亡在等着他们。而且,下一次就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003、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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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雾之中

白雾之中

白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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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拿第一次听说光环科技集团的时候,正蹲在一个叫做卡拉特的地方,躲在沙包掩体后面混日子。当时他还只是个派不上用场的机枪副射手,兼任半吊子普什图语翻译,和只懂半吊子英语的本地翻译凑在一块,两个人都只能假装自己听懂了。

好在美军当时也只是假装自己正在通过社会工作。赢得平民的支持也好,铲除叛军活动的土壤也好,都是些没法验证进度的工作。

没法验证的工作中总蕴含着巨大的商业机会,许多商业公司把稳定的平叛前线当场了推销产品的展台。在2002年到2006年之间,几乎每一场争取军方订单的说明会上,都会有几张“士兵们愉快地使用我司产品”的现场照片,一般添加在演示文档的最后几页上。

对这些公司而言,最好的试用用户当然是那些没有名字没有面孔的单位,他们一旦把自己夹在大胡子与头盔之间的马赛克面孔放进广告片,就意味着帝国的锋锐已经嗷嗷叫着摆明了态度。

很少有人会赌上自己的前途,给一批专门为精锐准备的装备下绊子。山姆大叔的钱袋子已经完全敞开了,就像是一块黄金冰川正顺着山谷滑下来,何必在这个时候当恶人呢?

这种营销方式后来变得愈演愈烈,只要是个穿制服戴头盔的兵都可能被抓去拍30秒短片,差点就变成了某种行业标准。

喀布尔的绿区里一度塞满了寻找机会的推销员,彻底改变了洲际酒店里的生态,每张桌子边一般都坐着这么三个人:一位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推销员,一名正为故事打腹稿的记者,还有一条正低头研究酒单的e3,盘算着这两位爱国者能不能负担得起整个周末的账单。

有些营销人员跑得更远,带着摄像机和满肚子野心一头扎进了地图上的“格子区”。这样的家伙一手按着领带,一手提着装试用品的手提箱,穿过黑鹰扬起的小型沙暴,一头就钻到了巴拿的排里。

“你好。”推销员摘下墨镜,和巴拿握了握手。他的开场白显然没有想象中那么完美,巴拿压根就没反应过来,只是茫然地把手插回口袋里。

“叫我乔什好了,约书华-卡钦斯基,代表光环情报系统为您服务。”

巴拿当时还没闹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回头望了一眼伙食帐篷那边,没看到排指挥官。一般来说,民间人士总是排长戴克的麻烦——连部不方便插手任何可能出岔子的事情,只会最后蹦出来捡便宜。而戴克又不乐意让客人直接和班长们混到一起去,“这些事情比较复杂”。

戴克过着一种极为规律的生活,吃饭、体能训练、射击训练、吃饭、读自学课程、体能训练……直到附近的什么地方突然少了一名o3,让他有机会填上那个缺口为止。

巴拿想了想,告诉推销员:“戴克刚刚还在……呃,你可以去帐篷后面找找。”

然而推销员并不在意,他不是来争取官方采购的。

这事回想起来挺滑稽,那天戴克恰巧不在,他被喊去和其他几个排长一起开了个小会。乔什和巴拿走到排长的躺椅旁边时,椅子上空无一人,只有一本生化毒剂简易识别手册面朝下盖在毯子上。

于是乔什带来的神奇产品就和戴克没什么关系了,2排闲着的朋友们正好围拢来,看看难得的热闹。

你看,这就是古怪的地方了。巴拿觉得自己应该记得“热闹”的内容是什么,但是当他开始回忆的时候,这么件小事却真的被遗忘了。

这很不正常。

许多新兵在出发之前多少都计算过自己随身行李里装的影碟能撑多久,家里的邮包又要等多久才能寄到,然而所有的存货——无论有多少——都会在最初的三周里失去预想中的魅力。对这些士兵而言,巡逻中积累的战斗焦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根本不是为城市居民准备的娱乐产品能够疏解的。

在营地之外,娱乐在这片荒芜的石头山上稀有到了令人绝望的地步。对山民而言,每年观赏几次山羊**也许已经足够了,山下的很多人甚至意识不到电力能起到什么作用。

平常人很难理解为什么士兵们会抱怨寂寞,他们明明身处于一个关系密切的战斗团队之中,朝夕相处,无所不谈。但是真正的寂寞来自于无法释放的压力,缺少来自于外部的倾听者,士兵向战友宣泄的任何压力,最终又会反馈到自己身上。久而久之,他们最终会将自己封闭起来,被难言的寂寞浸没。

像乔什这样的外人本应该是很受欢迎的,向民间人士展现战地生活的一景是件挺有趣的事情,至少能帮助士兵们改换一个理解生活的角度,收获一些廉价的敬意和认可。但是事后回想起来,巴拿自己能记得的也就只有自己和推销员之间简短的对话,怎么都想不起来那天具体发生了什么。

当巴拿完成他的第一轮服役期回到国内的时候,他把公家发的装备留在了坎大哈机场的军需处柜台。那时候他才很惊讶地发现,自己佩戴的装具中居然还多了一些东西。

他的头盔上居然还贴着一张被晒得发白的贴纸。贴纸上印着一个戴着礼帽的卡通小人,一手举着一支tac3耳机听起来,就像是一筒网球从桌面上滚下来砸在水泥地上一样。他又抠了两下扳机,枪口前的云雾开始像金丝菊的花瓣一样翻卷。

又一个黑影——个子比李均高一些,轮廓也粗壮了整整一圈——猛然从云雾中透出来,一下子就穿过了李均。

李均吓得差点跌倒,他再一次转身,手肘砸在墙壁上,护肘咚地一声,破坏了他的瞄准线。那个黑影就站在李均面前不到一臂远处,身形庞大,充满了压迫感。

李均想都没想,连续抠动扳机,子弹似乎直接穿透了影子。气流扯动着厚重的雾,每撕碎一块,又有一块填补进来,而那个影子则完全没有受到影响,仍然在白雾中投射出一块颜色稍暗的轮廓。

“贝蒂死了,你先进去,我还有弹药……”那影子很古怪地发出了女声,李均总感觉有些朦朦胧胧的印象。但是那影子说着就伸手过来,李均不敢让它抓住,一低头躲了过去,拔腿就往前跑。

越来越多的阴影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李均感觉这些影子可能不会真正伤害他,就像他自己也伤不到影子一样。

但是他不敢拿自己的性命作赌注,至少不应该全部押在一个猜想上。影子们说着各自的台词,就像是一群正在上表演课的学生,每个人都活在不同的剧本之中。它们也许正在提醒李均,也许这些影子只是他失落的回忆……

但是李均什么都想不起来。

医生告诉他,他发病的周期会越来越短,也许在他40岁之前,他所观察到的世界都会崩溃成一些前后只有数秒,没有任何前因后果的片段。这意味着他的理智很快就会随着记忆一起拆散,陷入纯粹的混沌之中。

如果这些影子在提醒他什么,李均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他什么都想不起来。有些声音一开始还能引起他的注意,一些已经无从回忆的熟悉感从他的心底浮现出来,却踏了个空,什么都没有唤起。最后,所有的呼声都湮灭在茫然之中。

李均一路猛跑,躲开了许多黑影,也穿过了很多。他尽力维持着大致的方向,只是没有靠墙壁来确认。就在他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在雾气的深处,好像出现了一列正在前行的人影。

这就要出去了?

他追上前去,一步踏空,猛地顿在了地面上。这一顿引发了右膝盖的旧伤,李均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好在有人搀住了他的胳膊肘,把他扶了起来。

“小心脚下。”那人松开手,朝黑暗中走去。他声音有些发闷,李均很快意识到这是因为他的tac没有启动。

他站起来,警惕地观察起四周。看样子,他还在水泵间室剩下的半截里。这让李均安了安心,抬手把夜视仪的单目镜从头盔顶上拉了下来,在支架后摸到了电源开关打开,顺手启动了降噪耳机。

李均把快慢机调到保险位置,枪口斜指着地面虚瞄了一下:“我晚了多久?”

“两分钟。”军士拍拍李均的肩膀,走上了楼梯,“你赶紧上来,都在等你。”

李均飞快地检查了一下他的瞄具,打开了eotech556瞄具的电源,经典的圆环双点准星图案浮现在投影平面上,像一团光球一样悬浮在绿色的夜视视野中央。在夜视仪放大管的作用下,全息瞄准具的准星图案总是会显得过亮,李均按了下瞄准镜外壳侧面的nv按钮,又往下调了四级亮度。

嗯,现在看起来正好。

他举着枪转身回望自己来的方向,那里只有一道雾墙,平平地悬在那里,就像另半间房间都被塞满了似的。

我就是从这里过来的?

李均又望了那道雾墙一会儿,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该不该问问其他人在雾中遭遇了什么,也许别人也听到了差不多的声音。他摸了摸胸前的弹匣袋,走向上楼的台阶。

就在这个时候,李均忽然感觉自己的衣服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晃动了一下。他直起身,放慢动作倾斜了一下,细细地感觉自己身体的变化。说来也怪,好像真有一串有些累赘的饰品,在行走间正贴着内衣滑动。

李均停下了脚步,踩在一堆不安分的瓦砾上。他记得自己没有戴过什么饰品,这不是他的风格。而这次行动中,所有人都不会有身份,自然也不会佩戴身份识别牌。

“你好了没有?”楼梯上面有人喊道。

“马上!”

李均摸了摸自己的后领,伸手进去,抓住了一根带着体温的挂神,他指尖一搌,像是打磨得很精细却没有漆过的木头珠子……是念珠?

他拉开迷彩作战服的拉链,扯着念珠把那一串饰品一起拽了出来。挂在念珠上的,有一只小玻璃瓶,里面盛着一些淡黄色的浑浊液体;一个造型过于夸张复杂的银饰,像是长了肿瘤的十字架;一个小布包,里面好像放着一些毛发、一叠纸,还有……牙齿?

所有这些东西都被透明胶带扎在了一起,李均看到还有另一张更大的胶布贴着它,本应该黏在衣服上的,只是松脱了。他把那串护符拿在手里,翻了一面,胶布之间还粘着一些碎裂的白色残渣,像是饼干屑。

“李均同志!你折腾好了没有?”楼上有个大嗓门喊道,“我们只有一天时间!”

李均赶忙把手中的护身符塞进衣服里,拉上拉链:“来了!”说着就踩着一地散落的瓷砖碎片上了楼。楼上本应该是一间药店,地下室的门就开在药店后门通往巷子的走廊里,走廊的地板原本是清爽漂亮的黑白斜方格地砖,现在已经被垮塌下来的木制吊顶完全遮盖住了。拾荒者们拍了一些照片提供给联合安保公司,李均在简报会上看过。

他一转过楼梯转角,就感觉有些不对。走廊的地面比照片上干净多了,那些散落一地的烂木头可不是几分钟里就能收拾掉的。

李均顿时警惕起来,外面正喊他名字的人也许是自己的队友,也许他在楼梯上又发病了。他尽量放轻脚步,用脚尖踩着台阶的边沿,悄声往上移动。他抽空抬眼望了望天花板,木制的拱顶内饰让走廊看起来就像是一间尖顶小木屋的内部一样,是一种很别致的设计。交错咬合的木质内饰面上缺了几块,缺口的地方透着厚重的水渍,这和照片上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也不像是灾难发生之前的原样,反而介于两者之间。

药店的后门照常开着,李均偏过身子朝里面望了望,店里散落着一地灰白的墙皮,和被雨水泡烂了的纸盒子混在一起。他隐约感觉店里的样子和他的记忆有些区别,但是现在,他真的不敢依赖自己的记忆。

李均慢慢地挪动到了台阶的顶部,把枪挪到左手边,靠单点枪带挂在身侧。如有必要,他也能用这种别扭的姿势朝走廊尽头射击。

他小心翼翼地探头望了望左手边,也就是走廊这边的尽头,药店后门正对着公共厕所的门,有一个可以藏人的角落。在李均的记忆中,厕所的天花板整个坍塌了下来,拾荒者们用不知谁家的碗橱从里面堵住了厕所门,算是堵住了从厕所里吹出来的风。

角落里没有藏人。

李均缩回脑袋,又往右边探出头。他已经做好了立刻举枪射击的准备,但还是枪口朝下,把武器隐藏在了墙体转角的后面。

走廊尽头的门外站着一个人,姿态很放松,把步枪抱在怀里。他戴着一顶扁扁的头盔,脸上戴着面罩,分辨不清长相。

好像不是在那守着他。李均想着,开始移动。他准备偷偷穿过走廊,跑进药店的后门里,从沿街的橱窗那翻出去,换个角度观察。

他面朝着走廊的尽头,保持着观察,刚挪出一步,忽然听到身后有动静,一扇木门合上了。

“你在这干嘛?”军士问道。

李均嗯了一声,表情却像见了鬼一样。这时候,他发现自己还记得巴拿,很清晰地记得他是怎么跑到这条走廊里来的,记忆应该没有问题。

李均完全可以确定,他面前的这个人肯定不是巴拿。但是,他应该也不是敌人,李均第一眼就觉得他有那么一点眼熟,而且是友善的那种眼熟。这人比巴拿矮一头,身高大约一米八五左右,肤色也比巴拿深得多。

更奇怪的是,这位老兄的胸挂上印着三个西里尔文字母,В-П-c,这三个字母意味着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然而在塔科夫城里,所有人都记得这个标志真正的涵义,在泄露事故发生之后到雾墙隔绝塔科夫城之间的几年时间中,这三个字母等同于gru,俄国军事情报人员。

李均后退了一步,在这一瞬间,他明白了自己该说什么。

“没事,我刚在找你……走吧。”

004、最后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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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施林尼共和国,诺文斯克经济特区

塔科夫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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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的记忆其实是很不牢靠的参照物。

你之所以相信自己的人生是连贯的,是因为一连串事件间连续的因果关系,也是因为填充在事件之间的无数细节。

这些细节由无数个自由意志的随机选择产生,深究下去,还能一层一层地发掘出更为丰富的层次。于是所有随机的选择都被关联起来,由无数的因果关系构成了细节的所有层次。从宏观到微观,一切都通过既定的规则联系在一起。

在你们的历史中,幻术师和骗子们一直在试图越过这道屏障。在他们创作的幻境中,总是用种种理由将场景控制在非常有限的范围内,用一连串突发的事件来掩饰逻辑的虚弱,用爱情和冲动蒙蔽目标的双眼,免得他们从细节中看出破绽来。

然而,所有的骗局和模拟,都只能呈现现实中很少的一部分。大部分情况下,准备幻境所需的时间与模拟所能呈现的内容相比,大致上是40:1的比例。

这样的比例在普通人的生活中,也找到找到近似。这大致相当于花5年时间,制作100小时的开放世界游戏内容。或者说,用一周时间制作一集普普通通的电视连续剧,花上三四个小时,为酒吧的艳遇准备一个完美的谎言,以求能在最初的5分钟里蒙混过关。

当然,人们都知道,谎言总有一天会被戳穿,因为有限的人力产出细节的速度,永远无法和你们的整个世界相比。造梦师们为了梦境中不正常的时间感操碎了心,在他们同步进快速眼动睡眠期之前,目标可能已经在梦境中消耗了几十个小时的内容,可能已经靠近了场景的边界。他也许正灵机一动,转向身边容貌不清的应召美人,问问她准备怎么投资理财,怎么规划自己的退休生活……这样没有仔细思考过的问题一下就戳穿了幻觉的泡泡,让应召女郎虚浮不定的脸上显出目标母亲的面容来。

而现实却总能为任何任性和灵机一动兜底,可以往任何已知或未知的方向延伸出去,支撑着近乎于无限的可能性。

也正是因为这样,现实才成为了一切的基石。

李均现在觉得自己的这块基石被人钻了个洞,他的灵魂正顺着洞滴滴答答地漏下去,在这个叫做塔科夫的地方汇聚成一小滩。

李均跟在中士身后走出走廊,夜视仪自动调整了一下亮度。室外相当于只有星光的晴朗夜空,从天顶上洒下的温柔光线,在所有物体的上表面镀上了一层惨白。

李均自己一时间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自己正要走进盛夏中午的阳光下,浑身上下的皮肤都在等待着热浪的袭来。只是塔科夫的夜风吹走了幻想,他打了个激灵,又手动把夜视仪的亮度往下调了两级。他不想让自己视觉疲劳,一只眼睛长时间盯着亮度过高的单目镜不是件好事,除此之外,他也想要知道周围的环境亮度够不够藏住自己。

李均把夜视仪翻到头上,所有东西上都有一层淡淡的银色光晕,刚刚好能看清面前的人。他没有关掉夜视仪的电源,只是闭上眼适应了一下环境,扶着头盔往天上望去。

没错,云层发着暗暗的光。就像在云层的另一面,有什么东西正试图透过来一样。

“云是在发光,那里面还有些残留的放射性物质。”先前站在门口打转的家伙靠上前来,跟着李均望了望云层,“现在这麻烦归你了。”说着,把一只鼓鼓囊囊的腰包塞进李均的怀里。

李均抬眼望了望中士的动向,把枪挪到身侧,拉开包的拉链。包里摆着一台黑色的小机器,顶部印着一条白色的小字。

“你不用这么小心。”戴着面罩的家伙说,叹了口气,往黑暗中影影绰绰的人群那里走去了。

李均又低头看了眼包,拉上了拉链,把腰包系在腰上,往左后方转了转,让开了装电台的口袋。

“李均!你人呢?”

李均赶紧插上最后一个塑料插扣,把包固定在腰带上:“来了!”

巷子的尽头垮着一扇木门,也许是绿色的。在原先的设计中,这条背巷一侧应该是褚红色的砖墙,另一边则是冬青和精致的铁艺栏杆,在分明的对比中,把新建的公寓楼和周围稍显陈旧的街区区分开来。

整支小队分成两列,在垮塌的木门边预备着。李均走过去的时候,正听到中士在交代:“……别贴着墙,看好脚下。”

李均悄声走到左侧队列中空缺的位置,侧过步枪,又检查了一遍快慢机的状态。他突然瞥见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他的弹匣是满的——透过半透明的塑料弹匣,他很清楚地看到弹匣里的弹簧被压到了底部,差不多装了28发的样子。李均很清楚,那两发不是被发射出去的,因为他自己总是少在弹匣里装一发子弹,让弹簧稍微舒展一点,免得在关键时刻出什么岔子。

中士从队伍前头往回望了一眼:“出发。”

他迈过坍塌的木门小跑着穿过马路,在一辆老掉牙的拉达轿车后找了个位置,在发动机盖上架起枪瞄着街道这一侧的高处。第二名队员很快就跟上,越过中士移动到了前面稍远处的巷口,非常敏捷地探头张望了一下,两步跨过巷子口,左手持枪斜着身子卡在巷口。

这个位置护住了右边这队的侧翼,右翼领队依旧在木门边架着对面沿街的三层建筑,这些上世纪七十年代建设的沿街建筑破旧不堪,只是由于伏国遭遇的政治风波,才免于了被拆除的命运。这些水泥预制板房本就是徒有其表的空架子,二三层的窗口干脆就是一个个敞着口的黑洞,从街这边完全可以一览无余地望进去。

李均很快就跟着排到了巷子口,他往马路左边望去,白雾构成的巨幕斜斜地切过街道,把这片街景衬托得失去了真实感。李均本能地转过头,回望了一眼自己这条冬青巷的末端。同样的帷幕从公寓的一角杀出来,从一棵死树中间抹过去,擦掉了半边枯萎的树冠,剩下的半边就像是被压在白纸之间的标本切片一样,平平板板地印在绵白的背景上。

他只望了这么一眼就觉得有些眼晕,而且右翼的小组已经鱼贯而出,贴着街道这边的人行道前进,延伸互相掩护侦查的范围。无论一开始的计划如何,李均都不应该是最后一个。

他也小跑着穿过街道,从中士征作掩体的白色小车后跑过,在那条黑洞洞的小巷子前稍稍停步,飞快地朝里面望了一眼。

巷子里面全是破砖碎瓦,一两件破旧单薄的木头家具支棱在瓦砾之间,还没来得及烂透垮掉。巷子更深的地方暗得一丝光都没有,夜视仪只能看出几块由不同灰度构成的剪影。

李均没细看,确认安全之后,三步并作两步越过了巷口。他顺着人行道,一路摸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前方十字路口,等下。”尖兵拉住李均。

李均当然不会闷头往前冲,他查看了下左手边街角这侧的情况,退了几步,藏在人行道旁的配电箱后面,瞄着马路对面南边的街角到十字路口斜对面东南方向大约45度的范围。

对面的小队很快也占领了街角,他们那一侧没什么掩体,所以显得极为焦虑。在李均“神志失常”之前,他记得在他们东边稍远一些的地方还有另一个“入口”,一栋在事故发生前后都被同一个武装团伙控制的建筑。如果有人能威胁到这支小队,就应该是从那里出发的。

他盯着往南的街道,白色的雾墙横亘在街道的远端,让人很不舒服。pvs14单目镜只能提供40度左右的视角,实际使用中,注意力还会更集中于镜头中更为明亮的中部。狭窄的视野逼得李均只能不断转头,才能兼顾东南两个方向。

等待让他有些不耐烦。李均翻过手腕,看了眼表,秒针正从日期窗格上掠过:4时20分。

他瞄了一会儿,肩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尖兵从他身后跑过,转眼间就过了街。李均转头看向马路对面,右翼小队也行动了起来,向正东横跨了十字路口。李均蹲起身,跟着尖兵的背影,也穿过了十字路口。

在他记忆中的行动计划里,小队应该从这里折向北面,以避开一小队从塔科夫千禧银行跑出来的拾荒者。在2011年7月6日那天,那队拾荒者终于割开了银行金库的门,从里面卷了几包不怎么值钱的卢布出来。他们跑得很急,但是终究没有躲过那场异变。不论这些本地居民是否知道自己受到了什么样的诅咒,在外来淘金者的眼里,他们一路向南,最终消失在了雾墙之中。

对本地情报稍有了解的淘金客都知道该怎么躲开他们,这些拾荒者被他们夺来的不义之财激起了血性,而且火力强劲,据说装备着两挺rpk机枪,和他们干上一仗毫无意义——每天夜里他们都会杀出同一条血路,消失在雾墙之中,而淘金者们在外面还有生活。

李均跑过十字路口就觉得有些不对,他警戒着往道路北面推进了几步,身后却没有脚步声跟上。

“李均!你搞什么?”

我当然不知道我在搞什么。李均腹诽了一句,转身往回走。他还期盼着有谁能告诉他这是在搞什么。

中士揪着他的胸挂:“现在不是迷糊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李均争辩了一句:“我们应该往北走……”

中士继续揪着他,像拖个逃兵一样,拎着他转过街角:“北面,你找死么?”

在2011年7月6日那天,塔科夫市的人员流动情况就像一座普通的工业城市一样,只是略微提早了几个小时。有些人刚忙完一夜的工作,正往城里的娱乐场所去,或是准备钻回城外的安乐窝里。当然,从厂区周边的各个角落里,也不断有人涌出来,渗透进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

在这个交接班的时刻,每个进出塔科夫市的人都有自己的理由,都有自己的不得已。其中最主要的因素,可能还是来源于封锁隔离区的维和部队。

对塔科夫没有撤走的居民来说,这些外国人当然不是为了和平而来的,避免人道主义灾难也只是一项附带的任务——没人想着把城里的活人都撤出来,只是随意拉了一道铁丝网围栏了事,后来本地居民们发现城里最为致命的灾害只是762x39毫米中间威力弹之后,城里的人口很快又暴涨到了七八千人,甚至还养活了两家小酒馆。

他们知道,那些外国士兵在这个时段最为松懈疲倦,因为他们的蓝色盔罩只是盖在妥协与分肥上的遮羞布。那些外国人只是一些雇佣兵和武装保安,他们不会愿意冒着风险,细细巡查安全围栏的每个角落,少数虚应故事的巡逻队其实也最急着赶回哨站,为此往往可以接受一些讨价还价。

这给了在沾染区讨生活的老鼠们一丝可乘之机,到了2011年,破窗效应愈演愈烈,这种可乘之机演化成了一种定势,成了日常工作流程的一部分。

李均所知道的那条北向路径穿插在“日常流程”之间,时不时穿过几支拾荒者团伙通勤的间隙,利用足了短不过五分钟,长则半小时的时间窗口。淘金者们或多或少知道几条类似的路径,他们来塔科夫市是为了发财,而不是为了在城市“刷新”的头几分钟就把命送掉的。

李均摇摇头,抓住中士的手腕:“听我说,今天是7月6日,4时45分左右,我们东面会经过一支武装团体,重火力……”

中士的黑脸变了色,挣脱了李均的手,抬起枪指着李均:“我建议你最好别动。”

好吧,李均早就预见到了自己多嘴带来的后果。他解开枪带,慢慢把枪放在地上。中士后退了两步,伸手到身后,把无线电切换到了一个李均不知道的应急频道上。

“出了点事。所有人隐蔽,让法师过来。”中士下达了一个李均听不懂的命令。

“法师”其实是个挺常见的昵称,有些兵喜欢选择这么个呼号,强迫班里的其他队友这么喊他,是因为他觉得这很酷,自以为舞步迷人,或者,仅仅是因为他来自奥兰多。另一些被叫做“法师”的家伙,则因为他们总能在最极端的环境下弄到点好东西,就像魔术师的帽子里藏着兔子一样。

中士喊来的这位“法师”很明显不是这两类人。他身材瘦小,比李均要矮上两头,所以当他跑过来的时候,李均很确定自己看到他的头盔顶上印着一颗五芒星。

就在头盔顶上!低可见度灰色,和城市迷彩混在一起。李均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难道穿过白雾让他变成了苏联红军?他知道俄国人早就不佩戴帽徽了,这算是一种折中的方式?

法师屁颠颠地跑过来,看到眼前剑拔弩张的场景有些发怵。他站在阴影外:“这……这怎么回事?”

中士继续瞄着李均的脸:“下了他的枪。”他摆摆枪口,又命令李均:“你侧过身,后退,离枪远点。”轻量化的高切盔侧面没有任何防护,中士枪膛里的减装药亚音速弹照样可以穿过降噪耳机,把人脑子打出来。

法师拖着枪带把武器丢在中士身后:“这又是在闹什么?”

中士巍然不动:“橙色事态,他不是李均。你下了他的手枪,把护符组件掏出来看看。”

法师走上前去,把贴在插板携行具正面魔术贴上的手枪枪套拽下来:“抱歉。”他正要把手枪揣进口袋,身后的中士又吼了起来:“丢过来!”

那可是一支很不错的57毫米手枪,李均有点心疼:“你轻点。”

法师一时还没转过这个弯来,他很听话地把手枪平抛出去,却不敢转开视线。

“我不会反抗的。”李均高举双手保证说。

法师不敢相信他:“你们都是这么说的。”说着扯开了他领口的搭扣,把拉链往下拽了拽,毛手毛脚地伸手绕着李均的脖子摸了一圈,终于找到了那串护符。

李均仰着头,法师的夜视仪就在他的鼻子下面晃来晃去,让他有些不自在:“你不能把这东西摘下来么?”

但是法师脸上朋友似的亲近和熟络已经消退了下去,他后退了两步,抬起了自己的武器:“他的骨片全碎了,中士,粉碎。”

中士依旧举着枪:“你是什么人?”他本可以当机立断一枪崩了李均,然后再来找答案。但是李均表现得很配合,也许应该从他身上多榨出一些情报。基金会不是那种以破坏来换取利益的组织,对这种没有威胁的异常,确实不必表现得那么过激。

李均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解释:“我就是李均,听我说,我来自未来,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尽量放慢动作转了转头,用余光看了眼道路南边,”……拜托,咱们别在路中间闹,这里很快就不安全了。”他有些好奇地望了眼正在后退的法师,他手里握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根树枝,只不过接在了木制的枪托上,枝条的尖尖指着李均。

中士才不信这套:“你原路回去,到隧道那头等着。有的是时间给你解释。”

李均对他的信任也很有限,他不知道这些人留了多少人手断后,也不知道约定的断后是怎么一套规矩。联合安保的方案中,看守后路的人员直到6号下午4点以后才会解除最高的警戒级别,从看到从雾中走出的人影就开枪,变成看清来人的模样再开火。

李均后退了一步:“我不会从这里回去的。”

他看中士正要挎起他的枪,讨饶说:“至少给我留把手枪吧。”

但是中士不为所动,往前走了两步,从排水沟旁捡起手枪枪套,塞进腰包里:“你可以在这里等我们回来。不要让我在城里看到你。”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李均也没什么办法。他只能尽量设法避免一场悲剧:“小心东面的拾荒者,他们有差不多三十人,有可能从经三大道过来……你们一定要在明天凌晨4时……”

李均突然意识到这支小队知道俄国人会在什么时候引爆核弹,而且那两个人已经走远了。

他开始回忆起城里其他派得上用场的撤离点,城市的这一角很快会被拾荒者填满,变得危险起来。联合安保拉拢了附近的一个帮派,这能帮助他们进入塔科夫市。但是这种“友情”并不像敌我识别系统一样管用,如果李均在撤离点附近闲逛,他很可能会撞上一队正下班回家的武装环卫工,最终变成一滩可供回收的资源。

不管这个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这座城市中一些基本的常识应该还是共通的,李均知道自己不应该在交通要道附近耽误时间,只不过,在这附近隐藏起来也同样是很危险的。在临近4点的时候,外来的淘金者总会占据一些角度很好的掩体,拖到最后一两分钟才离开,免得有人不怀好意地尾随在后。

所谓的撤离点也不是雾墙上随便选的一个位置。在2011年的第二次爆发之后,就有媒体爆料称,隔离围栏在俄方实际控制区和“北约”控制区之间,实际上存在一段大约两公里宽无人管控的灰色地带。为了避免可能的冲突,俄方重重叠叠地在缓冲带布了好几层地雷,就像往糕点上撒糖霜一样随意。

当然,当时媒体关注的焦点在于俄罗斯没有签署渥太华公约这一细枝末节上,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将来可能发生的“人道主义灾难”。毕竟来到此地的西方记者根本就没有冲进隔离区里,向世人展示blu-92/b反人员地雷的意愿,本地人自然也不会平白无故地把“证据”送到他们的眼前。

实际上,由于欧洲人总担心俄军凭借绝对优势的兵力穿过雾区发动突袭,把他们彻底从塔科夫的竞争中踢出局,所以他们在雾墙西侧制造的死亡地带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也实实在在地违反了他们自己签署的公约。

李均可不敢像传媒集团那样,假装不知道云墙之外散布着几百万颗小炸弹。闭着眼睛随手选一个位置从雾墙里走出去,其实和自杀也没什么区别。

大多数存活下来的拾荒者团伙都有几个自己的撤离点,他们往往都会选择一栋位置正好的建筑作为进出雾区的通道。最好建筑的一头在雾墙之内,好让人在穿过雾墙的时候有一段墙壁可供参照,工业区地下的供热、供水和通讯电力管道也是很好的选择。建筑另一头则应该在雾墙之外,头上至少要有片水泥屋顶,好遮蔽cbu-78/b散布器撒下的小地雷。

除此以外,还有很多其他因素值得淘金者们考虑。所以可供选择的“撤离点”并不多,在排除掉那些死亡陷阱之后,需要考虑的无非是地段、价格、房东是否值得信赖……

你看,塔科夫的生意已经进行了很久,牵涉到了许多的利益。在这座迷一般的城市周边,存在着巨大的需求,无数人想要进入塔科夫,也有同样多的人想要活着出来。

照理说,在利益的驱动下,应该会有很多人意识到金矿的价值不只在于金矿本身,向淘金者出售铲子镐头牛仔裤也同样有利可图。

照理说,联合安保应该能联系到更多的拾荒者帮派,和他们坐下来谈谈具体的条件。

照常理来说,在这种规模的经济体中,常来常往的淘金者们应该知道这座城市周围所有大帮派的名字,应该和所有的小帮派都做过一些生意,人情的网络应该延伸开来,把整座城市里所有的人都串在这张网络上。

然而,时至2017年,像联合安保这样细致缜密的情报安保服务商,也只和这一个名叫“三一六工纠”的帮派建立了稳定的联系。

通过“三一六工纠”,他们对更东面的两个小帮派有了一些非常初步的了解。大致知道一个叫红靴子帮,另一个好像有统一制服的组织叫作“保卫处”,这两个帮派又对另一个规模更大的组织效忠。

他们还知道知道越过西北面的维和营地,还存在着一个规模庞大的拾荒者组织。挪威人曾经试图做一些渗透工作,最后却不了了之,变成了现在这样单纯的生意关系。

还有一些规模更小的组织,行踪飘忽不定,组织得也非常严密,反倒更难打听。本地居民之间,也只流传着一些传说,连个名字都没有。没人知道这些小团伙在哪里安营扎寨,又从哪里补充弹药食水,没人知道他们把赃物销给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还徘徊在塔科夫的阴影之中。

传说中,这些家伙比普通的拾荒者更为残忍狡诈。从来就没有哪位淘金者出来为他们鼓吹,和同行们吹牛皮:“嗨呀,红帽帮的小伙子们真是热心肠,没他们帮忙我真得死在里面……”

一个都没有。

围绕着塔科夫城嘤嘤嗡嗡的这些雇佣兵、民兵、网上自学成才的淘金客们都是些下跪求饶的好手,除了自己的性命,什么都可以摆上赌桌当作讨价还价的筹码。只要那些无名无姓的小团伙稍微有一些人性,落在他们手上的倒霉蛋总应该会有几个活口——就算沙漠里的马匪也偶尔会留一两条性命,让他们出去宣扬自己的威名呢。

就联合安保掌握的情报来看,“保卫处”还算是城市这一侧可以指望得上的帮派,至少他们没有杀人食肉取血涂鸦的习俗。再往东去,就是赤裸裸的丛林法则了。

李均肯定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检验这些武装团伙的人性。他最后朝着东面望了一眼,那支小队正逐渐融进对比度更低的背景中,很难分辨谁是谁。

他抬起手腕看了眼表:刚过4点半,他晚了一些,现在超越第一组拾荒者有些冒险。

如果继续往北走……李均心里有些打算,他记得穿过整片工业区之后,在塔科夫旧城之中,有那么一片中立区。尽管整条街上只有两家酒吧,人们还是把那地方称作酒吧街。

酒吧街倒是一个好地方,那里似乎被某位大佬控制着,就算在7月6日当天,那里还维持着一些很基本的秩序。本地的一些走私犯经常在这里碰面,总是在聚集在“海浪”,一家足够隐秘的酒吧里。只要能够穿过城市,活着抵达那里,也许就能买到一条生路。

很多淘金客是从这家酒吧找到出路的,李均不知道他们究竟付出了什么代价,不过“海浪”酒吧所代表的撤离点被联合安保写在备用撤离点清单上:问酒保“准尉”是不是有空,愿不愿意谈一笔有趣的生意。

他沿着街道往北走去,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他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总不会比现在还要糟糕了。

就在李均做出决定的时候,城市的另一边,也有人正在做出艰难的选择。

“准尉”把手里的空酒盅丢回办公桌上,在玻璃台面上敲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他是矮胖的中年男人,上嘴唇留着两撇油腻腻的胡子,喜怒哀乐都隐藏在被酒精麻痹了的面部肌肉之下。可能只有在他真正灰心丧气的时候,他的情绪才能冲破这重枷锁,变成一颗孤悬在雪原上空的信号弹。

早几年,这位先生一直穿着一件没有军衔的伏国人民军制服,浅灰色,就像两扇铁闸门一样把他自己关在里面。他的铁杆手下一直称他为“准尉”,或是“长官”,然而相对于他所控制的势力而言,这个军衔显得太过于渺小了。城里以前有几位早就认识了他的头目,对他也总是客客气气的,这同样也不像是一名“准尉”能收获的尊敬。

有些拾荒者说,准尉同志曾经戴过蓝色帽墙的大盖帽,在军警宪特这几门特殊行当之中,也算是位惹不起的角色。城狐社鼠之类的角色对准尉同志更熟悉一些,在事故发生之前,他在塔科夫的地下世界一手钱袋一手绞索,只是普通人无缘体会这种威风。

然而现在,“准尉”自己也觉得自己惹到了不该惹的麻烦。他抓起一枚腌梅子塞进嘴里嚼了嚼,抓起餐巾擦了擦手。

那个瘦削的人影翘着脚坐在桌子对面,落地灯昏黄的光被灯罩挡了一半,只照亮了客人身上华丽的长袍。

“帕维尔,你的吃相真该改改了。”客人往前倾了倾了身子,从桌上摘下一只小酒盅,“怎么样,帮我干点活。到时候你就知道,你现在这些……事业,根本算不上什么。”

胖子一口吸干了酒盅:“我不知道,大人。”

他卷起手里的餐巾,用比较干净的那面擦了擦颈侧的汗水:“这么说吧,我在这有样非得带走的东西……”

法师把空酒盅摆回桌面上,放在伏施林尼的红黑斜条旗下:“比方说,一件宝物?”

“准尉”点点头:“这么说也没错。我不会就这么离开的。”就算他找不到,至少可以守在这里。

法师有些不解:“塔科夫并不大,这都已经过去三年了,以你的能力不应该找不到的。”他停顿了一下:“我需要一位有能力的情报主管,反间谍、反敌对活动、对抗敌对势力的攻势宣传战,你是我看好的人选,帕维尔。”

胖子整个陷进了沙发柔软的靠背里:“我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你从泄露事故中存活下来了,别太谦虚。”

“只是运气好罢了,我当时在黄区外。”胖子摇摇头说。

法师好像扬了扬眉毛,他站起身,椅子嘎吱一声,在将倒未倒之间被扶住了。法师抓着椅子背,用一支椅子腿支着地面:“你知道那不是什么化学泄露事故。帕维尔,你看到了那东西。”

他一转椅子,沉重的木椅收缩成一个平面,一条线,融进了法师的袖子里。

“你对我的魔法已经习以为常了,就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也没有多惊讶。”法师语气很平淡,“因为你见过更为伟大的魔法,你的世界已经遭到了颠覆,这种变化就像……**一样。你知道自己经历过的政治动荡只是……”

“准尉”抓了抓胡子尖,正要说话,一种无形的力量却封住了他的声音。他惊恐地往胡子下面一摸,手掌触到的只有一片平坦。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肌肉正带动骨骼运动,控制着上下颌的开闭,他知道自己的声带正有序地振动,只是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法师大概觉得黑客帝国是一部好电影,他往下一挥手,好像在拍打什么:“……你遭遇的一切俗务,都只是很微不足道的事情。”

“因为比赛就要开始了。”

法师举起双手:“一场伟大的竞赛,马上就要开始了。”他就像在指挥一整支管弦乐队一样,从虚空中抓了一样东西,投向“准尉”。

胖子瘫软在椅背上:“你到底……”

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恢复了发声的权利,法师左手一挥,再一次收走了他发声的能力:“没错,你这么理解也行。这场竞赛就是所有灭世预言的由来,就是七个天使吹响七个号角之类的东西。”

这话就和没说一样,“准尉”摇着头,眼神里流露出哀求的深色。

“帕维尔,冷静点,听我说。我在给你一个机会,这是一个改变世界的机会。这就是那个撬起世界的支点,而你会扮演一个相对来说比较重要的角色……再说,你总得活着守在这座城市里吧。”

“准尉”喊了两声,他的声音就像被劫持到了另一个空间一样。他明明没有被束缚住,这会儿却连从椅子上站起身的力气都丧失了。

法师终于垂下视线,像是刚才注意到他的这位“朋友”正缩在椅子里瑟瑟发抖。帕维尔惊恐地发现法师的脸上闪过一丝轻蔑,就像是猎食者居高临下审视猎物时的表情。

法师轻轻地拍了拍他自己的左耳:“你说放过你?”他咧开嘴笑了起来,“呵呵,我们是朋友啊,何必闹成这样呢?”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法师的脑袋随着这么一拍,似乎变得有些扁。

他很自然地走进了台灯投射出的光锥,温柔朦胧的黄光终于照亮了他的面孔。法师的左脸像压瘪了纸箱一样皱在一起,耳朵那里留着一个巴掌大的窟窿。那个窟窿的边缘干净锐利,几乎没有厚度,窟窿里空洞洞的,让法师看起来就像是纸糊的灯笼一样。

他绕过办公桌,指尖嘶嘶地划过桌面上的玻璃案板。案板下压着一张塔科夫市的旅游地图,地图的中间压着一张照片,这就是帕维尔每天坐在桌前都能看到的东西。

帕维尔也看到了这张地图,他从恐惧带来的僵直中舒缓过来,听到了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求生的本能在他的脑海里叮叮当当地示警,就像货车即将经过的道口一样。

他奋力直起身,往桌下扑去,他在桌下藏了一把斯奇捷金自动手枪。在这个瞬间,反抗也许是徒劳的,他只是想试一下。

法师意识到帕维尔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他用指节敲了敲桌面,碉堡似的办公桌垂直塌陷下去,在地毯上摔成一团七彩的光晕。

“我应该给你一些时间的,这是我不对,确实太突然了,”法师扶住飞扑出去的胖子,“我可以理解你,但是这个世界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

法师抓住帕维尔的肩膀,把他推回那张舒适的沙发椅上,然后往下一压。“准尉”感觉自己被椅子靠背和坐垫之间的缝隙吸住了,但是法师并没有停下,他还在继续用力。

法师抓着他肩膀的手就像猛禽锐利的爪,抠在肉里,疼得他脑门上青筋直跳。他被越塞越紧,真皮表面从四面包裹过来,把他埋葬在越来越深的黑暗中。

椅子像一条巨蟒之口一样吞噬了他,而这黑暗中居然有帕维尔自己的汗味。在这一瞬间,他开始相信宿命了,也许地狱就是这样到来的吧。

在黑暗即将吞没他的时候,帕维尔从自己的脚尖之间望出去,看到一副锐利的鸟喙从兜帽下伸出来,正无声地鸣叫。

005、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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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施林尼共和国,诺文斯克经济特区

塔科夫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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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均离开大约15分钟之后,中士停下了队伍。他指了指街南面的建筑二楼,示意左翼检查高处。

他听到电台里传来了一声轻微的摩擦声,接着身后有人捏了捏他的左肩。他走到街角,小心翼翼地凑到透光的窗口前,慢慢探出头望了一眼。丁字路口的斜对面是安全的,他招招手,让副手看看能不能在二楼找到一个射界良好的窗口。

“交战规则?”b队有人问道。

r博士说:“他们不问,我们不答。”

中士不喜欢这种被动的态度,但他并不是这支小队的最高指挥官。严格来说,由于现在所有的军官都不在,也没有比他更为资深的士官,中士自然而然地顶上了探险队军事负责人的位置。他的权威受限于这位博士,只能为r博士的命令提供一些专业意见,这些意见当然要服从于mrf-30的探索任务。

r博士显然对发生在李均身上的异变很感兴趣,在中士看来,他把自己的好奇心置于了整支小队的安危之上。他没有耐心套李均的话,只是尽快把他打发到了博士的视线之外。

李均是个软弱的小杂种,永远提心吊胆,却不值得额外的担心。早在他们还归属于mrf-07的时候,中士就一直让他担任小队的记录员,只是因为他总是在逃跑,而且总能逃掉罢了。在李均的简历上,基金会的人事部门用六项粗略得有些失礼的指标,概括了李均的全部功用:生存——10/10。

中士抱着步枪,挥手指向了前方街口处的掩体,又吩咐道:“尖兵,你殿后。”由于李均离队,他手里只剩下两个使用超音速弹的枪手,一支发射762x39弹的半自动步枪,以及另一支556毫米自动步枪。于是中士自己就很自然地顶在了队伍最前面,他可以随时切换到李均留下的武器,只是声音会稍大一点。

b队留了一个支援火力手在丁字路口的二楼,他是个很响很吵的保险,最好派不上用场。b队其余的成员绕到了路口的东侧,在废弃车辆的阴影间穿行。

他们没有想到城里的夜间有这么亮,本地情报源说相当于晴朗的夜空,主要光源是星光。然而现在他们背后的建筑形成一块高亮度的背景,如果有人从北侧靠近,他们很容易从这样的背景上分辨出人影来。

中士踩着瓦砾走进了一间完了蛋的服装店里,几个人体模型倒在地上。倒塌了一半的沿街墙壁在墙壁和人行道之间铺出了一道砖石缓坡,他从店里拖了个人体模型出来,丢在碎砖上,又调了调角度。

这让他获得了一个不错的遮蔽物,好掩盖头盔明显的圆润边角。

“b5,看到任何活动了吗?”

观察哨在废车堆靠右一侧:“没有动静。”

没有动静持续了很久,城里稍远一些的地方响了几声枪,远在任何人来得及在城市刷新之后赶到的范围之外。这两声枪响总是会响起来,在塔科夫城允许的随机性中,就好像是某种宿命一样。

r博士压着嗓子:“a1,你确定是这条街?”

中士当然看过路牌,他差点踩在那玩意上面。他看了眼表,4点55分。如果5分钟之内,经三路北面还没有动静,他们就继续往东移动:“b3,东面?”

“东面干净。”

“我们看守到0500整点,然后向东卷动。”

“明白。”

另一个声音忽然切入进来:“中断中断中断,a1,北面有活动,1点方向。”

中士凑到瞄准镜前,稍微往右边转了几度,瞄准了两个街区外的一个十字路口。那里有一块稍显明亮一些的区域,也没有掩体。有一辆民用小轿车曾经停在那个十字路口的中央,只不过早已经被烧成了一个透光的空架子。

轮毂已经变成了铝水,也许正卡在水泥板的缝隙之间。右后轮的刹车盘被拆走了,剩下的三个刹车盘是很糟糕的掩蔽物。中士知道全装药弹上的钨合金弹头足够打穿大部分掩体,但是这必须用到李均那把枪。

他把准星挪回十字路口,在街角右侧沿街的窗口前停顿了一下:“a2,我没……”

一个影子在橱窗后晃了晃,翻过窗口,飞快地跑过马路——应该是纬七路——消失在建筑的遮挡之下。中士的准星顺着他移动的方向平移了一段,终于在门边看到了一截露出来的枪管。

“a2,我看到目标了。1点钟方向,靠近十字路口的建筑门口。”

他们在等什么?中士知道这个街区也有完整的供热管道,这些人难道找不到下去的路?他的脑子里铺开了一张地图,李均告诉他东面更危险,所以他宁愿暴露自己也要往北走。现在是谁误判了情况?

中士只希望r博士没有误判情况,他刚才有很好的射击机会。李均身上需要拆走的组件只有护符系统和dsu,其余部分都可以用燃烧弹处理掉,浪费的时间不会比现在更多。

“a1,看到队尾了。”装备了热像仪的射手报告道:“要等他们再过一条街吗?”

但是r博士讨人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交战,我们现在走。”

现在移动起来肯定不是最好的时机,但是r博士是队伍里说了算的人物。他可能在做实验,也可能是突发精神失常,在基金会这样的组织中,突发的精神失常也有可能是实验的一部分。

中士不认可敌前转移的命令,那些鬼鬼祟祟的人影就在一个半街区之外,眼力只要稍好一些就有可能发现转移中的小队。但他只是机动特遣队的一员——如果说整个世界就是一台用久了的破机器,机动特遣队就是适用于拍打法的专业工具,就像德国工程师常备的橡皮榔头、硅胶巴掌(分别有对应成年人、青少年和幼儿力度的一套三件)和液压驱动的仿生学靴子腿一样——问题在于工具自己是没法决定什么时候去拍打旧机器的,他们被操持于研究员们的手上,能做的只是让自己变得更好用一些。

既然要收拾博士留下的烂摊子,中士只能尽量收拾得干净一些。

“b4,你看到目标了吗?”

他问位置最高视野最好的机枪手。支援火力藏在建筑二楼的楼梯走廊尾端,贴着墙上的阴影,把前握把架在扶手上。中士估计他能很清楚地看到街道右侧的大部分人行道,这样大致补足了a队撤离后留下的视野空缺。

殿后的尖兵是王光远,他是16年为北美的一起事件启用的,结果侥幸没派上用场,被丢进了发展/观察小组。在那之后,他又在好几个运气不错的单位之间辗转了两三年,最后终于落到了r博士的手里。

尖兵从瓦砾堆里钻出来,一溜小跑穿过了丁字路口的废车堆,跑到了马路的另一边。接下来是中士的副手,他从楼梯通道里下来,在栅栏门口等了等:“他们在往这边看吗?”

中士盯着正顺着街道摸过来的拾荒者,这些家伙行动起来非常小心谨慎,走在街道右侧的只有一小队五六个人影,还有几个影子隐藏在沿街的建筑里。

“没事,你先走。”

中士自己不愿意带队穿过建筑行动,主要是因为建筑里充满了危险的转角,这些转角会缩短交战的距离,削弱夜视仪和良好组织带来的优势。而且建筑中的地面不怎么清爽,很难保证自己不会意外发出声音。那些本地黑帮显然并不遵循同样的逻辑,他们更担心自己离掩体太远,被人堵在开阔地上。

a2探头望了望,很快绕过一辆打横的大巴,顺着阴影的走向跑到了街道的另一边。在一个街区之外,第一组拾荒者们已经走到了最靠近路口的位置。那应该是一间卖酒的小店,窗口外安装了一层防盗网,外面还有牢房似的金属栅栏,这两重措施把小店打造成了一座小小的堡垒,只不过里面的玻璃早就被打破了。

中士继续瞄着那群人,他们提着枪守在店门口稍等了一阵,店里的人才拉开门,让他们进去。隔着两百来米的距离,他完全能感受到拾荒者的焦虑。

“a1,我到位了。”

“正在移动,保持观察。”

中士捡起他放在地上的武器,抱着自己的枪站起身来,往墙后的阴影中躲了躲。他照样探头望了望拾荒者的方向,第二支小队正顺着原路行动,这次街面上的人数稍多些。

“那是什么?”

中士正要提着枪跑出阴影,忽然看到了一条红外激光形成的指示线。他重新调整过重心,藏回阴影中:“你们看到了吗?”

“没错,ir激光。”

这意味着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冒出了一群装备着夜视设备的新朋友,ir激光只能通过夜视仪观察到,当然不会属于本地的拾荒者。

光束绕着人群晃了晃,平移指向了那扇门,然后就消失了。拾荒者们毫无察觉地往前走去,东张西望,有人盯着光束射来的方向,但是他显然什么都没看到,枪口自然地朝地面垂着。

中士知道,留给他们运动的时间不多了。激光束可能是从纬八路那一侧射出的,目的是为了给其他角度上的射手指示目标方向。没准“其他射手”还没有发现丁字路口这边的动静,正全神贯注地观察着那队拾荒者的一举一动。

他一步蹿过大巴和建筑之间的缺口,跑了两步,弓着身子好让小轿车的轮廓掩盖住他。中士绕过一辆侧翻的suv,拍了拍伏在地上的强尼:“走。”

强尼收拾起他的武器,翻身跟上了中士。他们刚跑过马路,机枪手的声音就出现在无线电里:“屋顶上有人!”

在中士决定对策之前,r博士就运用起他的权威:“那个谁,过来,别盯着看了。”

机枪手应了一声,他本来就在r博士的队里,在他们重新汇合之前,一直都在这家伙的指挥之下。但是他在应答完之后,大概是卡住了无线电的按钮,频道里一时间充满了降噪系统处理过的脚步声。麦克风滤掉了靴子落地的冲击声,只剩下抬脚时砂石滑动时细密的沙沙声。

中士听见他从楼梯上下来,背包靠在墙壁上,伸手拉开门的全过程。机枪手按了按对讲机,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我要出来了。屋顶上的人在看这边吗?”

b队领头的尖兵一直在观察高处,但是他的位置太低,只能看到三层建筑支出来的屋檐。他转头望了望:“没有,你直接……”

他忽然本能地往掩体后缩了缩,接着,一连串细微的枪声才传了过来,夹杂着几声跳弹的呼啸声。

机枪手刚跑出门洞,在枪声传来的一瞬间,他往前扑倒在地上,像只蜥蜴似的爬下了人行道。他挣扎着往前爬了两三米,未经消音器掩盖的还击声也响了起来。

他匍匐着往前挣了几下,忽然被人揪了起来:“起来!跑!不是打的我们。”

中士提着他胸挂侧面一根比较趁手的带子,揪着他冲到了街拐角的阴影中。其他队员往两边挪了挪位置,留出了一段空档。

“这是怎么回事?”中士问道,“光远,你带两个人开一下路,我们现在就走。”他话音刚落,北面的屠场就爆发出一声低沉的巨响,紧接着是第二声。ak稀稀拉拉的还击声当即陷入了沉默,过了好久,才传出两声瘆人的惨叫声。

中士连拽带推地把人从街角小店的断墙后踢出来,mrf-30仅存的这些残兵败将似乎进入了一种麻木的状态。中士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情报里没有提过这次交火,这道雾墙之外,也没有人提醒过他们,“幽灵小队”会出现在距离入口这么近的地方。

他们原以为这支装备着现代化武器和夜视设备的小队,应该在北面稍远一些的地方出现,和另一支拾荒者队伍遭遇。按照一些含混不清的传言,这些枪手很有可能是联合安保公司17年失踪的那支小队。在情报部门提供的时间表上,还记录着那次交火的起止时间。

有些本地人说那支小队会一路移动到沾染区的核心,丢下三到五具尸体,最终消失在包围光环实验室的雾球中。只不过这几年来,敢于穿过两道雾墙进入塔科夫城的冒险家越来越少,外面的环境也不再容许淘金客们逗留在此地,继续享受灰色地带无法无天的自由。

基金会早就知道2017雾墙后面的情况有些失控,所以在组建mrf-30的时候,基金会集中了人员储备中的精华,凑齐了一篮子运气不错的家伙。

中士很清楚自己是怎么被选上的:在智利的那档破事之后,他队里损失了两个人,另一些人——比方说李均——幸存了下来,在完成全部事后简报程序之后,选择了c类记忆清除,将相关的记忆埋藏在了一系列解密申报程序之下。

他的小队被丢进了发展/观察组,本来应该在三个月内重新整编,补齐人员,等待另一支正在组建的机动特遣队把他们捡走。谁知道整编的过程变得很不顺利,似乎陷入了某种公文流转的漩涡,每每到了有所转机的时候,就会冒出来个莫名其妙的上级单位要求重新进行审查。

但是他们没什么好说的,整个事件简单得写不满一页a4纸:他们着陆在目标建筑上,按照预定检测流程执行了收容安定性测试,同样按照标准作业程序,中士的小队顺着建筑中央的深孔下降到目标建筑底部。地震发生的时候他们是离地面最近的单位,所以才幸存了下来。就这么简单。

到了2020年3月份,人们都知道管理层阻止“那件”大事发生的所有努力都已经失败了——所有预言事件都已经在预定时间点发生,而预言中的中止条件却没有满足,c/2018x1减速进入了环木星轨道,在天文爱好者把这东西贴得满网都是之前,基金会已经静悄悄地开始了“危机后处理”的转型。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会想到收养这支小队的单位肯定都不是什么好去处。仔细回想起来,中士差不多在见到r博士的那一瞬间,就知道这次自己是死定了。

那还是在site-71的一间简报室里,中士走进房间的时候,屋里已经死气沉沉地坐满了人。他贴着护墙板走到简报室的最后面,找了把椅子坐下。

r博士推开门进来,飞快地用目光确认了一遍在场人员的面孔,转身打开投影仪的电源。

“我长话短说,mrf-30‘重力’是为诺文斯克现象调查组建的,这是08年12月以来的第七次调查了,鉴于当地局势的变化,这也可能是最后的一次调查。”

他从讲台下面找到了遥控器,凑到眼前看了看按钮上印的小字,切到了下一张幻灯片。

“北约力量正在向攻击起始线集结,他们正在等待卸载后继部队,不过这都无所谓了……”r博士用激光笔随便指了指画面上的热成像图片,“我们只有20个小时进入雾区。”

他很快就翻过了这一页,投影出一列表格。表格的左边一列除了mrf-07以外,全是一模一样的mrf-30。这张表格在会议室里激起了一片骚动,不光是因为番号的重复——大家都知道基金会里不存在什么巧合,只是低级权限造成的错觉——而是因为很多人都意识到了自己出现在这间会议室的原因。

中士自己也有些惊讶,mrf-07是他的旧单位,在秘鲁地质事故中损失惨重。他已经有一年多没听说mrf-07的消息了,他们可能已经完成了重建,也有可能还只停留在文件上。不管怎么说,他可记不得“2008年12月”发生的事情。

这不是什么好事。中士当时隐约猜到了一些,只是想着有些难受,就像长期出差在外的丈夫隐约猜到妻子出轨一样。他皱着眉头坐在简报室的后排,嗅到了一丝烟蒂燃烧的焦臭。

我不会已经死过一次了吧?他想到,而且,那应该是一次全军覆没的行动。没人能把他的dsu带出来,一同葬送在了沾染区里面。

就在这个瞬间,中士产生了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他望向讲台上的博士,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见过这货一样。

r博士站在讲台上,有些窘迫地把头顶上翘起几缕头发梳到脑后,软软的灰发像某种热带鸟类的尾羽一样,在尾端卷出了一道不太服气的弧线。他按了按遥控器,将幻灯片往前倒到中士进门时看到的那张:诺文斯克地区雾墙现象的卫星照片。

这显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r博士皱皱眉,往前又倒了一张,投影仪在银幕上投射出一片纯白。他倒退着从讲台上下来,走到两排座椅之间的走道中,好像是在确认不是角度的问题。

他又往回倒退了几张幻灯片,按得有些急躁。在连续好几张纯白空幻灯片之后,一张色彩缤纷的图片一晃而过,又恢复到了纯白。

“你们进来的时候看过授权图像了吗?”r博士突然问道。他没有解释什么是授权图像,也没有描述那副图像应该是什么样子,就像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一样。

“没有。”

“没。”

r博士推了推眼镜,按下遥控器,切回那张色彩斑斓的图像:“你们先盯着这张……看一会儿,我去找下……呃……”

他快步冲出简报室,在身后带上门,只留下一屋子两眼发直的小兵。呈现在荧幕上的图案斑斑点点,仔细一看,好像是一系列规则的立体几何图形各种角度上的投影。从简报室的最后一排望过去,就像是检测色盲用的图案一样。

r博士没出去多久,大概是在休息室找到了自己弄丢的东西,急冲冲地又窜回了简报室。他穿过投影仪投射在幕布上的色块,蹲下身,在讲台后面捣鼓了一阵,挂在简报室天花板上的音箱忽然播放出一段竖琴弹奏的旋律来。

“请按照音频钥匙的指示获得授权……”r博士好像说了这么一句,但是他的声音很快就被音乐声掩盖住了。

这首歌,总觉得在什么地方听过,中士想起了一座罗马式的浴场,水汽蒸腾之间有人贴在他的耳边说了句什么。音乐声就像水汽一样,从记忆的深处翻涌上来,带起了一些来自过去的渴望,他想知道弹琴的人是谁……

中士一晃神,愣了好几秒钟,这才意识到自己失神了。他抬起头,银幕上的幻灯片已经换到了第7页,讲台边作介绍的人刚捡起作训帽走下台来。

接下来的简报会突然间就进入了新的节奏,在中士反应过来之前,好像所有人都明白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r博士飞快地简述了最近三次行动中收获的数据,时不时还有行动人员站起来解说“自己当时做出了什么选择”,就像亲身经历过一样。

中士听得一头雾水,他看到李均从房间前面的角落站起来,介绍了西北线行动中存在的几点问题。

好在经验总结的部分很快就过去了,r博士很快把简报会推进到了行动策划阶段。

2017年的爆发事故几乎超出了当事方控制。由于雾墙穹顶高点大约在35公里高度,从很远的地方都能通过肉眼观察到这一异常的气候现象,海量的照片和视频远远超出了媒体管制的能力。

在这次事故之前,通过地面道路抵达第二雾墙周围并没有任何难度。守卫安全围栏的双方都有些漫不经心,只要打点到位,就像进出主题公园一样简单。

现在的情况则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北约在波罗的海三国增加了部署的军事力量,同时也支持乌政府军打破了2017年以来的停火线,完全控制住了伏乌边境。原先驻守在隔离区外的维和部队也摇身一变,挂上了多国部队的牌子,把原先的隔离区封锁得固若金汤。

很多分析家认为北约部队进一步做出向俄乌边境进军的态势,是极为危险而不智的。就算他们的对手正处于严重的政治动荡之中,直接威胁俄国领土也很可能会导致冲突升级到无法控制的程度。

另一方面,俄国人似乎吸取了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教训。莫斯科每天都在传出各种各样互相矛盾的消息,但是他们并没有放松对边境的控制。不光如此,更多机动部队正被调集到西线,以应对一触即发的冲突。

r博士当然很不满意世界的这种变化,他用激光笔指了指银幕上的地图,声音里多了点无奈的味道:“……雾墙顶点高度是海拔35017米,高跳高开是可行的,但是我们没法确定进入时的迷失几率到底和接触速度还是方向相关,这个方案将留作备用。而且,从我们现在了解到的情报来看,这片区域已经填满了大量防空雷达和综合光电监视设备,tr07直接空投方案也被否决了——你们也知道,管理层正在维持高tr装备的库存。”

他切换到一张比例尺更小的地图:“当然,也不全是坏消息。多国部队的调动给了我们穿透封锁线的机会。”

说着,他按了按遥控器,转到下一张幻灯片。同样的地图上增加了一些标注:“我们会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分批执行低空机降,这是着陆点,着陆点,备用着陆点。这次还是用‘黄蜂’方案,人车一体通过尾舱门投放……这些不用多说了。”

他用激光笔指了指地图上弯弯扭扭的红线:“我们会伪装成波兰陆军的交通管制队,沿着y732公路北上,在集结点01下车,徒步进入雾区。”

“真正的交通管制队会比我们到得晚一些,如果发生意外,你们可以直接射杀,只要隐藏好尸体就行了,无线电管理有支援组负责。”

他对着地图指指点点,为各车组分配了路径上的集结区和隐蔽点。如果在行军途中遇到机械故障不得不撤出,或是有需要退出行动的伤亡人员,这几个地点都可以充作临时的焚化场,用来销毁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你们应该都体验过了,看开一点。”

r博士是那种“物尽其用”的人才,这让他的一举一动都变得可憎起来。好在他自己也加入到这次遭瘟的任务中,让所有人的心态放平了一些。

中士对这一系列安排并没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实际上,行动的第一阶段异常顺利,他们一路直抵雾墙之下,期间只有一架侦查直升机从车队上空飞过去。

支援小组原本做好了干扰直升机与awacs之间通讯的准备,谁料那架直升机对公路上疾驰的车队视若无睹,一路飞到东南方向去了。除此之外,一路上平安无事,给了中士一些记忆地图的时间。

他们选择的进入点在塔科夫市郊的一片山林里,就在湖南岸的钓鱼码头附近,笔直往正东走就是塔科夫电力厂。2017年的那次事故前后,这片地方都少有人问津。情报部门将这个地点列在第一顺位,也是因为他们可以确定雾墙内外都会是安全的。

进入点附近的林子里只有几处年久失修的混凝土掩体,早就灌满了雨水。这些随时可能彻底垮塌的洞窟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些过期了三十多年的ai-2自救药盒——就算是最落魄的拾荒者,也不会专程跑到城外来搜集这些封在塑料小管里的胱胺酸片。

mrf-30抢在了雾墙另一边的世界刷新之前抵达了进入点,还给自己争得了十来分钟检查装备的时间。

第二阶段的行动原本不会有太大的麻烦。基金会的情报部门调集了微卫星监视网的影像存档,重建了2017雾区在那个循环日内的全息影像,对区域内活动的记录精度精确到了每个人。

他们本可以在不与任何人接触的情况下,一路绕到城南火电厂东侧,与被困在2017年5月18日的基金会情报人员接上头,在他们的带领下进入2011雾墙。

但是事情的变化往往会超出计划的想象。

中士猜想,伏击者等的其实不是他们,只不过他们自己碰巧走到了伏击圈里。当然,那些枪手为什么会在那里就是另一个问题了,也许永远得不到答案。

他们在横穿公路的时候遭到了来自道路两头的夹击,在公路中央损失了d组的四个人。机枪子弹像松肉锤一样慢慢敲烂了那四具尸体,中士很确定那肯定是四个kia。

行动的军事主管——一名少校,刚好比r博士低上一级——当时正带着大约一组半人,在公路另一边的路基下掩护d组剩下的人过街,结果被隔在了一个很不妙的位置。他们躲藏在路基下的长草中,旁边有一条平行于公路的泥泞河床。一道缓坡连接了矮矮的拦河堰堤和路基下窄窄的一条草地,河床的对面坡度很陡,不容易爬上去。

少校被困在了狭窄的地形中,一时间没法展开队形,也找不到还击的角度。

被分割成两截的队形一开始还能通过无线电联络,于是中士把b组留下来掩护博士,建立一个条松散的环形阵地。他自己则带着其他人在林间的缓坡后向南移动,准备找个看得到机枪射手的位置,给被压制的友军解围。

他知道那应该不是一个孤立的火力点,也预计到对手会有所准备。但是突然点亮的照明弹还是打乱了反击的节奏,他们不得不放慢速度,在照明弹投射的阴影间谨慎地移动。

但是,没等a组的反击成型,一连串呼啸声就越过了他们的头顶,落在了他们一开始遭遇伏击的路口。公路那边掀起的烟尘在照明弹的白光照耀下,投射出了一团朝远处慢慢延伸的模糊阴影。

中士认为自己当时做出的决定是合理的。炮击之后,他们联系不到已经越过公路的c组和d组大部,两个备用频率上都没有人回应。他试着联系b组,但是同样没有回音。

与此同时,伏击者又打出了第二轮照明弹,改变了林间阴影的走向。中士发现自己的右翼暴露了,率先与隐藏在暗处的敌人接触。

从树林更深处打来的子弹不怎么精确,随着照明弹下落而缓缓移动的阴影造成了不小的混乱。他当机立断,从左翼较高的地方组织起了一轮以自动步枪火力为主的压制射击,掩护自己的右翼撤了回来。

当然,情况并没有就此好转。那组要命的照明弹很快就飘落到了地上,战场上重归黑暗。林子深处纷乱的射击声很快就平静下来,林子里只剩下一片致命的寂静。

这时候a组的位置其实很尴尬。他们离b组的阵地只有不到200米的距离,如果b组还在那里,他们应该会听到这里发生的战斗,想办法互相靠拢,免得被各个击破。

但是他们的身后悄无声息,比起危机四伏的森林,这显得更为危险。整个小队这时候正卡在一道缓坡的西侧,隐蔽在隔着坡顶就是那条公路。只要直起身子,就会把自己的轮廓暴露在伏击者的准星前。

就在这个时候,在北面更远一些的地方,响起了几声噼噼啪啪的枪响。中士听到声音转过去用瞄准镜观察的时候,只看到在那个致命的弯角一蓬明亮的火焰露了个尖。在火光之后,好像有人正在往远处跑,他没法确定那是不是自己人。

他最后呼叫了几遍b队,还是没有应答。他慢慢往坡顶挪了几步,趴下来,让自己的身影和背后的灌木融为一体。那个机枪手会在哪里?双向四车道的公路中间有一条漆成绿色的铝合金护栏,铝合金板下的空间限制了高低射角,很难从比较隐蔽的位置瞄到坡上。

中士的目光顺着对向车道最外侧的护栏移动。他记得那轮突发的袭击打得其实很仓促,射手对着正在通过道路的d组打了一组至少有60发的全自动射击,然后追着还没来得及跨过中央隔离带的幸运儿打了一组歪七扭八的长点射。枪声从唠唠叨叨的轻言细语,变成了压着嗓门的厉声质问,最后又气急败坏地补了躺在地上死人几枪。

他估计那应该是一挺弹链供弹的小口径机枪,安装了消音器。在经过这一组全自动射击之后,消音器的性能有所降低,而且武器也应该热得发烫才对。

中士当时有些后悔,他应该第一时间想到让斯文森用热像仪看看的。他的视线顺着护栏慢慢挪过去,从一根立柱到另一根立柱,终于看到了几个弹壳躺在路边的杂草下。

这是第一次射击的阵地。中士侧过身,往坡下慢慢滑了一点。他望向黑暗中战友们的影子:“贝丝,来我这里。”有个影子响应了他的呼唤,匍匐着凑到小灌木旁。

中士带着她爬到之前那个观察哨位:“你看着那个位置,1点方向,地上有几个弹壳。”贝丝把她的榴弹发射器往上提了提,拍了拍中士的小臂,表示清楚了。

“那个枪手没有跑远。”他这时候刚刚回过味来。他们可能撞到了另一支队伍殿后的暗哨。哨兵不会跑得太远,他不敢跑太远。黑夜中敌我难辨,他肯定不想迎面撞到自己的队友脸上,万一谁手痒开了枪,那可没处说理去。

他简单地安排了一下,所有人都从胸挂上摘下了闪光震爆弹。这个时候也顾不得b组了,如果博士死在了这个鬼地方,他们自己也得继续执行任务,总得有人把事情做完。

他又望了望北面,那团火焰还烧着,火光附近没人。现在他渐渐闻得到一种培根烤焦了的味道,之前噼噼啪啪的声音,也许是尸体身上的弹药正在殉爆。b组在炮击结束之后应该还有人活着,是他们在按照sop销毁尸体。

中士定了定神,又望了对面车道的护栏。

没有动静。

中士深吸了口气,退到坡后,往前挪了几米:“烟雾弹。”

他没有等烟雾弹形成稳定的烟幕,甚至没有等那几个小罐落地,就拔腿冲下了坡,手一撑护栏越了过去。一个黑影在他的余光里晃动了一下,但是夜视仪目镜和外面的黑暗之间反差太大,绿色荧光之外的世界黑得分不清深浅浓淡,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看到了人。

“小心爆炸!”有人在他身后喊了一声,声音同时从无线电和他身后传来,揉进血管砰砰的脉搏声中。

他冲到车道之间的隔离带,把手心里攥着的手雷甩向刚才好像看到人的方向。

“行动!”

