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谋 - xp1024.com
《家谋》


第1章 父亲

秋风习习吹在脸上,有些冷,身体在轻微的颠簸,她终于感觉到意识清明,缓缓睁开眼。

入目的是繁华的街市,路边黑瓦粉墙,砖路苔藓斑驳,各色小店鳞次栉比,酒幌被秋风吹的翻飞,茶寮斜搭的布棚也呼啦啦作响。

穿着短褐的小贩们叫买叫卖;挽着菜篮子的长裙妇人讨价还价;技艺高超的老翁吹起个鼓鼓的糖人儿,引得垂涎的孩童张大了眼睛拍手叫好……

这是一处热闹的古代集市,到处都充满了生机。

再不是朱攸宁熟悉的那个现代都市了。

她因罹患癌症,在医院孤独的陷入长眠。

谁料想她还能醒过来,并且与一个陌生朝代的七岁小女孩的身体融合,脑子里也莫名多出许多记忆。

“福丫儿乖,不要怕,你很快就能好起来了,不要怕……”男人低声的絮叨就在耳边。

大病未愈的朱攸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正伏在父亲的背上,由他背着穿过了热闹的集市,转弯走上了一条安静的小路。

喧闹声渐渐远去,父亲粗重的呼吸声也传入了耳畔。

手无缚鸡之力的干瘦秀才累的汗流浃背,却依旧气喘吁吁的安抚着:“乖福丫儿,你很快就能好起来了,爹爹现在带你去做工,等会儿回了家,咱们就吃饭,吃药,我的福丫儿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长命百岁……”

这几日,朱攸宁时睡时醒,睁开眼总能看到面容憔悴的父亲在她身边悉心照料,这些安慰的话也从不间断。

或许是为了安慰她,也或许是为了给自己鼓劲儿吧。

“爹爹,我已经好多了。”朱攸宁的声音小猫似的。

朱华廷听见女儿的回应,笑着将她往上颠了颠,可眼里差点涌出泪来。

“好,好,福丫儿如今清醒了,这就是要大好了。姜太医的医术那自然是不一般的,从前他给宫里的贵人主子们瞧病都没出过岔子,我福丫儿不过是淋了雨,自然很快就能好起来。”

朱攸宁搂着朱华廷的脖子,在他的肩头蹭了蹭。

朱华廷背着朱攸宁穿过安静的小路,转弯抹角的来到了一个小巷深处,走进了一扇木栅门。

这是个陈旧的四方小院,天井颇小,四周房屋和木棚高矮不一,粉墙被藤蔓爬满,因临近水边,十分潮湿,墙角和地上到处青苔斑驳。

天井中有几个垂暮的老人坐在破旧的藤椅或小凳上闲聊,一个断了半条腿的中年妇人坐在台阶上往大木盆里添水洗衣,还有几个只穿了破褂子的光腚小孩拖着鼻涕嬉闹玩耍,屋内偶尔传来婴孩的哭声和妇人的轻哄声。

察觉有人来,众人都看了过来。

朱华廷将朱攸宁又往背上颠了颠,笑道:“请问刘老丈可在此处?”

那断腿的妇人笑着点点头,扬声叫道:“刘老爹,有个俊后生找你呢!”

“来了,来了。”

不多时,一位身着半旧短褐,头发花白,面目慈祥的老者从正屋走了出来。

看到朱华廷,老者笑着拱手:“这位是朱秀才吧?快些请进来,这回写户贴还要劳烦朱秀才,老头子真是不知该如何感谢才好。”

“岂敢,岂敢,刘老爹当真折煞小子了。”朱华廷脸上涨红,背着朱攸宁跟随刘老爹进了正屋,实诚的道:

“我这穷酸在外的名声着实不怎么样,只能说自幼读书,写字还是难不住的。刘老爹高义,收留如此多的‘鳏寡孤独’,我能帮忙给新生儿写一写户贴跑一跑上册的事,实感荣幸。”

“唉。”刘老爹看朱华廷生的眉清目秀,眼神清明,根本不似奸邪之辈,便出言安慰道,“朱秀才可不要这么说,您是有大学问的人,一时失意算不得什么,朱秀才日后再战,必定能高中的。”

朱华廷闻言只是笑了笑,并未多言,将朱攸宁放在了藤椅上,柔声道:“福丫儿先在这里坐一会儿,爹去写几个字,待会儿就来。”

朱攸宁乖巧的点点头。

刘老爹看小姑娘面黄肌瘦,大病未愈的模样,叹息着摇了摇头。

这位朱秀才也是命苦,本来是高门大户的大少爷,谁知秋闱作弊,还被家里赶出来了,现在过的媳妇跑了,孩子也要病死了,也着实是可怜。

朱华廷笑着问起新生儿的生辰,手上已铺开了纸张,利落的研墨。

朱攸宁就靠坐在藤椅上,望着身材颀长的父亲。

朱华廷时年三十三岁,是百年世家朱家的长房嫡长子,因自幼聪慧,于兄弟中学业上最为出众,被老太爷培养着参加科举。

谁料想,去岁乡试,本来有希望中举的朱华廷却曝出了夹带作弊的丑闻,被主考官当场捉住,又因出言顶撞扰乱秩序而被赶出考场,戴枷示众两日,永不录用。

之后,朱华廷就被老太爷赶出家门了。

母亲白氏带着朱攸宁毅然决然的跟随朱华廷离开了朱家,在外谋生。

可朱华廷自幼只知读书,纵然学富五车,“夹带作弊、戴枷示众”的恶名在外,想找些营生也是极难的。

母亲又只是个内宅妇人,加之朱家几房的有意打压,他们一家三口在外的日子过的真可谓捉襟见肘,倒成了当铺的常客。

几天前,朱华廷去给人写字,白氏带着朱攸宁去典当,在当铺门口竟忽然被白家的两个粗壮婆子架上了马车,捂着嘴强行抓回了娘家,再不许与朱华廷往来。

七岁的朱攸宁被扔在了大雨里,眼看着母亲被抓走,又找不到回赁住小屋的路,傍晚时才被急的满头大汗的朱华廷找到。

然后这身体的原主就高烧昏迷了,她也是那时开始渐渐有了意识。

朱华廷家徒四壁,能典当的东西早当完了,哪里有银子给她看病?苦求数家医馆药房,竟无人肯暂且赊欠,抱着她回本家求助,朱家连大门都没开。

最后实在走投无路,朱华廷带着她去敲响了本地一个致政老太医家的大门。

本来最不抱希望的一处,却伸出了援手。

姜老太医给朱攸宁看了病,开了药,并不收朱华廷的欠条,却给他指了一处所在,让他去帮忙做事便可抵过药费和诊费。

这不,今日爹爹就带着她上门来做事了。

朱攸宁现在拥有原身所有的记忆,对朱家的种种自然清楚。

父亲性情温和淳厚,正直善良,那考场作弊之事是怎么一回事,还很难说。

她是孤儿,在现代已无牵挂,如今有了如此疼爱她的父亲,又莫名年轻了二十多岁,这是上天的恩赐,这一辈子,她一定要好好珍惜。

第2章 相依为命

不消片刻,朱攸宁便见父亲搁下笔,将写好的户贴拿起,吹干了墨迹,双手交到刘老爹的手上。

“还请老爹过目。”

“朱秀才的才华,写个户贴根本不在话下,老头子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我自然信得过你。”刘老爹说着将户贴揣入怀中,去角落处拎了个篮子来。

因坐在藤椅上,朱攸宁只能看到那篮子的底儿上沾着的泥灰。

不过还不等她伸长脖子去看,朱老爹就已经笑着说:“这是一些糙米,还有自家养的鸡才下的三个蛋,一点子小心意,朱秀才可别嫌弃。”

“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姜老太医给了我这个活计,便是充抵了我家丫头的诊金和药费了,这已是极大的恩惠,我又怎能拿您的东西呢?何况您这里的情况也是紧张……”

“唉,也不至于紧张到如此地步的,朱秀才若是不要,那可就是看不起老头子了。”刘老爹硬是将篮子塞进了朱华廷怀里。

朱华廷怕跌了里头的鸡蛋,急忙伸手抱住。

刘老爹便看向朱攸宁。

朱攸宁眨着明亮的大眼睛,对着刘老爹笑,嘴角两个小梨涡极为讨喜。

刘老爹叹息道:“朱秀才还是不要左犟了,带回去给小娃娃吃吧。”

朱华廷原本推辞的动作,到底因这一句话而迟滞下来。

刘老爹又笑着道:“本来也不值什么的东西,朱秀才就别推辞了。要是朱秀才觉得过意不去,你帮老头子一个忙也就是了。”

“刘老爹有什么事,请讲便是,能做到的我一定尽全力。”朱华廷语气急切。

刘老爹呵呵笑道:“我有个老兄弟家的儿子在码头上做主事,前儿听说他们那里缺少个记账的,我那老兄弟的儿子就想着找个可靠的,朱秀才若肯去,岂不是好?”

朱华廷此番不只脸红,就连耳朵都红了。

“萍水相逢,刘老爹对我这样一个坏了名声的穷酸伸出援手,小子当真是感激不尽。”

“哎,可别这么客气,我这儿往后还少不得要烦扰朱秀才呢。”

……

离开小院时,朱攸宁依旧趴在父亲的背上,与来时不同的是朱华廷的手里多了个小篮子。

父亲很清瘦,背着她时有些硌得慌,但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让朱攸宁感觉到安心,她身体还虚弱,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再度醒来时,她已置身于一个乌漆墨黑的小屋里,躺在有些潮湿的木床上。

傍晚橘红的阳光从半敞的木门照射进来,勾勒出正蹲在屋门口小泥炉旁的朱华廷清瘦的轮廓。

随即她听见外头有人嗑瓜子,还有妇人用乡音极重的官话讽刺道:“大老爷从前何等样的风光,锦衣玉食惯了的人,如今居然炉子都会生了。”

“啧啧,你那是糙米吧?”

“哎呦呦,这粥稀的能照出人影儿来,大老爷该不会是想吃这个吧?”

……

朱攸宁皱起眉,那是什么人?世上竟然还有这种没事找事的!

朱华廷沉默着,用布巾垫着手端起砂锅,将糙米粥倒进缺了口的粗陶罐子,又烧上水,从篮子里拿起了一个红皮鸡蛋。

妇人尖锐的声音充满讽刺:“吃鸡蛋啊?不容易啊,恐怕大老爷几个月没见过鸡蛋了吧?这日子过的,真是奢侈呦!”

朱华廷握着鸡蛋低着头,片刻后才将鸡蛋洗净后囫囵个的放进砂锅里煮。

朱攸宁眨了眨眼,她还当父亲是被那泼妇气到了,原来刚才是在思考鸡蛋该怎么吃?

妇人许是始终得不到朱华廷的反应,禁不住声音拔高:“你还当你是朱家的大老爷呢?当初眼睛都要长到头顶上了,如今落得这下场,活该!”

“那赔钱货还救她做啥!卖了还能换几两银子使呢,如今你却要借钱给她治病,迂腐,愚昧!怪道被老太爷赶出府,夹带作弊,白读了圣贤书!没品性,没脑子!我呸!”

朱攸宁被气的眉头紧锁的强撑着坐起来,打算去会会那泼妇。

砂锅里的鸡蛋在翻滚,“咕噜噜”的沸水声很清晰。

朱华廷捞出鸡蛋放进凉水盆里,许是听见屋内动静,忙端着陶罐拿了鸡蛋进来。

“睡醒了?该吃饭了。”笑容很温和,仿佛刚才妇人的话,他全没放在心上。

“爹爹,外面那人是谁,怎么这样说话?”

朱华廷用木勺捞了很稠的一碗糙米粥放在朱攸宁手边,又将煮鸡蛋在破木桌上敲敲,随后小心翼翼的剥蛋皮,像是怕碰掉一点点蛋清似的。

“哦,那个婆子以前想进咱们葳蕤轩当差,我没准。她叫什么名字来着?”想了想,朱华廷笑道,“我倒是忘了,好像是姓李吧?”

原来如此。

外头泼妇又骂了几句,许是见朱华廷进屋了,声音渐小。

朱攸宁伸长脖子往外看,只看到到了一个穿墨绿色裙子竹竿儿一样的背影。

剥好了鸡蛋,朱华廷笑着蹲在朱攸宁跟前,将鸡蛋递到她口边。

“福丫儿,咬一口。”

朱攸宁看看自己那碗稠粥,并没有张口。

“乖福丫儿,把鸡蛋吃了,好生补一补,病才好的快啊。”

“爹爹怎么不将它煮成汤,就像从前喝的那种,咱们两个都能吃得到。”父亲太瘦了,脸色青黄,一看就是长期挨饿营养不良所致。

“爹不爱吃鸡蛋,你忘了?来,大口。”

朱华廷将鸡蛋硬塞到朱攸宁嘴里。

朱攸宁被迫咬了一口,慢慢的嚼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望着蹲在自己面前的男人,心里一片柔软。

“爹爹,我不想吃蛋黄。”

“乖,爹也不爱吃蛋黄,你帮爹都吃了。”朱华廷端来温热的粥,一口鸡蛋一口粥的喂给她。

糙米粥口感并不好,味道也不好。但是朱攸宁大口吃的极为香甜,因为这碗粥里有一味叫做父爱的作料,是她从来未享受过的。

无论如何,她也要快点好起来,只有身体好了才能做想做的事,至少能宽父亲的心。

吃过药,躺进略有些返潮的被窝,朱攸宁望着父亲蹲在廊檐下捧着陶罐进食的背影。

父亲的背脊像倔强的松柏,挺的笔直,但为了孩子,他也弯得下腰,

虽然父亲表现如常,笑容一直挂在脸上,可朱攸宁看得出,才刚被那泼妇骂,父亲是很难堪的。

不过等父亲进屋来时,依旧是笑眯眯的。

“咱们爷俩都早些安置了吧,明儿个爹爹要去码头做事,你就跟着爹爹去看看景儿散散心,好不好?”

朱攸宁乖巧的笑着点头:“好。”

※※※

码头上的工作很简单,朱华廷很快就适应了。

起初朱攸宁身体未愈,时而发烧,朱华廷不放心将她自己留在家,就每天带着她上工。

几日后,她终于痊愈,朱华廷就不方便带着她了。

“福丫儿,你如今已经大好了,白日里自己在家,好不好?”

朱攸宁理解的点头:“好。爹爹放心,我在家看家,不会乱跑的。”

“乖。”朱华廷蹲在朱攸宁跟前,大手摸摸着她的头,“那如果有人在外面叫骂,找你麻烦,你怎么办?”

朱攸宁知道他说的是李婆子,小大人似的摇头晃脑:“敌强我弱,当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了。”

“小丫头,爹没白教你。”朱华廷被逗的轻笑出声。

朱攸宁送朱华廷到了院门口,目送他走远,才双手背在身后,回身打量现在住的院子。

这是个天井狭窄的一进小院,正房、厢房、倒座齐全,一共八间屋,住了四家人。她们一家三口赁的是靠墙角一间倒座,原本是主人家当做杂物间的。

此处其实距离朱家很近,就在朱家大宅的后院墙外,这一大片区域住的也大多是朱家的下人和仆妇。

原本高高在上的长房老爷,如今沦落到和下人挤在一处,邻居还是那个泼妇李婆子。朱攸宁也曾想过为何父亲和母亲当时不找个远点的地方。

但翻找记忆,似乎有那么一些印象,在别处赁的屋子都是刚住进去一两天就被无缘无故的撵出来,到最后他们一家三口就只能住在这里。

也不知道母亲怎么样了。

距离母亲被绑回娘家已经过去七八天,竟一点消息都没有,父亲也没提起要去接母亲回来的事。

朱攸宁正胡思乱想,忽听见院门口有一阵错杂的脚步声,还有什么人殷勤的说着:“老太爷,就是这里了,您慢着些,仔细脚下。”

第3章 家和

一群人簇拥着一个穿宝蓝色福寿纹直裰的长者走了进来。

那长者五十出头的模样,生的大高个儿,头发花白,长眉笑目,十分和善,看起来就像是慈眉善目的寿星公。

他站在院门前,笑眯眯的打量着院子,随后看向站在天井中的朱攸宁。

“九丫头。”

朱攸宁心下稍紧,上前去行礼,“孙女给祖父请安。”

“起来吧。”

朱老太爷负手而立,打量着朱攸宁,见她面色红润,显然已经恢复了健康,满意的颔首,对着身后一摆手。

随从立即将包袱、捧盒,肉蛋菜蔬等物抬进院中。

“老太爷,放在何处?”

朱老太爷看向朱攸宁。

朱攸宁一指角落的小屋。

下人们就鱼贯而入,利落的将东西堆了半屋子。

院中的动静惊动了其余三家人,今日不当差的婆子和汉子急忙出来给老太爷磕头,他们的家人也都跟着稀里糊涂的行礼。

朱老太爷笑容和煦的道:“都起来吧。”

李婆子脸上的谄笑生生将眼角腮边挤出几道能夹死蚊子的褶子。

“老太爷亲自来看九小姐,真是慈心啊。”

“是啊,是啊。”众人附和。

朱老太爷抬了下手。

李婆子等人就极有眼色的退了下去。还有个小孩好奇,站在原地不动,也被她娘捂着嘴拉出去了。

小院里很快就只剩下朱老太爷和朱攸宁二人。

老太爷的随从亲信便将院门外看管起来,不准任何人靠近。

朱攸宁去屋里搬来一个破旧的小交杌,“祖父,您请坐。”然后仰头看着朱老太爷。

朱老太爷看了看那小交杌,想了想才一撩下摆坐下,交杌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一声。

“九丫头,你病都好了?”

“是。”原来老太爷知道她病了。

也难怪,她记得当日父亲曾经抱着她回去敲过朱家的门。

“怎么不爱说话?难道是怪祖父先前没来看你?”

“孙女没有。”朱攸宁尽力按照原主的习惯来说话。

朱老太爷微微一笑,也不在意朱攸宁怎么想,“原本我也没叫你们母女搬出来,只是赶走你父亲,你母亲却硬要带着你出来跟着受罪,你也怪不得旁人,要怪,也只怪你母亲不识时务。”

朱攸宁低着头不发一言。

朱老太爷又温和的问:“你可知道,为何先前听说你病了,祖父并未来看你,也未曾理会?”

朱攸宁配合的摇头:“孙女不知。”

“因为咱们朱家的家训:适者生存,强者为尊,每一个朱家人,只有对家族有所帮助,才有存在的价值。”

朱老太爷微笑着,耐心的为朱攸宁解释,“原本留你们一房的兄弟姐妹们在家,是想着将来给你们谋个好亲事,对家族也是助力。可你母亲私自领着你出来了,你竟也不知主动回去,你们母女,倒是不如你那两个姨娘和庶出的姊妹识时务。”

朱攸宁低垂着头,不自禁抿紧了唇。

“你若一病不起,对家族便也没有用处了,哪里还有理睬的价值?不过幸而你如今好了。”斜睨朱攸宁的神色,老太爷失笑出声,“怎么,你不服气?”

“孙女没有,孙女不敢。”

“嗯。谅你也不敢。你也好生想想,要怎么为家族做贡献才是。咱们朱家可不养无用之人。只有你对家族有贡献,家族才会给你回报。

“如你父亲这般只会读书的,坏了名声于仕途官场无用,又不会经商,一无是处,对家族已经没有用处了,家族又怎会白养着他?

“将他这个累赘剔除,也是为了朱家好,你也不能怪旁人对他那般,更不可心存怨恨,还须得和睦姐妹,孝顺长辈才是,要知道,家和万事兴,嗯?”

一番训教,听的朱攸宁浑身鸡皮战粟,背脊发冷,从脚心窜起一股凉气流遍全身。

这么没人味儿的话,这老头居然还能说的如此理直气壮!

虽然早从记忆中看到了这些,但亲身经历,亲眼所见,依旧让她觉得匪夷所思。

世上之人趋利避害是常理,就算唯利是图,好歹也要爱惜脸面表现的隐晦一些。

可这位老人家,居然和颜悦色的说出这种话来,且还觉得理所当然。

只能说,朱家家学渊源,老太爷已经习以为常了。

在这种家庭之中,居然还有父亲这般淳厚的人,简直不可思议!

老太爷将该说的话说完,便带人离开了。

邻居们低声议论着回到院子里,看到朱攸宁,脚步都是一顿,没了从前的轻慢。

李婆子心里有些忐忑,好奇的上前来挤出个笑,“九姑娘,老太爷是来做什么的呀?”

朱攸宁心念电转,不答反问:“你在哪一处当差?”

李婆子被问的莫名其妙,“我是后门子上值夜的,唉,你倒是说啊,老太爷来找你做什么?”

朱攸宁意味深长的看着她,点了点头,便转身回屋了。

周围之人面面相觑。

李婆子呆呆站着,竟觉得那孩子的眼神有点邪门儿,心里一阵的发慌。

“李姐姐,不是我说你。”朱老三家的拉着李婆子低声道,“你素日与葳蕤轩有过节,可大老爷毕竟是朱家的长房嫡长子呀,你瞧过哪个大户人家不要嫡长子的?”

“可,可大老爷在外把日子过成这样儿,根本就没人睬他……”

“那不同。这老太爷和大老爷是亲爷俩,其中到底有什么细节,咱们做下人的如何知道?俗话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李姐姐对大老爷也太肆无忌惮了些。”

朱老三家的咂咂嘴,回屋去了。

李婆子的大儿媳妇斜倚在自家厢房的门框上,见婆婆似乎被吓住了,心里暗爽,也加了一把柴。

“依我看,老太爷往后是要重视起长房了。父子哪有隔夜仇?大老爷在外也一年了,老太爷有什么气也都消了,大老爷在咱们这破地儿只能算是暂住。娘您待人也太刻薄了些,根本就没给您儿子孙子留余地。”

李婆子回头怒瞪儿媳:“你个烂舌头的小娼|妇,论道你来教训老娘,还不滚进去!”

虽然骂的理直气壮,心里到底不安,越分析,越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

李婆子按捺不住,火急火燎的冲到了角落那扇屋门前,在裙子蹭了把手心的汗,堆笑道:“九小姐,您在吗?”

第4章 转机

朱攸宁面朝里躺在木板床上,任凭李婆子说什么,就是不搭腔,专注的装睡。

她现在什么话都不用说,只刚才的几句话和一个眼神,就足够引起众人的联想,加之这些妇人加油添醋的议论和脑补,足以让李婆子在脑中构画出无数种悲惨的未来,自己将自己吓个好歹。

她现在是“对家族没贡献”的小丫头,没资格得到“家族的回报”,所以想让邻居们消停些,只能借老太爷的势吓吓他们。

李婆子见朱攸宁睡了,愣是不敢再大声问,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忧心忡忡的走了。

而装睡的朱攸宁,装着装着就真睡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依旧是被李婆子那尖锐又谄媚的声音吵醒的。

“大老爷,您回来啦!唉您今天辛苦了!奴婢特意杀了一只鸡,慢火炖的酥烂,您好歹用一些吧。”

李婆子的说话声越来越近,朱攸宁起床下地,站在门前,正看到李婆子端着个大碗缀在朱华廷身后。

朱华廷蹙眉往家走,李婆子就端着碗在后面追。

“大老爷,您千万别与奴婢一般见识,您是文曲星下凡,奴婢就是地上的烂泥!”

“奴婢那日是吃了屎,满口喷粪,吃了点马尿就不知自己都浑吣些什么了,事后醒了酒,奴婢也后悔呀!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了奴婢吧。”

“大老爷,您好歹说句话,您这样奴婢心里不安啊!”

……

朱华廷沉默的进了家门,李婆子也在廊檐下站住了脚,笑的一脸讨好。

朱华廷道:“李嬷嬷是大人物,我家是几个月吃不到一个鸡蛋的穷人家,穷肚子消受不起鸡汤那等好东西,你还是留着给自家儿孙享用吧。”

“哎呦,大老爷您这么说,可不是要奴婢的命么!奴婢真的知错了!”

朱华廷对李婆子笑了下,道:“李嬷嬷回去吧,邻里邻居的,日子还长,慢慢过吧。”说着有礼的颔首,便关了屋门。

李婆子站在门口,犹犹豫豫的,愣是没敢敲门。

这下可怎么办,好像真将人开罪透了!

自己轻轻的扇了自己一下,叫你嘴贱,顾头不顾腚,往后人家再度得了权,捏死你还不跟捏死蚂蚁似的!

屋里的爷俩摸着黑等了一会儿,听到脚步声远了,朱华廷才去点亮了油灯。

如豆的一盏灯光,让他看清了半屋子的东西。

“福丫儿,这是哪来的?”

朱攸宁想了想,就将今日老太爷来后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一字不差的告诉了朱华廷。

“爹爹,老太爷教我,要给家族做贡献才能得到家族的回报,要是我病死了,对家里就是没用的人,家里也不会费力救我。可是我对爹爹也没有贡献,爹爹却抱着我冒着大雨去跪求别人。爹爹,我不懂。”

朱攸宁皱着眉头拉着朱华廷的袖子,仰着脸看他。

朱华廷愣了半晌,才摸摸朱攸宁的头,道:“你是爹的女儿,咱们是一家人,爹不需要你做贡献。”

“爹爹,你与他们不一样。”

“是啊,爹自小读书备考,与你叔叔伯伯们学的东西不一样……所以爹才会败得一败涂地。”最后一句声音落入喉咙,朱华廷看着那些东西发起呆。

朱攸宁懂了。

原来,朱家是看到了父亲在读书上的潜力,所以专门培养他走仕途,谋个一官半职好给家里出力,一旦父亲在仕途上的路断了,就彻底成了弃子。他自小被培养着只读圣贤书,与朱家其他人接受的教育不同,所以他成了乌烟瘴气中的一股清流。

看着父亲那副深受打击的模样,朱攸宁拉着他的袖子摇了摇。

朱华廷回过神,立即收拾心情,开朗一笑:“饿了吧?我看那有一袋子粳米呢,爹给你煮粳米粥。”

朱攸宁就乖巧的点头道好。

有了朱老太爷送来的东西,父女二人的生活质量急转直上。

李婆子因为畏惧,对朱华廷再没了冷嘲热讽,已经连续消停了好几天。

吃得饱,穿得暖,耳根子也清静,日子过的倒也顺当。

这天半夜,朱攸宁睡的不大安稳,夜里恍惚之间,似乎听见有个男人在啜泣。

她一下子清醒过来,不动声色的眯眼去看。

黑漆漆的屋子一灯如豆,父亲坐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张纸和一个信封,借着灯光边看边哭。光线太暗,她看不清父亲的表情,只能看到晶亮的泪水挂了他满脸。

朱攸宁鼻子发酸,自己也差点哭出来。

这个男人总是那么乐观,那么努力的生活,在她面前表现的若无其事,夜里却独自一人在落泪。

朱攸宁闭上眼,开始猜测父亲手中的那封信是谁写的,到底是什么内容。

第二天早起,朱华廷跟没事人一样出了门。

朱攸宁在家翻箱倒柜,却没找到那封信。

之后的好几天,朱攸宁一直在找机会。直到这天朱华廷早餐时不小心脏污了外袍,不得已将之放在家里。

朱攸宁从外袍的袖袋中,终于翻到了那封信。

繁体字她虽然写不顺,但看起来是没障碍的,迫不及待的读过之后,她气的满脸通红,手都抖了起来。

这是她的母亲白氏的来信。

原来,白氏被绑回白家之后,逃跑数次未果,白老太爷觉得女儿跟着朱华廷这个名声尽毁的杂碎,是丢了白家的脸,逼着白氏与朱华廷和离,要将她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鳏夫!

白氏抵死不从,前些日被逼的投缳,谁料命大,被看管她的婆子救了,这一请大夫,发现居然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白老太爷愣说白氏肚子里的孽种丢人现眼,逼着她吃红花。

白氏好求歹求,说动了白老太君,以现在落下胎儿有性命之忧为由,通融了一些时日,让她暂时养几天。

这封信是白氏苦求府里一个心善的老嬷嬷送来的,信中将前因后果说的清清楚楚,已有与朱华廷诀别之意。

朱攸宁沉着脸将信放回原处,将外袍整理的叫人看不出被动过的模样。

她心里燃着一把火。

她知道,父亲不去接母亲,想来是怕母亲跟着他挨饿受冻,在娘家至少能吃饱穿暖,在父母身边也没有人能欺负她。

可谁料想,外祖父竟是这么个货色!

如今的父亲只是个码头上记账的,以白老太爷那种势利眼,父亲就算去白家门前跪破了膝盖磕破了头,也不可能接的回人。

朱老太爷说过的话,在朱攸宁脑海中反复回响。

强者为尊,适者生存。为家族做贡献,才能得到家族的回报。

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她必须强大起来,否则这世道根本不给人活路!

接下来的几天,朱攸宁一直在家帮着父亲做饭理家,做父亲的开心果,待到父亲出门后,却皱紧眉头想出路。

就在她一筹莫展时,她终于看到了事情的转机。

这天,她听见院子里几个妇人在议论“宗族大会”的事。

朱攸宁在记忆中搜寻了一番,兴味的挑起了眉。

她也真是急晕了,竟将“宗族大会”这么大的事给忘了。

第5章 朱家大宅(上)

大周朝重农抑商,商人地位极低。朱家百年来耕读传家,实际上生意做的却是极大,各行各业都有涉猎,有了大把的银子,朝堂中自然多有人脉。

朱家的族学,学的就是经商。

宗族大会,就是每年将族学之中优秀的朱家子弟聚在祠堂,在族众面前公开公正的进行考试。

族长会择选优秀的前几名,给予产业,让这些朱家子弟去经营,一年后根据经营的成果来决定是否能得家族重用,出色的家族会培养,无能的家族便会将之放弃。

朱攸宁是个女孩,自然是入不得族学的,不过夭折的嫡兄曾上过族学,也会与她说一些族学中的事,但这段记忆并不深刻。

朱攸宁正在心中盘算着,忽听见院子中邻居们客气的招呼声:

“哎呦,这不是王妈妈么,您今儿怎么得空来了?快请进屋里来吃杯茶。”

“是啊,王妈妈快请坐。”

随即是个妇人略显严肃的声音:“不必麻烦了。老太君吩咐我来接九小姐,九小姐住在哪间?”

“在这儿呢,您往这边请。”

朱攸宁推开屋门,正瞧见李婆子的大儿媳和朱老三家的引着一位穿着深绿缎袄,头梳圆髻斜插银簪的五旬妇人迎面而来。

“王妈妈。”朱攸宁微微一笑。

王妈妈瞧朱攸宁时神色有些倨傲,但因她嫡出小姐的身份,也礼数周全了一番,皮笑肉不笑的道:“九小姐在外住的可还习惯?”

朱攸宁不喜仰视着人说话,便进屋坐下,又指着家里唯一的一把交杌道:“妈妈坐下说话吧。”

待王妈妈坐好,二人平视,朱攸宁才道:“跟着父亲和母亲,也没什么不习惯的。”

王妈妈咂咂嘴,视线在光线昏暗的屋内转了一圈,眼中鄙夷之色更深。

“是啊,您倒是习惯了,自大老爷出了那事儿,您也跟着大太太一道出来快一年了吧?您难道也不想念老太君?怎就不知回去瞧瞧呢。”语气三分玩笑七分怨怪。

朱攸宁暗想这位老太君也是有趣,真的想念孙女,一年来也没见她有动作,更没见她关心过他们一家三口,老太爷前儿来看过了,她才安排人来,却还要倒打一耙怪一个七岁的小女孩不回去看她。

朱攸宁就只安静的坐着不吭声。

王妈妈知道九小姐素来老实,如今见她这模样,倒也不想与个小娃娃计较。

“罢了,今儿个老太君吩咐奴婢来接九小姐回去用午饭。时辰差不多了,您便跟着来吧。”说着站起身。

朱攸宁有些犹豫。

她怕回去会被扣留在府里。

可她也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更何况要想把日子好好过下去,只要在富阳县的地界上,就少不得要与朱家打交道,见面是必然的。

思及此,朱攸宁点头道:“那就走吧。”

王妈妈打量朱攸宁,问:“九小姐不换一身衣裳?”

朱攸宁低头瞧瞧自己身上的半旧的浅绿棉布袄,又看看王妈妈身上的缎子,笑道:“也没什么可换的。”

这等事若在旁的大户人家或许会觉得奇怪,可是在朱家这样的门风之下,得脸的下人比主子过的好也是常态,朱攸宁并不在乎。

朱攸宁率先出了门,王妈妈便跟在了她身后。

才到院子里,就见朱老三家的和李婆子的大儿媳迎了过来,笑容极为热切。

“九小姐出去啊?”

朱攸宁点点头,率先出了院门,王妈妈看了这二人一眼,也跟随在后.

二人急忙相送,不管王妈妈多高傲冷淡都客气了一番。

到了外头,朱攸宁就听见里头的人说:

“眼瞧着大老爷这是要回去了啊。”

“是啊。”

“你也劝劝你婆母,没的就将人给开罪透了,人家到底是老太爷的嫡亲儿子……”

渐渐走远,后头的话也听不清了。

穿过一条安静的巷子便来到了正街,向前走了片刻便是朱家老宅的正门。

此时大门紧闭,只侧边的小角门处有个小子在踢键儿,见王妈妈回来,忙上前来殷勤的问候,“王妈妈又带回来个丫头啊?”

王妈妈掌管人事,时常会买进卖出一些丫头。

“你个猴崽子,这是九小姐。”王妈妈啐了一口,却并无怒意,就引着朱攸宁道,“九小姐快来吧。”

朱攸宁面色如常的进了门。

门子瞧着朱攸宁和王妈妈的背影吐了吐舌头,“一个小姐,穿的比丫头都不如!”又一想九小姐是哪一房的,便也了然了。

朱家的占地极大,纵深足有五进的大宅院每一处都雕龙画栋,透着年代感和水乡特有的雅致。

二人一路往前,转过二道仪门左转进了个巷子,再往前过了垂花门,便进了内宅。

朱攸宁将一路所见与记忆之中的对比,面无表情的安静走着,路上所见的仆婢,都笑着与王妈妈打招呼。

“王妈妈吃了午饭不曾?”

“王妈妈这是回长青堂去呢?”

“王妈妈辛苦了,今儿一早您说要采买的丫头,人牙子才刚送来了,等着您过目呢。”

……

王妈妈带着几分倨傲,假笑着与人寒暄应答,花了一些时间才来到老太君和老太爷起居的长青堂门前。

两个未留头的小丫头蹲在台阶上斗草,见王妈妈回来,都笑着行礼,一个机灵的见一旁还跟着朱攸宁,就一路跑进去传话。

王妈妈便先一步迈进门槛,在前头大步流星的走着,过穿堂,走游廊,来到了正屋门前,撩起墨蓝色的福寿纹帘子先进了屋。

朱攸宁见王妈妈走的急,也不忙着追,就只慢条斯理的走。

待晃悠到门前,就见门帘从里头一撩,王妈妈探头出来:“九小姐,还不请进来?”

朱攸宁挑眉,立即乖巧的一笑也进了门。

一座酸枝木雕松柏长青的大插屏遮挡住了一部分光线。待转过插屏,绕过多宝阁,才到了摆设奢华的侧间。

地上的花团锦簇织锦地毯看起来十分柔软,衬得朱攸宁半旧的布鞋灰扑扑的。

几个与她年龄相仿,或大一些的姑娘,各个穿红着锦,或站或坐在老太君的身边。

老太君生的瘦长的身量,保养得当的面上化了淡妆,看不出她已年过五十,乌黑的头发挽个圆髻,只戴了个镶蓝宝的抹额,身穿雀蓝缂丝褶子,闲适盘膝坐在云纹三围罗汉床上。

朱攸宁垂眸行礼道:“孙女给祖母问安。”

第6章 朱家大宅(下)

朱攸宁的声音稚嫩乖巧,听来便叫人心里软上三分。

可老太君愣是眼都没抬,仿佛没听到动静,也没看到这个人,手肘支在柔软的墨绿缎面引枕悠哉的歪着,道:

“八丫头身上的衣裳倒是不错,绣工精致,颜色瞧着也喜庆。”

八小姐是二房庶女,前两天刚养到老太君身边。

“亏得老太君和太太疼惜,赏赐了如此好的料子。”八小姐立即起身回话。

“林姨娘是个手巧的,当初在咱们富阳也是绣娘中首屈一指的人物,为了自己女儿自然是下了功夫的。”三小姐说着掩口而笑。

三小姐十二岁,出落的已有几分二太太温氏的明艳,笑起来极为漂亮。

八小姐立即道:“三姐姐太过奖了。林姨娘为祖母做的暖帽姐姐是没瞧见,那可比妹妹身上的要精致百倍呢。”

老太君闻言便笑着:“那暖帽我瞧了,的确是好。”

三小姐皱着眉气鼓鼓的别开眼。

二人说话时,三房的七小姐和朱攸宁的庶姐六小姐,一直在低头吃丫头剥好的核桃,对一切视而不见。

而倒是与朱攸宁同岁的十一小姐沉不住气,大声道:“老太君,九姐姐给您请安呢。”

十一小姐话音方落,就被三小姐一眼瞪的没了声音。

朱攸宁低垂着头,告诉自己既来之则安之,但似乎也明白为何当初白氏会带着女儿跟着朱华廷出去了。

这种家庭,着实是憋闷,倒不如外面吃糠咽菜来的自在。

“老太君。”

就在这时,门口有婢女回话,“凤大爷、广四爷和岚五爷回来了。”

老太君这才微微坐直了身子,“让他们进来。”

不多时,便有三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快步而来,纷纷给老太君行礼。

老太君和颜悦色的问:“怎么今儿回来的这么早?”

五爷朱彦岚嘴快,“今儿个家学里考试,考完了就叫我们回来了。”

老太君便看向长孙:“今日下午可以不用去了?”

大爷朱彦凤微笑着点头:“是,今儿晚上少不得要在祖母这里蹭一顿。”

“你这孩子。”老太君被逗的噗嗤一声笑了,屋里的众人也都跟着凑趣的笑。

朱彦凤与三小姐一母同胞,比三小姐还俊,又老练沉稳,老太君最是喜欢他。

不去看那和乐融融的场面,朱攸宁垂着眼只研究地毯上的花样,已经将眼前这朵花有几根花蕊都数清楚了。

这时便听朱彦凤道:“祖母,九妹妹年幼,若是犯了什么错,您教训几句便罢了,就让她起来吧”

十一小姐闻言,跟着连连点头,眼神期盼的看着老太君。

老太君仿佛才想起有这么个人似的,看也没看朱攸宁一眼便道:“哦,带她去梢间吃饭吧。”

王妈妈立即应是,便来领朱攸宁出去了。

与王妈妈到了西边的梢间,才进门,就闻到了一股饭菜的香味。

与父亲的生活只是保持在温饱状态,许久不曾吃过什么好的,一闻这味道,朱攸宁就觉得腹中饥饿。

待小丫头撩起深蓝色的门帘,引着她来到里屋时,朱攸宁却发现那些饭菜不是给她预备的。

一位看起来花信年华的美貌妇人,此时正坐在八仙桌旁,一边翻看一本账册,一边由婢女伺候着,漫不经心的间或吃上一口。

此人正是朱攸宁的二婶,朱彦凤和三小姐的生母温氏。

王妈妈安排朱攸宁坐在角落的小杌子上,有两个媳妇子抬进一个小方桌放在朱攸宁面前,又有婆子提来个食盒,将一碗粳米饭,一碟炒茄子,一碟红烧鱼块摆在桌上。

王妈妈递上竹筷,给二太太恭敬的行了礼,这才退了下去。

一时间,屋内就只剩下二太太主仆和朱攸宁。

若是个真正的七岁孩子,看到自己吃的什么,再看二太太吃的满桌山珍海味,恐怕早就沉不住气了。

可朱攸宁很平静,她拿起筷子,安静的进食。

那边厢二太太吃下一口婢女喂来的老火乌鸡汤,美目依旧盯着账册,懒洋洋的开了口:

“你父亲做出那等有辱斯文败坏门风的事儿来,若搁在个有血性的男人身上,怕早就一头碰死了!这种龌龊的货色,也配称读书人?他那秀才的功名八成也是作弊得来的吧?也是他好运气,当年怎么就没被人揭穿?

“你父亲没用,又没胆子自裁,家里没一碗砒霜了结他已经是仁慈了。他出去自生自灭,倒也是件好事。

“可偏你们娘俩不识抬举,居然丢下家就跟着他出去了!

“你们吃朱家的,用朱家的,不想着等你长大了怎么报答朱家的养育和教导之恩,不想着怎么为家族做贡献,竟撇下家里就走?你们也配做人?

“看看你吃的什么?啧啧,来,栖翠。”

二太太说到此处,将一碗吃剩一半的乌鸡汤赏给了婢女,转而柳眉微挑,红唇微弯的道:

“看见没?你一个嫡出的小姐,不知为家族贡献做事,就连婢女都不如!栖翠都有乌鸡汤吃,你就没有!

“你若是再不知悔改,不赶紧回府里来好生学习,将来嫁个对朱家有帮助的人家,你就一辈子吃糠咽菜去吧!

“到时,你的姐姐妹妹们都嫁了好人家,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你呢?你连栖翠这样的丫头都不如!”

朱攸宁放下碗筷,端起热茶来漱漱口,抬眸看向一直叫嚣的二太太。

“二婶这般刺打我,是老太君的意思吗?”

二太太对上朱攸宁的眼神,一时怔住了。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老实巴交,遇到事只知道哭的九姑娘,居然有一双这样又大又圆的猫瞳,她眼里闪着光,眼瞳却是漆黑,像是能将人吸进去,沉静的仿佛能看透一切。

二太太莫名尴尬。

老太君的确只吩咐了她劝说朱攸宁回府。是她自己气不过,凭什么长房那个书呆子只看看书,不事劳作的就能富贵了那么多年,是以才多说了这些。

“老太君。”屋门前有婢女问候的声音。

二太太回过神,忙站起身。

朱攸宁也缓缓起身相迎。

老太君独自前来,面容和蔼的看向温氏,“劝说的怎么样了?”

二太太张口,刚要回答,朱攸宁已经抢先一步,恭敬又乖巧的行礼:

“回祖母的话,二婶说的我都记下了。我回去一定会好生孝顺父亲,劝父亲离开富阳,走的远远的,以后我们一定不会多烦扰府里的。”

老太君闻言,当即就沉下脸,怀疑的看向二太太。

二太太呆愣一瞬,倏然暴起,指着朱攸宁大骂:“你这个小畜生,你浑说什么!我几时说过这些!”

第7章 过继

朱攸宁猫儿般圆溜溜的大眼睛里瞬间蒙上一层水雾,巴掌大的小脸被吓得惨白,急忙退后两步,怕极了一般往老太君身后躲,声音已经透出几分哭腔:

“二婶,你,你做什么呀,我都听你的话了,你怎么还这么凶!我回去就告诉父亲,我们马上搬家,马上就离开富阳,绝不回府里来,你,你别杀我!”话音落下,人已经呜呜的哭了起来。

七岁的孩子声音稚嫩,又不敢大声哭,软软糯糯的听起来十分惹人疼。

老太君丝毫不怀疑朱攸宁的话。

因为二房的确有挤兑长房的理由。

虽然她也觉得朱华廷对家族无用,已经是个废人,可二太太竟胆敢对她阳奉阴违,表面答应劝说朱攸宁回府,实际上却暗中恐吓,着实让她不能容忍。

老太君当即就皱紧了眉头。

盛怒之中的二太太根本没瞧见婆母的神态,此时她气的跳脚,只想追上去将那死丫头的嘴撕烂.

“你个小王八蛋!你敢污蔑我!”

“老|二家的,你才刚骂的那是什么!”老太君被气的额角青筋直跳。

二太太满面涨红,这会子才回过神来。

朱华廷是老太君的嫡子,朱攸宁是老太君的嫡亲孙女。她骂老太君的孙女是王八蛋,那岂不是将老太君也给顺带骂了?

二太太尴尬的红着脸,急忙赔笑解释:“老太君,您别误会,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气头上口不择言罢了,九丫头着实太过分了。没有的事儿也叫她说出有来,这不是成心污蔑吗。您千万别听她的,才刚我说了什么,我的婢女可以作证啊。”

老太君斜睨栖翠,缓缓在八仙桌旁踱了几步,“你的人自然向着你说话,有什么好问的?”

拿起被二太太随手放在一边的账册,老太君又道,“你看的这是什么?凭你的脑子,家里的中馈都管理的一塌糊涂,还想插手庶务?难道宗族每年使那么多银子培养咱们朱家的子弟,就各个都不如你了?”

二太太被训斥的面红耳赤,低着头道:“可是媳妇也总是想学习起来。”

“学习什么?学习对我阳奉阴违吗?”

“媳妇不敢。”

……

屋内婆母在教训儿媳,在无人多拨给朱攸宁一个眼神,她自然乐得轻松,急忙退了下去。

到了一座无人的假山石旁,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泪痕,朱攸宁长吁了一口气。

这古代的日子,愣是将她逼成了演技派。

她一点都不喜欢这座外表富丽堂皇,内里却已糟粕不堪的宅院。

白氏的选择没有错,与其住在府里任由人磋磨,还不如到外头跟着朱华廷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若是她来选择,恐怕也是会这么做。

今儿能蹭的饭也蹭了,她也该回家了。

朱攸宁一刻也不想在这里,便大步走出了长青堂的院门。

谁知才出门,迎面就看到一个身材略微发福的中年妇人在不远处来回踱步。

那是父亲的妾室蒋氏,是六小姐的生母。

朱攸宁脚步微一顿,眉头拧了起来。

记忆中,他们离开朱家一年来,蒋姨娘从来没有去看父亲一眼,更别提暗中帮忙接济了。怎么这会子看她回来了一趟,却主动靠上来了?

蒋姨娘见朱攸宁出来,就拉着她的手就往不远处寂静的假山去,脚步急促,丝毫不顾及朱攸宁年纪小腿短的事实。

“九小姐,您跟着婢妾来,婢妾有要紧的事情要与你说。”

“蒋姨娘做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光明正大的好好说?”朱攸宁甩开蒋姨娘的手,凝眉道,“姨娘这些日过的倒是极好,瞧着越发的富态了。”

蒋姨娘面上涨红,摇摇头道:“九小姐,您别怪婢妾没有做法,实在是身不由己啊。这些日子您在外头,怎么会知道家里的艰难?太太带着您跟着老爷出去,唯独就将葳蕤轩的烂摊子都丢给婢妾,婢妾又要打理葳蕤轩,还要约束下人不许嚼舌,又要照顾你六姐姐。着实是忙的不可开交。”

朱攸宁摆摆手打断了蒋姨娘的话,道:“姨娘直说吧,找我什么事?”

蒋姨娘略一沉思,就端正了神色,认真的道:“九小姐,咱们长房如今算是完了,大老爷从前是老太爷培养着走仕途的苗子,可现如今大老爷因作弊而永不录用了,咱们长房就成了一枚弃子。您想想,老太爷若是心里再也没有装着长房,您将来的婚事,又会怎么样呢?”

朱攸宁挑着眉,不仅有些好笑:“蒋姨娘这段日子倒也学会了拐弯抹角,你不必用婚事来劝说我,我可还小呢。就算要成亲,也是六姐姐在前头不是?你就直接说,拦着我到底什么事?”

蒋姨娘这一次不在犹豫,直言道:“婢妾是劝说您,趁着现在还年纪小,赶紧选择一个宗族中的亲戚家过继了去吧。只要您不再是大老爷的女儿,将来说亲时至少不会被人瞧不起。”

不等朱攸宁回答,蒋姨娘又道:“不瞒你说,婢妾先前已经做主,将你六姐过继去四老太爷那一房了,如今家谱都已经改好了,说是养在太太的名下,将来说亲事也好歹体面一些不是?

“九小姐是明白人,可千万不要一根死脑筋,不顾着自己,愣是在大老爷这一刻歪脖子树上吊死啊!”

朱攸宁脸色阴沉,冷冷的看着蒋姨娘。

蒋姨娘被她眼中的冷意看的一惊,心里忽然莫名觉得惴惴不安。

“歪脖子树?”朱攸宁道,“罢了,蒋姨娘这样做法,将来可不要后悔。”

蒋姨娘被气笑了。

“后悔?若是不过继出去,一辈子在长房受苦,那才叫后悔呢!婢妾也是好心提醒九小姐一声,这也是看在大老爷的面上,若是九小姐一意孤行,将来受苦的可是你自己,到时候你别后悔才是。”蒋姨娘的耐心也已告罄,觉得与个七岁的孩子说话着实是没意思。

朱攸宁真想一口啐在这人脸上。

她算是发现了,朱家就根本没一个好人!

她正这么想着,忽然就听见背后有“噗嗤”一声忍笑的声音。

朱攸宁和蒋姨娘同时一惊,连忙绕出假山往外看。

第8章 少侠

假山外是一条连接长青堂与小花园子的青石甬道,此时只有微风拂动灌木的沙沙声,哪里有半个人影儿?

可刚才那声强忍着的喷笑朱攸宁也是听的真真切切的。

朱攸宁虽好奇是谁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却也不如何放在心上——反正行事龌龊的又不是她。

蒋姨娘却是面色不愉。

虽然她觉得自己的决策十分英明,但是本家长房的庶女入继四房旁支也不是什么特别光彩的事,若叫人问起,难免会说他们母女趋利避害忘恩负义。

她再没了与朱攸宁多言的心思,就只不耐烦的道:“九小姐看着办吧,婢妾将话说到,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到底愿不愿意过继去旁人家给自个儿谋个好前程,也看你。”

朱攸宁心里明镜一般。

蒋姨娘将六小姐过继出去,可能真的是为了亲生女儿的婚事前程。

然而劝说她也过继,为的恐怕只是能保住现在的地位。

父亲只有一妻一妾,如今他们一家三口不在,葳蕤轩最大的一个就是蒋姨娘了。

这一年来蒋姨娘没有主母压着,关起门来可以自己称大王,掌权的日子怕过的已经上了瘾。

她若是被过继到旁支,长房可就散了。

自从她的嫡兄两年前夭折之后,母亲就只有她一个女儿,她如果成了别人的孩子,母亲就算将来能回府,短期内也少个依靠。

朱攸宁仰头看着蒋姨娘的双下巴,片刻忽然一笑,开开心心的道:“其实我根本用不着过继什么人家。今儿祖母叫我回来,就是说叫我们回府的事呢。”说着转身就要蹦蹦跳跳的离开。

蒋姨娘心里咯噔一跳,一把就拉住了朱攸宁,今日首次耐心的弯下了腰,满脸笑容的双手握着朱攸宁的肩,“九小姐,您才刚说老太君让你们回府?”

“是啊。”朱攸宁笑的两眼弯弯。

“哎呀,那真是天大的好事。”蒋姨娘乐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老太君有没有说都谁回府?大老爷也可以回来吗?”

朱攸宁拨开蒋姨娘的双手,不耐烦的道:“我父亲的事我不知道,老太君说的是我和母亲。”

蒋姨娘闻言如遭雷击,站直身子陷入了沉思。

若是大老爷能回来,她也算高兴,毕竟那是她的男人。

可若是大老爷不回来,单单白氏和朱攸宁回府,她岂不是又要给人当奴才伺候人?

她在大老爷身边熬油似的苦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终于轻松了,女儿有了着落,她也掌了大权,难道一切又要回到从前?

蒋姨娘这么想着,额角都见了汗。

朱攸宁心下冷笑,转身便跑远了。

蒋姨娘也没了再追的心思,拧着眉满脸沉重往葳蕤轩去,只觉得近日来的好心情都随着方才朱攸宁的一句话而烟消云散了。

朱攸宁年纪小,穿的又朴素,一路上偶尔有下人见了她都没什么反应,她也乐得轻松,自在的出了垂花门,过了仪门沿着来时的路到了府门前。

角门处原本应该有门子守着,可这时门前空无一人。

朱攸宁想着快些回家,便径直自行推门出去。

谁知刚将门推开,竟看到个肌肉结实的十二三岁的少年大冷天光着膀子,只穿了一条黑色绸裤,正悠哉的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啃甘蔗。

都已经秋天了,他难道不冷?

再说看他的穿着也不像是穷苦人家孩子的模样,头上的发带镶嵌着的蓝宝石和绸裤皂靴瞧着都是好料子,那就是说,这位“少侠”就是如此不拘小节?

朱攸宁愣了一瞬,只看着少侠小白牙利落的撕掉甘蔗皮,咔嚓咬下一大口,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个仓鼠,嘬净甜水“呸呸”吐了几口渣滓,又瞪着大眼看了朱攸宁一眼,咔嚓再咬一口。

朱攸宁回过神来,觉得自己不该再盯着人家啃甘蔗,幸好她才七岁,看到个光膀子的男孩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朱攸宁刚想迈步,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阵说话声。

回头看去,就见老太爷带着随从,与一位武人打扮,腰挂佩刀,留着络腮胡的中年汉子并肩而来,二人寒暄着,十分热络的模样。

朱攸宁这会子也不好跑开,只得暗叹一声,退后站在一侧。

谁料想那位“少侠”竟也一跃而起,啃着甘蔗站在了朱攸宁身旁,优哉游哉的吐了一地甘蔗皮。

中年汉子已到近前,一手扶着佩刀的刀柄,痞气十足的挑着浓眉打量了少年和朱攸宁片刻,竟然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声如洪钟的道:“你个小兔羔子,才一会儿工夫,你就勾搭人家小娘子啦?”

“少侠”呸了一口甘蔗渣,公鸭嗓吊儿郎当的道:“我将来要么富贵一生,要么九死一生,勾搭个小娘子怎么了?”说完竟摸了朱攸宁的头一把,大咧咧往府里走去。

中年汉子闻言面色一沉,尚来不及训斥,“少侠”就已经走远了。

朱老太爷笑着道:“赵兄弟无须在意,李公子是真性情,何况少年人洒脱一些并不是坏事。”

中年汉子无奈的笑了笑,道:“他跟在我身边,我周围又都是一些大老粗,也是被带坏出毛病来了。将来还要麻烦朱老太爷多多管教。”

“哪里的话,你太客气了。”

……

朱老太爷客气的送姓赵的男子出了门。

朱攸宁则一直垂首待在一边,待到人出门了,才将秀气的眉头皱了起来,使劲的揉了一把自己的额头。

被个十几岁的孩子摸头,感觉并不好。

朱老太爷很快就回府来,才刚不知跑到何处去了的门子殷勤的跟随在朱老太爷身后。

路过朱攸宁身边,朱老太爷甚至没多看她一眼,就径直带人走远了。

朱攸宁吁了一口气,转身往府外走去。

朱攸宁背后,才刚那位李“少侠”已经穿了短褂子,正坐在正屋的屋顶上看着她出门,许是想起什么好玩的事,他竟学着才刚她的动作,也揉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噗嗤”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朱家,这一个两个的,倒也有趣儿。”

朱攸宁这厢刚出朱家大门,就看到了满脸焦急的朱华廷。

“福丫儿,你没事吧?”朱华廷快步上前,仔细的将朱攸宁上下检查一边,生怕她吃丁点亏。

第9章 童养媳?

“爹爹我没事。您怎么在这儿呢?”朱攸宁牵着朱华廷的大手仰头看他。

朱华廷身上半旧的浅灰色直裰染了一些脏污,尤其下摆处,隐约还看得见一个湿泞的脚印。

朱攸宁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很明显,父亲在外被人欺负了!

“爹,发生什么事了?”

朱华廷大手包住她的小手,牵着她缓步往后巷子去,并未回答她的问题,“才刚回家,听李婆子他们说王妈妈奉老太君的命亲自来接你回府?”

朱攸宁抿着唇“嗯”了一声。

“都遇见谁了?可看到你祖母了?她老人家身子可还好?”

“都好。”

“那就好。你祖父呢?”

“祖父在外院有客,并没到内宅里来。我到正屋给祖母叩头,祖母也没理我,让我在地当间儿跪了一会儿,大堂哥他们下学回来给我求情,祖母才叫人带我去梢间吃饭。

“二婶在梢间吃很多好吃的,有鱼,有各样菜蔬,还有鸡汤。二婶还把鸡汤赏给了她身边的栖翠喝。

“他们给了我一碗饭,一碟子炒茄子,一碟子鱼肉。我一边吃,二婶一边数落我,后来我没吃完就走了,出府时在门口遇到祖父送客出去,给祖父行礼,他也没瞧见我。”

朱华廷是个不必参与宗族斗争,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异类,他的道德感和对亲情的奢望,在对上朱家人时早晚都会害死他自己。

朱攸宁只希望他能早点认清现实,是以将刚才发生的事大致都说了一遍。

果然,朱华廷脚步一顿,脸色已变的极为难看,好半晌方颤抖着抬起手,轻轻摸了摸朱攸宁的头,抖着唇道:“你受委屈了。”

“爹爹,我没什么委屈的。我知道,我现在还太小,还不到嫁给对朱家有帮助的人的年龄,不能给家族做贡献。

“祖父说了,无用之人不配得到朱家的优待,二婶也说我这样的连她身边的婢女都不如。蒋姨娘刚才还劝我学学六姐,一同过继到四老太爷那一房去。”

朱华廷的嘴唇颤抖着,蹲身将乖巧的女儿紧紧的抱在怀中,将脸埋在女孩稚嫩的肩头,遮住了他通红的眼眶。

今日在码头遇上朱家布厂卸货,被孙大掌柜当众奚落了一番,将他赶出了码头,再不准他去上工。

他与他们理论,还被打了一顿。

他无能,被人陷害又找不到证据翻盘,毁了一辈子的仕途不说,还护不住妻儿。

他的长子死的不明不白。

他的妻子现在怀着身孕还要被逼着改嫁。

他的女儿回到家里,在亲祖父祖母跟前连猫狗都不如。

朱华廷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经紧绷的快要断了!

朱攸宁努力伸出双手去回抱住父亲,她知道,看清现实的过程很痛苦,但他们一家人必须要走这一遭。

回到家,朱攸宁将今日所有事都细细的说了一遍。

朱华廷听着朱攸宁的描述,眉头越皱越紧。

“这么说,你六姐已经过继出去了?”

“是,六姐现在已经养在四房四太太的名下了。”

朱华廷叹息着点点头,“罢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这府里早已经……”话说一半就住了口,像是怕那些污秽之事会影响到女儿。

朱攸宁见朱华廷还如以前那般将她当成个孩子来保护,便打定主意要从现在起改变自己在父亲信中的印象,也方便她以后的行事。

“爹爹,我已经不小了,家里的许多事情我都看得懂。咱们为了活下去,为了不叫人欺负,就不能还是像以前一样了。若是不做出改变,那日子过的还与从前有什么区别?”

稚嫩的童音说出如此老成的话来,让朱华廷有些惊讶的呆愣住,好半晌才沙哑的说了声:“这些事你都不要担心。为父会……”

“爹爹,娘的事我都知道了。”

朱华廷再度怔愣住,嗓子里仿佛被塞了一团棉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爹爹,咱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再不想办法,娘肚子里的弟弟就要没了。”

“福丫儿,你……”

“朱九小姐可在此处?”院中忽然传来的一声打断了朱华廷的话。

那声音是个公鸭嗓,倒像是个少年人。

朱华廷示意女儿别出来,自己起身去开了门。

就见院中站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穿着宝相花缎直裰,前襟半敞,袍摆被掖在裤腰里一半,露出他穿着绸裤的腿,他站姿极为随意,一条腿抖着,手里还提着一块肥多瘦少的猪肉,抬着下巴傲慢的睨视朱华廷。

“岳父大人在上,小婿这厢有礼了。”

岳父?

朱攸宁沉着脸走到门前,冷淡的看着那少年。

朱华廷眉头紧拧,强自忍着怒气,淡淡道:“这位小公子找错人,小女只有七岁,尚未到说亲的年纪。”

少年嘿嘿一笑,看到朱攸宁时不屑的撇撇嘴,将手中提着的猪肉往前一递。

“我是孙家二郎,我爹是朱家布厂的大掌柜!”

走到朱攸宁跟前,将猪肉丢给她,“我跟你说,你现在的身份,我肯来,那也是看在四房的份儿上。你赶紧答应过继到四房四太太的名下,我就接你过门来做童养媳,等你长大了咱们就完婚。你做童养媳这段日子,只需要砍柴洗衣,做些零活儿便是,我保证不会让你挨饿。”

对上朱攸宁冷淡的视线,孙二郎心内瑟缩了一下,但面上依旧是那副“你们占了天大便宜”的表情。

“你也别太感激我了。要不是看在你长得还不错的份儿上,我今儿才懒得来。”

朱华廷气的浑身发抖,撸袖子就要下去赶人,女儿被人言语羞辱,就算朱攸宁才七岁,而这个少年已经十三四岁,朱华廷也觉得自己没理由轻饶了这个龌龊之人。

谁知刚到廊下就被朱攸宁推了下腿拦住了。

“父亲,不妥。”这件事若是朱华廷出手,是非反而多,原本孩子们的矛盾,若被有心人张扬开,那可就成了大事了。

朱华廷也明白朱攸宁的意思,刚准备问问她预备怎么办,就见朱攸宁已经小大人一般背着手走到孙二郎跟前。

孙二郎低着头看她,仿佛觉得梳双丫髻的小姑娘很有趣,还嘿嘿的笑起来。

朱攸宁回他一个甜笑,趁他呆愣,脚上狠狠用力,正踹在了大腿根那种敏感的位置,将孙二郎疼的“嗷”的一声惨叫。

小女儿骤然出手,将刚才就要上来揍人的朱华廷也吓了一跳。

第10章 决定

孙二郎弯着腰捂着裤|裆,指着朱攸宁大叫:“你好大的胆子,你知道我爹是谁吗!我爹可是布厂的大掌柜,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你!我看你可怜,才勉强答应赏你口饭吃,想不到你竟不识抬举!”

朱攸宁将那块猪肉也丢在孙二郎身上,将孙二郎砸的退后了两步。

“布厂的孙大掌柜是吗?我记着了。你可以滚了。”

稚嫩的童声又软又糯,声音不高,偏气势惊人。

孙二郎瞪着朱攸宁片刻,对上她那双大而明亮的猫瞳,只觉她眼神漆黑、深不见底,明明精致漂亮的像个娃娃,可面无表情的用那双眼睛盯人时,却恁的瘆人。

孙二郎不自禁就怔了。

这时,扒着窗缝、门缝看了半晌热闹的邻居们总算明白了怎么回事。

见朱攸宁竟如此气定神闲,联想到她今日刚回了府里,说不定一个布厂大掌柜她根本都不放在眼里,众人就都有了思量。

朱老三家的推门出来,“怎么回事,哪里来的蟊贼竟敢在朱家的宅子里撒野!”

“哎呦呦,那个不长眼的居然敢将我们家九小姐气成这样?九小姐,您千万莫生气,奴婢替您教训他!”

李婆子也总算逮住了表现的机会,露胳膊挽袖子的便叉腰挡在了朱攸宁面前,一指孙二郎:“你是个什么腌臜东西!知道这是朱家的九小姐吗!在朱家的地盘上还敢撒野,你活拧了!”

“你又是什么东西!”

孙二郎自小到大也没见过嗓门这么高的妇人,面红耳赤的吼回去,“我是来提亲的,关你鸟事!对小爷说话放尊重些,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我管你爹是谁!你爹再了不起,还不是要给朱老太爷做事?你开罪的是东家小姐你知道么!还好意思说提亲?”

李婆子盘着手臂啧啧咂舌,踢了地上的那块猪肉一脚。

“你脑子没病吧?带一块烂猪肉就敢上门来?还要让九小姐给你当童养媳?你吃屎

长大脑子里都装着大粪吧!”

一旁的朱老三家的被逗笑了:“别说,李姐姐你这话说的太对了!这种满脑子腌臜的东西,定是吃屎长大的,还提亲?给九小姐提鞋都不配!”

孙二郎简直被骂的张口结舌。

因家境殷实,又舍得挥金如土,孙二郎在外头极受朋友的追捧,加之他父亲是布厂大掌柜的身份,想与朱家做买卖攀关系的人多了去了,他便也吃得开,从来都被尊重惯了,哪有被人当面骂的时候?

孙二郎被气的满脸涨红,刚想与李婆子对骂,可还没等开口,李婆子便又和朱老三家的一唱一和的配合了起来。

二人一高一低的骂声衔接的珠联璧合,孙二郎插嘴的机会都找不到,最后被气的转身就走了,出门前还回头狠狠瞪了朱攸宁一眼。

李婆子插着腰长出了一口气,嘿嘿笑道:“今儿个骂的真痛快,连着压了几天的闷气都吐出来了。”

“可不是么。”朱老三家的感同身受,转回身讨好的与朱攸宁道,“九小姐,您的脚没事吧?您是细皮嫩肉的金贵人儿,可别叫那种腌臜货硌了脚。”

“不是说吃啥补啥么,回头奴婢给您顿猪脚汤补一补吧。您刚才那一脚踹的实在是漂亮!像那种人,就该狠狠的教训!”李婆子不遗余力的夸赞。

二人满面堆笑的奉承模样,与才刚横眉冷对孙二郎时简直是鲜明的对比。

朱攸宁倒也不觉奇怪,笑了下道:“今日多谢两位帮衬,猪脚汤就不必了,二位的好意,我都记在心上。”

李婆子喜形于色,忙表忠心:“九小姐说的哪里话,这还不都是奴婢应当做的?奴婢头些日子猪油蒙了心,现在只想着好生伺候九小姐和大老爷呢。”

朱老三家的也跟着连连点头。

朱攸宁就笑着颔首,那小大人似的模样,竟也叫两个婆子不敢忽视。

李婆子见一旁的朱华廷面带疲色,极有眼力劲儿的道:“大老爷想来也是累了。奴婢就不多打扰了。您二位好生歇息。”

“是啊,有什么吩咐只管叫我们便是。”朱老三家的也道。

待看到朱攸宁再度颔首,二人才得了夸奖一般,欢天喜地的走了。

朱攸宁和父亲回到了屋内。

父女二人一个坐在木板床沿。一个捧着小脸蹲坐在小凳子上,一时竟相顾无言。

过了许久,朱华廷才长叹一声:“从前,到底是我错了。福丫儿,你今日做的很好。”

朱攸宁笑道:“爹爹没错,是朱家的家风歪了。”

才七岁的小女儿竟说出这样的话,着实让朱华廷不得不正视女儿早慧的现实。

自从上一次被丢在雨中病了一场,痊愈后女儿就像是一下子长大了。懂事乖巧不说,看事也通透,朱华廷心疼孩子这样的变化,可是也为她这样的变化感到高兴。

因为太过单纯善良的人,在朱家是活不长的。

“爹爹。”朱攸宁见父亲面色缓和,道,“您才刚也瞧见了。咱们若是一直这样下去,连孙二郎那种货色都敢欺负到咱们头上了。更不要说外祖父他们家。外祖父的性子您最清楚了。”

朱华廷叹道:“为父明白。”

朱攸宁道:“爹爹,我想参加宗族大会。”

朱华廷猛然抬头看向朱攸宁:“你是想参加考试?”

“对。”朱攸宁点头。

朱华廷愕然道:“你一个女孩家,也没有去家学里学习过,宗族大会比试时,咱们全族的人加上各家的仆婢,只要想来的都能来瞧热闹,那么多的人,你难道不怕?”

“女儿这个年纪,说小不小,恰好能参加宗族大会的选拔考试,说大也不大,就算做的不好,顶多被人笑话一阵罢了。祖父说,身为朱家人,就是要为朱家做贡献才行,我虽然是个女孩子,难道就不姓朱了?这件事我不是与爹爹商量,而是告诉您一声。两天后的宗族大会,我非去不可。”

朱华廷凝眉沉思许久,才道:“好,那为父陪你去。”

第11章 宗族大会

朱华廷被毁了名声,在外人面前能够不在乎背后之人的议论,因为那些都是外人。

可一旦去参加宗族大会,议论他的可就都是族人了。

“爹爹,还是我自己去吧。万一女儿到时表现的不好,被人笑话,还要带累父亲也被人嘲笑。不如爹爹就在家里等消息,女儿到时应对起来也更自在一些。”

“怕什么。我的福丫儿为了咱们这个家都能豁出去,为父早被人笑惯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朱华廷拍了拍女儿的头。

他知道朱攸宁参加宗族大会,是奔着那一场比试去的,他的宝贝女儿虽然自小就读书习字,但到底年纪小,且没有上过朱家的家学学习经商。

宗族大会上的比试,是选家学中的佼佼者来进行选拔排名,朱攸宁去了,八成也是不敌,他想着能带着朱攸宁去见见世面也好,但那么多人,其中还有许多陌生人,他不跟在身边,哪里能放心?万一有人使坏可怎么办?

他现在也只有女儿可以相依为命了。

朱攸宁明白朱华廷是不放心她自己去面对朱家众人,想了想,只得点头道,“爹爹同去也好,免得我迷路。”

听她一本正经的说自己会迷路,朱华廷被逗的哈哈大笑,心里憋闷的郁气都消散了一些。

一夜无话,次日,朱华廷还是出门去想法子找一些事做,可连续两天,朱攸宁也没听他提起新工作是什么,便也不多问。

十月三十,天气阴沉沉的,像是有一场大雨将至。朱攸宁与朱华廷早起用过饭,就往朱家大宅东南方的一个院落赶去。

朱家历经百年,家大业大,在富阳这一亩三分地上算得上头等的大族,富贵自不用说,就单单朱家祠堂的所在院落,便可容纳五六百人。

据说这祠堂当年建造时,还是请精通堪舆之术之人特地看过,特地选了这一块地的。从前这一片都是民房,朱家财大气粗,将那些民房都买了,将之夷为平地,才有了如今这般宽敞的院落。

祠堂的门扇全部敞开,朱攸宁和朱华廷好容易挤到最前头的时,正看到朱老太爷带着几个儿孙,在祠堂里上香磕头,听的见他们似有说话声,但具体说了什么是听不真切的。

朱华廷无视旁人的注视,看着祠堂中熟悉的景象,心下不免低落,拉着朱攸宁的手便紧了紧。

朱攸宁担忧的抬头,但她个子矮,只能看到朱华廷冒了胡茬的下巴,再看看左右那些或偷偷摸摸,或明目张胆看来的人,朱攸宁的嘴唇都抿成了一条线。

朱老太爷带着儿孙们祭拜过了祖宗,走出祠堂到了廊下站定。

朱攸宁看着那些人,大多数她都叫得出来历。只是站在朱老太爷身边,一位身着宝蓝茧绸直裰的四旬男子,看起来倒是眼生的很。

看着院落中聚集的朱家子孙和附近的乡亲邻里,人山人海的竟比赶集还热闹,朱老太爷心中满是骄傲,高声说话时声音也带了几分颤抖。

“今日是朱家一年一度的宗族大会,感谢亲朋们的捧场,更加感谢杭州知府鲁大人的亲临。”说着对着身旁之人拱手。

鲁知府也笑着还了礼。

朱攸宁讶异的很,想不到朱家的宗族大会,杭州知府都特意赶了过来?她原本只觉得朱家不过是个寻常的望族,这样看来,倒是她想的太简单了。

朱老太爷与鲁大人寒暄了一番后,便又开始讲起朱家的家训,无非是鼓励族人勤学,和睦家族,为家族做贡献等语。

虽然朱老太爷今日的讲话,比那天单独见朱攸宁时要和气了很多,但是主旨是不变的。

“……朱家最是重视子孙的培养,是以,先祖才会传下召开宗族大会的规矩,诸位都知道,朱家百年一直秉承这一传统,每年都会选出晚辈进行公开、公平的比试。”

朱老太爷温和的笑着,“当然,比试也不过是个排行的依据,不能证明全部。今日来参加比试的,都是我朱家的子孙,为的都是给家族做贡献。不论比试的结果如何,大家也都是为了家族的兴旺。咱们都是朱家人,便更加不该分你我。”

说道激动处,朱老太爷的声音又有些颤抖了,回头看着他身旁的五个少年,这五人都是今年家学之中选出的佼佼者。

“还望你们比试之时不要忘记的家训,不论谁赢谁输,切不可心生妒忌怨恨,要记住,家和万事兴啊!”

“是,老太爷!”五个少年齐齐行礼。

“好!”朱老太爷高声道,“亲朋们,若大家伙儿没有疑问,咱们今年的比试就要开始了。”

以朱老太爷的经验,这时便到了围观百姓叫好鼓掌的时候了。

可掌声还没有响起来,却有个稚嫩的童音高声道:“祖父,我有疑问!”

才刚拍手的人都停了动作,伸长脖子看向前方声源处,还有人交头接耳的低声议论。

朱老太爷看向朱攸宁,见她身旁还站着一身穷酸的朱华廷,眉头便皱了起来。

但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身边还有鲁知府在,朱老太爷又不好多言,就只能皱着眉道:“九丫头,你有什么疑问,等今儿的宗族大会结束之后再说。”

朱攸宁捏了捏朱华廷的手,随即深吸一口气,上前几步走出人群,高声道:“才刚祖父不是说,宗族大会的比试都是公开,公平的吗?”

朱老太爷皱眉点头,“这是朱家组训,自然是如此的。”

“既然是公开、公平,又是祖父才刚问大家有没有疑问的,为何孙女有疑问,祖父又不让孙女说了?”

小女孩的声音又软又糯,还带着几分天真和娇憨,听的人软到心坎里去了,再听她字里行间的意思,这小丫头居然是在跟老祖父讲道理?

祖孙应答的场面,当即就让众人都禁不住笑了起来。

朱华廷耳朵发红,有些担忧的看着朱攸宁,但并没有上前阻拦。

朱老太爷虽不耐烦,但也不好自己打脸,便只道:“罢了,你有什么疑问?说吧。”

“是。”朱攸宁精神一震,立即道,“既然是公开、公平的比试,那自然是孙女也可以参加的!”

第12章 据理力争

朱攸宁的话引的周围之人议论纷纷,声浪如潮水一波波传来,听的朱老太爷眉头直皱。

“荒唐,你一个小女孩家,哪里能参加大会比试?还不退下!休要耽搁时间!”朱老太爷一挥袖,便狠狠地瞪向朱华廷,眼神刀子似的扎人,示意他速速将人带走。

朱华廷却微微垂眸避开朱老太爷的视线,假装没看见。

长子虽然没出息,却素来都肯听话,朱老太爷哪里想的到朱华廷现在竟不听他的话了?

怒气翻涌,若不是几百双眼睛盯着,朱老太爷怕已经忍不住要怒骂出声了。

朱攸宁经过一番观察,见朱老太爷还是很要面子的,大庭广众也不会将她如何,心里就有了底,更加敞开嗓音道:

“祖父说的不对!咱们朱家祖训流传至今,上头可白纸黑字写过不准女子参加宗族大会的比试吗?”

朱老太爷被问的一窒,仔细回忆,祖训还真的没说女子不能参加比试。

“胡闹!”

“孙女不是胡闹,孙女只是听从祖训教导,也想为朱家出一分力罢了。孙女年纪小,又因女孩的身份不能如家学和堂兄弟们一同学习,私下里便多有请教我父亲,父亲才高八斗,教导我许多,如今孙女已经长大了,也想为家族出一份力,做一份贡献。”

“荒唐,梓晨,还不带你女儿退下!”

朱华廷表字梓晨。

先前朱老太爷只是眼神暗示,朱华廷还可以装作看不见。

可是如今当众被点名,若不听从吩咐,那便是违拗父亲的命令,便是不孝了。

朱攸宁不等朱华廷动作,就高声道:“祖父,您这是不听从祖训!您才刚还说,身为朱家后代,必定要为家族做贡献,难道我是女孩,就不姓朱了吗?何况祖训上并未明确说明不准女孩参加比试,祖父您男子为尊的观念先入为主,就不许女子表现,这根本就不公平!”

小女孩的声音拔高起来,就变的脆生生的,加之她底气十足,言语流利,一口略带南方口音的官话柔软悦耳,珠落玉盘似的,极为动听,叫人听了之后不觉她是小孩子无理取闹,而真的是说的有理有据。

人群之中,便有个公鸭嗓的少年人道:“九小姐说的有理。既是公开、公平的比试,祖训又没说不准女子参加,为何不让九小姐也为朱家出力?”

朱老太爷强压着怒火,往那公鸭嗓的方向一看,想要怒斥的话便没说出口。

朱攸宁也回头往那方向看,这人却是前两天那个啃甘蔗光膀子的李公子。

今日他穿了一身云锦箭袖外袍,腰系玉带,发挽玉簪,剑眉星目的十分英气,不像个“少侠”,到有几分贵公子的意思了。

见朱攸宁看来,李公子还冲着她挤了下眼睛。

朱老太爷这厢被不听话的儿子和孙女气的不轻,深吸口气整理了心情,才又露出亲和的微笑来,刚要开口命人带朱攸宁退下,一旁的鲁知府却先开了口。

“朱老太爷。”鲁知府笑着道,“本府插一句嘴,朱老太爷不会介意吧。”

朱老太爷闻言忙拱手道:“知府大人抬举,这是我朱家的荣幸啊。”

鲁知府便道:“本府有幸亲眼见识到朱家的宗族大会,方才听了朱老太爷的一番话,已是被朱家的祖训和家族的荣耀感深深折服。难得这个小姑娘有胆识、有魄力,又有为朱家贡献力量的决心,朱老太爷何不答允了呢?”

鲁知府看向朱攸宁,见小丫头仰着脖子,正用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望着自己,满眼都是崇拜,一阵风吹来,她梳了“啾啾头”的头顶还有几根不听话的头发翘了起来,那模样又乖又软,真是叫人看了心软的很。

“本府看这小姑娘眉清目秀,方才谈吐也不俗,是个聪慧的孩子,朱家果真名不虚传,子女们各个都这般出色啊。”鲁知府赞许的目光又看向朱老太爷身后的少年们。

这五位少年,是家学前些日考试的前五名。

依站位来看,第一名的是前几日在老太君跟前给朱攸宁求过情的大堂哥朱彦凤,时年十三岁。

第三名是三叔家的庶子朱彦岚,年十一。

其余的都是其他老太爷房中的。

年纪最小的是四老太爷府上四房的嫡子,也就是劝朱攸宁过继去的那一家,名叫朱彦平,今年十岁。

少年们得了知府的夸赞,各个意气风发,谦逊的颔首躬身致意。

朱老太爷被这样一夸,倒也不好意思再继续反对了。

知府发话,又说的如此委婉,若再拒绝,就是不识抬举。

朱老太爷就客气的与鲁知府寒暄,最后终于点了头,“罢了,既然鲁知府发话,九丫头,你便到前头来,与你堂兄们站在一处吧。”

“是!”朱攸宁心里松了口气,欢欢喜喜的走到前头,站在了朱彦平的身旁。

朱彦平比朱攸宁高了半个头,见她站过来,不屑的哼了一声。

朱攸宁倒也不介意,只是看向朱华廷,对他自信的一笑。

朱华廷也回以一笑,心里却是百感交集,从前乖巧沉默的女儿,如今竟因他的连累,被逼的只能强出头,朱华廷的心真如刀割一般的难受。

朱老太爷与鲁知府寒暄过后,便请鲁知府入座,又回身与二老太爷、三老太爷和四老太爷纷纷入座,四位老太爷的儿子孙子们,也在他们的身后分别寻了座位坐下。

朱老太爷便一扬手叫来了嫡次子——朱攸宁的二叔朱华章。

“你来主持比试吧。”

“是,父亲。”朱华章笑着行礼,走到了空地的当中,高声道:“比试的题目共有三个,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每年题目的总纲不变,内容变化,想必诸位年年都来参观,是什么题目都已知晓,我便不细说了。”

说着看了一眼朱华廷,暗中不屑。

都已经被逐出家门了,居然还撺掇孩子来强出头,他就不信只知读死书,天真到不可思议的书呆子能教出什么聪明孩子!

这三道题考什么,朱攸宁恐怕也不知道吧?

朱华章一扬下巴,对着早已准备好的下人们挥手。

“来人,东西都抬上来!”

话音落下,就有一群手脚麻利的下人,用推车推了足有十层高,正冒着热气的蒸笼到了空地上。

第13章 打脸之一

一看这些蒸笼,人群中便是一阵议论。

“今年的‘看秤’考的又不一样啊。”

“可不是吗。”

“不过我听说朱家祖上最开始就是做面食生意的。”

……

待下人们将蒸笼摆好,又将个大铁盆也放在了桌案上,还将一杆大秤和秤砣等物都预备妥当,朱华章便笑着道,“这比试的第一题,也是多年来保留下的题目了,今年这道题,是看看大家有没有忘本。”

话虽说的明白,却也极不明白。

上过朱家家学的,可能第一天便会学到关于朱家祖上是如何捞到第一桶金的故事。

可朱攸宁是没上过学的。

朱华章故意不将话说开,为的就是看朱攸宁和朱华廷的笑话。

朱攸宁却也不用朱华章细说,便知道第一题应该是让他们估算蒸笼中东西的重量。

果然,朱华章一挥手,便有小伙计爬上了桌子,将最上面一层的盖帘掀开,一时间白雾升腾,面香扑鼻,雾气中是十个雪白的大馒头。

那伙计将笼屉微微抬起,向着四周展示了一下,又将笼屉盖好,跳下了桌子。

“这新出锅的大白馒头可是按着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做的,每一屉放了十个。问的是这些馒头一共有多重。”

话音方落,人群之中就有人低声议论起来。

“今年这题也太简单了,只要好生算算,数目不就知道了吗?”

“也不尽然,才刚这位小哥可没说馒头一个是多重。”

“不是说按着祖上规矩做的吗?朱家人应该都知道。”

“那也未必,还有人没上过家学呢。”

……

话音方落,就有许多人看向了朱攸宁。

朱攸宁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正在观察那高高的十层蒸笼和即将过秤时所用的家伙事,一副好奇又不谙世事的软萌模样。

身边的朱彦平冷哼了一声,“朱家馒头一个多重你知道么?切,别指望我能告诉你!不识抬举的东西。”

说罢了,朱彦平便先一步走上前去。

桌上已经预备好了笔墨纸砚,朱彦平随便坐下,刚要提笔,鲁知府却道,“这一题还是口述吧。”

朱彦平怔愣住,随即不服气的道:“知府大人,若是口述可不公平,万一有人跟人学呢!”

鲁知府笑而不语。

朱老太爷和其他三位老太爷却是对视一眼,都笑着点头。

朱老太爷道:“知府大人果真英明。好,这一题便直接口述。你们谁若知道,便抢答吧。”

朱攸宁心下暗叹:果真做官做到一定程度的都是人精。这题若是笔答,那是纯粹为了考知识,若是口述,总会有个答题的先后顺序,那考的就是人心了。

老太爷发了话,朱彦平哪里能不听从?

他悻悻站回原处,不情愿的道:“共十八斤。”

朱彦丘略微沉思,与大堂哥朱彦凤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也高声道,“十八斤。”

听了朱彦丘也说是十八斤,朱彦平信心倍增。

朱彦彭也说:“十八斤。”

五堂哥朱彦岚笑着道:“朱家的馒头一个一两八钱,这是老规矩了,人人皆知,十屉一百个,自然是十八斤,这题出的也太仁慈了,未免便宜了一些什么都不会的人。九妹妹,你若是跟我们说的都一样,那可就是抄袭我们的了。”

朱攸宁就对着五堂哥笑了下,稚嫩的声音道:“一共十八斤一两六钱!”

朱彦丘、朱彦凤,同时惊讶的看向朱攸宁。

全场寂静一瞬,随即便是一阵哄堂大笑。

小丫头为了和别人不一样,却故意说出这么个数目来,且还抬高下巴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真是太好笑了!

朱彦平拍着大腿哈哈大笑,食指推着朱攸宁的头边笑边骂:“你是不是傻?都告诉你了十八斤十八斤,你还偏说出个一两六钱,那一两六钱哪来的啊?真是蠢到家了!还好意思来争产业,回家吃奶去吧!”

朱攸宁被推的后推了两步,揉着额头委屈的憋着嘴。

朱彦凤拉开了朱彦平,斥责道:“平堂弟,你不该如此。”

朱彦凤是长房长孙,才学出众、人品贵重,又随了生母温氏,生的貌比潘安,在家学中便是佼佼者,早有人传出朱彦凤可能是朱老太爷属意的下一任族长的消息。

他的一句话,在同辈之中是颇有分量的。

朱彦平就讪讪的闭了嘴。

朱彦凤对朱攸宁笑了笑,转而道:“十八斤二两。”

什么?

原本笑声不断的众人,听了朱彦凤的话都静了下来。

朱彦彭、朱彦岚和朱彦平都目露沉思。

朱攸宁仔细观察几位堂兄,发现五堂哥朱彦岚懊恼的一跺脚,狠狠的瞪向了朱彦丘。

朱攸宁又看朱彦丘,却见朱彦丘正与大堂哥朱彦凤交换眼神。

朱攸宁就有些明白了。

朱彦丘刚才八成是故意那么回答,想将大家都拐沟里去,好为朱彦凤铺路的。

这俩人一个是家学第一,一个是家学第二,小小年纪,就学会强强联合了,朱家的子孙也着实厉害。

这时,小伙计们已经开始给馒头过程。

蒸笼一掀,雾气再度升腾起来,两个活计手脚麻利的将十屉馒头都倒进了那个大铁盆,随即便在管事的监督之下过称。

称过之后,管事高声道:“回老太爷,共十八斤一两七钱略高一点。”

果真多出了一两七钱?

围观的老百姓们当即就炸开了锅:

“竟然是那个小丫头回答的最为接近?”

“她是瞎说的吧?”

“多出来的是哪儿来的啊!”

……

二老爷朱华章走到嫡子面前满意的颔首,道:“凤哥儿,你就来给大家解释解释吧。”

朱华章话音方落,人群中就传来李公子那熟悉的公鸭嗓:

“我说朱二老爷,您这么给自己儿子表现机会,也太偏心了吧?答案最相近的明明是府上的女公子,你该问问她为何如此回答。”回头又问围观的百姓:“大家说,是不是啊!”

“是啊,就听一听九小姐如何解释。”

看热闹不怕台高,大家都想听一听小女娃怎么说。

朱彦凤如玉的面庞上依旧挂着温润的微笑,削葱根一般的指头摸了摸朱攸宁的头,笑着道:“九妹妹,你给大家解释一下?”

第14章 继续打脸

朱攸宁总觉得大堂哥的笑容虽温和,但他的人和他的手指一样都是冷的。

不着痕迹的躲开他微凉的手,稚嫩的童声高声说出两个字:“蒸汽。”

“蒸汽?”

人群之中有人若有所思,也有人恍然大悟。

深秋天气已经冷了,今儿又是个阴天,就比前些天还要冷一点。馒头是刚出锅的,冒着热气,称重用的是铁盆,现在若将铁盆底部的馒头拿出来,保不齐各个都被泡的湿软了。

才刚嘲笑过朱攸宁的人,都不免对这小孩的聪慧刮目相看起来。

朱彦凤笑着点点头,道:“九妹妹十分聪慧,对,就是蒸汽。咱们行商之人做生意会有多大的利润,这事儿卖家知道,买家也知道。而如何在双方皆知晓的情况之下,获得更多的利润呢?便是要在细节之处做好。”

“这一题,考的是我们有没有忘了朱家的根本,也考验我们是否观察入微,能在细小之处发现关键所在。”

说到此处,朱彦凤开朗一笑,“当然,我朱家做买卖素来童叟无欺,平日里若有人买朱家馒头,我们可不用这样的铁盆来盛放的。”

他话音方落,就引得人群之中一片善意的哄笑。

朱彦凤的话温和得体,完全弥补了自己输掉一题的尴尬,成功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回他的身上,还完美的表现出一个好哥哥的形象。

鲁知府、朱老太爷和其他三位老太爷都频频颔首。似乎对所看到的结果格外满意。

而刚才推着朱攸宁的头骂她傻的朱彦平,脸早就紫涨成了茄子皮,不敢去看朱攸宁,而是悄悄地往旁边躲了两步。。

人群之中,朱华廷笑着对着女儿比了下大拇指。

朱攸宁见父亲如此,大眼睛笑弯成月牙,也对朱华廷比了下拇指。

朱攸宁的模样着实太可爱了,引得旁观的百姓都禁不住微笑,一些人对朱华廷的恶感都少很多。

毕竟,朱华廷出的那件事也没有伤害到邻里乡亲的利益,大家也只是被舆论引导罢了。

如今见朱华廷父女竟不似传闻中那般粗鄙,龌龊,大家对他们的印象也改观了许多。

朱华章看不惯朱华廷脸上的笑容,压着火气高声道:“下一题!”

李公子的公鸭嗓又冒了出来:“你还没宣布第一题谁是获胜者呢!”

朱华章面沉似水的望着李公子,想到他那来历不明却被朱老太爷奉为上宾的身份,只好憋屈的宣布:“第一题,九丫头胜出。”

“好!九小姐聪慧!九小姐威武!”李公子夸张的拍手叫起好来,引得百姓们也都纷纷效仿,直夸朱九小姐聪明。

众人的目光,便再度从朱彦凤身上转回了朱攸宁。

朱华章心下暗恨,一挥手,命人捧上了两个精致的纸盒和一架天平秤上来。

朱攸宁好奇的踮着脚尖去看,见纸盒的封盖上都写着御品斋的字样。

御品斋是朱家经营的点心铺子,以其花样精巧、味道独特、包装精美而扬名,年节婚娶之事,以御品斋的点心盒子做一样礼也是极为体面的事。

“这是为了此番比试特质的点心,这盒是海棠糕,一盒五块。这盒是定胜糕,有六块。”

朱华章待仆从将天平秤放好,就将海棠糕和定胜糕分别放进天平秤的左右两个秤盘中。

结果是海棠糕的那一边较重。

朱华章随后将一块海棠糕放进定胜糕的盘子里,又取了一块定胜糕放进海棠糕的盘子中,天平秤晃了晃,两侧持平了,中间的准星停在了大约八两的位置。

朱华章得意的拍了拍手,朗声道:“这两盒糕点,共重一斤六两。海棠糕每块等重,定胜糕也一样,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不准去称量和碰触糕点,通过你们的计算,告诉我两种高点每块几两重,先答对者获胜。”

话音落下,就有仆从将点了一炷香的香炉放在了桌案上。

围观的百姓们再度嗡嗡的议论起来。

“这未免也太难了吧?”

“是啊,不让用秤称,这可怎么算?”

……

朱华廷听了这一题,也为女儿紧张起来,他知道这一题出自《九章算术》,考的是算学,他自己虽爱好算学,可从来没有教导过女儿。

罢了,若不会答也不打紧,反正才刚他的福丫儿已经表现的很出色了。

朱华廷刚这么想,就见朱攸宁蹲在了小花坛的土地旁,捡了一根树枝不知在画什么。

众人也都往她的方向看,不多时,就见朱攸宁将树枝一丢,走到朱华章面前案几旁。

“二叔,我算出来了。这题是口答吗?”

算出来了?

朱华章嗤之以鼻,他的嫡次子最通算学,他都没算好,一个小丫头懂什么?

朱攸宁见朱华章不回答,便又问一次:“我要说出来吗?”

朱华章压根没将朱攸宁当做一回事。

才刚那么一点小聪明算的了什么?

若是闷声不响的叫她写下来,她岂不是和其余算错的人一样,都轻轻揭过了吗?

也只有她说出来,被大家听到,有了正确答案的对比,才能显出她多愚蠢,他才好狠狠踩朱华廷几脚。

思及此,朱华章不耐烦的摆摆手:“说吧说吧。”

朱攸宁点头,双手扒着桌案道:“海棠糕每块十九分三十二两,约合一两六八钱,定胜糕每块十九分二十四两,约合一两二六钱。”

“你……”朱华章不可置信的双眼瞪圆,“你这是,这是偷看了谁的?”

朱攸宁噘嘴:“二叔好没意思,我才刚自己蹲在墙角算的,大家可都看见了,再说他们都没我算的快呢,我偷看谁的去?”

朱攸宁转而看向那五位堂兄,笑眯眯的道:“堂兄们要是跟我说的一样,可就是偷学我的了!”

这是将刚才朱彦岚的话原封不动的还了回去!

朱彦岚气的面色扭曲。

围观的百姓却都哄笑起来。

尤其是李公子,已笑的直拍大腿:“这小姑娘还真记仇啊!”

“可不是吗!”旁边还有人笑着附和。

朱华章被众人的哄笑气的不轻,拍案而起,斥道:“不可能,你一个一天学没上过的小丫头,哪里会知道这些!一定是有人泄密提前告诉了你的!”

第15章 又见打脸

朱华章如此一说,倒是让围观的许多人交头接耳起来。着实是一个小女孩算得出这样算学来,在他们看来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而且朱华廷虽说被朱老太爷赶出家门,可人家父子俩的关系怎样谁又说得准呢?

朱老太爷抹不开面子直接让儿子回家,暗地告诉大儿子答案,让他们父女俩来领一份产业谋生也是有可能的。

是以围观百姓们倒是有大部分的人开始有了这种猜测,看待朱华廷时眼神又变了一些。

与这些人想到一块去的朱家人,面上也都表情各异。

尤其是二叔朱华章。

若朱华廷又得老爷子的喜爱,那事情可就麻烦大了!

朱攸宁将众人的表现看在眼里,虽然她的能力被怀疑,可是能狐假虎威改变一下他们的处境也是好事。

“二叔,您可是个大人,我堂哥们输给我还都没做的这么难看呢,您怎么就这样了?更何况这题是祖父出的,我住在府外,祖父和堂哥住在府里,那是不是我也可以说祖父提前将考题泄露给堂哥啊?”

朱华章回过神,怒斥道:“胡说!”

朱攸宁笑起来,咯咯的笑声极为清脆。

“二叔息怒,侄女儿只是玩笑话,侄女也知道才刚二叔也是玩笑罢了。我从小就拿爹爹的《九章算术》当闲书看,会算几个数也不算奇怪。侄女回答的可对?二叔要不要将两种点心都秤一秤?”

朱华章咬紧牙关才将难听的话咽下去,他毕竟还要在富阳行走,这么大的人了,也不好和个小孩子计较,这会子又不合适公布答案,否则那五个正儿八经参加比试的又该怎么办?

朱华章正为难时,幸而朱彦凤笑着解围。

“九妹妹的答案应该没错。如果我没有计算错误的话。”说着将自己刚才计算的一叠纸交了上去,示意他与朱攸宁的答案相同,且证明他并非抄了朱攸宁的。

朱华章头满意的道:“不错,很好。”

儿子如此争气,让朱华章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一点。

鲁知府玩味的笑了起来,一个小女娃,实力出众聪慧过人,还能收放自如的不让自己吃亏;一个半大少年,表现的稳妥又不失风度,且能处处见机。

朱家这一代的孩子,还真是有趣的很,他这次富阳也算没白来。

过了片刻,朱彦丘也交上了一摞纸,算的也不错,前三名都已揭晓,未免李公子又挑衅,朱华章索性高声道:“第二题,胜出者是九丫头、朱彦岚和朱彦丘三人。”

“好!”果不其然,李公子又开始带着人拍手叫好起来。

朱老太爷这时站起身,笑着道:“你们都做的很出色,果然我朱家后继有人啊。”

朱老太爷本就生的慈眉善目,此时又笑的像个弥勒佛,让朱彦平那几个表现不佳的心里好受了不少。

“咱们朱家既是经商,将来你们都是要一个个自己去闯荡的,作为一个买卖人,审时度势的能力便不能缺少。朝廷家考试有策论,今儿咱们第三题,也是‘策论’,给你们一个时辰的时间,写下对朱未来发展的看法。”

朱老太爷说话时,就有人将桌案上的杂物都撤去,摆上了六张方桌和交椅。

“你们这便入座,开始吧。”朱老太爷说着,意味深长的看了朱华廷一眼,就又坐回了原位。

而朱华廷接收到父亲的这个眼神,心里便觉得莫名酸楚起来。

看来父亲是更加厌恶他了。

这第三题,朱攸宁分明就没有胜算。

莫说是她一个孩子,这种“策论”就是他写都困难,因为他从心底里,抵触朱家的祖训和家风。

朱华廷私下里将朱家择优生存的培养方法叫做“养蛊法”,老太爷是早些年存活下来的“蛊王”,再厉害,也是个手上沾满鲜血的虫子罢了……

朱华廷回过神时,发现朱攸宁已经和其他五位堂兄一样入座了。

桌子太高,她坐在交椅上双腿可爱的晃着,一脸认真的咬着笔杆,并未落笔,不知在想什么。

经过了两题,围观的百姓们早就将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朱攸宁身上,想她一个七岁的女娃娃,今日的表现已足够令人意外了。

如今见她这皱着眉头可爱的小模样,大家就都低声议论起来,间或还有人发笑。

朱攸宁却听不到旁人的那些话。

因为她被写字难住了。

繁体字她只会看不会写,而且单个儿的一个字拿出来,有很多她也拿不准,还要放在段落里联系上下文才行。

现在让她写答卷,这不是为难人么。

她有点怀疑第三题是老太爷临时改了故意为难她的。

但是没办法,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她哪会退缩?

朱攸宁打定主意,就爬上交椅跪坐在椅子上,握着毛笔将繁简体交杂的字落在纸上。

对于一个没学过书法,基本没拿过毛笔的人来说,能控制好落笔真的是件费劲儿的事,况且朱攸宁本身的字也只能算是能看,根本谈不上漂亮。现在被难以控制的毛笔一搅合,纸上的字大小不一,笔画有粗有细,还有的字不留神弄上一个个黑疙瘩,卷面简直惨不忍睹。

半个时辰结束,堂兄们都写完上交了,朱攸宁还在落下最后几个字。

几人都很好奇的凑过来。

一看朱攸宁写的丢笔少划堪比蟑螂爬的字就都笑起来,就连沉稳的朱彦凤也笑出声,眼神显得更加自信了。

朱彦平笑的前仰后合:“你这也叫写字?给狗拴个饼子用爪子划拉都比你写的好!哈哈!”

朱攸宁不理这人,淡定的放下笔,吹干了墨迹,将厚厚一叠纸交了上去。

朱老太爷一看那丑的清奇的字就直皱眉,随手将卷子丢开,想是不打算看,仔细的又读了一遍朱彦凤的答卷,频频点头之余,还与身旁的三老爷低声讨论。

鲁知府好奇的捡起朱攸宁的试卷,作为一位科举出身的官员,看到这种杀伤力的卷面眉头也是跳了跳。

不过本着对这小姑娘的好奇,他还是耐着性子认真的从第一个字开始看起来。

起初,他还会因那些少了笔画,只能靠猜的字而皱眉。但是随着内容的深入,鲁知府竟看进去了。将卷子连看了两遍之后,鲁知府豁然起身,将卷子硬塞给朱老太爷。

“您看看府上女公子的策论,这文章写的极好,回头我叫随从誊抄一份,还希望朱老太爷不要藏私啊。”

第16章 产业

朱老太爷这厢碍着鲁知府的面子,只得笑着寒暄着“谬赞”“不敢”之语,将朱攸宁的卷纸展开来。

“清奇”的字体毫无意外的给朱老太爷造成了极大的阅读障碍。

但朱老太爷的反应与方才的鲁知府如出一辙,只刚开始时频频蹙眉,连连摇头,似是受不了那些丢笔少划全靠猜的字。但随着内容的深入,老太爷的神色也端凝起来,甚至将试卷重读了两遍。

众人本就对朱攸宁写了什么十分好奇,鲁知府如此反应,朱老太爷又如此神色,叫众人好奇心更甚,纷纷伸长脖颈探看,嗡嗡的议论声潮水一般扩散开来。

朱攸宁暗地里松了口气。

她对朱家生意场上的事虽不了解,但通过这段时间的生活和观察,她已大约知道国朝经济的发展到了什么阶段。

好歹知道些历史,粗读过《资本论》,朱攸宁在策论的开头便用自己粗浅的文言水平立了个论点:朱家未来的发展,必定要依附遵循于国朝发展的大政策。

然后便将这个时代的经济发展方向大致分析一番,又引用了《资本论》中的一些记得住的名言。

总之,她算是竭尽所能的去写好这篇“作文”了。

至于结果如何,她也很无力。

朱攸宁低着头摆弄粗布的衣角,一副事不干己的模样,与身边忐忑等待结果的几位堂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朱彦岚和朱彦平几个的担忧都写在脸上,就连朱彦凤这般沉稳的,此时笑容也不免变的浅淡了。

他们这些人,自小都是奔着将来继承家业而努力的,独到犀利的眼光和审时度势是一个合格的家主必不可少的能力。

所以今日的前两题不过开胃小菜,第三题才是决定他们在长辈心目中地位的重中之重。

朱彦凤已输掉了前两题,这对于他来说,已是前所未有的打击,再看朱老太爷和鲁知府的反应,朱彦凤都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

片刻后,鲁知府和四位老太爷都站起身缓步走到空地当中。

朱老太爷笑的弥勒佛一般抬起双手压了压,围观百姓们的议论声就弱了下去。

“今日三题比试都已结束,下面就请鲁知府来公布第三题的比试结果。”朱老太爷转回身,客气的笑着行礼退后到一边。

鲁知府面带微笑的走上前来,“本府今日有幸能参观朱家一年一度的盛世,着实是大开眼界!朱家果真不负百年世家的传承,就凭如此竭尽全力的培养、选拔人才的态度,便值得本府学习啊。”

“知府大人着实谬赞了,老朽惶恐。”朱老太爷笑着摆手。

鲁知府又与朱老太爷彼此夸奖、寒暄了一番,这才道:“今日这第三题的策论,彭公子表现中规中矩,平公子观念因循守旧,岚公子的想法过于理想夸大,丘公子与凤公子的倒是别具匠心、分析细致,不过于立意之上凤公子的更胜一筹。是以第三题的头名当属凤公子。”

话音落下,便见朱华章面上露出个得意的笑容。

朱彦凤藏在背后指头握的发白的双拳也渐渐放松了。

“不过。”鲁知府再度开口,成功的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起来,“今日让本府最为意外的,却是九小姐的策论。”

朱攸宁抬起头,小脸红扑扑的看着鲁知府。

鲁知府笑道:“九小姐小小年纪,针砭时弊颇为精彩,且她的立意新颖,格局庞大,不拘泥于朱家一隅,而是放眼开阔,让本府读过之后耳目一新啊。”

朱攸宁的脸更红了。

“但是。”鲁知府故意停顿了一下,才有些痛心疾首的道,“美中不足的是九小姐的卷面实在是太过潦草,错字也太多了。不过九小姐年纪尚小,也还没上过学,能到如此程度已是不错,给你个第二,望你不要骄傲。日后多多练字才好啊。”

朱攸宁满脸通红的点点头,这下子可好了,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字丑的知府都受不了了。

百姓们发出善意的哄笑。

朱华廷也笑的满心欢喜,他已许久都没有过这般扬眉吐气的感觉了。

而朱彦凤的手,已经紧紧的握成了拳,牙关紧咬,面上的笑容都僵了。

他本以为,第三题自己已是名副其实的头名。可鲁知府的一番话,却明摆着告诉大家,朱攸宁的策论各方面都胜过自己的,只是因为字太差才被评了第二。

他一个在家学之中学习多年的佼佼者,如今却被一个一天家学都没上过的七岁小姑娘压的抬不起头来。

往后他要如何做人?

不只事朱彦凤,其余的堂兄们多多少少都有这种感觉。

鲁知府目光扫过这些参加比试的少年们,笑着在心中叹息:到底是年轻,不善于完美的掩藏自身情绪,一有事可不就露了本心了么。

“朱老太爷,本府还有其他事要办,便不多留了。后头的排名次本府便不参加,这便先带人去誊抄一份九小姐的策论,就要告辞了。”

几位老太爷忙挽留一番,见鲁知府去意已决,便去相送。

见鲁知府要走了还不忘了抄一份朱攸宁的策论,所有人就都更好奇她到底写了什么了。

朱华章面无表情的只管瞪着人群中的朱华廷。

朱攸宁和几位堂兄也都安静的立着等待老太爷宣布家产之事。

鲁知府这厢快速誊抄告辞之后,出了门,他的师爷才道:“这位朱家的九小姐,倒是聪慧过人,不简单啊。”

鲁知府笑着摇摇头:“八成是她从前从哪里看来,今日用上的,否则一个七岁的小女娃,岂不是要成精了?”

“那大人还如此抬举她?”师爷十分讶异。

鲁知府莞尔道:“抬举了她,这场戏才有意思。难道朱家乱点不好吗?”

师爷了然,与鲁知府默契的笑了起来。

※※※

朱老太爷这厢回到宗祠前的空地,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今日的比试结果已经有目共睹。凤哥儿,丘哥儿,彭哥儿,九丫头,表现出色,依照老规矩,将给予每人一主一副两个产业的经营权,为期一年以考核成效。”

朱攸宁闻言,心里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笑着看向朱华廷。

朱华廷早已是感动的鼻子发酸,眼泪险些落下来。

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福丫儿居然将事办成了!

至于为何不按着往年五、六人参与比试时取前三名的规矩,而是取了前四名,欢喜之中的父女二人都没有立刻注意到。

直到老太爷宣布了各人分配到的产业都是哪一处。

第17章 权力在手

“九丫头今日的表现不错,看来那日的教导,你都听进去了。”

“祖父悉心教诲,孙女不敢忘记。”

“嗯,很好。祖父就将咱们家的钱庄给你做主产,另将朱家布厂予你做副产,为期一年,一年后根据你盈利的情况来决定是否重用你。不过,若是你将生意亏了,那一年后可就要收回你的权力了。”

朱攸宁敏锐的观察到,在朱老太爷说出给了她什么产业之后,朱华章等人都明显的松了口气,五堂哥朱彦岚脸上甚至还挂了嘲讽的笑。

“多谢祖父,是不是往后的一年时间,钱庄和布厂的掌柜和伙计们都要听我的话?”

朱老太爷点点头。

“那是不是我的所有决策也都能独立算数,不需要听别人的指挥?”

朱老太爷深深看了她一眼,笑着点头道:“这是你的自由。”

朱攸宁满意的笑着,大眼睛弯成月牙儿,两颊的小酒窝极为讨喜,脆生生的道:“孙女一定会努力经营,为家族做贡献的。”

她那得了糖果似的模样,引得五位堂兄都闷笑出声。

朱攸宁看了他们一眼,垂下长睫掩盖眸中的情绪。

“回头我会安排你们产业上的掌柜与你们接触。你们各自好自为之。”

朱攸宁与堂兄们齐齐行礼道:“是。”

朱老太爷就转回身对着百姓们拱拱手,“多谢各位乡亲捧场,今日的宗族大会结束了,多谢,多谢。”

乡亲们跟着还礼,七嘴八舌的客气着。

看足了热闹,自然不能留在人家祠堂的院子里,百余人就都离开了。

不多时,祠堂的院落变的一片空旷,剩下的都是朱家人。

四老太爷的脸色极为难看,因为朱家共有四房,只有他这一房的后辈没得到产业,长房的人算上朱攸宁,还得了双份儿的!

四老太爷愤愤推了一把朱彦平的后背,将人推的一个踉跄。

“你个没用的混账,还不滚回去,留在这里丢人现眼!”

朱彦平的脸一下涨的通红,又不敢顶撞自己祖父,只得低着头走了。

四房的爷们极为尴尬,强笑着寒暄一番才离开,只是离开时他们看向朱攸宁和朱华廷的眼神都十分不善,好像他们抢了朱彦平应得的那份。

“老四还是这个脾气,如此的毛躁。”朱老太爷笑着捋了捋胡须,那模样就像个慈眉善目的方外之人。

“是啊。不过到底是大哥教导有方,孙子、孙女都如此出色。”三老太爷奉承着。

二老太爷也笑着附和。

“哪里,我看彭哥儿和丘哥儿都是人中龙凤,将来都错不了,这家主的位置还不定落在谁的头上呢。”朱老太爷笑着拍了拍朱彦彭和朱彦丘的肩头。

两个少年都难掩兴奋,意气风发的挺直背脊。

朱彦凤则一直优雅的微笑着。

“家中已摆下了酒席,咱们都移步府中吧。”

“请。”

“大哥先请。”

三位老太爷客气的寒暄着,叫上儿孙们往朱家老宅方向走去。

朱攸宁回到朱华廷的身边,手拉住了父亲的衣摆。

父亲是被逐出家门的,家里的宴会自然没资格参加,她也不想去吃什么酒席,便仰着头道:“父亲,咱们回家吧。”

朱华廷虽被朱老太爷和兄弟们的冷漠惹得心寒,但今日更欢喜的是他的孩子如此争气,简直是让他扬眉吐气,浑身舒畅,吃不吃老宅的宴倒也无所谓了。

“好,回家,爹给你做好吃的。”

朱攸宁乖巧的点头。

父女二人转身要走,背后却传来一声:“大哥留步。”

朱华章笑着走到朱华廷的面前,拱着手道:“恭喜恭喜,大哥养出个能干的闺女来。”

朱华章与朱华廷一母同胞,长的很像,可朱华章虽比朱华廷小了一岁,但看起来却比朱华廷年长许多。

尤其是他笑起来时,眼角的鱼尾纹向上飞起,快要冲入鬓角,给人一种奸诈油滑之感,倒不似朱华廷这般眉目清秀。

“二弟。”朱华廷转回身还礼,并不接朱华章的话茬。

朱华章笑道:“大哥不一道回府去赴宴吗?”

“多谢二弟,为兄还有事要做,就不回去了。”

“大哥必定是要忙着去上工吧?那我就不多耽搁大哥的时间了。”朱华章笑容可掬,语气关怀,声音却倏的冷了下来。

“不过大哥倒是叫我意外的很,想不到你竟也对朱家的发展有如此多的见解。今日借九丫头表现出来,何不当日就表现出这些才华?也不至落到这个地步了。”

朱华章竟是将今日朱攸宁的所有表现,都归功于朱华廷的暗中指导了。

朱华廷微微一笑,并不将朱华章的话放在心上,由衷的道:“我哪里有什么见解?不过是福丫儿自己想的罢了。倒是凤哥儿稳重端方、才德兼备,为兄也替二弟感到欣慰啊。”

朱攸宁听了禁不住想笑。父亲的夸赞到底是真心还是反讽?她觉得以父亲的品性,应该是真心夸奖的。

但是这话听在朱华章和朱彦凤耳中怕就要变味儿了。毕竟今天的比试,她一直都压着朱彦凤。

果然,朱华章一下就撂了脸。

还是朱彦凤上前一步,恭敬的给朱华廷行了礼:“多谢大伯父夸奖,侄儿一定好生努力,不辜负大伯父的赞誉。”

“免礼,免礼。”朱华廷笑着扶起了朱彦凤,又细心的叮嘱了几句,朱彦凤都一一恭敬的应下了。

方才剑拔弩张的场面,就被朱彦凤这一下给化解了。

待到朱彦凤和二老爷离开,父女二人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

朱华廷新奇的道:“你个小丫头,做什么也唉声叹气的?”

