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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带我去散步》


自序 阿三……你还在吗?

凶巴巴的编辑把我原本写好的序退稿了……我想她只差没说:

“写得那么悲情,谁看啊?书可是要拿来卖的哟……”

我还想跟她说那书,朋友好心跑来跟我说:

“我只看了七页就睡着了……你要检讨、检讨,写声色一点,骄傲什么嘛?太悲情没人要看的……”后来,那没常识的朋友,我也没想要了……

可是……她是我的编辑,她不会害我的,我就跟她说了:

“我没有不快乐啊……这年来我老往那岛上跑,并不完全是贪玩,我说阿三你才贪玩哪,不穿衣服的成天在洋里晃荡……够不负责任了……看着那果冻一样的深蓝,写着写着就成了那样……怎么办?”

我唱片公司的大老板差人来问说:

“那家伙唱片不做,歌不写的又跑去哪儿了呢……”听着听着……然后又摇摇头的走了……

绿岛那几个家伙三天两头的就来电话说:

“阿升……大家都在问你说什么时候要来……”我就回他:

“你们这些家伙……给我闭嘴,非要弄得我妻离子散、事业溃败才爽吗?”

“不是啊……是你自己骨子里流着的就是咸咸的洋流的血啊!还说……”

就真的帮我去问房子了,一坪不要一万块,我心想:“噢!台北得要几十倍价钱哪……。”还笨笨的问:“啊……有没有附停车位?”几个家伙你看我、我看你的,就哈哈大笑起来了。对噢……住在这里,我要车干嘛呢?

我想到那个下午……我们跟了船去你那附近潜水,从水里上来之后,就聊着这岛上人们的来处,鱼头这家伙支支吾吾的……搞急了盯着船头那片沙滩说:

“我是海滩的孩子……”我跟他说:

“这翻成英语很难听噢……”

他火了,骄傲的说:

“笑话……都住这里了,还要一个姓做什么呢……”

说的也是……好像也只有人才画个框框把自己圈住噢……你们豚类就没有这个问题了呃……。我还问人家要一个停车位呢……。

再扯下去,这东西又要被退稿了。

就说这动机吧,有时候是很模糊的……开始是夜里几个家伙在旅店里闲聊着,鱼头说他溺水走了的国中老师,偶尔会在夜里跟住他……扯吧?但就开始觉得这岛挺有点意思的……后来,他又说:

“老杵在杂货铺前喝酒的死牛跟他换帖的阿雄,年前两个人夜里去打渔……挂了……”

这可也不是快乐或悲伤哟……就只是尽力的记着、写着。因为怕写得不够真确,就都带着相机一路拍……一路拍……

散步回来时,见他兄弟俩走了还紧挨着睡,鱼头说:

“你看……两个人的喜好还不同哪……”也是。那两堆新土前摆着的,一个是米酒,一个是稻香酒,真坚持……

所以就觉得,生命在这里,像凝住在果冻里的果粒……莫名的就想起记述那种感觉……

也不是快乐或悲伤……就莫名的想起记述那种感觉……

阿三……你还在吗?

皮皮的下午

我的导游放了我的点,说好要在旅店门口会合的,我看看挂在屋子里的钟,他迟了两个钟头又五分钟,我想他不会来了。

旅店的围篱外是机场的停机坪,说是篱外,倒也不是真的有一道墙什么的,就杂乱的一圈马缨丹花在那长着。

今天要回本岛的最后一班飞机要走了。八人座的小飞机还空着,今年的冬天来早了,没有人要到这小岛来玩了,没有人在乎自己家的小岛,都出国去了,我想。

小飞机的驾驶在跟他的副手指点着什么,打了个哈欠,他们松了飞机的刹车,飞机兜了个圈,原来啪啦啪啦响着的引擎声,就被风吹走了,安静了下来。

皮皮站了起来,吠了两声。

马缨丹花上面,采着蜜汁的小纹斑蝶,在飞机扬起的风中站不稳脚,跌了下来,风里有股晒干了的马缨丹好闻的味儿。

小飞机像才醒来的小铁人,心不甘情不愿的在跑道头住了脚,晃着晃着,空空荡荡的肚子里,没什么份量的,一下子就飞跃了起来,拐了个弯就钻到云堆里去了。

云层很低,缓慢的往旅店这边推移了过来,雨来了,几绺阳光还穿透了云层,挺刺眼的。我扭头问小邱。

“邱!你有没有想过,皮皮在想什么呢?”没话找话说,自己觉得。

毛毛雨,雨里还有阳光,雨丝轻柔的飘在我脸上,我眯着眼。

小纹斑蝶又在雨里跌倒了,我想笑,看见它们慌乱的扬起翅,却又在雨里跌倒。

导游不会来了,整个岛都安静了下来,我是这岛上唯一的旅人。

皮皮站了起来,往马缨丹围篱走去,有只小纹斑蝶就趁势的栖在它的背上,它为了赶它就在雨丝里兜着圈圈,曼妙的狗舞者。雨里的狗舞者。小纹斑蝶是它的舞伴……。

小邱坐在我旁边,我们都看着出了神。

“我真的没想过,它在想什么?”

雨停了,太阳还在那。

“我们去游泳吧!”小邱说。

“皮皮!”小邱发动了引擎,狗舞者跃上了车。我们就往海边去了。

“你不觉得你养它,就要有了解它的责任吗?”我很正经的问。

“对!可是它一直很忙,比我还忙。”

“每一条狗,都应该有一个可以自由奔跑的草原。”我突然想那样说。

皮皮坐在我跟小邱的中间,天气有点凉了,很适合它这身不长不短的毛衣。它盯着窗玻璃上的雨刷,刚打在玻璃面上的雨点一下子又被抹去,皮皮对这样刚生出来的小雨点一下子又不见了,似乎感到有点迷惑……。我想到机场尽头那片沙滩,抓起一把来仔细的看,是像星星一样的小贝壳。

“星砂!”小邱说。

“其实是某种很小的珊瑚管虫!”

“虫!”我觉得有点讶异。

这大片的沙滩,都是虫逝去之后留下来的壳。

“对呀!这世界的主人,其实是他们……。你看,如果我们不肯跪下来仔细看的话,你就只是踩着它们,你就想,人是最伟大的。”

“我实在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从这里到那里……。”小邱用手在天空划了个圈圈。

“都是人家的世界,其实……我们只是过客吧?”

“在我们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之前,虫已经在这儿很久很久了……。”

“所以,我们离开之后,这一切就又还给它们了。”我们两个都笑了。

“对!所以或许应该说,皮皮是我们的主人,比较贴切。”小邱逗着皮皮,皮皮在星星铺起来的沙滩上打着滚。

“生命没有高谈阔论,常常是沉默的。”我听了又想笑,却有点惭愧。

车停了,我们跟着皮皮漫步到了水边,这崖岸上有座桥,歪歪的圈住岸湾,所以人们叫它马蹄桥。

“这桥下有很多皮刀鱼,看见没?”水里起了一阵阵的亮影。

虽然已经是秋天了,但海水还是温暖的。

“因为是南太平洋过来的暖潮的关系。”小邱在水里浮浮沉沉的对我解释。皮皮在岸边跳着,很想一起下来,很着急的样子。

我们三个人(怪了!我一直觉得我们是三个男人。)尝着秋阳要落在海里的最后一丝余温。

“皮皮!过去一点。”它一直要挤在我们的中间,我在想,如果它的语言跟我们一样的话,它一定也乐于跟我们分享,它对星砂,对夕阳的意见。

皮皮挤得更近了些,这狗很少叫。也许是它拥有一座满是星砂和草原的岛,没有激情的必要。我感觉得到它的好性情。

“它多大了?”

“五岁。”

“所以,我们是三个成熟的男人挤在这儿。”

“对!皮皮是成熟的男人。”小邱抓着它的鼻子,它喜欢人家这样跟它玩。

“它有女朋友吧?”

“有喔!我们皮皮才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对不对?”

是吧?也只有人才会把情欲的问题弄得痛彻心扉,却还是无力解决。

而皮皮的下午是……

追赶飞回本岛的最后一班飞机……。

惊吓了马缨丹花上面采着蜜的小纹斑蝶。

皮皮的下午是……

陪着一个急躁的旅人,在斜阳的雨丝里静坐……。

皮皮的下午是……

挤在两个湿淋淋的男人中间,帮他们取暖……。

皮皮的下午,有一轮好看的夕阳……。

“你不觉得是皮皮带着我们过了这个下午的吗?”

“别这么哲学了,小邱!”我笑了起来。

“根本没有什么导游,在这个岛上。这么小的一个岛,哪需要什么导游。”

“可是,是你跟我说约好了导游在店门口见的啊!”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怎么不说那是你自己想象出来的。你别气我啊!是你拗着说要一个导游的。这岛上,这季节,根本就没人来了,哪来的导游……。”

“其实,一片云,一只小纹斑蝶,一颗星砂,都可以带你去玩一个下午的……。”

对啊!如果你把自己框死了,你是张着眼也是盲目的。

皮皮站了起来,跳到另一端的岩岸上去。岩缝里窸窸窣窣的爬出几个蟹来。

“导游要我们过去。”小邱微笑说。

夜幕慢慢地罩了下来,我们在星星铺起来的沙滩上奔跑。

“我们的导游从来都不下班。”小邱喘着说。

“对!也从来不会不耐烦。”

寂寞杀了所有的人

几个人在争执着。

忧郁阴霾的说:

“我可以叫人一蹶不振,倒地不起,整个的毁去人的一生。”

忌妒酸溜溜的说:

“忌妒心可以杀人。”

悲伤哭了起来:

“悲伤会杀了自己。”

喜悦光在那儿笑着。

愤怒大声的叫骂说:

“都不要再说了,我的力量最强大……。”

突然,有人推了门进来。那人低着头踽踽而行。穿过众人完全无视于旁人的存在。

忧郁很焦虑的问说:

“你是谁呀?”他也没有搭理,还是慢慢地往前走去。

愤怒生气了起来。

“喂!站住。你这家伙,他在问你是谁?”

忌妒斜着眼,鼻孔里出气的声音说:

“什么嘛!阴阳怪气的家伙。”

悲伤大哭了起来,惊动了所有的人。

“呜!他是我的远房亲戚,他是寂寞。呜……”

喜悦拉下了笑脸,也有了些愁苦的样子。

那人渐行渐远,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后面拖着一道很长的身影。

“他太强了,看来我们没有人会是他的对手。”喜悦幽幽的说着。

愤怒暴跳如雷,几近歇斯底里的大嚷说。

“妈的!寂寞杀了我们所有的人……。”

寂寞带我去散步

寂寞在海边走着,垂首无语,只是走着……。

走了很久,他看见一棵草,他走了过去。

“你跟我做朋友好吗?”

草颤抖着没能回答,寂寞失望的走开,草就变枯黄了,瘫倒在地上。

寂寞看见一颗石头,他驻足低头说:

“你陪陪我好吗?”

石头紧紧地捂住嘴,不敢回答。

寂寞又失望的走开了去,石头就变成了沙砾,在海浪里翻滚哭泣。

寂寞望着远方的夕阳说:

“你要跟我做朋友吗?”

夕阳躲到了云影的后面,一下子就天黑了。

寂寞抬起头来,悲悯的问说:

“跟我做朋友吧?”

星星拖着一道光,跌了下来。

月亮慢慢地从云里伸出头来。

寂寞刚要发问,月亮的脸颊上就缺了一角。

寂寞还是一个人,垂首无语的走着。

寂寞实在是很寂寞。他听说哭一哭会好过一些,可是他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哭。

他只是寂寞着。觉得身子里仿佛住着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在啃噬着人。

寂寞在黑夜的海边上走了很久很久……突然远远地看见一个人。

那个人一动也不动的,似乎在那儿坐了很久了。

“请问你是……?”

“我是老寂寞。”头也不抬起来的,只是回答。寂寞正想问他说,为什么我会这么寂寞。

老寂寞轻轻地说:

“因为我们都爱挑食……。”(大概是从小草到月亮……你只挑选你需要的。所以有原则的人,都寂寞吧?)