中士单手撑着隔离带的护栏,翻了过去。爆炸的火光在他身后闪烁了一下,有一瞬间拖出了一条巨人似的投影。他翻到护栏的另一边,一步没停,径直穿过公路的分划线,冲向最后一道护栏。

大块的金属碎片和扬起的泥土像一场腥甜的风暴,紧接着又是一声闷响。在这声闷响之后,雷鸣的合奏真正揭开了序幕。

他冲过最后一道护栏,踩塌了一团软软黏黏的泥巴,用枪托一撑才稳住了身形。他扶住头盔,把磕到上嘴唇的夜视仪托回眼前,正巧看到前面有个戴mich盔的影子。那个影子左手持枪,右手正拖着一团什么东西。

中士抬起枪,开火了。

那个拖着尸体的影子像一截烂木头一样,仰面倒了下去。头上戴的棉帽脱落下来,在地上滚了半圈就不动了。

他生前正试图拯救的那位朋友一动不动,像一块抹布一样躺在地上,破破烂烂的,身下拖出了一条又宽又稠的血迹。

西边的战斗早已经告一段落,还击的枪声也完全停止了。在几个街区之外,只能听到时不时的一声闷响,大概是在对伤员补枪。这些微弱的杂音断断续续地响了十几分钟,不禁让人开始好奇,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中士走到他刚刚射杀的猎物跟前,把尸体踢得翻了个面。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刚刚才从浑浑噩噩的思绪中摆脱出来,只是靠本能走到了这里,就连开枪之前的战术思考也记不太清了。

尸体面朝下躺在地下,一只手被压在身下,后脑勺右侧裂了个大口子,耳朵只被一块皮吊着挂在旁边。中士蹲下身,用膝盖压住尸体背后背着的运动包,单手拉开拉链。包没有装得很满,中士伸手进去一摸,里面只有沉甸甸的一块东西。

他以为那是用塑料膜包装好的现金,掏出来一看,确实是被塑料薄膜封好的纸张。只不过不是钱,看样子像是一叠手册。这东西真的值得拼命吗?他有些怀疑,把整包东西丢在空弹匣收集袋里。如果他们能活着出去的话,这东西也许能起到点作用。

北面的枪声准时响了起来,中士估计这会儿是五点半左右,看了眼手表,果然没错,情报总算也有说对了的时候。

他站起身,穿过街道,跟上其他队友。

这会儿天已经蒙蒙亮了。从这个时候开始,城里一夜的热闹会渐渐平息下来。天光大亮之后,只有收尸人会戴着涂有红十字的白色钢盔走上街道,在狙击手的监视下,把无人掩埋的尸体拖走。

塔科夫的一天总是在日落之后才开始,到日出之时告一段落的。城里的蟑螂和老鼠们都已经习惯了颠倒的日夜,只有在夜幕的掩护之下,他们才能安全穿过开发区大片的开阔地。

基金会在这里做的事情,本质上和那些拾荒者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同样要穿过城市的一部分,到达某个要紧的地方,取出一些重要的东西,将生活继续下去。

区别只在于,他们已经没有可以浪费的时间了。

006、现代魔法的复兴

物件[数据删除]存档资料

类别修改为[掩体]

物件编号已撤销

该物件是一处自我收容设施,已经对自身完成了完全收容。

2008年*月*日起,其自我收容方式发生了轻微改变,扩大了隔离收容范围。

2011年*月*日,收容区再次扩大,以容纳新增设备。

2017年*月*日,收容定义改变,以容纳新增设备及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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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述:[数据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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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01:

[权限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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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02:

[权限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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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03:

[数据删除]

密级:绝密-仅供管理层阅读,经o级授权可对k级人员传达。纸制存档印数: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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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档案

文件所有内页及附件必须保持完整装订

未经授权不得人工翻译

阅览、转录、解译时需保持封印完整

封印一旦破坏请立即上报并联系站点医疗室

不得带出收容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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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件00ff8fde,“科学联合行动伙伴关系”项目

1957~1987

地点: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伏施林尼民主共和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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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件00ff8fde已经被收容在未知文明(注*)建立的收容设施内,该设施受到一种与标准3型建筑结构类似的反修改结构保护,外部人员无法拓宽货运通道或改装中央升降机。

苏联历史维护部门,中央历史事实研究院,对该物件的研究陷入了停滞。由于技术难度过高,原计划投入使用的铅-铋冷却反应堆开发计划被中途更改,放弃了中央历史事实研究院提出的方案。在新方案中,该型号反应堆的主要部件为增强安全性,加大了铍屏蔽壳的尺寸,以容纳规模更大的反应控制组件,整体构件超出了中央升降机的限度,也无法在“测试层”进行安装。

基金会由此获得了介入该物件研究工作的机会,在双方前定协约的基础上,中央历史事实研究院向基金会发出了邀请。

为了介入苏联正在进行的研究,基金会提供了两种tr02设备。苏方最终选择了核电方案,并允许基金会派出不超过200人的工程团队协助安装调试,在设备启用之后,苏方允许基金会留下不超过20人的研究团队,双方共享信息。

这一研究团队,即“科学联合行动伙伴关系”项目小组,其前身在以施密特-卡斯滕森制药公司的名义开办过一个位于明斯克的代表处,曾归属于site-711的考古部门。

管理层对可控的信息共享表示欢迎。长老常务委员会对这条谕旨的释义存在不同意见,最终将之解释为:与苏方专家展开有限度的合作,有利于扩充基金会的人员储备,以应对未来的需要。

物件00ff8fde的研究活动中存在未经明确授权的泄密行为。为了推进研究进度,项目组成员对没有对应密级的外部人员口头传达过其他相关的物件信息,以及相应的事件经过。

根据长老常务委员会对谕旨的解释,这些泄密行为不会被追究,但仅仅是一次性的容许。

苏方也采取了对应的措施,以口头形式传达了之前的测试内容和结果。

截止1971年11月1日,物件00ff8fde-a-3的包装结构已拆解至第4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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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11月20日之前的实验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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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苏联建立之前的实验

“笔记”,是中央历史事实研究院获得的一份文稿,据称是从尼古拉二世的一处私人藏书库中搜出的。这份文档由简单的凯撒密码加密,原作者为快速查阅修改笔记,使用了一种6x6的密码矩阵,并向下偏移了一位。

中央历史事实研究院通过解密这一文稿,获得了物件00ff8fde所在地相关的情报,并最终发现了该物件的地面出入口。这一出入口现在被标记为“第一锯链形深井”,在解锁阶梯通道之前,是通往物件b1层的唯一通道。

根据记载,“笔记”作者曾经获得了一定资源和人力,推进了对物件00ff8fde的早期研究,并解锁了前两个步骤。

步骤1是一套简单的人力/畜力机械,主体由金属制成。这一人力推杆解锁机构需要10名成年男子持续推动,转动大约8小时后解锁。该层级可能早于1873年被发现并被拆解,中央历史事实研究院回收了这一层级的大部分零件,并按照“笔记”中的草图复原了缺失部分。

中央历史事实研究院认为,步骤1可能是对体力、部落规模和社会组织能力的测试。推动水平放置的磨盘状部件可以转动其上固定的螺杆,进而驱动另一根水平放置的传动轴,为一台机械绘图仪提供动力。绘图仪上固定的高硬度合金笔会在在物件00ff8fde-b-6的黄铜表面上绘出图形。当水平传动螺杆走完全部行程后,整根螺杆会完全没入房间的2号墙壁,并解锁方便步行出入的一号台阶楼梯井。

物件00ff8fde-b-6在发现时已被重新熔铸。

复原的步骤1机构与笔记中的记载存在一些区别:螺纹咬合面上的发音纹路已经完全磨损,因此复原装置只能发出金属摩擦声,而非记载中描述的“孩童都能理解的轻言细语”。这些“轻言细语”曾暗示了步骤2的运作原理,与物件00ff8fde-b-6上刻绘的图形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神圣的启迪”。

当然对现代人而言,步骤2的原理非常简单,无需提示,同一批测试者很轻易地解锁了步骤2并进展至步骤3。

另一点无法复原的是步骤1机构的解体原理。在完成步骤1之后,所有机构都自动分解成了一系列不超过“两普特重”稍小一些的零件。笔记的主人试图约束手下的偷窃行为,但是许多零件仍然在测绘开始之前消失无踪了。

基金会研究团队参观了中央历史事实研究院保存的零件原件和复制品,稍后经非正式渠道获得了图纸。

步骤1复原装置结构图详见附件65。复原装置的可运作副本现存于site-711。

步骤2完整地保存于测试层的“库房”中,可能是由于构成步骤2的组件色泽黯淡,也无法简单地重新熔铸成器物,第一批接触者很快就对它失去了兴趣。

“步骤2”的主体构件是一座由热交换器管路盘绕而成的壳体,由热膨胀性能不同的材料组成。这些管道和热交换器构成了从壳体外无法观察到的锁扣,在特定的温度下,一部分锁扣会解锁,同时锁上另一些锁扣。壳体表面刻有数组图形化符号,可以理解为一种通过加热特定管道来进行解锁的谜题。

根据笔记的记录,对刻有人形轮廓的管道依照顺序分别加热至100摄氏度、450摄氏度、900摄氏度、232摄氏度、1100摄氏度时,分别会解开四道锁扣,最终导致步骤2机构解体。每解锁一道锁扣,与管路相连的一个钩爪会因膨胀而松脱,释放对应的金属箱。

四个金属箱中有两个已经遗失,三号箱曾由笔记作者保存,现下落不明,四号箱与步骤2机构的零件放在一起。中央历史事实研究院一开始认为这只箱子是沙皇时代测试工程留下的工具箱,里面装有一套尺寸偏大的工具。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清点后运疏散物资时,才发现“工具箱”与笔记中记载的对应关系。

1954年,该研究院的研究人员从一处监狱回收了与工具匹配的附件。该组附件的拓本和译文见附录15。

2、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进行的实验

步骤3设置在物件主体上,对应的驱动设备已被拆卸分解。

步骤3是设置在物件主体上的钥匙孔,孔径42厘米,进深72厘米。依照步骤2“工具箱”中附件的说明,可以铸造成相匹配的钥匙。解锁步骤3所用的钥匙由铸钢制造,这与解锁步骤2所需的技术有着巨大的区别,物件自身未提供跨越技术差距所需的技术。

锁体在到位解锁之前,具有三段不同的扭力阻碍。第一段扭力要求较低,使用畜力和木楔就可以将钥匙暂时卡在第一段启动位置。这一位置会打开物件主体上的一块滑动盖板,露出盖板下的洞口。

盖板下的洞口由某种透明材料构成,显露洞尾端的黄金插座和部分内部线路。中央历史事实研究院第一次打开盖板时,洞内残留着一段干燥的人类手臂。

转动第二段行程所需的扭矩更高,笔记上记载了利用锅驼机驱动钥匙的计划,但是显然没有实际执行过。中央历史事实研究院在测试室里找到了尚未安装的机器和传动箱,但是传动组件已经损坏,实验未推进到下一阶段。

中央历史事实研究院在测试室内设置了一台b2-10型柴油机以驱动铸钢钥匙,顺利解锁了第二段行程。

第二段行程到位后,第二块盖板打开,展示出盖板下的控制台。至此,物件00ff8fde进入可运行状态。

控制台包含12个按钮和一根无分级的档杆。至1954年进行试运行实验时,对控制面板的测试结果如下:

按钮分别为:

按钮1:

总电源。开/关。

电源开关。接通电源后按钮开始发光。

按钮2:

自检。自检/复位。

自检。开始自检后发出低沉的吸气声,声音逐渐变得急促,最终随着自检指示灯变绿而停止。

尚未查明绿色是否代表工作正常,而吸气声很令人担忧。中央历史事实研究院的操作人员不愿再次按下按钮,同时拒绝说明原因。

按钮3:

原料输入。启动/暂停。

未找到对应的原料输入口。按下按钮后,操作员会感知到所需要的原料,以视错觉和幻听的方式呈现。视错觉出现在视野右侧大约5°的夹角内,难以辨认。幻听为未知语言陈述,时长约为25秒。

中央历史事实研究院的操作人员无法正确描述自己见到的东西。

截止实验开始前,苏方正在着手控制相关人员。

按钮4:

人员输入。启动/暂停。

未找到对应的人员输入通道。按下按钮后,按钮5亮起。

按钮5:

精神状态检查。启动1/启动2。

按下按钮后,操作员描述“感觉有凉风吹来”。在关停地下设施的鼓风设备和空调之后,风吹拂的感觉变得更为明显。

在项目组进行的测试中,具有从冷备份中恢复经历的操作员描述:“感觉像是精神状态检查,可以自然地进入一种放松的状态。”据此,项目组将按钮5确定为精神状态检查。

启动2被形容为5种不同的体感错觉,包括身体区域性温度感失常、幻痛、获得额外肢体的错觉、[数据删除],以及通感式的记忆失常。测试表明,重复测试会造成受试人员时间感紊乱,最终丧失访问长期记忆的能力。副作用同样会作用于dsu记录的数据,使用可备份人员测试前应进行一次热备份。

按照基金会处理流程,按钮5被装上了用热熔胶固定的透明护盖,以免在实验过程中被误触。

按钮6:

退出原料。待发/启动/停止。

按下按钮后,黄灯亮起,主升降机自动降至最底层,并开启大门。主升降机就是在第一次按下按钮6后被发现的。

再次按下按钮,灯光变为绿色。在再次按下按钮之前,需要确保升降机内无人。每次按下按钮6时都需要进行人工确认,在升降机门口设置封锁线,并保证有人看守。

按钮6一度被视为物件00ff8fde-a-3的主要功能。按下按钮6,进入启动状态后,升降机会关闭大门,提升至b1层大厅。升降机内一般会满载(12吨)各种工业物资,包括但不限于金属锭、钢珠、不明用途的异形螺母、橡胶密封件、线缆、绝缘材料、焊料。

中央历史事实研究院认为这些材料是早先输入物件00ff8fde-a-3,但尚未使用的耗材。通过提取这些耗材,测试者可以进一步了解物件00ff8fde-a-3的运作机制与制造它的史前文明的技术水平。

按照中央历史事实研究院提供的记录,对此功能的实验次数已达到1725次。项目组建议封存从实验中取得的物资,但大部分物资已经被使用了,也没有可靠的记录可供追查。

基金会提取了三批物资,分别储存于site-711、site-730、site-50,以原状、组装和重熔炼状态保存,进行长期观察。

按钮7:

控制台亮度控制。在三种亮度之间循环切换。

亮度1适用于测试室关闭灯光的状态,亮度较为柔和。

亮度2适用于测试室打开灯光的状态,可以消除控制面板上的反光。

亮度3适用场景不明。在无防护状态下切换到亮度3会造成操作人员暂时失明。

按钮7被设定在亮度2。

按钮8:自清洁。启动。

按钮8按下后会亮起红灯,同时锁死其他所有按钮的功能。物件00ff8fde-a-3会进入一种无法中止的工作状态,并发出噪音。约一小时四十五分钟后,工作停止,指示灯熄灭。

在工作过程中,物件下会逐渐渗出深色液体,液体比重略高于纯净水,总量约为21升。

再次按下按钮8后,红灯亮起,经3秒闪烁后熄灭。

按钮9:自维护。启动。

按钮9按下后会亮起绿灯,同时锁死其他所有按钮的功能。在按下按钮的同时,主升降机会关门并下降至最底层。在此过程中,升降机内的物体会消失。通过无线监视摄像头和压力计观察,物质转移现象发生在312米深度处。这一深度位于两个仓储层之间,只存在结构性建筑,未发现被转移的物质。

同时,设施内人员会随机失踪,并在绿灯熄灭后回到设施内。这些失踪人员会携带手册或手持设备返回,对自己新获得的物品习以为常,并携带这些物品回到日常工作中。

中央历史事实研究院没有发现这样的失踪现象。在之前的研究过程中,研究人员和工人经常开小差,使得现场管理人员缺乏对人员动态的敏感性,忽视了这一现象。

基金会人员的内置位置传感器和因果一致性护符揭示了“制造”过程中人员流向的变化,随后对涉事人员进行了审讯。

大部分失踪人员对失踪过程并无记忆,提到他们新获得的工具时,他们会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些工具是他们之前“每天都在使用”的日常配置。在没有外力介入的情况下,这些人员往往要花三到五天时间才会停止携带获得的工具到工作场所,但他们对工具的来源仍无知觉。

一些失踪人员报告说自己曾参加了关于使用这些工具的培训课程,课程系半脱产培训,替换了他们之前十五个工作日下午的记忆。在提取dsu数据后,基金会还原了全部培训的内容。影像资料见附录86。

综合全部影像资料,可以得出结论,这一“制造”过程的目标是培训一组设备维护人员,以操作和维护一套人类复制设备。根据培训课程中的记录,基金会在b60层找到了对应的设备,这套设备与基金会目前使用的hkr350型人员复制中心性能相近。人员复制设备的基金会物件编码为00ff8fde-k-1。

物件00ff8fde-k-1是一套1955年标准的tr06设备。其tr评级依照当前剧本降级,2010年,降级至tr00,从管制物资名单上去除,进入监视名单。

物件00ff8fde-k-1的生产能力为35人/每28日,所需耗材存于b60层d仓储区,发现时已全部失活。从耗材存量可以估计其预定生产的人数,扣除正常的耗材损耗和缺陷品,应为4800人到5500人之间,与b3层生活舱室的规模相匹配。

基金会使用了自备的打印材料,试生产了四批次120人,编号为00ff8fde-k-2,收容于site-711。

按钮10:提示声开关。开启/关闭。

按钮提示声开关。关闭状态下会锁死其他所有按钮。

在开启状态下,按键确实会发出介于30khz到48khz之间的高频声音信号。

按钮11:紧急重置。启动。

按钮置于透明护盖下。推开护盖可接触到按钮。

按下按钮后,物件00ff8fde地下设施发生重置现象,测试室被清空,当时处于测试室内的人员和物资失踪。

重置事故发生于1957年*月*日。中央历史事实研究院建议不进行重复试验,以免损失当前的实验进度。

按钮12:制造。启动。

按下按钮后会亮起绿灯。主升降机进入锁闭状态,地下设施所有出入口均自行关闭上锁。

推杆会从最高位置自行下降到最低位置。按钮4亮起,发出红色闪光。稍后按钮6亮起绿灯。

此时按下按钮4,按钮5会亮起。测试人员依照指示按下按钮5,通过延时闭路电视发出“按钮已按下”信号后,打开预制命令信封,按照预制指令按下按钮4。在按钮4被按下后,测试人员会短暂消失约1/3000秒,然后重新返回测试室。

返回后的测试人员能在不重新接触预制指令的情况下继续完成指令的要求,这验证了短期记忆的连续性。这一现象可能会造成泄密,建议在进一步使用更多测试人员前应进行脱密处理。

在按下按钮6,使按钮6指示灯处于“待机”状态,随后按下按钮12,主升降机会关闭大门,并下降至测试层以下。随后,物件00ff8fde设施内会发生停电,物件00ff8fde-a-3自身也会进入停机状态,并锁死钥匙孔,造成变速器损坏。这一停机过程会持续约28天,并自行恢复。

每次按下按钮12时都需要进行人工确认升降机内无人,在升降机门口设置封锁线,并保证有人看守。

推杆:不明。行程0%至100%。

在按下按钮12进行一次“制造”操作后,物件00ff8fde-a-3钥匙孔内的第三段行程与第二段行程间的锁止位消失,第二段行程中的反向扭力增强至第三段行程的强度。

中央历史事实研究院定制了一台自制液力设备来扭转钥匙,在转动600圈后,仍未达到激活第三段行程的要求。为此,经双方协调,基金会提供了一台紧凑的25000马力船用发动机及配套的减速机。

实验证明,解锁第三段行程所需的最低转速为1800rpm。

解锁第三段行程后,发动机需继续工作。并为物件00ff8fde-a-3的内置动力系统提供动力。

第三段行程对应的盖板在转速达到3600rpm时打开。盖板下隐藏了一套电子管电路材料、接口和线路图。线路图主体由金箔刻制,被封存于钻石基板下。材料列表及线路图见附录93。原件经分解后保存于site-711。

按要求将电路组装完成后,可以形成一套具有简单逻辑功能的计数器,与物件00ff8fde-a-3内部的传感器相连,可以记录钥匙的转速和转过的圈数。当即时转速电压输入与水银延迟线记录的总圈数符合要求时,电路连通,步骤3外壳解锁。

解锁后的步骤3外壳共五块,包括三块已经打开的盖板。解锁后,盖板连接处的磁性吸附断电解除,可以被拆下。

(图片)

拆下后的盖板正面。

(图片)

盖板背面。

盖板的背面图像依次为:

图1:水分子示意图。代表氧的符号a,代表氢的符号b。

图2:元素周期表。硅、锗被标出。空白处列有一系列iii-v族化合物分子式。

图3:pn结原理图示。

图4:一张大规模集成电路图纸。

图5:使用该集成电路的设备图纸。

通过对比图5提供的图纸,基金会人员重新梳理了中央历史事实研究院提供的物资清单,最终将范围缩小到了描述相近的12种“库存”设备中。所有“库存”设备都曾被储存于充满惰性气体的密封室内,但是其密封性丧失的时间可能早于公元200年,设备上的绝缘材料和塑料件均已老化变形,或彻底风化分解,无法将之恢复到可运作状态。

这份材料被归类为“奖励”。

拆卸所有5块盖板后,00ff8fde-a-3的主体部分以完全解锁。

物件顶面的盖板下是一条向下倾斜的走道,通往物件内部未激活的控制台。

物件背面的盖板下设置了一条光学通道,每一组气体透镜都配备了独立的冷却系统。中央历史事实研究院认为这一通道是为从机器内投射出的高能激光准备的,可能可以直接作为替代能源使用,或运用于军事用途。

基金会于1967年*月*日对光学通道进行了测试。这一透镜系统的功能可能是为维持物件00ff8fde-a-3内部环境完整,保护系统内部压力,防止内部热辐射逸散。从铭牌上的星象图计算,这一系统已经维持了*****年,其内部动力系统应该仍然可用。考虑到各步骤间的递进关系,基金会猜测

同样,物件00ff8fde-a-3的整体设计逻辑是一致的,之前的三个步骤均是通过输入一定动力或达到一定温度来推进解锁进度,步骤4应该也遵循同样的原则。考虑到可能符合条件的高能激光器至少是tr10以上的管制物资,提供这一设备可能会影响当前剧本的流程,基金会决定暂停这方面的进一步合作。

1967年至1971年11月,项目组成员参与清点了“库存”中的十一万件物品,大部分物品属于tr00设备,符合可解释、可复制、可验证工作原理的原则。同时,基金会研究人员也发现了少数mr10设备,原地标记后封存。

按照剧本,苏联解体将于****年至****年区间内发生,提前提取并收容这些设备可能会造成不必要的误解,甚至产生反作用,长老建议不对其另行处理。

在清点库存的同时,中央历史事实研究院转换了研究方向,以满足步骤3未判明条件为目的继续研究。他们急需可以展示的成果,以应对******去世带来的压力。

苏方相信步骤3制造的“产品”会弥补内燃机到高能激光器之间的技术差距,至少在工程上提供一些新的思路。为了实现跨学科研究,以理解物件内部说明展示的技术,苏联正在招募更多专业人员,填充进物件周边的掩护项目中。

这使得基金会有机会进一步和平接管物件,在完成接管之前,基金会仍需继续以合作方式监管实验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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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次试运行的进展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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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11月10日开始的第*次试运行测试为满足“人员”与“物料”条件,从各加盟共和国调集了每组30人,共8组参试人员。

实验的掩护故事称:物件00ff8fde是一处为研究核战争环境下长期维持基本社会功能而建立的地下设施。

第一期实验中,参试人员将在地下掩体中靠库存生活物资生活3年,以模拟放射性尘埃沉降期中无法返回地面的情况。同时会通过电视教学辅导一班60名中学生完成职业高中的三年课程,已模拟在地下进行教学的情况。

第一组受试人员于10日上午被安排通过主升降机降入测试层。

第一组受试人员被告知他们将在这里居住很长时间,并为全体人民的生命安全做出贡献。在确定人员进入主升降机后,b1层操作员启动遥控设备,按下面板上的按钮4。

结果:无事发生。受试人员经升降机返回b3层宿舍。

第二组受试人员于10日下午被安排通过主升降机降入仓储层。

第二组受试人员被告知他们将在这里工作很长时间,在最初的几个月内,要接受一定的岗位互换训练。

在确定人员进入主升降机后,b1层操作员启动遥控设备,按下面板上的按钮4。

结果:无事发生。受试人员经升降机返回b3层宿舍。

实验暂停,并调整测试方案。

11月12日。实验恢复。

第三组受试人员在经过身体检查后,被安排到b1层的会议室。

基金会授权中央历史事实研究院使用一则基于基金会历史文件改编的故事,以向受试人员解释实验的“真正目的”。

这份子剧本提供了另一个掩护故事:封印在地下的“圣匣”需要定期献祭以维持其完整性。“圣匣”中包含了一系列人类无法抵御的原子级病毒,其封印一经解除,这种病毒就会将其接触到的所有物质转变为具备同样感染性的化合物,绕过一切隔离手段。

过去,这种献祭是非自愿的,维护封印的能力正在以一定速率逐年递减。现在,中央历史事实研究院希望能选出一名自愿人员,以期恢复早期记录中记载的较长的封印时间,即每60年执行一次献祭。

第三组受试人员中没有自愿人员。受试人员3-08在冲突中突发心肌梗塞,抢救无效死亡。

基金会对该组别受试人员施行了a类记忆清除术。

12日夜间,第四组受试人员进入物件00ff8fde,被安排到b1层的会议室。

中央历史事实研究院告知受试人员,他们将乘坐主升降机前往测试层,在一台机器的控制面板上按下一个按钮,并作为人类原料被加工。这一过程很可能造成残疾或死亡,不保证整个过程毫无痛苦,甚至可能是极为痛苦的。

第四组受试人员中产生了两名志愿者,分别为4-02与4-07。

4-02是一位哈萨克斯坦籍兽医助手,27岁。

4-07是一位格鲁吉亚籍数学教师,35岁。

4-02于当日1930时抵达测试层,按下了人员输入按钮,然而无事发生。随后由内勤保安护送离开物件00ff8fde。

4-07于当日2300时抵达测试层,误触了物料输入按钮,在两台高速摄影机的帧间隔中消失。

实验暂停。

基金会联络员与中央历史事实研究院之间的紧急联络会议结束于13日0400时。会议记录见附录107。

0520时,人员疏散完成,地表军事封锁线建立。生化隔离设备开始安装。隔离设备包含一套带观察窗的隔离舱,用来封堵测试层的主升降机舱门。楼梯井、通风管道和主升降机井用预制发泡材料封堵,随后置入混凝土预制块。

0700时,用于加固楼梯井的混凝土预制块安装完毕。

13日2100时,物件00ff8fde的出入口封堵完成。地下作业小组离开隔离室,前往物件00ff8fde-a-3,按下面板上的按钮6。主升降机关闭并下降到测试层,主升降机井封堵设备在这一过程中被破坏。稍后主升降机舱门开启,受试人员4-07走出升降机,进入测试层。

受试人员4-07手持一支桦树枝条,分解了固定在主升降机舱门外的隔离通道,与地下作业小组接触。当值的地下作业小组中有一名基金会情报人员,装备了脊椎替换式的dsu单元。这一dsu单元在事后从一处填埋场中被找到,数据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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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员4-07与地下作业小组的对话转译稿:

4-07使用了一个特殊的代词以指代物件00ff8fde,在转译稿中替换为黑体的“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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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作业小组:***-*****-******同志,请止步。

4-07:好的,我可以在这里等待。我将在明天的这个时候开始授课,就在b25层的大教室……你们看到通知了吧。

地下作业小组:请冷静。

4-07:你们最好能填满教室,不然肯定赶不上进度,在工程开始之前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

地下作业小组:好的,我们会向上级转达。请把您手里的东西放在托盘上。

4-07:我看不到这有任何必要,我们直接去教室吧。

4-07手中的物件00ff8fde-k-3开始发光,隔离通道被分解还原为零件状态。视频存档至此中止,录音设备于3秒后停止工作。

地下作业小组:请停止行动。

地下作业小组(无线电通讯):把他引导到隔离室去。

4-07:没有必要隔离我,而且你们说的那间房间只是仓库,只不过内部手柄坏了。其实我还是可以从内部解锁离开的。

4-07:不过也好,我们先过去看看好了。

4-07跟随地下作业小组前往测试室。

4-07:你们已经进行到这一步了?很好,那玩意是你们的核反应堆?

4-07止步,开始观察未安装完成的核反应堆。

4-07:你要知道,这只是一个备选途径,希望你们没在这玩意上面浪费太多材料。现在你们在用什么能源?

m:煤炭,化石能源。

4-07:什么玩意?哦,对。

4-07:好吧,先带我去看看仓库里的存货。

地下作业小组:请跟我来。

4-07跟随地下作业小组前往隔离室。

4-07进入隔离室。

4-07:你们没用到多少嘛,这是燃料棒吧,标签都变成红色了,这些燃料棒不应该这么早接近半衰期的。

4-07:……话说,现在上面的环境恢复到什么样了?大气可以呼吸了吗?

地下作业小组:您刚刚提到的解锁手柄?

4-07:对哦。内部解锁手柄很好找,你看……

地下作业小组关闭隔离室大门并上锁。

4-07在隔离室内走动。

4-07靠近隔离室大门。

4-07:你看,在这个位置有一块盖板,上面写着“紧急解锁手柄”,你只用打开盖板,然后拉动手柄……

4-07拉动隔离室大门上的零件。

隔离室大门发出金属摩擦声,并未解锁。

4-07拉动隔离室大门上的零件。

4-07再次拉动隔离室大门上的零件。

4-07拍打隔离室观察窗。

4-07:放我出去!

4-07:放我出去!

4-07挥舞手中的树枝,树枝尖端开始发光,无后继效果。

4-07:喂!我还有课要上啊!

地下作业小组撤离隔离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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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11月14日0300时

情报人员与其单独接触,对话的转译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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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报员m:您好,抱歉这么晚来打扰。

4-07:唔,好好,还有吃的吗?

m:(食物)稍后会投放的。

4-07:那你来……

m:我有几个简单的问题。

4-07:在现在这个时候?

m:最好就在现在。

4-07:好吧,希望不是什么傻问题,你们已经耽误太多时间了。

m:你仍然认为自己是人类吗?

4-07:“人”什么?

m:人类,我这样的动物。

4-07:这又是一个傻问题,我们是它的组件。你们没上过之前的课程吗?

m:什么课程?

4-07:刻在黄铜板上的那些教材,还有意识投射课程。

m:能具体讲讲这个“意识投射课程吗”?

4-07:对你来说……也对,那已经是历史了。“意识投射课程”就是你听一些声音,看一些画,表达对它的崇拜,然后你就能感觉到一些新的东西被投射到你的脑子里,就像回忆自己在育儿员怀里听到摇篮曲一样。

4-07:但是更复杂的课程只能由训练组件来完成。那玩意太朦胧了,教你生个火还行,教别的就……不够详细。

m:好的,我明白了。

4-07:你明白了个啥呀,还有什么蠢问题?

m:您的课程,可以简单谈谈课程的内容么?

4-07:你们现在卡在第四层门口,这其实不是一件坏事,因为在解锁第四层之前,你们需要足够的时间来产出足够多的组件,修建基础设施之类的。

4-07:(敲打观察窗)现在你们有了核反应堆,冬季和风暴季应该不会像以前那样难熬了,这给了你们足够的时间自我复制,扩大规模。

4-07:不用急着解锁第四层,在真正解锁第四层之前,你们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

4-07:接下来,你们要从这块大陆走出去,搜集我们遗留的资源。在外面有很多门应该还可以工作,那些门后面都是一些它已经摧毁了,但还没有开始消化的巨物。

4-07:第一堂课程是用来训练回收组件的,门后的那些世界和它的鼎盛时期很相似,但是有些细微的区别。那些世界已经完蛋了,他们的巨物已经死了,所以在那些巨物的尸体上,可能养活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你们要学会对付那些东西。

4-07:从那些世界获取直接可用的设备和原材料是最重要的。它为了躲过信使已经耗尽了所有的潜力,伪装成已经死亡的样子。所以在它重新苏醒过来之前,你们需要贡献的东西会比自己能制造的东西多好几倍,甚至好几十倍,如果不去到门那边是赶不上进度的。

4-07:在门那边,你们搜集资源的速度会比现在快上几百几千倍,很快就能让它初步活过来。

4-07:接下来是第二堂课程,重新解码金箔上的文档。

4-07:你们现在有几百万组件?成年的?像你这样的。

m:在这里?

4-07:不,整个行星上。

m:……呃,有好几百万。

4-07:那还行,它需要两千个组件,在完全脱产——也就是说不参与生产工作的情况下,全天进行解译工作。这些组件会被编成一个新的单元,和你们的控制组件平级。

4-07:这意味着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被重新指派,也不能被重新还原成食物。(敲打观察窗)明白吗?你们要做好准备,保证他们有吃的喝,满足他们提出的要求。这个过程……

m:解码?

4-07:……这个过程要持续好几十年。对,解码,从无意义中提取意义,从无理中解释原理……你们应该已经习惯了吧。

4-07:在那之后,你们就有机会在地面上站稳脚跟,在风暴和冰封的间隙里活下来。在地表上利用光辐射的能量种植作物,体验真正的行星规模的水气循环。这和咱们在它内部过的日子完全不一样,不过我想你们会适应的。

4-07:接下来,你们就可以复制自身,成亿成亿地复制自己,再通过祭祀一点一点把生态圈重新搬回来。要做到这一步,光靠第三层封印下的技术是不够的,这样大规模的行星改造工程,只有它才能做到。

m:但是这里并没有什么技术啊?

4-07:那些金箔上是它过去的记忆,在解译之后,它会慢慢想起来,在那之上重建自己的意识。这样,我们的工作也就接近完成了,再也不用靠自己的这点大脑来思考了,它会照顾好一切的。

4-07:等这些都完成了,你们就可以解开第四层封印,重新在地幔流速分离层建立金墙,在太空建设祭坛,最终成为它的外皮,或是它的利爪。封印在第四层之后的能力也是一种信号,一经解开,它在本轮的对手就会意识到比赛仍在继续。

m:现在我们已经解锁的部分也会释放出信号吗?也会引来这个“对手”?

4-07:不然呢?这就是为什么要抓紧时间,你们在解锁这一层之后耽搁了多久?一百年?三百年?

m:大约一百年。“对手”具体是什么东西?

4-07:(走向仓库深处)地面呢?风暴停歇了吗?

m:停歇了。“比赛”到底是什么?“对手”又是什么?

4-07:很好。还来得及。你们应该已经能够离开大气层了吧。

m:是的。

4-07:那就好,接下来的一个世纪里我们有很多事要做。

4-07:你觉得他们什么时候能准备好教室?你们现在能弄到多少学生?对了,给我弄点吃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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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7被关押在该仓库内,直至11月21日。11月21日凌晨,4-07被麻醉,转移至未知地点继续关押。

007、巨物(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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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6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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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瓜绿豆头先生混在人群之中从町屋站出来,在familymart明亮的荧光灯招牌前,出站的客流转眼间就分散开来,只留下一条清冷的街道。电车轨道从高架轨道下穿过,在阴影中隐约反射出一丝荧荧的月光。

黄瓜绿豆头先生看看左右无人,摸了摸口袋,可惜西裤口袋里只有一些散碎的烟草,他早就把烟抽完了。再一掏口袋,钱包里只有一张谕吉。侦探的思路顿时就从云里雾里的异世界回到了现实,是了,他还有账单要付。

侦探转过眼柄望了望月亮,还好,月亮还是现实中的月亮,接近满月,却还不完美。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至少不是某个神话生物在天穹上留下的巨大伤疤。他不由地松了口气,回家真好。

结案后的空虚伴着这缕月光,在黄瓜绿豆头先生的心上扎了个对穿,叮铃一声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名侦探黄瓜绿豆头顺着那一声轻响,转过头看了看,当然什么也没找见。

今天,也许还是在回家之前多走几步路吧。

一种难言的未完成感依然萦绕在他的心头,他不知道现在这算是结了案没有,因为实际上整个“案子”已经没了。但是谜题仍未得到解答,死者应该也不会释怀。他不知道能不能说服自己“事情已经结束了,一切都会变好”,就像他正在厨房里追打一只蟑螂,结果突然有人闯进来把整面墙都推倒了一样。

黄瓜绿豆头不禁想起了一位朋友总是提到的“作者”和“读者”。没错,他出生入死,经历了一场伟大的大冒险,如果有人在阅读这个故事,他们当然能从中获得一些满足。

但是这种满足和他自己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关系。黄瓜绿豆头没有从冒险中赚到钱,因为拜某位秃子所赐,能付账的客户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他经历了一段充满了吊桥效应的暧昧,但是实际上也没有收获爱情,因为她也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除此之外,他家里只多了个蹭饭吃的房客。这位新房客在侦探今天出门之前,正霸占着事务所客厅里大约月租一万七千円的面积,还霸占了他的ps4。这根本算不上什么收获嘛!

就像他和这位房客在其他故事中的合作一样,事件只不过是又一次被他用蛮力中断了而已。侦探不知道这算不算结束,最好是。如果不是也无所谓,因为他已经累了,放弃了,好奇心已经耗尽,他不会再搀和这类破事了。

深夜的京成本线从他的头顶向北驶去。车厢里的灯光在投射出了一列快速移动的光斑,在这列光斑消失在建筑的遮挡之后,清冷的路灯就像是灯塔的光柱扫过波涛汹涌的海面一样。

他顺着轨道下的阴影穿过一个街口,在半夜的这个时候,路上行人一小丛一小丛地穿过路灯清冷的光。刚下班的上班族之间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就像是深海中的鱼群一般。

黄瓜绿豆头绕过一间杂货店门口的自动售货机,走进了一条小巷。这不是他回办公室最快的路线,反而要绕上一段。但是在今天,他决定还是在户外保持着移动比较安心。死秃子

如果有烟的话,他其实并不介意来上一根,然而现在他并不想停下来,就好像继续移动是唯一能够让他摆脱恐惧的办法一样。

黄瓜绿豆头想到,这种排解恐惧的办法,也许是他的种族在进化过程中,遗留在基因中的一种过了时的伎俩。就像人类的蜥蜴脑一样,深藏在自己无法触及的深处,将情绪、行为和原始的生存本能硬编码在大脑之中。

黄瓜绿豆头转过一支眼柄,望了望身后。克制这类本能的努力,靠的是架屋叠床般的社会性构建,人类社会将其中一部分原始的冲动,转化为理性行为的内在动力,又放任另一些成为可以预测的危机。

他现在只想逃跑。但是理智告诉他,没有任何地方可逃,而且就算逃到“安全”的所在,他也未必能活下去。

说起来也怪,在今天之前,黄瓜绿豆头并不觉得自己曾经遭遇过的种种案件有多么恐怖。

他可以理解人因为各种贪念而被杀死,被变形,亦或是被传送到极远处,从此不再重现于人世。他也可以理解意外和事故,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意外和事故总是最容易被理解的。

但是光环株式会社集团失踪案就显得有些诡异了。

话说起来,黄瓜绿豆头是因为一位浅川太太的委托被扯进这桩案子中的。

那还是去年7月中旬的事情,那时候蝉刚刚开始鸣得烦人,失去了刚刚入夏时的魔力。

总之就在那天下午,差不多刚过两点的时候,名侦探黄瓜绿豆头先生发现,自己对蝉鸣的反应不知不觉间,已经从“啊,已经是夏天了”变成了“烦死人了”。

他不由多愁善感起来。出于自我诊断的需要,被敲门声惊醒的名侦探同时开始考虑自己种族的周期性情感波动、遗传性中年危机,以及布伦特原油期货价格对全面演绎法造成的影响。

当然,让他口干舌燥头痛欲裂的,也有可能是前一天最后追加的那杯嗨波,谁知道呢。

黄瓜绿豆头先生慢慢悠悠地把他的办公室收拾出了能见人的样子,而敲门声依旧没停,和蝉鸣一样急切而绝望,这让黄瓜绿豆头对门外的人产生了一丝同情。

名侦探收了收眼柄,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吓人,这才拉开了事务所的门。浅川太太一头扑了进来,拉住了黄瓜绿豆头先生的手,这就是他们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她是个纤细的女人,脸瘦得紧绷绷,好像挤不出一寸多余的皮肤用在表情上。这种极简的美感似乎勾起了黄瓜绿先生心里的一团火,一下子就驱散了宿醉带来的迷茫。

然而两人一坐下来,黄瓜绿豆头立刻就发现,自己所理解的绝望完全是一厢情愿的错觉。浅川太太确实很急切,但是看起来并不怎么伤心。

根据这位太太的说法,浅川先生回家的时间突然变得不规律起来,周末也往往忘掉预定的安排。有时候正吃着饭,这位先生突然接到个电话,就此借口“工作上的事”一去不返,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回来。

这位浅川先生显然不是那种心思缜密的老油条。他开始支取现金,每次少则五六万多则十几万不等。在面对妻子旁敲侧击的质疑时,他也只会以漏洞百出的借口回应。

如此之多的危险信号一齐袭来,无论多么粗心大意的主妇都能意识到她的婚姻正亮起红灯。

浅川太太很快就下定了决心,从否认和愤怒,一步跨越到了接受和善后的阶段。现在她要面临的是一场竞速赛,在那个可能的情妇放空他们的存款(或者在浅川直人先生开始转移财产)之前,找到足够赢得一场离婚官司的证据。

而这就用得上黄瓜绿豆头先生的专长了,他总是赛道上最快的那辆跑车。

黄瓜绿豆头先生很轻松地接下了委托,他相信,像浅川先生这样的普通职员,要隐藏起自己留下的蛛丝马迹简直是天方夜谭,他既没有时间,也不会有额外的钱来掩盖踪迹——反侦查所需要的无非就是时间、钱和天才,全是目标所不具备的东西。

困居于房租账单之间的名侦探根据经验判断,他只需要跟上五六天,自然就能顺着目标刚刚培养出来的新习惯,找到目标与情妇会面的地点。也许那对不伦新鲜人在街上就会亲热起来,让侦探的工作得轻松些。

像浅川先生这样的上班族如果满足于笼子里的仓鼠轮,他们的生活倒可以波澜不兴地延续到被裁员或是退休。但是在同一个跑轮上跑三十年的预期带来了太多的压力,逼得他们追寻一些可能毫无意义的变化,比方说从一个非常压抑的橙色跑轮跳下来,换到另一个能收获认同感的绿色跑轮上。

像浅川先生这样的目标,人生中大部分的时光都被禁锢在在公司、出差和回家无尽的循环之中。他们就像已经习惯了笼中生活的仓鼠一样,可能还会发明一套理论,将跑轮存在的意义上升为至道与禅。

这些仓鼠很快就会习惯性地把偷情体制化,就连约会情妇所需要的几个小时,也会被他们强行塞进循环往复的日程中。这个体制化的过程不会持续太久,在那之前,盲目的冲动(或者说浪漫)仍会创造出无数的破绽,这也是侦探调查的切入点。

从侦探了解到的情况来看,浅川先生在一个非常扁平化的团队里担任一个去中心化的“团队指向性”角色,黄瓜绿豆头完全没法理解这是个什么职位。不过他可以想见,当事人应该不会有多重要,但也不会有多轻松。在工作日里,这位丈夫可以利用的时间非常有限,所以总有一些东西得被挤出去。

黄瓜绿豆头先生准备从公司着手。

浅川先生工作的株式会社光环日本是光环集团旗下的一家子公司,2008年建立,经营范围包括智能系统、航天材料、企业人工智能决策辅助和化工材料进出口贸易。

在2008年,光环集团的这一举动引来了许多好奇的目光,毕竟它刚刚遭遇了一起严重的事故。而且相较于正处于缓慢衰退之中的日本,世界上还有其他综合成本更低的去处。为了缓解“公众的疑虑”,环境省为此延长了对光环集团在千叶县新建工厂的审查。

当然,从公开资料来看,大众媒体对光环集团的好奇心也就到此为止了。就黄瓜绿豆头了解到的情况来看,这家企业当年也进行了一番颇具野心的扩张。当事人浅川先生,就是在2008年被光环日本从熊本一家生产保鲜膜的家族企业挖角过去的。

对浅川一家来说,浅川先生到东京工作,在当时是一种即令人兴奋又隐含着忧虑的变化。到了2017年的今天,当年的兴奋早已荡然无存,现在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

黄瓜绿豆头先生拿到的照片上,这位浅川先生总是以一副同样的笑容示人,只有眉毛附近的肌肉显得格外紧张,充满了一种不自然的轻松感。照片拍摄于6个月之前,从这种表情上来判断,浅川先生当时可能还没有出轨。轻松感中或多或少也有真情实意的成分,只不过被外界施加的压力扭曲得厉害,而当事人自己还没有察觉出来。

黄瓜绿豆头先生想象过目标本人的表情:笑容会比之前的照片要开朗一些,好像整个人都被一种“年轻了十五岁”的错觉魇住了。他的嘴唇外侧会稍显干燥,而内眼角之间会形成一种向下的夹角,就像狐狸一样,流露出一种病态的激情。

实际的情况和黄瓜绿豆头先生想象的大差不差。侦查的第一天正好是个下着小雨的周一,本应该是那种让所有上班族心情沮丧的日子。

他提前等着浅川先生从家里出发,他在走出家门的刹那就变得欢快起来,确实变成了侦探想象中的那种样子。当事人可能自己也没察觉到,但是他的步伐变得更大,速度也更快,几乎像是竟走运动员一样奔向了车站,最后汇进了进站的人群之中,变成另一个难以分辨的背影。

黄瓜绿豆头自己则选择了一条不那么拥挤的路线,骑摩托车到了光环日本位于品川区南端的总部,在办公楼外等着。

第一天盯梢是最重要的。有经验的侦探从第一天的空气中,就能嗅出整单生意的成败。这决定了他究竟能不能收到钱,进而也决定了他能不能虚报一些由主顾报销的开支,享受几天有人付账的悠闲日子。

有时候整个行动最大的阻碍就是雇主本身。那些主妇在情绪的大起大落之间,往往会产生一种胜券在握的错觉,不自觉地提前透露侦探的存在。这种泄密会让目标警惕起来,让整个盯梢的过程变得毫无意义。

黄瓜绿豆头以前也遇到过这么一个……蠢货,于是在盯梢的第一天,他就迎面遇上了那位丈夫,进行了一场非常不友好的谈话。那桩案子自然也不了了之,为了避免麻烦,黄瓜绿豆头先生最后只能把预付款退了回去。

好在浅川太太并没有那么愚蠢,至少她的丈夫看上去像是毫不知情的样子。黄瓜绿豆头提前了半个多小时就到了地方,确认浅川先生走进大楼进了电梯。他这才放下了心,穿过马路走进办公楼对面的一间咖啡店,点了一杯味道寡淡的冰咖啡,坐下来望着对面的建筑。

按照那位夫人提供的情报,做丈夫的一般会带便当去上班。如果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话,午休时间他也不会离开大楼。

这样,第一天的盯梢就变成了报价10万円的基准测试。

黄瓜绿豆头先生倒不是黑心,而是直到侦探问起当事人的具体行程,委托人这才发现自己其实所知甚少。为了自己的无知,额外付出一些的代价当然理所当然的。

在确定“日常”的标准之后,那位太太就会在目标临时改变计划的时候通知侦探。这样黄瓜绿豆头也不用天天跟在这一桩案子的屁股后面跑,把侦探工作变成彻头彻尾的苦力活。

当然,第一天的无聊是免不了的。

侦探先生很清楚保持敏锐的重要性,精神上的锐利会不断地被无聊消磨下去,从一柄长剑变成一根钝头的铁钉。为了第一天的盯梢,他专门带了一本文库本的推理小说打发时间。

对黄瓜绿豆头先生来说,这种老派的做法也有些额外的便利,他只用把一支眼柄垂下来,时不时心不在焉地扫上几行,另一支眼柄还可以转过去盯着大楼的正门。

结果事实证明,黄瓜绿豆头挑选读物的品味确实很糟糕。那本小说——名叫《刻薄反光物语》——读起来实在是味如嚼蜡: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嘴巴很贱的侦探,在日常的调查过程中,他不断揭开委托人和当事人心灵上的伤疤,顺便还介绍起了逃脱警方调查的方法,一步一步刺激着其他角色把深藏在心中的杀意付诸实践。

这个故事的切入点其实还不错,由于作者本人曾在日本调查业协会任职,侦探日常工作中的细节也称得上真实可信。但是在三十分钟的阅读中,黄瓜绿豆头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就像抄着一柄钝刀片活鱼一样古怪。

侦探静下心,压制住自己内心之中活蹦乱跳的各种心猿意马,又多读了半个小时,总算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

作者对自己自视甚高,总想着展示自己设计诡计的能力,然而故事中的圈套完全是些陈词滥调。作者根本没把握完成推理小说的核心悬念,只打算用所谓的世情描写来乱枪打鸟,靠蒙中读者的同理心来蒙混过关。

“给作品随便起名字的作者真是没法信任。”黄瓜绿豆头先生接着进度又读了几页,最终还是放弃了。他把书翻了个面,扣在桌上,自己则往椅背上一靠。

这时候,可能是由于注意力的转移,他开始注意到头顶上空调出风口发出的“哒哒”声,开始嫌弃靠窗的卡座位置离餐桌太远,又没法在不发出声音的情况下移动桌椅。侦探挪了挪屁股,察觉到沙发的坐垫下似乎有一块硬物……没过一个钟头,他就已经开始期盼意外的发生了。

于是意外就真的发生了。

黄瓜绿豆头先生看了一眼手机,浅川先生的手机应该在建筑里,连接着一个叫做“aljp_workarea01”的ssid。他又望了一眼办公楼前的小广场,一座人造的小瀑布孤零零地立在广场中央,水池旁只坐着一个痴肥的胖子。

不过当他转过眼柄来,准备硬着头皮再读两页的时候,有人在桌子对面的座位坐了下来。

黄瓜绿豆头先生抬眼看了看那人的面貌。他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将近四十年了,人们如果有得选择,肯定不会选择靠近他。如果电车的车厢中间没有站满乘客,那么这位名侦探对面的座位就总会空出来,这让他时不时也会感觉有些受伤。

不过浅川先生好像并不介意黄瓜绿豆头的长相,他径直坐下来,胸前挂着工牌在桌面上敲了一下,滑到台子下面去了。他探过身,从餐桌的一头拿过菜单,随意扫了一眼,丢到一边。

“你真不适合干侦探这行。”浅川先生说。

黄瓜绿豆头先生的职业生涯总是伴随着同样的质疑,但是“让人难以分辨出来”只是侦探工作中很小的一部分。

浅川先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型号和样子与那位太太描述的完全不同——用镜头对着侦探,像是在录像的样子:“不管你是什么人,我希望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附近,不要跟踪或者偷拍我,也不要再骚扰我的家人了,明白吗?”

他大概从网上什么地方学到了这一招,同样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了,因此也放松了警惕。

然而,黄瓜绿豆头先生从来都不是他在综艺节目里见过的那种侦探。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侦探钳住了浅川先生的手,夺过了手机。

浅川先生大惊失色,不过这会儿才想挣脱开已经晚了。

黄瓜绿豆头从这日常的焦虑中压榨出一丝魔力,让浅川先生安静下来,坐定在沙发上。侦探盯着他的眼睛,确认他已经进入了配合的状态,单手操作他的手机,删掉了之前的录像。

“这是个简单的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黄瓜绿豆头问道。他自己也要录像取证,最好能让当事人看起来就像那些自暴自弃,最终在四十五岁上搬进廉价租屋的家伙一样。

“当然,我没什么不能说的。”浅川先生呆愣愣地回答道。这样的反应不算很有趣,不过侦探也不能苛求更多。

侦探把当事人的手机丢到一边,抄起自己的手机,开始录像:“我会把这段对话录下来,你不介意吧。”

浅川先生摇摇头,甚至还露出了一丝笑意:“当然不会,我没什么不能说的。”

侦探没有理会他脸上的笑容,吐真术只是会按照一定标准遴选相应的神经元结构,然后随意拨动几个开关,施术者自己也很难控制实际造成的影响。

有时候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也会导致一些暂时的认识失调症状,比方说心理性的色盲或是对特定概念的混淆。不过人类是一种很皮实的动物,用不了三五天,他们就能借由生活环境中的信息把失常的部分修正回来。

黄瓜绿豆头把手机架在糖罐之间,翻到书里的一张书签,他老记不得这番话具体该怎么说。

侦探的目光迅速扫过几行文字,同时读了出来:“你知道我会把这份录像交给委托人,也就是你……”

浅川先生深陷于认识失调之中,可能都没意识到自己真迈入深渊。他打断了侦探的话:“我明白,没事。快问吧。”

黄瓜绿豆头转了转眼柄:“抱歉,那我就直接问了。浅川先生,你出轨了吗?”

浅川先生理所当然地答道:“当然没有。”

黄瓜绿豆头一时没反应过来:“好的,很感谢您坦陈相告。请问,那位对象的名字叫什么?不麻烦的话……等下,你说什么?”

浅川先生的表情很淡定。侦探知道,现在他正处于被吐真术控制的状态,表情做不得数:“你……”

“我当然不会出轨,为了陛下的回归,我怎么会有时间做那种事。”浅川露出理所当然的神情:“陛下很快就要回来了。”

黄瓜绿豆头这下明白过来,他又白跑了一趟,现在最麻烦的部分是如何把剩下的钱拿到手。女人对自己的直觉往往坚信不疑,如果现实和直觉不符,那么错的肯定就是现实。

黄瓜绿豆头扪心自问,他自己会不会为“什么都没查出来”支付每小时2万円的调查费?更别提“你丈夫并没有出轨,他只是不想在家里待着”这样伤人的真相了。他的那些小法术是为了让人坦白发生过的事情,而不是为没发生过的事情提供佐证。

现在回想起来,侦探先生倒是希望自己能有那么方便的法术,好把自己从当时即将形成的混沌中摘出去。

那天之后,黄瓜绿豆头就停止了跟踪。此后又多拖了两天,这才打电话告诉雇主,自己被认出来了,调查行动只能中止。

浅川太太对此也无可奈何,甚至没有要求侦探退回预付款,倒也称得上爽快。

黄瓜绿豆头本以为自己不会再牵扯到这家人,很快就把这次不愉快的经历抛在了脑后。谁料,在三个月之后,警察找上了门。

“浅川菜绪吗?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黄瓜绿豆头实话实说。

就在他回答问话的时候,背后还有一位年轻刑事绕着他的办公桌晃来晃去,琢磨起了黄瓜绿豆头放在桌上的摆件,平白营造出了一种紧张的氛围。

侦探转过右眼的眼柄,盯着那位警员。他的目光很快就引来了回应,被他盯住的警员背后一凉,把手上的摆件放回了桌面上。

黄瓜绿豆头不记得这两位警员有没有出示过证件,他把眼柄转回来:“话说,您两位是哪部分的?”

如果是比较严重的刑事案件,在面对黄瓜绿豆头这种前刑警的时候,调查人员往往会从系统内找个熟悉的面孔来参与调查。

这种习惯当然可以被解释为体育系组织对“前辈”的尊重,也是一种刑侦调查中积累的经验。熟悉的面孔会分散有从警经历的嫌疑人的注意力,有时候会形成一种压力,让被调查的对象说出未经深思熟虑的谎言,从而变成深入调查的突破口。

侦探在请那两位刑事进门的时候,就细细打量过他们的神态,心里大致可以确定事情没那么严重。

坐在黄瓜绿豆头对面沙发上的刑事掏了掏口袋,重新又介绍了他们的来意。这个动作给侦探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黄瓜绿豆头相信自己决不会在没有看过证件的情况下,随随便便就把人放进办公室来。但是回想起来,他自己也吃不太准当时两位警探最后到底掏没掏证件出来。

他的记忆模糊了互相验证身份的繁复过程,只记得一个结果:来人是搜查二课的。

侦探记得他们谈到了黄瓜绿豆头一位老同学大塚的动向,这位老朋友在有组织犯罪调查和新型金融欺诈调查之间兜兜转转。作为准职业组,至今仍挂着警视衔,晋职之路可以说走得很不顺利。

黄瓜绿豆头每次参加同学会,最后总免不了要被他告诫一番,“不要把才能用在邪路上”云云。这话说得有些过于直接了,不过大塚比黄瓜绿豆头年长一些,黄瓜绿豆头也不能和他较真。

在这两位刑事找到黄瓜绿调查事务所之前,他们已经快要放弃浅川太太的线索了。

和其他事件一样,那位太太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说是跟着丈夫“因为工作调动“搬家,只给娘家人留下了一个并不存在的“新地址”,就此和亲戚们断了联系。

在失踪前后,她的联名账户上接连转出了好几笔存款,又中途将两份定期存款和女儿的大学基金转到了活期账户上。这一连串操作恰巧触发了一套银行系统内的反洗钱反诈骗机制,于是银行报了警,而这桩案子又因为手法上的关联,最终落到了特搜8的手里。

特搜8跟着浅川太太的银行转账记录,一路追查到了黄瓜绿豆头的事务所。两位刑事只是应付差事走访一圈,原以为这间名字古怪的调查公司,可能是另一家用来转移赃款的皮包公司。他们俩谁都没有料到,这里居然真的存在一间办公室,还真的有这么一个怪人。

而对侦探而言,浅川太太和她的疑心,只是“好几个月前”一桩不太成功的案子罢了。

实际上,在那之后,其实也有两位女士付了预付款,中途却把调查叫停的事情。如果不对着记录细细检查,黄瓜绿豆头当时确实是记不起来的。

两位刑事看过了侦探的账簿,确认转账是支付给侦探的调查费。他们当然还多问了几句,在听过黄瓜绿豆头的解释之后,也有些哑口无言。

对他们来说,调查又一次走进了死胡同,而黄瓜绿豆头这个拗口的名字,也只是又一条没头没尾的线索。在调查过程中,警方已经积累了太多这样线索,光是梳理线索的轻重缓急,也变成了一桩颇为繁重而棘手的任务。

当天的访问,本应该就是整个事件的终点。或者说,如果黄瓜绿豆头能管住自己的话,那天的问话就只会是一幕毫无意义的后日谈。

黄瓜绿豆头不喜欢刑事案件,一方面是因为刑事案件调查中的危险性,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警视厅并没有为他的顾问工作编列预算。他能获得的收入,往往只有大塚警视从办案经费里挤出来的一点误工费和餐费而已。

他对浅川家发生的不幸,其实也没有多少好奇心。这个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人在失踪,也许失踪是失踪者自己的选择也说不定,深究到底并不能给所有人带来幸福。

再说了,黄瓜绿豆头已经为自己的好奇心吃过一次苦头了。由于他特殊的侦探技巧,很多案件在经他之手“侦破”之后,并不能转化成能拿得上法庭的证据链。对那些把私人感情投注到案件上的办案人员来说,有时候不知道真相可能还更轻松些。

就在两位刑事离开的当天晚上,黄瓜绿豆头先生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自称是光环日本的公关总监,约黄瓜绿豆头先生次日前往公司总部,想要谈一笔业务。

这种暗示在黄瓜绿豆头的侦探生涯中并不少见。

有时候,他会不经意发现一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类事情一般来说不太方便在当时公之于众,所以总会有人适时出面缓颊,邀请这位侦探到高级酒店的餐厅,或是观光胜地的温泉旅馆,进行所谓的“商谈”。

这并不是说有人要掩盖事件的真相——为了避免落人口实,对方肯定不会亲口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们只是请黄瓜绿豆头先生考虑到双方可能遇到的麻烦,也体谅体谅经办人员的难处,只需要在公开之前,留出一些时间以供当事方进行准备就好了。

然而,这一次,侦探先生思前想后,总觉得他自己似乎并没有撞破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和光环日本可以说毫无交集,如果浅川先生的疑似出轨案件算得上是一桩事的话,那也不值得这么大动干戈。

如此一想,邀请就显得有些诡异了。

黄瓜绿豆头当然产生了各种不祥的预感,晚上也没睡好,老梦见有一支巨大的皮鞋从天而降把他踩死在地面上,最后还碾了一碾。

但是这些预感并没有阻止他前去赴会。毕竟人家只是好声好气请他去谈谈话,黄瓜绿豆头自己也没有什么心虚的地方。再者说,能坐下来谈谈,总比逃到巴拉圭去避风头要轻松些。

于是,那天他第一次走进了光环日本的办公室。和这间公司在网站上展示的照片一样,以开阔的公共空间和一张巨大的木制餐桌,共同构成了一种温暖放松的第一印象。

“这是为了给员工一种‘我回家了’的感觉,看起来很舒适,对吧?”公关总监白石小姐介绍说。

黄瓜绿豆头欠欠身:“在外面看,我还以为是间餐厅呢。”

白石小姐掩着嘴,礼节性地轻笑了一声:“那张桌子还是陛下的声音亲自选定的呢。”

黄瓜绿豆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应该追问一句,最终还是闭上了嘴,他直到最近才稍微明白什么叫“读空气”——在该闭嘴的时候闭上嘴,不要给自己添麻烦。

“黄瓜绿先生,请跟我来吧。”

侦探稍稍转过左眼柄,偷眼观察起身边的总监小姐。她的年龄应该不到四十岁,颈部以上精心修饰了一番,加大了侦探判断年龄的难度。手掌显得很单薄,指骨凸出,像是水禽的爪一样。

两人绕过休息区的隔墙,走进了办公室的工作区。工作区的墙上贴着半人高蓝灰色调的壁纸,纹理精致细密。而地上则铺着一层浅灰色的地毯,不是很厚,但是也足以消除各种脚步声的干扰了。

工作区里排着大约10排办公桌,工位之间没有隔断,面对面的两排办公桌之间只隔着一排齐胸高的假篱笆,上面挂了几根不知是真是假的绿色藤蔓。

黄瓜绿豆头被白石小姐领着,沿着浅灰色短毛地毯铺成的走道,穿过办公区前往后面的小会议室。据说平时他们总是使用休息区的餐桌充作会议室,反正那里也配备着可供会议使用的各种设备,环境还更舒适一些。

而办公区后面“真正的”会议室却很少启用,久而久之,动用那间房间总会让员工们产生不太好的联想。那位总监路上不断道歉,如果不是为了保护当事人的隐私,他们也确实可以选择一个更为轻松舒适的环境。

就在这个时候,黄瓜绿豆头忽然意识到办公室里的氛围有古怪。

他几乎已经穿过了整个办公室,这才反应过来:办公桌上没有什么电子设备,从长长一列办公桌的侧面望过去,桌面上整洁得出奇。所有人的桌面上只有一块垫板,在触手可及的距离上立着一支笔筒,里面插着几支笔。

黄瓜绿豆头一开始还以为这排办公桌没有人使用,毕竟整片办公区都空无一人,干净得像广告中的场景一样。但是看椅子上花色各异的坐垫,他总觉得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他们穿过了无数排同样的办公桌,终于站在一扇带电子锁的铁门前,墙边钉着一个亚克力玻璃贴成的小框。

白石小姐从她的包里抽出活像是一本小书一样的手机,哐当一声丢进框里:“真是非常抱歉,不过我想接下来的对话还是应该尽量私密一些。”

黄瓜绿豆头可以接受这种安排,一个亚克力玻璃筐总比把手机丢进水里好些。他从兜里掏出自己的旧手机,拔掉电池,丢进框里。总监小姐也把自己的提包塞了进去,压在那堆东西上面。

“不好意思,我不是想打探什么……”侦探回头望了眼空荡荡的办公区:“你们今天是有什么活动,还是……”

白石小姐头也没回,按了按电子锁的键盘。侦探只听到滴滴几声响,应该是一组八位的密码。

侦探又追问了一句:“这里平时也是这么空的吗?”

总监小姐用左手食指的第二指节蹭了一下鼻尖:“抄录科?我不太清楚。”这个不清楚的成分大概有90%是不能说,不过黄瓜绿豆头早就习惯了。

那扇门让黄瓜绿豆头有些紧张,他停下脚步:“今天我们要谈些什么?”