“那爹爹是为何叹气?”

朱华廷看向祠堂敞开的大门和里头供奉的牌位,摇了摇头。

朱攸宁道:“有了今天的事,爹爹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咱们短暂的太平日子结束了。”

“小丫头。”朱华廷被朱攸宁小大人似的语气逗笑了,捏了捏她的脸蛋,道,“咱们从前的受人欺凌的日子,难道称的上太平?”

第18章 外家

朱攸宁揉着脸颊,嘻嘻笑道:“原来爹爹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不屑与他们争罢了。”

“哪里学来的这般油嘴滑舌。”

朱华廷口中虽这样说,可心里却极喜欢朱攸宁现在的改变,女儿长大了,懂事了,如今也有了自己的产业能够保护自己,他也终于能够放心了……

朱华廷蹲下来平视着朱攸宁,低声道:“为父虽一心于举业,对朱家的事并不甚在意,但有些事情也是知道的,有些话告诉你,希望你能仔细留心。”

“是。爹爹请讲。”朱攸宁端正了神色,一脸认真的望着朱华廷。

朱华廷摸摸她的头,道:“今日之事为父冷眼旁观,你祖父分发的这些产业应该是早就定下来的,甚至到最后谁得到哪一家,或者也是内定过的。你的突然出现打乱了你祖父的计划,才会临时增加了一主一副两个产业给你。

“你祖父本不愿让你参与比试,又瞧不上咱们,是以给你的产业,应该也是择选那些不怎么盈利或者困难重重的,等你一年时间彻底玩砸了,他便有理由名正言顺的将之收回了。”

朱攸宁点点头,“父亲说的有理。”

朱老太爷的确是这种人,不过父亲说的也不全对。她觉得朱老太爷这种唯利是图的人,也不一定非是不许她管理产业,只是看不起她,觉得她不会有什么好手段罢了,若她能展示出自己的用处,朱老太爷用人也会“不拘一格”的。

朱华廷见朱攸宁将话听进去了,便欣慰的颔首,又道:“朱家钱庄为父也有所耳闻,钱庄平日里只有一些本家的亲戚将银钱寄存进来,掌柜将账目记录清楚,说明损耗之后,等到人来凭着证明领取便是。

“说白了,朱家钱庄只是个存放银钱的仓库,其中根本就没有利润可图的。你祖父将它给了你,顶着个钱庄的名儿显得好像是多大的产业,可一年后,你铁定是无法从钱庄上盈利的。”

原来如此。

怪不得刚才朱华章和堂兄们都是那副表情呢。

以朱攸宁这段日子的观察,朝廷虽发行了宝钞,但因只发不收,征税只收粮食,造成了宝钞的严重贬值,想货真价实的交易还是要用金银铜钱。

可是金银铜钱流通时还会产生很大的损耗。尤其是存放时,铜钱生锈几乎常有的事。这是大家都公认却也没办法解决的常态。而大周的所有钱庄,应该也都如朱家钱庄这般,只是寄存作用。

“爹爹,我明白了。那朱家布厂呢?”

朱华廷道:“朱家布厂具体的经营情况为父就不知道了,但是布厂的孙大掌柜与你外祖父交好,前两日爹在码头上记账的活计就是孙大掌柜搅合的,他家二郎还来咱家要你做他童养媳,被你踹出去了。”

“哦!”朱攸宁拉长声,兴味的道,“原来是他们啊。这下往后的日子可好玩了。”

“傻丫头,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那些掌柜各个都不是好相与的主,尤其咱们与孙家还有龃龉,你可要万分小心才是。”

“知道了爹爹,我不会受欺负的,实在不行不是还有您呢么,怕什么的。”

朱华廷哭笑不得的摸了一把朱攸宁的头,他都不知女儿对他的信心到底是哪里来的。

父女二人回到家,短短的一路上遇到的朱家仆婢都一改从前的漠视,变的极为恭敬。

尤其回到赁住的院落,李婆子和朱老三家的殷勤的仿佛又换了个人,好像当初那些故意为难的事都不是他们做的。

朱华廷婉拒了李婆子等人的宴请,与朱攸宁吃过了饭,就如往常一般闲聊,累了便各自歇着了。

朱攸宁躺在木板床上,侧身看着墙壁回想今日种种,就算产业的情况不好,但只要有经营权,她就还有奋斗的希望,更何况家里的条件也可以适当的得到改善,她也有了奋斗的目标。

初来乍到的惶恐和彷徨,如今早已被信心和决心取代。

一夜好眠。

次日朱攸宁睡了个懒觉,起床时朱华廷已经不在家了。

朱攸宁见父亲已经给他熬了粥,煮了鸡蛋,还将咸菜也切好了丝,都放在桌上摆好了,她心中禁不住涌上暖意。

吃过了饭,发现父亲还没回来,朱攸宁便猜想,或许朱华廷是出去找活做了?

可是不多时,门外却传来李婆子急切的声音:“九小姐,九小姐!”

“怎么了?”朱攸宁奇怪的看向门口。

李婆子抹了把跑出来的汗,连珠炮似的道:“才刚奴婢与人聊天,有人说看见大老爷才刚往白家的方向走去了,精神还有些恍惚的模样,奴婢觉得不大对,就紧忙来告诉九小姐了。”

父亲去找外祖父,想将母亲救出来!

朱攸宁一下子便想明白了其中关键。

得到母亲的信,父亲之所以没有立即动作,恐怕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万全的把握,为了养活她,才没有立即动作。

而今她在比试上展露了才华,又有了产业,有了能力保护自己,父亲这才放心的去救母亲了。

可是父亲若是去白家,恐怕不死也要半残啊!

白老太爷眼中,父亲已经是个蝼蚁,他是断不会听父亲讲道理的,更有可能的是见面就命人将他乱棍打出来,更有甚者,还有可能故意给他打出什么残疾,让母亲彻底对他死心!

朱攸宁越想越怕,急忙抓了父亲昨晚交给她的钱袋快步出门去,雇了一辆马车,因不认得路,只能一路打听着往富商白家赶去。

天气潮湿,才下过雨,路面上非常泥泞,加之还要问人,废了好些时间,马车才停在了街口的牌楼前。

朱攸宁付了撤资,一路飞奔着穿过牌楼。

谁知刚转过街角,就看到一座宅的门前已经围了许多的人,还不住的有人摇头叹息,感慨着“太惨了”“真是可怜”等语。

朱攸宁吓得手脚都凉了,脑袋里嗡嗡直响,眼前阵阵发花,什么也听不清看不清了,只凭借本能僵硬的往人群的方向跌得撞撞的跑过去。

千万不要让她看到父亲被打的骨断筋折!千万不要!

她才刚有了疼爱自己的父母,她还没有享受够父爱!

第19章 保胎(一)

借由身高的优势灵活的挤到人群最前,待看见站的笔直的朱华廷,朱攸宁才捂着心口长出了一口气。

还好没事!

真是吓死她了!

此时白府大门敞开,一位身着深蓝福寿不断纹员外服的敦实老者,正带着一众手持棍棒的家丁对着台阶下怒目而视。

朱华廷气势却与平日的温润完全不同,他负手而立,背脊挺直犹如松柏,带着绝不服输的倔强和对妻子的深情执着,说起话来声音都已沙哑:

“……我们夫妻虽过的辛苦,但依旧能够相互扶持,荣辱与共,可岳父您为何要将我妻子强行绑走,还将我女儿留在了大雨里!

“她才七岁,还找不到回家的路啊!您知道吗,我找到她时,她已经发着高烧说胡话了,我抱着她去求大夫,去跪求人救她性命,她昏迷中还不停的哭着要找娘……”

朱华廷的声音落入喉咙,已是伤心至极。

而他这番话极富煽动性,有些心软的老人和妇人都已经抹起眼泪,还有人七嘴八舌的劝说:

“真是太可怜了,白老太爷也不能不管外孙女啊!”

“就是,小娃娃也不顾,着实心狠。”

“白老太爷就放人家媳妇回去吧,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也不带这样嫌贫爱富的!”

“瞧着这后生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并非奸诈狡猾之徒,白老太爷何苦还要棒打鸳鸯。”

……

白老太爷被气的胡子都撅了起来,圆脸上的皱纹快要挤出油,戴着红宝石戒指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朱华廷,怒吼道:“来人,把他给我打出去,打出去!”

护院们提着棍棒就要往前冲。

朱攸宁吓得不轻,刚要上前,人群里却有好几个热心人去劝架,还有两个壮实的中年人将朱华廷挡在了身后。

朱攸宁不由得对父亲刮目相看起来。

手无缚鸡之力之人,却能三言两语的煽动气氛,让人心倒向自己,从而将劣势逐渐扭转,让白老太爷一时间竟不能对他如何,朱攸宁觉得自己真的要重新去认识认识朱华廷了。

白老太爷是爱面子的人,不想宣扬秋闱作弊的家伙就是自己女婿,可被人这般将闲事儿管到头上,弄的还好像是他不对,他便越发的无法控制情绪了。

“你这奸诈狡猾的家伙!你做出那等丢人现眼的事,还指望我放女儿回去跟你过日子?”

“请岳父高抬贵手,放了她回去吧!何况她还有着身孕啊!”

白老太爷面色一变,嘶声怒吼:“谁说她有身孕!你休要胡说八道!我的女儿,我就是用绳子勒死她也不给你这杂碎!”。

“岳父!请您讲讲道理!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她未犯七出,我也不曾有对不起她之处,且她还怀着我的孩子,如今我不过是落魄了,岳父大人又凭什么不让我带她回去?这件事就是吵上公堂,岳父大人也不占道理!”

“呸!你还敢威胁老子?你堵在我府门前闹事,我还没告官府抓你呢!来人!给我打!”

家丁护院再次得到命令,推开劝架的老百姓就冲上来。

一见白家真要动手,劝架的几个也不由得退开了。

朱华廷咬了咬牙,心下就知今日怕要糟了。

他已是竭尽全力的扳回劣势,可再多的计算,也抵不过绝对强势的武力。他一个人,又如何对付的了这么多手持棍棒的护院家丁?

朱华廷心下长叹一口气。

幸而他的福丫儿如今有生存能力了,就算他出了事,那孩子也不至于活不下去。

他为了未出世的孩子和受了委屈的妻子,也算尽力了,至少他不会落得后悔。

朱华廷咬着牙,就要与那些护院全力一拼。

可这时,却见朱攸宁冲到他跟前,张开双臂大叫道:“不许打我爹爹!你们都走开!走开!”

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去推那些护院的腿,那些人愣是没敢进一步动作。

朱攸宁索性回身抱住朱华廷的大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要我娘!我要我娘回家!外公为什么不让我娘回家!外公是坏人!外公是坏人!”

朱攸宁原本是扯着嗓子干嚎,可或许她已融入了这具身体本就有的感情,也或许是她对父爱和母爱的期待,想起这段日子父母受过的苦,遭过的罪,想起当天被丢在大雨里哭着喊着追马车的记忆,朱攸宁就从干嚎变成真的大哭了。

朱华廷鼻子一酸,眼泪也差点掉下来。

他蹲下搂住女儿,用袖子温柔的为她拭泪,仰着头强行将眼泪控了回去。

“福丫儿,你怎么来了?”

“爹爹,呜呜……”朱攸宁搂住朱华廷的脖子委屈的控诉,“你是不是不要我了!要是外公把你打死了,我怎么办,我就变成孤儿了!”

小女孩着实生的可爱,哭的小脸通红,还用稚气的童音说出这般话来。

人群之中的妇孺老人都跟着再度哽咽了。

有妇人义愤填膺的道:“白老太爷这就过分了!”

“这么小的女娃娃,哪里能没有娘呢?何况人家小夫妻感情还这样好!”

“白老太爷这么做就不怕损阴德!”

……

白老太爷气的倒仰,扶着身边小厮的胳膊才稳住了身子,怒不可遏的指挥着:“别管那小杂种,都给我打走!”

一见白老太爷气的理智全无,再度要动手,老百姓也都躁动起来。

就在这时,一道沉稳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都住手。”

那人声音虽不高,却极有威慑力。

众人寻着声源处看去,就见一位年约不惑锦衣华服的美髯男子带了两名随从走了过来。

这人旁人不认得,可朱攸宁和朱华廷却是认得,若有昨日去围观过朱家宗族大会的或许也会知道。

来人正是鲁知府。

朱攸宁与朱华廷对视了一眼,想不到鲁知府还没有离开富阳县。

白老太爷才刚还满腔怒火,这会子也面上堆起笑来。

他去杭州时,曾经远远地见过鲁知府,这会子鲁知府穿着便装,想来不愿暴露身份,是以白老太爷就识相的只是原地扫地一揖,并未说破。

鲁知府笑着还了礼,道:“我倒是觉得,才刚那后生说的不无道理。白老太爷又何必为难呢?”

第20章 保胎(二)

白老太爷当即愣住了。

他哪里想到,鲁知府出现不是为了给他撑腰,倒是来帮朱华廷说话的!

只是白老太爷纵然有再大的威风也不敢在鲁知府跟前抖,思来想去,若不说出缘由,倒显得他是无理取闹之人了。

思及此处,白老太爷堆笑道:“尊驾有所不知,老夫之所以不肯放女儿与他回去,着实是因此人太过荒唐,他去岁秋闱时竟夹带作弊,被当众捉住还不肯承认,竟大闹考场!如此品行不端之人,饶是我白家小门小户,也不敢将女儿再送回去啊。”

此话一出,百姓们立即交头接耳起来。

他们之中有许多人对“秀才作弊”的事略有耳闻,但具体情况却不知道。

如今被提起,他们这才将那传说中龌龊无耻的卑鄙小人与面前这人对上了号。

可是怎么瞧,这位也不似那种人啊。

众人打量的视线就都落在了朱华廷身上,就连先前站出来帮着劝架的那些人也都拧起了眉。

朱华廷不免苦笑,垂眸将女儿搂在怀里,不想让那些眼神伤了孩子的自尊心。

朱攸宁心里也不好受,安慰的拍了拍朱华廷的手臂。

鲁知府负手看了眼朱华廷和朱攸宁,摇摇头道:“且不论他做过什么,白老太爷这样将女儿硬抢回来,还不顾外孙女死活将个孩子扔在雨中,到底也不合适吧?难道丈夫落魄了,妻子就该将之放弃?这是不是有违妇道?”

“这……”

“若真如白老太爷这般行事,这天下的夫妻,岂非都要成了‘利来则聚,利尽则散’了?那岂不是与商人一样?哪里还有同甘共苦相互扶持之说?”

鲁知府对着北方拱了拱手,又道:“圣祖之所以会在《圣祖训》上留下那句‘商人逐利不义,当嗤之。’为的就是这个缘由!而白老太爷竟将自己的女儿也逼迫成这样,你可知道,你这般教导根本有违《圣祖训》?”

白老太爷冷汗都流了下来,差点当场就跪了。

这帽子太大,他如何承受的起?

圣祖皇帝是苦孩子出身,也不知小时受过多少商人的磋磨,看过多少奸商的嘴脸,开国之后,对商人便极为不屑,才一千余字的《圣祖训》中,就有九个字特意提起商人,点明商人奸诈不讲义气,呼吁所有人都鄙视之。

如今,国朝建立已百年,再不是开国时的艰难岁月,百姓们自然不满足于果腹,商业应运而生,越发繁荣,商人为百姓带来的便利也让寻常百姓们对商人没有了那么多的鄙视和排斥。

但整日将《圣祖训》当做随身“宝书”的士大夫一族,却依旧极为鄙视商人。

显然鲁知府便是如此。

而他将白老太爷的做法如此一说,当真逼的白老太爷汗如雨下。

鲁知府又问:“还是说,你白家再无其他待字闺中的女儿了?”

但凡丈夫有落魄之时,白家就要将女儿接回娘家去,以后谁还敢娶白家女儿?

白老太爷用袖子擦汗,好容易才憋出了一句:“您说的极是。其实老夫也不是说,因姑爷出了事,就不想让女儿与他在一处了。只是,他被赶出朱家之后就一直碌碌无为,让我女儿吃了许多的苦。我是怕女儿受罪,才将她接回来的。”

“哦?”鲁知府这才缓了神色,道,“原来是一片慈父之心?虽行事不妥,但也情有可原。”

“是,是啊。”白老太爷连连点头,“我怎会教唆女儿做不守妇道,不尊《圣祖训》的事呢?”

鲁知府微微颔首。

朱华廷站起身,冲着白老太爷扫地一揖,“岳父大人,着实是小婿鲁莽了。原来岳父大人竟是如此慈心一片,是小婿误会您了。”

白老太爷嘴角抽了抽。

朱华廷又道:“既如此,是不是小婿能养活的了妻儿,您便可让她随我回去了?”

话问到此处,白老太爷若不答应,那就是生生抽自己的嘴巴。

有鲁知府坐镇,又有《圣祖训》压着,他只得点头,僵硬的道:“那是自然。”

“如此太好了。如今我们一家子已得了家族的产业,不知岳父是否能允许我接妻子回去?”

白老太爷眉头一跳。

仔细算算,昨儿的确是朱家宗族大会的日子。

目光扫向朱攸宁,白老太爷的眼睛眯了起来,难道朱华廷竟教了闺女去参加比试了?否则那产业哪里来的?

回头他要仔细打探才行!

不过,人绝对不能就这么放了!

“你们先经营起来,不能空口哄我女儿回去吃苦吧?”

朱华廷沉思的点点头,再度笑着行了礼:“多谢岳父大人,小婿知道该怎么做了,这几日,还请岳父大人代为照顾拙荆和她腹中的孩子,小婿过几日就来接人。另外,不知小婿能否见她一面?”

白老太爷一口气闷在胸腔,上不去下不来,差点憋死。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朱白氏怀了身孕,若是“巧合”小产了,岂不是大家都要怀疑他?

更何况,朱华廷还约了接人的日子,也就是说先前安排朱白氏再嫁的事就都泡汤了!

这下子,他什么都不能做了,鲁知府现在可都是朱华廷的证人!

想到今早还命人去给女儿喂滑胎药,白老太爷急忙低声吩咐身边的人:“快去里头,告诉七姑奶奶不许吃药,快!”

小厮急忙撒丫子跑进府里去了。

朱攸宁眼见父亲把握机会,逼得白老太爷再不敢伤害母亲,还要为母亲保胎,就禁不住笑了起来。

看来父亲并不是个单纯的“书呆子”,观他与鲁知府的配合,朱攸宁倒是觉得他们是同类人。

也难怪朱老太爷着力于培养朱华廷走仕途。

白老太爷像是斗败的公鸡,在鲁知府面前又不敢造次,只是笑着道:“尊驾不如进府里吃杯热茶?”

“吃茶就不必了,既然误会已经说开,白老太爷就让他们小夫妻见一面吧。”

“这……您说的是。”白老太爷只得勉强点头。

第21章 母亲

见白老太爷这样言听计从,众人都不由开始猜测这位锦衣华服男子的来历。

鲁知府见状却是满意一笑,负手站在原地,似在等白老太爷发话。

白老太爷还打算继续邀请鲁知府到家里吃杯茶,对上他的眼神,立即心领神会的吩咐了身边另一随从:“请姑爷和外孙小姐进去,杀牲口备饭,另外告诉七姑奶奶出来一见。”

“是。”

随从行礼,便去请人。

鲁知府这才笑道:“我还有事,就不叨扰了。告辞。”

“唉!您留步,难得来一趟富阳,又帮了我们这么大的一个忙,还请到家中小聚,也好让老朽表达谢意啊!”白老太爷竭力挽留。

“着实是还有其他事要办,白老太爷的心意我心领了。”

鲁知府执意告辞,白老太爷挽留不住,就只好相送,心里暗自感叹今日晦气——因着鲁知府而妥协让步,却没得到个好处。

朱华廷和朱攸宁在府门前驻足,一同遥遥向鲁知府行礼致谢。

鲁知府睨了朱华廷一眼,眼神淡淡的看不出情绪,回身与白老太爷告辞,就先带人离开了。

白老太爷目送鲁知府走远,回到府门前,这才对着朱华廷压低声音嘲讽道:“想不到你竟有这个狗屎运,能得这位的帮衬。”

“全仗着岳父大人疼惜。”朱华廷面上带笑。

白老太爷今日已闹的筋疲力尽,也不想再生事端,有心趁着鲁知府已经离开,就将朱华廷父女二人撵走算了,但周围还那么多没散的百姓,他也不好当众出尔反尔。

他也只能暂且压下这口气。

※※※

离开白家一段距离,周围再无旁人,师爷才低声问鲁知府:“大人今日为何要出手相助?那个朱家的老大秋闱作弊,品行不端,虽然白家老太爷做的也着实有些过分,但他也算活该。”

鲁知府摇摇头,负手道:“具体的缘由才刚已经说了。更何况,谁让那是朱家九丫头的爹呢。”

“九小姐?”师爷想了想,问,“大人似是极为看重那个小姑娘,只是您明知道她未必有那么大的才华,又为何还肯伸出援手呢?”

鲁知府道:“我且问你,朱攸宁将来掌管着产业,她是有父母给她撑腰好,还是没有来的好?”

“自然是有父母撑腰比较好啊。”

师爷恍然大悟,原来鲁知府帮衬朱攸宁,为的竟是让她有足够的实力去与朱家其余的人斗。

师爷笑着道:“大人果真英明。”

“谈不上什么英明。”鲁知府沉声道,“为了朝廷罢了。”

师爷其实有些跟不上鲁知府的思绪,不明白为何他一定想看朱家闹出乱子。

但跟随鲁知府身边多年,师爷深知自己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是以该保持沉默的时候他也绝不多言。

※※※

朱攸宁此时正与朱华廷跟着下人一路去往前厅。

而白老太爷早在一进府门时,就已经再懒得看他们一眼,拂袖而去了。

白家虽不如朱家是百年望族,但在也算是小有余产,家中亦是雕廊画栋,仆婢成群。

朱华廷和朱攸宁的穿戴如此朴素,比白家的丫鬟婆子还不如,但父女俩都是心性非常之人,面对这些人各种异样的眼神,二人都能安之若素。

来到前厅,在铺着墨绿色弹墨坐褥的圈椅坐下,便有下人上了茶点。

朱攸宁端过茶碗喝了一口,却没心思品那茶的味道,只是不自禁的注视着门前的方向。

这时她与母亲的第一次见面。即便拥有这具身体的记忆,知道白氏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可她的心情依旧难言的激动,或许是因为她从未得到过母爱,所以特别期待?也或许是原主对父母残留的感情,在与她的期待发生共鸣?

总是参加宗族大会面对数百百姓时,依旧能脸不红气不喘的人,这会儿却小脸红扑扑的咬着嘴唇,仿佛十分紧张。

朱华廷看的禁不住好笑,便将点心推给朱攸宁:“福丫儿,饿了就先吃点。”这种点心从前在家时他们都不当做一回事,可是在外受了一年的苦,生活只能果腹的情况下,这类奢侈的点心就很难再吃到了。

朱攸宁摇摇头:“爹爹,我不饿。”转而担忧的看过来,“爹爹,您说外祖父会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这会子不让我娘出来见咱们了?”

门口侍立的婢女闻言都低下头。

朱华廷也觉得她说话太直白了,不过仔细想想,白老太爷还真做得出这种事,他心里也不免担忧。

“别想那么多,至少咱们能保护你娘平安了。今日为父就算没有白来。”

朱华廷的话音方落,院子里就传来一阵错杂的脚步声,还有个婆子年老的声音道:“七姑奶奶,您可慢着些,仔细脚下,您现在是双身子的人啊!老太爷说让您留下这一胎了,您可别在自个儿给弄掉了。”

“我知道。我知道。方妈妈,可我就是着急啊。”

……

朱华廷和朱攸宁都站起身,朱华廷向前两步,双全紧握的等在原地。

朱攸宁已经冲了出去,站在廊下看着由丫鬟婆子们搀扶来的白氏,一下就笑了起来。

“娘!”欢快的像只小蝴蝶一般飞到了白氏的跟前。

“福丫儿,娘的乖囡囡!”白氏一把搂过朱攸宁,泪如雨下,“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当日娘反抗不过那些认,不能带你走,把你扔在雨天里,娘真的是吓死了!若不是后来知道你没事,娘真恨不能一头碰死了!”

“娘,您别担心,爹爹照顾着我呢,而且爹爹聪明过人,是有大本事的人,今儿个这不是带我来看您了吗。再过不几天,我们就可以接您回家了!外祖父可是在大家面前都应下了的!”

“好,好,我才刚都听说了。”

白氏柔美的脸庞已糊了满脸的泪,她哭的虽然狼狈,却一点不失美感。

朱华廷听着妻子和女儿说话的声音,实在是端不住了,大步走到正厅门前,正看到穿着一身湖蓝色锦绣褙子面色憔悴的白氏搂着女儿又哭又笑。

朱华廷内心震荡,手一下子握紧了门框,口中喃喃:“紫蓉。”

白氏猛然抬头,对上朱华廷的视线,禁不住又落下泪来:“老爷。”

第22章 留饭

朱华廷与白氏四目相对,眼神交汇之间似有说不尽的话,可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句:

“你清减了。”

“你瘦了。”

二人同时出声,怔愣一下,又都禁不住笑起来。

白氏垂下头,用手背抹着眼泪,又哭又笑。

朱攸宁看看白氏,又看看一瞬化作绕指柔的父亲,心里也禁不住为这夫妻两个深厚的感情而感慨羡慕。

她原本瞧着父亲还有个妾室,便觉得他们的感情或许也就是一般,白氏之所以愿意带着她出来跟着父亲吃苦,为的应该是恪守妇道,也是因为朱家内宅的乌烟瘴气,在里头活的着实是累的慌。

可如今看来,竟是她想错了。

朱华廷是这个时代的传统男子,在他眼里,或者妾室根本就是个服侍的奴婢罢了,真正能与他摆在一起的,还是发妻。

方妈妈扶着白氏站起身,朱华廷忙到近前来扶着白氏的另一边手臂,一路叮嘱她“慢着些”“小心脚下”之类的话,直扶她到前厅坐下,那呵护备至的模样让方妈妈都不由得点头微笑。

朱攸宁站在门口,眼瞧着父母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因碍着这会子人多而不方便开口,就只相对而坐互相看着傻笑,那样子着实有趣的紧。

朱攸宁便笑着对站在白氏身旁的方妈妈招招手:“妈妈过来一下。”

方妈妈瞧了瞧朱华廷和白氏,便笑着出了门来,弯下腰笑着道:“姑娘叫老奴过来有什么吩咐?”

朱攸宁拉着方妈妈的手走到院子中,“这些日劳烦妈妈照顾我娘了。”说着给方妈妈施了一礼。

方妈妈忙侧身避开,连连道:“不敢当,不敢当,这都是奴婢的本分。老太太吩咐奴婢好生服侍七姑奶奶,奴婢不敢有分毫的怠慢。”

“外祖母必然是疼惜母亲的。”

朱攸宁趁机为朱华廷解释:“前些日我父亲就一直百般纠结,想来接我母亲回去,又怕外祖父在气头上不允准,又想着母亲回来住也好,至少家里必定不会亏待了她,吃穿用度都不用愁,也免得将人接回去要跟着我们一同吃苦,这才耽搁了这么多日子。”

白氏带她离开葳蕤轩时,陪嫁的婢女和仆妇有的留在了朱家各自寻好了新主子,有些则自请离去,白氏当时心如死灰,也给了银子放了他们离开,是以身边并未跟着人。

如今回了白家,身边没有亲信,服侍她的必定都是白老太太分派来的。

这位方妈妈对白氏的体贴朱攸宁看在眼里,就怀疑她是先前给朱华廷暗中送信的人。

退一步想,即便不是她,她这番解释入了方妈妈的耳,便有可能传到老太太的耳中,多少也能为父亲洗刷洗刷。

方妈妈闻言便笑着点头,不由得悄悄地打量朱攸宁。

果真逆境使人成长,从前不过是个躲在亲妈身后怯生生的小丫头,如今为了父亲说起话也能如此有条理了。

“姑娘不必担心,老太太自然什么都肯为姑奶奶考虑的。特特的吩咐老奴在姑奶奶身边伺候,为的就是方便看顾。”

一句看顾,让朱攸宁立即明白过来,白氏的身孕能够留到现在,外祖母必定暗中出了不少的力。

“外祖母身子可好?我都好些日子没瞧见她老人家了。”

朱攸宁的眼睛亮晶晶的,似想到什么,眸光又暗淡了下去,“也不知外祖父会不会允准我去给外祖母请安。”

方妈妈上了年纪,对如此玉雪可爱的小女孩本就喜欢,何况朱攸宁的谈吐又与从前不同,变的进退有度,方妈妈便将这改变都归功于朱华廷的细心教导,对这苦命的一家三口本来就有的怜悯,如今就又增加了不少的喜欢。

方妈妈想了想,道:“这也不难,奴婢去回了老太太。想必老太太要见您,老太爷也不会说什么的。”

朱攸宁的双眼一下就亮了,连连点头道:“那就有劳方妈妈了。”

“哪里的话。这都是奴婢的本分。姑娘先在这里稍坐,奴婢去去就来。”方妈妈又怕朱攸宁一个人在外头被怠慢了,又叫那两个婢女好生伺候,这才出去。

朱攸宁回头看了一眼屋内,见朱华廷与白氏正挨着坐在一处说话,朱华廷握着白氏的手,低声说着什么,白氏则是面上带笑认真的倾听。

朱攸宁便禁不住笑起来。

她现在才知道原来朱华廷也有这样的一面,是在面对她时全然不同的模样。

或许她该想办法尽快让白氏回家,这样他们一家子才算完整。

朱华廷与白氏一叙别后,便又轻声细语的的说起近些日发生的事,最后道:“……我都不知咱们福丫儿竟会如此聪慧,不但观察入微,连那般复杂的算学也不落人后,还能写出精彩的策论,若不是福丫儿表现出色,得了杭州知府鲁大人的看重,今日也不会得鲁知府出手相助,也没这么容易见到你了。”

白氏听的既惊讶又欣慰。

知女莫若母,她的囡囡又乖巧又听话,是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她着实很难将她与朱华廷口中说的那个聪慧果敢的形象联系起来。

白氏不自禁看向门外,却见朱攸宁正蹲在院中,拿着个小树枝在地上画着玩,瘦小的身体蹲下来变成一小团,着实又可爱,又叫人揪心。

“福丫儿。”

朱攸宁闻声回头,丢下树枝快步进了屋,“娘。”

白氏拉过她的手,拿出帕子替擦掉枝头上沾的灰尘。

朱攸宁的心柔软的快化成一滩温水,原来这就是有娘的滋味,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母爱在不经意的一个小动作,一个眼神之间,就可以让人如此眷恋。

“姑奶奶。”这时方妈妈站在门外,笑吟吟的道:“老太太听说姑爷和表姑娘都来了,说是许久不见,请姑奶奶引着进去呢,老太太还吩咐厨房预备下饭菜,待会儿要叫姑娘和小爷们都一同来用饭。”

白氏一听,面露喜色的问:“父亲那里呢?”

“老太爷说是有要紧事,出门去了。”

白氏松了口气,喜形于色的拉着朱攸宁的手站起身。

朱攸宁和朱华廷对视了一眼,二人都些狐疑,经过方才门前的事,白老太爷就出去了,这是不是太巧合了?

第23章 人心

朱攸宁一想,也就明白了。

杭州知府这样大的官儿,在平头百姓心中那就是“土皇帝”一样的存在,白老太爷既然认出了鲁知府,鲁知府又肯站出来为她和父亲说话,他必定会觉得疑惑,这会子说不准是出去打探消息了。

倒是外祖母会直接说留饭,让朱攸宁感觉到意外。

他们一家三口在外吃了一年的苦,处处受人打压排挤,日子拮据的都快忘了肉味儿,若外祖母真是慈母之心,又为何一年来都对女儿不闻不问?

当日白家仆妇绑走白氏时,是将朱攸宁扔在陌生的街道上,当时还下着倾盆大雨的。

做外祖母的但凡对朱攸宁有一点关心,难道不会暗中遣人来问问外孙女的死活?

可是外祖母并没有。

况且外祖母这个做母亲的,也没有反对逼迫白氏改嫁给那老鳏夫,只是担心白氏强行滑胎丢了性命,才暗中保她一命。

是以,朱攸宁的心中,对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冷漠都如明镜一般。

不过对于外祖母保住了母亲性命的事,虽然那也是外祖母做母亲的心情,朱攸宁也是要感激的。

朱攸宁心思飞转,其实不过眨眼时间。

朱华廷从短暂的惊讶中回过神,笑着对朱攸宁道:“福丫儿,既然你外祖母吩咐了,你就快去请个安吧,为父在这里等你。两位大掌柜都等着请你的示下呢,约的时间已经快到了。”

方妈妈闻言,诧异的眨眨眼。

一则,她没想到朱华廷会婉拒留饭,竟也不打算去给老太太请安。

二则,方妈妈也十分奇怪朱华廷口中的“两位大掌柜”。

朱华廷一家子不是被赶出来了吗?在外头穷的快要喝风吃土,哪里来的大掌柜还要请朱攸宁一个七岁小丫头的示下?

不管方妈妈如何想,朱攸宁闻言是立即明白了朱华廷的意思。

想必,父亲的心里比她这个初来乍到的还要明白,对于外家的冷漠,父亲在求告无门时候也必有更深的体会。

更何况,现在若父亲一道进去,说不得还要吃一顿排揎的。倒不如不要进去自取其辱。

朱攸宁便笑着点头道:“好,爹爹您在这里等等,我去给外祖母问个好就出来。”

白氏秀眉微蹙,心酸的望着朱华廷,低声道:“老爷,您不一同去用午饭了吗?”

朱华廷抬手替白氏将鬓边滑脱的玉簪子扶正,温声细语道:“今日时间着实紧迫,在门外已经耽搁了一些时间,若让两位掌柜的久等那就失了礼数了,改日时间充裕,我必定来给岳母请安。”

白氏也不愿朱华廷被人排揎,便点点头,回头吩咐方妈妈:“那就劳烦妈妈带着福丫儿进去给她外祖母请安吧,我稍后再回去。”

白氏这是想再多一些与朱华廷相处的时间。

朱攸宁对父亲做了个鬼脸,就转身叫上了方妈妈,一同往二门去。

朱华廷被女儿弄的脸上一热,禁不住笑斥了一声:“这丫头,愈发的无法无天了。”话虽这么说,可朱华廷对朱攸宁的转变还是很喜欢的。

白氏也禁不住微笑,拉着朱华廷的手又嘱咐起来。

※※※

朱攸宁一路跟随方妈妈进了二门,直奔上房,路上所见的仆婢都用好奇的眼光打量她,也有认出她来的会驻足行礼。

朱攸宁就发现,白家的仆妇认得她的倒是比朱家的要多。

记忆中,从前父亲还是朱家长房大老爷,风光无限时,外家的亲戚对他们一家可都是十分热情的。

不说外祖父和外祖母对父亲亲切,舅舅和姨爹也时常会与父亲相聚吃酒。

就是在孙辈之中,白老太爷对她这个外孙女也是捧着的时候多,经常在白家的几个孙女跟前夸赞她懂事乖巧,闹的表姐们都不大喜欢她。

不过近一年来,她的记忆中也没有出现舅舅和姨爹们的身影。

朱攸宁摇头失笑。

前后两个极端的态度,真真是一个大写的“世态炎凉”啊。

“老太太,朱姑娘来了。”方妈妈撩起浅绿色夹竹门帘,引朱攸宁进屋。

门前正对着的,是个黄梨木镂雕侍女宝瓶的大插屏。

转过屏风,正对着的一张条案,案上左右两边各放一个青花瓷瓶,里头插着时新的鲜花,衬墙上挂着的百花图十分应景。

转过多宝阁到了侧间,就看到白老太太盘膝坐在临窗的三围罗汉床上,正戴着圆眼镜儿眯着眼端详手中的荷包花样。

一个俏丽的十四五岁少女在一旁低声说话,另两个年龄小一些的少女也跟着凑趣。也不知说出什么来逗了白老太太的开心,祖孙三人都笑了起来。

一旁坐在玫瑰椅上的四十出头的大舅母和与白氏年龄相仿的六舅母便也跟着笑。

见朱攸宁来了。大舅母就先笑着对老太君道:“娘整天心心念念着福丫儿,这不人就来了吗。”

白老太太这才将手中的荷包放下,摘了眼镜看向朱攸宁,笑容淡了一些。

三位表姐也都闲闲的退到一旁或站或坐,交头接耳嘀嘀咕咕。

“给外祖母请安。”

朱攸宁行礼,随即并不打算给白老太太先开口的机会,立即道:“外祖母,这段日子母亲住在您府上,承蒙您多照顾,孙女与我父亲都十分感激。再过几日我们便来接母亲回去了,这几天少不得还要烦扰外祖母照顾我母亲,让您多费心了。”

娇娇俏俏的小姑娘站在地当间儿,背脊挺直,不卑不亢的说出这一番话来,就像她身上穿的不是粗布衣裳,家中也没发生过朱华廷那件事一样。

她没有巴结讨好的意思,也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意图,就只是单纯的对白老太太道谢,多余的话一句没有,反而让白老太太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白老太太想到近些日的事,到底有些脸热,尴尬的道:“说这话就外道了。”

六舅母见白老太太神色,适时地轻哼了一声,嘲讽道:

“接回去?说的容易,难道要接了我们家姑奶奶回去继续吃糠咽菜不成?你们家现在还有什么?怕是棒子面儿都吃不饱,还好意思腆着脸来说什么接人?”

第24章 不要怂(一)

朱攸宁闻言含笑看向六舅母。

“六舅母做嫂子的关心小姑,外甥女自可以理解,不过我虽年纪小,也听母亲教导过女四书,知道什么是妇德。

“自古就没听说过哪一个趁着夫婿落魄就一走了之的妇人会有什么好的名声,我母亲不是那种人,六舅母也不要因关心我母亲,而陷我母亲于不义。”

首座上的白老太太听的脸上一阵发热,眉头也皱了起来。

三位表姐也停止了交头接耳,都看向了朱攸宁。

大舅母端起茶碗来低头抿了一口,看不出神色。

倒是六舅母颇为意外,柳眉高挑,上挑的丹凤眼将朱攸宁上下打量了一遍。

“想不到市井之中打滚一年,福丫儿竟也变的如此伶牙俐齿,学会强词夺理了!”

“六舅母谬赞了,我算不得伶牙俐齿,只讲一个‘理’字。试问,若六舅舅万一哪一天落魄,生意上赔的血本无归,难道六舅母夹着包袱丢下儿女独自去改嫁?外头的人会如何评价六舅母?我外祖母又会如何想六舅母?”

一番话,将白老太太说的越发尴尬了,六舅母的脸色也极为精彩。

她们并不是没有是非观。

只是在自身的利益跟前,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的一面而不在乎是非和道德罢了。

即便是做出那样的事,如今被朱攸宁当面将那层遮羞布毫无预兆的扯掉,也足够让人耳根子发烧的。

“你个没教养的小王八羔子!你……”

“六舅母慎言,我若是小王八羔子,我母亲和外祖母成什么了?况且您这么大年纪了,我才七岁,您讲理讲不过我就爆粗口,是不是太跌面儿了?传出去也堕了您杨家女儿的好名声。”

六舅母被噎的半死,偷觑一眼婆母,果真见白老太太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到底是不敢再造次,但是紧握着的拳头和被她捏的都是褶子的帕子,却泄露了她的心情。

朱攸宁嘲讽一笑,背脊挺直的在福了福,就道:“孙女还要见掌柜的商议生意上的事,便先告辞了。”

一句见掌柜,成功的吸引了屋内众人的注意,几人略一思考的工夫,朱攸宁便已退了出去。

眼见着人走了,白老太太也不好再强留,也更无留饭的心思,就只奇怪的问方妈妈。

“你才刚听见没有,她说要去见什么掌柜?”

“是啊。媳妇也觉得奇怪呢。”六舅母道。

方妈妈想了想,就道:“才刚七姑爷也说,是什么铺子的两位大掌柜,与朱姑娘约了时间,要请她的示下。奴婢就想,或许是朱家老太爷那里又有了什么安排,也未可知。”

大舅母轻轻放下了青花盖碗,认真的点点头道:“的确是有可能,七妹夫毕竟是朱家的长房嫡长子,从没见过什么大家族会将嫡长子撵走的。如咱们白家,虽然布匹生意做的不小,可家业统共还不及白家随意的一个小铺子,咱们尚且知道嫡长子继承家业,朱家能不知道?”

六舅母闻言就撇了撇嘴,最不屑的就是大嫂动不动一副长媳的嘴脸。

白老太太却有点担心起来。

“若真这样,怕就不好了!”白老太太拧着眉,喃喃道:“若是朱梓晨再度重掌大权……咱们在他落魄时这样下脚丫子狠踩,他还不将咱们恨死了?到时他要想报复,打个喷嚏咱们家就狂风暴雨了啊!”

“就是这个道理。”大舅母也有些担忧。私心里她也是觉得白家趁人之危做的太难看了。

“那个死老头子,我劝他别这样,他偏不听!如今可好,朱老大要起来了,我看他怎么办!”白老太太气的直拍桌子。

两个儿媳都站起身垂手侍立,难得不约而同的在心中达成共识:有现在拍桌子的工夫,早干嘛去了,也没见当娘的对女儿多关心。

几人都在思考朱华廷万一重新发达起来会带来的后果,根本忘了才刚还在旁听的三个姑娘。

白玉新、白玉兰和白玉萍三人悄悄地退出了正屋。

白玉新咬牙切齿的道:“那个小蹄子竟如此嚣张!也不知哪里来的底气!”

白玉新是六舅母的嫡女,眼见着母亲在朱攸宁面前吃亏,哪里能咽下这口气?

白玉萍挽着白玉新的手,义愤填膺道:“看她那一身穷酸样儿,真真是一副市井泼妇的做派,也不知跟谁学的。五姐,你一定不要放过她,免得那蹄子猖狂起来,下次不是要站在咱们头上拉屎拉尿了?”

白玉萍是三舅的庶女,三舅一家在外地经商,她被留在了府里,因容貌寻常,才华寻常,不得老太太喜欢,便抱紧了白玉新的大腿,事事都顺着白玉新的意,与她同一鼻孔出气。

白玉兰凝眉道:“五姐不要听九妹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还是回去歇着吧。朱家的事长辈都管不明白,咱们又算什么。”

“你怕你就回去!你娘还在里头奉承老太太呢,你跟着去!”

大舅母与六舅母素来面和心不和,白玉新自然也不喜长房的白玉兰。

眼瞧着白玉新和白玉萍屏退了身边的婢女,一同往外头追去,白玉兰跺了跺脚,咬着唇想去告诉自己母亲。

可是走到院子里,却见方妈妈被打发在门前守着,也不知老太太在吩咐什么,她就只好站在一旁等。

朱攸宁这厢刚走到二门前,就被白玉新和白玉萍追上了。

两个姑娘跑的气喘吁吁,头发都散了,手拉着手瞪着眼。

白玉新翻年就要及笄了,自持身份,捏了白玉萍一下。

白玉萍立即会意,上前就推了朱攸宁一把。

“你个没教养的小娼妇!谁准你那么与六婶子说话的!”

朱攸宁比十岁的白玉萍矮了一个头,加之白玉萍锦衣玉食,生的珠圆玉润,力气自然就大。

被冷不防推的蹬蹬倒退了两步,朱攸宁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裤子都擦破了。

白玉新见状,掩着口噗嗤笑了出来。

白玉萍则叉着腰居高临下的啐了一口:“我呸!瞧你那穷酸样儿!狂妄的没边儿了!”

第25章 不要怂(二)

守二门的婆子见不远处姑娘们吵嘴,本要来看看,但一瞧是五姑娘和九姑娘在欺负朱姑娘,便也都没上前来,纷纷躲到二门外去了,只当没看见。

朱攸宁缓缓爬起来,小脸紧绷,牙关紧咬,一双又圆又大的猫瞳仿佛点燃了两把火,亮的要将人烧成灰。

她受够了!

来到古代,处处憋屈,在强权面前,她不得不绞尽脑汁积蓄能量,可这会子,连两个毛丫头都欺到她头上来了!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再忍就不是人!

朱攸宁突然暴起,一脑袋就撞在白玉萍的肚子上,双手死死掐着白玉萍的手臂让她吃痛之下不能动弹,将她顶的“蹬蹬”连退数步,直到后背顶在墙上,二人才跌在了一起。

白玉新吓了一跳,起初还焦急的想上前来拉架,但最后还是抱着肩膀在一旁看起了热闹,低啐了一声:“狗咬狗一嘴毛。”

白玉萍都被吓傻了,从小到大,哪里被这样对待过?

趁她愣神,朱攸宁就骑在她身上,两腿压着她两个胳膊,一手抓着她头发死死按住,另一手狠狠扇了她几巴掌。

“啊,你这个小娼妇,你敢打我!”

“打你怎么样!”反正她才七岁,打了也就打了,就不信白家人还能宰了她!

白玉萍吃痛,就像一条努力挣扎的鱼,双臂乱动,双腿乱蹬。

若再僵持下去,朱攸宁就要被掀翻在地,到时吃亏的还是她自己,是以她果断爬起来就往白玉新的方向跑,边跑便扯着嗓子大哭:

“五表姐救命啊!九表姐要杀我!救命啊!”

白玉新原本站干岸看好戏,哪想到火会烧到自己身上?

先是朱攸宁无头苍蝇一般乱撞过来,将她撞的跌倒,再是白玉萍狂怒之下绕过她要打朱攸宁,却踩在了她的撑在方砖的手指上。

白玉新疼的“妈呀”一声尖叫,眼泪涌了出来。

二门上的婆子听见动静不对,急忙跑进来察看,眼见着三人扭打在一起,就都傻了眼。

才刚还好端端的,五姑娘和九小姐合伙收拾个外人,怎么眨眼间就变成“混战”了?

“你们都作死啊!还不给我住手!”

正当一片混乱之时,忽然传来一个少女压着怒火的威严声音。

一个身穿浅藕色褙子,头戴珍珠发箍,乌发如云,杏眼明媚的极美女子带着两个婢女快步而来。

下人们看见来人,都忙问候:“十三小姐。”

白玉新也哭着道:“小姑姑,你再不来我就要被踩死了!”

来人是白老太太五十岁上下时老蚌含珠所得的幺女,白老太爷夫妇的心肝肉,白氏的嫡亲妹妹,十四岁的白紫萱。

“住口,哭什么哭!这等欺负妹妹的事,你做的还有脸了?”

白紫萱先将朱攸宁拉到怀里来护着,严肃的看着白玉新和白玉萍。

“你们都给我站直了!你们也是做姐姐的人,家里又不是没给你们请先生,怎么规矩都不懂了?居然合起伙来欺负起表妹?”

“小姑姑,是她打我!”白玉萍指着自己的左脸,“您看她将我脸都打肿了!”

“福丫儿是什么性子我难道不知道?你若不先打她,她会打你?你先欺负她,难道还怪她还手不成?给我站一边儿去!”

白紫萱狠狠一声怒斥,将白玉萍委屈的什么似的,不服气的道:“小姑姑,你就知道偏心她!”

“你也知道我是你姑姑!给我站着!再不守规矩,仔细我送你回你爹身边去,让三太太好生教导你!”

白玉萍闻言,终于是恐惧大过愤怒,垂着头掉眼泪。

训斥过白玉萍,白紫萱站又将炮火对准了白玉新。

“新姐儿,你也是大姑娘了,翻年就要及笄的,也该到了说亲的年纪,你这般在家里不知和睦姐妹,万一传出去,你还想不想嫁人了?”

白玉新与白紫萱同岁,却比白紫萱矮了一辈,模样没有白紫萱俊,在老太爷和老太太跟前也没她讨喜,本就极为不服。

如今被白紫萱摆着姑姑的身份当众训斥,脸都要挂不住了。

“小姑姑,你说话要讲证据,我哪里不和睦姐妹了!”

白紫萱冷声道:“我现在教导你,你安生的听了话,这事儿我也就不告诉老太太、太太了。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最清楚,难道还要我一一调查,一一细问不成?到时候你有脸没脸?难道只凭你空口白牙的辩,你就有道理了?”

白玉新被训的面红耳赤,唇角翕动,却说不出话来。

朱攸宁抿了抿唇,忽然道:“小姨妈。才刚是九表姐突然打我,五表姐并没有动手打我,想来五表姐都被惊住了,还没等反应过来,就受了池鱼之殃,五表姐的手也被九表姐打伤了。”

“不是的,是五姐让我教训朱攸宁!”

“对,我并没有动手,小姑姑哪里能什么都怪我!”

白玉新和白玉萍的声音同时响起。

白玉萍不可置信的双目圆瞠,狠狠的看向白玉新。

白玉新满脸通红,绷着脸看向别处。

白紫萱摸了摸朱攸宁的头,面露沉吟。

片刻后,白紫萱才道:“既如此,新姐儿赶紧去上药,萍姐儿,我罚你闭门思过,念诵《女训》一整天,你可服气?”

“我不服!不服!”

十岁的白玉萍,先是揍人不成反被揍,又经历了背叛的滋味,还被小姑姑严肃的在下人面前训了一顿,面子里子都挂不住了,当即就坐地上大哭起来。

白紫萱拧眉:“这等小事,也不必要烦扰老太爷和老太太,好,既然我的说法你不服,那就等你大伯父待会儿回家,让他来断。若你大伯父说的不管用,就只好将你送去你爹那里了,相信三太太会好好教导你的!”

大伯父白胜舫是个沉默寡言、铁面无私的人,只要他沉下脸,就能吓的小辈们一整天吃不下饭,加之他是嫡长子,又得白老太爷的看重,在家里说话简直说一不二。

一听要找白胜舫,白玉萍哭声都弱了,不敢再多言语。

白紫萱便道:“新姐儿,萍姐儿身边的婢女,不能跟在主子身边劝解,居然中途躲懒由着主子胡来,罚一个月的月钱!桃蕊。”

“是,姑娘。”白紫萱的大丫鬟桃蕊行礼。

“你去告诉大嫂一声,将事情回明白,我是为了什么要罚他们的。”

“是。”桃蕊领命而去。

白紫萱这才搂着朱攸宁的肩膀,道:“福丫儿,你跟我去上药。”

“是,多谢小姨妈。”朱攸宁便跟着白紫萱回了内宅。

第26章 小姨妈

白紫萱揽着朱攸宁的肩,一路往自己所居的东跨院而去。

才走了两步,朱攸宁就疼的吸了一口气。

刚才气头上还没发觉,现在她居然屁股也疼手也疼,低头一瞧,左手心上擦破了皮,还有砂子揉进伤口里去了,血呼啦的一片。

再看裤子上,还刮破了口子,虽然深秋穿得多,没有擦破皮,但是她敢保证她的屁股一定是摔青了,现在走一步路就疼一下。

早知道跌的这么重,就该多捶白玉萍几下!

“怎么了?是不是还有哪里伤着了?”白紫萱担忧的拉过朱攸宁的小手,“你看,都流血了。”

“手上没什么事,就是刚才跌的狠了,这会儿有点疼。”

白紫萱一看朱攸宁的裤子,就知道她必定摔得不轻,不然也不会当场先训斥白玉新和白玉萍二人,这会子她也着了急,吩咐身边的婢女:

“梅蕊,你背着朱姑娘。”

又对朱攸宁道,“咱们先回我那看看,不行咱们就请大夫。”

梅蕊应是,就上前来背对着蹲在了朱攸宁面前。

朱攸宁有些不好意思,梅蕊十七八岁模样,也是娇柔的花骨朵一般,她哪里能安心让个小姑娘背自己?

朱攸宁便要推辞,还是白紫萱强制下了命令,她才趴上了梅蕊的背。

到了东跨院,穿过游廊,过了月亮门就是白紫萱住的院落。

梅蕊将朱攸宁背进屋,小心翼翼的将她放在临窗罗汉床下的脚踏上,便去寻干净的水、巾帕和伤药来。

白紫萱见屋里没人,便要来脱朱攸宁的裤子:“快给我瞧瞧,伤的重不重。”

朱攸宁尴尬的抓着裤腰绕着八仙桌躲了半圈:“小姨妈,我没事的。”

“哎呀,你才多大,跟你亲姨妈这里还害羞什么?”

“不是害羞,真的没事的。”

开玩笑!她才不要在陌生人面前露屁股!

可白紫萱根本不放心,朱攸宁躲,她便追,仗着身高优势愣是将朱攸宁逮住了,不顾她挣扎,硬是将人按在了罗汉床上。

将她裤子往下褪了一些,露出了左半边臀部,小孩子细白的肉上,果真有大人掌心那么大的一片青。

白紫萱看的倒吸了口凉气,心疼的用手指轻轻碰了碰:“果然伤着了,唉,这样疼的厉害吗?这是不是该寻个大夫来,万一伤着骨头就不好了。”

朱攸宁脸埋在迎枕里,急忙将裤子拉上了。

“没事,才刚那么跑动都没事呢,定是没伤着骨头的。”

说完了坐直了身子,又因左半边疼的很,索性站起来,笑着打趣道,“小姨妈这么追着我跑,才刚梅蕊姐姐可就白背我了。”

白紫萱闻言俏脸一红,指头点了一下朱攸宁的额头,“坏丫头,一年多不见,看你变的油嘴滑舌的。”

说到此处又有些愧疚的道:“这一年来,你们受苦了。想不到我去你二舅舅家走个亲戚,家里就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我也是半个月前回来,才听说了你父亲的事,你父亲人品端正,怎么可能作弊呢?其中必定是有什么蹊跷的。哎!我若早些回来就好了,还可以暗中帮帮你们。”

说到这里,白紫萱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心疼的望着朱攸宁。

从前穿金戴玉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如今却一身粗布衣裳,瘦的下巴尖尖的,面色也不复从前那么红润,加之才刚那一场混战,她的头发乱了,衣服上有灰尘,裤子还破了,就像是被人丢弃在地上的小奶猫。

白紫萱就心疼的摸了摸她的头。

这时梅蕊端着温水进来,另还有个小丫头捧着个方盘,上头是药膏药酒等物。

白紫萱便摆摆手,打发了下人出去,亲自为朱攸宁洗手,又用小镊子仔细取出揉在伤口里的小沙粒。

朱攸宁疼的眉头微蹙,她毕竟不是小孩子,这点疼痛还是可以忍的。

但她又大又圆的猫瞳里就蒙了一层水雾,看在白紫萱眼中,分明是明明疼的想哭还强忍着的坚强模样,就像被丢弃的小奶猫还被狠心踢了一脚。

那样子真是又软又乖又惹人疼。

白紫萱轻轻地吹了吹伤口,见清理干净之后,伤口并不严重,这才放下心,小心翼翼的给她洒了药粉,又用干净的纱布来缠上。

“福丫儿,我知道你们一家都受委屈了。其实若是你和你父亲不来,我也是要去找你们的,我预备了一些体己钱还有一些过冬的衣物,你大舅舅也悄悄地预备了一些,嘱咐我送给你们的。”

“大舅舅?”朱攸宁十分意外。

这都一年了,也没见外家的人有动作,怎么忽然就想起送东西了?

白紫萱将她的手包扎好,又拉着她在罗汉床趴下。

“既是没伤到骨头,我给你搽点药酒,将淤青的地方揉开就好了。”

朱攸宁想了想,就将臀部的伤处露出来,自觉的在罗汉床趴好。

白紫萱仔细的给她擦药酒,这才道:“你别看你大舅舅平日黑着脸,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对你母亲似也不太好,但是他是我大哥,我最是了解她的脾气了。

“他呀,就是那个性子,不光是对你冷,对别人也是冷的,可他内心是十分正直的。别看平日他对你外祖父说的话言听计从,这次你母亲的事却多亏了你大舅,否则你那未出世的弟弟就要保不住了。”

朱攸宁听的心里越发的狐疑,难道母亲的胎不是外祖母保住的?

她不由得撑起身子回头看白紫萱,“小姨妈给我说说当日的事吧。”

她那眨巴着大眼睛,长睫毛小扇子一般忽闪忽闪的模样实在是软到了人心里去了。

白紫萱想摸摸她的头,但发现自己手上都是药酒,就干脆的亲了她脸蛋一口,“啵”的来了个带响的。

朱攸宁都没反应过来,就被大美人亲了,惊讶之余,也笑了起来。

因为她能感觉得到,小姨妈是真疼她的。

“那时我才刚到家两天,听说你家的事了,正想着怎么悄悄出府去看你们,就听说有人将你母亲绑了回来。”

第27章 当日真相

白紫萱替朱攸宁提上裤子,洗了手上的药酒,就开了红木雕喜鹊登枝的五斗柜,从最底层拿出个大包袱来。

将包袱放在罗汉床上打开,只见里头垫底的是一件深灰色的棉氅,上头的都是女孩的衣服,从里到外,从秋到冬,料子不是绫罗绸缎,但都是簇新细棉的。颜色也娇嫩。

很显然,这是给朱攸宁和朱华廷准备的。

白紫萱拿出一身雪白的中衣,又拿了一身鹅黄色的小袄和长裤来,一边给朱攸宁换衣服,一边娓娓道来。

“那天我赶去了前厅,刚到院子里,便听见你母亲正哭着求你外祖父,说她生是朱家人,死是朱家鬼,若是你外祖父偏要逼她改嫁,她就只能一死了。

“你外祖父正气头上,哪里会听她的,就说‘你要是真有骨气的就死给我看,就是你死,也不准你当朱梓晨的媳妇丢我老白家的脸’,我听这话不对,就急急地冲了进去,正赶上你母亲从里头跑出来,我便急忙去追你母亲,可你外祖母安排了方妈妈守着门,不让我进去。”

朱攸宁穿好亵裤,又将胳膊伸进中衣的袖子里,闻言动作便是一顿。

果然,不是外祖母保住了母亲那一胎的。

白紫萱并未发现朱攸宁的异常,而是仔细的帮她系领口的盘口,又道:

“我去给你母亲求情的工夫,就传出你母亲投缳的消息了。我听了,真是三魂七魄都吓的飞了,幸而老天保佑,你母亲没事,可却诊出了身孕。

“这时你母亲就又求你外祖母,她怀着你父亲的孩子,哪里能改嫁?可你外祖母听了你外祖父的吩咐,还是要让她吃药。你母亲不肯吃,打翻了碗,冲出来找你外祖父理论,我们都急忙跟了上来。

“这时候你大舅正好在前厅,听了你母亲说的来龙去脉之后,就说‘紫蓉毕竟是朱家妇,朱梓晨做错了事在外头喝西北风,那是他犯了错应得的下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紫蓉跟着受苦那也是她的妇道,哪里有这种丈夫出了事就硬逼着紫蓉改嫁的’。

“你大舅后来又知道了你外祖父让你母亲改嫁的是个老鳏夫,就更不依了,直说你外祖父是鬼迷心窍,将女儿往死路上推。

“你外祖父就与你大舅吵起来了。

“后来你外祖父还是要逼你母亲吃药,你大舅就特别威严的放话,‘谁若是敢给紫蓉端那种药来,就是与我白胜舫为敌!’

“你也知道,将来白家是要你大舅来掌家的,下人们不敢动作了,你外祖父一时无法,也不想与你大舅撕破脸,也暂且就搁下了。”

竟是这么回事?

竟然是记忆中那个永远黑着脸的大舅说了句公道话!

看来她还真是高估了外祖母了。

白紫萱见朱攸宁垂着头不说话,就心疼的揉了她的头发一把。

“来,小姨给你梳头。”

白紫萱拉着朱攸宁在妆台前坐下,妆奁盒子上是一面二尺见方的西洋美人镜,能将人的面貌看的清清楚楚。

朱攸宁也是来到古代第一次照镜子。

镜子里女孩小脸巴掌大,两只毛突突的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很是精致的模样。

朱攸宁这才理解为什么父亲、母亲和小姨妈总爱摸她的头,还喜欢抱她亲她,因为这个身体长得实在是太软萌了。

她故意沉下脸,都没见有丝毫的气势。

白紫萱将她乱糟糟的啾啾头拆了,孩子的头发很直,但因为营养不良,头发有些发黄,摸起来还毛毛躁躁的。

白紫萱心疼不已,仔细的给朱攸宁梳了双丫髻,才刚要拿自己的珠花给她用,就被朱攸宁按住了手。

“小姨妈,我用头绳就好了。”

白紫萱想了想,知道朱华廷是个极要面子的人,便点点头,选了两朵小巧精致的绢花,在她双丫髻上一边簪了一朵,又仔细的给她梳顺了刘海。

“看看,这才是个小姑娘的样子嘛,你父亲虽然疼惜你,给你拾掇的干干净净,可到底男人家哪懂这些。”白紫萱叹了一声,“女孩子哪里能离开母亲呢。”

朱攸宁返老还童了一把,对镜子里打扮之后越发软萌的自己眨眨眼,实在是没眼看,就站起了身。

“小姨妈,我还有两个问题问你。”

白紫萱见她那一本正经小大人似的模样,禁不住笑了起来,掐了掐她粉嫩的脸颊道:“好啊,你说。”

朱攸宁道:“当日去抢我母亲回来的人,有没有对我外祖父和外祖母说过,他们只抢了我母亲走,却将我扔在了当铺门外,而且那天还下着大雨。”

白紫萱闻言一愣,柳眉倏的皱了起来:“你说什么?那天你也在?那为何他们没有将你也带回来?”

朱攸宁仔细回忆当日的情景,缓缓道:“因为他们说我是朱家的杂种,丢了干净。”

“真是岂有此理!”

白紫萱愤然一拍桌子,“这件事我不知道。那天我也没机会与你母亲说话,我先去找他,方妈妈看着门不准我进,后来就是你母亲投缳不成,又去求你外祖父,我都一直没机会与她说话。我竟不知道……”

想了想,白紫萱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喃喃道:“我不确定你外祖父和你外祖母是不是知道这件事。”

朱攸宁见状,就点了点头。

白紫萱低垂眉眼,想到绝情的父母,一时间心如火烧。

好半晌她忽然反应过来,紧张的拉住朱攸宁没受伤的手,急切的问:“福丫儿,你那天自己回的家?”

朱攸宁抿着嘴摇摇头:“没有,我在雨里哭着追马车,马车越来越远,等我在想回家,就找不到路了,是我父亲晚上才找到我的。”

“天啊!”白紫萱捂住了嘴,眼圈红了。

朱攸宁抱了抱白紫萱,“没事的小姨妈,我已经好起来。我还有第二个问题。你知道有人曾帮我母亲给我父亲送过一封信的事吗?”

白紫萱哽咽了一声,用袖子擦掉眼泪,点点头道:“我那天去给你外祖母请安,刚进屋就听见方妈妈跟你外祖母说这件事。不过我进门后,方妈妈就住了口。”

第28章 斗志

朱攸宁闻言,缓缓点头。

这下子,她什么都懂了。

外祖母哪里是要保住她母亲的胎?分明是与外祖父沆瀣一气,想着法子的要弄的他们一家家破人亡才罢休!

且不论那封信是否被人改动过。就只说正常男人看过那样一封信,会有什么反应?

自己的妻子被岳父家抢走,怀着身孕,却被逼着堕胎改嫁,是个男人看了都会发狂吧?

事实上,若不是怕她饿死,父亲早就冲过来理论了!

而收到那封信时,宗族大会还未召开,她也未曾得到产业,更不认识鲁知府,若是当时手无缚鸡之力的父亲愤怒之下上门来理论,会遭遇什么?

应该就与今天一样,会被白老太爷命人将他乱棍打走!

但凡白老太爷有心命人下黑手,就很有可能绝了父亲的后,更有甚者,能直接要了父亲的命!

若父亲残了、死了,母亲还有必要留着肚子里的“孽种”吗?

白家就更有理由逼她堕胎改嫁!

朱攸宁虽然是个外嫩里焦的,可到底从前只是个寻常白领,职场上勾心斗角见过,却不至这般要人命的。

如今见识到这些,她当真觉得背脊上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到底是个什么家庭啊!

可是她没有退路,她只能咬紧牙关一步步走下去,否则等待她的结果可能比死亡还要可怕。

她不怕死,她怕的是活的没有尊严,生不如死。

既然老天爷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她便索性搏一搏!

“小姨妈,我父亲还在外头等我,我就先回去了。”朱攸宁笑着与白紫萱道别。

白紫萱点点头,“好,。这些衣裳你拿着,还有这些银子。”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来,“你好生揣好了,路上仔细不要掉了。”

朱攸宁急忙推拒:“小姨妈,我不能要这些银子。”

白紫萱急了:“你这是要与我外道不成?给你你就拿着,听话!”

“小姨妈,今日您已经帮了我的大忙了,我心里记得您的好,往后必定会报答的。但是银子我不能收。我父亲虽然不能考科举走仕途了,但是他一直都在找各种活做,他养得起我。况且,我如今得了产业,我们的日子很快也会好起来了,银子我是万万不能要的。”

“你得了产业?是宗族大会上得的?”

朱攸宁点头。

白紫萱欣慰的拍了拍她的小肩膀,佩服的道:“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如今见你的谈吐,我便知道你这一年经历了许多事,已经是大孩子了。

“哎,我也知道七姐夫很踏实的在努力养你,但是他现在的活儿不是也丢了吗?短期内没有了进项,你的产业也不是立即就能拿到钱的,你们怎么生活?”

朱攸宁很敏锐的抓到了白紫萱话语中的关键。

“小姨妈怎么知道我父亲的活儿丢了?”

白紫萱叹息道:“我那天听你外祖父与你外祖母说的,朱家布厂管售布的大掌柜是你外公的好友,他是听那个掌柜的说的。”

想起当日白老太爷那幸灾乐祸的语气,白紫萱都觉得替父母感到脸上发烧。

这么对付自己的姑爷,还逼的自己女儿差点自尽死了,这也是人做的事儿?

若那不是她的父母,她早就去骂他祖宗十八代了。

朱攸宁并未注意到白紫萱的异样,追问道:“那掌柜可是姓孙?”

“是啊。正是姓孙。福丫儿怎么知道的?”

朱攸宁苦笑道:“我得的副产就是朱家布厂,所以知道那位孙掌柜。”

白紫萱的眉头就皱了起来,“那位孙掌柜可不是个好相与的,福丫儿你一定要多留心。”

朱攸宁也只能点头。

孙大掌柜与外祖父是好友,外祖父又这般打压他们家,加之先前上门要她做童养媳的孙二郎……

这些事,单独看来都不过是寻常的事,可若联系起来,她很难不去猜测这其中的关系。

看来,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白紫萱还要硬塞钱,被朱攸宁坚决拒绝之后,只好将衣裳包了给她。

“银子钱你不收,这些你可不能不要了,这是我特地给你和你父亲预备的.不许拒再推辞!否则我可跟你急啊!”

朱攸宁见白紫萱这般诚恳,又不好一而再再而三的驳她的面子,而且白紫萱的为人朱攸宁很喜欢,将来走动的机会还多,记着这一次的好,以后报答便是了。

“多谢小姨妈。”

见朱攸宁肯收下,白紫萱开怀的笑起来。

这时去回话的桃蕊也回来了,见了朱攸宁笑眯眯的行礼,随后凑到白紫萱的耳畔低声回话。

白紫萱点点头,转而笑道:“你大舅母说了,让我好生照看你,她陪着你外祖母散心呢,不得空来,让你以后有机会常来玩。”

朱攸宁便笑着道谢。

白紫萱弯腰搂着朱攸宁的肩膀,低声道:“你放心,今日我是从兰姐儿那知道的消息,才赶着出去帮你的,兰姐儿是你大舅母的心头肉,你大舅母又掌着内宅大小事宜,她自然会护着自己女儿,且你大舅母受你大舅影响,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今日的事,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朱攸宁原本就不担心她揍了人的事,毕竟她才七岁,小孩子打架,顶多被骂一顿罚一罚,她打个够本还不会少块肉,是以在她看来根本不是大事。

但是白紫萱眼里,她只是个孩子,她能为她想的这样仔细,朱攸宁着实感激的很.

朱攸宁张开手臂抱了抱白紫萱。

白紫萱也弯着腰回抱她,拍了拍她的背。

“好了,我叫梅蕊送你出去,改日我去看你。有什么事你也可以来告诉我。”

“是。小姨妈,我告辞了。”

朱攸宁全了礼数,就出了门。

梅蕊就提着包袱跟随在朱攸宁身后,一路将她送出了二门,直送到朱华廷与白氏相聚的前厅。

见朱攸宁换了一身簇新的衣裳,打扮的娇娇嫩嫩的背着手走来,身后还跟着个桃眼杏腮的俏丫头帮她提着包袱,朱华廷和白氏都十分意外。

“福丫儿,是你外祖母赏赐你的东西?”朱华廷问。

第29章 登门

朱攸宁有些犹豫,是否该将今日的事告诉父母。

父亲自从出了夹带作弊的事后,接连遭受了许多的打击。朱攸宁有些担心他会难过。

而且母亲还怀着身孕呢,万一她动了气,伤了身子可怎么好?

可是若不说,她又担心母亲和父亲将来会被人几句好话就哄骗了。

见朱攸宁犹豫,朱华廷和白氏不约而同的皱了眉。

白氏担忧的搂过朱攸宁,“囡囡可是受了什么委屈?与娘说,娘给你出气去!”

“娘,我没受委屈。只是才刚与表姐们有些口角,幸好小姨妈赶到了,帮我将事压了下去,还带我回去更衣擦药,还给了我好多衣裳。”

“擦药?囡囡伤在哪里了?”白氏一下就着了急,拉过朱攸宁的手臂上下仔细检查。

朱攸宁笑道:“也没什么,就是被九表姐推了一下,摔了一跤,手掌擦破皮了,不过我已经教训回去了。娘不用往心里去。”

“白玉萍推你?她为何推你?你告诉娘,娘去收拾他!翻了天了!我还没死呢,就有人敢欺负我的囡囡!”白氏平日温婉惯了的人,忽然暴怒之下,竟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母豹子,恨不能将人生撕了。

朱攸宁立刻就后悔了。她太低估了母亲疼惜孩子的力量,早知如此,就不该直接告诉白氏,毕竟他们走了,白氏还要在这里生活一阵子呢,白老太爷的确答应了他们来接人,可前提是父亲要有银子养活的起母亲。

这样一来,少则也要一个月,她的产业才能有收入。

这么久时间,她担心白氏会出事。

“娘你别生气,小姨妈已经教训过表姐了。而且只是我们小孩子口角,又能有什么大事呢。”

白氏根本就不相信。

因为当日白老太爷是如何逼迫她,老太太又是如何不顾她的死活的,只有她亲身经历过。这个家里,已经没有几个能让她放心信任的人。

“紫蓉。”正当白氏的情绪快要失去控制时,肩头忽然被朱华廷的大手握住。

白氏缓缓回头,就见朱华廷对她温柔的笑着,用常年握笔带有薄茧的手指,抹掉了她眼角因愤怒而泌出的泪。

“紫蓉,你如今只管安心的养胎,明哲保身要紧,我会尽快接你回家的。”

白氏的眼神逐渐清明,搂着朱攸宁定定的看着朱华廷。

朱华廷笑着拍了拍她的脸颊,“平日你多与小姨走动,有什么不公,你也可以去与大舅兄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更不可无,知道吗?”

朱攸宁闻言,不自禁抬头看向父亲。

看来即便没有亲耳听见亲眼看见,父亲对外家的人也已经了解的十分透彻。

她再次觉得父亲是个极为通透的人,他平日不说,并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

白氏冷静下来,觉得自己刚才的模样有可能吓到孩子,歉然的一下下轻抚朱攸宁的头发,对朱华廷道:“老爷,我明白。我会好生保护咱们的孩子,等着你来接我。”

“好。”朱华廷便笑着点头。

方才一触即发的场面,就这样被朱华廷三言两语化解了。

就连一旁提着包袱的梅蕊都悄悄地松了口气,暗想七姑爷果然是个厉害的人。

朱攸宁将梅蕊手中的包袱接了过来,又嘱咐她好生送母亲回去,父女二人便告辞了。

白氏由梅蕊扶着,一路将他们送出了白家大门,痴痴地看了很久,直到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才回去。

朱华廷一手提着包袱,一手牵着朱攸宁的小手,低声问:“身上还有其他的伤吗?”

“没有了。就手上破了点油皮,小姨妈已经给我上了药了。”

“那为何好端端的换了身衣裳?你原来的旧衣呢?是不是破了?”

父亲太敏锐了!

“没有,是小姨妈给了我好多衣裳,她才从二舅就那串亲戚回来不久,知道了咱们家的事,就给我预备了许多秋冬的衣裳,还给父亲也预备了棉衣。小姨妈本来还给了我一袋银子,我说什么都没拿,至于衣服,我想着不好再驳了她的面子,往后常走动也就是了,便收下了。”

朱攸宁语速不快,软软的童音小大人似的说话,让朱华廷4又是欣慰又是心疼。

“福丫儿做的很好,你小姨对你好,往后你好生报答。”

“是,父亲。”

“你外祖父家呢,生意做的不小,心也有些大了。你外祖父与你祖父很像,你外祖母又对你外祖父言听计从,其余的几房不在富阳,暂且不用考虑,至于在阜阳的这些,你大舅舅是个是正直的人,能够听的进道理,你小姨妈与你母亲是一路性子,都是温和知礼的人。福丫儿如今懂事了,父亲说的,你可明白?”

朱攸宁听的不仅心生佩服。

她太明白了!

父亲没有说任何人的坏话,却将所有人的特点都为她点明了。

“父亲,我知道了。”

“嗯,既知道了,就将刚才发生的事一件件的告诉我。不许隐瞒。”

朱攸宁想耍赖,但是无奈父亲的眼神那般威严,气场也着实强大,朱攸宁想着父亲到底不是个脆弱到不堪一击的人,凭他这一年被人各式打压,已然还能保存一颗善良上进的心就可知他的人品。

是以朱攸宁便将方才进内宅后发生的事仔细说了一遍。

待听到她将白玉萍按在地上揍了一顿,还将暗地里挑唆是非的白玉新也牵扯进来,一句话让二人生了嫌隙,朱华廷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福丫儿,你……”朱华廷的未尽之言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他还能继续用谦让友爱来教导女儿吗?若是谦让友爱,他的女儿今日岂不是要吃大亏!

他学的那一套,不论在朱家还是在白家,都是注定要吃亏的。

他不想看着福丫儿吃亏,更不想有朝一日,他的女儿会被人害的像他这样痛苦,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所以,他的女儿,必须足够聪慧,足够狡猾,但也不能失了为人的善良本性。

思及此,朱华廷续道:“你今日做的不错,往后……往后咱们爷俩的事,商量着做吧。为父有许多事或许都不如你。”说到最后轻叹了一声。

朱攸宁本想着父亲会用孔孟之道礼仪孝悌好生教导她一番,听朱华廷这样说,颇觉得意外。

不过,朱华廷能做出这样的转变,也是一件好事。

她欢喜的点头应了下来。

父女二人回到赁住的小院,才到院门前,就看到有两辆蓝幄马车停在路边。

朱攸宁疑惑的挑眉,正回头去看,却见前头那辆马车帘笼一挑,跳下个少年来,却是那天来“提亲”的孙二郎。

孙二郎瞪了朱攸宁一眼,便垂首恭敬的站在一旁。

朱攸宁便隐约猜到马车里来的是什么人了。

第30章 算账

有随从上前在马车旁摆了脚踏。

一只戴了青玉扳指、树枝一般干瘦的手将前头那辆车的车帘撩起,一张瘦长的脸先探了出来。

“爹。”孙二郎恭敬的去搀扶。

随即就见个骨瘦如柴的老者下了马车。

这人眼瞧该有五十七八了,头戴六合员外帽,身穿茶色的团福纹外袍,八字眉,嘴角下垂,法令纹和眉间的沟壑很深,只看这张脸,便觉得此人刻薄。且观年纪,不像孙二郎的父亲,倒像他祖父。

“爹。”孙二郎一指朱攸宁,“那就是朱九小姐。”

孙大掌柜挑起稀疏的八字眉,抄手而立,淡淡的点点头,傲慢和轻视毫不掩饰。

朱攸宁轻轻一笑,看来这位孙大掌柜来者不善。

他傲,朱攸宁更傲,眼神都懒得给他一个就看向第二辆马车。

孙大掌柜面色一沉,撇嘴重重的呼了几口气。

第二辆马车走下的是个年约四旬,身着青缎外袍的清瘦中年人,他皮肤偏白,文质彬彬,容貌普通,气质温和。朱攸宁猜想,这位应该是钱庄的掌柜了。

“九小姐安好,在下姓许,是钱庄的大掌柜,您若不嫌弃称呼在下一声老许便是。今儿个特地协同布厂的孙大掌柜一同来给九小姐问安的。”

许大掌柜恭敬的给朱攸宁行了礼。

对方客气,朱攸宁便也客气,笑着还了半礼:“许大掌柜,日后还要承蒙多照看扶持了。”

“不敢,不敢。”许大掌柜连道不敢,丝毫没有因为朱攸宁年纪小就怠慢。

孙大掌柜斜了许大掌柜一眼,轻蔑的哼道:“不过是个毛丫头,也值得你这样巴结讨好。”

孙大掌柜在旁人面前或许还好,但是在许大掌柜面前还是极又优越感的。因为钱庄不过是个寄存作用,根本不得盈利,许大掌柜虽顶着个掌柜的名,不过是个管账本的罢了。

许大掌柜被抢白的有些尴尬,却只是老实的站着,并未还口。

朱攸宁挑眉道:“看来孙大掌柜很对我接管布厂的事很有意见?”

“有意见不敢当,不过……”孙大掌柜上下打量了朱攸宁一番,最后嗤的一声笑了。

他身边的孙二郎见父亲如此,便也拍着肚子扯着公鸭嗓哈哈大笑。

朱华廷眼瞧着女儿被这般嘲笑,眉头皱的死紧。

他如今根本没有开口帮忙说话的立场,因为他已经被逐出家门,产业是朱攸宁自己得来的,掌事的也是朱攸宁自己。

甚至往后朱攸宁参与生意上的决策,面上他也没有资格置喙,现在说话,也只会自取其辱,让朱攸宁为难。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朱攸宁没有露出任何不满的情绪,神色如常的认真点点头,道:“我明白孙大掌柜的意思,看来我这个小毛丫头来管事,大掌柜是不服的。这可怎么办呢?产业是我祖父分给我的。”

朱攸宁小手摸着下巴沉思片刻,忽然一拍手,道:“不如我这就去求了我祖父,就说孙大掌柜不想要朱家指派东家来管理产业,我想以孙大掌柜的才华,我祖父必定会很信任你的。这样岂不是皆大欢喜?”

不理会孙大掌柜变的铁青的脸色,朱攸宁笑眯眯的就要往外头去。

朱华廷见女儿如此有办法,紧握着的拳头渐渐放松,轻笑一声也跟着出了门。

孙大掌柜不自禁追了两步。

孙二郎拉着父亲的袖子,轻哼一声道:“爹,让她去,一个丫头片子罢了,她能懂什么!这些年咱们布厂也没安排过什么东家来管理您,您不是将布厂经营的很好么,就不信朱老太爷偏帮着她,不在乎您这个功臣!”

“住口,你懂什么。”孙大掌柜瞪了幺子一眼,对着朱攸宁的背影高声道,“九姑娘该不会以为老夫会求着你不要告状吧?”

朱攸宁回头,天真无害的道:“大掌柜没有必要求我什么,不过才刚府上二郎的话我都听清楚了,原来在您二位眼中,我们朱家的布厂是你们的私产,不需要东家安排人指手画脚,而您还自诩功臣?”

孙大掌柜的嘴角抽了抽,眉头拧的更紧了。

本以为这就是个有点小聪明又娇蛮的小姑娘,谁知道她说话竟能每每都能踩到人的要害,他做布厂大掌柜多年来的确风光,可他在风光,也只是朱家诸多产业中的一行里最小的一个掌柜,朱家这种大世家的产业,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来顶他的位子。

更何况,朱攸宁再不济,也姓朱。

虽然他来之前听朱攸宁她外公说,朱老太爷对嫡长子一家并无缓和,但实际上人家一家子的关系是什么样,谁又能说得准呢?

孙大掌柜打定了主意,面上的表情一变,笑的眼角的鱼尾纹都多出两条,拱拱手道:“九姑娘息怒。才刚不过是个玩笑。姑娘不会真的当真吧。”

朱攸宁见好就收的停下脚步,笑道:“原来是玩笑吗?孙大掌柜表现的太真实了,倒叫我当真了。我想也是,孙大掌柜这般的老人儿了,应该最懂得朱家的规矩。想来才刚那番话,也是府上二郎自己的小心思。”

孙二郎闻言,就想起了当日他被这小丫头踹了一脚,还被仆妇骂出门去的狼狈,禁不住冷哼了一声。

朱攸宁听见声音,诧异的道:“看来贵公子果然是记仇了。”

孙大掌柜深吸口气。

这丫头是在变着法的让他道歉吗!

只听得朱攸宁续道:“想来孙大掌柜还不知道。当日您家二郎提了块猪肉就来我家大放厥词,说让我去给他做童养媳,还说看我可怜赏我一口饭吃。这件事,孙大掌柜想必不知道吧?”

孙大掌柜眉头紧锁。

许大掌柜则是惊愕的看着孙二郎。

不等孙大掌柜回答,朱攸宁又道:“如孙大掌柜这般晓事理的人,断不会吩咐贵公子做出那样的事的。我想贵公子要不是那天被魇着了着了魔,就是私下里来闹着玩的。

“只不过您家二郎年纪也不小了,若每每都与人这么玩法,也拎着猪肉跑别人家去找人家小姑娘给他做童养媳,就不知是不是还能遇到我这么好脾气的了。”

第31章 赔不是

孙大掌柜眉头直跳。

如此得理不饶人,还好意思自称“好脾气”?她这脸皮都能去熬阿胶了吧!

可谁让人现在抓着理呢?纵他有千般办法让她在布厂待不下去,自己乖乖的哭着回家求朱老太爷将她调走,眼下孙大掌柜却只能服软。

“九小姐说的是。的确是犬子鲁莽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孙大掌柜满面堆笑的道,“此事我的确不知,要不我让二郎给九小姐赔罪吧?”

朱攸宁面带微笑静静的立着。

孙大掌柜本以为她会见好就收,客气一番,谁承想她竟负手站在原地,一副擎等着看戏的模样。

话已出口,便不能吞回去了。孙大掌柜只得回头拉过孙二郎。

“混账东西,哪里学来这样规矩!这么大的人了,想与人玩儿你也不会找个好玩伴?还不给九小姐赔不是!”

孙二郎就像被人生喂了一颗鸡蛋,张着大嘴半天没反应,待回过神来便不服的高声道:“我才不给个毛丫头赔罪!当日明明是父亲……”

“啪——”

后头的话来不及说完,就被孙大掌柜一巴掌抽懵了,呆呆的捂着脸闭了嘴。

孙大掌柜捏了捏拳,暗想儿子终究是被他老娘给惯坏了。

但若无朱攸宁得理不饶人,他又哪里舍得动手打他的宝贝疙瘩?

这仇他是记下了!

“还不给九小姐道歉!”

孙二郎委屈的差点哭了,肿着半张脸嗫嚅道:“对不住。”

朱攸宁也不想继续为难孙二郎。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她也相信他们素昧平生,孙二郎若无人指使,就能好端端的提着猪肉来找她做童养媳。

孙大掌柜竟是这路货色,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怪不得他和白老太爷能凑在一起。

“罢了,既然令郎能够认识到错误,这件事我便不追究了。”

孙二郎憋着嘴不说话。

孙大掌柜只好僵硬的道:“如此就多谢九小姐了。”

“嗯。我本打算去两个产业巡视一番,不过今日时间紧迫,我便先去钱庄看看。孙大掌柜请回吧。明儿我再去布厂。”

“是。”孙大掌柜后槽牙咬的咯吱作响。

趾高气昂的来,现在却要灰溜溜的回。刚才抽儿子的那一巴掌就好像打在自己脸上了。

当了大掌柜多少年,也没吃过这种憋,可今儿这个憋他还只能就这么吃了。

孙大掌柜拽着泫然欲涕的幺子,快步上了马车,愤然而去。

见他走远,朱华廷才道:“福丫儿,你今日这般做法,怕将孙大掌柜开罪透了,将来仔细他算计你。”

朱攸宁却道:“他自来就要算计我的,难道我小心讨好他就会手下留情了?到时他恐怕会更加觉得我软弱可欺的。”

朱华廷一怔,随即轻笑出声,“原本为父还有些不放心的,不过如今见你这般,我也就不担心了。稍后你要随许大掌柜去钱庄?”

朱攸宁点点头。

“为父就不与你同去了。”

朱攸宁原本是想拉着朱华廷一起的,她想如今父亲原来的活儿也丢了,倒不如来自己的产业里做事,还不用受制于人。

可是现在看着朱华廷的模样,朱攸宁便想到,父亲也是有自尊心的男人。他纵然落魄了,跟在七岁的女儿身边混饭吃又像是怎么回事?

朱攸宁不能给朱华廷这种感觉,便点点头,道:“父亲,那我跟随许大掌柜去熟悉熟悉环境,有不懂的回来再问您。”

“乖。”朱华廷爱惜的摸了摸她的头,转而对许大掌柜笑道,“那就劳烦许大掌柜了。”

“不敢当,不敢当。稍后我一定负责将九小姐送回来。”

朱华廷笑着点点头,又低声嘱咐了朱攸宁一番,才放她跟着许大掌柜去。

看着马车渐渐驶远,一种欣慰和自豪的感觉油然而生。到底是他的孩子,年纪小本事却不小。

若是青哥儿还活着,应该也可以支撑起一片天了吧?

他相信他的儿子不会比二房的朱彦凤差,更不会比妹妹差。

朱华廷痛苦的闭了闭眼,他太天真犯下的错,已经害的嫡长子陪上了性命,前些天又险些搭上妻子和小女儿。若再不改变自己,他就要成拖后腿的了。

※※※

朱攸宁并不知此时父亲正在经历着心内煎熬的转变,她已经站在朱家钱庄的门前。

钱庄的门面并不大,临近集市和商街,却开在个偏僻角落里。

见朱攸宁目露打量,许大掌柜笑着解释道:“九小姐,朱家的钱庄只负责帮朱家人寄存银钱,并不对外开放,是以地界儿才稍微偏了一点,而且本家的人必定要来存放银钱的,开在何处也无所谓。不过银钱存放在钱庄,却是很安全的。”

朱攸宁笑着点点头,道:“劳烦许大掌柜带我四处瞧瞧,为我讲一讲钱庄的经营吧。”

“是。”

许大掌柜就引着朱攸宁进了店门。

钱庄的柜台很高,看起来倒像是她记忆中当铺的模样。为了安全考量,柜台的上方做成了菱花纹的镂空格子雕花,还糊着窗棂纸,只留了一个方形的小窗口对外。

许大掌柜带着朱攸宁来到墙角处,打开了柜台下一面不起眼的小门,弯腰先钻了进去。

朱攸宁也低头走近去。

“平日我便是在此处负责记账,接收银钱的。接收之后,便开个咱们钱庄特质的凭证,供取钱时候所用。”

朱攸宁问:“那取钱时又是什么程序?”

许大掌柜道:“取钱的人来了,拿对了凭证,又与账册对的上,便有小厮领着去后头的库房拿钱。”

朱攸宁了解的点点头,又问出最想知道的问题。

“若这么说,咱们盈利如何?”

许大掌柜有些尴尬,解释道:“九小姐,其实钱庄只负责寄存,也不收取任何费用,是不盈利的。”

“不盈利?”朱攸宁眨了眨眼睛才道,“那钱庄雇佣的这些人,月钱是从哪里出?”

许大掌柜道:“月钱本家会出。”

“所以说,钱庄不但不盈利,还要支付雇佣人手的费用,账目上应该一直是亏本的?”

许大掌柜惭愧的点点头:“是的。”

第32章 字丑

原来她的主产竟是不盈利的?

朱攸宁想起那天宗族大会上,朱老太爷说将钱庄给她做主产时的神情,以及身边众人的反应,禁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有趣,真有趣。

家族给他们一年的时间经营,一年后要按照盈利情况来决定他们是否能保住经营权。

可她亲爱的祖父居然这么会玩儿,给了她个根本不盈利的主产,对外还顶着给了她一个钱庄的名儿。

以为这就能让她出局了?真是笑话!

朱攸宁算不得好脾气,更不是会忍气吞声的人。人若待她好,她就待人好,谁要是想踩她,她就是拼全力也要踩回来!朱老太爷这般假仁假义、两面三刀的做法,成功的激起了她的斗智。

不只是为了生存,更是为了尊严。

正当朱攸宁沉思之时,忽听得后堂传来一阵争执声音。

“你们是怎么做事的!我存个钱,这会子却给我锈了两成!难道是特地给我寻个潮湿的地儿放的!”

“四爷,对不住,对不住,咱们也不是有心的。您也知道,今年雨水足,天气潮湿的很,不光是您存的钱,就是旁人存的也是这样儿啊。

“说句不中听的,您的钱就是不存在钱庄,放家里头不也是会生锈的吗?这也着实是没办法的事。况且放在咱钱庄,还能保证您不失窃呢不是?”

话音越来越近,就见个小伙计先走了出来,身后引着一众人,为首的是个中年的锦袍男子,男子身边跟着个少年,却是当日宗族大会上的朱彦平,他们背后还有不少人抬着箱笼出来。

见到许大掌柜,小伙计松了口气。

朱攸宁则是挑了挑眉。

这位应该是四房四老爷了。

四老爷的炮火对准了许大掌柜:“我说许大掌柜,您这钱庄也好生琢磨琢磨,虽然铜钱生锈在所难免,但我将钱存在你这里,难道你不负责?”

许大掌柜忙去与四老爷赔礼。

而朱攸宁则是负手上钱去,低声对朱彦平道:“平堂哥,你们家的铜钱生锈了?”

朱彦平点点头,被她一声“平堂哥”叫的有些不好意思。

他是个直心眼儿,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当日在宗族大会上,他对朱攸宁百般嘲讽,也是因为他瞧不起一个没上过一天家学的小姑娘。

但是朱攸宁的本事大,他着实输的心服口服,尤其是后来抄录了她写的策论,回去细细的读过之后,他就对她的能耐敬佩起来。

当天他还推她的头,骂她傻,后来自己却不如她,这事叫朱彦平耿耿于怀。

朱攸宁正去看箱笼里铜钱生锈的情况时,忽然就听见一声十分微弱的:“对不住,那天,我,我不该骂你傻。”

朱攸宁很是诧异的回头。

一对上她的视线,朱彦平的脸就腾地一下红透了,梗着脖子抬着下巴看向别处。

“不过你还是有欠缺之处的,瞧你那字写的,我说给狗拴个饼子都比你写的好,也没说错吧!”

朱攸宁哭笑不得的静静看着他。

这人到底是要道歉还是要结仇啊?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又不大好听,朱彦平吭哧了半晌才道:“回头我送你本字帖,你好生临一临,没多久字就能看了。”

也就是说,先前她的字不能看?

朱攸宁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跟他计较,只要体会他的善意就好了。

“多谢平堂哥。”朱攸宁笑眯眯的道谢。

朱彦平看她今日打扮的粉雕玉琢,一笑起来大眼睛弯弯的,脸颊上还有两个小酒窝,模样也不算太讨厌了,就慷慨的也回了一个微笑。

四老爷与许大掌柜争论也吵不出个所以然来。

因为全国各地的钱庄都无法避免银钱损耗的问题。吵嘴不过是发泄心中不忿罢了。

听够了许大掌柜的赔罪,四老爷就叫上朱彦平,吩咐人抬着银子走了,虽然看到朱攸宁了,却也懒得理会,压根也没将钱庄当成是她主产的模样。

朱攸宁了解了钱庄的情况,便让许大掌柜将她送回了家。

一进院门,正赶上李婆子要出去,见是她回来,李婆子急忙恭恭敬敬的行礼:“九小姐您回来了。”

“李妈妈要去当差?”朱攸宁笑着道。

李婆子受宠若惊的道:“是,奴婢正要去当差呢,九小姐今儿个辛苦了吧?奴婢才刚瞧着大老爷才刚出门前还给您预备了吃食呢,大老爷对您可真是一片慈心。”

父亲出去了?

朱攸宁便笑眯眯的与李婆子聊了几句,才回了家。

就见桌上摆着碗筷,陶碗里是很稠的粳米粥,咸菜切了一小碟,还给她留了豆腐干。

碗下压着一张信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

朱攸宁读了一遍,不由得叹了口气。

信自然是朱华廷写的。

父亲在信中叮嘱她回家之后好好吃晚饭,不用等他,还安慰她不要为了白氏回家的银子犯愁,说他一定会找到办法赚够银子去接白氏的。

朱攸宁又叹息了一声。

父亲肯努力,又肯转变,这是好事,虽然转变的过程对于他来说是非常痛苦的,可朱家的家训不是说了吗,适者生存,他们总要生存下去的。

朱攸宁坐下来安静的吃饭。

谁知饭吃了一半,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且还越来越近。

朱攸宁转头的工夫,她家的屋门已经被“咣当”一声推开,冲进来的是六七个孩子,年纪最大的女孩子看来也就十二岁,最小的男孩也不比她大。

朱攸宁皱眉,刚要问他们是什么人,那群孩子为首的女孩便已叉着腰道:“就是她!她就是那个小贱蹄子的妹妹!”

“告诉你,你赶紧将你姐姐接回去,别叫她在我们四房白吃白喝,她又不是穷过不下去了,凭什么要赖在我家!”

“对,还有你,宗族大会上看把你能耐的,狂的都没边儿了!你要想过继来我家,那是痴心妄想!别指望我会让你进门!”

“别指望你能跟你那贱蹄子姐姐学,再去四房白吃白喝!”

朱攸宁扶额,“你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她那不耐烦的模样,成功的激怒了一群孩子。

孩子们七嘴八舌的指责,为首的女孩最后道:“我们把你姐扔在后山了,你自己把她领回去,别让她再出现在我家!”

“走,咱们走!”一群孩子放下狠话,又风风火火的走了。

第33章 坑人

从头至尾,朱攸宁都处于一半好笑,一半无奈的状态中,只是在听到这些人最后说的那句扔在后山,才微微皱了眉。

能叫四房的孩子们这般痛恨的,自然是才刚过继到四房的庶姐,六小姐朱攸安。

朱攸宁捧着碗,继续安静的吃饭。

因为蒋姨娘那般行事,危难之际不肯管她父亲了,竟将自己女儿过继给别人,还劝她也过继。加之关于六小姐的那些不好的记忆,以及前些日回府时眼瞧着六小姐的冷漠,朱攸宁是实在不想管她了。

既然有能耐去端四房的碗筷,就要承受过继去四房的后果。

可是才刚吃了两口,朱攸宁又缓缓的放下了碗。

她想起了前世看过的许多“校园暴力”之类的报道。孩子有时可以是这世上最残忍的,那些被同伴残忍对待过的孩子,往往会产生负面的情绪,自卑,自闭都是轻的,还有许多会轻生的。

朱攸安今年十一,正是半大不大,开始转为敏感的年纪。

被四房那么多的孩子狠狠的欺负了一番扔到后山,也不知会不会发生危险。

朱攸宁虽不想理会她,可是朱攸安毕竟是父亲女儿。就算蒋姨娘不像话,可朱攸安身上也流淌着父亲的血啊。

她的嫡长兄朱彦青已经去了。长房就剩下他们两个女儿,若是朱攸安再有个什么,她真的很怕这些日遭受连番打击的父亲会承受不住。

自从去岁发生夹带作弊的事之后,父亲所承受的就已经太多太多了。

朱攸宁叹了口气,缓缓的站起身来。

罢了,她还是去后山看一眼才觉得良心过得去。

朱攸宁输了口,想了想,将身上的光鲜衣裳脱了,换了一身半旧粗布衣裳,秋夜天冷,她在外头又多穿了一件比甲,这才出了家门。

到了院子里,正看到朱老三家的和李婆子的大儿媳在低声说话,显然是在议论刚才浩浩荡荡而来的那一群孩子。

朱攸宁便道:“我要去本家的后山一趟,若我父亲回来,麻烦你们代为转告。”

朱老三家的点点头,恭敬的道:“知道了,奴婢一定告诉大老爷。”

朱攸宁便颔首,离开家一路往后山方向去。

朱家大宅占地面积很大,后宅的西北侧就有一座小山,因为距离家近,加上这附近住的都是朱家的本家或者旁支,多少都有些沾亲带故的,是以各家的孩子也常常聚在一起玩,而后山就是孩子们常去的所在。

朱攸宁以前安静乖巧,又多得母亲教导闺中规矩,小小年纪便知道足不出户,是以后山她只有个大致的印象,并不熟悉。

不过虽是野山,到底也是有人气的,夕阳将落叶堆积的山路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毯子,踩上去松软又舒适,朱攸宁便踏着橘红色的阳光,一步步的沿着小路上了山。

若不是心急着找人,她或许会有心情欣赏夕阳从林中斜照而来的美景,可此时她却没有这个心情。

因为她听见了女孩的哭声。

朱攸宁加快了脚步,在上坡路渐缓,一片铺满了落叶的平地上,她看到了穿了一身粉色袄裙,双手抱膝靠着树干埋头大哭的人。

因她的脸埋在手臂中,朱攸宁无法看清她的脸,自然就分辨不出那到底是不是朱攸安。

朱攸宁隐约觉得不对劲儿。

她停下脚步,凝眉道:“六姐快回去吧。天快黑了,你留在山里就不怕被狼吃了你?”

女孩还在抽噎,仿佛根本没听见朱攸宁的声音。

朱攸宁越发觉得不耐烦,“你姨娘将你过继去四房,那就是你的新家了,既然决定了要在四房过日子,那就好坏都要擎着,有这会子抱着肩膀哭的心,还不如想想怎么收拾欺负你的人要紧。”

劝了几句,女孩终于抬起头来,一张小脸虽然花猫似的,但的确看得出是六小姐朱攸安。

朱攸宁的心放下了,道:“你快回去吧,我也走了。”

“九妹妹。”

朱攸安抽噎了一声,“他们打了我一顿,我脚崴了,好疼。”说着又哽咽了起来。

朱攸宁无奈的道:“那你想怎么样?我回去替你报讯,叫四房的人来接你?”

朱攸安抹了一把脸,摇头道:“本来我就不受欢迎,再麻烦他们,日子更不好过了。九妹妹,你扶我一把。”

朱攸宁无奈的看着朱攸安。

毕竟十一岁的女孩子,被人欺负了,崴了脚一个人坐在后山哭,也怪可怜的。

反正来也来了。

朱攸宁便负手向她走去。

谁知才走了三四步,脚下忽然传来“咔”的一声树枝折断的声音。

一瞬间的失重感,让朱攸宁的心都提了起来,还来不及反应,人就已经掉了下去。

朱攸宁的心里此时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孩子做事是最不掌握分寸的,他们想要害她,所以就引她来后山,让她掉进地洞里,可这些孩子到底想没想过掉进洞口的后果!

这里可是医疗条件并不发达的古代,她要是摔死也就罢了,摔个骨断筋折,八成这辈子就要成残废了!

朱攸宁绝望的闭上眼。

然而,等待她的并不是疼痛,而是一个温暖又陌生的怀抱。

她竟然被人张开双臂接住了。

那人年纪应该也不大,抱住她后蹬蹬的后退两步,将她悠了一圈卸掉力道,随即两人一同摔倒在厚厚的落叶上。

头顶的洞口传来一阵孩子的欢呼。

“上当了!哈哈哈!”

“谁让她宗族大会上竟敢下凤哥哥的面子!”

“对啊,平哥哥也被她欺负的不轻。”

“朱攸安,你今日的表现还不错,往后你就算是我们一伙的人了。”

“那我往后可以同你们一起玩了?”

“那是自然,你今天将那个小叫花子引到坑里,就算是我四房的人了。”

……

孩子们的欢呼和兴高采烈的议论声越来越远。

朱攸宁仰头看着头顶那映出橘红色夕阳的洞口,一时间竟禁不住噗嗤笑了。

她动了动胳膊腿,喃喃道:“我可真是……真够蠢的。”

“是够蠢的,我在下面嚷嚷了那么半天,你居然还能掉下来。”身旁的人是个熟悉的公鸭嗓。

朱攸宁看着坐在自己身边那眼熟的少年,惊讶的道:“是你!你怎么也掉下来了?”

第34章 拓北

“你怎么掉下来的,我就是怎么掉下来的呗。”

李公子哼了一声,四肢伸展的躺在厚实的落叶上,头枕着手臂道:“早知道你们家乱,没想到你家的孩子都这么坏。这个洞这么深,他们也不怕摔死我。”

朱攸宁仰头看了看,这个坑洞若不是天然形成的,就是有别人挖的,反正绝不可能是那几个孩子能挖的出的。

不过谁会在后山挖个这么深的洞?又不是吃饱了闲的没事做。

所以朱攸宁觉得,这里或许是一直有这么个洞,被那些经常来玩的孩子发现了,此番就利用了起来。

朱攸宁坐在一旁,厚实松软的树叶坐起来很舒服,她心里有些失落,更有些对人性的怀疑。

“李公子是我家老太爷的贵客,想来在家中地位应该很高吧。为何还会被人设计摔下来?”

李公子声音有些闷闷的:“那些人一肚子坏水儿,自己没本事还妒忌别人,我在书院里把他们比下去了,他们就记恨我,这手段比……比那些大户人家争夺家产的还毒呢,唉!你说你们朱家怎么这样呢?”

朱攸宁无言以对,其实她也很想问啊!

“才刚多谢李公子身接住我,不然我可能非死即残,这辈子就完了。”朱攸宁爬起来,郑重的给李公子行了礼。

面前的小姑娘长得像个漂亮的瓷娃娃,行起礼来憨态可掬,李公子被谢的颇有些不自在,蹦起来摆手道:“举手之劳罢了,你也别叫我李公子了,听着怪别扭的,我又不是真正的读书人。”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叫李拓北。”

这个名字杀伐之气还蛮重的。

朱攸宁抬头看了看李拓北,她这个身体比人家小了五六岁,何况还有救命之恩在,叫声哥也不算亏。

朱攸宁便乖巧的叫了一声:“北哥。”

李拓北愉快的“嗳”了一声,显然被她又软又乖的一声“北哥”取悦了。

叉着腰仰头看洞口:“好歹现在有点亮光了,才刚我掉下来他们就把洞口堵上了,我都没来得及观察观察周围的情况。”

朱攸宁也仰头看那洞口,“北哥,咱们怎么上去?”

“我试过了,爬上去是不可能的。这个洞过大,我又不能手脚并用的撑着洞壁,而且四周太过平滑,还没有可以抓手的岩石。”

朱攸宁仰头看了看,情况果然如李拓北所说的。

他都上不去,更何况是她?

不过朱攸宁还是还抱着一线希望,问:“我看北哥应该是习武之人吧?你们练武的人,不都是会,会飞的吗?”

她想问的是传说中的轻功,不过又怕这里不是这个叫法。

李拓北却被朱攸宁逗笑了。

“你从哪听来的?人又不是鸟,怎么可能会飞呢!就是轻身功夫练的最好的,也不过是跳的比旁人高,脚程比旁人好,气息也更绵长一些罢了。”

“原来如此。”朱攸宁点了点头,看来所谓的飞檐走壁与她幻想中那些还是有差距的。

“那没办法了,咱们只能等人来救咱们了,不过我父亲待会儿回家就会知道我是来了这里,他一定会来找我的,也一定会救你出去的,你不用担心,坐下歇一会儿吧。”

朱攸宁今天也累了,本着能坐着绝不站着的原则,选了个落叶厚实干燥的地方坐了。

李拓北居高临下的看着朱攸宁,无语的道:“唉我说你心怎么这么大呢,你就不怕来个老鼠咬你?待会儿天可就黑了。山上可是有野兽的,万一你父亲赶来之前,先来一群狼,跳下来吧咱们生吃了又怎么办?”

李拓北说到此处抬了抬下巴,颇为自负的道:“哼!再说本少爷是什么身份?本少爷一表人才、器宇轩昂,文韬武略、英明神武,哪里轮得到一个酸秀才来救啊。”

“酸秀才”三个字成功的让朱攸宁皱起眉。

她抬起头看着李拓北,缓缓道:“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掉下来了。”

“才刚不是跟你说了么,本少爷是优秀遭人妒!”

李拓北蹲在朱攸宁身旁,饶有兴味的问,“那你说说,是为了什么?”

“因为你嘴太损。”

“你!”

李拓北被气的瞪圆了眼,指着朱攸宁张口结舌了半晌才哼了一声道:“难怪你也被害的掉下来,你也够不讨喜的!”

李拓北说完,就开始在坑底四处查看起来。

朱攸宁就悠然自得的坐在那看着他忙。

坑底不但有落叶,还有杂草和石块,李拓北四处找了半晌,忽然惊喜道:“哎!朱小九!你看快过来看,这里有个洞口!”

“朱小九”闻言好奇的去看,果然在一丛半人高的杂草之后有个洞口,以她现在的身高,稍微猫着腰便可以走进去,若是大人怕就要爬进去了。

朱攸宁有些害怕:“这里不会有什么野兽吧?”

“应该不会,我都掉下来这么久了,若有野兽早就引出来了。再说野兽又不傻,哪里会选个出入这么不方便的洞穴住?”

朱攸宁松了口气。

“最多住几窝老鼠也就是了。”

朱攸宁又瞪圆了眼。

老鼠也很可怕好么!

李拓北见她吓的那个小样,坏心眼的笑起来。

“这个洞里估计除了老鼠就是虫蛇,树叶下面谁知道住了多少虫子呢。哎,你小心点,别叫虫子爬到你身上去。有些虫子专门爱咬人,还爱往人肉里钻,像你这么嫩的小孩虫子最爱咬了。”

朱攸宁吓得小脸煞白,明知道他是故意吓唬自己的,一想虫子爬到自己身上,或者老鼠成群结队的迎面扑来,那场面还是很惊悚。

李拓北嘿嘿直笑,拉着她道:“走,跟我进去瞧瞧,说不定就通向什么出口呢。”

朱攸宁冷静的摇头,“不行,谁知这里面还有什么危险?这里面乌漆墨黑的,万一走着走着还有其他的洞口,掉进地下水里呢?万一这洞特别的长,走上几天几夜也走不完呢?或者里面有很多岔路,咱们迷路了呢?咱们还是在这里等才最稳妥。”

第35章 意外出口

李拓北被她例句的几种可能逗笑了。

“要真是遇上这些,那可真就是倒霉催的了。唉!你怎么这么会胡思乱想啊?好容易遇上个这么有趣的洞,若不去看看有什么岂不是可惜了?你不用怕,我水性好着呢,掉水里我也能把你捞上来,迷路就更不怕了,我又不傻。”

朱攸宁还是摇头,拉住了李拓北的袖子不让他进去:“不行,里面太危险了,这里头也不知空气是否流通,万一里面空气不流通,岂不是要将人活活的闷死?咱们就在这里老老实实的等着吧!”

李拓北却是少年心性,偏要进去不可,拨开了朱攸宁的手,就有些不耐烦。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你若不想进去,你大可以不去,做什么还拦着别人?”

朱攸宁被他吼的一窒,眨了眨长睫,半天没说出话来。

她是管的有点宽。

可她内里装这个成年人的灵魂,哪里能眼看着这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去冒险?

见她像被踢了一脚的小动物似的,李拓北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好言相劝道:“你跟我一起进去准没错的,你站在这里试试,这里好像有风,就说明里头必定不是死胡同,而且你想啊,这山里说不准有狼和其他的野兽,天黑后他们可都要出来活动了。

“你父亲说了什么时辰回家了吗?万一他来的晚了,或者是他大黑天里没有找到这个洞口,而是被其他的猛兽先发现了你,你一个小丫头,还往哪里跑?你不如跟着我往里头走走,若路实在不通,咱们再回来呗。”

朱攸宁被他说的也有点动摇。可她还是觉得在这里守着才比较安全。

李拓北见她如此倔强,耐心也用完了,扒拉开她道:“罢了罢了,你愿意等就等吧,我不管你了,我自己去看看。”说着就猫着腰进了洞口。

朱攸宁抿着唇看着李拓北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不免担心起来。

她又坐回了原处。

这时天已经黑了,当最后一缕阳光也退去之后,从洞口看到的那一点天空也灰蒙蒙的,偶尔几点星光,也不足以照亮这么深的洞口。

洞中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而在寂静的环境中,山林中不知名的鸟雀叫声,远处的狼嚎,还有枯叶和杂草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就显得更加清楚了。

朱攸宁害怕的攥紧了小拳头。

她到底是多倒霉,来到古代摊上这样的环境和家族,如今还好心没好报,被一群孩子给害了。

漆黑幽闭的环境,让朱攸宁呼吸急促,越来越觉得压抑。

正当这时,周围又有草丛窸窣响动的声音。

朱攸宁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瞪圆了一双大眼睛,在黑暗中死死地盯着发出响声的方向。

谁知下一刻,她听到了熟悉的公鸭嗓。

“朱小九,别怕,是我。”

朱攸宁悬着的心一下就落回了远处。

“朱小九?你在吗?”因为看不清人影儿,又没听见回答,李拓北有点着急了。

朱攸宁忙道:“北哥,我在呢。”

李拓北闻声松了一口气,道:“我还以为你被狼叼走了呢。我不该把你丢下,往里走了一会儿我就后悔了。来吧,你跟我走,我跟你说,这个洞口越往后越宽,我能在里头站直了走,而且里面都是上坡路,我觉得这个洞肯定还有另一个出口。”

说话间,李拓北已经到了跟前,摸到了朱攸宁的头,先揉了一把,然后拉着她的手臂往洞口里去。

朱攸宁这一次只挣扎了两下就放弃了,一则是她的力气小,拗不过李拓北,二则是她独自一个留在原地,实在太害怕了,何况李拓北刚才已经说了里面的情况,朱攸宁觉得这个通道有些蹊跷。

黑暗中,起初朱攸宁还要弯着腰,慢慢的洞越来越宽敞,若是个成年人来,估计弓着身子便可行走,且果然如李拓北所说,这条路果真是缓缓上扬的,到了后来,破路已是相当的陡。

朱攸宁人小腿短,渐渐的跟不上李拓北的步子。

李拓北索性将她背起来。

虽然洞里没有光亮,但是李拓北感觉得到,脚下有些陡峭之处都被人修了台阶。

“嘿,你说咱们会不会找到一个什么宝藏?这个洞口明显就是有人特意挖的。”

“宝藏?”朱攸宁觉得不大可能,可是听着李拓北累的气喘吁吁的,她又不好意思打击他。

又走了片刻,陡峭之处已经都是台阶了。朱攸宁主动下地跟在李拓北的身后,两人都慢慢的往上爬。

忽然,走在前头的李拓北感觉头顶顶到了什么。

伸手推了推,是个木质的盖子,居然可以推动!