寂寞再也不发问了。就在老寂寞旁边找了一个位置,安静地坐了下来。

流浪珊瑚

四月的某一个礼拜一,我接了他打来的电话。他说:“流浪珊瑚已经走了。”电话两头就一片的哑然……我从那个岛上回来那天,那条好脾气的狗没来送我,虽然走得很匆忙,可他还记得给我们买杯咖啡。我们在凉风里啜饮着那杯咖啡,点着了烟,坐在四月的凉风里,才发觉那条好脾气的狗昨天黄昏里,陪着我们去灯塔那头散步之后,就没有回来了……

他说:“应该是春天来了的关系吧……?”说完还若无其事的笑着。

我看了很心疼,努力的想找些话来说说,我了解他这几天下来所有话的关系。

他老问我一些男男女女情感上的事。

他说,他爱一个女孩爱得很深。女孩吓他说:“如果一定得老死在这个岛上,一点都不肯改变的话,那他们的情感也就完了。”她说,她要跟他一个好朋友搭上飞机,去美国……

我总以为秋天才是离散的季节……。

那天黄昏我们站在灯塔下面,仰头望着三万英尺高空拉着细长的凝结云的喷射机,我听见他说:“流浪珊瑚就要走了,就要坐上像那样的飞机,走了……”微风里,我还不能明白他的意思。

我还在想秋天才应该是离散的季节。

灯塔下面三十五米深的水里,住着一些奇怪的珊瑚,铜板那般大小的、巴掌那样大的都有。这几天里,他陪我下去过,在水里,我还以为是分解了的扇贝。

没有根,没有岩床,就只是静静的躺在那儿……。季节变换来了大潮水时,就随着潮水漂流走了……。他是那样说的。

“流浪珊瑚?”我以为是他胡诌的名字。

“珊瑚不都长定在岩床上面吗?哪有到处漂流的?”我还自以为什么都懂的跟他争辩着。

“是流浪珊瑚啊!从小我们就这样叫她的。”

四月里的某一个礼拜一,我站在喧嚷的街心挂了他的电话之后,想他一定又在灯塔下面的沙滩上狂奔了起来。

“Don’t get mad …… don’t get mad …… don’t get mad ……

Please forgive me ……

It’s o explain ……”

我猜她一定是那样对他说了,恋情不都那样。也就不再怀疑他的她会像流浪珊瑚一样漂移走了。应该要有好一段日子的煎熬吧!人们总是笨拙的以为珊瑚不会漂移。

我在想,我从那个岛上回来的那天,那条好脾气的狗没有来送我,我就应该知道季节已经要变换了。

而且,不是只有秋天才是离散的季节……。

“我觉得我的她就像是流浪珊瑚。从来没有相信她要离开,会安静的陪着我,陪着这个沉默的岛……。”那天散步回来时,他还是那样说着……。

四月的某一个礼拜一,我感觉,他在电话那头轻轻的哭了起来……。

一把想要退休的牙刷

阿洛白天醒来,昏昏沉沉地,拿起牙刷,却挤不出牙膏来,没了牙膏。

他……没有戴眼镜。其实看不清楚自己的牙,也没有在乎过怎么刷。

阿洛在夜里回来,筋疲力竭的,却没有忘记买一管新的牙膏。

他拿下眼镜,挤了新的牙膏在牙刷上,其实看不清楚自己的牙,也没有在乎过怎么刷。

阿洛熄了浴室的灯。

躺在床上,没多久就打起呼来睡去了。

秃了毛的牙刷,在黑暗里嘤嘤地哭泣。

牙刷觉得很愧疚。

阿洛的牙,没有新牙刷,渐渐的烂了。

牙刷觉得很累。

阿洛是忙碌的现代人,却有一把想要退休的古代牙刷。



她戴了假发,把长及臀上的长发藏了起来。

是秋天的样子,天气凉凉的。所以她想那样变化一下。还刻意挑了件紧身花短裙穿。

同事都跑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跟男朋友分手了吗?”

被倒会了吗?”

是不是要辞职了?”

她在厕所里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吓哭了。

好象犯了一个大错的感觉似的。

隔天,她就去把长发给剪了。。

选择离开的身体

他看见自己的身体站在床沿。

屋里一色的白。想是一所医院的样子。

身子欠身行礼。右臂下挟着钢盔一样的脑壳。

而他的脑子掏了出来,安放在枕头上。

他听见他的身子怀着愧疚的声音说:

“老大!跟着您太辛苦了,我决定离开了,对不起!”

声音很细柔,但在安静的房里,依旧有些回音。脑子应该也听见了,却回不了话。

想自己的身子累得跟不上脑子,总不能配合,迟早得要打一架。

大概是为了不这样,所以身子遗弃了脑子,选择了离开……。

积雨云过来了

疯子在海堤上跑了一天,他裸露的身子晒得乌黑,皮肤松垮。

还唱着歌哪!是自己编着唱的。听起来有些熟悉。像歌仔戏。像高档的无调性音乐。

那人捡起一颗海螺,凑在耳边听着,风里传来远雷的低沉闷响……。

这海蓝得叫人心里发疼,情绪里忧郁。

那人去杂货铺子买烟,铺子里的阿婶见他老盯着那疯子瞧。笑着说:

“每天就那样乱唱,也不晓得在唱什么?”

那人也走在堤上,远方的积雨云慢慢的凝结。

他觉得疯子是这样在唱的。

“你错了!其实这堤上没有忧郁……那是微风下的大洋,沉藏了许多许多的故事和满足。所以你以为那是空无一物的蓝……。”

堤上突然下起雨来。

什么爵士乐

他一直都觉得爵士乐是乱弹的。

不管别人跟他解释,说那里面有所谓的……默契、和弦、共鸣,甚至还有呼吸。

怎么连呼吸都有关系呢?不懂。

所以他就更肯定爵士乐都是乱弹的。

可他又不服输,他不能忍受别人都懂,而自己不懂,那样很没面子。

他猜想。很多人都不喜欢爵士乐,可能就是因为怕没有面子,就装懂了去了……。

他越发的觉得爵士乐都是乱弹的。

他的日子过得很平静,上班、下班、上班、下班……。

他太太怀孕了。怀孕的女人脾气很怪,你是知道的。

怀孕的女人在冬天的夜里,突地从温暖的被窝里坐起来说。

“想吃面茶……。”

什么面茶……?”他又气又急的,在深夜的两点。要什么面茶。

“就是那吹着笛子,冒着烟的摊子,卖面茶的。”

那是会跑来跑去,没有固定地点的耶!”他更急了。

他曾经听见过,但不记得几时,也不记得是在哪儿了……。

怀孕的女人没有再拗下去,只是坐在床沿,发着呆。

他起身穿衣下楼去发动了车子,屋外凉飕飕的。

车开了很久,从市中心开到别个县市去了。他猜想乡下地方,比较可能有那玩意儿。

因为怕错过了面茶摊子的笛声,车开得很慢,也不敢旋开音响的钮。

过了多久了也不太清楚。伴随着的,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忆。还有一点点关于未来的想法。

还哼了调子起来,自己发明的。

没有词,只是轻轻地哼着。让自己觉得舒服。

不知道自己哼了调子起来,有那么一下子还忘了自己开着车要去做啥?要去哪?

兜了一夜。天快亮时回到了家。

没有买成面茶。或许那笛声只是儿时的记忆吧?面茶或许已经绝迹了。他微笑的进了家门。

怀孕的女人,耐不住久等,早就又睡了去。他在床沿坐着。

有一种感觉在胸臆之间,很想去说它,却说不上来。他坐在床沿咀嚼着……。

一直到以后,听见有人在高谈着什么爵士乐,他还是笑而无语,就越发的叫人觉得,他是真懂爵士乐的。

去逗他发表点意见时,他也只能:

“啊!什么爵士乐……?”都想起那夜自己哼出来解闷的调子。

也许,他就都一直活在爵士乐里。说真的。

那这真是不知道怎么去说……。

我往哪里去,才能找到自己

那人在南部谈败了一笔生意,半年的心血都白费了,准备要回台北去受死。

经常都是最后一班飞机的,今天倒早了。

太阳还斜挂在半天上。

他在候机室里,人来人往的。可是隐约的一直听见一首老歌。

“我往哪里去,才能……找到自己。”心中翻腾不已。

他上了飞机,拒绝了空服员关心的问候,颓坐在靠窗的椅子上。

拉拉杂杂的一直听见驾驶员在广播里说了许多话。

“要摔飞机了吗?这样也好。”他真的这样想。

“我现在要把飞机向左边靠一点,这样各位就可以看见夕阳下的嘉南海岸,如果你眼睛还好,左下方那幢白色的建筑就是……安平古堡。”

他旁边的客人,欠身挤了过来,他看过去,好象大家都这么做。

他无奈的让身。是那房子没错,南来北往的几百趟了,从没注意过它倒是……。

太阳快要淹没在云影里了,这样的景致应该每天都有吧?他想。

挺美的,他吸了吸鼻子,要来了一杯咖啡,啜饮着。

“右边的旅客可以看见玉山,已经慢慢地消失在暮色中了……。”

连季节都忘了,他发现山巅上还有点残雪,映着夕阳火红火红的。在这地方住了几十年了,山都没去过一次,真是的……。怪起了自己。

“今天是个满月的日子,月亮正挂在我们的右上方……。”这驾驶员喝酒了吗?一路说个不停。

静默了一会儿,突然很想知道现在又飞到了哪儿,台中了吧?

老母现在大概吃完了晚饭,对着电视里的连续剧又掬着一泡眼泪了吧?不知道失意的小儿,现在正拉着尖削的声息,飞过了老家的天空……。

“现在夜色已经慢慢的罩下来了,在左边遥远的海上,有一些灯火,那是石油公司在桃园外海的钻油台……。”

他看见整台飞机上的人,都向着自己这边倾了过来,空服员着急的走动,忙着唤人回座。

“危险哪!”他突然想叫了起来。都没人去跟他说说吗?前面开飞机的那个家伙。都忘了自己刚刚还想,不如就这样摔飞机算了。

飞机在晚风中滑向夜的台北。没有一些些的颠簸。

他刻意的等到所有的人都下了飞机,赖到驾驶舱门边。那开飞机的家伙从窄门里穿了过来。有点怪叔叔的样子。

怪叔叔微笑着做了一个手势请他先行。

门外有点凉,他拉了拉衣领。心里却是温热温热的。

“我说是像鸡嘛!嘉义上空那朵云……,我说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鸡嘛……。”

在冷风里,他听见怪叔叔还在跟他的副驾驶争辩着。



那家伙在刷牙时,突然听见浴室的角落里传来了蛙鸣。

他想。什么时候,这里搬来了蛙。

浑浑噩噩地,坐在餐桌前,放一卷昨夜没有结束的录影带看。

电视坏了。荧幕上满是蚊子似的黑影飞舞,只传出片子里的音乐声。

不想去理它,就这样播放着听。

“唧!唧!唧!”浴室里传来的蛙鸣。

“不是求偶时才叫的吗?”那家伙想。

而现在是中午十二时,外头下着倾盆的大雨。

PINK FLOYD 的吉他很够力。有点感动,却不知道是属于哪一种(感动)。

坐了很久,就那样盯着电视荧幕上的蚊子,听着。

“ELL。”

“SO!SO YOU tELL。”

“唧!唧!唧!”