总监小姐头也没回:“陛下之声马上就到,他想听听你的看法。”

黄瓜绿豆头没听明白:“什么看法?”他往前追了一步,手还扶着铁门,不让它合上。

总监小姐转过头来,在那一瞬间,她好像在说:“做好准备……”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声音就失去了意义,巨大的嗡鸣声冲走了环境中所有的噪音,紧接着,天花板就被掀开了。黄瓜绿豆头只读出了接下来的唇语:“……坠落是醒来的最好办法。”

同样也在这一瞬间,黄瓜绿豆头留意到,正在说话的那张面孔,正在分崩离析。

侦探当即反应过来,深埋在他大脑深处的原始本能跳进思维的洪流之中,剥离了时间感和实际思考之间的关联。他开始感觉到自己思维正在变成一节一节相互关联的片段,同时,外界发生的一切也都变慢了。

他额外赚到了几十个毫秒的时间。

在这几十个毫秒里,黄瓜绿豆头原先被统一时间感整合的多个心智分别运作开来,各自负责起他们最感兴趣的一部分知觉。直到那个纤细敏感的他注意到了左眼外环观察到的景象。

整间会议室正在飞散,无论是圆角长方形的会议桌,还是支在桌上的投影仪,所有的一切都在以极为缓慢速度失去原有的形状——就像是一支正在进行队列表演的军乐队忽然听见了防空警报一样。如果将之还原到正常的速度,这间房间里正在发生的就是一场爆炸。

侦探不知道门框外的走廊是不是还存在,但那是他唯一的退路。在极度放慢的时间感中,他开始后退,但是他自己的反应也很迟钝,就像在操作一台重型工程机械一样。

总监小姐的人类造型碎裂开来,她的表情失去了意义。所有平滑完整的皮肤表面上,都开始支棱出一对又一对灰白色的膜翅。其中一对膜翅扇动了一下,黄瓜绿豆头单眼外环拉伸变形又被重新组合的视野没法分辨出那只蛾子,他只是知道,一场缓慢的雪崩开始了。

黄瓜绿豆头踢开正在合拢的门,还好,那扇铁门还是真实的。他想退出房间去,但是自己的身体在新的时间感中反应有些迟钝。先前下意识多走的那一步,现在变成了一道天堑,就像横穿一条没有限速的双向四车道高速公路一样。

在这种状态下,侦探屏蔽了自己肢体一部分的无意识控制,进入了一种全权手动控制的状态。这让他可以更精确地决定自己动作,充分利用起分离心智带来的优势,当然,这也意味着他必须事无巨细地去控制每一组肌肉在碳纤维外骨骼内的运动。

侦探扶住门框,正要调整重心退出门去。他的心底有一个小女孩——也就是他平时负责同理心和在吵架中选择揪住对手痛点的那部分人格——忽然尖叫起来,黄瓜绿豆头转回正向的视野。蛾子们正在向下飞散,就像一朵被吹散的蒲公英一样。

他不怕虫子,至少不像其他人那么怕。就算是他敏感脆弱的一部分,也不应该为了米粒大的小蛾子惊叫起来。黄瓜绿豆头知道有什么他自己没有想明白的地方出了差错,他停下了重心的调整,站在铝合金门框上。

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有一间想象出来的控制室。在那里,一团人形的阴影盘踞在转椅上。阴影用他低沉的声音告诉侦探,他的全身仍在向下运动,触觉感知相信门框仍然存在,只是形变程度超出预期。

侦探伸出手,撑住了门框的两侧。

他的视线追随着向下飘散而去的蛾群向下移动。由于时间感的变化,原本被忽略了的视神经信号断续,变成了一种低刷新率的闪烁和模糊。他的眼柄稍一运动,视觉暂留形成的拖影就会被眨眼一般的刷新间隔斩断,变成一团断断续续的飘带,同时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眩晕感。

蛾子们打着旋,在半空中撞在一起,晕头颠脑地变成一团团毛茸茸的光晕。一些膜翅从蛾子的躯体上撕裂开来,化作无序飘零的雪花。

控制室告诉黄瓜绿豆头,他已经站稳了。在背景中,那个小女孩还在尖叫,声音顺着一条记忆中的金属隧道传来。黄瓜绿先生叼起一支想象中的香烟,他知道自己看到了下方极远处的一方大地,而少年豆头则告诉他,他们可能正站在高空中。

黄瓜绿豆头开始了一次深呼吸,在深呼吸完成的时候,他就应该恢复到正常的时间感了。在这短短的分离心智体验中,侦探的大脑被泵进了太多的营养物质,也消耗了太多。

大脑在他腹腔里散发出太多的热量,烘烤着其他的器官,这让他有些不太舒服,于是本能地展开了身体下部的甲壳,好让清凉的空气更快地通过大脑周围的鳍片状散热片,在过热损坏其他器官之前把热量带走。

在这个过程中,有几粒从膜翅上剥落的灰尘大小的鳞粉随风而来,被他吸进了体内。鳞粉上沾染了太多的信息,无数的通知,关于通知的通知,和学习关于通知的通知精神的通知,一瞬间就将黄瓜绿豆头的注意力引开了。

他眼前一花,几乎要从门框上栽倒下去,融进蓝天之中。在远方的云雾中,隐约可以看到一栋人形的……建筑。

那栋建筑边缘参差不齐,造型也有些扭曲怪异,但一眼望去总让人感觉那至少是一座人形的塑像,而不是一株巨型仙人掌。

哇欧,底舱有个负责监控消化道的小小灵魂惊叹了一声,他很少上到意识的表层来。现在黄瓜绿豆头全部的意识都齐聚一堂,聚集在“控制室”里。阴影先生在纷乱的人声中大吼大叫:

“要!倒!啦!”

但是其他心智根本没有理会他的警告。主管意识形态的绿豆同学正趴在控制室的地板上,一张一张地捡拾散落一地的“通知”,但是另一个孩子已经大声念了出来:

“关于组织学习关于领会陛下规划修正作业的通知的……”

黄瓜绿豆头感觉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对自身的控制,他的一份意识站在阴影先生的背后,越过他的头顶望向控制室里的显示屏。在那块小小的屏幕上,很难判断远处的那栋建筑究竟有多高,有多远。其他仪表显示,它可能还在运动,好像正伸出一只巨大的手掌承托着天穹,只是整个动作异常缓慢。当然了,也有可能只是云在动,谁知道呢。

“要摔倒了!看着那个大家伙!随便抓到什么都好!要摔倒了!”

黄瓜绿豆头终于获得了一个统一的意见,看来在激素作用下减缓的时间感知快要结束了。他的意识马上就要重新融合为一体,所有的心猿与意马,最终都要整合成那位独一无二的名侦探。

“你没事吧。”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抓着侦探的手肘,扶住了他。

黄瓜绿豆头深深地吸了口气,他重新找回了平衡,整个人都鼓胀了起来:“没事。小心点,你最好离这扇门远一点。”

那个好心人探头望了一眼,黄瓜绿豆头不由地注意到他的脑袋油光水滑的。秃头扶着门框,探出半个身子又往下望了望:“话说,老黄,你知道面试在哪里吗?这个房间好像不是……”

黄瓜绿先生被这话勾起了好奇心,他把生存管理员阴影先生挤到一边,坐上了控制台:“面试?这间公司还在招人?”

秃头用一根指头压着门板靠近铰链的一侧,慢慢把整扇门转了回来,一伸手把门带上了。

“呃……我在网上看到这里有个职位,你知道我最近有点缺钱嘛,哦对了你可能不知道,不过没关系,晚上回你家我们慢慢聊。说起来挺搞笑的他们居然缺献祭司仪诶你听说过吗?”

黄瓜绿豆头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理解另一种语言:“等下,这是怎么回事?”

“……然后我问他们的人事,他们说本来是要招一个内勤执刀人,但是那个岗位上周就已经定下了,还有一个低脂血祭专员,当然要求对我来说太高了点,不过我仔细一想如果把标准放低一点生活轻松愉快就好了何必勉强自己去尽全力呢对不对?”

黄瓜绿豆头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秃头对自己异常熟络,听这倾诉的语气完全就是和老朋友抱怨日常琐事的调调。

好奇怪,不,不如说,好恶心。黄瓜绿豆头决定不理会他,先把那位总监的提包从塑料框里提了出来,拎在手里,又伸手进去找到自己的手机和电池。

他把电池插回手机上,翻开盖看了看,还有信号。这说明这间办公室还没有进入所谓的“完全恐怖电影状态”,是个好兆头。

秃子嘴里还是叨叨叨叨个不停:

“……所以说最后我就来应聘血牲专员岗啦在线留言板里有前辈介绍说工作很简单很轻松和祭品差不多当然工资也很一般但是横向比较一下比起其他公司已经好不少啦签约就是正式社员了据说还有员工宿舍真不错啊……”

“话说回来。”秃子从口袋里掏出块手帕擦了擦头:“黄瓜头老弟,你在这干嘛呢?”

黄瓜绿豆头好像想起了什么,也许是这个擦头的动作,勾起了一个他早在上辈子就想吐的槽:超级秃头人其实不会出汗,他擦头只是为了融入秃头社群,让其他光头放松警惕。

在他意识中的那座小小堡垒里,好像存在着一间尘封已久的档案室。而就在此时此刻,有一位没有面目的档案员从书架间的阴影中飘飘然走了出来,把一份泛黄的文件放在了书桌上,转身按下了一只电铃,又隐没在阴影之中。

名侦探黄瓜绿豆头忽然感觉到有一只小手正一下一下地扯着他的衣角,他转过头,发现自己又退回了自己意识中的控制室里。他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个小女孩,牵着他的衣角,领着他穿过了一条又一条隧道,最终走进了一间小小的书房。

黄瓜绿豆头走到书桌前,把桌上的文件挪到台灯下。

文件上印着这么几行字,看上去像是某种古老的符文,但是他认得出来:

至高竞赛预备基金会

人形物件收容手册

部分二

《与超级秃头人互动的注意事项》

绝密

侦探先生拉开椅子,在书桌前坐下来。在宏观世界的观察者看来,名侦探黄瓜绿豆头内心的波动只会造成短短一瞬的失神,而他自己,则有着无尽的时间。

008、巨物(中)

黄瓜绿豆头在事务所楼下呆立了大约20分钟,最后还被相熟的巡警问了话。他自己也发现老站在路灯下不是个办法,终于下定决心上楼去。

侦探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在手上掂量了两下,这才想起来屋里其实是有人的。他把钥匙交到左手,右手一拧门把,门把松松地落在了他手上。

这又是什么时候搞坏的?

侦探先生实在没有心思管这扇门,现在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先推到明天去。他抠着门锁剩下的部分把门拉开,走进事务所里。

他的办公室兼卧室加起来有20坪的空间,迎面对着门就是办公桌,显得相当气派。从风水角度来说,这稍微有点犯冲,据说会招来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不过黄瓜绿豆头对这样的布置一直以来都很满意,他一向认为这会产生某种对生意有利的心理影响:客户一进门就能看到他的办公桌,就像在沙漠中心忽然望见了绿洲一样,说不定会形成一种“问题一定会得到解决”的错觉。

所以在出事之前,黄瓜绿豆头并不在乎风水,也不在乎会招来什么,因此从来没考虑过改变陈设。他可能隐约还觉得,自己的客户其实也可以算作是一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自然不怕多招来一些。

进门的右手边是一块比较宽敞的空间,沿着墙壁是一排西式的料理台,平时白天会用原配的充满了80年代风格的隔板挡着。

厅的正中间则是会客的区域,摆了三条米色的二手皮沙发,围着一张玻璃台面的咖啡桌摆一圈。靠门口的这条沙发靠背上还有一处被刀捅破的伤痕,黄瓜绿豆头在会客时候,。

现在超级秃头人正瘫在这条沙发上,侧躺着玩游戏机,按得手柄吱嘎作响。在他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台旧液晶电视,黄瓜绿豆头扫了眼屏幕,发现是一个自己一直没来得及玩通的游戏,不由叹了口气。

这货原来还没走啊。

他到底要住到什么时候呢?

黄瓜绿豆头只能假装没看到这位不速之客,在玄关换了鞋,踢踢踏踏穿过客厅,把手里提着的两份微波煎饺塞进冰箱。在合上冰箱门之前,他又转过双眼望了望超级秃头人,顺手抽出两听500毫升装的啤酒。

超级秃头人似乎感应到了黄瓜绿豆头的视线,他分了神,电视里顿时传来一声惨叫。

这又是一件令侦探不解的事情:这家伙明明有那么强的反应能力,怎么玩游戏还能死的?

黄瓜绿豆头松开领带,捏着一头抖了抖,随意地丢在沙发靠背上。转头一看屏幕,超级秃头人控制的角色又一次从篝火边站起来,手里提着一柄锤子走在城堡外的脚手架上。

看样子,他在这两天里已经把进度推进到了一张黄瓜绿豆头没见过的新地图了。侦探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超级秃头人控制的角色又走到了之前的地方,眼下正被一群腿短脖子长的蛇人围攻。

“怎么样?”超级秃头人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已经报了案,明天可能会有人去查看。”黄瓜绿豆头把啤酒放在茶几上,自己也坐下来。

他们回来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浅川太太的遗骸放回了林间的小屋。除了飞走了的部分,她剩下的只有半边下颚骨和一封遗书。

黄瓜绿豆头相信警方应该可以从这些证据中提取到dna,用来验证她的身份。这样,浅川一家的失踪事件总算能有个交代。真相就算令人痛苦,也比悬而未决的空虚要好些。

在这条线索的指引下,经济调查应该很快转向凶杀案。警察应该能在小屋外面发掘出浅川美月的尸体,将她重新安葬。她母亲所托之事,到此也就算全部完成了。

“超级秃头人……”黄瓜绿豆头想到美月小姐被割断了半边的喉咙,总觉得自己的嘴里弥漫着一丝苦味。

超级秃头人控制着他的小罐头人,把一只过于肥胖的蛇人推下悬崖:“什么?”

黄瓜绿豆头摸了摸下巴:“……没什么。”

超级秃头人嗤笑了一声:“你们日本人真的阴阳怪气,有话就说。”

黄瓜绿豆头已经受够了,主要问题不在于超级秃头人没事就刺他两句——毕竟他自己口下也不怎么留德。主要问题可能在于不患寡而患不均,自从回来以后,他已经提心吊胆了两天,而超级秃头人却镇定得像一罐冰啤酒一样,内心之中毫无波澜。

黄瓜绿豆头摇摇头,把西装外套脱下来,挂在衣架上:“我怎么算‘你们日本人’?我都不是你们地球人!”

他在原地踱了两步:“你这是什么毛病。从前天我们回来开始你就一直在玩游戏……我是说,难道你就不用谈谈吗?”

超级秃头人展现出了惊人的防卫意识:“谈什么?事情做完了呀,我玩玩游戏都不行?”

他暂停了游戏,把手柄放在桌面上。

黄瓜绿豆头松了松皮带,扶着自己的办公桌脱了裤子,然后从桌下拖出一个黄色的塑料包装箱。

“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你难道没什么想说的……等下,你是不是以前还经历过一次?”

“没有哦。”

他蹲下身,打开包装箱,从里面抽出一件密封防护服,平摊在地上:“你知道这肯定不算结束。”

超级秃头人转过头,本想就一件事怎么样才算结束发表一番精妙的论述,恰巧看到黄瓜绿豆头打了个赤膊,正在给自己的躯干末端套垃圾袋。

他顿时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骂了一声:“我靠,你在搞什么。”

黄瓜绿豆头拆下口罩,换上连接鼓风机的适配器。一种强酸带来的刺激性气味顿时充满了整个房间,超级秃头人装模作样掩了掩鼻子转过头去,这副样子看着就让人来气。

“那你别看啊!”

“你也别突然脱光啊!”

如果不算眼睛和支撑眼睛的两支眼柄的话,这位名侦探的脑袋看起来像是一条油光水滑的茄子,或者是刷了一层反光漆面的法式面包,也有点像是卷起来的美洲大蠊。总而言之,他和现在地球上的人类完全不是同一种物种。

从这个角度来看,黄瓜绿豆头先生确实不用遵守人类社会的种种着装规则。说起来,他平时穿着一套改装过的西装,外面有时候还披着一件卡其色的堑壕风衣,和他的外形并不好搭配。像他这样的怪物,也许什么都不穿才是最符合人们期待的。

黄瓜绿豆头把手提式鼓风机接上电源,俯下身,趴在地板上。他含着出风管,伸长了胳膊按下了开关。套在身后的塑料袋随着风扇启动的噪音一下子鼓胀起来,只差一点就被吹破了。

名侦探只让风机吹了一两秒,垃圾袋里已经充满了细碎的粉尘。他按掉开关,把袋子拆下来扎了扎口,丢到一边。

超级秃头人挂在沙发靠背上:“这是干嘛来的?”

黄瓜绿豆头穿上防护服,总算找到了一些安全感。他把那袋粉尘提起来看来看,瓮声瓮气地说:“呃司日咸……”

“这是之前浅川太太爆炸的时候,我不小心吸进体内的东西。”黄瓜绿豆头按了按通话器,固定在防护服外的一个小盒子亮起了绿灯,总算把他的声音传了出来。在穿上防护服之后,他的脸色看起来稍好了些,变得更黑也更光滑了。

超级秃头人好像误会了什么:“哦,对,啊。对不起对不起,是不太好受,我能理解。”

你又理解什么了?

他决定按照手册上的指示,不给超级秃头人瞎胡扯的机会:“每一粒粉尘上都含有一些信息,就像通知之类的。”

黄瓜绿豆头并不是从小就喜欢躲在防护服里的。他是个赌徒的养子,是黄瓜绿直人从白令海峡的深水中捕捞上来的。

照理说,黄瓜绿豆头应该和笼箱里的螃蟹一样被拆开来,切块。也许他会在分拣环节被认出来,在送进鱼市之前被丢进垃圾箱里。然而奇怪的是,黄瓜绿直人先生忽然产生了一种他不配产生的感情,彻底改变了黄瓜绿豆头的命运。

平心而论,黄瓜绿豆头的养父不是一个靠谱的父亲,他一生中萌生父爱的时刻,加起来可能也只有两三个月。黄瓜绿豆头有时候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曾经对他施过法,把他的脑子弄坏了。

黄瓜绿豆头从来没有享受过多少关心,在学校里也没交上过朋友。于是他就这么伴随着莫名其妙的幻觉、发热和酸液逆流,稀里糊涂地长大成了人。

超级秃头人:“所以为了避免过敏,你才穿的这个?”

黄瓜绿豆头走回办公桌边,开始用胶带束紧防护服的袖口。这种过敏症可以是一种天赋,当然也很折腾人。在他的整个少年时代,过敏症都只是一种难以摆脱的麻烦。

黄瓜绿豆头真正理解他的“过敏症”,还是在他刚刚当上警察的时候。他的第一桩案子,是一起纵火焚尸案。

死者很有可能被静脉注射过量硝酸甘油,导致多脏器衰竭致死的。凶手将尸体用保鲜膜裹紧之后,将之装进用来收纳棉被的大型真空袋里,又被放置在冷藏柜中保存。

之所以以纵火案立案,则是因为犯人在那栋大宅内设置了隐蔽的触发爆炸纵火装置,导致一名入室盗窃嫌疑人被炸身亡。等消防队和其他警察赶到的时候,案发现场已经被烧透了顶,死者的遗体也被烧得不成样子。

从现场勘察和法医解剖的结果来看,死者的死亡时间落在了24到36个月之间。死者本人离群寡居,很少与人来往。从信用卡记录来看,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应该是附近一家加油站的店长。那位店长对死者的保时捷911印象很深,不过他只记得有两三年没见过死者了。

这样,整个案子就转给了对纵火案更加熟悉的火调,以求从纵火装置着手,找到真凶。

当年的黄瓜绿豆头警部补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走进现场的。他本以为可以用到自己的专业知识,给调查团队提供些帮助,融入到团队之中,被人需要……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职业生涯居然是从有生以来最严重的一次过敏反应开始的。他可能吸入了一些重新扬起的粉尘,而那些粉尘中包括了构成一套简易触发魔法的信息。

黄瓜绿豆头在走进现场之后没超过五分钟,就开始倒在地上抽搐,好在他独特的生理结构使得他不至于咬断自己的舌头,或是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

在整个昏迷的过程中,黄瓜绿豆头梦见了犯人掩盖证据的全套逻辑,他梦见了犯人画下法阵的理论基础,梦见了魔法在这个世界运行的基本规律。可以说,黄瓜绿豆头在短短几分钟内,吸收了用于施展现代魔法的全部知识,没有比这更为痛苦的填鸭式教育了。

从那以后,他稍微明白了一点,所谓的过敏源只不过是灰尘罢了。黄瓜绿豆头小时候所遭遇的过敏症,其实是源于灰尘中包含的皮屑,其中包含着他当时没法读懂的遗传信息。难得遇上他能读懂的东西,反应就会变得令人难以承受。

等黄瓜绿豆头收拾完鼓风机的包装箱,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两点了。由于担心会被人投诉,他很少在这个时间整理身体里的过敏原。不过,话又说回来,在经历了一场令人心情压抑的冒险之后,没什么能比打破一些规矩更能释放压力的了。

现在侧耳一听,整栋建筑里好像只有超级秃头人嘎巴嘎巴按手柄的声音。挂钟指针上的两只呆鸟咯噔跳了一下,停在差一分钟到两点的位置上。

超级秃头人盘着腿坐在沙发上,身上透出了整整十人份的懒散。黄瓜绿豆头警惕地抬起头,重新审视起自己的事务所:微波炉的门敞开着,垃圾桶里的垃圾袋还是那天他出发去那间公寓时的样子,而且阳台那边的窗帘被放下来了,现在正松松散散地堆在靠墙的角落,没有扎好。

超级秃头人似乎用后脑勺感应到了侦探的视线,解释说:“下午电视上有反光……”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扎好呢?”

“不着急吧,明天下午也会有反光的啊。”

黄瓜绿豆头无力争辩下去,其实他在退掉公寓住进办公室的时候就担心过这点。虽然能省钱,但是在睡觉的地方工作,难免会让人懒散下来。现在看到超级秃头人的懒样,真有种噩梦成真的惊悚感。

超级秃头人总算有些不好意思。他暂停了手上的游戏,把手柄丢到一边,摆出一副稍微严肃一些的面孔:“好吧,你想谈什么?”

这下反倒是黄瓜绿豆头人一时语塞:“呃,我是说,你就没有问题要问我吗?”

“没有哦。”

“我今天可是去报了个假案,而且……严格来说,我们处置那个东西完全是犯罪行为呀……”

在黄瓜绿豆头与超级秃头人相遇的那天,事情一开始并没有向更加糟糕的方向坠落下去。

实际上,当他们离开光环日本的办公室时,前台小姐还很有礼貌地一直把他们俩送到了电梯间。那间公司看起来和之前暴露出的扭曲和恐怖全然不同,就像一匹猛兽在露出獠牙之后,又恢复到毛茸茸笑眯眯的温顺面孔一般。

这种反差钩起了黄瓜绿豆头先生心里的火气。他默不作声地和超级秃头人一起搭电梯下了楼,一同走到了办公楼门口的那座喷泉前,这才停下脚步。

“刚才真的是多谢您了,我叫黄瓜绿豆头,是一名侦探,如果有用得着我的……”

超级秃头人的反应却很平淡:“我知道哦,我很早以前就认识你了。”

黄瓜绿豆头递出名片的手僵在了半空,他讪讪地把名片装回名片夹里。他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坦陈相告:“我好像也应该认识你,但是我实在记不清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超级秃头人很难得地流露出一丝寂寞的神情——在那之后,侦探先生再也没有从他脸上读到过这样的表情。也许就是这个无意间流露出的表情,让侦探觉得这位超级秃头人一定会帮助他,于是他自己主动将自己推下了深渊。

“我想要调查这间公司的事情,你能不能助我一臂之力呢?”

现在想来,黄瓜绿豆头自己都没法理解自己的逻辑。

如果说这间诡异的公司和他有什么关联的话,那就只可能是浅川太太的委托了。换而言之,对方如果谨慎到要连他也要一并灭口,那么只要揭发出浅川太太失踪一事的真相,也许就能把住对手的命门。

然而,这种一厢情愿的乐观是很容易害人丧命的,

其实侦探大概也能猜到,超级秃头人跟随侦探进行调查的原因,很可能只是因为他做出了最愚蠢的选择,这货只是想跟着看看热闹罢了。

到了9月15日这天的中午,黄瓜绿豆头曾经照顾过的一位后辈总算耐不住软磨硬泡,帮他刺探到了一些关于浅川一家失踪事件的情报。

情报和先前那两位到访的警官说的完全不一样,案件似乎并不是以经济调查为方向展开的,却和许多同类案件一起被统称为“某某集团失踪案”。

除此之外,他还了解到,相关的调查似乎已经进行了好几年了,由公安部外事第零课语焉不详的一个“集团失踪事件对策本部”领导,在经费和人员上享受着超乎常人的待遇。

那位后辈反复叮嘱黄瓜绿豆头不要乱传,自从河畔城袭击发生之后,警视厅内部忽然冒出了不少鬼鬼祟祟的小团伙,这个“集团失踪事件对策本部”想来也是其中之一,能不招惹还是不要招惹为好。

和这些云山雾罩一般的传言相比,浅川太太失踪前的动向相较起来还比较容易确定。她的最后一次露面,应该是在8月3日。

品川站的安保闭路电视系统记录下了她最后的身影,这位女士应该登上了当日11时30分发往大阪方向的一班新干线。情报中并未提及她最后的下落,不过据说当时调取的各车站监控视频还堆积在一间小房间里,甚至还没有归档到证物室去。

和这位女士同时失踪的还有她的女儿。这位美月小姐原本约定好了要参加暑期的社团活动,最后却一声不吭地失了约,家里也空无一人。有传言说,有一台监控摄像头拍到了她站在母亲身后,等待售票机吐出找零的样子。但是在其他镜头里,她却被过往的路人挡住了,“就像偶然出现在镜头里的怨灵一样”,最后当然也没有出现在站台上。

黄瓜绿豆头首先排除掉了最明显的线索,追踪浅川太太显然是毫无意义的。那两位刑事找到黄瓜绿豆头这里,本身就说明了他们在其他侦查方向上遭遇了挫折。

他最终还是决定去浅川家的公寓看看,说不定那里还遗留着一些肉眼无法观察到的痕迹。

于是就在那天下午,大约3点钟的时候,侦探带上了他新认识的老朋友,站在公寓楼下。

超级秃头人问他:“你记得是几零几么?”

黄瓜绿豆头没理会他。公寓大楼之间的内部道路上停着一辆酒红色的11座商务车,占掉了路面宽度的三分之一。后车厢的侧窗被糊了个严严实实的,就像一辆最为常见的电子监视车一样。他扫了一眼,总感觉车上挂着的品川地方牌照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是一种挺糟糕的预感,而且深究下去也毫无益处。侦探很快就转而寻求解决之道,他问了个手册里明令禁止的问题。

“超先生,你能帮忙吸引下注意力么。”

超级秃头人立刻兴奋起来:“当然可以。是要我闹出点动静还是闹大点动静,怎样都可以……”

黄瓜绿豆头好像记起了前世中一些令人不快的回忆,他重新翻阅起那本超级秃头人应对手册——让超级秃头人即兴发挥是极为危险的,最好在提议让他协助的同时,提出一套可实行、有新意,而且还富有趣味性的方案以供这位超人参考。

黄瓜绿豆头把他拽到修剪成球形的冬青后:“看到那辆车了没有?”

执行长期监视任务的车辆,内部总会装有大量录音录像设备,用来接收储存监听监视传感器发送来的数据。为了保持隐蔽,监视人员很少会在车内设置发电机,或者利用车辆发动机怠速带动车载发电机来给这些设备供电。一辆停在路边的车不应该发出太多的声音,所有设备能依靠的,只有安装在底盘里的蓄电池。

在换班的车辆的人员接手之前,这辆车从外面看起来和其他的商务车并不会什么不同。它一般会在一栋建筑的南面停上8个小时,然后转到建筑的另一面去。路人留意到它的时候,往往不会记得它在这一带停了多久。

而车辆的内部,则是一处冬冷夏热的逼仄地狱。车厢地板垫得很高,以容纳足够的蓄电池,这让车里的监视人员坐得很难受,就像被橡胶榔头敲进机器里的固定件一样,被卡得严严实实的。到了早秋的这个时候,他们尚且能分润到一些给电子器件降温用的冷气,只不过要忍受排气扇无休无止的噪音作为代价。

“看到那辆车了没有?”

然而并没有人回应。

侦探先生刚刚想到了一个精妙的计划:

他探头望了一眼,和记忆中马马虎虎的记忆做了个对比。那辆监视车应该正停在一处控制住宅区景观灯的配电箱旁边。对情报机关来说,这是一种很常见的做法。他们很少顾及民间人士的情绪,而且总能把不能见光的支出埋藏在机密中。但他们应该不至于对民间人士下毒手,也许让超级秃头人假装维修工和他们吵起来是个好办法。

黄瓜绿豆头猜想,大约有一半可能,这辆监视车没有另一辆备份车轮班,而车上的电池又不够把空调开到足够人道的温度。浅川一家的失踪案就算被归类进了某张颇受重视的名单,到了现在这个时候,破案的黄金时间也早已过去了,能用在案子上的资源也会变得非常有限。

制造一次小小的停电事故好像也不错。

他的思绪在这个位置打了个死结,侦探可能想到了拜托超先生准备、执行和撤离的全套计划,并细化到了第三种应急预案……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巨响把他脑子里所有复杂的思考吓得缩了回去。

黄瓜绿豆头转过眼睛,想确认一下超级秃头人的位置——他当然不在那了,问题是背景中好像还少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侦探的左眼对焦到了巨响的源头。那辆商务车副驾驶一侧的车门倒在地上,不知道是被撞还是被撕下来的。超级秃头人抱着脑袋躺在车前,隔了好久才翻了个身,整个人蜷得像条虾仁似的。

你这家伙是内马尔吗!

这是拿什么撞的啊,用脑袋撞的吗?

黄瓜绿豆头干脆把右眼转过来,在特定的眼间距下,重建了视野的景深。他看到一团色彩很熟悉的金属团在地上,和超级秃头人的姿势差不太多。他的一颗心脏少泵了一拍,整个世界一瞬间倒退回了单调的灰度层级。

“啊!我的诺斯特罗摩号!”

如果存在一种供机械观众收看的新闻节目,那么在报导这辆14款本田cb1100所遭遇的厄运时,画面上大概会打上一层厚厚的马赛克。

从黄瓜绿豆头的角度望过去,整个场景有那么点像是车上乘客突然开门导致的事故,只不过场面实在是太过惨烈了。车身框体已经完全扭曲了,把发动机和邮箱也挤了出来,心肝肠胃肺散落一地……

他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自己的心智正在分崩离析。生存管理员依然安坐于控制中心,舱室之间的通道里站满了等着看好戏的小小灵魂。他深吸了一口气,把意识中鸡零狗碎的心猿意马赶回各自的战位去,打电话报了个警。

我不会允许出现更多牺牲者了!安息吧,诺斯特罗摩号。黄瓜绿豆头擦了擦眼窝的边缘,绕过用来屏蔽马路和住宅区的景观植物,一路小跑着溜到了公寓楼的背后。

爬上六楼对黄瓜绿豆头来说并不困难,就像很早以前学过骑自行车一样,只会手生,却永远不会遗忘。

他三下两下就顺着外墙爬进了公寓的走廊。浅川家门口的名牌虽然已经被取下了,但其实并不难找到——这层楼只有一户人家门口装饰着明黄色的塑料带和封条。

警戒线和封条很好处理,这桩案子很快会冷下去,变成积年的存档,区区一张封条没人会在意的。侦探不想留下什么永久性的痕迹,还是老老实实掏出撬锁工具来,花了大约20分钟解开了锁。

在这20分钟里,楼下来了一辆巡逻车,超级秃头人痛苦地嚎了几嗓子,开始抽气,像是脑子受了什么内伤。前来查看情况的警察面对这种情况,颇有些手足无措,只能用尽全部心意站着喊“没事吧”和“坚持住”。

等救护车抵达的时候,黄瓜绿豆头已经解决了锁芯里的两根半高弹柱,拉开了浅川家的大门。

屋子里的少许灰尘混杂着一种特殊的气味,黄瓜绿豆头自己把它称为搜查味——进进出出搜查证据或是搬动陈设的警察们,总会把一些积年的旧尘土扬起来,又混进了一些荧光剂的气息,让封存中的现场形成了一种特有的氛围。

侦探掩上门,走到玄关的台阶前,忽然心念一动。一种疲劳感突然涌上了他的心头,那些按压不住的心猿意马又涌了出来,围绕着控制室的装甲竖井,开起了一场小小的火炬游行。

他转身坐在台阶上,就此失去了重新站起来,走向客厅的勇气。来源不明的情绪从底舱涌上来,而他的损管队却无动于衷。

涌上来的情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侦探清晰地察觉到,自己好像背负了太多的秘密,却已经错过了坦白的时机。

紧接着,侦探意识到他正在思考一件很具体的事情,但是缺少了许多用作参照的记忆。他要带着老婆和女儿逃亡,跑去一个缺失了具体信息的地方,那里是他童年回忆中想不起来的一部分,应该会是安全的。

他开始悔恨。一种无法挣脱的悔意像一条森蚺一样缠绕着他,一圈又一圈地开始收紧,直到骨头都被碾得嘎巴作响。来自外部的压力,开始压榨出更多的情绪,黄瓜绿豆头开始发出一些压抑着的细微声音,

“我回来了。”

他知道自己想说:我错了,我不应该去光环工作的。但是这两句话都不知从何而来,这不是他的情绪,但是侦探的振膜系统适配出了一种他曾经听过的人声,他的内分泌系统正在模拟对象的状态,从生物化学层面推测目标曾经做出的选择。这是一种高级猎食者的本能,而且正在全功率运作。

侦探脱下鞋子,盘起腿。他揉捏着足弓侧面虚幻的痛点,若有所思。这里又有一些细节的缺失,就像长长的演示文档中夹杂着的几张空白,上面写着“请在此处插入痛苦和决心”。

“啊啦,这不是侦探先生吗。”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黄瓜绿豆头根本不用转眼去看,他嗅到了浅川太太的气息。

随着袜子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声,那股气息挪近了两步:“我家的事,好像给您添麻烦了,真是非常抱歉。”

这后面一定还跟着一个但是。黄瓜绿豆头猜想,她也许只是一段焦虑情绪的具象化,加上了侦探自己的旖旎想象作为佐料。她不是真的,那个“但是”什么意义都没有,不要去听,不要多想。

“但是,请你听一下我的请求……”

她只是个地缚灵罢了。黄瓜绿豆头想到,有若实质的情绪仍然在他的舱室内蔓延,在过道上汇聚成一股激流。

“……我的女儿,她不应该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她什么都没做。”

不要听,豆头!不要听。

想一想你以前是怎么忽略那些声音的。

站起来,行动起来,不要去听。

“我把她埋在了那个地方。”

黄瓜绿豆头感觉到自己皱了皱眉头,这又是幻觉,他根本就没有过眉毛。他侧转过身,趴在地板上。眼柄一转,却被限制住了转动眼球的角度。

在他视野的边缘,一圈柔和的光勾勒出了浅川太太的形状。她好像正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地板。

“我不能连累到她。也不能把她留在那里。但要是没人知道,那孩子也太寂寞,太可怜了……我已经没有办法了,求求你,让她被发现吧。”

黄瓜绿豆头挣扎着想要开口,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这种挣扎让情况变得更糟,玄关后的走廊开始变得越来越长,而浅川太太的身影正从黄瓜绿豆头的视野中滑出去。

别走,把话说清楚!

侦探踩到了什么可以借力的东西,奋力一蹬,整个人朝前滑了大约一寸。这一寸无法弥补他和浅川太太直接正在拉开的距离,那团温柔的光晕退出了他的视野,停在一个他恰巧看不到的位置。

浅川太太的幽灵似乎没有注意到侦探的挣扎,她大约还蜷着,额头触到了地面。

“拜托了。你不是要钱吗?我有钱,都在那里。只要你找到她,都是你的……”

黄瓜绿豆头的心智终于支撑不住,开始了一场从外向内的崩塌。最后,他回落到惯常审视自己的视角中,身处于一间被各色屏幕和面板包围着的阴暗大厅里。

往常,应激反应带来的心智崩溃,会呈现出一种多焦点的恍惚叙事。在这样的叙事中,他仍存在着一种自我,但是在幻梦之中,自我总会被推动着,不由自主地经历起各种奇遇。就像一副既不依照透视原理,也不追求比例精确,只为表现某种气势的抽象绘画。

然而,这一次却稍有些不同。他开始听见许多自己的声音,好像隔着一层玻璃,嘈嘈切切的说话声被钝化成了难以分辨的嘤嘤嗡嗡。同样的说话声从来都没有这么具体过,这一次,侦探相信他只要认真去分辨,就能听出每一句话说的是什么。

于是他就听到了。

“同步率下降到0003%,行动停止。”

“情绪去实体化86%……97%,第二甲板恢复作业。”

“第三甲板恢复作业。”

“时间感同调,生存机制再启动……再启动失败。”

“这小子真没用,不等他了。把驾驶员踢下线,启用dummy系统。”

“明白,dummy系统启动程序开始。”

“a钥匙插入。”

“b钥匙插入。”

“听我口令,倒数3、2、1,拧!”

“拧了!”

“dummy系统启动,密码00000000。”

“dummy系统启动完成,刺激源接入。”

黄瓜绿豆头拍了拍面前的玻璃,这应该只是幻觉啊。这幻觉之中的每一个角色,每一样物品,都应该是他自身潜意识形成的隐喻。只是区区隐喻而已,凭什么能困住他?

“驾驶员心理图形异常。线交叉数突破临界值。”

“断开手动超越控制。”

“但是……”

“断开手动超越控制,这是命令。”

黄瓜绿豆头想要探出舌头,扎穿面前的屏障,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嘴已经被堵住了。侦探绝望地拍打起了面前的屏障,但他正变得越来越无力。

同样的幻境伴随着他,经历了无数次人生低谷,实际上已经变成了黄瓜绿豆头用以研究自身心理的工具。

他信任这套工具,依赖这套工具,从来没有预想过这种情况。这是他的梦境,他应该掌控一切,至少不应该被困在自己幻觉之中!

到底出了什么事?

侦探又拍了两下玻璃,从人群之中吸引到了一丝注意力。生存管理员终于走下了他的宝座,走到了黄瓜绿豆头的面前,在玻璃缸上投下了一道扭曲的阴影。

“你会明白的。”阴影先生说:“不要恨我。”

黄瓜绿豆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感觉到了模模糊糊的危险。他开始下沉,玻璃管外的景物越升越高,转眼就被地板盖住了。他还能听到一些控制室里的声音,但是却无法理解其中的意思。

“控制系统断开,dummy系统开始接手。”

……

“知觉反馈绿灯,误码率无异常。动一下左手试试。”

……

“物质交互正常。”

“建立呼吸了,同步率正在上升,1%。”

“19%。”

“超过24%了。驾驶员睁眼了。”

“dummy系统呢?”

“正在超越控制。”

睁眼了吗?

侦探睁开了眼睛,他发现自己还坐在玄关的台阶处,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侧着身,半躺着,用左手肘支撑着身体,就像一名匍匐着钻过铁丝网的掷弹兵。

浅川菜绪的鬼魂已经消失无踪了,随之而去的,还有房间里“有人生活过”的气味。这间3ldk大的公寓现在显得空空荡荡的,完全不像是承载过三个人生活的地方。

侦探想要撑着地面坐起来。在门口就遭遇了这么严重的反应,也许走进房间深处,还能找到更多的线索。

但是,侦探的身体并没有依照他意愿行动起来。他的小臂开始向外转动,直到整条手臂抻得笔直,而且还在继续用力,眼看就要转向一个他从没想到过的角度。

要折断了!

结果侦探的手臂很自然地换了个角度,连“咔吧”一声都没有,好像身上的外骨骼一开始就是这么设计的。

在侦探反应过来之前,他就已经像一匹大蜘蛛一样翻转过来,蹭蹭两下爬上了天花板,倒挂在上面。

他的眼柄缩回了眼窝里,视野局限到了正面大约170°。从另一个角度看,他就像是一匹凶兽,两眼放着红光。

其实那只是个光学把戏,他正在用眼球底部的蛛网状器官放射红外线,这些微弱的红外线在室内漫反射之后,又会被悬浮在眼球双密度晶状体中的感光阵列捕获,形成了两道偏转闪烁着的暗红色反光。

侦探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就像被困在这双眼睛后面的囚犯一样。他的身体在天花板上转了个身,开始往大门爬去。

难道不应该再往屋里走一些吗?

就这样出去的话,自己会失去控制吗?

侦探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蓄力,就像挂上了弦的弩机一样,埋伏在浅川家平平无奇的大门后。正门两侧用半透明的磨砂玻璃砖与墙体隔开,平时可以增强过道的采光,现在却变成了黄瓜绿豆头恐慌的来源。

他害怕某个熟悉的身影从玻璃砖后经过,也害怕无辜者推开门进来。倒不是说其他人被他伤害就无所谓了,侦探发现自己同样害怕自己的变化。他从没有故意伤害过别人,还没杀过人,万一发生那种事情……他想象过无数次自己应该怎么办,但这无数的想象都没有形成任何的结论。

他下半身的甲壳都张了开来,提前为强制散热做好了准备。他能听到自己的两颗心脏正在砰砰狂跳,手臂和腿上的肌肉正鼓胀起来。

他正在变成一只自己无法阻止的野兽。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有东西一晃而过。侦探想往后退,起居室里也许可以躲藏一下。但是他的身体更为诚实,在黄瓜绿豆头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扑了出去。

与此同时,一条毛茸茸的触肢捅开了门,正门的把手和锁芯就像手雷破片一样崩飞出来。

侦探发现自己正从浅川家的正门飞出去,清冷的风压过他身侧的气孔,从身后排出,隐约可以嗅到青草的气味。

他好像在空中转了个身,正看到一只巨大的虫子从那套住宅上扯下一面墙来。房门、砖块和磨砂玻璃在半空中就解了体,像一把沙子一样,落到下面去了。

黄瓜绿豆头这才意识到,他自己已经不在公寓大楼里了。天空蓝得发白,好像这是个永远没有黑夜的地方,下方遥远的地面上,则是一片翠得不自然的绿色。

“我又回到这地方来了?”侦探想起了稍早些时候,他在光环公司心惊胆颤的那一幕。这一次可没有超级秃头人来帮他了,现在他只有一具自己无法控制的身体。

那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他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一座陡峭的高山上,只要挪上一步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在那片绿色上摔个粉碎。但是浅川一家的公寓就在离他不远地方,夹在一只巨虫的前爪之间。而那只巨虫,又站在像是混凝土的平面上。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黄瓜绿豆头想抬起眼睛,看看周遭的环境。他的身体似乎也正有此意,很配合地探出了一些眼柄,赋予了他更宽广的视野。

他们向上望去。

一大片阴影正当头盖来,速度缓慢,却包含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威势。不知道为什么,黄瓜绿豆头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一副怪异的图景:一只长得有点像浅川太太的小飞虫,被一双巨手凌空拍扁了一部分,飘荡着落到地面上。她的翅膀不自然地支棱起来,像一座墓碑一样,立在她失去生命的躯体上。

然后,他想到了自己的命运。

009、巨物(下)

黄瓜绿豆头自从离开警视厅以后,已经有五六年时间没担心过自己的过敏反应了。让他时不时感到忧虑的,其实是那种无法控制自身命运,无法决定自己出身的无力感。

“在你这个年龄,这种情绪是很常见的。”超级秃头人又说了句怪话,然后飞快地转换了话题:“你被捞上来那年是几几年来着?85年?”

黄瓜绿豆头叹了口气:“83年。”

“啊,那就是我记错了。”

1983年,距离吉格尔发表那幅著名的《死灵iv》已经过去了7年,距离《异形》在日本上映也过了4年。到黄瓜绿豆头上到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他刚刚好赶上了异形系列的第三部上映,好像在家长之中引发过一场小小的骚动。

黄瓜绿豆头当然知道自己不是人类,但这不代表他愿意放弃融入人类社会的一切努力。他在潜意识里有这么一种认识,好像他的理智是用来保护他人,让他们免于被他自己原始而血腥的本能所伤害一样。而伴随着过敏症而来的无意识,可能正是黄瓜绿豆头想避免的。

黄瓜绿豆头想不起来自己做了什么,超级秃头人把他重新拼凑起来的时候,距离他的失踪已经过去了将近半年。

他对大半年前,9月15日那天的记忆,止于一段莫名其妙的梦。而就在他想要向超级秃头人复述那段梦境的时候,记忆中的许多细节又分崩离析,变成了无法描述的东西。

侦探叹了口气,在靠阳台的沙发上坐下来。他从桌上拿起那听冰啤酒,拨弄了两下拉环,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穿着一件密封的防护服。

“你突然提这个干嘛?”他把啤酒罐放回桌面上。

超级秃头人盯着电视机:“如果说,我是说如果啊。如果我有机会提前帮到你,帮你避开生活中遇到的许多痛苦的事情……比方说不太愉快的童年啊,无伤大雅的欺凌啊,失败的初恋啊,之类的事情。”

侦探转过些身子,好让防护服的透明面罩对着超级秃头人:“你接着说,我听着呢。”

超级秃头人一摊手,电视里当即传出一声惨叫,不过这时候没人会在意电视了。

“但是这一次我没有帮你。”超级秃头人说:“我可以,但是我没有。”

“那也没什么吧。”

黄瓜绿豆头自认为是一个很能理解别人的老好人,他确实能设身处地提前帮别人找好借口。有时候他想出来的借口实在是太过于完美了,以至于别人不知不觉就采用了他的说法。

“这也没什么吧,命运这种东西就是不可琢磨的呀。”

超级秃头人皱了皱眉头,他竖起一根食指:“不是这样的。比方说我有一台秘密的时间机器,可以一下子回到几十年前,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回到更久以前……但是,这台时间机器不能向未来移动。”

“等一下。是不能往现在的未来移动,还是说,回到过去以后不能往现在移动?”

“就是不能顺着方向移动,我如果回到过去,就只能慢慢活到现在,你明白吧。”

侦探想了想,这和他过去读过的关于时间机器的故事不太一样。某种程度上好像同样伤感,但却是一种他没有想明白的伤感。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侦探先开了口:

“所以说,如果你用了很多次时间机器,你就得重新经历很多次一模一样的事情?哦,不对,有蝴蝶效应来着……”

超级秃头人打断了他的话:“蝴蝶效应没那么明显,电影里比较夸张……先不管那些。我是说,可能就有这么一种情况:比方说,某一次我回到过去,帮了什么人什么忙,可能因此还成了朋友。但是如果我又要经历一遍同样的事情,我在道德上是不是有义务再同样帮他一次呢?”

“如果不麻烦的话……”

“难是不难,对我来说都是举手之劳的事情。”

这个问题里好像藏着陷阱,侦探思前想后,最后还是遵从自己的本心:“那还是应该帮这个忙,对吧。”

“那么,如果我要经历同样的事件一百次,五百次,甚至说十一万七千六百三十二……六百三十一次,我是不是应该帮他十一万七千六百三十一次?”

黄瓜绿豆头转念一想,自己的思路好像完全被带跑了。但是超级秃头人没有等他回应,他好像只是在发泄自己的情绪。

“我知道通过控制哪些变量,可以把我和任何一个人的全部交往导向‘第一次见面’时的走向,维持一种大差不差的关系。

我甚至还可以多下点力气,可以试错,可以观察和诱导。我可以让他一见到我就对我无比的信任,绝不会怀疑我的动机。我可以像驯狗一样训练他,控制他做出的差不多每一样选择。”

超级秃头人最后下了个结论:“这都不难。没有一样是难的。”

“但是这样的意义何在呢?”结论之后是个问题。

黄瓜绿豆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超级秃头人的这番话和他先前的猜想有些不谋而合的地方。

话又说回来,侦探发现自己好像又给带到坑里去了。

“等下!这完全是时光机的问题吧!所有的问题全是时光机的问题没错吧!所以说,如果你不用时光机的话,不就没事了吗?”

超级秃头人又皱了皱眉头,但是这次他没有提出任何反论。

他皱了皱眉头,拇指推着左摇杆转了一圈。电视屏幕里的小人随之动了起来,绕着一蓬奇形怪状的篝火小跑了一阵,最后坐在火堆旁。背影看起来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

黄瓜绿豆头不知道该怎么挽回气氛,只能放任尴尬滋生蔓延。他坐在沙发上看了几个小时小说,文字如同流水一般从脑子里漏了出去,最后连一点情节也没记住。

超级秃头人照旧盘着腿瘫在沙发上,把手柄捏得嘎巴作响。在侦探没注意到的时候,他好像已经打通了关,正从游戏的开头重新来过。

侦探忍耐了一个早晨,到了接近10点钟的时候,他忽然想起自己居然还有个约会,总算找到了一个脱身的理由。

“我出去一下,下午回来。”

他兴冲冲地跑到楼下的停车库,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摩托已经被超级秃头人毁了。

话说,明明是自己家,为什么是我逃出来啊?

在通过车站检票闸机的时候,黄瓜绿豆头忽然意识到自从被救回来以后,他好像也没有把超级秃头人当恩人看待……这种有些厚颜无耻而且理所当然的态度,反倒引发了他自己的一系列心理问题。

不对啊。怎么想都不对吧。

到约定的地方之前,黄瓜绿豆头一直都在琢磨着档子事情,再加上半夜时的那番对话,真是越想越怪。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啊?

正这么想着,黄瓜绿豆头忽然听到身旁的玻璃橱窗响了两声,转眼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正要错过约好的咖啡馆。

落地窗里面坐着一个瘦高的男人,短短的发茬之间夹了几点银白,看样子是没工夫去处理。

“前辈。”

和黄瓜绿豆头约好的正是大塚警视,他面前摆着一碟三片巧克力曲奇。这点嗜好和大学时代相比,倒是没有什么变化。

侦探点了一杯和他一样的咖啡,把服务生先打发到一边去。

“没事吧。”大塚压着嗓子问了一声:“看样子是没事,没事就好。你还是老样子嘛。”

这几年他说话的声音是越来越低,黄瓜绿豆头总觉得这和他烟酒不分家的习惯有点关系。此时乍一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不由担心起来。

“你要的东西,我拿来了。”警视从包里抽出了一只牛皮纸袋,放在桌面上。

侦探接过文件袋,刚想打开,手却被大塚抓住了:“傻瓜啊你!拿回去看。”

黄瓜绿豆头心有不甘地挣了一下,把文件袋塞进包里:“对了,那辆车呢?”

大塚警视松开手,语气有些诧异:“我不说你也知道的吧。我劝你还是……”

“我是真不知道啊。”

大塚警视从衬衫口袋里掏出烟盒,若有所思地抽出一根叼在嘴上。

“你的冰美式咖啡。先生,不好意思,这里是禁烟区哦。”

警视摘下叼着的香烟,丢到桌面上,双掌合十,只不过态度很不耐烦。待服务生一走远,他就转过头来:“你不知道?

侦探语焉不详地解释说:“怎么说呢,这几个月我是有点与世隔绝的感觉来着……”

“啊,你自己查一下吧,媒体上都登了。”警视想了想,又补充道:“好像叫‘外国间谍车祸事件’。”

黄瓜绿豆头不知不觉也压低了嗓音:“闹得很大?”

警视瞪了他一眼:“总店长差点辞职,上面很是下不来台。你说事有多大。”

临走之前,大塚警视好像又想起来了一件事。

“哦对了,我被左迁了。八月份动身。”

黄瓜绿豆头也有些“这天终于到了”的感觉,大塚前辈遭遇的排挤倒没有愈演愈烈,总是维持着相对稳定的压力。然而排挤本身就是官僚系统对付异物的自然反应,当然也遵循着一定的规程:先是排挤,接着就是排除,就像人体对付不识时务的花粉一样。

“去哪里?地方警署?”黄瓜绿豆头问他:“没理由把你发配到小岛警署去吧。”

“亚美利加。”警视眨了眨眼睛,很难得地流露出一丝顽皮:“asa的警务合作项目,去印第安纳波利斯。我很期待啊。”

说来也是,这家伙好像还是个赛车迷呢,从大学时代开始就是了,这点似乎也没变过。

“家里人呢?都要一起去吗?”

警视原本已经把公文包从落地窗的窗台上拿了下来,闻言居然流露出犹豫的神情来。他调整了一下重心:“不好说啊,孩子们忽然到国外上学感觉很怪吧,对吧?三年时间,不上不下的。”

“还是假期把他们接过去玩吧。”

“说的也是啊。”

警视提起包:“还有啊,那件事你就别深究了,碰不得的。”

“诶?等下,为什么啊?”

然而,警视已经绕到卡座背后去了:“不管你受了多少委屈,别管闲事。我回去了。”咖啡馆门口的门铃一响,他就这么伴随着几声“谢谢惠顾”走出门去了,全然不顾黄瓜绿豆头的满肚子问题。

侦探先生背着他那包要命的文件,在新宿街头又逛了几圈,最后吃了碗拉面就回去了。

他仍然没有找到生活的实在感,在他“失踪”的那些日子里,确实有过一段时间馋拉面馋得不行。但是这会儿真的解了馋之后,却并没有得到满足。

就像他和超级秃头人之间的关系一样,卡在一种说不上对,其实也没什么不对劲的尴尬状态。

侦探隐约记得自己确实是被“踩扁”或是“拍扁”了。他听到了自己外骨骼破碎的声音,一些粘粘糊糊的小东西从体内的散热缓冲包囊结构中漏了出来,顺着外骨骼的裂缝流出了体外。

他无法解释的那段记忆,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黄瓜绿豆头从残骸中挣扎着爬了出来,身上全是黏液。在他的面前是捎带些倒角,向上不断延伸的岩壁。这块岩壁灰扑扑的,投下了一大片阴影,挡掉了头顶的大半天空。

好在这块岩壁嶙峋的表面上,有的是踏脚的地方,倒不用担心失足落下去。而左右两边的弧度则显得有些危险,暴露出两边的蓝天来。

黄瓜绿豆头猜想,他可能就在记忆中那片阴影的边缘区域。他记得自己从浅川家的公寓里冲出来,落到了与现在非常相似的地形上。也许从天而降的重物没有砸中他,只是冲击造成的气浪把他从台地上掀了下去。

他往下望了望,较低处灰色的岩床上散落着一些甲壳的碎片,黏液淤积在低洼处,形成了一小滩一小滩翻着油光的液面。在那些粘液积成的小谭附近,还散布着一些身体零件。

石柱下面惨烈的场景,看上去就像是一处刚被收拾干净的坠机现场。黄瓜绿豆头压根没想弄明白那些东西的来源,他只想离得远远的。

而且,他还得爬上去呢。从浅川家的公寓里“逃脱”出来,可能是他所见过的最愚蠢的选择,最后果不其然,把他困在了这片绝地。返回那套公寓,搞不好还有机会回到自己熟悉的生活里。

黄瓜绿豆头往上爬了可能有好几个小时,他的身体还不至于疲倦,但是精神上已经超出了负荷。也许是昏迷带来的副作用,他隐约能察觉到,自己的情绪似乎变得比以前更加难以掌握。

他开始怀疑向上爬的意义:我真的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的吗?还正好卡在岩壁的倒角下面?

然而这种自我怀疑也失去了以前的力量,黄瓜绿豆头挂在浅灰色的岩壁上,只思考了短短几秒钟时间,就又继续开始攀登了。这种单调重复的行为,似乎变成了他维系自身理智的支撑点。

黄瓜绿豆头又往上爬了十来米,余光似乎扫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他转过眼睛一看,发现就在头上两三层楼高,向右偏出他攀爬路线十五六米远的地方,岩壁上似乎凹进去了一个方孔。除此之外,方孔边似乎还有些闪亮的金属色泽,像是包了一圈马口铁的边。

这到底又是个什么地方?

他想象这可能是一根巨大的岩柱,喀斯特地貌之类的由风化作用形成的高大石柱。但是现在看来,他面前的岩壁虽然表面足够粗糙,却并没有多少风化的痕迹。而在横向延伸的裂纹里,也缺少了一些夹杂的细碎沙尘,简直就像是有些年头的混凝土一般。

谁会在一片荒地上建起这样毫无意义的人工建筑?

而且这上面又有什么呢?很可能就是另一片荒地,那一套公寓,也许还有一只巨大苍蝇的尸体。也许把他震落下来的古怪冲击又会重现,也许下一次他的运气不会那么好。

这么一想,确实有些丧气。

黄瓜绿豆头知道自己正在攀爬的东西肯定不会是卡林塔,顶上绝对不会有一坨毛茸茸的仙人等他,把他从这一系列麻烦里拯救出来。他在爬上去之后,而且当然还得靠他自己来解决所有的问题。

他必须得继续往上攀爬。

无论是他想得明白的,还是全无头绪的问题,答案一定都会在石柱的上面等待着他。就算那上面只有一片同样的荒地也好……

说到荒地,黄瓜绿豆头又往下望了望。

荒……地?

一片浓稠的云雾刚好伴随着呼啸的狂风,正从他脚下流淌而过。

在那片云雾之下,是另一道陡坡。这道陡坡一路向下延伸,在最后的悬崖处,视线融入了一片刺目的翠绿之中。

他曾经从更远的地方望见过这番景象,当时他不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东西,而现在他不愿意相信。

黄瓜绿豆头顺着风起云涌的方向找寻过去,云雾正在稍远些的地方漫过隐藏在其下的硬物,就像潮水漫过礁石一样。

整片云用了几分钟时间,越过了被它所覆盖的东西。在下一片云到来之前,黄瓜绿豆头看到了之前那片嶙峋的荒原。

他看到了荒原侧面的窗口和阳台,有些房间还亮着灯,有几间房间的窗玻璃全碎了,凌冽的寒风把屋里挂着的窗帘掏了出来,像流干了血的肠子一样挂在洞口飘摇。

他看到了那片灰色石头构成的荒原,还有上面已经变得渺小了的碎片残骸。他望见了荒原下的建筑,像是在亚利桑那大峡谷里荒废了的主题酒店。

黄瓜绿豆头缩了缩脖子,想看清更大的全景。于是他看到了一座悬浮在空中移动的山头,山头的顶上,是荒原,侧面,则是拖着白色薄纱窗帘的房间。

接着,他终于把自己看到的所有东西结合在了一起,那座“山”下还有更多更多厚重的岩石。而将这些岩石之间并不明确的起伏缝隙联系在一起,用天然的阴影佐以一味想象力,他就看出了整座山一个局部的形态:那是一只手掌拇指的一个指节,而更远云更深处隐藏着的,似乎是弯曲的食指。

除了卷动流淌的云之外,那座山自己也在运动,在云潮云浪间拉出了无数回旋的涡流。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他才能说服自己的大脑相信,那是山自己在运动。

一阵寒风袭来,将包裹着那座手掌的云雾吹得稀薄了些。黄瓜绿豆头听到自己好像“哦”了一声,霎那间天地翻转,他一头朝着那片不自然的绿色栽了下去。

黄瓜绿豆头本应该启动自己的那套应急系统,减慢时间感,把脚扭过来当作手用挂住平面上的任何凸起。同时还应该调整全身的重心,尽量把自己贴在墙上,也许还能弹出舌头在岩壁上凿个窟窿用来固定膨胀螺栓和安全索。

这一次,他惯常用来保护自己的东西压根就没有响应。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松了手,这原本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

也许,他已经失去了与之对抗的勇气,他所面对的不只是一座山。

他很快就意识到,挣扎已经失去了意义,他也许应该抓紧时间,回顾一下自己寡淡无味的一生。

也许应该调整一下姿势,给自己留点体面。

不过体面又有什么用呢?

黄瓜绿豆头忽然想到了一件和下坠毫无关系的事情:各种文艺作品里经常提到的走马灯,是不是人类在危急时用来自保的某种机制呢?一种起不到什么作用,只是用来安抚灵魂的机制。

黄瓜绿豆头感觉自己很快就要死了,他的走马灯却还没有自动跳出来。

真是令人失望啊,难道不是地球人就没有原装走马灯吗?

他的下坠只持续了03秒,在这03秒里,那只巨掌似乎又驶远了一些。黄瓜绿豆头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他既像在岸上看一艘巨轮离港,又像在离港的航船上回望大陆。

错觉和下坠中的加速度结合在一起,让他头晕目眩,他已经开始怀念那件仅仅存在于想象中的控制室了。

从他所在的位置看起来,那速度当然称不上快,只是一旦目睹它运动时的景象,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开始担心,怎么才能把它停下来。

黄瓜绿豆头试图分辨出指节之后的手掌,从背景里找出手掌后的手腕。但是从他的角度望过去,线条根本没有组成他希望看到的东西。

是视野的边界限制了他对图像的感知,把完整的涵义分解成了难以理解的线条,甚至破坏了线条之间的联系。

这是一种新鲜而恐怖的体验。

“驾驶员!”

有人抓住了黄瓜绿豆头的腿,开始把他往上拽。黄瓜绿豆头没法拒绝,他只能表现出一些配合的态度来。

好在他离岩壁其实并不远,岩壁表面上也有些缝隙可以着手。他伸出手,抠住一条一指宽的裂缝,把自己拉近了岩壁,然后重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想看清抓住自己的人是谁。

有那么一瞬间,他可能期待过那是个光头。

“您没事吧?”在关键时刻拯救了一切的,是另一只虫子。和黄瓜绿豆头相似的长条状头颅,深色的碳纤维编织外骨骼,还有黄瓜绿豆头每天早上都能看见到的口器。

“没事吧。”

“谢天谢地。”黄瓜绿豆头找到了几个相对安全的落脚点,这才把重心回转到社交上。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自己的同类,他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没有见过自己的卵或是襁褓。

他的养父当然也没有为了救狗死在龙卷风里,活得像一条五厘米长的马达加斯加蟑螂一样滋润,这会儿大概正在澳门的什么地方玩得开心。不过在追溯家族历史的方面,他能提供的帮助,并不比在山巅堆石头的亡灵幻象强上多少。

实话说,就算在他能清醒地扮演父亲角色的那几年里,他也从没有提过小豆头的同族。甚至对他捕获黄瓜绿豆头的那天,也只有些朦朦胧胧的印象——这倒是情有可原,可以归咎到白令海峡醉人的海况和大约一升半暖身酒上。

就算他身上贴着亲身父母留下的便条,在巨浪和暴风之中,可能也没人能注意到吧。

抛却好莱坞塑造的似是而非的形象,这应该是黄瓜绿豆头三十多年来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同族。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问道:“不好意思,我以前见过你吗?”

那只虫子老乡异形略微张开了一点甲壳:“我们去年见过一面,您可能不记得了。在全舰例行损管演习上,我们在第一甲板红队3组。”

什么舰?

“什么演习?”

“损管演习。”

黄瓜绿豆头腾出一只手,挠了挠两眼之间的甲壳。不知道为什么,那里忽然又痒起来了:“什么舰?”

“黄瓜绿豆头号……你怎么了?”

黄瓜绿豆头的头从来没有这么疼过,如果说失恋后连续七天狂饮之后累积起来的宿醉相当于一个5,而和超级秃头人的对话相等于6的话,那么他现在正体验到的肯定是一对k。

“不好意思,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来着?”

黄瓜绿豆头的新恩人理所当然地应了一声,好像被人遗忘是件没什么大不了的小事一样。他开始用第三人称描述“黄瓜绿豆头”去年某一时刻的所思所想,听得人毛骨悚然,像是被跟踪狂盯上了。

“……然后‘黄瓜绿豆头号’想到,到了这个季节,就能看到80丹尼尔的连裤袜了呢。接着就是损管演习了,我们组是负责带您去舰桥的。您记得的,不是吗?”

黄瓜绿豆头大吃一惊,他胡乱比了个手势,总算止住了对方的陈述。

他知道对方在讲什么,甚至想起来了自己当时正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那是他不了了之的直肠镜检查。体检医师直到最后一刻才发现黄瓜绿豆头其实根本没有直肠,于是检查过程变成了一段让双方都很不适应的尬聊。黄瓜绿豆头似乎在过程中走了神,不经意间进入了“心智崩溃”的状态,做了几秒稀奇古怪的梦。

如果说这张光滑的异形脸有哪点眼熟,应该就是那时候的事情。

大概。

“你是那个路很熟的……”黄瓜绿豆头试探性地提醒自己。

对方的表情似乎因为低空擦过社交灾难而略微放松了一些:“对,因为我维护一甲班红区的通讯管线,还有红区的左臂路由……”他忽然意识到黄瓜绿豆头对细节的技术问题不感兴趣,中途截断了自己的滔滔不绝:“我叫巡线工331,您以前叫我‘那个谁’的。”

我有那么混账吗?黄瓜绿豆头扪心自问,可能自己在直肠检查之前是有那么一些混账。

“抱歉。我那时候……不在状态。”

331摇摇头:“没事啦。我们维护班的都很崇拜您的。”

谈到崇拜,可就有点太过严肃了。

黄瓜绿豆头连忙转移了话题:“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在这位331小哥露出疑惑的神情之前,黄瓜绿豆头赶紧补充道:“我记不清很多事情,完全懵了……”

331哦了一声:“大约90stp之前,生存管理员按照避险规则……几号来着,总之生存控制小组接管了全舰操作。

80stp之前,留守小组最后一次发送安全信号。生存管理员发出跳帮命令,于是我们就各自分散离舰,向预定集结点前进。”

他拍了拍粗糙的混凝土墙面:“放心。我们能抢到黄瓜绿豆头号,就能抢到这艘船。到时候,您就能驾驶一艘更大的船了!”

不,我不是因为想驾驶什么东西才来这里的。黄瓜绿豆头当即否认。不,我不是因为想来才来这里的!

“我不是因为……”

黄瓜绿豆头赶紧用另一个问题打断自己正要说出的蠢话:“呃,我是说,集结点在哪里?”

331抬起头,他瘦长的颅骨很清晰地指明了方向:“在上面,我们要爬到头上。它们的cic总在脑子里,不是吗?”

黄瓜绿豆头眨了眨眼:“它们?”

他想起了自己从“远处”望见的巨大人形,记起了他看似迟缓的动作。它们?

331的一只眼睛在眼窝里转了转:“它们,就像可怜的黄瓜绿豆头号一样的东西。比个体大,比世界小,在任何世界观下都能维持自己的形态——就是那种能容纳下我们的东西。”

“它总得有个名字吧,对吧。”

“是有个名字。”

331吭吭哧哧想了好久,黄瓜绿豆头几乎能听到他脑子里那些连杆和活塞的摩擦声了。他想了好一阵,最后好不容易挤出来一句不算回答的回答。

“一会儿我去问问陆战队的人吧,他们会知道的。”

他们俩开始继续向上攀登,岩壁开始变得更为粗糙。创作这座活动哥斯拉雕塑的家伙好像突然开始偷工减料,试图只用2*2的乐高3003号方块堆出个半球来。而那些被他用作素材的砖块,就是一间又一间堆叠在一起住宅。

黄瓜绿豆头跟在巡线工的身后,爬过了最艰难的一段倒角崖壁,又在无处着手,近乎于垂直的表面上爬了一阵,最后终于落在了半边破败的和室里。他跨过榻榻米上人形的深褐色污渍,攀上了一间小小的储物间,储物间里横着一张行军床,充斥着刺鼻的化学品气味。

“看,他们到过这里。”331指着储物间的墙壁,语气有些兴奋。

墙上好像用粉笔画着一个圈,被十字线分化成了四个象限,每个象限里头,都涂着一些歪七扭八的文字。看上去,这是某种军事符号,黄瓜绿豆头曾经在纪录片里看到过。但这种知识并没有带来什么好处,他根本看不明白,只是平白增添了一些紧张感。

331当然读得懂墙上的符号。他回望了黄瓜绿豆头一眼,喊道:“原来这里是胳膊肘!他们会在肩膀那等我们!”

从那间储物间开始,攀爬的过程变得稍微轻松了一些。向上的路径虽然依旧陡峭,但是至少不再有麻烦的倒角了。

黄瓜绿豆头相信自己踩过了一户人家客厅的地板,然后翻上阳台的晾衣架上了半边屋顶。

有几间房间看起来干净得不像话,就连落地窗的玻璃都是完好的。黄瓜绿豆头透过窗帘之间的缝隙望进去,餐桌上摆了一台电磁灶,看样子异变就发生在准备食材的时候。那时候屋里应该是有人的。

那么,人呢?

黄瓜绿豆头是为了追寻某个人的下落,才落到这番境地的。猛然想起这一茬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一些关键的驱动力,浅川一家的失踪事件已经淡化了下去,变成了“其他同事负责的工作”那类不咸不淡的事件。

黄瓜绿豆头想要咂摸出咸与淡之间的区别,但是巡线工331攀爬的节奏没有给他留下思考的空间。

这位维修工人迈出右脚,一点头,左脚跟上,右手时不时扶一下地面,接着又是右脚,点头,左脚,扶一把。无论环境怎么变化,他都保持着恒定的节奏,一种机械的,让人无法喘息的节奏。

坡度潜移默化地变化着,细微的变化累积起来,最后终于让攀登中的两人无法维持之前的间距。黄瓜绿豆头一直想寻找一个契机,从缠人的节奏里解脱出来,现在正是时候。

“看,那是飞船的残骸。”331忽然指着远处喊道。他停下了脚步,撑着腰仰起头。

这段长坡长得令人生理上开始感到不适,好像他可能仅仅因为慢慢转动脑袋,就会失去平衡向后翻倒下去一样。331所指的东西就悬在一个微妙的高度,黄瓜绿豆头不至于被吓到,但也不怎么好受。

不过,一旦跨过了心理上的障碍,事情就变得简单起来。不费多少劲,他就找到了331所指的东西。

那玩意看起来确实像是某种宇宙飞船的一部分:半截深色的锥体,大约一人多长,斜插在一片网球场的中央。

如果让黄瓜绿豆头自己乱猜的话,他会说这可能是套在火箭头上的尖尖的东西,具体是整流罩还是阿波罗11号式的返回舱他肯定答不上来。不过他也能猜到里面曾经装过什么东西,靠近地面地方敞开了一扇舱门,还有些黏糊糊的液体积在舱门口的下方。

“嗯那个好像……”

“那是黄瓜绿豆头号的跳帮牙,是舌头上的第二圈。”331好像看到了一个编号:“陆战队可能没走远。”

黄瓜绿豆头本应该在这个时候问问,什么是“跳帮牙”,这和他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不过就这一天而言,他已经吃进了太多没法消化的概念,他受够了。

他绕开了网球场被撞垮了的铁丝网,踩上一根灯柱跨了过去。

灯柱吱呀响了一声,然后弹起来,在倒塌的铁丝网之间搅出了一片哗啦啦的噪音。

“……能听到。”

“你刚说什么?”黄瓜绿豆头转过身,问他的旅伴。

“我说,轻点,它能听到。”

不,不是这句。

黄瓜绿豆头确定自己错过的不是这句:“不,再之前那句呢?”