李拓北屏住呼吸,将那盖子一推,便有一道光亮照射进来,跟在后头的朱攸宁也诧异的仰着头。

一个女子说话的声音传入耳畔:“……你个蠢小子,整天就知道跟着那些死丫头胡闹!谁让你去招惹大老太爷家的人了?谁让你领他们去后山了!”

“姨娘就知道说我!”

“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说你不应该!”

……

李拓北小心翼翼将那盖子又向上推了一些,侧头往外头看。就发现,这个地道的出口,竟然是在床底下。而面前垂落的浅绿床单外头,能看到木质的地板,一双穿着红绣鞋的小脚,再往远处,是一双带着泥的小孩子的黑色布鞋。

屋内乱作一团,那红鞋的姨娘将黑鞋的小孩追上了,随即是小孩子哇的一声哭。

又有人推开屋门,听得出来人是个年长的媳妇:“韩姨娘未免太托大了一些,小爷是主子,哪里轮到姨娘来管教!四太太都听见你这里的动静了,叫你去回话,姨娘快去吧!”

随即是韩姨娘紧张的辩驳,还有那小孩的哭声,再就是媳妇子边走边数落的声音。

一行人出了门,房门吱嘎一声关上了。

屋内一片寂静。

李拓北缓缓的将盖子盖上,低头对朱攸宁悄声道:“听他们的对话,这里是你家四老爷小妾的卧房,那小妾姓韩,还生了个小爷,你知道这是哪位老太爷府上的四老爷吗?”

第36章 良心(一)

朱攸宁仔细翻找记忆,随即笃定的道:“应该是四老太爷家四房的韩姨娘,四位老太爷家,也只有四老太爷的四儿子有位姓韩的姨娘生了一位小爷。”

“嘿,真是有趣。”李拓北兴味盎然的低声问,“朱小九,你猜猜,后山那个洞口怎么会通向一个姨娘卧房的床底下?”

朱攸宁眨巴着纯真的大眼睛摇摇头。

她只是个七岁的小女孩,她什么都不懂!

“北哥,屋里要是没人,咱们就快出去吧。”

李拓北嘿的笑了一声,再度将那盖子推开,仔细聆听片刻,确定房中无人,便将盖子挪到一旁,轻而易举爬上去。

床底的空间有限,李拓北只得一翻身让到一旁,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将自己藏在床底,伸手进洞口低声道:“抓住哥的手。”

朱攸宁拉住了李拓北的手,尽量往上爬。

李拓北的手很热,触感意外的粗糙,一点不像大户人家的少爷,倒像常年拿农具似的,掌心和指头上都有厚厚的茧子。

他虽年纪不大,但力气不小,加上朱攸宁长得瘦,李拓北并未费多大的力气就将朱攸宁拉了上来。

朱攸宁趴在床底,借着灯光看了看自己的鞋底,见上面有泥土,就在洞里磕了磕,李拓北也将鞋底上的泥土都弄干净,随后轻手轻脚的盖上了那盖子,拉着朱攸宁小心翼翼的钻了出来。

朱攸宁紧张的死死攥着李拓北的手,猫着腰跟在他的身后,一路潜到了外间。

她这还是第一次未经允许进入到别人的房间里。

此处毕竟是四房,若是被人发现了他们,他们虽可以解释是从地道里钻出来的,可传出去到底不好听,且又要生出许多枝节。

朱攸宁是不会放过害她的人,但也不是以自损名声的办法。

李拓北点破了窗户纸,仔细查看过后回头低声嘱咐朱攸宁:“出了门是个小院子,东厢房点着灯,倒座那里是黑的,没有人,月亮门靠近西厢房,待会儿我开了门,你就跟着我沿着东厢房的窗下往月亮门外走。”

朱攸宁乖乖的点头。

李拓北见她身上脏兮兮的,小脸上也是一道道的灰尘,可大眼睛却那么明亮。

今天她受了委屈,可到了坑底也不哭不闹的,又能冷静的处理问题,再回想当日宗族大会时的情景,他对这个小姑娘倒是很欣赏佩服。

忍不住摸了一把他的头,李拓北就将房门推开个缝隙,拉着朱攸宁猫着腰潜了出去。

朱攸宁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就算自己没做什么亏心事,但在别人家的宅院里潜伏寻找出去的路,这躲闪藏身的感觉也着实很刺激。

不过李拓北倒是意外的身手利落,好像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做似的。

他带着朱攸宁巧妙的躲过了好几拨仆婢,不多时就到了最靠近外墙的一处小花园中。

“绕了一圈都没有出口,外头又都是大树,想来翻墙就是府外,等会咱们就翻墙出去。”

朱攸宁看了看高大的粉墙,艰难的吞了口唾沫。

“北哥,我可能是要拖你的后腿了。”

“没事,你别小看你哥,我可是很厉害的,带着你翻墙完全不成问题。”李拓北觉得这个小妹妹真是太懂事了,这个节骨眼儿还知道为他考虑。

如此一来,他倒是更有斗志了。

正当朱攸宁仔细的观察四周,寻找合适的落脚点时,李拓北忽然一手抓着她的手臂,一手捂着她的嘴,带着她藏进了假山里。

朱攸宁猜到他是听到动静了,所以并未挣扎。

与此同时,就听见一阵脚步声从小花园的海棠门外传来,寂静的夜里,饶是那说话的女孩声音故意压低,还是让假山里的二人听的清清楚楚。

“……才刚老太太那的点心真不错,朱攸安,你以前在长房没吃过吧?”

“没吃过啊,我是庶出,不得宠,好东西也轮不到我来吃的。”

“哈,猜你也没吃过那么好的点心,那是咱们家点心铺子特地预备了送给老太太来的,老太太疼大哥才拿出来。是不是,大哥?”

一个熟悉的少年声音不耐烦的道:“一个破点心也值得你炫耀,有什么好炫耀的!你们女的可真烦!”

这个声音和如此欠扁的语气,正是朱彦平。

那女孩子听了不乐意了,急切的道:“大哥你怎么好歹不分呢!亏了今天我还帮你去出气了!”

脚步声停了,朱彦平的声音很惊讶,“什么帮我出气?”

“那个朱攸宁算什么东西,宗族大会上还敢给大哥难看,我们今天将她骗到后山,把她弄陷阱里去了,她这会子估计在哭呢,哈哈!”

幸灾乐祸的笑了两声,又道:“不过今儿也多亏了朱攸安,要不是朱攸安蹲地上装哭,让那个小叫花子放松警惕,她也不会掉进坑里了。

“还有那个姓李的,居然还好意思吹牛自己是仪表堂堂、文韬武略,竟还有一群人背后传他比凤堂哥还厉害!

“如此狂妄,看他摔成瘸子还怎么和凤堂哥比!”

“大哥,你怎么谢我呀?”

女孩子的声音娇娇俏俏的,还带着撒娇的意味。

可天真的童声却说出如此狠毒的话来,饶是亲身经历了危险的朱攸宁,都觉得背脊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外头安静了一瞬。

随即就听见朱彦平的声音很是急促的道:“你说什么?你们把李公子和朱攸宁都骗去后山,让他们摔洞里了?你知不知道那个洞曾经摔死过人?!”

“知道啊!要不我们还不让他们掉里头呢!一个来路不明的家伙,一个被家族除名的叫花子,他们俩死了活该!”

“荒唐!谁教你这么狠毒的!”

“大哥!你怎么这样,我们是为了给你出气啊!”

“我技不如人,输了就是输了,用得着你们出气!你们这样害人性命就不觉得亏心吗!走,跟我去见母亲去!走!”

“大哥!我不去,你不知好歹!”

……

外头一阵争吵撕罗,随即就听见了女孩的哭声,吵吵嚷嚷的越来越远。

第37章 良心(二)

小花园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李拓北半晌才轻哼了一声,低声道:“本少爷果然优秀遭人妒。你呢,与本少爷也算同命相连,都是被人妒忌啊!”

朱攸宁苦笑了一声,“这没什么好炫耀的吧。”

李拓北一身都是泥土,也不在乎脏污了,坐在地上出了口气。

“我不过是去朱老太爷家借住一阵子,去县学念书罢了,竟然还能引起这么多的风波,你们朱家的家风真是叫我惊讶。”

“别说你了,我也很惊讶。”

朱攸宁意外的是朱彦平对这件是的反应居然是这样的。

可见如此家风之下,还是有个别出淤泥而不染的。

李拓北道:“反正咱也不急,走,咱们去听听他们说什么去。”

说罢不等朱攸宁反应,拉着她就走。

朱攸宁独自一人又出不去,只能跟着李拓北。

二人悄然来到四房的正院,绕到后窗跟下屏息凝神。

就听见屋里小女孩抽噎着哭。

朱彦平则是焦急的道:“母亲还是快去救人吧。那后山不安全,那个洞那么深,万一真将李公子和朱攸宁摔出个好歹来,咱们四房往后还怎么见人?叫人知道是我的嫡妹和庶弟想了法子害死人命,我还怎么做生意啊!”

四太太道:“话虽如此,可咱们这会儿去救人,岂不等于告诉了别人是咱们将人害的掉进洞口里去了么。咱们不如就当做不知道,反正那两个人稀里糊涂的,就算活下来,也未必知道是咱们这房做的。”

朱彦平声音更高了:“母亲你怎么能这样,你这是见死不救!怪不得妹妹会如此狠毒,原来都是母亲教的!”

“放肆!朱攸宁算什么东西!大老太爷连她爹都不认了,还会认她?要不是她那天贸然出现,搅合了宗族大会,原本给她的那份产业就该是咱们四房的!

“宗族大会开了,凭什么其他三个老太爷房里都有产业,就咱们没有?难道我儿就不如一个毛丫头!分明是那个死丫头出现,才夺走了你的那一份!”

“什么啊!母亲,你这是打哪儿听来的!朱攸宁是靠真本事,比试比试,自然是成绩好的才能得,你儿子技不如人,输了就是输了!”

“放你娘的屁!你家学里排第五,你会不如一个一天学没上过的毛丫头?你就是说破了大天我都不信!这事儿你别管,让她死在洞里更好!”

……

屋内争执声不小。

李拓北和朱攸宁就都站起来,悄悄地将窗户纸戳破一个小洞往里头看。

就见一个穿着紫色褙子的女子坐在软榻上,侧身对着他们,所以看不清脸面。

另一个穿了浅绿袄子桃红长裙的美**人垂首站在一边,脸色煞白,手上紧握着帕子,正视韩姨娘。

地上跪着四个孩子,朱彦平,朱攸安,和四太太嫡女朱攸宓、庶子朱彦秀。

朱攸安和朱攸宓都在抽抽噎噎的哭。

朱彦秀则憋着嘴一副十分委屈的模样。

只有朱彦平,急的面红耳赤的与四太太争执。

“母亲就算不在乎朱攸宁,也该想想李公子啊!李公子是大老太爷的贵客,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份,可看谈吐也知道他出身极好,非富即贵,不然大老太爷会如此重视他?

“李公子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大老太爷怪罪事小,若是李公子家里真的有大本事,追究起来,事情可就大了!您以后还要不要儿子飞黄腾达了!”

四太太听儿子这么一说,也坐正了身子。想了片刻道:“还真是我儿说的道理,平哥儿,你说这事儿怎么办?”

“母亲,您赶紧悄悄地派人去后山救人吧。若是他们没事还好,若有事,麻烦就大了、还有妹妹和弟弟,母亲也该严加管教,他们这次害人性命,母亲要是不让他们知道知道自己做错了。往后他们岂不是什么事都敢做了!”

四太太想了半天,点点头道:“罢了,就依你吧。”

四太太就吩咐人来,将朱攸安、朱攸宓和朱彦秀都拉出去关了禁闭。又吩咐身边的老妈妈快些带人出去救人。

朱彦平也想跟着去,却被四太太拦住了:“大黑天的,你也不怕去后山撞客了,你好生在家呆着,不许乱走!”

……

李拓北和朱攸宁蹲回原处,对视了一眼,就默契的悄悄走开了。

二人一路无话,李拓北拉着朱攸宁顺利的翻墙离开了四房的宅子。避开了人跑了一会儿,才缓下脚步来。

朱攸宁累的满身是汗,气喘吁吁,一步路都跑不动了,只知道张着口倒气儿。

李拓北却只是额头上见了一点汗,叉着腰喘了两口就顺过气来。见朱攸宁这幅恨不能瘫在地上的模样,哈哈大笑的用脚尖踢了踢她的小腿。

“你也太没用了,跑两步就这样儿了。”

朱攸宁白了他一眼,喘的没法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朱攸宁才道:“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李拓北竖起两根手指,“第一,收拾那群小王八羔子,第二,那个洞口有蹊跷。”

“我不是问这个,他们现在去后山找咱们了,可咱们却不见了,若是有人问起来,咱们怎么说?就说咱们发现了一条地道?”

“你傻呀!”李拓北食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这个地道咱先别说,就说有人路过将咱们拉上去了就行。再说,若有人问,咱们俩都装傻,不说是怎么上来的,他们还能吓一跳呢!”

朱攸宁乖巧的点头:“哦,那我听北哥的。”心里却在暗笑,因为她也是这么想的。

李拓北被“北哥、北哥”的叫着,心情愉快不说,好像对朱攸宁也多了几分责任。

“走吧,我送你先回家,你父亲也该等急了。”

“那你呢?你身边的人也该着急了吧?”

李拓北闻言冷笑了一声:“让他们急死拉倒。”

二人走向租赁小院的路上,迎面正看到朱华廷急匆匆的提着灯笼跑出来。

朱攸宁忙叫了一声:“爹!”

朱华廷闻声脚步一顿,明显的松了口气,举起灯笼一看她和李拓北那狼狈的模样,不禁焦急道:“福丫儿,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了?“

第38章 父爱

“爹爹!”朱攸宁加快脚步往朱华廷身边跑去。就像是个溜出去玩闹的满身泥土的小猫,一下子扑倒朱华廷怀里。

也许因为有了个年幼的身体,朱攸宁觉得自己都变小了,不自禁就会对着父亲撒娇,非常享受拥有父爱的感觉。

朱华廷将灯笼放在地上,将朱攸宁仔细打量了一番,随后摸摸她的头,却摸了满手的土。

“你这孩子,怎么弄成这样了?有没有受伤?”

“没有。不过我差点受伤,是北哥救了我。”

朱攸宁回头对李拓北微笑。

李拓北也笑出满口白牙,对着朱华廷拱手行礼道:“在下李拓北,见过朱伯伯。”

朱华廷认出他就是当日在宗族大会上为自家女儿说话的少年郎,起身行礼道:“原来是李公子救了小女。多谢你了!”

李拓北忙避开不受他的礼,笑着道:“我和小九妹妹也是同命相连。”

朱华廷听的更加疑惑了,低头看着小花猫一样的女儿,问道:“福丫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与人打架了?”

朱攸宁看看左右,就道:“爹爹,咱们回家再说吧,也弄点水让北哥也清洗一番,不然旁人问起来也不好回答。”

“好。”

对于女儿对李拓北的称呼,朱华廷本来想纠正,但是想想这两个孩子一个七岁,一个十二三岁,而且看样子弄的都很狼狈,定是共患难了,这样称呼也没什么大不了。

朱华廷就客气的引着李拓北回家。

进了院门,到了他们赁住的倒座,朱华廷先烧火,用大锅少了一锅热水。

朱攸宁则先洗了手,当着李拓北的面拿了个干净的陶碗,重新清洗了一遍,才给他倒了一碗水捧过来。

“北哥渴了吧?我家只有这个,你别嫌弃。”

李拓北爽朗一笑,接过陶碗一扬脖子喝了个干净,随意的一抹嘴,却因忘了手脏,抹了满嘴满下巴的脏。

他丝毫不在意,笑道:“这怕什么的,你也太客气了。我在军……在外面,马棚都住过,没有烧开水的条件时捧起河水就喝,也没什么大不了。”

朱攸宁笑了笑,不去深究他刚才语言的停顿,但是心里已经有了一些猜测。

送李拓北来的那个汉子,一身痞气,却也身材雄壮,当时她就觉得那是个军人。

而李拓北呢?虽然明显是大家出身,且是来县学读书的,可他举止洒脱随性,性情又张扬肆意,绝不是养在深宅大院里的孩子会有的模样。

加之他小小年纪就拥有利落的身手,还有他手上那些老茧。

一个贵公子,自然不可能去握农具的,明显他的茧子是常年握兵器练出来的。

综上,他必然是身在军营至少好多年了:他有兵痞不拘小节的一面,譬如光膀子啃甘蔗;但也有属于军人正气洒脱的一面,譬如危险时刻冒着被砸的骨断筋折的危险接住了她,先走掉了又折返回来,没有丢下几面之缘的她不管。

至于他到底是什么出身能叫朱老太爷将之奉为上宾,朱攸宁便不想去猜了。

朱华廷这会儿烧上了水,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一旁,先拿了个湿毛巾递给李拓北,又取了毛巾招手叫朱攸宁过去。

朱华廷先给朱攸宁擦了把脸,又拉过她的小手来擦,一面问道:“福丫儿,我听朱老三家的说晚上来了一群小孩对你放狠话,后来你就出去了。是为了什么?你与人打架了?”

朱攸宁低着头,道:“爹爹,我没有出去打架,是他们说我六姐去四房很讨厌,他们打了她一顿把她扔后山了,让我去把六姐领回来。

“我一开始就觉得蹊跷,不想去的。可是又担心六姐出事,只好去了。

“谁知道六姐是和他们一伙的,故意坐在陷阱的对面装哭引我过去。我一过去,就掉进陷阱了。

“那个洞很深,若不是北哥被他们先一步害的掉进去,他在坑底接住了我,我可能就摔死了。”

朱华廷的手颤抖起来,“你说的是后山那个坑洞?那个洞可是摔死过人的,后来因为怕人在那里出事,朱家还特意在旁边插了个牌子,提醒路人那里有个洞口。”

“我去的时候没看到牌子,他们将洞口铺上了树枝和落叶,我也没看出异样,结果一踩上去树枝咔嚓一声就断了。”

“我的孩子!真是要感谢李公子。”朱华廷站起身,重新给李拓北扫地一揖,深深的弯着腰道,“多谢李公子救命之恩。”

“哎呀,朱伯伯,你莫要如此客气。我也是举手之劳。你别嫌我唐突了小九妹妹就好了。”

“哪里的话。”

朱华廷长吁了口气,转而又问朱攸宁:“福丫儿,你说你六姐和他们一伙?”

“嗯。”朱攸宁就仔细的将刚才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就连她在四房听到的那些都没有漏掉。

她不想打击父亲,但是她想让父亲清清楚楚的看到那些人的嘴脸,免得他以后上当受害。

朱华廷闻言,沉默了许久。

这时大锅里的水开了。他就端了大木盆来,打了水兑了温水,又取来皂角和巾帕等物,笑道:“李公子先盥洗一番,我们先出去。”

李拓北知道这爷俩有话要说,就笑着点头:“多谢朱伯伯。”

朱华廷笑着说不用,出门时仔细为李拓北关好了房门,就拉着朱攸宁到了院子当中,压低声音道:“福丫儿,往后你切勿如此鲁莽了,以后不论是谁出事,你都不要贸然前去。”

朱攸宁也低声道:“我想着虽然蒋姨娘不像话,六姐不是我娘生的,与我也不亲,可她到底是爹爹的女儿。我总不能眼瞧着她有事。没想到她为了与四房的人打成一片,居然会害我。”

朱华廷叹息着将朱攸宁搂在怀里。

“傻孩子,你六姐若出了问题,爹爹会心疼不假,可是你若是有事,爹爹会更难过啊。你记着,往后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以保全自己为前提,爹知道你懂事,你今天是为了爹着想才贸然出去的,可是你的安全更重要,明白吗?”

第39章 理想

“爹爹,我明白了,以后我不会这么傻了。”

朱攸宁将脸埋在父亲的肩窝,不自禁就将心里想的说了出来,“想不到他们居然会那么狠毒,我们到底有什么仇怨值得他们致我于死地。”

朱华廷疼惜的拍着小女儿的背,眼神却逐渐变得冰冷。

“这是朱家的失败。”

“爹爹?”朱攸宁站直身子,疑惑的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男人。

朱华廷轻声道:“这是朱家教育的失败,朱家传承百年,自诩世家望族,可他们却忘了人生存于世最根本的道德和人性。

“祖宗传下来择优继承的规矩,被一代一代的夸张妖魔化,最后变成了养蛊之法。这样竞争环境之下,还能培养出什么正常人?”

养蛊之法?

朱攸宁仔细想了想,觉得父亲的总结极对。

“福丫儿,你记着,你首先是一个人,其次才姓朱。朱家的传承固然重要,但是做人不能够没有人性,更不能没有道德。

“爹知道你现在有了产业,也有必须要做的事,但你须得记住,无论将来竞争多激烈,你也不要忘了做人最基本的道德,你不能学四房那些害人的孩子那样藐视人命。”

“我记住了,爹爹。”

朱攸宁这一刻觉得父亲真的很伟大,很厉害。在朱家那样扭曲的环境之下还能拥有正直的人品,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是爹爹,我也不会再愚善了,我不会主动去害人,但是谁若是想践踏我的尊严,伤害我的家人,谋害我的性命,不管对方是谁,我都会十倍奉还!”

朱华廷闻言沉默了半晌,点点头叹息道:“好。爹也要与你学。”

“那我教训六姐,爹也不会阻拦吗?”

朱华廷再度沉默,许久才叹息一声道:“你六姐的品性是被带坏了。这是爹的疏忽,你母亲当时身子不好,爹看着蒋姨娘做事还不算过分,就将你六姐交给她来带。

“可是蒋姨娘却将你六姐教成了那个模样。现在她已经出继去了四房,成了别人的女儿,我虽是她生身父亲,在她心里或许也已经不认我了。”

朱华廷的难过和挣扎朱攸宁都懂,她善解人意的道:“若是外人害我,我就不会管那么多了。可六姐毕竟也是爹的女儿。放心,我不会随意伤害六姐性命的。”

“嗯。好孩子。”朱华廷再度叹息,“福丫儿,你记着,如今的局面,是朱家扭曲的家风造成的。若是可以,爹真想将那什么鬼家训彻底毁掉,就算让朱家只做个寻常的人家,爹也希望朱家人都能够拥有正常的人性,而不是顶着百年世家的名头,可家里的人却越来越不是人。”

朱攸宁这是第一次听朱华廷说起这些。

她本来想着,被人害成这个模样,父亲想做的应该是报仇,再或者是重新站起来,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至少她是这么想的。

没想到,父亲的想法竟是要毁掉家训,从根源处彻底改变朱家!

朱攸宁不免对父亲肃然起敬起来。

或许,朱老太爷这一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选择了培养朱华廷来走科举仕途。

“爹爹,我会努力帮你的。”

朱攸宁不认为她有颠覆一切的能力,但是她有豁出一切的底气。

她拥有多一次的生命,总不会是要她看着人的脸色苟延残喘来的吧?

她素来就是这种性子,如果不能活的尽兴,她宁可不活!

朱华廷动容的搂住小女儿,眼泪却一下子涌上了眼眶,刺的鼻子发酸,只能紧紧闭上眼。

因为同样的话,他夭亡的长子也说过,而且那时朱彦青也差不多是朱攸宁这么大的年纪。

想起那个孩子,朱华廷心里那团火就燃的更炙,恨不能将所有一切都烧毁。

李拓北盥洗整理之后本想出来唤人,可一推门,看到夜色下静静相拥的父女俩,他就不忍心打扰了。

这父女俩虽然在物质上匮乏的比平民还不如,可他们彼此拥有真切的亲情,却是许多锦衣华服、娇婢侈童的人一辈子都求不到的。

就像他……

李拓北的羡慕的看了许久,直到朱华廷站起身回头看来,他才笑着道:“朱伯伯,我该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此处离着本家大宅这么近,我自己回去便是。”

“还是我送你。福丫儿,你先回去盥洗。不许在跑出去了,听到了吗?”

“是,爹爹。”朱攸宁应了一声,随后又给李拓北行了礼:“今天多谢北哥了。”

李拓北摆手笑道:“不必谢了,你叫我一声哥,就是我妹子,总道谢不是生分了么。得了,我走了。”

朱华廷提了灯,执意送李拓北回本家去。

朱攸宁则去重新兑了水清洗干净,换了衣裳,又用洗澡水将脏衣服泡了进去。

朱华廷回来时朱攸宁正在洗衣服,见她头发还滴着水,就催她去擦头发,自己则蹲在大盆旁将女儿的衣服洗干净晾好。

待将屋内收拾干净,父女二人就各自睡下了。

而四房派去后山救人的下人,这会子早已返回了四太太的屋里。

“什么?那个洞里没有人?”四太太惊愕的睁大了眼,“你们有没有下去找找?”

一旁的韩姨娘面无表情的攥紧了裙子。

寻人的婆子道:“那个洞虽深,但是洞口也宽,奴婢们趴在上面仔细看了,底下的确是没有人,想来已经有人先一步将他们救出来了。”

韩姨娘的手微松。

四太太抿着唇道:“这下子可不好办了,要是咱们的人将他们救上来,还可以卖个好去。只要与他们说犯错的孩子已经受了罚,给他们点好处也就将事儿压下去了。这会子却叫旁人将他们救了。万一他们在外头乱说可怎么是好?”

“可不是么。哎,不是奴婢多嘴,大房来的那个姑娘也太能生事了,鼓动咱们家宓姑娘去做这等事。旁人不知道,奴婢哪里不知道?宓姑娘根本不是那种心狠的人。”

“哼。她若是个好的,白氏走时怎么不带她出去呢。你们去将朱攸安给我带来,我要好好教教她,好歹她现在称呼我一声母亲,我哪里能不教导她呢。”

“是。”立即有下人奉命而去。

四太太又嘱咐道:“明天仔细去长房悄悄打探着,看看有什么动静都回来告诉我。”

“是,太太您就放心吧。”

第40章 决策

朱攸宁一夜好眠,次日清早起身,正与朱华廷商议今日是否要去布厂巡视时,外头就有人敲门。

朱华廷起身去开了门,却见朱彦平满脸担忧的站在门口。

“大伯父。”朱彦平给朱华廷行了一礼,语气难掩焦急的问:“九妹妹在家吗?”

朱华廷已从朱攸宁口中得知昨日的事情经过,自然猜得到他是为何而来,侧了侧身,笑着道:“在家呢,平哥儿进来吧。”

一听到朱攸宁在家,朱彦平就迫不及待的进了门,看朱攸宁果真正坐在木凳上笑眯眯的看着自己,朱彦平终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他听去救人的人说那洞里并没有人,着实将他吓坏了,还以为她被野兽叼走了。

幸好她没事!

不过看她的样子,也并未伤到?

见朱彦平打量自己,朱攸宁故意问:“平堂哥,你怎么来了?”

朱彦平飞快的看了一眼朱华廷,还是将到了口边的疑问咽了下去,从怀里拿出一本字帖递给朱攸宁,道:“我来给你送这个。”

朱攸宁双手接过,只见半旧的字帖深蓝色的封皮上写着《寿春堂记》四字。

朱彦平解释道:“这是赵孟頫的《寿春堂记》,我头几年就临这个,反正你也不考状元,写的差不多能看就行了。”

“原来如此。还要多谢平堂哥。”朱攸宁将字帖放下,起身给朱彦平行礼道谢。

朱彦平连连摆手。

这时朱华廷见两个孩子似乎有话说,故作有事去了院子里。

朱彦平从敞开的大门看到朱华廷的距离听不到他的声音,才低声问道:“你昨天没事吧?”

朱攸宁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唉,我都要被你吓死了。”

朱攸宁便道:“你有什么好吓的?”

朱彦平见朱攸宁还与自己打马虎眼,当即便直截了当的道:“昨儿我听宓姐儿说了他们做的事,虽然我挺讨厌你的,但他们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到底是他们的不对。我替我妹妹给你道个歉,不过朱攸安是你庶姐,不是我家养大的,她的歉我就不道了。”

朱彦平的语气到后来变的极为生硬,尴尬的耳根子都红了。

但他还是给朱攸宁行了礼。

朱攸宁被他的话逗的哭笑不得。

虽然她与朱彦平并不熟悉,但至少她知道朱彦平是朱家少有的一个正直人。

就算他有年少气盛的时候,也有自大狂妄冲撞别人也不顾的时候,但朱攸宁还是觉得这人不讨厌。

当然,朱彦平说的那句“虽然我挺讨厌你的”,成功的让朱攸宁也开始考虑是不是也该讨厌他一下。

朱攸宁给朱彦平回了礼,随后认真的道:“平堂哥,我谢谢你的好意。但是你的道歉,我不接受。”

“啊?”朱彦平先是一愣,随即就不高兴的拔高了嗓音,“哎我说你怎么这样,我都来给你道歉了,你怎么还这么小肚鸡肠,我先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种人!”

院中的朱华廷回头看了一眼屋内,确定朱攸宁并无危险,就只当没听见。

朱攸宁则是道:“你先不要恼。你的好意我全明白,也领你的情。但是犯错的并不是你。冤有头债有主,就算要道歉,也该是设计我的人来与我赔不是,我才能考虑是不是要原谅他们,这事儿若搁在平堂哥的身上,你不是也会这么想么?”

朱彦平哑然。

“可是我是宓姐儿的哥哥……”

“我知道你是爱护朱攸宓,但是你能什么事都算在你的头上,她做错任何事你都帮她顶着吗?

“是,我现在没有断胳膊断腿,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摔残了呢?到那个时候,你还能替她道歉?”

“若真到了那样时候,她就是不来给你道歉,我也会押着她来的!”朱彦平拧着眉。

“那请问平堂哥,你所说的‘那样时候’,朱攸宓所作所为与现在有什么不同?”

“这……”

“我没有摔死摔残,是我运气好,并不是她朱攸宓没有害我,不是吗?难道我没摔死,她就能当事情都没发生过了?”

朱彦平一时间无言以对,好半晌才憋出一句:“又不是只有我家宓姐儿害了你,还有那么多人呢,你也不能老是拿她说事儿啊。”

朱攸宁笑起来:“你说的是。”

朱彦平总觉得朱攸宁这一句话极有深意,瓷娃娃一样漂亮的小女孩,却笑的像个大人,看起来极为诡异。

朱彦平原本不想将自己母亲攀扯进来,但是见朱攸宁如此,他还是忍不住道:“你也别气了。我母亲已经罚了宓姐儿和你庶姐了。罚也罚了,你若再追究可就小气了。”

朱攸宁微笑:“四太太罚他们,是她做母亲教导子女应该做的。而我要他们道歉也好,要报复他们也罢,那都是我与他们之间的事,两种不同的事,怎可混作一谈?”

“你可真是能讲歪理!我辩不过你!”

“理越辨越明,你讲不过我,是因为你知道我说的是对的。”

朱彦平盯着朱攸宁半晌,咬牙切齿恨不能将字帖抢回来。

他真是脑子有病今日才来找她呢!

朱攸宁像是看穿他的小心思,将字帖大大方方的揣进怀里,还拍了拍,对着朱彦平笑的很开心:“不过还是谢谢平堂哥的字帖,我一定会好生练字的。”

朱彦平哼了一声,丢下一句“懒得理你”,就转身出门,见了朱华廷行礼告辞后,大步流星的走了。

朱攸宁将那字帖拿给父亲看,随后想了想,道:“爹爹,我觉得布厂那边,孙大掌柜没有来接我去巡视,我主动过去又没有可用的人手,难免会吃软钉子。不如我将下面要做的事吩咐给他们算了。”

朱华廷不想她会忽然说起这个,愣了一下才问:“你要吩咐他们什么?”

朱攸宁道:“爹爹知不知道孙大掌柜和我外公的关系?我外公是做什么生意的?“

朱华廷了然。

白老太爷做布匹生意,在富阳这个地界儿,最大的布厂就是朱家的,白老太爷自己家不产布匹,自然是要进货,而进货的渠道正是朱家的布厂。

朱攸宁眯起眼,笑容不复天真,冷冷的道:“我要告诉孙大掌柜,从今日起。不准将布匹售给白家!”

第41章 副产

朱华廷想不到朱攸宁会说出这种话,一时间有些怔愣。

朱攸宁站起身,仰头望着父亲,认真的道:“爹爹,您该不会以为我对白家会毫无动作吧?”

朱华廷自然不会这么以为的。

他也知道,朱攸宁将产业争到手中,必定还有其余的考量。

可是原本温顺如同小奶猫一般的孩子,如今却亮出了利爪和尖牙,朱华廷的震撼却是难以言喻的。

“福丫儿……”

“爹爹您也看到了。我若是不加倍努力,一直做弱者,就要被人欺负。”

从朱彦平口中可以得知四房如今已经知道了昨天的事。四太太和四老爷却毫无反应,也只是教育了自家女儿几句。

若还是在朱华廷从前的时候,他们哪里会如此怠慢?

若她朱攸宁的地位让人不能忽视,他们又哪里会保持沉默?

朱彦平来探望她,来替妹妹道歉,都是出于善心。然而最该道歉的那个人,却因轻视而不肯露面。

朱华廷自然明白这种感受,因为这一年来他体会到的落差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只是这样的情绪出现在七岁的女孩身上,还是让朱华廷心内十分复杂。

自从白氏被绑走之后,这孩子似乎一下子就成长起来了。

这种成长,让他心疼。

说到底,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无能才带累了妻儿。若是这孩子有本事依靠自己的能力重新的获得尊严,他又有什么资格阻拦?

朱华廷点点头,嗓音干涩的道:“切不要忘记为父教导你的那些。”

“是,爹爹,我不会忘记做人的底线。”

听小女儿这么说,朱华廷才好受了一些。

然而朱攸宁原想着这时不去布厂,还是不可行的。

因为她不可能让父亲帮忙跑腿,她身边又没有可用的人。想等着孙大掌柜纡尊降贵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她不想浪费时间,她想尽快赚足了银子接白氏回来。

是以朱攸宁还是换了一身衣裳打算出门。

朱华廷哪里放心让女儿自己出去,便道:“我送你到附近,否则我也不能放心。”

朱攸宁自然听从。

不过刚走出家门,父女二人就发现巷子口处有几个小孩子正悄悄地偷看此处。

一见朱攸宁走出来,几个孩子都是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随后慌慌张张惊叫着一哄而散了。

“那几个是昨儿害你掉陷阱里的孩子?”朱华廷问。

朱攸宁摇摇头:“我不能确定,其实除了六姐,我也没看到旁人,等掉下去了才知道周围还有人。”

“许是他们还没有得到四房的消息,今儿去山上看了,发现洞里没人,特地来咱们家探看情况的。看到你活生生的站在这里,才觉得惊惧。”

“估计是把我当鬼了?”朱攸宁嘲讽的道,“他们今儿上山要是看到我的尸首,大约就不会惊惧了。”

朱华廷闻言脸上就更难看了。

朱华廷带着朱攸宁一路到了朱家布厂对外售布的门面。

“平日孙大掌柜就是管着此处。我猜想你祖父给你的副产应该比主产的钱庄不如,琢磨了一番,你祖父给你的应该只是售布的这一处门面。”

朱攸宁丝毫不怀疑朱华廷的话,因为朱家整个布厂是个极大的买卖,盈利极大,就是用脚趾头想,朱老太爷也不会将会盈利的产业给她。

“爹爹,我进去瞧瞧。您若有事儿就去忙吧,待会儿我叫孙大掌柜安排人送我回去。”

朱华廷摸了摸女儿顺滑的头发,“去吧。”

他还是不放心,自然是要在暗中守着的。

朱攸宁也猜到父亲的想法,并不多言,便径直走向了悬着“朱家布厂”匾额的门面。

伙计见进门来的是个穿着鹅黄袄裙模样漂亮的小姑娘,便笑着问:“姑娘,你要买布吗?我们家的布可不零售的。您若是想买布,出门右转对街的白氏布庄,那里的货都是咱们朱家布厂的,价格保准也公道实惠。”

“孙大掌柜可在?叫他出来见我。”朱攸宁严肃的负手而立。

伙计愣了一下,忽然就想起如今他们大掌柜的头上可是多了个东家,据说是长房大老爷的嫡女……

看看朱攸宁的模样年纪,伙计立即明白了,忙道:“是九小姐吧?小的这就去。”

朱攸宁就颔首站在原地等。

不多时,就见孙大掌柜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从内堂里快步出来。

见了朱攸宁,孙大掌柜不负倨傲,笑吟吟的拱手道:“原来真是九小姐莅临,老夫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朱攸宁笑道:“孙大掌柜切勿如此客气。”

“九小姐,请里面用茶。”

孙大掌柜便笑着引朱攸宁进绕过外头的柜台,撩门帘引她进了里间。

里间是个方方正正的屋子,桌椅板凳摆设等一应俱全,有些像个书房。前后菱花窗紧闭,后门敞开正对着一个院子,院子里东西两侧各有厢房,几个伙计在外头说话,看样子这几间房应该是做库房用。

孙大掌柜请朱攸宁在临窗的圈椅落座,让小伙计上了茶,便问:“九小姐可是有什么吩咐?”

“我祖父说将朱家布厂给我做副产,是以特地来了解一番。”

孙大掌柜笑容可掬的道:“想必九小姐也明白,老东家给您的副产,就是咱们这一处负责售布的门脸儿。”

朱攸宁笑着点头:“自然明白,否则我也不会来此处了。还劳烦孙大掌柜给我说一说此处的职能。”

孙大掌柜便站起身,从书架上取下厚厚的一摞账册,“咣当”一声放在了桌上。

“九小姐,这是近三个月来咱们布厂的进货和售出的情况。”

朱攸宁随意拿起一本翻看,一打眼就因古代繁复的记账方式皱了下眉。

孙大掌柜见她如此表情,心下更加轻蔑了。

“咱们这里是布厂对外售布的部门,有许多布庄都会来咱们这里进货。若有人订货,咱们便先去厂中以进货价交银子提货出来,再以同样价格售出。九小姐请看,这里记录的时间,还有进货的价格,数量……”

朱攸宁听的眉头越发紧皱了,“按着孙大掌柜这么说,厂家给多少价,咱们提货就是多少价,出售也是这些价格,其中毫无差价,咱们的利润从哪里来?”

第42章 夺权

孙大掌柜闻言笑起来,道:“老东家每年年初都会从布厂盈利中拨给咱们银子当做人工、人情往来等等方面的开销。”

朱攸宁明白了。

也就是说,她所拥有的副产,不过是布厂一个对外销售的部门罢了,整个布厂必然是盈利的,但是她这个部门,基本是年年亏空。

于朱家来说,布厂总体盈利也就够了。

但是于她个人来说,一个只会伸手跟朱家要银子的副产,给她带来的结果只能是一年后被剥夺产业,将他们一家子打回原形。

朱攸宁笑了起来,看来朱老太爷还真是对他们长房照拂有加啊!

朱攸宁将账册一一翻看,孙大掌柜抄手站着,眼中满是轻蔑。

装模作样的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呢,这么小的一个丫头,字都认不全吧,还会看账?

朱攸宁翻的飞快,也的确表现的像是不会看账,不过心下留意了收支平衡,孙大掌柜是做账的老手了,她相信在账面上任何问题都不会有。

果然,大致扫过之后,一点问题都没有。

拿起最后一本账本,里面记录的与前几本不同。这本账册记录的是年初朱家拨款的银子支出的款项。

今年年初朱老太爷拨款了一百五十两,这一年员工的月钱,孙大掌柜谈生意请客应酬的花销,以及坏了桌椅板凳等物品之类,林林总总杂七杂八记录了许多。

如今是十一月初,距离这一年结束不过两月时间了。银子还剩下二十六两七钱。

至于还有一部分订货提货的银子,如今都存在朱家的钱庄里,也是先前的订单出场之后便要提银子交给布厂的。

朱攸宁将账册拿在手中,道:“既然今后是我接管此处,我少不得就要多讨人嫌了,孙大掌柜千万别介怀。”

“哪里的话,您是老东家指派的人,自然就是此处的东家了。您吩咐,我必定照办。”孙大掌柜回的顺溜,心里却在犯嘀咕。

这黄毛丫头到底要做什么?看她那表情怎么像只狐狸!

朱攸宁想了想,便道:“这本账册以后有我来保管,剩下的二十六两七钱银子也搁在我这里。往后有需要用银子,只管来找我支。至于存在钱庄的那大笔的银子,孙大掌柜你将存单交给我来保存。”

孙大掌柜闻言,嘴角抽了抽。

这个死丫头片子,看着高华的很,其实却是个掉钱眼儿里的,新官上任上来就先抓钱!

但是朱攸宁毕竟是朱家委派来的东家,她的要求合情合理,孙大掌柜并无理由拒绝。

他只好吩咐人去拿钱和存单。

朱攸宁就悠闲的一边吃茶一边等着。

不多时,一伙计就端着托盘出来,上头放着的正是一个个的银锭子和小银锞子,还有压在下头的存单。

“九小姐,您可点算清楚,这也就算是交接给您了。”孙大掌柜皮笑肉不笑的道。

朱攸宁笑着看过,确定无误后就道:“另外还有一桩事也要告诉给孙大掌柜去做。”

孙大掌柜神色平静,用一副我就看看你打算怎么作妖的眼神看着朱攸宁。

朱攸宁不以为意的道:“孙大掌柜记着,从今日起,朱家布厂所出产的布匹,不准再售给白家布庄。”

孙大掌柜惊愕,“九小姐说什么?”

“我说,朱家的布,不卖给白家,你可明白?”

孙大掌柜惊愕的瞠目结舌,半晌方颤抖着声音问:“凭什么?为什么你做这种决定?”

朱攸宁悠闲的将银锭子放进钱袋,不疾不徐的道:“权力是祖父给我的,不论我怎样决策,到翻年宗族大会之前,这里都是我说了算。朱家布厂产出的布匹,我说卖给谁就卖给谁,我要给谁断货,也是我的权力,孙大掌柜,还请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孙大掌柜被朱攸宁强势的态度和句句在理的话,堵得无言以对。

朱家布厂虽大,但是掌管销售的这一部分的确是朱攸宁说了算。

虽然此处不盈利,但是权力却很大。

朱家的规矩,也的确是委派而来的东家可以决定一年来产业的走向。孙大掌柜是无权反对的。

不敢强硬,就只好打亲情牌:“九小姐真是说笑了。小人记得自个儿的身份,九小姐您自然也记得自个儿是白家的外孙女。”

朱攸宁将钱袋和拨款支出的账册都收进怀中,笑着道:“孙大掌柜也真会说笑。我外祖父对我们一家的慈爱之心,令我刻骨铭心,我哪里敢忘记呢?好了。今日来就是这两件事,孙大掌柜只管按着从前那般好生做事,咱们相安无事也便是了。”

孙大掌柜一时间被气的面色铁青,不只是因为朱攸宁提出这般无理取闹的要求,更是因为她那吩咐手下的态度。

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毛丫头,就知道梗着脖子装蒜罢了,居然还敢这般嚣张跋扈!

孙大掌柜心下已气结,但面上又恢复了亲切和善:“既然九小姐这么吩咐,小人照办便是了。”

朱攸宁笑道:“我知道孙大掌柜是个聪明人。对了,咱们铺子里的事,需要多久向上报告一次?”

孙大掌柜心轻嘲。

这还没怎么样了,就急着表现了?

“布厂每个月末都有个总结碰面会,既然九小姐如今接管了铺子,到时自然是您去了。”

朱攸宁满脸的兴奋,随即清了清嗓子道:“我知道了。到时候我也会带着孙大掌柜去的。”

“是。”孙大掌柜再度笑的眯起了眼。

朱攸宁又在布庄里溜达了片刻,一副小孩子好奇新鲜事物的模样,转悠够了,这才告辞。

看着朱攸宁揣着钱袋和账册离开,孙大掌柜站在门口冷笑了一声。

不过是个毛孩子,他会玩不过她?

“给我备车,你也预备一下,咱们去趟白家。”孙大掌柜吩咐身边贴身服侍的小厮。

孙小厮立即应是,飞快的去准备了。

朱攸宁这厢则是在街口转角处找到了朱华廷。

一张白净的小脸笑的像朵花儿似的快步走过去,拉着朱华廷的袖子低声道:“爹爹,我有钱了。咱们买点粮食之类的去看看刘老爹他们吧?”

第43章 狼狈为奸

朱华廷惊讶的低头看着朱攸宁:“你说什么?”

朱攸宁将朱华廷拉倒角落,将钱袋捧给父亲看。

“爹爹,咱们承了刘老爹和姜老太医的大恩,尚没机会报答,姜老太医家世显赫,可日后再图报。刘老爹那里都是一些老幼鳏寡,咱们可以买些粮食和必须品先去瞧瞧。这些日子爹忙着上工,咱们也好久没去刘老爹那看看了。”

“你哪里来的这些银子?”

朱攸宁便将账册也拿给朱华廷,“这都是产业里的银子,咱们先拿来用便是。”

朱华廷接过账册翻了翻,心里就有了数。

蹲在朱攸宁面前,语重心长的道:“福丫儿,有些银子咱们是不能用的,银子只会越用越少,你才刚接管了布厂,若是有人给你使绊子,故意要用银子你拿不出来怎么办?即便没有这等事,到时你账目对不上也不好看啊,是不是?”

朱攸宁认真的点头道:“爹爹说的我明白。不过人要知道变通,只要总账目我能对的上,挪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钱庄那边毫无收益,还要倒贴伙计们的工钱,已是亏损了。布厂这边也是同样的状况,祖父今年给拨一百五十两来做平日所用。

“若是这么下去,到了翻年宗族大会,我两边产业都不盈利,岂不是一年就要出局了?所以我的做法,必定会打破原本的规矩,想办法让银子在我手里活起来。”

“你的想法是好的。可也不是说你能挪用店里的银子啊。”朱华廷拍了拍朱攸宁的小脸蛋,极有耐心的道,“这样是不对的。”

朱攸宁见父亲想不开,不免有些无奈,“爹爹,铺子里的伙计们府里都给发月钱,大掌柜得的月钱银子更多。而我这个忽然来的临时东家却是一分月钱都没有的。我若不想办法得银子,岂不是太亏了?

“况且你也要相信我,我有办法赚到银子,即便挪用我也能补上。

“我去宗族大会上争这个机会,为的就是改善咱们家的日子,难不成让我守着产业,日子却毫无变化?”

朱华廷闻言一阵沉默。

的确,好容易争来机会,朱老太爷却如此狠心,给了两个产业都是不盈利的。而这一年来比拼的却是谁给朱家盈利的多,谁就能得到朱家更多的资源和扶持。

这对朱攸宁来说从一开始就不公平。

朱华廷富贵过,二十多两银子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他又很担心,一方面心疼女儿的辛苦,一方面又怕女儿学坏了。

见朱华廷不做反应,朱攸宁笑着拉了拉他的袖子。

“爹爹,其实女儿还有一件事想与您说明。”

“你说。”朱华廷为女儿将鬓角的碎发别在耳后,食指爱怜的蹭了蹭孩子白嫩的脸蛋。

朱攸宁认真的道:“从现在起,爹爹不必在去想法子赚银子接我娘回来,我保证三个月之内,让白老太爷乖乖的将我娘送回来!”

朱华廷诧异的瞪大了眼睛,道:“福丫儿,你这话是何意思?你想到接你母亲回来的办法了?”

朱攸宁重重的点头,趴在朱华廷耳畔低声言语了几句,最后道:“爹爹您就拭目以待便是了。这段时间的家用您也别担心,您只管做您想做的事就好。”

朱华廷闻言,眼泪差点流下来。

这孩子,竟然无声无息的就将这么大的担子接下来了。

真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也算是读书读的脑子都不会变通了。女儿有办法,他还在这里说教拖后腿,他成了什么了。

朱华廷长叹一声,搂过孩子拍了拍她的背,“你做的很好,是为父拘泥了。为父不该这么说你。”

“哪里的话,我知道爹爹是怕我学坏了。现在爹爹都明白了,也不担心了吧?”

“明白了。不担心了。”朱华廷噗嗤一笑,拉着她的手道:“你能记着刘老爹明里暗里的帮衬,这很好。”

“爹爹一直在教导我不能忘恩负义,我都记着呢。”

朱华廷欣慰的点点头,就依着朱攸宁说的,先去买了粮食等必需品,一同去了那偏僻的小四合院,也去帮刘老爹出一份力。

※※※

与此同时,孙大掌柜正在白家外院书房,与白老太爷密谈,将朱攸宁不许将朱家的布卖给白家的消息加油添醋的说了。

“想不到那个小白眼狼竟如此霸道,竟要断了我白家的货源!难道这天下才只有你朱家产布吗!”白老太爷被气的满脸通红,浑身的肥肉都颤了几颤。

孙大掌柜听的挑眉,气定神闲的端起盖碗吃了一口茶,“天下当然不只朱家布厂产布,可你进旁人家的货,能有朱家的布匹质量好?能有我给你的价格公道?而且你在朱家拿货,从来都是这门出那门进,根本不用运费,你去别家试试有没有这等好事?”

白老太爷无奈的道:“我当然知道老兄说的对,可是那小死丫头发了话,咱还能怎么办?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让她病死!也省的到我跟前来乱蹦跶,瞧着就膈应!”

孙大掌柜听的哈哈大笑,“老白啊老白,亏你也是商场上的一号人物,想不到你动了气,也变成死脑筋了。那小丫头算个屁?字都没认全,账本都看不懂,这布厂出货多少,出给谁家,还不是要看我?”

白老太爷眼前一亮,忽然就明白了孙大掌柜的意思。

“老孙啊,你这个朋友我没有白交。你放心,该有你的绝对少不了你的。”

“这话说的就外道了。这本来是我力所能及之事,出货的时候各家少匀给你一些也就有了,账册上我怎么记,那毛丫头左右也看不懂,一切还不都是咱们兄弟说的算?”

“你说的正是。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白老太爷捋着胡须哈哈大笑。

孙大掌柜笑着摇了摇头,翘着二郎腿道:“这是应该的,也是上面那位的意思,你肯大义灭亲,将你家闺女强行接回来,给朱梓晨那不要脸的家伙难堪,那位爷心里也是很感激你的。”

第44章 夜探

白老太爷闻言,脸上的褶子都笑的堆了起来,搓了搓手道:“这还不是都要感谢老哥你的提拔?朱梓晨败坏门风,做他的岳父我都嫌丢人,就是上头那位爷不发话,我也是要想法子收拾他的。”

孙大掌柜闻言,就笑着凑到白老太爷的跟前,压低了声音好奇的问:“唉,你那时让你闺女强行滑胎,你就不心疼?”

“当然不!”白老太爷义正辞严的道,“那是个不干不净的孽种,我的女儿,我宁肯当柴火烧了也不留着她败坏家风!若不是其中出了一些变故,鲁知府那日又横插了一脚,我早就将那孽种一碗汤药送走了,我闺女干净,也能叫那位爷心里舒坦不是?”

孙大掌柜闻言笑了起来,“好!老白你果然是条汉子,够果断,我没有看错你!”

白老太爷闻言心里也极为敞亮,能得到上头那人的重用,他往后都有了依靠,还愁白家不发达?”

※※※

朱攸宁跟随父亲去了刘老爹处,先送了粮食和肉,又帮着在那小院做了一会儿活。

刘老爹是个真正心善又高尚的人,他不算富裕,也只能说是小有资产,可他却能将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养活这一院子的鳏寡孤独。

朱华廷看后当真是深有感触。

朱家那般富贵,朱家养活几口人?

大笔的银子拿来谋利,利益越多,反而越心黑。

反观刘老爹与朱家人的品性却是截然相反。

回家的路上,朱华廷牵着女儿的手一直沉默。

朱攸宁一路上都在谋算钱庄和布厂的事,也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朱华廷忽然道:“福丫儿,你觉得是你祖父厉害,还是刘老爹厉害?”

朱攸宁眨眨眼,笑道:“若论赚银子,当然是祖父厉害。”

“小丫头。”听她这么说,朱华廷笑了起来,“你记着,一个人厉害不厉害,不是看他拥有多少财富,而是看他凭一己之力养活了多少人。”

朱攸宁闻言,许久才认真的道:“爹爹说的我懂。您说的是价值。像刘老爹那样,虽然自己没有多少钱,也没有过什么骄奢的日子,可是他实现的价值远远要比朱家那些锦衣玉食的人多。”

朱华廷想不到朱攸宁会理解的如此精准,不免欣慰的笑了起来。

他家女儿带给他的惊喜是越来越多了。

父女二人回到家,就各自忙碌起来,朱华廷照顾朱攸宁之余,开始每天都去刘老爹那里帮忙。

他现在虽有功名,可仕途止步于此,便也不想着再读书,满腔所学倒不如教给刘老爹那里的孩子们。

是以接下来的几天,朱华廷都无偿的在刘老爹处教导孩子们认字读书。

朱攸宁则是连天的去钱庄坐镇,若是平平常常的存银子取款,她便也不多言其他,只是让所有人面前都混了个脸熟,让人知道她是钱庄的主事者。

而遇上那些因为银钱损耗而抱怨,甚至是发生冲突的,她便在劝解之余告诉那些人。

“你将银子存在此处,虽不收取代管费,但也要面临银子的损耗。倒不如你将银子存在我这里,以我私人的名义为你保管,你存一百两,取时我就原封不动的给你一百两,如何?”

她的这番话说出来,并不是人人都相信。

有人觉得是无稽之谈,有人对她抱有怀疑,还有人觉得她是小孩子信口雌黄。

当然,也有人半信半疑的问她:“我将银子存你这里,万一你带着银子跑了呢?你爹是谁咱们朱家可没人不知道。”

朱攸宁当即便对这位旁支的族叔道:“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我爹被逐出家门,我没有,我还依旧得我祖父的重用,我为什么要逃?

“你将银子存在我这里,若是随时来取,我保证让你存多少就可以取多少,绝对不会出现损耗。若是你保证定期存两年以上,我还会按照比例给你利钱。当然,你若是明明说定期存两年以上却失约,那就你按照比例给我利钱。”

“你这说法有趣,可是这样你不是要赔本?损耗的部分你可是要自掏腰包来补的。”

朱攸宁闻言只是笑而不语。

这位族叔摇了摇头,沉思了半晌,当真就在朱攸宁这里存了五十两,将一旁的许大掌柜看的嘴角只抽。

这位九小姐,是来抢自家生意的!

朱攸宁吩咐许大掌柜亲手给这位族叔开了朱家的存票,随即在存票上盖了她自己的私章。

“有这个章,你随时用银子,随时来找我便是。”

那位族叔笑了笑便告辞了,并且与人吃酒时,还提起了这件事。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许多人都知道了朱九小姐以私人名义替人存银子,可以保证无损耗,若存的久了还有利钱可拿。

不过三天下来,就有许多人到朱攸宁这里来打听此事。

原来的朱家钱庄只面向朱家内部,如今来打听的人竟还多了许多外人,朱攸宁都态度温和的为人解答。

而三天过去了,四房的四太太和四老爷,并未有丝毫的表示。好像朱攸宓带着人陷害朱攸宁的事情根本就不曾发生。

这天在钱庄里闲着无聊嗑瓜子,就听见两个来跑腿替主子存银子的小厮闲聊。

“哎,你听说了没有,四房据说是闹鬼了!”

“你说哪家的四房啊?咱们家可是有四位老太爷呢。”

“我说的自然是四老太爷的家的四房啊,我听说,四房太太这两天都吓出病来了,每天只要一躺下睡觉,地底下就有敲棺材板子的声音。”

“天啊,这怎么可能!朱家可是百年世家,盖房子哪里会不考虑这些,地底下怎么可能有棺材!”

……

朱攸宁拍了拍手上的瓜子皮,端起茶吃了一口漱漱口,笑了起来。

等了三天,终于有动静了。

当晚亥时三刻,趁着朱华廷已然睡熟,朱攸宁就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带上了火折子悄然翻窗子出了门,从柴垛里抽出自己事先预备好未点燃的火把,就踏着月色往后山去了。

来到当日她掉进陷阱的附近,朱攸宁放缓步伐,小心翼翼的往上走,远远地就听见有铁锨挖地时的声音,似乎还有人在说话。

她想着果然如此,刚想寻个无人之处藏身,忽然就被人从背后一把捂住了嘴,拉着她进了一旁的灌木丛后。

第45章 后山

朱攸宁被唬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想挣扎,可背后那人死死压着她的胳膊腿,让她动弹不得。

就在她开始后悔今天为什么要单独出来时,那人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别闹,是我。”

听着十分耳熟。

那人放了手。

朱攸宁回头去看,正对上李拓北那张放大的脸。

李拓北比了个“嘘”的手势,指了指不远处。

朱攸宁终于长吁了一口气,放松了紧绷的身子才发现自己已经是满身的汗。

她猜想以这人的性格,听到四房有异动应该会来看热闹,只是没想到他们能遇上。

朱攸宁和李拓北都默契的没有多言,只安静的趴着在灌木丛后,小心翼翼的透过枝丫的缝隙往外瞧。

深夜中四下静谧,山林中的各种声音都被无限的放大,包括在那深坑旁边之人的说话声。

“都是长房来的那个小蹄子,没事儿为了邀功,撺掇人去设计她自个儿的亲妹子,害的咱们用了许久的地道险些漏了馅儿。那天太太安排人来,你都不知道,我这颗心啊,唬的差点就从嘴里吐出来了!”

站在深坑旁的女子娇声燕语的抱怨着。

随即就看见有个汉子从坑里探出半个身子,先将铁锨和土篮子丢上来,旋即翻身一跃而上。

“得了,你也别抱怨了。好在来办差的老妈子们什么都没发现,否则真叫人知道那地道直接通到你屋里,你们太太抓住把柄还不生吃了你!”

“我若被吃了,还不都是为了你?”

二人转过身来,去解绑在大树上的绳索。

借着昏暗的星光,隐约看得出那女子正是韩姨娘,男子则是个有些面熟的中年汉子。

“这下子两个洞口都堵住了吧?”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要不是怕闹出太大的声响,这么点儿活我一晚上就都干完了。”汉子搂住韩姨娘,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韩姨娘靠在男人怀里,幽幽的道:“咱们好容易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相聚,这下子地道没有了,我又常年都被锁在那深宅大院里出不得门,咱们这一辈子岂不是都没了见面的机会了?”

韩姨娘生的美艳,声音也柔软酥骨,这一哭更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就连朱攸宁看了都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子的确有勾搭人的本钱。

那汉子的身子也酥了一半,大手摸索着韩姨娘的腰背,又亲了几口,才意犹未尽的道:“小心肝儿,快莫哭了,哥哥哪舍得你呀,你听我说,你知道城西有个宝门寺吧?”

韩姨娘点点头,以袖拭泪。

汉子道:“宝门寺的住持是我的一个好朋友,你可以没事就去上上香,也可以在宝门寺小住诵经祈福嘛。待到要上香了,就叫你的婢女去铺子买点心,知道了吗?”

“好哥哥,你真有办法。”

韩姨娘动容的搂着汉子的腰撒娇,二人黏糊在一处,眼瞧着就要发生一场幕天席地的大战。

朱攸宁瞧的眉头紧锁,不想去看那画面。

李拓北更是利落,拉起朱攸宁悄然无声的就退出很远,而陷入酣战的二人根本就没发觉到异样。

李拓北扛着朱攸宁一口气带着她到了半山腰,确定没人追上来才将她放下,二人加快脚步下了山。

到了山下确定无人处,李拓北才笑着摸了一把汗,道:“你个小丫头,半夜不睡觉,居然敢跑到后山来,看狼把你给叼走!”

朱攸宁累的气喘吁吁满脑门子的汗,喘匀了气才道:“怕什么,我家离此处也不远。况且这条路我也算熟悉。”

“可不是熟悉么。唉,才刚那个男的你瞧见了吗?你可认识他?”

朱攸宁摇摇头,若有所思的道:“看起来有点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他才刚似乎提起了什么点心铺子。”

李拓北想了半晌,忽然道:“对了,我想起来了。宗族大会的时候你们考的第一题,那个男的好像是负责给馒头过称的管事。”

朱攸宁仔细回忆了一下,“看背影是有点像。”

“准没错,那天你在台上,他背对着你,你自然看不清,我在下面可是看的清清楚楚的。”

李拓北摸着下巴,摇摇头道:“朱家可真是有意思的很,这么大的家族,到处都有戏可看。”

朱攸宁扑闪着长睫毛仰头看他,“你这么看戏不怕台子高真的好吗?”

李拓北闻言又笑起来,揉了一把朱攸宁的头道:“你不懂,少爷我整天闲的无所事事,要不是有这些乐子支撑着,我早就待不下去了。”

“被人设计掉进陷阱差点摔死,之后对方还毫无悔过之心,没表示歉意也没有悔过,这也叫乐子?”

李拓北一噎,哼道:“爷这是懒得计较。”

“是还没找到好玩的机会计较吧?”

“朱小九,你这个小丫头很有趣啊。”

李拓北揪了一把朱攸宁的头发,“咱们俩都想到一块儿去了,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下次有什么好玩的我会找你的,跟着爷混,保证让你有戏可看。”

朱攸宁笑了笑,内心其实是拒绝的。

“我要回家了。免得被我爹发现。北哥要是见了我爹,千万别说看到我了。”

“知道了,那我送你回去吧。”

“那就多谢你了。”

李拓北摆手示意不用客套,就笑吟吟的跟在朱攸宁的身后,一直看着她翻窗子进了屋,这才笑着摇摇头,优哉游哉的走了。

朱攸宁这厢将窗子轻轻关好,轻手轻脚的脱衣爬进被窝。

这几天朱华廷去刘老爹那劳累的很,是以这时睡的正沉,朱攸宁对着屋顶发了一会儿呆,才不知不觉的睡了。

接下来几天再去钱庄时,朱攸宁故意留心,发现人都说四房四太太找了个道士回家做法,当场抓住了一个小鬼,已经一道灵符将之定住烧死了,朱攸宁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趣,真是有趣。

“朱九小姐,我听说你私人的名义替人存款,且不会有损耗?”

正发呆时,又有外人来询问。

朱攸宁笑着将解答的话又说了一遍:“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我只是帮着朱家本家的人代为保管罢了。”

第46章 打肿

来人闻言一愣,笑道:“我本来是慕名而来,看来朱九小姐这个决策是朱家对本族人的优待?”

“正是如此,怪我起初没有特意说明,还劳烦你走了一趟。”

“无碍的。朱九小姐年少英才,见上一面说几句话也是好的。”

既然是只针对本家人,外人便也不强求,与朱攸宁闲谈几句便告辞了,言语中对朱家会如此扶持本族敬佩羡慕的很。

客气的送走了来人,朱攸宁便继续坐在柜台后吃点心嗑瓜子。

许大掌柜和小伙计对视了一眼,对朱攸宁的做法都十分的不理解。

银钱放进库房和放在朱攸宁手中,难道保管的方式会有不同?

她又没有进项,难道自掏腰包补上损耗的部分?那不是坐等着被掏空么!

小姑娘第一次掌管产业,想给自己造势,就选了这么个办法,也着实是将她爹给坑了。

可是这到底是东家的事,他们这些人也管不着。

许大掌柜想着,反正钱庄的事也是朱攸宁说了算,真有个什么事儿也是个高的顶着,何况那些由朱攸宁保管的银钱,存单上也不过就是多了一个私章罢了,于他并不会有什么影响。

是以朱攸宁所做的事,许大掌柜并不在意,有时朱攸宁不在,他还会帮衬着与人解说一番。

就连同样得到产业的朱彦凤、朱彦丘和朱彦彭,知道这消息以后也是这么想的。

“就说一个毛丫头,能有什么天赋?从前她就是个锯嘴葫芦,什么事儿都不懂,难道忽然就开窍了?还不是她爹在背后支招!”

“若真是他爹支招,这次可真是支了个烂招!咱们就等着看他们家赔个底朝天吧!”

朱彦丘和朱彦彭越说越有趣,特地约了朱彦凤去酒楼里好生吃了一顿庆祝了一番。

如此又过了几天,天气忽然就冷了起来。

白紫萱送的棉衣提前起了作用,铺子里还没开始点炭盆,是以朱攸宁不想在店里久坐,过了晌午就嘱咐许大掌柜帮忙留意着,便先回了家。

谁知刚走到巷子口,忽然看到院门口站着个意想不到的人。

“这不是……六姐姐吗?”朱攸宁双手背在身后,缓缓踱步到朱攸安面前,仰头打量她脸上的红肿。

朱攸安的双颊都肿了老高,上头擦了一层透明的药膏,显得整张脸油光铮亮,依稀可见清晰的指痕。脸颊变形,导致她眼睛都眯了起来。

就算她身上穿的披风是极艳丽的缂丝,也显不出有分毫的美感来。

要是从前,朱攸宁必定会同情的,毕竟朱攸安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

可是经过这段时间的熏陶,朱攸宁觉得自己的心都变狠了,不该浪费的同情心她是绝不会浪费的。

“六姐莫不是摔着了?看了大夫不曾?四太太那应该会给六姐请大夫吧?”

一系列关切的话语,听在朱攸安耳中分明是不安好心。

眼看着朱攸宁眼中毫不掩饰的嘲讽,朱攸安禁不住狠狠地道:“你别得意,你早晚也有这一天。”

“是吗?足可见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有人想跟人投诚,竟想害死自己的亲妹妹,结果偷鸡不成自己被打肿了脸,如今看来,果真报应都是现世报。”

“你!你有本事别说风凉话!”

“你听了不舒服?”朱攸宁歪着头看朱攸安。

见朱攸安脸上涨红,显得那红肿更明显了,朱攸宁噗嗤一声笑了。

“看来你听了果真不舒服。你不舒服,我就放心了。”越过朱攸安的身畔,朱攸宁一路轻笑着进了院子。

朱攸安气的一个人蹲在门口生闷气。

天气冷了,各家都屋门紧闭,只有她与朱华廷租住的那个小倒座敞开着门。

走到近处,就听见一阵女子的哭声。

“……老爷,才刚六姑娘脸上的伤您也瞧见了,妾身本想着让六姑娘留在葳蕤轩也是吃苦,正好四房的四太太那里好说和,妾身就做主将六姑娘过继去了四房。谁知道,四太太虽是好的,她屋里的人却不和善。

“咱们六姑娘还这么小,那些人竟然也下得去手打她!又没犯什么错就将她关起来,还叫个姨娘将六姑娘给揍了一顿,身上掐紫了好几块,脸也肿成了那样。

“那个姓韩的要是对妾身有什么意见,只管冲着我来好了,为什么要对六姑娘下手啊!

“老爷可是六姑娘的生父,您好歹也说句话啊!”

朱攸宁站在门前,正能看到朱华廷面无表情坐在条凳上的笔挺身影。

而蒋姨娘则是坐在个小凳子上,攥着一条浅绿色的帕子捂着脸哭的凄惨。

“当初我爹被撵出葳蕤轩时,也没看到姨娘这般伤心。”朱攸宁进了门,给朱华廷行了礼,就站在了他的身旁。

作为一个已经被伤透了心的父亲,朱攸宁觉得很多话朱华廷都是不方便说的。

反正不管父亲如何想,她都不会再给不该留面子的人脸面。

是以朱攸宁嘲讽的上下打量了蒋姨娘一番,笑着道:“姨娘是不是哭错了地儿?既然是四房四太太家的姨娘动手打了六姐,你该找四太太去做主啊,找我父亲有什么用?”

“我,我又不是来找老爷求助的。”蒋姨娘话锋一转,机智的道,“我只是心里苦,想与老爷这里诉诉苦罢了。九小姐应该也看到你姐姐的脸了吧,好好个小姑娘,万一给打的毁了容可怎么是好!”

“恕我直言,四太太屋里的人肯管教六姐,那也是六姐的福分,姨娘应该高兴才是。”

朱攸宁目光灼灼的望着蒋姨娘,他就不信蒋姨娘什么都不知道。

明知道她被朱攸安害的差点摔死,蒋姨娘都没有半点反应,这会子朱攸安被人打了耳刮子,她倒是有脸上门来哭诉,谁给她这么大的脸?

果然,蒋姨娘的脸色尴尬起来,泪眼朦胧的看向朱华廷。

朱华廷却依旧无动于衷。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个尖锐的女声斥骂:“你个小贱蹄子,你跑到外头来想干什么?你还没关够禁足是不是!还是你想来找你那个废物爹给你出头!别做梦了!跟我回去!”

朱攸宁沉着脸到门口去看,惊讶的挑起了眉。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挖地道与人私会的韩姨娘。

第47章 撒泼

韩姨娘穿了一身浅蓝色素缎交领褙子,下着月牙白八幅裙,鸦青长发挽了高髻,插着一根金流苏簪子,打扮的很是素淡,但她容貌美艳,硬生生将素淡穿出几分妖娆来。

如果不是此时她那叉着腰满脸怒容的作态,此女子该当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

“四太太允准你出来了吗!端我四房的碗,居然还敢给我四房惹是生非,这会子还敢乱跑,谁给你的胆子!”

韩姨娘一把拉住朱攸安的手臂就往外拖。

“走,跟我回去!去太太跟前好生说道说道!”

韩姨娘都快恨死朱攸安了。

若不是她为了讨好朱攸宓,提议陷害朱攸宁,她儿子也不会傻乎乎的就带着人去了后山。

她的地道又怎会落得不能再用的地步?

她恨朱攸宓,也生儿子的气,但是那俩一个是嫡女动不得,一个是亲儿子舍不得。唯一能拿来出出气的也只有这个死丫头了。

朱攸安早就被打怕了,当即大哭着抓住了门框。

“我不走,姨娘!姨娘我不走!”

“你这个毒辣的小娼妇!老娘正愁抓不住你,你竟敢上门来闹!”蒋姨娘奔出来,一把就将韩姨娘推了个趔趄。

韩姨娘刚站稳,蒋姨娘就又把她推倒了,骑在她身上乱打一通,口中不住的咒骂:

“你个不要脸的贱货!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身份,长房的六小姐也是你打得的!”

“那小贱蹄子惹是生非,既归了我们四房管,打骂还由得你!你给我起开!”

韩姨娘年轻力壮,翻身又将蒋姨娘压住,专往她脸上扇巴掌,长指甲在蒋姨娘的脸上一下就刮出了三道血痕。

蒋姨娘疼的“妈呀”一声尖叫,当即越加愤怒,奋力还击。

韩姨娘也憋着一口气,自然不肯让步。

两个姨娘就这么扭打在一起,口中还不住的往外喷污言秽语,诸如贱货、粉头之类,着实是难看、难听至极。

朱华廷站在台阶上,一时间气的面色铁青。

朱攸安则是犹犹豫豫,想去拉架,又怕自己被波及,迟迟没有动作。

外头这一闹,院中各家都有人出来查看,眼瞧着两个姨娘打作一团,都惊的目瞪口呆。

朱华廷眉头紧锁,觉得这么闹下去实在不像话,斥责道,“都住手,你们不要脸,我长房的脸还要呢!”

朱攸宁原本看热闹,但听了父亲的话也觉得再闹下去不妥,便也道:“住手吧,否则将你们送去老太君处处置!”

朱老三家的、李婆子还有同院子的几个人,听闻朱攸宁的话,就去将那扭打在一起的二人撕罗开了。

蒋姨娘脸上被抓花了好几道,疼的她直掉眼泪,还不忘了指着韩姨娘破口大骂。

韩姨娘倒是没受什么伤,但也是鬓发散乱,滚了一身的土。

“哈!怎么,你们一家子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我可是奉四太太的吩咐管教朱攸安的!

“你们长房管教不好,现在要烦劳我们四房动手,不说道一句谢,还有脸冲着我红眉毛绿眼睛的?”

朱华廷负手拧眉道:“你且先回去,再不得于此处撒野,否则便只能你们府上老太君处说话了。”

一听朱华廷只是不许她撒野,却只字未提打了他女儿的事,韩姨娘得意的大笑,照着朱华廷面门啐了一口。

“我呸!你算什么东西!你还当自己是大老爷呢!

“你倒是想见老太君,老太君也得见你!

“你说叫我走我就走?我偏不!

“朱家的老脸都被你丢净了,这会子还装什么大瓣蒜!

“没德行的窝囊废,养出的也是黑心的废物!”

韩姨娘叉着腰,连珠炮似的骂了个爽。

这几天连夜的填地道,白日里又要去太太处立规矩,她早就憋了满肚子的气,如今可算都发散出来了。

可她的话,却句句都尖刀子一般往朱华廷身上扎。

朱华廷是读书人,又是男子,再生气也不能与堂兄弟家的小妾吵嘴。

而蒋姨娘心里也对朱华廷有怨恨,觉得韩姨娘骂的也没错,就也没动作。

“你不过是四爷爷家一个不入流的小妾,就是我爹吐口痰都比你金贵,你算什么东西,胆敢在我家门前放肆,还不滚!”朱攸宁怒斥。

韩姨娘着实触了她的底线!

蒋姨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朱攸宁怒火中烧,手边正是柴垛,抄起柴火就往这俩人身上砸,“滚出去,都给我滚!”

韩姨娘哪里想得到朱攸宁一个嫡女也会动手打人?毫无防备的就被砸了额头,当即就肿了一个包。

蒋姨娘也没能幸免,也被柴火砸在身上好几下,加上她脸上的血痕,当真狼狈之际。

李婆子一见朱攸宁急了,索性也抄了一根门闩冲了上去,赶牲口一般挥舞着:“都滚,没听见我们九姑娘的话吗!都滚!滚滚滚!”

韩姨娘一看长房人多势众,加上朱攸宁可是得了大老太爷看重的嫡小姐,一时因忌惮,撂下一句“你等着”,就捂着额头跑了。

韩姨娘一走,蒋姨娘就对着她背后连啐了好几口,又咒骂了几句,这才转回身。

刚要与朱攸宁说话,却对上了她那双黑沉沉的眼睛。

孩子的眼睛又大又圆,眼瞳比常人的都要大,定定的盯着她时只叫人觉得浑身发寒,心生惧怕。

朱攸宁缓缓道:“蒋姨娘,既想要我爹给你们出头,又在心里认可外人的说法,你到底是哪一边的?你既分不清自己是谁家的,就滚回去好生想想吧!”

“你,九小姐,你这是……”

朱华廷不等蒋姨娘还口,就道:“安姐儿。”

蒋姨娘住了口。

朱攸安抬起头看着朱华廷。

“安姐儿,你为讨好外人,就要置你妹妹于死地,四太太命人管教你,你这顿打挨的不冤。”

朱攸安闻言,倏的瞪圆了眼睛,“爹,你偏心!”

“我就是太过失察了,只顾着读书,竟叫你姨娘将你教成这样。虽然你现在已经不是我的女儿了,我还是要嘱咐你一句,以后在四房,小心安生的度日,多与四太太学习规矩与女红,不要再惹是生非,也别想着害人了。”

第48章 奉还

“爹爹,你,你真的不要我了?”朱攸安彷徨无助,泪如雨下。

“我已经后悔了,我当初不该听姨娘的话,我,我也不想去四房的。

“去四房一点都不好,四老太君不喜欢我,四太太也不喜欢我,朱攸宓自持嫡女的身份,也不像以前九妹妹一样温厚的待我,我还不如待在葳蕤轩呢!

“早知道九妹妹能得产业,我说什么也不会去的呀!

“爹,你让我回来吧。我不想回去,他们肯定还会继续找理由打我的!”

朱攸安满脸的委屈,一把拉住了朱华廷的手。

蒋姨娘一听女儿这么说,心里别提多难受了。眼泪也掉了下来:“你怎么能这样说,当初我也是问过你的。”

她想不到,现在朱攸安会将一切都归罪在她头上。

朱华廷拍了拍朱攸安的头,叹了口气。

他相信,朱攸安是真的后悔了。也相信朱攸安句句都说了心里话。

可是她的一番话,也将她的见利忘义和市侩表现的淋漓尽致。

“你若还是我的女儿,我自然是希望能够好生教导你的。可是你现在已经被过继去了四房,就要认四老爷和四太太做爹娘了。我再插手就是换了规矩。况且你心里也未必就是认可我这个爹,只是现在受虐待后才想起我不曾虐待过你罢了。”

“爹!我没有,我认可爹的!”

朱华廷苦笑着摇摇头,“罢了,你们早些回去吧。安姐儿往后安生度日,相信四太太也不会无言无辜就找你茬,这一次也是你撺掇了宓姐儿,害的四房摊上乱子,他们才会拿你作伐子的。往后你安分守己一些吧。”

朱华廷说罢看了看周围,才发现朱攸宁已经先回屋去了。

他破怕朱攸宁气坏了身子,忙快步回了屋。

蒋姨娘才刚被朱攸安的怨恨插了一刀,这会儿也不想理朱攸安,捂着脸上的抓伤哭着走了。

朱攸安看了看被几个婆子紧闭的院门,又看看蒋姨娘离开的方向,一时间竟觉得天地之大根本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可是她又不得不回四房去。毕竟四房在物质上要比失去了住人的葳蕤轩好的太多了。

朱华廷回屋时,朱攸宁正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撑着下巴眼神放空的看着墙角处发呆。

朱华廷担忧的蹲在女儿跟前,道:“福丫儿没事吧?不必要与这种人生气的。”

“爹,我本来不想生事的。但是她所作所为破了我的底线,就不要怪我容不得她了。”

“福丫儿,你说的是何人?”

朱攸宁笑了一下,“爹爹你不用介怀,我已经长大了,很多事情我都看得懂,也不介意。今天韩姨娘敢在咱们门口撒野,无非就是咱们的地位低下才造成的,我心里明白这些,却也不会因此而消沉。他们踩的越狠,反而越是我的动力。”

朱华廷心疼的搂着朱攸宁,大手一下下拍着她的背,是在安抚她,也是在安抚自己。

他的眼中担忧已快化作实质蔓延而出。

这样扭曲的环境之下,他如何能保证他的孩子能够做个正直的孩子平安长大?

还是说,朱家的孩子根本就不该奢望所谓的“正直”?

他虽然知道如朱攸宁这般小小年纪就看清现实的,或许存活下来的机会会大一些。可是他又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变成与朱家大多数人相同的模样。

此时此刻,朱华廷越发的憎恨朱家的家训了。

朱攸宁知道朱华廷的心里不好受,但是她也知道,现在这个状况对他们来说就是无解的。

接下来的几天,朱攸宁一得空闲就去宝门寺门口玩。

到了第四天上午,她终于等到了想见的人。眼瞧着那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管事进了山门,朱攸宁立即就去了四房。

“我是长房的九姑娘,我要见太太才过继来的安姑娘。”

与门子通传时,门子还有一些惫懒。

朱攸宁了然的使了几个小钱,又摆足了朱家小姐的架子,那门子一想朱攸宁现在的情况,便也不敢怠慢,进去二门传话了。

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才看到朱攸安出了门。

她连上的红肿已经退去了许多,已经能看清楚原来的容貌了。

见了朱攸宁,朱攸安的眼中有不甘,有妒忌,也有忿恨。

朱攸宁却像是丝毫没有发觉她的情绪,笑着道:“六姐姐身子可好一些了?我看你的脸上已经好多了。”

想起前几天朱攸宁的嘲笑,朱攸安这一次连话都不想接。

朱攸宁了然一笑,拉着朱攸安的手走远了一些,随即就放开了。

“你不用猫哭耗子假慈悲,你根本就是来看我热闹的。你看吧,我的脸上还肿着,回来又被揍了一顿。韩姨娘打不到我姨娘了,就打我。”朱攸安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再有心思,她也只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在四房的不受待见是她始料未及的。希望越高,失望就越大,她现在才是真的体会了这句话的含义。

朱攸宁见朱攸安哭的可怜,便道:“朱攸安。你想不想报仇?”

朱攸安闻言一愣,睁大了眼睛道:“你说什么?”

※※※

“这不是安姑娘吗?你怎么在这儿哭呢?”

孙婆子有些厌烦,这个长房来的到底不是养在太太的身边,分毫的利落性子都没学到,只会惹是生非,一出事就哭,叫他们这些人看着就不喜欢,却因她过继而来要称呼四太太一声母亲,而不得不耐下性子照顾。

朱攸安一边抹泪一边摇头,眼中满是惊恐,颤抖着身子道:“我,我不知道,我没看见。没看见。”

孙婆子一愣,“这姑娘莫不是魔怔了?我也没问你什么呀,你这是怎么了?”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韩姨娘和谁去了!”

朱攸安像是惊弓之鸟,抬起腿就跑。

谁知孙婆子却眼神晶亮的一把拉住了朱攸安,满脸堆笑的扯着她就往正屋去,口中安抚着:“别怕,太太什么都会给姑娘做主的。”

四太太原本在染指甲,很是不耐烦见朱攸安,可孙婆子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四太太一下子就坐直了身子。

“安姐儿,韩姨娘出去上香了,你难道不知道?”

朱攸安闻言,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大滴大滴的眼泪往下落,呜咽着道:“我没看见,我不知道!”

第49章 婢女

朱攸安惊慌大哭的模样,引的四太太兴趣大起,前倾着身子,双眼直发亮。

顾不上还没染好的指甲,四太太就站起身来,首次在面对朱攸安时如此的和颜悦色,双手搀扶着她起来,取了帕子轻柔的为她擦脸。

“好孩子,怪可怜见的,是什么事将你吓成了这样?你不要怕,有什么都可以与为娘的说,为娘替你做主。”

朱攸安哽咽了一声,只觉得四太太落在她脸上的手指,冰凉的就像一条游走的蛇,让她浑身都不舒服。

她抬眸眨巴着大眼睛,泪眼朦胧的道:“母亲,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才刚是,是一时糊涂才说错了。”

四太太一瞬就觉得不耐烦。

可是眨眼间,四太太又恢复了温柔和煦:“傻丫头,咱们是娘们儿俩,娘俩还需要这般谨慎小心不成?你别怕,什么话都可以告诉我。”

“那,那我说了?”

“说吧,乖。”

朱攸安紧张的吞了一口口水,道:“我这些日,被韩姨娘打的很惨,并不只是因为太太吩咐韩姨娘教导我。而是,而是有一天,我不小心撞到了她与一个男子在幽会。”

“你说什么?”四太太的双眼爆亮,兴奋的抓住朱攸安的双臂,“你可有证据!这种事可不能乱说的!”

朱攸安道:“我,我哪里敢乱说呢!我是真的看到了。而且我还听他们说什么地道不能用了,还有,他们约了上香去。”

上香?

四太太与一旁的孙婆子对视了一眼,心下都是一动。

韩姨娘去上香是来请示过四太太的。因说最近身子不适,家里也层出乱子,她便想去寺里上香,再住两日祈福。

四太太原本想着,那么个妖精,不在府里还免得老爷挂心呢,出去更好,便应允了。

谁知道她竟然是有目的的?

四太太问,“韩氏是去哪里上香?”

孙婆子道:“奴婢隐约听见几句,说是要去宝门寺?”

四太太便笑着掐住了朱攸安的下巴,面带微笑,手上的力道却不轻。

“你最好是真的听到了,不是故意为了把报复韩氏来谎报的,若弄错了,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朱攸安的心里咯噔一跳。

她现在也有些不确定了。

她知道,朱攸宁恨她,对她是不会这么好心的。

她怎么就相信了朱攸宁呢!

万一没有那等事,四太太岂不是会恨死她了?到时候她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然而这个时候,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朱攸安红着眼圈点了点头,“母亲放心,我怎么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我是真的听到了。”

“好。”四太太精神奕奕的吩咐道:“给我备车,再带上几个护院,还有结实一些的婆子,跟着我一块出去。”

“是!”孙婆子当即兴奋的应是。

四太太丢下朱攸安,带着心腹的丫鬟婆子,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就出了门。

等在四房府门前的朱攸宁,眼看着一队马车出了府,快马加鞭的往宝门寺的方向而去,便笑了一下,回家去了。

到了家中,恰赶着院子里站着个穿了棉比甲的胖妇人。妇人的身边,跟着十来个穿了粗布衣裳的女孩子。

李婆子跟在朱华廷身旁,正问那胖妇人话,“你这些丫头身世都干净吧?我们朱家可是大户人家,不会要那些被拐骗来的女孩子。”

胖妇人笑道:“哪里的话,我们可是正经牙行的买卖,这些丫头都是自愿卖身的。”

朱华廷这时看到朱攸宁进了门,就笑着对她招招手。

“福丫儿,过来,你自己选几个人吧。”

朱攸宁便依言走了过去。

其实,她心里对人口买卖这类的事还是抵触的。

但是她也知道,现在她生活的地方人就是分三六九等,买卖奴婢很正常。

而且她也觉得自己身边真的缺少几个行走。

朱攸宁就往那群女孩子的方向打量了几眼。

那些女孩子年纪都在十一二岁,穿的虽然破旧,但是都很干净。

见朱攸宁看过来,他们的面上就露出了怯怯的笑容。

朱攸宁问:“你们谁擅长厨艺女红?谁认得字?都有什么特长?挨个与我说一下吧。”

便有个小姑娘道:“姑娘,我,我认得几个字,但是认得不多。”

“姑娘,我会绣花,会做饭。”

“我也会做饭,我还能砍柴洗衣,姑娘留下我吧。”

……

听着这些女孩子们如此毛遂自荐,朱攸宁的心里越发的不舒服了。不过她还是在其中选了四个出来。

往后她的事情会越来越多,身边需要信任的人,而且家里也不能总让父亲洗衣煮饭。既有了这个条件,便也不必要继续那么俭省。

签了卖身的文书,拿到了这四个小姑娘的卖身契,人牙子便欢欢喜喜的带着剩下的姑娘告辞了。

朱攸宁问了四个姑娘的名字。

会识字的那个叫招弟,会绣花的叫三娃,长相憨厚自称什么粗活都能干的叫金妞,还有个长得特别漂亮很是机灵的叫盼弟。

朱攸宁听的颇感无奈,对重男轻女的风气着实反感的很。

“我给你们改个名字,你们可愿意?”

“自然是都听姑娘的了。”盼弟机灵的道。

朱攸宁就笑着对盼弟道:“你叫百灵。”

“是,谢谢姑娘!”

又指着其余的三个,“招弟改叫画眉,三娃叫鸳鸯,金妞叫夜莺。”

四个小姑娘听的都觉得喜欢,笑着连连的点头。

不过因四人都没有人教导,既不懂得规矩,也不会说官话,表现的就有些呆呆的。

李婆子笑着道:“九小姐,您若是不嫌弃,不如我来教导几个小姑娘的规矩,就比照着府里的来。”

李婆子自从心生畏惧,加上朱攸宁重得重用,对他们一家也算恭敬。

再说现在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朱攸宁就笑着点了头,“那就有劳李妈妈了。几位姐姐,还不见过李妈妈?”

听朱攸宁这般称呼,四个小姑娘都受宠若惊,连称不敢,随后又问候了李婆子。

朱攸宁便拉着一直微笑旁观的朱华廷到了屋里,道:“爹爹,咱们最近就找个房子搬家吧。”

第50章 刺激

朱华廷笑着点点头,道:“为父也正有这个打算,咱们的条件好些了,为父也希望你能生活在好一点的环境里。而且你以后做事,许是经常要见一些人吧?住在这里也不方便。”

朱攸宁有些担心父亲心里不舒服,便凑在朱华廷身边拉着他的袖子道:“也不是不方便,主要是地儿不够大了。如今多了四个丫头,过些日娘也要回来了,翻年娘就要生小弟弟,咱们家至少也要住个小院子才行。”

朱华廷明了的微笑,轻刮了下朱攸宁的鼻梁,将女儿搂在怀里轻轻地摇了摇。

“傻丫头,你做事我自然是支持的。这段日子我观察着,你这孩子很聪明,也懂得能做什么,该做什么,你比为父强的多了。有时我瞧着你这般早慧,真是又欣慰又担忧。你还是个孩子,却因为父的带累而过早结束童年。”

朱华廷说到此处,有些难过的皱了眉,搂着朱攸宁的手臂又紧了紧。

“爹爹别这么说,我哪里就有您说的那么好呢?您这是瞧着自家孩子顺眼,所以才不论我做了什么您都觉得我做的好。”

朱华廷被她逗笑了,禁不住用大手摸了摸她的头。

父女二人又说了一会子话,便听见外头李婆子道:“大老爷,九小姐。”

“什么事?”

朱华廷起身去开门。

李婆子满眼都是兴奋的站在门口,眼神发亮的道:“才刚奴婢听朱老三家的说,那天冲撞了您和九小姐的那个韩姨娘,被四太太抓了,说是要浸猪笼!”

朱华廷闻言先是惊愕,随后一想到“浸猪笼”并不是什么好罪名,就犹豫的看了一眼身边的朱攸宁。

李婆子立即会意的压低声音,在朱华廷耳边低声回:“大老爷,据说是四太太去宝门寺上香,恰好碰到了在宝门寺与情郎幽会的奸夫**,且抓着的时候他们还……还很狼狈,那奸夫还是朱家点心铺子里的一个管事,这会子人都抓去四房了。四老太爷和四老太君也惊动了。”

朱华廷便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多谢你。”

“哎呦,您可别与奴婢这般客气,这都是奴婢应该做的。”李婆子笑呵呵的退下去了。

朱攸宁搓了搓有些冷的手,去了自己的那张小木板床坐定。

朱华廷有些狐疑的看着朱攸宁。

朱攸宁无动于衷,只是眨巴着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望着朱华廷。

朱华廷想了想那晚朱攸宁与她讲过的坑洞下意外通向韩姨娘房间里的地道,加上自从韩氏来他们家大闹一场之后,朱攸宁接连几天的反应,就越发的怀疑此事与朱攸宁有关。

“福丫儿。”朱华廷拉了个条凳在朱攸宁的对面坐下,面色严肃的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为父?”

朱攸宁见事情瞒不下去了,加之以父亲的聪明,她就算不说父亲也能猜出个大概。索性也不隐瞒,就将她夜探后山发现韩姨娘与人有私情,后来韩姨娘来闹过之后,她又去宝门寺蹲点儿,待抓到机会后立即去寻了朱攸安的事一一说了。

朱华廷沉默的听着女儿的叙述,待到她都说罢了,对上她那双神采奕奕的大眼睛,他竟说不出责备的话了。

过了半晌,朱华廷才叹息一声道:“福丫儿,小女孩家的大半夜跑出去,万一遇到危险了怎么办?”

朱攸宁眨了眨眼睛才笑了起来,直言道:“我以为爹爹会责备我不考虑六姐姐的处境呢。”

朱华廷苦笑道:“你果真是考虑到了的。”

“是的。”朱攸宁认真的道,“我询问过六姐的,是她自己愿意,我才将这件事告诉了她,他可以选择做,也可以选择不做,全都在她自己。”

“可是你并未给你六姐分析未来的利害关系。”

“爹爹,以她和蒋姨娘的作为,我为什么要替她分析?她长了一颗脑袋瓜子,我也是一颗脑袋瓜子,她甚至还比我大上四岁。”朱攸宁的语气有些激动,语速也加快了。

“六姐姐告发此事,以四太太的性格,抓住了韩姨娘的错处必然急着去捉奸,待到事情张扬开来,最难堪的就是四老爷,四老太爷和四老太君也会很生气,到时候,他们最先会责备的就是冲动之下,将家丑外扬的四太太。

“四太太虽然能除掉韩姨娘,可是也会被公婆与夫君责备。她回过味儿来,自然会迁怒六姐姐。觉得是六姐姐起事乱家。”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这么做?”朱华廷的语气也有些急。

朱攸宁站起身,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父亲,郑重的道:“因为当日我差点摔死时,四太太为了掩盖四房所作所为,竟然不打算施救。而且明知道犯错的是朱攸宓,她却只关了朱攸宓一晚的禁足,并未教导重罚。

“她身为母亲,不能教导女儿,又存了轻慢害人之心,今日的教训是她应得的。

“至于六姐,她的自私自利,人情淡薄,我无须说父亲就懂。我只说一点,她差点害死我!

“如今,我只是让她受四太太的管教,没有要她的命,已经是看在爹爹的面儿上了。

“爹爹,我不是什么好人,因为在朱家,好人活不长。我并没有主动害人,难道旁人欺负到咱们头上,咱们就为了当个好人,连还手都不行吗?

“我不可能被打了左脸我还要笑着伸右脸。这次的事情我知道会让有些人丢了性命,有些人受磋磨,但是这都是他们本就有错,罪有应得,我不过是促进这些事情爆发罢了。”

孩子的声音脆生生的,一句一句戳在朱华廷的心上。

他忽而觉得脸上涨红,又忽而觉得身上发冷。

常年来养成的性情,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

他虽然已经开始强迫自己改变,不再做个好欺负的烂好人,可是有些时候还是会犯糊涂。

如今他们家的好日子,是依靠七岁的女儿谋得的,他这个做父亲的除了读书,居然没半点的本事,处处靠孩子不说,难道他还要让孩子受委屈?

他的宝贝疙瘩有一句话说得对——“在朱家,好人活不长。”

“福丫儿,是为父想岔了。”朱华廷歉疚的将朱攸宁搂在了怀里。

第51章 乔迁

朱攸宁靠在父亲肩头,手臂搂住了父亲的脖子。

她也不想将话说的如此直白,可是父亲是她来到这个世界最亲的亲人,甚至比母亲还要亲。

她往后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或许还有许多算计是与父亲的想法背道而驰的,她不希望一些想法积压在彼此心里成了心结,还不如最开始就将一切都说破。

即使她并不愿意看到父亲如此沮丧的模样。

“爹爹,您千万不要多想,我之所以什么都敢做,就是因为我知道就算我将事儿捅大了,以您的头脑也能给我出好多的主意。”

“傻丫头。”朱华廷心中温暖,不免用指尖弹了一下朱攸宁的额头,“都不知你哪里来的这些信心。”他对自己都已经没有信心了。

朱攸宁却道:“我知道爹爹的本事,自然就相信爹爹了。爹爹也不要气馁才是。”

朱华廷闻言笑了笑,一时间却不知该点头好,还是该将事情再与女儿说一说好。

之后的几天,朱攸宁一直和父亲在寻找中意的房子。他们一家三口,再加上几个仆婢,现在又没有条件摆谱,住个一进的院落就足够了。

不多日他们就在朱家老宅附近找到了一个合适的院落,房主是朱家旁支的一位族叔。

朱家是百年世家,几代人传下来,旁支的亲戚们实在很多。有发达的,也有败落的,这位族叔便是混的一日不如一日,院子打算赁租,但若有人愿意出银子买便是最好不过了。

朱攸宁与朱华廷就在到底是赁住还是将院子买下来的问题上产生了分歧。

“福丫儿,我自然知道买下来住是踏实一些。可是咱们手头上并不宽裕。虽说你现在手头拿得出三百两,可这到底是旁人存放在你这里的,你怎可随意动用呢?”

朱攸宁现在已经代人保管了将近一千两银子。

朱攸宁笑道:“爹爹你别担心,我之所以敢使银子,自然是已经想到了生钱的办法,往后我会赚到很多的银子,所以现在三百两买个院落来安家也并不算贵了。”

“你,你这是有一文钱,就敢办一万两的事儿啊!”

朱华廷拧着眉来回踱步,心中还是觉得不踏实,“万一那些人找你提取银子呢?”

朱攸宁噗嗤笑了:“爹爹,他们总不会一起来的,提多少我给多少便是了,总是够用的。”

朱华廷的思想被朱家原本存钱的方式禁锢了。

朱家钱庄存银子,是每个人存放多少银子,都会锁在固定的柜子里,也就是说取钱时拿到的银钱就是存储时候的那些。

而朱攸宁显然是将所有人的银钱混放在一起了。

朱华廷有些惊讶。

可是随后又有些哭笑不得的一拍脑门,揉了揉朱攸宁的头发道,“爹爹真想瞧一瞧你的小脑瓜里都装了些什么,你怎么就想到这些的?”

朱攸宁被夸的有点脸红,这又不是她的真本事,不过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罢了。

“不过我还是觉得咱们应该赁住。”朱华廷虽有些松动,但还是坚持。

朱攸宁却不为所动,自个儿去与那位族叔谈,应是将三百两谈到了二百八十两,另外还附带一些家具。

银子是朱攸宁赚的,也是她整天在看管保存,朱华廷又拗不过古灵精怪的女儿,想着她的确聪慧,比他要聪明的多了,便也就默许了。

是以朱华廷这些日就没有去刘老爹那,而是带着四个婢女提前去整理房子。

搬家的那一日天气晴好。

李婆子和朱老三家的等人依依不舍的将朱华廷和朱攸宁送出了门。

看着朱华廷主仆六人乘车离开,李婆子暗暗的松了一口气,低声道:“这阵子我表现的可还行?不至叫大老爷和九小姐往后记我的仇吧?”

朱老三家的笑起来:“早知道现在,何必当初呢。不过我看大老爷是厚道人,九小姐虽然精明,却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咱们这阵子一直忠心耿耿,小心的服侍着,理应不会出什么差错。”

李婆子点点头,有些得意的道:“当初我想进葳蕤轩,看重的就是大老爷一家人的人品才华,如今你瞧瞧,我的眼光还不赖吧,九小姐就是个深藏不露的,将来咱们跟着大老爷保准没错。”

“咱俩想到一处去了,反正住着也不远,咱们时常去瞧瞧便是了。那四个小丫头毕竟年纪还小呢。”

“就是这个道理。”

……

朱攸宁并不知李婆子和朱老三家的心里是怎么想的,这会子他们已经到了新家的门前。

进门是一座五福捧寿的影壁,绕过影壁便是个青石铺地的院子。

正屋三间,两侧各有两间带耳房的厢房,倒座墙角处挨着水井,院子当中种了一棵高大的桂树,因不在时令,如今只是满树的苍翠,树下一张缺了边角的圆形石桌,屋后临近院墙还有几畦修竹。

朱攸宁看的喜欢,兴奋的摇了摇朱华廷的手。

朱华廷也笑了起来。

“爹爹,往后东厢就给您做书房用。我都叫他们将大画案和笔墨纸砚都预备好了。书架上现在虽然没几本书,不过日后会慢慢多起来的。”

朱华廷的眼眶有些发热,摸了摸女儿的头并没有言语。

他已经是“永不录用”,读书还有什么用?

四个小丫头手脚麻利的很,将行李很快安放好,放过鞭炮便开始张罗午饭。

夜莺为人憨直,能干的很,别看她才十二,可力气却能顶的上个成年的男子,虽然吃的多,但干活也实诚,打扫和厨房的活都被她主动包下了。

其余三个小丫头就忙忙碌碌的帮着打下手。

朱攸宁便去父亲的卧房,父女二人掀开地板,检查了一番嵌在地底的一口大箱子。

朱攸宁搬来之前就已将床底改造了一番,包了铁皮才放了香樟木箱。如今她的银子都存在这里。

朱华廷有些担忧:“咱们这么存放,铜钱更要生锈的,而且放在家里也不安全。”

朱攸宁笑着摇摇头:“父亲别担忧,我早有了计划,很快这比银子就使出去了。”

朱华廷听的咂舌,有心想问,又觉得自己不多插嘴。

因为他也很好奇,朱攸宁拿着越来越多的银子,到底想做什么。

第52章 入瓮

朱攸宁一家人沉浸在乔迁之喜之中,并未在意外界的变化,后来听说了四房的韩姨娘被浸猪笼了,四老爷则是因后宅空虚,又买了两个瘦马回来,四太太被气的一病不起。

朱华廷听后,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其实听到韩姨娘那么个大美人以那种方式惨死,朱攸宁的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儿。不过她也只是摇了摇头,便将此事放开了。

四太太的病不一定是真的,但事后被责难却是真的,朱攸安的日子也必然会不好过。

这些人也算是罪有应得,但愿他们往后能别再生事,大家相安无事的度日也就罢了。

眨眼间半个月过去,朱攸宁又替人存了不少的银子,家里也请了仆妇和护院来看家,越来越有个家样了。

朱华廷依旧去刘老爹处报到,他多年苦读,学问自是不差的,又有一颗仁心,更兼报答之心,便在刘老爹那开办了个小学堂,免费教孤儿们识字读书,教导他们一些做人的道理。

朱华廷温和又有耐心,还有真才实学,他的课堂从不沉闷,往往能引经据典,言辞还十分风趣,谈笑间就能让孩子们将所学记住,是以大杂院的孩子们学习的进步飞速,对朱华廷这个老师也格外的爱戴。

大杂院的孩子们去外头与小伙伴玩耍时,难免会得意的显摆显摆,以至于附近贫苦人家的孩子们都羡慕不已,悄悄地跑去朱华廷的课堂外扒着窗户偷听。

朱华廷左右也不收束脩,学生多少都是教,便请他们坐进来一起学习。

这一善举,让附近的百姓们赞不绝口,感激不已。

朱华廷虽然没赚到银子,但是现在家里被女儿操持的妥妥帖帖,他一身所学又没有白费,每天都在做善事,还收获了乡亲们的友情和感激,日子过的很是满足。

而朱攸宁,这期间则经常带着百灵和画眉两个在街上逛。

百灵和画眉都很机灵,虽能说会道,但也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是以朱攸宁仿佛在找店铺门面的行为,他们是一句不敢多嘴的。

而朱家布厂每个月末一次的总结碰面会,终于如期而至。

“九小姐,您好歹也是一个管事,这次的大会您是说什么都要露个脸的。”

孙大掌柜面上极有耐心的哄着,心里却是不屑。

不过是个毛丫头,到了正经时候就怂了吧!

朱攸宁唬的小脸煞白,结结巴巴的道:“我,我又不大懂,我去了又能怎么样。孙大掌柜是这里的老掌柜了,一切规矩还按着你原来的办就是了。会上若是有发言,那也是孙大掌柜来比较好。”

“可九小姐才是现在的管事啊。”

“那我就命令你来代替我发言。你依着旧例做就是了。”

孙大掌柜心下暗笑不已,面上却表现的极为勉强,禁不住朱攸宁的要求,也只好勉为其难的点头:“是,那老朽就听九小姐的。”

朱攸宁这才长出一口气,道:“这个月的账册拿来我瞧瞧吧。”

孙大掌柜就笑着将账册奉上。

朱攸宁接过,像模像样的翻看起来。

她坐在高高的圈椅上,双腿还在可爱的晃着,小脸上面无表情,翻页的速度极快,时而仿佛看懂了什么似的点点头。

孙大掌柜见她装模作样,差点要笑出声来。

“我要去看看剩下的货,还有银子。”朱攸宁将账翻过之后,就站起身来。

“是,九小姐,您随我来。”孙大掌柜恭敬的在前头引路。

朱攸宁问:“这段日子没给白家货吧?”

“东家小姐吩咐,我自然是听从的,您放心,货没有给白家。”

“那就好。”

朱攸宁到了货仓,见里头堆积了不少的粗棉布、细棉布和绸缎。

“这是谁家的货?”

“哦,这是李家的,他们已经付了银子,很快就要来拉走了。”

朱攸宁笑着点点头,继续巡视。

孙大掌柜一直笑吟吟跟随在后,还时常热心的为朱攸宁讲解一下。

朱攸宁就只做听不懂他说的假话,还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一直频频点头表示自己都明白。

随后,二人又去了朱家钱庄,打开布厂的那个小柜子,查看了里头的钱。

朱攸宁飞快的点了一遍,笑着道:“没有问题,孙大掌柜做事我素来是放心的。”

孙大掌柜笑起来,“不敢,承蒙九小姐器重。”

这下子,孙大掌柜更加确定了朱攸宁什么都不懂,账册她看不懂,钱也未必数的对。

孙大掌柜如此恭敬,朱攸宁自然也对他表现出了信任和依赖。

“人说老马识途,就是我这匹小马再好,也要有孙大掌柜这样的老马来带着,往后还要多仰仗大掌柜呢。”

“嗳呦不敢当,不敢当,九小姐过誉了。”孙大掌柜笑着连连拱手。

二人约好了明日总结大会的时间,朱攸宁就带着两个丫头高高兴兴的走了。

孙大掌柜精瘦的脸上露出个鄙夷的表情。

真是个蠢货!

钱庄里少了二百两银子,库房里多了二百两银子的货,可是账目上却都是平的。

这么简单她都看不出来,可见是蠢到什么程度!

或许真如白老太爷所说,她字都认不全!

孙大掌柜就笑着吩咐了亲信,“去,告诉白家赶紧将货拉走!”

“是。”

亲信飞快的去了。

当天下午,库房中的货物清空,孙大掌柜与白老爷吃了个烂醉,又拿到了二百两的货款。

孙大掌柜打着酒嗝上了马车,看着沉重的箱子里二百两泛着银霜的银锭子,孙大掌柜禁不住笑了起来,拿了一个银锭子在手里颠了颠,还用发黄的大门牙咬了咬。

反正,那毛丫头也看不懂账,缺了银子她都不知道。

如今货出了,账平了,毛丫头还说没问题。这二百两他凭什么要还回去?到了他的手里,银子就是他的!

思及此,孙大掌柜兴奋的酒都醒了一半。

他发现了迅速发财的好办法,哪里能够不激动?

次日总结大会,朱攸宁全程无言,都依靠着孙大掌柜的表现才能过关,会开了一半,小丫头竟然还趴桌子睡着了,散会时,她趴过的桌面上还留下了口水印子。

第53章 捉鳖(一)

“嘿呦!九小姐昨晚做贼去了,开个会还困的睡了!哈哈!”

“你懂个球,九小姐是大家闺秀,这是趴着思考人生呢,不自禁就流下泪来。”

“哈哈哈!什么大家闺秀,就是个吃奶娃娃,困觉多也是常理。”

……

朱攸宁在布厂各个部掌柜的冷嘲热讽之下,脸不红气不喘的摸了一把嘴,哼了一声走了。

而孙大掌柜看朱攸宁这般模样,就越发的欢喜了。

朱老太爷恐怕是看走眼了,不然就是被算计了,不然怎么会在宗族大会的比试上选出这么个无用的东西来。

不过,正因他老人家看走了眼,孙大掌柜才有机会发财。

接下来的一个月,孙大掌柜与白家谈了好几单生意。

“趁着这会子我有这个权给你降点价,这么便宜的货,你若不订那可就是亏本。”

白家哪里有不捡便宜的道理?

忙不迭的就动银子订货了。

而孙大掌柜照旧将暗中给白家的货记在别家的名上,白家给的大量货款,都被他据为己有。

他这般大的动作,朱攸宁竟然一直都没有发现,看过一次账册,还好生的赞扬了孙大掌柜一番,惹得孙大掌柜老脸都有些热。

转眼,年关将至,富阳下了几场落地就融的轻雪,呼吸时空气里还泛着白气。

朱攸宁已经裹上了厚厚的棉衣。

前几天她发现家里的仆妇和小子们一个个冷的打哆嗦还不换棉衣,才知道他们都没有棉衣,就像之前的她和父亲一样。

她这才深切的明白,原来棉衣和棉被在这个时代的下层人中是极为难得的,好多穷苦人家,一家人就一条过冬的棉被,全家好几个孩子,就只有一条棉裤,出门时轮流穿。

她又不是拿不出银子来,哪里能眼看着身边的人受冻?便吩咐买了许多的棉花和布料来,给全家的仆妇都置了棉衣,还每人都发了棉被,不图多好看,只求保暖。

这一举动,着实感动了一家子人。

夜莺穿上新棉袄,竟呜呜的哭了,“我自小到大,就没穿过属于自己的棉袄,多谢小姐,多谢小姐!”

她哭的朱攸宁心酸,引得百灵几个也跟着掉眼泪。

朱华廷在廊檐下看着女儿和几个婢女的相处,禁不住笑了起来。

可是转念一想到还在白家的妻子,如今算来白氏的身子也有三个多月了,朱华廷就觉得心都悬着。

尤其眼瞧着要过年了,他就越发的坐立不安起来。

朱攸宁与婢女们说着话,一抬头就透过窗户纸看到了站在廊下的高瘦身影。

她披上大红的棉斗篷出了门,拉住了父亲的手道:“爹爹,您怎么站在这里吹冷风?”

朱华廷笑道:“没有,你铺子里的事情都交代清楚了?最近到了年末,是不是也要忙碌起来了?”

“还好,孙大掌柜和许大掌柜都是有经验的人,他们到了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最是清楚的。我只要跟着他们的步调去做事就行了。”

“有经验可循就好。”

“是啊。爹爹最近也去学堂吗?”

朱华廷笑了起来,道:“是要去的,不过也要咱们家的东西都预备妥当了,我在去。那些孩子们虽然家中贫困,但是一个个都过的很开心,为父与他们在一处,感觉自己的烦恼都少了许多。有些时候不去过分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也是一种自知之明。”

“听爹爹的话,还是有些暮气的,爹爹是不是在担心我娘?”