他起身去了浴室,蹲在角落里。想要见见它,那只多嘴的蛙。

旋掉了PINK FLOYD,蛙也停了叫声。

他来回了许多次,有点闷。想生气。

突然觉得自己夹在蛙与PINK FLOYD中间是多余的。

蛙把那很强的吉他声,当做是对手了。

他又把电视旋开。

在“唧!唧!唧!”的蛙鸣声和吉他声中。

浑浑噩噩地又趴在餐桌上睡着了。

笑话冠军

他昨夜没有回家去,借住在朋友家。

起来时嚷着要去洗澡,洗完澡坐着发呆。

朋友给他干净的衣服,要他换上。

他嗅着自己的衣领说:

“还好,闻起来还有一点良知……。”

很久没有回家的爸爸,为了缓和晚餐的气氛说了一个笑话。

“我说一个笑话给你们听。”

两个女儿低下头去,不停的扒着饭。

“有一个人去上厕所,刚蹲下来就看见面前有一行字:请向左看。”

“那个人就向左看,又看见一行字:请向右看。”

“那个人又向右看。右边还有一行字说:请向后看。”

“那个人就转过身子去看后面的,上面还有一行字说:好了,你现在可以大了。”

“哈!哈!哈!”自顾自地就笑了起来。

两个女儿在厨房里陪着妈妈洗着碗。听见母亲说话了:

“真是本年度最难笑的笑话冠军了。”

两个女儿就笑了。

父亲

屋外开始飘起雨,这季节里的雨,都不太大,因为有些风,还是有点凉。

早过了打烊的时候了。国仲遣走了助手,想再陪屋外那男人一会儿。

他问过他如果愿意,其实是可以到屋里来坐的,不必待在屋外淋雨。

也许是忧心进了屋子反而看不清楚来往的人。那男人只是客气的说,坐在那儿就好了。

店里的客人都走光了,不是什么游玩的好季节。屋外的男人却说是来等人的,已经坐了一下午,而现在已是深夜,早过了打烊的时间。

“是我的小儿子,部队里来电话说,他已经跑了一个多礼拜了……。”

“如果三两天内再不回去,就只得送军法审判了。”

“怎么就确定,他会在这儿呢?”国仲问他。

“他有一点存款,我拜托人去打听了一下,知道昨天他就在对面的提款机里提了一些钱……。”

“所以猜想,他应该还会待在这里……。”

国仲不忍心跟他讲,这么晚了,根本不会再有人出来逛了。

去帮他再倒了一杯热茶,那人又是客气的说,真是打扰了,如果方便的话,就锁了门,让他在屋外待着。

也不知道要再跟那人聊些什么,国仲就踱到音响前。将音量扩大了些,好感觉热闹一点。

雨夜里NEIL DIAMOND就低声的唱着:“DEAR FAthER, E DREAM E DREAM……”

“hO ARE E? E NEED, E NEED……。”

知啊!知

小杰战战兢兢的活像个躲债的人。老远的就看见那家伙今天又当班了。

白色的制服,一点都不洁净,油光的头发,苍蝇站上去都要滑脱下来,红着眼,永远都一副没有睡够的样子。

真要命!他想他八成有点神经病,一个人站在柜台前,嘴巴还念念有词的,不像是在哼歌。

你知道人在哼着歌的样子的。

神清气爽,脚上还要打着拍子,但这家伙并不是,他只是莫名其妙的念着些话,间或紧张的咬着牙,过一会儿还触了电似的,猛力的曳着头。

这公司上上下下的就只有这道口。他老兄三两天就会轮到这儿来当班。

叫这样神经兮兮的家伙,管理这大楼来来往往的几百个人。

这样的城里,你说这谁是疯了的?谁又正常了?挺讽刺的。小杰是真的害怕了他。

小杰摇了摇头,期望自己今天是隐形人,夹在人群里,混了过去,没被那家伙看见。

“啊!杰哥!小杰哥哥!好久不见了。我回乡下去了一个月,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

小杰打心里苦笑,记得每次散人时,心里想的都是:

“永别了!朋友!大哥!饶了我吧!不要再来烦我了。”两只脚却又好心的定住。

像一部超写实的电影,不要的桥段,一点废话都没有的就剪去了,那人是憋了很久了,接上了上一次分手时没完的话题。

“我妹妹下午又打电话给我,又骂我说:‘啊哥你年轻的时候,不是也有很多理想的吗?怎么连跟你借两万块都没有呢?’我就跟她说,再等我一下嘛,这世界这么大,一定会有赏识我的人,我也不甘心每天都待在这门口,帮人家看门嘛……。我休息了一个月,很痛苦,回到台东老家去了……。唉!”

小杰顿了顿,忍住将上了喉头的话又咽了回去。年来,两个人都知道要怎样对付彼此了。

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这家伙就知道自己在楼上的唱片公司上班,很积极的就在家里就着破败的手提音响,录了好些带子,三不五时的拿来向他推荐。

有弹着吉他和着的。有喝了酒似的胡乱的清唱的。有写了句子的,也有什么都没有只是拉拉杂杂哼着的。

起初,也就像对待所有有心写作的人那样,支支吾吾的回话说:

“嗯,我觉得应该写得更深刻一些,比如说现代人对感情的事,是不太问缘由的,过程是没有人会在乎你的。像最近那首很红很红的歌……,原来你……什么都不想要……。你了解我的意思吗?”很正经的,小杰还刻意的将后面的句子哼成了歌来唱,真的希望他能够懂。

“啊你是说……要跟得上流行吗?”那家伙又咬了咬牙,触电似的曳着头。

“不是什么流行不流行的啦!要能真的感动人,没有人会在乎你关了房门干了什么事的啦!要洒狗血!你要能写得出每个人共同的欲望才行。”

“唱啊!原来你什么都不想要……啊……他妈的!欠我的一百万还我……。那样才行。你懂我的意思吗?”

大概是太过于认真了,在起初,真的!小杰也没有真的马戏过他,总是会热心的牺牲了自己午饭或晚餐的时间,就在大楼出入的柜台边,跟他扯上老半天。于是后来就没完没了了。

“说真的。谁懂呢?或许那家伙还天才些呢?”每回小杰跟他聊过上了楼来,坐在自己靠窗的美丽的办公室里,总是这样的想着。

也许一开始,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都已经注定了吧?看来,其实大部分的人,都没有能力去决定自己坐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而这一回,只不过是因为自己待在这大楼的上头,而那家伙在楼下守着门。于是彼此就有了那样的邂逅,勉强的对话。

他真恨自己没能在生活里,再悟出些什么人跟人之间的真理来,好去对那家伙说。

“啊老哥你不是从小就很有才气吗?家人也都一直以你为荣,你要振作啊老哥!唉……!”

“我也很痛苦啊!这世界那么大,一定会有赏识我的人哪!”每次都会有这样的引子,作为他话里的起头或结束,总弄得小杰在 他那美丽的办公室里,老半天仍回不了神。

“我跟你换个位置坐坐吧?大家都在混,可能我混得比较高明吧?”记得有次闷极了,也曾经生气的这样对他说。

“哈哈!老哥你开玩笑了……。”

小杰看着他脏污的领口,发亮的油头,实在没有勇气盯住那家伙的眼睛看。

每个人的眼睛都像是一扇不能遮掩的窗扉。

“知!是何其苦恼的事情啊!”

他想到那个听来的,有关于天山山脚下,大草原上的故事……

旅人问放羊的小娃儿说:

“娃儿!你放羊做啥?”

“放羊……。羊肥了好赚钱娶媳妇啊!”

“娶媳妇做啥啊?”

“娶了媳妇好生娃儿哪!”

“生了娃儿做啥呢?”

“生了娃儿好放羊!”

然而“知”这道欲望的窗扉,已经开了,无法再掩上了。

小杰站在这柜台边上。人们来来去去的,实在再也听不见那家伙后来的唠唠什语……。

看来,知会带人到一个无法习惯的新地。

那个谁!那个谁

猛地转过身来,我以为我眼花了。

“耶!那个谁!那个谁!”

显然他这是把我给忘了。不好意思跟他说,圈子里的人都说,相哥已经死了。

这会儿,当然不是鬼魂,他好端端地就站在我的旁边。

“相哥!你不是死了吗?”憋不住还是说了。

“是啊!是啊!所以都是在晚上才出门来呀!”

你看他还是刻意打扮了才出门的。香喷喷的还擦了香水。

“阿牛他们说,你在国外出事死了。是吗?夏威夷还是哪里听说?”

相哥年纪大了,动作迟缓,有点像是掐住了脖子在说话。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不会吧?我一直待在台湾的啊!”

“那死的可能是别人,大概是我听错了。”

“没关系!不急不急。”伸手跟酒保打了个招呼。

“那个谁?那个谁?最近怎么样?”他笑眯着眼,一点也没介意他刚刚才死过一回。

“很好啊!托相哥你的福,没生病,也没……。”自己也不知道要叫什么好。差一点要接上还没死这样来说。

“啊你那个朋友,那个谁,那个谁……今天没来?”

“没有!老婆管……气管炎嘛!哈哈!”很肯定他记起我来了。连我的朋友他都记得不是吗?

说完,他就站着不回话。直伶伶地盯着吧台后的那一排陈列的酒瞧。那感觉像魔上了身的乩童。酒瓶里有神在呼唤。

你该了了。这酒店里的人都懂。相哥不是随便的人。这吧台边上这么多人,他就挑你身边站。是有原因的。

庙堂里,如果该当有个乩童来解释神对人的旨意,我们这暗夜里的殿堂,就该当有相哥这样死去活来的人,来增添大家生活的色彩。

我想他是渴了。

赶忙叫来了酒保。

“阿牛!阿牛!赶快给相哥来一杯。记我单子上。”

“是!马上来。”阿牛抓起最陈年的威士忌。做了一个夸张的拽手动作,橙黄的汁液在冰杯里满溢了出来。

“DOUBLE,DOUBLE!”倒完了,还大声嚷嚷。

“好!我就干了这杯。”他仰头就干,眼都不眨一下。握住酒杯的手指上,满是怪异的戒指。五十多岁了吧?身上装戴了几十斤各式各样的饰品,只有非洲那些老巫师才这样做吧?牙买加那个吉米什么的鬼吉他手,如果没有喝药喝死了,晚几年老了大概也就是他这样子。我告诉自己说,觉得自己很懂。

不待我悬在半空中,仍未回敬的酒杯,他老先生就转过身去,跟另一边的人又搭讪去了。

“耶!那个谁?那个谁?”我僵住在吧台边上。心里想,看来他是不会在乎我是不是要喝这杯的。知趣的就放了下来。听他跟别人屁去。

“啊你那个朋友!那个谁?那个谁?今天没来?”那被问的人。常客嘛!挺面熟的,还搔着头,急难的在想着相哥说的那个谁是谁。

相哥还是认得他的嘛,我说。他连他的朋友都还认得哪!

有点接不下话了大概!那人。帅气的发声又叫来了酒保。

“阿牛!给相哥倒一杯。记我单子上。”

“是!马上来。”

哇!真厉害,前后不到一分钟耶!相哥就喝了两个DOUBLE DOUBLE。

相哥又转过身来。我觉得他换了一个诡异的笑容。他半眯着眼,可两个眼珠子的比例都不太一样。

这表情我见过。常常我以前在学校被人家整时见过。末了还要撂下一句话:

“你想怎样?你再看!你死定了。”

当然!相哥哪有什么把柄抓在我手上。他干嘛要恐吓我呢?我想他的意思大概是:

“我们都了戏我们在干嘛就好了。”于是我就笑了。没来由的还说:

“嘿嘿!相哥,我了!我了!”

他一伸手,拿走了我方才忘了喝的那杯……。

“相哥!相哥……”屋角那桌,穿着灰西装的小伙子。领着几个年轻漂亮的妹妹,都正往吧台我这儿瞧哪!我得意的陪着笑,那意思是说,我跟相哥可是很熟的喔!眼一瞥,隔壁请相哥喝酒的家伙,也转身笑着。

气氛真好。这会儿,我看见厕所边上的,进门口那儿的都相哥相哥的叫嚷了起来。好象大家都挺熟的。

夜里,在这样的地方,如果不认识几个人是很逊的。

更何况,他是死去活来人人都认得的相哥哪。

“阿牛阿牛!帮相哥倒一杯,相哥请这边坐。”每个人都争着。相哥就往那桌走去。不用人召唤。我就跟着相哥。很自然也不太自然的就在人家桌边坐定了。

“相哥!我来介绍一下,这是艾美!真妮!还有……哎哟!我也忘了。”看来是刚认识的。

“随便随便!啊你那个朋友,那个谁?那个谁?今天没来?”我奇怪这里怎么每个人都合该有一个没有来的朋友。

好象算命哪!真准。每一个人在算命的嘴里都合该有一个不顺利的过去。

管他的!那个被忘了名字的妹妹,扭了扭她的臀,好象身上长了虫似的。丰满的躯体塞在那套窄得恰恰好的黑洋装里,像灌了肥肉的腊肠,都快出油了。胸衣挤出来了一半。花俏的蕾丝边磨在皎白的酥胸上,发出了光芒,像暗夜里的灯塔。这酒店里所有饥渴的眼睛,大约是那迷航的小船,都不住的往那驶了过去。

我吞了吞口水,就陪着笑。有没有人理我,也不是很在乎了。

相哥真的很罩。坐在他身边,隐然的觉得他真是有股气,慑住了人。你看大家都往这儿瞧。我才不要像刚刚杵在吧台边上那家伙。还杵在那没人搭理。说不定人家还说他是同性恋哪?人不能太有原则,有原则的人都孤单。更何况是这么深的夜里了,还要什么原则。

我就坐在那,陪着大家笑。

后来,我饿了。晃到巷子口,点了碗面吃。

面店的深处摆着各家神祗的牌位。边上的电视里,身着袈裟的年轻尼姑,呢呢喃喃的在讲着经。太远了,我实在听不分明。

况且,我实在太饿了。只知道自家的五脏庙重要。天都要亮了,干嘛去分辨什么大道理呢?挺累人的。

我嗅着汤没趣的抬头看。这尼姑挺面熟的。眼睛一个大一个小。记得谁说那是阴阳眼。昏昏沉沉地想了起来,不就是我娘说的吗?