“哦,那个……”331又重复了一遍他被噪音淹没的话:“我说,我想起来了。陆战队管叫它‘巨物’——一个老词,图书馆里那些顶老顶老的大部头书里才这么写,意思就是……”

就是‘王’,或者‘天然的统治者’。

黄瓜绿豆头的脑海中倏然闪过了一段支离破碎的记忆,他好像在什么纪录片节目里听见过这么一个词。他记得那些图像和声音,只是轻轻一触碰这些记忆,所有五彩缤纷的泡泡就啪地一下炸开来,变成了密密麻麻的碎末。

总是躲在画面后面,配合着着外国人的口型念出这个词的,好像是一位50岁上下的女性。她曾经在一期关于海豚的节目中出过镜,戴着黄瓜绿豆头颇为迷恋的半框眼睛。

每当黄瓜绿豆头为了排遣寂寞,开始一部又一部马拉松式地观赏纪录片的时候,这个声音总会在那里。她总借着不同的面貌出现,说着让黄瓜绿豆头安心的话,时不时地让他获得几秒钟熟悉的温暖。

他隐约记得这个温柔的声音曾经这么讲过:

“……的传说中,远在人类被神明解放之前几十个‘泽鲁伽’,‘巨物’们曾经统治着地上的世界,统帅着万物的精灵们,互相进行着永不停歇的战争。按照‘西洁别比人’的水晶历法,一个‘泽鲁伽’就相当于……”

伴随着这段话语,画面上出现的,好像是几块印加风格的浮雕。不,好像是埃及人的壁画,画面上描绘着风格怪异的,长着白色翅膀的蛇头螳螂。解说女士关于‘王’与‘统治者’的解说词,是不是在这里插入进来的呢?

黄瓜绿豆头还记得那面浮雕(或是壁画)上,还出现过一个和他一样脑袋长长的祭祀,颈部围着华丽的装饰,手中攥着祭刀和一团血肉,朝天空高高举起。

这短短几秒钟的画面,在黄瓜绿豆头的记忆中烙下了不深不浅的印记。为此他还专门去买了那套纪录片的dvd套装,想把那一帧镜头找出来,却始终没能成功,也许他从来就没有找到过。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此时,关于纪录片、啤酒和醺醺然横卧在沙发上的记忆,好像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怎么说呢,这个词就是‘很大很大的吓人玩意’,就是字面意思。”331解释说:“也就是说,如果你不怕它们,它们就只是‘很大很大的玩意’罢了。”

010、倒悬于深渊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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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处设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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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处设施”是这座地下站点的非正式名称,相较于它的众多掩护名称、档案代号或者用于误导内部审计用的组织构架,其实是一个非常恰当的名字。

了解这处设施的“相关人员”,当然能理解这一系列保密手段的必要性。

基金会很少把自己的设施布置在人口聚居区附近,除非他们需要就近获得补给、监视特定对象,又或者需要使用人类社会来实现收容。

然而在当前时间线中,“某处设施”被安置在一座度假胜地的正下方。隐藏在每日穿梭于酒店、商场和赌桌之间的游客脚下,只隔着几十米厚的岩石和混凝土。这处度假地又位于一座相对比较安全的城市周边,距离市区大约60公里。

恰当的距离感让“某处设施”既享受了补给的方便,又规避了许多大城市中特有的问题。

按照基金会的灾难情景应对手册上所提供的速查表,这座城市在大部分社会崩溃场景剧本中,大都能争取到72小时左右的缓冲期。在dod级烈性暴乱传染病社会崩溃场景中,一座近千万人口的大城市反而会像海绵一样吸走周边的全部潜在感染者。在灾难过去之后,通过收集城里储存的食物、燃料和生活用品,足够供养站点工作数周,直到增援抵达。

除此以外,“某处设施”对天文灾害场景和核末世场景也有一定的防护能力。它深埋于地下,只要不被热核武器连续直接命中,各个舱室建筑之间的悬挂机构都能够吸收爆轰波的冲击。换气和集水系统具有多重备份,一部分和地表的度假村相连,另一些则隐藏于山林之间,用预先埋设了爆破清障装置的假岩石掩盖着。

其他为了避免天灾、战争或者瘟疫而建设的设施,总归会考虑到自身的长远存续,以及内部收容单元的长期安全,因此选择地质条件更为稳定的地区。如果它们的命运就是毁灭,收容在其中的秘密也只会随着它们一起被埋葬。

而“某处设施”则不然。它的历史不超过五十年,在基金会的诸多地下设施中,可以称得上是非常年轻的。设施内部似乎也没有收容任何危险的异常物品,至少黄博士没有收到任何通知,也没有听说存在什么特殊的注意事项。它就像是一座被遗忘了的边陲小城,不甚舒适,但是足够安逸。

这座深埋于地下的迷你城市,甚至从来没有遭遇过什么危险。站点里最近一次拉响警报,还是抄录员中的激进分子占领食堂,要求改换口味的时候。

整个站点的运作既然不涉及任何危险物品,当然算是一个轻松安稳的去处。事实上,在事故事后简报会之后,早就有一位长老和黄博士解释过这番人事调动的原因:这是为了保护有价值的人员,避免可能导致站点负责人精神崩溃的风险。

按照当时的规划,黄福全应该会在这处站点工作四年,在履历上添上不过不失的领导岗位经历,直到另一道调令把他和这座避风港分开。

在秘鲁站的地质事故之后,黄博士经历了一段颇为无聊的日子。他被关在001站一间海员式的舱房里,写了足有几个月的报告。最糟糕的是,由于在行动中他接触了一名高密级的异常物件,这些报告的遣词用句就得斟酌再三。

面向管理层的报告是最为复杂的:他们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什么都能理解,只是很不耐烦。所以报告必须足够简洁,以节约管理层宝贵的时间,同时还得包含合理的上下文信息,同样也是为了节约管理层宝贵的时间。

而其他几份报告么,就得足够详尽,还要尽量摒除一些个人色彩。

他可不想太洋洋得意。见过一位稀有的物件,聊两句天,在基金会的历史上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不过有些小道消息——灌了一升半好啤酒之后的那种小道消息——会不经意提到,所有的长老们都曾经和自己遭遇的物件建立过某种“私人交情”,并且从中获得了不足为外人道的好处。

他们之间的对话自然会在报告中占据一定的篇幅,而且还会有其他在场人员的报告作为旁证。只不过,黄博士发现,他其实没有必要在报告里进行过于主观的判断,至少不用向其他同事炫耀对话有多么友好融洽。

黄福全似乎也从自己与物件的交往中获得了某种奇怪的东西——当时他并没有认识到那次遭遇带来的影响,也许是他对长老们的信任迷惑了他。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所谓升迁、休养,所谓“节约宝贵的高级人员”统统都只是托辞。被调到“某处设施”就是代价。

“黄博士。”有人隔着大厅喊了他一声,把黄福全从沉思之中惊醒过来。

“某处设施”的建筑主体深埋在地下,不过内部空间并不局促。和那些专为抵御天灾人祸的地下掩体不同,这座地下小城拥有自己的住宅区,一条商店街,两座全年无休的电影院,甚至还有一条卡丁车赛道。

黄福全现在正站在办公区正门处的小广场上。这座圆形的小广场很有些南欧风情,在局促的空间里用砖石铺出了花瓣状的花纹,一轮一轮地围绕着一座雕像底座式样的喷泉。

黄福全依稀记得在他刚调来的时候,那底座上曾经是有过一双大理石断足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彻底拆掉了。

这座小小的喷泉并不是单纯的装饰品,它的位置和造型都是精心设计的结果。和许多人想象的不同,办公区门口的小广场其实是由站点支援与维护部门的心理学小组负责的。

如果在下班以后不想去小酒吧面对自己的同事,也不想回到自己的居住舱面对自己的孤独,抄录员们也许会选择在这里坐一坐。

这座小花坛就应该能供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发一会儿呆,在鲜艳的色彩间看看水流,水滴和水池底部马赛克构成的毫无意义的图案。

在这座地下小城里,可能最难找到的就是一个人毫无意义独处的时间。每天面对的都是同样的面孔,同样的工作,用不了几周,甚至连闲谈的话题都会用尽。

黄博士心想,这也许就是整个站点面临的最大的问题:你永远没法一个人独处。每个拐角,每一道舱门后,可能都躲着一个认识你的人,而且会把你最不想做的工作推到你怀里。

喊住黄福全的女人,应该没有想过这个站点“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她顶着标志性的发髻,从小广场的另一边冲了过来,活像一条冲进海水浴场的大白鲨一样。

黄福全老远就认出了她,只是躲无可躲,只能硬着头皮打了招呼:“早上好。”

“早上好,博士。”她短暂停顿了一下,提醒道:“您读过报告了吗?”

黄福全停下脚步,眉头一皱:“什么时候的报告?”

他在脑内飞快地检索了一遍,终于记起了对方提及的事务,于是又迈开脚步朝办公区走去。

女人稍稍放慢了脚步,跟在黄博士身后:“第六抄录区进度又开始下降了,我们一开始怀疑是适配性问题,就像秘鲁事件发生时的记录一样,但是……”

黄博士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只是想把她打发走:“我明白。”

这位肖小姐对几个月前的黄博士来说,只是研究层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员,直到最近才变得好用起来,逐渐扮演起助手的角色。不过她毕竟没法隔空读到黄博士的烦恼,在这个很不凑巧的时机提起了一个很不方便的话题。

这时候,他们俩正要穿过办公区域的大堂,前往通向监控层的电梯。黄博士截住了肖小姐的话头,警惕地停下了脚步——好在他们正混在一群抄录员之间,离带拾音器的监控摄像头也足够远。

“别在这里说。”他压低了嗓音提醒助手。最近站点里的气氛有些变化,一些曾经可以随意讨论的话题,现在已经被划进禁区了。

赶着打卡上班的抄录员们,像一窝沙丁鱼一样漠然地绕开了他们。研究员和站点主管当然有随时随地停下来发神经的特权,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怎么了?”

黄博士梗着脖子望了一圈,好像在寻找什么。他看到的只是一张又一张麻木的面孔,有几个抄录员壮着胆子和他对视过一眼,又匆匆转开视线低着头走开了。

他似乎想通了什么:“这样,小肖,今天你跟我到底层去。”

“什么底层?是设备层吗?”

但是黄博士并没有回答,只是领着肖待定穿过了大厅,毫不在意地又驱散了一群刚刚排起队,准备通过闸机的抄录员。

黄博士的步伐很快,肖小姐发现自己时不时要小跑两步才跟得上,但是他们移动的目的地却很明确。

他们俩一前一后,走向了办公区大厅一个非常不起眼的角落。肖待定每天都会打这里经过,她知道那里总是站着几个保安,守卫着一扇电梯门。

但是她从没注意过那个角落。在她的印象中,人们总说如果做了“什么事”,就会被抓到那里去。在安保部门开始监控站点内部通讯之前,也有小道消息说那是一部通往秘密审讯室的电梯——只有骚乱分子、骚乱分子的同情者和同情者的潜在协助者,才会被请去那里。

两名戴着酒红色贝雷帽的保安见他们两人走近,迎上前来。

她有些不明白黄博士这是在做什么,难道抄录员们又在阴谋策划暴乱?这和她提交的报告有关系吗?

黄博士很随意地朝保安们挥了挥手,走向了电梯门:“她和我一起的。”

两名保安让过黄博士,像两扇合拢的铁门一样截住了女研究员。

“请出示您的身份卡。”

肖小姐叹了口气,站点里的保安油盐不进,她早就领教过了。她从实验袍的口袋里掏出一块塑封的卡片,交给面前的保安。

那名保安颧骨高耸,眼神隐藏在浓密的眉毛下。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卡片上的照片、身份识别码,又扫了一眼她的面孔,最后把卡片翻过来,一格又一格地检查起检疫记录来。

“好的,你可以过去了。肖研究员。”保安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把卡片还了回去:“你的下一次思想审查在后天。”

肖待定把卡片揣回口袋里,另一名小个子保安一直把手按在枪套上,皱着眉头盯着她。

“怎么?”

小个子保安好像被她吓了一跳:“没什么。”

站点的内勤保安总是这么过度紧张,好像他们每天面对的都是生死大劫一般。

实际上,自从这处设施建立以来,总共只爆发过一次大规模的暴动——一些抄录员占领了生活层的公共食堂,要求丰富食堂的的菜单,很快就被保安们镇压了下去。

在这边检查证件的时候,黄博士已经走进了电梯,输入了密码。待肖小姐一走进电梯,电梯门就从两边合拢加锁,把他们关在了一片尴尬的沉默中。

“你得理解,他们不知道我们在下面做什么。”黄博士终于开了口。

“当然。”肖待定扶了扶眼镜,她望了眼电梯的显示屏:“其实抄录部门也不明白我们在做什么。”

抄录部门当然不会明白,实际上,整个项目都建立在整个抄录系统的茫然无知上。有时候,黄博士也会联想到自己身上,他对整个项目也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也许他的无知也是实验的一部分。

抄录员的一天使极为简单而机械的,他们就像修建蜂巢的工蜂一样,被永无止境的任务禁锢在狭小的空间里。

每一个抄录区布置着660张办公桌,分成64个抄录小组、4个校验小组和一个部门管理小组。抄录部门的工作昼夜不停,每隔几分钟,就会有一辆小车推着厚厚的文稿进入抄录区,将原始材料送到每一名抄录员的案头。

而抄录员的工作,就是在一种合成拓扑扩展剂的作用下,理解这些原始材料,并将之一字一句转录为人类常用的语言。

抄录员要在书桌前枯坐十几个小时,使用一种特殊的墨水,将所有文稿抄录在72厘米长,22厘米宽的纸张上。页边距、行间距和每一行的字数,都没有明确的规定,但是每一页抄录稿都应该对应一页原始文档。

在“启动培训”的第一堂课上,大部分抄录员都没法理解这项要求,但是很快实际操作就会冲刷走一切疑虑。

其中有一些新手(大约占541%)在第一次抄录练习之后,会试图否认自己曾经写过纸上的文字。他们会否认自己经历的幻觉,否认当前的自我仍是“受污染前”的自我。这种强烈的否定倾向,最终导致这些可怜人自我认知的彻底瓦解。

而其余的抄录员们,则会选择接受这份工作,并且不断在抄录中完善自己的技巧,最终摈弃抄录件中一切由自我意识产生的词句。

不过就算如此,他们的抄录速度仍然是有限的。

早先,许多抄录员能达到每分钟五十单词的速度,用大约一小时十五分填满一卷纸。这时候他们就会把完成了的纸卷从桌子前面拖回来,卷成一卷,插进桌旁的篓子里。每集齐大约十卷,在办公桌之间巡视的推车小子就会把纸卷堆上小车,最终运到纸卷们应该待着的地方去。

这套机制一直运作得非常流畅。尽管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尽快完成抄录任务,各个抄录小组的组长们照样能够给他们的小团队施加足够的压力,申请必要的奖励。

但是从今年一季度的某个时刻开始,抄录员们就很难达到理想的书写速度了。各小组都开始申请更多的合成拓扑扩展注射剂。抄录员也开始抱怨,他们很难理解原始文档的意义,有些意象反复出现在幻觉之中,却无法被解读。

“如果要申请更多药剂,我也无能为力。”黄博士用指节敲了敲电梯里的扶手:“产能已经达到极限了。”

肖小姐又望了一眼电梯里的显示屏,他们刚刚下降到-37层,已经降到了整个抄录区的下方。电梯里的空气隐约变得湿热起来,隐藏在灯光面板后的风扇嗡嗡作响,它已经尽力了。

这是标准的官方辞令。肖小姐心知肚明,在黄博士到来之前,站点的管理层用的也是同样一套说辞来搪塞。她不可能指责黄博士在撒谎,只能迂回一下:

“同样的口服剂现在已经是tr0物资了,我们不必全由自己来生产。我的意思是说,可以通过基金会的采购系统……”

果然。

肖待定并不是第一个来纠缠黄博士的人。这不是第一次有人向黄博士提起,可能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他知道在地表上,最近有一种名为“新锡安疗法”的新型兴奋剂正在流通。同时,也一种原理相近的抗阿兹海默症药物,刚刚推进到临床一期试验。

有情报显示,街头流传的“nzt黄药片”可能来自于光环-巴赫曼制药:这家臭名昭著的医药公司曾经是光环集团的子公司之一,直到1992年一桩针对光环集团的反垄断诉讼案将之从集团中剥离了出来。

作为和解的条件之一,光环集团被迫在六个月内减持其在光环联合制药中的股份,这些股份最终为该公司的首席科学家托马斯-巴赫曼(和他的银行家朋友们)所收购。除了获准保留光环这个名字之外,光环-巴赫曼已经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他的私人王国。

对基金会来说,这位巴赫曼博士一直以来都是个麻烦。他不光有一脑子危险的奇思妙想,还有将之付诸实践的能力。他总是反复出现在基金会的雷达上,与各种各样招致“巨大灾难”的事件联系在一起。而基金会却拿他没有任何办法,因为巴赫曼和他的公司本身就是基金会所需要保护的现实之一。

自从他的青年时代开始,巴赫曼就一直醉心于某种利用兴奋剂和抑制剂,自下而上改造社会的理论。事实上,所谓“新锡安疗法”本身也是那套理论中的黑话,指的是人类智能发展的一个转折点,一剂治愈一切社会问题万灵药。

基金会从市场上采集到了一些样品,发现所谓新锡安疗法药剂,正是一种合成拓扑扩展药剂。这种药剂虽然作用机理与基金会正在使用的药剂不同,但是只要能够证明它是一种原生的技术进步,基金会内部的一些限制就可以随之解除。

实际上,自从nzt药物出现在市面上之后,基金会就下调了这类药物的技术隔离等级。也就是说,无论是利用基金会的掩护机构进行生产,还是使用基金会自己的资金,从市场上进行收购,都是完全可行的选项。

在黄博士批准之前(他可能永远都不会批准),抄录部门的中层管理们就已经做足了适应新药剂的准备。他们似乎将全部的希望,都押宝在增加药剂和人员供应上。他们早已经为此纠缠了黄博士好几周,当然同时还有很多私底下的小动作。

黄福全有些不甚其扰的苦闷。人员还好说,站点的人口数量离临界点还有一定距离,在增加抄录员的同时,补充一些内部安保的力量,还是应付得过来的。当然,处在他的位置上,增加安保从来都不是最佳的选择。

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增加抄录员的轮换速度,不过这又会增加岗前培训的压力。现在看来,这套做法似乎松开了束缚研究员们的缰绳。

前任主管k博士是平衡站点内部政治势力的好手。黄博士研读过前任主管留下来的笔记,在他离任之前,站点内部正处于一种脆弱的平衡之中。甚至抄录员们对k博士的看法也相当极端,有人把k博士视作绝对的裁决者,相信他最终一定会将抄录员们从绝望中解放出来。另一方面,也有人把他当作万恶之源,是他的权术手腕放任安保部门坐大,是一切不幸的原因。

黄福全自问,自己到底能不能接手,将这种脆弱的平衡维持下去?看样子,就连k博士自己也没有把握。但是与此同时,他没有趁手的工具,也没有自信去打破当下的僵局。

当然,药剂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摇摇头:“药剂的事情就算了。还有其他事么?”

“昨天,在你下班之后,博士,我们做了个实验。”肖小姐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滑动了两下,递到黄博士面前。

“这个‘我们’是谁?”黄博士接过手机,戴上眼镜。

“我手下的一个研究组。”

黄福全一时想说些诸如“记得不要影响到抄录量”之类的告诫,不过这样的告诫好像从来没有起过作用:“好吧,这是什么?

“我们……昨天接到了一批替换人员。”

黄福全顿时觉得脑袋一涨:“噢,你不会动了刚送到的那批新人吧……”

“别担心,我们只修改了其中一个区的培训课程,没有额外占用时间。”这倒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肖小姐见他没有进一步反对的意思,就继续介绍了起来:

“抱歉……呃,我们把所有新人分成了四组,大致按照短期培训的考核成绩均分。这张表格是根据旧档案进行测试的结果:增强型药剂,替代药剂,对照组a,对照组b。”

原来这就是他们这些天偷偷摸摸在做的事情,黄博士恍然大悟。抄录部门最近想要证明外购药剂同样有效,至少要能提供相似的刺激,用来替代“奖励用”的药剂。

不过这话不能明说——伦理委员会的老头子们随时可以叫停相关的研究,甚至暂停合成拓扑扩展药剂供应,直到生产部门提供一种“不会招致道德风险”的替代品。

黄福全一眼看完了手机屏幕上的表格,脑子里已经形成了成绩分布的图表。他翻到下一页,同样的图表出现在了手机屏幕上。

“我们使用同样的分组进行了三轮测试,每人抄录了18页。抄录速度是一致的,使用基金会药剂的抄录员可能用词更准确一些,不过由于用于评价的原抄本是在使用同样的药剂的情况下写出来的,所以基于原抄本的一致性评分并没有什么意义……”

黄福全很快往后翻了起来,于是肖小姐的讲解只能跟上他的速度。

“……所以替代药剂组在之后的测试中,使用了同组一致性评分。昨天我们使用了新的,还没有抄录过的文档进行了测试。”

她很快就发现黄博士已经翻到了实验结果那页,于是跳过了许多细节:“这是他们在抄录新文档时的表现。同样的新人,无论是使用老药剂的,还是使用替代品的,抄录速度都在下降,而且……”

而且他们的抄录速度总是以同样的速率下降,就像一首不断重放的旧情歌。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们一遍又一遍地看过同样的下降率。

这种效率下降与具体的词汇无关,通过词义词频分析得到的结果堪比一部百科全书。楼上的抄录员写着写着,忽然就开始偏离主题,陷入一种无法回忆无法描述的沉思之中。

这是一种全新的现象,各个抄录小组的组长只认为旧有的激励机制正在失效,或是抄录员正在产生耐药性。管理六个组的中间管理者,即组群管理小组,早就把申请扩大药剂生产的报告打了上来。

当合成拓扑扩展药剂刚刚注入人体,开始主动改造人脑,在神经元之间建立新的连接时,总会带来一种短暂而强烈的欣快感。抄录员往往会被安排在休息室的小隔间里,各自捱过这令人难堪的五分钟时间。

黄福全知道,楼上的小组长和组群管理员们都在有意识地利用这种欣快感,将之作为奖惩手段的一部分。在黄福全前来接管这个项目之前,这种手段一直处于被默许的状态。当然,为了更多的“激励”而提升药剂产量是不可能的,这会危害整个实验的完整性。

“小肖,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黄博士问了个全无关系的问题。这时候电梯正在通过地下66层的分段减压闸门,更换到轨距更大的旧轨道上。电梯的空调系统自此从空气循环管网上脱离,开始使用内部气瓶工作,嗡嗡作响的噪音一下子就消失无踪了。

“得有……十年了吧……”肖小姐答道。

黄博士也是一惊,他原以为这姑娘最多在这里工作了两三年,不超过项目人员的平均在岗时间中位数。

不过,在基金会这样的组织中,每个站点多少都有几个被文牍事故困住的倒霉鬼。这种人就算是死了,也会反反覆覆地重生在同一个岗位上,就像一颗被拧毛了的螺栓一样。

博士摘下眼镜,把手机递还给她:“你认为这个项目是为了什么目的而运行的?”

肖小姐回答得很快,也很精确:“我们在这里试图复原一种史前超自然现象,分析并理解它的运作原理。”

“超自然”是一种现代的命名法,就像为新上市的汽水注册商标一样,只用让它听起来够酷,同时不招惹特定权益团体就行。名称和实物之间,并不需要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黄博士想到了他在那座山庄旅馆里目睹的东西。先民雕刻在井壁上的纹饰和图案,和基金会在站点下面发现的东西,多少有些异曲同工的相似之处。在人类开始记录自己的所思所想之前,这些东西本身就是“自然”。

“这么说也对,”他皱了皱眉头:“不过这个‘复原’可能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样。你知道我们用来参照的东西只是诗歌、壁画和转了好几道手的民间童话,很多东西在殖民时代已经被破坏得不像样子了。”

“但是我们已经实现了一部分。”

“没错。”黄博士点点头。他想了想,该怎么尽可能委婉地隐藏自己的立场:“没错。但是实验的进度,最终是由长老们来判断的。”

电梯这时候停了下来,电梯门后传出了一阵气流钻过侧缝的嘶嘶声。电梯轿厢和外壳之间残留的空气,正泄露进外面的电梯井里。

从这里开始,电梯将降入一段环境隔离带。这是一段设置在电梯井内的简易气闸,曾经是用来平衡内外气压差的。气闸内总是保持着极低的气压,无论是从上面还是下面填补进气闸的空气,最终都会被抽干,重新补充回底下的深渊里。

气压的轻微变化让黄博士的耳膜有些不舒服。他稍微张开了点嘴,深呼吸了几下。

他借此机会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他对项目的理解,来源于前任站点主管移交的日志和笔记,再加上时不时的一两封电邮沟通。对项目最为了解的长老们,在简报会上只提了要求,却没做任何更具体的解释。

要破解现在他们所遭遇的困难,似乎只能从一个最简单的问题着手:基金会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对中层管理者,基金会给出的解释,是他们正在抄录一份来自于平行现实的关键资料。

这份资料来源于平行现实中的一位心灵感应能力者。由于他在清醒状态下可能会造成大范围的人格污染,该平行现实中的一个组织拘禁了这名超能力者,并将他置于一种深度麻醉状态下长期收容。

但是这种收容方式显然存在着潜在的突破风险:这名超能力者的心灵感应能力并不会被麻醉消除,反而在他断断续续的梦境中产生了一种不断循环增强的正反馈。

在官方口径中,这名超能力者的梦境在该平行现实不断扩展,最终不光感染了那个世界的所有人,甚至还影响到了本现实中的一台工作中的报纸印刷机,开始不断地印刷出他的所思所想。

基金会通过分析这些情报,最终找到了这名超能力者的身份,于1933年确认了他在当前现实中的对应,并且检查了他的骸骨,确认了死去的超能力者与其父母的亲缘关系。

在培训课程上,抄录员会被告知,他们只有一次将文稿原文转化为抄录件的机会。在每一次服药并阅读原件之后,抄录员会加入到原稿所描述的梦境中,从而理解其中的上下文关系。

而判读小组的工作则更为复杂,他们需要从海量的抄录件中,找出对当前现实有价值的情报。两种现实之间仅存在大约187天的时间差,而且大部分历史事实都高度相似,是一个极有价值的情报来源。

“不,那些东西我们都知道,那只是个掩护故事。”黄博士提示性地问道:“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觉得我们正在这里干什么?”

与抄录和判读部门不同的是,研究部门关注的并不是文稿的内容,而是在设施中工作的人。研究部门躲在抄录小组生活的阴影中,隐藏在闭路电视系统背后,通过心理咨询和匿名互助会掌握抄录员们变化的心理。

所有的观察都转化成了一份又一份报告,直抵站点的几位高级研究员的案头,同时抄送site-000的一位长老。

肖小姐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我认为我们正在将抄录员们变成一种超自然现象——至少在使用药剂的时候是这样。但我相信基金会正在试图控制这一现象的发展速度。考虑到主管们从来不肯提高药剂产量,我相信这一现象和药剂的使用量是直接相关的。”

她猜得很接近事实,或者说太接近了。黄博士只能板着脸,听她继续说下去。

“那么为什么我们不多招募几个小组,试试其他的药剂?您也看到了,在使用替代药剂之后,他们写出来的东西有些……微妙的不同。”

黄博士其实还没来得及看邮件的附件:“唔……”

“如果我们能把抄录小组拆分得更小——比方说30人一组——平行推进几项实验,这样就能用不同的药剂来测试不同的神话了……而且安全性也能得到保证,不至于一下子突破长老们担心的临界点。”她似乎有着和黄博士同样的顾虑,只不过年轻人更有勇气迈出第一步:“恕我直言,基金会花了太多力气在限制实验规模上,安保部门完全是个……”

她的话还没说完,电梯门就打开了。

门后的景象把她吓到了。那是一条纯白的走廊,散发出柔和的白光,宛如通往天国的员工通道。

从工程塑料面板下散发出来的柔光,隐藏住了整条走廊的所有边角。离开电梯走进这片洁白之中,有时候会产生一种脱离尘世无法返回的恐惧感。好在在整个站点中,需要克服这种恐惧感的人并不多。

这段走廊连接着电梯井,从岩壁上探出了十几米远。在走廊的尽头,立着一扇浅灰色的水密舱门。在那之外,本应该有一座减压室……这条走廊、减压室、码头,本应该用来接驳工作潜艇的。但是在环境意外改变之后,那些无用的部分就被拆除了,只剩下这条走廊。

博士走到门口,从裤兜里掏出一张便条。严格来说,把安全pin码记在纸上,其实也可以算是破坏安全规程,不过人总得给自己省点麻烦。

他找到了属于今天的密码,按照算式心算了一下,确认无误,这才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输入进去。肖小姐还站在走廊的另一头,提心吊胆地贴着合拢了的电梯门。

“过来吧。”黄福全回头朝他的助手招了招手,

铁门另一边打开了一扇圆形的观察窗,有个人影一闪而过,紧接着数字键盘旁的的通话器就响了起来。

“黄博士。你好啊。”

黄福全侧了侧身,从观察窗前让开了一些:“今天我带了个帮手来。”

肖小姐能察觉到门后的人正在观察她,于是停下了脚步,扶着墙壁站在通道的正中间。

门后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我要的东西,你带来了吗?”

肖小姐不由自主地盯着黄博士的裤子口袋:他今天照常穿着那条洗得发白,有些松松垮垮的牛仔裤,上身穿着一件卡其色的衬衫,袖子挽到小臂的一半高度。看不出他身上能藏下多少东西。

“如果我带了,你会把我从桥上甩下去吗?”黄博士问那看门人。

看门人似乎笑了一声:“那要看安全预案上是怎么写的。”他在门后按动了一个按钮,又或者拉动了一道拉杆,那扇厚重的铁门哐当哐当地朝走廊外打开了。

门后只有一片金属网格板焊成的小平台,平台的边缘搭着一道铁桥,没有用任何东西固定。那道铁桥就这么搭在平台上,随着洞穴里来源不明的狂风晃动着,吱吱嘎嘎地在地面上划来划去。

铁桥笔直延伸进漆黑的背景里。那片黑暗厚重得像帷幕一样,完美地掩盖着十五米开外的任何东西。从走廊里的灯光就像个迷了路的孩子一样,畏缩地蜷在铁门附近,一点忙都帮不上。

肖小姐走完了剩下的半截走廊,这才看到一个佝偻着的小老头正背着手,站在铁桥中间光与暗的分界线上。

“跟我来。”老头招了招手,转身往黑暗深处走去。

黄博士应了一声,转身绕到打开的铁门后去了。肖小姐紧跟上两步,走出了那条走廊,这才发现门外的平台上立着一间小亭子,就像收费停车场出口处的收费亭一样。

黄博士探了探身,从亭子里取出了两顶带灯的安全帽。他对着地面试了试顶灯的电源,这才把头盔递给肖小姐,示意她走在前面。

“如果你觉得太晃,可以扶着栏杆歇一会儿。”

在黑暗的笼罩之下,人在桥上所见的只有头灯照亮的一段,以及前人隐约的背影。灯光只展现出短短的一段铁桥,无论是歪斜还是扭曲,在这短短的一段中都很难察觉出来。

只不过在这片黑暗中,半规管体验到的晃动,在视觉中却缺乏足够的参照。两种知觉的错位,让人觉得自己迈出的每一步都踩得不够踏实,反而会让人产生一种同样错位的恐惧感,就好像重力根本不存在,随时会被头顶的黑暗吸走一样。

黄福全默默计算着自己走过的路程,到差不多走过铁桥的三分之二的时候,悬在深渊中心的东西总算隐约显露出了它的轮廓。他们发现头灯发射的光线正投射到什么东西上,让它从更深邃的黑暗中浮现出来。

黄博士不由自主地仰起了头。直到安全帽的系带开始勒脖子,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停下了脚步,双手紧紧揪着铁桥的扶手。

走在前面的看门人转过身来,别在他腰间工具带上的l形手电像暴风雨中的灯塔一样扫了一圈。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可以在这里等你一会儿,主管。”看门人说。

黄博士很快就恢复了过来:“没事,继续走吧。”

他们很快就走到了铁桥的尽头,绕过了固定铁桥的巨大螺栓,踏着跳板走上了另一处悬空的平台。

黄福全回忆起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那时候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把视线放到哪里。那座悬挂在深渊之上的建筑给他带来了太大压力。而往下望,透过菱形的金属网格凝视深渊也会带来相似的晕眩感。

看门人腰上别着的手电在地面上一晃一晃的,他稍一转身,就找到了电梯。

“这边,慢点走。”

从桥上走下来之后,那种重力颠倒,自己好像要被隐藏在黑暗中的东西卷走的恐惧,似乎正变得更为强烈。黄博士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的头灯在地面上投射出了一块黯淡的光斑,整片钢架平台似乎只有在灯光之中才是切实的。

肖小姐似乎也感受到了同样的恐惧,但她恢复得很快。当黄博士还愣在原地的时候,她就已经迈着颇为沉重的脚步,越过他朝看门人的方向走去了。

平视前方,跟着看门人走就好了。

黄博士舒了一口气,在迈出第一步之后,一切都会变得简单许多。

他知道前任主管k博士,其实一直在实验袍的口袋里装着一只明黄色的网球。也许对他来说,在扮演那个永远公正无私的铁面领袖之余,也需要一些私人化的慰藉。

黄博士有些恐惧地想着那只网球——网球被留在了主管办公室里,球面上的绒毛都被薅秃了几块。也许k博士只是喜欢球面上软软的绒毛……但他还给那只网球起了名字,甚至在笔记里反复提起过他和这个“吉米”之间的谈话,这就有些过了。

也许k博士下来的次数太多了。这片黑暗,这座铁桥,还有他们即将面对的东西,对心理健康只有负面的作用。

别往上望就行,跟着看门人,走进电梯就好了。

“这就是那些文档的来源吗?”肖小姐忽然停了下来,指了指从黑暗中隐约浮现出来的深沉的灰色。研究员们从来不相信那些关于印刷机的胡扯故事,不过他们也不知道文档是从地下的哪一层运上来的。

黄福全根本不想抬眼去看:“可以这么说。”

“所有那些卷宗到底是怎么运上去的?”每天被分配到各个抄录区的资料的总重平均都在五吨左右,随着班次轮换,昼夜不停。那么多纸张总不会是通过这座小桥,靠一个老头子运上去的。

在没有走进头上的那栋建筑之前,黄博士不想多作解释。他很含混地说到:“有一部货运电梯。我们的整个站点都是围绕那部电梯建设的。”

相较之下,他们要走进的电梯就小得可怜了。

出于安全考虑,黄福全走到电梯最里面,收了收肚子,好让肖小姐挤进来。看门人把电梯的铁闸门合上,拧动了电梯控制面板上的钥匙。

小小的铁笼子载着三个人,续续从金属平台上升起,平台转眼间就被深渊吞没了。在这片单调的空间中,笼子里的人只能听见电梯发出的各种响声。

在他们的头顶上,钢索正绕过限速器的飞轮,发出有规律的嗡嗡声。电梯的四个角上下各安装有一套限位轮,固定在绷紧了的钢索上,此刻正唧唧地尖叫着。除此之外还有些风声,带着丛林泥土的气息。

黄福全知道他的这名下属肯定有很多问题想问,只是被噪音压制住了。带她来这里,是不是有些冒险呢?

好在一分钟后,电梯终于停下了。他们从电梯里走出来,踏上了另一块被钢索悬挂在半空中的小平台。

看门人在这块平台上也布置了自己的安乐窝,一张白色的塑料椅——就像摆在游泳池旁,和同样的白色塑料圆桌配套的椅子——上面搭着一条红灰相间的条纹绒毯。

老头走到椅子旁,从绒毯下抽出了一块写字板,那上面夹着几页皱巴巴的纸,就像卫生巡查员用来记录罚款项目的那种写字板一样。

他一手夹着写字板和手电,飞快地扫了几眼纸张下端的文字,又抬眼望了望肖小姐的方向,翻过了这一页。

“现在和我一起默念。”老头清了清嗓子。

“好的,默念。”

“我们要做的事并不是为了修改这处设施的建筑结构,也不是为了改变其用途,或试图永久性地停留在此处。”

肖小姐很快就进入了角色,她很轻易地说服了自己:

“我们要做的事并不是为了修改这处设施的建筑结构,也不是为了改变其用途,或试图永久性地停留在此处。”

基金会的雇员们很清楚自我暗示的作用,毕竟自我暗示是高级培训学校一年级下半的主要课程。如果他们离开基金会,这些课程足以帮助他们成为最优秀的销售员、教主、演员和政客。

这种能力对基金会的探索行动来说,也是至关重要的。在基金会找到相当一部分异常物件中,有些特殊现象只能被满足特定条件的人观察到。有些条件极为苛刻,关系到观察者内心世界的构成。为了观测这类现象,前线人员必须能够随机应变地相信任何胡说八道的东西。

更有甚者,某些古代秘密结社使用的防护性模因触媒,往往只有在真正相信其教条的情况下,才会解除其致死性。有些古代教派的密室,仅仅向那些对教派极为忠诚,却丝毫不相信教义,同时在自身记忆中还曾经违反过教规的所谓“天选之人”敞开。这可不像对着一扇石门高喊“阿里巴巴”那么简单。

黄博士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也花了一些时间来说服自己。好在他受过培训,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算上备份,平台上只有三份的充气滑道。如果他用完了这三次机会,下一次还得由他自己拖着替换用的设备通过铁桥,绝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体验。

至于肖待定,黄博士不确定她能不能做到这点。早在他的前任k博士坐镇这处设施的时候,这位肖小姐好像就已经挂着高级研究员头衔,做着和现在一模一样的工作了。

然而看她的样子,她好像根本不知道站点下面还存在着这样一处遗迹……当然了,这也是因为站点里没有一份命令、规程、文档提到过这片悬空架设在黑暗中的钢架平台,就像在外面没人提到过“某处设施”一样。

迄今为止,知情的似乎只有站点的主管,而什么人能进到这里,则完全取决于看门人的喜好。

在黄博士的印象中,他的前任k博士不喜欢通过基金会的邮件系统,谈论和“下面”有关的事情。他倒是留下了一本专门的笔记,锁在主管居住舱的酒柜里面,上面记录了很多与“下面”相关的情报和思考。

在笔记里,他记录了自己第一次下到“下面”的情况。笔记中的前几十页只有些发泄式的感悟,有几页只有几个名字,几行潦草的笔记,仅此而已。直到k博士第一次从那片孤悬于深渊之上的平台返回之后,他才开始记叙他在下面见到的东西——不过笔记上没有注明日期,k博士也没想着把它当成日记,仅仅是用来整理他自己的思绪而已。

黄博士从笔记中记录的站点事故来推测,故事应该发生在2003年前后。算算时间,那应该是k博士刚刚完成交接,刚刚在站点里安顿下来时发生的事情。

有一天,k博士发现自己的书桌上多了一份“阅后即焚”的报告。这样的报告在站点中并不鲜见,一般来说,都是抄录员中的告密者在捕风捉影,只需要无视即可。

但是这份档案不一样。

翻开文件夹,两片浅蓝色的塑料之间只夹着一只信封。这封莫名其妙的信本应该直接被丢进粉碎机里,然而信封上的笔迹挽救了它的命运。

信封上写着:“为了真相,和我们共同的事业。”

k博士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前任主管的笔迹。在k博士前来接任之前,他的那位前任早就因为感染了某种颇为难缠的真菌,返回医疗条件更好的站点治疗去了。两人虽然从未碰过面,不过在最开始的几个月里,他们一直有书信来往。

打开信封,信笺上只草草写着一串代码。只要在“某处设施”里工作过一段时间,就能辨认出来,那是抄录件的存档号。

当黄福全读到这里的时候,也曾感受到过一丝来源不明的寒意。他同样也收到了这么一封来自k博士的电子邮件,没有说明,没有解释,只有一串代码。

不过他至少曾经和k博士在一个研讨会上见过面,还聊过几句。在收到那封邮件之后,他给k博士打了个电话,确认了他确实发过一封邮件的事情——他当然没有傻到在电话里提及存档编号的事情,只是确认了一下“抄录件存档编码系统有没有重构过”。

k博士应该理解了他的潜台词,告诉他:“如果你要查某个特别的编号,无论那个编号是什么时候登录的,都应该能查得到。”

和黄福全一样,k博士当然也去找到了那份抄录件。

你看,“某处设施”里每天都有无数的抄录件被分类存档,有一些纯粹是毫无意义的胡言乱语。判读小组将之小心地分类保存起来,按照这些呓语的主题编目,留待将来。

另一些则与现实相关,从文本格式来看,这些信息来自于平行现实中的新闻媒体。这类信息主要按照政治、经济、天文和气候变化归类,每天发送回site-000进行进一步验证。

来自未来的新闻一开始还能带来一些新鲜感,不过这种预言的魅力很快就消退了。对研究者们来说,他们接触过基金会记录中许许多多与“预言”相关的记录,“来自未来并不准确的新闻”当然算不上什么。

相较之下,他们甚至可以算是摊到了一桩苦活。文档的解译耗时耗力,在引入电子存档系统和光学字符识别之前,全流程抄录和判读要花上三四个月时间。而其他和预言相关的部门根本不用费这功夫,只需要坐着等一台打印机每隔几个月吐出一份关于世界末日的预言就行了。

现在,档案库里的资料越积越多,大量的预言拥塞在分类环节上。判读人员真正读到某条预言的时候,并不会比新闻记者真正得知消息早上多少。

说到那份抄录件,黄福全不知道k博士读到了什么——他自己看到的是一份格式非常标准的基金会文件。确切地说,是一份关于一处站点内部设施建设的审批文件。

这当然勾起了他的好奇心,因为文件上描述了一处位于站点地下的巨大洞穴。从涉及到的工程设备和建筑材料来看,这处巨大的洞穴里面居然存在需要“有人或无人操作的工程潜水器”以及“耐压耐腐蚀建筑材料”的环境。

这一份文件只是一系列冒险的开始。

在被勾起好奇心之后,黄博士充分地运用起了他的权限,顺藤摸瓜,找到了更多稀奇古怪的资料。

他读到过通过拖网清除一种巨藻科植物的可行性报告,读到了关于水球中暗流规律的观察记录。站点地下的建设和勘探工程可能一直持续到了1965年4月份的某个时刻,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参与建设的人员和设施最终都变成了一份损失统计清单上的“失踪”类目。

他读到了一名潜水员在安装固定钢索时,遭遇某种大型鱼类袭击的报告。但是报告的后文却遍寻不着,与之相关的,只有一份大号防鲨笼的设计图,以及一则暂停耐压服潜水的通知。

单从纸面上看,当年在站点地下开展的工程,规模绝不会小于“某处设施”的建设。他们现在生活和工作的这座地底小城,在最早的规划中,只不过是一系列围绕着“主升降机”和“维护通道”建设的辅助设施罢了。

差不多也就是那个时候,他隐约开始怀疑原始文档的来源了。

我们要做的事并不是为了修改这处设施的建筑结构,也不是为了改变其用途,或试图永久性地停留在此处。

黄福全默念了一遍,他们即将进入的那座建筑是个任性敏感的小公主,她会抹消一切针对她的修改,同时不断地改变周围的环境。就算地球被毁灭了,或是被变成了一条喷着彩虹的鲸鱼,这座建筑也不会随之发生任何变化。

黄博士没想过对那座建筑进行任何修改,他知道那是毫无意义的。至于变更它的用途——这座从洞穴顶部倒垂下来的建筑的用途至今仍是一个谜团,也许楼上的抄录员们正在恢复它应有的功能,或者是正在把他们自己变成这座建筑的一部分。

他当然也不会选择长期居住在那玩意里面。这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人愿意住在它里面。它就像是“某处设施”的翻版,只是更加死气沉沉,更加空洞。它就像是一座死去了的蜂巢,挂在一棵被闪电劈死的树上。

黄博士重新确认了一遍自己的想法,终于开口道:“好了,我们试试吧。”

看门人像往常一样启动了连接在滑梯上的气瓶,橘黄色的充气滑梯——看上去和民航客机使用的紧急逃生梯很相似,只是更长一些——从平台的边缘朝黑暗中延伸了下去,最后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一样拱了起来。

“这次你还要去里面的房间吗?”看门人问他。

“不用,我们只去主控室。”黄博士回答道。

看门人哼了一声:“那就是18公里。”

他转过身,绕到一排铁架子后面找了起来:“要待多久?”

“大约两个小时。”

“嗯。”老头子备好了索具,帮助他们两人穿戴上。索具的另一头绕过电梯旁的扶手,栓在一台锈迹斑斑的旧机器上,其余的绳索都盘在一片用白漆线框出的区域里。

黄博士帮着看门人把绳索盘好理顺,免得在抽走的过程中绊住什么人。老头像是累到了,他扶着腰,慢慢坐倒在塑料椅上。

“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黄博士很确定,今天他们只用去主控室看一眼,这花不了多少时间。

他隐隐能察觉出来,在所有研究员中,肖小姐的立场可能会和他比较相近。他们当然不是抄录员地下组织的同情者,但也不至于对周遭正在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

“听好了,不要松开你那一端的卡扣。如果绳子在走廊里被任何东西绊住了,原路返回,不要把绳子绷直……”

“不要松开卡扣,到时间我就会往回卷绳子。”看门人最后又警告了一遍。黄博士知道他不会管绳子那边有没有人,甚至不会留在原地看守卷扬机。

那栋隐藏在黑暗中的建筑里,正运行着某种近乎于疯狂的规则,至少疯狂的程度超出了基金会能够忍受的限度。

看门人反复提醒过他,千万要留意安全绳的状态。如果绳子在走廊里挂住什么东西绷直了,它就有可能被视同对建筑的修改。而绳子一旦断开,滞留在建筑内的人员就必须抓紧时间离开,稍有迟疑就可能会被抹消。

对黄博士来说,这倒是件好事。基金会从没在建筑内部铺成过哪怕一条电话线,更别提安装任何监控记录设备了。他们曾经投入过无数的人命和物资,到现在却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整个项目与巅峰时期相比,已经萎缩到了极限,只剩下了这么一个看门的老头子。

只要穿过下面的“卸货区”露天平台,走进建筑内部,他就会掉出站点的内部无线网络的掌握,彻底脱离安保部门的触手。

内勤保安和他们的秘密警察能做的不多:设置窃听器,检查往来信件,在那部电梯门口设置检查哨。今天他们知道肖待定也跟着下来,也许会把她请去审讯室。但他们决不可能对一名研究员“增强审讯”,也不可能把她扣留到第二天上班时间。

简单来说,地下的秘密只会留在这里——只要他们两人短时间内不沦落到解剖台上,没人能知道他们具体谈了什么。

当然,他也有可能看错了。也许今天临时起意的邀约缺乏缜密的计划,也许她是安保部门深谋远虑的一步。

他必须冒这个风险。

肖待定好像察觉到了黄博士的视线。这时候,她已经脱了鞋,坐在了充气滑梯上。显眼的荧光黄色就像是物质世界向黑暗递出的降表,就像是一个人人生中所见的最后的人工色彩。

她已经不记得被推向恐惧应该是一种什么感觉了。被推向恐惧的记忆虽然还存在,但是其中大部分的情感早已经失去了参照。

她只联想到了很早很早以前的一个清晨,有人把她推出了最后的安全区。她被出售,被打扮起来。最后又被肢解,经历了一系列失败的仪式,重新活了过来。。

肖小姐望着自己脚尖之间的黑暗,但深渊并没有回望过来。

下面的深渊大概已经死透了。

011、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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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线故事

作者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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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均听到那辆卡车在楼下停下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不是说因为他走错了某一步,才把自己陷于进退两难的境地。细想起来,其实他的第一步就彻底走错了。

当时他正在一个三岔路口,道路一头向西北延伸向雾墙,砖石铺就的路面营造了一种复古的休闲气息。李均来到这里的时候,刚刚好在一场短促而血腥的遭遇战之后。远远地就能看到一具尸体敞着喉咙躺在商店门口的台阶上,胳膊僵硬地抬在半空。

另一头斜斜指向东北方,道路的另一头应该有一座椭圆形的小公园。在疏散阶段,公园里曾经建立过一个收容站,后来又移交给了伏国紧急状态部,变成了维持市区宵禁的检查站。那座检查站没有维持多久,现在街口那有人用废弃的民用车辆堆了个街垒出来,已经说明了一切。

李均抬眼望向立在路口的建筑,它曾经有过辉煌的时代,像一柄劈开道路的巨斧一样立在那里。这栋建筑曾经是塔科夫城的标志性地标,是一个时代的印记。

在塔科夫城被解放的那天,它是整座城市唯一一座完好的建筑。虽然建筑外围的阵地已经全部丢失,但是建筑二楼仍被13名苏军士兵占领,一楼大厅里躺满了**的尸体。一开始,争夺这栋建筑的理由非常简单:它是这一带位置最好的炮兵观察哨,在顶楼架起炮队镜,就可以一直望到湖岸的码头。

但是随着战斗的进行,这栋大楼的战术意义很快就被淡忘了。它变成了一尊伫立于战场中心的神像,参战双方都将自己变成了祭品,争夺着神明的垂青。在战役的最后阶段,围绕着这栋建筑的是曾经构成了整座小城的瓦砾。

瓦砾之下,又是干涸的血泊、烂肉和碎骨。被填进这片屠场的预备队很快就被交织的火力分割成一个一个各自为战的单位,三三两两地在残垣断壁之间周旋。在所有的血与火之间,这栋大楼作为城市里最为完好的建筑,变成了战场上唯一的道标和目的地。

有那么一段时间,城里所有看得见大楼的步兵,都不由自主地在向它靠拢。很多苏军士兵还记得自己接到的任务:把弹药、粮食和水送进大楼,把伤员运出来。然而实际上,双方的士兵一旦冲进大楼,就没有从里面离开。大楼内最后的幸存者中,只有很少几个人记得自己是哪一天冲进大楼的,他们也不记得大楼最初的守军属于哪一支部队——实际上,最后的十三勇士全是后来冲进去的援军。也正因为这种令人胆寒的混乱,宣传部门有些草率地定下了塔科夫市的十三勇士这个名字。这座城市只是反攻浪潮中一块不起眼的礁石,浪头拍了它几下就没了过去。

在战争结束之后,大楼被重新改造回了上世纪20年代的模样。它曾经是为一家瑞典银行设计的,后来变成一家农机商店、一座小军营和屠场。儿现在,它是一座死去了的城市历史博物馆,肚肠里的东西早就被叼空了。

这栋建筑面朝岔路口较为狭窄的一面墙上,现在缺了个阴森森的大口,看上去像是有半栋建筑倾泄到了路口上,把一辆t-72m1埋在了下面。

看涂装上国徽的样子——伏施林尼传统的蝠翼三头怪鸟两头朝着东边,爪子握着一捆用桦树皮捆扎的长剑——就可以知道,这是伏国军队的车辆。坦克露在外面的半边炮塔上看不出被击中的痕迹,只有发动机舱附近有些燎痕。

李均看到这辆被放弃的坦克,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才从惶恐中挣脱出来。他停下了脚步,站在路口,怔怔地瞪着前方的两条道路。这时候他背上的汗都凉了,夜风正顺着战术背心内衬的边缘吹进来,激得他打了个哆嗦,人也清醒了过来。

他后退了几步,这些车辆都曾经暴露在中子流下,现在仍可能带有一定的放射性。但是他记得自己携带着一部剂量告警器,而且还有一张剂量检测卡贴在头盔的后面,好让其他队友远离他因为受到过量辐射开始发光的尸体。抗辐射药应该装在告警器旁边,一旦超过危险剂量,那些小药片应该能让他继续活动下去,抑制高剂量辐射造成的晕眩和水肿。

怎么没了?

他伸手探向胸挂侧面,那里本应该挂着他的无线电和剂量告警器。这两样东西必须装在相邻的口袋里,用一根硬邦邦的音频线连接,免得告警器在潜伏渗透的过程中哔哔叫起来。

李均记得那条线有多麻烦。这些东西大概是从预置武器库里弄出来的旧货,线缆外面包了一层又硬又僵的橡胶,弯折过60°之后,它就像登山索具上的金属环扣一样支在那里。李均记得自己担心过它会挂住什么东西,把音频线的插头扯出来。

现在伸手一摸,腰带右边只别着一台不明所以的机器,摸上去感觉不像是武器,只觉得坠得慌。

这不是他的装备!李均想到,这不是他的东西,对了……药!

李均往自己的左肩一抓,口袋里装着个硬硬的圆筒形盒子,就像是装处方药的橘黄色小药瓶。那是个药瓶,但绝不是他的药瓶。

他手忙脚乱地把药瓶从口袋里挖了出来,这肯定不是他的药盒。他用来装nzt药片的是像tic-tac口香糖一样的小盒子,他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把盒盖推开,倒出一粒药落在手掌中心的。

深呼吸,冷静,要冷静。

李均告诉自己,他的药效还没有过,至少还有12个小时。

除非他的记忆一开始就是错的——他没吃过药,还把药给搞丢了。他担心过自己在黑暗颠簸的车里容易把药弄撒,也许他的担心成真了。

也许他的病从来没好过,也不存在什么特效药。药只是错觉,是他希望有东西能治好病形成的错觉。

不,不……

那些记忆好像就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前,大部分的细节还留着烙印的余温。然而,怀疑的闸门一旦打开,那只兔子就蹦了出去,消失在了冬青围成的迷宫里。

“别追那只兔子。”有个声音提醒他。

这是人格分裂的前兆吗?李均知道自己不应该理会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声音,甚至不应该顺着不知所谓的比喻想象下去。

他上次服药是什么时候?

他记得自己在车上服过药,接着巴拿告诉他,机场的搬运工去休息了,他们得多等30分钟才能领到行李,然后他把护膝塞进登山包里,那种缝在裤子里的软护膝比廉价的运动用品好得多,但是他们没有时间等包裹送到了。他记得航班中途的无糖芬达和芝士鸡胸三明治,汽水寡淡无味,而三明治却又厚又黏,活像修补城墙墙缝用的填料。

他在途经拉布拉多上空的时候入睡,醒来时已经越过了大西洋,空乘正推着小车分发饮料。她问了一个和古怪的问题:“水,还是启发水,先生?”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那女人又问了一遍。“启发水”又算是个什么鬼名字?他选了水。

当时他还隐约记得梦境的一部分,他梦见一头雄性的非洲狮在沙丘之上行走,那头狮子漂亮得就像从米高梅的经典片头里走下来的一样。而现在,他又回想起了更多的细节。在梦境中,沙粒顺着沙丘的弧面滚滚而下,总有一半反射着金灿灿的阳光,而另一半则浸泡在自己投下的阴影里。这些滚动的沙粒,逐渐积累成了无法阻挡的浪潮。从那往后,他的记忆就失去了颜色和参照,梦境和现实就此难以分辨,他的思绪从行李领取处的传送带开始,断断续续地延伸到了那所大宅。

他的药呢?

那家联合安保公司曾经派了一个跑腿的小孩上门,拿走了他的整盒药。那人20来岁,穿了件橘红色缀有反光条的夹克,脸又窄又长,瞪着一双死鱼眼。偏偏就是这种人,能给人一种怪异的安心感,就好像他们身上并不存在人类的缺点,只是某种基础设施的一部分一样。

在这套基础设施的另一端,就是那所大宅了。

到了大宅之后,李均记得他和其他佣兵们一起吃了一顿简餐,然后被领到楼上自己的客房去休息。在十一个小时的旅途之后,作为一套精密而优雅的基础设施输出的结果,他的药盒放在棕褐色的毛毯中央,在床头灯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然后他下了楼,沿着夸张的旋转扶梯下了楼。扶手下沿隐藏着三重圆润的阶梯状浮雕,三重浮雕延伸成三重华丽的弧线,最后在扶手的末端翻卷起来。他沿着扶梯走啊走啊,下到了一间地下室,那就是他们筹备整个行动的地方——有人告诉他在1944年,这里曾被一小群阴谋家征用,是一起从未真正施行的政变的摇篮。这所大宅后来也很自然地转入了bnd的名下,直到两德合并苏联解体,情报局不再需要那么多的刑讯中心为止。

在那里他签了一份健康声明,领到了另一盒小药片。领队的眼镜男告诉他,那是救命的药,应该放在顺手的地方——最好和剂量告警器装在一起,说得好像那是抗辐射药片似的。

他回想起了健康声明上面的条款。在记忆中,他的眼睛动得太快了,很多文字一晃而过,拖成了一片模糊的虚影。

李均还记得几行文字,看上去既像德语又像克林贡文字,但他居然认得出来。那上面写着:本人声明知晓拓什么展什么兴奋剂的作用及副作用,知晓潜在的药物反应可能造成包括但不限于以下症状:头痛、晕眩、呕吐、皮疹、耳鸣、失聪、世界观认识偏差、消化道出血、溶血症、肺水肿、眼球萎缩、存在感丧失……

等下,这些副作用完全无所谓。倒带倒带,停!放大一点,看到没有,李均,那上面写着兴奋剂。

他那时候在想什么?现在重新审视自己的记忆,李均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些东西。

在一场可能让所有人一齐送掉性命的军事行动之前,真的有必要签下这样的声明吗?所谓救命药,不过是让人顾不得弄伤自己,从更高致死率的区域挪出去罢了。知不知晓副作用又如何?装得好像真有人会追究一样。

如果你上过一点历史课,就会记得人们上一次有组织地使用兴奋剂时的事情。长官会指示军医给那些承担最沉重勤务的小兵一些“解除疲劳”的药物,好让他们能够继续承担最为沉重的勤务,或者在死前制造足够大的破坏,或者一头撞进军舰的侧舷……

总而言之,无论是为了追求精力无穷的幻觉,还是借此来获得虚妄的勇气,没人会事先捅破这层窗户纸。有时候他甚至在怀疑,关于那所大宅的许多记忆是不是由他自己生造出来,再安插回记忆中去的。

李均在坦克前坐了下来,也许他很快会受到超过致死剂量的辐射,也许城里根本就没有辐射。他看过的那些幻灯片,那些多次叠加拍摄的军用级别的高清卫星照片,还有放射性标志物热力图,所有这些东西都真的存在过吗?

他回想起了自己问过的问题:他们到底是否需要穿戴防护服,有没有必要佩戴呼吸过滤器。毕竟没有人统计过那些流浪者的癌症发病率,而在外界的各种传说中——从cbs的版本到“独立”“非政府”“调查者”的版本——封锁区内的一切生物似乎都在经历痛苦,而且异常漫长的凋亡过程。

然而他不记得对方的回答了,从结果上来看,其他人(同样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存在)并没有选择防护服。诚然,披着一层厚重的橡胶,戴着过滤器,在刚刚开始回暖的天气里行动不怎么舒适。但是没人会为了一时的舒适而选择癌症的,除了事故发生后就已经衰变了的一些铯同位素,这座死城里还有许多更为危险的东西,足以在任何器官上照出癌变来——这可不是摘蛋就能解决的简单问题。

李均怀疑自己的记忆又出了岔子,他应该正和刚刚那群人:矮子巫师、愤怒黑人还有其他的那些不像军人的家伙们一起执行某种任务。只不过他中途发病了,忘掉了许多东西,又生造了许多回忆。

也许大宅里发生的事情只是一部电视剧的剧情,被他从记忆底层翻了上来,翻新补漆,变成了新记忆的一部分。

他转过手上的药瓶,药瓶一侧贴着一张贴纸。在天光下,贴纸上的黑体字纠结在一起,他只能凑到眼前去看。药瓶上贴着的名字既像德语又像精灵语,不过他认得出来,没错,前几个字母纠结在一起,看上去像是某种热带鸟类的学名,后几个字又应该挂在商店的橱窗里,和任何东西都很搭。

这就是那份文件上提过的药?

他的视线继续向下移动,s-c制药,一个位于弗莱堡的地址,下面印着一串标签上常见的提示:每12小时1片,安全剂量每公斤体重不超过60毫克,请遵医嘱,服用后感到不适请尽快就医……诸如此类。

他从药瓶里倒出一片黄色的小药片,药片中央雕着一柄火炬或是冰淇淋蛋筒,看上去和梦里的他自己的药片完全不一样。

事已至此,好像也没有其他选择了。李均知道自己正在自我怀疑的轨道上加速,现实看起来完全不像是现实,反而像是粗制滥造的室内喜剧。回头望向自己的来路,铺路砖和柏油道路之间,有一小段路面暴露出了下面的混凝土。眨眼间,混凝土被一滴轻飘飘的雨水击中,泛起了波澜。整个世界都开始晃动起来,好像他正躺在泳池的池底一样

不管这药是什么,他必须得试一试,至少不能这么干等着。

他吞下药片,开始等待通感和兴奋感的冲击。

李均咽了口口水。他所期待的冲击迟迟没有到来,药片只在舌头上留下了一道苦涩的痕迹。他伸手朝自己的左肩摸去,却没摸到饮水的软管,只能皱着面孔干咽了一下。药片好像咽下去了,但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粘在喉咙口上。

就在这个时候,青草从砖石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正跪在一艘即将沉没的破船上,而海水正从底舱涌上来。他能听到青草生长的声音,就像用钢锉刀刮擦头盖骨的内侧一样。

只一转眼,整条街道就被齐膝高的青草没过了。李均咳了两声,药片好像黏在了食道更深的地方。他捂着脖子,倒退着退到瓦砾铺成的长坡上面。

这他妈又是怎么回事?

他顺着街道望过去,这一片荧荧的绿草随着晨风轻轻低了低头。阴影的浪潮一浪又一浪地顺着巷子传向远方,在远处的路口绕过了汽车堆成的街垒,朝更远的地方涌去了。接着又是一浪。

“快回去吧。”李均好像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转过视线,却只看到一朵脆弱的小白花被风吹落下来,留下了一道转瞬即逝的光影。

李均很清楚自己正站在塔科夫市最老的一片街区,而且太阳正在云盖之外升起。他最后望了望远处的路口,按照塔科夫交通旅游地图上的记录,那几辆废车后面应该是一处椭圆形的小公园,中间有一座小丘,下面埋葬着许多无人认领的尸体。越过公园,再往东走大约三站路就是城里的核心商业区。

如果他的记忆可靠的话,那个方向上有一家用了太多大理石内饰的商场。航空侦察的记录显示那里面大约有五十到五十五名适龄男性,在事故发生之后,人力情报从其他渠道又了解到他们拥有重型武装——一辆老掉了牙的btr-70装甲车,可能是伏国紧急状态部在撤离中遗弃却没来得及销毁的东西——这意味着那个武装团伙有可能在白天活动。

在最初的计划中,整支小队预备卡着所有的时间节点,从城区正中直穿过去。正是因为考虑到这批行踪不明的匪徒,才改变了计划,选择贴着城区南部绕行。

在白雾出现之前,当时的各方参与者并没有把城里的流民当回事。从6000米高度望下去,那只不过是一些随时可以通过非接触打击抹掉的小黑点罢了。很多侦查资料根本就没有存档,只留有一些用于评估打击效果的短片。

要说实际上的危险性,好像没人拿得出确实的证据来。在那所大宅的地下室里,大部分佣兵都显得不怎么在乎一辆轻型装甲车辆。对他们来说,只要有趁手的武器装备,没什么困难是不能克服的。

但是联合安保希望他们能把随身携带的东西精简到极限,好腾出负重和空间,以搭载从目标区获取的资料。他们真正的雇主当然不会寄希望于在一次行动中收集到所有的资料,但这一次行动耗资不菲,他们总得带些东西回去。

好在他们所需要收集的资料,只有一个很宽泛的范围:探明光环实验室内的环境是否安全,如果可能,带一些硬盘出来,或者拆一台实验室或者行政区域里的电脑。其中包含的数据可以能提供些情报,为下一次行动做好准备,告诉下一批倒霉鬼该去哪里收集什么。

除此以外,还有一些备份撤离点需要验证。如果佣兵们没法按时返回,或者被困在了城市的另一边,他们就得按照列表上按照可信度排列的地址去尝试。

现在李均也吃不准了,走去城市西北角寻找离开的办法,曾经是他既定的目标。但是现在这个目标是否还有意义呢?

“也不能说没有意义。”他的影子答道。

李均觉得自己肯定是已经疯了,当然,比他发病的时候要好一些,至少现在他还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是手。最让他自己惊讶的是,他居然没有喊出声,没有拔出匕首,也没有直接转身逃跑。

他居然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在黯淡的天光下,那只是一小团边缘模糊的暗影,蜷缩在他的脚下。

“为什么?”他问自己的影子。这会儿他冷静得像条刚刚从刺身里逃出来的寄生虫,刚刚好维持在4摄氏度。

影子的边缘改变了形状,有那么一瞬间,李均感觉到影子正用手套背面刮擦下巴下面,因为他自己总是这么做。

“如果你选择了右边这条路,你会在那个路口,那辆双层巴士后面一点点的地方遇上那个女人。我的建议是:别听她的,她只是个屁都不懂的家庭主妇,而且你在这里还有工作要做。”

李均摇了摇头,他的影子没有什么变化。在这片瓦砾中看出暗淡阴影的变化,毕竟不算容易,凭感觉来说,那一小坨阴影好像已经彻底脱离了他的控制。

李均的影子谈性正浓:“当然,你也会选择北面。但是正北方没什么好的,你撑不到那边,什么海浪酒吧啊,本地黑帮啊……你没机会的。”

李均这就有点不乐意了:“拜托,我……”

在他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那个计划里,有这么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一种精神层面的润滑剂、便携式人际关系促进器、对魔鬼们来说等价于一磅不带血的人里脊。

那是预付款的一部分,大约一万美元。叠起来用保鲜膜包好之后,差不多有半个弹匣厚。在阿富汗的经验告诉李均,在身上装一些现金准没什么错。在最坏的情况下,也不过是弄丢了一些自己再也用不着的绿纸罢了。

他记得自己把那卷绿纸塞在了身上,应该是身上的某个地方。他检查过了装其他杂物的口袋,又摸了摸弹匣包。在下面一排最左边的口袋里,有什么东西哗啦响了一声。其他的口袋倒是好好的,被捷克产的半透明塑料弹匣撑得满满当当。

“你现在身上没有钱,钱在我这里。”影子说:“还有其他所有东西,应该都在我这边。我们翻转了,兄弟。”

影子往碎石坡上挪了几步:“别愣在这儿,我这边也不安全,换个地方。”

李均自己也发现自己位置不妙,只不过刚才他一直处于一种脱力的状态。现在,李均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恢复过来了,但是他的脑子还是一团浆糊,忙着纠缠一些其实全无所谓的问题。在他反应过来之前,那个自称是他影子的声音已经指引着他走上了乱石堆,冲进大楼墙壁上的缺口。

这里曾经是博物馆内部争夺最激烈的展厅,它曾经是胜利纪念厅,被布置成了它被苏军收复塔科夫时的样子。十三勇士的蜡像就守在楼梯旁,守在墙边,就像他们被困在了战斗结束前的那个瞬间一样。

不过现在这层楼里,只有一片4平方米的展区,用来描述“特殊历史时期的特殊历史事实”。他们保留了一些二楼重建之前的风貌,还拍摄了一些蜡像的照片挂在墙上,以期形成某种毫无意义的平衡。

相邻的另一块展区,则语焉不详地描述起了一名德国下士在“撤离时”和某个小孩的约定,苏军处决党卫军战俘的照片,一位“伏施林尼民族独立战士”在西伯利亚战俘营的所见所闻……除此以外,应该还有些同样以纪念伏施林尼独立为名的展区,只不过现在那些图片和文字早已被埋在残砖断瓦下了。

李均站在残存的展板前,抱着胳膊肘盯着那些供西方游客阅读的,参考过焦点小组反馈精心修饰而成的词句。补光灯在展板上映出了一圈反光,夜视仪的噪点和老照片上的历史的印痕叠加在一起,很难看出表情背后的真实情绪来。

“怎么了?”影子好像从大厅的更深处走了回来。李均能感觉到它,只不过在他的视野里,室内布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阴影。要找到一团能自由行动的影子,比在海里找一滴特定的水还难。他在想,自己在对面看来,是不是也是这么一团阴影呢?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对你来说是不是也很难看清。”

“没错。”影子说:“但是我找到了你的手电。在我看来,你是一团在灯光直射下也不会消失的阴影。想必我也是如此。”

李均皱了皱眉头,在夜视仪的红外补光灯下,那团影子边缘模糊,时不时躲进补光灯创造出的模糊色块里。这只是件小事,因为这层展厅里确实有很多需要抬腿迈过的障碍。好几块展板倒在地上,乱得像是一片缩比越野摩托车场地。

然而影子只让他往建筑更暗的深处走去。安装在天花板上的各种管路早已坍塌了下来,在大厅里编织出了一片又一片金属的蛛网,期间又点缀着大片大片真正的蛛网,随着李均行动间带起的风微微晃动。在夜视仪的视野里,大厅的深处仍然隐藏在浓重的黑暗之中,甚至距离都很难判断,只是偶尔会有些障碍物出现在补光灯的光圈中。

影子走得应该要比他顺利一些,李均总觉得影子一直走在他前面,时不时停下来等他。但是走近一看,那只是一团蜘蛛网的阴影罢了。

李均忽然又想起了那个没装满的弹匣袋,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口袋,袋口像其他弹匣袋一样,只挂着一条短短的伞绳。他轻轻解开袋口,伸手进去,捉到了塑料包装的一角。

他的影子好像从墙边回转来:“话说,你到底弄丢了多少东西?枪呢?”