朱华廷被戳破了心事,也只是有一瞬的尴尬,随后便大方的承认了。

“你外公家那个情况,我是怕她有个万一,如今她的身孕也三个多月了,”似乎觉得与女儿说这些不对,就转而道,“总之,人不在眼皮底下,我是不可能放得下心的。”

朱攸宁笑道:“爹爹,您放心,我保证让白家主动将我娘送回来。”

这已经不是女儿第一次这么说了,朱华廷便只笑了笑,不想给孩子太多的压力。

毕竟,现在他们的好日子已经都是依靠朱攸宁了。

朱攸宁知道父亲的想法,也不多说此事,就只道:“待会儿就是布厂年末的总结大会了。我待会儿要与孙大掌柜一同去。”

朱华廷笑着点点头,“去吧,多听多看多学,早晚有一天你会比那些大掌柜还要厉害。”

“那是自然了。”朱攸宁笑的大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这次出门,朱攸宁还是带着百灵和画眉,到了朱家布厂等候了片刻,就见穿着一身灰蓝色棉斗篷的孙大掌柜意气风发的走了进来。

见了朱攸宁,孙大掌柜也只是拱了拱手,“九小姐来的这么早?”

朱攸宁笑眯眯的道:“是呀,待会儿还要多劳孙大掌柜了。”回报他们这里的情况,每一次都是孙大掌柜的任务。

孙大掌柜见朱攸宁乖乖巧巧,一副有求于自己的模样,心里就开怀了几分。最近赚了一千多两的银子,他心情好的很,想着只要有这个“草包”“蠢货”留在布厂一天,他就有赚银子的办法,是以他为了朱攸宁当然要尽力将这个汇报做好。

若是朱攸宁表现的不好叫人拿下了,还有谁给他背锅?

没错,孙大掌柜已经都计划好了。

他中间赚取的这些银子,早晚都是要被布厂上头发现的,毕竟交账的时候一定会对不上。

可是那又如何?

他不过是一个掌柜,银子朱攸宁是点过的,少了的话,也是朱攸宁这个做主事的那里出了问题。

听说朱攸宁家才刚买了个院子,还买了仆婢呢,她哪里来的银子?还不是东拼西凑贪来的。到时正好有个说法。

孙大掌柜心情极好,看时辰差不多了,就与朱攸宁一同去了布厂中议事的大厅。

厅内正当中已经摆了一把官帽椅,四周摆着小几与交椅,几上预备了茶水点心,而分管各差事的大掌柜都已经落座。

朱攸宁与孙大掌柜就依旧坐在原来的位置。

不多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门被小厮推开,就见朱攸宁的二叔朱华章披着一件灰鼠毛领子的斗篷快步进了门来。

朱攸宁就有些疑惑的问孙大掌柜:“为何我二叔会来?”

孙大掌柜笑道:“九小姐还不知道?布厂整个儿都是二老爷的产业。”

第54章 捉鳖(二)

朱攸宁闻言禁不住挑眉。

她接手布厂销售的这段日子,还真没机会与上头多做交到,更不知朱华章会是总管布厂行当的大东家。

不过那又如何?

朱华章将斗篷随手一丢,立即便有贴身的随从上前来恭敬的接住。

他径直走到首位,团团一礼道:“诸位掌柜,这一年来辛苦了。我代表朱家感谢各位掌柜的这一年来兢兢业业的扶持。”

众人忙站起身来回礼,七嘴八舌的说着客气话。

朱攸宁的个子矮,反正站起来也会被淹没在人潮里,索性就依旧坐在原位,双腿悬着,一双小鹿皮镶白毛的软靴当晃来荡去。

周围的几个大掌柜眼瞧着朱攸宁这样,轻蔑之心更胜了。

尤其是孙大掌柜,他心中的得意简直快化作实质,脸上的笑容几乎要忍不住。

朱华章十分享受这种被众人推捧的感觉,与众位掌柜寒暄了一番之后,便和善的道:“诸位,都请坐下说话吧。”

“多谢东家。”众人齐齐应声,又坐回原位。

朱华章也在首位落座,眼睛一扫,这才看到了一群胡子拉碴的老爷们儿中间,那个一身红彤彤,像个招财娃娃一样的小姑娘。

从前的几次会他不曾来,但是朱攸宁表现的荒唐却是知道的。

朱华章和爱子朱彦凤曾经讨论过,为何朱攸宁的表现与在比试时竟相差如此之多,最后也只能总结为,或许真的是朱老太爷怜惜长房,泄露了考题,想给长房一口饭吃。

可那又如何?

长房如今已经没有男丁了!

就这么一个嫡出的,还是个丫头片子,能翻起多大的浪花来?

朱华章捋了捋胡须,笑眯眯的对朱攸宁道:“呦!原来九丫头也来了。这些日子过的可好?”

朱攸宁坐在原位两只手还剥着蜜桔皮,双腿继续晃啊晃的,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稚嫩的声音道:“二叔,我很好。二叔最近也好吗?”

“哈哈!我过的好的很!”朱华章心下鄙夷,但面上依旧和蔼的道:“九丫头若是有什么困难,就去找二叔,或去找你凤哥哥也行。别委屈了自己,可知道了?”

“是,多谢二叔!”朱攸宁甜甜的笑着,小酒窝简直能甜到人的心里去了。

朱华章暗骂一声“傻帽!”便扬声吩咐道:“各部掌柜,便汇报一下这一年来的经济之事吧。”

于氏布厂各部门的掌柜便依次总结发言起来。

朱攸宁吃着蜜桔、点心,喝着上好的正山小种,吃的简直不亦乐乎,茶水喝多了,中途还登东了一次。

朱华章和孙大掌柜虽然面上在听着各个掌柜的总结,可朱攸宁那一副小孩子吃个没完的模样,着实让二人又是鄙夷又是唾弃。

待轮到售布这一揽子事,自然是孙大掌柜出面来发言。

孙大掌柜是朱家的老掌柜了,说起分内之事上纲上线,头头是道,听的朱攸宁直打瞌睡。

待到说罢了,朱华章又对孙大掌柜大家赞许了一番,总结会也便接近尾声了。

朱华章朗声道:“还有谁有什么疑问?或者对未来一年咱们布厂的发展有什么见解?”

诸位掌柜都笑着摇头,觉得该说的已经说了,可以散会了,封了铺子里的印章就可以回家等着过年了。

谁知这时,脆生生的童音高声道:“我有!”

众人倏的转头,都看向了朱攸宁。

孙大掌柜也蹙眉,看向了朱攸宁的方向,暗想这个丫头片子又闹什么闹。

朱华章面上的鄙夷之色几乎不想收敛,嘲讽一笑道:“怎么,九丫头有什么高见?”

朱攸宁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桔络。慢条斯理的道:“我要辞退孙大掌柜。”

众人先是一静,随即就“嗡”的一声议论开了。

“孙大掌柜是朱家的老掌柜了,凭什么你个毛丫头说辞退就要辞退?”

“这小姑娘莫不是疯了。”

“当初老太爷就不该发善心,将个产业给这么个小孩子!”

……

其余的掌柜们同仇敌忾起来,因为孙大掌柜与他们同是朱家雇佣的掌柜,而朱攸宁这会子俨然成了黑心的东家。

孙大掌柜心下嘲讽,但表现的却是深受打击,惨遭虐待的模样:“九小姐,你,你怎能如此,自打你接了副产,我在你手下是兢兢业业的劳作啊,所有的活儿都是我干,您什么都不做,就连您该发言时,都是我在帮您,您这会子怎么能说出要辞退我的话来!”

朱攸宁跳下地,负手走向当中的空地,直视着孙大掌柜。

“我不但要辞你,还要上衙门告你!你身为掌柜,领着朱家高额的月钱,我朱家待你不薄吧?可你却贪墨朱家的银子!

“十一月初三,你将给李家布庄和惠记布庄的布匹账目多做了二百两,暗中将这些布匹卖给了白家布庄,这二百两银子,你账目上记录的清楚,但是钱庄里并没存入。十一月十一,你又贪墨了一百七十两,十月二十七,你贪墨了三百两,十二月初五,你贪墨了……”

朱攸宁直视着孙大掌柜,条理清晰的道:“你贪墨的所有货款,账目都已做平,但是钱庄并未收入在这笔银子,且你的账目上也从未写过白家布庄的名字。”

朱攸宁回头对朱华章道:“二叔,侄女并非信口开河,账册和银子都在拿摆着,您尽可以去查看,还有卖给白家的布匹,只要你让人去白家询问一下货量和价格,便可与这笔被贪墨的银子对上账了。”

屋内一片寂静。

所有的掌柜都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孙大掌柜。

身为大掌柜,月例银子是很多的,朱家又是大户人家,对待掌柜从不克扣,拿着那么的多的钱,居然还敢贪污货款!

这样的人品,真叫人不敢苟同!

朱华章虽然信任孙大掌柜,但是朱攸宁当面提出,他自然要秉公办理,且若孙大掌柜真有此事,那他贪的可就是朱家的银子,加起来一千多两银子,他虽然不喜欢朱攸宁,但更不喜欢被一个掌柜愚弄!

第55章 拿下

朱华章拧紧眉头死盯了孙大掌柜片刻,直看的他面色苍白、冷汗淋漓,眼神躲闪着不敢与他对视,便将朱攸宁的话信了八成。

“来人。”朱华廷豁然起身,扬声吩咐。

外头立即就有他的随从和布厂的伙计应声而来。

朱华章吩咐身边的常随,“你带两个人,即刻去取售布的账册到钱庄与我们会和。另外,在去白家问清楚,这段时间他们进货多少。问清楚后,来朱家钱庄。”

“是!”

常随拱手,便点了几个人大步而去了。

朱华章笑着搓着手,戴着翡翠戒指的手看起来清瘦干燥,在他华服的映衬下,显得有些苍老。

“孙大掌柜啊,你不必担忧。你是朱家的老掌柜了。这么些年都没出过差错,我相信你的清白。今日恰好诸位掌柜都在,咱们便一同去往钱庄,先将你们那售布部门的银子点清楚。只要银子不差那不就成了?”

说着,朱华章便和善的笑着拉住了孙大掌柜干瘦如柴的手,忽视他铁青的脸色和手心的汗,一同相携出门。

其余的掌柜也都各自披上披风跟随在后。

朱攸宁又抓了一把瓜子揣在兜里,这才一边剥瓜子,一边慢条斯理的跟在这一群人身后往钱庄去。

钱庄里,许大掌柜正在柜台后吧嗒吧嗒的抽袋烟,听到有脚步声,自然而然的招呼,谁知道一抬头,就看到了浩浩荡荡而来的一行人。

这些人可都是布厂各部门的掌柜,是布厂的骨干,为首的竟还有二老爷朱华章!

许大掌柜忙放下眼烟袋出来行礼。

朱华章笑着说明来意。

“要点银子是吧?容易,我立即引着诸位去。”

许大掌柜不敢怠慢,亲自领着这一行人进了库房。

此处专门有伙计管理,还有数名武艺高强的护院看守,看起来十分的肃穆。

许大掌柜从腰间取下硕大的钥匙圈,另一手哗啦啦翻着账本,随即在一行行柜子里找到了孙大掌柜存入的那笔银子,吩咐伙计们将箱子抬了下来。

朱华章笑眯眯的回头看向众人,道:“银钱都在此处,只要点数一遍就清楚了。”

“不!”孙大掌柜抖着身子摇头:“这是圈套,圈套!二老爷,您何等聪明,怎可着了一个小丫头的道!您别忘了,钱庄是她的主产,她说不定已经串通了钱庄的人,将箱子里的银子偷走了,借以诬陷老朽啊!”

朱华章闻言,挑眉看向了人群最后的朱攸宁。

就见朱攸宁老神在在的从斗篷外头镶嵌着白兔毛的明兜里掏了一把瓜子出来交给身边的婢女:“帮我剥瓜子。”

随后就笑吟吟的走进门来,鄙夷的看着孙大掌柜道:

“见情况不好就胡搅蛮缠?还想诬赖钱庄的掌柜和和活计将他们也拖下水不成?孙大掌柜,您也一大把年纪了。闹个晚节不保也就罢了,怎么脸都不要了?你往后进了监牢可以不管外头,您还有俩儿子要在富阳立足呢!你想让他们也都抬不起头来?”

孙大掌柜听的浑身一震,脸色由铁青转为灰白,冷汗从脑门往下淌。

一旁的许大掌柜也听明白了个大概,义愤填膺的道:“二老爷,诸位!我虽不才,但在钱庄也兢兢业业五六年了。从未记错一笔账,未曾给错一笔银子,这种事我绝不会做!况且东家小姐也没机会接触到里头的库房,这里平日也不是她的管辖范围,你们切勿轻信诽谤之言啊!”

孙大掌柜的话,让众人心中的天平又歪回了朱攸宁这边。

朱攸宁笑道:“幸好咱们有三手准备,账册,现银子,还有白家那边的进货账册。若是报告了官府衙门,甚至还可以仔细的搜查一番譬如银两的去向,或者还可以查一查账目上故意记多了的那些家,实际上到底进货多少。”

说到此处,朱攸宁踱步到孙大掌柜跟前,冷笑道:“证据多的是,容不得你狡辩。”

孙大掌柜双眼赤红的盯着朱攸宁,仿佛要将她盯的烧穿个窟窿。

朱华章懒得听他们争辩,立即吩咐人开箱,大庭广众之下开始点钱。

这时朱华章的随从也快马加鞭的赶回,将两本账册交了上来。一本是布厂平日的售货账册,还有一本是从白家借来的进货账册。

待到朱华章点数完毕,又接过那两本账册翻看的了一遍,最后冷笑着将账册丢还给身后的小厮。

随即一步步的走向孙大掌柜:“孙大掌柜。这件事可不是我不帮你了。我这个东家信任你这个掌柜,可你这个掌柜是如何回报我们朱家的?朱家的月例银子少吗?还是拖欠了你们的月例银子不给?你何至于如此啊!”

朱华章一字一句仿佛都化作了巴掌在一下下抽打孙大掌柜的脸。

孙大掌柜的汗水在下巴凝结,顺着胡须滴落。

他回想前后发生的事,忽然之间就明白了什么。

他双眼瞪着朱攸宁大声指责:“你!你分明是故意装不懂的!你小小年纪,好歹毒的心肠啊!”

“孙大掌柜若心思醇正,又怎会被我抓住了错处?二叔。”朱攸宁又问朱华章:“孙大掌柜贪了咱们家一千余两的银子,是不是该将人送往官府?”

“你!”孙大掌柜怎么也想不到,朱攸宁小小年纪竟然如此狠毒。

他转而哀求的跪地不起,连连叩头道:“二老爷,您高抬贵手,您救救我啊!差了的银子我愿意赔偿!这件事可千万不好张罗开,否则我……”

朱攸宁一摆手打断孙大掌柜的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今日纵了你一个,往后朱家的掌柜都存侥幸的心思,觉得我们朱家必定会心慈面软网开一面的放过那些贪污的大掌柜,那朱家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朱攸宁仰头看向朱华章:“二叔,此事还请您定夺。”

朱华章闻言,先是阴沉的看了看朱攸宁,又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一眼孙大掌柜:“这就移交官府吧!趁着衙门还没封大印,办完了这一件再说!”

“不,不,二老爷,您可不能啊,我为了您……”

“把他嘴堵上,带走!”

第56章 长安

朱华章一声令下,护院立即上前将个破抹布团成一团塞进他嘴里,又一左一右的架着他往外去。

孙大掌柜生的骨瘦如柴,又上了年纪,哪里是年轻力壮的护院们的对手,挣脱不得便这般大庭广众之下被押了出去。

路边有路过的人对着这一处的躁动指指点点。

朱攸宁却是双眼微眯起。

朱华章那般紧张焦急的堵住孙大掌柜的嘴,仿佛生怕他说出什么来,这二人之间必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

她玩味的挑眉,再面向朱华章时又恢复了方才那般烂漫。

“二叔,您几时再给我安排个本分的掌柜来吧。”

说的好像他故意安排了个不本分的掌柜似的!

朱华章心里憋着气,却不好发作,闻言笑着道:“那是自然的。九丫头且回去吧,这事儿二叔会给你安排妥当,必然找个比孙大掌柜还要优秀的大掌柜给你。”

朱攸宁连连点头,乖巧的道:“二叔办事我自然放心的,只是这一次宁肯找一个笨笨的,也不要找一个优秀却会偷窃的了。咱们朱家虽然家大业大,也禁不住人暗中算计,有一句话不是说吗,一群蚂蚁能,能,啃掉一个堤坝!”

朱华章被恶心的不轻,话都说不完整,竟还敢用这种语气与他说话!

可还不等他开口讽刺,钱庄外头就传来人拍巴掌的声音,“好,说的好!”

那熟悉的公鸭嗓,让朱华章听了就更憋气了。

朱攸宁回头看去,果然看到李拓北带了个穿蓝棉比甲胖乎乎的小厮站在铺子门前,正饶有兴味的伸长脖子往里头看。

朱攸宁笑着打招呼:“北哥。”

“嗳!”李拓北被她那声又软又诺的“北哥”叫的心里又软又甜,加上她那一身红彤彤打扮,瞧着就像是个年画娃娃,忍不住笑着进来道,“我今儿闲逛,逛游到你这里来,想不到还看到一出好戏。”

随即转向朱华章,挑高了半边浓眉:“朱二老爷办事也靠不住啊!布厂据说是您管理多年的?怎么给小九妹妹的产业,居然还安插了一只蛀虫?莫不是朱二老爷是觉得当初你家公子输给了小九妹妹,觉得没面子才故意找麻烦吧?”

“你!”朱华章被气的差点蹦起来,指着李拓北,指尖颤抖,想要斥骂一番,却因想起朱老太爷的嘱咐而闭了嘴。

宗族大会上,李拓北屡次与他针锋相对,事后他与朱老太爷抱怨,朱老太爷说:“此人地位非同寻常,万万不可开罪,遇到了绕着走便是了。”

到底是怎么个不同寻常,朱老太爷不肯说,朱华章也猜不出。

只是他当真不想惹麻烦。

食指收回,手握成拳,朱华章皮笑肉不笑的道:“李公子真会说笑。”转而对各位掌柜道:“今日便散了吧。”

掌柜们也知道李拓北不好惹,朱华章更不好惹,他们才不想亲眼看着这两人争吵,是以七嘴八舌的符合“散了吧”,随即相互道别。

待到人都走了,李拓北才笑了起来:“那个姓孙的尖嘴猴腮,眼睛滴溜溜乱转,耗子精似的,那般猥琐一个人,早该弄走他了。”

朱攸宁被他的形容逗笑了,“北哥,以貌取人是不对的。”

李拓北一噎,翻了个白眼道:“真没趣儿。”

“那什么有趣儿?”朱攸宁心情舒畅,是以也多了一些闲谈的心情。

李拓北笑出满口白牙:“还真有个有趣儿的,今儿东街开了一家钱庄,宣布的那些规则可有趣儿了,可比你家这个钱庄有意思的多。去看看?”

朱攸宁眼神一闪,随即笑着道:“好啊,我也正想去走走。”

李拓北点头,回头吩咐道:“扣肉,去备车来。”

“扣肉?”朱攸宁惊讶的很。

那小厮也就十三四岁,长得胖乎乎的,一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两条缝,喜气洋洋的道:“回朱小姐,小的叫扣肉,公子爷还有个书童叫醋鱼。”

朱攸宁无语的仰头看李拓北:“北哥,你好歹认真给人取名啊。”

“怎么不认真了?”李拓北对着扣肉摆摆手,那胖嘟嘟的小厮就飞快的去备车了,“许你给你家丫头都叫鸟名,我的人就不能叫菜名了?”

“我家婢女的名字可都好听的很。”

“嘿,奇了怪了,扣肉,醋鱼,哪里不好听了?我还有俩侍卫叫佛跳墙和飞龙汤呢!”

“……你家下人真可怜。”

李拓北不以为意的哼了一声。

不多时,马车齐备,朱攸宁也有幸见到了醋鱼、佛跳墙和飞龙汤。醋鱼是个长得又瘦又高的长脸青年,脸型的确有点像条鱼,佛跳墙和飞龙汤都是二十出头的模样,生的面目平凡,朱攸宁分析不出他们到底为何得了那样的名字。

扣肉赶车,百灵、画眉、以及李拓北的那三个随从随行。

李拓北和朱攸宁在车里面对面坐着。

“跟你说,那个长安钱庄才有意思呢,我半个月前路过那儿,那个二层小楼还是个茶馆呢,我进去吃过茶,那茶沏的真不怎么地,掌柜的也呆头呆脑的,像个榆木疙瘩,今儿在路过,那茶馆儿就变钱庄了,我进去一瞧,你猜怎么着?”

朱攸宁配合的道:“怎么了?”

“那个呆头鹅掌柜居然将什么借贷啊,存储啊之类的条款说的倒豆子似的,抓着我就让我跟他们那儿存银子钱,而且最好玩的是那里头的活计和杂役,居然都身有残疾!”

朱攸宁撇嘴道:“北哥该不会是瞧不起残疾人吧?”

“哪里会!当初我在军……我在外头,什么样残疾的人没见过?人只要心不残,身上多块少块又算啥?”

“啧啧,北哥说话真有道理。”

“那是,是你门缝儿里瞧我。”

二人说着话,就到了东大街。

下了马车,便看到一个三岔路口右转处第一家,二层的阁楼上高悬匾额。

“长安钱庄”的金字招牌在太阳光下熠熠生辉,地上鞭炮的红屑被百姓们踩踏的与潮湿的青石砖黏在了一起。

透过敞开的大门,能看到围在柜台前询问情况的老老少少,将钱庄内部挤的水泄不通。

第57章 怀疑

朱攸宁和李拓北站在马车旁看热闹。

李拓北伸长脖子也听不清钱庄里都说了些什么,便吩咐道:“扣肉,你去听听里头怎么说的。怎么这么多的人,打听清楚了来回爷。”

“是。”扣肉领命,想个铁犁一样分开人群往里头挤进去了。

百灵和画眉对视了一眼,都低着头不多言。

不多时,扣肉又挤了出来。

“回主子,那里头的掌柜说,往后寻常百姓也可以来存钱了,就是一文钱也可以存,保证无损耗,比放在家里等着生锈岂不是强得多了?

“而且超过二钱银子的若是定期存储超过半年,就有利息可拿,定期存的时间越长,利息就越高。

“哦,对了,这里还可以借贷,用房屋或者值钱的物件做保,按照约定时间还钱就行了,他们的利息可比放印子钱的少多了。

“里头太乱,还有很多细则小的都没听清,不过我瞧着已经有百姓往里头存钱了。”

李拓北点点头,低头问朱攸宁:“怎么样,这个钱庄新鲜吧?”

“是挺新鲜的。”

“我猜这个钱庄的老板必定是个极为聪明的人,不然怎么能用得出如此有趣儿的想法?”

“是啊是啊,的确聪明。”朱攸宁认真的点头。

后头的画眉和百灵头压的更低了。

李拓北摸着下巴,嘀咕道:“就是不知道这钱庄的老板品性如何,如果能确定他们不会卷款潜逃,我都想来存钱了。”

“怕什么的,观察观察就知道了,像这样的买卖定然是开了就不准备关的,日久见人心。”

“也是。”李拓北笑着点头,转而道,“哎,我知道那边有个馆子的羊肉做的极好,我带你去吃吧?”

朱攸宁笑着摇摇头,“多谢北哥,不过我今儿还有事,不能和你一起去,待到忙完了以后我请你吃呀?”

李拓北有点失望的皱了浓眉,他还蛮喜欢这个又漂亮又有趣的小妹妹的。

朱攸宁仰头看着他,道:“快过年了,我家里人少,事情又多,真是对不住。”

一想她家的情况,李拓北又释然了,何况他一个爷们,哪里会和小姑娘计较?

“罢了,那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还有点事呢。身边有丫头陪着,没事的。”拓北看了看朱攸宁身后的百灵和画眉,审视的目光刀子一样在她们身上刮过。

“你们好生伺候你家小姐,要是敢怠慢或者不忠心,你们可以试试。”

百灵和画眉吓得脸都白了,急忙道:“不敢,奴婢一定好生伺候小姐。”

李拓北哼了一声,带着老茧的手揉了一把朱攸宁的头发,“我走了,有事儿找我去啊!没事儿也可以找我玩儿。”

“好啊,北哥慢走。”

李拓北被她软软的声音哄得很开心,跳上马车,催着扣肉和醋鱼几个走了。

朱攸宁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远了,她才拉着百灵和画眉:“走吧,陪着我逛逛。”

“姑娘不是去方大掌柜那吗?”

朱攸宁笑着摇摇头,转身时狐疑的看了一眼背后。

有一同上后山看热闹的经验,朱攸宁深知李拓北是个什么性子,她连番拒绝,李拓北必然会疑心的,也不是她故意隐瞒,而是现在钱庄根基未稳,她还不想暴露。

没错,长安钱庄是她的手笔。

前段时间她一直带着百灵和画眉在街上找铺面。

那天在茶楼吃茶,偶然就遇到了继承了祖业不善经营又为人呆板的方大掌柜。听说方大掌柜想将茶楼外兑或者出售,朱攸宁就动了心思。

她这段时间替人保管了不少的银子,她便将茶楼整个儿盘下来了。连带着装潢,花掉了她四百多两银子,将百灵和画眉都给惊住了。

但是这两个丫头对朱攸宁极为忠心,朱攸宁嘱咐他们要保密,此事她们就连一同进府的夜莺和鸳鸯都没说。

他们主仆三人在街上溜了片刻,看到一些卖小玩意儿的摊子就会驻足,遇到卖冰糖葫芦的也每人买了一串,当街一边溜一边啃。

百灵和画眉吃着从前从来不敢想的零嘴儿,跟在朱攸宁的身后左看右看。

而远远地缀在一行人身后的“佛跳墙”观察了片刻,终于转而去追上了李拓北的马车。

马车里,李拓北正斜躺着嗑瓜子,将瓜子皮弄了满襟满身也不在意。

佛跳墙道:“主子,朱姑娘带着丫头逛街吃零嘴儿呢。他们着重看了两个卖小饰品的,想来是想买些饰品。”

“哦,那就不用管了。”李拓北拍了拍手上的碎末,欠身端茶喝了一口,“咱回去吧。”

朱攸宁完全不知道自己避开了李拓北的眼线,只是自个儿逛够了也吃饱喝足了,这才去了长安钱庄,吩咐画眉敲后门。

“来了。”

前来开门的是个缺了手指的六旬老者,见了朱攸宁,眼角的皱纹都笑成了一朵花。

“东家小姐来了,快请进来。”回头又对着充当厨房的倒座道:“她李婶儿,你预备的老母鸡好了没有?小姐来了!”

“好了好了!”从厨房里传来个爽利妇人的声音,不过妇人因断了一条腿,拄着拐出来动作就慢了些,可是见到朱攸宁,却是极为喜欢的。

“小姐来啦!昨儿个买办买了一只肥鸡,我煲了一锅汤,从昨儿晚上一直熬到现在,现在骨肉都酥烂了,大冷天的您好歹吃一口。”

“好呀,那就多谢李婶儿了。”

“哎呦,东家小姐千万别这么客气,这本就是您的东西啊,我们这些人若无东家小姐收留,还不定过成什么样儿呢。”

“是啊。”守侯门的杨老伯也道,“满富阳县,不,满杭州府,恐怕也找不到如朱老爷和朱小姐这般善心的人了。”

钱庄里的伙计、护院和后厨的厨娘杂役,朱攸宁都请了刘老爹那里的鳏寡孤独,只让他们做力所能及的事,且待遇还十分优厚。

这些人受刘老爹多年帮衬,得了月钱也不忘本,自己只留很少的部分,大部分银子都交给了大杂院,用来养活那些孤儿和彻底失去劳动能力的人。

第58章 求情

朱华廷本就是免费在大杂院教导小孩子读书,因善心之举福泽乡邻,让周围的邻居们对大杂院帮衬更多。

朱攸宁更是给了他们这么好的工作机会,如今刘老爹那里的爷爷奶奶,叔伯婶子,都几乎将朱攸宁当成自家的孩子一样疼,也当成主子一样尊重。

李婶子这会儿已给朱攸宁盛了一碗鸡汤,朱攸宁也不在意在哪里吃,就在厨房拉了把小交杌坐下,鸡汤里炖了藕片,放了枸杞,肉都已快融化在汤里,吃起来当真唇齿留香,一碗鸡汤下肚,溜了一下午的寒气都散了。

朱攸宁将碗放下,笑道:“李婶子的厨艺真好,这鸡汤补身子,大家都吃点。”

“这可不行,这是我专门预备给老爷和小姐的,小姐这会子有正经事办,便去忙着,稍后我将鸡汤盛好了,您回去的时候带着。”

杨老伯也点头。

他们这些贫苦人,吃的饱肚子便已知足,哪里敢逾越去吃主人家的鸡汤?

朱攸宁知道他们的顾虑,便也不强求,又与二人闲聊片刻,才从后门进了楼里,见方大掌柜很忙,就也没打扰,只是在二楼选了个包间,将对着一楼大厅的那扇窗开了个缝隙往下看。

总的来说,今天来询问的多,真正存银子或者借贷的却少。

但这是正常现象,信誉的积累并不是一天的事,朱攸宁一点都不急。

眼瞧着时间不早,方大掌柜还在忙,朱攸宁便与丫头们先回家去了,临出门,李婶儿还不忘让画眉提上装好了鸡汤的瓦罐。

一路闲逛回去,谁知刚到家门前,却见大门敞开着,院子里似乎还有争执之声。

朱攸宁皱着眉急忙快步冲了进去。

绕过影壁,就见孙二郎和一个看着有些眼熟的妇人正坐院中冰凉的石砖上哭。

“我爹可是为了朱家鞠躬尽瘁啊,为了给你们办差,身子差点都累垮了。你们可好,竟将我爹说送官府就送官府了!你们还是人吗!”

那妇人坐在地上双腿乱蹬,以拳捶地,哭的清鼻涕都拖出半尺长。

孙二郎脸色也极为难看,一直在拉那妇人:“姐,你先起来说。”

“我不起!你个没用的东西!爹叫人害了你还这么温温吞吞,平日见你走鸡斗狗倒是厉害的紧,那点能耐都用在这事儿上了,这会子你到是怂了,我呸!”

孙氏骂够了弟弟,又再度哇的一声哭起来:“我不管,你们朱家不能这么对我爹!”

朱攸宁站在大门前,看着这一出闹剧,抬眸时正对上朱华廷无奈的眼神。

朱华廷站在廊下,叹息道:“孙大掌柜被抓,那也是因为他真的犯了错,况且你们来我这里哭又有何用?”

“你家闺女害得我爹这样,我……”

“还没进门就听见有客来。”朱攸宁适时开口,带着婢女径直走来,“原来是孙家二郎来了。”

孙二郎此时面色极为难看,与上次见面时相比较,那时的他像是一只斗鸡,现在却是只斗败了的掉毛鸡。

朱攸宁并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看向站在倒座旁手足无措的仆妇们,严厉的道:“不吩咐你们就不知道做事吗?客人坐在地上,难道不知搀扶起来?成何体统!”

几个婆子一愣,忙上前来搀扶孙氏。

朱攸宁不由得想念起李婆子了。

李婆子好歹在朱家浸淫多年,先不说她的人品如何,她懂得审时度势,且泼辣嘴厉,用起来倒是顺手的很。

孙氏在几个婆子诚恳的搀扶下,不由得站起身,用袖子揩掉涕泪,继续撒泼:“九小姐,我爹好歹是给你手下做事,你要是还有点人味儿,就去帮我爹说说情,否则,否则我……”

“怎么?孙家大姐儿难道还想在你孙家的罪簿上再添一条威胁恐吓吗?”

“你!”

“你们听好了,我只说一遍。孙大掌柜做假账贪墨布厂的货款多达一千三百多两,此事千真万确,是他自己做的。他之所以被送到官府,也是我二叔的意思。我朱家的确念旧情,可是也容不得这种吃着朱家月例米粮,还反过来偷我朱家的鼠辈!”

“你有什么证据!我可以去衙门告你诬告!”

“证据自然已经送到衙门,由知县老爷定夺了。若是小来小去的事儿,我是孙大掌柜的上司,自然可以给他开脱,但这一次他做的也太过了,我已是无能为力,我二叔被气的不轻,没有当场剁掉那只偷钱的手已算仁慈了!”

孙氏被抢白的找不到话接口,而且她也意识到,在这里闹事根本于事无补,反而会将事情弄的更糟糕。

孙二郎满眼的担心焦灼,脱口便质问道:“你莫不是还介意童养媳的事?那件事根本不是我家本意,你以为我会看上你个毛丫头?那也是有人背后授意我爹的!你要是为了这件事害我爹,我往后一定不会放过你!”

“孙家二爷,你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朱攸宁冷笑一声,“你爹贪墨公款,你就来威胁东家,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将你也送衙门去!”

孙氏一个激灵,连忙拉住了孙二郎的手往后拖。

朱攸宁摆摆手道:“请吧,不送。”

“九小姐!”孙氏焦急的脱口而出,“你要是肯救我爹,我就告诉你是谁背后害你!”

廊下旁观许久的朱华廷面色一沉。

朱攸宁却是莞尔,“不必了,你们还是回去将赔款准备好吧。就是不知道知县老爷要怎么判了。”

朱攸宁的话将孙氏和孙二郎都拉回了现实。

他们这一次会不会赔的倾家荡产?

两人的脸都绿了,也没心思再闹事,转身就往外走。

待到人走远,朱攸宁严厉的吩咐道:“将门关好,往后再有这等闹事的人,你们一定要看好门户,若是这么点事儿都做不好,叫邻居听笑话去,我请你们诸位来何用?”

“是,小姐,我们都知错了。”门子和婆子们都急忙认错,好容易摊上如此好的东家,他们都怕丢了饭碗。

朱攸宁也不想难为他们,便挥挥手让他们都下去,又叫画眉将鸡汤送去厨房,随后与朱华廷进了屋。

“爹爹,想不到今日大获全胜,竟还引来这么俩苍蝇来家里嗡嗡。”

第59章 团聚(一)

朱华廷摇头,回想方才孙氏的话,眉头便拧成了疙瘩:“福丫儿,才刚你真该让孙氏将是谁背后害你说出来的。这样咱们心中也能提早有个准备。”

“爹爹,我一个小姑娘家的,早前也没开罪过谁,谁又会专程来害我呢。我看谁若是想背后算计我,也是冲着您来的,八成与当初害您是同一人。如今看我承了产业,才将矛头对准我。

“这一次孙大掌柜贪墨的事,虽然有我故意纵容才酿的他越发贪心,但即便我什么都不做,他应该也会想法子陷害我,铺子里无非就是那些事,将偌大的亏空都栽赃给我,是陷害我最好的法子,我看就算我不先揭发他,他也会反咬我一口,到时我也是说不清楚。”

“你说的是啊,所以你与这些人打交道,为父才担忧。那些人老谋深算,你就是再聪明,也终究是怕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朱华廷愁容满面的道:“只可惜,为父不善此道,而且也没资格插言铺子里的事。唯一能做的,只能胡乱给你出出主意。可为父不似你这般心思敏慧,有那么多的奇巧心思,终归能帮你的有限。”

说到此处,朱华廷颓然垂首:“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如今看来果真是如此。”

他努力了一年都没能让妻儿过上好日子,还要靠典当度日,如今他却在女儿几个月的努力之下,就又住上了属于自己的房子,过上了丰衣足食,仆婢服侍的日子,相较之下,他这个做爹的太无能了。

朱攸宁最怕的就是朱华廷会多想,双手按着他的膝盖,仰着头认真的道:“爹爹你能给我把关,能帮我坐镇,有您在我才有胆子,谁说您能帮我的有限了?况且爹爹如今教书育人,您做的是正经功德无量的大事,女儿能保住一条小命,如今又事事顺利,焉知不是爹爹做好事积下的福气?”

朱华廷大手揉了一把朱攸宁的头发,将他抱在自己的膝头坐下。

“好孩子,真是难为你了。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爹也不好奇他们是何人了,只要咱们日子过的好,他们必定不会安心,总归是怕我翻身报复他们的,所以咱们处处提高警惕也便是了。”

“爹爹说的极是。”朱攸宁点点头,转而又道,“才刚我去钱庄看了,第一日开张便是人满为患,虽存银子的少,但是许多人都在打听,这是个好兆头。”

“也难为你有这些奇巧心思。”朱华廷虽然对朱攸宁那种“拆东墙补西墙”的办法不太认同,但也不得不承认,她大胆的做法的确是能够生财的。

是以朱华廷已从最开始的反对,到现在变成认可了。

“爹,这段时间钱庄开业,必定受到多方关注,咱们来往钱庄都要小心一些,也嘱咐大家都别说走了嘴。咱们根基尚不稳呢,我可不想让老太爷注意到我。”

“为父晓得,你放心吧。”

父女二人这厢说着话时,白家已经是一片惶恐。

白老太爷背着手在厅内来回踱步,恨不能一脚就踏碎一块地砖。

孙二郎看着白老太爷陀螺似的转,更加的心烦意乱了。

“白老太爷,我爹与您是故交,此番出了事,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白老太爷心里直骂娘。

怪道今日姓孙的猛劲儿的让他订货呢,原来他叫出去的银子都进了姓孙的腰包了!

出了事,那也是活该!

“贤侄啊。不是老夫不帮忙,着实是无能为力啊!”白老太爷痛心疾首的道,“哎,我这老兄弟,着实是糊涂了,糊涂了,这一来竟闹了个晚节不保!哎!”

孙二郎一把拉住白老太爷的袖子,“老太爷,您是朱家的姻亲,又是朱九小姐的亲外公,您一句话他们难道不听?只要朱九小姐肯出面为我爹求个情,我相信其中还有转机的!”

白老太爷心下冷笑,面上却是凄苦的很:“贤侄啊,你有所不知。我那外孙女恨我入骨,掌管了布厂之后甚至货都不肯给我了!

“这一次孙老兄出事所贪的这笔银子,实不相瞒,都是他暗中悄然给我的货上来的。

“当初我强行接我女儿回娘家,将我那外孙女丢在外面,他们现在只恨不能找机会狠狠的报复!

“我这可都是听了你爹的吩咐做的,结果呢,他竟然贪污了我交给朱家的货款,将我也带累进案子里去了。”

白老太爷苦着脸一番抱怨,虽看起来颠三倒四,但实际上却让孙二郎听的明明白白。

孙大掌柜害的白老太爷与女儿和外孙女决裂,甚至若无孙大掌柜运作他都拿不到朱家的货,且货款还被孙大掌柜贪了。

这样的关系,他凭什么去帮孙大掌柜说话?

孙二郎虽然浑,可到底涉世未深,被白老太爷搪塞过去,只能垂头丧气的离开了白家,出了大门就捂着脸哭起来。

他一走,白老太爷立即就叫了大儿子白胜舫来。

“你快去告诉你媳妇和你娘,给老七准备准备,这就赶紧驾车把她送回去吧。”

白胜舫却稳如泰山的站在原地,面无表情,一板一眼的道:“爹为何想送七妹回去了?”

“唉!你个榆木脑子!姓孙的倒了,我还有什么理由拘着老七?本来当初绑了你妹妹回来,逼着她吃堕胎药,也都是听了姓孙的主意。现在可好,姓孙的不但贪污了咱们家的货款,还害的咱家被朱家断了货!真是晦气,晦气!

“你现在赶紧将老七送回去,给朱华廷好生说几句好听的,相信他老婆回去了,往后他也就能让朱攸宁那个小贱丫头答应给咱们货了。先前那些布都运出去了,若是没有货,开年咱们卖什么?”

显然,白老太爷将所有的决策都归功于朱华廷。

白胜舫沉默的听完父亲的抱怨,才道:“别人说什么您就听什么,别人让您杀儿子,您也听?”

“你怎么说话呢!”白老太爷大怒。

白胜舫沉声道:“事实就是如此,您能为了听别人的话害自己女儿,难道不会害儿子?”

第60章 团聚(二)

白老太爷险些被气个倒仰,点指着儿子,双唇颤抖着半晌没说出话来。

白胜舫似没看到白老太爷的失态,面无表情的道:“爹往后做事还是别太唯利是图了。您若是将刀剑指着对手,不论多无情儿子都敬佩您,那是您对外的本事。可是您为了利益竟然亲骨肉的死活都不管,着实叫人看不上。”

“好啊!你这个不孝子,如今你也敢编排起你亲爹来了!看不上?你可以滚啊!别在我白家混日子!”白老太爷暴跳如雷,满屋转了好几圈寻找是称手的家伙,譬如鸡毛掸子。

白胜舫却已道:“我去告诉七妹这个好消息。”

说罢了也不等看白老太爷的脸色,转身就走了,将白老太爷丢在原地呼哧呼哧的喘粗气。

白氏得到消息时,惊的半晌没有动作。

还是白紫萱抚掌轻笑的声音将她唤回了神。

“大哥,爹是怎么说的?我可不信爹忽然就能想得通。”白紫萱一双美目中满是兴奋的光。

白胜舫并未将事情经过讲出来,只是不赞同的对小妹摇摇头,“不许背后议论爹。”

白紫萱对着白胜舫翻了个白眼,随即去拉白氏的手:“七姐,这下可好了。爹终于松口了。我想必定是七姐夫和福丫儿想到了办法,否则爹那么顽固,怎么可能轻易答应放人?”

白氏这时已是激动的双颊绯红,扶着发酸的腰起身道:“无论如何,爹总算是想通了。”

白紫萱瞧着白氏那模样,便又哈哈笑起来,“七姐分明是想姐夫了。”

“胡说。”白氏羞的耳根子都烧热起来,理直气壮道:“我是担心福丫儿,她还那么小,哪里能离开娘呢。何况即便是在娘家小住,我也住的够久了。”

知道自己这姐姐性子温吞面皮又薄,白紫萱便也不继续取笑她,帮着她去收拾行李,又陪她去给白老太君和嫂子告了别,就扶着她上了马车。

“我还没去给爹磕头。”白氏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白紫萱瞪了她一眼,无奈的道:“你省省吧,赶紧回去看你闺女要紧。”

她敢打一万个包票,白老太爷这会子若是见了来道别的白氏,一定会气的当场厥过去,她这个傻姐姐居然还不知道记仇。

白胜舫这时也吩咐人预备了马车,还准备了一些礼,诸如肉蛋酒茶之类,就催着启程。

白氏抱了一下小妹,“你好好的,在家中多顺从父母,不要与父亲硬杠上,也多给嫂子们留余地,我得了空就来看你。”

“七姐好生养胎才是真的,还操心妹妹这些事?你放心,我是绝对不会吃亏的,七姐只管回去好生与姐夫和福丫儿团聚,我得闲去你家看你。”白紫萱开朗的笑着。

白氏便认真的点头。

这段日子她能过的好,多亏了白紫萱的帮衬,白紫萱聪明伶俐,又得父母的喜欢,不似她,不受宠,反应又迟钝。若无白紫萱暗中照料,白氏还真不敢确定自己的孩子能不能保得住。

如今终于能够回家,白氏欢喜的眼泪都快要流下来。

马车启程,将白家的大门远远地抛在身后。

白氏抱着才刚白紫萱为她收拾好的包袱,喜滋滋的往车窗外看。

白胜舫先是随着白氏的指点,去了先前他们一家三口赁住的院子。

见了白氏回来,李婆子惊喜非常,连忙恭恭敬敬的行了礼,“大太太您回来了就好了。大老爷和九小姐整日都想着您呢!”

白氏对李婆子的热络和恭敬很不适应,不过依旧微微一笑,看向那间倒座,问道:“他们人呢?”

“大夫人您有所不知。九小姐得了产业之后经营得力,发了财,如今买了新的宅院,已经搬过去住了。”

白氏当然知道朱攸宁得了产业,可她怎么也想不到,从前她那个乖巧胆怯、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女儿,会一下子变成了经商的高手。

白胜舫问:“那宅子在何处?”

李婆子看白胜舫穿着不俗,又与白氏生的有几分相似,便笑着道:“这位是舅老爷吧?那处并不远,沿着这条街直走,过个岔路右转第一家便是了。太太和舅老爷若不嫌弃,奴婢为您引路?”

白胜舫见李婆子殷勤,心下对外甥女的做法就又多了几分猜测,微微颔首面无表情的道:“那就有劳你了。”

“不敢,不敢,九小姐对奴婢照料颇多,这都是奴婢应当的。”

李婆子心下腹诽这位舅老爷怎么生了一张木头脸,面上丝毫不敢表现,就引着白氏和白胜舫一行去了朱攸宁的新家。

到门前轻轻敲门,立即便有个面目和蔼的五旬妇人应门。

李婆子眼中,这些新来的人规矩都差得很,且资历也浅,是以颇有些傲气的道:“快去回大老爷和九小姐,太太和舅老爷来了。”

“嗳!嗳!”那婆子看到白氏,将话中的意思咀嚼了一遍,当即喜上眉梢,回头跑了进去。

满院子都听的到她欢喜的声音:“太太回来了,太太回来了!”

朱攸宁正在书房由朱华廷指导着写大字,闻言丢了笔就跑了出来。

“娘!”

“福丫儿!娘的乖囡囡,快来给娘看看!”白氏喜极而泣,弯着腰张开双臂。

朱攸宁欢喜的搂着白氏的腿,“娘,您总算回来了。爹爹都想你了!”

朱华廷被女儿这话闹了个大红脸,干咳了一声,给白胜舫行礼:“见过舅兄大人,这些日紫蓉在家中多靠舅兄与大嫂帮衬了。”

白胜舫神色淡淡的,拱手道:“不用客气。我照顾的是我自己妹子,与你无关。”

朱华廷自然知道白胜舫的脾气,闻言也不恼,引着众人进屋。

朱攸宁却是第一次直观的接触到铁面无私的大舅,被他方才那一句话引得差点笑出声来。

朱攸宁吩咐仆婢预备了茶来,还特地给白氏单独准备了一碗蜜水亲手端上。

白氏接过朱攸宁端来的茶盏,欣慰的在女儿额头亲了一口,“娘的乖囡囡长大了。”

白胜舫却认真的道:“的确是长大了,都能算计的姓孙的倒台,妹婿教导的不一般。”

第61章 大舅

白胜舫的话太过直接,也太过锋利,若是个寻常的孩子怕都要被他这模样吓哭了。

白氏将朱攸宁搂在怀中,不赞同的看着白胜舫:“大哥,你这样凶孩子做什么。”

白胜舫却依旧板着脸望着朱攸宁,“你不用管,你家福丫儿可不是一般的孩子。”

“舅兄大人无须如此,有什么话问我便是了。”朱华廷语气虽然客气,但也已抛却了温软,变的锋利起来。

“你?”白胜舫看向朱华廷,语气平淡的道,“不是我小瞧了你,若真的是你的手笔,怎么一年的时间了,也没见你有所动作?依我看妹婿是个读书人,才学上或许无人能及,于这些事上,怕还嫩。”

朱华廷被说的有些窘迫,但依旧护着朱攸宁,“舅兄大人此言差矣,若依你之见,此事若是福丫儿所为一年来也不见她有动作……”

“我不是与你来扯皮的。咱们也不是头一天认识,我对你朱梓晨还算是了解,福丫儿是我外甥女,我对她的了解却不多,我能断言你做不出,她却未必做不出。

“当日她在家中是如何在她外祖母跟前表现,与她表姐之间的纠纷又是如何解决,我已经问的清楚。

“你们夫妻两个都是榆木脑子,除了福丫儿忽然长了能耐,我想不出还有其他人会给你们支招,你可别说是你父亲做的,他要能这会子帮你,当初也不会撵你走。”

朱华廷被说的面红耳赤,他知道舅兄是瞧不起夹带作弊,害的白氏和孩子跟着受苦,才会对他如此不假辞色,可此时他纵有千万种冤枉,却毫无证据能够证明自己。

朱攸宁见朱华廷窘迫的败下阵来,不免叹了口气,离开白氏的怀抱,小大人似的负手走到了白胜舫的面前。

“大舅舅是想兴师问罪吗?”

“福丫儿,不可无礼!”长兄如父,在白氏的心中,白胜舫的地位甚至比白老太爷还要高。

白胜舫却一摆手,道:“无妨。福丫儿,你与我说说,孙大掌柜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攸宁看了看白胜舫那张方方正正无甚表情的脸,知道他是个可以讲道理的人,便直言道:“其实并非我害孙大掌柜,而是他想使坏心害我,被我先发制人了。他以为我看不懂账,不识字,便将白家进货的货款贪下了。”

“哦?他是如何贪污了那笔钱的?账目上难道没有记录白家的货款?”

“大舅舅不必与我转弯抹角,我可以直接告诉您,不准朱家布厂给白家货物的命令是我下的。孙大掌柜与我白老太爷交好,便违拗我的命令,暗中给白家货,可他怕我发现,不敢在账目上体现,便将白家的那些货物份额加在了别家的身上。

“我第一次发现时,并未做声,他就认为我看不懂账册,索性就将白家的银子都贪了。他尝到了甜头,几次三番如此行事,后来银子的亏空大了,便想着将这个锅让我来背。”

朱攸宁的话,听的白氏眉头紧锁。

她一直住在白家的内宅,并不知布厂与白氏布庄还有这等冲突,不赞同的道:“福丫儿,你怎么能停了白家的货呢?”

朱攸宁回头看了白氏一眼,并未回答。只是认真的看着白胜舫。

“大舅舅是明白人,也是讲道理的人。孙大掌柜挑唆白老太爷害我们一家,又想栽赃陷害我,我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可你中间所做,依旧让人心惊。”白胜舫沉声道,“若是你第一次就敲打他几句,他后面几次便不敢明目张胆的贪污了。”

“他是我什么人?仇人!他有心作死,我为何要拦?我没有害他吧?也没有诬陷他吧?他自己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白胜舫沉默了半晌方道:“你只是酿的他将错犯的越来越大。”

这种忍耐的心性,让他这个成年人都看的心里发凉。

朱攸宁看着白胜舫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室内一片沉寂,朱华廷和白氏的心中,已经被朱攸宁与白胜舫一番对答震撼了。

在他们不知道的角落,他们的女儿已经成长起来,且这样硬的心肠,根本不是一个寻常七岁孩子该有的。

到底是环境造就了这个孩子。朱华廷和白氏甚至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白胜舫与朱攸宁有同样的想法,抿了抿嘴唇,又问:“白家的货你打算继续断着?”

朱攸宁莞尔,“大舅舅,在商言商,我敬重您是我的舅舅,感激您对我母亲的照顾,但是白氏布庄的东家目前还是白老太爷对吧?”

“你什么意思?”白胜舫的眼神一下子锋利起来,死死地盯着朱攸宁,仿佛想在她身上戳出个窟窿。

朱攸宁不以为意的道:“意思就是,只要白老太爷还是白氏布庄的东家一天,只要我手里还有朱家布厂这个权利的一天,我就不会给白老太爷朱家的布。”

“福丫儿,你!”白氏不等白胜舫说话,便先站起身来,“你怎么能如此呢?那可是为娘的娘家啊,那毕竟是你的外祖父啊。”

朱攸宁回头看着白氏,平静的问:“我在大雨里追着马车跑的时候,他何曾考虑过我是他的外孙女了?他逼迫娘改嫁的时候,又何曾考虑过娘是他的女儿了?娘心里顾念父女之情,我可以理解。也请娘理解我。”

白氏被女儿一番话逼问的哑口无言,眼泪当即落了下来。

朱华廷揽着白氏的肩头低声开解,却并未为白家说话。

白胜舫看着朱攸宁,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眉头皱了起来,似是在仔细分析朱攸宁的一番话。

但是片刻之后,白胜舫依旧还是公道的道:“商场是商场,家中是家中,商场上你可以称呼他是白老太爷,在家中你还是要叫一声外祖父,你可明白?”

朱攸宁闻言笑起来,点头道:“是,多谢大舅舅指点,我一定谨记。”

第62章 辞旧

白胜舫见朱攸宁乖巧应答,已经真的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便也极为难得的弯起唇角笑了一下。

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白胜舫在院中四处看了看。

“你这处院子倒还不错。”

朱攸宁跟在白胜舫身旁,笑道:“我爹舍不得我娘受苦,自然什么都要准备完全的。”

白胜舫对这一点很满意,破天荒赞许的看了朱华廷一眼。

朱华廷低声吩咐了下人去预备酒菜,就邀请白胜舫一同吃茶。

白胜舫虽对朱华廷不热络,却也不似从前一般冷待。

吃过晚饭,白胜舫告辞前将白氏叫到了门口说话。

“你家中一切打点妥当,为兄也能放心了。我看朱梓晨虽一时糊涂办了错事,但他为人本来不坏,对你也是真心的。你如今又有着身孕,且也放不下他,那便留下好生过日子吧。”

白氏其实还是有些惧怕白胜舫这个大哥的,但是这次的事也让她认清了家里的人,对白胜舫也很是感激。

“大哥,我知道,这一次多谢你帮衬。否则妹妹恐怕已经没命了。”

白胜舫一摆手,“自家兄妹,不必如此。不过福丫儿你还是要好生管教。这孩子聪慧果决,手段毒辣果断,若她是个成年人,我心里怕只会敬佩,可她毕竟只是个孩子。

“一个七岁的孩子,现在就能够有你们这些做父母的都没有的狠辣,我担心她将来会长歪了。你是做娘的,也别总一心思都放在丈夫身上,也想想好生劝解,改一改她的性子,收一收她的戾气才是。”

白氏被白胜舫训教的连连点头:“大哥说的是。妹妹一定会好生管教的。”

“嗯。”白胜舫应了一声,背对着正屋,从袖中拿出一个钱袋来塞给了白氏,“这些你自己收起来。”

那钱袋中的银子足有二十两。

白氏连忙推拒:“大哥,我不要。”

“拿着吧。既知道朱梓晨品性不差,你又死心塌地跟他过日子,且还有了身孕,那便不能马虎了。我看他们父女俩不会亏待你,这银子你藏起来当个体己。”

白胜舫面无表情的交代完,完全不给白氏拒绝的时间,就大步出了门去。

白氏动容的湿了眼眶,一路送白胜舫出门。

廊下,朱攸宁拉着父亲的袖子仰头看他,揶揄的低声道:“爹爹难不成是有些怕大舅?”

“哪里的话,我是尊重你大舅。况且爹也的确有做的不足的地方,让你娘受了委屈,你大舅为人兄长,哪里能不气我呢?”

朱攸宁拉着朱华廷下了台阶:“爹快去接娘,陪娘说说话,我下午都将娘气哭了,爹好歹帮我描补几句。”

朱华廷顺着女儿的力道往院门口走了几步,回头,正看到朱攸宁歪着头,眨巴这圆溜溜毛突突的大眼睛望着他,笑的很是调皮。

朱华廷被女儿盯的脸上发烧,指头隔空点了点她,才往院门口去接白氏。

朱攸宁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其实,她对白氏的感情存在于记忆中,因为自来到古代便是与朱华廷相依为命,对白氏的母女情分反而弱一些,也多一些期待。

只是今日,白氏身被白家那般对待之后还能在张口指责,让她有些不喜。

也不能说白氏不对。

只能说,她这个外来者,或许对原本的家人感情没有那么深刻,所以做事才会无情吧。

她很珍惜好容易拥有的父母亲情,想着今日自己的言行,到底是惹得白氏落泪了,就想着明儿起身去给白氏道歉。

谁想到,次日白氏却先将她拉在怀里哄了一番,“囡囡,娘不知道这些日你们父女俩经历了这么多,是娘错怪你了。”

朱攸宁很惊讶,回头一看,见朱华廷对自己眨眼,便什么都明白了。

“娘,是我做事太极端了。娘别生我的气。”

“哪里会,囡囡如此懂事能干,别人家求都求不来呢。”

白氏搂着娇娇软软的女儿亲香了许久,这才叫了家里的仆妇来重新认识,张罗起新年的事。

廿三祭祖这日,一大早就听见不远处的朱家本宅热闹起来。

每年祭祖,朱老太爷都会带着本家出众的才俊去祠堂给祖宗上香叩头,祈福来年顺顺利利。

朱华廷自然也是在其中的。只是自去年起他就已经失去了这个资格。

朱攸宁和白氏担心朱华廷伤心,想不到朱华廷却浑不在意,一大早就去了大杂院帮忙。

白氏担心的很,吩咐了鸳鸯悄悄地去大杂院看看。

过了半个时辰,鸳鸯笑着来回:“太太,老爷在大杂院帮街坊邻居写春联呢,那周围的百姓对老爷可敬重了。奴婢远远地瞧着,老爷笑的也开心。”

朱攸宁闻言松了口气,拉着白氏的手笑道:“娘这下不担心了吧?我爹是有大智慧的人,可没那么脆弱。”

“是是是,就你知道给你爹说话。”白氏开心的搂着朱攸宁亲了好几口。

新年的脚步近了,一切按部就班的预备下来。

到了除夕这日,一家人预备了一桌吉利好菜,如意菜、长生果自不缺少,藕片、菱肉寓意有富,鱼圆肉圆意为团圆,银包金丝、加上裹了芝麻的年糕,还煮了包糖的团子,图的便是年年高升、甜甜蜜蜜、团团圆圆。

一家三口坐下吃饭,周围还有不回家的仆婢服侍。

白氏便笑着道:“今儿个过年,我已经吩咐厨下预备了好酒好菜,大家辛苦了这段日子,也好生的乐呵乐呵,今晚不用你们当差,都自去吃酒吧。”

下人们都连连行礼,欢欢喜喜的去了。

倒是朱攸宁拨给白氏使唤的崔妈妈和鸳鸯不肯离开,连带着画眉、百灵和夜莺也不肯走。

朱攸宁看着温暖的烛光中笑的格外温柔的父母,看着满桌的佳肴,心里又暖又充实。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害怕一个人过年的孤儿了,如今她有了家,有了需要守护的人。

从前的抗争,是为了争口气,也是为了自己活下去。

可现在的朱攸宁产生了强烈的归属感,不再是机械的反抗,而是真的想为自己,为家人努力拼来点什么。

窗外传来了热闹的爆竹声,还有焰火窜上天空爆开的声音,随即便听见院门被人叩响了。

第63章 欢乐

朱华廷站起身,面色紧绷的看向门口,垂在两侧的双手不自禁握成拳。

白氏扶着朱华廷的手臂,忧心忡忡的道:“莫不是家里来了人?”

朱华廷的心里,对朱家并非全无感情,在除夕团圆这日,他也曾悄悄地想过家里会有什么表现。可是真的有人来敲门,他的心中到底还是抗拒多一些。

朱攸宁见父母如此,索性要出去看看。

正当这时,外头有仆妇高声道:“老爷,太太,九小姐,是李公子来了。”

门外话音刚落,就听见了李拓北那公鸭嗓:“朱小九,我带了一大箱子爆竹来,你快出来啊。”

白氏松了口气,朱华廷眼中却有失落一闪而逝。

朱攸宁眼前一亮,忙跑到门口掀开暖帘:“北哥,你来了!快进来。”

拉着李拓北的袖子将他拉进了屋,“你吃了饭不曾?在我家吃点好不好?”

“我吃了饭来的,朱家那群人好没趣儿,大过年的说话还打机锋,我不耐烦听,就出来找你玩了。”

李拓北穿件银灰嵌灰鼠毛领子的锦缎大氅,头发和肩上还落了些雪沫子,进了屋就化作了点点的晶莹,衬得他眉目舒朗。

见朱华廷携一容貌极为柔美的中年妇人正含笑看着自己,李拓北上前行礼。

“朱伯伯,伯母安好!”

“免礼,快免礼!”夫妇二人都急忙搀扶。

朱华廷想着万一若有小辈前来拜年,空着手不好,早已悄悄地预备下数个红包。

如今见了李拓北,恰派上用场,硬是塞给他一个大的封红,“讨个吉利,李公子千万别嫌弃。”

“哪会呀,这还是今年的第一份儿压岁钱呢,多谢朱伯伯、伯母!”

李拓北爽快道谢,又冲着白氏露出个灿烂的笑脸:“伯母,我弄到了很多爆竹烟花,特地来找小九妹妹一起玩的,不知道行不行?哦,我们不走远,就在院门前玩!”

白氏这些日陆陆续续听朱华廷讲了许多事,对救了朱攸宁一命的李拓北已有耳闻,此时满心感激,见这少年生的天庭饱满,仪表堂堂,五官端正,身上又透着一股子爽朗正气,哪里有不允准的?

“好,好,你们要注意安全,别伤着了。百灵,鸳鸯,你们都跟着公子和姑娘去。”又笑着吩咐崔妈妈,“给囡囡穿上厚披风,戴上耳罩,别冻着了。”

“知道了。”崔妈妈笑吟吟的取来了朱攸宁的大红披风和白兔毛的耳罩。

白氏接过来,仔细的帮朱攸宁穿戴好,“囡囡可不准自个儿去点爆竹,女孩子家笨拙,仔细来不及走开吓着你,还有,仔细路滑,不要摔着了,可知道了?”

“知道了,娘。”朱攸宁乖巧的点头,像个精致的大娃娃。

李拓北含笑看着,只不过眼中闪过一丝羡慕和落寞。

“娘,我们出去玩了。”

“去吧。”朱攸宁便转身与李拓北一同出门,“北哥,你哪里弄来的爆竹烟花?”

李拓北嘿嘿笑着:“你猜?”

“我不猜,你要不想让我说对,我怎么答你都能否定。”

“嘿,我是那种人吗?”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出了门,就见扣肉、醋鱼、佛跳墙和飞龙汤四人正站在门前的一辆马车旁搓着手说话。

见了朱攸宁出来,四人都上前来行了礼。

朱攸宁看着那马车上的两个大木箱,笑问:“你买这些得使多少银子啊。”

“不多,也就……嘿!小丫头,你诈我!”

李拓北回过味儿来,点着朱攸宁不服的道。

朱攸宁被他逗的哈哈大笑,“自个儿买的,还叫我猜呢,唉,这里狭窄,咱们找个宽敞的地儿玩吧?”

“好啊,就去前头的十字路吧,那里又近又宽敞。”

“好。”朱攸宁点头。

李拓北就抓着朱攸宁的手,拉着她往前跑。

十二三岁的少年,大冷天的手心也是热的,他手心和手指上还有茧子,牵着感觉有点踏实。

李拓北跑的不快,朱攸宁正好跟得上,被他拉着跑了一路,朱攸宁感觉自己好像不只是身体,就是心理上都一下子回到了童年,只剩下单纯的开心。

二人站在十字路口,指挥着扣肉他们将箱子搬下来,这期间周围的爆竹声就没有断过。

飞龙汤点了一根香递给李拓北:“主子,您仔细一些,别伤着。”

“知道了。”李拓北就先拿了个二踢脚,用香头点燃引信,随即往天上一丢。

砰——啪——

双响炮在半空炸开,火光明亮耀眼,药味儿充斥鼻端,让朱攸宁想起了她从前过的那些年。

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之后,她所在的京城已经不大闻得到这种代表着新年的味道。

原来不管是未来还是现在,过年的味道只要搀上快乐,就都是冰冷夹杂着硝烟味儿的。

“小九妹妹,你试试?”

李拓北又放了几个,便将香递给了朱攸宁。

百灵几个急忙来劝说:“姑娘,太太不让您自己点爆竹呢。”

朱攸宁其实也有点怕,不过她依旧跃跃欲试的去拿了个二踢脚,“没事,你们回去别跟我娘说。”

李拓北也怕她炸伤,就站她身边道:“你点了之后就迅速扔出去,千万别犹豫,你选这个引信不短,不用怕,不会在你手里炸开的。我给你捂着耳朵,那,点吧!”

李拓北的手按在了朱攸宁戴了耳罩的耳朵上,让他后来的话都听的不太真切。

朱攸宁将香头点燃引信,看着火星亮了,急忙丢了出去。

砰——啪——

她的耳朵被捂着,听见的炸响声也不是很吓人。

李拓北松开她,哈哈大笑道:“你不错,这个你都敢玩,看来我找你玩就对了。”

百灵和画眉几人急忙拉着朱攸宁,不让她再去点爆竹。

李拓北回头又吩咐扣肉:“将那个焰火摆出来。”

扣肉和醋鱼就忙活起来。

李拓北叉着腰,看着远处不知是朱家哪一房燃的烟花窜上天空,想起方才白氏对朱攸宁千叮咛万嘱咐的模样,不免叹了口气。

“唉,你说这世上,是不是所有娘都疼孩子?”

朱攸宁闻言一愣,抬头看向叉腰仰头看天的李拓北。

第64章 百态

朱攸宁能感觉得到,李拓北此时极不开心。

虽然他落寞情绪都被掩藏在了笑容之下,可是那种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惆怅,她能够懂得。

“北哥,你想家了吗?”

小女孩的声音又娇又软,还带着一些小心翼翼的珍视和讨好。

李拓北听的心头一动,低头揉了她刘海一把,强笑道:“没有,我都不知我家是什么样儿,有什么好想的?”

朱攸宁看他如此难过,竟然还挤出个笑来哄她,不免又是心疼又是感同身受。

难道李拓北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吗?

朱攸宁想问,又怕戳中了他的伤心事,便只吸了吸鼻子,拉着他的袖子道:“没关系的,北哥,你往后可以拿我家当自己家,我爹和我娘都很喜欢你的。”

李拓北被她认真的模样暖到了,知道小丫头可能是想多了,但依旧笑着点头:

“好啊,往后没事儿我就找你玩。我也挺喜欢你爹和你娘的。我看你爹的性子本分的很,不像是外头人传说的那样,你家是不是被人给害了?”

朱攸宁耸了耸肩,“显而易见啊。你才刚说,是不是所有的娘都疼孩子,我可以告诉你,不是。有些女人,一味的自私,为了自己的地位啦,财富啦等等想要的东西,就只知道讨好男人,根本就不在乎孩子的死活,这样的女人其实不配做母亲。”

李拓北点点头,“其实我也算见过一些世面的,但是来你家后,才真叫大开眼界。”

“长知识吧?”

“哈,是啊。”

两人对视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扣肉已经将焰火都摆成了一排。

李拓北就叫众人每人拿一根点燃的香,“咱们待会儿一起去点,我数三个数!”

一共八个焰火盒子,李拓北、朱攸宁、百灵和夜莺,加上李拓北的四个随从,每人负责点一个。

李拓北倒数:“三、二、一!”

朱攸宁点了引信就往后跑。

八个焰火盒子一同点燃,焰火窜上天空,在漆黑的天幕中炸出红的、绿的花朵,还有黄的如繁星点点。

虽然焰火的颜色单一了一些,可仰头看着那烟花绽放出绚烂夺目的光华,朱攸宁还是欢喜不已。

他们这里燃放的多,响动又大,周围许多邻居都在院子里仰头看。

朱家老宅中,守岁的众人也都坐不住了,穿戴整齐,带着烟花到院子里燃。

朱攸宁和李拓北将自己的烟花爆竹都放完了,又看了一会儿老宅那边的火树银花,不约而同的感慨:“真是财大气粗啊!”

此时的葳蕤轩中,蒋姨娘仰头看着正院方向的焰火,两行热泪从眼角滑落下来。

这个年是她自打进了白家之后过的最为凄惨的了。

心爱的女儿过继成了别人家的孩子,不能轻易见面不说,见了她也像是见了仇人。

除夕的家宴,葳蕤轩没有主心骨,自然也不会请她去。

下人们各自有家的,都回家团聚去了。如今就剩下她自个儿孤家寡人。

偏偏大老爷一家三口在外头开罪了二老爷,二太太他们寻不得正主报复,却关起门来克扣葳蕤轩的月例。

她一个姨娘,月钱本来就有限,从前偌大的葳蕤轩养活一群仆婢,靠的也是老爷、太太和小姐的银子。

如今她想要享受葳蕤轩的荣华,却要自掏腰包,她哪里肯依?

日子不顺,女儿生分,银子又亏损,蒋姨娘难过的捂着脸哭了起来,连焰火都没心思看了。

而蒋姨娘此时心心念念惦记着的朱攸安,此时正被四房的四太太安排回房去抄写女戒。

“多学学女戒,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了。你也别怪我做娘的对你严厉。你若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便怎么教导你都是了。可你偏不是,我若不对你严格一些,万一哪一日你犯了什么错处,岂不是都要怪罪在我的头上?”

四太太皮笑肉不笑的给朱攸安讲道理。

朱攸安即便心里盛满了委屈,却一颗泪都不敢掉,还要满脸堆笑的乖巧应是,“多谢母亲的教导。”

“嗯,你明白我的苦心就好,去吧。”

四太太摆摆手,赶苍蝇一般。

朱攸安难堪的站起身退了下去。

出门前,她看到四房的孩子们,以朱攸宓、朱彦平几个为首,正围在一处热闹的玩叶子牌。

朱攸安一个人回到冰冷的房间,听着外头焰火和爆竹的燃放声,闻着空气中的硝烟味,眼泪便再也忍不住流下来了。

她真的后悔了!

早知今日,她当初根本就不该听姨娘的话答应过继。

听说如今爹在外头买了宅院,太太也接回来了。人家在外头吃香喝辣,偏偏她却再也不是朱华廷的女儿了。

与蒋姨娘和朱攸安相比,孙家更为愁云惨淡。

孙二郎提着黑漆酸枝木的食盒,打点了许多的银子,才得以在除夕夜去县衙大牢里探视。

牢房里阴冷潮湿,孙大掌柜蜷缩在发霉的草堆上,神色木然的望着蹲在牢门外的孙二郎。

“爹,您快趁热吃点,这是家里的年夜饭。”孙二郎哭的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将碗筷端出来,顺着栏杆的缝隙递了过去。

孙大掌柜没有接。

他似乎更瘦了。

身上柴火棍子支撑了一张皮,仿佛一掰就能将他整个拆碎了似的。

孙大掌柜道:“赶紧凑钱,走门路,去寻二老爷,求二老爷帮衬,千万求他高抬贵手啊!初五衙门就开印了,趁着开印之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不你爹吃牢饭怕是能噎死,这辈子可就没几面好见了!”

“爹!我知道,我知道,您先前是为了帮那位做事,如今……”

“你这个蠢货,这件事此时不能提,知道不知道?现在你提起,就成了威胁了,懂不懂?你现在去求情,为的是让人动恻隐之心,人家家大业大的,还怕咱们的威胁?”

孙二郎被喷的一脸口水,吓得连连点头:“我知道了。爹,您先吃口饭。”

孙大掌柜看着没长进的儿子,摇了摇头,含着泪端起碗来。

这还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寒酸的一顿年夜饭。

第65章 约定

正月初一清早,昨儿晚睡的朱攸宁还没起床,家门便被叩响了。

她隐约听见点动静,翻了个身继续迷糊着,百灵就到了床前柔声道:“姑娘,四房的平少爷来了,这会子正与老爷在正屋说话呢,太太让奴婢来唤您起来。”

朱攸宁睡迷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平少爷是谁。

一个翻身坐起来,揉着眼睛问:“都谁来了?是平少爷自己,还是带着旁人?”

“回姑娘,平少爷只带了个小厮。”

朱攸宁点点头,盥洗更衣时还在想:为何朱攸安没有和朱彦平一起来。即便这两人再不和,以四太太和四老爷的为人,大过年的应该也会做个脸面的。

朱攸宁来到正屋时,朱彦平正端正的坐在圈椅上,一本正经的与朱华廷聊着诗书上的事,白氏则在一旁含笑听着。

见朱攸宁进门,朱彦平眼睛一亮,一副终于得救了的模样,笑着道:“九妹妹。”

“平堂哥,过年好啊。”

“你也过年好。我带了些果子和点心来,待会儿你吃点。”

“多谢平堂哥还想着我。我本也想去给你拜年的,只是昨儿守夜睡得晚,想不到你先来了。”

“我先来不也一样嘛。”朱彦平冲着朱攸宁挤了挤眼睛,“你的字练的怎么样了?”

朱攸宁一看朱彦平那副样子,就知道他必是被朱华廷聊四书五经时的认真劲儿镇住了。

朱华廷自己爱读书,便希望身边的小辈们也能多读书。朱攸宁就常常缠着父亲教导她读书,可也不是每个人都爱听这些。

朱彦平这么大的少年人,大多都坐不住的。

人家好心来拜年,总不好让他继续听讲书,朱攸宁也恰好有话要问他,便配合的道:“我这段日子都练着呢,平堂哥要不要瞧瞧我写的有没有进步?”

“好啊!”朱彦平答应的飞快。

“好吧,你们兄妹自己去玩吧。”

朱华廷莞尔,他也知道朱家的孩子们,但凡学做生意的,极少会有心思钻研诗书,不过问了几句功课,就已经让朱彦平大冬天里冒了一脑门子汗了,他也不愿意勉强他。

朱彦平如蒙大赦,欢快的跟着朱攸宁出了门。

白氏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禁不住笑道:“想不到福丫儿和平哥儿能玩在一处。从先福丫儿性子文静又怕生,如今却是变的连我这个做娘的都意外。”

“是啊,孩子的性子是最有可塑性的。福丫儿也是被我带累了,我这个做爹的无能,她又聪明,若她不使出本事,又能有什么办法?”

“老爷,你别这么说。”白氏心疼的握住了朱华廷的手。

朱华廷动容一笑,道:“你别担心,我已经看开了。如今咱们一家子能在一起,福丫儿又懂事,你的身子也健康,来日不论是诞下个哥儿还是姐儿,咱们全家只要平安的在一起我就知足了。”

白氏闻言,想起夭折的嫡长子朱彦青,一瞬便有眼泪涌了上来,又怕朱华廷也跟着伤心,忙用手背抹了一把脸,笑着转移话题。

“我看平哥儿人品不坏,福丫儿能多几个交好的兄弟姐妹也是不错的事。”

朱华廷也知道白氏在想什么,不过他也不想多言过去的事情,徒惹白氏伤心,便也顺着她的话说道:“孩子,有又几个天生就坏的呢?只是朱家的环境太坏了。”

朱攸宁和朱彦平到了她的厢房,屏退了下人,朱攸宁便问:“平堂哥,我六姐今儿个怎么没同你一起来?”

朱彦平道:“因着她挑唆事端,我娘到现在还气着,就罚她抄书呢。”

说罢了,也觉得四太太做的有些过头,朱彦平忙补充:“宓姐儿也在抄书,我娘现在管教他们都一样的。”

朱攸宁这才点头点头,道:“也难为了四太太了。”

朱彦平摆了摆手,翻起朱攸宁练的字。

朱攸宁则是坐在一旁的交杌上沉思,半晌方道:“平堂哥,有件事还是想多劳烦你。”

朱彦平好奇的抬头:“好啊,你说。”

“我六姐自小被我姨娘娇宠惯了的,我爹和我娘的性子你也清楚,对待孩子他最是温吞,所以我六姐的性子骄纵的很,又很喜欢攀比,容易生妒忌,她在你家里如今怕是已经招了你母亲的恨,往后若是有可能,劳你帮忙看护着,别叫人将她弄出个三长两短来。”

朱攸宁叹息着站起身,给朱彦平行了礼。

朱彦平有些惊讶,半晌方道:“我还以为你巴不得她一死了之呢。毕竟她上次害你,可没有管你是死是活。想不到你竟还是个心胸宽广之人。”

“你当我是以德报怨?”朱攸宁笑着摆摆手,道,“若只看她,我是不会理会那么多的。我之所以会求你,也是为了我爹爹。不然你真以为我会管她?”

朱彦平大约也知道长房的一些阴司,朱攸宁的嫡兄死的蹊跷,朱华廷统共三个孩子,因意外走了一个,他经历的打击着实不小,女儿再不争气,那也是朱华廷的血脉,万一朱攸安出了事,朱华廷怕是又要经受不小的打击。

朱彦平便道:“好吧,我是可以帮你的忙,不过我可从来不给人白白帮忙的。”

“平堂哥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吧,能做的我一定尽力做到。”听到朱彦平谈条件,朱攸宁不但不恼,反而觉得踏实。

彼此相互交换,相互帮忙,这样才公平,也不必担心彼此未来会挟恩图报。

如此明白的了结,让两人都放心。

朱彦平便道:“我知道你聪明,我去年大会没比过你,没拿到产业,是我技不如人,输了也没什么好怨的,我只是想,往后我若有什么不懂的,来问你,你能帮我想想主意,我也好跟你学学。今年年末的比试,我若是还拿不到产业,估计我爷爷能扒了我的皮。”

原来是为了这个。

朱攸宁笑起来,爽快的道:“好,那咱们一言为定,我帮你想主意,你帮我照看我六姐,若是你发生了什么事你也实在没办法的,我也不会勉强你做些什么,你只需要来告诉我便是。”

“成交。”朱彦平笑着抬起手来,

朱攸宁便与他三击掌立下约定。

第66章 笑面虎

朱攸宁与朱彦平之间的约定只有他们两个知道,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朱彦平还要跟着四太太去拜访外祖父家,没到午饭时间就告辞了。

余下的朱家人,竟没有一个来拜年的,倒是正月初三,白紫萱来了一趟。

朱攸宁起初还有些担心白紫萱会为白家求情。

毕竟白紫萱对他们有恩,而且她还是很喜欢这个小姨妈的。若是她开口,朱攸宁还真的不好推辞。

幸而白紫萱来了,也只是闲聊,与白氏作伴,并未谈及一点生意上的事。只是临走时嘱咐朱攸宁:“你外公在家生闷气呢,想来他也是想与你们多亲近,却拉不下来脸,听说我要来,还嘱咐我问问货的事。”

“那小姨妈怎么不帮外公问问?”朱攸宁仰头看着坐在马车上娇美的像一张画的白紫萱。

白紫萱哼了一声道:“我又不是生意人,哪里会理会这些?我来时候就与你外公说了,想问什么,让他自个儿出面或是找旁人。我是没有那个脸。”

被白紫萱的语气都逗笑了,朱攸宁拉着她的手摇了摇:“小姨妈,多谢你给我报信儿。”

白紫萱故作不解的道:“报讯?我可什么都没说。你这丫头莫不是理解错了吧。”

朱攸宁笑的眉眼弯弯的,连连点头:“对,小姨妈可没告诉我外公打算找旁人来说情的事儿。”

白紫萱见她听懂了,不免用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头。

“你个小机灵鬼儿。好了,我要回去了。你好生听你娘的话,我改日再来看你们。”

“是,小姨妈慢走。”

朱攸宁一直跟着白紫萱的马车转过了巷子,看着马车渐行渐远,才回了家中。

她独自一人坐在书桌前想了片刻,最后打定了主意,也便释然了。

不论白老太爷找谁来做说客,她要做的事是不会有所改变的。

即便白氏来求情,也不行。

正月初五,朱家钱庄和朱家布厂都开了业。

朱攸宁先去巡视过钱庄,又去布厂,一进店门,便看到个生面孔。

那人四十岁出头,生的体态圆润,胡须稀疏,一副笑呵呵的油滑模样。

见朱攸宁进门,那人便像个胖乎乎的球一样到了近前,行礼道:“九小姐安好,小人卢德兴,是二老爷新安排来的掌柜,二老爷说了,往后小人便要听从九小姐的差遣。还望九小姐不吝指教。”

“原来是卢大掌柜,真是失敬了。想必您来之前我二叔都与您交代过了。我年少无知,什么都不懂,往后还要多劳您指教。”朱攸宁笑着行了半礼。

“不敢,不敢。”卢大掌柜忙避开不敢受,心下对朱攸宁却有了个崭新的认识。

笑面虎。

绝对的笑面虎!

能将孙大掌柜那种老狐狸都弄下马,他往后可不敢情敌,要加小心才是。

新官上任,这一次轮到朱攸宁带着人熟悉环境。

将一切账目交接清楚之后,朱攸宁便道:“新年新气象,去年我接管了产业之后,临近年末,加之还需要熟悉一下,便没什么大的动作。今年一年的业绩,关乎到年末的比评,是以我有两件事需要卢大掌柜操劳,还望卢大掌柜能够听从。”

“小姐说的哪里话,我来便是辅佐您来的,您只管吩咐。”

卢大掌柜说着话,竟还认真的掏出个薄薄的本子,拿了柜台上的小狼毫,一副洗耳恭听准备记录的模样。

朱攸宁明亮的大眼睛微眯,随即一笑。

“甚好,那卢大掌柜记下,第一,咱们朱家布厂的布,不准批给白氏布庄。第二,布厂给咱们的货毫无差价可赚,因此今年咱们要另辟蹊径,再联络其他的布厂,寻求价格合理的货源。”

“这第一件,卢大掌柜要牢记遵从,第二件,则需要多劳卢大掌柜跑腿了。”

朱攸宁的吩咐,第一条在卢大掌柜的预测之内。第二条,则完全将他惊住了。

“九小姐如今是售布这一块儿的管事,自然您说不给谁货,就是不给谁了。可是这第二条我却不懂,咱们这铺面虽然挂着朱家布厂的牌子,说白了,也只是个帮布厂售货的部门罢了,您不卖朱家布厂产出的布,反而寻找别家的货源,着是不是不合规矩?”

卢大掌柜眉头紧皱,额心的皱纹都快挤出油来,心中对朱攸宁的行事,着实多了几分猜测和轻蔑。

这小姑娘做事,毫无章法,也太张扬了。

朱攸宁却只是一笑,道:“卢大掌柜的好意我明白。不过呢,您如今拿着月例办事,您的分内事便是听从我的吩咐,是也不是?”

卢大掌柜眨巴眨巴眼睛才道:“小姐说的是。”

“无论成败得失,自然有我顶着呢,就算上头不同意,这咱们这铺面的经营权也是在我手中的,我祖父吩咐了我们一年时间自由经营,还请卢大掌柜不要忤逆我祖父的意思才是。”

一定大帽子压的卢大掌柜弯了弯腰,“是,九小姐说的,小人谨记了。”

朱攸宁便满意的点头,“好,那就多劳你了。”

朱攸宁将事安排妥了,便带着百灵和画眉去了长安钱庄,往二楼找个角落的包间里坐镇。

而卢大掌柜前脚送走朱攸宁,转头就去了布厂寻朱华章。

“二老爷,九小姐的这俩吩咐也着实是太不合理了。您看,我到底是听还是不听?”

朱华章穿了宝蓝色的缎面棉氅,负手在地当间儿踱了几步,头也不回的问:“她真那么说的?”

“是。九小姐搬出老太爷来,小人也没法子,特地来请您的示下。她的吩咐我是否该听?”

朱华章唇角翘起,“既然是这么回事,你便听她安排就是.有些人自以为聪明,可她自寻死路,旁人又怎么拦得住呢?”

卢大掌柜闻言,便陪笑着点头道:“二老爷说的是,那小人就按着您吩咐的去办了。”

“嗯。去吧,多听听她的吩咐,就随便她折腾去。我倒要看看年末她能折腾出几朵花来!”

卢大掌柜便也跟着笑起来。

第67章 告饶

朱攸宁发现卢大掌柜果真是个妙人。

首先,他奉承人的功夫极好,能将朱攸宁夸赞成天上有地上无的商场奇才,捧的她自己都快信了。

其次,卢大掌柜办事能力极强,吩咐他去别的布厂进货,他各样式的布匹总能进到比朱家布厂定价给他们低廉又质量保证的。

如此一来,朱攸宁所管辖的这部门,因私下里漂了别厂的货,也开始有了盈利。

最后,也是最要紧的一点,卢大掌柜绝对的听话。

说不给白家货,就绝对不给。

在朱攸宁的授意之下,整个富阳县的同行都知道白家开罪了朱家,别看他们是姻亲,可朱家都不肯给白家货了。

朱家在外名声赫赫扬扬,乃是耕读传家的百年世家,官场上有人脉,又聚集巨大的财富,可以说是跺跺脚就连杭州府都要颤几颤。

生意人重利,眼见朱家都这般不待见白家,谁又愿意站在朱家的对立面?

是以,不过三个月时间,白家的经营就一再缩水,白老太爷尝到了前所未有的艰难滋味。

到了四月初时,关押在大牢中的孙大掌柜,因贪污了东家巨额货款,被富阳县令判了个流放三千里。

孙大掌柜在牢狱里受了几个月的苦,听闻这一噩耗,竟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挺尸在牢房里,待到送饭的狱卒发现时,他浑身都已僵了。

孙大掌柜的死亡,着实让白老太爷明白了唇亡齿寒是什么滋味。

不过一宿,他嘴角就长出了燎泡,满口生疮,喝口水都艰难。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啊!朱攸宁那个小贱蹄子,竟如此对待她亲外公!真是天理难容,天理难容!”

“爹只瞧见她怎么对您了,却忘了您是怎么对她和她母亲的?”白胜舫耿直的道。

“你闭嘴!”白老太爷怒指白胜舫,“叫你是来一起想办法的,谁叫你是来泼冷水的!”

白老太爷的巴掌一下下的往八仙桌上拍,一用力,竟将白玉扳指都拍断了。

低头一看碎成两半的扳指,白老太爷气的眼前直发黑。

“爹,您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六舅白胜春无奈的道,“这会子您就算是骂死了朱攸宁,能叫咱家的生意转好吗?能叫那些捧高踩低的小人不打压咱家吗?”

自从外界传出朱家与白家不和的消息,不光是本地的同行乡绅,就是外地的那些也有意与他们家保持距离。

若只是这般也罢了,更有那些意图想巴结朱家的,竟开始打压起白家来。让他们家的布庄生意一落千丈。

六舅母杨氏嘀咕:“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对他们家那样,不是我说,爹您对女儿女婿也太苛待了些,也不怪人家闺女报复咱们。”

“怎么你们这会子怪我,早前怎么没见你们如此反对过?你们都是好人,也没见你们劝我几句!”白老太爷如今是个炮仗,沾火就着。

杨氏便撇了撇嘴,低头玩起指甲来。

反正她夫君不是长也不是嫡,白家倒不倒的,他们六房的影响也不大。

叫老爷子偏心嫡长子,好像白胜春就不是个带把的了,如今若是白家倒了更好,大家赚不着!

白老太爷没耐心去管老六家的,转身问白胜舫。

“老大,你说,现在这事怎么办?如今那些拜高踩低的小人,眼瞧着老朱家跟咱决裂,跟我说句话都仿佛会被带累似的,这么下去咱们家可怎么是好!”

白胜舫缓缓的用茶碗的盖子拨弄碗中的茶叶,沉稳的道:“此事的根源出在何处?还不是爹听信外人的话,残害自家骨肉造成的?爹现在来问我?我可没办法。”

“你这不孝子,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老子拼命的挣得这份家业为的是什么!到如今遭了难了,你却来泼冷水站干岸,你还是不是我的儿子!”

“我自然是爹的儿子,不然我早一走了之了。”

大舅母古氏听自家丈夫说的不好听,忙不动声色的用胳膊肘碰了她一下。

白老太爷被长子气的倒仰,一屁股坐在圈椅上呼哧呼哧的喘粗气,看着儿子和儿媳妇们,一时焦头烂额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还是一直沉默的白老太君拧着眉头道:“这会子,好歹也要好生的与七姑爷说说情。依我看,福丫儿不好对付,心冷的很,可七姑爷却是个知书达理的人。你做岳父的求上门,七姑爷不会不理的。”

白老太爷闻言点头,“你说的有道理。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们一家子也只有七姑爷是个心慈面软的人。对了,老七有身孕,七姑爷身边也没个贴心的人伺候。”

想了想,白老太爷就打定了主意,站起身来急切的问白老太君:“我看你身边的娟秀儿不错,就直接给了姑爷吧。待会儿我去一趟他们家,顺带将人送去。”

白老太君有点舍不得,但还是顺从的点了头。

白胜舫闻言皱了眉:“爹,你确定这么做七妹夫会高兴?”

白老太爷抓了茶盏就往白胜舫身上摔,“你个不孝子,尽说风凉话!是男人哪个不喜欢娘儿们!再说我这也是为了他们夫妻和睦!你才刚没主意,这会子你也少管!”

白老太爷怒气冲冲的出了门。

白胜舫皱紧眉头看着白老太爷的背影,不赞同的摇摇头。

杨氏和白胜春对视了一眼,索性回屋去了,来个眼不见为净。

白老太君则是吩咐门口的小丫头子:“去,将娟秀儿给我叫来,我有话吩咐。”

“是。”小丫头应是去了,心中暗暗羡慕起来。

※※※

朱攸宁正叫上崔嬷嬷,两人一左一右的扶着白氏在院子里散步时,家门便被叩响了。

门子去应门,便听见外头传来了白老太爷熟悉的声音:“是我。我是你们家太太的爹,还不给我开门!”

白氏一听到白老太爷的声音,腿都僵了,扶着五个多月的肚子站在原地喘粗气,“这可怎么好,你爹还没回来,快叫人去大杂院。”

“娘,你不必担心,你去歇着。这些事交给我。”

朱攸宁便吩咐崔妈妈:“你扶着太太进屋里去歇着,没有我的话不许出来,有人问,就说太太不舒服。”

第68章 记仇

朱攸宁的沉稳感染了白氏,她深呼吸几次,拨开崔妈妈搀扶她的手。

“囡囡别怕,娘没事,娘陪着你一同见你外公。”

白老太爷是什么样的人白氏一清二楚,她又如何放心让朱攸宁独自去面对?

朱攸宁看着白氏隆起的腹部,“娘,您听我的,您去休息嘛。我与外公见面也是谈生意上的事,您在一旁反而叫我放不开手脚。”

朱攸宁怕白老太爷将白氏气到,万一动了胎气可不是闹着玩的,哪里敢让白氏留下?

白氏不肯听,还要分辨,朱攸宁已经吩咐了鸳鸯和崔妈妈:“扶夫人去我房间暂且休息。”

朱攸宁虽年纪小,可气势足,鸳鸯和崔妈妈原就对她敬畏,再加上这家里全靠朱攸宁来支撑开销,下人们对待朱攸宁自然更加不同。

朱攸宁就安抚着一同扶白氏去厢房。

这时,门外的白老太爷早已经等的不耐烦,又用力的捶了好几下大门,直将黑漆大门捶震颤几下,门环也哗啦啦作响。

朱攸宁带着人到了门前,抬下巴示意门子开门。

门闩划开的同时,白老太爷又抬起手,只不过这一次他用的力落了空,身子整个前倾,趔趄了一步才站定,一低头,正对上朱攸宁仰头看来的视线。

“外公好。”朱攸宁礼数周全,“外公是来帮我们家拆换大门的吗?”

白老太爷闻言,一口气闷在了心里。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刚才敲门的动作太过粗鲁,虽是因朱家不肯立即开门儿将他惹怒了,但到底也是好说不好听。

想到今日是有所求才来的,白老太爷堆笑道:“哪里话,我是来看看是你父亲,和你。”

朱攸宁听他勉强补充的俩字,禁不住笑,“原来如此,外公来的不巧,我爹去了小学堂,还不定几时回来呢。看来您只能看我了。”

白老太爷面上一瞬变的十分僵硬。

若不是有求于她,他何苦要受这种窝囊气?这一季度以来,布庄的生意不顺,他在外头就差求爷爷告奶奶了,为的便是白氏布庄能够发展下去。

他跟外人面前要伏低做小,那也就罢了。

难道如今面对自己外孙女,还要继续伏低做小?

白老太爷抿着长了燎泡的嘴唇,胡子被气的一抖一抖,敦实的身子也在颤抖。

朱攸宁却似没看见一般,笑容可掬的请白老太爷进正屋:“外公请坐。来人,上好茶来。”

婢女不多时就端了茶盘进来。

朱攸宁亲自将茶碗接过,双手奉在白老太爷的手边,又将点心也放下:“外公,您请用。”

见朱攸宁如此的恭敬客气,白老太爷的心里总算舒坦了一些,端起茶碗吃了一口,发现并不是什么好茶,也就将之放下了。

“你爹如今在学堂教书?”

朱攸宁在一旁坐下,点头应道:“是啊。”

“那种地方,又能得多少束脩。”

朱攸宁闻言笑了笑,并不作答。白老太爷这种人,眼里只有利益了。道不同,多费口舌有何用?

“不过你爹那性子,做个教书先生倒也合适。”白老太爷话出口,又觉得这样说不妥,忙补充道:“你爹的学问好,教导孩子正合适。”

朱攸宁笑眯眯的点头,不发一言。

白老太爷一时间就找不到话来说了。

他的本意是见了朱华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好言相劝,再美女诱惑之,朱华廷心一软,自然就会说服朱攸宁。

朱攸宁再狂妄,亲爹的话也是要听的。

可谁知道朱华廷竟不在家。

他来时准备好的话现在都无用武之地。

场面一时间便有些尴尬。

朱攸宁见白老太爷别别扭扭,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下觉得好笑,看向屋门前立着的一个俏丽的身影,便笑着道:“外公,那位姐姐是什么人?”

白老太爷被外孙女问到此处,越发的尴尬了。总不好说“这是送给你爹的小妾”吧。

朱攸宁走到屋门前,见那女子十七八岁年纪,身段玲珑,面若敷粉,唇红齿白风情万种的模样,面对她的打量,还讨好的笑了一下,露出整齐的贝齿。

朱攸宁的心里便有了猜测。

这女子该不会是白老太爷打算送给朱华廷的吧?

一个女人辛辛苦苦为丈夫怀着身孕,冒着在鬼门关走一圈的危险拼命产子,可男人却不在乎女人是否伤心,理直气壮的去睡别的女人!

她虽然知道在这个世界,男人有妾室、通房,或去外头找女人都是正常的,许多当家主母在自己有身孕时,就将身边的陪房开了脸,这也是贤惠之举。甚至一些风流才子,能得一些雅伎的青睐还是风雅之事。

可是朱攸宁明白归明白,心里到底膈应的慌。心情荡然无存,一下子失去了谈兴。

白老太爷却是耐不住性子了,“福丫儿,咱们可是骨肉至亲,关起门来是一家人,我是你外公,这不假吧?”

朱攸宁面无表情的点点头。

见她乖巧的模样,白老太爷心里有了点底,“从前就算有什么误会,如今也都解开了。一家子人还能结仇不成?布厂的货,你看看什么时候就重新给了吧,你外公又不会亏钱你的货款,这也能算你的业绩不是?”

朱攸宁笑道:“外公说的有道理。”

白老太爷面上一喜。

“不过我小气记仇,没那么宽宏。”

“你!”白老太爷脸色一下变了。

“生意归生意,亲情归亲情。朱家的布口碑好从不缺买家,着实是多白家一份也算不得多,这是公事。至于私情,我的确无法原谅外公藐视我和我娘性命的行为。”

“你,你这个死丫头,你可知道你是在公报私仇!要是叫你祖父知道了,你看他饶不饶了你!”

“这就不多劳外公费心了。”朱攸宁老神在在的道,“厨房预备了饭,外公就留下吃个午饭吧。我还有公事要忙,外公稍坐。”

朱攸宁起身礼数周全了一番,就带着百灵和画眉走了。只留下白老太爷坐在原地生闷气。

朱攸宁回了厢房,还想着白老太爷那个气性,说不定受不了气就走了。

谁知他竟没走,就那么有耐性等了下去。

午膳时间,朱华廷回来了。

喝了一肚子茶水,登东两次的白老太爷已等的不耐烦,张口就问:“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叫我好等!”

第69章 气炸

朱华廷对岳父大人再了解不过,一看白老太爷那满脸的不愉快,就知道他没回来时,这位必定是吃了不少的排头。

朱华廷面色端正的行礼:“岳父大人,数月不见,您愈发的红光满面、精神焕发了。”

白老太爷被气的脸更红了。

“免了吧。你若不回来,你老婆孩子还打算饿死我呢!”

“您这是说笑了。”朱华廷回头吩咐道:“摆饭吧。”

婢女应声退下,不多时就抬了食盒上来。

朱华廷笑着为白老太爷盛饭,又回头问道:“小姐和太太呢?”

“回老爷,太太不大舒服,小姐在一旁服侍呢。”

朱华廷有些担心白氏,不过结合现状,又觉得这是朱攸宁故意为之,便只点头道:“你下去吧。”

白老太爷听见女儿身子不适也全无反应,吃了几口饭,觉得肚子里有了底,便对一直立在门口的美貌婢女吩咐道:“娟秀儿,过来服侍你家姑爷吃酒。”

“是。”

娟秀低垂螓首,盈盈踏着碎步而来,行走如扶风弱柳,楚腰款摆,含羞带怯的抬眸飞快的看了朱华廷一眼便又低下头去。

那欲语还休的模样,看的白老太爷眼睛都有些发直。

娟秀从前就在白老太君身边服侍,他怎么没发现她竟这么够味儿?

“七姑爷。您请吃酒。”娟秀素手执壶,便要为朱华廷斟酒。

朱华廷的手却盖在了酒盅之上,垂眸淡淡道:“你退下。”

娟秀诧异不已,寻问的看向白老太爷。

见白老太爷皱着眉极为不悦,她忙娇笑着道:“七姑爷,让奴婢给您斟酒吧。”

说着话,白嫩的手竟要覆在朱华廷盖住酒盅的那只手上。

朱华廷忙将手挪开。

娟秀趁机便趁机将酒斟满了,兰花指微翘,端起酒盅喂到朱华廷唇畔:“七姑爷,您请。”

朱华廷面色阴沉的一摆手,酒盅被打歪了些许,酒水洒在了娟秀的手上,惊的娟秀“哎呀”一声轻呼。

“岳父大人,这是何意?”朱华廷沉着脸看向白老太爷。

白老太爷只当他是年轻面皮薄,理解的笑了,“这里又没外人,咱们翁婿之间,哪里还需要如此客气。”

朱华廷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岳父大人今日登门来,难道只是送美人来的?”

“当然不是。”白老太爷正色道,“你家福丫儿掌管布厂售货这一摊事也有一阵子了,你可知道她下令断了我的货?”

“岳父大人真是高看小婿了。我一个穷酸书生,哪里有本事过问生意上的事。”

白老太爷一噎,“那么我现在告诉了你,你便知道了。你闺女一上手生意。立马就吩咐停了白家的货源。”

“白家可不似你们朱家买卖多,白家就只开了那么个布庄,你闺女断了我的货,还在外头制造谣言,让同行都来打压我,你叫我们一家子往后怎么活?”

“还有这样的事?”朱华廷故作惊讶。

白老太爷一看朱华廷的模样便是有戏,一拍桌子道:“可不是吗!那小丫头定是被她娘教坏了,也是我教女无方酿成的。

“我也知道紫蓉小性儿,这不,今日就特地带来个婢女服侍你。你也回头与福丫儿说说,咱们到底是骨肉至亲,何必闹成如此不开胶,叫外人笑话了去。”

朱华廷道:“岳父大人,您着实是高看了小婿的能耐。福丫儿接管产业,凭本事赚银子,我做父亲的帮不上一点忙,哪里能再出言干预她生意上的决策呢?

“咱们虽然是一家子亲戚,可感情归感情,生意是生意,商场上各凭本事,私下里福丫儿还得称呼您一声外公不是?”

白老太爷一听,脸色就沉了下来。

“朱梓晨,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岳父大人,小婿什么酒都不吃。岳父大人商场上摸爬滚打多年,您有手段能使,便使就是,商场上斗法,光明正大的也叫人佩服。至于这位婢女,我家不缺人服侍,岳父自带回去吧。”

朱华廷说话时一直温文有礼,可白老太爷与娟秀的脸色却都十分的难看。

尤其是娟秀。

她原本韬光养晦,就是想等着将来年纪大了配人,在白老太爷和几位老爷面前,一直是都在减弱自己的存在感。

这一次她被点名送来朱家,想到朱华廷仪表堂堂,温文儒雅,她便动了孤注一掷的心,在朱华廷跟前极力表现。

她的表现白老太爷可是看到的,若是朱华廷不要她,她回去,八成就要去伺候老太爷!弄个不好还会被老太爷迁怒!

“七姑爷,您不能不要奴婢啊。”娟秀提裙摆就跪下了,双手去抱朱华廷的腿,“奴婢可以留下来做粗使婢女,奴婢可以做粗活,只求您留下奴婢!奴婢心中已认定是您的人了!您不能不要我啊!”

朱华廷站起身躲开了。

“没见过下人对主子说‘不能’的。看来白家的下人还须得好生管教,这等没规矩的,我朱家用不惯。”

“朱华廷!”白老太爷拍案而起。

“岳父大人,小婿今儿一句话撂在这,往后我都不会纳妾,也不会再收什么通房。现在我也看透了,也只想对紫蓉一人好。岳父大人还请将人带走吧。”

白老太爷简直瞠目结舌:“你疯了!你现在只有俩丫头片子,紫蓉还不定给你生出个什么来,再说了,子嗣难道不是越多越好?我看你是读书读愚了!”

“岳父大人的子嗣倒是不少,不如您回去与舅兄们商议商议如何解决眼下的难题吧。”

“你!好啊!好!朱华廷,你好样的!”

“岳父大人谬赞了。小婿做的还很不够。”朱华廷微笑着行了一礼。

白老太爷抓了还剩半碗饭的瓷碗就往朱华廷身上砸去。

朱华廷自不会站着而不动让人砸,侧身避开了。

那白瓷碗就砸在了朱华廷身后的格扇门上,发出一声极大的响,碗落了地,碎瓷声尖锐刺耳。

院中的朱攸宁听到声音忙赶了过来,见地上砸碎的碗和散落的米饭,笑着道:“看来我家的饭不和外公的口味了。您上了春秋,不要饿坏了,不然您请回去用饭吧?”

第70章 告发

白老太爷若还能在这狐狸一般的父女俩跟前吃得下饭,那才是真有本事。

他气的面红耳赤,想发怒又觉得没趣儿,便负手大步往外走,路过跪在地上的娟秀身边,狠狠的一脚踹在她背上。

“还不起来!想留在这丢人现眼吗!”

娟秀被踹的差点晕死过去,好容易才缓过一口气,爬起来满脸生无可恋的跟在白老太爷的身后。

朱华廷与朱攸宁笑容可掬的将人送到院门前。

“外公,您慢走。有空常来玩。”

白老太爷一个踉跄,回头怒瞪朱攸宁。

朱攸宁吩咐车夫:“仔细赶车,用心服侍我外公。”

车夫看了看白老太爷,应下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得低垂着头扶着白老太爷上车,待娟秀也上了车后,赶着马车飞快的跑了。

朱攸宁与朱华廷回府关门。

“你娘吃过午饭了?你外公来了,怎么没使唤人去叫我回来?他可有为难你?”

朱攸宁仰头望着朱华廷,圆溜溜的大眼睛亮晶晶的。

“爹爹,您才刚说的都是真的?”

“什么?”朱华廷被问愣了。

“就是您说往后都不纳妾,也不要通房了,只对我娘一个人好,是不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朱华廷有些尴尬,大手摸了摸朱攸宁的头,“小孩子家的问这个做什么。今儿的大字你练了没有?”

“练了的。”

朱攸宁的心里很是畅快,父亲肯专心于母亲,不再收用别的女人,在这个时代是十分难得的事。

见父亲眼神落在她身后,回头看去,正看到白氏扶着隆起的腹部,一脸动容的望着朱华廷。

而朱华廷也耳根子发红的看着白氏。

朱攸宁暗自吐了下舌头,留下一句:“我出去玩。”

就叫上百灵和画眉一溜烟的跑出门了。

※※※

“三伯,这是您的一百两银子。”

朱家钱庄,朱攸宁将一箱子打开,里面是毫无损耗的一百两雪花银。

“您清点一下,看看有没有纰漏。”

朱家旁支的三伯吩咐人将银子点了,确认无误后笑着对朱攸宁道,“不错,不错,一点不少。三伯早就知道你是个守信用的。这银子三伯若不是急用,也不会急着取了。”

朱攸宁笑道:“不打紧的,如此咱们便再没账了。”

“没有账了,我还有事,告辞了。”

三伯与朱攸宁寒暄几句,就急忙吩咐人抬着箱子走了。

待到人走之后,许大掌柜见在无旁人,才担忧的道:“九小姐,这已经是今儿第三位提银子的了。有提存在咱们钱庄的,也有找您要您当初保管的那些,您说是不是有了什么大动静啊,怎么这么多人急着用钱。”

朱攸宁笑眯眯的道:“这我便不得而知了。只要咱们保管好银子,没给人将银子钱弄丢,他们喜欢怎么用那是他们的自由。”

许大掌柜闻言便只得点头。

来钱庄存银子的人近日来少了一些,不过无所谓,反正他们也就是个保管处罢了。即便老太爷看了账不高兴,上头也有个高的顶着。

许大掌柜想到的这些,朱攸宁都知能猜得到。

不过她丝毫不在意。

因为这些人前脚从她这里提了银子,大多数转身就存进长安钱庄了。

钱庄的信誉需要一天天的经营,如今已经步上正轨,且在良性循环之中,朱攸宁一点都不急。

眨眼间又过去一个月,到了五月末的总结碰面会。

朱攸宁穿着新作的浅绿色袄裙,带着穿红着绿的百灵和画眉早早的就到了布厂。

她半年来长高了一些,去年的衣裳袖口短了一截,裙子也露出脚踝了,这身初夏的袄裙还是白氏带着崔嬷嬷连着几天赶制出来的。

卢大掌柜一看到朱攸宁来,乐颠颠的迎了上来。

“哎呦,九小姐,您来了。小人特地在此处等着您一同进去呢。”

朱攸宁笑着道:“您久等了。此番大会,还是要多偏劳您。”

“哪里的话啊,这都是小人应该做的,九小姐,您请。”

“卢大掌柜请。”

朱攸宁与卢大掌柜客气了一番,便一同进了布厂大门,到了每月末聚集在一处开会的正厅之中。

他们来的算是晚的,如今各部门的掌柜已经聚齐,二叔朱华章也已经在首位端坐了。

朱攸宁给朱华章行了礼,便坐在自己的老地方,吃点心,吃果子,悠闲的喝茶看热闹。

然而,现在屋内的这些掌柜们看朱攸宁的眼神可与从前的轻视截然相反。

能隐忍不发,坐等良机,一举将孙大掌柜那样的老油条掀翻,有这样的手段的女孩,又哪里会是寻常人?

朱攸宁丝毫不在意众人的眼光,只老神在在的听卢大掌柜总结发言。

比起孙大掌柜,卢大掌柜更加精明好用,不管这人心是向着谁的,朱攸宁目前对他还算满意。

待到所有的掌柜都报告完毕,首位上的朱华章就例行公事的问:“还有什么遗漏之处?有谁还有问题?”

朱华章话音方落,就有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站起身来。

“东家。我有话说。”

“原来是陈大掌柜,您有什么疑问,只管讲。”

朱华章话是对陈大掌柜说,眼睛却已含笑看向朱攸宁。

朱攸宁注意到二叔的视线,回以微微一笑。

陈大掌柜行礼道:“自从今年开年,布厂的订单便急剧下降,以粗布为例,原本五个月能卖出一千匹,可九小姐掌管之后,却只能卖得出三四百匹,咱们布厂的盈利下降,与九小姐有直接的关系!”

“正是如此!”

另一位姓王的掌柜也站起身,“朱家布厂的售货门面,原本就该只出售朱家布厂生产的布匹,可据我所知,朱九小姐竟在门面里出售别家的布,这完全是视规矩和朱家的利益为无物!若继续留九小姐为乱,布厂的盈利怕是要艰难了!”

有这二人开头,一众掌柜都纷纷附和。吵嚷着让朱华廷将朱攸宁换走。

朱华章闻言,便沉着脸看向了朱攸宁。

“九丫头,你来给我解释解释,你身为朱家人,为何要卖别家的布?”

第71章 讲理

朱华章阴沉着脸,说话时气势凌人,常年于他手下的掌柜们见他如此,都紧张的紧绷了神经,收起看戏的神情做出谨慎的模样。

偏偏朱攸宁竟还噗嗤一声笑了。

“二叔这问题问的好。那我也问问二叔,您是朱家人,为何还吃别人家养的猪?”

小姑娘又娇又软的声音穿透力极强,气的朱华章面红耳赤。

“这能是一回事吗!”

“怎么就不是一回事了?”

朱攸宁皱着眉道,“不管黑猫还是白猫,能抓到老鼠不就是好猫吗?

“老太爷将产业给了我,让我利用它来盈利,可你们订下多少钱,我就要往外卖多少钱,一点差价都没的赚,你们既然不能让我从中获利,我为何还要下你们的订单?

“我在外头漂来的货,质量一样没话说,加上运费还能让我盈利。你们且说说,我为何一定要卖朱家的布?”

“朱攸宁!你可知道你这是为了一己私利而影响布厂的收入!”

“二叔可别吓唬我,咱们讲道理,也不是谁说话声高谁就有理。”

“讲道理?好,我就给你机会讲道理,我且听听你怎么说!”朱华章狠狠瞪着朱攸宁。

朱攸宁也点头,“好,既然二叔给我机会,那我便说了。

“你们说我影响了布厂的收入?我这里没下订单,厂里也不会多生产布匹。人力没出,成本没耗,即便订单少了一些,可也没有亏损浪费。

“何况你们那边少了的,我这里也都赚到了,没有体现在你们的账上,而是写在了我门面的账上,而于总账上,整个布厂还是在盈利,我这是在为布厂创收,怎么能说我影响了布厂收入?”

“你这是在强词夺理!”朱华章怒吼,想言语上反驳,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

在他犹豫时,朱攸宁已经又开了口:“我知道,我这样做影响你们的业绩,你们都不服气。

“可是你们不给我差价,不让我有业绩,难道我就不能不服气?

“祖父给我产业,只让我放手去做。二叔就算想为凤堂哥帮忙,也没必要以大欺小,借权力之便来欺负我一个小姑娘吧!”

“你!我家凤哥儿本事大着呢,他会输给你!?”

“既不担心凤堂哥输给我,二叔又何苦刁难我!”

“我这不是刁难,而是所有的掌柜都这么说!”

朱攸宁闻言,大眼一眨不眨的环视一周,将掌柜们的神色尽收眼底。

“诸位觉得权柄和资金被转移,心里不爽,不过我还是要提醒各位,你们别忘了你们是拿着月例银子办差的,这生意还是朱家的。

“这笔资金不论是在你们的账上,还是在我的账上,那也都是在朱家的账上。咱们的目的都是一个,那就是让朱家的布厂盈利。”

众位掌柜闻言面面相觑。

最开始站出来做了先锋官的陈大掌柜,这时情绪才终于能够冷却下来。

朱攸宁说的一点不错。

不论盈利的银子记在谁的账本上,对于朱老太爷来说都是一样的,只要总体看来布厂的买卖盈利就好。

而他们这些人,就算强出头也只是拿固定的月例罢了。

朱二老爷打压朱攸宁,为的还不是年末宗族大会时的考评?