我娘还是这家伙的信众呢!几天前为了参加她什么大德大能的法会,起早赶忙心不甘情不愿的还送我娘去坐早班飞机哪!

是她没错!

可我就没我娘那么大的兴致了。我有我自己的乐子。

那一夜,我分明是笑着回家的。我觉得我也悟了道。

如果要膜拜,那我就去找相哥好了。

相哥是那种无聊的夜里,这些蟑螂跳蚤们的神祗。

也不必那么神啦!

我的意思是说,我常常在这些无聊的夜里,混来混去的。总的来说,认识的人不是没有,也只有相哥会主动的搭理我、抬举我。真的在你很寂寞的时候,就扶了你那么一下。挺真的。我都能一路笑着回家。有一阵子见不着他了,我还真担心,他真叫阿牛他们说的,已经死掉了哪。

就这样。下回见到相哥,我要提议他成立一个教派,我觉得相哥神多了。我可以感觉站在相哥旁边时,店里的妹妹都会偷看我……。

嗯……。

你别怪我把故事说得不周全。

大道理我才懒得懂。

我在制片厂捡了个助理导演当。我老住在家里。收入是起码还凑合着够用。而真的打我退伍那天起,也没感觉到有什么人来管我。我娘成天问神拜佛的,有她自己的事要忙。

我不是要解释我的人生观有多罩。

我真的觉得,这世界空虚的人越多,那杂七杂八的神也就跟着越多。

这不是什么大道理,也不需要懂。

我叫“阿洛”,我不是“那个谁!那个谁。”

但或许像相哥那么神的人,要记住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所以他老忘记我的名。

那没关系。

如果有天夜里,如果你真的记不起我,就那样叫我好了。别装神。

不然只会让我瞧不起你。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小毛是阿洛在这道馆里认识的朋友,道馆是两个人对这山坳里这破庙的另一个称法。想是武侠片看多了。两个人在这深山破庙里待了好一阵子。你看我,我看你,都清瘦了不少。有点仙风道骨的样子。就把自己想成了仙。早课的梵音在清冷的空气中回荡着,天都还没亮,两个人就架着扫把疲惫的斜依在廊柱上,说着梦话。

“蚊子!干伊娘咧!”阿洛生气的往自己的脸上拽了手去,一摊血就糊在皮上。“破戒了!还讲脏话。”小毛瞪着眼认真的说。“伊娘咧!都快憋死人了,它还在吃我的肉,吸我的血,我咧!还不能杀生。”庙里有规定,是不能杀生的,蚊子当然也是生灵。这要叫庙里的老主持看见,就不太好说话了。

也不是和尚,两个人还理了个小平头,心里都觉得很闷。先是这样的。两个人的大学联考都毙掉了。在家里发了好几个月的呆。朋友打电话来,阿洛都说:“不知道耶!等当兵吧!要不要重考……。不管了。没想过耶!再说吧!”阿洛那信神信佛过了头的老母,有天突然哭天喊地的要阿洛到这深山的破庙里来。“没有当兵那么惨吧?就当做是度假那样。你也可以在那边温习一下功课,明年再考呀。”阿洛他娘是这么说的。

肯定还缴了些钱,这些阿洛也不在乎了。说真的,反正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也可以躲开他娘每天大呼小叫的。

“修炼去!管他娘的,翘头了再说……。”

来了几个礼拜了?都忘了,小毛搔了搔他那扁头,照他自己的说法,吃素吃昏了。来时的那股新鲜劲过头了之后,两个人现在都这么说:“伊娘咧!再这样下去,会疯掉。”

两个人交了朋友,天天夜里的腻在一起,彼此谈谈天,也没有什么再不好说的。“你看昨天夜里又画地图了……。”小毛拉了拉他那像面粉袋似的短裤头。糊了又风干了的一片,结在下裆上,反应在藏青色的布面上,真的有点显眼。“六根不清净,阿弥陀佛!”阿洛故意促狭的这么说。“你别在那里给我装假仙了。你就不会……。”

阿洛扭了扭身子,拄着扫把挡在裤裆前,尴尬的笑着。青春期中的少年,那堪得住这几个礼拜的折磨。又是吃素的,又是禁绝色欲的。集中营似的,弄得人其实一点都不平静,真想逃走。

在家的日子还好,对着黄色小书,自己拨弄拨弄,有点罪恶感,也罢了。说来也正就图着这带点罪恶感的乐趣哪!

在这深山野庙里,大家伙一起生活,磊磊落落的毫无隐私可言,积压在蛋囊里的那些汁液,伴随着夜里莫名而起的春梦,不定在什么时候就奔泄而出了。阿洛感受着晨起膨胀之后还温热的下裆,回忆着夜里做的是哪一位女明星曾经来过的春梦,愣住在那儿。

“你给我转过来,我看看……”小毛做势要检查阿洛的裤子。“蚊子!干伊娘咧!”阿洛奋力的又拽了手去。青春啊!青春。真是苦煞了人。

说这人哪!也真有趣。你要知道,这天地间不能解释的问题,要多少有多少。书上说的,可也都懂。书上没说的,问不出所以然来的,就跑去问神问佛,而众神佛皆无语。不就说了吗?

“佛曰,不可说。”那这到底是说了,还是没说。两个人无力的在晨光的廊柱之间扫着地,心里都在盘算着,离开这里时,要怎样再去挥霍这几个礼拜来储存的精气。

“阿洛!你说,我们在这里憋了几天就满成这样子,那些老师父们,从不近女色的,不知道会怎样喔?”小毛贼贼地这样问。

“十滴血,一滴精,大概都吸收掉了吧?”阿洛想起那些杂七杂八的电视节目都是这么说的。

“吸收个屁啦!吸收。啊!我的怎么都没有吸收?”“可能,可能是修炼不够吧!”阿洛也很想知道自己这青春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所以做什么事都不顺利。书念不好。找事做也没人要。考不上大学,就更伤神了。阿洛真希望大厅那些神佛哪天能够真的走动起来,给他一些答案。

当!当!当!的声响,早斋结束了。厅房里的僧侣们都鱼贯而出。主持老师父,逆着光,慢条斯理的踱着步子,正要往自己的厢房里走去……。两个小伙子见着了老师父,赶忙垂下脸来,要让过。阿洛偷偷地抬起眼来望着他。七、八十岁的老人,慈眉善眼的。听老母说人家七、八岁就出家,想必早就得道,心如止水了。

可这男性共通的问题一憋就憋了几十年,想必也挺苦的。有点想笑,但见老师父在长廊里逆着光的样子,顿时觉得神圣无比,那些笑闹的念头,也就硬生生地给吞了下去。老师父亲切而平静的走过两个小伙子的身边。堂里梵音又起。令人感到肃穆不已。望着老师父渐去的背影,阿洛的心里泛起了一波又一波的幸福感。小毛真是慧根不足,不能感受到这股庄严。小毛危颤颤地像发了癫的病人,突地跪了下来。唤了一声:

“上人!”事出突然,阿洛不知如何是好,也跟着就跪下来。老师父顿住了身子。慢慢地转过身来。眼光温柔得像九月天里的微风,轻扫过亮丽的廊柱之间。

老师父定了定神。

“嗯?”就那么浅浅地一声。

“嗯!嗯!”阿洛想,小毛八成是病了。看他胀得满脸通红的样子。

“说。说吧!”老师父鼓舞着。

“嗯……”小毛还支支吾吾的。

“你就说吧!”

“嗯!我等凡人,若久未行房,皆有梦遗之现象。不知上人,可有这种烦恼?”轰!的一声。阿洛觉得晴朗的天空突地响起一声巨雷。“他问了!他妈的。他竟然问了!”阿洛头垂得更低了。他感到背脊发麻,顿时时空冻结两眼发黑。也不知道过了几个世纪那么久。昏黑的廊柱间才又慢慢的亮丽了起来。他不敢抬头。只能盯着老师父的脚尖看,可是盯着老师父的脚尖瞧,实在也没能分辨老师父在想着什么。功力这么深厚的老先生,应该不会生气吧?也许。常常都有人这样问他哪?阿洛自顾自的想到这里。不知道是不是该松了胸口上的那股气。“哎!”也或许是自己想象出来的。阿洛觉得老师父似乎发出了一声极为轻微的喟叹。是在为我们叫屈吧?老师父可是过来人,知道青春是多么的折腾人啊。阿洛突然觉得有点怪起小毛这家伙。

也许。这世间有很多事,本来就没有答案,或者,也可以不需要有答案啊。“咳!咳!”老师父仿佛也有点如梗在喉了似的清了清喉咙。他说了: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两个人就跪在那儿。动也不敢动的。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阿洛想着、想着。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开始觉得脑子有点滚烫了起来。

“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呢?”

“也许……他太老了早就没有这种苦恼了。”“也许是有,但他也不好说……。”

“也许是自己太不正常了,才常有这种苦恼。”“还是……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不对!那还是得回到有或没有的这个问题上……。”

“哎!”阿洛听见跪在旁边的小毛也长叹了一声。云淡风清……云淡风清……。

“应该是一个适合出去撒野的日子。而我跪在这里做什么呢?”阿洛这样问自己。老师父早就走远了。长廊里空空荡荡的。早课的梵音刚刚又起。“阿洛!我们翘头了好吗?”小毛求救似的艰难的对阿洛说。“也好……好久没有去唱卡拉OK了。现在一定又有很多的新歌可以让人发泄了。”阿洛想,那样对于排解青春的压力,可能还实际一点。“也许,这世间大部分的事……根本都没有答案。”阿洛听见走在前面的小毛闷闷地说。而这声音听起来,好象一下子成熟了许多……

鹅儿肠

我原本以为鹅儿肠这翠绿的小草,只有在秋收后的水稻田里,才会冒出头的。

我在对这岛上的介绍图片上知道,这岛上长着一种叫“海芙蓉”的,快要绝迹了的药草。所以几天来,不管走到哪儿,都盯着地上的草花瞧。旅店的老板早几天前就告诉我,说是海芙蓉对水去煎煮,对肾脾的症状有很大的疗效。

我哥哥的药瘾,昨天夜里又发作了,又哭又闹的搞了一夜,从本岛带来的点滴,已经剩不了多少了。我跟哥哥说,也许我们可以找点海芙蓉来吃吃,真说不定能止住一些痛楚。

为了这趟旅行,我辞去了工作,也没剩多少积蓄了,老板说如果真不行了,我们可以先欠着旅店的住宿钱,还开玩笑的说,不然留下来打工抵债也可以。

其实,我跟哥哥都很了解,谁敢用一个有药瘾的人,客气的说说罢了。

我想,如果有人要,我就先卖了我的车。

哥哥在崖边突出去的石头上坐着,冬天的阳光很舒服。

他手上抓着一把不知道从哪里拔来的鹅儿肠,仔细的挑去根茎上的泥土,捡着嫩叶嚼着。

“好一点了吧?”我问。

今天我们起得比较晚,过去几天我们都会买了早餐,就在这边坐着吃。

沙滩的尽头,是飞机的跑道。红白间互的风筒在微风的晴空里轻柔的飘荡着。

“鹅儿肠……要不要来一点?”哥哥笑得很天真,很久没有见过他这样的容颜了。

我抓了一点,放在嘴里慢慢的嚼着,涩涩的汁液在嘴里泛了开来,我们都笑了。

“还有一种开小黄花的,妈都叫我们采回去做糕粿的,那叫什么呢?”他歪着头在想。

“刺壳!”(鼠曲草的一种,后来我在书上念过。)

“对!刺壳!晒干了加在咸甜糕里,味道很好。”哥哥眯着眼回忆着。挣扎了一夜,脸颊上有道自己抓出来的血痕,在他原本就很苍白的脸上,更明显了。

“怎么想的,怎么想到要把那样的小草,加到糕粿里去煮。不过后来离家之后,再吃到的糕粿少了那点草花,真的就没味道了。”他拿着一根鹅儿肠小花在鼻子前嗅闻着。

“那鹅儿肠,是在哪里抓的?”我好奇的问,一路从岸边攀爬过来,也没见他停下来过。

“很奇怪喔!我还以为鹅儿肠只有在秋天的水稻田里才有的。”

“一枝草一点露,妈不是常常那样说吗?大概就只要一点水,一点土,就可以发芽了吧?”