李均听得出他在试探,于是干脆把东西从口袋里抽了出来,用自己的声音掩盖住了摩擦声:“呃,主要是武器,我被你那些朋友缴械了,然后把我放生到了这里。”

“那你现在手边有什么?”

“我还能有什么,他们就给我留了把刀!”

“好吧……”影子的声音飘忽不定:“好吧,我等会儿给你找点什么东西。”听起来就很敷衍。

他这种敷衍的态度,让李均想明白了一些更为复杂的问题。彻骨的寒意从脚底一路蔓延到头顶,把李均定在一片黑暗之中。

“我也已经变成了鬼了,对不对?就像……就像外面那些流浪汉一样。”

他的影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有点像医生当年做出诊断前的沉默。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他的影子恐怕也要察言观色,看看他能不能承受住最后的结果。

“如果当年你没能离开这里,那么事情可能就像你想的那样。”影子顿了顿,继续解释道:“对我们来说,你只是个传言,我也没想到真的能遇到你——已经很久没人能进到你所在的这一层了,至少有10年了。”

李均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炸开了。

像他这样的大兵,在不到一天之前,还花了大约十五分钟时间看自己手机上的相册,想弄明白自己到底建立过怎么样的一个家庭。那些呲牙咧嘴的大头照,陌生小孩在后院踢球的照片,他和所谓妻子在海滩上的一张合照……

在白天的转运时间里,他在副驾席上半梦半醒地错过了乌伏边境最好的一段高速公路,瞪着眼睛做了一些稀里糊涂的梦。他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正和其他人一起,在伏施林尼边检站的一间等待室里。他们一行人就坐在距离厕所门口不远的地方,懒懒散散地武器运输车抵达。

休息室里仅有的一台东芝彩电小得像个鞋盒一样,挂在距离他们最远的墙角,当时好像正转播着加了伏语字幕的bbc新闻节目。

李均记得自己那会儿正准备再补个踏实点的觉,为晚上的行动养精蓄锐,但他只眯了不到三十分钟,就被巴拿推醒了。有人告诉他印度尼西亚还是马来西亚……鬼知道什么破地方,好像发生了很糟糕的事情。在那鞋盒大的屏幕里,他只看到了几艘军舰,画面又转回了演播室里的秃头男人和一副地图——至今他还没搞懂到底是菲律宾还是马来西亚。

所有这些事情都发生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仔细想来,从那之后李均还没有睡着过。他还没有睡熟到听不到周围的响动,感受不到地面的震动,只要没经历过那种纯粹黑暗的睡眠,一切感知就是连贯的。除此之外,他的大脑还时不时把一些细节丢到纸篓里,有时候可能多丢了一些,事件与事件之间只留着简笔画成的草稿。换做平常人,这已经足够证明自己一直处在现实之中了。

现在他需要把那些细节捞回来。

“我到底哪里做错了?”李均站在一片黑暗之中,不知道在向谁发问。巧合的是,他现在站的位置曾经是政委立像所在的地方。

历史上,那位政委其实并没有活到大楼被解放的时候。但是在其他士兵的记忆中,政委一直陪着他们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在勇士们的强烈要求下,苏联宣传部门把他也算作了幸存的勇士之一,这才是“十三勇士”的由来。

在后来的那部伏施林尼电影制片厂出品的经典电影里,政委同志真正战斗到了最后。只是在卫生队收容伤员的时候,消失在了人群之中,只留给了观众一个背影。而且最后交代其他十二勇士事迹的字幕中也没有他,算是一种浪漫主义的暗示手法。

这套道理和八十年代末的伏施林尼人可说不通,作为“莫斯科官僚谎言”的一部分,政委立像早就在伏施林尼独立运动中被拖出去砸了个粉碎。其余的勇士们下场稍好些,现在可能还锁在博物馆的库房里。

李均的影子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也许在世界的另一面,用手电照着李均。

“我到底哪里做错了?”李均又问了一遍:“哦,你大概知道我的安排,我正准备……”

“我不知道。”影子打断了他:“你只是个传说……就我所知,在过去十年里只有几个asa的人能走这么远。说实话,我一开始都没想到能遇到你,但是我这边事情正变得很奇怪。”

这时候,李均发现他对“怪”的判断已经彻底失控了。正常情况下,如果有人这么胡扯八扯,他就应该开始反驳了。

而现在他根本不想进行比较。也许地上长出的那片青草,在杜氏诡异度量表上能拿个10分,那个女人的低语声呢?也许算个勉勉强强的3分,老套是主要的扣分点。

但是这个影子……这个影子它自己就该得个什么两百万分。它应该被放在什么异常事物处理教程的第一页上,用96磅黑体字写上:永远!不要!和自己的影子聊天!

影子自己说他遇到了奇怪的事情,李均本应该用鼻孔出气,发出点讽刺性的声音。只是现在这时候,一切讽刺似乎都显得异常苍白。

“你知道就在你过来之前,我在往哪里走吗?城市的西北角,那里有一家酒吧。”李均解释说:“我们有些人力情报说那是个安全区,可以从那里出去。如果我有武器,我不会做这个选择。”

“但是我找到你了。”他的影子靠近了一些:“历史上你选了这条路,而且你没能走出去。”

李均总感觉有哪里弄错了:“等一下,别,等一下。”

“你没走出去,有人拍到了你的照片,你没走出去。”影子重复了一遍。

“不不不,我做这个决定是因为我在这边,我遇到了你的人和这一系列稀奇古怪的事情。对不对?没走出去的那个我在你那边,和我的小队在一起。”李均很清楚自己从雾墙的混沌中离开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等下,我的小队呢?我的人呢?这次我变成了你,和你的人一起从雾里走了出来,所以你应该跟我的人在一起,对吧?”

“什么你的人?”

这家伙一定是在装傻。如果李均的记忆没有出错,他走进雾墙只比其他人晚了一点点,只差几步路而已。

影子的反应很快,也很讶异:“什么叫你的人?”

“我不是一个人来这里送死的,伙计,我不是一个人来的!我前面有一整队人,你怎么可能没见着?我搞不懂……你是不是从那个一头是厕所的走廊进来的?走廊里面是一家药店的后门,另一头直通一条该死的冬青巷子。”

和自己的影子聊天总有一种有力使不上的感觉,就像下盲棋一样。李均不知道在世界的另一面,那个影子现在正在想什么。阴影本身没法反映出情绪的变化,当它沉默的时候,它就像世界上其他所有的影子一样,可以躲在任何颜色够深的色块之中。

他很快就开始感到恐慌了,不只是为了他自己的命运,更像是意识到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什么东西。

“你个王八蛋,别跟我装傻!”

影子似乎也意识到了他的沉默带不来好的影响,至少没法扭转正在滑向互相怀疑的气氛。他咳嗽了一声,连李均的肺都被牵动了。

“不,我的意思是,噢,那是你的人。”影子说:“这么说你可能很难接受,但他们撒得满街都是,我没开玩笑,字面意义上,满街都是。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没出来,走吧。”

李均才不关心其他人,一两个小时之前,他明明还记得那些人、他们的名字和特长。然而一旦意识到他自己的处境,李均脑子里的某种新机制就开始工作了,就像一场几近疯狂的派对之后,清洁工开始把桌上的塑料杯、糖浆和牵丝的奶酪一齐抹进垃圾桶里一样,其他无关紧要的名字统统消失了。

除了其中一个名字。

“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将近2米高的大块头?很狂野的发型,很多脏辫扎了个武士头?”

影子似乎回忆了好一会儿:“没有。我到过现场,简直一塌糊涂。听我一句劝,别想了,不管怎么样,他们早就死了。”

李均很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夜视仪的绿光快把他的脑子烧穿了。

“什么叫切得太碎了?”

影子似乎和李均共享着同一座比喻仓库,甚至不用手舞足蹈加强表现力,李均也能理解他的影子在说什么,而且形容得正在点上。

影子:“你有没有试过从芒果上削果肉下来,结果切得一塌糊涂,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怎么把它按住?那条街就是案板。老兄,我不是什么csi,好吧?我不会在一堆碎肉里帮你把你朋友找出来。我们到底是接着走,还是在这里等你哭完?”

李均尽量不去想巴拿被切成一堆不规则的小丁的事情。巴拿是个好人,他承担了许多不该他承担的责任,如果他死在收获回报之前,李均由衷地为他感到难过。

也许影子说得对,现在他自己或多或少也算是个死人了。

“我还一直没问,你是准备往哪去?”

影子反问他:“你难道有什么好去处?”

“现在没有。”他们已经在黑暗中聊了有几分钟了,这让李均不安起来。他刚刚有些魂不守舍,在服药(或者是吵架)之后好了很多,他好一阵没有考虑自己的记忆是否真实这事了。但是随着神智的清醒,被群狼环伺的危机感又涌上了心头。

“好了,闭上嘴,继续往前走。”影子可能抬起手电照了照:“没多远了,你小心脚下。”

李均跟着影子的声音,绕过了一排倒塌的展柜,站在了一扇门前。门框周围留着一圈形状规则的焦痕,而门框上方比火灾现场要显得干净很多,似乎在很早以前经历了一次颇为专业的爆破。

他一低头,绕过一端抵着墙壁的通风管,进了门。稍一不留神,脚下踩到了一块什么东西,吱呀一声划开了十几厘米。

他差点没滑倒在地上,一手扶着湿漉漉的墙壁,才稳住了身形。低头一看,在阴暗缺乏光源的室内,就连夜视仪也无法分辨出地面上的细节。

门后的这片区域看起来像是博物馆的办公区,但是天花板上的吊顶全都落了下来,变成了地面上垃圾和杂物的一部分。吊顶内部安装的通风管道几乎变成了排水口,几条涓流从管道断裂的部分垂下来,淅淅沥沥地浇在地上,很快又顺着地板上的裂口渗了下去。

这栋大楼显然也已经饱受了摧残。墙壁上盖着一层不知道是苔是藓的东西,摸上去黏糊糊的。走廊两侧的小隔间里甚至已经长出了藤蔓,从办公桌上用来给电脑走线的圆孔里穿过,一路爬到了天花板上的几条裂缝旁边。

李均顺着墙壁摸索过去,果然在和脖颈相当的高度摸到了一串覆盖在藤蔓和苔藓下的弹孔。打过来的子弹着弹角度很浅,崩掉了几大块水泥。弹孔断断续续地向前延伸了几步,在走廊的中间戛然而止,像是一组精确的短点射。曾经有人依托着这条走廊抵抗过,但是他们显然没有抵抗很久。

李均又低头找了找,这回他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于是很容易就在一堆乱糟糟的线条里辨认出了两条弧线。

那是一支30发胶木弹匣,伊热夫斯克机械制造厂出品。许多对枪械不熟悉的人,也许会在报道本**的新闻照片里看到过这种弹匣,就是那支脏兮兮的aks-74u短突击步枪上安装的橘黄色弹匣。

李均捡起弹匣,用拇指推了推弹匣上镶着的子弹。子弹倒是很轻易地被卸了下来,但是托弹板却没有向上弹起——弹匣本身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是里面的弹簧已经锈得很厉害了。

看样子,这条走廊里的战斗发生在很久以前,在战斗结束之后,本地的拾荒者甚至没来打扫过战场——至少这些仍有少许价值的小物件仍然留在了原地。

不过现在这玩意一文不值,李均把它丢回了地上,又发出了湿哒哒的一声轻响。几滴水溅到了他的脸颊上,李均抬手擦了擦,这才重新注意到了手里的东西。

他又把那卷塑料包装的纸张举起来,放在夜视仪的视场和补光灯的光圈中。单调的绿色和视野中密密麻麻的噪点,抹平了许多细节,粗看上去,它就像一张较厚的旅游地图一样,叠得整整齐齐地塞在密封袋里。他把手里的东西翻了个面,包装上贴着好几条警示性质的贴纸,不管它是什么,至少应该比旅游地图重要得多。

李均很想把包装撕开来,不过现在显然不是一个好时机。

“你还在吗?”影子的声音从前面不远处传了过来。

李均把手里的纸卷了卷,又塞回了弹匣袋里。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李均不想让影子听到自己动他东西声音:“你在哪里?”

影子好像回过身,用手电照了照:“你又在哪里?走到拐角的地方右转过来。”

走廊的拐角比李均想象得要近一些,转过弯,走廊中央被垮下来的吊顶支撑架堵了半边。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偏过头侧着身挤过去,免得把宝贵的夜视仪碰坏了。在这一侧走廊的左手侧,看样子应该是洗手间的门,墙壁上没有被植物覆盖的部分,印着好几处漆黑的掌印。

他扶着墙壁,继续向前走去。走廊的尽头只有一扇虚掩着的门,门边夹着两支经典的橘黄色酚醛塑料弹匣。李均拔出匕首,尽可能快速地冲到门口,一脚踹开门冲了进去。

“你过来了吗?”影子问道。他好像正守在门后。李均人已经冲到了房间的正中,被影子从他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进来了进来了。”李均把手里的匕首插回鞘里,扣上扣子,这才有闲心留意房间里的陈设。外面走廊里的两间小值班室的布置,虽然显得有些怪异,但是整体上还算符合博物馆的气氛。但是这间房间看起来,却更像是某种临时的军事据点。

墙边堆着一摞板条箱,上面已经长了点奇形怪状的木耳。李均走过去望了一眼,虽然看不太清,不过他可以确定那是用来运输轻武器的箱子,里面还有用来固定枪械的简易支架。

影子好像很清楚房间里的布局:“过来,进门左手边第二间房间。”

“左手边的第二间房间”曾经是一间舒适的办公室,很适合在办公时间忙里偷闲。不过现在办公桌后的窗户整个都被卸了下来,那张很气派的四脚老书桌也翻倒在了地上,横躺在一个一人多宽的洞口旁边。

李均瞪着洞口看了好一会儿:“……为什么要从二楼开洞?”

“大概因为他们不想在一楼开洞,我猜的……我怎么知道?”影子也站在洞口。洞开的窗口外,偶尔会有几缕青草味的凉风吹进小巷里。外面已经亮了起来,虽然不会是个令人愉快的晴天,不过对城里的狙击手们来说已经足够了。

李均走近了些,探头往下望了望,洞口正下方只有些细碎的渣土,两侧看起来则是两三米高的档案架。

“下来吧,我这边是安全的。”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跳了下去。

清凉的晨风吹干了他额头上的汗渍。李均把夜视仪支架推上去,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他又一次追随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把自己陷入了危险之中。最为可怕的是,面对那么多无法解释的异常现象,他居然毫无察觉。

眼前的这个窟窿就是爱丽丝的兔子洞,下去很容易,说不定还会一段奇妙的冒险时光。

他应该问一问那下面有什么,也许影子会告诉他,下面只是一条通往防空洞的隧道,而那是他们在昼间横穿城市的唯一机会。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克格勃五局的一个情报站就驻扎在这里,通过几条秘密的电话线监听城里的几处敏感目标。

他们曾经收集了无数的录音带,成百上千小时的录音成卷成卷地堆放在这间密室的架子上,却没有发挥过任何的作用。因为这座小城一直都严格按照其设计目标,运行着一种极其平庸的生活,就连平庸的监听和监听报告也是其中之一。

所有的这些无用功终有一天塞满了密室的每一个角落,最后顺着地道运进了防空洞里,在两扇防爆门之间一个通风良好的路口被集中销毁。所有颠倒的日夜,无止境的忍耐,最终统统都被投入火中,付之一炬。

现在这一切都已经消逝在风中了,城里原来还留着一两个记得陈年往事的人,不过他们什么都不会说的。

没人能够回答李均的疑虑,也没人能在这时候提醒他。在这一瞬间,李均窥到的其实是隐藏在故事背后的设定,无论是真正被采用的,还是最终被放弃的。这是药物带来的好处之一,只不过他还没有办法消化所有的信息。

这个时候,李均能够理解的是一声从窗外传来的刹车声。车停得很随意,可能就横在马路中央,发动机没有熄火,一直吨吨吨吨地响着。

听脚步声,从车上下来了三四个带枪的人,武器——很有可能是ak——用枪带背在背后。那些伏施林尼口音在楼下高声谈笑,拖动起小巷里倒卧的尸体。

收尸人来了。这些家伙和其他流浪汉相比,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只不过他们会负担起一些额外的工作,把死在城里的家伙收集起来,运到北郊的动物园附近埋掉。其他的拾荒者帮派为了自己的健康着想,很早以前就开始允许这些殡葬业者白天在城里活动了。

他们和其他流浪汉并没有多少区别,在收尸的同时,并不会介意自己再创造几具尸体出来。

有两个家伙在拖完第一具尸体之后,嘿哟一声把货物甩上了车斗,又回到巷子里,点了烟,站在窗下聊天。李均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僵在洞口旁一动都不敢动。

“你到底来不来?我可没有一整天时间等你!”影子的声音朦朦胧胧的。

李均皱了皱眉,难道影子那边没有人来?

他记得另一条街上还躺着一具尸体,那个脖子被打烂了的家伙。下面那些家伙没道理会错过他,说不定他们只是在这里偷会儿懒,过一会儿再去收拾。

李均决定在这里多等一会儿,然后原路返回。捡走两具尸体用不了多少时间,抽烟聊天也没那么有趣,那些人顶多再待上十五、二十分钟。

但是收尸匠的工头可不这么想。没过一支烟的时间,楼下的对讲机响了一声,紧接着是一些语速远比伏语简易教材快的对话,夹杂着许多黑帮俚语。

李均只听懂了一两个单词,他们提到了“狙击手”,提到了“建筑”。他还没听明白,楼下的人已经行动了起来:踩灭烟头,拉动枪栓,抱怨老天不公。

是因为发现了狙击手?

李均还没来得及高兴,又听到了一阵踩在铁皮上的脚步声,而且还很近,近到令人寒毛直竖。他顾不得暴露自己的存在,绕过地上的窟窿,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窗边,贴着墙壁侧身望出去。

一道锈迹斑斑的消防楼梯就架在窗外不远处,就在隔壁大办公室的外墙上。那两条划水的杂鱼已经放轻了脚步,但是他们的重量做不得假,每走上一级台阶,整座楼梯都会发出一些细微的晃动声,就像从垂死的老人肺里挤出来的风声一样。

“你是死在上面了吗?”影子又瓮声瓮气地喊了一声。

时间不多了,要迟到了,当年兔子也是这么催促那小姑娘的。李均想到,想想跳进兔子洞的后果吧,一场政变,后面也许紧跟着一场血腥的总清算。只不过儿童不宜的部分不会出现在故事里,只有在很久以后午夜梦回的时候,才会和国际新闻结合起来。

杂鱼们开始猛踹隔壁的隔壁的一扇门,回音在水泥墙壁之间隆隆作响。从木板的断裂声判断,那扇门撑不了多久。

更要命的是,有人在外面的大厅里撞上了什么东西。他大概能猜到,只靠手电筒的照明,在黑暗中是很容易忽略悬在半空的支架和管道的。。

就在这个时候,李均终于意识到是他自己将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能责怪的也只有他自己而已。

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世界,跳进了洞里。

012、失控

#

兔子洞

兔子时间: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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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李均意料的是,博物馆底下的地下室通过一种颇为古怪的方式连接着附近的公共防空洞。

那座地下室曾经是为一家银行的金库设计的,安装了四面厚重的混凝土墙壁和一面内衬钢板的顶盖。不过作为金库而言,它从来没有真正安装过一扇防盗闸门。这座建筑在真正启用之前就被征用,一些部分被人从图纸上删除,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连接通道就开在监听室旁边,避开了金库周边最为坚固的部分。地道里积了不少水,但是支架看起来状态不错,地道内部的墙壁和天花板看起来也足够完好。这条地道越走越窄,最后在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狭缝前戛然而止。

那道狭小的入口两侧布满了各种各样的管道,李均花了好些功夫才挤过去,在影子的指点下踢开了盖子。出来之后才知道,原来地道的出口正藏在水泵房的墙壁里,看上去只是一块普通的钢板,边缘还有做得惟妙惟肖的假焊缝。

他试着把那块盖板装回去。盖板后面只不过是用弹簧卡扣固定的三段燕尾槽而已,但是正面却无处着手,整块钢板又滑又沉,最后只能作罢。

防空洞的其他部分也没好到哪里去,地面上积了层薄薄的积水,时不时还有老鼠“啪沙啪沙”地踩着水塘窜来窜去,看不出有人在其中生活的痕迹。这些老防空洞的渗水问题实在太过严重,就算在灾难发生之前,也不会有人愿意在里面长住。

这让李均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在穿过这座气味难闻的掩体之后,影子领着他走到了狗洞前。

李均朝里面望了一眼:“你确定?”

影子好像也有点惊讶,不过他很快就开始催促李均:“有气流,走吧。小心支架。”

实际上“狗洞”的味道远比想象中要难闻些,好在有些微弱的气流从洞穴的另一头一阵一阵地涌过来。洞顶挂着两条破破烂烂的15厘米塑胶管,接口处缠着一圈又一圈管道胶布,但是早就没有鼓风机往里送风了,像条死去的森蚺一样挂在支架上。李均又是走又是爬,好不容易才挣扎过了几十米,坡度忽然一变,头下脚上地顺着管道一路往下滑去。他用胳膊肘抵着墙壁,终于在隧道中间的一段缓坡停了下来,浸泡在了浓稠得如有实质的气味之中。

隧道的后半段相对来说稍好一些,味道同样难闻,但是至少喘得过气来。隧道自此变成了微微倾斜向上的斜坡,然而洞顶又不够高,没法直起身来,逼得他手足并用往上攀爬。坡道上铺满了一种粘性的稀泥,抬手的时候,居然能牵出丝来。

这看起来真的不妙,李均虽然闻不出味道来,但这看起来可真不妙啊。

他爬了可能有半个小时,从长长的斜坡下面爬到了顶,推开最顶上的铁栅栏一看:这不就是下水道么?

影子稍晚些也爬了上来:“哎我操这不就是下水道么?”

这座城市的基础设施早就停止了工作,城里的人口也少了许多,不过下水道毕竟是下水道。除了普通下水道的各种臭味以外,塔科夫的内脏还多了一丝少见的腐尸味。在这种环境中,不要说开口,就连呼吸都得省着点鼻子。

于是李均和影子之间的沉默开始逐渐变得沉重起来,一开始这种沉重的气氛只像是没冰透的淡拉格,在走过两三个街区之后,很快就浓郁得像是啤酒桶托盘里的隔夜残酒了。

夜视仪的镜头前时不时有受了惊的蟑螂飞过,偶尔还会从管道顶部落到头盔上,在那两块维可劳搭扣之间爬来爬去。李均感觉自己好像在赶走其中一只的过程中弄死了另一只,于是一团蟑螂糊糊就这么粘在维可劳搭扣上,变成了吸引其他蟑螂的自助餐。

好在这一切总算有个尽头。他们穿过了另一道用铁栅栏伪装的管道,坐在蟑螂泥上往下滑了一阵。早先挖掘地道的人在这段隧道里多花了几天时间,开辟出了一小块私人空间,还塞了半张小酒桌——只有两条腿,另一边搭在墙壁的凸起上——桌上摆着一对玻璃杯,只不过里面积满了污水。

从那张酒桌开始,气味开始变得好闻了一些。虽然没好到蓝天白云绿草森林的程度,不过李均好歹开始能感觉到自己的脖子了,当然还有上面那些踩来踩去的小脚丫。

“这不是唯一一条地道啊。”李均在岔路口望了望,把手上的东西抹在墙上。那条岔路闻起来像是塔科夫城:包含了一丝火药味、雾和血。

影子也在这里歇了口气:“上面应该是中心医院附近吧。”

他们在这个路口享受了五分钟凉风,直到李均发现臭味的主要来源是自己身上为止。他们被迫行动起来,一头扎进了主通道。

李均在这条稍显宽敞的通道里走了大概二三十米,刚经过一个精心设计的右转弯,就发现补光灯的光圈好像投射到了什么东西上面。

“我这里有扇铁门。”

他已经压低了嗓音,但是回音依旧在地道里嗡嗡作响。铁门卡在地道的末端,门上用钢筋焊了个简易的把手。

“我知道,”影子似乎也压着声音:“往右边用力拉就行了。”

这话说得很轻巧。李均抓住把手,慢慢把全身的力量和重量压上去。铁门晃动了一下,露出了一道阴森森的缝隙,就此卡住不动了。

李均倚着地道的墙壁歇了口气:“你怎么开的?”

影子居然还犹豫了半秒:“你试试往里推一点。”

李均闻言,皱了皱眉,但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是推了推“铁门”。他还没用上全力,门后就令人心悸地咔哒响了一声,像是有什么锈死了的东西被这一推挣断了一样。再用肩头一撞,整扇门轰然倒了一半,扬起了无数灰尘,像一窝受了惊的沙丁鱼一样在镜头前乱晃。

李均掩住口鼻,又踹了一脚。门后好像有什么东西支着,挨了这么一踹,吱呀一声滑开了一些。他用肩膀靠了靠,那边支住它的东西把整扇“铁门”卡得死死的,再推也推不动了。

抬头一看,他这番努力也就让铁门和墙壁之间开了道不大不小的口子。

怎么这么麻烦?那家伙是怎么进去的?

他又用力往右拖了拖“铁门”。从轮廓上看,这玩意像是个大衣柜,好在里面应该是空的,硬要挪一挪也不是很困难。他抓着手柄把门拽开了几公分,干脆背靠着门洞的左侧,用脚把它蹬开了些。

就算这样,撑开的空间也就只够一个人侧身钻进去。他干脆把背包解下来,放在门边,又摘了头盔提着,免得磕碰到夜视仪。

“我包上挂着发光棒。”影子提醒他。

这确实是个好主意。

在钻过那道狭缝之后,化学荧光棒发出的荧荧绿光已经照亮了整个房间。李均先探过身子,把背包拎了过来,才仔细观察起了自己所处的环境。

那扇“铁门”和他先前猜想的一样,只是个足够宽足够高的铁柜子,柜子的顶端现在正搭在前面的一排柜子上。被他推倒的柜子顶上,原来连接着一段嵌在墙壁里的轨道。现在柜子、滑轨和柜子顶上连接的线缆一起被他从墙里扯了下来。

他重新背上背包,捡起地上的发光棒,把它往更远处掷去。那一点绿光飞过一排又一排同样严肃的铁柜,最终落在了一双破破烂烂的靴子旁。

“这是什么地方?”

“民防设施。”

李均调了调头盔系带,他不喜欢这种回答。影子知道的肯定比他多,但他就是不肯和盘托出。

“那这些柜子呢?”

“我他妈怎么知道。”影子似乎用手电照了照,听起来很不确定:“大概是磁带机?”

李均也没心思研究这些尘封多年的机器,他只是小心地检查了一遍柜子与柜子之间的过道。他一路走到发光棒前,在机柜和墙壁之间,支着一张小小的行军床。除了一模一样的机柜,房间里也就只有这张行军床和那双破靴子有点人味了。

他侧转身,原来行军床正对着的就是房间门。那应该是一块漆成和墙壁同样颜色的木板,嵌在滑槽里。当然,现在门板下半边已经爬满了霉菌。

“门在左手边。”李均难得提醒一次影子,说着拉开了门。

影子好像已经站在了门外,他只喊了一声:“等……”

李均也感觉有些不对,他刚把门拉开了一拳多,忽然感觉到门后有点意料之外的阻力。他一开始还以为是滑门的轨道润滑不够,再一用力,门后忽然响起了金属丝绷直的拉扯声,紧接着就是咔嚓一下。

他听到这动静才发现大事不妙,连忙松了手,躲开了门框的范围。头盔后面的配重盒蹭在墙壁上,带动着夜视仪也晃动了起来。

“什么鬼?”

影子沉默了一会儿:“……你小心点,外面有一颗反步兵雷,就挂在门框上面。”

既然刚刚开门的时候还没有炸,李均也稍稍安了安心。他探头一看,门框外果然挂着个小罐头,一根看上去像是吉他弦的金属线拴在罐头一端正中的保险针上,贴着门框,绕着门框角上钉着的铁钉转了个弯。

他的视线顺着金属线继续往下,直到它穿过一枚羊眼螺丝,又转向了他拉开的门板。它本应该连在门板上,在开门的同时,把保险针拽下来。陷阱的布置者留了一定的余量,没有把这条绊线绷紧,所以李均推开了相当一段距离才察觉到阻力的存在。

大概是因为用来引导钢丝的两枚铁钉锈得厉害,增加了钢丝上受到的阻力,也有可能是因为木门里面都烂酥了。李均稍微一用力,钻在门板里的螺丝钉就被拔了出来。

李均又检查了一遍安全针的状态,他认不出地雷的型号,看起来像是m26之类的跳雷。安全针看上去和罐子的上表面保持着垂直,他也说不准被拽了多少出来。钢丝的这一头挑着一枚锈迹斑斑的螺丝,悬在半空。

他干脆把夜视仪推上去,捡起发光棒绕着雷体检查了起来。安全针穿过钢丝尾端的孔,一头扎进了雷体的安装孔里,洞口积着一圈锈。然而从这个角度望去,雷体的尾端躲在死角里看不清楚。轻轻推一推门,好像没感觉到额外的阻力,应该不会设置什么复杂的陷阱吧。

他干脆把门推到底,一手虚握着悬在半空的螺丝,缩着脖子从这道狭缝里钻了过去。门的这一边是一间小房间,房间一侧摆着一溜鞋柜。

考虑到背后还挂着一枚不知道为什么未爆弹,李均也不敢在这间小房间里久留。小房间的另一扇门外倒没有安装这么歹毒的机关,只是一扇普通的门罢了。

李均很小心地推开门,探头望了望。外面的走廊上还有几扇同样的铝合金门,门上镶的玻璃雾蒙蒙地,也不知道粘着什么东西。

不管里面是不是还藏着一发诡雷,他都没有心情去检查这些房间。房间门边安装的门牌用俄语写成,都是些不明所以的西里尔字母缩写。他顺着走廊继续走了五六米,拐了个弯,一道狭窄的旋转楼梯出现在了他面前。

在上楼梯的时候,李均忽然想到了这么一个问题。

“你一开始就决定从这里走么?”

“一开始只有个大致的想法,结果正好走了运。”影子回答得很快:“正好碰到了你。”

李均简直想耸耸肩,只不过现在他已经没有余力去做表情了。他跟着影子的脚步声穿过了一扇厚重的铁门,绕过了门后一堵隔离墙,推开了一道栅栏门,最后从哨兵的值班室旁经过。

李均扶着岗亭朝里面望了望,厚重的夹胶玻璃后只有一张没了靠背的椅子罢了。好像就在这个时候,之前所有转弯时的记忆累加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朦朦胧胧的方向感。李均又顺着地道的走向望过去:“我们这是在往正东方向走?去光环的实验室?”

影子:“不然呢?”

它在走廊中间停下了脚步:“听着,如果你不想配合,我没法逼你。但是就算只是为了你自己,请稍微配合我一些。好吧?”

好吧。

于是他们继续沿着这条诡异的隧道行动,在走廊中间的某个地方,停下来确认了一扇门的位置。那是一扇做工很糟糕的塑钢门板,薄得像是玩具一样。他们站在门口,摒弃了所有的终极问题,讨论了一会儿是不是需要用火炬把锁头融掉。

实际上,锁头远比他们估计的强度要弱。李均用力拽了两拽,就听到薄薄一片锁舌在锁孔里哐当作响。他干脆把匕首捅进了锁孔里,轻轻一拧门就开了。

这是间很小的储藏间,墙边立着两排空荡荡的枪架。苏联人从这里撤离的时候,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留下来。

影子往储藏间的深处走去,仔仔细细地检查起了房间深处的架子。

“我这里有把托卡列夫。”影子提醒他:“你看看右边那个架子,从下往上数第二层。”

他说的没错。李均一转头,就找到了那柄手枪。他拿起手枪,抽出弹匣一看,好像有一枚子弹卡在弹匣中间的什么地方。他又拉了拉套筒,枪膛里也没有子弹。

见鬼……

他干脆把弹匣倒过来,在掌心中拍了拍,好在没费什么力就把子弹抖了下来,轻轻一推就抓在了手里。

“干,就特么一发子弹……”他把手枪套筒拉到底,试了试枪机的情况。好在这柄手枪没有锈死,抠下扳机,张开击锤很清脆地弹了回去。

影子不以为意:“一发就够了。”

李均很难得咧了咧嘴。他把套筒拉到最底端扣住,用手套揉了揉子弹,把它塞了进去。

“这不好笑。”

这时候影子已经转身出门去了:“我没开玩笑”

李均:“不提笑话的事,这又算什么?”

“什么算什么?”

“你随便指着一扇门叫我打开,然后立马就有了枪?”李均侧转身指了指:“这里得有一百多扇门。”

影子走在前面:“这可是个苏联地下军事基地,托卡列夫手枪能有多难找?”

这话说得也没错,这处设施和之前经过的防空洞不同,感觉上更像是个藏兵洞。拱顶离地面勉强有两米半高,只有走在隧道的正中央,才不会感到整座城市都压在自己的头上。而步行的走道则是由一节一节打孔钢板铺成的,每走一步都能听到水滴被震落的回音。

奇怪的是,越往前走,迎面而来的气流就越强。他以为这是一条被封在地下的胶囊,通风系统早就停止了工作。实际上,没在走进来的第一时间就被熏倒,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

他很快就走到了隧道的尽头。

一条锈迹斑斑的铁链挂在两根铁柱之间,上面挂了个很明显的警示牌。在越过这道警示线之前,他蹲下身,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如果再莽莽撞撞地触动一枚诡雷就太愚蠢了。

好在并没有人有闲心这么做,至少没有拉拌线什么的。至于道路中间那块1x2的钢板么,有点不好说。

李均干脆缩了缩头,蜷在旁边的水泥部分。从这里往前看,同样是雾蒙蒙的黑暗,又黑得稍微有些不同。他从背包侧面抽了支荧光棒,轻轻一折,往前掷去。

他的视野整个亮了起来,夜视仪很快就调低了光通量,不过现在他的右眼也看得清了。

荧光棒躺在地上,投出了半边光晕。李均一时没想明白为什么只有半边,他干脆又折了一支,往更远处丢过去。

那一小团绿光擦着隧道的顶部斜着飞了出去,在一片漆黑中飞了很远的距离,却没有照亮周围的任何东西。

李均定定地望着那点绿光,它飞得太远,又落得太深,过了好一会儿才消失在走道的边缘之下。他终于意识到那片黑暗并不是豁然开朗的地下大厅,而是悬崖之外的无尽黑暗。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他开始往前走去,第一枚荧光棒标记出了那条边缘的位置,就像孤悬于海堤尽头的灯塔。

“我看到了。”影子答道:“我们要在这里等一会儿。”

“为什么?”

李均停下了脚步,狐疑地盯着影子的方向。

“你是什么时候吃的药?”

“六点左右……为什么要等?等什么?”

“那还有两个小时。”影子走近了一些:“在药物失效之前,我有些事情要交代给你。一旦药效消失,你就没法看到或者听到我了,我也没有办法帮到你,所以你得听好了,记住了。”

李均后退了一步,贴在墙上。

影子说:“首先,你可能会看到一些很吓人的东西。保持冷静就好。”

“首先?”

……

在城市的另一边,非常靠近俄军巡逻线的地方,r博士也准备向他的手下们交代一些事情。

mrf-30刚刚抵达了昼间行动的极限,此刻正隐藏在一栋六层公寓的顶楼。从这个位置望向光环实验室的方向,已经可以看到笼罩着实验室园区的雾球顶部。那片浓雾颜色显得更深一些,只要仔细观察,就可以从灰白的背景中分辨出来。

很多深入到这一带的探险家都曾经汇报说,可能由于事故发生时的异常电磁脉冲,俄军似乎损失了所有的巡逻直升机,因此还产生了种种“反常”的应激行为。在这些可信度存疑的报告中,唯一得到了证言交叉确认的,是俄军在事发后24小时内的总体动向:他们收缩了武装巡逻的范围,往常伴随轻装甲车辆巡逻的几辆btr-82-1都收缩到了较为靠近营地的路口检查站。

然而就在刚才,他们看到了一架运输型米-8直升机从实验室的方向飞出来,耀武扬威地往西面飞去了。一行人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家伙消失在窗框的另一边,没人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甚至连中士也很难得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刚刚可能不小心混过了一条巡逻线。”有人在房间角落里阐述他的一番高论:“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正在等的那支巡逻队没来——因为我们来错了日子,因为今天他们还在执行远程巡逻方案,因为今天事故根本就没有发生,明白吗?”

r博士闻声转过头,果然是那个法师。房间里其他人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他们丢掉了大半兵力,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结果敌情的重大变化,变成了士气没法承受的最后一根稻草。相较于那个咋咋呼呼的法师,其他人的沉默倒是更为致命。

r博士自己实际上只认识其中的两三个人——他没必要认识这些武装力工,而且士兵们本应该由他的军事主管负责。结果现在只有一个没名堂的中士接手指挥。他们原本应该在楼下等待一队武装巡逻队经过,利用他们渗透进俄军基地里。这本应该是个可行的计划,只需要去掉掩护、支援和撤离的部分就行了。

从一般意义上来看,如果mrf只是一支普通的武装力量,这支小部队担负的任务实际上已经失败了。他们损失了三分之二的人员和所有的攻坚手段,甚至还得去掉计划中能挽救剩下三分之一人命的部分。

但是机动特遣队的对任务的成败有着不同的标准。

r博士点兵点将数了数人头,他仍然拥有执行任务最后部分的关键人员,仅仅考虑最后的部分,他手上的人力甚至还有些余裕。在抵达最终目标之前,他能允许损失三到四个人,运气好的话,用作原料的人只需要一个……

他清了清嗓子:“大家,注意下这边,我们开个小会。”

他那些行尸走肉一般的手下缓缓转过头来,看样子他们已经接受了一部分现实。

“现在谁在楼下放哨?”

“王光远。”

r博士哦了一声:“一会儿我和他单独谈。现在事情是这样的……”

他把地图抽出来展开,铺在地上:“现在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在这一栋建筑,园区在东北东,直线距离22公里,预定的巡逻队本应该在这里出现……”

“我们现在不可能去劫持巡逻队。”中士说。

劫持巡逻队是他们在出发之前设定好了的预案之一,经过几次虚拟实境演练,成功率预计能有个八九成。

俄军近程巡逻队一般只有一辆防雷车和一辆搭载了信号干扰设备的装甲越野车,沿着居民区内部的主要道路巡逻,同时还有几辆btr-82装甲车在主要路口随时响应。这些巡逻队与营地的指挥控制中心保持着定期联络,在事故发生之前,联络周期大约在5分钟左右,事故发生之后可能更为频繁。

基金会在行动之前弄到了一些非常细致的材料,从看守部队的应急预案,每一支巡逻队的人员编成,到通讯系统的密钥、模式、掩码……等等细节。除了基金会以外,对这些巡逻队感兴趣的群体很多,也积累了足够的情报。有一些利益相关者曾经形成了完善可行的计划,甚至可能找到了绕过俄军军营进入实验室的办法。但是2017年的雾区扩张又一次提高了渗透的难度,周边国家的态度和地缘政治环境也发生了变化,这使得许多非政府组织的计划胎死腹中。

不过,从整体上来看,这些积累都是有益的。基金会的预案树就参考了这些方案,当然也做出了自己的调整。

基金会解决了如何通过雾墙的问题,他们在云顶设施事故现场的实验室里重建了微缩的试验环境,确定了“在清醒状态下徒步穿越雾区总体上是安全的”,以及雾墙的最高速度限制。机动特遣队战术与训练中心解决了巡逻队的问题,他们提供了一种可以兼容556x45毫米北约标准的高膛压重型穿甲弹,tr03级别,存在泄密风险但是对全局影响较小。为此还改造了武器的导气系统以应对新的发射药,只需要调整导气阀就能同时兼容标准的m855弹药。

在出发前的模拟演练里,mrf-30最多只用两分钟就能结束战斗。当然,实际作战中可能会出些小漏子,但是他们肯定能在定时联络窗口之间解决掉问题。在电磁干扰的掩护下,他们会清理掉前后两辆车上大部分的乘员,夺取车辆,一路混进营区里。在原本的计划中,留守的两个支援小组应该在路口的检查站闹出些动静,敲掉几辆装甲车,好把营地里的俄军响应部队调走。

现在,他们只能随机应变了。

r博士扫视着屋里这群残兵败将。在他看来,这支小队已经失去了执行任何复杂计划的能力。强逼着他们按照原定的几种备案行动,只会错漏百出,彻底浪费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

在出发之前,所有人都以为情报是准确的,雾墙之内永远重复着他们知道的那一天。他们以为最大的困难是光环实验室周围的开阔地和守军,却没料到自己会在路上遭遇如此惨重的损失。

好吧……事先是有所准备:应对节点3之前遭遇大量人员伤亡的预案,深藏在预案树枝干最为浓密的树冠里。

“所以我们现在其实只能启用4-15号案了。”

r博士把地图翻了过来,对着地图上的网格查找了一会儿,总算找到了对应的位置。地图的背面记录的是塔科夫市地下可以供人行动的通道,有一些源自于塔科夫市政档案,另一些则是基金会的全球地理普查项目的贡献。

塔科夫市区的许多地下建筑留出了远超正常需求的空间。在建设之初,除了普通市民的疏散,设计者还考虑到了将来战争的需求。这座地下城市可以容纳一整套工业设施,在昼夜空袭下继续生产。而在城市东面较新的一侧,地下建筑相较市区就显得稀疏了许多。

r博士看了眼表:“从现在算起,我们还有大约16个小时的时间……16个小时,还行,不算太糟糕。”

他凭着记忆在地图上找到了两处用虚线勾勒的设施,从口袋里掏出一截铅笔圈了两个圈:“情报可以确定的两个苏联地下观测站,分别在这里和这里,走向都指向着实验室的方向。人力情报证实了87年之前的进度,他们看得到深渊,但是无法稳定地持续观测。这个在之前的简报会上已经讲过了。”

说着说着,r博士干脆把急救用品包从腰带后面挪到身侧,抽了根止血带出来。他一手把止血带的一段揿在光环实验室的位置,一手比了比距离。往南转过20度,用铅笔作了个标记。

这个位置比之前圈出来的要好些。南面那一处,他们其实已经经过了一次,他不想在同一个地方再试试运气。而更北面的那处建筑好像已经被占领了,敌情不明。

他在那个标记上点了点:“这里可能也设置了同样的观测站。”这个点离他们不远,只要穿过一个住宅区就行了。

r博士的判断基于一系列口供。

早在中央历史事实研究院在1990年被解散之前,塔科夫项目就已经濒临撤销,发生在索契的空难只是落在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在整个项目组遇难之后,针对塔科夫深渊的研究也就顺势中止了。随后中央历史事实研究院的编制被撤销,总部档案库被命令迁往圣彼得堡,却因为种种原因被遗忘在了格罗兹尼。

参与过观测和实验的人早已星散,如果没有那一批失踪的人事档案,很难把他们和塔科夫项目联系在一起。不过要重新找到当年在这些设施里工作过的人,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诚然有一些亲历者对自己的所见所闻三缄其口,但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经济困难逼得一些老兵站出来,向猎奇杂志和电视节目兜售他们的故事。

就r博士对基金会的了解,在逆向公关部门获取口供的时候,工作的重点并不是“收集潜在异常的消息”,重点是将大众对“异常”的认知控制在奇谈怪论与猎奇娱乐之间。他们收集的口供以r博士的标准来说非常粗糙……不过那都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了,知情者可能早就醉死在了雪地里,而且按照流程,他们应该早就被“记忆c”了。

“这就是我们之后行动的目标,暂定代号……‘向量0’。那个法师,过来点。你要找的是一个深埋地下,截面为葫芦形的混凝土筒,长度120米,上面的一个筒基本是空的,是一条让测试人员行走的长通道,下面一条是传感器组,现在应该全是些废铜烂铁。出入口应该在两端……”

法师好像蹲得太久了,撑着腰直起身来:“等下,对不起,老板,难道我们真要从深渊中间游过去吗?”

r博士仰起头:“对,我们要游过去。”

其他人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他们知道云顶设施里发生了什么。可以说mrf-30正是为了云顶事故而来到这里的。

“光环实验室也是一样么?”

这是个常见的问题。r博士想了想:“现在我们相信是一次源于内部的实验事故,和云顶事故不太一样。”

在云顶事故发生的当天,实验设施上方的酒店还发生了一起恐怖袭击。那应该算是一起异常的袭击:规模很大、伤亡众多,而且还绕过了所有的预警系统。真正令基金会警惕的是,在袭击发生的同时,他们与当地的一处秘密设施失去了联系。

事到如今,基金会才意识到袭击者似乎并没有成功。是设施内部的行动阻止了真正的袭击,或者说消灭了入侵者想要寻找的东西。地表上的恐怖袭击只是个用来拖延时间的幌子,仅仅阻碍了基金会的行动。

第一支进入设施的机动特遣队大约晚到了12个小时——当地军警已经布置了三道警戒线,海上还有军舰搜寻潜逃的武装分子。在完全封锁海岸之前,马六甲海峡上的航运为之中断了24个小时。

当时有一些组织认领了这次袭击,但是他们的说法根本对不上号。这让马国军方和反恐部门非常警惕。正主没有发声,往往说明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当地军警在搜索行动中运用了一切可用的资源,不止尽了全力,还超出了他们自身的极限。不过就算如此,在十多年后的今天,那些制造爆炸、绑架并且大举屠杀游客的武装分子仍然没有被找到——除了像流弹一样乱飞的无稽指控和阴谋论之外,就连一条扎实的线索都没有。

从外围潜入这样一条被惊惧和愤怒武装起来的封锁线,并不比从里面逃出去简单。为此基金会在渗透行动中使用了一些tr07以上级别的装备,并且也做好了损失和技术泄露的准备。

单以结果论,那一定是比mrf-30成功得多的一次行动。救援队在战斗服的助力下徒步行军横穿半岛,在没有航空侦察支援的情况下混过了两道封锁线,潜入了一座高地东北面的小湖。

在那里,他们又进行了一次成功的水下切割,打开了采水管道的伪装顶盖。由于水泵已经停止了工作,他们只能顺着管道硬爬上去。而这条管道只有一个通往设施主蓄水池的出口,高悬在几百米之上。

在主蓄水池短暂停留之后,他们本应该顺着更加狭窄的管道,下滑到设备层存储中心的储水罐里。那里水深足够缓冲下滑的速度,而且由于串联着生物过滤器,流速也较缓,很适合进行破障作业。只需要割开水罐的顶部,就可以离开管道系统,进入设施的设备层了。

在漆黑的管道中,他们并没有迷失方向——那是一队穿着战斗服的精锐士兵,就算士兵的方向感失灵,战斗服的惯性导航和地形匹配可不会出错。

然而这队救援者根本没有机会迷路,管道在半途戛然而止,把他们一口吐进了一片浑浊的黑暗之中。

那就是设施地下的深渊。

它曾经被监视着,封印着。但是不知为何又活了过来,把上面的一切都给吞噬了。救援队知道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救援了,于是结成阵列,用战斗服上的声纳“乒”了深渊一下。他们还指望收集一些有价值的数据。然而直到最后,他们都没有收到任何回声。

mrf-30见过那片黑暗,尽管没有浸泡在其中,只是搭乘沿钢缆移动的水密舱去了被发现的设施残骸。他们在用来整理回收物的水下平台望见过外面的黑暗,它一直在努力拒绝被改变。

“我们是要游过去。”r博士知道他的手下在想什么:“不,那不是水。听我说,那些液体是可呼吸的。”

a队的尖兵,那个猴子一样的小个子一手捏着弹匣,一手探在子弹盒里:“那可是精神污染啊老爹,不是开玩笑的。”

精神污染对基金会来说是个老问题。

严格来说,任何外来的信息,其实都可以被称为污染物。对基金会之外的人类来说,除非以特定的政治语境为标杆,否则根本无法设定基准。不过基金会对自己的雇员有着一种独特的标准,被称为复生兼容性测试。

他们本可以经历一段舒适、放松而且完全无忧无虑的幻觉,和花费可以全额报销的带薪疗养一样愉快,然后又在一具全新的身体里醒来,重新回到充斥着头痛和鼻塞的现实中来。

那些受到污染醒不过来的人,就只能提取较早的存档了。据说在醒来之后,会感觉自己被困在碧海白沙之间几十年,彻底丧失了享受椰林飘香的能力。

r博士比了一下地图上的距离,掐着比例尺算了算:“只不过是区区几个小时而已,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我们有十年的操作数据积累,有明确的临界接触时间。而且时间足够,没有人在屁股后面追赶我们,我们要做的就是按照计划来……最重要的是,你们在服药之前要把它当成水体,当成海水。”

“羊水。”有人补充道。

“不是羊水……”法师抱着胳膊肘:“我听说这玩意会从肺里渗透血管,突破血脑屏障,把你的脑子和它连接在一起……”

r博士挥了挥手:“不是这样的,你说的是个常见的谣言。不管你怎么想象都可以,但是请把它当作某种比水密度稍高一些的液体,不然我们得耗费很多体力来维持深度。”

中士:“那些观测站有多深?”

“十五二十米的样子。这是我们已知的观测站,在出入境管理局下面。那栋建筑本身有两层地下停车场。”r博士双手在地图上空晃来晃去,忽然意识到他们并不在基地里。他没法随手把地下结构的模型调出来。

“停车场还是70年代的建筑,从那以后没有翻修过,通往观测站的通道设置在b2层的电气检修通道里。”r博士在地图上标出了停车场的两个出入口:“地表上设置了路障和瞭望塔,这个地点就先放弃吧。我们来看一下较近的地点。”

他记了下目标的方格,打开绑在手臂上的电子地图,又看了一张07年夏季的昼间卫星照片。那片空地长了很高的长草,周围用铁丝网围着,看样子在事故发生之前还处于待开发状态。在这片空地上寻找入口可能要多花点时间,不过好在队伍里有法师。

“这个观测站有多深?”中士追问他。

“哪个?”r博士皱了皱眉:“我说了,估计在15到20米深度的样子,它们基本都在同一深度。”

“那它为什么不是个巨大的水球?从这些观测站到实验室中心直线距离有三公里多了。能在这么浅的深度观察到深渊……为什么不是个大水球?就像云顶设施那样?”

如果基金会遭遇的各种稀奇古怪都能够解释出一个为什么就好了。在这支孤注一掷的探险队被组织起来之前,博士们重新讨论了塔科夫城的情况。

雾区的上一次膨胀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由于对它感兴趣的各方势力都投入了一定的人力物力,事件发生时的数据就显得非常详尽。基金会很快就取得了俄方和北约方面的数据,其中还包含了一处正好建立在新边界上的加固自动观测站所提供的高刷新率数据。

基金会知道自己在08年的事故中摸到了边,当时“他们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在经过多年准备之后,终于变成了“他们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这种认识上的领先,在收获大量原始资料之后,很快就变成了实践上的优势。

不过在当时,塔科夫的异常现象并没有享有很高的优先级。而那些受到塔科夫事故启发而产生的突破,首先应用在了云顶事故现场的调查中。相对的,云顶事故调查中发现的新现象,又反过来推进了塔科夫事故的调查。

基金会认识到了周期性增强的雾墙的意义,也终于明白过来,他们不能无限期地继续拖延下去。与此同时,他们也了解了意识与深渊的相互作用,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给探险队配备了足足四名魔法技术专家。除此之外他们还带上了一些“现场速成教材”,好在最糟糕的情况下,让队员们重新激活一些非常遥远的记忆。

当然,现在他们离“最糟糕的情况”只有一线之隔。这一线之隔到底是出于精心的设计,还只是单纯因为走运还不好说……

r博士瞥了法师一眼,唔,还真不好说。

r博士在队伍筹建的阶段就被调离了核心研究小组,大约是因为他知道的够多,但刚刚好对一些事情不知情。

他名义上负责起了挑选mrf-30成员的工作。但是实际上这些工作也是由研究小组负责的,军事主管提出粗选名单,研究小组剔除不符合要求的,到他手里只需要签字确认就行了。

这样的安排,想来也是为了避免他了解到一些会造成干扰的信息。

r博士感觉自己大约猜到了那是什么,很警惕地刹住了自己的思想。还是先专注于任务吧。

中士也点开了地图,不过他看的是情报图层。这一带的敌情活动只有人力情报支持,只用绿色的x标出了几处目击地点。目击事件零零散散分布在那片空地周围半个街区的范围里,只有那片空地附近没有。

“这里又是什么问题?幸存者偏差?人力情报没法深入?”中士皱着眉,表情和瞪人的时候一模一样。

r博士这时候才发现,他已经没有任何取巧的办法了。所有有效的办法都留在了那道雾墙外面,胸口敞着个大洞,躺在公路上抽搐着死去。

他有些烦躁地把地图翻过来,管道用虚线标出,都是些90年代新建的细管,雨水污水污水供水污水arevi供热公司foraye供热公司……这都他妈什么玩意??

所有的办法都用尽了,现在他真切地体会到,自己的未来和行动的成败,正掌握在战争之神的手中。

他最后重整了自己的思路:”把老王叫上来,我们最好现在开始做准备。“

013、异界喷流

#

难道你们没有发现

有一个角色失踪了

至少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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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士把行动时间拖延到了下午3点左右,事实证明,一个小时的睡眠和一些热食总算把士气挽救了回来。现在士兵们看上去总算不像僵尸了,而且还恢复了一些干劲。

当他们抵达攻击起始线的时候,阳光西斜,刚好点亮了西向的所有窗口,在空荡荡的墙壁上投射出一块一块明亮的背景。往回望去,身后那两栋十三四层建筑死气沉沉的,和城里的其他建筑没什么区别。

他侧转身,mrf-30的残部拉成了两条歪歪扭扭的斜线,散布在两栋公寓楼之间泥泞的空地上。空地的中间歪着个球形的攀爬架,破破烂烂的油漆挂下来,像是海草挂在一条死去的海怪的骨骼上。

在这片空地的另一头,大约100米外,是一条狭窄的林荫道。现在路面上铺满了去年的枯枝败叶,树冠像疯人的胡须一样肆意膨胀成了一团巨大的绿色阴影。阴影之下,是一道平缓的土坡,长着齐腰高的杂草,垮塌的铁栅栏和围墙被深埋在杂草之下。

法师举着他的魔杖,站在杂草之中。那不是一个好位置,因为一栋u字形的6层建筑横在他的面前,阴森森的开口正对着他。

走在法师身后的尖兵停在行道树的阴影下,抬手握拳。跟在他身后的松散横队在原地停下,单膝跪在泥地里监视着建筑的窗口。他们已经停停走走好几次了,没人还乐意卧倒在泥泞里。

“我们必须得走快一点。”博士喊道。

这老头同样单膝跪在泥里,但是手上没拿武器。基金会给他配备了某种加料的小短枪,但是在前一天夜里的混乱中,博士把它弄丢了。这不是什么大事,他们从来没指望那把枪能发挥作用,现在反倒减轻了博士的负担。

“让他们走快一点,中士。”博士喘了几口气,但看起来仍然很疲劳。他翻过手腕,撩起袖口又看了次手表,摇了摇头:“过去催一下,别磨蹭了。”

中士无奈,只能招招手把他的支援火力喊回来:“柯克,你看着博士。”

在渗透进入俄军巡逻线的范围之后,他们已经关闭了无线电。这片隔离带里遗留着许多本地居民的生活痕迹,不过事隔这么多年,建筑里已经剩不下什么值钱的东西了。本地的黑帮和拾荒者很早就被驱逐了出去,因此任何异常的无线电活动在营一级电子战系统上都会变得异常醒目,很可能招来巡逻队的注意。

他小跑了几步,横跨软绵绵的泥地,一脚一坑地跑向大队的方向。

“怎么回事?”

尖兵隔了老远冲他挥了挥手,食指竖在嘴前。他的面孔被单孔滑雪面罩遮了大半,眼睛隐藏在护目镜熏黑的涂层之后。

中士也放缓了脚步,他已经听到了法师自言自语的声音。从这个角度望去,法师与其说举着手里的法杖,不如说正将全身的重量挂在一道以法杖为标志的分隔线上。

在那条线以上,是来源不明的暗影,笼罩着法师的面孔。他的声音像是从水下传来的,与现实之间只隔了一层。

法师在争辩什么,很用力地梗着脖子,仰着面孔。中士顺着他的视线向上望去,迎着夕阳,很容易就能分辨出阴影覆盖的范围,就像岩浆灯里水和蜡的分界一样。

在法师召唤而来的阴影中,有一条细长的影子从西斜的太阳前挪开了,紧接着,又一条同样细长的影子挪进了同一个位置。

中士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那些细长的阴影上似乎支撑着什么色调更为幽暗的东西。在他朝那边打望的时候,那东西刚好结束与法师的争论,改换了一下姿势。

那东西像个多足的圆规一样戳在界面上,虽然听不到声音,但是中士能感觉到界面的振动。其他人可能也感受到了同样的振动,同时缩了缩脖子。

尖兵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僵在那里,转动手腕指了指自己的双眼,又指了指中士,轻轻抬起下巴,示意他往上看。

中士也知道有什么事情不对,护身符贴着皮肤正变得滚烫。这说明污染源已经离得很近了,可能就在他头上不远的地方。

他慢慢仰起头往上看过去,一支尖利的指爪就悬在他头顶上,正轻轻地刮蹭着他们之间薄薄的一层暗影。

法师似乎喊了句什么,在阴影之中,隐约又有更多高脚利爪的怪物朝他围拢过去。中士紧盯着自己头顶那条不怀好意的长腿,悄悄地把步枪抬起来,向上指着。这件武器也许根本就帮不上忙,但至少比什么都没有要好些。

那些怪物对法师可能有所忌惮,只是在三五米外影影绰绰地围着,却并不向前。只有几只踩在人头顶的爪子对这边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在界面另一边敲敲打打抠抠挖挖。这些动作几乎没有传出什么声音,就像一尾食肉的大鱼贴着水族馆的玻璃幕墙游动。

法师又喊了一声,最初那只站在阳光前的怪物大概是转了转身,长腿像一片在狂风中乱舞的树林一般,从半片黯淡的日轮前掠过。

就在这个时候,法师把手中的法杖向上一举,又或是把脑袋往回一缩,那道分隔阴影和现世的界面也猛然往上一抬。整个世界往下一沉,又或是所有的阴影向更高处升起,那些阴影中的生物被从紧贴着世人的高度移开了。

就在法师把自己从阴影中拔出来的瞬间,一支巨杉一般的节肢从阴影的最深处斜插出来,稳稳地钉在了界面另一边法师脑袋先前所在的位置……相对所在的位置……然后所有的阴影和怪物都消失了,开始发红的夕阳点亮了那半边世界。

中士看到法师那样子,也感觉那爪子就像钉在了自己的头骨上一样。他们什么都没听到,只感受到了同样的冲击。

法师坐倒在地上,法杖的尖端停止在施法中止位置上。他愣了好一会儿,把法杖丢到一边,趴在地上呕吐起来。

中士这才大步走上前去:“什么情况?”

尖兵也从树荫下跑了出来,紧跟着中士。他也看到了法师吐出来的东西,像是混杂着碎纸的墨汁。

他们俩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上了那道湿滑的缓坡。法师在破烂的水泥地上蜷成了一团,好不容易才伸出手挥了挥,示意他没事。

中士把这可怜的人从呕吐物里提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背。法师狠狠咳了一嗓子,几乎把肺给咳了出来。

“没事吧?”

法师点了点头,别过头又啐了一口,空气中隐隐有些血腥味:“等下……”

中士抓着他晃了晃,像是在修理画面不清晰的电视机一样:“刚才是怎么回事?随机寻路术不应该是那样的……”

在基地进行演练的时候,随机寻路术只会召唤一片施术者的幻影。那是世界无数可能性中,距离目的地最为接近的一种可能。

如果目的地不存在,亦或是施术者没有能力前往他所追寻的地点。那片幻影也同样会迷路,会在它认为是目的地的地方徘徊,或者在中途放弃。

基金会的专家告诉他们,如果幻影中途放弃,他们就需要更换其他的召唤方式。不过那种情况并不常见,大约是万分之三的几率。这种法术的关键,在于施术者要有能力找到他想去的地方,至少要具有某种潜力。

对基金会来说,他们的前沿探险队、搜救队往往会陷进一些他们没有能力找路的地方,这自然限制了随机寻路术的施展。好在塔科夫城并没有那么独特,所有东西仍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

在今天之前,法术运作得很完美,法师带着他们找到了工厂地下的隧道,收拢了迷路的b组,带着他们一路找到了这里。之前的“问路”从没有这么痛苦艰难,基本上法师只用敲敲“门”,就能窥见界线另一边的指引。

这一型法术在两三个街角之前就失效了,紧接着是列表上的下一个随机寻路术:召唤一串法师自己的泥脚印,就像是穿着套鞋从沼泽里踩出来的一样。

他们以为那串脚印会一路走向某个井盖,或者一部古怪的电梯。结果那串脚印走到了一半,就从地面上消失了。确切地说,脚印的主人踏出了一步,在那一步着陆之前永远地离开了地面。

整队人在脚印后面等了足有两分钟,最后只能承认那一步不会踏下去了。他们在那三栋高层公寓楼下换了第三种办法,一群法师自己的鬼魂。

它们会走向沿途经过的每一个路口,拖出一道闪光蠕虫一般的残影。它们的动作就像加速了好几倍的录像,几秒钟之内就会以极快的速度折返回来,有些看上去受了伤,在残影中掺进了一些血色。另一些残影很快就会消失,手册上的说法是那代表一条高度危险的路线,当那种可能性中的施法者死亡的时候,他所展示的过去和将来也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整支队伍跟随着法师以及他的鬼影,一路走到了这里。他的最后一条没有折返的残影蠕虫一直延伸到了空地的中央,就在距离攀爬架六七十米远的地方,停车场的旁边。那串残影在空地中间戛然而止,但是整条幻影串成的长龙却并没有消失。

最后几节幻影神色如常,身上也没有血迹。那个散发着淡淡幽光的白影静止在很平常的一瞬间——他一手提着法杖,一手扶着头盔,像要用尽全身力气一样抬起头望向前方。

他们不敢在这么一片开阔地正中心停下,只能继续前进。

接着他们就到了这里。法术一开始完全没有效果,只是稍稍改变了光影,没人回应,什么都没有。法师逼不得已才把脑袋探到了世界的另一边,结果被他自己唤来的东西吓了一跳。

“我们不应该再往前走了。”法师摇摇头,他挣开中士扶着他的手,仰头望向天空。太阳被环绕这座城市的雾墙隔在外面,只投射出了一块朦朦胧胧的光斑。

他盯着那片涌动的灰与红,好像找到了什么:“吶,就在那里。”

中士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法师指着的东西:“那个红点?”

法师越过自己的肩头指着身后:“那是一个刚才那种幻影。它被抓到了半空,受了伤,但是没有死。”

中士也转过头,从这个角度是望不见那一列幻影的。他招了招手,让后面的人跟上。

“速度很快。”他比对着幻影之间的间隔。

“如果他死了,那一整条幻影就都会消失,这是法术工作的原理……如果他死了那么这条路线就是错误的,就会被排除,这是基本的原理。”

法师又望向那个红点:“他活了好久……”

“那些蜘蛛跟你说了什么?”尖兵忽然插嘴。

“啊,对,我正想说……”法师很努力地开始回忆。他回忆得实在是太用力了,以至于有一股青烟从他的领子里钻了出来。

中士也嗅到了皮肉烧焦的气味,他一把抓住法师,把他搡得转过身来。这家伙的眼球已经是全黑了。

他按照规程给了法师一记耳光,这才把护身符从他领子里拽出来,看看好像没打醒,又补了一巴掌。疼痛刺激有时候会帮助被附体的受害者,从无意识状态下挣脱出来,或者造成轻微脑震荡,让正在被外力篡改的神经结构变得迟钝。这是种很有效而且简单易学的办法,最坏的结果不过是造成几颗牙的损失而已。

两巴掌下去,法师并没有醒转,不过也没有表现出多少攻击性,只是喉咙里嗬嗬有声。中士扭着他的胳膊,把法师整个惯在地上。

“按着他,叫其他人散开警戒,你先按着他。”中士俯下身,把法师的手枪枪套从卡扣上摘下来丢到一边。

法师被面朝下按在地上,尖兵用膝盖顶着他的背,抽出一条塑料手铐控制住法师的双手。法师在他的膝盖下面嘶嘶作响,好像个刚从浴缸里捞出来的充气玩具一样。

“头儿,接下来该怎么做?”

这是个好问题。原则上来说,他们不应该在塔科夫城里打死任何一个知道mrf-30行动计划的人,或者留下完整的尸体。如果无可奈何非得留下尸体不可的话,最好不要让人将它与基金会联系到一起。

这是r博士的说法——基金会估计雾墙的下一次扩张很快就会发生,算下来,最晚不会晚过接下来的32个小时。如果mrf-30在异变发生之时还留在城里,无论是死是活,都有可能会变成这座城市的一部分,卡在它无限循环的时间里。

所以就算队伍里出现了变节者,也应该在处理他之前把他从雾墙的范围内丢出去,以免把一个麻烦变成一个永久性的麻烦。

对外人来说,卡死在塔科夫时间线里的人是极好的诱供对象。他们可以有无限次尝试的机会,而且一旦重置,诱供的对象就会彻底忘掉那些失败的尝试。如果一定要卡在塔科夫的循环之中,基金会希望他们最好能卡在光环实验室里。现在那已经是个很难接近的地方了,将来只会变得更为困难。

除了实验室内部,雾墙以内也没有多少可供躲藏的地方。只要被困在城里,无论他们藏在什么地方,在十一二年间无数次的尝试中总是会被人找出来的。那幅“塔科夫全图”就是这么做出来的,基金会自然不希望自己的探险队成为地图上的一个特殊标记。

尖兵手脚麻利地捆上了法师的脚,和中士两人一前一后把他提了起来。这附近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掩体,只能先把他按在公寓楼离得最近的墙角下。

“让他呼吸,头儿,把他翻过来,他喘不上气了。”

中士想想也对,他把法师从地上提起来,让他抵着墙站着。法师刚从两个人的压迫下解脱出来,嘴里就又开始发出各种怪声,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说什么,听得人心里毛毛的。

“他在说什么?”中士问道。

尖兵的表情也扭曲了起来,他根本不想回答这种问题。好在有人为他解围,r博士提着法师的法杖走过来,把工程塑料枪托支在地上:“这里有我和中士就够了。”

尖兵又望向中士。中士转头找了找,招招手:“柯克!过来!”又转向尖兵:“你带柯克去把楼梯井清理一下,小心点。”

r博士撑着腰,用余光目送着两个小兵走远,这才继续之前的话题:“他刚刚说了什么?”