朱家的考评,将生意做的亏本的人便要出局,谁的产业能够盈利,翻年朱家就会给予谁更多的机会。

这不存在排名关系,朱二老爷又何苦为了自己的孩子表现出众而做这种故意打压的事?

陈大掌柜低垂着头,已经没有了吵嚷下去的心思。

而这时其余的人,也不乏有想通了的。

盛怒之下的朱华章却完全想不通。

“你不要强词夺理了,你这便跟我去见老太爷,此事还是要听老太爷的定夺!”

朱攸宁闻言笑着点头:“也好,正好我也十分想念祖父,正想寻机会给祖父他老人家请安,二叔若是肯带我去给祖父请安叩头,自然是好。”

朱华章一噎,他哪里会甘心让朱攸宁去见朱老太爷?

然而话已出口,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朱攸宁如此欢欢喜喜的模样,朱华章又无法收回这句话。

他只得冷笑着吩咐人预备马车。

待到带着朱攸宁离开了布厂,回到朱家本宅大门口,身边再无外人时,朱华章才强硬的道:“你在外头等着吧。”

吩咐完也不等朱攸宁的反应,就大步进了家门。

朱攸宁看着他的背影嗤笑一声,不耐烦原地等着,跳下马车带着两个婢女慢悠悠的往自家方向走去。

画眉有些担心的问:“姑娘,咱们这么回去了,二老爷待会出来找不见人必定会动怒的。”

“随他去好了。”转而看画眉,“你怕吗?”

画眉摇头,“奴婢是替您担心。”

朱攸宁失笑摇头:“不用担心。我祖父是什么样的性子,我太了解了。”

朱家唯利是图的家训横在头顶,有时也不全是坏处。

本宅正屋内,朱华章连珠炮一般将今日朱攸宁的种种恶行与朱老太爷仔细说了一遍。

“她为了自己的账目上盈利,就不管咱们布厂的进项了,爹,您一定要严惩那个小蹄子不可!”

朱老太爷缓缓放下茶碗,慢条斯理的道:“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气成了这样?”

朱华章有些分不清朱老太爷的意思,一时没有作答。

朱老太爷慈和的脸上露出个温和的微笑:“我看你真是不长进,连个小孩子都不如了。你自己去将整个布厂的收益结算一下,她的做法,咱们布厂亏了吗?”

朱老太爷竟真按着朱攸宁说到底哪样想的!

朱华章嘴唇翕动,半晌方道:“话虽如此,可朱家布厂对外销售的门面,为什么不卖朱家的布?这叫人说嘴!”

“盈利便是了。为父想不到你的思想竟会如此的拘泥。”

朱老太爷的手指一下下敲击着桌面,道:“你只看到她将外头的货卖的风生水起,从厂里订货少了,可你有没有发现,她售出的布匹总额比从前多出多少?

“若是你们能让她有些利润可以赚,那么她出售的布,也将以咱们自家生产的为主了,到时候咱们又能多赚多少?”

第72章 抱大腿

朱华章不可置信的望着朱老太爷。

如何也想不到朱老太爷竟不在乎朱攸宁在外头进货的行为,言语中对她还颇为赞扬。

“爹,您这么说固然有理,可咱们朱家毕竟有自己的布厂,订单因九丫头的作为而减少了,难道还是好事?”朱华章的声音因激动而尖锐。

朱老太爷老神在在的端起茶碗,用白瓷碗盖轻拂漂浮在碧绿茶汤上的茶叶。

“你是生意人,应该看的是能赚到多少银子,应该在意的,是如何将咱们朱家产业的利润最大化,而不是死要面子,去与个小姑娘争输赢。”

朱华章被戳破心事,面红耳赤的道:“爹,我这也是为了咱们家的布厂啊。”

朱老太爷吃了一口茶,享受的品了品,随即放下茶碗微笑看着朱华章。

朱华章不由自主的低头躲避朱老太爷的视线。

“我看九丫头这件事做的没错。是你们太过墨守成规了,难道你从前就没想过这个?”

朱华章自负惯了,闻言面色十分僵硬的垂首道:“请爹教训。”

朱老太爷慢条斯理的道:“若是拿固定的月钱,掌柜又怎么会想尽办法增加订货量?反正订单多了少了都无所谓,于掌柜收入都无影响。甚至如九丫头这类家里安排去的东家,还是没有月钱的。”

说到此处,朱老太爷倾身向前,饶有兴味的看着浑身紧绷的朱华章。

“我就问你,若是布厂的所得不让你抽成,你会用心去经营布厂吗?”

朱华章被朱老太爷问的一噎。

朱老太爷笑了笑,温和的道:“所以啊,想让羊产奶,又不给羊吃草,那是不可能的。”

“爹,那您说该怎么办?”

“老二,你回去便将厂里的出货价调低几分,等同于九丫头在外头漂货运货到家的价格即可,这样她便不会舍近求远了。她能盈利,自然会竭力的推咱们自家的布。”

“是。”

朱华章虽暗恨朱老太爷不肯给他撑腰,但因家主的继承人位置悬空,他对那位置抱着幻想,自然不敢得罪父亲,便只能恭顺的答应下来。

“爹,那她账目上的银子怎么办?儿子还是给她安排一个账房去吧。”

朱老太爷道:“你给她一个底价,只要她的经营之下总盈利不少与从前,以上的部分就随她操作吧。若真能赚到银子,那也是她的本事,是她应得的。”

“可,可那样她若是自己私自提高价格,岂不是能从中搂银子了!”

“她有利润可赚,尝到甜头,自然就像狗面前吊着肉包子一样,玩了命的往前冲了。”朱老太爷摇了摇头,道,“看来才刚我说的你还没懂。你仔细想想吧。”

说罢了,朱老太爷就又悠哉的吃起茶来。

朱华章站在原地仔细回忆方才朱老太爷的一番话,忽然就醒过神了。

如果他不能得利,自然不会努力经营布厂。

朱攸宁也是这个道理。

看来在朱老太爷的眼中,不论是他还是朱攸宁,布厂都是悬在他们面前的肉包子。而他们,就是那只傻狗。

“您这是看到九丫头做的还好,就给她开便利了。”

朱老太爷挑眉看他,和蔼的笑了:“你若是让我看到你的本事,我也会给你开便利。别忘了咱们朱家的家训,朱家只栽培有潜力的人。你们有多大的能力,能给家族做多少的贡献,家族就会给你们多少的回报。”

“是,爹,我懂了。”朱华章恭顺的低下头。

“嗯。懂了就下去吧。”朱老太爷摆摆手。

朱华章一瞬感觉更加难堪了。却不敢忤逆父亲,就只得低头退后,直到退到廊下,才转身狠狠地大步离开。

朱老太爷看着次子的背影,许久才微笑着放下了茶碗。

而朱华章这厢到了大门前,原本想想将朱老太爷决定降低出货价的消息告诉她,也好觉她知道知道,她能不能捞到好处全在他这个上峰高兴不高兴。

可到了门口,却没看到人。

问了守门的小子才知道,朱攸宁竟然在他刚进家门时就带着婢女走了!

“这个小贱蹄子!”朱华章咬牙,狠狠的啐了一口,才面色紧绷的回了府。

※※※

布厂漂货的问题,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解决了,如今朱攸宁上得台面的收入就已经非常可观。

而朱老太爷对此事的态度,着实让布厂之中的大掌柜们大开眼界。

众人都在猜测,或许老太爷发现了嫡长子和孙女的才华,想要给他们翻盘的机会,拉不下脸来对朱华廷好,便将机会给朱攸宁也是一样。

回想去年她隐忍不发清理了孙大掌柜,今年又成功的让自己有了盈利,将原本应该记录在这些掌柜账目上的银子掏去了自己的账本上,这哪里是个单纯的奶娃娃?

看来他们家,不是朱攸宁有真本事,就是她背后的朱华廷有真本事。

是以近些日路上若遇到朱华廷,这些一年多以来对他颇为冷待还时常冷嘲热讽的人,态度已经变的很是尊重,虽没回到从前众星捧月之时,可也相去不远了。

眼瞧着朱华廷一家的日子越过越好,自然有人看不惯。

“那个忘恩负义的小畜生,马老弟,你是不知道,她可真是个翻脸不认人的主儿,别看我是她外公,可我去他们家看她,照旧吃她的排头,将我气的呦!”

白老太爷说着滋儿了一口酒,摇着头一脸的悲苦。

六舅白胜春也摇头,道:“马驿丞,您别怪我爹逾矩了,他这是心理难过,我爹也是个性情中人。与您投缘,这才多说了几句。您想必早就知道了,那小蹄子掌管了买卖,第一项就是断了我家的货,他们家产的布卖给谁都不肯卖给亲外公,这事儿……哎!”

马天瑞闻言,一脸同情的跟着叹了口气,又跟着安慰了几句。

酒过三巡,三人推杯换盏颇为进行,见天色晚了,马天瑞才带着新得的瘦马,一脸满足的告辞。

待到他离开,白胜春才担忧的问:“爹,咱们与姓马的交好,又是给银子又是送瘦马的,到底靠得住靠不住啊。”

“你个蠢材,他虽然是个驿丞,可你没见知县老爷见了他都客气三分吗!你道是为何?那是因为马驿丞可是锦衣卫的人!咱们与他交好那可是非常必要的!”

第73章 远客

白胜春一听马天瑞竟还有这重身份,又是惊愕又是担忧的道:“爹,咱们不过是小富之家,锦衣卫那是什么人物?几句话就能弄的人家破人亡的!咱们惹不起啊!要不咱们还是渐渐疏远了姓马的吧,不要惹一身腥。”

“你懂个屁!”白老太爷怒目圆瞠,“咱家为何会被个毛丫头欺凌?还不是咱们没有强硬的靠山?那个小贱蹄子自以为背后有朱家撑腰,还有个鲁知府曾经赏识过她,她就抖的不成样子了!什么东西!不论是朱家那个老东西,还是鲁知府,我就不信他们不怕锦衣卫!”

“爹,您小声一些!”白胜春差点要给白老太爷跪了,惶急的去捂他的嘴。

他再无能,也知道背后莫说人,祸从口出的道理。

白老太爷却一把将白胜春的手拍开:“你个没用的东西,也只能受个毛丫头的窝囊气,这会子骂两句你都不敢,你还敢做点啥!”

“爹,我这不是怕叫人听了去不好吗!”

“好啊,管起你老子来了,手伸的倒是长!有本事把你屋里人也收拾利索了,叫她母鸡似的整天咯咯哒咯咯哒,平白给你娘吃了多少的嫌气!你就是个废物,饭桶!”

白胜春被骂的面红耳赤的低下头,吃人嘴短,即便是亲爹也一样。

“爹,我扶您回去歇会儿。”

“不用你,滚一边儿去!”

白老太爷摇摇晃晃的迈开虚浮的步子,口中嘟嘟囔囔,一步三晃的往内宅走去。

白胜春耸拉着肩膀,无奈的叹了口气,才回自己的院子。

白老太爷与马驿丞走的近,出手阔绰,美人豪宅的送,马天瑞心里舒坦,从中牵线,为白老太爷走通了临近州府的几个进货的渠道。

“白老哥,我为了你的事可是尽心尽力了,该疏通的我都已经帮你打点好了。这几家布厂其中还有先前给朱家九小姐供货的,你自个儿去与他们谈谈。”

“马老弟,你果真是个血性汉子,够义气!”

白老太爷感激涕零,转头就兴致勃勃的去与给朱攸宁供货的布厂联络去了。

※※※

白氏如今身孕已有八个月,正是躺着坐着都不舒服的时候,双脚上还微微浮肿,喘口气都要耸着肩助力。

看着白氏如此辛苦,朱华廷学堂都不去了,就整天在家里陪伴着她。

朱攸宁也一得空就陪着白氏说笑打发时间。

不过朱攸宁能在家的时间还是有限。

长安钱庄的生意步入正轨。朱家钱庄那里除了有一部分人将银子取走转而存进长安钱庄吃利息,大多数人还都持在观望状态。

布厂的出货价调低了,让她有了差价可以赚,她做主应下了卢大掌柜四成的分红,卢大掌柜跑生意便更加的卖力。

总的来说,家中收入稳定提高,朱攸宁也越来越忙。

“娘,我这么给您按一按,您能不能舒坦一点?”朱攸宁坐在白氏的脚边,一双小手卖力的给白氏按摩浮肿的腿脚。

白氏喜欢的连连点头:“好了,快歇一歇,仔细手累。”

“姑娘,外头卢大掌柜求见。”百灵在门口回话。

“知道了。”朱攸宁爬到白氏跟前,小心的避开她的肚子,亲了她脸颊一口,“娘,我出去啦。”

“去吧,带上百灵和画眉,还有前儿你爹给你找的小厮也一并带着,要注意安全,不要与人起冲突,卢大掌柜是年长,你也要客气一些,可知道了吗?”

“知道了。”朱攸宁嘻嘻笑着,“那我走了,我也不在这里打扰爹爹跟你独处了。”

“坏丫头。”白氏羞的轻轻掐了女儿的小脸蛋一下。

朱攸宁吐了下舌头,就绕到床尾下地穿鞋,与朱华廷道别后快步出去。

朱华廷与白氏笑看着朱攸宁欢快的背影,许久才收回目光,随后相视一笑。

朱攸宁刚出院门,就看到是卢大掌柜的圆脸都皱成了包子。

“卢大掌柜,可是出什么事了?”

“九小姐,要不是有事我也不会登门了,咱们进货的两家布厂掌柜来了富阳,我去与他们吃了顿酒,你猜我遇上谁了?”

“谁?”

“遇上您外祖父,白老太爷了!也不知道那帮孙子怎么想的,竟都与白老太爷达成了协议,往后他们布厂的货不肯给咱们了,只专供白家!”

朱攸宁愣了一下,随后禁不住笑了,这才是外祖父应有的本事呢,总是打个不换手的,她也觉得没劲儿。

就是不知道白老太爷是怎么做到的。

“我的小姐,您这会子还乐的出来?咱们私下里的进货渠道都没了。”

“卢大掌柜,您别担心。反正咱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毕竟咱们也是朱家布厂的,还是要以朱家的布为主的。”

二人一前一后,马车和随从都远远地跟在二人的后头,缓步往布厂方向去。

卢大掌柜将朱攸宁的话仔细咂摸了一遍,终于回过味儿来。

她从一开始吩咐他去外头漂货,为的就不是想卖外头的低价货,而是为了逼着朱家布厂其他的掌柜们让利!

她用了将近半年时间,四平八稳的漂货获利,让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为了赚钱。

而在不知不觉中,事情已经按着她的计划发展,且她的做法还得到了老太爷的赞同!

卢大掌柜的额头冒了一层汗,忙用袖子抹了。

这可不是个普通孩子,她的忍耐和心性可比个大人都要厉害,他若是依旧以轻视的眼光来看她,将来恐怕是要吃大亏的!

“九小姐,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朱攸宁见卢大掌柜变的越发恭谨,笑了下道:“接下来便努力推咱们自家的布吧。也不能辜负了我祖父和二叔对的期望。”

“那白家呢?”

“白家那里,保持原来的态度就是了。人家自己有本事进货也是他的能耐。”

卢大掌柜总觉得朱攸宁说话时轻松的语气,颇有些意味深长的味道。

“九小姐,小的正要去找您呢。”

二人刚走到朱家老宅附近,就见个有些眼熟的小厮跑了过来,行礼道,“老太爷吩咐小的去告诉您一声,鲁知府家里来了一位亲戚,说是近些日要看看咱们家的布匹,让您多留心一些。”

第74章 高老板

朱攸宁笑着点头,看了身旁的百灵一眼。

百灵立即笑意盈盈的上前去与那小厮道了谢,抓了一把铜子儿给他:“多谢这位小哥,我们姑娘请你吃茶。”

“哎呦,多谢九小姐,多谢九小姐!”小厮笑容满面的接了铜子儿,给朱攸宁行了礼,才跑回朱家。

朱攸宁便对卢大掌柜道:“既来了贵客,大掌柜近些日便要多劳了。”

“哪里的话,这是我的本分。”卢大掌柜笑着应下。

虽然她做甩手掌柜,可她给了他足够的空间施展拳脚,且也给了他一大笔分红,又不会指手画脚的胡乱干预他的决策。

总的来说,卢大掌柜现在对这个上峰还算满意,对朱华章那些希望他暗中给朱攸宁使绊子的要求也就都置之不理了。

这么好的上峰,若是把她弄走了,再换来一个靠不住的,他上哪赚分红去?

二人一路闲聊,步行到了铺子,朱攸宁看过账册,便安静的在侧间吃点心。

卢大掌柜则自去忙他的事。

就在朱攸宁又拿起一块绿豆糕时,外头传来李拓北那熟悉的公鸭嗓,“你家九小姐呢?”

柜台上的伙计忙行礼,“李公子来啦?九小姐在呢。”

朱攸宁咬了一口点心,笑眯眯的走到侧间与大堂相通的门口,撩起门帘道:“北哥,你来啦。”

“是啊,你吃什么好吃的呢?”

“绿豆糕,你吃吗?”

“吃。再给爷沏壶龙井。”

李拓北大步流星直接进了侧间。

朱攸宁回头摆摆手,百灵和画眉立即去重新预备茶水点心。

他们也算是同甘苦共患难过,交情自然不同,朱攸宁不会主动去寻李拓北,李拓北的性子却开朗,得了闲就来找她,每每见了面必然有八卦可聊,两人的看法还经常达成一致,是以成了很不错的朋友。

李拓北低头看着面前的小姑娘,摸着下巴打量了半晌,“我怎么觉得你好像长高了不少,还长胖了?”

朱攸宁一噎,忧伤的瞪了他一眼。

她最近吃的好,正餐之外还点心果子不断,有时白氏吃小灶,还特地叫她跟着一起吃,什么蹄髈、什么骨汤的,还让她吃羊奶,说是她身子弱,要给她补补。

她被补的瓜子脸都变成鹅蛋脸了。

李拓北一看她那副委屈的样子,手里还抓着半块绿豆糕,小嘴边还粘着点心渣,那模样简直可爱极了,不由得笑起来,拍了下她的脑袋。

“你这样好看多了,白白嫩嫩的,就像……就像我早上吃的水晶糕,又软又嫩,以前瘦的一身柴火,瘟鸡似的。”

“你才瘟鸡呢。”朱攸宁将最后一口绿豆糕塞进嘴里。

百灵和画眉已经捧了茶点来。

李拓北大咧咧的在刚才朱攸宁的位置坐下,伸手就要拿点心,还是扣肉急忙递了温帕子来给他擦手。

朱攸宁在另一边坐下,双手捧着白瓷盖碗喝里面的温水,眼帘垂下,小扇子似的睫毛忽闪忽闪,小脸蛋粉嫩嫩的,看的李拓北喜欢的笑起来,觉得她就像只家养的小奶猫,忍不住伸手又摸了她头一把。

朱攸宁嫌弃的拨开他的手,白玉一样的小手拍了拍刘海。

李拓北嚼了两块点心,灌了口茶,才道:“你家来了个大胖子,说是鲁知府家的什么亲戚,要买布的,全家人都紧张的什么似的,你那几个堂哥,还有你二叔,这会儿正领着那个大胖子四处溜达看风景呢。”

朱攸宁接过画眉递来的手帕擦嘴,惊讶的道:“你见过鲁知府那位亲戚了?”

“是啊。长得像个蒸鹅蛋,又白又胖。”

朱攸宁被他的比喻逗笑了,“北哥,你怎么看什么都能联想到吃。”

李拓北一愣,随即笑出满口白牙:“是啊,我倒是没注意。”

朱攸宁看了一眼李拓北身后侍立的扣肉和醋鱼,便再也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扣肉和醋鱼:“……”

李拓北被他笑的脸上发热,不过看她乐的眼睛都眯成了月牙,自己也觉得好玩,也挠着后脑勺笑了。

“九小姐。”

就在这时,外头的伙计跑到门口道:“二老爷带着贵客来了,这会儿已经到了街角。”

“我知道了。”朱攸宁忙放下盖碗,用帕子仔细擦擦嘴,起身迎了出去。

李拓北就闲闲的坐着接着吃。

朱攸宁和卢大掌柜迎到了大门前,就见朱华章、朱彦凤和朱彦岚,带着一个身穿土黄色棉布道袍的中年胖子走了过来。

果真如同李拓北形容的,这人生的白白净净,胡须稀疏,目测足有二百多斤,还真是不瘦。

“这里就是布厂的门面了。这是卢大掌柜,”朱华章的态度到不似朱攸宁设想的那般热情,有些冷淡的为两方介绍,“这是杭州府来的高老板。”

卢大掌柜飞快的打量了高老板一眼,行礼道:“久仰久仰。”

这一身比他们朱家的小厮还不如,居然还是个老板?

高老板笑眯眯的,像一尊大肚弥勒佛,拱手道:“幸会幸会。”

朱华章便道:“高老板,卢大掌柜是专门管理售布这一块的,你想订什么货,就可以在这里看了。”

“好的好的。”高老板点头。

朱华章不冷不淡的拱手道:“我那还有一些事要忙,就少陪了。”

“朱二爷贵人事多,请便就是。”高老板笑容可掬。

朱华章看也没看朱攸宁一眼,只吩咐了朱彦凤和朱彦岚在此处作陪,就转身离开了。

在最后的朱攸宁便觉得有些不妥。

朱彦凤和朱彦岚再好,那也是晚辈。

这位高老板就是穿的再朴素,那也是鲁知府的亲戚。

朱华章这种见人下菜碟的习惯真不该有。

看了一眼俊美儒雅的朱彦凤,他脸上的笑容完美的无懈可击。朱攸宁禁不住感慨,朱华章还不如他儿子沉得住气呢。

卢大掌柜笑道:“高老板,您现在看看货?”

“那就劳烦卢大掌柜了。”

“请。”

“请。”

卢大掌柜便引着高老板进了后院放样品的库房。

朱彦凤和朱彦岚则是站在原地,目送二人走远,才不约而同的看向朱攸宁。

“看样子,九妹妹近些日过的很好。”

第75章 打秋丰

“两位堂哥看起来过的也很好。”朱攸宁笑的像个招福娃娃。

朱彦凤温和的道:“你这里的产业经营的不错,前些日家宴,祖父还特地说起此事。”

他故意提起家宴,若朱攸宁真的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心里必定会不舒服的。

朱攸宁笑的毫无城府,“凤堂哥这么优秀,想必家宴上祖父夸奖凤堂哥更多了。”

朱攸宁话是对朱彦凤说的,眼神却看向了朱彦岚。

朱彦岚果真有几分隐晦的不快。

祖父对朱彦凤的偏疼何止一星半点?他是三房的,三老爷本就是庶出不得宠,资源少,自然不似朱华章那般得天独厚,偏他又是个庶长子,嫡母对他不喜不说,出门去也有一些吹毛求疵的人笑话三老爷不像话,害的他也没脸。

他虽然在家学中很是努力,可他的地位却比朱彦广那个书呆子都不如。

虽然朱彦岚掩饰的很好,但他微抿的唇依旧泄露了他的心思。

朱彦凤见朱彦岚如此,挑眉看向朱攸宁,意味深长的笑着:“九妹妹如此聪慧,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凤堂哥真是谬赞了,凤堂哥这么优秀,倒是一直都在兄弟姐妹们的预料之中的。”

在侧间听了半天的李拓北见朱攸宁没落下风,便没有出来帮忙,叫上扣肉和醋鱼,悄悄地从后门出去了。

他与朱攸宁虽然是好朋友,可是叫这些人看到,难免会被说成朱攸宁是在巴结他。

为免他们的友情被有心人说的变了味儿,李拓北索性躲开这些人,眼不见为净。

这时,卢大掌柜与高老板已从里头转了一圈儿出来了。

卢大掌柜的脸上笑容有点僵硬,不熟悉的人看不出,可朱攸宁看得出卢大掌柜这会儿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朱攸宁笑着问:“高老板看着货还如何?”

“不错,不错。”高老板笑着问卢大掌柜:“这位女公子是?”

“还未为您介绍,这是朱九小姐,这处门面是她的产业。”

高老板立即惊讶的道:“原来这位就是能写出那等精彩策论的九小姐了,高某真是失敬了。”

“您太客气了,您请坐下吃杯茶。”朱攸宁客气的笑着。

高老板却是诚恳的道:“今日还有其他的事,就不叨扰了,明日我再来看货。”

朱攸宁便笑着点头,道:“也好,随高老板的时间,不知您傍晚是否得闲,我在长青楼订了个包间,不知高老板是否能够赏光。”

高老板很是诧异的眨了眨眼,才笑着道:“既然朱九小姐拨冗招待,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好,申正我与卢大掌柜就在长青楼恭候高老板大驾了。”

“岂敢,岂敢,那我就先告辞了。再会。”

“再会。”

朱攸宁客气的一直将高老板送出了门,看着他宽阔的背影步行走远,才回了屋。

一进门,就见朱彦凤微笑看着她。

朱彦岚嘲讽的道:“九妹妹也不要太着急了,什么人都急着巴结,仔细你那一顿饭钱都不能回本儿。长青楼?哈哈,你的银子够上长青楼吃一顿吗?”

朱攸宁惊愕的道:“那位不是鲁知府家的亲戚吗,怎么就不能回本了?”

朱彦岚虽不喜欢朱彦凤,但更讨厌宗族大会上压着他一头的朱攸宁,一看她慌了神,心里更爽了。

“就显摆你仁义好客了是吧?知道我们为什么都不大爱搭理他吗?这人自称什么老板,其实就是个土包子,来了说是看货,但是只看,不买,还问东问西的,看绸缎甚至连哪山的蚕吐的丝都问,你说这人是不是有病?

“就这么个家伙,根本就是仗着鲁知府的面子出来打秋丰的,祖父送了他程仪之后,他货都不怎么问了,一副就等着告辞回乡的模样,你说这人,你招待他上长青楼?你就不怕那个大胖子吃你十桌子的饭亏死你!

“你还是太嫩了!多见见世面吧,这些朝中的官儿,没事安排个穷亲戚出来打打秋丰是很正常的,没有这些关系疏通,你当咱们家为何会如此兴盛?你还想拉他个客户?蠢材!”

朱彦岚一口气将朱攸宁骂了个够,觉得气也顺了,心情也舒畅了。

朱攸宁却是被他说的沉默下来,低着头一副霜打茄子的模样。

朱彦凤等朱彦岚骂够了,道:“够了,五弟,九妹妹也是不知内情,她年纪小,不懂事,你做哥哥的要好生教她,何必将话说的这样难听。”

朱彦岚歪着嘴一笑,“呵,知道了。”

嘲讽之意十分明显。

朱彦凤却依旧不为所动温和的笑着:“九妹妹想来还有事要忙,我便告辞了。”

“啊?哦!”朱攸宁一副才回过神的模样,“那我送两位哥哥。”

“不必了,你请留步。”

朱彦凤和朱彦岚一同出门。

到了门口,朱彦凤脚步微顿,回头道:“九妹妹,哥哥还是要多言一句。虽然铺子里的资金都会留出应酬这类的银钱,但是谈不成生意也是不好交代的,九妹妹还是慎重一些。”

言下之意就是,高老板那里都已经打过秋丰,再请他吃饭就是亏的更多,这个钱朱家是不肯出的。

朱攸宁憋着小嘴,一副快哭了的模样。

朱彦凤摇头失笑,转身离开。

朱彦凤则再度哈哈大笑起来。

待到二人走远,卢大掌柜才叹了口气,道:“九小姐,两位少爷说的的确不错,刚才那位高老板看货时候不过是走了过场,并没有认真询问。”

朱攸宁点了点头。

罢了,就算是打秋丰又如何,他毕竟也是鲁知府的亲戚,看样子朱家给过程仪就将人打发了,她总不好不招待。至少鲁知府在宗族大会上还曾经为她说过话。

“这些都不重要,长青楼的酒席还是要订下的。就当做交个朋友了。这个银子不走公中的账上,由我私人来出。”

“好吧。”卢大掌柜笑着点点头,既然不用他出银子,还能去长青楼吃一顿,对他来说也没什么损失。

“那我这就去提前订下。”

“好。”

朱攸宁回到侧间,见李拓北已经走了,想了想,也就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打发一个小厮回家一趟,告诉朱华廷和白氏晚上她不回去吃饭,到了时间便去长青楼了。

第76章 善缘

长青楼楼高二层,一面临水,一面临街,装潢华贵雅致,做菜的手艺也是一流,可算得上富阳县最好的酒楼。

朱攸宁与卢大掌柜赶到时,高老板已经等在了门口了。

他依旧是一身半新不旧的细棉道袍,身边没带一个随从,孤身一人站在宾客皆穿着华丽的长青楼门口,显得有些孤单和局促。

卢大掌柜就叹了口气,小声嘀咕道:“小姐其实找个小酒馆请客就足够了。”

朱攸宁并未回答,而是快步上前问候:“高老板。让您久等了,着实是过意不去。”

高老板见他们来了,不由得露出个微笑来:“哪里的话,我也是刚到。”

一行人进了门,由店小二引着到了二层提前订好的包间。

“客观,您请坐,您点下的菜马上就来。”

“有劳你了。”朱攸宁道谢,看了一眼百灵。

百灵立即知机的上前打赏了店小二。

卢大掌柜这时接过婢女手中的茶壶,亲自为朱攸宁和高老板倒茶。

朱攸宁笑着接过道了谢,才问:“高老板的年纪,我总是这样称呼您很是不敬,若是您不嫌弃,我叫您一声高叔叔,如何?”

高老板闻言笑起来,“这是九小姐抬举了。我一见就小姐也觉得亲切。”

朱攸宁笑道:“正是如此呢。咱们今日来不为了别的,就是吃顿便饭,认识认识。高叔叔千万不要客气。”

“那是自然的,还要多谢九小姐的款待。”

卢大掌柜便笑道:“高老板就别这样客套了,我们家九小姐最是热情好客的。”

……

三人笑谈起来,谈论的内容不涉及生意,都是让人轻松愉悦的话题。

朱攸宁就发现,这个高老板虽然穿着打扮寻常,人长得也的确是胖了一些,可这是一个十分礼貌谨慎的人,即便关系亲近了,他说起话来还是滴水不漏。

不多时菜上齐了,卢大掌柜就招呼着高老板吃菜,在这里也不讲究什么食不言,两人聊着聊着,已经“卢老哥”“高老弟”相称了。

“……什么?高老弟明儿就回杭州府了?”

“是啊。这次出来也好多天了,怕家里人担心。”高老板笑道。

卢大掌柜吃酒吃的有点兴奋,声音也高了点,拍着高老板的肩膀道:“高老弟来富阳一趟,怎么不多玩一玩?咱们这里虽比不上杭州,但是山清水秀,景色宜人。着实是个不错的地方。”

“的确是,此番小弟出来,也是见识良多,受益匪浅啊。”

“高老弟,你不如再多留几日,再过半个月,常年在京城名妓‘妙墨香’姑娘就要回来了。据说这位姑娘容色艳丽,歌艺双绝,最要紧的是她才高八斗,说她能七步成诗都不夸张啊。”

“这位妙墨香姑娘,我也有所耳闻。据说她红遍了京城,多少王孙公子为了她一掷千金也是有的,怎么,她要到富阳来?”

“可不是,妙墨香姑娘就是富阳人,这次是回来省亲。她这一动,整个富阳的才子们都惊动了,就是胭脂街那几家也得到了消息,都在争抢妙墨香姑娘呢。高老弟留下,说不定还能见妙墨香姑娘芳容一面。”

卢大掌柜笑得很是荡漾。

高老板摆了摆手,“妙墨香姑娘即便回来,我这幅样子也难入她的眼,只远远看上一眼,还不如不看呢。”

卢大掌柜见高老板是真没这个意思,便也点了头,从善如流的改变了话题,又聊天起别的。

朱攸宁全程在一旁吃菜,对于两位大叔的话题,也不轻易插嘴。

最后一餐饭快要接近尾声时,朱攸宁才笑着道:“高叔叔来这一趟不易,咱们相识了便是有缘,高叔叔明儿启程时我不能去送行,不过我预备了一份薄礼,朱家布厂产的五匹细棉布,回头就让人给您送去您下榻之处,还请您别嫌弃。”

“哎哟,这可怎么好意思呢。”

“高叔叔若是不收,就是嫌弃了。”

“哪里的话呢。”高老板笑眯眯的看着朱攸宁,半晌方一点头,“好,那我就厚着脸皮收下了,多谢朱九小姐了。”

朱攸宁不好意思的摆摆手,“礼物太轻,您不嫌弃就已是给我的脸面了。”

一餐饭吃的宾主尽欢,最后朱攸宁与卢大掌柜一同陪着高老板下楼。

两厢寒暄着,约着下次高老板再来富阳一定要再聚。

正在这时,迎面却遇上小二引着一行人转过转角上楼来。

朱攸宁一行人脚步一顿。

白老太爷和白胜春陪着马驿丞,以及一个年过四旬的男子也停下了脚步。

“诶呦,我当是谁。”白老太爷得意一笑,“原来是福丫儿,你怎么上这里来了?”

“外公好,六舅舅好。”朱攸宁行礼,笑着道,“我与掌柜在此处会个朋友。”

白胜春面无表情的没有动作。

“朋友?”白老太爷打量了一眼大腹便便占据了整个楼梯宽度高老板,眼含轻蔑的道:“原来如此。马老弟,这就是我那外孙女了。”

马驿丞微笑着看看朱攸宁,道:“不错,小姑娘长得挺精神的。”

朱攸宁抬眸看了一眼马驿丞,见他三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高大,眼含精光,一看就不似个好相与的人物。

“外公既然还有贵客,孙女就不多耽搁您的时间了。您请。”

朱攸宁站在一旁,让开了一条路。

白老太爷捋顺胡须道:“我还想着替你引荐东升布厂的东家呢,既然如此,那就下次吧。”

东升布厂就是朱攸宁漂货的布厂。

白老太爷觉得浑身畅快,总算出了一口恶气,哈哈大笑着引着马驿丞和东升的东家上楼去了。

朱攸宁与卢大掌柜、高老板到了楼下。

周围在无旁人了,高老板才好奇的道:“朱九小姐,才刚那是你的外公?”

朱攸宁点点头,“是啊。”

“瞧着不像,倒像是结了仇似的。”高老板说罢也自觉失言,歉然笑道:“九小姐别误会,既然你叫我一声叔,这也并不是白叫的,今日你看得起我高某人,真心招待,我心里领情,往后你有什么难处,就给杭州府衙门的鲁知府那里去信儿,提我便是,我能帮定帮你。”

第77章 扩大

“多谢高叔的美意了。”

且不论高老板有没有这个帮忙的能力,只看他真诚的眼神,朱攸宁已是感激。

朱攸宁与高老板客气的道别。

卢大掌柜也与他惜别,问清楚高老板下榻的地址,便安排人提了五匹细棉布给高老板送去。

当然,这依旧是走朱攸宁的账。

次日朱攸宁就听说高老板离开富阳了。

作为鲁知府家的亲戚,他来的轰轰烈烈,走的无人问津。

朱华章听说高老板是为了订货而来,可到最后他只问不买,惹得布厂从上到下都很不耐烦,到头来除了朱老太爷给的程仪之外,也只有朱攸宁真心的招待了他,临走还送了礼物。

这件事并不是什么秘密,被人有意宣扬,朱攸宁被许多人看做了冤大头。

不过这不过是件小事,朱攸宁并不在意。

倒是长安钱庄的方大掌柜,几天后传来了好消息。

长安钱庄开业至今,聚拢在手中的资金已过万两,且第一笔贷款已经放出。

这对于朱攸宁来说,是里程碑式的一步,照比她的预计要提前了一年时间。

毕竟开钱庄,最要紧的就是信誉,百姓信得过,才会将银子存进来。

看来近半年的诚信经营,已经起到了巨大的成效。

“方大掌柜这段时间辛苦了。往后您还要多警醒着,既然咱们钱庄得了人的信任,那往后便更要仔细,千万不能出差错。”

方大掌柜是个老实的过头的中年人,虽聪明,却木讷,继承家业至今,他从未想过自己这辈子还能做成这么大的生意。

想当初,他听着朱攸宁的种种理论还是半信半疑,觉得朱攸宁的想法太过于异想天开,是在给他画大饼。

可现在,现实中的一切告诉他,朱攸宁的想法并没有错。

“是,东家放心,咱们钱庄讲究的就是信誉第一。再就是如今银子多了,我想再请一些护院拳师来看门户。”

“这自然是要的,你着人留意着,另外你也可以多与曲师爷联系,我记得你说过你们认识。咱们的买卖做大,肯定要惊动不少人,早晚要过官府的明路,现在先联络起来,以后不至于投靠无门。”

“我明白了。”方大掌柜赞同的点头,不过有些局促的笑道,“只是我与曲师爷并不很熟。”

“这不打紧,交情不是一下子就深的,而且你现在对外可是长安钱庄的大掌柜,随着钱庄规模扩大,你的地位自然也不同了,拿出底气来好生经营便是。”

方大掌柜闻言,认真的点头应下了。

他现在谁也不服,就服朱攸宁。

人家这脑子是怎么长的!才八岁,就这么大的本事了。他觉得自己头前的三十多年都白活了。

朱攸宁与方大掌柜嘱咐了一番,见无别的事,就与百灵和画眉从后门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朱攸宁就见百灵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有什么话你可以直言。”

“姑娘,也没什么的,就是奴婢的一些小心思。”百灵被看穿,有些无措。

朱攸宁笑道:“咱们整天朝夕相处,都这么熟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百灵和画眉几个素来是有些惧怕朱攸宁的威严的,如今鸳鸯跟在太太身边,夜莺管理家中杂事,与朱攸宁接触的不多,可百灵和画眉却是跟在朱攸宁身边,亲眼看着她怎样一步步经营产业,与人周旋的。

在他们眼里,这个长得粉雕玉琢的妹妹,就像是年画娃娃一样可爱,可是谁能想得到,这么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居然有手段做出那么多的大事。

百灵和画眉对她当真是又敬畏又崇拜。

“姑娘,那奴婢就说了。说错了您别生奴婢的气。”

百灵有些忧虑的道,“奴婢刚才是想,姑娘经营钱庄的事,基本都经过了方大掌柜的手,若是方大掌柜眼红,偷偷按着您的法子自己再开一个钱庄,该如何是好。”

朱攸宁闻言笑了,“你的担忧不无道理。不过若是你有一百两银子想存,你是会选择已经经营了半年多,没有任何不良记录的长安钱庄,还是会选择一个资历不深,并不知根底的钱庄?”

百灵闻言就有些懂了。

“自然是选择信得过的。”

“是啊。”画眉也道,“若是存个不知根底的,万一带着我的银子跑了呢。”

朱攸宁便笑着点头,“大多数人都会这样想,所以说即便是现在有人再模仿长安钱庄的例子,也有些晚了。

“有些成功,是无法复制的。长安钱庄的口碑很好,让人信任,觉得存银子进来稳妥,所以大多数百姓就不会选择去冒险。方大掌柜是聪明人,不会这么做的,何况我也相信他的品性。”

“姑娘,我明白了。”百灵吐了下舌头,道,“还是姑娘想的透彻,倒是我多虑了。”

朱攸宁笑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担心。”

百灵就有些脸红。

画眉见此时气氛正好,就问:“姑娘,听说再过几天富阳江畔有一场盛会,到时咱们能去看吗?”

京城名妓“妙墨香”姑娘回乡省亲,引起富阳当地胭脂街各大妓院争相抢夺。

妙墨香选择了与富阳当地著名的“焕彩楼”合作,起初是打算在焕彩楼表演歌舞以答谢才子富豪的厚爱。

焕彩楼的消息一传出,胭脂街其余各妓院又怎么会甘心让焕彩楼独占鳌头?

是以借着这个机会,各大妓院的花魁们都会表演自己拿手的节目以悦宾众。

如今这个年代,文人骚客多以此等事为雅事,与名妓花魁吟诗作对,也是佳话。

是以近些天,街上多了许多外地来的才子豪商,加之天光正好,游湖赏花,举办诗会茶会的就数不胜数了。

富阳知县是个聪明人,如此热闹盛大的场面,富阳县从前就没有过,如今借了妙墨香姑娘的光,他也知道利用。

是以衙门里贴出告示,要在六月十八这日,在富阳江畔召开盛大的歌舞大会。届时各个花楼都会有自己的楼船沿江表演。

第78章 一起赴会

“昨儿小张子好奇,去江边看了,据说江边已经搭了架子,雇了许多人在扎红色的纸花呢,也不知衙门里到底要做什么。”

小张子是家里请的长工老张的儿子,今年九岁,十分的活泼。

百灵也笑着道:“是啊,小张子还说都富阳江边的一条街已经有许多的小商贩在那里摆开了摊子,都是卖各类小食的,咱们家的御品斋也在哪里设了一个摊位,专门卖几样精致的点心礼盒。现在江上每天都有才子们在楼船画舫上开诗会,可热闹了。”

朱攸宁听的来了一些兴趣。

她来到古代至今,还没见富阳县有这么大的动作。即便是过年也只是放了放烟花罢了。

倒是托了这位“妙墨香”姑娘的福,让他们枯燥的生活一下子丰富起来了。

看来,不论古今,“追星”都是一件不落伍的雅事。

“好吧,别看我成天在外头逛,但那样人多的场面,我也不确定爹娘是否能允准我出去,等回家我问问我爹。若是可以,那天我就带上你们一起去。”朱攸宁笑着道,“我倒是挺好奇那条小吃街的。”

百灵和画眉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姑娘放心,老爷和太太这么疼您,只要您喜欢,他们没有不允准的。”

朱攸宁也是这么觉得。

果然,在吃喝玩乐这件事上,朱华廷和白氏达成了共识。

“去玩是可以,但是必须要注意安全。”白氏道,“我身子不方便,就不去了。到时候让你爹爹多带几个人,和你一起去。”

“那怎么行?爹还要在家里陪着娘呢。若是家里有什么事可不好。”朱攸宁看着白氏那肚子,就觉得十分担忧。

这可是古代,并不是医学发达的现代,女人生产可不是小事,弄个不好是要丢了性命的。

白氏见朱攸宁如此紧张,禁不住笑了:“你爹又不是稳婆,娘就是有事他在家也没用,反而会捣乱。”

“我哪会捣乱!”朱华廷不服气。

“不会?先前我生青哥儿的时候,是谁偏要闯进来的,将稳婆都吓了一跳?我生福丫儿,人家刚说句有可能难产,你就直接冲进来,挤开稳婆偏要自己来,你说说你,还不是捣乱?”

朱华廷被白氏说的脸上通红,就连耳根子都红透了,“女儿在呢,你说这些干什么。”

白氏打趣过脸上也有些红了。

朱攸宁强行吃了一口狗粮,极有眼色的默默退出去了。

眨眼就到了十八这日。

朱攸宁在钱庄正与许大掌柜对账,就见李拓北身边的扣肉跑进门来,见了朱攸宁,脸上一喜,“九小姐在呢啊。”转身又跑了出去。

朱攸宁正觉得奇怪,就见李拓北一下跳过门槛,大步走了进来。

“我才刚去布厂找你,你没在,还以为你回家了呢。”

朱攸宁将账本交给许大掌柜收好,就笑着拿手绢擦手,“怎么今儿散学这么早?”

“今儿县学就没上课。”李拓北在大堂的圈椅坐下。

百灵和画眉机灵的上了茶水点心。

朱攸宁在小几另一边坐下,笑道:“怎么不上课?你们先生又去参加文会了?”

“那倒不是,先生的同科都已经聚过两次了。不过今儿是歌舞大会的正日子,先生的好友租了一艘画舫,早早的去富阳江上抢位置去了。”

歌舞大会是定在晚上,每个妓院都会出一艘精致的画舫,让花魁们各自在甲板上表演。

若是富有些的,自家有画舫楼船,便可沿江观赏,有小船的若不怕仰着脖子累得慌,自然也可以。那些没有船的,也可在岸边的堤坝上去看。

今儿一早,小张子就去看热闹了,回来就说,江上已经停了不少的画舫楼船。朱家的楼船也在,最气派的那个就是了。

“你今晚去看歌舞吗?”李拓北问,“要不我去与朱伯伯说,我带你出来玩啊。”

朱攸宁有点心动,她是不太想让父亲离开母亲身边的,毕竟白氏现在已经快要临盆了。家里着实不该因为出来玩这种小事就离开人。下人们虽然都在,可家里到底没有个长辈,有朱华廷在,白氏也有个主心骨。

“其实我爹先前答应带我出来,只是我娘如今身子重,我不想让我爹离开我娘。可是若我爹不跟着,我娘是绝对不会允许我出来的。晚上人一定很多,她肯定怕我被人拐走。”

李拓北笑了,“行,这事儿就交给哥了,哥去跟你爹娘说。飞龙汤和佛跳墙功夫都不一般,你哥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高手!咱们俩带这么多的人,保证不会把你弄丢的。”

“可是你晚上不去朱家的画舫上,和他们一起看歌舞吗?”

“歌舞有什么意思,再说那些人阴阳怪气的,我懒得搭理他们。我在你们家就是一颗掉进粟米里的大豆,不合群着呢。其实比起在船上看什么腻腻歪歪的歌舞,我更感兴趣的是岸上的小吃街。”

这次朱攸宁咯咯地笑出声。

一边的扣肉和醋鱼也都低着头笑了。

李拓北想了想,也觉得自己有点好笑,“嘿,我还真是一直在说吃的。”

朱攸宁清了清嗓子,真诚的道:“其实我也比较感兴趣小吃街。”

“嘿,那咱们还是知己呢。”

“是啊,因为我觉得看那些漂亮姐姐唱歌跳舞没什么意思。”

李拓北一愣,眨眨眼才道:“你的意思是,如果表演的换成漂亮的哥哥,你就喜欢看了?”

“嗯,你想多了。”

“我觉得并没有想多。”

……

李拓北跟着朱攸宁回了家,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晚饭之前就将朱华廷和白氏说服了,还将白氏哄的眉开眼笑,晚饭都多吃了半碗饭。

朱华廷到底是不放心,安排了崔嬷嬷和两个靠得住的小厮跟随着,又将画眉和百灵叫过来仔细叮嘱了一番,“千万不要离开姑娘身边。”

两人都认真的应下,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李拓北与朱华廷再三保证,才带着朱攸宁出了门。

二人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众随行,转过朱家门前宽敞的街道,就往江边的方向而去。

第79章 斗富

今夜的富阳,热闹的像过元宵节,花灯将黑夜照的如同白昼,江边简直比庙会还要热闹。

这还是富阳县第一次举办如此盛大的歌舞大会,朱攸宁与李拓北一行来到江边时,江边早就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了。

朱攸宁的身高,只能看到前后到处都是人,隐约还能听见江上传来交杂在一处的乐声和歌声,以及岸上诸多人的议论声和叫好声。

“过年都没这么热闹。”

“对啊。想不到大家都这么爱看歌舞。哎,你可好生跟紧了,我要是将你丢了,朱伯伯非生吃了我不可!”

“放心吧,我肯定不会乱跑的。”

如此拥挤的环境,她乱跑就太危险了,且不说遇上拐子怎么办,就是不留神摔倒了,发生踩踏也不是闹着玩的。

越是靠近江边,混杂在一处的歌声和乐声就越是分明。

在岸边看热闹的百姓们,都往护栏旁边挤着,想寻个最佳的位置。

朱攸宁就发现,原来岸边也并非全无布置,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花楼自行布置的彩灯或是用花扎的门楼,而相对位置的江上,则是该花楼表演节目的画舫。

在飞龙汤、佛跳墙和朱攸宁两个小厮的开道之下,李拓北护着朱攸宁挤到了焕彩楼所在的位置。

二人撑着堤坝上的护栏往外看。

“你快看,江面上真漂亮!”李拓北赞叹。

“是啊,真好看。”朱攸宁的声音有一些恍惚。

夜晚的富阳江水呈现出幽深的蓝色,江上大大小小的画舫高挑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在江面上投映出彩色的光晕,明亮炫目的就像她前世见过的霓虹。

她看到了焕彩楼的画舫。也看到了不远处,高挑着“朱”字灯笼的朱家画舫。

只见甲板上摆着桌椅,朱家的几位有头脸的爷们都悠哉的吃着茶,就近观赏焕彩楼画舫上的歌舞。

在江上看歌舞,就是有这一点好处。这一家的节目看腻了,还可以划船到下一个画舫边去看,就不像岸上人满为患,走一步都困难。

“朱小九,你看那边。”

李拓北又指着右侧堤坝上被鲜花隔离开一块空地,空地上立着用竹子编就的镂空墙面,每一面竹墙的最顶端都挑着灯笼,上书各家花楼妓院的名字,而那空地上还摆着条案和桌椅,坐着的似乎是衙门里的书吏。

“哎,你说那是做什么的?”

朱攸宁想了想,有些惊讶的道:“可能是要用来投票的。”

“投票?”

“对啊,那个竹墙立着也不好看,估摸着是要往上面簪花的。前儿我听人说,官府雇佣了很多人扎红花来着。”

“对啊,我也听说了。官府准备这么久,为何不直接将竹墙直接布置成花墙再摆开?这么看着也不好看啊。”

“知县老爷聪慧,我猜那个竹墙上为各家花楼簪的花,都是要用银子买的。所得的银子自然是归衙门所有了。”

“啊?这样也行?”李拓北惊讶不已。

“当然行啊,百姓们的热情这样高,有喜欢的姑娘,为了支持她,自然舍得使银子买上一朵花了。

“且不说寻常百姓如何,你看江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楼船,里面坐着的可都是富阳的有钱人。这些人一掷千金的能力可是有的,当众买花簪给支持的花魁,也是倍儿有面子的一件事。有钱人使银子买面子,在正常不过了。”

李拓北被朱攸宁解释的一愣一愣的。

身旁有人听见了朱攸宁的话,不由的点头道:“小姑娘说的有道理。”

“我有亲戚认识衙门口里的人,就是这么说的。”

……

“好!”这时四周又传来一阵叫好声。

朱攸宁定睛往焕彩楼的画舫看去,就见一个身材窈窕的红衣女子,正将柔软的腰肢向后弯去,长长的水袖被她舞成了两个圆,随即她猛的起身,又是连续的平转,舞姿轻盈优美的宛若仙子。

“好!”

在她连续转了三十多圈,水袖在身周舞成了一朵盛开的花时,周围再度传来叫好声,还有人赞不绝口的道:“妙墨香姑娘果真舞技超绝啊!”

原来这就是妙墨香,虽然看不到脸,只看身形和舞姿,朱攸宁也觉得她必定是个大美人。

这时竹墙旁就有人高声唱道:“富春县李公子,为焕彩楼妙墨香姑娘簪花八十朵!”

“王二公子,为卉春阁玫瑰姑娘簪花五十朵!”

……

随着高声唱和,就见灵巧的小子爬上高高的梯子,将红色的纸花插上了姑娘们所在花楼对应的竹墙。

时间推移,支持各家花魁的人都有,各家对应的竹墙上花朵也越来越多。

但是簪花最多的,还是焕彩楼,正面竹墙上都已被红花插满了,原本显得单薄的竹架子此时鲜艳非常。

人群中交头接耳,有人询问那花多少银子一朵。

李拓北也有点好奇,就打发扣肉去问。

扣肉好容易挤出去又挤回来,都快被挤成肉饼了,气喘吁吁回道:“爷,那个花十文钱一朵。”

“倒是不贵。”

“当然不贵了,不贵寻常民众才簪的起啊。”

朱攸宁话音刚落,就听见又有人高声唱道:“富阳县朱家,骏四老爷,为妙墨香姑娘簪花五千朵!”

“哇!这就是五十两银子没了!”

“不愧是朱家的老爷。”

……

百姓们议论纷纷。

要知道,有些寻常的百姓,两三年不吃不喝也不见得能攒的下五十两银子。

朱攸宁看向朱家画舫。

就见四房的四老爷朱华骏正得意的一甩折扇,也不知他身边的四太太是什么心情。

正当四老爷得意时,忽然又有人高声唱道:“广州府燕公子,为妙墨香姑娘簪花五万朵!”

话音落下,不论是船上还是岸上都安静了一瞬。

五万朵花,五百两银子,足足比四老爷多了十倍。

在富阳县这个地界上,居然还有人敢与朱家人斗富?

且还是生生多了十倍!

这不是在往朱家人脸上甩耳刮子么?

四房的四老爷脸色一下就变了。

这时,一艘华丽的楼船缓缓的停在了朱家画舫旁。

气质矜贵的俊美少年立在船头,江风吹拂着他的锦绣袍摆,仿佛他随时都能羽化登仙、乘风而去。

四老爷警觉的看过去。

那少年似有所察,回眸看来,浓黑修长的剑眉,幽深含笑的双眸,精致无暇的五官映入众人眼帘。

他对着四老爷客气的颔首,笑时微微弯起的唇角仿佛还含着几分戏谑。

第80章 吃瘪

“你就是广州府燕公子?”四老爷的声音有些僵硬,不过尚能勉强保持风度。

“在下燕绥,见过朱四老爷。”燕绥转回身行了一礼,笑容谦和真挚。

他举手投足都有一股道不明的潇洒,一看就是显赫的家族才能养出的精致人。

四老爷的目光在燕绥那张讨厌的脸上转了一圈,压下被打了脸的酸涩,皮笑肉不笑的点点头。

“果真英雄出少年。既如此,就继续看歌舞吧。”

“朱四老爷说的是。您请随意。”

“你也请。”

……

二人客气了几句,四老爷就坐回了原来的位置,狠命的摇折扇。方才的好心情已经荡然无存。

他当然不肯示弱,低头吩咐了身边的随从几句。

而那位燕绥公子便悠闲的坐上圈椅,身边自然有小厮为他添茶倒水。

岸上诡异的安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朱四老爷与那位姓燕的公子身上。

朱攸宁和李拓北离着近,连他们二人的对话和面上的表情都一清二楚。

李拓北哼了一声道:“又一个小白脸。”

朱攸宁眨了眨眼,惊讶的道:“北哥,你讨厌那位公子?”

“就是看不惯这样的,明明是个爷们儿,却长的比个娘们都俊。”

朱攸宁笑嘻嘻的道:“我看那位公子也不难看啊。”

何止是不难看,简直是她两辈子以来见过最漂亮的少年人了。

李拓北低头看了一眼朱攸宁,又哼了一声,不悦更加明显了。

就在这时,那个熟悉的声音又一次高声唱道:“富阳县朱家,骏四老爷,为焕彩楼妙墨香姑娘簪花八万朵!”

随即便听另外一声高音:“广州府燕公子,为妙墨香姑娘簪花十万朵!”

百姓们又是一瞬安静,随即炸开了锅。

“这位燕公子到底是什么人家养出来的败家子,竟然跑到富阳县来与本地首富斗富,这一下子一千五百两银子可又没了!”

“就是啊,这要是我儿子,我一准一巴掌抽死他!”

“我看不然,那燕公子气势不凡,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公子,你看看人家通身的气派,说不定一千五百两对于他来说只是小钱呢。”

“朱家可是第一次被人压下去!”

……

只朱攸宁的身边,就有许多人七嘴八舌的议论。

沿着堤坝观看的百姓那么多,议论起来的嗡嗡声几乎要将画舫上的歌声都淹没了。

四老爷面沉似水。

他的确是朱家人,不缺银子。

可是他为了一个妓子一掷千金,掏的可是自己的腰包。

自己自愿时,为姑娘簪花是一种风雅,可被人逼着做,那就是一种折磨了。

要真心的与这位燕公子比家底,朱家也不怕他,问题是四老爷觉得若是真的使了自己的银子,那就亏大发了。

就在四老爷沉默之时,画舫之内小跑出来一个小厮,叫了二老爷朱华章过去。

不多时,朱华章就快步回来,吩咐了身边随从两句。

那随从惊愕的看了一眼朱华章,领命去了。

“富阳县朱家,骏四老爷,为妙墨香姑娘簪花一百万朵!”

所有人都被惊呆了。

一百万朵花?一万两银子,他们这辈子不吃不喝都不可能拥有的财富,就被朱家随随便便买了破纸花送给名妓了!

百姓们议论起来,对朱家的富有羡慕又妒忌。

就连李拓北,这会儿也惊愕的合不拢嘴了,“四老爷脑子有病!”

朱攸宁被他的语气逗笑了:“你没见最后这一万两银子并不是四老爷使出去的吗?才刚我看我二叔被叫进了画舫,出来便吩咐人去传话了,可见这一万两银子是朱家公中给出的。朱家争的是本地首富的尊严。”

李拓北嗤之以鼻。

朱攸宁的目光则是落在了那位激的朱家捐出这么多银子的燕绥公子身上。

没错,在朱攸宁眼中,给名妓们簪花的银子,根本就是捐献给了本地的衙门。

那位燕绥公子,只投入了一千五百两银子,却激的对手不得不捐出了一万零八百五十两。

而如此巨大的一笔款项,朱家虽然使了银子争到了暂时的脸面,可在知县眼中却未必能讨得完全的好处。

毕竟,被人激的死要面子花了钱,和主动将银子钱捐给衙门的性质就是不同的。

朱攸宁觉得,若是那位燕绥公子就此偃旗息鼓,接下来朱家人就要被气死了。

而燕公子果真就只是吃茶看歌舞,再也没有吩咐人簪花。

朱攸宁又看朱家的楼船上,气氛似乎很是压抑。

再看那位燕公子,吃着茶的模样悠然自得,很是潇洒。

虽然不认识燕公子,朱攸宁还是在心里默默的称赞了他几句。

这人简直太坏了,让朱老太爷吃了这么个明亏!这会子朱老太爷说不定快气死了。

只要这些人都不开心,她也就放心了。

“这里没什么意思,歌舞也看腻了,要不我带你去小吃街?”李拓北无聊的问朱攸宁。

朱攸宁便笑着点头,“也好啊,正好我也看够了。”

他们一行人挤出了人群,离开江畔,将所有的喧哗和歌声、乐声都远远地抛开,随即往小吃街走去。

李拓北早就饿了,这会儿到了小吃街,自然是饿虎扑食,带着朱攸宁从头吃到尾。

朱攸宁能吃多少?她主要都是陪着李拓北吃。

待到他终于吃的差不多了,已经过去一个时辰。

朱攸宁掩口打了个呵欠,道:“北哥,我困了。”

李拓北打了个饱嗝,“我也吃撑了。得了,今天也算不虚此行,我送你回家吧?”

朱攸宁点了头。

一行人簇拥着李拓北和朱攸宁从小吃街另一端路口拐了出来,一路往朱家老宅的方向走去。

谁知在路过本县最体面的客栈迎宾阁门前时,朱攸宁却眼尖的看见富阳知县身边的曲师爷,正微弯着腰,殷勤的引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上迎宾阁的台阶。

“哎?那不是刚才的燕公子吗?”李拓北也看到了,“他竟然和曲师爷认识?”

朱攸宁的长睫毛忽闪忽闪,一想今天的情况,她一下就明白了。

原来今天燕绥所做的一切,果真都是为了故意激朱家掏钱的!

更有甚者,说不定买花给名妓们簪的主意,都可能是这位燕公子的手笔,毕竟以朱攸宁这段时间的了解,富阳知县稳妥有余,聪慧不足,可想不出这种巧招来。

第81章 不好惹

朱攸宁不禁对那位燕绥公子有些好奇。

他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模样,通身却是大家气派,虽不能肯定主意是他出的,可是他的参与,让朱华章那几位爷们吃了瘪,就让朱攸宁对他印象很好了。

看来古人们果真如她意料中的一般强大。

幸好她外嫩里焦,带着未来的一些领先于现在的记忆,否则她都不知凭自己那点能耐要怎么在古代生存下去了。

朱攸宁摇头叹息着,随着李拓北回了家。

朱华廷早就吩咐人在门口等候着了,一看到朱攸宁和李拓北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之下回来,小张子立即撒丫子往里头跑去回话。

朱华廷笑着出来,就见朱攸宁和李拓北笑眯眯一前一后进了门,显然都玩的很开心。

“朱伯伯,九妹妹我给送回来了,我先回去睡了。”李拓北吃撑了,这会儿就有些犯困,掩口打了个呵欠。

朱华廷看天色不早,知道李拓北是借住在朱家,也不好回去晚了,便道:“我让人送你。”

“多谢朱伯伯,不必了。反正也不远,我身边还带着随从。”

朱华廷自然知道李拓北身边带了四个随从,想了想便也没有强求,笑着将李拓北送到了院门前才回去。

朱攸宁就进屋里去,与父母讲了今天的热闹和朱华骏、朱华章吃瘪的趣事。

而回到朱家李拓北,正在正院门前,看到才刚下了马车的朱老太爷、老太君,以及二房和三房的老爷、太太、哥儿姐儿们。

显然他们是刚从江边回来。

且朱老太爷和朱华章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李拓北上前去笑着行礼:“朱老太爷,老太君,各位叔叔婶婶好。”

“这不是北哥儿吗?”朱老太君慈爱的微笑着,道:“你也才从江边回来?怎么没同凤哥儿他们一起去画舫上呢?”

李拓北笑道:“我没去江边,到外头逛去了。”

朱老太君就笑着点了点头,戴着红玉戒指保养得宜的手便主动挽住了李拓北的手,就如任何一个关爱晚辈的长辈,笑吟吟的往府里去。

二太太温氏,三太太徐氏便也都在一旁凑趣着,一路往里头走。

三小姐朱攸宛笑着到老太君跟前撒娇:“祖母,您现在都疼拓北哥哥,都不疼孙女了。”

话虽如此说,可朱攸宛一双美眸却不自禁的往李拓北的身上瞟,只看到李拓北的浓眉和高挺的鼻梁,便双颊飞霞了。

八小姐朱攸宣扶着老太君的另一边手臂,虽是庶出,但养在老太君的身边,也是朱家姑娘之中体面的一个。

见朱攸宛如此,朱攸宣笑着道:“拓北哥哥是客,又才华出众,自然得祖母的喜欢了。”

朱攸宣说罢,还对李拓北甜甜一笑。

李拓北翻了个白眼,完全不想看朱攸宣那缺了的门牙。

小九妹妹比你好看到哪去了,人家也换牙,也没见她没自知之明的对着谁龇牙乐,也不怕辣眼睛!

朱攸宣被李拓北嫌弃的眼神刺伤,眼泪就涌了上来。

这一幕看在朱攸宛眼里,引得她咯咯的笑起来,还不忘对着李拓北也明媚一笑。

朱攸宛继承了二太太温氏的美貌,虽容貌不及胞兄朱彦凤,但也是朱家姑娘里拔尖儿的,在外家一直被表哥们疼惜,所以对只比自己大了一岁的李拓北,朱攸宛一直充满自信。

她曾经旁敲侧击过祖父和祖母李拓北的身份。可一直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看祖父与叔叔们对他的仔细与尊重,她就知道,李拓北似乎是个极为尊贵的人。

她已经十三岁了,也要开始为自己的未来谋划了。

是以自信的笑过,她便又娇羞的垂下眸子。

李拓北更不耐烦了,挣脱朱老太君的手,笑道:“既然三小姐想尽孝,那位置就让给你了,我先去睡了。”

李拓北拱了拱手,就带着扣肉他们往客院的方向去了。

朱攸宛看着李拓北的背影拧着眉跺了下脚。

朱彦凤则蹙着眉看了一眼二太太温氏。

朱攸宛是他的嫡出妹妹,朱攸宣虽养在老太君跟前,可也是他的庶妹。偏人家三房的朱攸宝都安安静静的不生事,惹事的却都是他二房的人,朱彦凤觉得很是挂不住。

温氏也觉得今日朱攸宛表现的太过,便笑着与老太君告辞,带着朱攸宛和庶出的十一小姐朱攸宵回去了。

三太太徐氏也带上女儿告辞。

朱老太爷、二老爷和三老爷此时根本没心思在乎女眷们的反应。

叫上朱彦凤和朱彦岚,祖孙三代五人就来到外院的书房,屏退了下人。

朱华章沉不住气的道:“那个燕绥是哪里蹦出来的小杂种,居然敢与咱们家叫板!他踏上富阳的地界儿,也不打听打听这块地上的银子都姓什么!”

二老爷素来沉不住气,今日无缘无故的就使出去一万多两银子,又不是自愿的,就算是公中出,他心里也是不爽,“朱华骏那个蠢材,没事与那个姓燕的叫什么板!”

朱彦凤将茶碗端给朱老太爷,蹙眉担忧的道:“一万两银子于咱们家来说不算什么,若是真能捐到知县老爷心坎里去,那也是划算,可我就怕这银子使的好像咱们家很勉强似的,就算银子使出去了,也没赚到个好。”

三老爷朱华贤闻言点头,“凤哥儿说的有理。”

朱华贤是庶子,平日不得老太君宠,他也很有自知之明,一直不与朱华章别苗头,也常常教导自己的儿子朱彦岚一定不要与朱彦凤争,要学会审时度势。

朱老太爷吃了一口茶,慢条斯理的道:“往后你们若是遇上了燕公子,切记要以礼相待,不要怠慢了他。”

“这是为何!”朱华章当即不可置信。

朱老太爷却不肯多说,只是微笑看向了一旁的朱彦凤和朱彦岚。

朱彦岚刚要张口,就被生父朱华贤瞪了一眼,他便只得闭上嘴。

“许是因为燕公子与蔡知县的关系不一般吧。”朱彦凤道,“今日官府才是最大的受益人,况且激的咱们簪花之后,那位燕公子也很快就离开了,并无再找回场子的意思。”

第82章 巡按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位燕公子是奉了蔡知县的意思而来,专门为了激咱们掏钱的?”

朱华章瞪大眼睛反应了一阵子,声音拔高:“姓蔡的到底什么意思,每次见了父亲都客气的三孙子似的,现在又弄这么一出。他衙门里需要赞助,难道来找咱们当面谈,咱们会不答应?”

“答应怕也不会一口气拿出一万多两吧。”朱彦岚禁不住低声嘀咕。

朱彦凤也道:“蔡知县也不单单是冲着咱们家来的,今日富阳县簪花所得的,怕都抵得上几年的税款和税粮了。”

大周朝的征税,普遍只收税粮,但如那些没有地的工人,交真金白银也是可以的。

蔡知县今天一晚上卖纸花给衙门创的收益,足够让他考评占优了。

朱华章摇着头,喃喃道:“这些当官的可真是……”

“好了。不要议论朝廷命官,有道是‘破家的府尹,灭门的县令’,咱们家虽富有,可与地方父母官还是要打好关系。这一万两银子,动不了咱们朱家的根基,可若事情办的不漂亮,让蔡知县心生不满,那以后可就艰难了。”朱老太爷沉声正色道。

朱华章、朱华贤、朱彦凤和朱彦岚都站起身行礼应道:“是。”

众人各自散了歇下。

谁知次日清早,朱家就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贵客。

二门上的婆子得了小厮的传话,飞奔着跑进了内宅长青堂。

老太君身边伺候的二等丫鬟石榴正在院子里浇花,听闻脚步声拿着长柄木勺看过来,“呦,这不是花妈妈吗,怎么这样着急?”

花妈妈一手住着门框,一手拍着胸口,急喘了好几口气才道:“快回老太爷,蔡知县亲自到访!”

石榴手中的木勺一下子丢在木桶里,急忙去回话了。

朱老太爷得了消息有些意外,换了一身衣裳就出了门。

“老太爷,要不要叫上老二?”老太君还追出来问。

朱老太爷冲着身后摆了摆手,就快步而去。

前厅中,一位四十出头,身材略微发福,穿了一身赭石色圆领大袖衫的男子,正翘着二郎腿坐在首位上端着青花盖碗,看上头的花纹。

另一位与他年龄相仿,但身材偏瘦做书生打扮的男子则低声在他耳畔说着什么。

朱老太爷见到这二人,拱手笑道:“知县老爷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

蔡知县放下茶碗笑着还礼,“哪里哪里,多日不见,朱老太爷还是如此满面红光啊。”

“托您的福,日子过的平顺。”朱老太爷又对一旁的曲师爷行礼,“曲师爷,好久不见了。”

曲师爷也含笑还礼。

两厢客气一番,朱老太爷坐在了下首,曲师爷则依旧站在蔡知县的背后。

“蔡知县气色极好,看来府上又添新丁,您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蔡知县才得了个孙子,朱家还送过贺礼的。

“哈哈,上了年纪,图的也就是家宅安宁,子嗣兴旺了。”蔡知县笑着捋顺胡须。

既提起了他那孙儿,蔡知县就想起他们家与朱家的关系素来不错,年节贺礼,大事小情上的人情走动从未断过。

再回想起昨日得了朱家一万零八百五十两的雪花银,蔡知县便开门见山的道:“今日前来府上,是有一桩好事。”

“哦?什么好事?”朱老太爷沉稳的问。

蔡知县便看了看左右,见朱家下人都很有眼色的躲开很远,才低声道:“圣上派了佥都御史王汝芳大人巡按杭州府,如今王大人已在杭州,你可知道,这位是大人前来,带了什么人?”

朱老太爷面容严肃的倾身问:“还请知县老爷告知。”

蔡知县声音压的更低了,“圣上膝下如今唯有从八王爷那过继而来的一位皇子,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朱老太爷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

蔡知县又道:“这位殿下知道王大人要来杭州,便要跟随出来体察民情,圣上有心栽培六殿下,自然允准。六殿下出门来自不会是自己一个人,随行的还有京中公侯伯府勋贵人家的少爷和千金们。此番他们一行六七人,是跟随王大人一同来的。

“鲁知府命人传信给本官,王汝芳大人走水路,近两日就要带着六殿下和一众公子和千金们抵达富阳,要本官为六殿下一行人安排住处。

“客栈是指定住不得了。其他地方又简陋,本官思来想去,觉得咱们富阳有头有脸的人物中,也只有朱老太爷有这个底气来招待这些贵人家的公子和千金了。

“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时机,贵府上的哥儿姐儿,若谁能与这些人成了朋友……不说别的,那就是开了通天的眼了!”

朱老太爷一颗心砰砰直跳,心中早已经转过千万种想法。

六殿下虽然还未曾册为太子,可圣上膝下单薄,所有的子嗣出生后都是不满周岁就夭折,无奈之下就只有从亲兄弟八王处过继了儿子来养在身边悉心教导。

如今,圣上膝下只有一位公主,一位皇子。

皇子是过继来的,只有时年八岁的福安公主是圣上的血脉。

所以说,这位六殿下很有可能继承大统。

而跟随在六点下身边的王孙公子和千金小姐,那也都是手眼通天的富贵人。

朱家有钱,却没势。此番若能好生招待这些人,得个好印象,再让儿孙与之好生相处,说不定将来就……

朱老太爷的一颗心砰砰直跳。看向蔡知县的眼神充满了感激。

“此事老夫一定亲自督办,定让这些贵人们住的舒心。”

蔡知县笑了笑:“只舒心还不够,还要让皇子殿下和公子小姐们宾至如归,玩的尽兴。”

“是是是。老夫必定妥善安排。至于安全方面……”

“这你不必担忧,王巡按已带着殿下走了这么远,自然也有侍卫随行的。只有一样,此事你心里有数,别四处宣扬,闹的人尽皆知怕也不好。”

朱老太爷彻底放下心,连声应承下来。

待到蔡知县用过了午膳回去时,还收到了一尊白瓷的观音像,朱老太爷说是要送给蔡家老夫人礼佛用的。

第83章 筹备

离开朱家,蔡知县与曲师爷坐上马车,借着透过窗纱的光线凑在一处仔细观察朱老太爷赠的白瓷观音像。

“总觉得朱老太爷那样的人,是不会单纯只送老爷一尊佛像的。”

曲师爷用指头轻轻弹了弹观音像的脚底。

蔡知县想了想,将观音像翻过来,往脚底的孔洞中一掏就拿出了一个小纸筒,打开来一瞧,是长安钱庄一千两银子的盖好印章的存单,和一张盖了同样私章的委托提款书。

“这个老朱啊。”

蔡知县摇头笑笑,将存单和委托书收好,又对曲师爷道:“看看,现在连老朱表示心意,都开始用长安钱庄的存单了。”

“是啊,长安钱庄提银子没损耗,存进去多少就能取多少,存多了存久了还有利钱可以拿,而且还可以借贷银子呢。”

“借贷?”蔡知县好奇的问:“怎么个借贷法?”

曲师爷笑道:“就是以房产土地等不动产做抵押,评估抵押价值之后可以借贷相应的银钱,长安钱庄的收的利息少,可比放印子钱那些善良多了。

“而且只要约定期限内能把银子还了就行,抵押的东西人家也是不收的,只是记在账上,若是还不上银子才会催收,还的上,那也就是低利息的借钱罢了。”

“这还是很君子的。”蔡知县微笑着点点头,“有趣,本官倒是对长安钱庄有几分好奇了。”

曲师爷笑着点点头,他太了解蔡知县了,这位是科举出身,身上有一些读书人的酸气,虽然爱财贪财,却也注重这些形式。

“老爷若好奇,咱们关注一下就是了,那的大掌柜方文敬与我还有几分交情。”

“倒也不急着去调查什么,反正他也碍不着咱们。况且他们还是纳税的大户,没事儿时你多与方大掌柜联络联络感情,多个朋友,咱们也多条路嘛。就像这回的燕小友,若是本官一开始死咬着不听他的谏言,咱们衙门哪里来这么多的收益啊!”

“还不是老爷纳谏如流,才有这样的成果?”

曲师爷适时地一句话,说的蔡知县眉开眼笑。

“本官现在也不图什么了,只要富阳安安生生,百姓安居乐业,那个王巡按来了别给本官的一池子水搅混了,朱家也好生招待那一群小祖宗,别闹出什么幺蛾子来,本官也就满足喽!”

“老爷算无遗漏,还何须担心这些?”

蔡知县想想,的确也没什么遗漏之处了,便捋顺着胡须笑了起来。

※※※

“快点快点,好生的收拾利落了,这次来的可是老太爷的贵客,千万不可怠慢了。”

“你们这边,那花池子里的杂草都呲出来了,你还不赶紧拔干净,仔细让贵人看着碍眼,没你好果子吃!”

……

朱家本宅各房各院的仆婢,此时都被主子们使唤的团团转,安排待客的客院里,老太爷特地亲自去监督整理。

因听说同行的还有几位千金,总不好安排在外院的客院,老太君就提议将葳蕤轩整理出来给这些千金小姐们住。

二太太温氏搬来一把交杌坐在葳蕤轩院门口,斜倚着椅子扶手撑颐看着院中的下人忙碌。

蒋姨娘惨白着脸站在二太太身边,急的团团转,“太太,您将我赶出去,可叫我住在哪里啊!”

侍奉在二太太身边的大丫鬟栖翠见主子没吭声,便斜睨蒋姨娘道:“哎呦,蒋姨娘未免太托大了一些,你这是跟谁面前你呀我的,大太太将院子里的人也纵的太没体统了。”

蒋姨娘在葳蕤轩称了一年的主子,一时焦急才口误,被一抢白,急忙自己轻轻扇了自己两个嘴巴。

“二太太,您看婢妾笨的,婢妾就是情急之下才说错了话,您可千万别见怪。”

二太太抬眸看向蒋姨娘,慢条斯理的道:“你怎么还不走?”

“二太太,这里毕竟是大老爷的院子,您……”

“哦?大老爷的院子?那你叫大老爷来与我说啊。”二太太接过栖翠端来的茶,悠哉的吃了一口。

若是大老爷还能为她出头说话,她还至于让自己混成这样?

那个没本事的窝囊废,护不住家里人,现在院子都要被人抢走了!

蒋姨娘满心的怨恨,可此时也只能堆着笑,“二太太您真会说笑,婢妾不过是个奴婢,哪里能求老太爷开口让大老爷回来?当初老太爷说让大老爷离府,可也没说让大太太和九小姐都走。九小姐过阵子指不定就回来了呢,这个院子到时候长房还是要用的,您这样行事,未免……”

二太太似笑非笑的看着蒋姨娘,直将蒋姨娘看的将后面未出口的话都咽了回去。

“你居然还敢给我讲道理?我看你是当半个主子当的太逍遥,都忘了自己的本分了。”

蒋姨娘唬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磕了三个头,将光洁的额头都磕出个灰扑扑的印子。

“二太太,您可折死婢妾了,婢妾哪里敢。”

二太太哼了一声,摆了摆手。

栖翠立即会意,叫了几个老妈妈来,就将蒋姨娘给拖了出去,连带她的包袱都给直接都在了院门外。

蒋姨娘跌在地上,委屈的呜咽起来,可二房受宠,二老爷得老太爷的看重,朱彦凤又是最有可能夺得朱家下一任族长的人选,她是决计不敢惹怒二太太的。

她只能爬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尘土。

葳蕤轩的院门外还站着几个丫鬟婆子,但凡有能耐、有门路的早就走了,剩下的这些不是投奔了蒋姨娘的,就是实在没门路离开的。

此时这些人都眼巴巴的看着蒋姨娘。

蒋姨娘拧着眉,挎着包袱就往外去。

这些人都急忙跟了上来:“姨娘你要去哪?你可不能不管我们啊!”

“你们卖身契又不是交给我,府里自然有你们的安排,等着就是了。”

“姨娘,你要哪去啊?你带上我吧!”

“你们起开!”

蒋姨娘气急败坏的将人都推开,大步往府外而去。

而葳蕤轩中,栖翠将外头的情况看清之后就去回给了二太太,见二太太心情还不错,笑着问道:“太太,咱们没告诉蒋姨娘这院子只是暂用,她会不会去老太君那里生事?”

第84章 请回

“凤哥儿说,老大一家子在外头现在过的挺好的,蒋姨娘这样性子的应该早就眼红了,如今在府里吃了委屈,她怎么会不利用?她一个婢妾,去老太君跟前哭有什么用,谁又会理她?她还是去朱老大跟前哭才是正经。”

二太太悠哉的弹了弹染了鲜红蔻丹的指甲,挑着唇畔笑了一声。

栖翠想了想,便也笑起来:“到底还是大少爷有见识。还是夫人教导有方啊。”

二太太得意一笑。

白氏那个软柿子居然还有那么好命,在外头吃糠咽菜的还能怀身孕,她养出的小杂毛不但欺负她的凤哥儿,居然还有本事在布厂给二老爷使绊子!

且让蒋姨娘去闹好了,能叫姓白的郁闷也是好的。若真吵起来,也是狗咬狗,怎们都是她心里爽利。



朱攸宁此时刚洗了头,正披散着头发坐在小杌子上由着百灵帮她用干手巾擦干。

白氏在一旁的逍遥椅上捧着肚子坐着,笑道:“福丫儿待会儿还要出去?”

“是呀,今天布厂那边有事,我要去瞧瞧,不过很快就回来了。”

“那就多带几个人跟着,娘也能放心。”

“娘,我知道,我去看看,忙完了就回来陪您。”

白氏便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院门忽然被人拍响了。

门子才刚将门推开个缝隙,外头的人就将门一撞,绕过影壁哭着跑了进来。

“老爷,老爷!你救救婢妾吧!”

这一声尖锐的哭喊,惹得朱攸宁皱起眉头。

书房的门一推,朱华廷眉头紧锁的出来,“你怎么来了?”

蒋姨娘一看到朱华廷,立即丢下包袱快步过去,跪在他脚边扯着他的袍摆,虚弱的呜咽道:“老爷,妾身被赶出来了,妾身没有地方去了!他们占了葳蕤轩,二太太现在带着人正打扫呢,葳蕤轩里的人都给赶了出来,求求老爷留下妾身吧!”

朱攸宁披着头发,紧张的回头看了一眼白氏,“蒋姨娘,谁准你来大吵大闹的?惊了我娘,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蒋姨娘仿佛这才看到白氏挺着大肚子坐在逍遥椅上,忙跪行过来,就要爬上台阶去抓白氏的裙子。

朱攸宁一个眼神,崔妈妈立即上前将人拂开。

朱攸宁道:“府里要暂用葳蕤轩,二太太既然敢动作,那这命令就必定是老太爷下的。葳蕤轩里的仆婢们都有卖身契在,是包括姨娘也是,府里是不会不给这些人安置的。”

朱攸宁看向朱华廷:“爹爹,还请您定夺。”

朱华廷道:“你回去吧。”

蒋姨娘不可置信的看向朱华廷:“老爷,你让妾身走?”

“府里自然有你的位置,你走吧。”朱华廷想了想,又道,“你若有地方可去,我也可一些了放妾的文书,还你自由身让你离开。”

“老爷!你,你怎能如此的无情!我可是给您生养了六姑娘啊!”

“可六姑娘也是被你过继给四房了。”朱华廷的声音称得上温和。

可蒋姨娘的脸色却变的更加难看了。

朱华廷道:“你若是没处可去,就留在府里,府里自然不会不给你安排。你若是有处去,那我也可以放了你。只是你以后都不能继续留在我身边了。”

蒋姨娘脸色煞白的摇头,不可置信的道:“不,不可能,你不能这样!”

“是你先放弃了长房,现在就不要想回头了。”

朱华廷的一句话,让蒋姨娘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

朱攸宁一直拉着白氏的手,见白氏似乎并无情绪起伏这才略放下心,道:“姨娘今儿是怎么出门来的?你说二太太在葳蕤轩?”

蒋姨娘泪眼朦胧的看向朱攸宁。

朱攸宁见她并无反驳,就道:“看在你是四老爷家安姑娘生母的份上,我就多说一句。府中就算占用葳蕤轩,也不会不给下人们安排去处,你也是一样,我看你今日来闹一场,怕是中了别人的圈套。你还是回去好好想想吧,你若惊动了我娘的胎气,可就不是你能承受的了。”

蒋姨娘浑身一个激灵,背脊生寒的看着朱攸宁。

朱攸宁见她如此怔愣模样,想来也是被人利用了不自知,这会儿才回过味来。

蒋姨娘从前在葳蕤轩也是有些头脸的,毕竟朱华廷只有她一个妾室,她还为朱华廷生下了朱攸安。

朱华廷对人又温和有礼,白氏从不苛待她,是以多年来,她都快忘记自己只是个姨娘了。

尤其是朱华廷坏了事以来,她在葳蕤轩当了一年的主子,得意的愈发过了头。她既不用去婆母跟前立规矩,又没有人会来找她麻烦。常年不设防,哪里料到自己会中了二太太的计。

最让她难以接受的,是朱华廷已经变了。

不,是整个长房所有人都变了,除了她。

她很想再开口请求,但朱攸宁一直定定的看着她,让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朱攸宁道:“送蒋姨娘。”

“是。”崔妈妈就带着粗使婆子,架着蒋姨娘出了门,然后咣当一声关了大门。

自始至终,白氏都只捧着肚子安静的看着。

朱华廷略有些不自在的咳嗽了两声,解释道:“紫蓉,你别多想,我……”

“老爷放心,我不会多想的,老爷的一切安排都很好。”白氏微笑。

朱华廷这才放下了心,走到白氏身边低声安慰起来。

朱攸宁笑着回屋去梳好头,就带着人去了布厂。

刚看着订货的人下了订单,李拓北就来了,一进门就扯着嗓子道:“朱小九,有个好玩的事告诉你!”

“什么事啊?”朱攸宁笑眯眯的。

“你们家现在都闹成一锅粥了,老太爷、老太君、各房的老爷太太都在监督着下人大清扫院落打扫房间呢,今儿一早蔡知县来见了你祖父,随后就闹起来了,你说好玩不好玩。”

朱攸宁眨眨眼,笑道:“这也没什么好玩的,蔡知县来了,我祖父就安排人又是收拾家,又是腾院子的,八成是知县老爷安排了什么要紧人物要来朱家住吧。”

“真没趣儿!”李拓北在朱攸宁对面坐下,泄气的道:“我刚要说呢,叫你给抢先了。”

第85章 炫耀

看他那垂头丧气的模样,就像一只失落的大狗,朱攸宁觉得这孩子太好玩了,好笑的哄着他道:“好吧,下次我不和北哥抢答了。”

小丫头认真说着话的时候,长而浓密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声音还说不出的软糯。

李拓北像是吃了麦芽糖,从心里往外都觉得甜,忍不住挠了挠后脑勺。

“又不是真的怨你,你还真的当真了?”

“不是啊,我知道北哥没怨我。”

李拓北突然觉得脸有点热,端起茶碗灌了一大口,又低着头摆弄袖口上的线头,不肯说话了。

朱攸宁见他麦色的皮肤有些发红,不免担忧的问:“北哥,你很热吗?”

“不热啊。”开口有些急,公鸭嗓听起来略微不忍直视。

“哦。”朱攸宁点点头,又见他在摆弄袖口的线头,将那线头越拽越长缠在了手指上,料子却因为线头抽紧而皱了起来,忙出声制止,“北哥,你别……”

话还没说完,线头已经断了。

皱起的衣料一松,崩开了线。

李拓北不在意的丢掉线头,随意拍了拍袖子。

朱攸宁无奈的道:“你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还学着拆衣服呢?”

看扣肉和醋鱼却毫无反应的模样,再看他袍角也有一处不知在何处刮的开了线,朱攸宁就觉得有些同情这个少年人。

到底不在亲生父母身边,身边伺候的也是粗枝大叶的男人,衣服破了都没人管。

想起除夕那日李拓北问她的那个问题,朱攸宁就心软了。

叫过画眉,从她腰间的香袋里拿出了针线。

“我给你缝上吧。”

“你会?”李拓北怀疑的看着朱攸宁手里的缝衣针,抱着肩膀往后躲了躲,“你该不是想借机扎我几下吧?”

“是啊是啊。”朱攸宁翻了个白眼,手上已经利落的纫好针,白皙小手捏着绣花针比划了两下,“多戳你几个血点子,你该不会怕了吧?”

“哪能啊,爷们会怕这个?”李拓北立即坐直身子。

朱攸宁走到他跟前,抓过他的袖子挽起来,将开裂之处对着原来的痕迹折好,便低头缝补起来。

李拓北坐在圈椅上抬着手臂,朱攸宁站在他跟前,抓着他的袖子一针一线认真的缝补。

她低着头,长睫毛在白嫩的小脸蛋上投下了两个小扇子一样的阴影,柔顺的刘海垂下来,显得格外乖巧。

再看她的针线,做的虽不算精致,却也工工整整。至少缝好了将袖子反过来后,袖口还是平平整整的。

李拓北不自在的甩了甩手,嘿嘿笑道:“那啥,你缝的挺好的。谢谢你啊。回头我给你买好吃的。”

“好啊。”朱攸宁又蹲下,抓了他开线的袍摆借着剩余的线补了两针,漫不经心的道,“回头请我吃烤肉好了。”

“这个容易啊!”李拓北低头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眼神柔和的她自己都未察觉。

“跟你说,我抓雀儿抓鱼打野兔可厉害了。而且我烤肉也特好吃,你想吃,我哪天带你出去玩,咱们带着点好吃的,再抓点野味回来,找一个有山有水的地儿烧烤,你说怎么样?”

朱攸宁都被他说的动心了。

接过画眉递来的小剪刀剪短了线头,起身道:“计划的倒是不错,但是得寻个咱们都得闲的时候,县学里难道还总没课?而且我娘最近可能要生产了。要是玩,我也要在她平平安安之后才能安心的玩。”

“你说的也是,不过这计划就先提上日程,咱们找个得闲天气又好的日子去。”

“好。”朱攸宁点头。

见他们约好了出去玩,卢大掌柜就禁不住笑着摇摇头,暗想着再尊贵再聪明,到底也都是孩子。

正当屋内和乐融融之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店里的小伙计出门哨探,“唉,白氏布庄这是进到货了?”

朱攸宁好奇的到门口去看,便看到右转斜对街,露出半个门脸的白氏布庄门口正热闹着,白老太爷和六舅白胜春张罗着吩咐伙计们往库房里搬货。

朱攸宁挑眉,“看来是和东升布厂的买卖谈成了。”

白氏布庄是有专门进货的侧门的。

白老太爷竟然特意用正门来进货,分明是故意吸引他们这边注意的。

果然,朱攸宁刚这么想,那边的白老太爷和白胜春就看了过来。

双方视线相对,白老太爷挑着唇角得意的笑了,回头叫上白胜春,也不知说了一句什么惹的白胜春也嘻嘻的笑起来。父子二人就踱着方步走了过来。

“哎呦,我当是谁,这不是九丫头吗,怎么,最近都没在外头进到货了?”

朱攸宁身旁的卢大掌柜刚要开口,就被朱攸宁拉了一下袖子。

她仰着头凝眉瞪着白老太爷和白胜春,鼻子微皱撅着小嘴的模样像是马上就要哭了。

白老太爷见状,心里的畅快简直要化作实质,在头顶催生出无数朵迎风摇曳的菊花。

白胜春到底觉得自己爹跟个八岁孩子较劲有些不地道,就拉了拉白老太爷道:“爹,咱们回去吧,还有事儿呢。”

“哦,是啊。东升布厂的货到了,马驿丞还为我们引荐了天蓝布厂的大管事呢。还要约个时辰去见见。”

天蓝布厂是从前朱攸宁漂货时另一家布厂。这会子也被白老太爷抢了去。

朱攸宁抿着小嘴,半天才憋出一句:“不送。”

“哈哈哈!”白老太爷顿觉身心逾越,仰头哈哈大笑,负手转身而去。

李拓北沉着脸,看着白老太爷的背影啐了一口,“什么玩意儿!老不羞的欺负个小姑娘,要脸不要了。”

白老太爷愤然转身:“你骂谁呢!你敢再骂一遍!”

“谁捡着就是骂谁,看来您老人家还算是有一些自知之明,知道自个儿不要脸!”

“你是什么东西!放肆!”

“大胆,你放肆!你是何人,胆敢对我家主子无礼!”

扣肉、醋鱼、飞龙汤和佛跳墙都沉着脸护在李拓北身前。

李拓北仰着脖子,嘲讽的斜睨着白老太爷。

就在这时,街角处忽然传出一声:“嘿呦?有意思,想不到刚到富阳就看到这么热闹的一场戏。”

第86章 动手

说话的人是个刚到变声期的公鸭嗓,说的是十分标准的官话。

朱攸宁和李拓北回头看去,就见街角处走来一群人。

为首的是一名十五六岁、手执折扇的高挑少年,他身着浅蓝锦袍,步履优雅,气质高贵,生的浓眉高鼻,俊朗不凡。

他的身后跟随着三男三女,都是十来岁年纪,皆穿着华贵。

在他们的身后,娇婢侈童跟随服侍着,更加意外的是在一众随从的后头,还跟着蔡知县、曲师爷,马驿丞,以及其他的一些衙门里的官员。

这样的阵容,在富阳县那便是大到上天了。

李拓北在看到为首那个少年时,眉头就皱了起来。

朱攸宁则是在心里有了一些猜测——或许这一行人就是朱家打扫宅子的原因。

“哎,你这少年郎,对年长者说话要懂得礼貌,难道你都没上过学?”为首的俊朗少年用折扇一点李拓北。

白老太爷听了笑出声来,刚想附和两句,却见人群后的马驿丞正拧着眉给他使眼色。

白老太爷又看到了蔡知县和曲师爷等人,便知道此处不是他说话的地方,便不甘心的闭了嘴。

李拓北却斜睨那俊朗少年,不屑的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算老几啊,老子爱不爱念书关你鸟事!”

“大胆!你……”蔡知县张口就要训斥,被那俊朗少年抬手制止了。

李拓北这般粗鲁的抢白弄的他面色极难看,刷的一下展开折扇,一面轻轻摇着,一面缓步走了过来,温声道:“这位兄台,在下的话也是出于好意,看你的年龄和穿着,应该是出身不错,也该多读些书才是啊,不要忘了咱们大周朝是以礼仪孝悌为本的。”

“嘿,我说你这人有病是吧?小爷我骂的人自然都是该骂,你又算哪门子来的老学究,还充起大爷来了!”

“你……简直是粗鄙!”

“我粗鄙不粗鄙的,也是你自己找挨骂!识相的你还不闪开!”

“你!”

少年气扬手就给了李拓北一拳。

李拓北身形敏捷的闪开,旋身回敬了一脚。

那少年侧身躲开。

这时少年随行的那些拳师早已冲了上来,就要一起将李拓北拿下。

可少年却大吼一声:“谁也不准插手!都给我退下!”

他丢开折扇,将衣服下摆往腰带子上一掖,狠狠的瞪着李拓北,“让我来与他切磋切磋!”

“切磋?我没揍你是我手下留情,你有什么本事还好意思说是切磋!”李拓北毫不客气的还回去。

少年被气的面红耳赤,“啊”的大吼一声就再度冲了过来。

李拓北也毫不示弱,就与那少年一拳一脚的打了起来。

朱攸宁在一旁急的直跳脚。

能让朱老太爷扫榻相迎,让蔡知县都做了随从的人又怎么可能是个寻常人?

李拓北与他动手,那不是自讨苦吃吗!

可是朱攸宁焦急的同时,心里也产生了疑问。

李拓北又不是真的没脑子的人,她能想到的,他自然也能够想到。李拓北却依旧与这些人打了起来,分明就是不惧怕他们的样子。

想起李拓北那神秘的身份,朱攸宁心里画起了问号。

脑海中千回百转不过也就是呼吸之间。

李拓北和少年郎已经掐在了一起,你抓着我的肩膀,我抓着你的手臂,头顶着一处在较劲。

二人如此动作,蔡知县急的什么似的,急忙道:“快快快,快劝解开啊,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随行的三个姑娘也都纷纷表示了担忧。

这时,李拓北和少年人先分开了。

少年的头发被抓乱了,李拓北的衣裳也扯破了。

朱攸宁生怕李拓北还生事,急忙拉着他不让他上前。

那少年人也被周围的跟班和随从们围绕起来,嘘寒问暖起来。

蔡知县点指着李拓北,“这个后生,你这样就不对了。你……”

“好了。”被打的少年顶着鸡窝头,毫不在意的摆摆手,竟然笑了起来,“罢了,我都很久没这么痛快的跟谁打一架了,平时那些人都让着我,让我都不能尽兴。”

蔡知县急忙闭了嘴,赔笑应是。

少年随手抓了抓头发,下巴一抬,问李拓北:“哎,你叫什么?”

“问别人名字,难道不该自己先报出名号?”

李拓北才不吃他那一套,可惜的看着自己的袖子,小九妹妹才给他缝好的,这下子又扯破了。

少年似乎想不到他会这么说,愣了一下才道:“在下李洛。”

“李拓北。”极不耐烦。

“这也麼巧?咱们竟然都姓李?看来五百年前,咱们还有可能是一家呢。”李洛笑着道。

“是啊是啊。”蔡知县等人都在附和。

而随行的三男三女也都笑了起来。

李拓北哼了一声:“别给自个儿贴金了,当今国姓还是李呢,你好意思说跟圣上他老人家五百年前是本家?”

“你!大胆!”蔡知县这下子急了,“黄口小儿,竟然言语冲撞圣上!来人,给我拿下!”

“是!”

衙门里带来的那些人便要上前来抓人。

朱攸宁简直是看不懂李拓北在闹腾什么了。好端端的怎么惹得衙门里的人都要动手了!

“慢着。”李洛适时地开口,摆摆手道,“不必如此紧张,我们不过是玩笑话罢了,何必当真?不是说要去下榻之处吗?还不带我们去?”

“是,这就去,这就去。”蔡知县不敢有异议带路引着一行人走了。

李拓北完全不在乎那些人,掸了掸衣袖,郁闷的道,“小九妹妹,我袖子又破了。”

朱攸宁哪里还管他的袖子?捏住他手臂上的肉就转了一圈。

“你怎么回事啊,怎么好端端何人打架?”

“是他先动手的啊!他还教训我!”

“那你就打架?你没看到他身边都跟着什么人啊?万一把你抓起来,我看你怎么办!”

“抓起来正好不用上学了。”李拓北哼了一声。

朱攸宁简直要被他气死了,瞪着李拓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拓北见她如此,当然知道她是关心他,不由的笑了起来,弯腰在她耳边解释道:“你别紧张,我其实是认识他的,不然我哪里会动手呢。”

第87章 投机

朱攸宁闻言,心里的疑惑便解开了。

她就知道,李拓北并不是个没脑子的,他虽爽朗豪气,但平日从他的行事来看,他却是个极聪明也进退有度的人。

虽然他偶尔也会表现的出格,可是细想下来,他的作为从未给他造成过伤害。

刚才那一行人非富即贵,李拓北都敢动手打人,若是认识,那便说的过去了。

而且也足够说明李拓北的身份地位与那一行人是不相上下的。

朱攸宁就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细问。

这涉及到李拓北的隐私,他们虽然是好朋友,但也不能要求李拓北什么事都跟她说。

见朱攸宁不说话,李拓北还以为她在生气,挠了挠后脑勺,长叹一声,便拉着她到了一边压低声音道:“我告诉你,你心里知道就罢了,刚才被我揍的那小子你道是谁?”

朱攸宁抬头看着他。

“圣上的两个弟弟里,谁的孩子最多?”

朱攸宁还真听过一些传闻。

当今圣上践祚二十余年,但膝下单薄,不知为何,但凡圣上的孩子,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是不满一岁就夭折。圣上如今膝下存活下来唯一的血脉只是个公主。

若长此以往,国祚不稳,圣上恐怕生变,早年便过继了八王的孩子为皇子。

八王爷才能平庸,唯一的特长就是“生儿子”,九王爷早年的儿子夭折了,之后再无子嗣,也是过继了八王爷的儿子来养,圣上身边唯一的六皇子,生父就是八王爷。

可以说,皇族之中,八王爷算是儿子高产的一位了,与圣上和九王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李拓北见朱攸宁还是不说话,还以为她一个小姑娘,不了解这些,便低声直言道:“李洛是早些年八王爷过继给圣上的那位。”

朱攸宁一下子瞠圆了眼。

“你竟然与六殿下打了一架?!”

“那有什么的,他欠揍,揍他又如何。”李拓北语气十分豪迈。

朱攸宁下面的疑问就没有问出口。

瞧六殿下不顺眼,抓过来就可以打一架,李拓北到底是什么身份?

但是朱攸宁到底还是没有问。

李拓北若愿意说,自然会告诉她的。若是不愿意说或者不能说,他自然有保持隐私的权力。

见朱攸宁没问,李拓北着实松了一口气。他的身世是个不能说的秘密,他必须保守下去。

朱攸宁想了想朱家最近的表现,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这么说,蔡知县与朱家商议的,便是要让这些人在朱家暂住?”

“是啊。朱家为了迎接他们,闹的鸡飞狗跳的。你家老太爷安的什么心,真是不用想都猜得到。”

“家里毕竟还有堂兄弟呢,大家都是年龄相仿的,若是我哪一位堂哥能得了六殿下的青睐,那往后便不同了,老太爷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李拓北闻言就摇了摇头,“朱小九,你家里情况这么复杂,往后你可别跟他们学坏了。”

“可是我已经跟他们学坏了。”

李拓北知道她说的是接手生意之后发生的一些事。

不过李拓北并不觉得朱攸宁这样有什么不好。

“这叫什么学坏,你做的这都是应该的,是他们对不住你在先。你若是一味的只知道忍让听话,早就被他们给嚼的骨头渣子都不剩下了。”

想不到李拓北会这样说,朱攸宁觉得很是窝心,到底他也不算白白与李拓北相识一场。

朱攸宁与李拓北这厢悠哉的说话时,朱家本宅早已经热闹起来。

朱老太爷、老太君,带着儿子儿媳以及哥儿姐儿,在府门前排开队伍,郑重的迎接了李洛等人。

看到蔡知县带着一群衣着华贵的少年人来,朱老太爷便迎了上去。

可看到李洛衣裳都被扯破了,头发也有些散乱的模样,他一下子又被惊的合不拢嘴吧。

蔡知县知道李洛的意思,自然不会多嘴。

双方介绍时,蔡知县便只说李洛等人是他家的远房亲戚。

朱老太爷心知肚明,却也知道厉害轻重,不敢点破,就热情了迎了一行人入府。

三个小姑娘就由老太君领着去葳蕤轩,包括李洛在内的四个少年,则是住进了外院新打扫出的客房。

朱彦凤一直都看着朱老太爷的一举一动,只觉得今日老太爷的小心和郑重已经太过不寻常。

如果那些人只是蔡知县家的亲戚,又怎么会穿着不俗,且气质高贵,与蔡知县平日里的模样形成鲜明的对比。更何况还是如此隆重的“扫榻相迎”呢?

朱老太爷什么脾气,朱彦凤心里清楚。

是以待到一切忙完,朱彦凤就去寻了朱老太爷,开门见山就问:“祖父,今日来的一行人应该不是蔡知县的亲戚吧?”

朱老太爷挑眉,笑着道:“为何这样问?”

朱彦凤便笑道:“看蔡知县恨不能将那几位都供起来的模样,就知道必定不是什么亲戚了。否则蔡知县的身份,哪里还需要如此谨慎小心?”

朱彦凤想了想,正色道:“祖父,那些人是不是京里来的人?”

朱老太爷感兴趣的看着孙子,“你怎么会这么说?”

“因为他们的口音,官话都十分的标准。”

朱老太爷看着朱彦凤,忽然捋顺着胡须爽朗大笑起来,随即便拉过朱彦凤低声道:“既然你都这样猜测,那我就给你一些提示。”

“请祖父明示。”

“李洛姓什么?”

“自然是姓李啊。”话音落下,他已经明白过来,“祖父,他该不会是……”

朱老太爷笑道:“他在养父家,行六,前面的五个兄长都是不满周岁就夭折了。”

朱彦凤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原来那位竟然是六皇子!

这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

直到离开外院的书房,朱彦凤的脸上都还挂着掩饰不住的开怀笑容。

朱彦凤按了按嘴角,许久才按住了不上挑的双唇。

不管朱老太爷要告诉谁这个消息,他这里是绝不会说出半个字去的。他现在该想的是如何与他们相处的融洽。最好还是能做个朋友。

朱彦凤满心心事,低着头往外走。

谁知正好和迎面而来的李拓北撞了个正着。

朱彦凤压下心里的不耐烦,笑着道:“李公子,这么急这是去哪啊?”

第88章 游玩

李拓北斜睨了朱彦凤一眼,不答反问:“凤大少爷是要去哪儿?”

朱彦凤看得出李拓北的敌意,却依旧笑的十分客气:“哦,我是才从祖父那来。”

“必定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吧?”李拓北轻声笑道,“极少见到凤大少爷笑的这么春心荡漾的。难道是遇到什么大美人了?”

说到最后,李拓北用肩膀撞了朱彦凤一下,笑的一脸八卦。

朱彦凤素来洁身自好,屋里的婢女都没收用过,被李拓北这样打趣,脸一下子就红了,别扭的沉声斥道:“你休要胡说!”

“胡说?大家都是爷们儿,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朱彦凤反将一军:“这么说,李公子却是花丛中的好手了?”

“那是。”李拓北挺胸抬头,一副老子天下最牛的模样,“你去方圆百里打听打听,所有小媳妇大姑娘见了老子眼睛都发直!”

朱彦凤额头青筋直跳。

如此厚颜无耻的粗鄙之人,居然还能被老太爷当做贵客招待,真是会做什么都不如会投胎!

不过,不管他是什么身份,就这样的行事,将来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原来李公子如此勇猛。”

“是啊,你也好歹学着点,好好一个爷们,动不动就脸红,又不是小姑娘,我看你应该和你妹妹调换过来,她没你俊,脸皮倒是比你厚,见了我说话也不胆怯,不像你,不过开个玩笑就脸红了,真是。”

李拓北摇着头,转身就要走。

结果正看到李洛换了一身衣服,与方才同行的三个少年郎正站在不远处。

“怎么是你?”

“我还想问呢,怎么你也在此处?”

“我住这!”

“巧了,我也住这。”李洛扬眉。

李拓北哼笑一声:“看来你专门爱偷听别人说话,才刚如此,现在也如此,我与朱家大少爷说话,你在后面偷听,算怎么一回事?”

“真是奇了,这里又不是谁的房间,路放着就是给人走的,我还没说你站在路中间说话碍我的事呢,你反倒来说我偷听!”李洛手不服气的道。

李拓北气的当即挽起袖子,待看到袍子上刮破和开线的地方,立马更生气了。

“李洛,是不是才刚揍你没舒坦够,你还想再挨顿揍啊!”李拓北比划着拳头。

李洛身旁的三个少年郎早就憋笑憋的很辛苦,见状再也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李洛本来很认真的在生气,回头看看那三人,自己也禁不住好笑。

“罢了罢了,不打不相识,咱们讲和吧。虽然我瞧你这人也怪腻味的。”

“真巧,我看你也腻味。”李拓北往客院去。

擦肩而过时,李洛道:“哎,你做什么去?我们要去外头走走,你来不来?”

“想要个向导就直说,真是不爽利。”

“那你来不来啊?”

“来来来,我换身衣裳就来!”

李洛摇着折扇,又是觉得好笑。

这边,朱彦凤已经看的傻了眼。

李拓北与六殿下竟然认识,而且还很熟?

朱彦凤收起满心的惊疑不定,笑着上前行礼,只装作不知道李洛的身份,客气的施礼道:“各位公子安好,在下朱彦凤,不知道四位如何称呼。”

李洛与那其他三人也都还礼。

李洛道:“原来是朱大公子,我是李洛,这是我的三位好友,邵文清、穆羽和杨晋。”

邵文清就是刚才笑的最欢的那位,生的唇红齿白,一派书生意气,乍一看是与朱彦凤同样气质的,但邵文清更加活泼。

穆羽生的高大俊朗,皮肤黝黑,笑起来满口白牙。

杨晋则面容清秀,儒雅温润,看起来很是和气。

三人都再度与朱彦凤见礼。

朱彦凤忙还礼。

他的心中早已经翻江倒海的猜测起来,跟随在六殿下身边,姓邵、穆、杨的少年郎,都有可能是哪家的贵人?奈何他对京中之事了解太少,根本就想不出是谁,回头一定要仔细打听!

这时李拓北换了一身浅蓝的锦袍,步履生风的走了过来,“走不走?”

“走。”李洛一甩折扇。

杨晋犹豫的道:“要不要叫上她们?”

他指的是同来的三位姑娘,她们分别是邵、穆、杨家的姑娘。

李洛摇头:“不叫了,往后有机会带她们出去逛,咱们今儿先出去熟悉熟悉。”

杨晋点头,“也好。”

“也不知道姓燕的那小子来了没有。”李洛咬牙切齿的道,“当日在杭州就吃了他的鳖,本想与他赌一场,好搬回一筹,结果咱们的行程生生被老王头给拖慢了。”

“可不是么。”穆羽摇着头,遗憾的道,“咱们来时,歌舞大会都结束了,也不知道妙墨香姑娘最后究竟花落谁家。”

朱彦凤在一旁跟着,这会子总算找到了插言的缝隙,便道:“当日歌舞大会热闹的很,不过虽然是我四房的一位族叔为妙墨香姑娘簪花最多,可最后妙墨香姑娘据说是跟随以为姓燕的公子赎身了。”

“姓燕?”李洛问,“可是一个长得如花似玉的少年郎,与我差不多年纪?”

朱彦凤点了点头。

当日他是在画舫见过燕绥的。朱彦凤一直自持俊朗潇洒,可在那位燕公子跟前,他就如鱼目遇珍珠,显得暗淡庸俗了。

穆羽无奈的一挥拳:“居然又被那小子给抢风头了!也不知他到底是谁家的,居然那般有架子,还那么有钱,真是神秘莫测。”

杨晋摇头:“依我看,他不是神秘,却是故弄玄虚的好手。再尊贵能尊贵的过咱们老大去?”

李洛闻言就摆了摆手。

※※※

朱攸宁这厢回了家,就见朱华廷与白氏正坐在廊下,捧着一本书在研究着什么。

白氏道:“我看若是个男娃,叫彦壮就很好,壮壮实实的长大成人,多好啊,若是个女孩,就叫攸宜,小名儿叫禄丫儿”

“是女娃,叫攸宜我倒是没意见,若是个男娃,叫壮哥儿有些仓促了。”

“怎么仓促?从前我就说要哥儿叫个壮,你却偏说叫青哥儿好。如今……我不管,反正若是个哥儿,怎么也要叫壮哥儿!”

第89章 出事

想起已不在了的长子,白氏便泫然欲泣。

朱华廷忙搂着白氏的肩膀安慰道:“好了好了,是我的不是,你别伤心,可仔细自己的身子,哭坏了可怎么好?”

朱攸宁原本不想打扰父母,不过见白氏竟哭了,赶忙快步走近,“娘,我回来了。”

白氏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哭,忙止了泪,擦了擦眼角道:“福丫儿回来了。”

“是啊,爹,娘,你们商议什么呢?”朱攸宁配合的装作没看到。

“商议你的弟弟或者妹妹叫什么名字好呢。”朱华廷松了口气。

“那爹爹都想了什么名字?”

朱华廷看了看爱妻,“你母亲的意思,若是给你生个弟弟,就要叫朱彦壮,若是个妹妹,就叫朱攸宜。福丫儿,你觉得呢?”

朱攸宁笑道:“壮字不错,我觉得很好啊。”

白氏就笑开了。

朱华廷的表情一言难尽。

朱攸宁笑道:“不过呢,我看书上讲,彦字是指才学,有些文气的感觉,若是配上个壮,倒是不大搭的,若是将来弟弟在外头行走,叫人说起来他的名字意思不搭调,弟弟脸上也不好看嘛。不如小名儿叫壮哥儿,岂不是好?我叫福丫儿,他叫壮哥儿,听着就是一家人。”

朱华廷连连点头,“这倒是不错。”

白氏也有些犹豫。

朱攸宁又问,“那父亲选了什么字?”

朱华廷想了想,道:“‘原生受命于贞节兮,鸿永路有嘉名’我觉得鸿、永二字都不错,‘抱昭华兮宝璋’,昭和璋也都很好。”

“娘,您觉得呢?”