“对!生命大概就是这样吧?”

我哥哥在一年前染上了药瘾,离家好一段日子,断了音讯,几个月前的夜里,突然来了电话。我找到他时,他已经枯黄得再也起不了身了。我陪着他哭,他那空洞的眼瞳到最后再也挤不出泪水。他说,他想死了算了。

“那跑远一点去死吧!我带你去。”我跟他说。

我辞去了工作,买了一车应急的药品,就载着他离开那个让他一直深陷下去的地方。头也不回的。我们开了几个礼拜的车,认识了一些新朋友。当我们觉得别人的眼光开始奇怪时,我们就离开。

小时候,秋收后的水稻田里。我们常常在放学后背着篓子,在田埂间找寻鹅儿肠。我们比赛着,看谁能在妈妈叫我们回去吃饭前,装满一篓子。

鹅儿肠,是我们小时候最熟悉的小草花,鸭子跟鹅都很爱吃。有了鹅儿肠,我们家的鹅都长得肥肥壮壮的。

而我一直以为鹅儿肠只有在秋收后的水稻田里,才会冒出芽来。

“要不要下去游泳?”哥哥将他手上那把鹅儿肠往我脸上扔了过来。

“你会游泳?”后来,我们都长大了,分开了去念书,实在并不知道哥哥后来好不好。

“我会的事,多着呢!”哥哥盯着我看,晒在冬天的暖阳里,哥哥的颊上浮起了红晕,看起来很好。

“真的吗?我可是校队喔。”我握住那把鹅儿肠再往他脸上扔去。他笑开了。

“游到桥那边。”哥哥脱去了衣服,跑在风中,声音清脆有力。

“输的是小狗。”他在水里大叫。

我转身下水时,看见那把陪了我们一早的鹅儿肠,靠在干裂的礁岩上。

“只要有一点水,一点土,它大概也就能生长在那儿了吧?”我那样想。

“啦!啦!啦……”我听哥哥在水里大声的唱着歌。我得拼命游,不能输给他。

八挂条子

听说条子阿国和他初中同学达仔闹开了,小邱把他们约到旅店里来喝茶,要了解一下。

我忘了,那是我到那岛上去的第几天了,反正我天天晚上都去这店的大厅,跟认识、不认识的都能聊聊,听了很多故事。

达仔还没坐定就闷声的说:

“老同学了,竟然为了一只臭虫要跟我‘切’!”讨海的年轻人,黑黝黝的皮肤在灯下还会发亮。

阿国只是坐着苦笑。救生员一样的棉短裤边上绣着“东海岸管理处”一行字。晃了晃腿,很无奈的样子。

“你有跑去抓吗?”小邱笑着。尽量让人听起来不像是诘问的语气。

“就阮娘前几天晚上回家时,啊差一点在路上压到,好心就给它带回来了啊!”达仔有点耍赖,大家都听得出来。

“啊不是跟你说了吗?那是保育动物嘛!放回去就好了。”小邱劝着。

“啊放回去还不是一样,万一被车子压到,还不是烂成一团。”

“很大只喔!我看是你娘留着,等好价钱时拿去卖吧!”阿国揶揄着他。

“什么东西啊!”我忙着问边上的人。

“八挂啦!”我听了更迷糊。

“啊你不能这样讲呐!啊我们住在这里,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抓,啊我们吃海砂啊!啊你嘛好,你去当条子,有薪水可以领,啊你薪水要不要分我?”

关于这夜的争执,我慢慢的有点懂了。

“那要绝种的,你知不知道啊!”小邱看起来也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说了。

“对啊!”众人都附议。我也凑着热闹。

“啊你都市人不懂啦!”达仔对我挥挥手,来这岛上几天,跟他半生不熟的,他不好对我粗口。不过我也不能真的说懂。才住了几天就要介入人家的生活,实在是有点冒昧。

他们叫它八挂的椰子蟹,听说一两要好几百元,怪不得达仔他娘在路上逮到,叫她哪里肯松手。

“那你开个价好了。我们拿去放生嘛!”这看来是小邱想得出来的最后一个办法了。

“不行!规矩就是规矩。是怎样办就怎样办,哪有这样买来买去的,又不是庙里买乌龟在放生。”阿国义正词严的。看起来很不爽。

“也对!不然要条子干嘛!”我想着想着突然冒出这句话来。达仔恶狠狠的盯了我一眼。我清了清喉咙赶忙闪到一边。

“啊你也真是趣味!做条子都不去抓坏人,就找自己同学消遣。”达仔大概可以感觉到,阿国从头到尾都是认真的。开始有点下不了台。不安的抖着脚,看着小邱,希望他能接点话好解围。

这大厅门一下开一下开的,蚊子起先还客气着,看准了就发起狠来了。我左闪右躲的。看看这僵局是不能解决了,悄悄的就溜了。

又过了好些天,我坐在旅店门前晒太阳,看见阿国穿着制服,光鲜的骑着摩托车,往砂岸那边巡逻去了。我问柜台里的小邱:

“邱!啊那只八挂呢?”

“哪有什么八挂?”他笑着。

“什么意思?”我想。

“他们那一班的,上个月同学会,阿国去本岛受训不能参加,嘿达仔觉得他是不是当了条子就瞧不起人,不知道哪天喝醉了酒,故意掰了这个故事要整阿国的。”

“这么无聊!”

“对啊!不然你以为我们这岛上就这些人,拿什么做消遣啊!”

来了几天,晚上聚在一起的,来串门子的,就都是这些人。聊的,也都是我当兵有多罩啊!我床上功夫有多屌啊什么的。实在也没什么消遣,不过我还是得问:

“嘿邱!啊那八挂到底是不是保育动物啊!”椰子蟹我只在图片上看过,恐怕真的是快绝种了。

柜台里老半天没有声息……

“嗯……。这怎么说呢?如果它真的快没了,保育也没用了啊!”

“你在说什么呀!”突然觉得住在这岛上的人,真都穷极无聊了,爱抬杠找碴。

“对呀!保育也不过就是个词,说真的,你真的觉得阿国一个人守得住这个岛,叫那些臭虫不要从世界上消失吗?”

“总要有人做点事吧?”

“有啊!达仔不就用八挂来消遣了阿国了吗?所以,肯定那臭虫在大家的心里都有点份量了。这,好歹也是个开始了。”

我能说什么呢?

“你们这个岛,可真是八挂啊!”我提了嗓门对着柜台里叫。

“对啊!我们这个岛……真是八挂啊!……”

月光下的池塘

桐树是恋家的植物……。

也许是后来走过了许多的地方,都再没有见过这开着巴掌大花朵的大树,他都这样想的。

巴掌大的花朵说好了似的,在中午时分一起绽放开来,粉黄粉黄的花瓣映在一下午的阳光里。象歇着一树的粉蝶,随着温暖的风,轻柔的飘荡……。

早些撑不住的,累了的,还没有来得及在太阳西斜之前就飘落了下来。孩子们捡来用草梗串成一圈,挂在项上,争辩着是谁好看。

顽皮的就拈起花瓣,摆在手掌圈起来的筒子上使劲的拍打,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去逗女生玩。

桐树长在池塘边,落在池子里变成一圈圈的小船,对着映照着满池的夕阳飘去。空气中就开始了晚炊的味道。

孩子们都散去了。

小舅舅都在这个时候,牵着老牛回来,老牛年纪很大了,外公说是跟他的年纪一样大。做不了什么粗活了,小舅舅都在黄昏时带它去散散步,吃吃草。

小舅舅都将老牛绑在池塘边的桐树下,脱了衣服,就下水去游了起来,有时候游得晚了,还不回来,婆婆就背着他,从厨房里出来。

他记得老家的土块厝,在经年的风雨里,土方早像沙子似的,散在厨房的台阶下了。

婆婆背着他,每当要经过那台阶时,都险着要滑跤,婆婆常常口里念念有词的,像在抱怨着什么。

他想。小舅舅真不乖,每次都要婆婆到池塘边去唤他回来吃晚饭。

他记得,小舅舅见到婆婆远远的走来时,就故意憋足了气,往塘心里潜去,可以看见他冒出来的气泡,慢慢的在池水里滚动着。

“真厉害!”他想。都快潜到对岸去了。他不知道人也可以这样厉害。他以为只有住在塘心的老鲫鱼可以这样做。

婆婆都背着他,站在老牛旁边,等小舅舅憋不住气冒出头来时,喋喋不休的骂着:

“死囝仔!你都不要给我回来……。”

桐树花落了一地。老牛身上、池边上、水塘里,到处都是一簇簇的黄。

他都笑着。看到小舅舅从水里走过来,捡了一堆的桐树花,别在耳际跟头发上,映着水面打上来的光,像身上停了许多的粉蝶,非常好看。

他记得,那天特别的凉,也许是要过冬了,树上的花开得也不热闹了。

婆婆背着他,在池塘边上站了很久很久,他觉得勒在背上的背布条都发紧了,很不舒服。

婆婆却一点反应都没有,风很凉,他扭着身子,期望能引起婆婆的注意,婆婆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老牛还是慵懒的躺在一旁。他看见桐树上稀稀落落的,已经没有多少花朵了。

他觉得好冷,太阳已经不见了。

“小舅舅真不乖,为什么这一次潜得这么久还不起来。”

他在冷风里,睁开眼睛突然看见一抹陌生的亮影。亮影里盛着稀疏的桐树花。

天黑了,太阳不见了。池塘里有一轮满月。

“小舅舅真不乖!”他生气的这样想。

荡在池心里的那一轮月影,让他觉得害怕。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月光下的池塘。

月光下的池塘让他觉得害怕。

桐树,一定是很恋家的植物,他后来走过许多的地方,都再也没有见过。

婆婆的样子,随着他的心情,常常有不一样的记忆。

但是,月光下的池塘,在他的记忆里,却从来没有变过……。

那时(I have changed my name so often ……)

他在退伍的时候,就听过这张唱片了。那时候雷射唱片还没有面市,所以那真的是一张唱片,黑压压的一张塑胶片。

在一个冬天偶有的晴朗天里,朋友献宝一样的从山下带来的。那时候很背,什么事都做不来,成天关在鸽子笼似的房里,听那些老唱片。买不起新的唱针,喇叭艰涩沙哑的唱着。

“I en……

I my wife & children……

But I have many friends

& some of th me.”

“真扯!妈的。这家伙真扯。”很不以为然的。那时,自己什么都没有,这家伙还有几个朋友哪!“真扯!妈的。真扯!”那时候真是这样想的。朋友从巴黎回来,给他带了这张CD,他以为他忘了。那艰涩沙哑的嗓子,又在夜里一个人时陪着他。

现在,他什么都有了。也不再说。

“真扯!妈的。真扯!”那时候真的都这样。

他走到窗台前。对街的人,警觉的放下窗帘。

“真紧张,这城市。”他想。

他把这两个艰涩的声音圈住的这几年,都忘了。却想起了十九岁那年,要去部队报到的日子……

他从高雄骑了五个小时的车,风尘仆仆的赶到国小礼堂去抽那张兵签。以前奇怪为什么人们要像老太婆到庙里去求神似的,叫那件事做“抽兵签”。他迟到了。刚巧看见乡长走到台前,伸手进筒子里去捞。陌生的乡长,决定了他人生那三年的去处。乡长决定了他的命运,他楞在礼堂门口。没有办法申诉或答辩的,就是楞在那儿。像摆在门口的一株椰子树盆景,一点情绪都没有……

为了要赶上八点开始的抽签,他半夜就从高雄出发。骑了太久的车,脸上麻麻的……在嘉南平原开阔的田原上,温吞吞地走着,是最慢的普通列车,国家不给阿兵哥好的车子坐。像是说二十岁的男人了,不该再白吃社会的米饭了似的,给了最慢的普通列车坐。他搔搔头。心里想:

“有的是时间,要去保家卫国了,一去要三年,慢车就慢车,叫它慢慢地晃吧。”头发很长,长到肩头上了,这辈子最长的一次,在那时是叛逆的表征,不是很想去……。却在三月天里穿了一件旧货市场买回来的军用破夹克,也是叛逆的表征。一只钢杯,一把牙刷,一条毛巾,一个脸盆,一床被。钢杯用来刷牙洗脸,吃饭,浇花,还要冲厕所。没什么卫生不卫生的,却也长了十公斤的肉,在两个月的时光里。