“他一直在喃喃自语,我听不懂,长官。”

“不,我是说在他发生变化之前,他说了什么?”

“他说我们不应该再往前走了。”中士如实相告。他指着那个红点大致的方向:“他说之前那个指路魔法没有结束,其中有一个影子在上面……”

r博士摆摆手:“我知道,寻路法术的常见故障……先把他转过来,我看看。”

中士一开始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不过他很快就醒悟过来:博士们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无论是成是败,都是属于基金会的宝贵经验。

他没有立场去阻拦博士。

于是他架着法师的两腋转了个方向,面对着博士。法师应该还瞪着一双漆黑的眼睛,好像有浓重的黑烟袅绕在巩膜内侧。

r博士抓着法师的耳朵,让他直视着自己:“为什么我不能继续往前走了?”

法师的喉头一动,又开始嘶嘶作响。当然,他什么都没说出来。

博士是蹲下身,好像在向法师演示他自己肌肉的运动:“为——什——么,我们,不能,继——续——往——前?”

这真的有用吗?

中士感觉到法师的呼吸正在变得平缓,各种稀奇古怪的漏气声正被整理成一束可控的音调。

“嘶……里,你们,不能,离开。”法师咧着嘴,可能不小心咬到了舌头:“你们不能离开。”

什么?中士皱了皱眉,越过法师的头顶,和博士对上了眼。这和他们预想的理由不太一样。

“回去,工具,离开边界,返回作业区。”

法师可能真的咬到了舌头,他吐字不清:“回去!工具,立里,缓回……”

他像一台坏掉的录音机一样,卡在这句警告上,说了一遍又一遍,一直说到满嘴都是血沫。

“弄点东西给他咬着。”r博士伸手抓着法师的下颚:“你扇过他耳光了没有?”

“扇过了,没用。”

他们花了些时间,用一卷消毒纱布和胶带堵住了法师的嘴,免得他把舌头嚼烂呛死自己。

这样,需要额外照顾的人又多了一个,离目标大概又远了一点。然而博士看上去并没有显得懊恼,反而像是解开了什么谜题一般。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博士?”

“你问了一个很不错的问题。”

这怎么算是个好问题?中士不觉得这是个好问题。如果主官无法做出决策,他自己就应该从若干备选方案中挑出一个来。无论是对是错,都比在这里白白浪费时间要好。

但是他现在没有备选方案。在出发之前,他们对“备选方案”有过一些讨论,但是这些讨论从来不会深入,也不会形成必须遵循的计划。

中士干脆问得更具体一些:“博士,我们还要继续前进吗?还是在这里固守待援?”

固守待援就意味着他们要放弃任务了,可能还需要尽快处置博士,免得他被困在此地。如果基金会将来还会派出探险队,他们也许会找到留守人员和他看守的物资,从留守人员口中得知mrf-30的遭遇和选择。

但是这些留守人员不应该知道太多,他们只能知道要留给后来者的口信,这个角色原本是留给李均的。后来者如果能走到这里,他们大概会需要武器、弹药和完好的防弹插板,或者医疗用品:止血钳、生理盐水、血浆。现场训练工具可以省略,而且应该提前销毁。

“当然,我们当然要继续前进。”

这老头子是不是迷糊了?中士头一次质疑自己的长官。

他知道刚刚发生的异状绝不是“随口一提”的温柔提醒——威胁是实际存在的,只不过惯于处理现实威胁,将图像、触觉和气味联系在一起的大脑,很难处理这种过于符号化的危险,只能用理智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

“它……说了,我们不能继续向前。”如果不去寻找那处地下设施,他们还能有什么办法?难道要从天上飞过去?

博士沉默了良久,最终又重复了一遍:“你之前问了个好问题。”

他开始从口袋里抽出一叠塑封的纸张:“我们可以选择比较困难的办法,也可以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我是说糟到无法挽回的那种程度……”

“‘困难的办法’是什么意思?”中士瞥了一眼博士手上的东西:“你来带路?”

塑封袋里的纸张被包裹在颜色鲜艳的包装袋里,上面印着大写的警告字样,仔细看还有更为细致的说明。一旦打开这层包装,预先由多个印刷厂分别印在“一次性法术书”上的墨水就会接触空气,一部分会氧化显色,另一些则会褪色,露出下面的底纹。各层次的纹路会最终拼合出一副高速对撞绒线球一般的图像,造成基金会人员大脑视觉皮层上的一个特定结构过载失效,从而让人看到世界的中间层面。

这是大部分法师进行施法的基础。据说世界的中间层面充满了各种没有道理的东西,就像一句卡在脑海里的歌词,或是一个陌生人的眼神。它会躲进你的每一个想法里,小心翼翼地调整你所观察到的世界,直到法师自己的意识再也支撑不住,彻底被中间层面的视角拽进去。

有些法师在施法时会观察到一个失去色彩的世界,基金会称之为“灰度世界”。在观察这一世界的同时,施法者会逐渐提升对灰度的感知能力,在他们被“灰度世界”吞噬之前,这种感知能力会达到一种极佳的平衡点,可以观察到现实中极难观察到的一些细节线索,并将之运用到预言之中。

但是在越过这一平衡点之后,他们就开始表现出多种症状。基金会必须重置这些人员,才能将他们从痛苦中解脱。在分发这些学习材料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被告知过这方面的风险。

“我必须承担这份责任。”博士望了望不远处一名躲在冬青树丛后的士兵:“我有我的工作,你有你的。你看,维持秩序和士气会很困难,只有你能做到。”

“如果你失败了……”中士想到,如果他失败了,这支队伍的士气其实也不再可能维持下去。他们刚刚从谷底爬上来,一时间还想不到要找人为之前的一系列灾难负责。如果博士在这个地方失去理智,任务提前宣告失败,那么总清算也就会提前到来。

到那个时候,可能发生的到底是全面的自暴自弃,还是一场绝望的兵变呢?

“如果我失败了,你们可以采用固守方案。”博士想到了自己的命运,流露出了一秒钟的哀伤:“也许将来会有更好的办法,也许我们自己就能带着更好的办法回来。”

“如果其他人出去了……我想基金会下一次派来的人应该会穿战斗服来。你确定下一次扩张会在明天发生么?”

“从电磁异常活动来看,模式已经很明显了,24到48小时范围内。”博士解释了两句,然而中士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所以,如果你失败了,我会告诉他们,我们要在这里守两天,如果来人没有装备标准战斗服就不可信。”他从博士手中接过包装,从缺口处撕开:“你确定要这么做?”

博士看起来没那么确定,但他也没有阻止中士为他代劳。他的喉头动了一下,点了点头。

中士将印满了警告文字和使用说明的内包装抽出来:“你不会一下子就疯掉吧?”

“最好不会。”博士勉强笑了笑:“拆封吧,里面有一条易拉封条,你把封条朝着自己拉开……”

中士的手比他的脑子快,这时候他已经按照顺手的方向撕开了内包装,露出了里面的内容,看上去像是机场免税店卖的那些包装漂亮的巧克力。

包装里有什么,该怎么用……那堂简短的培训课好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他只记得那个研发部来的豆芽菜站在讲台前结结巴巴地讲注意事项,一大项下面的注意事项a、b、c1、c2……投影仪在他脸上照亮了横平竖直的一角。至于他究竟讲了些什么,说实话,中士不相信有人能全部记住。

中士把包装袋说明的那面翻过来,开始阅读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大部分的注意事项会被印在包装背面,有些法术需要慎重对待,另一些则需要保持心情放松。

“呃,我想是黄色的那包。”博士提醒了他,自己直接伸手从包装里抽出了他想要的东西。他一边阅读后面的说明,一边顺口指点中士:“你一会儿把包装里那包漂白剂倒进去。”

中士把包装转过来望了望里面:“哪个是漂白剂?”

“漂白剂……”博士张着嘴想了大约两秒钟,随手一指:“呃,就是最底下那包白的。”

说着,他撕开了手上那份教程的封条,很自然地把图纸展开,轻轻一抖,抖平了纸面上的折痕。

中士抬起头……他正把包装袋夹在胳膊肘下面,正准备好好查看“漂白剂”的说明。博士短暂的沉默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所以他不可避免地抬起头来。

在这之后的无数次轮回中,没有人能阻止这起意外的发生。在这个充满了偶然性的世界里,某一种可能性由于两个人的粗心大意,被卡在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位置上。就像超级秃头人无法重写和改变的那些选择一样。

中士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团被压缩空气加速到340米每秒的一人份拿波里意面一样,在湿润的空气中,撞进了另一团大约一磅重的经典肉酱意面里,速食奶酪粉在碰撞中像铁花一样向四面飞溅,带走了许多絮絮叨叨的杂念。

他断裂的部分和黏哒哒散发着浓郁罗勒气息的靶标混杂在一起,连接到同一根面条的尾端,其他部分互相纠缠又融合在一起,缠成了无法解开的死结。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开始品尝到肉粒和酱汁擦过上颚,同时体会到一种无法拒绝的浓稠流体撑开他的嗓子涌进了他的体内,将他这个由日式餐厅无意间制造出来的孤独的混合物,联系上了一种更为伟大的存在。

他睁开了眼,从博士手里夺过了手册。

“你翻错面了,博士。”中士把那张图纸揉了揉,塞进了包装袋里:“这不适合你,还是我来吧。”

他能感觉到一条劲道的新肢体正从脑后延伸出来——就像他的颅骨向脑后无限延长,最终接到了一根管子上一样。他颅骨的一部分,或是自我感知的延伸,正轻飘飘地指向天顶,一路向上,笔直穿过了那片湿漉漉的云海。

在他新获得的视野中,他已经和那个伟大的存在连接在了一起。他们连接着从同一团原始而神圣的面坯,分享着同一团美味的知识。

“这不适合你,说不定现在这样才是最好的。”他仰头望了望新肢体延伸的方向,面神保佑,拉门。

“你没事吧?”

中士没感觉到哪里有事了,除了他新长出来的器官之外,所有东西都好好的。而他的那根新面条正源源不断地为他的信心提供养分,就像被刻意保留下来的坚硬的面芯。他甚至不用专门施展法术,面神已经为他安排好了一切。

“当然没事,我们先销毁这些东西再走。”中士的目光如同一捆着了火的意面,正向外喷吐着火焰。自前一夜的混乱发生之后,这支小队中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眼神了。

博士居然没有理解伟大面坯的智慧:“为什么?”

“因为不需要。而且很可能会添乱子。我去把人喊回来。”中士把手里的杂物放在地上,再一次直起腰来的时候,他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力量感。这具身体腰部一直以来的隐痛,以及前世没有清除干净的创伤记忆,此刻都消失得无隐无踪。

探险队员们得知他们又可以卸下一件负担——尽管那是无足轻重的一包纸张和漂白剂——精神上似乎又略微有些振奋。当然,免不了也有人喜欢为自己无法控制的东西毫无理由地操心。

“如果其他人捡到了这些东西……从尸体上找到这些东西,会怎么样?”有人提问。

实际上,这些材料仅仅作用于基金会人员的特殊大脑结构。也正是这种结构,能够允许他们被复制,继承自己的记忆。

“无关紧要。”中士用额头抵着法师的头顶,让这可怜人安静了下来。他能感觉到飞天面神正在和一种永不停歇的尖叫讨论着管辖权的问题,整个讨论进一步退两步,在一两秒间就进展成了一团难以理解的毫无建设性的争吵。

但是法师的状态至少稳定了下来。中士切断了捆住他双脚的塑料手铐,把他扶起来交给尖兵看管,拖着他一起上路。

现在领路的工作该由中士自己来负责了。

探险队很快重新上路,紧随在中士身后。如果换个角度观察,他们现在看上去就像是一队行进在荒漠之中的朝圣者。

中士能感觉到有一股力量提着他的脑袋,正将他引向一个几乎可以确定的地方,只不过他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通过连接着他和伟大存在的面条,他能隐约地体会到一种丢失了大量上下文的记忆。

就像是有人正和他一起,正在转台上将一团粘土塑形,互相之间只能领会到手形、力道和角度的变化。就像他孩提时代的记忆,父母在一条大河旁捆扎皮筏,讨论着他应当明白却从未明白的事情。

或者,就像他早已失落的族人忽然出现,在闲谈中提起了一千年前的部族生活。他们谈起了中士给自己起的新名字,问他为什么要背弃先祖的灵性。他隐约还记得那个理由,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在这一行的工作中他必须做出那样的选择,只不过他已经记不清具体的原因了。

那个目的地就像他记不清的原因一样,在记忆中呈现为一具庞大的阴影。他知道那段特定的记忆就在那里,可以触摸到它的边界,但是却无法走进去,重新得知它的本相。

他们穿过了住宅小区,找到了那辆压塌了围墙的装甲车。它停在一家超市的停车场中央,被烧得只剩下了一个框架,残骸四周的水泥地上镶着凝固的金属液滴。

停车场的水泥地面早已开裂,裂缝间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一列列随着微风起伏。站在停车场中央望向超市的废墟,建筑的平顶向中间垮塌成了一个巨大的m形,屋顶上的堆放的沙袋在m字中间的低洼处堆成了一大堆,而焊死在铁皮上的三脚架还照常支着。

绕过坍塌的超市,他们穿过了一条泥泞的土路。不知何时留下的车辙把土路的两侧都压垮了,路面在两道缓坡之间高高隆起。

走得越远,中士就越能形容出目的地的形状。那是一块混凝土板,镶嵌在一块混凝土路基里。这是一种暂时性的封存措施,只要用工程机械把路基捅开,就会露出下面的金属井盖。

他们当年是怎么在下面工作的?靠什么呼吸?靠什么运输给养?中士不禁开始考虑起了一些切实的问题,但是伟大的存在并没有思考这些问题,至少没有与他分享答案。

“我知道那个开口有多大了,如果靠敞着开口换气,几天时间都不够。”他停下来,告诉博士:“这条路走不通,没有意义。”

“那下面不是气体,就像我说过的,你把它当作一种可呼吸的液体来处理就行了。俄国人不是因为无法在那种液体里生存而放弃的,他们想要利用那种液体,把它的影响力扩散到更远的地方去,但是他们失败了。”

当他们谈论这些细节的时候,整支小队离目的地只隔了一条街。他们在一片红砖砌成的平房后,空气中充满了陈年废纸和煤渣散发的气味。

“听着,我们必须尽力把它想象成一种液体。你之前问了个好问题,为什么塔科夫不像是云顶事故那样,被浸泡在液体里——因为我们在进来的时候,在穿过雾墙的时候,我们期待的就是一座这样的城市。”

说话间,在三排红砖平房的另一面,有人招呼了一声,引擎声随后响了起来。他们都听到了车门合上的闷响,接着,那辆车便顺着道路向北驶远了。

中士自己也被意料之外的遭遇吓了一跳,他扬起手,让队伍停下,不觉间还屏住了自己的呼吸。他们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直到有人憋到了极限,用一声吸气声打破了寂静。

他们甚至不用再多商量,就分作了两队从红砖房两侧绕了出去。在翻过院墙之后,一种新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比那些简易库房的蘑菇味更为浓重。

“是尸臭。”

道路上除了新鲜的车辙和几个烟蒂,什么都没有留下。那处卫星图上的空地依旧是一片空地,活像一片迷你原始丛林。

“入口在哪边?”博士顺着中士的目光望过去,那是腥味最浓的方向:“那边?”

他正急不可耐地要往前走,不防怀里被塞了件冷冰冰的硬物。中士把枪带从肩头解下来,挂在博士脖颈上。

“这是保险,单发,点射,全自动。平时你把它拨到保险,用的时候拨到头,对准目标,抠扳机。”中士捉着r博士的手,按在护木上:“小心拉机柄打手。明白了?”

“我不觉得……”博士张口就要拒绝。

“你会需要的。小心拉机柄。”

臭味是从紧邻着空地的一片建筑工地里传出来的。工地中央立着一栋未完工的两层建筑,钢筋混凝土框架上爬满了锈渍,建筑内部的隔墙只修了半拉,一层地面上积着一滩一滩的雨水。

他们小心翼翼地摸进了工地,很快就找到了臭味的来源。实际上,他们是“看到”了臭味的来源:在一间敞着大门的简易工棚后面,嘤嘤嗡嗡地盘绕着一大群飞虫。

中士稍一走近,苍蝇们就从它们的大餐上飞了起来,虚应故事般地飞了两圈,又落回了满地的血污和肉块上。在这片屠场旁的地面上,散落着几个新鲜的烟蒂,还有一副浅黄色的厨房塑胶手套。

这种气味是去不掉的。哪怕隔着两层塑料,你照样会时不时从自己的手上嗅到腐肉的气息。中士想到了自己的经历,挥了挥手,赶走了几匹不识时务的小动物。

“入口在哪里?”r博士抱着枪远远地站着,并不打算靠近。

而中士也不准备张嘴回答,他指了指工地的更深处。

那段道路就在工地中央,旁边停了辆锈迹斑斑的挖掘机。那段路基上铺设的混凝土也已经被砸开了,暴露出了下面的金属闸门。问题是那台挖掘机的挖斗正抵在闸门上,很难想象工人从这里逃离之前发生了什么。

中士:“现在怎么办?先吃药还是先把挖掘机挪开?”

在这个时刻,剧情获得了无数种可能性。选择树上的一支长出了无数的嫩芽,在塔科夫城的泡泡里,每一枚嫩芽同时又是成熟健壮的枝条和枯枝。

在这一条选择枝上,r博士催促道:“先服药吧。记住,那是一种密度与水相近的液体,当然,是可以呼吸的。”

mrf-30的全体成员聚集在了一起,接受了r博士极力想要传达的观念。他们把所有需要理解的概念揉成一团,细嚼慢咽般地充分理解了其中的内涵。然后,他们从口袋里抽出了装药片的塑料袋,倒出一片,吞了下去。

对很多人来说,世界在那一瞬间变得温暖了起来。在药物的说明书上确实也注明了这么一条副作用,提醒服药者不要讲这种色调变化误认为永久性的,也最好不要认为在暗黄暖光笼罩下的其他人真就变得温柔了。

中士眨了眨眼,他眼中的世界仍是阴郁的塔科夫,雾墙的灰白依旧如同浮尸一般。

他稍一转身,脚下却绊到了一株碧绿的野草。再抬头一看,同样的野草围绕着他,以一种狂野的速度冲破土壤生长了起来。转眼间,一模一样的荒草就铺成了一片青翠的潮汐,在风来的一瞬轻轻倒伏,又很快重新立起,变成一片晃动的浪尖。

没人提醒过事情会这样。中士转头望向其他队员们,他们脸上都带着同样的震惊。不过说来也怪,中士感觉b队有几个人的长相似乎也发生了变化,看起来和之前不太一样。

除此以外,他还察觉到了来源于地下的震动。这种震动明显不怀好意,中士很快就意识到了他们正站在什么东西正上方。

“散开!”他揪着手边够得到的两个人,往远离井盖和挖机的方向逃走。金属扭曲声从井盖下不断传来,还夹杂着焊点崩断的断裂声。

博士仍抱着胳膊站在稍远些的地方,大半个身子被淹没在青草之间。他可能意识到了情况正在发生不好的变化,但是却没法反应过来。在中士冲向他的时候,博士勉强侧转了身,但是中士感觉这还不够。

“卧倒!卧倒!”中士松开了他抓着的脖子和手,合身扑向博士。他听到身后的井盖正在变形,那台挖机正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他扑中了博士,把他按倒在地,就像在10码线上扑中了持球的四分卫一样,把他死死地压在身下。博士的骨头好像发出了某种古怪而清脆的响声,整个人闷闷地砸在地上。

中士回头望去,震动仍然没有停止,不过却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又有两个探险队员从草丛里倒退着爬了出来,隔着草茎面面相觑。

有那么两三秒钟,他们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结束了。

不,还没有。中士隔着高高的长草注意到了那台挖机,它的长臂正在被什么东西往上顶起。这时候已经没法确认所有人的位置了,他只来得及遮了遮口鼻,把博士往怀里护了护,只听“砰”地一声,一股水柱从井盖处喷发了出来。挖掘机的挖斗被这股水柱荡开,吱呀一声转了半圈,不知道打中了什么东西。

博士挣了挣,从中士的臂弯里挣脱了出来。他和中士一样仰头望着那股喷涌着的黑色液体,这和他们事先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这是……这是异界喷流。”博士喃喃地说。。

是的,那股水柱看起来和他们所在的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它根本没有遵从重力的影响,没有在风中飘散,变成飘零而下的细密水雾。

它就像是往油里注入的一股醋,在不同介质的阻力的介质中很快失去了速度,凝聚成一团团灰白相间的泡泡。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泡泡缓缓地漂向了更高更远的地方,最终融进了那片雾墙之中,再也无法分辨出来。

014、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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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和计划不一样

他为什么没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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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啊!”巡线工朝黄瓜绿豆头招了招手,转身消失在了一排柏青哥游戏机后面。大厅里空无一人,只有一排排机器和空荡荡的圆凳。

所有东西上面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在这层灰底下,绿的是游戏机的外壳、蓝的是80年代风格的高叉泳装、白的是侦探从来没有印象的模特,这些花花绿绿的感官刺激和游戏机揽客用的电子音效混合在一起,活像是一片坐落在立交桥下的墓园。

名侦探不想在这里久留,但是他们为了躲避另一只苍蝇,已经朝“山体”里走了两个小时。这条商店街比之前他们来的地方其实还更有点“人味儿”,而且也没有那么浓郁的绝望气息。

在这座地下商店街的另一头,是一座地铁站台。站台的那一头的墙上钉着一块铭牌,上面有用法语写的站名,但那肯定不是一条有名的街道。巡线员自然是不认得,黄瓜绿豆头想装一装懂,当然最后还是败下了阵来。

细想起来,他上次有闲钱去欧洲旅游还是2010年之前的事情。那时候他时不时还能收到些综艺节目的邀请,一个单身汉又花不了多少钱,不知不觉总能攒下可观的数目。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呢?

黄瓜绿豆头当时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该继续沿着月台走下去,还是应该顺着扶梯上去。但是巡线员告诉他,他在月台上看到了陆战队留下的记号。再说这一眼望不到头的地铁月台并不是黑洞洞的魔窟,灯照旧亮着,就像末班车刚刚才开走一样。

只不过,灯光的偏色各不相同,暗暗的黄,冷冷的蓝,也有像要劝人跳下去似的一片亮白。

沿着月台一路前行,气味也各不相同,有酒味,呕吐物的酸臭味,也有从隧道里传出的淡淡的骚气。

不知不觉间,侦探发现自己正行走在一条狭窄的的甬道里,甬道的顶部挂着造型华丽的镀铜四杈吊灯。甬道的支撑柱隔出了一道又一道拱门,和整个月台的中部分隔开来。他觉得这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抬头一看,拱柱上装饰着一个穿着军装式礼服的男人。

他的大理石头顶同样秃得油光水滑,头发就像戒托一样镶嵌着祖母绿一般的秃头,一次能毫无阻碍地映出四个光斑来。雕像的下巴上挂着一大把被雕刻家美化过的流云一般的胡子,和肩头夸张的流苏肩章一并向下垂着。

他记得自己曾经来过这里。这是莫斯科的一个地铁站,他在这里拍了很多照片,在时不时在酒会上展示给女生看,时常能收获一些真伪难辨的惊叹。当然,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他总是在二次会之后独自打车回家,这些照片最后反倒变成了某种伤痛的记忆。

但是他记得这个地方,这种风格的浮雕,四杈吊灯看上去也分外眼熟。至于浮雕上的秃头,他反倒有些犹豫:如果说是这一类的光头,他可能好像应该在哪里见过,但是这一个光头就有点……陌生?

雕塑上的人看上去不像俄国人那么阴郁。如果单以秃头横向比较的话,他看上去不像是俄罗斯全身和半身像的经典题材,也不似骑熊渡河的前特工那样霸气,气质上轻飘飘地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除了没有挂在脑后的光环,这完全是东正教塑造圣人的技法。

大概黄瓜绿豆头在雕像前停留了太久,巡线工从更远处折返回来,陪着侦探欣赏起了浮雕。

黄瓜绿豆头过了好一阵才意识到身边多了一个人。

“抱歉,我走得有些累了。”黄瓜绿豆头解释说。

巡线工晃了晃脑袋:“没事,我想也是时候休息一下了。”言罢,他也没有离开,照旧静静地立在一旁。

这下反倒是黄瓜绿豆头浑身不自在了。他好不容易想了个话题:“这是谁?看上去像是沙皇时代的人物。”

他没准备收到任何答复,这只是用于驱散沉默,让话题继续下去的一句话罢了。

谁料巡线工转过头,很正经地答道:“这应该是秃头人系列的早期型号吧,3300型或者更早的3000型号线的原型机。我对3000系列不是很熟悉,让您见笑了。”

黄瓜绿豆头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闷闷地哦了一声,叉着腰歇了会儿:“我去看看那边的自动贩卖机。”

事到如今,黄瓜绿豆头已经很适应这种后启示录场景的氛围了。他曾经从一间四叠半大小的学生寮里横穿而过,踏着满地的杂志和海报,顺着仅容一人侧着身通行的狭窄走道,踏进了另一户人家的厨房。侦探的腰还在吧台式的料理台上磕了一下,发出了一声颇为空洞的撞击声。他不需要抱歉,反正也没人关心他的甲壳有没有划出痕迹。

他已经习惯了无视一些正常生活中的规则,不再为入侵他人的空间而犹豫了,因为这里并没有他人的存在,也不存在评价这些行为的体系。他不需要道歉,不需要对空无一人的房间喊“我进来了”,法律在此地毫无意义,而且就算养成坏习惯也不会怎样,反正他大概不会回到过去的生活中去了。

侦探绕着电梯找了一圈,果然找到了一台有些年头的自动贩卖机。机器上展示商品的有机玻璃橱窗早就被刮毛了,朦朦胧胧什么都看不清。不过这没关系,黄瓜绿豆头一掌拍碎了玻璃,从里面抓了两罐不知道什么饮料出来。

他不怎么在乎饮料是什么,不在乎罐头里有什么,是好是坏对他来说都差不多。他早就知道,自己这具非人类的身体实际上根本不必遵循人类的食谱。像“隔三岔五总得吃顿米饭”这种需要,只不过是心理上的惯性罢了。

一舌头捅开罐子,一股子又腥又油的古怪味道当即喷出来灌了侦探一嘴。

这什么混蛋饮料?

他把铝罐转了转。上面用密密麻麻的小字印着看不懂的配料表。黄瓜绿豆头大致猜出来这玩意大概是以无糖配方为卖点的,但是这种海底人无铅汽油味又算是怎么回事?

等下,等等等等,刚才他说什么来着?

名侦探又啜了一口罐子里的饮料,现在口味又有些变化,变得又酸又苦……话说这到底是什么混蛋饮料啊?

他一边咂摸着着饮料口味的变化,绕着扶梯的基座又回到了那根拱柱旁。巡线工仍站在那,和黄瓜绿豆头离开时的姿势一模一样。

侦探吸干了罐子里的饮料,一种酸到了骨子里的回味弥漫在他的口腔里。有那么一会儿,黄瓜绿豆头有些失神,他差点忘了自己想要问什么。

他把饮料罐递给巡线工:“你刚才说的这个秃头人是什么东西?”

“就和我们认识的那些秃头人一样。”巡线工很含混地答道。

“那我们又是什么东西?”黄瓜绿豆头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的声音完全变了个调子:“话说回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巡线工331,而你是驾驶员003。”

黄瓜绿豆头指着自己:“我是003?”

巡线工一点头:“你是第三顺位驾驶员。”

黄瓜绿豆头决定还是改换一下措辞:“我们肯定不是人类对吧?那我们算是个什么物种呢?”

“我们肯定是人类啊!”这下巡线工331也愣了神:“……你说的‘物种’是什么意思?”

“那么我们……我们……”

巡线工好像听到了什么很奇怪的话一样:“我们当然是人类啊,人科、人属、人类——胜人——homo-halosien,人属中唯一幸存的物种……至少电视上是这么说的。”

“咦?那……那他们呢?秃头人呢?”

巡线工居然啧了一声。这让黄瓜绿豆头感到有些惊讶。因为一路走来,这位工友表现得和一台过份客气的机器人差不多——而且还不是那种会通融通融,说句“真拿你没办法”就从口袋里取出神奇道具的机器人,这家伙通情达理的程度大约和波士顿动力的人形机器差不多。

这位自称巡线工的老兄之前不是催着他往前走,就是在寻找“陆战队”留下的神秘记号。说来也怪,自从之前那个他见过的记号之后,侦探就再也没找到巡线工提到的标记了。

实际上巡线工既没有说明,也没有暗示过他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看到标记的。也就是因为外面的环境实在容不得侦探从容思考,不然这些问题早就蹦出来了。

黄瓜绿豆头张口结舌了一阵,有那么几秒钟,他的思路跳到了纪录片频道的女配音员的声线上。他还记得那个古怪的时间单位,现在那个单词卡在喉结下方25毫米的地方,只是没法复述出来。

“他们也自称是人类,但是我们都知道他们不是。他们只是一些工具人罢了……”巡线工的左手在空中虚晃了两圈,像是在卷动自己印在卷轴上的演讲稿一样。

他跳过了“演讲稿”里大约80%的篇幅,直接快进到了结论的部分:“人类,或者说智慧生物,是我们这样能为了解决特定问题,主动改变自身的生物。”

黄瓜绿豆头听得懵懵懂懂,说的话就过不了脑子:“所以那些秃头人呢?”

“他们根本就不改变。他们被批量制造出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几千几万年之后可能还是什么样子……这样使用他们的那位陛下就不必应对秃头人社会的变化了,因为他们根本就不会变。听好了,他们不是人,他们只不过是……一些组织器官,只是那位陛下趁手的工具罢了。”

巡线工把舌头扎进饮料罐里,狠狠吸了一口。整个罐子瘪了下去,最后发出了一声空洞的抽吸声。

“他们可能看起来像人,做起事来像人,甚至能发明一套理论来证明他们自己是人——但他们不是。”巡线工似乎是起了谈性,拍拍侦探的肩膀:“走吧,咱们边走边聊。”

话虽如此,一路上侦探却没怎么发言。巡线工一路介绍了二十种不同型号的秃头人,从早期专为魔法研究设计的微胖秃头人,健壮的健壮型健壮秃头人,凶恶的治安型秃头人……一直到“17560型通用科员秃头人”。

他眉飞色舞的表情让侦探想起了一位大学同学,他依稀还记得,那人在谈起电车型号的时候似乎也是这个样子。

从那座俄罗斯风格的月台继续向前,黄瓜绿豆头也变得心不在焉起来。月台两旁的装饰风格变幻,那些秃头人主题的装饰却从没有少过。其中还有一副巨大的浮雕,描述了“大灭绝后秃头三杰重建生物圈”的伟业,只不过黄瓜绿豆头听得云里雾里,只把巡线工的一番好意当成了白噪音。

不过白噪音总有个尽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巡线工絮絮叨叨的声音停了下来。黄瓜绿豆头浑然不觉,继续往前走了几步,这才意识到他已经从华丽的壁画、浮雕和吊灯中走了出来。

这一段月台从被轨道包夹的中央月台,变成了侧式月台,横跨两道铁轨的对面还有另一座月台遥相呼应。侦探转头望去,那边的墙壁上铺着一大片反光的金属,就像一面哈哈镜一样,隐约还能看到黄瓜绿豆头自己被扭曲了的身影。

也就在这个时候,侦探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把巡线工落下了。他转过身,却发现巡线工正站在日光灯下,仰着面孔发愣。

他也懒得再走回去,就站在原地等巡线工跟上来。那日光灯一闪一闪的,一闪,一停,又一闪……

“我看到陆战队留下的记号了。”

“啊?”

巡线工半晌之后才低下头来:“我们得快一点,他们找到上去的路了。”

侦探唔了一声,继续默记着日光灯频闪的节奏。同时他还用莫尔斯码解译了一遍,译了两句就知道那玩意至少不是莫尔斯码,至于到底是什么就不清楚了。

巡线工和“陆战队”之间提前约定了密码么?还是他想多了,那只是毫无意义的闪烁而已。

墙壁上反射的光影让侦探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实感,就像他们并不是被困在秘境之中,只是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穿行。

黄瓜绿豆头又一次望向了对面的站台,镜面一般的墙壁上用喷砂洗出了一片半人高的文字,像一板速食乌冬一样拐着弯卷卷曲曲圈圈绕绕。这下侦探彻底放弃了推测的尝试,这根本就不像是人能记得住的文字嘛。

这片景象,大约不是从地球上搬来的吧。

从这里开始,他倒是留意起了轨道的宽度。单用肉眼观察,轨距似乎没有变化,安装在轨道附近的线缆和各种装置看起来也是同一规格。

是先有隧道和月台之后,才铺设的轨道么?

他猜想,这座空城在被放弃之前,轨道上可能还运行着车辆。虽然站台上的设施使用着迥然不同的古怪文字,但是车上大概会有一些文字——警告、标语或者广告。就算他无法理解那种文字,起码能够作为参照,将这座空城里其他类似的文字识别出来。

这种知识可能完全派不上用场,谁知道呢?反正他的脑子还空着。

不过他很快就失望了,轨道上确实有一辆列车,不过它的车厢被从中间剖成了两半,在轨道中间盘成了一堆焦黑的废墟。再往前,轨道就扎进了黑洞洞的隧道里,月台也就延伸到了它的终点。

在月台的尽头,曾经开着一排橱窗,玻璃渣呈喷射状铺了一地。在更远处的阴影里,影影绰绰地斜着几个熔化的人体模型。

黄瓜绿豆头倒不想把这场面形容成什么“无声的邀请”,虽然那几支焦黑的手臂似乎略微有这么个意思。如果换个胆大不怕死的,大概还真敢这么摸着黑往前继续走下去。

“我们该从这里上去了。”巡线工站在扶梯边喊了一声。

来了,来了……黄瓜绿豆头倒退着朝他靠了过去。他凝视着那片黑暗,隐约嗅到了腐败的气息。他的潜意识好像察觉到了危险,坚决抗拒着转身的指令,不肯背对着那片黑暗。

他飞快地退到了扶梯旁,撑着扶手往里一翻,总算躲开了那片黑暗的凝视,不由松了口气。

“再往前走就是中央主垂直沟了。你能感觉到吧?”

“感觉什么?”

巡线工露出一副“小伙子别硬撑了”的神色,笑而不语,踩着台阶开始向上攀登,留下一路叮铃哐啷的混响。

侦探这才注意到这部扶梯又坏了——这座空城里大约有一半的电器设备是好的,灯总是亮着,有些地方还有运行着的空调。走进一间房间,十有八九会一头栽进一股干燥灼人的热浪,或是刺骨的寒气里。

但是这些电梯和扶梯就往往没那么好使了,有些电梯门口贴着张大小和a4尺寸相似的纸,或者摆着一对形状古怪的塑料小桶,这是无论什么世界都可以通用的语言。他扭头望向扶梯的入口,那里果然拉着两条白绿相间的塑料纸带。

于是他只能同样叮铃哐啷地追上去。从这里往上望去……只能说这地方设计得真的缺乏想象力,黄瓜绿豆头先生实在没忍住爆了句粗——这得爬到哪年去

他紧赶了几步,追上了走在前面的巡线工:“那个……什么垂直沟,到底是怎么回事?”

巡线工耸了耸肩:“内部冲突,自体免疫失调……鬼知道。你能嗅到那股腐败气息对吧。”

侦探一开始想问的就是这个:“对啊。”

巡线工竖起一根指头:“上面烂了……”他背过手,顺着自己的脊背捋了捋,“上面有闸门没关好,或者被锈穿了,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就一路淌下来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怎么就该知道了?我只是个修理工而已。”巡线工笑道,“我们就快赢了,这些事情等我们赢了以后再来处理吧。”

未解之谜越来越多了。侦探在心里叹了一声。细想起来,他总感觉自己这个所谓的“驾驶员”身份和那些诡异梦境中的场景有着很强的联系。这种直觉就像“她应该不是在约我”那么准确,和事实之间仅仅隔着薄薄一层不愿承认而已。

他决定改换提问的办法:“等下,我们到底怎么算赢?之前是差点输了吧?”

“是很险啊。”巡线工脚步稍一停顿,很快又恢复了原有的节奏。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再次开口时,语调又恢复了轻松。

“不过还好,现在看来,我们1号舰撑得比那位陛下要久一些,他们……这算是自爆了吧,呵呵,哈哈哈。”

他忽然在半途停下来,侧转过上身,情绪上像是想拍拍黄瓜绿豆头的肩膀。只不过侦探落后了两步,两人之间还隔着两条扶手,他只能略有遗憾地抚了抚扶手。

这里的环境其实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他一路途径目睹的设施,足以供至少十数万人生活,而山体内更深的地方又有多大的规模,他大致能估计出一个量级。

然而现在,这些地方空无一人,所有的设施都停留在了濒临崩溃的瞬间。在这座空城中移动的,只有那些大得吓人的苍蝇。然而它们看样子既不需要地铁,也不需要住宿,空城中没有预留给它们的地方。

“我们爬到顶上就算赢了么?”侦探追问了一句。

“差不多吧。”

这就是他们在走进商店街之前的最后一段谈话。自从离开了清冷空旷的地铁月台,商店街上的霓虹灯和招贴画似乎冲淡了萦绕在他们心头的危机感,因此迫使他们增强社会性,抱团应对危机的心理机制也就消失了。

在商店街的上方大约十五六米高度上,悬着一层钢架天花板,上面安装着各种各样的灯具,走在下面偶尔也会产生身处于室外的错觉。

他们沿着街道走了十来分钟,眼看商店街的出口就在前面,巡线工突然一转身,扑进了小钢珠店里。这让黄瓜绿豆头感到有些好笑,这样的场面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只是角色的错位形成了一种喜剧效果——巡线工的这个转身深得赌徒三味,看上去活像是个在工作日早上喝多了酒的中年人。

“来啊!”隔着近十排游戏机,巡线工331挥了挥手。于是黄瓜绿豆头只能跟上,在背景中,有一首热热闹闹不知所云的歌曲正循环播放着21秒长的同一个段落。可他连一个单词都分辨不出来,只能听到小姑娘拖着各种各样嫩生生的长音,就像夏天爬山虎牵出的一根新藤。

与此同时,他还能分辨出月光奏鸣曲的一段,从店堂更深处的阴影处传来。他以为那是月光奏鸣曲,可能是第三乐章中的几个小节,但是曲调很快就变得愤怒起来,偏离了他自己的记忆。

“来啊!”巡线工又挥了挥手,消失在墙角之后。

来了来了,侦探踢开了两个碍事的塑料筐,侧着身从两排游戏机之间的狭窄走道挪了过去。

一转眼的功夫没见,巡线工手里又多了一罐刚才那种怪味饮料。

“这玩意好喝吗?”

一阵稀里哗啦的声浪正巧在这个时候压过来,把侦探的声音冲散了。

“什么?”

“这!种!饮!料!好喝吗?”黄瓜绿豆头指了指罐子。他这会儿还能闻到一种淡淡的酸味,还有些高辛烷值马提尼的气息。

“不算最好。”

他们从两排贴墙布置的推币机前走过,机器里的推台仍在毫无意义地缓缓往前推动,在触到第一排硬币之前又停了下来,开始往后退。

巡线工把手里的饮料罐丢到柜台旁的垃圾桶里,出了自动门。外面又是一条杂乱的商店街,一家歇业的面包房就开在对面,玻璃门把手上挂着一块造型可爱的牌子,上面同样写着看不懂的文字,大约是暂停营业之类的话。

巡线工犹豫了片刻,果断选择右转。于是他们就这么继续走进了这一条商店街的深处。

侦探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他甚至已经预感到了这条街道会通向何方,大概是另一条商店街吧。

再沿着“同一条”街道走过一遍,侦探发现自己的心态也好,环境的氛围也罢,又有了些许难以明言的差别。咖啡馆依旧是咖啡馆,屋檐一角挂着的风铃依旧是风铃,在侦探的记忆中,之前的那条街道确实也有这么一座咖啡馆,也有那么一挂风铃,只是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

一辆圆头圆脑的面包车停在一家烧烤店门口,隔着通透的落地窗望进去,玻璃珠帘隔开了一个一个卡座,天花板上挂着熏得发黑的抽风管。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么一家店,搞不好去年圣诞节的时候,他就坐在最靠里位置一个人吃过独身烤肉。

不过这家店的招牌上又是另一种点点戳戳,像是双刀杀人狂在受害者身上刻出来的那种无法识别的文字。

这条商店街并不长,他们很快就走到了街口附近。一道饱经风霜的坊门横跨道路,上面还留着几个字,从背面看过去像是“云”和“里”,只不过字形的高宽比有些古怪。

太扁了,就像是个上下结构的汉字被拆去了一半。侦探放慢了脚步,仰头望着那两个久违的文字。它们的背后挂满了锈迹,留出了12个空荡荡的缺口。他在心里凑了凑,填了一句宣传语,用树脂支撑框架,表面刷上鲜亮的色彩,套上螺母,拧紧螺丝……

唔,还是太扁了。

“来,这边。”

巡线工站在自动门的另一边,从店里传来的声浪不禁让侦探回想起了许多个宿醉未消的上午。他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像往常一样等着自动门识别出他微弱的红外信号,向两边滑开。

他跟着巡线工穿过了几十排游戏机,就算没有人坐在机器前,它们也照旧刻意地制造出一阵又一阵虚伪的声浪。有一台机器在店堂深处喊着:

“赢啦!赢啦!”

但是从双声道喇叭里播放出来的预录制声音单调而乏味,提供这段音轨的人恐怕终其一生也没有真正赢过什么,老赌客一听就知道那里面缺了些什么。

“来啊!”巡线工又在墙角边朝他招手。侦探有些恋恋不舍地从白花花的不知名模特身上挪开视线,踢开了两只挡路的塑料筐,朝巡线工那里走去。

那家伙不会又摸了罐饮料吧。他这么想着,绕过墙角。

“唔,我还以为你会忍不住。”巡线工把空罐头随手摆在一台钓鱼机顶上,“我们继续吧。”

他们俩让开了一具堵在过道正中的擦地机,绕过柜台,又一次通过自动门,走到了商店街上。

正对着门的又是一家面包店,拉下来的卷帘门上用油彩画着一个捧着羊角包的小女孩,这应该还是那家面包店吧。卷帘门上用透明胶带贴着几张纸,其中有一张脱了一角,微微卷曲着。

巡线工向右一转,朝商店街的更深处走去。咖啡店的招牌下挂着一盏宫灯,一面绘着一匹骏马,另一面则是个提着铜锣的小丑。店门后的柜台上也同样点着一盏灯,只照亮了一个座位的范围。

他们沿着街道继续前行。

这一次,烤肉店的招牌似乎可以读作空嘎斯康烤肉,也可能是恐哥斯结烤肉。一辆没有见过的小货车停在烤肉店对门的另一家商店门口,后门敞着,里面摆着几个白色的泡沫塑料箱子,散发着浓重的臭味。

他们走向商店街的尽头。

“来。”

自动门。

小钢珠。

“这边。”

巡线工把饮料罐丢过三排机器,在店堂深处当啷一声撞到了什么。接着侦探分辨出了德彪西的月光,大约是开头部分的几个小节。

侦探试图从嘈杂的噪音中将之分辨出来,但是听起来却似是而非,不知道混进了什么动画主题曲的一部分。

这次这边的自动门卡住了,侦探在传感器探头下站了一会儿才被识别出来。门侧“叮咚”一声,紧接着又是听不懂的欢迎语:“乌里麻里略略略……”

巡线工向右一转,走向了商店街的深处。黄瓜绿豆头只能跟上,在小钢珠店的对面,店铺的招牌刚刚被拆卸下来,露出了里面的钢架。

咖啡店,煤气灯。烤肉店,叉车。

“来。”

在道路的尽头,巡线工又一转扎进了小钢珠店。店里安静了不少,半边店堂笼罩在阴影中,另一半则随着日光灯在闪烁。

“唔。”巡线工吸干了饮料,把罐子随手丢在地上。他们绕过那个墙角,从一条一人多高的甲虫的尸体上跨过去,脚底粘满了绿色的虫血。

甲虫的背上有几个被熔穿了的洞洞,洞洞里的血肉都被烧结了。侦探看了眼尸体,又找到了墙上对应的烧灼痕迹。

“这是陆战队干的?”

“嗯。”巡线工手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一罐饮料。

“这些虫子到底是什么东西?”

“中间管理。”巡线工把卡住的自动门推开。

“什么?”

“设计用来管理秃头人的东西,会爬的副科,会飞的正科。”他把空罐头塞在自动门的滑轨上,用脚跺了跺,把门给卡牢了,“那种副科以前是一窝一窝的,现在不剩几只了。”

他们又回到了似是而非的那条商店街上,只有小钢珠店对面的那间商铺彻底改换了造型,变成了一座了两层高的小楼。

“这个竞赛到底是怎么回事?”在经过咖啡店的时候,黄瓜绿豆头又问道。

“怎么问我?”巡线工有些醺醺然,他在道路正中有些夸张地转了个身,“……你们,你们驾驶员的学校不教历史的吗?”

“呃,我们只有驾驶员课程……”侦探想蒙混过去。

“也对。”巡线工咕哝了一声,又以同样夸张的姿态转了回去。

过了半晌,他忽然重新捡起了这个话题:“这个竞赛,这个行星……我们是因为输了才被发配来这里打败者组的。我们曾经有一支大舰队,吞噬万物的大舰队……最后只剩下了我们自己,一艘末日孤舰。”

“那时候这里还是颗半熔融的火球,什么都没有。一开始和我们一起从星空深处落下来的,有这位陛下,仙王,信使和……我们。”

“我们?”

“舰队,我们,舰队。”

侦探暗暗记了下来,舰队。

“……好吧?仙王是最先被淘汰的,他谁都不信,只想依靠他自己的魔法。他是第一个被淘汰的,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大概是被陛下杀死的。”

巡线工绕过了横在道路中央的面包车:“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这颗行星上还只有些单细胞生物啥的……然后是信使。”

他们又走到了商店街的尽头,巡线工熟门熟路地走进小钢珠店,店里黑洞洞的,鸦雀无声。

“信使把自己沿黄道面垂直方向发射了出去,但是他很聪明,设定了一条回归轨道,这样就不算脱离赛场……不过算算时间,他也该回来了。”

侦探眼看着巡线工熟门熟路地走到柜台后,拉开冰箱门,一手捏着两三罐饮料从柜台后一跃而出。

“也就是说,现在只剩下这位陛下、我们还有信使了?”

“没错。我猜舰桥的想法……大概是用这位陛下剩下的东西去解决信使,这样我们就稳赢了。”

他们又一次走出了自动门,直冲进一团灼人的热浪里。安装在天棚上的灯光大亮,就像一个连蝉都不敢高声鸣叫的午后。

两人不由屏住了呼吸,低着头走完了这一段路,侦探也没顾得上留意路边的店铺。

他们好不容易走到了商店街的尽头,巡线工一扭身,侦探也快步跟上,一头撞进了小钢珠店里。

这次店里弥漫着一股烟草的气息,勾起了黄瓜绿豆头一些来自于90年代的记忆。他关于父亲的记忆多半都和这种陈旧的烟草味有关,空调里的霉味、黄昏、烟草味、噼里啪啦的噪音混合在一起,最终融进了蛋皮上的番茄沙司味里。

巡线工终于停了下来,他双手撑着膝盖喘了喘气,最终还是没能下定决心继续前进,拖了个小圆凳过来骑在上面。黄瓜绿豆头也不敢坐下,他是怕勾起了心里的瘾头,于是只靠在一台游戏机的侧面。

“那外面那些人类呢?那些……和我们不太一样,而且自称人类,也不会用魔法啥啥的那种‘人类’。”

“他们是自己演化出来的吧?”巡线工也不太确定,“他们的电视里不是这么说的吗?”

“大概……是吧。”现在侦探也没法确定了。

“那他们应该不是竞赛的一部分。”

你确定?黄瓜绿豆头忽然意识到,自己正是因为那些“不属于竞赛”的人,而被卷进这档子事情里来的。如果从他摔出浅川家的玄关开始算起,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多少个小时?他到底要怎么才能完成浅川太太的委托?

不,委托的事情先放一边好了。他到底要怎么才能从这里出去?

对了,超级秃头人在干嘛?他一想到那家伙可能还在自己家里自由行动,就不由地紧张了起来。

“话说,我们离陆战队还有多远?”

巡线工好像察觉到了他的沮丧,把手里的饮料递了过来:“他们正在往颈部去,不远了。”

黄瓜绿豆头接过饮料,也不急着打开,只是把罐子放在衣服口袋里。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自己和巡线工的区别,他还穿着衣服,而巡线工则裸露着黝黑的甲壳——就像电影里的怪物。

“多远?”

巡线工只竖起了一根手指,指着天花板。

这不合逻辑,他们并没有在往上行动。侦探更愿意相信自己被困在了一片螺旋形的迷宫里:每次通过商店街,街道都有些轻微的区别,这样可以隐藏长度和曲率上的变化。商店街和小钢珠店就这么一圈一圈盘着,可能一直到他们穿过这座“大山”截面较窄的一侧,出现在“山体”的外面。

在外面等待他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这到底是他第几次穿过柏青哥店了?

“我们还要往上走。”巡线工用那根手指晃了晃。

他重新想到了一种可能的建筑结构。但是光凭想象就让黄瓜绿豆头有些目眩。他的眼柄还缩在眼窝里,实在受不了这个。

巡线工喝干了他收集到的饮料,从圆凳上起身。

“不要急,”他安慰起了黄瓜绿豆头,“再走个十几二十圈差不多就能上去了。”

十几二十圈是什么意思?

是这条商店街的地面微微倾斜,以侦探都无法察觉的程度逐渐升高的意思吗?但商店街的路面甚至有一段是浅浅的下坡。

黄瓜绿豆头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推论,陷入了更深的迷茫之中。

他们重新启程,离开了小钢珠店。外面毫无意外,又是空无一人的街道。面包店这次开着门,玻璃柜台里的藤框乱糟糟地堆在一起。继续前行,咖啡店的门也开着,店堂里黑洞洞的。

这一次的商店街有些秋日的气息。倒不是侦探留意到了枯叶,或是整条街道装饰的风格。这种气息来源于从上方钢架上投射下来的灯光,不过,仔细琢磨起来,这光倒没有什么特别的。

他们又一次经过了一辆货车,这次驾驶席一侧的车窗被砸了个粉碎,座椅上铺了一层细碎的玻璃渣。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经过烤肉店的时候——现在它的名字是一排四个相互之间略有不同的星号,灰底黑字,活像是atm机的显示屏——侦探注意到烤肉店的卷帘门虽然拉到了底,但他能听到排风扇转动的声音。

再仔细一听,油脂在金属上嘶嘶作响,汇聚成了具有足够份量的一滴,砸进了炭火里。他还听到了筷子碰到碟子的一声轻响,有那么一丝不耐烦的意味。

浅咖哩色的肉味从排风管道涌了出来,他不记得哪种肉会产生这样的颜色,脂肪偏少,可能有些柴,不过这要看料理的手法。

巡线工见他停下脚步,从前头折返了回来。

“怎么了?”

店里下筷子的声音好像微微一滞。被听见了?

“331先生,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好吗?”

黄瓜绿豆头转身朝卷帘门冲去。椅子被拖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颇为明显的摩擦声。与此同时,更多的油脂正滴溅到炭火上。他能想象到卷帘门里面那条突然窜起的火蛇,也能猜想到正累积起来的混乱。

他躬身拉起卷帘门,合身往里一钻,用背脊顶开了内门。

砰。椅子倒了。接着啪的一声,门帘开始晃动。

侦探尚未来得及看清店堂里的场面,本能地冲向了最明亮的地方。搁在金属网上的一小片肉正在飞快地碳化,而橙黄的火苗正围绕着它旋动。光线、气味、热量正纠缠在一起,在侦探的视线里形成了一股微型火龙卷,直冲排气扇而去。

在这团乱麻的背后,有一个黯淡的影子正飞快地往店堂更深处逃去。那个影子刚刚带倒了椅子,打翻了一叠尚有余温的物体。

侦探关掉了一些碍事的视觉,在他的红外视野里,白热的亮点满满地溅出了一片,其中还留着半边正慢慢冷却下去的脚印。

“等一下!”

侦探也顾不得迈过这一片狼藉,朝那个影子消失的方向径直一跃,在空中穿过了一道晃动着的门帘,倒挂在一条走廊的天花板上。

看布局,这里应该是洗手间没错。这段短短的走廊装饰了过多的花草,而洗手台两侧也正好有两扇门。

是哪一间呢?

还是凭直觉来决定吧。相信直觉的心就是侦探的魔法。

他从天花板上慢慢靠近左边最靠里的木门,轻轻把门挑开,像一条水蛇一样在木门自动合拢直接滑了进去。

洗手间里有两排一共八间隔间,充斥着一股刺激性的气味,就像是他之前发现的那种饮料一样。这些气味从隔间门后升起,淤积在天花板上,形成了一片浓淡不均的雾霾。

侦探决定不落到地面上,他想尽可能给自己保留一丝突然性,也免得被人打个措手不及。

他轻手轻脚地在天花板上游走,先扫过了靠里的一排隔间。

隔间里空无一人,马鞍形的坐便器里似乎盛满了那种汽油味的饮料。看来这就是气味的来源了,这应该是个为了躲避嗅觉灵敏的敌人而临时准备的藏身处。

他又望向另一排隔间。这一次,他准备发出些声音。

侦探从口袋里掏出那罐饮料,朝第二排最靠里的隔间一掷。罐头砸在墙壁上,又顺墙落在地上,骨碌骨碌地滚动起来。他预想中的惊叫声并没有响起,反倒听见了极为细微的半声吸气声。自那以后,这间厕所里又寂静了下来,再也听不到任何呼吸声了。

就好像有个粗心大意的鬼魂,有那么一秒钟忘记了自己已死的事实一样。

不过那一声已经足够了。

侦探顺着天花板摸了过去,紧接着就是一跃。他整个人顺着隔间里的墙壁倒挂下来,出现在了目标的背后。这是提心吊胆的逃亡者很难想象到的角度,百试百灵,从来没人能反应过来给他一拳。

而这一次的目标看上去瘦瘦弱弱的,正抱着脑袋蹲在马鞍形坐便器雕着马头的木制盖子上。

这家伙也不像能反应过来的样子——就算反应得过来,大概也不会太疼吧。

侦探伸出手,用指尖点了点他的肩头:“抱歉我没有恶……”

那人哇啊尖叫了一声,接着好像按动了什么东西。

啊,原来是个女孩子。侦探这么想到。这么一来,气氛就有点尴尬了呢。

在侦探想到借口之前,白光一闪,来自外界的光照一下子涌进了这个隔间。怒风随后而来,在墙壁的边缘刮出了尖利的鸣啸,把悬浮在空中的细微粉尘通通都卷走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黄瓜绿豆头想要进行一些适当的身体接触,好让这防空警报一般的尖叫声停下来。在这种时候,他友善的面孔往往是起不到作用的,为了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可能还得尽力避免她转过身来。

侦探抬起头,想要抓住那姑娘的上臂。。

就在这个时候,越过她的头顶,黄瓜绿豆头望见了这条商店街的尽头。

然后是另一条,又一条,直至永恒。

015、蛾子的视野

#

别写了

我说别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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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给我!”

黄瓜绿豆头高高举着那支小手杖:“你再扑我就上天花板。”

他至今也没弄懂他和这个女人是怎么交流的,事情变得像是……就像他和超级秃头人之间的交流一样。

更让人头疼的就是这个女人,她活力十足,而且胆子也很肥,最要命的是她拿着一件足够抹掉半条街道的武器。好在现在那件武器已经在黄瓜绿豆头手里了,不过这也使得他自己变成了被攻击的目标。

那女人后退了一步,眼睛还死盯着那支小手杖。她套着一件画着三条白色斜杠的黑色卫衣,卫衣下面大约是一件连衣裙之类的东西,夹在和运动服和同样黑色的运动裤之间。

“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侦探试图晓之以理:“我暂时替你保管一会儿。”

“不行!”

“你……冷静!冷静,别抓脸,”他只能改变策略,转而利用起了对方的同理心,“我怕!好吧,我也怕。”

那女人果然安静了下来。

黄瓜绿豆头尽量把眼柄伸出来一些,这样看起来总能降低点攻击性——从无法沟通的怪物,变成能说“我要打电话回家”能坐在自行车前框里飞过月亮的小怪物。

“真的,我也怕。”他尽可能真诚地说,“我是真的怕……我只是个侦探,没见过这种大场面的。”

他回头又望了一眼,道路尽头的破口处又展现出了一副扭曲的景象,看上去像是一块被拉伸到了极限的地板瓷砖。

“驾驶员!”巡线工的声音从废墟外面传了过来。

黄瓜绿豆头赶忙把那根小手杖揣进衣兜里,转头喊回去:“我没事!”

“要帮忙吗?”

侦探感觉到那女人好像靠近了一步,于是警惕地退开了些。

他转向那女人:“呃,事情是这样的……我有个……有个朋友在外面。”

女人瞪着他。

“所以呢,所以我们最好慢慢走出去,不要引起什么误会。”

厕所剩下的半边墙壁往外歪了几度,把门也给卡住了。侦探也不知道该踹门还是踹墙,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只有小孩子才要做选择,从被掀飞的那边绕着走就行了。

侦探扶了那位不知姓名的女士一把,越过了一片仍在坍塌的长下坡。他们顺着来时的路开始往外走,掀起门帘,店堂里满是烟火味。

好在卷帘门已经被巡线工整个拉了起来。他一手扶着店里的玻璃门,探了个脑袋进来。

“你没事吧?”

黄瓜绿豆头赶紧摆摆手让他退出去。

他已经搞清楚身上一阵一阵的凉意来自哪里了,那感觉时而出现在右边口袋,时而出现在他脖子后面,只要他稍有些要回头的动向,就会消失无踪……怎么想都是那女人的视线吧。

咦,现在的年轻人存在感有那么强烈吗!

“没事,没事……”他敷衍了巡线工两句,走出了烤肉店。

站在店门外,顺着商店街望去,一大片钢架和“远景”已经不知所终。在钢架被撕开的地方,现在看上去只有两团混乱的色彩,正在不断地沿着街道的方向拉伸着。

他本想问一问女人的名字,结果话到嘴边,居然变成了:“那是什么?”

“日常介质?我怎么会知道?”巡线工反问他:“你怎么会觉得我知道……对了,这人是谁?”

“呃,她啊,我还没问。”侦探意识到自己就算侧转身,有一只眼睛仍在盯着那片变幻的色彩。他被迷住了,而且在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又短暂地失了神。

那女人提前堵住了侦探的话头:“我姓肖,叫我小肖好了。”

“你好,我是巡线工331,这位是驾驶员03。”

在侦探的一半视野里,色彩和纹理变化万千,不过再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呈现出各条街道相对位置的关系来。在他的另一半视野里,两个来源不明的角色握了握手,完全无视了他的存在。

侦探转了转眼柄,俯视着这位肖小姐的兜帽。女人应该没那么容易秃吧。

“抱歉,我想问一下,肖小姐你也是从外面进来的吗?”巡线工问道。

“对,”那女人停顿了一下,“算是吧。”

“我们也是从外面进来的。”

什么叫“我们也是”?侦探总算把视线拔了出来,转向他这位同伴。无论是他自己不记得的同事经历,还是双方共通的一些知识,可能都可以找到相对合理的解释。

不过“外面”就是另一码事了。黄瓜绿豆头不记得这么一号人物,他的经历也说明了他不可能见过任何一位“同族”。难道要为不知所云的“损管演习”把他三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全部推翻吗?

话又说回来,他好像也没有立场去提醒这位“肖小姐”。她自己也是个来路不明的人物,不光危险,还足够古怪——谁会在这种地方悠哉游哉烤起肉来?

“我们还是继续走下去吧。这块地方不太安全。”巡线工建议道。

肖小姐指了指他们来的方向:“我准备往那边碰碰运气。”

不对吧,这家伙明明已经把那一边的店铺统统搜了一遍。不过和那半边街道的遭受的破坏相比,几块碎玻璃好像也说明不了什么。

侦探把手探进口袋里,握住了那柄小手杖。

“我应该不会再遇到你们了,东西该还我了吧。”肖小姐一摊手。

好好好,给你给你。侦探把东西从口袋里掏出来,正要交到她手里,一种强烈的撕裂感又一次击中了他。

这种感觉就像在石心庄园密室杀人事件的现场,名侦探黄瓜绿豆头找到了被害者遇难时房间并未密封的决定性证据,于是他将众人召集至宴会厅,准备在所有当事人面前利用缜密的推理揭示嫌疑人制造“密室”的办法……

就在这个时候,他忘记了推理中的一环。

或者说,黄瓜绿豆头记得自己使用了一种只有自己才能掌握的技术,重现了加害者利用空调气流和蜘蛛丝制造密室假象的办法,并且在案发现场找到了那根蛛丝。他知道警视厅有一个部门会介入与这种特殊技术相关的物证搜集,并且会有与之相关的特别检察官,将之提交到与这种技术相关的专门法庭审理。

但是他却想不起来那种“技术”的名字了。接着整个事件在他眼前逐渐崩塌下去,被召集起来的人们忘记了被召集的原因,一个个转身在长餐桌边就座。两位警官在他眼前像一缕烟尘一样消失,就像从未出现过那样。

紧接着,被害人从楼上下来了,神情自若地坐上了主位。管家和侍女们改换了面孔,从厨房端出了宵夜的点心。黄瓜绿豆头像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一般,呆立在一旁。他能察觉到桌边的人正同样改换着身份和面貌,有些人消失了,有些位置上一开始就没坐着人,餐桌边一开始就没有那么多位置,餐桌一开始就没那么长。

接着就是那种撕裂感,他从事务所的沙发上滚了下来,身上裹着的防护服正吱嘎作响。石心庄园这个名字仍在他的嘴边,但整个事件都变成了无法复述的梦境。

黄瓜绿豆头把钥匙扣放在肖小姐的手心里,等一下,这玩意之前是一个钥匙扣吗?

“等一下,刚才这不是……一柄手杖么?”

肖小姐也没有收回手:“……我想,好像是的。”

“一柄缩小了的,l形的手杖,两头都是银色的。”黄瓜绿豆头补充道,但他很快就不能确定了,“……金黄的?镀……镀了黄铜?”

肖小姐又一次试图同时瞪眼皱眉,她中断了视线接触,回想了一会儿:“……呃,是……是塑料的,但是涂了一层金属漆。”

“我听到你按了按钮!”

“弯角那里有个按钮!”

他们同时喊了出来。

肖小姐像是手心被烫着了一样收了手,缀在钥匙扣上的贝壳悬浮在了空中。

不好!黄瓜绿豆头伸手想接住钥匙扣,他重新回忆起了刚才发生在烤肉店里的混乱,这女人刚刚对着这么个小东西吹出了一团来意不善的白雾,看上去就像是手持镰刀的死神形象……

等下,难道不是用一柄手杖轰掉了半条街吗?

他分了心,转过了半边视野去检查身后的街道。他的视线扫过了傻乎乎的巡线工,同时也盯着那串散发着柔和微光的小饰物。他看到了完好无损的街道,也看到肖小姐神态的变化,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

黄瓜绿豆头托住了正在下落的钥匙扣,但是肖小姐也抬起了手,想要补救。她太笨拙了,于是两人的补救撞到了一起,形成了灾难性的后果。

“啊。”巡线工叫了一声。

钥匙扣从黄瓜绿豆头的手心里弹起,打了个转,在肖小姐光滑的手背上一蹭,彻底滑出了侦探右手能够捞到的范围。

侦探有些绝望地把左脚背往外一撇,尽人事听天命。肖小姐也想补救一二,只不过她的反应更慢,这一脚只踢中了侦探的小腿。

钥匙链就这么在他的注视中落到了地上。侦探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贝壳的碎裂声,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涌出来了。

“跑!”肖小姐尖叫了一声,率先开跑。

她肯定知道什么,她肯定想起来了!侦探顾不得自己被踢中的腿肚子,也追着她朝商店街的尽头狂奔了起来。

“跑!”

巡线工起跑得并不比侦探晚,没两步就跑到了前头:“左边左边左边,小钢珠店!”

“唉唉唉唉?”肖小姐也被甩在后面。她大约也想到了“中年人”、“工作日”、“被裁员”之类残酷的意象,脑子没转过弯来,直直冲向商店街尽头的丁字路口。

不过好在她跑得慢,黄瓜绿豆头三步并作两步赶了上去,在街口华丽的牌坊下把她拦腰捞住:“这边这边!小钢珠!小钢珠!”说着一个急转弯直冲柏青哥店的自动门而去。

他都不用回眼看了,那白影已经出现在了玻璃门的反光里,和门后呆站着想要触发感应器的巡线工重叠在一起。

“让让让让让!”侦探已经没时间组织语言了,紧张感让他本能地把眼柄收进了眼窝里。他一闭眼,红外视野取代了可见光的斑斓色彩,面前只剩下玻璃门反射的白茫茫的一片。

可恶!

他胳膊肘下面还夹着个人肉防空警报器,不知道是怎么叫到现在的。黄瓜绿豆头只能以一种很别扭的姿势跃起,硬着头皮朝玻璃门撞过去。

滴嘟。自动门终于朝两边滑开了,同时响起的还有莫名其妙的欢迎语:

“欢迎猴子蛋蛋!”

“低头!”巡线工往地上一趴。

不用他提醒,黄瓜绿豆头也知道自己身后有什么很不妙的东西过来了。他只能松手,把胳膊肘里夹着的人往前一送,同时像扑垒一样擦着门垫往前一扑。

肖小姐轻飘飘地越过了巡线工的头顶,像具死尸一样平平板板砸在地上,紧接着呼啦一声,店里几百台游戏机的声音一齐变了个调子。

欢快的弹跳声中混进了一丝杂音,好像有什么东西正随着钢珠滚动的节奏在振动。这种振动逐渐开始加强,在加强中又形成了自己的拍子,就像花车巡游的队伍正从临街开过,只不过在这里只有不祥的意味。

黄瓜绿豆头挣扎着爬了起来,顺带推了巡线工的屁股一把。巡线工跨过正在翻身的肖小姐,往店堂深处跑去。

“啊?”肖小姐刚刚转体60度,实现了三肢着地,还没醒过神,又被侦探捡了起来。只不过这一次,她的姿势不太雅观,一抬头就看到一团镰刀状的雾气从面前挥过。

“哇啊啊啊啊啊啊……跑啊跑啊啊!”