白氏的思路已经被拐歪了,想了想,道:“就选永字吧,朱彦永,叫起来顺口,也有永永远远,长长久久的意思。”

朱华廷笑着点头:“好,都依你。”

白氏便微笑着咀嚼起朱彦永和朱攸宜这两个名字来,“福丫儿,壮哥儿;福丫儿,禄丫儿,怎么听都是一家人。”

“是啊。”朱华廷笑道。

“老爷,稳婆到了。”这时崔妈妈带着两个打扮的干净利落的妇人绕过影壁进来。

朱攸宁便退下回房了。

母亲临近生产,因早期郁结太过,找了医婆来看过,说未必能待到足月生产,朱华廷紧张的不行,一早就吩咐人去请附近最好稳婆来家里小住了,就是产房,如今也已经准备妥当了。

不过朱攸宁还是有点担心,这个时代的医疗技术,总是让朱攸宁有些没安全感。但现在她能做的,也只是祈祷白氏平平安安的,不管是生了“壮哥儿”还是“禄丫儿”,平安就是最大的福分。

※※※

朱老太爷在书房召集了二老太爷、三老太爷和四老太爷。

“王巡按来到富阳的消息,想必诸位都已经知道了。”朱老太爷面色严肃。

三老太爷笑着道:“大哥,我们都已经得了消息了。”

“王巡按忽然来到富阳,也不知所为何事。”二老太爷忧心忡忡的道,“只希望他老人家快些办完了差事,也快些回去,咱们富阳这种小地方,哪里容得下这尊大佛啊。”

生意人和气生财,都怕忽然生出什么政策上的变化来,搅合了从前的清静。

朱老太爷和三老太爷都赞同的点头叹息。

四老太爷却道:“容不下?大哥家里可容得下大佛。”

“你这是何意?”二老太爷和三老太爷都皱紧眉头看向四老太爷。

四老太爷道:“我可知道,蔡知县家远房亲戚来,就安排住在了大哥府上。大哥,这么大的好事,又不是只有你们那一房里有青年才俊,你怎么不知想着弟弟家的哥儿们?”

这消息所有朱家人都听说了,听说蔡知县远房亲戚家还是做大官的,来的四位小爷三位姑娘,都是颇有派头的。

如此好的结交机会,朱老太爷却没有通知他们。其实大家心里都有些疙瘩。

只不过没人像四老太爷那样直白的问出来罢了。

朱老太爷吃了一口茶,慢条斯理的道:“少年人如何相交,如何联络感情,那就不在我们这些长辈的该操心的事了。”

言下之意,若谁想与那几个人交朋友,也是各凭本事的事。

四老太爷面色这才缓和下来。想着回去就告诉家里的孙儿一辈们好生把握机会。

“这会子咱们做长辈的在意的应该是另一件事。”朱老太爷坐直身子,正色道,“王巡按到来,虽然办什么差事都与咱们这些寻常百姓不相干,可到底他老人家在这里。咱们朱家是百年传承的世家了。这个期间,可千万不能闹出任何幺蛾子来。”

“大哥说的是。左右王巡按也不会一直留在富阳,咱们大家谨小慎微一段时间,保平安也就是了。”三老太爷道。

二老太爷和四老太爷也都赞同的点头。

朱老太爷便站起身,负手踱了几步,道:“回去都嘱咐好家里的主子、下人,让他们好生律己,也关好自己家里的人。但凡家里有哪些调皮捣蛋的,都要收敛收敛。不要闹出事端惹眼。

“还有,不要开罪了暂住的那些少年人,大家只管相安无事的过些日子就是了。如果谁家里,有不长眼的闹出幺蛾子来,朱家几辈子的脸可丢不起。到时候就别怪我这个族长无情了。”

三位老太爷闻言,都忙站起身来恭敬的应:“是。”

老太爷们各自回府,就都叫了儿孙到跟前,将王巡按要到来的事说了,又将朱老太爷的要求各自复述了一遍。

本宅里,二叔朱华章,三叔朱华贤,以及朱彦凤、朱彦广、朱彦岚等人也都在老太爷外院的书房里听了训诫。

待到人都散去,特意慢了几步的朱彦凤到了老太爷跟前,垂首道:“祖父。”

“嗯,听说你今日陪同几位客人出去游玩了?你们相处的如何?”

“回祖父,相处的很好。大家还约好了过两日要出去吃酒。”

“不错。”朱老太爷满意的点头。

朱彦凤见朱老太爷高兴,刚要问问随同那三人的身份。

谁知外头忽然跑进一个小厮来,“老太爷,外头可出了大事了!”

第90章 求见

朱老太爷听的心头咯噔一跳,他才刚吩咐下去各家都不要闹事,这立马就给他出事?

朱彦凤也觉这事晦气,看老太爷面色不好,便呵斥那传话的小厮。

“怎么说话呢!一惊一乍的,把话回明白了!”

小厮被朱彦凤吓得扑通一声跪下了,“回老太爷,大少爷,才刚巡按大人派捕快去了东巷子,将马驿丞给抓了,说是要连夜过审。”

朱老太爷长出了一口气。不是朱家出事就好。

“知道了,去吧。”朱老太爷摆了摆手。

小厮如蒙大赦,磕了个头飞一样的跑了出去。

朱老太爷就道:“看来这又是朝廷里党派之争了。与咱们家没有碍的。”

朱彦凤虚心求教道:“还请祖父教诲。”

朱老太爷在临窗的圈椅坐下,翘着二郎腿一手撑颐,悠哉的道:“那马天瑞是什么人,你可知道?”

“马驿丞是锦衣卫的探子。”

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所以马驿丞平日里做事才没有人敢与他争锋,大多数人都会卖他一个面子。毕竟锦衣卫这种人,开罪了他们总有千万种方法弄的人家破人亡,且还能编派出多少种合法的理由来。

朱老太爷道:“那你知道京城里哪一位最看不上锦衣卫吗?”

“自然是东厂的人了。”朱彦凤脱口就回,随即便了然的点头,“看来王汝芳与东厂的人是一派的。这的确太遥远了。并不是咱们能够搀和的了的。”

话已到此处,朱彦凤索性趁机问道:“祖父,京城里可有什么富贵人家,是姓邵、穆,杨的?”

能与那位走在一起的必定是勋贵,且能与那位一同出行游玩的,必定不是勋贵人家的世子,就连一同来的姑娘,也一定不是培养了做大用处的姑娘。”

“是,大家族讲究甚多,世子忙碌,而做大用处的姑娘要求也严格,也不会轻易放出来游玩。”朱彦凤心里对那三位姑娘就有些看不上了。

“据我所知,三十年前平定西北之乱的忠勇侯就姓杨,平远侯穆老侯爷十八岁时就平了十多个匪窝的事迹你应该也知道吧,还有另一位姓邵的开国功臣,你自己想想是谁家?”

“姓邵?”朱彦凤低着头想了半晌,惊愕的道:“莫非是定国公家?”

朱老太爷便点了点头,叹息道:“凤哥儿,你很聪明,也很优秀,不过你的眼界还是太窄了。富阳不过一个小县城,你的眼光总是局限在这周围的一亩三分地,往后又如何能成大事?这一点,你照比九丫头就差远了。有时间,你也好生研究一下九丫头当日写的策论。”

朱彦凤的脸已经涨红了。

去年的那篇策论,是将他捧上顶峰又摔落谷底的罪魁。

虽然他的策论被鲁知府点为第一名,可朱攸宁被点成第二那是什么鬼原因?

卷面太差,字太烂?

他朱彦凤与个七岁的小姑娘比试,还是靠认字多写字工整取胜的,这不是生生的打脸是什么?

到现在回想起来,他都觉得脸热!

可朱彦凤纵有不满,也不敢在朱老太爷面前表现,虽然尴尬又愤怒的红着脸,但他依旧恭敬的拱手应道:“是,多谢祖父教诲,孙儿一定会研究的。”

朱老太爷看了看他,便道:“时辰不早,你去歇着吧。”

“是,祖父也早些休息。”朱彦凤就退出了书房。

※※※

朱攸宁是次日到了长安钱庄,听方大掌柜说起来才知道马驿丞坏了事的消息。

“东家,那马驿丞可是锦衣卫的探子,这事儿发生的太突然了,闹个不好,富阳的江水都能被这群人给搅混了。”

方大掌柜忧心忡忡,淡淡的眉头都拧成了疙瘩。

朱攸宁也有些担忧,不过还是安慰道:“最近咱们行事小心一些,多注意增加防范,生意还是要做的,但是多留神一些。想来咱们低调行事,不招惹是非,应当也无大碍,待到钦差大臣走了咱们也就安生了。”

方大掌柜点点头,叹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只希望咱们别被带累了才好,东家,我之所以担心,也是因为咱们的钱庄生意好,太惹眼了。”

“我明白你的顾虑,所以人脉才是必须的。上次你说曲师爷请你去吃酒?进展如何了?”

方大掌柜显然非常习惯与个小姑娘汇报情况了,笑着道:“我与曲师爷从前也有过一些交情,但也没发现他是个如此和气的人,前次去吃酒,宾主尽欢,大家都很尽兴。”

朱攸宁便抿着嘴点点头,道:“看来知县老爷对咱们这钱庄的态度至少是善意的。”

“是,曲师爷是知县老爷的亲信,他的态度就是知县老爷的态度了。”

“既然曲师爷有意交好,方大掌柜也不要拘泥,给曲师爷和知县老爷的礼物都不要轻了,但也不用送的太俗。”

听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说这等经济市侩之事,方大掌柜已经能够适应良好,想了想便道:“我知道了,待有什么情况,我会再问东家。”

朱攸宁就笑着点点头。

待到方大掌柜出去忙了,百灵和画眉才端着食盒进来。

“姑娘,李婶子给您预备了一碗扁食,虾仁馅儿的,您快尝一尝。”

朱攸宁闻言笑道:“我每次来李婶儿总要给我做好吃的,你们瞧瞧,我最近是不是又吃胖了不少?”

画眉和百灵打量朱攸宁。

粉嫩的脸蛋,毛突突的大眼睛,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卧蚕特别漂亮,脸颊上还有两个小酒窝。

“不胖啊。”百灵道。

“是胖了点。”画眉点头。

二人同时出声,又看向彼此。

朱攸宁咬着汤匙里的虾仁扁食,又喝了一口汤。

百灵急忙道:“姑娘长了些肉,但是现在看着刚好,一点都不胖,以前是太瘦了。”

画眉也连连点头。

朱攸宁看了看自己手背上的小“酒窝”,又看了看碗里美味的扁食,自我安慰道:“其实胖了就胖了,反正我还能长高呢。”

两婢女都笑着点头。

朱攸宁离开时,才从后面楼梯下到一楼,就听见前头传来一阵喧哗。

“……你可知道我家公子是什么身份?要见你们东家那是你们东家的荣幸,还不让他出来?”

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呢。

朱攸宁好奇的探头往外看,正看到了李拓北和李洛那一行人,朱彦凤、朱彦岚和朱彦丘竟然也在其中,吓得她忙缩了回来。

第91章 兴趣

百灵和画眉也看到了李拓北,不由得紧张起来:“姑娘,咱们怎么办?”

“要不咱们快逃吧,趁着李公子还没看到您。”

“是啊姑娘,咱们从后院走,没有人会发现的。”

朱攸宁一抬手,略微想想,便道:“咱们为什么要逃?”

“您不是不想让人知道……”

“逃才心虚呢,这里是钱庄,他们能来闹事,我就不能是来存钱的?万一咱们从后院出去,被那群人的侍卫随从看到,到时候问起来才解释不清。”

百灵和画眉听的有道理,都点了点头。

朱攸宁便整理心情,带着百灵绕过楼梯,径直往前厅走去,打算绕过围观之人身后的空隙,走正门出去。

她一到前厅,李拓北就看到了她。

虽然有些惊讶她来存钱,但想到她私下里帮一些朱家的叔伯长辈保存那些银子,还承诺没有损耗,再想想长安钱庄存钱还有利息,李拓北便了然了。

可是眼瞧着扣肉和醋鱼在前面与大掌柜争论,自己也算是富阳县半个熟人,却带着一群人在这里“闹事”,竟然被朱攸宁撞上了,李拓北竟觉得有点尴尬。

万一她来问,知道了原因,将他当成个肆意恣睢的纨绔怎么办?

李拓北的心砰砰直跳,就见朱攸宁远远地对他抿着嘴笑了一下,点了下头,就带着两个丫鬟从正门出去了。

李拓北倏然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刚才起他竟不自禁的屏住了呼吸。

李洛看了看正门,又看看李拓北,有趣的坏笑起来,“唉,刚才那个是谁啊?”

“什么,谁?”李拓北警觉。

“就是刚才那个穿红袄裙,长得像个娃娃似的小姑娘,是谁啊?她为什么冲着你笑?”

李拓北暗自咬牙,面不改色的道:“没有啊,你看错了。”

“是吗?”李洛回头看了一眼,似笑非笑的道:“我想起来了,咱们初见面时,你与个老者吵嘴,这个小丫头就在旁边。那应该是朱家布厂的门面。那小丫头会出现在那里,说明她是朱家人。”

李拓北冷着脸看着李洛。

他太了解京城这些纨绔的做派了,在他们眼里,人命如草芥,怎么玩都可以,就是闹出了事儿赔银子的赔银子,强权压迫一下也没有人敢有异议。

这些人本来就都是一些游手好闲的二代三代,若是谁家姑娘被他们盯上了,后果不堪设想。

李拓北打定主意不透露消息,就只道:“你看错了。”

“嘿!这还护上食了?”李洛摇着扇子哈哈大笑起来,引得身旁的邵文清、杨晋等人也看了过来。

李洛用扇子点着李拓北的肩膀。

“没事,你不说也不打紧,爷有的是本事去查。”

跟在一旁的朱彦凤、朱彦丘和朱彦岚才刚是看到朱攸宁的,也听到了李洛与李拓北的对话。

朱彦凤和朱彦丘都在犹豫。

朱彦岚却嘴快的问:“李公子问的是才刚出去那个穿红袄的丫头?”

“你知道她?”

“自然知道。”朱彦岚顶着李拓北吃人的目光,赔笑道:“那是我家长房大老爷家的嫡女,在族中行九,算是我的堂妹。”

“哦?堂妹就是堂妹,什么叫算是?”

“因为她父亲前年秋闱时夹带作弊,已经被我祖父逐出家门了。他们一家子现在都住在外头。”

李洛闻言,便笑着道:“你不错,你叫什么?”

朱彦岚心中一喜,他这下子也算与蔡知县家的亲戚认识了!

“在下朱彦岚,族中行五。”

“哦,我记住你了。”

李洛笑吟吟又转回身,看着面色铁青的李拓北,道:“看见没,人家亲堂哥都不紧张,你乱紧张个什么劲儿?回头我亲自去与朱家的老头子说,要个丫鬟在我身边跟着,他必定巴巴的给我送来。”

李拓北直视李洛,前所未有的严肃道:“你们喜欢玩,可以满天下四处去寻乐子,也可以去胭脂巷里一掷千金,爱怎么玩都可以,你问人家一个小姑娘做什么?”

“因为你跟她很熟。”

“我与她不熟。”

“不熟你还护着?给我说说,她到底有什么特别的?”李洛又嬉皮笑脸起来,八卦的揽着李拓北的肩。

李拓北并不想开口。

可是事情已经逼到这个份儿上,若让李洛自己去查,或者让朱彦凤那群人开口,那就还不如他来说了。

李拓北拨开李洛的手,郑重的道:“你要问,告诉你也可以,但是你得答应我,不能打扰她们一家的生活,不能收她做丫鬟,不能干涉她的自由,不能害她和她家人的性命,话从我口中出,从你耳中入,你听过了就算了。行不行?”

“还从来没谁跟我说过这么多不许呢。罢了罢了,答应你了。”

“不反悔?”

“不反悔!我李洛吐唾沫是个钉,我会反悔?”回头吩咐醋鱼和扣肉,“走了,人家东家既然不在,就改天再来,吵什么吵!”

随即揽着李拓北的肩就往外走。

醋鱼和扣肉被训的一呆,才刚他们分明是听了李洛的吩咐办事,现在又被倒打一耙,都有些委屈,不过也不敢多言,低声与方大掌柜道了罪,就跟上了一行主子。

看着李洛和李拓北勾肩搭背的走在最前面,平远侯府六小姐穆锦华拉了一下胞兄穆羽的袖子,低声道:“那位李公子到底什么来头,为何殿下对他如此另眼相看?”

穆羽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穆锦华挑了下眉,笑着跟上了李拓北,娇笑着道:“李公子,咱们接下来去何处?”

李拓北冷淡的看了她一眼,“不知道,问你们李公子吧。”

穆锦华的笑容一僵,脚步慢了下来。

定国公府三小姐邵静宁和忠勇侯府二小姐杨玉对视了一眼,都嘲讽的笑。

一行人缓缓步行,随从护卫等人都赶着空马车远远地跟在后头。

李洛就开始追问起来。

李拓北无法,只得道:“朱小九的父亲朱大老爷虽说被传出夹带作弊,但他本人品性高洁,敦厚温良,才学过人,又有慈悲心,我看其中必定是有人陷害,只是现在还没证据。”

第92章 炫妹

“哦?他做了什么能得你这么夸他?”

“你别不信,朱大老爷是个高尚的人,他的科举之路虽断送了,但他并未自暴自弃,贫民窟那有个小学堂,朱大老爷每天都在那免费给周围贫苦人家的孩子教书讲学,还时常送吃的,送衣裳,是个顶顶好的人。”

“有个这么好的爹,那这位九小姐应该也不错了?”邵文清问。

“朱小九又聪明又能干。”李拓北说起朱攸宁,满心都是喜爱和佩服。

因李洛答应了他,不会作乱,便放下心来讲道:“朱家每年都有宗族大会,在会上要进行宗族比试,我那妹子去年才七岁,一天家学没上过,字都没认全,就答对了三道题,若不是因为她策论的字太烂了,鲁知府差点就点她当第一了。”

一行人都被吸引了过来。

李拓北就把朱华廷一家是如何在外头吃苦,朱攸宁如何在宗族大会上大放异彩,得了两个产业,随后又如何发展产业,逼得外祖父家放了白氏回家,又弄走了坑人的掌柜,改善了布厂的制度……

李拓北平日里还没多想过什么。

可是现在将朱攸宁身上发生的事总结给别人听,他自己都觉得震撼。

一个小姑娘,竟然如此厉害。

也难怪他会把她当成朋友。

“那天你们来时,跟我吵架那个老头子就是白家的老太爷,顶不是个东西了。”李拓北最后道。

穆羽一挥拳,骂道:“还有那等不要脸的老家伙?你怎么没揍他呢!”

“我是想揍啊,刚要揍你们就来了。”

李洛无语的道:“所以你就揍了我?”

“是你讨打。”

……

朱彦凤、朱彦岚和朱彦丘三人缀行在后,已都是脸色铁青。

朱彦岚刚说了朱华廷夹带作弊全家都被赶走之事,言语中还充满讥讽和贬低,眨眼李拓北就将他说成品性高洁的好人。这么一对比,朱家成了什么了?

想不到啊想不到,他们还没等与李洛等人亲近,就让李拓北将朱家的老底都差点给卖了,还将朱攸宁给推举了出来。

朱攸宁当初跟他们抢产业还不算,现在还跟他们抢机会!

“爷。”

就在这时,一个身材健硕的汉子到了近前,给李洛施了一礼,道:“已经查到燕公子的下落了。”

“哦?”李洛停下了脚步,“他现在何处?妙墨香姑娘呢?”

“他在华容斜街的园子住着,属下打听过了,那是他自己的房产。妙墨香姑娘赎身的银子燕公子是早就吩咐人送去了京城的,这会子妙墨香姑娘回了自己家,她是富阳县人,爹妈都还健在。”

杨晋很是惊讶:“这人真是奇怪,使大笔银子给名妓赎身,却放她回家了?”

李洛沉吟道:“去给燕公子下帖子,就说爷们几个要见他。”

邵文清笑着道:“老大,你不打算罢休?”

“当然不!难道咱们永远被他踩一头?回头带你去认识那个燕公子,他虽然可恨,却也是个有趣的人。”后面一句是对李拓北说的。

李拓北无所谓的点点头。

一行人来到布厂的铺子,正看到朱攸宁和卢大掌柜送一个中年男子出来。双方客气的谦让,约好了来提货的日期。

卢大掌柜笑的眼角都挤出菊花了,“还是九小姐厉害,三言两语就谈成了。”

“哪里的话,我来时卢大掌柜都已谈得差不多了,我哪敢居功,往后还多仰仗您呢。”

卢大掌柜听的心里舒坦极了,见李拓北带着一群少年人站在门前,施了一礼就进了屋。

朱攸宁眨巴着大眼睛看了看李拓北,又看了看李洛等人和后头的朱彦凤几个,声音软软的问:“北哥,你找我?”

李拓北像吃了麦芽糖似的,笑出整齐的白牙:“路过,顺带介绍几位朋友给你。”又看了看朱彦凤、朱彦岚和朱彦丘,“哦,他们仨不算。”

朱彦岚、朱彦丘和朱彦凤的脸都要绿了。

朱彦岚和朱彦丘还好些,他们只以为李洛等人是蔡知县的远房亲戚。

可朱彦凤却是知道他们身份的!

他明明有机会博得六殿下的好感,却都被李拓北那个莽夫给搅合了!

朱攸宁看够了三人的窘迫,笑容可掬的道:“北哥这是玩笑话,他们是我堂哥,还用的着介绍吗?”屈膝给李洛等人行礼:“诸位请进来坐吧。”

李拓北轻车熟路的往侧间去。

朱攸宁则引着后头众人往里头走,吩咐了百灵和画眉沏茶上点心。

众人围着坐下了,椅子不够,朱攸宁就自觉的站在了李拓北的身边。

李拓北笑道:“才刚看你谈成了一个大买卖?”

“都是卢大掌柜出面去谈的。我什么都不懂,哪能做成什么买卖啊。”

李拓北看了一眼朱彦凤几人,笑了笑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见李拓北对朱攸宁的态度,李洛饶有兴味的问:“九姑娘,李拓北这人这么讨厌,你怎么就和他成了朋友了?”

这话问的便是见仁见智了。

李拓北在朱家暂住了大半年,谁都知道他的身份不凡,可是所有人都无法靠近他,因为他的脾气太怪,待人又刻薄,还不讲礼数,一言不合就打人,朱家的小辈们对他都敬而远之。

不想朱攸宁却与他凑在一起。难道这就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北哥也不讨厌啊,是不是因为他打了你,所以你记恨他,就在他朋友跟前抹黑他?这位公子,你这样做是不对的。”

“噗!”邵文清口中的茶喷了出来。

穆羽和杨晋也都夸张的大笑起来。

李洛哭笑不得的道:“你们俩果真是一路人,怪不得能做朋友了。”

朱攸宁无辜的眨眨眼。

李拓北心里美滋滋的,拿了块桂花糕塞给朱攸宁:“快吃,你不是爱吃这个么。”

朱攸宁也不知与陌生人说什么,更没攀附谁的意思,索性接过点心吃起来。听着这几位公子和千金闲聊,顺带也看朱彦凤、朱彦岚和朱彦丘三个是如何见缝插针奉承的。

眨眼就过去了半个时辰。

“爷。”方才下帖子的汉子进了侧间,“属下快马加鞭的去了,说明来意之后,燕公子欣然应下,安排了身边的老管家来为主子们引路。”

第93章 燕宅

“安排个老管家来引路?那姓燕的未免太托大了一些。”杨晋笑容透着嘲讽。

穆羽道:“姓燕的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来路,瞧着倒是出身大家,可也没查出他有什么特别的来。”

李洛懒洋洋的站起身,“这都不打紧,他眼中咱们只是他的手下败将,又怎么会亲自来请?那老管家现在何处?”

“回爷,管家就在门前。”

“那就走吧。”李洛率先往门外走去。

与李洛同来的三男三女都站起身。

李拓北也放下了茶碗。

朱攸宁的桂花糕还没吃完,捏着点心抬头看着几人。

李洛脚步微顿,回头看了看李拓北,“你也带上九姑娘一起来。”

李拓北的浓眉再度蹙了起来:“你们去会个陌生公子,带上小姑娘做什么?”

“不带?”李洛笑吟吟踱步回来,看着低头吃点心的朱攸宁,点点头道:“罢了,那回头我再单独找小妹妹玩。”

李拓北的拳头紧握起来。

若是揍他一顿能解决问题,他现在绝对不会犹豫。

可对方毕竟是天之骄子,拳头也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他又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紧跟在朱攸宁身边,若让李洛单独带着朱攸宁出去,发生什么事就不可预料了。

“你可真厉害。”李拓北嘲讽的道:“这么大的人了,还与个八岁的小姑娘较上劲儿了。”

“那也不如你啊,你还和个八岁的小姑娘成了朋友呢?”

“比你强。”李洛的身边又能有几个是真心与他相交的朋友?

“小九妹妹,你跟我一同去吧,我让扣肉去给朱伯伯送个信儿,晚些我送你回来。”

朱攸宁看得出李拓北的为难,对方毕竟是皇子,既开口要求了,便不方便推辞。

况且听刚才那人回话的意思,他们要去见的,是那位激的朱老太爷“大出血”的能人,朱攸宁也有些好奇,便点了头。

李拓北松了一口气,就吩咐扣肉去给朱华廷送信。

一行人出了大门,就看到一位知命之年、慈眉善目的老者负手站在一旁。

他中等身材,须发都已花白,见了李洛等人当即笑着行了一礼,温声道:“公子安好,老朽姓燕,是燕府管家,我家公子吩咐我来为各位引路。”

李洛问:“燕绥现在何处?为何不亲自来迎?”

“请公子见谅,家中有贵客,公子不便出来,是以才吩咐了老朽。”

“他倒是忙碌。莫非家中的不是贵客,而是娇客?”

“李公子真爱说笑。我家公子是生意人,谈的也是生意事。”

不论李洛刁难之意多明显,燕管家的话一直慢条斯理,让人感觉如沐春风。

朱攸宁觉得,什么样的主人身边就有什么样的仆从,或许这位燕公子也是这种人。

随从们这时已将马车预备妥当。

李拓北道:“小九妹妹,你跟我坐一辆车。”

“好。”朱攸宁也就与李拓北熟,跟在他身边比较安全。

穆锦华却一把搂过朱攸宁的肩膀,手上的力道颇大,疼的朱攸宁皱了下眉。

“这位妹妹还是与我们一同乘车吧。大户人家的女孩子,七岁上就要与男子分席而坐了。李公子虽然没有别的心思,可叫人说嘴也不好。”

“说嘴什么?她是我妹子,才八岁!要说嘴,你这般跟着外男出去玩的大姑娘就不怕了?你一个姑娘脑子里都装的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我看背后会说嘴的也是你这种长舌的。”

李拓北一把拨开穆锦华的手,拉着朱攸宁让她先上车,“不用怕,别理这些人。”他才不放心把又乖又软的小九妹妹就交给别人带呢!

穆锦华面红耳赤,本想献殷勤,却被这般怒斥,羞的她当即红了眼眶,她在家虽算不得受宠,可自小到大也没别人这样对待过。李拓北今天已经两次给她难堪了!

杨玉和邵静宁在一旁看了半天的热闹,暗笑的快内伤。

杨玉好心的道:“穆家妹妹,你就算有心想巴结谁,也要挑对了人选才是,那位可是连殿下都能揍的人,即便咱们不知道人家是谁,可也不要想着将谁看低了。你以为谁都愿意随着你的小性儿,你勾勾手指人家就来了?”

“是啊,咱们都是与兄弟出来的,可别落了家族的颜面才是。”邵静宁也摇摇头。

邵静宁和杨玉先上了车。

穆锦华深呼吸好几次,才将泪意压了下去,也阴沉着脸上跟着坐上马车。

马车上,朱攸宁担忧的道:“北哥,你这下可是将那位姑娘得罪透了。”

李拓北道:“她没安好心。今儿一早就与我搭讪好几次了,看咱俩是朋友,她又来攀扯你。你在富阳待久了,不知道外头的情况,他们这些公侯家的人歪心思多着呢。”

人家搭讪,难道不是看上你了?

朱攸宁想了想,并未将话说出口,李拓北是在保护她,一番好意她哪能辜负。

“我知道了。我待会儿就跟着你。”

李拓北笑起来,布满老茧的手摸了一把她的额头:“乖啦!”

华容斜街的这座宅院,从门外看起来极为普通。

斑驳的粉墙,黑漆的大门,楣上的黑漆匾额也是半新不旧,上头写着“燕宅”两个绿漆大字。

众人跟随燕管家绕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竟是别有洞天。

院中引水而入,湖光碧绿,杨柳青青,踏着石子路走过花丛,绕过假山石,又过了飞凌湖面的白石拱桥,便到了依水而建的一座二层阁楼跟前。

燕管家进去回话,不多时就出来请众人。

朱攸宁跟在李拓北身边,绕过四君子的琉璃插屏,来到宽敞的正厅。

主位之上坐着一位着牙白直裰的少年,修长的指头托着个白瓷茶碗正垂首吃茶,很难分辨到底是他的手更细腻,还是那白瓷更细腻。

客位上端坐一位布衣荆钗、双十年华的美人。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厮正给二人续茶。

朱攸宁只觉得那美人有些眼熟。

身边的穆羽已低声道:“竟是妙墨香?不是说他给妙墨香赎身放她回家了吗?怎么还留在府里了?”

杨晋低声道:“可见他是沽名钓誉之人。”

燕绥闻声看来,斜挑的剑眉下美目先含笑弯起,精致无暇的面上绽出个沁人心脾的微笑,好似根本没有听到他们的话。

“你们来了,请坐吧。”

姿态矜贵随意,并未起身招呼。

第94章 交换

李洛从来自认风流倜傥,可一到燕绥面前,自己竟被比成了泥猪癞狗。他又天生富贵,被人捧惯了,现在燕绥竟比他这个皇子派头还足,这让他心里极不舒服。

李洛沉着脸在客位落座,吩咐随行众人也入座。

朱攸宁便被李拓北护着坐在最末。

妙墨香站起身,对燕绥福了福,声音娇柔若黄莺出谷。

“燕公子,您有贵客,今日您要谈的买卖也并非一下便能决断,奴家就先告辞了,也容奴家考虑一下再给您答复。”

燕绥起身拱手还礼,“不急,姑娘也该好生在二老跟前尽孝,一切从缓便是,我还要在富阳逗留一段时间,姑娘到时再给答复即可。”

燕绥身长玉立的模样,比妙墨香还吸人眼球。

温和有礼的态度,却比面对李洛等人时要客气多了。

李洛咬牙切齿,气的头发都快炸起来。

杨晋见李洛面色,猜出他心中所想,当即嘲讽道:“燕公子当真是怜香惜玉,对待个妓女都比对我等要客气,可见是花丛之中的老手。”

妙墨香脸色一白,低垂了头,雪白脖颈连着双颊都烧起了一层红。

燕绥微笑看来,直视杨晋双眼,声音温润的道:“杨公子此言差矣,在下待人不论高低贵贱,不看男女,不论行当,就只凭眼缘。妙墨香姑娘的确出身寒微,可她靠自己谋生,又没偷没抢的,比起那些食家中老本,靠父辈荫蔽的纨绔子弟,还更让燕某人敬佩一些。”

朱攸宁听的暗自点头。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给人春风拂面之感,好像他并不是在挤兑谁,只是在陈述一件客观事实。

可就是这种态度,才更气人!

李洛翘着二郎腿道:“哦?不分高低贵贱,不看男女,不论行当?那本公子现在就告诉你,你说这些完全就是放屁!人生来就分贵贱,有人降生就是贵人,有人永远都是贱人,一入贱籍,终身都是贱格!”

妙墨香的头埋的更低了。

燕绥微微一笑:“李公子这样想法,燕某并不认同。”

“不认同?贱籍之人就是贱!商人也如此!圣祖当年在《圣祖训》上留下那句‘商人逐利不义,当嗤之’,难道你也不认同?”

“李公子搬出《圣祖训》,燕某自是认同的。圣祖英明,自轮不到你我这等寻常百姓议论。”

李洛差点就将身份脱口而出,最后还是强自忍住了,转而道:

“当初约定来富阳再斗个高下,偏我们路上有事被耽搁了,竟叫你摘得了花魁。我看燕公子是大度之人,你既已出了风头,人留不留倒是无所谓了,不如你将妙墨香姑娘送给我吧,她若能服侍我,也是她的造化。”

妙墨香浑身一颤,求助的看向燕绥。

“妙墨香姑娘不是谁的附属品,她是我的贵客。”

“贵客?罢了,你不给,回头我家里寻她去也是一样。不过,这倒是显得燕公子小气。”

“她是个大活人,李公子竟将她当成物品,可以说要就要吗?你张口就随意要我的贵客服侍你,以李公子的言论,是不是我也可以要你身边的朋友来服侍我?”

“当然!你选一个去,我与你换妙墨香。”李洛自持身份,此时怎会示弱,回头看了看带来的三位小姐,又道:“不过我身边这些都是大家闺秀,与妓女不能比,你要了去,为妻为妾你得看着办。”

话已出口,杨玉、邵文清和穆锦华就都紧张起来。

他们都是公侯之家的小姐,可李洛是唯一的皇子,将来就是太子。

她们的长辈既然安排了她们跟随李洛出来,为的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她们的家族都是要与李洛和睦关系的。

这个节骨眼儿上,她们只要敢出声反驳,那就是不给六殿下面子,可就彻底将他得罪了,那么家族从前的一切安排也会功亏一篑。

相反,若是她们听了李洛的吩咐,嫁给了姓燕的,那就相当于李洛欠了他们家族的一个人情,将来必定会还的。

思及此,三位小姐又都放松下来。

李洛得意的看着燕绥。

燕绥也微笑看着他。

场面僵持之时,燕绥就笑着道:“好。我选她。”

众人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正看到满脸无辜的朱攸宁。

朱攸宁的内心一万头羊驼狂奔而过。

亏他还觉得这位燕公子是个好人,想不到他居然也知道捏软柿子!

“我草你祖宗!”

正当满室寂静,忽听得一声暴骂,随即便是圈椅翻到的巨响。

一个蓝影“嗖”的一下窜了上去。

“北哥!”朱攸宁吓得站起身。

众人反应不及时,李拓北眨眼就到燕绥面前,挥拳便砸。

他的速度惊人,拳风罡烈,若砸在燕绥脸上,怕直接能将人骨头砸碎。

燕绥却纹丝不动的撑颐坐着,不躲不闪微笑看着他,拳风“呼”的扬起他的碎发,便被一只铁臂拦住,停在了燕绥鼻前三寸处。

方才引众人入府的燕管家,笑容可掬的一推手臂,李拓北就被震的蹬蹬倒退三步。

“贵客可是嫌茶不合口味?要不要换其他茶来?”老管家笑的格外慈祥。

屋内寂静的呼吸可闻。

朱攸宁回过神来,快步跑到李拓北跟前,“北哥,你没受伤吧?”

李拓北摇摇头。

他此时手臂发麻,明显不是对手,今日是他带朱攸宁来的,却也不能眼看着人欺负她。

先是被李洛威胁,后又被个扮猪吃虎的老头子震慑,李拓北面色阴沉,随时都在暴发的边缘。

这情况若发展下去,吃亏的还是他们!

朱攸宁眨巴着大眼睛,忽而灵光一现,朗声道:“想要我为妻还是为妾,那也是要胜得过我的人才行呢。”

小姑娘一身红衣,长睫忽闪,眼神清澈,那样子又软又萌,声音又娇又糯,像只毫无杀伤力的小奶猫。

燕绥闻言噗嗤笑了,走到朱攸宁面前,蹲身平视她。

“小妹妹,你说胜过你,是哪方面胜过你啊?”

“当然是各方面了。”

“是吗?若是玩娃娃我可胜不过你。”

朱攸宁的脸都气红了:“当然不是比玩娃娃了。”

李洛看了穆羽一眼。

穆羽立即站起身,“不论比什么,也不能是你们两个比。万一燕公子故意输给小丫头,我们不就换不到妙墨香了?要比也是我来,我胜了她,再把她送你!”

第95章比试

这是将她也看成可以交换的物品了?

朱攸宁对李洛这一行人已厌烦至极,可此时她只能自救。

“好,那就咱们来比。”

穆羽大笑道,“你说比什么吧,哦,要是玩娃娃,我可能也不是你对手。”

李洛等人哄堂大笑。

朱攸宁认真的道:“我和你比武。”

“比武?”

笑声戛然而至,众人瞠目片刻,随即又爆发出更加震耳欲聋的笑声。

燕绥眉目含笑的望着朱攸宁,温和的问:“你行吗?”

朱攸宁从他的眼中看出了关心。

她想了想,就点头道:“应该行。”

“好,就依你的。”在笑声中,燕绥站起身,摸了摸小姑娘的头,转而高声道:“诸位请移步到院中吧。”

众人都三三两两的说笑着出去,剑拔弩张的气氛已荡然无存。

尤其是朱彦岚,出门前还指着朱攸宁捧腹大笑:“比武?你这是找死,你放心,看在亲戚一场的份儿上,你死了,我会叫你爹来给你收尸的,哈哈哈!”

李拓北双拳紧握,骨节泛白,后槽牙咬的咯吱作响。

屋内很快就只剩下朱攸宁和李拓北。

“小九妹妹,我今天不该带你来的。”李拓北担忧的道,“你为什么说比武?那个穆羽一看就是军中历练过的,你比不过他的。”

“就算他没有历练过,我也打不过他啊。”朱攸宁苦笑,安慰他,“你别担心,我有办法,我看燕公子先前的言论,并不是会随意将人当做物品一般来交换的,就算我输了,他也舍不得妙墨香姑娘呢,我想他一定是有后招,咱们先随机应变吧。”

李拓北觉得有道理,就点了点头。

院子里传来众人的说笑声。

“小丫头莫不是怕了。”

“她自个儿说要比武,莫不是趁着咱们放松防备,趁机逃了?”

又是一阵大笑。

朱攸宁安慰的拍了拍李拓北的手臂,就大步走向院中。

李拓北咬着牙,也跟了出去。

阁楼前的院中有一块空地,中间铺着整齐的石砖,两旁花丛处铺着鹅卵石小径,一直绕进花圃和假山石。一阵风吹来,湖面上波光粼粼,垂柳叶子轻盈的飘舞,沙沙作响。

朱攸宁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刚要说话,就看到燕府的下人抬着兵器架子过来,那上头“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样样俱全。

“选兵器吧。”燕绥笑着拍了拍架子。

朱攸宁嘴角抽了抽,这家伙还真不怕事儿大!

穆羽看了看兵器,犹豫着道:“算了,我还是赤手空拳好了。”

对付小鸡仔儿一样的小丫头,让她一只手他都觉得是欺负人。

朱攸宁却道:“你还是选个兵器吧,因为我也要用兵器,若我赢了,会觉得胜之不武。”

“哈哈哈!”李洛等人笑的胃疼,就是最讲究的大家闺秀邵静宁都掩口笑的花枝乱颤。

“好吧好吧,那我用这个好了。”穆羽哭笑不得。

他选了个齐眉棍,心想:这东西好歹没尖儿。

朱攸宁径直走向兵器架子。众人止了笑声,都想看看她会选什么。

谁知她到了跟前居然什么都没选,直接绕过去了。在鹅卵石地上看了半天,最后捡了几块小石头。

李洛“噗”的一声笑喷了,“你这是要比暗器?”

“对,我用暗器。你出招吧。”朱攸宁认真的选了距离穆羽最远的一处站定。

穆羽无奈的抄着齐眉棍,举步向前。

那场面,就像屠夫走向了待宰的小羊羔。

众人都禁了声,女孩子们即便与朱攸宁不熟的,也都屏息凝神,为她捏了一把汗。

就在穆羽拿着棍子,刚要前冲之时,朱攸宁忽然一扬手,大喝一声:“小心暗器!”

穆羽下意识弓步弯腰,侧身抬臂格挡,做出完美的防御姿势。

什么都没有。

他没感觉到疼。

穆羽这才认识道自己被耍了!

他怒火顿起,抄着齐眉棍再度冲来。

还没跑两步,就见朱攸宁狠狠一甩手。

“看镖!”

习武之人闪避的动作几乎是本能,穆羽下意识的敏捷的一侧身,结果又是什么都没有。

这下子穆羽彻底被激怒了,大呵一声“你找死!”就挥着棍子向朱攸宁冲来。

朱攸宁这次玩真的,手里的石头一股脑都砸在他身上了,将穆羽的暗色外袍砸出了几个小灰点。

可穆羽来势不减,眼瞧着就要打到朱攸宁,朱攸宁忙抱着头蹲下:“我都打中你了,你怎么还不认输!”

“住手,你输了。”李拓北挡在朱攸宁面前。

穆羽的棍子高举着,虎目圆瞠,愤怒的喘着粗气大吼:“这叫什么输了!她使诈!”

“那也是你输!输了就要认!你一个大老爷们,难道还真想跟小姑娘比武?”李拓北看他的眼神宛如在看一个弱智。

燕绥拍了拍手,微笑看向李洛,“精彩。看来你是得不到妙墨香姑娘了。”

“为何!我还没有输!”穆羽大叫。

燕绥眉眼含笑的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小丫头才刚说的是,各方面都要胜过她。听懂了么?各、方、面。一是个大男人,武力上或许使使劲儿也能赢了她。可是你这个脑子呦。你的智慧比不过她,认输吧。”

什么叫使使劲儿也能赢?

穆羽的体力和智力都遭到了惨无人道的嘲讽!

“不行,这样不算,你们……”

“罢了。”李洛摆摆手,打断了穆羽的话,再争论下去也是徒增难看,“我们走!”

见李洛面色不愉,邵文清等人都急忙跟上。

朱彦凤、朱彦岚和朱彦丘也回过神来,缀行在一行后头。

他们根本没想到朱攸宁能想出这种损招来过关。

李拓北长吁了口气,大手毫不客气的揉乱了朱攸宁的刘海,“小丫头,你行呀,想不到你竟然想到这样过关的法子!”

朱攸宁笑着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转而对燕绥行礼,“才刚多谢你帮我的忙,不然最后一句还要我来说服他们,怪累的。”

燕绥忍俊不禁,“你的意思,还是有些怪我的?”

“当然。”朱攸宁仰头看着他,“你原本可以不攀扯我,直接说妙墨香姑娘如今已是自由身了,不会给任何人。可你怕他们背后找她家人的麻烦,才将我拉下水,之所以选我,就是看我年龄小,好欺负,你欺负我,当我是好捏的软柿子,我为什么不能怪你?”

第96章倒台

小姑娘仰头看着他,大眼睛忽闪忽闪,满脸认真的指责他的不是,偏她说的没有一句是无理取闹,句句都戳中了他的心思,这让燕绥又是愧疚又是有趣。

燕绥弯腰与她平视,笑着道:“我承认,是我做的不对,朱小姐罚我如何?”

他的笑脸太有杀伤力,朱攸宁退后两步别开眼道:“算了,我也没损失什么。”

李拓北看不惯燕绥那张小白脸,更看不惯他微笑着极有耐心的与朱攸宁说话时的模样,索性拉着朱攸宁道:“走了走了。”

朱攸宁便跟着李拓北一同出去。

院中的风景极好,让人忍不住驻足。偏李拓北走的很快,她不得不小跑着才能跟上。

走过白石拱桥,朱攸宁回头,正看到燕绥的牙白的身影半掩在垂柳嫩绿的枝叶后。风一吹,微皱的湖面,嫩绿的垂柳,白色的拱桥,檐牙高啄的二层阁楼,以及背后湛蓝的天空,形成了一副美丽的画卷。

“怎么了?”李拓北停下脚步问她。

朱攸宁摇头道:“没什么,有点累了。”

“那我先送你回家吧。”

“好啊,只是你今儿个应该是把李公子那一行人给得罪了。往后你该怎么办?”

李拓北无所谓的道:“没什么得罪不得罪的,李洛答应我不会扰乱你的生活,我才答应给他介绍你的,可是他怎么做的?到这儿还没怎么样,就差点把你给送人了。还有朱彦岚,那家伙几次三番的针对你。”

“算了,为他们生气不值当的,何况我现在什么事儿都没有。”

“你要是真被人给换去当小媳妇了,我回头还怎么有脸去你家。”

朱攸宁难得看到李拓北这般模样,被逗的噗嗤笑了。

李拓北见她笑的开心,无奈的摇头。

小九妹妹还是年纪小,还不懂什么是给人做小媳妇呢。今儿个如此惊心动魄了一场,差点后半辈子都毁了,她居然还笑得出来,心也真够大的。

朱攸宁和李拓北到了燕宅门口,就见画眉、百灵和扣肉他们正焦急的在马车旁等着,见他们平安的出来,几人都松了一口气。

到了家,朱攸宁先去看了白氏。见她状态不错,精神也很好,才回了自己的厢房,先练了几张大字,又小憩了片刻,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

吃过晚饭,朱华廷陪着白氏回去休息。

小张子凑过来,低声道:“九小姐,我今儿出去时,听说马驿丞被判斩首了。”

“斩首?”

“对啊。”小张子道,“他们都说马驿丞可能是犯了什么不该犯的事,钦差大人拿了王命旗牌,连秋后问斩都等不到,说明儿个午时就要砍头呢。”

朱攸宁着实是惊讶。

她一直觉得王巡按来富阳这一遭有些蹊跷,必定不是单纯陪着六殿下一行人出来游玩的。想不到他来到富阳,第一件大案却是逮了马驿丞,询问之后便要刀口见血。

这必定是锦衣卫行事出了什么乱子,或者开罪了什么人。不然王巡按又为何急着杀了马驿丞,连秋后问斩都等不得了?

锦衣卫的事并不是她搀和得了的,朱攸宁想想也就罢了,并未放在心上。

可是这一变故,于白家来说真可谓晴天霹雳。

白老太爷一夜没睡,饭也吃不下,就只顾着在屋里乱转。

“你们倒是说说,现在该如何是好?那些买卖才刚谈成,刚要出货,马驿丞却忽然坏了事,闹的那些由他帮忙牵线的买家见了我都跟躲瘟疫似的,咱们抢了朱攸宁的货源,进了那么多的货,难道都要积压在仓库里?”

白老太爷越说越着急,嗓子都哑了。

白胜舫却道:“爹做的这些事,我从一开始就不同意。咱们小门小户的,与锦衣卫打交道,那就是与虎谋皮。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做买卖靠自己就得了,多了多吃,少了少吃,又饿不死,何必弄这些歪门邪道。”

“你!”白老太爷点指着大儿子,“你这会子倒是有心来说我了,你若真是个好的,为什么一开始你不拦着!”

“我拦了,没拦住,你和六弟整天在一处叽叽咕咕,若是拦你,也是六弟的事。”

白胜舫冷着脸,说罢了就起身要走。

白胜春却一把拉住了白胜舫,陪笑道:“大哥,你别生气,这会子也不是生气的时候。”

大舅母也跟着劝:“是啊,老爷,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总该想想法子,共渡难关才是。”

白胜舫闻言,这才不情不愿的坐回原位,依旧冷着脸不发一言。

白老太爷又问白胜春:“与咱们订货那些都是谁家,你挨个去寻过没有?”

“寻了。我今儿一天都跑遍了,腿都溜细了,可是他们都宁可赔了那几分定金,也不肯与咱们做买卖了。”白胜春差点哭出来。

六舅母平日里惯会说风凉话,见白胜春如此,不由得低声骂道:“那些人为何不肯与咱们做买卖?还不是朱攸宁那个死丫头撺掇的。”

白胜春也道:“的确是她吩咐了朱家布厂不给咱们家货的。这些人惯会见风使舵,朱家不与咱们来往了,他们也都避咱们蛇蝎一般,那些人才看着马驿丞的面儿上,与咱们亲近起来,谁知就出了这种事。”

“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还是想想法子怎么将那些囤积的货卖出去吧!咱们家的银子大多可都压了这批货了。若是货没有人要,难道眼瞧着那些布匹放在库房里发霉?”

满屋里一片愁云惨淡。

白老太君焦急的直抹眼泪。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白紫萱忽然道:“为何你们没有想过去与福丫儿认错陪个不是呢?”

“你说什么?”白老太爷大怒。

“一切都因爹那般对待七姐,福丫儿掌管产业接回她母亲后,才会下令不与咱们家做买卖。其实福丫也并没有害咱们什么,只是朱家势太大,旁人才会见风使舵,这些都是附带的后果罢了。

“爹若还想要白家这个基业,何不去与福丫儿和我七姐陪个不是?那可比您给七姐夫送多少美人都管用。只要福丫一松口,肯与咱们合作了,那些打压咱们的人看到咱们与朱家还是那么好,他们也就会罢手了。”

第97章 大乱

“此话有理。”白胜舫赞同的点头:“做错了就要道歉,当初的确是爹逼的七妹险些丢了性命,还把福丫儿给丢在外头不管不顾,这事儿搁在谁的身上都会记恨的。”

白紫萱也道:“而且爹自从上次送美人不成,之后便再也没登过七姐家的门吧?我记得七姐都快临盆了,难道爹娘都不关心她的状况?你们这么冷血,也不怪福丫要与咱们断绝往来。”

“好啊!好啊!”白老太爷点指着白胜舫和白紫萱,“如今你们翅膀硬了,也开始编派起你爹来了!”

“爹做的事叫人看不上,还反说是我们编派?”白紫萱哼笑一声站起身,“反正若要我出主意,我的意思就是去与七姐一家认个错,你若不肯听,那我也没辙了。”

“我竟养出你这么个小白眼狼来,枉费我平日对你那般好!”

“爹对我的好我自然知道,不然今日我也不会忠言逆耳,豁出去得罪爹也要说实话了。”白紫萱平静的道,“我若只做爹的乖乖女儿,什么都不说,也不会开罪爹了。咱们家里照样对我好,宠我爱护我,我又能损失什么呢?我说这些,也是为了咱们家好啊。”

“得得得,你少在这里给我假惺惺,我算看出来了,一个你,一个你大哥,你们两个都胳膊肘往外拐!你们是多闲着我老了占着位置了是吧!”

白老太爷手指点着白紫萱,又将炮火对准了白胜舫,“我养了你们一场,如今家里落了难,你们都出的什么馊主意!

“让我跟个小丫头片子低头?我宁可白家赔光了,全家街上讨饭去也不去赔不是!白紫蓉那个不孝女,我养了她是恩,让她活就活,让她死那也是天经地义!她不知劝解她闺女,还由着那个小贱蹄子胡来,我往后就当没有这个女儿!”

白老太爷吼的嗓子哑了,大手连连拍着桌面,震的桌上茶碗都漾出半碗茶来。

白紫萱和白胜舫对视了一眼,都是一阵无言。

“爹既不听我的劝,那我也没办法了。您另外想法子吧。”

白紫萱福了福,转身出去了。

白老太爷气的指着她的背影骂道:“滚滚滚!往后再别叫我一声爹!”

屋内一片寂静,只听见白老太爷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

白老太君眼泪也忘了流,只呆呆的看着白老太爷。

白胜舫站起身,道:“爹若一意孤行,不肯与七妹妹那边和睦,就只能多跑跑关系想法子将囤货卖出去了。另外,七妹即将临盆了,爹真的不打算理会?”

“你也滚!”白老太爷正当气头上,哪里听得进,抓起茶碗就往白胜舫身上砸。

白胜舫没躲,茶汤染了他半边袍子。

“呀!老爷!你烫伤了没有?”大舅母担忧的用帕子去擦深蓝袍子上的茶叶。

白胜舫沉着脸,定定的看着白老太爷那愤怒之下扭曲的脸,忽然道:“爹,分家吧。”

“你说什么?”白老太爷瞠目道。

“爹,你这么作天作地下去,白家早晚真的会像你说的那样全家一起出去讨饭。虽说父母在,不分家,儿子提出分家,为的也是能保住白家的基业,到时候爹若赔的饭都吃不上,儿子好歹能养你。不至到时候于束手无策。”

“老大,你怎么能这么说!”白老太君大哭。

白老太爷脸色铁青,大吼了一声:“滚!”

白胜舫就施施然行了一礼,拉着妻子走了。

白胜春心里其实觉得白胜舫说的没错。他们这个家原本就算不上特别富贵,如今被白老太爷一折腾,基本都成了空壳子,若是再闹下去,搞不好还真要全家一起去讨饭……

白胜春就想劝劝老头子,干脆分家算了。

他本来就不是嫡长,他们大周的规矩,分家也是嫡长子拿大部分,剩下的仨瓜俩枣几个儿子平分。趁着这会子还有点家底儿,他还能分到多一些。

思及此白胜春也道:“爹,我觉得大哥说的有道理。”

六舅母也咂摸过味儿来,也跟着连声的劝说分家。

白老太爷直接被气的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

“小姐,外头人都去菜市口看砍头了。您不去看看热闹?”卢大掌柜笑着问。

朱攸宁摇摇头,道:“砍头那场面,我怕看了会做噩梦。”

“富阳县已经几十年没出过这种立即问斩的大案子了,几乎半城的人都跑去看热闹了。”小伙计好奇的不行,“我还没见过真砍人头的呢。”

“砍头有什么好看的?一刀下去,血呲出老远去,一个血糊糊的人头,骨碌碌,骨碌碌,突然就到你脚下!”卢大掌柜故意说的瘆人,最后猛然一指小伙计的脚边。

那小伙计唬的差点蹦起来,拍着胸口道:“掌柜的,您可真是!”

朱攸宁好笑的摇摇头,又看起账册来。

日头高升,天过正午。

小伙计伸长脖子看看窗外,打了个唉声:“一个人命,就这么没喽!”

朱攸宁也有些感慨。

马驿丞的罪行,王巡按对外公布的是他收受贿赂超过万两。可到底真的有没有这回事,或者是不是还有别的事,谁都不得而知。

朱攸宁将账册放下,与卢大掌柜商议这个月末总结会的时候该说些什么,忽然之间,听得街上传来一阵骚动。

推开窗子往外一看,就见老百姓们都各自往家跑,面上都是惊慌模样。

小伙计在门口抓住个熟人。

“怎么回事?不是去看砍头了吗?怎么都吓的这样儿?”

“别提了!想不到那个人马驿丞艺那般高超,钦差大臣刚刚坐定,说了句带人犯,就有人将马驿丞带来了嘛,谁知道还没等走几步,马驿丞忽然就咔嚓一下把枷挣开了,夺了一把刀,杀了好几个人,就往人群里冲。

“咱们大伙儿都被吓傻了,跑的跑,逃的逃,结果踩死了好几个!那个马驿丞提着刀还砍伤了好些个人,这会子都跑的不见影子了!”

“天啊!这可怎么是好!他在城里乱窜,不会伤人吧?”

“说的就是啊!我得赶紧家去了!”

那人一脸煞白,急忙的跑了。

卢大掌柜也吓的不轻,急急忙忙就招呼伙计们:“快,快关门,上板,别叫逃犯窜进来了!”

结果门刚关好,外头就传来一阵砸门声。

屋子里乌漆嘛黑的,被这一阵敲门声唬的众人都屏住呼吸。

卢大掌柜大着胆子问了一句:“谁啊!”

第98章 相约

卢大掌柜左右摸索,抄起一个大算盘,另一手将朱攸宁护在身后。

“是我,开门啊。”门外传来的是熟悉的公鸭嗓。

“是李公子啊?”

来人并不是逃犯,满屋子人都长出一口气。

卢大掌柜“哗”一声将算盘丢下,又使唤小伙计去开门。

下了几扇板,将门开了半扇,李拓北就带着扣肉、醋鱼、佛跳墙和飞龙汤进了门。

小子们忙着关门。

李拓北沉着脸道:“想不到那个姓马的看着不出众,武技竟这般出色,看来他平日里是深藏不露。”

“北哥,你才刚去看斩首了?”

“是啊。那场面乱的,亏得你没有去,否则一乱起来,连我都差点被人潮拥倒了,你去了更危险。”

小伙计端来一盏灯,和着透过闸板缝隙的一些微光,将屋内照亮了一些。

李拓北在柜台外的圈椅坐下,橘色的灯光将他的脸勾勒出分明的轮廓。

“他一出手就杀了衙门里两个,无辜百姓他虽没动,却因一场骚乱死伤了好几个,真真是作孽。可惜了那些无辜人的性命。”

朱攸宁听了也觉得心里难过。

富阳是个小地方,太平的过了这么些年,百姓们都早已习惯了安逸的生活。想不到前一阵刚办过歌舞大会那样的盛世,眨眼间却闹出这等事来,弄的人心惶惶,家家恨不能关上门再不出来。

“钦差大臣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好端端的,来咱们这小地方杀人。”小伙计不由得抱怨。

卢大掌柜忙用胳膊拐了他一下:“说什么呢,钦差大臣办案,自然是有理有据的,说不定是那个姓马的犯了什么大事也未可知。难道钦差大人不管,留下一个祸害在你身边就好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小伙计挠了挠头,颓然道,“就是现在外头这样,我心里头没底。”

有个逃犯在外头,也不知会不会狂性大发的来杀人,当然人人心里都没底。

朱攸宁道:“马驿丞居然能逃得掉也让我很意外。从前见过他几次,也没瞧出来竟还有这一手。”

李拓北道:“他们那些人手底下都得有些真功夫的。”

看了看满屋这些紧张的人,李拓北站起身道:“要不我送你先回家吧。”呆在这里和一群男人关在一起也不是个事儿。

朱攸宁当然点头,李拓北身边人手足,安全的多了。

朱攸宁回头就道:“你们也先回家去。今儿下午不开工,不扣你们的工钱。安抚好家里人,嘱咐家人都注意门户。”

众人都笑着行礼:“多谢九小姐。”

朱攸宁摆摆手,就叫上百灵和画眉,跟着李拓北一行离开布厂。

朱攸宁和李拓北乘车,百灵、画眉与扣肉他们随车而行。

轻晃的马车上,李拓北有些尴尬的道:“小九妹妹,我有个事儿与你说。”

“什么事啊?”

李拓北压低声音道:“是六殿下,安排了后日出去打猎,让你一同去。我推不掉。”

上次出去差点将朱攸宁下半辈子都给搭上,李拓北这次当真是竭力反对的,只可惜李洛那人的性子,还真不是那么好说服的。

他如今跟朱攸宁开口也是厚着脸皮。明知道跟着六殿下出去未必是好事,还不得不让她去。

“原来是为这个啊。北哥也去吗?”

“去的。”

“那就行了,我跟着北哥,不会有事的。”

李拓北的心扑通一跳,动容的望着朱攸宁:“你就这么信得过我啊,不怕我把你卖了。”

“你不会的。”朱攸宁眯着眼笑。

李拓北的心都快化了,大手拍了拍她肩膀,“肯定不卖,多少钱都不卖。”

朱攸宁被他逗的咯咯地笑起来。

马车很快停在朱攸宁家门前,朱攸宁下车朝着撩着车帘的李拓北摆摆手,就与两婢女进了家门。

见朱家的门关好,李拓北才吩咐道:“走吧。”



朱攸宁回到家,先去看了白氏,见母亲一切都好,稳婆也说没有大碍,加之家里一切的准备都已做全了,朱攸宁也就放下心。

朱攸宁拉着朱华廷到院子里,低声将刚才外头发生的大事说了。

“爹,这些日子家里要闭紧门户,都要警醒一些才是,可别叫逃犯窜了进来,到时候惊吓到我娘可不是好玩的。”

“为父也听说了消息,会注意的。这几天你就不要出去走动了,外头不安全。”

“后天还是要出去的。”朱攸宁拉着朱华廷的手,示意他放低一些,在他耳畔将六殿下要出去打猎,吩咐带上她的事儿说了。

朱华廷有些担忧。

“那等贵人,并不是咱们这等小老百姓能够接近的。你看马驿丞的事,白家不定受多少牵累呢。皇子又岂是一般人?”

上次他听说朱攸宁认识了皇子,朱华廷就已经在担心了。因为他总觉得朱攸宁许多事情都瞒着他。

“我也不想去。可是六殿下吩咐了,我是推不掉的。幸好到时候北哥也去,我只管跟着他就是了。而且他们同去的还有三位大家小姐,也不必担心什么。我又不会打猎,只管看热闹呗。”

话虽如此,朱华廷还是担心,可是他们平民百姓,皇子吩咐下来,他们有什么办法?

就在这时,家门被轻轻叩响,门子应了门,就见小张子一脸兴奋的跑了进来。

朱华廷一直很喜欢小张子,就算他平日总爱往外头去玩,又调皮,对他也从未呵斥打骂过。

见他如此,朱华廷不由得笑道:“怎么了?看你乐的。”

小张子也不怕朱华廷,先过来行了礼,就道:“老爷,我刚跟人在大宅那边玩,看到岚五爷鼻青脸肿的被人搀着回来了,似乎是糟了劫匪。”

朱华廷惊愕的道:“竟有这回事?”

朱攸宁也觉得奇怪,这些少爷出去身边都要带着随从小厮的,怎么还会出这种事?莫不是被踩踏的?

虽觉得奇怪,但这事也不与他们家相干,她与朱彦岚虽是堂兄妹,关系却也不亲近,朱攸宁更不会觉得担心,也就丢开了手。

谁知下午歇过午觉,朱彦岚来登门拜访了。

来了之后也不理会有心招待的朱华廷,就只直接的到朱攸宁跟前,道:“九妹妹,我跟你谈谈。”

第99章 要挟

朱攸宁真的不知自己与朱彦岚有什么好谈的,尤其是朱彦岚在对朱华廷那般无视之后。

“我还以为五堂哥都忘了我这个人了。”朱攸宁态度冷淡。

朱彦岚也冷笑了一声:“我也当九妹妹忘了我是你堂哥了呢。你若是没有时间谈,我就只好找祖父谈谈了。”

听他话中有话,加之他今日来的本就蹊跷,朱攸宁侧身一指自己的厢房,“请吧。”

朱彦岚轻哼一声,不留神牵动了嘴角伤口,疼的吸了一口气,又不想跌了自己面子,便强忍着疼面不改色进了厢房。

朱攸宁回头对朱华廷道:“爹爹别担心,许是生意上的事呢。”

朱华廷无奈的点点头。女儿在外头为了这个家东拼西杀的,可他这个做父亲的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朱攸宁让百灵去沏茶,就和画眉一起进了屋。

朱彦岚正背着手站在地当间儿,将她的厢房打量了一遍:内外两间屋,外间地上放着一张大画案,上头放着个白瓷笔筒,里头乱七八糟插着几根毛笔,案上还放着几张练过的大字,写的只能算作工整。

贴墙放着个博古架,上头只有几本书,显得空空荡荡。

也只有两把铺着厚实坐褥的红木圈椅看起来还像个样儿。

“你就住这种地方?”

“依靠自己得来的,就算是结庐而居我也舒坦。”

朱攸宁靠着画案,随手翻着桌上的《千字文》,“五堂哥有什么话请讲吧。”

百灵这时端茶进来,将茶碗摆好就看向朱攸宁,见她摆了下手,就和画眉一同退下了。

朱彦岚道:“我也不与你兜圈子了,我今儿从菜市口回来,先是被人偷了钱袋子,小厮追过去的时候,我就被人套了个大箩筐,拉扯到一个无人的巷子拳打脚踢了一顿。”

朱攸宁只安静的听着,面上并无表情,心里却是一阵好笑。到底是谁做了这个好事啊?

“他们套箩筐打我,估摸着以为我被打的昏了头,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中间看到了,打我的那个人穿了条深蓝色的裤子,黑色的布鞋,袜子上还沾了几点红,估摸应该是朱砂染的。我今儿早上出门时,见到了这个人。”

朱攸宁挑眉。

朱彦岚讽刺一笑:“那个人是李拓北身边的扣肉。是扣肉打的我。”

朱攸宁这下子真的有些惊讶了,扣肉好端端的,怎会去打朱彦岚?李拓北吩咐的?

仔细想想,这还真有点像李拓北能做出的事……

“惊讶?我也惊讶,我与扣肉无冤无仇的,他做什么要打我?后来我一想也就明白了。他能动手,且还有人先引走了我的随从,必定是蓄谋已久的,我没开罪他,也没开罪过他主子,但我那天在李洛李公子跟前说了你的事,还嘲笑过你,李拓北必定是记了仇,才吩咐他的下人来打我。”

朱攸宁道:“这事无凭无据的,你这么说,我且就这么听吧。谁打你你找谁去,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不找别人,我就找你!”

朱彦岚站起身,激动的道,“若不是为了你,李拓北也不会吩咐人打我,我自然是要找你要个说法的!你我素来不和,说不定还是你背后指使李拓北,他才会命人打我呢!你今日若不给我个说法,我就只好将此事告诉祖父了!你一个朱家小姐,勾结外人来打自己的堂兄,这事传开来,相信祖父定然会给我一个交代!”

看着情绪愤慨,脸上还有伤痕和乌青的朱彦岚,朱攸宁不由陷入沉思。

且不论这件事到底是不是李拓北作的,今日朱彦岚找来,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将错都推给她。

若在外传开是她指使李拓北,她以后怎么做人?

就算撇开了她,只让朱老太爷知道是李拓北打了朱彦岚,李拓北毕竟寄人篱下,一面借住在朱家,一面打朱家的少爷,这也说不过去,旁人也会怀疑李拓北的人品,于他将来也没有好处。

更何况这件事若是揭开来,扣肉也要倒霉的。

朱彦岚见朱攸宁沉着脸不说话,暗自得意的笑了。

反正他就是咬定事情是扣肉做的,他没有凭证,可朱攸宁也推不开,等他要到了该得的好处,回头再去告诉朱老太爷,岂不等于得到双份儿的好处?

“你想要什么说法?”朱攸宁正色问。

朱彦岚见她如此,立即道:“我要你布厂的产业!”

朱攸宁沉默的望着他,一双清澈的大眼中毫无波澜,指了指屋门的方向,“出门左转,谢谢。”

朱彦岚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这是不答应?罢了,既然这个不行,那我换一个。”

朱彦岚蹙眉佯作沉思,片刻后道:“看在你我好歹都姓朱的份儿上,我也不为难你了。后日李公子要出去打猎,你想法子让李拓北带上我,此事我就不追究了。否则我必定要告到老太爷跟前,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原来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朱彦岚竟是为了和李洛一起出去?

朱攸宁心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去的不让去,她这个不想去的,还要被强迫带去。

朱彦岚倒是聪明,知道拿捏了他们的把柄之后就来谈条件。

但是以朱攸宁对朱彦岚的记忆和她自己的观察,朱彦岚并不是个信守承诺之人,说不定得了好处,他照旧会宣扬此事的。且这个把柄,他不会只用一次的,以后的勒索要挟将会源源不断。

为今之计只有先稳住他。

“好吧,我答应你。”朱攸宁为难的道。

朱彦岚心中大喜,面上却冷淡的道:“便宜你了。”说罢转身就走了,想着待跟李洛出去打猎的机会拿到手,回头就告诉朱老太爷这件事。

朱攸宁越想越觉得不妥,不多时也叫上婢女出了门,去寻李拓北。

李拓北得到消息时十分惊讶。

这还是朱攸宁第一次主动来找他,他想着必定是有事,就吩咐扣肉引着朱攸宁悄悄地到客院来。

朱攸宁观察了一下扣肉,见他穿的并不是朱彦岚说的那样,也兴许是换了一身衣裳?

一路毫无阻碍的到了客院,就被李拓北拉进前厅。

“怎么来找我了?是不是决定不去参加打猎了?”

朱攸宁摇头,正色问道:“你是不是吩咐人将朱彦岚打了?”

第100章 下套

李拓北诧异的道:“你怎么这么问?”

朱攸宁仔细观察李拓北的神色,没有放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见他眼神有些闪躲,无奈的道:“北哥,你就别装了,我都看出来了。”

李拓北摸了摸鼻子,“什么看出来了。”

“才刚朱彦岚来我家了。”

“什么?他去为难你了?”李拓北愤然起身。

“他来找我谈条件。”

朱攸宁将刚才发生的事仔细说了一遍。

“北哥,真的是你吩咐人打的吗?”

李拓北攥着拳头,咬牙切齿道:“看来我下手还轻了!你知道李洛是什么人,却不了解那些人素来的行事,他们最是视人命如草芥,不把人当人看的。我不想让你与他们有所交集,偏那天在长安钱庄李洛看到你了,见我们两个很熟,他就非要追问出来,我本来还不想说,朱彦岚却为了巴结李洛,张口就将你家的事都给抖落出来了!

“他一直以为李洛只是蔡知县的亲戚,为了巴结这么个小人物都能毫不犹豫的出卖你,还将你父亲的事情也搬出来说嘴,意图抹黑你们一家,后来在燕宅,他哪里有半分做堂哥的样子,竟还那般嘲笑你。

“我素来最看不惯这种人,就吩咐扣肉和醋鱼去教训了他一顿。没想到他居然发现是扣肉!也怪扣肉,做事太不小心了!”

李拓北说到最后,不悦的看了扣肉一眼。

一旁立着的扣肉缩着脖子退后了一步,完全不敢为自己辩解。

朱攸宁道:“这事儿不怪扣肉,会被朱彦岚发现也是意外。”又吩咐扣肉,“你先下去吧,我与你家公子商量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扣肉知道这是朱攸宁在保他,感激的给她行了一礼退了出去,还仔细的在外头守着门。

朱攸宁这才道:“我怕朱彦岚在外头胡说,已经答应了他的要求,但是以我对他的了解,这也只是暂且稳住他罢了,这个把柄他一定会一直反复的利用,威胁你我做这做那,这还不算,就算我们帮他做事,他也一定会去宣扬此事的。”

“这人简直就是个渣滓!”李拓北恨道,“我怎么没亲手揍上几拳!”

“揍他又有什么用,现在是该怎么解决这个难题,让他去参与打猎一次倒也没什么,可是我担心的是他捏着这个把柄会一直用来要挟咱们。”

“那又如何,他无凭无据的,我还可以说他是胡诌呢!”李拓北怒道。

朱攸宁摇摇头,“他对咱们的要挟,并不是他挨打这件事本身,而是我指使你打了他,或者你吩咐人打了他,这样的谣言传出来,对咱们都不好。造谣可从来都不需要证据的。”

李拓北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所以咱们现在就是要想法子堵住他的嘴?”

“是啊。”朱攸宁咬着下唇,垂眸仔细思考对策,“北哥,咱们得想法子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让他不敢开口为难咱们才行。”

李拓北捏着了捏眉心,细细的咀嚼那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忽而灵光一闪。

“我有法子。”

“什么法子?”朱攸宁好奇的问。

李拓北就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朱攸宁觉得耳朵有点痒,忍不住揉了揉,“这样行吗?”

看她小手把耳朵都揉红了,李拓北莫名觉得自己的耳根也有点热,咳嗽一声道:“肯定行,这事儿你别管了,就交给我吧。你听我的指挥就是。”

朱攸宁仔细将李拓北刚才的话分析了一遍,觉得并无什么纰***点头道:“好,那我听北哥的。”

李拓北现在最爱听的就是这句,她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乖巧模样,还有认真说听他的时软软的声音,简直要酥软到心里了。

李拓北便觉得越发有责任感了。

“你等会儿,我马上就来。”

李拓北拍了拍她肩膀,就急忙出去了。

扣肉在门外似乎得了一声吩咐,不多时就端着几样精致的点心进来了,笑嘻嘻的道:“九小姐,爷叫我给您端来的点心,您尝尝。”

“多谢你。”朱攸宁笑着捻起一块花生小酥饼。

“小的该谢谢您才是。”扣肉感激的做了个揖,这才退到了门口。

朱攸宁笑了笑,吃了一块点心,又吃茶漱口。

刚放下白瓷青花茶碗,李拓北就提着一把精致的弓箭回来了。

将背后背着的牛皮箭筒往桌上一放,李拓北笑道,“你现在就去找朱彦岚,把这个给他,就说这是后天让他出去时带着的装备。”

朱攸宁放下茶碗点点头,跳下椅子,接过那把镶嵌了宝石的半石弓,勉强背在背上。又提着牛皮箭筒出去。

到了门口,画眉和百灵自然接过弓箭和箭筒,三人从客院的侧门离开大宅。

让画眉带着东西去角落藏好,朱攸宁就和百灵去门前唤门子过来。

照比从前对待朱攸宁时不理不睬的态度,如今门子对朱攸宁虽称不上多恭敬,却也不怠慢了。

“九小姐有什么吩咐?”

“劳烦你传个话,请岚五爷出来一趟,就说是我找他。”朱攸宁看了一眼百灵。

百灵立即打赏了门子一把铜子儿,笑着道:“我们姑娘请你吃茶。”

门子得了赏钱,当即笑起来,道了声谢,就将铜子儿揣好了赶忙进去报讯。

朱彦岚正在三房属于自己的小书房中坐立难按的分析此事,若朱攸宁不肯帮忙,或者帮不上忙,他要怎么将这件事捅破给老太爷知道。

得了小厮的传话,朱彦岚还愣了一下:“你说是谁?九小姐?”

“是。”小厮也有些奇怪的道,“许是九小姐想来探病?”

朱彦岚身上的伤痛都忘了,也不准人跟着,飞奔而去,不多时就看到带着个婢女站在大门口的朱攸宁。

“怎么样了?”朱彦岚的声音十分急切。

朱攸宁看了看左右,也不说话,只对他招招手,先往角落里去。

朱彦岚打量她也不敢使坏,就大胆的跟了上去。

到了角落,朱攸宁吩咐画眉将那镶嵌了一颗宝石的精致弓箭和箭筒都交给朱彦岚。

“李公子答应了,后天带你同去,这是给你的装备,你后天就拿着这个打猎。”

第101章 中计

朱彦岚惊喜的接过那把半石弓,看着弓箭上雕刻的精致纹路和上头那一颗硕大的宝石,又试了试弓弦的硬度,心中顿时生出几分豪情来。

李洛等人要出去打猎的事,朱家人尽皆知。

可是朱家的人,竟然只有一个住在外头的朱攸宁沾了李拓北的光,被邀请在列,其余人,就连最出色的朱彦凤都没得到邀请。

如今他朱彦岚却拿到了这个名额。还得了李公子给的弓箭!

朱彦岚仔细将弓箭背上,又将箭筒拿好,上下打量了朱攸宁一眼,似笑非笑道:“看来你与李拓北的关系果真不一般啊。”

朱攸宁听出他话语中的嘲讽,只装作听不懂的模样,满脸担忧的道:“你的条件我都已经做到了,你是不是就不会宣扬此事了。”

“不会,当然不会。”才怪!

朱彦岚看朱攸宁的眼神,就像在糊弄一个奶娃娃,敷衍的摆摆手道:“好了,你快回家吧,我也回去了。”

朱攸宁乖乖的点点头,目送朱彦岚背着弓箭拎着箭筒欢快的背影走远。

百灵和画眉不大懂朱攸宁在做什么,但二人也都不多言,只是问:“姑娘,咱们现在去何处?”

“先回家吧。相信他很快就会再来的。”

朱彦岚这厢进了朱家本宅,便得意的将那精致的弓箭挽在手臂上,意气风发的走向三房的院落。

此时他身上和脸上的伤都不疼了,路过二房时,看到朱彦凤正要出去,便笑着迎了上去。

“凤堂哥。”

朱彦凤看到他手上的弓,目光暗了暗:“五弟,这是哪里去?”

“才刚李公子邀请我后日一同去打猎,还赠与我一把弓。”说着冲朱彦凤扬了扬手上的弓箭。

朱彦凤目光越发复杂,袖中的手不禁紧握,面上的笑容更温和了。

“是吗?这很好啊,这把弓也很是漂亮,这颗宝石也应该价值连城了。”

朱彦岚用手指拨了一下弓弦,那弓箭发出“嗡”的一声响,“咱们家什么宝贝没见过,这弓箭的好处也不在于宝石,而在于李公子真心相赠的情谊。”

“李公子能赠与你,看来他很看重你。”

朱彦岚说话时,一直紧盯着朱彦凤的脸,想从他面上看出妒忌、羡慕等等情绪。

可朱彦凤一直微笑着,丝毫没有任何破绽。

朱彦岚便有些泄气。

不过不打紧,家里又不是只有一个朱彦凤。

朱彦岚告别朱彦凤后,又去找了朱彦广。

朱彦广是二房庶子,平日不学习经商,只专注于科举,走的是与朱华廷一样的路子。李洛这等富贵之人暂住家中的消息,朱彦广一直是知道的,只是没有机会接近,听说李洛要去打猎,他其实也很想去,结交一些富贵之人,也好为未来的仕途铺路,但他也只是想想,根本没机会实现。

如今看到朱彦岚得了李洛的邀请,还得了这么好的一把弓箭,朱彦广不由羡慕的说了几句酸话。

朱彦岚听的很是开怀,答应朱彦广会给他打一些野味回来,就志得意满的告辞了。

回到房中,朱彦岚将弓箭和箭筒都挂了墙上,开怀的看了片刻,便吩咐小厮去厨房抬食盒来。

谁知跟他的小厮还没出门,外头就先飞奔来一个小子传话。

“老太爷吩咐全家的爷们立即去外院大书房,有要紧事商议。”

朱彦岚一愣,随即道:“罢了,先别去抬食盒了,等爷回来再说。”

“是。”小厮应是,就服侍朱彦岚更衣,去了外院书房。

一进书房的门,就见老太爷端坐在首位,二老爷,三老爷,以及本宅之中所有的哥儿都聚集在此处。

朱彦岚脸上挂了彩,自然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但他却一点都不介意,还忍着疼对众人笑了笑。

朱老太爷打量朱彦岚的脸一眼,便没看见似的移开眼,沉声道:“府里出了一件大事。前些日来的一行贵客,丢了一样宝物。”

朱华章好奇的道:“父亲,您说的是李洛公子?”

“是。”朱老太爷前所未有的严肃,“李洛公子丢了一把传家的宝弓。那是他祖父那一辈留下来的,对于他来说极为重要。李公子丢了这宝物,并未立即张扬,也没有报告官府,而是来告诉了我。

“我现在说一说这把弓箭的模样,你们若是谁见过,有线索,就立即来回话!咱们朱家还不至于穷到一把弓箭都买不起,贵客借住几日,难道还要偷人的东西来抵食宿费?”

朱老太爷的目光更严厉的扫过众人,道:“那是一把半石弓,弓箭上雕刻了繁复的花纹,还镶嵌了一颗硕大的宝石,箭筒是由牛皮制成,那里头有十支箭矢。”

朱老太爷每说一句,朱彦岚的脸色就惨白几分,到最后已是面如纸色,身上都不自觉的颤抖了。

“李公子是贵客,我再重申一次。你们现在立即回去,各方都给我彻查,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将这把弓找出来。否则咱们朱家几百年的老脸,往后可就不用要了!”

朱老太爷素日都是笑容可掬的,就算遇到天大的事,也没有如此严厉的时候,这一次竟如此的疾言厉色,着实让全家人都意外的很。

如此,大家也都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朱彦岚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外院书房的。

他心跳如擂鼓一般,飞奔着回了自己的院子,脑子里一直嗡嗡直响,有个声音不断的重复着“我被坑了,我被坑了”。

刚才应该有很多人看到他拿着这把弓了。

若是有人说他偷走了弓箭怎么办?

对,他就把朱攸宁那个小杂毛咬出来,就说是她偷的!

可是事情怎么不对呢,朱攸宁一个小毛丫头,身边又没有什么厉害的能人,李洛身边还带着精壮的侍卫,如此宝贝的弓箭人家必定是妥善收好的,朱攸宁是怎么偷来又栽赃给他的?

或许,不是偷的?

朱彦岚这么一想,浑身的汗毛都要炸起来,慌张的找了一块布,将弓箭和箭筒都包起来,一路避开人,鬼鬼祟祟的从客院小花园子墙角的一个隐蔽的狗洞钻出府,飞奔着就往朱攸宁家里跑。

朱攸宁此时刚要练字,听见外头人来传话。

“岚五爷来了。”

“请堂哥进来吧。”朱攸宁就站在画案后,随手将笔放下了。

第102章 反杀

朱彦岚跑了这么长一段路,已累的满脸通红,青紫的唇角和脸颊上的淤肿看起来更严重了。

他进院门时看到了朱华廷,但也只当做没看见,抱着包裹与满脸愕然的朱华廷擦肩而过,愤然进了朱攸宁的厢房。

将东西往地上一丢,朱彦岚愤怒的大吼:“朱攸宁!你好歹毒的心!你为何要害我!”

“害你?”朱攸宁抬眸看向朱彦岚因愤怒和疼痛而扭曲的脸,又看看地上的包裹,忽而笑了,“五堂哥,你若不存害人的心,事情还会发展成现在这样吗?”

朱彦岚听的怒火攻心,喘着粗气指着朱攸宁:“你强词夺理!”

“嘘。”

朱攸宁食指放在唇边,比了一个悄声的手势,“五堂哥应该不想让人看到你与‘脏物’出现在一处吧?别打扰了我娘休息。”

朱攸宁的话说的一直很慢很稳,于朱彦岚看来,他却觉得无比的阴森。

朱攸宁道:“你从一开始,就打算利用此事来勒索我,且不论我答应不答应,你都会将事情宣扬开来抹黑我,是也不是?”

“你……”

“所以,现在你还想威胁勒索我吗?你若还有这等害人的心,我保证这件事会发展的很大。”

“果真是你做的!你说,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让李公子把如此贵重的东西借给你来栽赃我!”

“贵重?这弓箭的确是很贵重。”朱攸宁认同的点头。

朱彦岚愤然的睁大了眼,所以说,什么“祖父传下来的传家宝”之类的都是为了黑他而编造出来的谎言吗?

“好你个朱攸宁!走,你跟我去祖父跟前说理去!”

“好啊。不过你确定让我见了祖父与你分辨?我想祖父不会在乎其他的事情,只会在乎李公子的传家宝是谁偷的。”

“那分明是你……”

“对啊,是我借的,可李公子不会说是他借给我的。否则他不成了无故搅事儿了吗?李公子可没有这么傻。”

朱彦岚的胸口一阵阵起伏,看着面前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脸上那可爱的笑容,心下竟生出一股寒意。

他知道,自己是中计了。

如今这弓就算不是他偷的,也是他偷的,黄泥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他本想着抓住李拓北和朱攸宁的小辫子,以后便可以为所欲为。

现在他更大的把柄,却被人拿捏在手中,往后只要稍有不慎,就会被翻起旧账来,朱攸宁若是想的话,她甚至可以将这件事宣扬开,再或是去告诉祖父。

那他往后或许真的与家主的位置彻底绝缘了。

朱攸宁好心的道,“你看今儿个发生这件事后,祖父是不是前所未有的郑重认真?”

朱彦岚闻言一愣。

“咱们朱家在富阳县也是有头脸的人物,祖父与蔡知县,甚至是鲁知府打交道时,你见过他这般慎重吗?”

朱彦岚心中一跳,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可以告诉你,家里新来的那位李公子的身份很高,高到贵不可言的程度。不然你那日跟凤堂哥和丘堂哥一同跟随李公子出来,他们二人为何没有表现的那般夸张?

“难道只你一个人想巴结李公子?只你一个人想踩我几脚?且不说巴结李公子的事,就是对我的恨,你一个成绩中游的,能比凤堂哥还恨我?”

话虽难听,可却是实话,朱彦岚不由得沉思起来,越分析越觉得自己成了愚蠢的出头鸟,现在朱彦凤他们还不定怎么嘲笑他。

见朱彦岚如丧考妣的模样,朱攸宁的目的便已达到。

“五堂哥不是说要去见祖父?那咱们这便去吧。现在外头还有逃犯呢,咱们早去早回,我也好吃饭。”朱攸宁说着作势要走。

朱彦岚一把拉住了朱攸宁的袖子,“不能去!”

“哦?那你说怎么办?”

“我,我……”朱彦凤抿着嘴唇,不住的分析利弊,最后发现现在他竟无法找任何人求助,只能期待面前这个小魔头大发善心。

“对不住,九妹妹,之前是我错了。我不该嘲笑你。”

朱攸宁见他竟如此识时务的知道道歉,到对他生出几分佩服来:“五堂哥倒是能屈能伸的很。不过,你嘲笑我这件事也并不算大事。还有其他的。”

“你别欺人太甚!”

“是吗?那咱们就去见祖父好了。祖父公断,肯定不会看着我欺负你。”

朱彦岚咬牙切齿,好半晌才道:“我不该为了讨好李公子,将你卖了。”

朱攸宁闻言看了他片刻,才道:“你记着,就是我如今不住在府里,咱们一笔也写不出两个朱字来,就好比逃跑的马驿丞,你说若是我出了马驿丞那么大的事,逃走了。朱家不会跟着倒霉?你想往上爬,可以,但是你往后别想着拿别人来当垫脚石。”

被比自己小了四岁的小女孩教训了,还不能反驳,更要一个劲儿的表示她说的都是对的,朱彦岚心里又委屈又无奈,身上和脸上的伤更疼了。

“好吧,这件事我帮你解决,望你好自为之,若你再敢挑衅,此事会立即张扬开。”

“好,我答应你。”朱彦岚闷声闷气的低着头道,“只是我刚才在府里,拿着弓箭也没避开人,还跟凤堂哥他们看了。你也得帮我解决。”

“你自己犯蠢,当我是神仙,什么事都能帮你解决啊?”朱攸宁道:“你回去吧,往后记得低调行事,别再如此张狂了。慢走,不送。”

朱彦岚嘴唇动了动,半晌垂头丧气、脚步虚浮的离开了。

朱攸宁就告诉百灵:“你去一趟本宅,悄悄地告诉北哥,就说岚堂哥已经来过了,让他继续吧。记着避开人,尽量别让人注意到你。”

“是。”百灵有些紧张,但还是行了礼,飞快的出去了。

朱华廷轻轻叩响了厢房的门,笑着问:“福丫儿,刚才是怎么回事?”

朱攸宁笑着请朱华廷进屋来坐,就将今日发生的事都与朱华廷说了。

朱华廷听到朱彦岚曾经那般害她编派她,也十分的愤怒,但听到她说她和李拓北竟接了李洛的弓来栽赃朱彦凤,他还是有点惊愕。

不过朱华廷想想也就明白了,“你们这么做也对。若是你手里没有他的把柄,恐怕往后会被他拿捏的时候还多着,你如今要做生意,那样就太被动了。”

“我以为爹会说我这么做太阴险呢。”朱攸宁心下暗自松了口气。

朱华廷笑着道:“我也是在慢慢改变啊。福丫儿在努力的养家糊口,为父也不能总做个什么都不懂的书呆子啊。”

朱攸宁闻言,就禁不住笑。

而朱家本宅之中,李拓北得了百灵的消息,立即去求见了李洛。

第103章 离家

朱彦岚回房后,一直盘膝坐在榻上发呆。

他不知朱攸宁会不会信守承诺,也猜不出朱攸宁会怎么替他解决。

“五少爷。”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小厮的声音。

“什么事?”

小厮进来道:“五少爷,您说奇怪不奇怪,才刚老太爷那边来人在全府里通传,说是李公子的那把传家宝弓找到了。还是李公子自己去与老太爷那道歉,说是自己胡乱放置,没看仔细,误以为是丢失了。”

朱彦岚猛然站起身,身上的伤疼的他抽了一口凉气。但危机总算是解除了一些。

可是一想到自己还拿着那把弓跟人吹嘘过是李公子送给他的,朱彦岚就想一辈子都不出屋。

盯着帐子上的寒鸦戏水刺绣半晌,猛地一把将那帐子扯了,朱彦岚脸埋在被子里“啊”的大吼了几声。

李洛的弓箭找到了,且还去与朱老太爷赔了不是的消息在府中不胫而走。

可是看到朱彦岚拿着一把与描述相同的弓箭满府里显摆的人着实太多了。

次日,府里就有“李公子不想给主人家添麻烦,才决定息事宁人,如此大家风范着实值得称赞”之类的言论传开来。

朱彦岚听说这话,气的差点厥过去,咬牙切齿的恨不能生啃了朱攸宁的骨头才能泄愤。

可没等他想出对策,下人就来传话:“老太爷叫您过去。”

朱彦岚一听,唬的面无人色,想不去却又不能,只能硬着头皮去了外院。

没有人知道老太爷对朱彦岚说了什么,但是朱彦岚出来走了没几步就昏倒在地,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朱攸宁知道府里消息时,已经是次日下午了。

不过这些事她并未放在心上。

因为白紫萱包袱款款的来了家里,说是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小姨妈,您是认真的吗?”

“自然是认真的。”白紫萱没带婢女,就独自来的,为了避嫌,进了门去看过白氏,就带着包袱住在了朱攸宁的房间。

“家里太乱,我懒的看他们。怎么,你这小丫头该不会是嫌弃你小姨妈吧?”

“哪会啊。”朱攸宁接过白紫萱的包袱,帮她放进柜子,又让百灵和画眉将被褥都准备出来,趁着天气好先拿出去晾晒。

“你来了,我高兴都来不及,我娘这些日许是要生产了,我爹整天紧张兮兮的,我又要去铺子里,明儿还有要紧事出去一整天,若是小姨妈在,能陪陪我娘,我也能放下心。”

朱攸宁拉着白紫萱的手,两人并肩坐在榻上。

白紫萱双手撑着床沿,叹息道:“我也说你母亲要临盆了。可家里头现在都嚷着要分家的事,根本就顾不上这些。”

“分家?”朱攸宁惊讶。

白紫萱道:“是啊,你大舅舅提出来的。我觉得其实分家了也好,俗话说,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里,你外公那么折腾法下去,白家早晚要倒,还不如趁着现在还没彻底白光了家,将家产分了得了。也免得到最后一家人都吃土喝风。”

朱攸宁听的忍不住笑:“分家倒是好事。”

“这么说,你赞成白家分家?”

“赞成。外公那人心术不正,目光短浅,若是不出大事,当个守成之主尚且勉强,如今我又不可能放过他,他继续这么作下去,白家那点基业都要被他赔光了。”

白紫萱闻言笑的花枝乱颤,掩口咯咯的笑个不停,“你当着我的面儿就这么说,不怕我记恨你?不怕我告诉他啊?”

“其实我以前就与大舅说过。只要白老太爷还是白氏布庄的东家一天,我就不与白氏生意上来往。这话现在我依然保留。”

白紫萱闻言道:“怪道大哥会提出分家。不过我猜大哥也不是为了别的,主要是看你外公作的太欢了。说他他又不肯听,就譬如这一次和马驿丞交好,家里人不答应,他却偏要信心满满的,又是送金银又是送美人,如今马驿丞倒了,且不说先前联络好的那些人脉,昨儿马驿丞杀了人逃窜,今儿衙门里的人就问到家里去了。在家里搜,没搜到,这会子府外还有蹲点儿的呢。”

“是吗?”朱攸宁好奇的道,“白老太爷与马驿丞相处应该不深吧?怎么还会被衙门的人盯上了?”

“马驿丞家里搜出了你外公以前送的东西,还有美人儿,一问一个准儿。官府的人怕咱们窝藏逃犯,又想马驿丞或许会来与你外公求助,自然要盯紧一点了。”

朱攸宁想了下白家的情况,就觉得很混乱,“小姨妈就住在这里吧,等家里什么时候稳当了什么时候再去。”

“那我可就依你的,要在你这里讨人嫌了。”

“才不嫌呢,小姨妈生的这样赏心悦目,我每天多跟着您蹭蹭仙气儿,也免得我长歪了。不都说跟着谁就长得像谁吗。”

“你这小丫头!”白紫萱去捏朱攸宁的脸,还按着她好一通咯吱,直弄的她求饶了才罢休。

到了次日,一大清早李拓北就带着扣肉等人来敲门。

朱攸宁这时才起身,刚洗漱好,见李拓北来的早,就问:“咱们几时去?”

“说是要早一点,没事,咱不急,你吃早饭了没?”

“还没呢,我才起不多时,北哥你吃了吗?”

“随便吃了一口。”

朱攸宁闻言就道:“那可不行,北哥你还要长个子呢,早饭不能马虎,咱们吃完了在去约定地点就是。若是迟了他们等不及,正好叫他们先走,咱就不去了。”

前面的话说的都很窝心,只最后一句让李拓北哭笑不得。

“你就是想利用我来拖延时间,变着法的不想去是吧?”

朱攸宁陈恳的道:“北哥,有些事实在不用说出来的。”

李拓北被她一本正经的语气逗的哈哈大笑,心情一好,食欲就好,早饭都多吃了两碗面。

李拓北去给朱华廷和白氏见了礼,说明了今日的行程,又保证自己一定会保护朱攸宁,这才带着朱攸宁直奔着城门口集合地点去。

而一直在屋内的白紫萱,等李拓北一走,立即就好奇的凑在白氏身边打听情况去了。

城门口,李洛一行人早已经整装待发,只随从就带了二百余人。且每一个都是身高力大的汉子。

李洛见朱攸宁和李拓北乘着马车来了,策马上前,打趣道:“哎呦,来了?”

朱攸宁透过窗子看着李洛,笑道:“李公子好。”

“不敢不敢,你的面子可大了,你北哥哥为了你都跑去求我了。”

李洛的一句话,就引得众人都看了过来。

第104章 打猎

李拓北听的皱眉,差点将手里的马鞭甩在李洛脸上。

“你再胡说八道,我可不保证下次再揍你你的牙还在不在。”

李洛被他这护犊子的模样逗的哈哈大笑,坐在马上笑的前仰后合。

见李洛如此开怀,不论远近,也不管是否听清他到底说了什么,随行众人也都附和着笑了起来。

朱攸宁被他们笑的心里极不舒服。

这群人高高在上的惯了,素来连人命都不放在眼中,也从来都是别人照顾他们的情绪,他们对人又何曾有过尊重?

这些人真是越来越讨厌了。

穆锦华穿了一身浅绿色的骑马装,坐在一匹枣红色温顺的小马上,笑着道:“咱们去山里打猎,难道朱姑娘打算乘车上山?”

朱攸宁被点名,无辜的眨了眨眼,也不知道她到底哪里开罪了这位穆姑娘。

难道她记恨上次她“比武”赢了她哥?

不等她开口,李拓北已先冷淡的道:“不劳穆姑娘费心,你还是好生骑稳了你自己的马,别摔下来还要人救就得了,管的倒是宽。”

穆锦华的脸色一瞬气的发白。

杨玉和邵静宁也皱眉,虽然穆锦华不讨喜,但李拓北这样说话也着实太过分了一些,丝毫都不给姑娘家留脸面。

见妹妹受辱,穆羽沉着脸催马上前,“舍妹不过是出于关心,李公子又何须如此尖刻!”

“多谢好意,小九妹妹不需要令妹的关心。”

穆羽被气的不轻,刚要开口争论,李拓北却已经看向李洛。

“咱们出发吗?”

他对李洛的态度,着实称不上客气,更别提素日众人对李洛的巴结了。

可李洛好像偏偏就受用李拓北不客气的这一套,很是和气的道:“别急,再等等,还有人没来呢。”

李洛对李拓北的不客气都包容下来,穆羽只能黑着脸闭了嘴,拉着穆锦华的缰绳退后了几步。

李拓北嗤的一笑:“还以为是我们来晚了,耽搁了你启程,心里本来还有些愧疚的,原来还有人比我们更晚。”

李洛笑道,“你们本来就晚了。”凑近了马车,问朱攸宁:“你会骑马吗?我让他们给你一匹?”

“我不会骑。”朱攸宁老实的摇头。

“哎呦,不会骑马可怎么办?”李洛故意逗她。

朱攸宁道:“不会骑就不骑了。我老老实实乘车,难道李公子带着二百多人去打猎,还指望我一个小丫头的武功?”

“武功”二字让李洛想起那天的比武,一想到穆羽是怎么被一个八岁小姑娘耍了的,就又哈哈大笑起来。

朱攸宁无奈又担忧的看了一眼李洛。

这种性子的皇子,将来成了太子,继承皇位,又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皇帝?

李拓北趁着这个时间,便问李洛今日打猎的路线。

李洛道:“出城往北骑马一刻钟的路程就能看到一座延绵的山林,咱们就去那里打。能打到什么,咱们今儿午饭就吃什么。你觉得有趣不有趣?”

李拓北道:“倒是还行,只是咱们带着这么多的人,一进山,还不将猎物都吓跑了?”

“所以这才是考验狩猎的水平。”

李洛玩腻了皇家的围猎,有人事先将猎物赶到围场,等着他去了随随便便就能打到许多的猎物,就那般容易,还有人在身后巴结着夸赞着。

相比较那时候的虚假,李洛觉得野山里去打猎才有意思。

朱攸宁却觉得这一次若只靠自己,恐怕要饿肚子,皇子带着这么多人进山,还有什么动物听到动静不逃走的?就是一只鸟都要吓得飞走了。

就在这时,一阵木制车轮滚动在石砖地面发出的轱辘声由远及近。

朱攸宁撩起另一边的窗帘往马车外看,正看到一辆朴素的蓝幄大马车行驶过来。赶车的老人家,竟是燕宅那位深藏不露的老管家。

马车中是何人已经不言而喻了。

李拓北皱着眉道:“你还请了那个小白脸?”

李洛摇着马鞭,笑道:“是啊,我们可还没分出胜负呢,这次打猎,正好一决高下。而且你不觉得吗,燕绥虽然很讨厌,却也很有意思。”

“不觉得。我就觉得你这人奇怪,明明讨厌,少来往也就是了,人家也没主动招惹你,你还主动去联络他。”

“这么一说倒还真是。”

李洛也回过味来,发现自己的确是李拓北说的那样,一边讨厌燕绥,一边又主动找燕绥出来,想了半天,李洛才道,“我是为了跟他分个高下。”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近前。

燕管家下了马车,就见车帘被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撩起,燕绥穿了一身墨蓝的短打,头发扎了个高高的马尾垂在背后,一跃跳下马车。

“李公子,各位公子,久等了。”燕绥微笑着团团行了一礼。

李洛等人也没下马,依旧端坐在马上,随意的拱了拱手。

李洛道:“说是打猎,你的马呢?你没带着弓箭?”

燕绥笑道:“我乘马车。到山上自然是步行,用不上骑马。至于弓箭,我骑射不精,带着弓怕也射不中猎物,索性就没带。”

李洛被气的一阵无言,好半晌才缓缓道:“你不带弓箭,咱们还怎么分出高下?”

燕绥温润的笑,“比打猎我铁定会输,不用分高下,也是你赢。”

李洛的心里极不舒服,这种感觉好像他需要人让着才能赢。

才刚的好心情荡然无存,李洛沉着脸吩咐:“走吧。”

一行二百人随同保护的队伍,就离开了城门,往李洛说的方向而去。

然而打猎的成果,着实与朱攸宁分析的那样。

他们一行刚进了山,即便小心的分散了队伍,且不准大声喧哗,也照样惊的猎物逃窜。

他们在山里绕了一上午,差点都迷了路,也只打了两只兔子罢了。

而朱攸宁,全程都走在李拓北的身边,就只当自己是来登山的。

与她一样纯粹为了登山而来的,就是燕绥和燕管家了。

朱攸宁闲着没事,就不免分析起燕绥这个人,最后得了个结论。

或许燕绥是料定了打不到猎物才根本不带弓箭的?因为他的确是像那种料定了不会有收获,就干脆也不会投入的人。

“公子,前头有个小木屋,您也累了,不如咱们就在那歇息片刻?”邵文清提议道。

第105章 劫持

李洛早就累了,这次打猎和他设想之中的完全不同,猎物没打到一只,还走的脚都酸了,偏偏打到什么就吃什么的命令还是他自己下的,他也实在不想叫人看笑话。

幸而邵文清给了个台阶,李洛勉强的点点头,道:“罢了,那就暂且歇息片刻吧。你们都可以去自己玩玩,不要走远了便是。”

“是。”那些朱家和衙门里安排来的护卫们,这时就都散开去找猎物了。

而从京中跟着李洛来的那些侍卫,则是护在李洛的身周。

一名侍卫先去那小木屋敲了敲门,见没人应,索性推开门。

木屋很宽敞,三角形的结构十分稳固,墙壁、屋顶和地板都由圆木搭建,比附近常见的竹楼要精致的多了。

木屋的当中是个下凹的炉灶,上头支撑了一口大锅,正烧着水,还有一些衣物和生活用品,都摆在了角落的一个木桌上。

“公子,看来此处住着猎户。”

邵文清笑着道:“其余人都去外头守着,咱们在这里歇歇脚,大不了给屋住人留锭银子。”

李洛允准道:“就这么办吧。也走的不耐烦了。”

朱攸宁跟在李拓北的身后进了屋,听到李洛这一句,心下不免暗笑。

可不是不耐烦吗,这次出来根本不像打猎,倒像是徒步来的。娇生惯养的皇子能走这么多路还没有暴跳如雷,可能全靠面皮撑着了。

李洛那一行人不要护卫的帮忙,所以什么都没打到。

李拓北倒是打到两只兔子,第一只是一箭射贯穿了兔子的两只眼睛。第二只更绝,居然是飞跑过去,愣是靠双腿追上了那只大灰兔,活捉来的。

燕绥与燕管家最后进来,随手关了门。

燕管家就从背在身后的包袱里拿出了水袋,让燕绥先喝几口,随即又掏出个方方正正的精巧食盒,打开来,里头码着油煎小黄鱼,春卷,还有其余几样精致的点心。

众人都看向燕绥。

爬了半天的山,大家早就又累又饿,对食物的香味毫无抵抗力,此时大家只有一个想法:小黄鱼真是太香了!

燕绥从容的接过燕管家递来的银筷,笑道:“李公子来的信函上说,今儿的午饭是自己打的猎物,我不会打猎,只好自己带着午饭了。”

李洛的唾液不由自主的分泌。

发觉自己竟然有这个反应,他愤怒不已的别开眼,出身富贵,他自小到大都没尝过这种眼馋别人食物的感觉。

燕绥一定是故意的!他料定了今日不会有猎物,就没安好心想让他们吃瘪,不带弓箭而是带着饭!

燕绥见朱攸宁挨着李拓北乖巧的席地而坐,就笑着道:“朱九小姐,可愿意与在下一同吃午饭?”

“不用了。多谢你的好意。”朱攸宁直言拒绝。

燕绥不以为意的笑了笑。

李拓北提两只兔子,笑着道:“小九妹妹也饿了吧?你等会儿,我去收拾了兔子,回来给你烤着吃。”

朱攸宁道:“我和你一起去吧。”她不想和这群浑身冒着火药味儿的人待在一起。

李拓北带着朱攸宁去收拾好兔子,用泉水洗净了,就拎着回了小木屋,用树枝将兔子穿起来,借用了主人家的柴火和盐,将烧着的水移走,就用那灶里的火烤起兔子来。

小木屋外不远处,一丛灌木后,一个中年男人已经蹲了一会儿了。

才刚他看到惊飞的鸟,心里就知道事情不大对。

男人躲在灌木后,看着自己的房子被一群汉子包围着。不由自主的想,这些人莫不是来抓他的?

他不急不躁的等在原地,只想观察清楚里面的动静,最后他可以肯定,这群人一定是来抓捕他的,且木屋里面的人,应当就是王巡按或者是蔡知县!

男人唇角溢出一个嘲讽的笑。悄然隐于灌木丛后,不动声色的接近小木屋。

木屋中,李拓北手上的烤兔肉表层已经泛起了淡淡是棕黄色油光。

李拓北先片了一块下来给朱攸宁。

看着李洛那模样,李拓北还好心的分给他一只兔子。

李洛原本不想接,可他着实是又累又饿。

就在李洛拿着兔子,刚要下嘴之时,忽然一个被点燃的草疙瘩从窗口丢了进来。

浓浓的烟很呛鼻子,不多时屋里就一片烟雾混乱了。

李拓北也顾不上兔子了,拉着朱攸宁就往外跑。

其余人一阵呼叫,也引来了外头的侍卫。在烟雾弥漫的屋内,混乱的往外头挤。

就在此时,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公子!”

朱攸宁回过头,正看到一个熟悉的人,一手禁锢住李洛,另一手上的柴刀架在了李洛的脖子,稍微往下一用力,立即划破了一层皮肤,火辣辣的疼痛让李洛尖叫起来,鲜血也很快浸湿了他的领子。

那绑架了落的男人,正是先前逃出法场的马驿丞!

马驿丞的手臂收紧,累着李洛的脖子,直将人勒的面色通红,眼睛泛白,仿佛随时都能被拧断脖子。

惊呼声此起彼伏。

穆锦华更是不由得尖叫了一声“殿下!”

马驿丞听见这两个字,明显是一副震惊的表情,不可思议的低头看了看李洛。

“你,你放开我,一切都,好商量。”李洛被累的喘不过气来了。

马驿丞也不知为何,力道稍微松了一点。

李洛立即大口大口的喘气。

侍卫们一个个盯着马驿丞虎视眈眈。

马驿丞的冷汗也流了下来。

现在他唯一的筹码便是怀里的太子,若是没有了这个认知,他恐怕一辈子都跑不掉了。

这时,朱攸宁悄悄地拉着邵文清的袖子低声道:“趁着现在乱还来得及,快去给王巡按报信儿啊。不然谁担待的起!”

邵文清愣了一下,才从刚才的恐惧情绪中抽出来,立即叫了身边的人快去找人回来看。他们带来了二百侍卫,除了京中带来的十几个留在身边。

虽然他们的武艺高强,但是掌不住李洛被制在了亡命之徒的手里。

圣上本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将来李洛就是太子,是皇帝。

可是在他们的保护之下,李洛居然会被劫持了!

若是李洛有个三长两短,恐怕在场所有人都要给他赔命!

第106章 戛然

场面僵持着,李洛已唬的面色惨白,浑身不住的发抖。

而马驿丞也后悔至极。

他原以为是王汝芳那个狗贼来将他斩草除根来的,他原本没犯错,不过是因上报了一个秘密才会被急着灭口。锦衣卫的弟兄就没有一个是孬种,还能被这么压着打?即便是死他也绝不让那老贼好过!

所以他估算了木屋周围的人手,确定自己能够击杀了王汝芳,这才不管不顾的冲了进去。

谁知道屋里根本就没见王汝芳那张老脸,竟是一屋子的少年人。

他怎么会想到还有富贵人家的公子出门打猎会带着衙门里的人手当侍卫的!

他这才惊觉不妙。

可是他已经进了屋,外头层层护卫,想逃走已经不那么容易,这才随手绑了一个人质来以便脱身。

谁承想,绑来的竟是圣上唯一的皇子!

马驿丞咬着牙。

皇子就皇子吧,现在搏一搏,还有命在。若不搏一次,怕今天这一百多斤就要交代在这了!

思及此,马驿丞手臂上一用力,拉着李洛便往山下去。

“啊!救命!”李洛奋力想要挣脱马驿丞的手,可马驿丞的手掌宛如铁钳,死死的钳制他的手腕,脚步也快的他只能跌撞着跑步才能跟上。

眼瞧着二人就要到包围圈的边缘,马驿丞的柴刀立即架上李洛脆弱的脖子。

“让开!”

“放下皇子,我们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放你娘的屁,你当老子是三岁小孩呢!让开!”

“马天瑞,你可知你已是罪无可恕!你若放开皇子,我们兄弟当真放你走!”

“老子信不过你们!你们让不让?”

“你将皇子放下,我们就让!”

“你们不想让老子活,那大家就都别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们奉命保护皇子,皇子若丢了性命,你们的身家老小就不用要了!老子还乐得多你们这一群垫背!”

李洛被马驿丞的吼声震的耳朵发麻,刀刃冰凉的触感从脖子窜上头皮,他头发都快要竖起来了,双腿软的几乎站不住,若不是马驿丞的手臂紧紧箍着他,他就要瘫软在地。

“快救我,快救我!”李洛两手扒着马驿丞的手腕,声音沙哑的求救。

“你给我闭嘴!”马驿丞大吼着,柴刀又往里送了一些,脖子又被划了一条细细的口子。

李洛脖子一阵刺痛,吓得他惨叫,“你们让开!让开!”

鲜血再度染红他的领口,配上他惨白的脸色和惊恐的模样,让侍卫们不得不让开一条路,放马驿丞过去。

若现在不放,马驿丞真的杀了皇子怎么办?

可若让开了,马驿丞将皇子带走杀了又怎么办?

马驿丞挟持着李洛,始终用李洛的身体做自己的挡箭牌,免得被这群侍卫的弓箭射杀。

而侍卫们眼看着李洛横在马驿丞跟前,马驿丞又不停的在移动,二人距离那么近,侍卫们都怕万一射偏,会伤皇子性命。

两方就这样僵持着一点点往山下移动。

朱攸宁的手一直被李拓北紧紧握着,半边身子都被他挡在了身后,不远不近的跟在李洛的周围。

邵文清、杨晋和穆羽面色铁青,手持弓箭,不敢轻举妄动,他们的骑射虽然不错,但也没本事命中不肯露出身子的马驿丞。

他们虽都出身公侯之家,可是并不是家中嫡长,无法继承家业,依靠的就是现在跟在皇子身边,图个从龙之功。

可一切的前提,是皇子能够继位。

若是这一次皇子丢了性命,那么他们这些人别说从龙之功了,恐怕自身姓名和家族的未来都要跟着断送。

穆羽几次举起弓箭,用闪着银光的箭尖指着马驿丞的方向。但都被李拓北拦住了。

“你疯了,若射不准误伤了殿下,你还活不活了!”

穆羽急的眼眶发红,“那怎么办?”

朱攸宁面色凝重的拉着李拓北的手摇了摇,“北哥,你有没有办法?”

李拓北摇头,也分外焦急的皱着眉:“强行突破恐怕不行,我没有自信能在马驿丞来不及出手的前提之下救出六殿下。那天法场上你是没看见,马驿丞的身手着实不弱。”

李拓北的话,周围之人都听的清楚。他们不由得各自掂量。

李拓北能一箭贯穿跑动中兔子的双眼,还能靠双腿追上兔子将之抓住。

这样的本事都没有自信救出李洛。更何况他们?

穆羽箭终于不甘的垂下了。

朱攸宁听的心往下沉。李洛就算不是圣上亲生,可圣上子嗣单薄,必定也是对他非常爱护的。

李洛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该如何收场?