黄昏里托着长枪,从靶场漫步回来,班长说就要分发到单位去了,也算老兵了。就偷偷懒吧。

一伙人或坐或躺的摊在旧机场长满了草的跑道上。五月的黄昏,风凉凉的。嘉南平原的夕阳很美,他挑了根草在嘴里嚼着,抓抓头。头上没了半根毛,凉飕飕的,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长得怎么样了。

头枕着M-1长枪,刚刚才击发过的枪机,散放着火药的烟硝味。这用来杀人的玩意儿,跟他睡了两个月,现在像刚发泄过的小弟弟,乖巧虚软的枕在自己的臂弯下。夕阳慢慢的隐没在长长短短的草堆里了。前途是一片没有被应许之地,等待着自己要去开发,而十九岁那年,陌生乡长的手,决定了他现在的命运,所以人们叫从筒子里抽起来的东西叫“兵签”。

现在懂了。生命中小小的一个意外,都可以改变人生。像玩连连看的猜谜游戏。怪不得我们都对人生着迷。

“I en……”

现在他有了一切,却突然在夜里想起了一只钢杯的日子。还有那一床被,那封远地寄来用词很怪的短信。

“真扯!妈的。真扯!”那时候真是这样想的。还不到两个月,就跟自己的朋友跑了。“兵变!”班上的同志们都是这样说的。

她在给他的信上说:

“我想……我们还是朋友……。”很多男孩,就在夜里偷偷的跑到厕所里哭泣。因为没有人两天是一个样子的。所以这很扯的家伙在夜里唱着。“I en……”

名字也就是名字。他想。其实没有人应该用一个名字用两天。而他把两个艰涩的歌声中间的那段日子都忘了。

那夜里,他轮值站岗,岗哨就在跑道尽头上。夜里很凉。他把他的M-1揣在怀里。这样令他觉得心安。小时候他很怕黑。而现在岗子里只有一盏昏黄的小灯。几只飞蛾绕着灯在打转。他看着表,两点整。说这里以前是刑场,枪毙过一些人。“真扯!这地要荒凉些,人们就会说这里死过人……。”他熟稔的拉开了M-1的枪机。练习着装填子弹的动作,太无聊了。无聊得暗自里希望有什么东西从草丛里窜出来,他好给它一枪。

枪机在深夜里发出清脆的金属声。

“上膛!”啪嚓。

“下膛!”啪嚓。

子弹躺在机身上,发着亮黄的冷光。

他相信疯狂有千千万万种的面貌,但是他没有办法相信,这揣在怀里冰冷的金属组合,是用来杀人的。

螳螂杀了蜻蜓,蜻蜓杀了飞虫,他明了都是基于一种生理上的饥渴,而人杀人的理由令他觉得异常的痛楚、疑惑。

所以那嗓音艰涩的家伙才会这么唱。

“I en……”

因为今天的自己,杀了昨天的我,而明天等着要过来杀了自己。我们应该每天都换一个名字,好去面对不断的变化,越来越狰狞的自己。或许,成长真是一种失落,这人们说得太多了。年纪越大一些,就掉了些什么,或许,生命之初才是丰富的。结束的时候,就空无了。或者说,生命已经空无了。所以气息也就枯竭了。

他记得那时,他把那封叫他在夜里哭过好几回的诀别信挂在岗哨前的草枝上。端起他的M-1。准星就瞄住信封上自己的名字。来回的扣着扳机。还挂上了刺刀,将它揣到泥地上死命的戳着……。唉!那时……。

他的朋友从巴黎回来。给他带了这张说是已经绝版了好几年的CD。献宝似的要他仔细的去听这家伙用艰涩沙哑的嗓子唱着。

“I en……”

许多年了。有些事懂的。有些事依旧不懂。或许……懂了就失落了。就这样。他开始害怕去懂更多的事。害怕知道人竟然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失落一切。也就开始习惯性的说。

“那时……那时……。”

那时。真像是个烙印。怎么洗也洗不去。

马缨丹的忏悔

上课的铃声已经响过很久了。阿洛知道下午的第一堂课,苦瓜一定会迟到,苦瓜没有来以前,没有人肯认真的将课本摊在桌上。

还有人趴在桌上睡着,不肯起来。

阿洛前面的位置,从上个礼拜就空了出来。桌柜里来不及收拾的东西,还摆在那儿,阿茂才没来几天,桌柜里就住了只小蜘蛛。

苦瓜说:

“各位同学,詹阿茂他们全家都搬到巴西去了。”说完就迳地叫人翻开课本,沙沙地在黑板上写着“新生活运动”几个大字,阿洛就盯着桌柜子里没来得及收拾的东西。其实同学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的。

这一学期,有好几个人突然地就不来上课了,苦瓜都说。“谁谁谁跟他的家人都搬到巴西去了……。”

他回去问他阿爸。

“阿爸!巴西在哪里?”

他阿爸很不耐烦的回答着。

“冲什小(台语)……!在地球的另一边啦。”

春模他们家也是,自从信了教之后,就不太爱跟别家的人往来了。还有面粉和奶粉什么的可以领。好象都要不了多久,就搬到巴西去了……。隔天,苦瓜就又冷漠的在课堂上宣布说:

“刘春模他们全家都搬到巴西去了……。”

然后就迳地叫人翻开课本。

其实,同学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

午休刚结束,走廊上空空荡荡的,人都进了教室,阿洛走到黑板前,拿起那块沾满了粉笔灰的板擦,走出教室。

走廊的尽头,有个小池子,阿茂的乌龟就养在池子里,他远远地就看见它,正从一堆碧绿油亮的萍蓬草中间探出头来,晒着太阳。

班长从长廊另一头急忙的跑回来,踮着脚在黑板上面写着“自修”两个大字。他就知道苦瓜这一堂课不会来上了。

阿洛站在池边上好一会儿,阿茂的小乌龟不知道阿茂再也不会回来了。阿嬷说乌龟这东西要活一百岁哪!比人要长寿,又说她可不要活这么久,活这么久,包准要得了现世报,早死就超生了,这乌龟要不是犯了什么忌,得要在那不深不浅的池子里住上一百年……。那可不是现世报?

“阿茂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想跟小乌龟说。却不知道它能不能懂。他从池沿摸出一根竹棒子来。这竹棒子是苦瓜从办公室里拿来修理人用的。叫阿茂偷来藏在这里,他把黑板擦对着池沿摆好,用力的挥掸着,竹棒子在板擦上扬起一股轻柔的白雾。萍蓬草里才冒出头来看着的小乌龟,警觉的又缩了头回去。阿洛对着它笑了笑。

啪啪啪的没几下功夫,板擦上面的白灰都飘落到池子里去了。小乌龟懒懒地啃着萍蓬草刚开出来的嫩枝黄色小花,阿洛想,明天得要给它带点蚯蚓什么的。他知道乌龟只有在饿急了的时候,才开始吃素菜的。记得,当时是跟阿茂这么说的。

“那池子里什么都没有,你要它饿死吗?”

阿茂对他使了一个眼色,纵身就跃到池对岸的木麻黄树丛里,蹲了下来,用他脏污的手往地上一摸说:

“看见没有?”

“什么?”

“别这么好不好?看见没有?”

“什么啦?”

阿茂随手拔了一簇木麻黄,挑了最细长的一根,在嘴巴里沾着。地上稀落地有些小洞孔,阿茂专注地捻着那根木麻黄,在洞孔里旋着。奇怪的是,当他捻起那根木麻黄的时候,上面就咬住了火柴棒那般大小的一只虫。阿洛睁大了眼睛,好奇又崇敬的看着。

“战甲……”(虎甲虫的幼虫)

阿茂把那小虫介绍给阿洛看。不一会工夫,阿茂就在铝罐子里塞满了许多的战甲和鸡母虫(蝉的幼虫)。

“蚯蚓也行,它反正什么都吃!”阿茂一只只地往池子里扔,小乌龟就在萍蓬草间划着……划着……。

阿洛回过神来,心想,明天一定要给它带几只蚯蚓来,阿茂要走之前也没教好他怎样才能钓到战甲或去找鸡母虫,他试过几次,都没能成功。“是兄弟就要帮我好好的照顾它,你帮我喂他,我就教你前空翻。”说完就在草地上翻滚了起来,阿洛羡慕的看着。

“其实也没有什么嘛!只要教就会了。你看……!”他后退了几步,就腾越而起。这是阿洛觉得阿茂最厉害的地方了,没有人可以做三个前空翻的……。他真是太厉害了。他甚至可以游过埤仔头的圳沟,他看过一次,阿茂约他拉牛去吃草,他记得是暑假的最后一天……。

老牛满足地在圳沟边上啃着草,两个人、眯着眼躺在草地上,阿茂突然跳起来说。“要不要游泳……?”语气很坚定的。

“我不会……。”阿洛以为他在开玩笑,望着那黑黝黝的圳沟,他叔公的牛没多久前跌了下去,都还没来得及哀鸣一声,就被圳沟里的急流冲了八里远。人哪能下去?真爱说笑。

没等他回过神来,阿茂已经脱去了汗衫,走到圳沟边了。“阿茂,别开玩笑了。”阿洛真的害怕了起来,他知道他很厉害,能做好几个前空翻哪。好班的纠察队都很怕他,不敢找他麻烦。但是要下到那黑黝黝的水里去,怕不跟牛一样,就不见了。

“阿茂!不要啦!”阿洛都快急哭了。

他一直都没能忘记,阿茂游到圳沟对岸时,站在草地上兴奋的嚣叫的样子。苦瓜常常在课堂上,叫他罚站着,还对着全班的同学说:“詹阿茂,拜托你好不好?你最少也要把国小给念完,你好好的忏悔一下……。”有次还说:

“那个教堂那么尖的塔,你也要爬上去,你不怕掉下来死掉吗?”同学们都偷偷的笑着。阿茂说教堂的尖塔里有一窝白头翁的小鸟。问阿洛要不要养,他可以爬上去弄来。后来发现拿下来的只是一个老巢,同学们嘲笑了好几天。阿洛可没有,他是很服气阿茂的,他知道阿茂是真的很厉害。只有他看过阿茂游过圳沟。说给人听,也没有人要相信。他还可以连做好几个前空翻,阿洛觉得自己要是能够做一个前空翻就够神气了。“还有!叫你不要说台语,跟你说了几次了。你再给我听见那个什么‘老狼假婚棒别赛’,你就给我试试看……。”

苦瓜从来没有把阿茂打哭过,不管苦瓜下手多重,打了多少下手心手背,阿茂都笑着回到他的座位上。下课时,又大声的在黑板上涂涂写写的对人宣扬……。“这不是台语喔!老ㄉㄠˇ狼ㄉㄤˊ假ㄐーㄚˇ婚ㄏㄨㄣ棒ㄅㄤˋ别ㄅーㄝˊ赛ㄙㄞˋ……。(意为:老人抽烟拉白屎。)伊娘咧!苦瓜还诬赖我……。”同学们又笑成了一团。然而一切都渐遥远了……。

“阿洛!赶快进来教室,等一下被苦瓜看到。”班长在走廊那头对着他叫。他看着池子里的乌龟,啃着萍蓬草的花叶。心想:“苦瓜铁定不会来上课的。阿茂也不会再回来了……。”我现在对池子里的小乌龟有了责任……。阿茂不会再回来了。几天前放学刚放下书包,踱进厨房,听见阿爸在跟娘说。

“定仔的儿子,在圳沟里被水冲走了……。”

娘看见他进了厨房,示意阿爸住了嘴,他就在灶前替阿娘卤煮着的猪菜饲料添着柴火。娘心疼的就让他在那里坐了一晚……。

隔早进教室时就听人说了,有人跑去看从水里捞上来了的阿茂,盖着草席,说是大人们把他架起来的时候,草席滑落了下来,阿茂的鼻孔还冒出了污泥……。后来几天,他都一个人慢慢地沿着圳沟边上的小路走着去上学,苦瓜只是在课堂上淡淡地说。

“詹阿茂他们全家都搬到巴西去了。”

班长又从教室里探出头来叫着他。阿洛用手上那节竹棒子,轻轻地在水里划着,没有人听得见他说。

“小乌龟!我会照顾你的,你要活一百岁喔!”还记得有天,阿茂又挨了罚,放学的时候,两个人沿着圳沟走回家去,稻田刚翻过土,蓄了水,斜阳在水面上洒了一片片的碧黄……。两人走着走着,阿茂突然住了脚,去拨弄路沿的一片含羞草。“你看!含羞草才要忏悔呢!”他用力的拨弄着。“忏悔!忏悔!忏悔……。”阿洛感觉到他忍住了生气,还冷冷地说。“你有看过马缨丹会忏悔的吗?”