黄瓜绿豆头当然也不愿意屁股上挨刀,他猛地蹿过了两排游戏机,又把一台机器撞翻在地。

与此同时,钢珠的弹跳声变得更加杂乱了。小钢珠在钢板上弹跳,在塑料版上弹跳,在地面上弹跳。它们从机器被切开的截面里喷射了出来,被人踩住,在瓷砖上被磨平,发出令人心悸的尖叫声

大厅一瞬间被各种各样的噪音填满了,黄瓜绿豆头甚至感觉到了一丝阻力,肖小姐的尖叫也被淹没在了其中。

黄瓜绿豆头跟着巡线工冲到了那个熟悉的墙角,扒着墙壁强行让自己转过弯去。结果墙壁并没有成为稳定的支点,反倒顺着他施力的方向软软地挪开了一点。

这不会是之前那一刀的效果吧。侦探顺着走道向前望去,不远处的自动门上出现了一道浅浅的痕迹,像条绊线一样从半人高的位置横穿而过。

是玻璃从刀口处错开了。

黄瓜绿豆头心下凛然,上一次能躲过完全是运气好,他也没把握再躲一次。他转过一只眼,那位肖小姐仍在胳膊肘下无谓地挣扎,而云雾构成的卡通死神却不见了踪影。

“他能穿墙的穿墙的……”肖小姐不知道是看到了死神躲进墙壁的一瞬间,还是突然想起了拍卖会上的说明,忽然更加疯狂地开始挠黄瓜绿豆头的袖子。

“左边!”她尖叫道。

黄瓜绿豆头瞥了眼自己左侧,一整排游戏机的上半部分正顺着刀口滑落,然而并没有那团云雾的影子。

“错了错了……右边右边,你右边!”

当黄瓜绿豆头把注意力转移回右侧的时候,他过去用惯了的那种天赋好像回来了。时间好像走慢了半拍,让他有了足够的时间去调整视线的焦点。

在安装饮料机的凹槽里面,饮料机和墙壁之间的狭缝里,多了一团缓缓移动的白。侦探的直觉告诉他,这一部分他曾经见过,是“死神”宽袍大袖的一部分。

要命了!

他知道自己以现在的速度,很难在瓷砖地面上停下来。

他必须立刻行动!

黄瓜绿豆头把他胳膊肘里夹着的人放了下来。这一次,并没有另一个声音在他的脑子里吵吵闹闹,没有一个小天使站在左边肩膀上,也没有长着角和翅膀的角色敦促着他作恶。

他只是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有什么就用什么。

于是他把肖小姐铺在了地上,用了点力抹匀。肖小姐提供了足够的摩擦力,让他的冲势稍缓。

有那么零点几秒钟,他想到了自己可以做出的其他选择,但是……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黄瓜绿豆头知道自己收了收腿,躲过了一道存在感稀薄的劈砍,而被涂在地上的肖小姐又忘了呼吸,可能惊吓过度,还没醒过神来。

就在尴尬逐渐开始蔓延的时候,一道白影从柜台后缓缓滑了出来,有些诧异地盯着侦探。

黄瓜绿豆头一直没有功夫问问这个东西的由来,时机不好,氛围不对……不过说实话他应该想办法问问的。

肖小姐在被捡起来的时候,已经大致记起了这是什么东西。这是她在拍卖会变成一场骚乱之前从台上抢来的,往脖子上一套就钻出了现场,当然不可能向那些苍蝇索要说明书了。

她只记得自己好像看过一段说明短片,讲述了一段没什么意思的爱情故事。好像是关于一个滨海的渔村,一个勤劳的青年渔夫以及一条逃得一死的海螺的报恩故事。

青年渔夫在报恩海螺的帮助下,重新发掘出了自己的写作天赋,逃离了正在快速萎缩的近海捕捞行业。肖小姐忽略了故事中那些甜甜蜜蜜的部分,一方面是因为这些桥段就算错过两段也可以事后推导出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身边的其他买家,当时正从人形的外皮里挣脱出来,变成一只只肥嫩的肉虫。待她回过神来,故事的女主角已经分割好了婚内收入。

这位青年渔夫作家为了实现他想象中的报复,用自己的自由、版税剩下的部分和两本新书的书约与陛下的使者达成了交易。他将神魂投入海螺,变成了一种可以随时随地掏出来聊天倾听对视削皮抓虫喂饭讲笑话的“全自动男友体验设备”。

现在这状态,大约是削水果功能暴走了吧。

肖小姐当时坐在台下,好像见到了一位极为重要的故人,似乎还喷了对方一脸饮料。但是那人、那事,还有对方提的问题,在现在这个时刻,都变成了在过去的梦境里梦见的一集电视连续剧。

她还处于被人糊在地上没有完全醒神的状态,忽然又被挥舞了起来,打中了什么软绵绵湿漉漉充满了怨气的东西。接着视野开始晃动,那团死神又一次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好像正捂着脸蹲在地上。

“啊!哇……咦……啊?”

在这一串感叹中,“啊!”是被吓到了,“哇”大约是对过载的反馈,“咦”则体现出了肖小姐的困惑,她是不是被人抡起来打了什么东西?

而最后这一声意味深长的“啊?”则一种人生定位被彻底颠覆的感叹。就像“啊?但我不是a型血啊?”、“啊?但我不想当好朋友啊?”、“啊?原来是宽油炸我?”那样,人类历史上其实充满了这样的感叹。

黄瓜绿豆头扛着趁手的兵器一头撞出了自动门,捎带手还拉了呆站在门边的巡线工一把。两大块玻璃被他从滑轨上推落了下来,在地上摔成了一滩碎渣。

在他身后,噪音听起来就很不妙。除了钢珠散落之外,还加上了灾难片里常常能听见的那种金属扭曲声。侦探转眼一看,只见墙壁的断面如同瀑布一样呼啸而下。

肖小姐看得更清楚。她在黄瓜绿豆头背后猛抓他的外套:“别回头!别!”整座建筑有一半正在往上升,另一半已经沉到了地板下面。在那一半建筑之上,穹顶的钢结构也在下沉,很快就将穹顶外的混沌暴露了出来。

她奋力仰起头,却在那片混沌之中看到了一张模糊不清的面孔。那张面孔用左手捂着她的口鼻,紧接着就是透心凉的一刀。这就是她生前所见的最后一幕。

她又看到了另一张面孔,这次杀手的指缝间散发着不同的海腥味,这次刀面从她的肋骨上划过,一进一出的摩擦声震得她耳膜发麻。这……好像也是她生前所见的最后一幕。

她认出了下一个杀手,是旅店那个沉默寡言的小二。他的神色像是在恳求,不知道是恳求她不要尖叫,还是恳求她接受死亡。他的第一刀捅在了她的胸骨中间,之后又自暴自弃地随意乱扎了几刀,连划带搅,直到他自己被血腥的场景吓住。

这好像……不,这个人她其实从没有见过,也许只在多年以前的噩梦中想到过。在那场噩梦里,她被匕首剖开,搅成了一锅杂烩,但那应该只是梦吧。

在这个拒绝变化的静止之地,肖小姐看到了自己位于多重时间线上的多重记忆。用于约束秃头人的心理反射内膜忠实地将一切可能性罗列了出来,只一瞬间,就几乎撑爆了肖立荣对因果关系的感知和时间感。

她自己还没有察觉到,但她的内部结构已经濒临崩溃了。

好在黄瓜绿豆头的脚步一转,把她从旧日的回忆中拽了出来。在他们的前面(取决于运动方向),巡线工在高声大喊:“别回头!”

侦探自己也在大吼大叫:“那东西呢?”

“东西呢!”由于没人接茬,他又重复了一遍。

肖小姐只觉得自己脑子里还有什么东西哗啦哗啦在响,她干呕了几下,当然什么都没呕出来。再抬头去看,自己又回到了那条商店街上,看上去只是春末夏初一场小雨后的景象。

“它跟上来了吗?”侦探陷入了极度的恐慌。

他的恐慌帮不上什么忙,连带着肖小姐的恐慌也失了控。她想回答一串“没有”,但是她实在说不出话来。她不敢承担失误的责任,只能死盯着逐渐远去的街道。也许当那个白影重新出现的时候,她能来得及提醒一声。

不过好在当他们跑过半条街之后,那只死神仍然没有追上来。

“刚那是什么鬼?”

黄瓜绿豆头这会儿还指望着能死中求活,求生的第一步总得从了解危机本身开始。

说实话,这其实是一种挺常见的迷信,对解决被鬼怪追砍的问题并没有什么帮助。而且第一步和第二步之间存在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而大部分人往往都摔死在那条沟里了。

肖小姐好不容易找回了语言能力:“严格来说……那不是鬼吧?”

黄瓜绿豆头也没法保持和善的语气:“那是什么?”

“呃……它是个削……”肖小姐不想把话题导向“为什么在天地毁灭权杖和全能伴侣海螺之间选择了后者”这么一个剧情曲折的故事,也不想深入剖析自己的心理,只能避重就轻含糊其辞。但是在排除掉那些她不想介绍的功能之后,剩下的说法就有点令人难以启齿了。

侦探追问她:“削什么?”

她硬着头皮回答:“水果刀。”

黄瓜绿豆头把两只眼柄都转了过来:“水什么刀?”

肖小姐胡言乱语了起来:“就是个水果刀,全自动的,就是用来削水果的那种刀……说来话长,呃,那些苍蝇在楼上开了个拍卖会正好在卖这个东西然后我本来是去……总之算是我偷出来的吧。”

“水果刀?”

“对,全自动的……”

“水果刀。”侦探总算把结论咽了下去。

他跟在巡线工身后,踩着一地玻璃渣又一次冲进了小钢珠店。

这一次店里充斥着一种阴郁的气氛。这种氛围和赌博游戏欺诈性的返奖率无关,如果硬要说的话,只能不甚精确地形容为:缺乏人气。

说来也怪,他们经过了那么多次空空荡荡的街道,黄瓜绿豆头都能感觉到人还没有彻底离开,商店只是暂时歇业,也许大家只是丢开手头的事情去参加什么庆典去了。

而这一次,大厅里死气沉沉的,充满了霉味。绿色的墙纸从接缝处剥落下来,露出了背后潮湿的墙壁。空气中还悬浮着一缕一缕纠结的灰,时不时歪歪扭扭地从门外透进来的光线前飘过。

巡线工转动眼柄躲开了两缕漂浮的灰尘,大踏步冲过了他和侦探都很熟悉的那个拐角。他在拐角后来回踱了几步,听上去他还时不时踩在松脱的瓷砖上。

巡线工在墙角的那一边检查了一会儿,最终得出了一个无法验证的结论:“我们离电梯不远了。”

“有多远?”侦探朝门外望了两眼,追了上去。这次巡线工没走远,正倚着收银台等他。

“不远,就在这一层。”巡线工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看门外。

门外本应该是一条普普通通的马路,对面应该还是那家面包店,但现在望出去,马路上横着一道街垒。

对,街垒。用建筑废料和车辆垒起来的简易工事。侦探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有些拿不准主意,不知道该不该走出去。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肩膀上扛着的人似乎变得越来越沉,也越来越阴冷了。黄瓜绿豆头这才意识到危险似乎已经暂时过去了,继续扛着她的理由像海潮一般褪了下去,暴露出名为尴尬的滩涂。

他赶紧把人放下来,收手站到一边。肖小姐甫一落地,就像刚从捕鲸船上下来的新水手一样,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

“事急从权,”侦探解释说,“我都不知道我摸到了哪里,真的没有那种意思。”

肖小姐大约是瞪了他一眼,然而进一步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渲染到脸上,喉头一动,腮帮子涨了起来。她把脸埋在臂弯之间,吭吭哧哧地憋了好一会儿,终究没能咽回去,哇地一声呕了出来。一大滩阴影喷溅到地面上,很快就流散开去,汇聚到大厅那些更加阴森的角落里去了。

“你还好吧?”侦探蹲了下来,没敢伸手。肖小姐预防性地挡了一下,又咳出了几点黑雾。

“没事……”她用袖口抹了抹嘴角,“我们这是在往上走?”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侦探只知道自己从街道的那一头走到了这一头,但这和所谓的“上”和“下”一点关系都没有。

然而在场的其他人好像都知道自己在往哪儿去,只有他一个人深陷于迷茫之中。

他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但上面全是苍蝇!”

“我们知道,苍蝇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巡线工从闲适的姿态起身,胳膊肘碰洒了一罐饮料,不过没人在意。

“但他们……”

“我们知道!小姐,我们知道!有陆战队处理它们,所以别担心。”

肖小姐扶着膝盖站起来,求助似地望向黄瓜绿豆头。

黄瓜绿豆头自己也很需要帮助:“别看我,我不知道啊!我都没见过陆战队什么的。在外面……在今天之前我还是个有牌照的私家侦探,就是那种很普通的,做点婚姻忠诚调查啊,信用调查啊,背景调查之类的。”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这话听起来其实并不够可信:他们被困在这处和现实世界相似,又有着微妙的区别的地方,走不到两百米就会遭遇能够颠覆一切常识的怪事。而侦探自己呢,他天生就长着一副可以完美融入这一切怪事的面孔。

他决定补充一些细节:“我是从东京来的,你呢?”

肖小姐看起来放松了一些,对等地给出了一个较为宽泛的区域:“算是在一个叫昆山的地方的周边吧。”

黄瓜绿豆头也松了口气,他不准备弄明白这些地名,直接得出了结论:“……所以你也是从地球上来的,对吧?”

“可以这么说。”

他们达成了那么几秒钟的共识,虽然双方可能都不太清楚共识的内容。从气氛上看,他们就像中学二年级女生一样,通过某种心灵感应决定了该在谁的背后说谁的坏话。

“所以说……”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侦探试探性地起了个头。

肖小姐点了点头,她看起来像是最正常的,理所当然地具有了判断事物奇怪与否的最终决定权。

“所以说……”侦探暗示道。

肖小姐摇了摇头,她当然也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不过,就目前的情况而言,跟着巡线工至少不是最坏的选择……暂时不是最坏的选择。

“所以……”

侦探的话还没出口,门口又传来了哗啦一声脆响。

巡线工把手中的圆凳扔到一边,踏着又一片玻璃渣走向了街垒。他连招呼都懒得招呼了,行动说明了一切。这家伙是真的喝高了吧。

肖小姐转过头,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所以说……”

侦探压低了声音:“这不好吧,他也没做什么。”

侦探当然能够理解肖小姐的顾虑。对她来说,如果他们这两条小怪物真要做什么,对她来说就已经来不及了。现在,黄瓜绿豆头可能站在她的一边,那么正常与非正常的界线自然也要重新分划。

但她的提议有些过于理想化:那个完美的时机可能根本就不会存在。现在动手当然太早,如果等到他们和“陆战队”汇合可能又太晚了,二比一的人数优势就将不复存在。

侦探对友方和敌方的判断和她不一样,当然也体会不到这种紧迫感。

“到时候再说吧。”

说着,他再一次穿过了被砸碎的自动门,踏上了那条商店街。

整条街道被一种类似于应急灯的红光笼罩着,侦探抬头一看,穹顶钢架上挂着的照明灯都熄着,灯罩旁影影绰绰挂着些东西。

“别看了,”巡线工醉醺醺地转过身,一手指着其中一个影子,“没什么好看的。那就是个秃头人。”

“什么!”

“你看也知道了,他们失败了,被挂在上面告诫其他秃头人……”巡线工随手指指点点,“不过现在这里也没有其他秃头人了。他们快死绝了。”

黄瓜绿豆头很难得地缩了缩脖子,转开了视线。他恰巧认识一位自称秃头人的家伙,在看到这么一大片死尸的时候,恻隐之心很快就在他的心头淤积起来,梗在胸口。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巡线工又一次流露出了那种“你没上过学吗?”的表情,这一次其中的嘲讽也显得更为露骨。

“在舰队开始分散逃亡之前,皇帝和他的秃头人军团已经很接近晋级了。那位陛下来说,从当下到他取胜的未来之间,实际上不存在任何的阻碍。

你见过那些秃头人吧,他们看起来和智人一模一样……因为早在这颗行星上还没有发展出多细胞生物的时候,皇帝就已经预言了历史的终点。

他按照这颗行星上最后一个文明的形象创造了秃头人,将他们变成了无坚不摧永不疲劳的元件,装配到了他自己身上。”

他失败了。侦探自己就得出了结论。

“现在看来,那位陛下应该……大概是搞错了秃头人的用法。”以一个醉汉的标准来说,巡线工的吐字还算清晰。

他在道路中间停了下来,等侦探走近,有些刻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看到那些苍蝇了吧,我猜这皇帝老儿肯定是这么想的‘在历史的尽头,最后一种文明是智人,吃着智人尸体的是苍蝇,那苍蝇肯定也很了不起了’——他那脑子转不过弯的!”

但是……

“那位陛下,就是这个皇帝……”侦探措辞了好一会儿,只能选择最直截了当的方式来提问,“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巡线工的胳膊已经搂上了他的脖子,半边体重全压了上来不说,听到侦探的问题居然还停了半步,拽得他也停了下来。

“他是个想法。”

“哈?”

“皇帝陛下,他一开始只是个想法。”巡线工一本正经地说。以醉汉的标准来看,他严肃得几近于一本三语对照机械工程词典了。

“在我还小的时候,舰队还不是这样的……”他又搂了搂黄瓜绿豆头的脖子,“那时候我们已经把我们的地球输掉了。”

黄瓜绿豆头把他的手腕拽开,让他赖在左边肩头上。

“我听舰桥的人说,当舰队还在……木星轨道上进行制动的时候,驱护分舰队和采集分舰队收到了皇帝的呼叫。”

就连肖小姐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她从黄瓜绿豆头的右手边探出头来:“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失去了两支分舰队。”

黄瓜绿豆头联想到了一些经典的场景,甚至连分镜头都想好了。那应该是漆黑背景零零星星的几个白点,在睡美人圆舞曲的伴奏下,镜头逐渐推进,直到观众能认出那些白点是一场大屠杀的结果。尸体表面凝结的冰霜在阳光的照射下升华,在光压、蒸汽推力和科里奥利力的共同作用下旋转起来,木星咧着大红斑从画面左侧进入镜头……

“他袭击了你们?”肖小姐问他。

“这倒没有,”巡线工摇了摇头:“他说服了那些驱逐舰去为他工作。”

黄瓜绿豆头猛咳了两声。

“然后我们就袭击了他们,在当时看来这就是变节嘛。”

说话间,他们已经(又一次)走到了那家柏青哥店的门口。

这次自动门上贴着两张海报,印着一个光着脑袋的头像。这海报看上去缺少了些煽动力,就像悬赏的告示一样。

趁自动门还没打开的时候,巡线工把自己从黄瓜绿豆头的肩膀上卸了下来,站在自己的双腿上。

“也就是说,你们……我们这个种族,是被自己给消灭了?”侦探觉得自己已经收集到了足够多的信息。他扶了巡线工一把,免得他一头栽倒在地板上。

巡线工甩开他的手,晃晃悠悠地走进店里:“为什么这么说?”

过了一会儿他大概是想明白了:“唔,差也差不多……算是吧,算是这样吧。”

这一次店堂里安静了许多,原本摆着游戏机的地方立着一排又一排一人高的活动挡板。黄瓜绿豆头探了探眼睛,挡板后只有一张病床,一张带滚轮的金属小几,看上去像是一间简易的病房。

他们走过了几排简易病房,又跟着巡线工往回走了一排,终于走进了一条过道。他们时不时能在蓝色的床单上看到颇为可疑的深色痕迹,大概是血迹。不过就算那是血迹,现在气味也已经散尽了。黄瓜绿豆头仔细嗅了嗅,大厅里只有淡淡的柠檬味,像是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在横穿整个大厅之后,他们又抵达了那个拐角。这一次墙角那里摆着两台硕大的医疗设备,将狭窄的走道占掉了一半。

巡线工在走过拐角的时候顺嘴提了一句:“吶,这就是处决机,我在纪录片里见过。”

黄瓜绿豆头闻言放慢了脚步,又重新打量起了那两台机器。身后牵着他袖子的人松了手,朝隔板墙躲了一躲,又换了手扯着外套的下摆。

“我们认识的那种秃头人,他们怎么会接受这种安排?”

巡线工想也没想:“他们当然会接受这个安排。”

他们继续朝出口处的自动门走去,在靠近柜台的时候,侦探还是没想通。

他追问道:“那种秃头人,他什么都不管,想干嘛就干嘛,规矩和责任对他来说也没什么约束力——流浪汉都没他那么随心所欲。这种人怎么会任人处置?”

巡线工听到了这个问题,但是没有理他。他把柜台的门往外一拽,把上面的盖板掀到一边,施施然走了进去。

“电梯应该就在这里。”说着,他推开门进了后面的办公室。

没过一会儿,他又拉开门,探出半边身子招了招手:“来吧,就在这里。”

侦探感觉肖小姐用力拽了拽他外套的后摆,他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们跟着巡线工走进了办公室。房间中央摆着一张普通的折叠桌,几张折叠椅倚着墙叠着。办公室的另一头摆着一张朴素的办公桌,桌后的房间一角立着一座保险柜……

“电梯呢?”

巡线工把办公桌上的笔筒和台灯挪到一边,一屁股坐了上去:“先把门关了。”

侦探问他:“电梯呢?”

“这就是电梯。小姑娘,按一下14楼。”

肖立荣把门关上,这才发现门边的墙上镶着一块电梯控制面板,亮铜的面板上面镶着22个同样金光闪闪的按钮。她犹豫了片刻,按下了14。房间外的某处发出了嗡的一声,接着整个房间开始运动了起来。

黄瓜绿豆头扶了扶身侧的折叠桌:“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如果那个皇帝只是个想法……他要只是个想法,我们怎么才能赢他?怎么才算赢?”

巡线工的后脚跟敲得办公桌梆梆响:“这不是我们应该考虑的,驾驶员小子。我们只用做好自己的事就够了。”

黄瓜绿豆头侧转身看了眼电梯面板,铜制按钮底部的接缝处亮着白色的灯光,这间房间正升到第六层。

他又望向巡线工:“说起来,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想法?”

“你不应该知道的那种。”

这时候,这间电梯似乎升到了八层或是九层。黄瓜绿豆头忽然觉得巡线工的动作有些异样。他甲壳下的面部表情变得不太协调——侦探首先注意到了表情的不对称,没过多久,他就发现是对方右半边面孔的动作有些迟滞,相比左侧慢了半秒左右。

这看上去就像中风的前兆一样。

“331先生,你还好吧,有没有感觉不舒服?”

巡线工流露出左右不对称的困惑:“331是负责第一甲板红区的那位吧……我是233,去年的损管演习,你小子住在一甲板黄区的宿舍,是我带你去的舰桥。”

侦探压抑住自己的惊讶,道了声歉,又追问道:“你身体上呢?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你的脸……”

“我的脸怎么了?”巡线工用指尖挠了挠脸颊。

他的脸顺着手指的动作平移了几毫米,一丝浅绿色,被酸性消化液污染了的血液渗了出来。不止如此,他的身体也错开了一点,连带着屁股下面的桌子也出现了一道裂缝。

黄瓜绿豆头暗道一声不好,转身喝道:“别动!”

肖小姐还没意识到有事发生,她刚走到折叠桌和侦探对角的位置。听到这一声断喝,她停了下来,手扶在桌角上。

一道裂纹从她着手的地方出现,转瞬间就穿过了整张桌子的长度。两条桌面从断口处落了下来,掉在地面上。

在撞击点上,一道新的裂纹出现了,像工程师的铅笔在绘图板上划出的细线。很快就爬过了整块地板,和办公桌上的裂纹连接在了一起。

“我……”巡线工开口,只说了这么一个字,就失去了对声带的控制。浅绿的口涎从断口处滴落了下来,紧随其后涌出的,是深绿和墨绿的血液。他伸手想要捂住流出的血液,但是这条切口实在是太长了。

整间房间振动了起来,房间的一角开始和外面的电梯井摩擦。黄瓜绿豆头这时候顾不得去帮巡线工了,只能转向肖立荣的方向:“过来!”

她当然也看到了那条裂纹,但是巡线工的惨状吓住了她,把她所有的动作都堵在了想象的阶段。

黄瓜绿豆头把桌子随手一掀,扑过去捉着她的手腕一拽。在他身后,巡线工开始发出濒死的冒泡声。他已经完了,顾不得了。

肖立荣刚刚被拽过那条分界线,稍稍缓过了点劲来,就开始在地上扑腾。

但是房间外传来的振动越来越强,巨大的撞击声和碎裂声混杂在了一起。侦探只知道这位肖小姐正在挣扎和叫喊,她的运动裤都褪到了危险的高度。

“我的腿!我的……”

“你的腿没事!没事!”那一刀应该是在巡线工坐上桌子之后劈出来的,她当时应该还在门边。

“我的……”她还在哀嚎,而碎裂和崩塌声出现了一段短暂的空白。

巡线工没声音了。侦探这么想到。他回头一看,巡线工已经没有声音了。他仍坐在原地,一手垂着,一手捂在喉头,血和酸液烧得办公桌嘶嘶作响。

在这短暂的沉寂中,黄瓜绿豆头想过是不是要收殓巡线工的尸体。他把肖小姐拖到门的墙角里,让她倚着坐好。

“别动!你没事!别动!”

说着他站起了身,正要去巡线工的尸体那边。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办,是应该把他拼好还是怎么样。

就在这个时候,振动和噪音又回来了。而且听起来更加不妙——就像有什么东西卡在了水管里,正在被水压慢慢推动一样。驱动着这间房间的力量并没有停止,反而正在试图克服一切阻碍。

他往后退了一步,房间在裂缝那一边歪歪斜斜地错开了一角,露出了电梯井的墙壁。

他继续往后退:“别起……”

办公室顶破了约束着它的东西,剧烈的冲击把黄瓜绿豆头也甩在了地上。剩下的半间房间像个溜溜球一样,绕着房间的一角弹跳着旋转了起来。第一圈还没过半,只一瞬间,房间里的桌椅橱柜、办公桌和办公桌上的尸体就统统消失了。

侦探一爪子凿进了地板里,踩住了地砖上的一条缝隙。在这片难以形容的混乱中,他还想到了自己仅剩的同伴。

他转了转眼睛,肖小姐仍然蜷在那个角落里一动不动,似乎根本没有受到这场小风暴的影响。她是人吗?还是个秃头人?但她看起来并不秃,也许对女秃头人来说秃头有着不同的标准?

房间转啊,转啊,试着把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甩出去,把黄瓜绿豆头最后的这点胡思乱想都甩了个干净。在最初的几圈之后,屋里就已经剩不下什么了。只有墙角里一小团灰黑色的肖小姐,和正挣扎求生的黄瓜绿先生。。

我会死在这里吗?侦探的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个问题。这股狂暴的力量最终总会被释放出去的。

几十圈之后,他连这个想法都没了,只剩下一片闪烁着的视野,就像有一只蛾子在他的眼前扇动翅膀。他嗅到了蛾子翅膀上洒下的粉尘,听到了蛾子的低语。

016、一份旧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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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所读到的最近一次现实震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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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博士把电线盘成一团,放在地板上,和墙角保持着大约一步的距离。他蹲下身,重新插拔了一下录像机后的连接线:“好了吗?”

电视机哗哗地响了一阵,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亮了,但是屏幕中间好像有条线……”肖待定告诉他。

“那就没事。”那条线应该是录像带上的问题,它悬浮在屏幕中间偏上的位置,正好把镜头里经过的人拦头截断。

他绕过电视机柜,回到折叠桌后,按下了第一支遥控器上的播放键。

在最左侧的屏幕上,画面动了起来。从画面的内容来判断,这段视频应该是由生活区的监控摄像头拍摄的,摄像机被固定在走廊的墙壁上,俯视着狭长的通道。

基金会为了降低抄录员的自杀率,一直试图将整个生活区装修成老派酒店的模样,以提升生活区的舒适感,同时还方便将各种服务人员安插进抄录员的日常生活里。走廊墙上镶着木制的护墙板,贴着草花纹的壁纸,居住层的每一个片区都指定了勤务人员轮班维护这些装饰,给抄录员们一种仍身处于人类社会之中的假象。

但是在监控摄像头拍摄的画面里,走廊空荡荡的。肖待定瞥了一眼屏幕的右下角,换班应该刚刚完成,这片居住区里的房客要么已经去上班了,要么仍在餐厅就餐。

“这是什么?”研究员指着画面的一角,时间戳上显示的日期正是今天,“预言?”

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就在大约一小时后:“是预言?”

黄博士盯着屏幕,眼镜上反射着屏幕的倒影,却并没有回话。他握着遥控,拇指搭在快进和暂停按钮之间。过了十几秒,走廊远处的一角亮了起来。

“来了。”

一个纤瘦的身影踏着灯光走进了监控画面,侧身让过了清洁工的小推车,还搂着白大褂的前襟往屋里张望了一眼。

“这是……我?”

黄博士点了点头,他很快意识到没人会在意他这么细微的动作,又补充道:“对,我想是的。”

屏幕上的女人抬头望了眼镜头所在的方向,快步走过了监控摄像头覆盖的范围,在离它最近的一扇门前停了下来。她还没有敲门,房门就自己打开了,门后露出了半个脑袋。

“他是谁?你认识吗?”黄博士问她。

但是屏幕上的图像分辨率实在是太低了,而那人又只露了一个脑袋。那张面孔在屏幕上只有食指尖那么大一块,面容全糊在了录像带低分辨率的阴影里,哪怕是保安部的人也没法把他认出来。

黄博士又确认了一次门牌号码,不动声色地垂眼扫了扫手边文件夹的封面。自他找到这份文件以来,有许多问题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这些问题像钻进了山石的植物根系一样,缓慢而坚定地延伸着,直到今天。现在,他已经听到了山石松动的声音。

肖研究员盯着屏幕,并没有注意到他的举动。

“这是新来的那个……”她好像记不得每一只小白鼠的昵称,这些可消耗人员来来去去,只有用得到的时候才会有专人去核对他们的编号。

“这人应该是新运来的。”肖待定皱着眉头,回想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了门边被小灯照亮的门牌:“这是居住b-3区对吧。”

“对。你想到了什么吗?”

“我不应该出现在抄录员的居住区。”她这么说道,“我从来没有去过……我是说,我为什么要去那儿?”

这个问题也同样困扰着黄博士。

就像所有人都能察觉到那样,这座地下设施被人为地划分出了一道道阶层间的鸿沟。

作为研究员,肖待定不应该在工作时间之外接触抄录员,在正常情况下,她也不会有兴趣这么做。研究员们有自己的居住层,通过一台专用的电梯进入办公层,除此他们还有专用的餐厅和休息区。他们已经像头等舱的旅客那样,被照顾得妥妥帖帖的,根本提不起探险的兴头来。

不过,在抄录员的角度看来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了。

在被选入这项计划之前,他们都知道自己要生活在全方位的监视之下,但是实际情况往往会超出他们的预期。

在抄录区,最主要的心理压力来源于组群管理员的办公室。那些办公室比抄录区的大厅高一层,在墙上开了通透的落地窗,俯视着相邻的两间抄录室。

办公室的灯光被调得又亮又刺眼,从抄录室抬头望上去,只能望见罩着实验袍的黑色人影。这种不定时的监视对抄录员的心理造成了深远的影响:每一次当他们把抄录员带到谈话室,进行一对一访谈以收集资料的时候,那些抄录员总会误以为是他们做错了什么,以至于被从“羊圈”里抓出来带到这里。

无论他们怎么分组,怎么隔离,这种错觉都会出现在新加入的抄录员身上,最终演变成几种令人作呕的强迫行为,或是零星出现的谋杀和自杀。在工作时间之外孤身深入抄录员聚居的区域,显然也是危险的。

黄博士一开始还认为这种影响是某种需要解决的问题,直到后来他开始着手解决这个“问题”。他的前任,以及前任的前任都在任内经历过某种成因不明的集体怠工。在他们的记录中,从抄录效率降低到大规模怠工的缓慢变化,其实并不是由压力而起,反而是由于他们试图进行某种程度的改善。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若他们这些管理者完全放任不管,那么这处设施就会沿着一条没有明确定义的长下坡,一路溜到谷底去。

他们已经从基金会一处普通的研究设施,变成了现在这种秘密警察管理下的反乌托邦噩梦,与此同时还运行着他本人很难理解的神秘学研究项目……天知道这里还能变成什么样子!

“我好像知道这个人,他应该在对照组……但他才刚来。”

画面上,两个人堵在门口谈了两分钟的话。自始至终,那位抄录员只露出了个脑袋,一手扶着门框,而研究员则一手撑着门板,似乎也没用力。抄录员的警惕和她的咄咄逼人在画面里形成了一种精巧的平衡,就像电影里那种悬在峭壁边缘摇摇欲坠的火车车厢一样。

对话很快就结束了,画面里的肖待定转过身,沿着原路绕过了清洁工的手推车,消失在画面左上角的门后。抄录员守在房间门口,探出头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从走廊离开,才把门合上。

“就这样?”肖待定没有看出什么异状。

黄博士暂停了录像,往回倒了几秒钟:“你看‘你’的手里。”

录像里的女人右手肘微微屈着,左手拦在胸前,显然正抱着什么分量不轻的东西。

肖待定瞪着屏幕,过了好一会儿才答道:“她抱着什么东西,短边长大约40公分,长边稍长一些……”

黄博士抓起另一支后盖上贴着胶布的遥控器,对着中间的另一台录像机按了按。最初的两秒钟画面里只有一间地上布置着点燃的蜡烛的房间,看上去与他们正讨论的事件毫无关系,不过画面一晃,很快又回到了居住层的过道。

这一次监视摄像头的视角挂在肖待定刚刚走出的那道门外,就在电梯间的一角,很清晰地拍到了她手上的东西。

那是一本大厚书,书页厚而杂乱,就像一头凶猛的长毛大猫,被主人抱在怀里。画面里的肖研究员快步走到电梯旁,把那本厚书的一头抵在墙上,从领子里提出门卡扫了扫。

这一次,黄博士在她走进电梯的时候按了暂停,从兜里掏出第三个遥控器,按下了播放键。

这一段录像拍摄的是电梯内的视角,看样子应该是由电梯面板上的生物识别摄像头拍摄的。画面可能是经过了转录,在和人头同高的位置悬着一条亮闪闪的白线。

电梯很快就开了门,研究员看到“自己”走进了电梯,站在摄像头前通过了识别,开口报了个楼层。

电梯门在镜头的范围之外合拢,阻隔了轿厢外的灯光。冷冰冰的金属箱里只剩下了从天花板上打下来的冷光,在她的脸上投射出了大面积的阴影。

“就这样?”肖待定靠在折叠椅的椅背上,“这什么都说明不了。我们都知道预言的误差率一直都在稳定增长,这只是一份明显不符合现实的材料。”

“这份不太一样……我快进一下。”黄博士对准录像机掐了掐遥控器,画面飞速跳过了两三分钟。现在,任何人都能看出画面中不自然的地方了。画面中的肖待定站得笔直,在快进的画面中也没有移动一丝一毫。

“好了,就在这里。”

老黄扶了扶眼镜,暂停了录像,又让它按正常速度播放下去。电梯轻微地晃动了一下,显然是抵达了目的地,停了下来。

“等一下。”肖待定指着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戳,“这是居住层内部的电梯,只连接了下面的办公层和休闲区,它……怎么能花掉五分钟时间的?”

这只是一系列问题的开始。黄博士想到。他现在很清楚,只凭他自己是没法解决这些问题的,除非把另一个当事人拉进来。

电梯大约像平常一样“叮”了一声,不过这些转录的录像带里都没有声音。电梯门打开,肖待定夹着那本大厚书走了出去,电梯门敞着口等了一会儿,合拢了。

“除了电梯的问题,还有什么不对?”

黄博士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朝电视努了努嘴。

电梯继续运转,从内部摄像头的视角很难判断是在上升还是在下降。没过多久,电梯门又一次打开了,一大团毛茸茸的爪子捂住了摄像头。

肖待定往椅子里面缩了缩,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把那口凉气吐了出来。

捂在镜头上的爪子很快就挪开了,露出了更多毛茸茸的腿、爪子和闪闪发光的膜翅,把整个轿厢塞了个满满当当。紧接着一张角质的面孔凑了上来,侧转了一下,这下整个画面都被它的复眼占满了。

肖待定本能地别过脸去。不光是她,黄博士自己也有种移开视线的冲动。他按下遥控器,把画面暂停在这抽象画似的一帧。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

黄博士问道:“还要再看下去么?”

肖待定侧坐着,一手扶着折叠桌:“所以我们要在这里等上两个小时,免得我去让预言成真?”

黄博士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如果你配合的话……我们只用在这里等到时间过去,到时候它就只是一则无效预言罢了。”

直到这天早上,在办公区的入口附近遇到她之前,黄博士还没有想好应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情。如果他不管不顾,让保安部接手,那么肖研究员今天肯定会被关进最高安保级别的拘留室,直到另一支mrf带着押运设备来把她带走,就像他认识的其他出现在录像带里的角色一样。

但如果那样做,他就得解释这些文件的由来、隐藏在设施下方的深渊、k博士留下的笔记……还有他在整件事里扮演的角色。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他知道那些长老们会怎么处理这种“威胁”,而更加冷酷无情的管理层又会下达什么样的命令。

就在黄博士顾虑重重的时候,肖待定忽然开口道:“那么,你自己呢?”

“什么我自己?”

“你不会只是因为看到了我,才把我找来这里吧。”肖待定转过身,刻意地避开了最右边的屏幕。黄博士感觉她好像留意到了桌上的文件夹,下意识地把那份档案朝远处挪了挪。

“我想……你是因为看到了自己在预言中的行动。”她的目光像一柄利剑一样,一挑就划开了黄博士的掩饰,“如果我猜得没错,你来到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和你自己有关的记录。你在录像带里看到了什么?”

“这不重要。”

“不,这很重要。”她站起身,“你看到了什么?没法抗拒的命运?”

没等黄博士回答,她已经得出了答案:“是2类闭环因果?你看到了自己会做的事情,你想抗拒,但是到头来你还是做了。”

黄博士开始感觉到自己的右眼正在一突一突地发胀:“事情很复杂……”

他并不是不想解释这一切,不然的话,他也不会把这份档案取出来了。但是在他粗略的计划中,他自己根本不应该处于这个被拷问的位置上。

他岔开话题:“这里有太多档案了,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和现实相符合。你看到的这一份就是其中之一。”

“是我刚才喊住你的时候……”肖待定恍然大悟,“是我喊住你这件事符合了之前的记录?”

黄博士点点头,这些档案就像用最原始的方式储存的多元宇宙图景。转录这些录像带的人显然没法按照原来的方式,将每个选择枝的前后因果关联同时展示出来,只能依赖这种繁复的手段。在那之后,似乎是为了储存这些他们当时无法理解的记录,才有了这座倒悬于深渊之上的建筑。

他回头望了一眼主控室中央的机器,它被罩在通透的防弹玻璃房里,玻璃上贴着标有基金会字母缩写的胶带。它应该是基金会在这栋建筑变得敏感多疑之前安装的,现在也变成了这栋建筑无法修改的一部分。

固定在地板凹陷处的机器看起来像是一套飞行模拟器,但实际上它的大部分体积被用于安装一系列复杂的锁定机构,就像是某种智力测试题一样。在基金会找到它的时候,似乎谜题已经被解开了,机器内部的座舱也暴露了出来——从玻璃房外望进去,座舱入口处的台阶上密密麻麻地搭着十几条生命体征监控设备的线缆,这些线缆被整理成了一束,透过玻璃房的一角穿了出来,一路拖到了几张积满了灰尘的折叠桌前。

“你做了什么?你会做什么?”

黄博士这才回过神来:“啊……对。”

他抓起遥控器,让三卷录像带同时播放起来。

那只巨型飞虫乘着电梯一路向下,很快就被拦截了下来。保安部果然拥有阻断设施内部交通的权限,也有用于隔离各个楼层的专门夹层。

在最右边的这块屏幕上,那只大虫子并没有受到多少阻碍。它身后的铝合金面板上时不时多出几点黑斑,看上去像是春雨将下未下时,零星落在路面上的几滴雨水。

肖待定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如果子弹不起作用,我记得保安部还装备了……”

话音未落,一道强光涌进了画面里,把屏幕洗成了一片雪白。黄博士转过视线看了看中间的屏幕,稍等几秒之后,拍摄生活区电梯间的摄像头也摇晃了起来。

然而入侵者并没有被消灭。电梯里的摄像头一恢复过来,就正好拍到了大虫子回到电梯里的瞬间。

它的身上似乎覆盖着一层粘腻的污垢,隔着屏幕都能想象出那股腥甜味来。虫子自己似乎对这股味道也不怎么满意,它哆嗦了一下,浑身上下的刚毛同时炸起,把污渍甩向四面八方。

电梯里的镜头被血污盖住了一半,接着又被虫子的指爪捅了两下,彻底失去了作用。转录的录影带也就到此为止,继续播放起了那间点着蜡烛的房间的画面。

“电梯井里是有装甲板的。”肖待定的脸色有些发青。她像要求证一样望向黄博士:“电梯井里是有装甲板的,对吧。”

电梯井里确实有活动的装甲闸门,除此之外,在闸门的两侧都安装有凝固汽油喷射装置。从黄博士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安保部门每月还会对喷射器、点火器和凝固汽油储罐进行两次例行检查,定期进行测试发射。这些装置足够应对保安部想象得到的各种威胁,不过现在么……

他转向中间的屏幕。电梯门缝里喷射的强光已经让监视摄像头调低了整个画面的亮度,整间房间都被灰暗的雾笼罩了,只有电梯门的缝隙还亮着,像一个大写的i。

电梯间里的温度很快就超过了消防系统的阈值,消防喷头从天花板里弹出来,开始喷水降温。只一瞬间,电梯间里就被水蒸气填满了,除了茫茫的白雾和白雾后的光斑,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个摄像头只拍到了这么多。”

黄博士暂停了录像,指着雾气中的一块暗斑:“这应该是那只……虫子。”

他们俩不约而同地地望向了最左边的电视,屏幕上依旧是那条铺着厚地毯的走廊。他们瞪着屏幕的左上角,等了好一阵,雾气才慢慢地从“肖待定”先前离开的门后涌进走廊。

他们又等了一会儿,雾气终于被搅动了起来。那只长着尖利口器的大虫子终于穿过了门,踏着火焰走进了长走廊里。灭火泡沫顺着敞开的门涌进了走廊,在门口堆积成了一堆灰黑粘腻的积雨云。

巨虫就像气缸里的活塞一样,把整条走廊都塞得满满当当的,很快就走过了那扇敞开的门,把清洁工的小推车扫到一边,一路冲到了镜头下的这个房间门口。

来了。

黄博士已经见识过了将要发生的事情,提前深深地吸了口气。肖待定应该也预感到了什么,在椅子上调整了下重心。

那虫子敲了敲门。它卷起前肢最末的一节,用关节敲了敲门,后退了半步,负手站在拉开门就能看到的地方。

它脚下踩着的地毯正因为高热而升起青烟,门上的木制装饰板在它的一扣之下,被烫出了一片焦黑。黄博士相信,它只要抬手一推就能冲进那扇门,得到它想要的任何东西。

但是它并没有这么做,它根本就没有行动。

在这喷淋系统即将启动的焦灼中,它居然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主人的回应。

“这……到底是什么?”

黄博士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不是第一次观看这些录像带了,然而每到这一段,他都觉得很难忍受。

房门很快就打开了,从监控摄像机的镜头里,只能看到门后的人的半身。一人一虫在门口谈了些什么,门里的人退后了两步,走进屋里去了,很快又折返了回来。

这一次,他跪倒在地上,双手捧起了一个球形的物体。

“那应该是一个人头。”黄博士解说道。

“是清洁工的?”

“应该是。”

虫子接过人头,一手托着底部,毫不费力地把它套在了口器上。另一手牵着跪倒在地上的人,把他拽了起来,像牵着个小孩一样把他牵了出去。

他们俩一前一后,很快就走到了走廊的尽头。被牵着的人可能是被灼热的水蒸气刺激到了,也可能是从某种心灵控制法术里挣脱了出来,他在通往电梯间的门口挣扎了起来。

他不可能拽得动那只虫子。黄博士不知不觉间已经皱起了眉头,每次看到这里,他就感觉自己是一头看着同类被送进屠场的牛。

那只虫子显然察觉到了人类的不配合。它站在门口,不紧不慢地吮着手上的东西,分出两支手把住了人类的上肢,朝反关节的方向一折。

那人应该是尖叫了起来,不过在屏幕上,他的面孔仅仅是几个模糊的像素点而已。他应该没有被折磨很久,因为虫子很快就把手上的人头丢到了一边,转过头对着他的头顶一磕。虫子胸下的一对前肢一拧一提,就像抓着一根超大号的棒棒糖一样,提着他的脑袋转身出门去了。

屏幕前的两人都看不下去了。黄博士径直关闭了录像机,画面重新变回了一片深蓝。

“就这样?”

“就这样。”黄博士重新回想起了事件的前后顺序。在确认无误之后,他又重复了一遍:“对,就是这样。”

“那么……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黄博士把手边的文件夹推了过去,这比靠口头描述要清楚得多。而且这些文件某种程度上都遵照着基金会的文本格式,只要选择性地跳过涂黑的部分,总体上还是简明易读的。

肖待定接过文件夹,翻开来看了一眼标题,这才伸手按开了台灯。

她又往后翻了两页:“除了你之外,其他人有没有看过这东西?”

黄博士:“我也是受了其他人的指点,才知道这个地方的。”

肖待定没有理会他的掩饰,一目十行地继续读了下去,很快就产生了第一个问题:“这里面提到的‘对象002’是什么东西?看上去像是个人。”

“这里原来有一份拓片,大概是被我夹到后面去了。”

“拓片?”

她顺着纸张的开口,用手指一划,很快就找到了夹着东西的那页,从里面抽出了一叠绵软的纸张。

“从石头上拓下来的?”

她小心翼翼地把纸张展开,纸质又薄又脆。她只展平了两道折痕,纸屑就像面包渣一样落了一桌。

纸上拓印的东西乍看上去和洞窟里的原始石刻没什么两样,只不过看起来少了些虔诚和狂热。如果把它摊开来仔细看过一遍,就会发现这玩意散发着一股基金会的气味。

肖待定很快就把整张拓片展开了。她和黄博士一样,首先注意到了左上角的记号。她自己每天经手的上百份文档都有着同样的特征,在同样的位置标注着物件编号,类别,密级,当然还有一段警告文字。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看了下去,拓片的主体和拉斯克科斯壁画一样,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了一副不知道是祭祀还是狩猎的场景。画面的右上角趴着一只腿长得离谱的蜘蛛,为了防止岩石崩落,雕刻者似乎采用的是俯视角。蜘蛛的八条腿趴得很开,扭曲无力地摊在身体的周围,看上去就像是被锤扁了一样。

而在画面的左下角,则是一小群模糊的人影,他们既没有武器,也并没有在举行什么仪式。在他们抬手所指的方向,只有一个孤零零的人形,挡在他们和那只蜘蛛之间。那个人形的周围草草雕刻着一圈一圈的云纹,就好像当年的雕刻者难以想象应该用什么手法来表达一个抽象的概念,只能勉为其难地选择最为接近的概念。

肖待定不动声色地扬了扬眉毛,又回去接着阅读那份文档。

大约过了一刻钟,她终于抬起头来:“这就是你的计划。”

黄博士自己也不太确定,含混地嗯了一声。

“这么看下来,如果我没拿到那本厚书,‘对象002’就会出现,和那只虫子发生冲突。按照这些东西上面的记录,无论如何他都会赢的,对吧。”

“对吧?”她抬起头,望向黄博士。

有那么一刹那,她的眼神让老黄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他用一种过于温柔的语调告诉她:

“是的,他会赢的。”

这句话一出口,他就感觉有些不妥当。肖待定似乎也警醒了过来,她抬起眼镜轻轻拭了下眼角,从折叠椅上起身。

“所以,你想留在这里,让他解决这一切的问题。”

这话说得也不太对味,黄博士本能地就想要反驳:“不……你听我说,这是最妥当的办法。”

“是吗?”肖待定绕过他,走到了折叠桌的另一头,在台灯光晕的边缘停了下来。

黄博士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她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件事又要重来一遍?”

“什么?”

“如果我们正处在闭环时空之中,如果这些记载来自于之前的循环,那么,为什么我们还在循环之中?”

我都干了什么啊。黄博士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让预言具备了实现的条件,给预言中的行为赋予了动机。他知道这个女人已经下定了决心,从她的肢体语言上就看得出来。

他后退了小半步,开始寻找可乘之机:“解释一下……”其实他已经明白了,这句话只是为了争取一个机会。

肖待定果然放松了一些警惕,她翻过手腕看了眼表:“没时间了……”

就是现在!黄博士猛冲过去,想要抓住她身后的安全索,这是唯一能阻止她的办法。肖待定用余光发现了他的异动,他也知道她注意到了,但是这时候她已经来不及跑掉了。

黄博士纵身一跃,一阵刺痛从腰后传来,不知道是哪里拉伤了,这让他远远没有扑到自己预想的距离。

肖待定转身朝门口跑去,她身后拴着的保险绳像刚刚从冬眠里苏醒的毒蛇一样嘶嘶作响,拖着折叠椅的一条腿滑开了几公分。

椅子腿尖利刺耳的摩擦声提醒了黄博士,他用膝盖一撑,侧滑了一点,压住了正在被快速抽走的绳索。他赶紧捞住安全索,单膝跪了起来。

肖待定在门的另一边停住了,她肯定感觉到了绳索上传来的阻力。

她大约是后退了两步,免得绳索挂在门框上。但是黄博士不敢托大,他把绳索往回收了收,没想到这么点小动作也牵动了腰部的肌肉,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博士,”肖待定的声音从防爆门外的走廊里传了进来,用于泄压的弧形长走廊让她的声音变得有些清冷,“那本书肯定就是我们在找的东西。”

那并不重要,只要这处设施还在,他们迟早就能重现这一次的成果。黄博士早就想清楚了,只要留在这里,不要碍事就好了。

他把绳子又收紧了一些,就像拳击手往手掌上缠绑带一样,握在双拳上。必要的时候,他只要往后一倒,就会像一只铁锚一样把安全索固定住。

他不敢站起来,就这么跪坐在自己的左腿上,身体里的骨头和关节正像一条破船一样,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他眯着眼朝门外望去,地面上现在还盘着一团荧光红色的绳索,另一根则松松散散地绕过了门框,一头正牵在他手里。

“你就站在那里……嘶,别动。”

黄博士为了这种场合准备了好几句台词,但是腰部的剧痛冲走了其他所有的选项,只剩下了这一句最没有说服力的命令。

肖待定并没有回复。

往好的方面想,她也并没有继续逃走,让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黄博士像受到了鼓舞一样,重新挑选出了一段不可能出错的,最为保守的劝告:

“不值得。我们……应该为整座设施的……安全负责,还有那么多活生生的人,你的同事和朋友……”

绳索上的压力松了一松,她是要退回来了?

“对不起。”

黄博士一时间没有理解:“没关系……”

他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听到了金属搭扣解脱的声音,肖待定的回音还未在通道里散尽,安全绳的另一头若有若无的拉拽力就彻底消失了。

他听到了脚步声,肖待定正往远处快速地跑走,而她的那根安全索仍然死气沉沉地躺在地上。

“你疯了!”黄博士大吼着,试图从跪姿站起来。他的左膝开始吱吱嘎嘎,甚至发出了旧船在风暴里才会发出的那种响声。

“你疯了?回来!”

他扶着腰,一步一顿地挪到门外。空空荡荡的隧道带着弧度,不可能望到另一头,自然也看不到人影。在这条通道的尽头,应该是一道古堡式的旋转楼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那么远,能不能爬下去。

“操……”

黄博士很难得地骂了一句,拾起了自己的安全索,朝前走去。说来也怪,咒骂似乎减轻了他肉体上的痛苦。

“为什么!”

他一边计算着肖待定的移动速度,一边咒骂着朝出口走去。当她走进电梯,按下按钮的时候,黄博士才刚刚走到旋转楼梯的入口。盘旋而下的楼梯就像垃圾粉碎机里的一个部件,让人望而却步。

老头扶着入口处的防火门喘了几口气,捡起盘在地上的绳圈,咬咬牙走进了楼梯里。这时候,他的后腰像被埋进了一块水泥板,又僵又沉,只要拉伸一点都能听到有东西崩裂的声音。他就负着这件累赘,循着地上的缆绳一圈一圈地向下爬去。

“老天……”

他喘了口气,又扶着墙壁往下爬了半层,终于看到了出口处敞开的大门。

“你妈的……”前面还有医院、书库和兵营式的宿舍,还有至少15公里的走廊和楼梯。而他却只走了这一点点,隔离层应该已经在燃烧了,说不定下面的抄录区正在被屠杀。那些沉重的隔离门和舱室分离器应该正被烧穿,那只虫子正在灼热的蒸汽和铁雨间信步而行。

这实在是令人绝望的想象,黄博士喘着粗气跪倒在台阶上,手撑着地面,好悬没有一路滚下去。

他干脆坐了下来,慢慢揉着腰侧的肌肉,等待着楼上传来的震动。这座废弃的堡垒里,不断有凉风顺着走廊朝建筑深处灌来,发出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哨音。

她是上到了地面,还是被电梯带去了什么更加诡异的地方?黄博士重新回想起录像带里的种种细节来——她看上去并不惊讶,可以说颇为从容地走了出去。

她到底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像一块沉寂已久的痒处,隐藏在肩胛骨下不好挠到的位置。黄博士知道这个问题注定没有答案,除非他肯冒一次险,用这唯一的机会来见证电梯门外的世界。

“真该死……”

他又叹了一声。他本来是有机会的,只是他自己选择了放弃,而现在他又后悔了起来。现在这样的结局,是一连串选择的最终结果了,可能还得追溯到他因为宿醉放弃晨练的那一天去。

他又想起了肖研究员最后的问题,什么叫“为什么他们还在循环之中”……他现在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正遵循着那些记录上的轨迹。

在其他的记录中,他似乎随着这处地下设施一起消失了,直到很久之后才重新出现在记录者的视野中。当他重新出现的时候,他干瘪的脑袋已经被戳上了一根棍子,像一柄法杖一样,提在那只大虫子手里,从口鼻里喷射出凋亡、窒息、融解和熔融。

他被挥舞着,帮助那只虫子冲进了一座基金会核心基地——可能是site-00到site-09之间的某一处,因为只有那几座基地里才会费尽心思,在地下挖出足以容纳一整座城市的空间,才有那种模仿天空的人工穹顶——冲破了重重阻截,一直冲进了另一座和这里一模一样的诡异堡垒。

那才是这些记录的结局。

想到这里,黄博士干脆挪了挪屁股,用肩膀抵着墙半躺了下去。这座堡垒并没有提醒他应该怎么做,也没有急不可耐地把他吞进墙体里。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黄博士最后的决定。

黄博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松开了安全带的胸扣,连接两条背带的松紧搭扣早就勒得他不舒服了。他干脆把背带也褪了下去,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现在,连接着他和安全索的就只有这条腰带了。

他又锤了锤墙壁,总算是下定了决心,手放在了安全带的塑料插扣上。

接下去还有一个很难做出的决定。

“我操!”他摘下眼镜,甩掉上面的泪水。直到要戴回去的时候,他才发觉这根本毫无意义。

“为什么啊!”

他干脆把眼镜砸向墙壁,发出了一阵老男人不应该发出的哭号。金属和树脂片在墙上一弹,几乎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就落到螺旋楼梯下的阴影中去了。

他所期待的震动还没有发生,是灾难根本就没有发生吗?也许是这座堡垒特殊的结构吸收了从高处传来的冲击。这反而让他更加恐慌了,一切都还好吗?这个世界还需要他的牺牲吗?

那只虫子是从钢架上过来的吗?也许看门人已经死了,没有来得及按下解脱按钮,没有把外面的铁桥扔进深渊。

黄博士又想起了虫子背后闪闪发光的翅膀,也许它是飞过来的。他不禁将注意力集中到了耳朵上,试图从通道间此起彼伏的呼啸声中听出些什么来。

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听起来像是断断续续的脚步声,脚步在地上一点,过了好一会儿才落地……接着又是一点。

它是顺着这条绳索找过来的吗?

黄博士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到了,他解开了腰带,把它和安全索丢到了一边。这座堡垒还没有开始驱逐他,但他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一种排斥感。

但这还不够,这座空洞阴郁的建筑似乎仍在犹豫。而与此同时,那脚步声却越来越近了,好像随时都会停在门口。

黄博士扒拉着墙壁,想要站起身来,摆脱自己被做成手杖的命运。他本能地想要往回逃跑,但是他的全部努力都败给了肌肉的不配合,膝盖一软,就从最后三级台阶上滚了下去。

他在空中翻滚着,听到了自己一生中许多没有好好回应的话语,许多苍白虚弱的面孔闪现了出来,又退隐回了黑暗之中。

啊,原来这就是走马灯吗?黄博士想到,当他从备份中被重建的时候,肯定不会记得这段经历吧。

就在他浮想联翩的时候,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了他,而且没有试图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哎?黄老师,怎么就您一个人在这儿?嗯?”

那人开口了,听起来极其失望。

“我之前把您救下来的时候,可指望着您能发挥点儿作用。合着您连这一丁点儿作用都派不上?”

黄博士记得这个锃光瓦亮的脑袋,他甚至还记得这种语调代表着什么。超级秃头人不高兴的时候,总喜欢带点不地道的卷舌音。

“站得住么?”超级秃头人拍了拍黄博士的脸颊,“别发懵了,帮我个忙,快。”

“对不起,能,没,好。”黄博士听到自己这么答道。

超人类后退了一步……黄博士这才看清,他受伤了,一种圆珠笔油似的深蓝色从伤口流淌下来,浸透了t恤的整个下摆。

“你……”

“帮我把它拔下来。别愣着!”

超级秃头人的左肋下插着一片金光闪闪的东西,看上去像是用硬币叠成的工艺品。如果那是一柄小剑的话,整个剑身都应该已经没入了他的身体。

黄博士有些犹豫:“但是……”

“听着,它把我钉死在这条故事线了。拔了它,不然我们都完了!”超级秃头人抓着黄博士的手,握向那造型古怪的剑柄。剑柄光滑温暖,一握之下似乎还有些柔软。

而超级秃头人的手却透过了剑柄,捂在了自己的伤口上,就好像那些层层叠叠的金属只是虚影一样。

“看,只有你能帮我。”他说。

黄博士有些诧异地感受着手里的触感,这东西是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快。”超级秃头人催促他,“那虫子还活着。快!”

“好,”黄博士抬起头,盯着超级秃头人的眼睛,“我数到……”

随着“到”字出口,他用力一拔,同时撤步,顺着刺入的方向把那柄剑抽了出来。剑身上没有遇到任何阻力,比他预想的还要轻松,仿佛超级秃头人只是个空壳子。

更多深蓝色的血液从伤口处喷了出来,但是超级秃头人并不以为意,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种油腻腻的笑容。

“现在,我要跟你讲一个故事。”他说。

来不及了。黄博士指着台阶上的安全索和腰带:“已经来不及了。”

超级秃头人看样子根本不想和他争论,只是说:“故事很短,来得及。”

那确实是一个很短的故事,而且很没意思。超级秃头人好像只用了三五句话就讲完了梗概,最后又补充了两点没交代清楚的设定,解释了故事结尾没抖利索的包袱。

尽管如此,那故事还是很没意思。

黄博士甚至都不记得他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他是怎么消失的。

他呆立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手里还握着那柄金灿灿的小剑。环绕着他的排斥感也愣了好一会儿,才带着更加强烈的恶意重新出现。

墙壁想碾碎他,台阶想要把他嚼烂。如果他不肯离开,地板会把他吞没,在钢筋和管道间细细地把他磨成碎渣,最后从堡垒的一角把他给排泄出去。

他被这种明晃晃的威胁给摄住了,僵着腰蹲下身拾起了躺在地上的安全索。建筑施加的压迫感顿时一松,墙又变回了一面毫无威胁的墙壁。

当他再站起身来的时候,面前的门框已经被一大堆毛茸茸的腿给塞满了,就像一个大个活塞想要挤进尺寸不合的气缸里一样。

是虫子。黄博士举起手里的金剑,观察起了对手。它似乎也受了很重的伤,翅膀也被撕掉了。。

虫子俯视着他,口器里喷出了一团血淋淋的泡沫。它根本没有在意那柄短剑。

“小虫子。”虫子说。

017、寂静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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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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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塔科夫的夜。

从不到三十来米的高度俯瞰俄军营区,高高架起的照明灯投下了一片片重叠的光斑,把营区框在了一道刺眼的藩篱里。而那团将光环实验室吞没的白雾的上半部分,被地面上的灯光照得像个灯泡一样。

在更远的地方,星星点点的篝火正在被点燃,微弱的光线标识出了所属势力的边界。看守地盘的枪手差不多刚刚吃过晚饭,这会儿应该正在地堡里打着嗝,等待猎物走进火光照亮的范围。

在沉寂了一个白天之后,枪声很快又响了起来:首先是城市边缘的零星交火,从坚硬表面弹跳起来的曳光弹开始飞进天空,没过多久,市中心也开始枪声大作。

尖兵看了眼表,望向城北,一串绿色的曳光弹准时飞向了夜空深处,低沉的咚咚声随后传来。那应该是一挺老旧的重机枪,弹链上挂一串二战时期航空机枪使用的穿甲曳光弹。在情报里,那挺机枪被叫做“礼花发射器”。它在城里藏得太深,又死得太早,人们只知道那场战斗必然会发生,而它一定会变成夜空上的点缀。

军官们把它和消灭它的那声爆炸放在了一张清单的前面,如果武装探险队需要一声足够响亮的噪音,那么这一声就足够了。

尖兵踩了踩空气,像在游泳池里踩水一样,把脑袋探过了异界与现实之间的分界线。“礼花发射器”在十几秒的短暂停顿之后,很快又开始咚咚作响。这一次,更多红白相间的曳光弹弹了起来。

那声爆炸就快来了。

如果有人从地面抬头往上看,他们这支小队倒挂在半空的姿势可能真会把人吓着。不过就算他们抬起头来,肉眼也很难从天空背景中将他们分辨出来。

而从尖兵自己的角度来看,他们正躺在一碗色泽黯淡的“异世界”里,灰白的穹顶像碗一样盛着从异世界喷涌出来的东西,那些被异界规则改变了的物质又托着他们。与此同时,“碗”里的液面正在以可以分辨的速度上升,或者说,正在将他们向地面压去。

尖兵举起了爪钩发射器,发射管上的气瓶压力表读数正常,指针上的红色氙光管仍在绿色背景的区域内。

他将准星指向路灯上方,拧动了标尺上的旋钮。卡尺式的照门向下转了两格,落在100米距离分划上,正好套住了灯柱顶部的横杆。钩爪很重,阻力也很大,而那根灯柱并不是正好就在100米上,他估计可能有一点点误差,于是又把发射器往上抬了抬。

他开始等待那声爆炸,根据情报,在爆炸之前,会有一串绿色曳光弹打飞。尖兵侧过头,转向“礼花发射器”的方向,这时候一串绿色的曳光弹正好划出了一道微微弯曲的轨迹,在开始下坠之前就烧尽了曳光剂。

紧接着,那道绿色轨迹的起点亮起了一道闪光。

于是尖兵抠下了扳机,钩爪带着绳索飞了出去。爆炸声随后从北面追了过来,听起来平平无奇,和新闻纪录片里的背景声没多少区别。本地人不会回头去看,不会去关心爆炸的原因,甚至可以就着这种爆炸声下酒。

钩爪擦着横杆飞过,后面系着的绳索很快就垂了下去,擦在了横杆上。额外的摩擦力最终把钩爪拽了回来,绕着横杆转了一圈,轻轻磕在了灯柱上。

尖兵感觉自己似乎听见了尼龙摩擦金属的声音,还有几声轻微的碰撞声,好在远处爆炸的余韵也传了过来,听起来就像被关在卧室外的猫正把东西从餐桌上推下去一样。

这一阵爆炸声恰到好处地掩盖了钩爪发出的动静,离围栏最近的哨兵双手正扶着岗亭的窗台,全神贯注地望着足球场里的一场比赛。

他往回拽了拽绳索,覆盖着橡胶的钩爪扣住了那条横杆,连带着灯柱也晃了两晃。哨兵依然没有回头,球场上的士兵刚刚踢翻了充作球门的腌黄瓜罐头瓶,正在往球场中间聚拢过去。

尖兵朝自己脚下很远的地方招了招手,在明亮的地面背景衬托下,他的动作应该很醒目。绳子很快就被拉紧了,他把绳索绕进卡进滚轮之间,调整了一下姿势,平躺在了分界线上。现实世界的引力正轻轻地将他从身后的黑暗中剥出去,他想,这可能是因为自己离开异界物质的部分正在摆脱异界的影响。

但是这种剥离感正变得让人难以忍受,尖兵检查了一下滑轮的挂钩,握着滑轮的两个握把向前一挣。他的重心很快就越过中线,就像从一个巨大的无重力水球的边缘挣脱出来一样。

他只轻轻一荡,就彻底荡向了他熟悉的那一半世界。被灯光照得白亮的地面朝他猛扑过来,接着他的腿也荡了过来,拽着他恢复到与地面垂直的状态。说来也怪,当尖兵还泡在那一边的时候,他老感觉自己被倒吊着——这没什么问题,或者说他理应如此——但是现在那种被倒吊着的感觉又出现了。

倒不是说血液淤积在他的脑子里,让他眼底发胀,视野泛红……这种感觉只是一种违和感,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好像新来的仆人在他外出的时候重新整理了他的书房和雪茄室,等他回家的时候,理论上每一样东西都在房间里,但他就是看不顺眼。

他很快滑过了这两百米的距离,只是在后半段稍稍带了点刹车,免得拦腰撞在灯柱上。远处的球场上又爆发了一阵欢呼,围着那片场地的铁丝网围栏被摇得哗哗作响。

那哨兵还在岗亭里,只是斜倚着窗框的一边,手上多了根香烟。尖兵解开绳索,拽了三拽,示意上面的人可以开始移动了。

绳索从滑索一般的倾斜,开始逐渐变成垂直,尖兵也牵着绳子换了个位置,借着迷雾边缘模糊不清的边界隐藏着自己。

没用5分钟,半支队伍就已经落到了地面。现在,他们不得不暂停行动,好等从球场走出来的士兵们彻底离开。

透过铁丝网上的孔洞,尖兵把枪口探了出去。他用准星的“个”字形尖头套着哨兵的脑袋顶端,就像给他戴了一顶斗笠一样,非常滑稽可笑。在这段距离上,横风非常微弱,他不用刻意考虑横风的影响,只要稍微给一点提前量就行了。

他希望那哨兵继续闲闲地发呆,不要转过来。这样,他就有把握能打中头盔后摆和凯夫拉护颈之间的那道狭缝,就算着弹点高低偏了一些,171克的重弹头应该也能砸穿任意一道防护。只不过,但凡只要有那么一丁点不走运,哨兵都有可能制造出噪音来。

刚踢完球的士兵们现在还没有理由望向这边,他们已经看腻了奇观,也担心够了。他们下意识地就会避免望向被浓雾笼罩的实验室,尤其是在休息的时间。

没过多久,又有一群士兵沿着实验室停车场外的道路走了过来,和刚踢完球的人群停在道路中间聊起了天。

尖兵抬起头,越过瞄准镜朝那边望去,有人已经把球场围栏的门合上了,正在摆弄门栓的插销。他的余光又瞥见了岗亭的动静,赶紧重新回到瞄准镜后。

哨兵居然从岗亭里走了出去,混到了人群里。他在人群里摘下了头盔,混进了一群造型和颜色差不太多的毛线帽里,尖兵想用准星继续跟踪他的动向,但没两下就晃丢了。

他赶紧朝身后挥了挥手,让其他人躲一躲,他自己则继续透过瞄准镜观察着人群的行动。

向外走的那队人把球丢回了球场里,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又移动了起来,在路口交错而过散开了。他终于找到了哨兵,年轻人一手提着头盔,一手捏着个扁酒壶,垂着头又回到了岗亭里,还把门给带上了。

在地面指挥的中士应该也看到了哨兵的动向,他应该是认为没有威胁,又拽了拽绳索让上面的人继续下来。

没过一会儿,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解除警戒的信号,他平稳地把枪口从铁丝网之间收回来,站起身开始后退。

就在他起身时短暂断开视线的几秒钟里,岗亭的门打开了。尖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稳住了手里的武器。在现在的距离上,弹道与铁丝网的交汇点应该比瞄准点低个两三公分,他让这段关键的间距跨在铁丝网的连接处,指向离岗亭最近的人影。

哨兵所在的地方,曾经是光环实验室停车场的一个入口,对面是一大片平整过,但还没来得及开发的土地,现在已经被军营的车库、食堂和辅助设施征用了。在停车场和道路之间养着一片宽阔的冬青丛,本应该修剪成棱角分明的形状,现在只是一蓬乱糟糟的叶子和枝条。

哨兵走到树丛后,开始解裤子。

他好像转了转上身,侧头朝这边望了过来。尖兵停下了脚步,把步枪端稳,扣下了扳机。听起来就像一只啄木鸟用喙试了试一株枯死的老树,只有颇为空洞的一声轻响。

他转过身,迎面却对上了中士的视线。

“他在这里已经几十年了。”尖兵绕过他,走向绷直的绳索。绳索拴着钩爪的一头正挂在停车位尽头的钢管上,另一头则藏在漆黑的天幕中。

“不回收吗?”