这时杨晋忽然道:“我记得燕绥身边的老管家武艺高强,李公子都不是他的对手。”

那天李拓北怒急之下冲向燕绥,却被燕管家振臂挡开,当时的震撼,到现在众人还都记忆犹新。

众人就都看向了燕绥。

燕绥依旧清风朗月般的脸上满是担忧,剑眉紧皱着,眉心几乎拧成疙瘩。

发觉众人的目光,燕绥诚恳道:“若有机会,燕管家一定会尽力而为的。”

“多谢。”邵文清、杨晋和穆羽都感激的道谢。

说话之间,众人还一路跟着马驿丞。

李洛又累又饿,又是惊吓,此时已快迈不动步子了,身上精致的骑马装,也被灌木的枝丫刮的出一道道口子,腿上也有几处破皮了。

“你放了我自己跑了吧,他们追不上你的。”李洛气喘吁吁的劝说,声音几乎带了哭腔。

马驿丞却不肯松手,也不回答。

若是李洛能看到马驿丞的表情,就能知道他此时的纠结和犹豫。

李洛又道:“你带着我,又跑不快,何苦呢?我和你又没有仇怨,你若杀了我你就死定了,不杀你还能有条生路。”

马驿丞听到此处,脚步稍微一顿,犹豫之下,忽然一把将李洛拉倒近前,在他耳边低声道:“殿下莫慌,我是八王千岁的人。”

“你……”

“殿下回去后告诉八王,九王爷并未绝后,他儿子……”

马驿丞的话音戛然而止。

一根锋利的箭矢从马驿丞的后脑射入,尖锐的箭尖从他的眼眶穿出。

莫名的液体混杂着鲜血,喷了李洛满脸。

第107章 哥哥

李洛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眼,张着大嘴,“啊”的叫了两声,裤裆一热,一股骚臭的暖流不自禁湿了满裤子。

任凭是谁,全神贯注正与人说着话,对方的头就忽然就被射穿了,还被喷了满脸,那画面恐怕一辈子都抹不去。

马驿丞的尸首轰然倒下。

李洛看到了身着云燕补绯色常服的王汝芳。

王汝芳以一个标准的射箭姿势站在一株大树旁,将手中握着的大弓丢给身后的侍卫,行礼道:“殿下!微臣救驾来迟,还望殿下恕罪!”

李洛倒退两步跌坐在地,双眼一翻就晕过去了。

“殿下!”

众人都慌了。原本看着王汝芳悄悄地摸上前来,二话不说就突袭了背对着他的马驿丞,眼看那一箭矢射中了,大家还都松了口气。

谁知六殿下下一刻就晕过去了。

邵文清等人都急忙冲了上去。

王汝芳也慌乱的跑了过去,“快,快,快护送殿下下山!”

“大人,逃犯的尸首怎么办?”

“如此大逆不道之人,竟敢绑架皇子!必要枭首示众三日才能罢休!”

“是!”

王汝芳的随从上前去,毫不犹豫、干净利落的割了马驿丞的人头就走。

至于尸身,谁会管?

朱攸宁的眼睛被李拓北捂着,直绕过了马驿丞的尸体,才被放开。

可是空气中那种难以言喻的腥味,还是让人闻着心里极不舒服。

“北哥,什么是枭首示众?”,她听说过枭首示众这个词,却不大懂意思。

李拓北道:“就是把人头挑一根杆子上,插……嗨,你问这个做什么?你这几天都不许去城门前走动,听到了没有?”

李拓北话出口了才惊觉朱攸宁年纪还小呢,暗骂自己溜号,竟没注意到她的情绪。

朱攸宁听的浑身都发冷。

杀人不过头点地,对方已经死了,还要把脑袋割下来,在城门前放在高处让路过的人看?

现在天气虽不到最热的时候,可也很暖和了,示众三天的人头,还不……

朱攸宁赶紧闭上眼,强迫自己不要往下想了。

一行人到了稍微平缓之处。

因李洛昏迷了,李拓北便让出了来时的马车。急着找大夫,王巡按就带着一大群侍卫,连同京城来的那些公子和小姐,急匆匆的往山下赶去。

李拓北要来一匹马,“小九妹妹,我带你骑马,你怕不怕?”

话音方落,燕绥便微笑道:“我的马车让给朱九小姐吧,我与管家骑马便是。”

朱攸宁看了看燕绥,又看看李拓北,刚要说话,忽然就听见下山的方向传来马嘶人叫混乱惨嚎的声音。

几人面色都是一变,急忙凑近去看。

山路上不知什么时候,竟多了一个陷阱,李洛乘的马车已翻倒了一半在坑里了!

“天啊!”朱攸宁不由得捂着嘴惊呼。

李洛是昏迷之后被抬上车的,若是他清醒着,马车翻了他还可以躲一躲,可是在他毫无意识的情况下马车竟掉进陷坑,一个昏迷不醒的人会遭受怎样的碰撞已经可想而知。

王巡按脸色大变的冲上去查看情况。

李拓北也担心的快步过去。

朱攸宁和燕绥紧随在后,往人群聚集的地方跑去。

谁知就在这时,空气中忽然传来一阵呛鼻的烟雾。

那发白的浓烟很就浓郁起来,在林间霸道的弥漫,不过片刻功夫,混乱之中,根本连对面的人长成什么样都看不清了。

朱攸宁觉得事情不对,刚想叫住李拓北,忽然就觉得自己被人抱了起来。

她“哎呀”一声惊呼,随即就感觉自己竟风驰电掣一般,被一个个子不高但是跑的极快的东西驮着,直往林子深处蹦跳飞窜而去。

“救命!北哥!”

朱攸宁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在烟雾之中,就已经看不清那些人的身影了。

而李拓北也听见了背后的惊呼,急忙就冲过来要找人。

燕绥和燕管家距离朱攸宁较近,在毫无防备之下,并未看到是什么人掳走了朱攸宁,但是他们似乎看到了朱攸宁被劫走的方向。

李拓北急的嗓子都压哑了,“到底是哪个方向?什么人动的手?”

一群人还围绕在李洛的马车旁,李拓北却已经顾不上了。

他带着人出来,竟让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人给劫走了!他若是找不回人,往后还怎么有脸去见朱华廷?那他干脆死了算了!

“人大约是往这边去的,但是刚才的烟雾太浓了,我也没有看的真切,咱们只能边找边追了。”燕绥和燕管家在头前带路。

“能有个方向也好,也比我两眼一抹黑强得多了,我才刚就不该走开!”李拓北自责不已,叫上扣肉几人,也紧随其后。

朱攸宁这厢双手拼命抓住了手下的兽皮。

否则这么快的速度,她真怕自己被对方掉在地上,再才上几脚。

触感毛茸茸的触感,加上在林中敏捷飞速的窜动,让她感觉自己像是坐在一只横冲直撞的小狍子身上。

可实际上,她发现抱走她的是一个人。

确切的说,是一个身高绝对不比她高,身上穿着兽皮,背着一把小弓箭的男孩。

“你是谁啊!你快放下我!”

“妹妹,你别怕。”那小男孩还是童音,抱着朱攸宁这么一个大活人飞奔,居然还有力气说话,“哥哥找到你了,你别怕,那些坏人追不上咱们的!哥哥会把坏人都打跑!”

“我才不是你妹妹,你认错人了!赶紧放下我!”

“你就是我妹妹!”小男孩固执的抱着朱攸宁不撒手。

“你真的认错了,我姓朱,叫攸宁,我有爹娘的!你到底是谁啊!”

“我是你哥哥!”

“我是说名字,你姓什么啊!”

“我叫十六。”

“你姓石,我姓朱,我们根本不是一家的,你快放了我!”

“我就叫十六,我不姓石,你姓朱?那可能我也姓朱。”

这是个什么孩子啊!神经病吧!

朱攸宁挣扎的更用力了。

可是十六丝毫没被影响,竟然把朱攸宁往肩膀上颠了颠,改抱为扛,还不客气拍了她屁股一下。

“你别闹!我带你回家!”

第108章 十六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我不是你妹妹,你若是不信,大可以去我家求证,你这样根本是绑架!我告诉官府,抓你!”

朱攸宁挣扎不动,拳头捶他也像是在给他挠痒痒,就只好出言吓唬他。

可是十六根本不理朱攸宁,一口气在林子里东窜西窜了半个时辰,才将朱攸宁放下。

这里已经听不见任何人声了。

朱攸宁想跑,但分不清东南西北不敢乱跑。就只好站在原地愤怒的看着面前的人。

十六比她矮了半个头,看起来也是七八岁的样子,头发半长不短,乱糟糟的,发间还夹杂着草屑树叶,长得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的,略微有些胖,但是看起来并不憨傻,身上穿了一身兽皮衣和兽皮裙,脚上的靴子也是兽皮缝制,背上背着一把小弓箭,腰上斜挎着一把小匕首,正对着她笑的满脸讨喜。

“妹妹,你都长这么大了。”十六讨好的笑。

朱攸宁摸了摸额头,“我真的不是你妹妹。”

十六委屈的憋着嘴,一改方才的讨好,一下严肃起来:“你就是我妹妹!看来你这几年离开家,都被人给养傻了,连哥哥都不记得了!”

朱攸宁现在真是无奈至极,打又打不过他,跑肯定也是跑不掉的,讲道理对方也不会听,不知道这个叫十六的男孩到底是真的精神不大正常,还是就是单纯的认死理一根筋。

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对方把她认成了自己妹妹,应该不会伤害她。

见朱攸宁抿着嘴不说话,十六紧张的凑过来,伸出脏兮兮的手捏了她的脸颊一把。

朱攸宁:“……”

“妹妹不生气了。你等着,我先挡住他们。”

说着话,十六就从斜挎着的一个大口袋里翻出许多东西,有手搓的草绳,削尖的竹片,还有一些形状奇怪类似于捕兽夹的小东西,利索的开始布置各种陷阱。

朱攸宁跟在他身边,看他熟练的动作,便猜想他应该是猎户家的孩子。

“你这些是要对付追来的那些人?”朱攸宁试探着问。

十六一边麻利的缠着草绳一边道:“对啊。”

“这些不会伤到人命吗?你还是别做了。那些追来的都是我的朋友。”

“那怎么行,我是绝对不会让你再被抓回去的!不过你放心吧,我现在力气还小,做出来的东西也小,威力还不够杀死人,只能让他们受点伤。”十六说着嘿嘿的笑,得意的炫耀,“等我再吃几年肉,长高一些,他们就不是我对手了!”

怎么可能……

朱攸宁不想打击他,就只好“哦”了一声。

十六手脚麻利,上蹿下跳的拉着朱攸宁一路走一路设置一些小机关。忙碌了一阵,就再度一把将她扛了起来,蹭蹭的往前飞蹿。

朱攸宁反对道:“你放下我,我自己走!”

“不行,你走的太慢了。”

“可是你这么扛着我,很不舒服啊!”

“没有啊。”

朱攸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十六的意思是他自己并没有不舒服。

朱攸宁开始觉得,这个家伙可能不是个正常孩子,即便不是神经病,可能也在认知上有一些偏执。

又跑了小半个时辰,十六终于气喘吁吁的停下脚步,小心的把朱攸宁放下了。

眼前藏在林子深处的,是一个宽敞的小院,栅栏墙上有几处爬上了牵牛花,开着粉白相间的花朵。院中伫立着一幢宽敞的二层木屋,屋顶的茅草十分稀薄,看起来像会漏雨。

朱攸宁跟着十六进了院门。

院子里一角摆着好几个木质的大浴桶,不过看起来已经许久没用过了。

再往前进了屋门,出乎意料的是朱攸宁看到了一面墙壁的药柜,只不过药柜的抽屉有些已经不见了,有些抽屉半开着,里头的药物看起来也已经长久没有用过,还结了一层蛛网。

十六走在前头,直接拉着朱攸宁上了二楼。有些发霉的楼梯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让朱攸宁担心这楼梯是不是经得住她的体重。

二楼的光线充足,空旷的空间里堆放了很多杂物。有晾晒的肉干兽皮,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类似于刚才十六用过的那些自制的小暗器。

最显眼的是,墙角处一个粗制的木桌上,供着个十分简陋的牌位,木板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四个字。

爹爹之位。

朱攸宁再度觉得十六的脑子可能不大正常,哪有人的牌位上不写名字的。

十六端端正正的跪在牌位前,恭敬的磕了个头:“爹爹,我终于找到妹妹了!”

男孩仰头望着牌位,忽然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眼泪将他略脏的脸冲出了两道泪痕。

朱攸宁看着男孩穿着兽皮的身影,忽然就心软了。

“十六,你家里还有别人吗?”

“你要叫我哥哥,你被人拐走之后,爹回来没几天就病死了。”

“那你自己住在这里?”

十六点点头,用袖子抹眼泪,“我一直在找你。”

朱攸宁有些同情的问:“那你妹妹丢了多久了?”

“我妹妹就是你啊。你一定是被人拐走之后,都傻了,离开家三年了你都忘了。”

朱攸宁抓了抓头发。决定给十六讲道理。

“十六,你过来,咱俩谈谈。”

“你要叫我哥哥。”十六委屈的看着朱攸宁。

“好吧,你今年几岁了?”

“八岁。”

“我也是八岁。你几月生的?”

“不知道。”

“好吧,你看,咱们都是八岁,咱们俩根本不可能是一个娘生的。”

“不可能,爹说咱们就是一个娘生的。你就是我妹妹!”

朱攸宁头发都被自己抓乱了,难道这孩子丢了的妹妹和他是龙凤胎?要不就是他记错了,实际上她妹妹和他不是同一个娘?

看这个阁楼里的摆设和楼下的那些药柜,十六的爹难道是个隐居的大夫?

真是混乱。

“你听着,我叫朱攸宁,是富阳县朱家长房老爷的嫡出女儿。我真的不是你的妹妹。”

十六抱着膝盖看着朱攸宁,大眼睛里含着两泡泪,“你是不是被有钱人家买了,过有钱日子了,都不记得我了。”话音刚落,小男孩就抽抽搭搭起来。

第109章 执着

朱攸宁好歹是个大人的芯子,看着男孩委屈的哭,想到他三年前丢了妹妹,爹也死了,五岁的小孩就这么一个人在山里打猎生活自给自足,居然还能活下来,她的心就软的一塌糊涂。

或许她该想法子帮他改善一下生活。

“好了,你不要哭了。”朱攸宁从怀里掏出手帕递给他。

十六接过雪白的手帕抹了一把脸,将帕子上抹黑了,才后知后觉的看了看自己脏污的小手,“我该洗洗了。”

朱攸宁道:“等会烧了水洗吧,现在天气还不到最热的时候,水冷,不要感冒了风寒。”

听她关心自己,十六立即云开雾散,“好啊,等会我烧水,你也可以洗洗。”

十六开心的下楼去生火烧水。铁锅已经很旧,锅底上厚厚的一层锅底灰,用水却方便,屋后院子里从山上引了泉水。

朱攸宁帮忙捡柴火,端水,和十六一起很快就烧了一大锅。

朱攸宁见十六心情好了,就问:“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十六在火堆旁坐下,随手拿了小刀削小竹片,信心十足的道:“以后我就打猎,养活你。你放心,我现在打猎天下第一,我还认识好多野果和野菜,保证让你天天有肉吃。我还可以把皮毛拿下山去换钱,可以给你买糖吃,就是你小时候喜欢吃的那种绞丝糖。”

十六停下手上的动作,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朱攸宁,“妹妹,你放心,我可有办法了。”

朱攸宁从十六的眼中,只能看到真挚的感情和纯粹的欢喜。这个男孩是真的将她认成了他妹妹,也是真心的对妹妹好。

一想到他的经历,再看着他现在充满期盼的眼睛,朱攸宁就是再铁石心肠也不忍心责怪和推辞。

“你……哥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下山?”

“哈哈,你终于叫我哥哥啦!”十六欢喜的蹦起来,显然没有关注到后一句话。

朱攸宁见他笑的那么开心,自己也禁不住跟着笑,她来到这个时代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纯粹、一眼就能看透心思,且完全对她充满善意的人。

朱攸宁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哥哥,你跟我一起下山吧,我在山下有家,家里有爹娘,我爹娘都是很好的人,一定会对你好的。我爹读书很厉害,他还可以教你读书。我有生意做,家里也不缺银钱,不用你去打猎。你就只管读书,或者做你喜欢做的事,你跟我一起回家,好不好?”

朱攸宁的话循循善诱,语速很慢。

十六听懂了,却也不开心的黑了脸。

“你现在就是不喜欢家里了。喜欢别的家了。你说你爹娘?他们是你的养父母?他们对你好吗?”十六又拿起小刀,一下下狠狠的削着竹片。

朱攸宁知道他认定自己是他亲妹妹,怎么解释他也还是这么认为,是以也不多说了,就只道:“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对我好,也会对你好的。”

“那我要是不让你去呢?”十六认真的问。

朱攸宁看着十六清澈的眼睛,缓缓道:“那我会很不开心。我会想家,而且我家里离不开我,我不见了,我爹娘会很着急的。”

十六沉默了,半晌方道:“我不让你走,我也离不开你。我找了你三年了,你现在身体好了,又有了疼你的养父母,你就不想回家了,也不想认我了。”

十六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但是他用力的吸了吸鼻子,强忍着没哭。

朱攸宁看十六如此执着,却也可怜,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劝他。

她要是逃,肯定是逃不掉的。

而且在了解了十六的情况后,她也不可能狠得下心就这么丢下他自己走了。

这个孩子从五岁开始,独自在山里打猎为生,没被野兽吃了都是老天开恩给活路,他在如此艰辛的环境下,还在不停的寻找妹妹。

他一心一意的将她认成了自己妹妹,或许她和他妹妹长得像?也或许只是因为年龄?

可不管是什么原因,这孩子已经认准她了。

她现在若是悄悄走了,对于十六来说,就等于是妹妹又丢了。他一个一根筋的固执孩子,又要用多少年去寻找?

寻找这件事,本身就很煎熬。

何况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且还不知道结果是否会成功。

朱攸宁就是再狠心,也做不到将十六扔在山里自生自灭的事。他从前没被野兽吃了那是运气好,难道往后他会一直好运下去不成?

朱攸宁想了很多,不过也就是一瞬时间,她刚要继续苦口婆心的劝说,却见十六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先是伸长脖子往远处张望,随即一张圆脸上充满了惊愕。

“怎么可能!我的陷阱明明是天下第一!他们一看那么厉害就会逃走了,怎么可能追来!”

朱攸宁嘴角抽了抽,不知十六“天下第一”的自信是哪里来的。

十六慌乱的抓了朱攸宁的手就往后院跑,跑了两步,脚步一下就顿住了。

只见李拓北飞奔而来,曲腿一跳就跃进栅栏,将弓拉成满月,锋利的箭矢直指着十六,“放开她!”

十六的手开始冒汗。

朱攸宁忙道:“北哥,别杀他,不是他抓我。”

李拓北闻言一愣,拉满的弓弦轻易放开容易伤到自己,他索性对着一旁的大树将这箭放了。

笃的一声,箭尖深深的扎进了大树,尾羽震动着发出“嗡”的声响。

“不是他?那是什么人?”李拓北大步走向二人,一把将朱攸宁护在自己身后,上下打量着十六。

这时,燕绥和燕管家、扣肉、醋鱼、飞龙汤和佛跳墙也赶到了,都进了院子。

见朱攸宁安然无恙,几人也都松了口气。

燕绥缓步上前,低头看着瞪圆了双眼,小野兽一样防备的十六,“朱小姐,你确定不是他抓走了你?”

燕绥的笑容依旧温和,可是他明亮双眼中精芒闪烁,明显一副了然模样。

他的眼神太过锋利,看的十六瑟缩了一下。

朱攸宁不忍心,忙从李拓北身后绕出来,拉着十六道:“真的不是他,是有个人抓了我们俩,听到有人过来,他怕了,就丢下我们逃了。”小手使劲捏了十六的手一把,示意他不许说话。

第110章 好感 (月票20)

十六虽然一根筋,但是对自己妹妹的话还是肯听的。见她使劲拉着自己,还给他暗中使眼色,十六想反驳的话就咽了回去。

朱攸宁拉着十六到一旁,低声道:“你跟我一起下山吧,否则我是一定会被带走的,到时候咱们俩又分开了。”

十六咬牙切齿的问:“你说我能打过他们吗?”

朱攸宁摇摇头,“肯定不能的。我若走了,家里只剩下你自己,你又怎么生活呢?”

十六回头看了看木屋,又想了想,忽然道:“那我跟你走。咱家就剩下咱俩了,你在哪,我就在哪,哪就是咱家。”

朱攸宁听的心里一阵酸涩,忍不住抱了抱他壮实的小身体。

“虽然我不是你妹妹,但是你既然是真心的,我便当你是我的哥哥,你跟我下山,往后可以慢慢的寻找你真正的妹妹。”

十六听懂了她的话,可他并不认同,生气的道:“你就是我妹妹!没有别的妹妹!”

朱攸宁一看说不通,想着也不急在这一时说通,就只好暂且搁下。

商议妥当,回头就对上了李拓北和燕绥狐疑的眼神。

李拓北挽着大弓,抱臂站着,斜睨着十六,一副咬牙忍气的模样。

燕绥则若有所思的蹙眉,不过在他朗若清风的俊美面容上,即便是这样的神色,也有一番别样的美感。

朱攸宁拉着十六到李拓北近前,道:“咱们下山吧。”又对燕绥道:“今日多谢燕公子出手相助。”

燕绥莞尔一笑,春光明媚,“举手之劳罢了。朱小姐无恙便好。”

李拓北看燕绥笑的那么美,不禁翻了个白眼。不过小九妹妹对他并未道谢,对燕绥却客客气气,足可见她心目中的亲疏远近,思及此,李拓北心里好受了许多。

朱攸宁低声告诉十六去收拾一下。

十六点点头,立即跑上了楼,不多时就背着一个大包袱下来。

比朱攸宁还矮了半个头的身体,却能背起那么大的一个包袱,居然还能手脚利落的灭了土灶里的柴火,还将弓箭和小刀匕首等物都一并带上了。

“走吧。”李拓北背着弓,拉着朱攸宁往山下走。

其余人就都跟上。

一路追出了这么远,待到他们一行人下到山底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

众人上了马,因李拓北的马车给了李洛用,燕绥便将马车让出来给朱攸宁乘,自己则是与众人一同骑马。

燕管家也就负责赶车,十六就被安置在了车辕上,他那个硕大的包袱,暂且放在了马车后的架子上。

众人一路飞奔回城。

可是这时也已经过了落钥宵禁的时候,城门已经关了。

幸而扣肉与城门官认识,上前去打点,又赠了个大封红,这才疏通了关系,一行人才得以进城来。

此时的十六,已经斜歪着睡熟了,还打着小呼噜。

李拓北和燕绥骑着马并肩走在前头,听见呼噜声不约而同的回头看了一眼。

二人的眼中都是狐疑。

显然朱攸宁刚才说的那番话,他们是不信的。可是朱攸宁既那么说,必然是有她的理由。

如今朱攸宁安然无恙,这便已足够了。对于燕绥这个与朱攸宁并无什么深交的人来说,他并不十分在意其他的细节,毕竟那是旁人的自由。

李拓北现在已经好奇的不行,但现在毕竟不是说话的时机,就想回头再仔细问问究竟。

马车缓缓停在了朱攸宁家的大门前。

李拓北对着燕绥拱手,道:“今天多亏了有燕公子出手相救,否则我不可能这么快就找到小九妹妹,大恩不言谢,我欠你一个情。”

燕绥宛然一笑,回礼道:“李兄不必客气。李兄是性情中人,正是燕某人佩服的那一种人,何况朱小姐是在我眼皮底下被人带走的,且不论上一次我还做错了事,不论怎样,我也有义务帮忙。”

李拓北见燕绥虽然长得一副小白脸样子,但说起话来直爽利索,加之他今天热心的帮忙,对他的恶感已经不再。

“这都不是一码事。你肯出手,我就感恩,改日我请你吃饭。”李拓北爽朗的笑。

燕绥也禁不住跟着笑的春暖花开的。

朱攸宁这时候已经拉着刚睡醒的十六下了马车。对着李拓北和燕绥摆摆手:“多谢两位哥哥,回头你们要出去吃饭,别忘叫上我,你们忙了大忙,这一顿理应我请。”

燕绥和李拓北都坐在马上,闻声都不约而同的低头看她。

燕绥笑道:“请客的事该由我来做才是,我还一直记着向朱姑娘赔罪呢。”

“不打紧,饭不怕多吃,改天你请我赔罪,我再请你道谢,又有何不可?”朱攸宁也笑。

这说法倒是新奇,惹得燕绥和李拓北都笑起来。

“行了,你快回去吧,还有事儿要处理呢,我们也告辞了。”

李拓北和燕绥就都拱手。

李拓北带着扣肉等人回了朱家方向。

燕绥走反方向,往燕宅而去。

朱攸宁拉着十六的手,指着背后的黑漆大门道:“这就是咱们家了。”

十六睡眼惺忪,左看看,右看看,在山中住惯了,如今冷不防到了城中,听着夜色下的犬吠声,他觉得非常陌生,也非常没有安全感,手一直不自尽的紧握着朱攸宁的。

“你别怕,家里人都很好的。走,我带你去见见爹娘。”

十六点点头,眨巴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一路好奇跟在朱攸宁身边进了正屋。

朱华廷正和白氏说着话。见朱攸宁回来了,二人都露出笑容,看到她居然拉着个小男孩的手回来,不仅都有些诧异。

朱华廷知道这孩子来的必定有原因,就笑着让崔妈妈先扶着白氏去卧房,转而坐正了温和的笑着道:“福丫儿,这位是?”

“这是十六。爹爹,我今日在山中遇上的。”

朱攸宁在朱华廷耳畔,简明扼要的将事情说了。

朱华廷有些诧异,“这么说,他认定了你是她的妹妹?”

十六一直防备的看着朱华廷,听到这一句,不免高声道:“她就是我妹妹!”

朱华廷闻言,蹲在十六的面前与他平视,温和的道:“十六,你别紧张,你与伯伯说一说,你家住在哪里,你爹娘叫什么名字?”

十六不回答,反问道:“你是我妹妹的养父吗?”

第111章 冥冥之中

朱华廷被问的一愣,对上十六澄澈又透着执拗的双眼,笑着道:“我并不是福丫儿的养父。她是我的亲生女儿。”

“你骗人。”十六一副抓到朱华廷说谎的表情,“她是我妹妹,是我爹的孩子。”

朱华廷极有耐心的笑着道:“那你告诉伯伯,你爹和你娘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人?”

十六被问的一愣,道:“我爹,我爹死了,我,不知道他名字。我没见过我娘。”

朱华廷和朱攸宁对视了一眼,觉得十六有一些奇怪。

不过或许是他当时太小,不记得了也说不定。

“那你们家里都有谁?”

“我和妹妹!”十六回答的斩钉截铁,还固执的拉住了朱攸宁和手,警惕的看着朱华廷:“她是我妹妹。我找了她三年了,我一看见她就知道她是我妹妹。”

说到这里,十六的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拉着朱华廷低声道:“你是不是怕我妹妹知道你是他养父,就不会真心孝顺你了,才不肯说真话的?”

朱华廷被问的哭笑不得。

面前的小男孩微胖,长得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的,又跟他的女儿一般年纪,且还一副特别认死理的执拗模样,朱华廷对他着实生不出恶感来。

“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是我的亲生女儿,大名叫朱攸宁,小字福丫儿,她今年八岁,从小到大,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的眼前。十六,她真的不是你妹妹。”

十六抿着小嘴,眉头紧紧的拧成了一个疙瘩,眼里渐渐的含了两泡眼泪。

“你,你是不是怕承认了她是我妹妹,就要留我在你家里吃饭了?我吃的不多的,而且我自己会打猎,能养活自己。反正,反正我不和妹妹分开。”十六倔强的梗着脖子,使劲忍着不哭,手却将朱攸宁的手抓的紧紧的。

朱华廷摸了摸他的头,“别哭,伯伯不是要你走。你带着户贴了吗?”

“什么是户贴?”十六眨巴着水濛濛的眼。

“就是个黄色的小册子,上面写了你的名字,还写了你家的情况。都有什么人,你的生辰等等。”

十六憋着嘴摇摇头,眼睛湿漉漉的,“没有那个。反正我不离开我妹妹。”

说话时,白氏已由崔妈妈扶着出来,站在内外之间听了个分明。

她神色复杂的看着十六,喃喃的唤了一声:“青哥儿。”

朱攸宁和朱华廷闻声都回过头去。

“娘。”朱攸宁快步过去扶着白氏。

朱华廷也站起身来,小心翼翼的去搀扶她的手臂,扶着她在圈椅坐下:“你身子重,怎么出来了?”

白氏拉着朱华廷道:“这孩子怎么会一口认定咱们家福丫儿是他的妹妹呢?或许是菩萨指引,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老爷,不如就留下他吧。”

朱华廷其实有些犹豫。

像这样长在深山还没有上册的孩子,其实很有可能是逃犯的后代。

可是他的父母已经不在了,他从五岁开始打猎生存到现在,三年来没有被野兽吃了,已经是上天垂怜,他若没遇上就罢了,如今遇上了,又怎么忍心不管他?

就算他是逃犯的后代,错也不是他犯下的。

再说他看的出来,这孩子是真的认定了朱攸宁就是他那个被拐走的妹妹。是一心一意的对待朱攸宁的。

家里并不多这孩子一双碗筷。

朱华廷弯身拿袖子给十六摸了一把眼泪:“好了,咱不哭,伯伯不让你走,伯伯家里人少,现在只有福丫儿一个女儿,你留下来给福丫儿做个伴,伯伯喜欢还来不及呢,更不是怕你吃的多,咱们家有的是饭,管够吃。你以后就留下来做伯伯的儿子,好不好?”

白氏也温柔的笑着:“是啊,以后你就做我的儿子,好吗?”

十六忘了哭,看着朱华廷和白氏看,睁大眼睛道:“你们也要收养我了?”

什么是“也”要?

朱华廷和白氏听的哭笑不得,看来想改变十六的认知,还真不是三言两语的事,只得笑道:“是,要收养你。你愿意给我们做养子吗?”

想了想,朱华廷又补充道:“若是你确定没了家人,以后你就当我的儿子,若是找到你妹妹了,或者其他的家人了,你要离开,我也都答应你。在此之前你就留在我家,怎么样?”

十六焦急的道:“我不离开妹妹!”

白氏含着泪笑道:“你看,或许真的是冥冥之中,有什么指引着,他找了妹妹三年,青哥儿也走了三年了……当初青哥儿一下学,回家抱着他妹妹玩这个玩那个,给妹妹讲故事,讲学堂里的事。说不定,真的是青哥儿,真的是他……”

白氏的眼泪终于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落了下来,“青哥儿他怎么会,怎么会……”

朱华廷搂住了白氏,闭了闭眼才忍住了眼中的酸涩。

他还清楚的记得那天。三年前的八月二十三。

那天的晚霞,就像是织女精心织就的一般绚烂。

可是他那个善于泅水的孩子,却被人发现溺毙在本宅后花园的湖水里。

他才十岁,那般懂事,那般聪慧,在学堂里比朱彦凤还要出色,聪明的就像是个小大人,就像现在的朱攸宁这般多智懂事。

可是他查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查出任何的蛛丝马迹,最后老太爷无奈的盖棺定论,说是朱彦青贪玩,才意外溺毙的。

这个失去这个孩子,是他们夫妻心里永远的痛楚和遗憾。

如今十六来了,执拗的认定了朱攸宁是他的妹妹。

说不定,真的是如白氏说的那样,冥冥之中,有什么定数?

朱华廷深吸了一口气,笑道:“既如此定了,我明儿就去找刘老爹商议,想法子给十六上册,刘老爹那里尽是收留一些鳏寡孤独、孤儿乞儿,给十六造个身份并不难。既然咱们要收养十六,那就给他上了册,让他能名正言顺的留下,这对他对咱们都好。”

白氏笑着点头,对着十六招招手:“孩子,过来。”

十六惊奇的看着白氏高高隆起的肚子,又看白氏充满慈爱的笑容,难以抗拒的走了过去。

“往后你就是我的儿子了,是你福丫儿妹妹的哥哥。”

“真哒?”十六大眼睛瞪得溜圆,仿佛不敢相信,“你们真不嫌我吃得多?”

第112章 翻转

“真的,真的。 ”白氏也不嫌弃十六身上脏,搂过他拍了拍他的背。

连长工家的孩子吃饭她都管够,多这孩子一口饭吃又有什么的?

“崔妈妈,快预备热水,给少爷洗漱,再预备衣裳。”白氏想了想,就道,“今儿暂且先穿他爹的,明儿咱们扯点布,给他赶几身衣裳穿。”

“嗳,我这就去。”崔妈妈见主家如此心善,觉得自己是跟对了主子,也欢喜的去忙活起来。

十六乐的一蹦三尺高,像一只胖猴子,先是蹦上了圈椅跺了两脚,又跳下地拉着朱攸宁转了几圈。

他的欢乐感染了家里的每个人,朱攸宁也被他逗的咯咯笑起来。

折腾了一通,洗漱用饭过后,朱华廷就带着十六去西厢房休息。

朱攸宁知道朱华廷是还想问一些什么,便也回房与白紫萱一同歇着了。

朱攸宁累了一天,沾着枕头就睡着了。

可是不远处的朱家本宅此时却是一片混乱。

此时朱家人已经知道了李洛就是六皇子。而六皇子狩猎被逃犯马驿丞绑架,差点丢了性命的消息,早已经传开了。

李洛不但受了惊吓,马车翻到时还将手肘和大腿都磕碰青了好几块。受了外伤,若是往日他怕早就喊痛了,可是李洛自回到朱家开始,就一直呆呆愣愣的,躺在拔步床上,眼神发直的盯着帐子看。

见李洛竟变的这样,当真吓坏了王巡按、蔡知县和朱老太爷。

圣上本来就子嗣艰难,好容易过继了一个皇子,且这位将来还很有可能登上大位,如今却经历了这么一场惊心动魄,回来后就丢了魂一样。

若让圣上知道了,他们这些人的脑袋岂不是都要搬家?

“这可怎么是好!这可怎么是好啊!”蔡知县焦急的满头大汗,转身就责怪朱老太爷:“我说老朱啊,当初安排你迎接的时候是怎么说的?本官说一定要好生的招待好了这几位贵人,你是怎么做的?”

朱老太爷闻言,就明白蔡知县这是想将错处都推给他,让他来背照顾不周的锅了。

朱老太爷蹙眉,不敢开罪当地的父母官,以免钦差和皇子一行离开之后,蔡知县给朱家找麻烦。但是这事的错处本来就是衙门保护不周造成的,他不好指责,但也不能认错。

是以朱老太爷只是垂眸,良久的沉默。

蔡知县的脑门见了汗。

其实明眼人都知道,皇子想出去狩猎,朱家只不过是提供住宿的场所,哪里能对皇子的去向指手画脚?自然是皇子想做什么,朱家就要怎么配合了。是以此番山上之事,还有许多朱家安排的侍卫都跟着去了。

竭尽全力照顾好皇子,竟还遇上了逃犯,那不能说明朱家不负责任,只能说明皇子的运气不佳。

而逃犯之所以会逃走,是因为蔡知县在富阳的差事的失误。

蔡知县也觉得很冤枉。

马驿丞斩首之事,几乎算得上富阳县多年来最大的一个案子,是王汝芳巡按杭州府后来亲手办的,蔡知县不过是安排人从旁协助斩首而已,哪里想到人会逃走?

若说蔡知县有责任,那王巡按的责任就更大了!

可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罢了,今日先不追究责任。”王巡按拧着眉道,“我看殿下这样下去不行,还是要找个靠得住的大夫来的。寻常的大夫怕是医不好。”

朱老太爷也点头:“巡按大人说的不错。可是皇子殿下来时,身边并未带着太医。小民方才也只好请了县里有名的大夫来。这乡间的大夫,自然比不上太医院的国手了。”

蔡知县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想了想忽然灵光一现,道:“咱们富阳倒是还有一位名医,就是那位致政多年的姜老太医啊。”

朱老太爷闻言也点头:“的确是有这么一位老太医,致政之后就常住富阳县,平日除了遛鸟养花,也是个心善之人。这位可是在本地颇有名声德行的一位老先生了。”

“哦?”王巡按想来了想,忙道:“既有如此一位,那立即去请过来给殿下诊治吧。”

“是。”蔡知县就叫了身边的人来,“快去在姜老太医家中,请姜老太医来。”

话音落下,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忙道:“不,还是我亲自去吧。”

王巡按点了点头。

蔡知县就急忙叫上了曲师爷,大晚上的去请姜老太医了。

朱攸宁是次日起身听“耳报神”小张子说了,才知道昨晚朱家乱成了什么样,据说蔡知县去了将姜老太医的府上,有是苦求又是下跪,好容易才请来了人去给皇子诊治。

“这皇子当真不该随意的出来走动。”白紫萱叹息道,“在外头不比在他们宫里,他们又都是一个个站在塔尖儿上的人,若是身边的人一个不善,岂不是要伤及自身,还要害了旁人?”

“小姨妈说的是。”朱攸宁笑着拿了一朵珠花,为白紫萱插在双平髻的一边。

白紫萱对着葡萄纹缠枝的把镜看了看,“我看姜老太医被请了去,往后的太平日子恐怕也要到头了。”

朱攸宁也是这样想的,不免就为救命恩人担心。

就在这时,院门被礼貌的敲响了。

门子去应门。朱攸宁就好奇的往外看,诧异的是绕过影壁进来的,居然是带着一众仆婢,抬着大小捧盒食盒鱼贯而入的白老太爷。

朱攸宁惊讶的低声道:“小姨妈,是外祖父来了。”

白紫萱面上一紧,沉声道:“反正我是不回家去,一定要在你这里多赖几天。你母亲又要临盆了,我哪里能这个时候走。”

二人说着话,院子里朱华廷已经迎接出去,客气的行了礼。

白老太爷温和的笑着,这两天清瘦了不少的脸上皮肤松弛下垂,都挤出了好几道深深的皱纹。

“贤婿啊,我来看看你和你媳妇,紫蓉这会子还没起来?”

事出异常必有妖,朱华廷的心里顿生警惕,笑着问:“岳父大人是来看紫蓉的?紫蓉知道了。必定会十分的欢喜。不过这会儿紫蓉还没有起身呢。”

第113章 卖惨

白老太爷的笑容前所未有的温和,比之从前朱华廷还是风光的朱家大老爷时还要殷勤几分。

“紫蓉也即将生产了吧?多睡一睡也是好的。”

朱华廷不动声色的笑道:“您说的是。”

朱攸宁和白紫萱在厢房里,将窗子推个缝隙往外看,外头的一切都看的真切。

二人对视一眼,白紫萱低声道:“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的。你外公居然学会做爹了?”

朱攸宁被她的话逗的差点噗嗤一下笑出声。忍了半天才低声道:“小姨妈,你就不怕外公知道了打你。”

白紫萱笑道:“我若挨了打,那肯定是你告状,回头我就打你呗。”

朱攸宁再度笑出声来。

“我要出去给外公问安,你去吗?”

“去啊,我也要给我爹问个安。”

二人说笑着到了院子里,礼数周全的给白老太爷请安。

白老太爷看到白紫萱,狠狠的瞪了她一眼。

可见到朱攸宁时,立即就堆出了慈爱的微笑:“福丫儿好像长高了一点了。”

朱攸宁听的挑眉,笑容可掬的道:“我并没长高。”

白老太爷一噎,强作笑容道:“许是记错了。不过你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是见风就长,咱福丫儿很快就是大姑娘了。”

朱攸宁闻言只是微笑。

朱华廷直言道:“岳父大人此番登门,可是有什么吩咐?”

白老太爷笑着拍了拍朱华廷的肩头,道:“难道我没事儿的时候,就不能来瞧瞧我的闺女,外孙女了?”

朱华廷被他说的无语,出于礼貌和身份,就只笑了一下。

朱攸宁道:“外公当然可以的,只是您以前从来不这样,我们都有些意外。”

白老太爷再度一噎。

朱攸宁又问:“外公,马驿丞被枭首示众了。您家中一切还好吗?”

白老太爷面上的僵硬笑容已经快挂不住了,紧绷着嘴唇看向白紫萱。

这个死丫头,竟将一切都告诉朱攸宁了!

家丑不外扬的道理她到底懂不懂!

可是生气归生气,白老太爷居然还能一改往常暴躁,强自挤出一个笑来。

“咱们家一切都好,马驿丞虽然与咱们家有些交情,但到底为非作歹的事情不是咱们做的。官差们来查了几次线索,知道咱们的无辜,便也不在来了。”

“原来如此,那就好。”朱攸宁关切的道,“既然没有问题,我也可以放下心了。我先前还担心衙门里的人在您府上蹲守,害的您的那些合作对象都不答应合作了呢。外公可是进了不少的货的,那天还瞧见人往白家布庄里送货,想必是定下的货库房都快堆不下了吧?”

白老太爷脸色铁青。

简单的一句话,说的犹如用巴掌使劲的抽他的脸!

这个小蹄子,当面就戳他的痛处!他为了这些积压的货物,都已经要焦头烂额了,这些都是拜她所赐,她居然还能理直气壮的说风凉话!

白老太爷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笑着道:“今儿来咱们不谈公事,我就是来瞧瞧你母亲的。”

朱攸宁点点头,理解的道:“外公一片慈父之心,不过为何我外婆没有来?难道外婆不关心即即将生产的女儿?”

白老太爷被问的一噎,他根本就是急着出门,忘了叫上老妻。

“你外婆这两日身子不适,就没出来。”

“原来如此。”朱攸宁理解的点头。

白紫萱则一副了然的模样看着白老太爷。

就在这时,正屋里崔妈妈走了出来,见到白老太爷在,就笑着道:“太太听见外头的动静,说是老太爷来了,奴婢没听真切,还不相信,原来真的是老太爷来了,您快请进来吧。”

朱华廷就皱了下眉。

白氏即将临盆,这些日睡眠并不好,其实今儿早就起来了。只不过身上不舒坦,就留在卧房休息。

他是担心白氏现在这样,见了白老太爷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他们谁都承受不起,这才会推说白氏还没起身。

谁知白氏居然会叫了身边的崔嬷嬷出来请人。

朱华廷无奈的皱着眉,与同样无奈的朱攸宁对视了一眼。

白老太爷却是喜上眉梢,心想着老七虽然懦弱,却也善解人意,好歹没让他继续在院子里受人羞辱。

白老太爷就跟着崔妈妈往正屋里去。

朱华廷和朱攸宁担心的很,也要跟着进去,白老太爷却停下脚步,笑道:“我想看看紫蓉,单独和她说会儿话。贤婿啊,福丫儿,你们就先且等等吧,你们每日与紫蓉朝夕相处的,就别与我想念女儿心切的老头子争抢了。”

这理由太过冠冕堂皇了,竟然将朱华廷和朱攸宁的嘴巴堵的死死的。

朱攸宁哪里放心白氏与白老太爷独处?忙叫了画眉来:“你跟进去,悄悄地站在外间听着动静,若是出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就立即喊人。”

画眉闻言认真的点头,就跟着朱老太爷的脚步进去,在正房外间不起眼的角落站着。白老太爷心情急迫,竟也没有发现后头还跟着人。

白氏见白老太爷来了,发现他竟然瘦了很多,眉心的川字皱纹仿佛挤的更深了,白氏的心里也有一些不好受。

但是她依旧在生白老太爷的气,真的无法心平气和的面对她。

白老太爷进门后,就自行拉了一把交椅在白氏的对面坐下了。

“紫蓉,你身子如何了?”

白氏被问的很是意外,却也略有些感动。

“爹不必担忧,我身子都好,家里一切也都准备齐全了。”

“那就好。”

白老太爷看了看身后,见并没有外人,才低声道:“紫蓉,你可知道咱们家要分家了?”

白氏瞠目。

白老太爷道:“当日我走了马驿丞的路子,本以为进货订货都已有着落,那些商户与马驿丞关系好的很,都肯给他脸面,想着必定是万无一失了。谁知道马驿丞竟然出事了!

“如今咱们家的大笔银子都压在货里,进的那些布匹库房都存不下了,可那些买家因为马驿丞倒台的事,却说什么都不与咱们合作了,咱家现在被逼无奈,正吵嚷着要分家,你母亲都急的病了,我也被气的好几天吃不下饭了。”

第114章 告状

白氏听的眉头紧锁,虽然怨怪当日父母的无情。

可如今她腹中的孩儿好歹没事,父母已经年迈,她却无法让自己心安理得的做个不孝女。

“母亲的身子没事吧?这些日紫萱来我这里小住,要不我让紫萱回去给母亲侍疾吧?”

眼看着白氏满眼的担忧,白老太爷气闷在胸,他觉得白氏好像完全没明白他的意思。

亦或者说,她故意只理解字面的意思!

白老太爷压着火气,耐着性子道:“你母亲的身子自有你嫂子们在照顾,紫萱那个脾气,回去了也只会将她气的更厉害。那天你大哥说要分家,那死丫头之后就变着法的来撺掇分家的事了。也不知是你大嫂还是你大哥许给她什么好处了,竟由的她这般上蹿下跳。”

“紫萱不是这样的人。”白氏辩解道,“父亲定是误会了什么。”

“误会?我两只眼看着,难道我是瞎子不成?”

白老太爷习惯性的咆哮,但对上白氏惶恐的眼神,心里得意的同时,也回想起今日的来意。

放柔了声音,白老太爷温和的道:“紫蓉啊,爹知道你是个懂事的,不似紫萱那般不知好歹。这些年虽然咱们父女也有过小摩擦,可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白字,我到底还是你的爹,你说是不是?”

白氏的手下意识的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腹部,点了点头。

白老太爷便又道:“我看着,朱梓晨和福丫儿都是好的,对你在意的很,为父很是欣慰啊。”

这一句话,说的白氏心里认同,她禁不住微笑,再度点头。

白老太爷话锋一转,“可是,你夫婿和女儿再好,到底还是需要有娘家来做后盾的是不是?若是白家倒了,对你那是完全没有一点好处的。其实说实话,我呀,是被你家福丫儿给坑惨了。”

白氏眉头拧了起来,不赞同道:“爹说笑了,福丫儿才八岁,您过的桥比她走过的路还多,她能怎么坑您。何况福丫儿是个懂事的孝顺孩子,我心里都知道,她不会无缘无故的去害人的。”

白老太爷差点被这一句话给噎死。

敢情朱攸宁什么都好,是心善的菩萨转世,他被针对了是他自找了?

若不是还有要事求助于白氏,白老太爷差点就要大骂起来。

“你是不知道福丫儿现在在外头的行事。她打着朱家布厂的旗号,放言不准人与白家往来,朱家在富阳这个地界儿上那是什么身份?有她的话,谁还敢与咱家做买卖?

“先前我被福丫儿逼得走投无路,就走了马驿丞的路子进了货,也托马驿丞的面儿联络了几个外地的卖家。可是马驿丞一下子倒了,莫说往后没了进货的路子,就是咱家的银子也都压在了货里。

“那姓马的犯了事,被判了个斩立决,法场上逃了还不算,居然还敢绑架微服私访的六皇子殿下!这会子人头还挂在城门前示众呢!咱家因为与马驿丞沾了关系,被衙门里的人来搜了七八趟不说,更加没有人肯与咱做买卖了。

“现在爹已经是无路可走了,家里的银子都押了货,货又卖不出去,这些还不都是因为福丫儿当初的一句吩咐?

“若不是她不准朱家布厂给咱们家货,那些跟红顶白的又怎么会这么对待咱家?我又怎么会去走马驿丞的路子?”

白老太爷积压多日的怨气,都发泄在了面前即将临盆的女儿身上,随后又哽咽着抹眼泪,直哭的像个受委屈的孩子。

“我这一大把年纪了,还有几年好活?被这小丫头折腾的我是吃不下睡不着,瘦了三十多斤啊。紫蓉,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替为父说说话,劝劝那个丫头,咱们关起门到底是一家啊!凭谁家子孙后代当了道,家里人不是萌隐受蔽的?怎么就偏咱们家反过来,外孙女当权了,就要把外公狠劲儿的往地里踩,还给不给人活路了!”

白老太爷说到伤心处,将脸埋在袖子里呜呜的哭起来。

白氏看的焦急,连声的劝说着:“爹,您别伤心了。哎,这事儿回头我与福丫儿说一说,您别哭坏了身子。”

白老太爷当即拉住白氏的手,“紫蓉,爹可都指望你了。咱们家这么多口子人,难道真要闹的全家都去街上乞讨福丫儿才甘心吗?当初爹是对你严厉了一些,可那也是因为爹不想让你名誉受辱,福丫儿逮着这一件事就紧咬着不放,难道真要我一头撞死她才满意吗!”

白氏忙拉着白老太爷又是一阵安慰。

在外间听墙根的画眉秀气的眉头都皱在了一起,悄悄地退后了几步,趁着屋内的两人没有注意,悄悄地撩门帘出去了。

朱攸宁和朱华廷正商议着给十六上册后要不要给他改个名字的问题,就见画眉快步出来了。

“怎么样,里面都说什么了?”朱攸宁低声问。

画眉虽不似百灵那般伶牙俐齿,学舌的本事还是有的,她回忆着,将刚才听到的都低声说了,直将朱华廷气的面色铁青。

“你外公可真是……”

“这是上次走爹的路子不成,就变个法想来走我娘的路子了。不得不说,白老太爷算是开窍了一次,知道从我娘入手,咱们俩就都那他没辙。”

朱攸宁嘲讽的笑。

这时,十六和小张子正说笑着从外头回来,二人手中还提着两只野兔和一直山鸡。

他们俩年龄相仿,又都活泼开朗,才一会儿就混熟了,十六带着小张子去打猎,现在小张子看着十六已经是满眼崇拜。

见朱攸宁和朱华廷正在说话,十六提着猎物就跑了过来,“妹妹,你看我打了什么?”

“哥哥。”朱攸宁收拾心情,笑着唤了一声,随即给他使了个眼色。

十六有些扭捏,看了朱华章一眼,红着脸叫了一声:“爹。”

“嗳!”朱华廷听的欢喜,摸了摸他的头,“快去洗洗吧,厨房预备了点心,洗洗手再去吃。”

“好!”十六提着猎物跑向了充当厨房的倒座。

这时正屋门帘一挑,白老太爷笑着走了出来。除了微红的眼圈,面上看不出丝毫的异样,与来时一般的慈祥。

“外公必定是很想念我娘?我看您激动的眼圈都红了。”朱攸宁笑着上前。

第115章 坏事

白老太爷虽达成目的,可到底这么大的年岁,为博取同情在一个素来都不喜欢的女儿面前哭成这样,他也觉得难为情。

被朱攸宁当面戳破,他的脸色就更不自在了。

“自然是想的,我还有要紧事,就不多留了。”

朱攸宁笑着点头,“那外公慢走。”

朱华廷也拱了拱手:“您慢走,恕不远送。”

白老太爷感觉到这父女两个的冷淡,忽然想起来,刚才他在屋里又哭又骂的,也不知被他们听去了多少。

白老太爷愈发觉得尴尬,咳嗽了一声强作镇定的笑着:“都是自家人,不必送了。”摆摆手就急忙往外走。

十六洗过脸,端着木盆出来打算用洗脸水去浇花,正与白老太爷走了个对面。

白老太爷愣了一下,觉得自己狼狈的表情都被个下人看到了,不免斥了一声:“走开!没规没距的!”举步就往外去。

十六眨巴着眼,城里的人真是太坏了……

随手将洗脸水一泼,溅了一半在白老太爷的裤脚和鞋袜上。

十六无辜的道:“对不住,不是有心的。”

白老太爷面色铁青,咬牙切齿的回头看来。却不想朱攸宁已经走到那罪魁祸首的身边,澄澈的眼中满是关怀的道:

“您快些回去更衣吧,虽然天渐渐热了,湿了鞋袜也难免会着凉。”

抬起的手握了握,最终也没将骂人的话说出口。

罢了,就且先让她得意,走着瞧!

白老太爷咬着牙拂袖而去。

看着人出了门,十六道:“那是谁啊,看眼神就不像好人。”

朱攸宁被他一句话就逗笑了,“你看的真准。”

“那是呀,我以前在山上,只要有猛兽在,我立马就能感觉到。这是直觉!刚才那个老头给人的感觉就不太对。他生气,却还要笑,太不正经了。”

朱攸宁终于被逗的哈哈大笑,刚才的阴霾都一扫而空。

朱华廷在一旁听的哭笑不得,“那是你母亲的父亲,下次见面要称呼外公,知道了吗?”

十六想了想,就点头“哦”的应了一声。

朱华廷现在看着十六越来越喜欢,觉得这孩子虽然死脑筋了一些,却也听话,家里多了个懂事的儿子,这感觉也不错。

朱华廷便道:“十六,爹给你想了个新名字,往后上册了你就叫朱彦鸿,小名儿叫十六,行吗?”

“为什么要叫朱彦鸿?”十六挠了挠头,“我有名字呀。”

朱华廷极有耐心的笑道:“就好像你妹妹,她叫攸宁,平时我们都叫她福丫儿,所以你以后跟着爹姓朱,大名朱彦鸿,小名叫十六。”

十六低着头想想,“我和妹妹都姓朱,好,那就叫朱彦鸿吧。”

朱华廷发现这孩子关注的地方与他想的不同,不仅失笑又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姑娘。”这时崔妈妈从正屋出来,笑着道:“太太请您过去一下。”

朱华廷便知道白氏定然是听信了白老太爷的话了。

“福丫儿,你不用过去,我去与你娘说,你带着十六去城里转转,添几身衣裳吧。”

朱攸宁想不到父亲竟会将事扛下来,拉着朱华廷的手摇了摇:“多谢爹,您哄着点我娘,别叫她生气了。”

朱华廷便笑着点头,先去正屋了。

在厢房门前看了半晌热闹的白紫萱这时才道:“瞧瞧你爹,再瞧瞧我爹,我真羡慕你。”

朱攸宁对上白紫萱忧愁的眼,无奈笑道:“小姨妈心情不好的时候多照照镜子,就好了。”

“为什么?”

“谁能得天独厚生的这么俊俏呀?也只有我小姨妈有这个本事。”

白紫萱被她逗的咯咯地笑,追着她抓她的痒。最后拉着朱攸宁低声道:“你爹真打算收养这个孩子了?”

“是啊,往后就多一个人叫您小姨妈了,开心不开心?”

白紫萱看了看十六,点点头:“倒是个忠厚的孩子。喂,多个人叫我小姨妈,可过年的压岁钱我也要多送一份啊,你外公那个臭脾气,我看白家以后可能离吃糠咽菜也不远了。先说下,往后压岁钱我只给一个铜子儿。”

说着还用葱白一般的食指比了个一。

朱攸宁也笑,拉过十六道:“哥哥,这位是小姨妈,是咱娘的十三妹妹,才刚出去那位的女儿。”

十六抬头看看白紫萱,笑的露出了满口白牙,“小姨妈。”

白紫萱一愣:“这改口倒是痛快,你不觉得我一看就不像好人?”

十六呆呆的忽闪着大眼睛,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刚才说不像好人的那个老头子,是面前这位的爹。

他颇尴尬的道:“没有,你像好人。”

“‘像’好人?”白紫萱指着自己的鼻尖儿。

十六认真的点头,夸赞道:“对,你一看就像好人。”

白紫萱和朱攸宁被十六认真的模样都逗笑了。

且不论朱华廷是怎样说服白氏的,朱攸宁这厢与白紫萱又说笑了一会,就叫上百灵和画眉,带着十六出去逛逛。

朱攸宁正在心里计划着待会儿要给十六买点什么,谁知转过街角,就看到朱家的门前正热闹,几辆马车停着,侍卫们一个个严阵以待,王巡按、蔡知县,朱老太爷和朱家其他有头脸的长辈,正簇拥着一行人从正门出来。

为首的李洛脸色煞白,眉头都拧成了疙瘩,被人搀扶着上了中间的那辆马车。

其余随行的三男三女也分别上了属于自己的马车。

朱攸宁有几分了然,拉着十六的手避开了朱家门前。

李洛皇子的身份已经曝光,而且还受了这么大的惊吓,会继续留在朱家才怪。想来这一行是打算直接回京了。

朱攸宁拉着十六去买了几件成衣鞋袜,又带着他去了朱家布厂的门面,将自己平日都去什么地方告诉了他。

卢大掌柜正好也在,朱攸宁想起刚才白老太爷的事,就拉着他到一边低声道:“大掌柜再吩咐下去一次,咱们与白氏布庄依旧不做生意。”

“白家现在也不好过,他们家抢了咱们漂货的渠道,进了那么多的货物,这会子可不都积压着么。”

“正因为如此,我才说在强调下去一次。”

白老太爷手段再如何,朱攸宁也是绝对不打算松口的。

这祖孙俩之间到底什么深仇大恨呦!

卢大掌柜心里嘀咕,但还是痛快的应下了。

“掌柜的,掌柜的!”

就在这时,店里的小伙计飞奔进来,见朱攸宁也在,行了一礼叫了一声东家,就道:“蔡知县坏事了!”

第116章 买醉

这一声将卢大掌柜和朱攸宁都唬的心里咯噔一跳。

“你细细的说,到底怎么了?”卢大掌柜焦急的问。

小伙计道:“我也是才刚听人说的,钦差大人将蔡知县贬为县丞了。”

“县丞?”

知县老爷是当地父母官,他的脾性标志着许多风向和动向,不但影响到寻常百姓的生活,更会对他们生意人产生影响。

蔡知县政绩寻常,无大功但也无大过,并不是许多掩藏在士林之中的“扒皮”“黑心”之流,这就已经是一位极好的地方官了。

更何况,今年富阳还办了歌舞大会这样一场盛世,通过簪花为衙门赚了那么多的银子。

连这样的业绩都难保他的官职,必然是因为马驿丞伤及皇子一事了。

李洛一走,王汝芳就开始发威。这是给自个儿找了个背锅顶缸的?

当日李洛受惊吓时,朱攸宁可是看的清楚,李洛被绑,虽然害怕,可也还没又怕到极致。

最后似乎是马驿丞被李洛劝的动摇,有放他走的意思,似乎与他说了几句话。

就是在说话的时间,马驿丞被王巡按一箭爆头了,脑浆鲜血都喷在了李洛脸上。

娇生惯养的皇子殿下,与人正说着话,毫无防备的就被喷了一脸,不怕才怪!

要是细算下来,蔡知县虽有责任,可是王巡按也摘不干净。

这下可好,蔡知县努力了多年,一朝成了县丞,倒是成全了王巡按的英明。

朱攸宁问:“那有没有传出新任知县是什么人?”

小伙计摇头,“这个倒是没听说。”

朱攸宁点点头,就让小伙计忙自己的去了,转而对卢大掌柜道:“咱们照旧安分做事,多观察一下衙门里的动静,若是遇上了蔡知县,也不要称呼县丞,还依旧叫大老爷便是。”

卢大掌柜笑道:“小姐说的是。我晓得了。”目光落在十六身上,见他穿着打扮,竟不像小厮,便问:“还没问小姐,这位小哥儿是?”

“他是我父亲的养子,我的哥哥朱彦鸿。”朱攸宁拉过十六笑着道,“哥哥,这位是卢大掌柜。”

十六在山里极少见人,并不大懂得如何与人相处,只是仰头看着卢大掌柜。

卢大掌柜不以为意,笑道:“原来是鸿少爷,失敬失敬,往后您称呼在下老卢便是了。”

朱攸宁便笑道:“卢大掌柜劳苦功高,我们兄妹对您都是很敬佩的,称呼您一声大掌柜也不为过。”

十六就跟着叫了一声:“大掌柜。”

卢大掌柜的心里别说多熨帖了,忙笑着还了一礼。

朱攸宁与十六稍坐片刻,又去了朱家钱庄,见过了许大掌柜。

相比圆滑的卢大掌柜,许大掌柜对十六的好奇就表现的明显的多,还主动与十六攀谈了几句。

从朱家钱庄出来后,朱攸宁与十六一路并肩走着,笑着道:“咱们去集市上转转,看看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买回去,然后咱们在去吃饭。”

十六点了点头,想了半天才问,“妹妹,你养父家里好像很有钱啊。”

朱攸宁纠正道,“那是我的生父,而且现在也是你的父亲了。”

十六见朱攸宁依旧执拗的认为朱华廷和白氏是她的亲生父母,觉得有点失望。

不过或许妹妹没他聪明,被拐走时候太小记忆的不深刻,他也没必要总是与妹妹在这个问题上争执。

“好吧好吧,你说是亲生的就是亲生的好了。不过爹和娘对我都很好,我能看出他们都是好人。”

被小男孩用包容的语气“原谅”了,朱攸宁哭笑不得的摇摇头,这才给十六讲起朱家的那些过往。

十六听的聚精会神,待听到朱华廷被人诬陷夹带作弊,赶出家门,一家人在外头过了一年的苦日子,白氏又被娘家劫走,还被逼着改嫁,投缳差一点就死了,十六简直气的快要蹦起来。

“那些人太坏了!太坏了!刚才那个老头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他竟然连自己的女儿都要害!怪不得你刚才和大掌柜说不跟他们家来往呢,早知道我就该揍他一顿!”

朱攸宁安抚的拉着他道:“哥哥,我与你说这些,可不是要你去找人寻仇的。而是要告诉你,哪些人是好人,可以真心相待,哪些人只需面上过的去便是。人心是很复杂的,虽然白老太爷不好,可是娘还是对他有亲情的,咱们若是揍了他,娘难道不伤心?”

十六抿着嘴唇皱着眉头,大眼睛都被自己挤成了三角眼。

朱攸宁道:“所以,做事情要考虑后果,往后咱们兄妹的事情商议着做才行。”

其实朱攸宁是怕常年在山里自在惯了的十六,无法融入这个社会,他也不会控制自己的情绪,更怕他做事全凭喜怒,会惹祸上身。

二人正说着话,却听见跟在后头的百灵道:“姑娘,对面楼上那是不是李公子?”

朱攸宁闻言顺着百灵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对面一家二层的酒馆临街的格子窗敞开着,李拓北坐在临窗的位置,正拿着个白瓷酒壶仰着脖子往嘴里倒,扣肉就在他身边神色焦急的说着什么,想去夺酒壶又不敢,双手悬空都不知该往哪里放的样子。

朱攸宁疑惑,好好的,李拓北这是怎么了?

“走吧,咱们去瞧瞧。”朱攸宁拉着十六,又给他介绍起李拓北来,将这些日她与李拓北怎么认识的,李拓北又怎么待她真诚的都告诉了十六。

十六一听这人对自己妹妹那么好,就把李拓北用弓箭指着他的仇给忘了,笑吟吟的跟着朱攸宁进了酒馆。

二楼空空荡荡,只有李拓北一个人挨着窗边的方桌坐着,佛跳墙和飞龙汤守在楼梯口,醋鱼和扣肉则正在李拓北身旁劝他。

“我的爷啊,您可不能再喝了!空着肚子的,您这都已经喝了四壶了,酒大伤身,好歹吃口菜啊!”

李拓北烦躁的丢开酒壶,“别管我,滚一边儿去!”

“北哥。”朱攸宁在李拓北挥拳要揍人之前开了口,“北哥,我可还没吃午饭呢,来蹭你一顿,你不会赶我走吧?”

李拓北的拳头僵在半空,看了朱攸宁一眼,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颓然放下手臂,没好气的道:“过来坐吧。”

第117章 安慰

朱攸宁拉着十六坐在李拓北的对面。

扣肉明显松了一口气,将桌上的酒壶都一股脑的收走,又飞奔着去了吩咐小二再上餐具。

朱攸宁问:“今儿你们先生又去会友了?”

李拓北一手撑着下巴,手里一根筷子“叮叮叮”的快速敲着盘子,麦色的皮肤这会都成了红色,粗声粗气的道:“逃学了,不耐烦听那老头子唠叨,听的烦。”

扣肉正端着餐具回来,听闻这句不免心下腹诽。

他家主子心情好要逃学,心情不好也要逃学。说是借住在朱家方便上县学的,可实际上县学里有多少同窗李拓北恐怕都没弄清楚。

扣肉将碗筷端来摆好,扯了扯醋鱼的袖子,二人默契的退到不起眼的角落。

朱攸宁双手捧撑着下巴,“北哥平日也不觉得先生烦,是不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才会看什么都烦?”

李拓北搓了一把脸,筷子敲的更急了。

朱攸宁伸手去按住了他:“别敲了,人家都说筷子敲碗碟是在敲祖宗的头呢。”

李拓北被她的说法逗笑,反而又使劲敲了好几下。

“我还真想把老祖宗都敲出来呢,问问他们怎么教育子孙后代的。”

扣肉几人听的都把头埋在胸口。

朱攸宁就知道一定是李拓北家里出了什么问题。

除夕那夜,李拓北曾说他都不知道他家是什么样的。当时朱攸宁就想,他或许与她前世一样,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如今看来,应该是他家亲族应该都在,或许他只是没有父母,早年离开家,现在家里其他的亲戚闹出了什么幺蛾子。

朱攸宁对他愈发的同情起来,他才十四,这样的年纪却独自一个人被送到陌生的地方寄人篱下,就算他出身高贵,可那些将他丢在外面不管不顾的家里人有又与没有有什么分别?

朱攸宁不知李拓北家中的具体情况,想宽慰几句又无从说起,更不想让李拓北觉得她是在可怜他,只能咳嗽了一声,认真的道:

“北哥,你现在这个年纪就喝酒,容易长不高的,还会长胖,而且会影响视力,让你以后看不清远处的东西,到时候你射箭就射不准了,最要紧脑子也会变笨的,现在看一遍就能记住的拳法,以后说不定以后看二十遍都记不住,弄个不好你的武功都给喝没了。”

李拓北被她说的噗嗤一声喷笑出来,越笑越大声,最后竟拍着桌子笑的前仰后合。

“你也太有意思了!哎呦,为了不让我吃酒,你就能编派出这么多理由来,当哄三岁小孩嘛!”

朱攸宁明显感觉他的心情好了点,一本正经道:“我说这些都是有依据的,你当我是在哄你?要是不听我的,往后还动不动就喝酒,以后你就会变成一个又矮又胖眼睛又看不清的笨蛋了。”

“哈哈哈!”李拓北拍着桌子,竟笑的眼泪的流出来了,“我知道了,为了以后不变成一个笨蛋胖子,我以后非必要不吃酒就是了!”

“这才对嘛。”朱攸宁笑眯眯的回头看向扣肉。

扣肉立即机灵的上前来,将一旁预备的酒壶和酒坛都抱走了,看向朱攸宁的眼神就宛如在看恩人。

李拓北的心情也明显好转了。这才注意到朱攸宁的身边还坐着个人。

“这不是那天的小胖子吗?”

朱攸宁笑着道:“北哥,我给你介绍,他是我爹爹的养子朱彦鸿,现在是我哥哥了。”

李拓北惊愕的瞠目:“这,怎么眨眼他就成你哥哥了?”

十六哼道:“我本来就是她哥哥。”

李拓北闻言,不由得脑补出一个懂事的女儿帮父亲瞒过母亲接私生子回家的故事。

李拓北看向朱攸宁的眼神就变的又心疼又怜惜,伸长了手臂摸摸她的头道:“真是为难你了。”

朱攸宁完全不知他想了什么,眉眼弯弯的笑出了两个小梨涡,“北哥,往后还请你多照顾我哥哥啦。”回头拉着十六道:“哥,你要称呼他北哥。”

十六见李拓北对朱攸宁很好,就从善如流道:“北哥。”

李拓北一下子多了个小弟,不由得有些得意,爽朗的道:“鸿哥儿,往后哥哥带你玩。”

“嗯!”十六重重的点头,实诚的道,“那北哥能不能教教我射箭?那天你拉弓对着我的模样简直太威风了!我都差点给吓的尿出来!”

朱攸宁一阵无语。

李拓北却是心情大好的道:“好,北哥教你!难得遇上个这么实诚的小兄弟,小九妹妹,还真别说,你们家的兄弟姐妹这么多,也就你和鸿哥儿能入眼,其余人都不咋样!那些人都跟豺狼似的,一个个狼性着呢!朱彦岚现在都快被挤兑死了!”

“朱彦岚怎么了?”朱攸宁好奇的问。

李拓北道:“自朱彦岚出了偷了弓箭还出去自夸的事,你家那些堂兄弟姊妹们就开始对他冷嘲热讽,孤立他,我冷眼旁观着,觉得朱彦岚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得这个报应也是应该。”

“谁知后来李洛皇子的身份被揭开了,朱家那些人对待朱彦岚就更加变本加厉了。你三叔平时应该是个不怎么爱出头的人,而且对他儿子也算和蔼,可这一次竟然把朱彦岚关起来抽了十鞭子,将人给抽的皮开肉绽的。”

“还有这事?”朱攸宁惊愕的道,“我一直觉得我三叔是个温吞绵柔的人,表现的处处都不与人争长短,想不到竟也有对自己儿子如此狠辣的时候。”

“恕我直言,你家就没有事事不与人争的人。因为你家里谁要是不争,早晚都会别人害死。”李拓北平时就快人快语,今日吃了酒,说话就更没节制了。

“你看看朱伯伯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朱伯伯心善,又顾念亲情,才会被那些不是人的玩意儿有心算计无心。不过眼瞅着时间过去这么久,小老百姓想要将当初夹带作弊的案子彻查翻案几乎不可能了,倒是冤枉了一个好人,着实可惜。”

“难为你看的如此透彻。”但凡对朱华廷有一些了解的人,都会怀疑夹带作弊之事的真实性。

“我这双罩子还算是清明的。嗳,你就没有什么怀疑的对象吗?朱伯伯那么厚道的一个人,难道要背一辈子的黑锅?”

第118章 壮壮

“我自然有怀疑对象,要么是与我爹有仇,要么是利益上有冲突,再不就是遇上疯子,看我爹过的好就看不顺眼。我爹是朱家培养参加科举的,生意上的事都不归他来操心,照理说妒忌他仕途的人也只会是朱家那些同类人。

“可是北哥你是知道的,走仕途与做生意不同,要紧的还是个人脉,同宗的亲族若真能出人头地,或许将来还能对自己有个帮衬呢,而且我家那些人唯利是图的,真正走科举的人,或许也没有那个能力和人脉来诬陷我爹。”

李拓北闻言就点了点头:“你分析的也有理。”

朱攸宁又道:“但是北哥你或许不知道,我还有个亲生哥哥,名叫朱彦青,在长房行二,比我大五岁,他从小聪慧,被我祖父安排进了家学学做生意,表现的比朱彦凤还要出色。”

“三年前,他溺死在了朱家老宅后院的湖水里。他是精于泅水的。”

说到此处,朱攸宁垂眸沉默了。

李拓北的眉头紧紧的拧成疙瘩,“朱彦青是三年前出事的,朱伯伯是两年前的秋闱坏事的,这对于你家来说,简直是连番打击。我不相信这两件事的幕后主使会没有丝毫联系,或许是两个人商议过做的,再或者,害你家的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朱攸宁苦笑,明亮的双眼暗淡了许多。

“幕后之人必定是心思歹毒,恨我爹入骨的人,除了利益上的冲突,我能想到的就是妒恨了。妒恨这种情绪太可怕,会让人做出疯狂的事来。”

李拓北闻言似想到了什么,也紧紧的抿着嘴唇。

一时间,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要凝滞了。

十六听着二人的对话,这才知道原来养父一家居然这么不容易,从前朱攸宁与他说的那些,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朱攸宁看了看十六凝重的脸色,觉得这话题当着一个真正八岁孩子的面说有些太压抑了,便道:“现在分析这些都没用,因为就算查出是谁,我现在也没有能力将罪魁祸首拉下马,以后日子还长着呢,且等着看好了。”

李拓北也不知事酒劲儿上了脸,还是被朱家这些腌臜事气的,脸上通红一片。

“上蹿下跳的未必就是真的罪魁。老实巴交的也未必就是善心人,朱家的这些人啊……你说的对,现在你还没有能力,不过你还小呢,你再努力几年,且看着他们还能得意多久。”

朱攸宁闻言就笑了:“北哥说的对,来日方长,我现在只要守着我家人不被人算计,等着我有了能力再说。”

她看了看桌上的空杯子和碗筷,又拄着下巴俏皮的叹了一声:“可惜了,我不想当个笨蛋,否则这会儿还真想和你喝一杯。”

“哈哈!”李拓北抚掌大笑,端了一碗米饭塞给朱攸宁,“既不能吃酒,就干了这碗米饭吧。”

朱攸宁也被他这句话逗笑了,将米饭分给十六一碗,三人果真用饭碗碰了个杯。

接下来,李拓北和十六风卷残云,将桌上的饭菜一扫而空,朱攸宁也跟他俩抢着吃菜,比平常还多吃了半碗米。

眼瞧着朱攸宁才来聊了一会儿,李拓北的情绪就又恢复正常了,醋鱼几个这才彻底放下心,心里对朱攸宁又多了几分看重。

饭后,朱攸宁便拉着十六回家去了。

谁知刚一进门,就见院子里仆妇们都手忙脚乱的,有烧水的,有往产房端东西的,一个个忙的人仰马翻,朱华廷背着手在院当中那株高大的桂树下来回踱步,像是地上烫脚一样。

“爹!”朱攸宁拉着朱华廷的手,“我娘发作了?”

“是啊。稳婆说是月份足了,哎,没事,没事,你带着哥哥去房里吧。这里不是小孩子能搀和的。”

朱攸宁知道白氏的产期就是这几天,可是今儿一早白老太爷刚来过,到中午孙氏就发作起来,难道与白老太爷的一番话没关系?

产房里传来一声接一声的痛呼,朱攸宁担心的脸都白了,这个时代的医疗让她觉得太没安全感,不禁和朱华廷一样满地乱转。

白紫萱从产房出来,一看到无头苍蝇似的爷俩和杵在石桌旁一脸蒙圈的十六,就禁不住笑起来。

她是硬被崔妈妈赶出来的,直说未出阁的姑娘看这场面会害怕,又唠叨了一番家里准备的多齐全完全不必担心。

白紫萱就将方才崔妈妈的话送给朱华廷和朱攸宁。

“姐夫,福丫儿,你们俩别急,这还早着呢。你们就先忙自己的去,陈娘子已经开了催产药,稳婆也都就位了,一切准备妥当了,七姐会没事的。”

朱华廷点着头,低头催朱攸宁:“你和哥哥去玩吧,不用急。”自己却急的白毛汗都出来了。

白紫萱一看这父女俩的模样,又笑起来。

白氏折腾了一天一夜,到了次日清早,房中传来婴孩响亮的啼哭。

朱华廷趴在院中的石桌上半睡半醒,闻声飞奔着就往产房里冲,看着乳母抱着个襁褓出来,只瞅了一眼就进了内室。

崔妈妈看的直笑,“给老爷道喜了,母子平安,是个小少爷。”

朱攸宁和白紫萱也几乎一夜没睡,站在院中听见崔妈妈的话,也都放下了悬着的心。

“是个男孩好,往后也绝了后患了。”白紫萱毫不避讳朱攸宁,直言道,“你娘一直都惦记着要给你爹留个后,如今也算是了了她的心思。”

朱攸宁点点头,如此一来,往后父亲就更不会纳妾了。

朱攸宁给全家仆妇都赏了封红。

又与已经开心的昏了头的朱华廷商量:“爹爹,壮哥儿的事是不是需要回了家里?还有外公家那边,要怎么处理?”

朱华廷想了想,道:“两边都告诉一声,尽到礼数就行了。正好我还要给鸿哥儿去上册,刘老爹那边我都打好招呼了,小壮壮如今平安降生,可以一道就办了。”

这些事自然是朱华廷怎么说,朱攸宁就怎么听吩咐的。

朱老太爷得了消息,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就再没反应了。

白家得知消息后,白老太爷却愤怒的砸了茶碗。

第119章 让贤

“你们谁爱去谁去!那个不孝女居然敢敷衍我,当面答应的好好的,背后不办正经事,我是她亲爹,她却为了个男人不顾自己的爹!她还顺产?她怎么不死了呢!”

白老太爷犹不解恨,挥手又将茶盘掀翻,瓷器掉落一地,碎瓷声尖锐刺耳。

白老太君闻言,虽觉得不像话,却一句也不敢辩驳,捂着脸呜咽着哭起来。

白胜舫眉头紧锁,看着白老太爷发疯一般又将圈椅也掀翻,还砸了桌上的白瓷花瓶,终于忍无可忍的站起身,沉声斥道:“够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够了!才刚说的那都是人话吗!”

“你个王八羔子,你敢骂你爹!”白老太爷看着高大沉稳的儿子,已是怒气难忍,抡圆了胳膊就是一耳光。

白胜舫不躲不闪挨了这一下,脸上迅速肿起个红手印,却面不改色。

“这将近两年来,爹行的都是什么事?我就问爹,你赚银子发财,为的是什么!”

“难道老子发了财,家里头没得好处?你个小王八蛋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那都吃狗肚子里去了!”白老太爷双目赤红。

“承了这些,我们自然感恩,可是爹为了更多的财富和利益,竟然会出卖女儿!你当日差点逼死七妹,又差点害死福丫儿,你既做出来了,就不要怪人报复!朱梓晨还算好性儿的呢!我若是他,根本就不认你这个岳父!他也是够能忍耐了居然还让你进家门!”

“你,你!不孝子!老子打死你,打死你!”白老太爷抓起黑漆木制的茶盘,劈头盖脸就往白胜舫身上招呼。

大舅母见状急了,忙上前来拦,六舅和六舅母也去拉着白老太爷。

而白老太君这会子已经哭的快厥过去了。

“大哥,你快给爹陪个不是啊!”六舅白胜春道:“你是不知道,昨儿我去找门路,看到福丫儿手下的卢大掌柜和几位从前一直拒绝与咱家往来的掌柜去醉仙楼吃酒!结果今天去那几人的铺子,原本有所松动的口风就又变了,这分明是福丫儿捣的鬼!他们这是要将咱家进货和出货的路子都堵死啊!事情变成这样,也难怪爹会生气!”

白胜舫冷笑道:“我看你也忘了福丫儿为何会这么做了。要是有人要逼死你娘,你怎么办?还躺平了任人宰割不成?

“福丫儿的手段我看温和的很,以她现在的权力,只是不与咱们生意往来,那都已经是仁慈了!你只看到卢大掌柜何人吃酒就怀疑人,你若不心虚,又怎会疑神疑鬼!”

六舅被说的哑口无言。

六舅母看丈夫那个怂样,忍不住道:“大哥这么说就不对了,你……”

“你闭嘴,爷们家说话,有你什么事!”白胜舫负手威严道,“老六,管好你家婆娘!”

六舅母被气了个倒仰,满脸涨红,跺了跺脚转身跑了。

六舅也又气又尴尬,完全不知该说什么。

白老太爷抖着手指着白胜舫:“你要造反啊你!”

“爹,你这么作下去,这个家迟早要完,依我看今儿就把家分了吧,免得以后白家的基业都被跌闹个精光。”白胜舫又回头吩咐妻子,“你去预备了东西,看看七妹妹去。”

“你敢!老大媳妇,不许去!”白老太爷怒吼。

白胜舫沉声道:“出阁的女儿顺产,娘家屁都不放一个像什么话!你去你的!爹不先认女儿,我还要认妹妹呢。”

“是。”大舅母心里别提多爽快了,笑吟吟的给暴怒的公公和哭天抹泪的婆婆行了个礼,就退了下去。

白胜舫往圈椅一座,道:“爹若不分家,今儿就将我从族谱中划出去吧。我可不想被您带累的最后去讨饭!”

白老太爷抖着手指着白胜舫,嘴唇翕动着,眼圈一红,居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你们这一群不孝子,当年你一降生我就该把你按在尿捅里溺死!”

“那还真是晚了。我不是七妹,不会被逼的投缳,你若要害死我说不得还得赔命,那可得不偿失。”

“你,你!”

“爹,我还是那句话,要么立即分家,要么将我从族谱里划出去,再不然,您听我的话,去给福丫儿赔不是。否则以爹的做法继续下去,不出半年咱们全家就都败光了。”

白老太爷一口浊气堵着嗓子眼儿,不上不下的噎的他直翻白眼。

白胜春也道:“爹,我觉得大哥说的有道理,要不咱们就把家分了吧。”

白老太爷双目暴突的瞪着白胜春,忽然眼睛一番就往后倒去。

“老爷!”

“老太爷!”

白家瞬间大乱。

大舅母当日来看白氏时,只对于白家的混乱只字未提。

洗三这日,大舅夫妇带着白玉兰,六舅夫妇带着白玉新和白玉萍一同来了。

这还是乔迁之后,白家亲族们第一次如此郑重的登门。

朱攸宁拉着十六与亲戚们见了礼。面对白玉新和白玉萍时,朱攸宁只客气的笑笑,命百灵奉茶伺候就罢了,也不与他们亲近。

倒是对着白玉兰,朱攸宁笑的很真诚:“七表姐好。上次多谢七表姐帮我。”

白玉兰羞涩的笑了笑,蚊子似的道:“没有什么的,你别放在心上。”

“哪里的话,上次若非有七表姐报讯,我还不知要受多少欺负呢。”朱攸宁拉着十六的手给白玉兰介绍,“七表姐,这是鸿哥儿,我哥哥。”

十六跟着朱攸宁也学了一些规矩,见白玉兰也对朱攸宁很友善,便也友善的与她问候,叫了一声“七表姐”。

他们这厢说话,大舅与六舅将此处看了真切,不免都些好奇。

朱华廷就拉着他们到角落里笑着解释道:“那是鸿哥儿,我领养来的孩子。紫蓉觉得那孩子很像青哥儿。”

朱彦青的死是所有人心里的遗憾,大舅和六舅一听,就都理解的没有再多问。

收生姥姥忙着预备时,六舅趁机大声与朱华廷道:“七妹夫,还没告诉你呢,咱家的族长现在是大哥了,爹他说年纪大了,想要安度晚年,就将铺子和白家都交给了大哥。”

第120章 得益

朱华廷着实有些惊讶,昨天白老太爷来时还丝毫没有看出他有让贤的迹象,怎么一夜时间就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朱攸宁正与白玉兰、十六和白紫萱说话,听见六舅的大嗓门也很惊讶。

朱攸宁可不觉得白老太爷此举完全是因为她的打压。

她对白家的打压也不是一两天了。虽然白家现在的情况艰难,但也还没走到绝路。

必然是家中发生了什么事。

白紫萱快步过去,“大哥,爹真的在家颐养天年,不会插手铺子的事了?”

白胜舫“嗯”了一声,“爹将铺子和家里都交给我了。”

“那先前说的分家?”

“先不分家。”

白紫萱沉思片刻,有些明白了。

“这样也好。爹年纪大了,为了一家子奔波了大半辈子,也该歇歇了。”

朱攸宁也符合的点头,转而道:“我正好有事儿要与外公说呢,如今大舅掌权,告诉大舅也是一样。有两个外地商行的大掌柜来了富阳,他们也都做些布匹生意,前儿他们与我那里的卢大掌柜接触过,卢大掌柜这几天打算邀请本地几位同行聚一聚,不知大舅能否赏光一同来?”

六舅白胜春当即瞪大了眼。

老头子下去了,这里立马就给介绍人脉,打算对外宣布朱家与白家和好了!

看来让那老家伙颐养天年真是对的!

六舅母、白玉萍和白玉新两个看朱攸宁的眼神越发的复杂了。

尤其是白玉新和白玉萍。

她们还在吃用家里,而朱攸宁却手握实权能将祖父治的服服帖帖,她们与朱攸宁已经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了。

白胜舫复杂的看着朱攸宁,半晌方面无表情的颔首。

“好。”

朱攸宁知道大舅的性子,也不在意他的冷淡,笑着道:“那我回头就告诉卢大掌柜您答应了。”

“老爷,一切已经预备得了。”这时崔妈妈出来笑着回话。

此时正午已过,正屋门外已摆好了香案,上头供奉着痘疹娘娘、碧霞元君、眼光娘娘、送子娘娘等十三尊神像。

盛满粟米的香炉里燃了香,一左一右点着红烛,烛台下都压了敬神的黄钱。

女眷们鱼贯进了内室,白氏卧房的临窗的条案上已供了炕公炕母神像,三碗点心作为贡品叠成了三个小塔。

收生姥姥上前去敬香,便抱起了穿了个小红兜兜的婴孩。

大舅母用木勺往泡了艾的木盆里添了一小勺清水,女眷们就上前轮流添盆,将小银锞子,铜钱等物添入盆中,也有年纪小的孩子们添了红枣、桂圆、板栗等喜果。

胖乎乎的收生姥姥眉开眼笑,麻利的擦洗,一沾水,婴孩就响亮的大哭起来。

众人都笑,纷纷道这是吉利。

收生姥姥眼瞧着谁往盆中添了什么,口中就顺口溜似的冒出相应的祈福吉利话。

洗三添盆的所有银钱和喜果最后都是归接生婆的,白家有意与朱家交好,添的自然都不少,将收生姥姥笑开了花。

待到一切程序结束,稳婆道了喜,又说了吉利话,朱华廷又赠了她一个大封红,除了请来的两位乳母之外,其余为白氏生产而雇佣来的妈妈婆子们得了赏钱,就都告辞了。

白家人也并未多留,舅母和表姐们去陪着白氏说了说话也告辞了。

朱攸宁趴在摇篮旁,低着头看穿着小红肚兜,戴着银镯子的小婴儿,忍不住用指头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脸蛋。

哎呀!笑了!

呀!流口水了!

好软!好萌!

“福丫儿,快别惹你弟弟,才哄好不哭了。”白氏禁不住道,“你手上没轻重,戳疼了他哭起来,到时候许久才能哄好。”

朱华廷正进门来,听见白氏这话便不悦的道:“福丫儿手上有数,小壮壮这不是也没哭么,你就胡乱紧张。”

白氏白了朱华廷一眼,笑道:“若是壮哥儿哭了,我可不哄,你来哄。”

“我哄就我哄。”朱华廷笑着走到摇篮旁,轻轻的推了几下。

摇篮荡了起来,小壮哥儿的眼皮渐渐沉重,竟然睡了。

朱华廷越发禁不住笑了,轻声道:“你看,这不是哄好了。”

白氏也探身去看摇篮里的儿子,满眼宠爱的道:“是啊,居然这么容易就睡了。”

朱攸宁笑了笑,悄然退了出去,回了厢房,翻出那本《寿春堂记》摊开纸来练字。

她现在的字依然不怎么样,不过能写的繁体字越来越多了。

白紫萱从内室出来,提了个包袱道:“福丫,我要回家去了。”

朱攸宁闻言一愣,停住笔问:“怎么忽然要回去了?”

白紫萱将包袱丢在桌上,“回去晚了,你外公就要习惯这样的日子了。”

朱攸宁眨着眼消化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敢情小姨妈急着回家,是想看白老太爷笑话的。”

“我哪里是那种人?我完全是出于孝心。”

朱攸宁猫儿一般的大眼忽闪忽闪的。

倒是白紫萱自己先噗嗤一声笑了,她生的极美,笑容甜的让人看到就仿佛吃了蜜糖。

“好了,我去与姐姐和姐夫道别,过些日子你也可以去找我玩啊。”

朱攸宁就点点头,道:“下次我和十六一起去,正好也给白老太爷和老太君请安。”

白紫萱诚恳的道:“你也可以等一阵子你外公适应好了再去。”

朱攸宁听懂了言下之意,她这是怕自己去把白老太爷气死?

朱攸宁自己坐在桌前兀自笑了一会儿。解决了上蹿下跳的白老太爷,她心里别提多爽快了。

洗三后,家里也没什么可忙的,朱华廷便预备要继续去小学堂教导孩子们读书。

“明儿我就要去小学堂,十六明儿跟爹一起去,爹教你念书。待会儿爹先带着你去衙门里上册。”

朱华廷在院子中的石凳上坐着,抬手为十六理了理头发。

十六有点抗拒,“爹,识字太难了,我,我不想学。”

朱华廷闻言也不生气,笑着问:“不想念书的话,你往后想做什么呢?”

“我想打猎。我打猎很厉害的!”十六骄傲的挺起小胸膛。

朱华廷温和的搂着十六,“打猎厉害是好事呀!不过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脑子不用岂不是可惜了?技多不压身,多学点东西没坏处的。“

第121章 蔷薇

“而且你看你福丫儿妹妹,她铺子那么忙,回家还要临帖习字的。你若也学了识字,就可以和你妹妹一起练字了,将来等小壮壮长大了,你们做哥哥姐姐的还可以教小壮壮,这多好啊?你说是不是?”

十六闻言就有些犹豫,半晌问道:“学会了就可以和妹妹一起练字了?”

“当然了。”朱华廷微笑。

十六点头道:“好,那我要学识字。”

朱华廷闻言喜欢的摸了摸他的头,“那就这么定了,走,咱们先去衙门上册。”

“爹。”

朱攸这时从厢房探出头来,见朱华廷和十六一副要出门的模样,就笑着问:“爹这是哪里去?”

“我带你哥哥去衙门上册。”

“那我也一同去吧。”

“也好。”

朱华廷也想让朱攸宁看看衙门里是怎么办公的。

三人也不乘车,只朱攸宁带着两个婢女,一路说说笑笑的往衙门去。

此时正是寻常衙门开始处理公事的时候。朱华廷时常帮刘老爹那里的孩子们跑上册的事,是以也是轻车熟路。

衙门里办公也与朝廷家相同,分为六部。

“户房”便是掌管户籍、赋税和婚姻等事的所在。

户房吏胥是个胖冬瓜一样的中年人,见了朱华廷,笑眯眯的道:“朱秀才来了啊。”

朱华廷与之行礼,称呼了一声“钱兄”,便道明了来意。

钱吏胥闻言笑道:“这倒是容易,这孩子从前是个乞儿?”

拉过十六上下打量了一番。

“是,刘老爹收留了他一阵子,我瞧着喜欢的很,拙荆也觉得他和眼缘,便与刘老爹商议收养了来,今日来就是想给他上个册,另外我那小儿子也降生了,顺带一同将册也上了。”

钱吏胥闻言,就笑着道:“哎呀,恭喜恭喜,这领了个儿子,又生了个儿子,可谓是双喜临门了。朱秀才的人品我自然信得过的,上册也不是难事。只是大老爷今儿怕是不能给盖章。”

“哦?还请钱兄告知。”

钱吏胥笑道:“钦差大臣启程离开了,但并没给咱们衙门分派信任老爷,大老爷虽降为县丞了,可还是掌管着一县的事儿呢,公务自然是繁忙,今儿似乎是杭州府有什么要紧的人物要来,大老爷一大早就领着曲师爷一起去接人了。这给人接风洗尘,你是懂得的。”

说着话,就接过了朱华廷地上来的两张写了户贴看了看,笑道:“我这里通过都容易,请示大老爷那一关就还要等等。朱秀才可以下午老爷不忙时再来,也可以在此处稍候。”

朱华廷闻言,便低头看了看一双儿女。

已经来了一趟,就这么回去了,倒是有点不甘心似的。

可是蔡县丞不在,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朱华廷笑着与钱吏胥道了谢,“那我们出去逛逛,等下午再来。”

“您轻便。”

“今儿个多谢钱兄了。天气热了,请钱兄吃茶。”朱华廷临走前还表示了一番,钱吏胥见了好处,自然极为亲和的笑着招呼,还主动将朱华廷一行人送出门。

朱华廷带着朱攸宁和十六在城中逛了逛,又去笔墨铺子给十六买了笔墨纸砚等物,转而又领着儿女去了书斋,给他们都选一些启蒙习字用的书帖来看。

到了晌午,一家三口在集市的云吞面摊子上饱餐了一顿,午后又去了衙门。

刚到了户房门前,与钱吏胥闲聊了几句,却听见后头一阵脚步声。

回头看去,蔡县丞穿了一身藏青色的圆领外袍,头戴着网巾,背着手黑着一张脸快步走来,一面走,口中还一面说着:“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曲师爷跟在蔡县丞的身边,并不敢多说一句,直看着蔡县丞进了签押房,这才叹了一声,回头,正看到朱华廷带着儿女站在户房的门前。

朱华廷笑着拱手行礼:“曲师爷。”

“原来是朱大老爷啊。”簪花一事,衙门里得了朱家那么大的一笔银子,且不论朱华廷当初有没有被赶出家门,对于外人来说,朱华廷都是朱家人。

是以曲师爷对朱华廷很是客气。

两人客套寒暄了一番,曲师爷就关心的问起朱华廷的来意。

朱华廷将情况说明之后,曲师爷就苦笑道:“哎,今儿个老爷的心情不好,你们的事怕是得改天来了。”

朱华廷理解的点点头,有些犹豫的道:“大老爷这是怎么了?若是遇上什么难事,学生若有能帮得上手的,还请曲师爷不要客气。”

“唉!此事与你说了也是没什么的。”曲师爷就送朱华廷一行往外走,一面低声道:“今儿杭州府程家的人来了。”

“程家?就是那个程家?”

“是啊,就是那个杭州首富程家。原本他们家来的只是个小姐,倒也不需要老爷亲自去接的。可那位小姐还带着蔷薇的人,蔷薇你也知道,势力大着呢,老爷便客气的去了。谁知道这一去,竟平白的讨了个没趣儿。”

“怎么回事?”

“还不是程家那位小姐吗,老爷客气的迎接,又要办酒席,结果到了吃饭的时候,程小姐竟然只招待蔷薇来的那位,用打发下人的语气说了句‘辛苦了,你有事尽管去忙’,就把老爷给打发了。老爷也是在码头诚心诚意的接人的,最后饭都没吃就被撵走了,你说他能不气么。所以啊,你们今儿的事,恐怕也要等明后天老爷心情好了才能办了。”

朱华廷闻言,便点头,与曲师爷道谢之后,带着朱攸宁和十六离开了衙门。

一到外头,朱攸宁就问:“爹爹,程家我知道是杭州首府,他们在杭州的地位类似于朱家在富阳县。可是曲师爷说的那个什么‘蔷薇’是什么啊?”

朱华廷解释道:“‘蔷薇’是个组织,最初是京城里一些贵妇们聚在一起打叶子牌或者闲聊打发时间,这些人总是聚在一起,便给自个儿的小组织取名蔷薇。

“可是因为有一些京城达官显贵家的女眷逐渐加入,蔷薇的性质就渐渐的变了,二十多年来蔷薇的势力越来越大,他们不只是吸纳达官显贵家的女眷,更会吸纳各行业出类拔萃的女子。”

第122章 皇商

“蔷薇这样做法,岂不是越来越壮大了?”朱攸宁几乎可以想象蔷薇的良性循环。

看今日蔡县丞听说程家人陪同蔷薇的人来了富阳都要亲自去接,加入蔷薇的女子不论贫富,就都等于镀了金。

有了蔷薇的光环,恐怕会得到许多的好处,而得到好处的女子又会回馈蔷薇,如此良性循环下来,蔷薇只会更加壮大。

“是啊。大周凡是有些头脸的女子都以加入蔷薇为荣。就是寒门出身的,只要有一技之长被蔷薇的人看重吸纳了,往后也能够嫁进豪门。”

朱华廷笑着摸了摸朱攸宁的头,“不过这些距离咱们都还远,你看朱家在富阳也算是首屈一指的大世家,但与蔷薇的势力相比,那就要差的太多了。”

朱攸宁眨眨眼,俏皮的笑了:“如果祖父变成女人,有没有资格加入蔷薇?”

朱华廷一听,脑海里瞬间出现朱老太爷剃净胡子,穿上女装还扑粉的模样,不禁浑身一个激灵。

“他就算是女人,除了经营家业还会做什么?朱家的生意是承蒙祖上传下来的,他不过守成罢了,哪里有什么能让蔷薇看上眼的真本事?”

朱攸宁当即坏笑的摇晃朱华廷的手:“爹爹,我可听到了,您这样子说,祖父知道了可是会伤心的!”

朱华廷闻言禁不住笑起来,“他才不会伤心。”

那是他爹,他再了解不过了。朱老太爷看似温润,实则铁石心肠,不是入了他眼的人,恐怕是不会博得一丁点关注的。

十六仔细想想朱华廷和朱攸宁刚才对话的内容,虽然没见过朱老太爷的模样,但他见过白老太爷啊,想象一下白老太爷变成女人……

十六觉得家里能省下两碗饭了。

既然蔡县丞心情不好,上册的事就只好等明天。

三人回到家照旧如常,好眠一夜,次日朱华廷再去,顺利将十六和壮哥儿的户籍都办成了。

为此崔妈妈特地摆了一桌好饭庆祝了一番。

朱攸宁饭后和百灵、画眉一同在房里做针线,帮十六缝制书袋。

十六则是拿了一根柳条在院子里和小张子比比划划一起玩。

就在家里一片轻松愉快之际,院门忽然被轻轻叩响了。

门子去应门:“谁啊。”

“是我,老太爷吩咐来传话的。”

朱攸宁在厢房听见动静,便放下了针线往外看。

来人是个小厮,中等身材,十六七岁年纪,看着有些面熟。

似乎是老太爷外院书房的人。

朱华廷负手站在廊下,问道:“可是家中有何吩咐?”

小厮恭恭敬敬的给朱华廷行了一礼,“老太爷的吩咐,请九小姐即刻回去一趟。”

朱华廷眉头皱出两条竖线,“老太爷可说了是什么吩咐吗?”

小厮摇摇头,道:“大老爷,小的的身份哪有资格知道主子的事?九小姐回去见了老太爷,自然就什么都知道了。”

朱攸宁站到屋门前,“爹爹,我去看看。”

朱华廷看向朱攸宁时眼中满是担忧,“福丫儿,爹爹陪你去吧。”

他是真的不信任朱家的那些人,万一他们对朱攸宁不利,朱攸宁不过是个孩子,哪里能有反击之力?

朱攸宁看穿了朱华廷的想法,笑道:“爹不必担忧,青天白日的回一趟家,能有什么事儿。”

朱华廷知道老太爷来请人推不掉,见朱攸宁神色从容,便只能叹息着答应了。

朱攸宁带上百灵和画眉,就跟着那小厮回朱家去。

出乎朱攸宁意料的,此番与上一次回府来拜见老太君时所受的冷遇截然相反,这一路上的仆婢见了她都满面是笑的行礼,客气的让朱攸宁都不适应。

小厮引着朱攸宁去了正院前厅。

趁着小厮回话的时间,朱攸宁低声嘱咐百灵和画眉,“你们在外头寻个不起眼的地方守着,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便悄悄地去客院寻李公子报讯。”

画眉和百灵都郑重的点头,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九小姐,老太爷请您进去。”

小厮在门口为朱攸宁打起墨绿色的锦绣福寿纹夹竹门帘。

朱攸宁冲着小厮颔首,进了正门。

前厅十分宽敞,一进门正对着的便是一幅笔墨写意的万马奔腾图,图下摆了条案,安上左右各一尊青花白瓷瓶,里头插着时新的鲜花。案下一张黑漆方桌,左右各一把太师椅,在往下手便是两排圈椅,上头都一水儿的铺设了崭新的墨绿弹墨大坐褥。

此时不论是主位还是次位上,都已经坐满了人。

朱攸宁一看这些人,就禁不住挑眉。眼瞧这是朱家四位中有头脸的都来了。老太爷们坐着,余下的座位给各家老爷,其余少爷们都在后头站成了两排。

一见朱攸宁进门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她的身上。

朱攸宁被看的十分不自在,面上却是一派天真,忽闪着长睫毛,笑眯眯的给朱老太爷和其他三位老太爷行礼。

“祖父好,叔祖父们好。主位伯伯、叔叔、哥哥好。”

“瞧瞧,九丫头多有礼数,真是又聪慧又能干啊。”三老太爷笑着夸赞,“也只有大哥教导的出这般优秀的孙女,我们可是望尘莫及了。”

朱老太爷谦虚的道:“三弟太过誉了。这也全是这孩子自己肯努力。”

朱老太爷说罢,慈爱的冲着朱攸宁招招手:“福丫儿,来,到祖父这里来。”

朱攸宁浑身的鸡皮都战粟起来,朱老太爷这般作态当真是将朱攸宁恶心到了,又不在乎她,何必还要惺惺作态做出这模样给人看,也不嫌累的慌。

“祖父。”朱攸宁低着头走到朱老太爷身边,她低垂着眉眼的可爱模样,当真让看到的人心里就禁不住想掐掐她的小脸蛋。

朱老太爷也是这样做的,他大手捏了下朱攸宁的脸颊,笑道:”九丫头,这次做的不错。”

朱老太爷的手干燥微凉,让朱攸宁联系到了蛇,背脊上的汗毛都根根竖起来了。

“孙女不明白。”朱攸宁抬眸看着朱老太爷。

“瞧瞧我的记性,九丫头才来,还不知道呢。”朱老太爷闻言轻笑出声。

二老太爷便笑道:“每年这个季节,圣上都要安排掌管内帑和圣上私人生意的大老爷来民间选择生意往来的对象,选中的皇商那可是大大的荣耀啊。往年咱们家没有这个机会,今儿个杭州府那边竟然给下了帖子来,点名要大哥带着九小姐一起去呢!”

第123章 善果

朱攸宁这会儿才听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宫里专管选用皇商的大老爷下帖子来,点了我的名?”朱攸宁惊愕不已,“我根本不认得这样的人啊,怎么会忽然选了我?”

难道是李洛那边的路子?

不对啊,李洛吓病了,早已自顾不暇,况且他们那一行人也没有这样的好心。

难道是李拓北?

也不对啊,若是李拓北作的,怎么会没有一点迹象?而且朱攸宁也不确定李拓北是否有这个本事。

朱老太爷微笑着从怀中掏出帖子来递给朱攸宁,“帖子在这里,其中还有一封字条,是特意提起你的。”

说着还不忘打趣她:“九丫头进来习字习的如何了?”

朱攸宁接过帖子,配合的笑道:“认得不少字了。”

朱老太爷闻言心情极好的哈哈大笑。

朱攸宁便将帖子展开,字迹是馆阁体,措辞十分正式,上面果真只提了老太爷朱昌茂和朱攸宁二人的名字,下面还用了内帑督总管的大印和“高宣”的私章。

再看那字条,语气就亲切多了。上头简明扼要的说明了缘由。

都管内帑高总管,前段时间来富阳考察布匹行情,有缘结识了一名小友,从而得知朱家粗布织造身为用心,特请九小姐前往杭州一见,但因九小姐尚年小,便同邀朱家族长朱昌茂同往。

朱攸宁一目十行的看完,都惊呆了。

仔细翻找回忆,最后目标锁定在了那个据说是鲁知府的亲戚,来富阳朱家看看货,结果只问价砍价却不肯买,被朱家其余人误认为是打秋丰的,赏了银子就不打算理会了的那位大胖子高老板。

朱攸宁当时送了高老板粗布,还请他去吃酒,更叫了人家高叔叔。

想不到,这位高叔叔居然是专门帮皇帝管理内帑私库的总管太监!

而且那字条写的,着实也够打脸了。

当初高总管来时,穿着朴素了一些,行事也着实古怪,朱华章见了那样子就不想搭理,人家是侍奉圣上的总管太监,怎么会是个傻蛋?

意思明摆着,若不是因为朱攸宁,这次杭州的皇商竞选大会也不会有朱家什么事了。

朱攸宁默默地将请帖和字条递还给朱老太爷。朱老太爷却随手将那字条递给了紧挨着他下手位坐着的二老爷朱华章。

“你们都传看一下,长长见识吧。”

因布厂是朱华章掌管的产业,刚才听朱老太爷说这次入选的是朱家产的粗布,他原本正在得意,结果那字条上的内容,生生将他的脸都打肿了。

朱华章面色铁青,差点将字条捏碎。偏生朱老太爷让传看,还不能不给别人看。

朱老太爷见众人传看的差不多了,就笑着道:“当日,鲁知府家的亲戚来,我安排给你们去招待,你们是怎么招待的,嗯?”

他虽然在笑,可是语气实在是太过严厉了。

众人都噤若寒蝉的站起身,垂首听训。

朱老太爷又道:“你们还记不记得去年宗族比试时的第一道题,称馒头?哪一题,许多人都知道是蒸汽在给馒头增重,但你们生活上却不知道把握每一个细节。咱们生意人,要的是广结善缘。何况圣祖训上早就将生意人贬低的一文不值,在座各位,又有谁是官身?有一个算一个,谁不是一身铜臭?谁又比谁高贵到哪里去了?”

话虽然是在训斥所有人。

可当日负责接待高总管的却是朱华章领着朱彦凤一行。

此时的朱华章已是面色通红,双拳紧握。

倒是朱彦凤沉默的垂眸,没有人看得出他的情绪。

朱老太爷将话训斥道,便也不再多言,就道:“帖子上的日子定在七月二十,咱们还有二十日的准备时间,福丫儿将咱家的布厂门面和钱庄都经营的不错,回去后仔细与掌柜的交代一下,将后续的琐事安排妥当,咱们过些日子就要提前启程了。”

“是,祖父。”朱攸宁咬着下唇,一副小孩子没见过世面穷紧张的模样。

殊不知这一次朱攸宁是真的紧张。

这次无意中成了出头鸟,往后真是睡觉都要睁半只眼了。

朱家收到皇商大会邀请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富阳县上下。

而且让朱攸宁意想不到的是,也不知是谁的耳报神那么快,就连“朱家九小姐得高总管看重”这样的消息都有人传开了。

朱攸宁回到家时,朱华廷和白氏已经得了消息。

“福丫儿真要去杭州?”白氏担忧的道,“福丫儿还从没出过远门呢,再说选皇商那样的大事,咱们去了能有什么用啊。”

朱华廷却不似白氏那般小看朱攸宁。

“你是不知道咱家女儿的能力,咱们一家人现在吃的用的,不都福丫儿赚来的?”

一句话就将白氏后头不准朱攸宁出门的话噎了回去。

朱华廷虽能看得开,实际上却也是担忧的:“福丫儿,你仔细与爹说说,那个高总管为何会选中你?”

朱攸宁就将字条上的内容复述了一遍,又将当日高总管受冷落后,自己与卢大掌柜请高总管去吃酒的事情说了。

朱华廷对此事还有印象,不免笑着摸了摸朱攸宁的头:“这便是种善因得善果吧。你出远门去是做正经事,爹没有邀请,也不能跟着你去,回头咱们想法子找几个有拳脚功夫的跟着保护你。”

朱攸宁笑道:“爹说的是,我也想找几个人跟着我,不然我怕有人妒恨,背后陷害。就譬如我二叔,您是不知道,二叔当时就已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我出门时候他差点用眼刀子戳死我。二叔是性格比较外露,表现的明显的,还有那些笑里藏刀防不胜防的呢。”

“是,是,福丫儿说的对。”白氏失去过一个儿子,此时听朱攸宁说这些,真是唬的冷汗都流了下来,一把抓住了朱攸宁的手道:“福丫儿,娘不求别的,只求你平平安安。生意上的事不好做,你若能赚钱自然好,若不能,咱们一家子想办法,吃糠咽菜也要全家都平安才是啊。”

“娘,我知道的。您别担心。”朱攸宁安慰。

正说着话呢,院子里忽然传来十六惊喜的大嗓门:“北哥,你来啦!你来教我射箭吗!”

第124章 送人

“这不是十六吗,似乎是长高了一点?”李拓北爽朗的声音由远及近。

十六欢快的笑着:“是吗?我也觉得我长高了,这几天我吃的多,一顿最少吃三大碗米。”

“那你很快就能有我这么高了!”

“是吗?那我以后一定多多的吃!”

朱攸宁在屋里听着李拓北忽悠十六,不由觉得好笑。很多男孩长个都晚,十六这么一日三餐外家宵夜的吃,能不能很快长成李拓北那么高她不知道,但是长胖是一定的,这几天她就觉得十六的小圆脸又圆了一点。

“老爷,李公子来了。”门口夜莺回话。

朱攸宁和朱华廷都出了内室到前厅。

朱攸宁撩帘去迎:“北哥,你来了。”

“是啊,你此番如此的风光,将那群人压的抬不起头,我心里这个得意啊,得了信儿我就赶紧来了。你要跟着你祖父去杭州,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还没有呢,哪有那么快就准备妥当。”

说着话,李拓北到了屋内,给朱华廷行礼:“朱伯伯好。”

“无需如此多礼,快请坐下,给李公子上好茶来。”最后一句是吩咐门口的夜莺。

几人依着宾主落座后,李拓北爽朗的道:“这事儿县学里都已经传开了。此番朱家应选皇商,都总管给的帖子上只提到了老太爷和小九妹妹。学堂里大家都在议论此事,都夸小九妹妹是朱伯伯教导出来的好苗子。”

朱华廷闻弦音而知雅意,立即明白李拓北这是在告诉他外头的人是怎么传此事的。

朱攸宁的才能,就是他这个做父亲的都深感惊讶和意外,外人更加不会相信一个没上过家学的八岁小姑娘能有那个眼界和能力。

所以朱攸宁做的事,大多数人都会认为他是幕后教导之人。

看来县学里那些也将他当成利用女儿争家产的算计之人了。

“哪里是我教的,福丫儿是凭真本事。当日不过是无意之间结了个善缘,今日能有善果,焉知不是一种好报?”

朱华廷简略说了一下高总管是如何与朱攸宁认识的。

李拓北就笑着道:“所以才说好人有好报。不过小九妹妹要去杭州这事,外人知道也就罢了,只会当做谈资,朱家院墙里那些可未必这么觉得,小九妹妹心里要有个数才是。”

朱华廷知道李拓北与朱攸宁相处的好,但也没想到借居在朱家的李拓北,会这般不怕开罪朱家人的直言不讳。

“多谢李公子对小女的关心。”朱华廷诚恳的道谢。

李拓北笑着道:“朱伯伯不要客气。我与小九妹妹是好朋友,理当如此。其实今儿来,我还有个事想拜托小九妹妹帮忙。”

朱攸宁闻言,笑着问:“什么事?”