“我明天给你带蚯蚓来!”阿洛站了起来,对着池子里的小乌龟说。

下午的第一堂课,走廊里空空荡荡的,阿洛拧着那两只黑板擦,许是蹲了太久了,突地站了起来,眼前一片昏黑。

脑子里只在问自己。

“巴西到底在哪里呢?”

才慢慢地往教室里走去……。

阿凯家的咖啡树

当大伙儿分组在比赛着用弹弓打可乐瓶子时,我转身点了根烟舒缓的抬起头来,那棵低矮的树就在山坡下,枝桠上像结了疮疤一样的密密麻麻的满是豆子……我跳了起来问当地的朋友:“那是咖啡树吗?”在这海拔一千公尺的山上。我采了几颗放在手里捻开。红色的汁液沾了一手,皮肉里果然是对称的两瓣豆子。是咖啡。

昨夜没有消化掉的酒精,还在脑子里作怪;一伙儿人看起来都好不到哪儿去……。隐约记得昨晚要散场时,我跟人约好今天到村子里来时,要买十根活的杉木。那对话,大概是这样子:

“杉木!十根!杉树啦!活的叫杉树!”

“土地要不要?不要,那你就是说要把杉树放在原来的土地上喽。”“土地不要一起买,那就要用租的!”

“租可以,租可以……”

“好!多大棵的?如果要长得像瓦斯筒那么大,大概也要一百年吧!”“哇!那你要为十棵杉树,租我的土地一百年!”头有点昏!想到昨夜的话,我自己不禁焦虑了起来。正在发愣的时候,阿凯从园子里的角落蹦了出去,拿了一根小铁锹,才说:“我们整棵把它偷走吗?”我仰望着这棵比我还高出三四个头的咖啡树,心里认真的盘算了起来。阿凯,二十岁了。他要去当兵,要捍卫他的国家,可是阿凯在十岁那年死了父亲。母亲再婚之后,就跟着爷爷和大伯住在一起,两个老的看起来都有点不方便了。阿凯在昨夜他的生日派对里说得不是很清楚。

但是我总是觉得就国家这字义来说,我汉人应欠了点国家什么,而国家却可能欠了阿凯家……

而我这个蠢汉人,站在这个村子的路边儿上,感叹风景之美时却忘了下午阿凯他们说的:“这整个村子是在一片滑动的山坡地上,因为不晓得什么时候会整个垮下去,所以我们得要迁村了。”

我看着阿凯他们说他们族人死后灵魂都要去的山,还问:“要迁那儿去,没有一块地是平的啊!”

“有一首歌可以证明!”阿凯跟他的朋友说:“南起老浓 北到浊水溪,这曾经都是我们的猎场……。”

而搞到现在却连一块可以住的地方都没有,“埋下去的地方总有吧!”我想。说完了觉得自己更蠢,因为有些时候他们提到祖先都是室内葬的。“就是说,就葬在家里室内的某处地下吗?”

潮来潮去,潮来潮去……。

那天下午,我在阿凯家的后园子里偷了六颗咖啡苗,晚上跟他们村子里的朋友吃过饭之后,带着六棵咖啡树苗,急忙走了,在十八号省道夜里惯常要起雾的山路上,慢慢的走着,我很想吐。

我知道自己回去之后又要生一场病,好象生病才能够处罚我自己。

寄居蟹偷走了邱佩的壳

邱佩推门进来大声的嚷叫着。

“邱哥!你把我晾在外面晒太阳的苦螺壳扫到哪里去了?”

“壳?我没有啊。”邱哥搔着头,一脸无辜的样子。

“那是人家要拿来做灯饰的耶!”

“真的没有啊!前几天还有看见,不就搁在水槽下面那里吗?”

“是啊!就不见了。谁扔掉的被我抓到看看!”

我跟着那条叫皮皮的狗,穿过水槽边上的洞,跑到灯塔下面的沙滩上去散步了。

心里在想。这对神经夫妇。成天尽说一些人听不懂的话。什么苦螺的壳。几天前晚餐的下酒菜。吃完了就扔在水槽下边。自己还长脚跑了不成。

我提着桶子。心里回味着苦螺炒来下酒的滋味。趁着潮水退了,我再去捡一点。晚上我跟小邱两个人叫点酒来,聊些当兵念书时的事,好打发这个平静的夜……。

皮皮跑在我前头,这里嗅嗅,那里嗅嗅的。我来这里两个礼拜,跟它成了好朋友,每天我们都会在黄昏的时候,漫步到灯塔下边来,昨夜里满潮,我知道现在沙岸上正躺满了苦螺,等着我去采……。

好多寄居蟹来来往往的。我深怕打扰了它们。它们扬起小小的螯,生气的叫我小心地从它们中间穿行而过。

不一会儿,我已采了满满一桶子的苦螺。我停在灯塔下面。吹着凉凉的海风。哼着不成曲目的调子。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平静而幸福的感觉。

夜里。我和小邱正聊到“滚水仔”那海边常有些不明不白的东西出现时,我们都已有些酒意上了心头。

“邱哥!快来!快来……!”听见邱佩推门进来又嚷叫着。

我们三步两步的晃到水槽边。捻开了灯。

“啊!原来是你们这些家伙偷了邱佩的壳!”小邱拉大了嗓门,夸张的叫着。

一堆寄居蟹挺有秩序的排在水槽边上。卸下了原来从沙滩上背过来的旧壳,正在换着我们方才吃完,倒在那边的苦螺的壳。

“小偷!你们这些小偷……。”邱佩笑着说。

皮皮也顺意的叫了两声。那些小偷就急急忙忙的,慌慌张张的驮起了自己选定的壳,隐没在黑暗里了。

“现在不要再诬赖我了吧?”小邱对他太太说。

“耶!那是人家要做灯饰的说……”邱佩很不服气的嘟囔着。

“好了!好了。明天再去给你捡一些吧!”

要进门时,小邱还假装狠狠地盯了皮皮一眼。

“皮皮!你这是什么狗嘛!那么多小偷!连家都看不好。”

我看看那狗无辜的眼神。心里真的很想笑。

亲爱的,我睏了

他在夜里又醒来,在暗里一直盯着夜光表上的刻度看着。

秒针一圈又一圈的……。

醒来时,觉得心口绞痛,是想念某个人那样子的。依稀是记得走了好几年的奶奶领他到儿时她睡的床 ,他看着流进房里的小溪,怎地就隐没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去了。

他想打电话。可这旅店里的妇人,在傍晚时就暗示过他,店里就他一个客人,就算是天塌了,她也不肯起来帮忙了。

电话是要人接出去的那种,天亮还很早……很早……。

屋外一直落着雨,啪嗒啪嗒的。一会儿还有些听来像远远地开过来的列车声,是屋外不远处的海浪。海边开了门走去就到了,他下午里去过,高耸的灯塔,苍白的插住在岸沿上,海风很急,吹得人颊上发疼,而他就一直蹲在岸沿下涌出来的那池水边,瞪着风吹在水面的涟漪,舍不得离开。

一定是那池水的关系,才有了刚刚的那个梦,这下午里没想通的,以为那池子水是打哪里来的,就该有理由要往哪儿去似的。怎地就隐没到奶奶房里的一个角落去了。岩岸上几株草海桐,绿得要冒出油来。在灰蒙蒙的雨季里,那绿是今天里唯一的颜色了。他怀着这颜色,逼迫自己睡了去……。

听来是旅店在深夜里来了一车旅行的学生,叽叽喳喳的,朦胧中想,这南太平洋里孤悬的岛,雨季的夜里怎会有人来。

雨滴自己在说话了,高高低低的像一车小孩子要穿过廊间,走进房来。

不是听了一天的雨了吗?怎么深夜里,闭上眼,听来就不一样了。还可以闻得见浴室里,泡了水的小香皂传出来的味儿呢?

不是要躲开人,才睡到这遥远又沉默的岛的吗?怎么把雨声都想成了人。

还在想着要给人打电话,对自己有点失望。

又梦见潺潺的流进了奶奶房里的那池子水了。还是方才梦的延续。

雨声有些远去,那一车的孩子笑闹声就掉到风里的浪涛里去了……。

好长的一夜。

他伸手捻着灯,柜子上搁着旅程里带着的书。海明威这喜爱钓鱼的老渔夫,怎地在半个世纪之后来陪伴着自己呢?

下午站在旅店前等着雨停。雨只是啪嗒啪嗒的下着。店里的妇人踱过来阴森森地说。

“已经下了两个月了,今年很反常……。在这里大半辈子了,没有见过这样的……”让他听来觉得,雨不停,像是自己的错。

“会停吧!雨总是会停的……”

这雨却碍不着店里那条黄狗,它走在雨里,这里嗅嗅,那里嗅嗅,毛尖沾了水结成一块,远看像大片垂挂的鱼鳞。

“不过这雨,这么细,也淋不湿人……。”那妇人说完还是阴森森的笑了,带着那条狗,真的散步去了。

那条狗从细雨中跑回来,对他说。

“要起北风了,你看跑道头那风筒就知道了。这样子再过几天,天就晴了。”

他拿出自己仅有的一包丽滋饼干,请那条狗吃。

“也许,我会住下来,也说不定。”虽然没有说出口,可是那条狗却能知道他心里的意思。

浴室里又传来了泡了水的小香皂的味道。他对这味道厌烦极了,他想应该有人为廉价的旅店设计些味道特殊的香皂。

最好是野姜花的味道。他想起奶奶闻起来总有点野姜花的味道。

啊!怪不得那一弯溪水要流进奶奶的睡房里,它是要来滋润像野姜花似的奶奶的。

大概又醒来了,屋外的雨依旧是啪嗒啪嗒的滴落着下。

他看见那条狗又跑来。

“还有没有丽滋饼干?”它说,那时候他正翻阅到海明威小说里,老渔夫跟老鲸鱼在缠斗着的那一页。

“风筒下面那一窝小燕鸥,已经好几天没有吃过饭了,也许是燕鸥妈妈在海上出了事回不来了……”

他放下书,想了想。

“我们明天再想办法吧?好吗?”

那条狗斜着头,有点不明白。

“亲爱的!我睏了。”他笑着说。

“好啊,在这个沉默的岛,时间是没有问题的。”

雨还是啪嗒啪嗒的下着,那条狗又跑开了去,他想,下次应该多带点丽滋饼干。

Two shells will be come to a diamond ……

我没等人来齐的就迳往驾驶座后面的位置挤去,没良心的抢占这个位置,只是想要在飞机从跑道头拉起来时,可以没有遮拦的看见灯塔下面那一大片的星砂沙滩。

他带着他那条叫皮皮的狗,漫步的送我到停机坪入口。我看着他往回走去,身影在短小的马缨丹丛里起起伏伏的。我想那条好脾气的狗,就跟在他的后头,这里嗅嗅、那里嗅嗅的回家去了……。这二十人座的小飞机,座位紧紧的挨着,我就趴俯在驾驶背后,听着他们聊天。

“今天晚上干嘛?”老的那个直伶伶的望着跑道头问着。几个地勤人员在那儿忙着。

“没干嘛啊!回去看八点档……。”

“什么八点档不八点档的,王老五啥事不做学老太婆看什么八点档的……。”老的讥讽着。

“是啊!我也不爱啊。可我三天、两天不看掉了情节,假日回家时,跟我老娘就没什么共通的话题了。”

“你跟你老娘就聊八点档啊,现在演的什么呀?”

“什么蝶恋花、太阳花的,我也搞不太清楚了。”

“孝子喔!”

“什么?”年轻的在急剧发动起来的引擎声里大声的问着。

“孝子!”