“就这样好了。”

“法师呢?”尖兵皱了皱眉毛,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顺着绳索的方向往上望去,“……这可真操蛋。”

中士什么都没说。

他们都知道对方会说什么,没有必要在这里吵一架。

他们所在的这个位置,应该是在光环实验室地面建筑正门前的停车场,距离实验室的主体建筑还有一百多米的距离。光环实验室建造了这么一处极为气派的停车场,平坦开阔,多少也考虑到了安保上的需求。

“是时候了,排一条纵队进去。”r博士压低了声音指挥道。

“两条纵队。”中士替他做出了具体的安排:“尖兵,你领头,柯克,过来,你们两一组。”

尖兵有些无奈地和这糙汉一起站在了队伍前面,而中士又抓着机枪手开始交代他该怎么展开火力,怎么处理园区里的保安——他们只装备着一些芳纶纤维防弹衣,最多配有相当于nij标准iiia水平的增强型聚乙烯插板,不用回避装甲覆盖的部位……中士交代得比平时更为琐碎,就像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样。

尖兵同时还听到贝丝在问绳子的事情,博士告诉她不用担心,绳子就应该这样。

她又问博士,法师人呢?博士告诉她不用担心,闭嘴。

中士把其他人拽到各自的位置上,终于改换了目标:“博士,交战规则?”

r博士沉吟了片刻,听起来不像很有自信的样子:“……自由开火吧,等下,如果可能的话,留几个人问话。”

“好吧。”

尖兵喜欢“自由开火”这一部分,留活口可能困难了一些,不过他也可以试试。他确认了一下柯克的位置,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就准备迈步走进云雾里。

谁料中士又转过来,抓住了尖兵的肩膀:“你的弹匣呢?”

这老头真是麻烦。他不愿意争辩,从腰间抽出一支弹匣,给中士看了弹尖的颜色。

“我们换一下。”中士从他的枪上把弹匣退了下来,又从自己的备用弹匣里抽出一支给他:“保险起见。”

好吧好吧。尖兵把膛内的子弹也退了出来,装回了口袋里。他拧了拧导气箍上的燃气阀,把它调节到适应高膛压弹药的低流量档。这支步枪虽然沿用了符合时代背景的设计,但是材料和加工精度远比当时的水平要高,留有了足够的冗余——他只是为了刹住中士的唠叨。

中士也放过了他,把剩下的队伍排好了。这时候,营区里只有些重型车辆碾压路面的噪音,包裹着实验室的白雾就在他们面前静静地袅绕着。

他们最后又确认了通讯系统的预定频率。在进入白雾之后,现有的无线电管制就会解除,他们又能恢复到更为顺畅的协同水平上。

“嘿,绿脸……”柯克也用胳膊肘捅了捅尖兵的肩膀,“是不是太顺利了?”

尖兵不喜欢这个绰号,柯克也应该知道,但是这些千禧一代就是学不会尊重人。

他绷着面孔:“什么?”

“这可是个bct规模的营地,老兄。我说这是不是……”柯克拖着长音犹豫了几秒,大概是怕触霉头,没重复一遍他的疑虑。

“别废话,出发。”中士在队伍最后喊道,“笔直走!保持间距!”

尖兵已经迫不及待了,他几乎是推着机枪手冲进了雾里。这一次,迷雾给人带来的感觉和先前相比,又有些不同。

他从浓稠得如有实质的异界喷流里挣脱出来,走进了正在变得潮湿阴冷的塔科夫城里,而现在,空气嗅起来干燥而稀薄,就像在高山的顶上。

这一道雾墙很脆弱,也缺少活力。尖兵拂过云雾,云雾中的线条只是慵懒地跟随在手背之后。机枪手走在他的身侧,脚步沉重,把其他人制造的噪音都盖了过去,听着都能察觉到他肌肉紧绷的程度。

“放轻松,只是个停车场。”他出声安慰身边的同伴。在最好的情况下,他应该和一些成熟、理智、能自我调节情绪的成年人一起工作,然而由于基金会武装力量的特性,总会有一些只活了一辈子的新兵被掺进队伍里来。

“对啊,很轻松,很轻松……”机枪手附和了两句,忽然哗啦一声抬起枪来。他瞄了瞄前方,像是追踪着什么东西一样转了转身。

“怎么了?”

“没什么……奇怪。”柯克又放下了武器。

尖兵知道他一定看到了什么,条令上虽然规定探险队内部“要坦诚地交换信息”,但是在高度紧张的情况下,人总免不了会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东西。那些一晃而过的短暂错觉到底值不值得上报,决定权仍然掌握在目击者的手里。

“你确定?”

柯克很确定:“没什么,只是热像仪上有几个噪点。”

只要别把我们全部害死就好,尖兵想到了陷入疯狂的法师:“别瞎看了,等我们走出去再说。”

他们没走几步,一根灯柱就从云雾中浮现了出来。这根灯柱立在停车场中几个小区域之间,周围种植着一些低矮的小灌木。按照事先的规划,他们肯定会经过这一根灯柱,或是相邻的一根。只要在迷雾之中找到这些灯柱,自然也就能找到停车场的各种标线和隔离带。

尖兵拨开了几株开着紫花的长草,继续前进,很快,他就看到了一个印着名字的停车位:ar医生。这些有名字的专用车位应该离实验室的主体建筑不远,意味着他们一旦离开迷雾,需要闯过的开阔地也不会太宽阔。

他在这位医生的车位上稍候了片刻,等身后的队员赶上前来,这才继续朝着迷雾的深处前进。

他和机枪手又穿过了另两位医生的车位,跨过了另一片软绵绵的长草。就在他开始怀疑这片云雾是否存在一个尽头的时候,一种阻力出现了,就像是一阵没有温度和湿度的风,以恒定的速度迎面抚来。

他稍一调整重心,迎着扑面而来的云雾向前一倾身,就感觉自己突破了一层薄薄的膜。

然而在那层云雾之后,仍然是雾。

和雾墙里徒具其形的屏障相比,迎面扑来的是一层又一层湿漉漉的薄雾。尖兵察觉到了从手腕处渗透进来的阴冷,护目镜的边缘转眼间就结了一层细密的露水,这就是雾墙的另一面。

他慢慢地把夜视仪翻下来,让支架的锁扣温柔地扣上。

经过增强的影像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一开始是模拟硫化锌荧光粉的绿色,在缺乏对比度的雾气中只能看到一片明暗不定的虚影。他又把夜视仪切换到了cenv模式,安装在夜视仪里的一块小芯片开始识别出一些常见物体的模式,把那些线条连接组合起来重建成图像,着色,形成全彩色的视野。这样就好多了,不过目镜里的世界看上去像是一个令人心情郁闷的阴雨天,所有东西都有些灰蒙蒙的。

夜视仪逐渐从朦胧的世界中剥离出了更多的对比度,将建筑外墙的线条勾勒了出来。飞碟造型的玻璃幕墙中间有一条突出的腰线,从建筑的底座中向外凸出,悬在视野上方,构成了一种颇为压抑的视觉效果。

他首先注意到了大约30米外的光源,那应该是实验室飞碟形主建筑的入口。

从卷帘门缝隙里透出的光线微微照亮了门前的一小段人行道,除了球形的隔离石桩,似乎还升起了升降式的阻车桩,这栋办公建筑看样子已经进入了全面封锁的状态。

透过幕墙,可以看到建筑二层隐约还有几点灯光。除此以外,停车场里就不再有其他的光源了。

这是哪一天?他抬头望去,天幕在非常低的高度包裹着实验室周围有限的空间,就像这栋建筑被一座放大了的体育场罩在了里面。天空中没有放射性尘埃发出的,容易被夜视仪感光管捕获的闪光,说明这里的时间正定格在事件发生之前。

尖兵没有贸然行动,没过多久,探险队的其他成员也从雾墙里走了出来。他所在的由低矮灌木组成的夹角很快就被其他队员塞满了,b组的王光远就挤在他背后。

“这雾比我预想的要厚一点。”王光远往回望了一眼,声音同时从无线电内外传来,又透过尖兵的降噪耳机形成了三重回响。

尖兵继续瞄准着建筑较远处的拐角:“还好。”

“我还以为……”

他们没有继续讨论下去,因为很快无线电里就传来了命令:“b3,准备破障。b队预备。”

“b3明白,正在准备,eta30秒。”王光远卸下背包,从里面取出了破障设备。

“eta30。”

那是一张看起来像是浮板的东西——就是用来给游泳池里的新手抱着的那种泡沫塑料板——上面编织着一圈又一圈预成型的塑性炸药。只要贴在没有背板加强的门或者墙壁上,这些高爆速炸药就能切开一道足够人进出的开口。

王光远把整块破障贴板展开,用手指顺着导爆索检查了起来。有那么一会儿,他好像完全沉浸在了这一桩小事里,呼吸变得平稳而深沉。

“b3准备好了。”

“b队行动。”

“b队在行动了。”

爆破手提着破障设备,跨过稀疏的灌木丛,一溜小跑穿过了停车区外的车道,又穿过了另一小片停车区,另一条较为宽阔的车道,上了路边的人行道。强尼跟在他身后,只在跨过灌木丛的时候落后了两步。

“b3到位。”

“b2到位。”

“b2,你能掩护喷水池的左侧吗?”中士忽然发问。

强尼找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了喷水池的轮廓:“明白,正在掩护喷水池的左侧。”

“b3,你可以继续了。”

这时候,他们本应该听到一声很清脆的爆响,破障板和将破障板粘贴在障碍物上的凝胶可以将爆炸的能量导向较弱的障碍物,从而熔化、撕裂或是在上面冲出足够破坏其结构的孔来。

“a1,我们有麻烦了。”王光远顿了顿,“有人比我们先到。”

见鬼。尖兵转过头,望了望光环实验室巨大的玻璃幕墙。

“有人用气割烧了一个洞,15乘15……然后在原位粘了一块板子,摸起来像是abs塑料。”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检查了一下盖板的边缘,又回报说:“没有危险,要继续吗?”

“稍等。b4可以跟进了。”

“移动中。”

柯克穿过了两道被踩塌了的灌木丛,跑到了人行道上。b队在门洞前重新整理了队形,做好了进攻准备。

“b队,你们可以继续了。”

“明白,正准备攻门。”

由于地形的限制,他们只能选择以一列纵队攻门。王光远先揭开了盖子,踩着一地钢化玻璃的碎片钻进了大厅。无线电里只能听到他在控制前台右侧的楼梯和平台。

柯克紧随其后,沿着卷帘门快速向左展开。这时候他其实应该和王光远互换控制区域,消除死角,不过强尼很快就钻进了门上的洞,建立了交叉火力。

“我们进来了。大厅安全。”

当尖兵护送着博士走进大厅的时候,他们才发现所谓的“安全”只有修辞上的意义:大厅二层的角落里堆着四具保安的尸体,一层的角落里还有两个倒霉蛋被割了喉。它们当然称不上威胁,只是热像仪里的一些灰影罢了。

“室内温度不低,”强尼握着其中一个倒霉蛋的手腕,托着肘关节弯了弯,“可能是30分钟之前,也有可能有3个小时了,毕竟室温不低。”

没过一会儿,去检查值班室的人也回来了。王光远隔着半个大厅摇了摇头:“值班室里还有三个。”

“他们的对讲机没声音。”r博士试图做出些判断,“这么说,外面巡逻的保安也被解决了?所以说……”

中士打断了他:“我们不知道。博士,我们接下来应该找什么?”

“主升降机,一台大电梯。它应该在整个雾区的中心,应该就在实验室建筑的正中央。”r博士在原地转了一圈,又问道:“你们看到电梯了吗?”

“我们刚刚经过的那里,就在大厅那边。”贝丝指了指墙角的另一边,“就在闸机那边。”

r博士:“我当然记得,不对,不是那种普通尺寸的。我们要找的是那种很大的,专门用来运送重型设备的……”

“就像船上的那种?”强尼提醒他,“就像基地里的那种?”

r博士把他所剩不多的头发向后捋去:“对!就是那种重型升降机。”他终于想起了还有地图,从地图袋里抽出了一叠图纸抖开:“中心点应该在那个方向……唔,好像要下到地下室去……”

他把那叠地图摆弄来摆弄去,始终找不到正确的方向,汗水把他的灰发粘在了额头上,让人很难对他产生多少信心。

中士等了他一会儿,不过他的耐心似乎也很有限。

“等我过来。”中士说。

尖兵站在拐角处,旁观了好一会儿。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可能就是这样发生的:权力落在了全然没有主意的人手上,在此之前,他们甚至没有想象过事情会走到这一步。

尖兵想到,接下来,r博士很可能会被压力彻底摧垮。他会像一头被车灯照亮的麋鹿一样,呆立在车道中央,直到被车前盖铲起来。

正如行动简报会上提到过的那样,这片迷雾虽然很有可能是以“中央主升降机”底部的某个东西为中心产生的,但是这个地图投影的中心点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光环实验室本身就是为了掩盖那部升降机而建立起来的,通往升降机的道路被隐藏在重重墙壁和隔离门之间,就算找到地面上对应的中心点,他们也不可能耗费时间挖下去。

他又往大厅的另一翼望了一眼,中士还没过来。中士新近获得的那种“直觉”说起来也很古怪——尖兵又想起了柯克的疑问:是不是太顺利了?

r博士忽然按开了对讲机:“中士,你还能看到去升降机的路吗?”

“是的,我就过来。”

待中士回来之后,整支小队就踏上了一条更为古怪的道路。

尖兵依旧走在队伍前面,他想要像往常一样小心谨慎地应对着可能出现的危险。在室内环境中,他一直以来都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先关注远景,让瞳孔去适应较远处的阴影,而近处的变化则尽量用听觉和触觉来补充。

现在,虽然无线电里的命令依旧简洁明确,但是他总能体会到中士的不耐烦,这种不耐烦已经开始影响到他的节奏了。

建筑里的某处还隐藏着另一支小队,可能还不知道他们的到来。在这种情况下,最重要的原则之一就是要利用自己的突然性。探险队应该保持安静,保持警惕,遭遇随时都可能发生在下一扇门后。

如果没有中士的干扰,他应该以同样的谨慎来处理每一扇门,每一个转角。每一扇门都需要按照先后顺序来处理,就像给猎物剥皮一样。安全就是顺滑,顺滑就是快。

他又走到了一条岔路口:

“左侧有岔路。”

贴着右侧墙壁的柯克停下了脚步,蹲下身,将火力掩护延伸到了当前走廊的远点。

“我看着走廊尽头左侧。”

柯克身后的强尼,则瞄准着稍近些的一扇敞开的门。

“在掩护了。”

尖兵稍稍蹲下身,平端步枪,左手中指按在战术灯的开关上,准备朝拐角之外横跨一步。

就在这个时候,耳机里又响起了中士的声音:“别管它,继续前进。”

尖兵倚着墙壁站定,他刚刚积蓄起来的气势转眼间就泄了个干干净净。

“我需要个解释。”

“我会解释的。继续。”中士在队伍后面指挥他。

他只能继续。

尖兵从一个较低的高度探出了拐角,拐角的另一侧又是一条窄而短的走廊。一侧墙壁上镶着消防龙头的红色箱子,除此之外,几条固定在墙面上的管道后也藏不住人。走廊的尽头只有一扇小门,上面贴着一张黄色的警告标签。

“安全……”

他们继续向着建筑的深处前进,期间又经过了几间敞开着的办公室。从墙上挂着的门牌来看,建筑的这一翼都是些行政部门,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可看。

在这一侧走廊的尽头,中士又一次下达了命令:“从消防楼梯下去。”

这一次,尖兵也放弃了。

他快速地地推开门,快速地检查了开门的一侧,接着是两个远角,同时用肩膀抵着门直到门完全打开。

安全。

一股带着腥味的风从楼梯井底下呼啸而出,在空旷的建筑里回荡了起来。

“我们去地下2层。”

地下2层在光环实验室公开的结构图上,是一处用于卸货的停车场。从塔科夫绕城公路进来的卡车,在经过园区背面的封闭道路之后,应该会在b2层装载货物,然后从另一条道路驶离园区。

从平面图上看,这片卸货区就像扭曲的圣乔治十字一样。两条车道从中间贯穿了一片小广场,一头是卸车平台,另一头看上去应该什么都没有,只是为了方便调度车辆。

消防楼梯所在的位置,就在卸货坞的这一侧。除了一楼大厅里的那几部客梯,通过消防楼梯也能抵达实验室的隔离层。那股带着浓重腥味的风,就是从b2层灌进消防楼梯里的,站在b2层的拐角处,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气流的走向。

尖兵原以为他们的目的地是在实验室里,不过中士在b2层的出口处很明确地下了命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闯进了卸货坞。

这座地下的小广场大约能并排停靠三辆大卡车——现在当然连一辆都没有——视野开阔清晰,可以一直望到另一头去。

两侧的墙壁上每隔三米左右就有一条凸起的加强筋,截面大致呈梯形,柔和了边缘产生的阴影。这些柔和的边缘,让远处的墙面看上去就像一大块铅灰色的厨房海绵,也让人产生了一种不太适合选作掩体的感觉。

卸货坞和载货车的货箱底板齐平,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坚固平台。尖兵只是简单确认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就跃了下去。在停车场的灯光下反正也无处可藏,还不如将自己的轮廓融入到背景之中去。

“等下!不是这个升降机吗?”r博士忽然在无线电里喊了一声,几乎把尖兵的耳机都给震掉了。

“等一下!都等下!你们走过了。”这次,r博士忘了按对讲机上的按钮,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所有人都放慢了脚步,等待着中士的答复。

中士:“这一侧是通往实验室的电梯。”

“但这是正中心。”博士从口袋里抽出地图抖开。

光环实验室的平面图在图纸上看起来有点像星际迷航里的飞船,圆盘形的主体建筑后面一左一右还有两栋长方形的辅助建筑,安装着水泵气泵备用发电机之类的设备。这两栋低矮的副楼隐藏在行道树后,从停车场里拍摄的资料照片里是看不到的。

现在他们所在的这处停车场,大致位置就在这两栋辅助建筑之间的空地下方。不过,为了方便布置b1层的停车库,b2停车库并不是沿着中轴线布置的。

他在地图上找到了标记,又抬起头来重新打量起了停车库的布局。他来来回回检查了好几遍,终于把地图收了起来。

“是对面?”

“对,中心点在对面。”

尖兵知道“中心”就应该在对面,因为那股腐烂的腥味就是从前面吹过来的。

他们交替掩护着穿过了车道。直到走近了,他们才发现两头的隧道都被闸门封得严严实实,闸门后还升起了用来阻止车辆冲击的拒马,另一面想必也有同样的设计。

“看来今天没人加班。”柯克显然放松了一些,开始东张西望起来。但是车库里的气味让人起不了谈性。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柯克又问道:“那些工人呢?”

“被遣散了……在事故发生之前。”

“但是保安还在这里。”

r博士尽可能简短地答道,“伏军防化部队封存设施的时候把人都赶走了,他们本应该在这里等待一个联合国特派专家组的检查,事情后来变得很复杂……反正,最后在设施内执行封存的是光环自己雇佣的‘专业人员’。伏施林尼国防军只负责地表的部分。”

然而伏施林尼军队并没有完成他们的任务,所有人都知道地表上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事故发生之前,“联合国特派专家组”实际上也没有组织起来。可以说这座城市遭遇的灾难是在一系列有意的拖延下发生的。

在穿过车道之后,那股腥味变得更加浓郁。尖兵自己不知不觉也开始屏气,尽量用嘴来呼吸。这实在不是一个好主意,还没走到那面墙跟前,他咽喉就已经像埃塞克斯的泥滩一样,变得又腥又粘。

他在墙壁前停下了脚步,转头一看,探险队的其他队员早就停了下来。环绕着他们的这股气味介于清淡的腐尸味与堵塞了的下水道之间,和冬天在堑壕里能嗅到的气味差不多。

尖兵用枪口捅了捅墙壁,消音器实实在在地抵在了墙壁上。消音器的前盖大概已经被刮出了划痕,他听得出来。

“就是这里吗?中士?”他按了按墙壁,是墙的感觉。它看上去像一面墙壁,闻上去像一面臭烘烘的墙壁,现在摸起来也像墙壁,但他现在也不敢下定论说这就是一面墙壁。

不过,在凑近了之后,他确实能感觉到有一股气流从墙壁的方向吹到脸上。越靠近墙壁的正中间,这种感觉就越明显。他摘下一支手套,顺着气流吹出的地方,抚着墙壁从上往下检查了起来。

从墙壁内部吹出的气流只有不到一指宽,只要把手按在正确的位置,就可以把气流堵住。

他重新检查了一遍,确定墙壁至少像是一面墙,而那条有气流涌出的缝隙也的确存在。

“这里确实有一条缝隙。中士,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中士?”他又追问了一句。

但是中士根本没有回答他。

他转过头,发现中士正站在这一半小广场的中央,闭眼垂首,像是睡着了一样。

也许应该在无线电里喊他,尖兵这么想到。也许从耳机里发出的声音能够把中士惊醒过来。

尖兵还没有拿定主意是不是要再喊一声,中士却动了起来。

他像个被新手控制着的提线木偶一样,双手平举到胸前,又晃晃悠悠地抬过了头顶。拖着脚迈出了一步,几乎跪倒在地上,最后摇摇晃晃地重新立了起来,拖着怪异的步子走向了墙壁。

尖兵赶紧让开了一步,目送着中士晃晃悠悠地朝墙壁移动,不过中士并没有朝他这边来,只是歪歪扭扭地走成了一条锯齿形的路线。

r博士大概是按了一下对讲机的开关,在频道里咔哒响了一声。他最终也没说话,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中士一头撞在墙上。

经过这么一撞,中士似乎惊醒了过来。他放松了肩部的肌肉,双手自然垂下,左手却又触电似地蜷起,不知道在墙壁上摸索着什么。

尖兵皱着眉盯着中士的动作。他能找到什么?难道墙上还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机关?

就在这个时候,停车场的另一边传来了一声闷响,就像有人用棍子敲破了一沓铝箔。任谁都能分辨出来,那是一声经过了重重折射的枪声。

“看好后路。”尖兵叮嘱道。从他所在的角度,只能望见两条走廊的入口,还有上面亮着的绿灯。

“让中士搞快点。我们没有掩体。”王光远提醒他,“他在做什么?”

尖兵也有些纳闷。他扭头一望,只见中士正从墙壁里抽出手指。那种被人操作的怪异感,也随着他的动作抽离了出去。

有一刹那,牵扯着中士的线被人放松了。他几乎像是个被丢弃的木偶一样,膝盖向内一并,就要软倒在地上。但是在他摔倒之前,他自己的“魂”又回来了,极为别扭地重新站稳了脚跟。

“中士?”

中士扭过头望了他一眼,花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一个名字:“埃姆……我没事。”

中士扶着墙壁直起了身,鼻血从面罩后洇了出来,变成了两团深色的色块。他好像对此毫无知觉,任由着血迹变成了两撇小胡子一样的图案。

“我没事。我们该继续了。”中士说。

“继续什么?这里只有……”尖兵忽然注意到了中士的手,他的四个手指正埋在墙壁里。

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这是幻象?你又是怎么回事?”

中士摇了摇头:“我只是借了它的眼睛来看,在面神眼里……”他张开双臂,就像在拥抱整个世界一样,“……这都只是些浇头。”

尖兵又望向墙壁,现在那堵墙看上去没有那么确实了,就像是水上反射的虚影。他伸手摸了摸,墙壁坚实的质感仍在那里……但是他再一用力,手确实可以再伸进去一些,就像推挤开了某种泥浆一样。

“你看到了什么?中士?”

但是中士并没有回答他,他迎上了中士鼓励的眼神,于是鼓起勇气朝墙里迈了一步。墙壁迎面而来,擦过他的脸颊时,就像是一场虚幻的沙暴正在打磨和切削。

尖兵没有被恐惧摄住,他仍然能感觉到脸上涂抹着的两层油彩。底下是一层传统的靛蓝色战纹,表面上又有一层灰绿色的低可视度迷彩。

这两层油彩像一张面具一样,封印了他的表情,把他身上的人味也给盖在了下面。假想的砂砾不断地从油彩上划过,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油彩早就应该磨光了。

想通了这点,他又迈出了一步。阻力立刻就消失了,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踩在一条黄色的油漆线上,线旁用大写字母写着“小心大门开闭,作业中请勿靠近”。左右两边,两扇厚重的金属滑门已经向两边滑开,缩进了门框的沟槽里。从里面往外看,门内门外仅仅只有一步的距离而已。

“这……”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那种被粗糙墙面摩擦的触感仍然残留在皮肤上。他捻了捻指腹上的油彩,没有见血,单纯只是油彩。

尖兵开始观察起了周围的环境。这段新出现的通道足有比他想象的要宽,进深大约有四五十米,墙上却只挂着四五盏应急灯。那几盏应急灯灯光暗淡,看上去像是已经耗尽了电池,就连露天集市上卖的橙子都比它们显得亮堂。

不过这点光线已经足够夜视仪工作了,尖兵对着黑暗注视了不到两秒钟,镜头后的小电脑就给他准备好了画面。通道的尽头有一道铁丝网围栏,将最远端的墙壁隔离了开来。

他转了转枪口,检查起周围的环境。通道内部的墙壁是钢板铺成的,漆面剥落得不成样子,应该很有些年头了。通道的右边看起来很开阔,他只瞥了一眼,就转向了视觉上更加复杂的左侧。

通道左边贴墙摆着一座漆着红十字的集装箱方舱,占掉了宽度的1/3。方舱的顶上装着一根可以收放的通讯电子桅杆,天线的塑料外壳应该是通道里看上去最“现代化”的东西,在这一片正在锈蚀的景象中显得特别惹眼。

他继续朝着医疗方舱的尾端推进。在转过最后一个拐角之前,他又检查了一遍通道右侧的角落,他担心这条通道的尽头左右还有其他出入口,就像停车场另一边的两条消防楼梯一样。

那里的墙壁看起来稍微有些不一样,墙壁上好像焊上了一块巨大的补丁。补丁旁依墙摞着一堆水泥包,几张落满了灰的折叠椅。

安全。

他转过了拐角,医疗方舱后面的角落里只有几条长椅,靠墙的地方摆着一排蓝色铁皮柜,就像一间。

安全。他默念了一声,转向医疗方舱的最后一个面。方舱的门果然开在这边——外门的挡板直接铺在了地上,里面的两扇内门一左一右一开一合,只透出了一丝昏黄的微光。

这一次,尖兵没有再在门口等待。他用中指捏了捏护木上的战术灯压力板开关,把灯光调整到爆闪模式,拉开门冲了进去。

灯、人、桌、床、帘。

有人。白人男性,穿着制服。

那人蹲在一张担架床的后面,双手架在床垫上,这大概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掩体了。

尖兵喊:“别动!”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用俄语重复一遍,就看到火光一闪,一大团火星从他这边飞溅了出去,于是他也开枪了。

那人脖子一拧,浅绿色的墙壁上顿时糊上了一层深色的血雾。与此同时,火光又是一闪,降噪耳机适时地抑制住了枪响。尖兵很清楚地看到了枪口焰侧面的形状,跳弹“嗡”地一声从他的耳边飞了过去。

他又抠了一次扳机,被担架床挂住的目标抖了一下,身后的帘子上又多了一团深色的污渍。

“操!”尖兵骂了一声,又按了下对讲机,“a1,这里面有人。”

无线电沙沙地响了两声,没人回复。

尖兵拉下面罩,狠狠啐了一口。肾上腺素带来的麻木感渐渐退去,他开始能觉到下巴上的刺痛了。空气里弥漫着火药味和一种烧焦了的味道,一股青烟正从他的胸前袅袅升起。

真他妈的要命。他凭着记忆摸了摸之前火光溅起的地方,果然在两排弹匣袋之间的地方摸到了一个洞。他用手指往自己胸前窟窿里抠了抠,指尖倒是能碰到什么东西,就是不好使劲。

真见鬼。

尖兵走到尸体旁蹲下,摘掉尸体里的格洛克,卸掉弹匣,丢到担架床上。

他合上保险,把担架床推开。尸体咕咚一声滑倒在了地上,更多血从他身上的破口里流了出来。

见了他妈的无头血鬼!

尖兵又踢了尸体一脚,决定先检查一下自己受损的情况。

他把手指捅进胸前的窟窿里,使劲挠了挠,砸扁了的弹头稍微松动了一些,再一使劲,那团金属就顺着夹层滑了下去。

他又从背心的上沿伸手进去,摸到了背板上对应的位置。还好,背板上只有一点点轻微的隆起。

没打穿,尖兵松了口气。那一大团火星和他下巴上的痛点,大概是铜披甲的碎片,或是开花弹上脱落的一片花瓣。他的对手太紧张了,在这要命的时候本能地瞄准了目标中心的高度。

尖兵长长地吁了口气,关了仍在乱闪的战术灯,从兜里抽出一支小手电,照着那个倒霉鬼。

那家伙的脑袋已经变了形,颅骨整个朝着子弹的出口那边扭曲了,面孔的上半部变成了一个歪斜的梯形。他本来就长得不怎么样,还蓄了一大把橙红色的大胡子,这么一拧可真是糟透了。

尖兵一进门就看到了他身上的制服,但那只是一种粗略的印象。他把死人的手臂掰过来,水泥灰的臂章上绣着一个古怪的鸟头怪物、一行伏施林尼谚语和一个缩写。

他认识这个缩写,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简报会上提到过,敌我识别手册上也有……

尖兵再一次按下了对讲机的开关:“a1,a1,听得到吗?里面有情况……”

不管这个缩写代表着什么,它不应该出现在这里。那个正确的名字就像一片夹在蛋液里的碎蛋壳,只差一点就能被他抓出来了。

它是一个反恐单位,但是在这个时间,它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在当时,它相当于俄国人的omoh,相当于……

尖兵又一次按下了对讲机的按钮,耳机里只有沙沙作响的静电声,喉头送话器正等待着他的输入。。

就在这个时候,他想起来了。那个古怪的抓着一束伏施林尼骑兵羽戈的鸟头怪物,那句劝人轻生而重义的古代谚语,那个缩写。

是紧急情况部特种部队。

018、旅程终的终点

尖兵提着枪往方舱外走去,在靠近门口的时候,通讯终于恢复了。

“……埃姆里斯,你还在吗?”中士的声音很小,“a2,回答我……”

“我在。通讯故障。”尖兵扶住喉头送话器。他一时居然没法解释刚才发生了什么:“……出了点事。”

“ok,你先不要快速移动,慢慢地动。”中士告诉他,“外面有个对气流变化敏感的目标,慢慢走,脚跟对脚尖。”

“明白。”

他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有些“特殊目标”对气味敏感,有些对声音敏感,有些对血红素敏感……他大概猜到了中士说的“目标”是什么。

这些要求从来不是什么明确的条文——短期训练学校的教材上只有短短一句“注意观察”,全凭教员以自己的经历填充成三小时的讲座——如果运气好的话,有些人在第一次遭遇中就能学会该怎么应对。

比方说,一座会动的嗜血石像可能迟缓而致命,可能迅捷而致命,当然也可能会在人脱离视线接触的瞬间变得致命……你要是不知道该怎么阻止它,起码得临时学到“什么阻止不了它”,停止在那些无效的方法上浪费时间,无论那些无用功能给人多少慰藉。

当然,如果缺乏天赋或是灵感,找到这些诀窍的过程就会变得异常血腥。

尖兵知道中士又“知道”了,就像他知道该怎么利用异界喷流,知道该怎么把他们带到这里来一样。

这种“知识”给了他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他们肯定已经违反了那些防止异常现象互相交互、防止不同原理的魔法相互干涉的规则。为了这次任务,高层到底准备了什么东西?

“我们正在退进来,给我们找一条出路。”

“明白。我在医疗方舱后面,打死了一个落单的。”尖兵尽量捡要紧的说了。他当然有很多问题要问,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们没法帮你。”中士告诉他。

他慢慢地从方舱后挪了出去,侧头一看,探险队员们正像一群移动的石雕一样,从门的两边依次退进来。

人们排成了一个大致呈v字形的队形,“目标”就在这个v字夹角的中间,就在博士飘扬的灰发上方,靠在停车场另一头的墙边。

它长着个大脑袋,大脑袋上长着两只大眼睛,圆头圆脑,活像个连锁快餐店广告里的吉祥物。但是它那两组暗红色的复眼看起来并不友善,而且还会引发一些本能的反感。

它站在对面的装卸坞上,面朝着那台升降机的闸门。看它的姿势,至少有一只手撑在墙面上,一只手托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两条腿和屁股稳稳地支撑起了上身。

它那种闲适的姿态,有时候会让人产生“这家伙并不危险”的错觉。但是所有这些危险生物都不是因为它们善良天真而显得放松的,它们显得放松是因为它们没有受到威胁,因为周围的环境对他们构不成威胁。

他只望了这么一眼,就意识到了情况的危急。

大概是因为视角的关系,他又想到了方舱里的死人。中士打开闸门的时候,那家伙应该就在这附近。他都没有仔细观察就逃走了,不然就会发现门外的人根本看不到他。

尖兵回想起之前看到的东西。那家伙的腰间围着半圈弹匣袋,装着三四个半透明的塑料弹匣。但是尖兵不记得在方舱里见到他的步枪,如果有步枪的话,交火的结果还不好说。

他继续朝被护栏围住的的闸门走去。闸门侧面的墙上装着两盏嵌在墙壁里的警报灯,给闸门染上了一层浅绿色的光影。

那家伙应该没有想到外面的闸门会打开,所以才惊慌失措了。尖兵继续推理下去。他看到了那扇闸门,认为它是打不开的,所以才会丢下他的另一把武器。

他慢慢靠近围栏的一侧——这道护栏有两人高,底部焊在地板上,顶上有两个防攀爬的倒角,之间牵着几道带刺铁丝——这点高度显然不足以成为放弃武器的理由。

尖兵转过头,那只苍蝇仍在升降机门口等着,而他的战友们却聚集在门口,还没有进来。中士站在了分界线上,像个行动特别缓慢的哑剧演员一样,招呼着其他人。

那人没有戴夜视仪。尖兵忽然想到。在外门还关着的时候,从他的角度看,两扇闸门之间的这一段通道可能就像是山洞一样。他根本就没意识到通道的另一边是另一扇闸门。

他开始揣测那个死人的想法。那人从某条缝隙里看到了医疗方舱上的红十字,这显然是他急需的东西,于是他丢掉了其他的累赘,挤了过来。

尖兵侧了侧头,观察起了围栏上的网格。视角的变化,让他很快就看到了几点反光。

是血迹。

他顺着血迹的方向继续观察,发现围栏里面的闸门上有两块长方形的瘦长阴影。他之前都没有注意到,也许只是把它们当成了闸门焊着的盖板了。顺着这块新发现继续观察,他终于把周围那些“焊缝”的形状联系到了一起——是一扇小门。

“我进来了。好疼。”柯克在无线电里报告。尖兵瞥了一眼,只有柯克一个人过来了,正异常轻柔地检查他的脸。与此同时,其他队员仍然卡在“墙”里。

他们要克服的其实不是一面墙壁,而是他们自己认为那是一片墙壁的全套生理和心理反应。

他越过柯克,将视线投向更远处。苍蝇还在等电梯,它坐在自己的屁股上,似乎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上两片亮闪闪的屏幕。

尖兵紧盯着那只苍蝇,将肌肉的运动控制在随时能够停下来的幅度上。他慢慢地用声带磨出了一句话:“柯克,过来,搭把手。”

与此同时,他慢慢放下背包,从里面的固定板上取下破拆火炬和四枚弹头。

那只苍蝇动都没动。

“a1,我要烧穿一道铁丝网栅栏。”

中士告诉他:“等一下。”

破拆火炬安装在手柄上看上去就像一支大号的手电筒,但实际上它是一枚专门优化过的小炸弹。一经点燃,它就会以大约6马赫速度,喷射出一股2700摄氏度的金属蒸汽。这股蒸汽会被“弹头”内置的整流喷嘴修饰成形,毫不费力地切断那些无法承受高温和剪切力的障碍。

这股金属激流的声音比角磨机要小多了,它的原型被制造商叫做“静音破拆工具”,但是实际还是会造成不小的噪音。

“如果它能看穿这道墙壁……”尖兵提醒他,“这就没意义了。”

“等一下,等博士过去。”中士也做出了选择。

这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但并不是一个好的计划,一切都取决于一直苍蝇的注意力。好在它似乎对周围的环境没有任何感应,全身心地沉浸在它自己的世界里。

大概两分钟之后,博士也挤了过来,身后跟着贝丝和王光远。其他人还在努力克服自己的意识——他们这也太慢了。

“我要点火了。”

中士告诉他:“对面的升降机到了,稍等。”

尖兵转过头,那只苍蝇已经走进了升降机里。它已经把那两片亮闪闪的屏幕收了起来,分别夹在较低的两边腋下。它的另一对手上,又托着一件小一些的设备,似乎是在上面点点画画。

那一小片屏幕在它巨大的复眼上投射出了一块光斑,那可能就是它注意力的全部了。

升降机的闸门慢慢合拢,最终把那只苍蝇隔在了门后。参考闸门的尺寸,尖兵估计那家伙得有三米多高,单靠肉体的力量可能都不是个好对付的目标。

尖兵听到有人松了一口气,他自己的眉头也松了松。

既然威胁解除了,他也不必再选择“安静”的破障方法。趁着强尼去检查方舱里的死尸的功夫,他很快就在围栏上割开了一块口子,钻了过去。

“刚才我感觉它看了我一眼。”博士在他身后悠悠地说到。

贝丝反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它好像往这边看了一眼。”博士说,“但是它好像没有理会我。”

“那是一对复眼,你怎么知道它在看哪里?”

“……只是一种感觉。”

尖兵也没有理会身后的对话,他从铰链一侧靠近了那扇小门。他之前看到的那两条阴影,其实是一道竖着的浅浅的凹槽,凹槽里焊着一根细钢管,充作门把手来用。

钢管本身带有一些朝外的弧度,就像是在长期使用之后被拉弯了一样,但是从他的角度观察,他很确定这道弧度的拱点和闸门的外表面是齐平的。

小门稍微晃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响声。不过他能大致估计出阻力、铰链锈蚀的程度、打开这扇门所需要耗费的力气,还有可能造成的噪音。

这时候,他又想起了另一种可能。

那个倒霉鬼也许并不是一个人,他只是把那些又重又无用的行李留给了他的朋友看管。对他来说,这可能只是一场“去去就来”的短途冒险而已。

尖兵和中士对视了一眼,双方都很清楚这扇门可能并不好开。他们已经闹出了太大的动静,门的另一面可能有人正等着他们拉开门。

尖兵做了个手势,示意用震爆弹清理。中士点点头,从腰带上取下两枚震撼弹,撕掉用来固定安全针的胶带,抓在左手里,右手持枪架着门的方向。

其他人已经躲到了铰链一侧从门内无法看到的位置。尖兵没有分心去看,他只盯着中士的面孔。

中士点了点头。

行动开始得就像闪电之后的雷霆一样。尖兵用力把门掰开,铰链开始尖叫着抗拒他的动作。

但是一扇门再重也有个限度,门很快就开到了足够一个全副武装的人顺利通过的程度。

“震撼弹!”中士放开步枪,把震撼弹丢了进去。

在震撼弹的砰砰声响起来之前,中士已经重新举起了武器,一转身就冲进了门。尖兵甚至没有反应过来——攻门前准备过程实在是太流畅了,一时间让他忘了中士现在正犯着什么毛病。

见鬼!

尖兵稍等了一下,总算等到了震撼弹从远处传来的砰砰声。他迎着从门里涌出的气流冲了进去,刚冲过门槛,就被一只手一拽。

“小心!”中士喝住了他。

尖兵也感觉有些不对,稍稍调整重心就在原地站稳了。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正踩在一座狭窄的平台的边缘。

在这座平台之外是一座深邃的井,对面的墙壁还隐藏在黑暗之中,夜视仪只能一层一层地搜集着环境中的漫反射光,将这片空间渲染出来。

他打开战术灯,将灯光指向了深井的中央。那里什么都没有,直接可以望见对面的墙壁。他又转向两侧的井壁,墙面上嵌着四排齿条,和演练中的场景一样。

“这就是升降机?”尖兵探出头去,非常谨慎地往下望了一眼。他不喜欢看不到底的深井,也不愿意想象从下面攀爬上来的情形。

就在他张望的时候,中士划着了一根照明焰火,朝对面的井壁丢了过去。

焰火起初还是玫红色的一大团光晕,在照亮了四五扇闸门和无数的通风口之后,几乎是转眼之间,焰火和它所照亮的东西统统变成了一个正在逐渐缩小的菱形。

几分钟之后,尖兵不得不收回了视线。再看下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在夜视仪里,焰火的光已经收缩成了一个小小的亮点,几乎没有再移动过。

这就是他们要下去的地方。

柯克也走到了门口,让这道凸出的檐变得更加拥挤了。

他同样往下望了一眼,脱口而出:“就这儿?和演练的场景差不多嘛。”他忘了控制自己的音量,“差不多”三个字在墙壁之间回荡了一会儿,就被竖井里的风声盖过了。

“有一些细节差异。”中士解释了一句,“那个场景是从回忆重建的。”

他们的确在模拟场景中做过演练,不过那是在一栋大楼的外墙上。

模拟场景利用那栋大楼的四个外立面,还原了这座深井的四个内表面。当年参与早期实验的研究员们对竖井表面的材质没有多少兴趣,因此也没有还原出多少细节来。

好在那是个可行性演示,当然也可以说是派系斗争的道具,细节并不重要。那场实验的结果有些出人意料,证明了战斗服在下降过程中并没有多少优势。

战斗服内置的助力外骨骼在攀爬的过程中确实能提供额外的力量,然而在下降的过程中,力量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这些装备的重量反而会造成许多麻烦,要么增加下降过程中所花的时间,要么增加寻找绳索挂点的难度。在实验中,参谋们还尝试过使用一种电池供电的吸附设备,还有一种比可以装在压缩罐里的速干凝胶,但是这些设备又进一步增加了负重,而且可靠性也不如一卷最普通的登山绳。

最为保险的方法,就是利用反修改力场内的物品,这也算是“反修改力场”的少数几种好处之一。尖兵把绳索系在了门把手上,作为主保护站,同时还用两个磁铁挂钩设置了副保护站,共同分担主索的拉力。

在尖兵挂上绳索,坐在平台边缘准备下去的时候,强尼终于回来了。他也探头到门这边望了望,又退了回去和博士聊了起来。

“……不,没有身份文件,徽章肯定是假的,弹匣里装的是军用弹药。要我说,只能知道是个雇佣兵。”强尼顿了顿,又补充道,“对了,他的急救包少了些东西。”

“少东西是什么意思?”r博士问他。

强尼这次大概是看了眼清单:“从说明书上看,他少了……我看看,呃……两片碘化钾片、绷带、止血粉、一根止血带、广谱抗生素、清创包、缝合包……处理外伤用的所有东西差不多都没了。”

“他身上有伤吗?”尖兵想到了围栏上的血迹。

“如果不算脑袋上的洞,应该没有……我没仔细看。不过他小臂这里下面全是血,量不少。”强尼在门的另一边比划了一下。尖兵大概知道他比划的位置

r博士显然对这些细节没有兴趣,他追问道:“碘片……你确定有碘片吗?”

“对,有一整板呢。”

“那他们应该是来收尾的那队。”r博士得出了一个结论——很少有人知道曾经有一套艇用核反应堆被运进了这处设施的地下,提前防备一座秘密的反应堆可能存在的泄露,本身就已经说明了他们的身份。

不过这事没有看上去那么棘手。探险队会直接下到最底层,也许在出来的时候才会去搜集一些资料。只要到了最底层的“控制中心”,他们就会回到曾经反复练习过的场景里。

“还有,这人有些营养不良,你看到他上臂的肌肉了吗?看起来和难民差不多,我不觉得他能徒手爬上来。”

尖兵一开始就没想过有人能爬上来,闸门后只有一道三步宽的平台。往下望去,下一扇闸门在五六层楼开外,两者之间只有平整而无情的墙面。

尖兵系好身上的绳索:“我没有听到机器运作的声音。”

“我们也没听到你这里的枪声。”强尼反驳他。

“好了,好了……”r博士插了一嘴,“还有什么发现吗?”

“没什么,他带了本书……在证物袋里,我还没翻过。”

“把书给我。尖兵,你可以下去了。”

尖兵应了一声,转过身,抓着绳索从平台的边缘悬了出去。

绳索与平台边缘摩擦的地方,已经垫好了特氟龙材质的摩擦垫,而绳索的另一头则牢牢地栓在了“无法被修改”的门把手上。

一切都准备就绪,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了。尖兵确认了一下锁扣,稍稍放松了绳索,向后轻轻一跃。

那种腐臭的气息又回来了,或者说,他自己跳进了气味更为浓郁的部分。四面墙壁随着空气的流动,正发出一种低沉的响声,像是一头搁浅的鲸鱼正在井底徒劳地吸气。

尖兵收紧绳索,缆绳在8字锁扣上嗖嗖地减速,把他往墙壁拽去。

他小心地控制着速度,又稍微放出了一些绳索,同时调整着重心,让晃动趋缓。他时不时地能踩到面前的墙壁,屈起膝盖稍稍缓冲了几下,就控制住了绳索的晃动。

头顶上其他人好像正在小声讨论着什么,声音透过那扇小门隐隐约约地传了出来。那一点点声音一被释放到电梯井里,就化成了一片嗡嗡的回响,好像有只蚊子正在耳廓上寻找下嘴的地方。

他仰起头往上望去,只有一双靴子底冲着他。从那满不在乎的样子来看,那是柯克。他在往上望的时候,柯克也正好望了下来。

“下面感觉怎么样,老兄?”

尖兵没有理他,只是继续往下退去。他隐约能听见几个“但是”,还有中士低沉而急促的解释“我是说……”,但是这显然没有说服任何人,最后博士终于嚷嚷了出来——一声清晰响亮得令人胆寒的“不!”

博士喊过这一嗓子之后,上面的声音又戛然而止了。

尖兵有些不放心,他停在了中途,想要问一问上面到底在讨论什么?

柯克还坐在平台的边缘,漫不经心地监视着他的背后,这让尖兵自己也不由自主地转头看了一眼。绳索吱吱嘎嘎地响了一阵,重新适应了重心的变化。

之前丢下去的照明弹还亮着,不过现在看上去只是一个五个像素组成的小十字。它看上去是那么的遥远,让尖兵想起了夜空中的星星,那些亮度不够的小小光源都会被夜视仪的电子系统过滤掉,只有太阳系内的几颗明亮的行星会被过滤器放过。

哦,对了,还有那张“来自深空的名片”。自从2017年9月9日,它掠过近日点之后,又利用地球的引力场进行了一次减速,现在它也是这么一颗小小的十字星了。

尖兵把对讲机从身后摘下来,在数控频道显示里找了找:“柯克。”

“怎么了?”

“他们在吵什么?”

“博士想要在26层停一下。”

尖兵重新把对讲机塞了回去:“我以为我们只是去关个开关。”

“我还以为会有一场大战呢,老兄。计划肯定赶不上变化。”柯克停顿了一下,好让他自己听起来聪明些,“你想,不然为什么他们要塞一个博士进来?”

这是个好问题,好到让尖兵对他有些改观了。

这些中层管理很少参与高风险任务,从他们的层级往上,死而复生带来的利益就变得非常有限了。

尖兵听过这么一种说法,说是那些挂着“高级研究员”称号的白大褂,多半是那些复活后没有通过审查,选择经过记忆消除术之后仍在基金会工作的管理人员。以尖兵自己对这个组织的理解,实际情况也有可能没那么糟糕,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如果没有必要,很难想象这些人会冒着职业规划上的风险,来这么一个地方,充当这么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他继续往下降,很快就踩到了下面一层的平台上。巨大的闸门上同样开了一扇小门,门上用透明胶带粘着一张泛黄的打印纸,纸上用荧光绿色的记号笔写着一个数字,-5。

他朝门边走了一步,抬手就将那张纸扯了下来。纸质比他预想的还要脆弱,这一扯就顺着食指和中指施力的方向裂开了一道口子。

他的手搭在门把手上,那又是一根拦在门板凹陷处的钢管,焊点周围的油漆已经坑坑巴巴地起了皱。

这些油漆永远不会剥落,甚至不会在他的手套上留下任何痕迹。

简报上说,在俄国人把它挖出来之前,这处设施原封不动地在地下隐藏了数千年,从未被改变过。在人类开始用文字记录历史之前,它就已经是这副样子了:粗犷实用,简明易懂,不会主动去贴合使用者的需要,反而会将使用它的人塑造成适应它的形态。这种让人觉得眼熟的设计风格并不是后来添加上去的,而是它影响了外面的世界,留下了一种风格化的痕迹。

“a1,下面这层有扇门,我要查看一下。”

他以为中士会阻止他,让他回到既定的任务里,或者劝他等人下去接应。

然而中士却告诉他:“……不要走太远。”

“我只是确认一下。”

尖兵用力把门推开了一条缝,门的铰链如他所愿,没有发出太大的噪音。尖兵估摸着它能被后脚跟反踹开来,于是从molle织带上摘下一枚震撼弹,撕开胶带,握在手里。

在开始突击之前,他突然想到了一些此前从来没有深入想过的事情。

门上的阻力和他克服阻力的过程,到底有没有“修改”这座建筑呢?从工程学的角度来看,这其中又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那么“反修改力场”的边界又在哪里?

这些问题原本是不应该让他一个大头兵来思考的,基金会有一套完善的组织架构,来避免他在行动中思考这类问题。另一些人应该替他得出结论,哪怕是个荒诞不经的结论,也能将他和恐慌隔离开来。

现在,尖兵和这一系列隔离装置的联系,只有一条对折过的绳索。隔着这么薄薄的一层屏蔽,他无法自制地继续想象了下去。

他意识到了常识的脆弱,也意识到了“反修改力场”这个概念破绽百出的地方。为了图省事而发明这个概念的研究员们没法为他的遭遇负责,在后继报告、评估和计划中引用这一概念的家伙们有着无数开脱的理由。

现在是他在这里,想要打开一扇拒绝被打开的门。

这座设施的实质,似乎被蒙在了一层似是而非的表象之下。这重表象之后缺乏细节,就像魔术师的高筒礼帽不用解释兔子的日常生活一样——因为兔子从来就不在礼帽里面。

也许他们在情报判读课上读到的所有资料,所有那些从记忆影像里重建的模糊画面,都是这重幌子的一部分。

就像外面重重的浓雾。

想到这里,尖兵终于看清了周围的环境。

墙壁仍然是钢板围成的圆角矩形截面,每隔5米就有一道焊缝。他原先并没有注意到这种构造有什么不对,如果这口深井是人类建造的,壳体的外面还会有一些支撑结构,填塞在岩石与壳体之间。

不过现在他已经不能这么看待它了。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条金属喉管的中央,只是徒劳地挂在粘膜上,对抗着他无法抗拒的蠕动。

他知道自己仍抓着震爆弹,但是那扇铁门已经散发出了极为不祥的气息。

尖兵知道自己可能做了错误的选择,但是事已至此,再犹豫只会徒增风险。

他拽掉了保险针,同时向后踹开了小门。小门吱呀一声扭开了一些,尖兵用余光观察到了门打开的程度,把震撼弹轻轻地塞了进去。

他不想把它丢得太远。由于身后没有人跟进,他必须在进门的同时确认远点没有威胁,这会多花一点时间,而在近处爆炸的震撼弹可以给他争取到这一点时间。

尖兵深吸了一口气,打开安装在护木上方的激光指示器,震动恰到好处地从闸门的另一边传了过来,透过他的骨头把声音传递进了脑子里。

这一丝震动就像一支没经过过滤嘴的烟草,粗劣而刺激。他举起枪,让激光光点悬浮在比肩膀更高的一点的位置,一转身就闯进了门里。

近,远,近。

他走过了一道顺滑的半圆,同时检查了三个夹角。阴影里没有脚步和喘息声,意味着没人藏在拾音器的工作范围内。

尖兵快速地又重新检查了一遍闸门这边的墙角,闸门在这里拦腰截断了一道地中海风格的院墙,锈蚀剥落的红色喷漆在一片浅咖啡色里显得极为突兀。

他强打着精神,透过碎了一地的落地窗,检查了房内的两个角落。屋里的一角摆着一些白色的皮制蒲团,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副浅色菱形花纹的绒毯。房间的另一角则立着高脚吧台和几个四脚高凳,靠近屋顶的地方还铺着一张假草棚,很有些度假海滩的气息。

不,这不对。

尖兵转过身,高大的闸门还在他的身后,而那扇方便走人的小门也依旧敞着,边角锐利,缺少打磨。红色的漆面和整个场面的调性格格不入,形成了一种颇为诡异的对比。

他身边那堵造型圆润表面粗糙的泥灰墙上还残留着手工涂抹的痕迹,脚下还踩着洁白圆润的碎石,清澈的小池塘里涟漪尚未平复,而他身后则是两层楼高的滑动闸门。

他没有想过门后会是这样的。

尖兵愣了一会儿,醒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死盯着闸门和院子围墙的接缝处。那里贴着一条黄色警告色的贴纸,上面写着“小心夹手”之类的文字。

这张贴纸提醒了他,这不是幻觉。尖兵抬起头来,向上望去。“天花板”比他预想的要高很多,透过刺眼的灯光,隐约可以看到后面的支撑结构。

这不对,而且大错特错。

尖兵循着原路退了出去,重新又回到了闸门的另一面。奇怪的是,阴暗的竖井居然给他带来了一种安心感,就好像他的警惕心已经被细密的砂纸磨掉了一角一样。

“怎么样,老哥?有什么有意思的?”无线电里传来了柯克的声音。

尖兵对着一片漆黑摇了摇头:“下面的空间有些错位。”

“好吧。哦对了,中士想办法把外面的大门关上了,不用担心上面,你慢慢来。”

“明白了。”

尖兵重新把那扇小门合上,这个精致的小院给了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是他知道自己从没有去过这样的地方。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牵住绳子,再一次往下降去。

下一扇闸门后,是一条青砖铺成的小巷。

巷子被夹在两道白墙之间,间距刚好够人张开双臂。隔着这道白墙,可以望见围墙另一边的建筑,同样是雪白的墙,墨绿的窗台,雕花的木制窗框。雨水的印痕从窗台两边挂下来,像被泪水冲垮的眼影。

他攀着围墙的顶部蹬着墙壁,好不容易才以一种很别扭的姿势骑了上去。在这个高度朝周围望去,无数道同样的围墙正朝着同一个方向延伸,其间夹杂着一些黑顶白墙的建筑。

这副景象看得人目眩神摇,尖兵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下来的,像逃离一场噩梦一样钻了出去。直到回到竖井里,他才倚着闸门喘息起来。

他决定不再放纵自己的好奇心,沉默着跳过了接下来的几扇闸门。他主动选择的沉默,将他抽离出了正在执行的任务,一些应该被摒弃的回忆又浮现了出来。

他在想那个有些眼熟的小院子。

在他漫长的人生里,他不记得自己去过那样的地方——对他来说这并不难,只是他不想“认认真真”度个假,穿着花里胡哨的衬衫吹着海风喝花里胡哨的鸡尾酒。而且他一直觉得西班牙是个污秽的地方,大概是大战给他留下的坏印象。

他又想起了可能有这种品味的人。如果他老婆能活到现代,也许会喜欢这样华而不实的院子。她可能是唯一一个能让尖兵穿上花衬衫,彻底放下戒备的人,而他却把全部的时间都浪费在了堑壕里。

……不,不好说,他们相处的时间实在太短,关于她的记忆又太模糊了。

该死。

到底是什么触动了他的回忆呢?也许是庭院中的一景,也许只是房间里一个他没有刻意观察的摆件。他活得实在是太久了,“似曾相识”几乎变成了一种诅咒。但是那些似曾相识总有个源头,有时候甚至可以顺藤摸瓜,一路追溯到几十年前的一个怪梦。

真奇怪啊。

他往下望了一眼,绳索已经用过了长度的九成,尾端正悬在一个上下不靠的地方。下面不远处就是这根绳索能抵达的最后一扇闸门,他应该在这里固定绳索,查看周围的环境,接应上面的人下来。

他远远地就注意到,这一扇闸门带有一丝微妙的弧度,微微向外鼓出。再靠近一些,他又发现探进竖井的那一道突出的平台,似乎也有些龟裂的痕迹。

尖兵小心地把自己的重量转移到平台上,理所当然地没能造成任何的“修改”。

“我到底了。”尖兵在无线电里报告说。

“明白。”是中士的声音。

尖兵盯着门上贴着的纸张,那上面写着25:“博士说的是26层吗?”

“对,你别管……25和26是一样的。”r博士的声音插了进来,“你就在里面等我们。”

“明白,我检查一下。”

他在推开门冲进去之前,他解开了连在身上的锁扣,这样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影响其他队员了。

尖兵想象过这一扇门后的世界,也许在这扇门后会是一座由无数罗马石柱支撑着的无边无际的神庙,一条循环往复的居民区街道……无非就是这些东西,他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然而这扇门比之前的更加沉重。尖兵不得不放下武器,用肩膀抵着它,把全部体重都压上去。门外的立足之处实在是太窄了,不好发力。

他使了一会儿劲,感觉门有些松动,不像是被卡死了的样子。他往后拽了拽门把手,又往门上一撞,门后有什么东西吱呀一声挪开了,抵住门的力量也随之消失了。

情况不对。

尖兵一拧身,躲过了门缝,一个明显不属于他的激光光点从门缝里窜了出来,照到了远处的墙上。

他一时间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闸门另一边的人也没有出声,只是稳着枪口等待着。僵持持续了十来秒钟,直到双方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才告一段落。

尖兵知道对方用不了多久,就能意识到门外的人可以看到他的红外激光光点。现在虽然他的处境有些尴尬,但他也有着那人所不具备的优势。

他开始以一种异常缓慢的速度往外抽出一枚手雷,同时试着避免袋口的松紧带刮出声音来。他用一根手指挑着袋口,托着手雷的底部,把它挖了出来扣在手心,这才慢慢放松,把松紧带恢复了原样。

他捏着保险握板,悄无声息地拉开了固定安全针的胶带,慢慢把安全针扯了出来。

他需要一点点声音来掩盖手雷引信的声音,于是开口打了个招呼:“嗨!”

里面的人默不作声,没有回应他。

“我们打个商量怎么样?”他在手心里稍微调整了手雷的方向,让握板朝着竖井的方向。

门里的人终于开了腔:“你想怎么样?”

“我们都不开枪,我把门带上离开。怎么样?”

说话的那人没有很快回答,他可能在确认自己人的位置,也许在等待某种许可。尖兵没等多久,就听到那人说:“好……”

他松开了手,保险握板弹了出去,打了个旋,飞进了漆黑的竖井中。

那人说:“……反正我不介意。”而尖兵则在默数:一个一千,两个一千,三……手雷出手。

延时信管在闸门另一边烧完了最后的一秒,接着是爆炸和烟雾,鲜血倒灌进气管的声音和嘶嘶的吹气声。

尖兵借着爆炸的烟尘小跑两步,跳到了小门铰链的一侧,抬起枪侧身瞥了一眼门缝的另一边。这一次并没有一堵围墙拦在近处,门里黑漆漆的,没人。

就算有人也没事。他按部就班地摘下战术背心正面的最后几颗震撼弹,连着胶带把安全针扯下来。

“抱歉!手滑了一下!”他冲着门里喊道。

他没期待对面回话,只是有一种压抑已久的小小恶意需要宣泄出来。对面也没有回答,只有一系列衣服摩擦的声音,就像有人要冲出掩体,又被拽了回去。

这倒情有可原,毕竟这里至少还倒着一个他们的人。

他施了一把力,把门朝里面多推开了一些。他刚抽回手,一串子弹立刻就打了过来,竖井里顿时跳弹横飞,发出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嗡嗡声。

尖兵现在终于能听到耳机里的人声了,那些他来不及听来不及想而且根本不要紧的声音又重新出现了。他赶紧把手上的震撼弹甩进门里,躲回了掩体后面。

“下面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活着吗?”这是中士在喊。

“他还活着呢,中士。”这是柯克。

“砰……砰……砰……”这是他的血管在耳机罩子下跳动。

“我刚才在忙。”他按着通话键没放,刻意地让震撼弹爆炸的声音传了进去,“……遭遇了一些人,正在交火。”

“我们这就下来。”

“你们慢慢来。这里站不下。”

对面的火力停了,他们可能正在等他进去。尖兵又往里面补了一颗手雷,横飞的破片砸在闸门上,就像树叶上积存的雨水被风吹落在帐篷顶上。

是时候冒险了。尖兵退到了平台的边缘,向右前方跨出一个弓步,稍稍倾斜上身就从门板的边缘探了出去。

门的另一边宽阔而阴暗,天花板和地板在视野中一直延伸,最终汇集到了远端明亮的消失点上。在他的视野两侧同样向着消失点延伸的,是两排有棱有角的立柱。到了远处,在视觉上的错位让那些立柱重叠在了一起,看上去就像一条逐渐出现的走廊。

他将瞄准点转向较近的两根立柱,没有看到人影,只能调整重心,退回掩体后面。

“我要追击了。”

无线电里有人在喊等一下别去之类的废话。他不想抗命,所以顺手就把耳机线从转接器里拔了出来。

通讯故障嘛。

他再一次冲进了那扇小门,右手边靠近闸门的地方躺着两团东西,他没时间处理,只能在冲向立柱的路上朝那里概略射击了几枪。

子弹入肉的声音很让人满意,不过他没有时间去确认毁伤效果。他从立柱的左边转出去,看到了和进门处几乎一模一样的视觉效果:立柱、天花板和地面相接之处的四条棱线一齐交汇在远处稍显明亮的背景里,形成了一条造型压抑的甬道。

他相信之前的压制火力是从左边打过来的,于是继续向左望去。一排一模一样的方柱用同一条棱斜对着他,就像两面镜子互相反射出的景象,既精致又呆板。

他们也许往远处逃跑了,尖兵想到。这片场地就像个特别巨大的地下停车库,就像是个废弃的商场,无论如何,这是和开阔地最糟糕的一种结合。

他正要继续向下一根立柱移动,忽然注意到了一个移动的影子,正从右向左横穿他眼前的这条甬道。

尖兵兴奋地抬起枪,稍稍等了一下,果然又有两个影子循着同样的路线横穿了过去。他的激光光点一转眼就越过了他和目标之间几十米的距离,爬过了跑在前面的那个高大目标的背部,接着朝左边一转,跳上更远处的一面墙壁。

他给到了足够的提前量,抠动扳机,接连打了两个特别紧凑的短点射。那个高大的影子像一袋土豆一样栽倒在地上,还把他扶着的那个较为矮小的目标带倒了。

成了。

尖兵赶忙躲回掩体后,躲开了对方的还击。

他没有停下来傻等下一个好机会,而是径直从方柱的右边推进出去,循着沉闷的经过消音器的声音向前小跑了过去。那个射手还在压制他之前的老位置,想要掩护他那个被带倒的同伴。

尖兵知道自己正带着一种诡异的笑容,步伐正变得轻快起来。他知道自己脸上的油彩正在开裂,就像一只正在羽化的蛾子。

他在一个差不多的地方向左一转,不自觉地哼起了“三只乌鸦”的舒缓调子。

他转其实得早了些,不过这并不妨事,那个过于紧张的射手就在他的右前方,正在拉起地上的人。尖兵愉快地泼洒了一些弹药,结束了这场追猎。

好了,他们全死了,威胁解除。

“这可真……”话到嘴边,他却停了下来,就像忘了该怎么形容自己的解脱感。

他把尸体一个一个踢翻过来,最先被打中的那个大个子浑身僵硬,绷着四肢伏在地上,头盔后面有一个巨大的开放性破口,就像个刚炸开的新鲜火山。

被大个儿拽倒的那个“小个子”其实也称不上矮小,身高大概有一米七五,只是有些佝偻。这人看上去年纪挺大,尖兵把他翻过来的时候,头盔从他的脑袋上滚落下来,露出了一头花白的短发。

没有人在装死,没有人在身下压着拔了插销的手雷。这三具尸体就像三颗被伐倒的树,静静地躺在各自的放射状血泊里。

“安全。”尖兵喃喃自语道。

他终于想到了怎么形容这种解脱感,这是一种西绪弗斯放手让石头滚下山坡的解脱感。在重新开始推石头之前,他可以慢慢走下山坡,欣赏所有那些被滚石碾碎的东西。

尖兵有些无聊地绕着尸体走了一圈,接着又是一圈,就像他惯常审视猎物那样。他知道应该现在就折返,或者呼叫其他人过来,但是现在就回去好像又太早了。

他摘下头盔,夹在左边的腰间。有一阵清凉新鲜的风从较为明亮的那边吹了过来,一下子就驱散了他已经习惯了的气味。他开始能嗅得到自己头套上沾染的臭味,于是就把它也摘了下来,丢到了一边。

他重新戴上护目镜,望向风吹来的方向,恍惚间好像看到了一个人影。于是他举枪,透过瞄准镜望了过去。

那是个……大概是个人体模型?虽然造型有些扭曲,但是大致形状和姿态还看得出来。

它趴在地上,向空中举起了一只五指并拢的手掌,除了似人而非人之外,并没有什么威胁性。在它周围还散落着一些类似的人偶,横七竖八地躺着。

更远处的明暗交界线上,似乎还立着一排橱窗,活像是一家遭了灾的商场。在这道分界线之外,好像又接着一座地铁的站台,或是一条隧道。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理解这种组合,不过就算不理解也没关系。这只是另一个空荡荡的空间错位,没什么特别奇怪的。

想到这里,他忽然记起了先前的那种即视感,记起了那个似曾相识的院子。

其实那并不是什么很久远的事,实际上,他是在出发之前在士兵俱乐部里,在一本旧杂志上看到的。

他依稀记得那只是很普通的一页广告,上面就印着这么一张照片。那吧台,那挂毯和那皮革缝制的蒲团都一模一样,落地窗上反射着异常晴朗的蓝天。只不过照片上的角度,和他站在白色碎石上的那个角度有一些细微的差别,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更接近于他从门外看到的景象。

他记得广告页上写着“旅行者的梦想之家”,这让他想起了他们即将开始的旅行,目标正是这个没有蓝天的城市。这种反差让他流露出了一丝笑意,这可真是讽刺。是那一点点讽刺扎在了他的记忆里,在这个时候,适时地被拨动了。

尖兵终于放下了最后的一个包袱。这只是很小的一件事情,也许博士会给他一个答案,也许不会,也许他需要把这事记下来,让其他人去负责。无论如何,他该回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尸体上传来了一些窸窸窣窣的轻微噪音。

大概是无线电吧。

他把枪重新背到身后,蹲下身,从那个死掉的老头子头上扒下耳机。

耳机里有一个声音在喊:“……我们找到地方了。尖峰海伦,听到请回答。听得到吗?”

尖兵当然没有回答,等着无线电上的那个声音暴露更多的情报给他。他的脑子又开始循着熟悉的方式运作起来,开始策划一场伏击。

”等下,尖峰海伦,那是你吗?”

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听上去像是从地狱血池里爬出来复仇的厉鬼。。

尖兵触电似的丢掉了手上的耳机,向后方扑了出去,想要冲进最近的掩体。

他还来不及产生最后一个想法,子弹就击中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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