飞机松开了刹车,在风里摇摇晃晃的转了个圈。岛上那座惨白的灯塔就对正在窗面上,那塔下睡满了数不清的星砂,我跟旅店那条好脾气的狗交上了朋友,每天都会在黄昏时,到那里去走一走,现在大太阳的,他应该回去睡午觉了。

我觉得这里的生命,就像是凝住在果冻里的果粒,游在洋里的那些鱼,也像是游在深蓝色的果冻里……。

那天,我给她写了一封信。告诉她在洋面下二十五米的地方,住着一些奇怪的珊瑚,他们叫它“流浪珊瑚”。

我想她看了信,一定就哈哈哈的笑了起来。

“流浪珊瑚!”信里,我还努力的去描述说:“这里每个人都成了诗人,还是每个人都又回到诗人的本质了。”

我还跟她说,那天在海里见过流浪珊瑚之后,回到旅店里去。坐在旅店门口的木椅上,浑浑噩噩的就做起梦来了。说我梦见她突然变得非常非常的激情,没有来由的拐了我到一间有很多开关的木屋里,就粗鲁的脱去了我的衣服……。

猜想她看了这信,就哈哈哈的笑了起来。

害得我后来几天的午后,就去占住店门口的木椅,努力的要叫自己昏睡,为着要延续那个未完的激情的梦。

想到这里我自己也笑了起来……。

飞机转过圈来之后,火辣辣的阳光从驾驶舱前打了进来。我想,我那个梦,能让两个有心事的人都笑了起来,就觉得很好。

驾驶拨弄着凹凹凸凸的钮,加大了油门,让在面板上的那些仪表们,就发狂的舞动了起来,小飞机哗啦啦的来到了起飞的位置上。

“OK?”老的对着年轻的吆喝着。

哗啦啦的引擎声更大了。突然的……。

“不行!不行!刹车!刹车!”年轻的着急的呼叫了起来。

两个人猛拉住了刹车,一飞机的人都叽叽喳喳的议论了起来。

“什么玩意儿,又有送行的来了。”老的笑着说。

他转了个身,对着整台飞机的人们说:

“谁的狗?谁的狗送行送到跑道头上来了?”

“皮皮……!是小木屋的皮皮!”坐我后面的年轻人哈哈哈的笑了起来。

皮皮!那不是我那个好脾气的朋友吗?

我踮起身子往跑道头上看去,看见几个地勤人员,抓着扫把,正在追赶着我的朋友。许是太着急了,几个人却斗不过那条好狗,都在跑道上撞成了一团。年轻的驾驶站直了身子,靠在窗玻璃上哈哈的笑着加油。

“他是来送我的……。”我充满幸福的这样想着。

皮皮不慌不忙的就从跑道沿上的马缨丹丛里消失了。

年轻的驾驶意犹未尽哪。还对着几个喘息不已的地勤人员嘲笑着。

“走了吧?”老的叫他的伙伴上路了。

在微风里,小飞机轻松的就腾跃了起来。靠着机窗我看见我喜欢的那片星砂沙滩就圈住在灯塔下。

雪白的沙滩上,有一个移动的小黄点……。

是皮皮吧?我想。是我那好脾气的朋友。

飞机在果冻一样碧蓝的洋面上飘浮着,虽然是一段很短的航程,我还努力的想叫自己睡去。

我在想……。

“我曾经在白日梦里梦见过她,因为是非常非常激情的,所以,我一直渴望再有这样的梦……在白日里……。”

我没有睡去。

却突然的忆起有一年春天,她陪着我在一个异国的城市,去听了爵士乐之后,散步着要回旅店。

北方的春天里,还有点凉。我拢了拢她的衣服,怕她冷。她紧紧的挽着我的手,我就决定了要保护她一辈子……。逗她笑,每天等着她醒来,轻轻的对她说:“嗨!”

夜很深了。地铁的入口,还靠着一位流浪的乐人,他弹着吉他,轻轻的唱着。

“May tar che moon ……

May the sky always be blue ……

La …… la …… la …… la …… la …… la ……

two so a diamond …… ”

我知道,我跟她的感情有了困境,但我依旧想着,要带她走遍每一个异国的城市……。

如果……我还能逗她笑就好了。

如果……我还能逗她笑就好了。

酒红一般美丽而遥远的恋情

虽然已经过了许多年了,他都还带着那封信。信写得很简单。“其实我跟他在一起已经有好一阵子了。我一直对你隐瞒着,是因为怕你受伤。我很好,也很需要你的祝福。跟你在一起很快乐,而我是一颗流浪的珊瑚。”他又在夜里翻看着她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这年春天来早了。这岛上谷里、水边,就开满了野姜花。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幽香。下午从沙滩回来的路上,不经意的就哼着一首很老的歌,他很爱那歌的歌词:“当我到凤凰城时,她对着我留的字条笑了,因为这样的字条,我留过很多次了。当我到奥城时,她放下手上的工作,拨了电话给我。但她只听见没有人接的电话,嘟嘟嘟的响着……当我到洛城时,她已经睡了,只是辗转的翻身难以入眠,呢呢喃喃的念着我的名字,我常常跟她说,我迟早总是要离去的,只是她从来都没有把我的话当真……”就整天里轻轻的哼着那首老歌。有一次,他开玩笑的说,应该像那些滥情的电影演的那样,找一个沉默的地方,把这酒红一般美丽而遥远的恋情,就冻结住了算了。她说,死掉可以,但是不能殉情。为什么呢?他不明白的问着。“因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少了另外一个人,就活不下去的……”“如果,我不在了,你也要帅帅的活下去。”所以,他就觉得这是酒红一般美丽而遥远的恋情。也许是早开的野姜花的关系,他思念得很苦。夜里,就抱着那封信,像以前抱着她那样,睡了去。那叫皮皮的狗跑来问他有没有装底片的塑料筒子。他很纳闷,这狗怎么尽要些奇怪的东西。“你管的事还真不少啊!要那塑料筒子做什么呢?”“那晚来的寄居蟹,找不到合适的壳住。看见你一直在拍照呀!想那底片筒子很适合背来住,就跟你要了啦!”他拆了个新的底片,跟那狗到后园子里去了。昏黄的灯光底下,他看见那只弱小的寄居蟹,还背着宝特瓶的盖子,委屈的窝在墙角。狗问它说了:“你那宝特瓶的盖子早就该换了吧?”“那沙滩上到处都是没有人要的壳,你不背,为什么就挑个宝特瓶的盖子来背呢?”他也问着。小寄居蟹嗫嚅的说不出话来,狗帮它说了:“是它的情人留给它的,你看它都挤成那个怪模样了,还舍不得换哪!”“寄居蟹也有爱情啊?”问完了觉得自己很蠢。他把底片筒子给了它,狗说还好不是透明的,不然都叫人家看见它的身体了。小寄居蟹背上底片筒子,扶了扶,大家都觉得还满好看的,他突然想起她的话:“你也要帅帅的活下去喔!”“会的,会的!它上次还跟我说,要长大到能去背那灯塔哪!”他就笑了,谁看过背灯塔的寄居蟹呢?他和狗就慢慢的陪着小寄居蟹走回沙滩去。空气中有点野姜花淡淡的幽香。他边走着,边捡拾着好看的贝壳。学爱做梦的恋人那样,将大一点的一个附在耳边聆听,那贝壳就像电话般的通了话。是一通很远很远的地方打来的电话,她在电话那头轻柔的说着。他知道她努力的要保持平静,可他就心疼的觉得,她刚刚才哭过那样。“如果……我,我回来时会回到你身边,那就回来了。如果没有那我就是跟他走了,就决定做一个平常的女人去了。”说完电话就断了。他想到那首哼了一天的老歌,就知道她迟早总是要离去的。可是已经那么多年了,他还是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微风里有点野姜花淡淡的香。“哪有爱一个人爱得那么深的,真搞不懂。”他听见那条好脾气的狗,骂着摇摇晃晃走在前面的小寄居蟹。他陷入自己的记忆里,是啊!哪有爱一个人爱得那么深的?刚认识她时,她提议去吃冰淇淋,他们坐在插满了野姜花的窗沿,他点了根烟,就坐着看她满足的吃着。他并不知道那是爱,如果看她快乐的吃着冰淇淋就是爱,那爱当然有许多种的面貌,实在也没有深浅的问题了。他在天将要亮时醒了过来,那封信还轻柔的躺在他的胸口,一如许多年前,她温柔的躺在他的胸口舍不得离开。他在床沿坐了好一会儿,觉得早晨的空气中野姜花的气味更浓了。就决定要到沙滩上走走。推开房门,那狗也懒懒的走了进来。“嗨!皮皮!”那狗打了个哈欠。“我们要怎样过今天呢?”狗就领着他,穿过一丛丛的林投树,漫步到了沙滩。早晨的风凉凉的,春天了。一定是风里有野姜花香的关系,才会这么想起她。他才又想起那首老歌,那狗就住了脚,摇摆着尾巴。他随着狗的眼光看去,潮水退去之后,沙滩上非常的洁白。就在几尺外,他们看见了它。黑色的底片筒子在沙滩上非常的醒目。有只小寄居蟹,就背着底片筒子,摇摇摆摆的在沙滩上走着。他蹲了下来。在风中,他跟狗都笑了。

后记 迷路的珊迷瑚

码头上来了些熟识的人,都问说:“什么时候再来?”

想他们都清楚,我像那些曾经的曾经那样,也从纷扰的人群里消失了。船从岸边上滑过之后,一排飞鱼从浪里惊跃起来。我看着那岛就在雨雾中隐没了,我想起那天夜里,三个人跟住一条狗提着米袋在潮间的岩堆里,追着沙蟹要回去炒来吃,我们走得很慢,都说着明天的事还有一些过去的恋情。

我拒绝了“什么时候再来?”这样的问题。我把这问题抛掷到五月的暖洋与风里了。

颠簸的船,舱里播放着过时的日本演歌,旁座的人打过招呼之后,头上蒙着报纸就睡了去。可恶的家伙,你没有“什么时候再来”的问题吗?

颠簸得很厉害的船,舱里挺冷的,我缩成了一团,盯着窗玻璃上的水珠子瞧。搞不清楚是因为“什么时候再来?”还是舱里的冷气叫人发冷。看来是我把这个问题弄大了。

我又自怜的假设人家问我的是生命呀什么、什么的问题,听起来不就像是在问说:“嘿!那过了这辈子,您什么时候再来?”这答起来,可就有点难了。

鱼头这家伙说:“在这个沉默的岛上,狗跟人的不同是,狗是吃饭、求偶、睡觉;人是吃饭、求偶、睡觉、打电话!”然后又抱着电话跟远方的女友厮磨去了。

我在冷冷的船舱里缩成了一团,听见自己心里在叫着,我不要,我不要!……

一定还有些别的,不然就辜负了人家那样问你说:“什么时候再来呀?”

我也说不上来,真的。

我假设人家问的都是生命的问题,那什么时候再来呀?我还想问你哪!

就怕是不会再来了,才拼死命的去记述自己热爱的这一切,说是这样可以把有限的生命,延长成无限,我也想在温柔乡里跟爱人厮磨呀。可我在灯塔下顶着八级的东北季风,季风吹拂着圈住的一弯水,涟漪一波一波的。美呆。就顾不得已经僵了的手,抓了相机,赶忙的将那写不来也说不好的美给冻结住了。

我去跟朋友抱怨说,这东西不好玩,累死人了,又孤独得要死,他们就说:“那怎样呢?不要做了,出来玩嘛!”我心想:“好!那你就跟狗一样,吃饭、睡觉、求偶好了。”就怕人问。嘿!什么时候再来?就怕是再也不能来了,才拼死命要记述热爱的这一切哪。

在回本岛的船上,邻座的人还蒙着头睡着,可恶的家伙。真想叫他起来问他,你都没有什么时候再来的问题吗?你没看见岬弯边上一群飞鱼飞跃了起来吗?还睡、还睡、还睡!

这感觉折磨得人真苦,苦得自己都想笑了。

那岛就在雨雾里慢慢的隐没了,我在想,现象里我并没有离开,因为,我们不一直就在那儿吗?只是一个东一个西而已吧?叫人害怕的是:生命的什么时候再来?

也许你会比我有更丰沛的答案。但是,那天在回来的途中,我已经把“什么时候再来”这样的问题抛掷到五月的暖洋与风里了。真的……如果我能够知道,肯定还会再来,那我也不想再这样子追赶着写呀!拍的……。我也要去玩了……。

注:鱼头,是那岛上最拉风的土孩子,他说他可以徒手深潜到四十米深处,看来他跟那叫阿三的海豚可能很熟,去那岛上时别忘了找他,他很容易认,或者,你要叫他鱼尾也可以,他不会在乎的。

(the End)

(ell, everyone ime to say goodbye. CU later. - tini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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