“我知道你这次出门应该是乘朱家的画舫到杭州,我有点事吩咐扣肉和佛跳墙去办,想跟你说说,让他们搭朱家的画舫去,就将他们暂且充做你身边的随从,也免得我再去老宅找朱老太爷费口舌。”

李拓北拉过扣肉,又指着门口的佛跳墙。

“你俩过来,给朱伯伯请安。”

扣肉和佛跳墙都很意外,但他们面上不显,到近前来给朱华廷行礼,异口同声道:

“小的给朱老爷请安。”

“快快请起。”朱华廷忙双手搀扶。

他如何看不出来,这是李拓北担心朱攸宁身边无人可用,特意将自己的随从借给她呢?

方才他们一家三口讨论的难题,想不到眨眼就解决了

“李公子一番盛情,朱某人代小女多谢你了。”

“朱伯伯可别跟我客气,您还是叫我北哥儿吧,总是李公子、李公子的叫,都生分了。”

“你说的是。”朱华廷瞧着爽朗的小少年,越看越是喜欢。

几人又闲聊片刻,李拓北就起身告辞了。

出门前,他将朱攸宁拉到一边,低声道:“你身边的小丫头立不起门面,也只能做点端茶递水的事,遇上大事就怂了,你别看扣肉长得不着调,但他机灵,一些琐事都能给你办妥当,到时有事你尽管吩咐他跑腿。佛跳墙的武技虽然仅次于我,但保护你也足够了。”“

长得不着调的扣肉和武技不如保护对象的佛跳墙:“……”

朱攸宁又是好笑又是感动,禁不住笑着打趣他:“北哥这么不放心,都不如陪着我一起去了。”

“我也想啊。”李拓北抓了抓头,“可是我先前逃学太多了,先生给我告状,我一时半刻还真不敢继续顶风作案了。而且去杭州的话,时间太长了,一天半天的逃学还成,要是逃学太久,我不好交代嘛。”

朱攸宁见他如此不禁逗,竟果真考虑起逃学的可能,不由得失笑道:“好啦,北哥好生念书才是正经的,这些商贾之间的铜臭之事,不该污了墨香气。”

“什么铜臭,什么墨香的,你这是损我呢?”

李拓北禁不住好笑的揉了一把朱攸宁的额头,将她的齐刘海揉的都竖了起来才罢休。

“人若是留你这里,怕叫人说嘴,等你出发的时候我叫他们跟着你。”

“多谢北哥,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

李拓北看的出朱攸宁眼中真诚的感激之意,但见她没与自己讲究那些虚礼,便知道她是真的没有将他当成外人,心里比朱攸宁对着他千恩万谢还开怀,忍不住把她头发揉的更乱,大笑着走了。

十六见李拓北走了,一脸纠结的又用胖乎乎的小手将朱攸宁竖起来的头发理了回去,哼道:“也就是北哥,要是别人这样,我就揍他了。”

朱攸宁被十六那纠结的模样逗的咯咯地笑起来。

解决了人手问题,朱华廷便与白氏商议着朱攸宁的行李了。

朱攸宁索性丢开手,凭父母张罗去。自己则是抽空去长安钱庄,悄悄地嘱咐方大掌柜她出门后钱庄的一应事宜。

方大掌柜现在看朱攸宁就像在看一个闪闪发光的神童,对她本就信服,如今更增了几分羡慕。他也有儿女,怎么他就养不出这么厉害的闺女呢!

“小姐放心吧。一切都按着章程,不会出岔子的,小姐启程的日子可定下了?”

第125章 倨傲

“还没有定下,一切都要听我祖父那边的吩咐呢。不过应该会计算着日子提前两天去的。”

方大掌柜便笑着点头。

朱攸宁与方大掌柜确认钱庄再没有别的事后,又去了朱家钱庄。

许大掌柜一见到朱攸宁,就笑着拱手道:“恭喜九小姐了。”

“多谢大掌柜。”朱攸宁坦然笑着,“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我运气好罢了。”

许大掌柜笑道:“这样的好运,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朱攸宁笑了笑,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多谈,照常与许大掌柜处理起钱庄中的一些琐事。

她如此荣辱不惊的模样,倒真的让许大掌柜敬佩起来,就算背后有人支招,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听了旁人的建议就能将事办的漂亮的,能够按着计划将事办好,谈吐举止都不露怯,就已经是一种本事了。

如此一来,许大掌柜对待朱攸宁时候就更加小心了。

“请问,朱家九小姐可在此处?”

正当朱攸宁撑着下巴看许大掌柜噼里啪啦打算盘时,门外来了个十六七岁梳双环髻穿青色比甲的圆脸姑娘。

朱攸宁撩起帘子从侧间出来,绕过柜台道:“我就是,你是?”

“朱九小姐安好。婢子丹青,给朱小姐请安。”

丹青笑着屈膝行礼,灵动的大眼将朱攸宁不着痕迹打量了一遍,“冒然叨扰朱九小姐了。我家姑娘有要紧事情想与朱九小姐商议。此时人就在门外,不知朱九小姐可否拨冗一见?”

朱攸宁心下略觉得不喜。

这个丹青虽然话说的还算礼貌,可眼里的轻慢却很明显。依着时下的规矩,真心想求见一个陌生人都是要提前递帖子的,她又不知道她家姑娘是谁,为什么一定要“拨冗一见”?

只是朱老太爷的那句广结善缘她还是记下了的。

是以朱攸宁笑着问道:“你家姑娘是哪一位?”

“我家姑娘姓程。”丹青神色中有几分倨傲,像是怕朱攸宁不了解,又补充一句,“来自杭州。”

朱攸宁诧异挑眉。

难道是那天曲师爷说的,与蔷薇的人一同来到富阳还给了蔡县丞没趣儿的程家姑娘?

朱攸宁道:“有劳这位姐姐带路。”

丹青扬眉一笑,转身出了门。

朱攸宁回头对许大掌柜点了下头,就带着百灵跟了上去。

许大掌柜立即会意,叫上店里的伙计站在门前,远远地看着情况,生怕是遇上骗子或者人贩子。

在街角的树荫下,停着一辆看起来极为朴素的青帷马车。

丹青先去回了话,便回身来做请的手势:“朱小姐请。”

朱攸宁踩着垫脚的条凳上了马车,道了声扰,便撩起车帘。

马车里坐着的是一位双十年华,容貌清秀身材纤弱的女子,这个年纪的女子大多数都已成婚,可她却梳了少女的双平髻,长发垂落在身后,用与她褙子相同的杨妃色丝带松松束成一束。

程小姐抬头看来,朱攸宁便对上了她那双很是漂亮的丹凤眼。

朱攸宁在打量对方,程竹君也在打量她。

想不到这样一个看起来又软又乖,小猫一样的小姑娘,竟然会有本事接管家族两样产业,还促成了朱家皇商大会的行程。

这倒是让程竹君对她刮目相看。

二人相视一笑,一个笑容淡淡、神色冷淡倨傲,一个眉眼弯弯,卧蚕十分漂亮。

“朱九小姐?”

“我是,您是杭州首富程家的千金?”

“嗯。我是。今日是有一件事想问你。”程竹君开门见山的道,“听说你们家近些日要启程去杭州?”

“是有这么回事。”朱攸宁笑着点头。

程竹君道:“今次我与一位姐姐出行同游,所乘的是我家新漆的画舫。可是那位姐姐闻不惯油漆的气味。如今这个时候,再去预备一艘画舫已经来不及,乘坐官船或者走陆路都太过颠沛,是以我今日前来,是想与你商议,能否让我们搭乘朱家的画舫回杭州。”

朱攸宁闻言一愣,程小姐说的这位姐姐,应该是蔷薇之中的人了。

想来程小姐也是个想加入蔷薇的。

“此事我虽做不得主,但八成是可以的,我回头问问我祖父。我祖父最是热心肠,应该会答应的。程小姐不如留个地址给我,我回头请示之后就派人给您送个信儿去。”

朱攸宁的回答让程竹君微微蹙眉。

难道只提起她是杭州府程家的大小姐还不够微风?怎么就不能让她立即给个回复?

若不是蔷薇来的那人比较挑剔,他们程家根本就不屑与朱家商议搭船。单看这次朱家去杭州的人选,老的老小的小,就让她提不起结交的兴趣了。

“好吧。也不必留什么地址,我明儿再让婢女来问一次。若不成的话我们在想其他的法子便是了,也没什么难的。”

朱攸宁很不喜欢她这种求助于陌生人还如此倨傲的态度,就算程家财富颇丰,地位也甩出朱家八条街,大不了不相往来也便罢了,这位程姑娘又有什么好骄傲的?

“程小姐不必担忧,应当没问题的,只是此番出行的是我与祖父,我不敢贸然答应罢了。”朱攸宁依旧十分友善的安慰,自始自终都无巴结讨好之意,“程小姐可还有其他事?”

程竹君被个八岁小女孩安慰了,心里并不爽快,可是对上朱攸宁明亮的水眸,她一时间又不知该如何才能在气势上扳回一城。

“也没什么事了。”

朱攸宁灿烂的笑着,“那好,我就不打扰程小姐了。”

朱攸宁利落的跳下马车,还天真无邪的对着马车摆摆手。

程竹君撩起车帘看了她一眼,抿了抿淡粉色的嘴唇,吩咐婢女启程。

不多时马车就消失在了街角。

许大掌柜见朱攸宁无恙,松了口气,这才回去继续做事。

而朱攸宁则是站在原地垂眸想了想,就叫上了百灵和画眉,一路去了朱家本宅。

门子一看到朱攸宁,立即热情的迎了上来,行礼道:“哎呦,九小姐,您回来了。”

“我祖父可在府中?”

“在呢,老太爷今儿没出去,您往里头请,小的去给您通传。”

第126章 绑架

对于仆从态度的转变,朱攸宁已经习以为常,她如今有了“价值”,自然能在朱家得到相应的对待。

朱攸宁来到朱老太爷所在外院,门前守着的小厮见了她也都起身行礼。

“我祖父可忙?我有事求见。”

“太爷今儿个有位客人,才刚李公子带着来的,这会子正在里屋说话呢,小的给小姐回去。”小厮飞奔着进去了。

朱攸宁有些纳闷。

李拓北会带着人来见朱老太爷,着实让她感到意外。

“九小姐,太爷让您进去呢。”

朱攸宁颔首道谢,便踏入了书房所在院落。

这是个精致小巧的院子,三间正屋都装了碧色的纱窗,隐约能看到屋内摆设的轮廓。屋前廊下摆着盆栽,屋后有几畦翠竹,还有一只翠羽的孔雀在院东竹栅围出的一块空地上低头啄食,长长的尾羽拖行在地,在阳光下闪着点点星光。

见朱攸宁的目光落在孔雀身上,小厮笑道:“这是庄子里才送给老太爷的神鸟。”语气中满是骄傲。

朱攸宁笑了一下,便踏上台阶。

门口的小厮为她打起竹帘。

一进门,就听见侧间有说话声。

小厮道了一句:“九小姐来了。”

朱攸宁就绕过画着仙翁的插屏,转向传来话音的侧间,便见朱老太爷悠哉的端坐在首位,次位上的两人朱攸宁还都认识。

却是李拓北和燕绥。

李拓北今日穿了身深蓝色的细棉直裰,显得皮肤白了一些,雪白的交领配上他的脖颈和棱角分明的下颌弧度,透出几分刚毅,而他一看到朱攸宁,就爽朗的笑了。

“小九妹妹来了。”

朱攸宁颔首,上前先给朱老太爷行礼,道了一句“祖父安好”。又给李拓北和燕绥行礼,“北哥,燕公子。”

燕绥也站起身,潇洒的给朱攸宁还礼:“九小姐。”

燕绥今日穿了身天青色箭袖衫,衣角上绣了竹叶竹节的纹路,并无太多华贵配饰,却透出一股低调奢华之感。加之他精致无暇的五官和和煦的笑容,让人见了便忍不住想多看一眼。

朱老太爷吩咐朱攸宁坐下。

燕绥便笑着道:“多谢朱老太爷仁心帮衬,能与您同行,我也觉多了几分底。”

“哪里的话,燕公子年少奇才,老夫敬佩的很。能与你同行,也是老夫的荣幸。听说你来前去过杭州?老夫与小孙女可是许久没有出过远门了,到时还要多劳燕公子照顾。”

“老太爷过谦了,往后还要多劳您指教。”燕绥拱手道,“燕某已叨扰多时,今日便告辞了。”

朱老太爷与燕绥客套了一番,就将人送到了书房门口,吩咐人带燕绥出去。

李拓北笑道:“老太爷不必麻烦了,我与燕兄一同出去便是。”

朱老太爷微笑着颔首。

李拓北出门前,还不忘了冲朱攸宁挤了一下眼睛,才与燕绥一同出去。

朱攸宁便恭敬的询问道:“祖父,燕公子也是来咱们家搭船的吗?”

“还有旁人想搭船?”朱老太爷捕捉到她话中的“也是”二字。

“是。今日程小姐去铺子里寻我了。”朱攸宁不想与朱老太爷多相处,就直接将今日程小姐来的事细细的说了。

朱老太爷闻言微微蹙眉,道:“那位程小姐的态度,似乎十分倨傲。”

“还好。”朱攸宁笑道,“毕竟与她不熟悉。”

朱老太爷沉思片刻,就道:“也算结个善缘吧,明日她的婢女去见你,你便告诉她咱们的船初九启程,他们的行礼可以提前往上放置。”

“是,我知道了。”

“这些日铺子里经营的还不错。”

朱老太爷负手往侧间里踱步。

朱攸宁就乖巧的跟在他的身后,“多亏得祖父给了机会。孙女能力微薄,也只能尽力为家族出一份力。”

朱老太爷闻言就笑了:“你的家训学的不错。往后继续保持。”

“是。”

二人到了侧间,朱老太爷依旧端坐在首位,问道:“听说你母亲临盆了。生了个哥儿?”

朱攸宁听的心中警铃大作。

她有些怕朱老太爷强迫将壮哥儿抱回本宅里养。

以朱家的思维,多养一个孩子,给家里做贡献的人就多一个。而且当初朱老太爷只撵走了朱华廷,严格说来,在朱老太爷眼中朱攸宁和白氏都是不该出去的。

“是生了个哥儿,只是体弱。”朱攸宁垂眸道。

朱老太爷就道,“嗯。孩子还是跟在娘的身边才能长得好。那就再等等。”

果然!

朱攸宁藏在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但面上依旧云淡风轻。

“你爹还领回来个乞丐,给你做哥哥?”

十六的身份对外都说是从刘老爹那里领养的乞丐。

朱攸宁低着头道:“是。”

朱老太爷在鼻子里轻哼了一声,似乎对于朱华廷的事,多说一句都是在浪费感情。摆摆手道:“你回去好生预备着,初九启程。”

“是,孙女告退了。”

朱攸宁恭敬的行礼退下。

待到离开了朱家本宅,那种黑云压顶的压迫感才渐渐缓解了一些。

平日里这种感觉并不强烈,也只有和朱老太爷面对面时,她才能真切的体会到自己的渺小。

他们一家现在虽然生活条件好了,她的事业也已经起步,但是朱老太爷对于他们来说仍旧是一座搬不动的山。

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以将她先前所有的努力都抹去。

朱攸宁有些焦急,但是更多的却是斗志。为了能抱住点在拥有的一切,她必须要加快脚步才行。

许是受了朱老太爷的刺激,这一晚朱攸宁失眠了。到了太阳落山,该入睡的时间,她却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倒是上夜的百灵,在外间的榻上睡的香,还隐约听得到小呼噜。

就在万籁寂静之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令人心慌的敲锣声,有人大吼道:“走水啦!来人啊走水啦!”

朱攸宁一惊,忙起身披了件袄子,趿着鞋子推门到院中去看,其余人也都被惊醒了。

正屋里传来婴孩的啼哭,随即门一推,朱华廷也披上直裰出来了。

“怎么会走水了?”

一家子主仆都伸长了脖子往外看,发现西北方向有隐隐的火光,看的到浓烟升起。

“天干物燥的,这可怎么好。”

众人正担忧的议论着,注意力都被火光吸引之时,朱攸宁的余光忽然看到一个黑影从墙外跳了进来。

“小心!”

大家都大惊失色,可那高大的黑影呼吸间便到面前,一把就将朱攸宁扛在肩上,兔起鹘落一般翻过了院墙,一切快的就在眨眼之间,人就已经被带走了。

第127章 对峙

“救命!放开我!”朱攸宁的腹部被压在那人肩头,双腿被一只铁臂狠狠压着,她用尽力气挣扎,却也不能撼动那人分毫。

“你安静!若再乱动,信不信我掐死你!”蒙面人一路见墙翻墙,见屋上房,往朱家本宅的方向飞奔。

朱攸宁大头朝下,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双手不住的捶他:“你放开我!”

蒙面人嫌烦,索性将朱攸宁换了个方式钳制,将她夹在胳膊下,一手还捂着她的嘴,只有翻墙时他单手借力,朱攸宁才有机会呼救。

不多时,蒙面人便夹着朱攸宁来到一个院落,脚步停住了。

朱攸宁被捂的喘不过气,双手去抓他的手,一抬眼,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李拓北!

这里是朱家的客院!

“呜!”朱攸宁开始用力挣扎,想要呼救,可口中只能发出困兽一般的呜咽声。

李拓北也是听见走水了才出来看情况的,谁知刚站稳,就看到一个黑衣蒙面的刺客,正抓着朱攸宁去翻墙。

而匆匆一瞥间,朱攸宁那双闪着泪光的大眼睛,在黑夜里显得更加明亮。

李拓北的心里咯噔一跳,丢开没穿好的外袍就飞奔上去。

“你是何人!还不放手!”

“主子!”佛跳墙和飞龙汤立即去拦李拓北:“主子不可,这是诱你出去呢!”

“是啊,危险!”

可李拓北哪里听得进这些?此时早已急红了眼,一把便将佛跳墙和飞龙汤的手推开,也追着那蒙面人的脚步去了。

两侍卫对视一眼,都很是无奈的重重的叹了一声,也紧忙追上。

可只慢这一步,李拓北的身影在他们眼中就已经变成一个小点了,几乎就要追丢了。

朱攸宁这厢都快被憋死了,好容易蒙面人夹着她累了,又将她当成包袱一般往肩头上一摔。坚硬的肩膀石头似的硌着她的胃,朱攸宁眼前一黑,差点吐出来。

她的身体极度不适,可是脑子却在飞速运转。

起初被绑,她第一猜测对方是朱家妒忌她能去杭州的人雇凶而来的。

可是在客院见到李拓北,蒙面人有意用她来引李拓北出来,且李拓北似乎也真的追上来了,朱攸宁就明白,她或许只是个诱饵。

朱攸宁大头朝下,胃被顶的生疼,眼前一阵阵发黑,也不知蒙面人跑了多久,她已被倒控的半晕半醒,若不是心里一直告诉自己不能晕过去,晕过去就等于等死,她恐怕早就昏倒了。

而这时,李拓北又被甩开了一些。

因为蒙面人扛着朱攸宁上了一座山。

蒙面人这一路一直没走平地,不是在翻墙上房,就是在上山。

而追来的李拓北就算体力再好,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人,也敌不过一个训练有素的成年人。此时他还能跟得上,但也已累的气喘吁吁了。

眼看着蒙面人扛着朱攸宁越来越远,李拓北大吼道:“站住!你到底是什么人!绑个小姑娘,你个爷们家的还要不要脸了!”

他不过是愤怒之下发泄一般的叫骂,但蒙面人似乎听进去了。

蒙面人步微顿,最后缓缓停下,将朱攸宁再度夹在腋下,一手化为虎爪捏着她的喉咙。

朱攸宁终于能直立着,眼前依旧发黑,耳朵也嗡嗡的响,脖子上那只手就像一块石头,她双手用力也不能掰的动分毫。

李拓北一看朱攸宁那被人掐住脖子话都说不出一句的模样,立即焦急的道:“你引老子出来到底要做什么!这会儿你不说,待会我的人来你可就没机会说了!”

蒙面人哈哈大笑,冷冷道:“你的人赶来又如何?我照样可以掐死这个小丫头,然后全身而退!”

“你放开她!”李拓北愤怒的大吼。

“放开?我放开她,那你来替她?”蒙面人声音嘲讽中透着几分认真。

朱攸宁急忙努力的摇头,示意李拓北不能答应。

她被绑,李拓北至少还有能力救她。若是李拓北被绑,她不但没有能力救他,还会引起更大的事端。

李拓北见朱攸宁这个时候了还想着他,被那双剔透的大眼睛注视着,他的心里顿时燃起了一簇火,愤怒的道:“换她就换她!你将她松开,我跟你去!”

“主子,不可啊!”

佛跳墙和飞龙汤这时终于赶到,一左一右的使劲拉住李拓北。

“这一看就是个圈套,主子你可千万不要冲动!”

“主子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如何交差啊!”

“你们滚开!”

李拓北愤怒的大吼,却推不开两个青年的拉扯。

蒙面人掐着朱攸宁的脖子,再度仰头哈哈大笑起来,“还真有意思。”

“你……”李拓北的话没说完,就惊恐的睁大了眼。

因为那蒙面人居然将朱攸宁像丢个包袱似的使劲抛了过来。

朱攸宁此时已难受的叫都叫不出来,双手挥舞了两下,却也无计可施。就在她闭着眼睛等死时候,人却被接住了。

李拓北好容易接住朱攸宁,自己也被她被抛出的力道震的后退了好几步,两人一同摔倒在地上,而李拓北一手护着朱攸宁的头,做了肉垫子。

李拓北被这股冲力撞的深呼吸两口。可一抬头,他就看到飞龙汤和佛跳墙二人都已被蒙面人给几招给制服在地,一个双臂不自然的垂着,一个捂着膝盖冒冷汗。

李拓北大惊失色!

佛跳墙和飞龙汤的武技他是清楚的,能呼吸之间就打败了这两人,这个蒙面人的武艺恐怕深不可测!

“你到底是什么人!大丈夫为何这般藏头露尾的!”

蒙面人却冷笑道:“激将法对我没用。”又仰着脖子吼了一声:“赵平,你还不出来!再不出来,我可就动手了!我下手没个轻重的,伤了人你不好交代吧!”

赵平就是当初送李拓北来朱家的那人。

“赵平!我知道你在这儿!出来!”

回应蒙面人的,是一片寂寞的天空。

李拓北此时心里早已经惊涛骇浪,可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你叫谁呢!傻了吧!这里哪里还有别人?我看你就是虚张声势,你绑架朱家小姐不就是为了银子吗!你放了她,回头我就给你弄银子去!”

蒙面人端量着李拓北的言行,定定的看着他的双眼。

李拓北紧张的一滴冷汗从脖颈滑入了领口。

第128章异常

李拓北现在明白为何此人会抓了朱攸宁引他出来了。

因为这人最终的目的,只是想引赵平出来证明一件事,一件永远不能暴露的事。

李拓北挣扎着站起身,将朱攸宁也扶了起来。

飞龙汤和佛跳墙也都挣扎着起来,可是他们一个伤了手臂,一个伤了腿,虽严阵以待,可他们未伤时都不是蒙面人的对手,何况现在受了伤?

蒙面人负手冷笑,“赵平,你要再不出来,我可就真动手了。”

一阵山风呼啸而过,卷的树木沙沙作响,显得四周更加寂静。

李拓北背脊绷直,嘲讽道:“我看你真是脑子有病,你说的赵平到底是谁啊!绑了我妹妹引我出来,叫嚷一个我们都不认得的人!有病你就吃药,别出来乱闹!”

“哈!”蒙面人忽然一声冷笑,风一般卷到面前,在李拓北来不及反应之时候,再度将朱攸宁抢了过去。

这一次,他的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掐住了朱攸宁的喉咙。

“赵平!我知道你在这儿!你若再不出来,我就先杀了这个小丫头,再杀了这个小子!”

朱攸宁第一次感觉自己距离死亡如此之近,她已经被掐的不能呼吸了,双眼翻着,用力去扒蒙面人的手,却无济于事,

“放开她!”李拓北疯狂大吼,双眼赤红的冲了上去。

谁知一个黑影,竟以更快的速度直奔着蒙面人去了。

那人影速度如风,力量惊人,眨眼就到近前。

蒙面人只觉罡风袭来,急忙丢该朱攸宁,双手运足力道拍出一掌。

对方并未用掌来接,蒙面人也不知自己打到对方何处了,他竟被刚猛的力量震的“蹬蹬”后退了五六步,最后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好强的力量!

若不是他出掌反应,毫无防备的挨一下怕都要被撞的骨断筋折了!

蒙面人只往刚才那人的方向看去,却见一个小男孩单膝跪地,忽然“噗”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朱攸宁被李拓北堪堪接住,一回头,就看到十六仰头喷出一片血雾。

“哥,哥……”她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宛若气音,挣扎着就要爬起来,可是腿脚却都不听使唤。

就见十六用袖子一抹嘴,竟然蹭的站起身,“你这个坏人,竟敢抓我妹妹!”

随即“啊”的一声大吼,闷头又往蒙面人身上撞去。

他的速度极快,力量十足,就像一头被惹急了的小蛮牛,几乎眨眼就到了蒙面人跟前。

这一下,其实蒙面人若想躲开,是必然能够开的。

可是他看清来人是个小孩后,却觉得躲闪的行为太跌面子了。

他迅速起身,想再给这浑身蛮力的小子一掌。

谁知道,他低估了十六的速度和力量,还没等运足气,人就到跟前了,他急忙侧身躲避,却被眨眼就到跟前的十六一头撞在了腰眼上。

蒙面人被撞的险些趴下,疼的闷哼了一声。

十六也倒退了好几步,跌在地上。

蒙面人此时再想动作,可是腰上生疼,也破了先机,见情况不妙,就飞快逃走了。

十六坐地上使劲晃晃头,随即爬起来走向朱攸宁:“妹妹,你没事吧?”

“哥,你怎么样?”朱攸宁踉跄着抓住十六的双臂。

她怎么也想不到,十六竟会跟来,关键时刻救她一命的居然是他!

十六摇摇头,刚一开口,忽然眼睛一翻就倒了下去。

朱攸宁正扶着他,差点被砸趴下,还是李拓北在后头将十六搀扶住了。

“他恐怕伤及内腑了,得赶紧回去救治。”李拓北满面担忧,“才刚那个蒙面人的武艺高强,我怕……哎,咱们先赶紧找大夫!小九妹妹,你帮我一把。”

李拓北背过身去,在朱攸宁、佛跳墙和飞龙汤的帮助下,将人背上了背。

一行人急匆匆往山下跑。

飞龙汤的手臂脱臼。佛跳墙的腿伤了,走的都不快。

李拓北背着小胖子,一边跑一边呼哧呼哧的喘粗气,都要顾不上一边的朱攸宁了。

朱攸宁跑的满头大汗,气都快不够用,她虽然一直在补身体,可身体底子到底不好,加上今天被蒙面人一番折腾,此时她胃也疼身上也疼,很快就要跑不动了。

李拓北道:“想不到鸿哥儿有这么大的力量。小九妹妹,你跟我说实话,他早先是不是在外头跟人学过武艺?难怪他在山里住,是不是朱伯伯请人教导他武功?”

“没有,他,他只会打猎。”朱攸宁鬓发都被汗水打湿,喘的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李拓北背上的人忽然哼了一声,醒过来了。

十六先是左右看了看,发现自己正被李拓北背着,就笑着道:“放我下来,我没事了。”

声音中气十足,丝毫没有受伤的样子。

李拓北道:“你可能伤了内腹,乖乖的别动,北哥带你去看大夫。”

“哎呀,我真没事!”十六不安分的扭了几下,终于成功的跳下地。

众人都停下脚步来看他。

只见十六小脸上表情轻松,眼睛明亮,神采奕奕的,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病容!

若不是他嘴角和衣裳上还有血渍,他们甚至觉得刚才亲眼看到他喷血的一幕是幻觉!

“怎么可能……”李拓北惊愕的喃喃。

朱攸宁就算再笨,这下子也不可能忽略这个不正常的问题了。

十六的身体,好像和正常的八岁孩子不一样。

不,他的体质,甚至和正常成年人都不一样!

他的力量、速度、体力都不是正常孩子会有的,而且他的伤势好的也特别快!

他虽不是痴儿,可脑子特别一根筋,认准一件事就不再改观,这样的执拗也让人觉得有些异样。

朱攸宁想到了木屋的满墙药柜……

“哥,你真的没事了吗?”

“没事!嗨,这算什么,我以前被野猪撞了也没事啊。刚才那个人能有野猪力气大?”

朱攸宁眨了眨眼,不知道该说什么。十六却注意到朱攸宁的脸色不大对,头发也都被汗湿了。

他一转身,就把朱攸宁背到了背上:“看你累的,哥哥背你回家,爹娘都吓坏了,一定都等急了。”

朱攸宁挣扎着要下地,“哥,你快放我下来,你身子还不一定怎么样了呢!”

第129章 收回

“没事,你看我现在还能背着你跑呢!”说着话,十六就背着朱攸宁先往山下跑去。

李拓北这才从惊愕中回过神,也叫上飞龙汤和佛跳墙一起跟上。只是两位侍卫都受了伤,速度慢些,竟还有些跟不上十六。

他们看着十六矮小的身影渐渐远了,相互对视了一眼,都很震惊。

“主子,朱家的小公子不大对。”

“我现在也瞧出来了,或许是我先前想歪了。”李拓北道,“我开始还觉得,鸿哥儿或许是朱伯伯在外头的私生子,现在越看越不对。回头我得好生问清楚。他这个体质简直太吓人了。”

佛跳墙和飞龙汤也是这种感觉。

朱攸宁这一路就稳稳的趴在十六背上,挣扎了好几次想自己走,都被十六强硬的拒绝了。

十六身上很暖,走起路来虽然有些气喘,但是每一步都虎虎生风,动力十足的,就如同他们初见那天十六背了她就跑时一样,这一次是跑向家的方向。

朱华廷急的头发都已抓乱了,焦急的在门口伸长脖子张望,背着手来回踱步。

就在这时,他看到十六背着朱攸宁回来了。

朱华廷吓得心里砰砰直跳,急忙迎上去:“这是怎么了?伤着哪了?”

“爹,我没受伤,倒是哥哥受了伤,你快寻个大夫来给哥哥看看。”

朱攸宁安抚的笑笑,随即跳下地。

朱华廷见女儿并无大碍,略松了口气,又拉过十六凑到门廊挂的灯笼下,这一看,就吓的惊呼了一声:“这,这是血吧?怎么出血了?十六,你伤着哪了?”

不等十六回答,又回头叫人:“快去请大夫,快快快!带着马车,带着诊金,不肯来就多塞钱,趁着才刚走水街上乱,也没人管什么宵禁,赶快去!”

门口的小张子和张子爹都被吓蒙了,急忙火急火燎的去套车出门。

朱华廷则是拉着十六的手往厢房去,“你伤着哪了?福丫儿,你哥哥怎么伤了?”

朱攸宁道,“爹,是哥哥救了我,那个绑匪是个谋财的,想绑了我引北哥出去,最后是哥哥来将人给撞伤了我们才脱险。不过那个人手上也有功夫,哥哥被他打吐血了。”

朱华廷一听“打吐血”三个字,唬的手都凉了,紧紧抓着十六的小手让他躺下。

“这可怎么是好,好好的孩子,来咱们家还没享几天福,居然出这种事!”

“老爷,太太听见动静了,问问小姐和少爷怎么样了。”崔妈妈在廊下问。

朱攸宁这才一拍脑门,赶忙叫了百灵来帮自己重新梳头,换了个高领子的小袄去见白氏。

白氏一见女儿安然无恙,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仔细询问一番,朱攸宁照旧没有说出疑点之处,只大约说了一遍经过。

白氏就道:“这事儿蹊跷,未必是冲着北哥儿去的,说不准是有人眼红你能选上参加皇商大会,也幸好有十六在,你一辈人绑走,咱们一家子都没反应过来呢,他就一阵风似的追出去了。”

白氏拉着朱攸宁的手,叹息道:“福丫儿,娘现在算看明白了,十六是真心实意的将你当成了他亲生妹妹。他是个实在孩子,又认死理,脑子还有些转不过弯。娘知道你聪明,但是你往后切勿忘了十六对你的救命之恩,也不要忘了他一心把你当成了亲妹妹,咱家可不要忘恩负义的女儿,你知道了吗?”

“娘,我知道了。既然爹已经认了十六做养子,又给他取了名字,那往后他就是我哥哥了。往后我会报答他的。”

“那就好。娘是怕你年纪小,又或听一些人的流言蜚语,就瞧不起穷苦家出身的孩子。”毕竟头前几年,朱攸宁就算不受宠,在朱家也是个正牌小姐。

朱攸宁不由失笑,搂着白氏的手臂道:“爹娘都不是那样的人,女儿是你们教导的,哪里就会变成那样的人了。”

白氏也笑,慈爱的搂着朱攸宁晃了晃,还亲了亲她的额头。

这时院中传来人声,仔细听是小张子爷俩请了大夫回来。

朱攸宁就笑着道:“娘,哥哥受了点伤,大夫来了,我去瞧瞧。”

“去吧。待会儿来告诉我情况。”白氏还在月子中,也不好出去。

朱攸宁回到厢房时,朱华廷已经给十六擦了脸和手,脱了外衣,只让他穿了一身雪白的中衣裹在被子里。而年老的大夫正侧坐在床沿给十六切脉。

屋内静悄悄的,只有微风吹过,拂的绢灯中烛火晃动,引得众人的身影也跟着明明暗暗。

不多时,大夫睁开眼,道:“小公子并无大碍,胸口上的淤青用药酒每天揉开就行了。”

朱攸宁听的眉头直跳。

她是亲眼看到蒙面人如何治住飞龙汤和佛跳墙的,也是亲眼看到十六被他拍中了胸口喷出血来的。若是搁着平常人,估计已经被打死了。

可是十六却完全没事,那么重的一巴掌下去,他只是受了皮外伤,好像他从来都没有吐过血,脏腑根本没有受伤。

这太蹊跷了!

“大夫,我哥哥真的没事吗?您再仔细看看。”朱攸宁声音有些急切。

老大夫好脾气的笑着,又仔细检查一遍,道:“小公子只是皮外伤,他身体底子好,无碍的。”

朱华廷彻底放下心,与大夫道谢寒暄,给了诊金又亲自送出门去。

十六裹着被子盘腿坐在榻上,对着朱攸宁笑:“妹妹,你看我就说我没事吧,我饿了,你叫他们给我煮一盆面呗。”

“一盆?”朱攸宁回过神,“吃一盆会不会撑?”

“不会,我现在特别饿。”

朱攸宁有些担心十六撑坏了,但是还是去了厨房,让厨娘给擀面,煮了一大盆蔬菜卤肉面。

十六抱着盆吃的西里呼噜,汤都喝了一大半。吃饱喝足,就抱着圆溜溜的肚子满足的打饱嗝,安心的睡了。

朱华廷和朱攸宁面面相觑,但总归人没事就是好的,便也各自歇着去了。

次日中午,朱攸宁从铺子里回来,午饭早就预备好了,可朱华廷还没从刘老爹那回来。

十六就道:“爹说今儿中午回来吃饭,下午带我一起去学堂的。”

“莫不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白氏道:“十六,你去学堂看看,叫你爹回来吃饭。云吞面糊了就不好吃了。”

“知道了。”十六起身就要走。

朱攸宁笑着道:“娘,我和哥哥一起去。”

白氏点头。

朱攸宁就和十六,带着百灵和画眉一路往刘老爹处走去。

沿着略有湿润的青石砖路走进小巷深处,还没等靠近,就听见木栅院中传来一阵争执声。

“您这忽然就说要收回这院子,丝毫不给预备的时间,这也太为难我们了。”

第130章 打探

“对不住了,我们这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咱们都是一群苦哈哈,平日里关系处的也好,我家大鹏和二鹏还多蒙朱先生教导呢,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我哪里会来做这等事。”回答的是个声音低沉的中年人。

朱攸宁与十六悄悄地走近,就看到木栅里的景象。

院子里坐着好几位老人。穿着粗布补丁衣裳的大孩子、小孩子都静静的仰头看着说话的大人,阁楼上更有人趴着窗户往外看。人人脸上都是惶恐和焦灼,就连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都被这气氛感染,一个个抿着嘴不安的不敢出声。

朱华廷叹了口气:“陈二哥,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是有人强行买下了你家这院子?”

陈二哥点点头,苦笑道:“那人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随从,穿的华丽,还戴金镏子,说起话来可横,让你们三日之内就搬走,不然他们派人来,将人都丢富阳江去。”

刘老爹沉声问:“那你有没有听说,那人还买了咱们附近别人家院子?”

陈二哥摇头,“就只买了这个院子,刘老爹,朱先生,我说话直,你们别嫌,你们是不是开罪了什么人了,背后要这样卯足劲儿来整你们?”

刘老爹闻言就看了一眼朱华廷。

他只是个老实巴交的小老百姓,与人为善,又没开罪过什么人,若说真有可能开罪人的,那就是朱华廷了。

显然朱华廷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急切的问道:“陈二哥,你可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人?”

“就来了个管事谈这件事,根本也看不出对方是谁。”

“不知是谁做的,那就难办了。”刘老爹苦笑着道,“哎,这一院子老的老小的小,一下子都搬出去,咱们搬到哪儿啊!”

院子里一片愁云惨淡,已有些老妇人哭起来,眼泪滑过皱纹横生干燥发黄的脸,被苍老干瘦的手抹去,却引来更多的泪。

他们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好容易有了一个家,这会儿却要被人连老窝都掘了。

朱攸宁在外头看的心酸不已,十六也攥着拳,眉头都拧成疙瘩。

“陈二哥,多谢你告知,我们再想想办法。”朱华廷客气的道。

陈二哥连连摆手,惭愧道:“这事儿是我不厚道,朱先生还谢我,我哪担的起啊,唉!”

陈二哥摆摆手,出院子来,正看到朱攸宁和十六带着两个小丫头站在门口。

朱攸宁礼貌的打招呼,“陈二叔。”

“嗳!朱小姐来了啊。”

院子里几人也注意到此处。

刘老爹这才笑道:“这是过了饭点儿没回去,家里人着急了。朱秀才快回去吧,别叫家里那位担心,我这今儿个也没做饭,咱们不是外人,我就不跟你客气强留你了。”

朱华廷道,“都是自己人,不必如此的。我回去找找朱家的人,看看能不能找到门路。”

“我一会儿也去求一求姜老,姜老仁心仁术,又乐善好施,不知他那有没有路子。我也少不得厚着脸皮要去求他帮帮忙了。”刘老爹虽与姜老太医相熟,那也是一同照看这些可怜人后才认识的,也没熟悉到什么忙对方都会帮的程度。

朱华廷点点头,“这也是无奈之举,如此我就先回去了。”

朱华廷与刘老爹作别,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满院子的老幼,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出来了。

朱攸宁和十六一左一右跟上朱华廷。

朱华廷便一手牵着一个,才刚那般心寒,见到一双儿女后,心里多少松缓了一些。

“爹,才刚的事我都听见了。您有没有怀疑的对象?”

朱华廷苦笑道:“说实话,我最先是怀疑朱家那群人的。但是那群人做这等恃强凌弱的事手段也太难看了,有点不大符合他们素来爱惜羽毛的作风。”

十六也摇着朱华廷的手,仰头看他:“爹,你会让他们都搬出来吗?他们都太可怜了。”

朱华廷攥着十六胖乎乎暖呼呼的小手,叹息道:“爹会尽力的。总不会让他们露宿街头。但是爹怕安顿好他们一次,背后的人还会出来捣乱。咱们哪里有那么多精力一直这样。”

十六似懂非懂的点头。

朱攸宁道:“我也这么觉得,还是要查清楚根由,不知是谁做的,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到底还是被动。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要解决问题就要绝掉后患才是。”

“是这个道理,但谈何容易。”朱华廷叹气。

回到家,朱华廷去看白氏且不说,朱攸宁想了想,便去了县学。

在外后街上找到了李拓北的马车,恰好扣肉和佛跳墙都在。

“唉,九小姐,您怎么来了?”扣肉眼尖,朱攸宁带着人刚靠近他就迎了上来,笑容满面的道,“您找主子有事儿?”

“是啊。北哥这会子在上课吗?”

“还没呢,主子刚吃了午饭,估摸着在午睡,您等着,我给您找去。”

朱攸宁刚想说等李拓北睡醒再说,可扣肉已经飞奔着跑的没影儿了。

她也的确是着急,反正李拓北也不是外人,便也没再阻拦。

不多时,穿着一身深蓝直裰的李拓北就从院子里出来了。

见到朱攸宁,李拓北灿烂的微笑,牙齿洁白整齐。

“小九妹妹,你怎么想起来找我?”他知道女孩子家脸皮薄,又有规矩约束,不好来找他,所以从前大多都是他主动去找朱攸宁,今日见到朱攸宁来学堂找他,李拓北心中很是欢喜。

朱攸宁看他笑的那样,禁不住也笑了。

“我是有要紧事来求你帮忙的。”

“哦?什么事,你说。”李拓北觉得自己俯视着朱攸宁很不舒服,索性就坐在了垫脚的条凳上。

朱攸宁就将刚才大杂院的事说了,随后道:“我身边没有可用的人,所以想请北哥身边的人帮我打探打探,到底是什么人想买那么一个破院子,那些老少都是命苦的人,好容易才有个落脚的地方,我不想看他们被撵走。”

李拓北素来佩服朱华廷的善心,一听是大杂院出事,二话不说就叫了扣肉过来。

“听见了吧?你去打听打听。”

“嗳!这就去!”扣肉领命,撒丫子就跑了。

第131章 纨绔

李拓北见朱攸宁拧着眉站在原地,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就觉得她这模样又可爱又有趣,往一旁让了让,在条凳一端挪出一个位置。

“坐下等吧。”

朱攸宁低垂眉眼的坐在李拓北旁边,二人之间只隔着很窄的一段距离。

朱攸宁捧着脸道:“也不知是谁这么作孽,也不怕自损阴德。”

“别想那么多了,坏人做坏事难道还需要理由?若是怕的话他们就不会这样了。”李拓北故意转移话题,问,“昨儿鸿哥儿回去没事吧?”

“没什么大碍了。”

“都给打吐血了,居然没事?你家找大夫瞧过了?”

“就是大夫说的,只是皮外伤。而且看完了大夫他还吃了一盆卤肉蔬菜面呢。”

“一盆?”李拓北愕然道:“脸盆?”

朱攸宁笑了:“哪呀,是盛汤的那种小陶盆。”

“那也不少了。”李拓北摸着下巴,低声问,“他一定不是你爹的儿子吧?”

朱攸宁诧异的看他一眼,道:“当然不是了。我几时说过他是我爹的儿子?”

李拓北仔细一想,还真没有。

关于私生子一说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李拓北打着哈哈道:“我就说呢,朱伯伯文质彬彬的,也生不出这样一个小蛮牛来。你家里领养了他是出于好意,但是也得留个心思,我觉得鸿哥儿的身世可能不简单。”

“我也发现了。”朱攸宁道,“虽然知道背后或许会引来一些麻烦,但是既遇上了,我家总不能置之不理,何况我哥是真的把我当成失散多年的妹妹了。”

朱攸宁将十六丢过一个与她同龄的妹妹,还有如何认死理非要说她是朱华廷的养女之类的事与李拓北说了。

李拓北听的抚掌大笑,“绝了,真是绝了。不过倒是亏得他会选人,若是换个别人家,为了免去麻烦早就将人弄走了。”

“我爹心善,我娘也喜欢他,而且我也觉得多个疼我的哥哥很幸福。”

二人说着闲话,不多时就听到县学里头敲钟了。

朱攸宁忙道:“你快回去吧,我在这里等扣肉就行了。”

李拓北道:“我陪你。”

“快去吧,待会儿先生点你名了,回头又给你告诉朱老太爷,说不定还罚你抄书呢。”

“抄书我倒是不怕,有扣肉他们呢。”

朱攸宁拉长音“哦”了一声,小手点着他:“你居然让人捉刀?我可知道你的把柄了。”

她那大眼睛眯着,长睫毛翘着,小梨涡都笑出来了的模样着实太可爱,看的李拓北像被小奶猫拍了一爪子,禁不住大手一点她的额头。

“你抓我把柄有什么用,我又没对不住你。”

“难保以后不欺负我呢。”

“不会的,肯定更不会!”

李拓北说完,忽然觉得有点不大对,掩饰的咳嗽了一声站起身来。

谁知朱攸宁坐的是条凳最边上,李拓北也坐时条凳是平稳的,他一起身,条凳就像是被压下的跷跷板,朱攸宁“哎呀”一声惊呼跌倒在地。

李拓北被吓了一跳,想扶已经晚了,只赶得及将摔在地上的朱攸宁扶起来,哭笑不得的道:“怎么摔了呢?疼不疼?”

“你起来也不说一声。疼不疼?你摔一下就知道了。”她左半边臀肉一定都摔青了!

李拓北想帮她揉,刚伸手又缩回来了。

朱攸宁也不好意思碰,只有百灵大致帮她掸了掸灰尘。

李拓北回想刚才那场景,虽然不厚道,但还是忍不住笑的前仰后合。

朱攸宁也觉得自己太笨,被嘲笑也不恼,竟也跟着笑了,连大杂院要被人买去郁闷的心情都跟着舒缓了。

扣肉回来的很快,不过一个半时辰就带回了一肚子消息。

朱攸宁和李拓北拉着他去角落处仔细询问。

扣肉道:“九小姐,这事儿可不大好办,那个宅院是程家的人买下的,就是杭州来的程家,您仔细想想可有开罪过他们家啊?”

朱攸宁惊愕不已。

“居然是程家?那个程小姐我倒是见过一次,她来与我商议要搭我家去杭州的船,我们之间也并无龃龉,她这是什么意思?”

扣肉连连摇头:“不是,买了大杂院的人是程家的二少爷。”

朱攸宁这下可真的愣了。她只知道程家大小姐陪着蔷薇的人来到富阳,却没听说程家还有少爷来。

扣肉便细细的解释道:“我都打探清楚了,程家那位二少爷与程家大小姐一母同胞,今年十五岁。而程家大小姐已经二十七了。早些年程家老爷子嗣艰难,本家一脉就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女儿,一直求子,但是一直无果,他们就将女儿当做继承人培养,打算往后招赘的。

“程大小姐自小就接受这方面的教育,程家的生意也慢慢交给她来决断。可谁料想,她都已经十二岁,开始考虑招赘的事,他们家夫人居然老蚌含珠,一举得男了,这下有了儿子,二老就后悔将产业交给嫡女了,也不打算给程大小姐招赘了,她的婚事就被延误下来。”

朱攸宁哑然,程大小姐看起来就是二十出头,怎么也不像二十七岁的模样。

扣肉又道,“这位小公子因为是老来子,又是个独苗,家里将他娇宠的不像个样子,竟活脱脱培养出一个纨绔来。小公子又自负的很,觉得自己天下无敌,就觉得他姐碍了他的路了,所以这姐弟两个素来不和。”

朱攸宁不免有些佩服的道:“难为你了,居然这么短时间打探的如此清楚。”

扣肉挠挠头,笑道:“这就是小的吃饭的本事嘛。反正这次买了大杂院的,就是程二少爷,具体为的什么,我就不清楚了,可是我听程二少爷的随从说,程二少爷似乎是看上了一位姜小姐,想纳为妾室,姜小姐不肯从,程二少爷才又买了大杂院的。”

“姜小姐?”朱攸宁想了想,道,“我知道了。多谢你!我得先回去告诉我爹,回头我请你吃饭。”

“小姐千万别客气。”

李拓北道:“你乘我的车回去吧,让扣肉送你,有什么事你来找我,有热闹千万别忘了来告诉我一声。”

第132章 隔墙

扣肉将朱攸宁送回家也并未立即就走,站在门口笑道:“九小姐自管去忙,主子的意思就是让我听您使唤,您千万别客气。”

朱攸宁想到李拓北刚才那模样就禁不住笑。

“知道了,不会与你客气的,你先进来歇着,有事儿咱们还能商量。”

“嗳!”扣肉干脆的应了一声,将马拴好,就跟在朱攸宁身后进了院子。

朱华廷正和十六坐在院中的石桌旁,爷俩都一副愁容不展的模样。

“爹。”

“去哪儿了?”朱华廷问。

“去了一趟县学,托北哥的人帮忙查了查,已经知道背后之人是谁了。”

朱华廷惊喜的道:“当真?”

“自然当真,扣肉跟着我一块来了。让扣肉与您说吧。”

扣肉立即机灵的上前来行礼,将方才打探到的事仔细说了一遍。

朱华廷惊愕的道:“我与这位程二公子并不相识,这么说,他很有可能是冲着姜老来的?”

朱攸宁点头,“极有可能。”

姜老太医致政后就回乡来颐养天,寻常百姓很少有人知道他是一位老太医,能知道他真实身份的除了衙门里当官的,也就只有朱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当然,姜老太医愿意交心的朋友除外。

程二公子来自杭州,极有可能不知姜家的底细,并无其他的目的,只是单纯看上了姜家的孙女,便想做这等欺男霸女的跋扈之事。

“程家好歹也是杭州首富,这等大户人家竟不知爱惜羽毛?”朱华廷依旧有些不可置信。

朱攸宁也很不理解。难道程家的家风也与朱家一样一言难尽?

“爹,您要不要与姜老通个气?”

“嗯。为父这就先去寻刘老爹,一同去与姜老说一声。”朱华廷站起身,笑着对扣肉道谢:“这次麻烦小哥儿了。”

扣肉受宠若惊的连连摇头,道:“哪里的话,小的是奉命行事罢了,这都是小的分内的事。”

朱华廷便笑道:“改日我也要好生谢谢北哥儿才是。”低头嘱咐朱攸宁和十六在家好好听话,朱华廷就火急火燎的出去了,待回来时已是傍晚。

“果真是那么回事,姜老已经与程二公子约了明日在长青楼见面,要将此事说开。对方已经应下了。”

朱攸宁不由得道,“我看那位程公子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是啊。姜老不去找他,估摸着他也会沉不住气先找来。”

朱攸宁不由得好奇的问:“程二公子当真是看上姜老的孙女了?”

朱华廷看了看年纪还小的女儿,沉默半晌才终于道:“偶然在街上遇到了,看姜老的孙女生的标致,就硬要逼人家姑娘给自己做妾。那位公子行事简直荒唐至极。”

朱攸宁倒是不能确定对方到底是真的荒唐,还是有其余的目的。

“明儿谈判,爹也去吗?”

“去,我与刘老爹陪着姜老一同去。”

朱攸宁不免有些担忧起来,看来明天她还是要亲自去看看才放心。

扣肉听到结果就立即回去寻李拓北,将事情经过细细说了。

李拓北手指摩挲下巴,摇头道:“真是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儿都有。那程家人连脸都不要了。”

“小的倒是觉得‘慈母多败儿’这话说的挺有道理的。这位程二公子还想与他姐姐争家产?就这般行事,他要是能继承家产,程家迟早也要完。”

李拓北不置可否,“程家如何我是不管,但是大杂院的事我是要管管。”

所以次日快到约定时间,朱攸宁打算先去长青楼时,李拓北急匆匆赶了来。

“北哥?今儿先生去访友?”

“逃学了。上学有什么趣儿,看热闹要紧。你打听清楚他们在哪里见面了吗?”

见李拓北一双大眼里都闪着好奇的光,朱攸宁也不好劝他继续上学去了,只好道:“已经提前在他们订的包间隔壁订下了,咱们去了应该能听个大概。”

“能听见就不错了。”李拓北兴致勃勃,“走,咱们赶紧先去,别与他们撞上了反而尴尬。”

朱攸宁点头,与李拓北乘车去了长青楼,在二层的包厢坐定,随意点了几个菜,就开始关注外头的车马和隔壁的动静。

到了巳末时分,李拓北指了指窗外,低声道:“来了。”

朱攸宁刚要凑过去看,李拓北就道:“人已经进店里来了。”

朱攸宁就又起身,去将包间的们推开了个缝里往外看。

一阵踏过木质地板的脚步声吱嘎响起,在小二的招呼下,一众人上了台阶,往隔壁的包间走去。

为首的那位年轻公子华服锦带,生的白净清秀,神色倨傲的摇着折扇大步流星的走在前头,身边跟着四位年轻的汉子各个身材魁梧,一瞧就是练家子。

这一行人后则是一位穿着深蓝色宽袖外袍,头发花白清癯矍铄的老者。朱攸宁自然认识他,这位就是当初替她捡回一条命的姜太医。刘老爹和朱华廷则是走在了姜太医的身后。

隔壁的房门被吱嘎推开,众人鱼贯而入。

朱攸宁和李拓北就面对面凑到了两包间之间的墙壁,将耳朵紧贴着墙。

只听隔壁有人以极为傲慢的语气打发了小二。

随即便是个少年人的声音,“如此大张旗鼓的请了本公子来,难道你们就只是来相面的?”

“老朽今日前来的目的,想必程公子已经清楚了。”是姜老太医的声音。

“本公子不清楚。我的时间可很是宝贵的,你们若是一直这么不肯开口,本公子也没有时间陪着你们兜圈子,我看你们还是回去好生搬家才是正理。”

姜太医道:“程公子是磊落之人,又何必为难一些可怜人?”

“就是啊。”刘老爹也道,“程公子您是大户人家出身,身份高贵,我们这些都是小老百姓,与您又从来都无冤无仇的,程公子您就高抬贵手,只当是行好积德吧!”

“行好积德?”程二爷笑道,“你们这是把我当菩萨了?要想让我高抬贵手,行。我有个条件。”

姜太医的声音很沉稳:“什么条件,你说。”

“我要你孙女给我做妾,今天下午就将人给我送来!否则我就让那些穷光蛋都无家可归!”

姜太医冷笑道:“给他们安排住处有什么难的?公子若喜欢,那院子你往后自己住便是。”

第133章相助

程公子的声音冷冷的,“行,老人家既然家大业大,不少这一处院子,还来与本公子谈什么?”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后,程公子的声音低了一些,“你们不是有的是住处吗?你们搬一家,我就去拜访一家,反正本公子有的是银子。那些穷光蛋又穷又病,估摸着搬家也能累死几个吧?”

“你!”姜太医的声音充满愤怒,“公子这般为富不仁,你难道不怕堕了杭州程家的颜面?”

“颜面?颜面能当饭吃吗?本公子就是要享受这一生,什么颜面不颜面的!丢的也不是本公子的脸!”

朱华廷忍无可忍的道:“公子年纪轻轻,怎么会礼义廉耻都不顾了!”

“礼义廉耻?能当饭吃还是当肉吃?你谁啊你!这有你说话的份儿吗?一看就一身穷酸相,这是本公子和老姜头的事儿,与你什么相干?滚一边儿去!”

“你!”

“老姜头,你识相的就给本公子把那小娘子送来,只要本公子成就了好事,从前的事就都不计较了。你们那一院子的老弱病残,吃饭吃药都要使不少银子吧?没问题啊,本公子有的是银子,到时不但把那个院子送你们,还额外给你们一千两银子,如何?”

“你们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家公子这是发善心,一个小娘子就能换这么多好处,你们都痛快些!”

“岂有此理!”朱华廷声音已怒极。

刘老爹也道:“你们家中难道没有妹子闺女的,让你们拿他们换银子使你们也干?”

“糟老头子,你嘴里放干净点!”

隔壁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拉扯声和叫骂声音,明显是彼此发生了冲撞。

“老实点!别给脸不要脸!”

“你,你!”

“都给我老实点,我这几个手下脾气可不好!”

……

朱攸宁和李拓北一听就急了。

难不成他们还动手了?

程公子身边带着四个彪形大汉,可他们这边只有刘老爹、姜老太医和朱华廷三个,若真动起手来,铁定是要吃亏的!

朱攸宁和李拓北也顾不上偷听了,二人急忙带着扣肉、醋鱼、飞龙汤和佛跳墙往隔壁去。

李拓北一脚踹开房门,正看见刘老爹被两人按在桌上,朱华廷也被反剪着手推在墙上,只有姜老幸免,但他僵硬的站在原地,许是程公子还要人家孙女当小妾,没有对老人家下手,但姜太医已是一副快背过气去的模样。

“你们是什么人?”程公子一看呼啦啦冲进一群人,有些惊愕。

李拓北沉着脸身就站在程公子对面。

两人年龄相仿,虽然李拓北比程公子矮了一点,但他生的强健,又气场全开,竟将高了一些的程公子唬的倒退了好几步。

飞龙汤将抓住朱华廷身旁的汉子掰着手丢回对面。

佛跳墙也救出刘老爹。

扣肉和醋鱼一个去搀扶刘老爹,一个去给姜老太医顺气。

朱攸宁拉住了朱华廷的手,“爹,您手臂没事吧?”

“你们怎么来了?”朱华廷皱着眉,声音中满是不赞同。

那厢程公子已气的跳脚,用折扇指着李拓北怒道:“你是哪里来的小瘪三!本公子的事你也敢横插一脚!信不信我让你在杭州府都混不下去!”

“哈?”李拓北被气乐了,随手一拨,那扇子就被打飞出去,“那你信不信,本公子让你今天都出不了这个门?”

程公子被脱手的扇子吓的一缩手,又不愿气势上弱一筹,梗着脖子道:“我看你是想死!”

李拓北尾指掏掏耳朵:“你说啥?你想死?”

“你……”

“你什么你!你爹还是杭州首富呢,生了你这么个败家玩意,脸都不要了?你把你老程家脸都丢富阳来了你爹知道不?你姐知道不?有钱了不起啊,我看你就是个废物!”

“住口!你们这群贱民!两个老废物带着一群小瘪三!”

“你他妈骂谁!你再说一遍!”

“骂的就是你,瘪三!王八蛋!”

程公子也顾不上面子了,骂完了李拓北又指着姜老太医:“老废物,老帮菜!既然你们给脸不要脸,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往后你们搬哪去,我就命人追哪去,你们那一院子的废物死不死活不活,我可就不管了!”

正当这时,门前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你也太狂妄了。”

朱攸宁只顾生气,竟没注意到门口来了人,循声看去,只见来的是个儒雅的中年男子,身边还带着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冷肃的青年。

这人看起来应有四十出头,穿了墨绿色圆领箭袖长衫,腰打翡翠带扣,头发整齐的用网巾梳在头顶,以一根玉簪固定,高鼻浓眉,五官端正,美髯飘摆,于儒雅中透着几分潇洒随性,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朱攸宁皱了皱眉,总觉得这人有点面善。

而看到此人,姜老太医则是面容一凝,有些呆愣。

“老夫也听了许久,这位程公子做事未免太张扬跋扈了一些,难道你程家就是这样欺男霸女的?”

“老家伙!你算哪根葱?我们说话与你什么相干!”

“路不平有人踩,老夫既看到了就要问一问。”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老东西,你给我滚开,否则……”

“放肆!”

啪——

程公子话没说完,就被那儒雅男人身边跟着的冷肃青年狠狠掴了一巴掌,直将他打的原地转了个圈。若非身边的随从及时扶着,差点就摔倒在地。

只是他的脸颊却像发酵的馒头,迅速肿了起来。

“你们给我上!”程公子捂着脸抖着手指着对面,“还不给我打!”

“是!”

程公子身边的四个护卫露胳膊挽袖子就往前冲。

扣肉、醋鱼,飞龙汤和佛跳墙也急忙想去帮忙。

谁知冷肃青年,竟闪电般出手,呼吸间就把那四个护卫都撂倒在地,疼的他们抱肚子的,捂着胳膊腿的,一个个哭爹喊娘。

人群后的李拓北盯着那个冷脸的青年,不由的眉心微蹙,面露沉思。

程公子一看自己的人倒了满地,当即暴怒:“你们反了,反了!就是你们县丞见了本公子都要客客气气的,你们居然敢动手!来人!给我把县丞叫来!”

第134章 腰伤

儒雅中年人负手而立,蹙眉道:“开口闭口便是唤县丞来,你当自己是县尊还是府尊?难道你心中就没有王法?”

“王法?告诉你,本公子就是王法!这个地界上谁有银子,谁就是大爷!谁就是王法!本公子家里有的是银子,有银子本公子就能话事!”

回头踢了一脚倒在地上的侍卫,“你们还不快去!把蔡县丞给本公子叫来!”

那侍卫挣扎着起身,捂着疼痛的肚子弓着身往外跑。

程公子等侍卫走了,才发现似乎报讯的人一走,他的侍卫又少了一个,面上一瞬闪过惧意,随即又被傲慢代替,抱着肩膀道:“你们且等着吧,蔡县丞来,你们一个个都别想有好果子吃!”

中年人闻言丝毫不显惧意,笑了下道:“好,那我就等着。”

朱攸宁有些奇怪的和李拓北对视了一眼。

李拓北与她对视,动了动嘴唇,随即摇摇头,眼神示意她待会再说。

朱攸宁便知道李拓北一定是有什么发现。

这时刘老爹先与那儒雅中年行礼,感激又愧疚的道:“多谢这位先生相帮,只是此事恐怕会带累了先生啊。”

中年人笑着也拱拱手,道:“我这人好管闲事,也不怕事,没碍的,老先生自可以放下心。”

“唉!”刘老爹感叹道,“先生高义,老夫感激不尽。”

这时呆愣了许久的姜太医也回过神,与朱华廷一同也给中年人行了一礼,“多谢先生。”

见状,朱攸宁也跟着行了一礼。

中年笑着搀扶刘老爹和姜太医,温和的道:“我在隔壁听了一些,你们的那个院子里,住了许多的老弱病残?”

“正是如此。”朱华廷道:“那宅院是刘老爹租的,这些年来,刘老爹乐善好施,散尽家财收留了许多鳏寡孤独,一些无家可归的老人和孤儿都住在那大杂院里。姜老先生平日里也跟着帮衬出力。

“那院子破旧的很,地界儿又偏僻,还临水潮湿,程公子铁看不上那处的,但是他为了强要姜老的孙女去做小妾,这才变着法的将那院子强行买了。”

中年人听过来龙去脉,心里总彻底算明了,笑着摇了摇头道:“这还真是个不学无术,毫无仁善之心的纨绔。”

“你个老不死的,你骂谁!等蔡县丞来,本公子让他把你们这些刁民都抓起来!”

程公子叫嚣的声音都快喊破了音,可屋里根本就没人搭理他的话。

李拓北这时已走到朱攸宁的身边,弯腰压低声音在她耳边以气音小心翼翼道:“这个人的侍卫,腰上有伤。”

朱攸宁闻言一愣,一下就明白过来。

前晚绑架了她的那个蒙面人,最后就是被十六一头顶在了腰眼上,那人仓惶逃走时还捂着腰,显然就是伤了。

刚才那个青年出手太快,她一个外行肯定看不出门道,而李拓北到底是练过的,一看那人动手腰上的滞涩就可察觉了。

朱攸宁不着痕迹的打量了冷脸的青年一眼,看他的身形,就与绑他的人很相似。转而又看那儒雅飘逸的中年人一眼,心下不由得沉思。

如果那个青年真的是当夜绑了她的人,那他可以确定,他们主仆的目的一定不纯。

当夜绑架她去引李拓北出来,他们似乎是在寻找一个叫赵平的人。而今日他们大张旗鼓的出来打抱不平,偏偏又遇上了李拓北,焉知不是他们存心故意接近?

可是朱攸宁又不能确定那个青年就是蒙面人,毕竟腰上有伤,身形相近,也不能证明的了什么,也有可能是个巧合。

就在朱攸宁沉思之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个人吸着气叫:“就在楼上,就在楼上。”

不多时,就看到蔡县丞带着曲师爷和几名随从,快步进了门来,后头还带着一群围观的尾巴。

程公子一看到蔡县丞,一下子有了底气,人也活泛了起来,“蔡县丞!你快给本公子做主!这群刁民将本公子堵在这里,他们这是想谋害!”

蔡县丞拧着眉,扫了一眼屋内众人,见姜老太医也在,便露出几分笑。

这位老人乐善好施、德高望重,又是曾经伺候过宫里贵主子的老太医了,前一阵还曾经出马帮他的忙诊治过李洛,蔡县丞对他自然无恶感。

转向程公子时,蔡县丞面色不善道:“这位公子,你在为何在此处闹事喧哗,还将本官找来?”

程公子一听,当即瞪圆了双眼,“你仔细看看!我是程家二公子,程玉君!你那天去码头接人还见过我呢!”

蔡县丞当然认出他来了。

当日他是去码头接船了,可他主要为的是蔷薇来的那一位,又不是为了程。

程家就算是杭州的首富,可县官不如现管,他们大老远的来到富阳,也不至于就让他这个地方官如此低头,他看的还不是蔷薇的面子?

可程家人倒好,傲慢到天上去了,到了饭馆摆了饭局,竟然吃都不让他吃,就将他给请出来了。

他不在乎那一顿饭,他在乎的是体面!

虽然被六殿下一行带累的丢了乌纱帽,但他在本县的威望还在,为本县做过的贡献也在,如今他已经得了上头的话,富阳在短期之内都不会安排新任知县,也就是说,他这个县丞虽然不叫知县了,但依旧是当地父母官。

程家人对他居然还敢颐指气使?简直是没王法!

蔡县丞冷着脸,哼了一声道,“原来是程公子,真是失敬。你不在客栈休息,好端端的来此处闹事,所谓何事?”

“你!分明是他们先欺压我!”

蔡县丞不听程公子的辩驳,回头先客气的问姜老太医,“姜老先生,这是怎么一回事?”

姜老太医叹了口气,便将程玉君如何看中了他的孙女为妾室,如何强买了大杂院,又要如何逼迫那些可怜人无家可归,刚才还如何先动了手的事一并说了。

蔡县丞又看向门口围观的伙计和几个食客,问道:“你们都看到了?事情可属实?”

食客们不想蹚浑水,便没开口。

蔡县丞就问伙计:“是这样吗?”

小伙计看了看程玉君,生怕他会报复。

蔡县丞沉声道:“你不用怕,若是你们这里出了问题,那必定是程公子报复,本官回头就收拾他!”

第135章 送行

程公子气的脸色紫涨,点指着蔡县丞道:“你好大的胆子!你难道不知我家是哪个程家?”

“本官只需要知道当今天下是谁家的就够了!”

蔡县丞冲着北方拱了拱手,神色郑重道,“本官受圣上信任,身为富阳县的父母官,理应为父母所为之事。程公子的确家大业大,可那又如何?若是家大业大就可以当众行凶不讲道理,那还要王法何用!”

程公子被噎的语塞,蔡县丞官话、套话一股脑压下来,他若反驳,岂不是要被扣上反叛的帽子?

他只好暂且忍下这口气,不耐烦道:“罢了,我的侍卫被打一事我也不追究了,就算他们无能,我也不分辨什么,不过那院子我可是正经买来的,一应手续俱全,银子我也结清了。其余的事没商量,你们回去只管搬家吧。”

姜太医和刘老爹都又气又急。

朱华廷遇上这种泼皮破落户也是有理说不清。

倒是那儒雅的中年人从袖中掏出一张长安钱庄的存单来,随手就甩在程公子脸上。

“那院子现在是我买了。”

“你!”

程公子捡起存单,就见上头是一千两的金额,身为程家独子,还是第一次体会被人用钱打脸的滋味儿。

“我不卖!凭什么你要买,我就卖给你?”

“你说什么都没用,这院子我买定了。”

“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强买强卖?你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中年冷笑一声,将程公子刚才的话原封不动的还给他,“告诉你,我就是王法,谁有银子,谁就是大爷。我家里有的是银子,有银子,我就能话事!”

“你你你!你简直欺人太甚!蔡县丞,你难道不管吗?”程公子被自己的话堵回来,当即气的倒仰,回头就去找蔡县丞求助。

蔡县丞却悠哉的看着窗外的天空,懒洋洋的道:“等程公子卖宅院却收不到银子时,再来衙门鸣冤吧。”

程公子怒极,大吼道:“那宅子是我的,我就不卖!你们这群穷鬼瘪三,我非要看你们露宿街头!你们最好都别走夜路,免得一跤跌死你们!”

儒雅中年却笑道:“我给你银子数倍有余,你不卖也得卖,你若不肯,那最好考量考量结果!劝你也不要走夜路,否则你跌一跤也不会好过。”

中年人说话慢条斯理,颇有耐性,他身边的冷肃青年却是扳了扳手指,骨关机发出“咔咔”脆响。

程公子打不过,道理又讲不通,若找蔡县丞做主,深究下去到底还是他理亏,更何况他现在根本摸不清中年人的底细,明知道他是杭州程家的人,竟还敢为这群穷酸出头,且出手就是怎么多银子。

程公子考量再三,只能愤愤然捡起那张存单,怒冲冲往外走去,侍卫们都松口气,也都急忙跟上。

蔡县丞看着程公子里去的方向不由冷笑了一声。回头与姜老太医寒暄了几句,便先带着人离开了。

门口围观的伙计们看了一场大戏,也都心满意足的散了。

待到屋内只剩下几人,朱华廷、刘老爹和姜太医都齐齐的给中年人行礼:“多谢先生搭救之恩。”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中年人沉稳不失潇洒的还礼。

刘老爹却是叹息道:“先生高义,我等着实无以为报,才刚您还使了那么多银子。”

“无碍,这点小钱不算什么。”中年人笑着道,“那宅子我买来也是无用,就继续给你们用吧。否则屋子空着也是空着,还是有人住才有人气。”

“多谢您,老夫往后一定会多交租金,好歹也能为先生勾回来一点儿本钱。”

中年男人却摇摇头,笑道:“老先生能够散尽家财养活那么多可怜的鳏寡孤独,在下着实佩服的很,什么租金不租金的,我不单要提供房子,往后你们有什么为难之处也可以找我提。我虽不是什么‘首富’,可一些小忙还是帮的上的。”

“那怎么使得!”刘老爹又是惊喜,又是彷徨,总觉得自己是占了人大便宜,可看着人的面孔,也觉得他是个善心人,“先生如此可让我们怎么偿还啊。”

“无须偿还,我也是想要为那些人尽一份力。”

……

众人寒暄之际,朱攸宁和李拓北就带着扣肉他们四个悄悄地出去了。

上了来时的马车,一路行出很远去,李拓北才道:“那个人看起来倒像是善心人,小九妹妹,你怎么看此事?”

朱攸宁摇摇头,道:“我也摸不透。他若不是善心之人,并不单纯为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又图什么呢?如果他身边的侍卫真的是那个蒙面人,北哥,他们就很有可能是冲着你来的。”

李拓北闻言一窒,陷入了沉思。

朱攸宁也不打扰,李拓北不想说的事,她也就不多问。

只是她的心里再度画了问号,李拓北的身份是什么?还有那个中年人,又是什么来头?

李拓北将朱攸宁送回家,便心事重重的走了。

到了晚上,朱华廷才兴冲冲的回家,不住的赞叹道:“到底还是好人多。如此难题,竟就这么迎刃而解了。不但解决了难题,往后大杂院的租金也可以免了,那位杨先生还好心的给了一笔经费,说是要资助那些老弱病残。这位可着实是个大好人啊!”

“杨先生?爹可知道杨先生是什么身份?”

“他家中世代耕读,也是小又余产吧。”

朱攸宁点了点头,便没再细问。虽然他怀疑杨先生身边的侍卫就是绑架她的蒙面人,但无凭无据的,人家又帮了这么大的一个忙,她多说什么也是不妥。

次日起,朱华廷就开始带着十六去上学了。

随着朱攸宁启程的日子临近,十六也不安起来,还拉着朱攸宁非要跟着一同去杭州。还是朱华廷讲了一番道理,说朱攸宁是要出去做正经事,还保证她很快就会回来,才将十六哄的留在了家中。

眨眼之间就到了初九,大清早李拓北就带着人来给朱攸宁践行,还将扣肉和飞龙汤留下了。

“你带着他们,有什么事都可以吩咐他们去办。”看了一眼朱华廷,李拓北又笑嘻嘻的将朱攸宁拉倒一旁,硬是塞给她一袋细碎的银子,“这是十两银子,我特地让他们弄成散碎银子了,方便你路上用,打赏人也好,自己使也好,赶紧揣起来。”

第136章 船上

朱攸宁颇为意外,却也很感动,李拓北对她的真诚她记下了。

将银子塞回到李拓北手中,朱攸宁道:“北哥,我带了银子的,而且这次出去跟着我祖父,到了杭州下船也是住在一个族叔的家中,基本没有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

“这你就不懂了,俗话说‘穷人富路’。何况你到了亲戚家,万一下人对你轻慢怎么办?在外头该打赏的也不能含糊。你别跟我客气了,我知道你有银子,但是你有的那是你的,我给你你就揣着。我又没给你多少。”

朱攸宁摇头,还想将钱袋还回去,李拓北却是沉下脸。

“你是不是不当我是兄弟了。”

朱攸宁一时语塞,叹息道:“我自然当你是兄弟。”

“那就拿着吧。乖了!”李拓北在不多言,转而去与朱华廷道别,“朱伯伯,我还急着去上学,改日再来叨扰。”

“哪里的话,何谈叨扰。北哥儿,这次多谢你借了人手给福丫儿。”

“朱伯伯这话可就见外了。都是自己人,无须介意。得了,这会子我就先去上学了,改日我再来您这儿蹭饭。”

朱华廷闻言爽朗一笑,道:“欢迎之至,你随时来都行,就当这里是自己家。”

“好嘞!”

李拓北冲着朱华廷行礼,又笑嘻嘻的对着朱攸宁摆摆手,就叫上醋鱼和佛跳墙上车走了。

这时扣肉和飞龙汤已麻利的将自己的包袱放到车上,百灵和画眉也已经准备好,并肩站在了马车旁。

“爹,我得去码头了。免得让祖父久等。”

朱华叹息着摸了摸女儿的头,蹲下来与她平时,低声嘱咐道:“你娘才刚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出去不要与陌生的人走,也别吃陌生人给的东西,出门在外,紧跟在你祖父身边才是安全的。能做上皇商,自然是好,若是不能也无所谓,你只要平平安安去,开开心心玩,完完整整回家,这就足够了。”

朱攸宁听的心暖,禁不住着朱华廷的脖子笑道:“爹,您就放心吧。您在家也好好的,也别与我娘拌嘴,好生照顾哥哥和小壮壮。”

朱华廷失笑道:“这还用你说?对了,刚才你娘让崔妈妈给你带上了点心和酱菜,路上别饿着自己。”

“画舫就算慢一些,两天怎么也要到了,我紧跟祖父的步伐,不会饿着的,爹放心。”

朱华廷便点头,拉着她到马车旁,看着朱攸宁踩着脚踏上了马车。他又不放心的嘱咐了随行的扣肉和飞龙汤,这才退开几步让出路来。

马车缓缓驶离巷子,很快就消失了踪迹。

朱华廷直到看不见马车了,这才叹息着,凝眉回了家。

清晨的码头就已经十分热闹,富阳江上淡淡的雾气还没散,停泊在岸边的二层画舫就掩藏在雾气之中,远远看去甲板上已有下人在走动。

朱攸宁刚下车,就看到不远处带着长随的朱老太爷,他对面与他说话的却是带着燕管家的燕绥。

朱攸宁走近,听见燕绥道:“……多谢朱老先生关心,此番其实我也是为了皇商一事。预祝您与我都能得偿所愿。”

“借你吉言,燕公子请上船吧。”

燕绥笑着点头,又与朱攸宁颔首致意,就与燕管家一前一后的走向连接画舫与岸上的踏板。

朱老太爷看了看朱攸宁上身后的随从,显然是认出了扣肉和飞龙汤,但也并未多说什么。

朱攸宁便道:“这会子程家的人还没来吧?”

“嗯。咱们先上上船吧。”朱老太爷毕竟有年纪了,又是这艘船的主人,就算是程家富贵,可到底也不是天皇老子,朱老太爷是懒得在原地多等。

朱攸宁微微一想,就吩咐身边的人也一起登船,自己跟随在朱老太爷的身后踏上了踏板。

那踏板并不宽,四块板子拼在一起,才能容两人并肩而过。且越是走到中间,踏板就晃动的越厉害。

好在朱攸宁既不恐高,也不怕水,就那么径直走过去了。

到是后面的百灵和画眉没见过这阵仗,犹豫了一会儿才视死如归的也上了船。

出门在外,就不似在家里那般自在了。

朱攸宁觉得自己若是这会子回自己的船舱去休息,那就有些不礼貌。是以上船之后,她就跟随朱老太爷到了位于一层的船舱。

房间并不宽敞,木质的结构还带着一些潮湿的气味,但因通风良好,并没有霉味。

朱老太爷进门就在醉翁椅坐下了,翘起二郎腿闭目养神,一面有以下没一下的摇着。

婢女麻利的拎来热水,洗涮茶具,朱攸宁就与那婢女一同忙活,随后将一杯沏好的茶端给了朱老太爷。

“祖父,您请用茶。”

朱老太爷撩了一下眼皮,见是朱攸宁,便接过盖碗,用盖子拂了两下茶叶,摇头吹了吹,就吸溜了一口。

“嗯。茶沏的不错。”

“祖父喜欢就好。”朱攸宁就退到了一边去站着。

很快,她便感觉到画舫渐渐的离开了岸边,船身有轻微的晃动。

就在这时门前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老太爷。”

“进来吧。”朱老太爷声音透着几分慵懒。

舱门被推开,是刚才那年轻长随走,他快步到近前来,将一个精致的锦盒双手捧上,“老爷,这是程家小姐身边的婢女才刚送来的。说是她有些不舒服,就不过来给您请安了。”

朱攸宁听的挑眉,程家人的架子都不小。

“哦?”朱老太爷道:“她好端端送东西做什么?”

长随道:“程家小姐的意思,这是上好的普洱,知道老太爷您喜欢品茶,便送了一些来。另外那婢女还说,程小姐觉得刚才的事惊扰了老太爷,着实过意不去,还请您别忘心里去。”

朱老太闭着眼,戴着翡翠戒指的食指一下一下轻轻敲着醉翁椅的扶手。

“什么事惊扰我?”

“老太爷在船舱中,所以没看到,程家的那位公子绑回来了一个老头儿,跟着他们家的人一同上车了。程家大小姐不同意,程公子又不肯听他姐姐的话,便发生了争吵。不过最后程公子还是将那老头儿给带上船了。”

朱老太爷有些诧异:“程家公子竟然明目张胆绑架了个人?那老头儿是何人?”

第137章 禁闭

“回老太爷,那老者您应该认得,是咱们富阳的姜老先生。”

姜老是致政太医这件事并不是人人皆知,长随当日虽看到蔡县丞请人来给六殿下瞧病,但为防隔墙有耳,并未直接称呼。

朱老太爷闻言不自禁坐直了,前倾着身子问:“你确定程公子绑上来的是姜老?”

“小的确定,程公子并未遮掩,将姜老五花大绑,堵上嘴就叫人抬上来了。姜老一直挣扎,但程公子并不肯放下。程大小姐劝说几句,程公子就与程大小姐争执起来了。”

朱老太爷听的蹙眉,起身踱步到窗畔负手而立,面露沉思。

朱攸宁的脸色已很是难看,看了看朱老太爷的背影,便悄悄的退到了门边。

“站住。”朱老太爷忽然一声呵斥。

朱攸宁的手正放在门上,闻言闭了闭眼,只得转回身。

“做什么去?”朱老太爷转身望着她。

朱攸宁的角度,只能看到站在窗边背光而立的身影,朱老太爷脸上的神色却是看不清的。

她抿了抿唇,道:“祖父,我想出去走走。”

“这话说的不老实。”朱老太爷再度坐回醉翁椅,把玩着手上的戒指,淡淡道,“你想去救姜老?”

朱攸宁被问的一窒。

事已至此,由不得她否认,再说他们都在船上,她要做什么,只要朱老太爷有心她也绝瞒不过,便点点头,道:“姜老对我有再造之恩。我不能见死不救。”

若当初没有姜老太医伸出援手,恐怕初来乍到的她也不可能活下来,这是对她的救命之恩。

当时父亲手中没有银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可以想象他顶着长子溺毙、自身被诬陷、妻子被抢走、女儿又要病死了的压力,是怎么咬牙坚持下来的。

若是没有人救她,让她一命呜呼,父亲恐怕当时就崩溃了,他们一家哪里还能有现在的团聚?这是姜老太医对她一家的恩惠。

朱攸宁做不到忘恩负义,对于一个心善仁慈,又对她有大恩的老人,若是明知道他有危险,却连句话都不敢说,那她成了什么人了?

朱老太爷似乎料定了她会这么说,冷笑一声道:“你要救人?你凭什么能救人?”

朱攸宁抬眸,看着朱老太爷那副看似儒雅温和,实际连肚肠都是黑的样子,便忍不住道:“这是咱们家的船,程家人搭船咱们应允,那是咱们对人和气,那程公子因为看上姜老的孙女,要强抢人家女孩为妾,姜老不答应,竟然就把人绑来了,如此没王法的事就发生在咱们朱家眼皮子底下,难道咱们不该管管?”

“你倒是深明大义。”朱老太爷嘲讽更甚,忽然瞪着眼睛愤怒的一拍茶几,“给我跪下!”

朱攸宁睫毛闪了闪,便跪下了。

朱老太爷问:“朱家的家训,你还记得吗!”

自然记得,那种奇葩诡异的家训能忘得掉才怪!

朱攸宁低着头道:“适者生存,强者为尊,每个朱家人都要给家族做贡献,才是对家族有用的人,才能得到家族的回报,否则就是弱者,就要被淘汰,被驱逐。”

“看来你记得很清楚。”朱老太爷哼了一声道:“朱家的家训,是让你们给家族做贡献,可没说让你们给家族惹麻烦!

“那姓姜的既然开罪了人被绑了,便是程家与姜家的事,与咱们朱家有什么相干?咱们就只管闭上眼,当做不知此事就完事了,你可倒好,还要主动去招惹,难道就不怕给家族惹来麻烦?嗯?”

“祖父说的固然有理,可咱们先现在这样不管不顾,万一真闹大了,名声上受损往后还如何在外行走?”

“少拿那些大道理出来,你若要为了一己之私去开罪程家,那便是要将朱家整个拉入争端,我决不允许!”

朱老太爷高声道,“来人!”

方才沏茶的婢女走上前来。

朱老太爷冷声道:“你们将九小姐送回去,好生看守起来,她一天不开窍,那就关她一天,若是到了杭州还不开窍,那皇商大会也别参加了!带下去!”

婢女便来扶着朱攸宁站起身,手上的力气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朱攸宁不能挣脱,“九小姐,您听见了,请吧。”

朱攸宁抿着唇,心里不免有些后悔。

她是太焦急了,多拖延一会,姜老太医的就危险一分,她甚至怕他们说话的功夫姜老太医就被姓程的弄死了,这才会失了分寸,如今要被关起来,她就更不方便行事了。

朱攸宁懊恼的捏了捏眉心,只好跟着那婢女先出去。

从朱老太爷的船舱到她住的船舱要穿过整个走廊,在走廊尽头转个弯,最里头的那一间才是她的房间。

朱攸宁放慢脚步,不停的四处观察,思考对策。

谁知一回头,正看到扣肉和飞龙汤从背后跟上来。

二人看到朱攸宁被一个婢女拉着走在前头,一副被牵制的模样,就不由得放缓了步伐,询问的看向朱攸宁。

朱攸宁心下微松,给扣肉使了个眼色,怕身边的婢女发觉,忙转过去了。

船舱与朱老太爷的那一间并无不同,朱攸宁进去后,押送她的婢女就将百灵和画眉撵出去,道:“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九小姐要静养,你们都出去。”

百灵和画眉不大懂到底是什么意思,看到朱攸宁点了下头,她们才满脸疑惑的退了出去。

那婢女也出了舱门,将门关上,自己守在了门外。

朱攸宁坐在床榻上,焦急的不自禁的啃指甲,也不知飞龙汤和扣肉到底明白不明白。

就在这时,舱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一个人影闪身进来,是飞龙汤。

朱攸宁惊喜的道:“门外守着的人呢?”

“晕船了。”

“……晕的很及时。门外不会有人看到吧?”

“扣肉在外头守着呢,九小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朱攸宁忙压低了声音,道:“我想求你帮个忙。”

“您说,主子吩咐我们都听您的。”

“姜老太医被程家二少绑上船了,我想救他,我祖父不许,就将我关了禁闭。姜老太医对我有再造之恩,我是无论如何不能看着他不管的,所以想请你帮忙,能不能去探探情况,若是可以,就直接将他救出来。”

第138章 身世

飞龙汤笑道:“原来如此,这容易,我这就去。小姐也别出去,安心在这里等。”说罢转身就出去了。

朱攸宁抓紧坐褥的手这才渐渐放松,只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不多时,就看到看守她的婢女推门进来看了一眼。

朱攸宁对飞龙汤的手法有了新的认知,看来那个婢女“晕船”之后醒来,似乎并未察觉到异常。

这一等就是一天,朱攸宁透过窄窗看到外头的江面被染上晚霞红色的光晕,随后夜色渐渐降临,她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脑子里蹦出各种猜测,飞龙汤被抓了?还是姜老太医已经被杀了?又或者其中还有什么意外?

朱攸宁就在各种折磨人的猜测中一直等到了夜色降临。

这时,船舱门被轻轻推开,吱嘎一声,在安静的房内显得有些刺耳。

飞龙汤提着个黑漆食盒进来,行礼道:“九小姐,这是厨房送来的点心,您尝尝。”

朱攸宁道:“放那吧。”眼睛却询问的看着他。

飞龙汤摇了摇头,等听见门上发出轻微的三声叩响,这才低声道:“好了,人现在被扣肉引走了,九小姐,此事不好办。”

“怎么回事?他们看守严密?”

“看守是严密,但若寻常时候我也是有本事将人捞出来的。只是姜太医的身份特殊,有些难办。”

朱攸宁有些焦急的问:“姜老太医不是致政回乡吗?他的身份有什么特殊?”

飞龙汤先去屋门口看了一眼,确定外头没有别人,才折返回朱攸宁身边,蹲身低声解释道:“接下来我要说的是一段秘闻,九小姐听过就罢了,不要对外宣扬。”

“好。我不会乱说。”朱攸宁点头。

飞龙汤便道:“圣上潜邸时便很有才能,但因圣上行四,非嫡非长,且子嗣上艰难,即便才华出众也于大位无望。世宗皇帝,也就是圣上的父亲,当时最为看重的是二殿下,也就是先皇。”

朱攸宁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先皇不是圣上的父亲?”

“对,”飞龙汤想朱攸宁一个八岁的小姑娘,对这等秘闻不知道也很正常,便道:“先皇是圣上的二哥,当时大殿下早夭,先皇既是嫡又是长,虽然才能不如圣上,但得世宗皇帝宠信,所以世宗皇帝对先皇给予了很高的期望。

“圣上潜邸时,就与六殿下,七殿下、八殿下,九殿下要好。而先皇则与三殿下,五殿下,十殿下和十一殿下交好。

“一次南方办差,几位殿下都一同去了,谁知途中遭遇了匪徒,三殿下,五殿下,六殿下、七殿下、十殿下和十一殿下都当场殒命身亡,圣上和当今的八王爷,九王爷都身负重伤。尤其圣上当时伤的最重,唯有先皇当时毫发无伤。

“此事之后,世宗皇帝就一病不起,不足一个月就殡天了,圣上当时伤势危急,眼瞧着就要危险,是姜老太医将圣上救回了一条命。

“然而先皇,也就是二殿下顺利登上大位之后,姜老太医一家便获了罪,姜老太医被罚去苦寒之地挖矿,家里的男丁流放,女子也都充当官婢发卖了。

“先皇在位三年,便病故了。

“圣上作为皇太弟继位,因不好驳先皇的旨意,又因姜老太医对圣上的恩情,便私下里将姜老太医一家都捞了出来,送他们回原籍自行过活,还给了许多的赏赐,唯一便是因先皇的颜面,不能给姜老太医平反。

“如今,圣上践祚已二十二年,姜老太医不做太医也已经二十五年了。可圣上一直不忘记姜老太医的救命之恩。所以说,姜老太医是一个让圣上欠了他人情,却无法为他平反,这人情只能一直欠下去的人。”

朱攸宁听的目瞪口呆,这才终于彻底明白,为何姜老太医这般德高望重,却不是整个富阳县都知道他曾是一位太医。

“那程家人不知道姜老太医的过去?你又是如何知道这段秘闻的?”

“程家人自然是不知道,否则又怎么敢动姜老太医?至于我。”飞龙汤笑了一下,道,“实不相瞒,我才刚去探查,想要救人时,遇上了我从前的两个同僚。”

“你的同僚?你不是北哥的侍卫吗?”

飞龙汤笑道:“我现在是公子的侍卫,可我从前不是啊,我以前是锦衣卫京城北镇抚司当差的,那两个同僚都在贴身保护姜老太医。”

朱攸宁这下当真是瞠目结舌了。

想不到李拓北身边居然会有个曾是锦衣卫的护卫。飞龙汤是锦衣卫出身,那佛跳墙应该也是吧?

“你……”

“九小姐。”飞龙汤正色,严肃的道,“这次姜老太医之所以能在我那两个同僚的眼皮子底下被绑走,是因为上头有人施压,我那两个同僚一个将自己的腿打的骨裂,一个将自己肋骨打断了一根,故意让对方得逞的。”

朱攸宁听的蹭的站起身,不可置信道:“是什么人施压要对付程家?”

锦衣卫的人故意不着痕迹的放水,让程家的人绑走了姜老太医,若是让圣上知道程家人对姜老太医不利,甚至是要了姜老太医的性命,那程家估计就彻底完了。

飞龙汤却摇摇头,低声道:“程家虽然是杭州首富,又是皇商,在底下看来算是大户了,可是这样的家族在上头人看来却根本就不值得用这样的方法来对付。”

朱攸宁手心里冒了冷汗,额头上也见了汗,但是她的头脑依旧在飞速的运转着,最后她恍然,缓缓道:“所以说,是有人想利用程家和姜老太医的矛盾,来对付‘蔷薇’?”

飞龙汤赞许的点头:“九小姐聪慧。”

“是什么人与蔷薇有仇,又操纵的了锦衣卫的人?”

朱攸宁觉得自己真是碰上了个天大的难题,原本想着从程公子手中将人救出来也不太难,谁知竟会牵扯到这么错综复杂的关系。

蔷薇的来历父亲已经与她讲过。

能与蔷薇杠上,又能逼得锦衣卫的人自残放水,这幕后操纵之人的身份必定高不可攀,根本就不是她一个小丫头能对抗的了的。

而姜太医在此事之中,就是一个牺牲品罢了。

可是她该怎么办?

难道真的不管姜太医了?

第139章 焦灼

朱攸宁来到古代后,姜老太医的医治可以说是她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她不知别人遇上这样的事会怎么做,她若是袖手旁观,恐怕会被内疚和懊悔折磨一辈子。

似乎看出朱攸宁的为难,飞龙汤低声问,“小姐是怎么想的?”

朱攸宁的目光带了几分恳求:“若是可以,我当然还是希望能够救出姜老太医的。当初若是没有他老人家伸出援手,我或许早就一命呜呼了。我的家人可能也会因为受不了打击而一蹶不振,甚至是丢了性命。姜老太医救了我,就等于救了我们一家,再造之恩若不报答,我实在是心里难安。”

飞龙汤理解的点了点头,叹息道:“小姐这般知恩图报让我很是佩服。您若是让我去救人,我便去,因为出门时公子吩咐了我们一切都听您的吩咐,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您让我们去死,我们也不会犹豫。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我还是要将一切与小姐说明。”

“你请讲。”朱攸宁认真的看着他。

飞龙汤道:“此时因姜老太医一事,这艘船上至少云集了四方势力,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那一处,我若是去救,或许行动不能成功,反而会把自己也添进去。且还会给小姐惹来麻烦。

“九小姐,您真的已经做好与幕后之人打擂台的准备了吗?

“这件事说白了,就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幕后之人与蔷薇之间的矛盾,瓜葛上了程家和姜老太医,这两家都是牺牲品。小姐若是非要蹚这浑水,恐怕会引火烧身,将自己也牵扯进矛盾中。

“您别忘了,您不是自己一个人,您背后还有整个朱家。

“一个弄不好,朱家整个恐怕都要陪葬。小姐,您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飞龙汤的话句句发自真心,毫不夸大的将现下情况说了个透彻,也让朱攸宁彻底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

她幽幽道:“先前我才觉得奇怪,姜老太医的孙女怎么那么巧,上了一趟街上就遇上了程公子,程公子还偏偏就看上了她。现在想来,幕后之人布局严密,早就将一切都算计在其中了,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一切都在按照那人预想之中的发生着……”

朱攸宁背脊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种命运被人操控还不自知的感觉实在不怎么好。

“小姐聪慧,的确是如此。”

朱攸宁沉吟片刻,道:“多谢你,我再好好想想,你先去休息吧。”

飞龙汤明显松了一口气,诚恳的笑着道:“小姐是个明白人,那我就先告退了。”

朱攸宁点点头,目送飞龙汤出了门。

显然,让飞龙汤去冒险救人是不现实的,那样不但救不出人,还会害了飞龙汤。

想营救姜老太医,其实最好的办法是釜底抽薪,让程公子自己松口。

可是她的力量如此薄弱,根本就做不到这一点。

那么就只能想办法,利用一切可用的资源。

朱攸宁辗转反侧,直到将脑海中的数个计划都仔细思考了一番,最后选出了一个最可行、成功率也最高的,这才渐渐睡了。

同一时间,楼船二层的甲板上。

燕绥披着一件月牙白的锦缎披风,双手扶着栏杆迎风而立。

微冷潮湿夜风拂动他束在脑后的乌发,衣料被风吹的贴在身上,将他高挑健瘦的身材勾勒的分明,

他眯着眼看着前方一片烟波,微蹙长眉,低声问道:“都看清楚了吗?”

燕管家微微躬身,微笑道:“公子料想的不错。的确是锦衣卫的人,而且另外还有几路人,都在不约而同的关注姜老的情况。他们彼此间或许也都有发现,但是谁也没有先动作。”

燕绥唇角微翘,淡淡一笑道:“很有趣。”

“是啊,很有趣。”燕管家也笑。

燕绥伸手拢了拢披风,转身踱步向自己的船舱,声音低沉之中透出几分清朗:“姜老该是个有故事的人。”

“公子说的是。不过有故事的人大多都经历坎坷。”燕管家跟随在燕绥身后,“这么大的年岁了,他可是一整天都没吃上一口饭了。”

“哦?我以为这事发生在朱家的船上,朱家人至少会有一些动作。”

“公子想的其实也不错,不过动作的只有朱九小姐一个罢了。”

燕绥一听就来了兴趣,笑道:“那小姑娘做了什么?”

“她想救人,但是她祖父不许,还将她关起来了,不过她不死心,还安排了身边的一个随从去救人。只可惜那随从没能得手。”

燕绥眨了眨眼,便禁不住微微一笑:“有趣的很,小姑娘倒是心善,想必他们之间有什么渊源。”

“是啊,更有趣的是九小姐身边的随从是李公子身边带着的,一个叫扣肉,一个叫飞龙汤。”

燕绥推门进了船舱,燕管家便也跟了进来。

“他们的关系相处的很好,我看的出,他们两人都是赤子之心,彼此真心相待。这很难得。”燕绥解了披风。

“是啊。”燕管家接过披风挂好,转而笑着道,“时辰不早了,公子早些歇息吧。”

燕绥便点点头宽衣歇下了。

次日清早,朱攸宁是被轻轻的叩门声吵醒的。

她睁开眼,正看到朱老太爷换了一身茶色的团字福寿双全圆领外袍进来,手中还提着个黑漆的食盒。

“祖父?”朱攸宁睡意全消,急忙起身行礼。

“起来吧。”朱老太爷将食盒放在桌上,在一旁交椅落座,闲适的问:“关了一整天,你想通了吗?”

朱攸宁急忙起身下地行礼,随即垂首道:“孙女已经想清楚了,此事是孙女不对,一心想着救人,又想着家族的名声,却没有顾忌到其他,着实是孙女思虑不周酿成的。身为朱家人,就是该要为家族做贡献才是,我不管不顾的差点给家里惹来祸事,实在是不应该,请祖父责罚。”

朱老太爷听的捋顺着胡须,点点头道:“一夜的时间你便能想通这些,老夫很是欣慰。看来你还是颇有一些悟性的。”

“祖父谬赞了。孙女年纪小,见识少,性子不成熟还意气用事,昨儿惹祖父生气了,实在是不应该。请祖父原谅。”

第140章 曙光

朱老太爷闻言愈发满意了,“你能认识到错误就已经很好了。罢了,看在你如此懂事的份上,这次咱们从杭州回去,你就去家学里和你兄长们一同学习吧。”

朱攸宁听的心里一跳,本能上是抗拒去家学的。

因为与朱家那些人接触,每个人都心思不单纯,相处起来会很累。

但是她也知道,去家学里好生学习一番,出来之后经营产业也能名正言顺,而且也真的能学到东西,帮助她更快的了解这个世界。

“这半年来你经营产业上还是有些天赋的,正儿八经的学一学,也可以规避一些错误。往后你也好生努力,你还是很有前途的。”朱老太爷笑的像长寿仙翁。

“祖父,您太好了!多谢祖父!我一定好生学习,为家族做贡献!”朱攸宁惊喜之后,险些感动的热泪盈眶,忙行礼道谢。

朱老太爷看的满意,微笑道:“很好,知道努力为家族做贡献,那就是好孩子。既然你已经想通了,那你也可以随意走动了。”

终于解除禁闭了。朱攸宁暗自松了口气。

朱老太爷站起身,似乎不经意的道:“对了,程家小姐因为晕船,这会子正在船舱里休息。蔷薇的那位夫人如今在二层的甲板上呢。她单独一人,可能有一些孤单,你上去陪陪她吧。”

这才是朱老太爷的主要目的吧!

让她去巴结讨好蔷薇的人,朱老太爷野心倒是不小,蔷薇的人都敢惦记。

朱攸宁眯着眼想了想,就笑着道:“来者是客,怎能怠慢客人呢,祖父说的是,我即刻便去。”

朱老太爷满意的点头,负手踱步出去了。

朱攸宁叫画眉和百灵进来帮她盥洗梳头,想了想,又沏了一壶茶,带上了两个杯子,一同放进了食盒里,便自己提着食盒,单独一人踏着转角的台阶上到了二层的甲板之上。

此时天刚蒙蒙亮,朝霞被掩藏在一片白幕之后,清早江上的雾气还十分浓郁,倒显得楼船像是飞行在天际一般。

朱攸宁往前走了几步,就看到了前方扶着栏杆眺望的背影。

那是个略微丰腴的女子,梳妇人头,身上穿着淡紫色的收腰褙子,臂上挽着牙白色的真丝披帛,江风拂动她的披帛和裙摆,倒显出几分出尘之气。

朱攸宁吸了口气,缓步走向妇人身畔

她原本搭讪词儿都想好了,谁料想那妇人倒是敏锐,还没等她到跟前,就已经回头看来。

许是没想到转身看到的会是个穿着红袄裙,长得招福娃娃一般的漂亮小姑娘,妇人还愣了一下,随即笑着道:“我们蔷薇还不收你这么小的姑娘。”

朱攸宁窘了一下,“我只是来看看景的。”

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妇人眨了眨眼,便笑着保持原来的动作,继续吹风去了。

朱攸宁吁了口气,将食盒放下,倒出两杯热茶来,一杯端给了那妇人:“要吃一杯热茶吗?”

清晨天寒,妇人已站了一会儿了,的确有些冷了,此时漂亮的女孩端来精致的白瓷茶杯,里头的浅碧色的茶汤还散发着淡淡热气和茶香,着实让人很难拒绝。

妇人接过茶杯,笑着道:“多谢。”

“不必客气。”

朱攸宁就也端了一杯茶,在一旁小口啜饮,两厢静默之下,气氛略微有些尴尬。

朱攸宁轻咳了一声,转身与那妇人并肩站在栏杆旁,目光也落在了江面,笑着道:“静静品茶无聊,不如我给夫人讲个故事。”

“哦?”妇人听见小女孩脆生生软绵绵的声音这样说倒是有些意外,感兴趣的道:“好吧,你请讲。”

朱攸宁便笑着道:“从前有一位太医,他本来是在宫里当差的,多年前,他还曾救过潜邸之中的当朝皇上……”

朱攸宁就慢条斯理的,将昨日从飞龙汤那里听来的姜太医的事,隐去一些涉及到权势争夺的细节,大略的说了一遍。

妇人听的漫不经心,笑道:“你说的这个倒不是个故事,是真实发生的事儿。我曾经也有所耳闻,也不新鲜。”

妇人说话时带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倨傲,显然是拒绝过太多削尖了脑袋想进蔷薇的人。此时她也将朱攸宁当成了同类人。

朱攸宁闻言却也不急,只是笑着道:“您先别下结论,故事还没有讲完呢。”

“好,那你说。”

“那位老太医在故乡多年,一直安分守己,也不想着给自己翻案,就那么深藏功与名的过了多年,谁知一日,一个纨绔子弟看上了他的孙女,要强行纳为妾室。”

此话一出,妇人面上倏然变色,眼神锐利的看向朱攸宁。

朱攸宁丝毫不惧的继续道:“老太医当然舍不得自己的孙女,便不肯答应,那纨绔竟然私下里动银子,强行要买走老太医资助的一个专门赡养鳏寡孤独的大杂院,其中发生种种冲突,那纨绔最后还在回乡时,强行将老太医绑到了船上。”

说到此处,朱攸宁抬头看向妇人,“不知道,欠了老太医人情的那一位若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办呢?”

妇人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忽而放下茶杯,郑重的屈膝给朱攸宁行了一礼。

“朱姑娘,多谢你的提醒,蔷薇欠你一个人情!”

朱攸宁眨了眨眼,还礼笑道:“我不过是白讲了个故事。夫人不嫌我童言童语说的无趣便好。”

妇人闻言,立即明白了朱攸宁的意思,笑着点头道:“虽是童言,故事却也有趣。我听的很开心。”

“就怕怠慢了贵客,您开心便好。”

妇人道:“我也乏累了,先告辞去休息了。”

“您请便。”

朱攸宁看着妇人脚步极快却也端庄的走远,终于能转回身对着江面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希望蔷薇的人为了自保能救下姜老太医。

其实今天就算朱老太爷不吩咐,她也要找机会见见蔷薇的人。

她人微言轻救不了姜老太医,可蔷薇的人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不会让对方得逞。

只求程公子还没有对姜老太医不利。

朱攸宁收拾好茶壶和茶杯,就提着食盒下楼去了。

这时,转角处背靠着墙壁站着的燕绥,有趣的轻笑了一声:“这故事很有趣。”

“是啊,人也很有趣。”燕管家笑道。

江面薄雾散去,一轮朝阳逐渐升起,散了满天的朝霞。

第141章 抵达

楼船是在午后时分缓缓靠岸的。

朱攸宁和百灵、画眉歇在船舱里,从窄窗就可看到窗外码头上的繁华,喧嚣之声逐渐代替水声越来越近了。

朱攸宁跟随在朱老太爷的身后离开船舱。

刚到甲板上,就看到程大小姐和程公子一先一后的下楼来。

程公子身后还有两个壮汉押着五花大绑被堵着嘴的姜老太医。

朱攸宁见姜老太医只是头发和衣衫凌乱,身上并无外伤,人的精神也还算好,就略微松了口气。

姜老太医看到朱攸宁,有些惊讶。

朱攸宁则给了姜老太医一个安抚的眼神。

程公子刷的一下甩开折扇,潇洒的摇了摇,将鬓角的碎发都吹的飞起,“哎呦,这不是朱家姑娘吗?”

朱攸宁微微蹙眉,不动声色的站在原地。

程公子就像是没看到朱老太爷,微弯腰看着朱攸宁,摇着头咂舌。

“那天你们不是还有人撑腰吗?怎么今儿个没人管了?就你们这种人穷鬼还真当自己是天下第一了?居然还敢用钱来打本公子的脸?怎么样,现在姜老头就在我的手里!他娘的谁敢放个屁?你们不是有个有能耐的靠山吗?你让他来救!快快快让他来!本公子等着呢!”

朱攸宁听的眉头紧锁。

还不等她开口,程大小姐就已怒斥了一声:“住口!你还嫌不够丢人!”

程公子回头,梗着脖子看着程大小姐,冷笑道:“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还真拿自个儿当盘菜了?老女人就别装嫩,回去好好想想怎么嫁出去才是正经!”

“你……”程大小姐被气的满脸涨红,差点背过气去。

程公子嘲笑了一声,摇着折扇转身就走,“把那老头给我带上!”

“是!”随从和护卫就推搡着姜老太医下船去了。

程大小姐被当众羞辱,已是面红耳赤,但仍旧端着清冷端庄的模样对朱老太爷福了福:“还请朱老太爷别往心里去,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朱老太爷温和又慈祥的笑了:“程小姐言重了,无碍的。”

程大小姐这时脸都涨成了紫茄子皮色,草草行礼便带着人落荒而逃了。

朱老太爷摇了摇头,转而看向朱攸宁,见她神色平静,毫无想要去营救姜老太医的意思,欣慰的点点头,道:“走吧。”

“是。”朱攸宁乖巧的跟上朱老太爷的步伐。心里却在盘算,为何她没有看到蔷薇那位夫人下船?

还有燕绥公子和他的管家随从等人,也没见下船。许是还在整理行李吧。

朱攸宁一行人跟随在朱老太爷身后,踏着上下颠簸摇晃的踏板上了码头。

就见一个身穿深蓝色圆领大袖衫,头戴网巾的中年男子迎面而来,见了朱老太爷便扫地一揖:“大伯父安好。”

“良哥儿来了。快请起,不要这般客气。”朱老太爷笑容可掬的扶着朱华良的手臂,“咱们爷俩也有两年没见了。你还是这般潇洒。在杭州住的可习惯吗?”

“回大伯父,虽有不习惯,但是一切为了家族,辛苦点也不算什么的。”朱华良早就注意到了朱攸宁,便笑着问:“这是福丫儿吧?”

“是。”朱老太爷回头吩咐朱攸宁,“还不快给良堂叔行礼?”

朱攸宁这会儿总算是想起这位是谁。

朱华良是二老太爷的第三子,朱彦彭的亲爹,被朱老太爷安排来管理朱家在杭州的生意。

“良堂叔安好。”朱攸宁恭恭敬敬的行礼。

朱华良忙双手虚扶,赞许的道:“两年不见,福丫儿都成大姑娘了。彭哥儿上次来信还夸奖福丫儿出色,我不在富阳,往后福丫儿也多照看你彭堂哥呀。”

“是彭堂哥照顾我良多。”朱攸宁腼腆的笑着。

朱华良就又笑着夸奖了朱攸宁几句。

朱老太爷笑着道:“她呀,有些个小聪明。倒也是个听话的孩子。”

朱老太爷与朱华良一面说着话一面往前走去,朱攸宁便也带着人在后头跟上,听着他们寒暄。

朱华良言语之中对朱攸宁的赞许颇为有度,既表达了善意,又不显得过于殷勤。他与朱老太爷之间的交谈时刻都能把握住朱老太爷的心理,将老人家哄的心情极好。

朱攸宁觉得,这位堂叔的处事与富阳的那些朱家人截然不同。

或许在富阳,朱家是首富,朱家那些子弟就有优越感。可到了杭州,想要将生意做好,只是仗威势是行不通的,所以才会选择了良堂叔这样圆滑的人来管理朱家在杭州的产业。

一行人登上马车,一路往朱家在杭州的宅子去。

宅院是个大三进的院落,朱攸宁跟着朱老太爷才下车,就看到站在府门前的一位穿浅绿褙子,模样出挑花信年华的女子,她的小腹微微隆起,显然是有了身孕。

“老爷,您回来了。”女主上前来行礼。

朱华良淡淡颔首,随意的道:“这是曹氏。”

朱攸宁是见过朱彦彭生母的。想来这位曹氏应该是朱华良在杭州新买的。

“大伯父,距离皇商大会还有九天时间,今儿个您就好生休息。明儿咱们可以出去逛一逛。”朱华良跟随在朱老太爷身边恭敬的说话。

曹氏则是扶着腰,主动来与朱攸宁打招呼:“您就是九小姐吧?想不到竟生的如此玉雪可爱。”

朱攸宁笑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曹氏,也不知她现在到底抬没抬姨娘,犹豫了报一下才道:“曹姨娘好。”

曹氏笑容甜蜜的道:“不敢当,快请里面歇息吧。”

朱华良带着一个小妾住在这般偌大一宅院里,着实是有些空旷,朱攸宁安置在客院,朱老太爷则住在正院。

当天接风之时,朱华良再度展示了他的圆滑,饭后就与朱老太爷去商议杭州的生意。

朱攸宁则是回到客院歇息。

次日起,朱攸宁就带着婢女、随从出去将景儿看了个遍,也将美食吃了个遍,顺带还观察了城中的布匹和钱庄行业。发现此处还没有长安钱庄的经营模式,心下才稍微安心。

而将长安钱庄的分店开向杭州的想法,也在脑海中逐渐成形。

眨眼就到了七月二十,皇商大会的正日子。

10

第142章 名单

一大清早,朱攸宁换上一身簇新的浅粉锦缎袄裙,外罩樱草色圆领镶边坎肩,将头发梳成利落的双丫髻,齐刘海正垂到眉上,露出粉白的脸蛋。

对着铜镜瞧了瞧,觉得这身打扮既不会太过出挑,又不跌了现在的身份,便急忙去找老太爷。

朱老太爷今日穿了酱紫色祥云纹宽袖道袍,头戴幞头,打扮的儒雅之中又透几分喜气,又不会太过隆重。

祖孙二人相互打量一眼,便知道他们想到一处去了。

皇商大会召开的地点,正是在程家大宅。

程家私下里的生意繁多,但承接皇商的是专管盐这一行,且已管了多年,与都管内帑的大总管高宣关系也密切。要召开杭州府辖下的皇商大会,不论是场地的宽敞还是远近亲疏,开在程家都是最好的选择。

马车缓缓停在程家大门前,透过纱窗便能看到外头来来往往已停了许多马车,也有许多相识之人相互招呼着,往门口去,而进门着无不适拿着请帖的,那些跟着相熟之人同来,却因为没有请帖而被拦在门外的,就只得离开。

朱攸宁和朱老太爷刚踏上门前台阶,就见一熟悉的人影从门内而来。

“哎呦!看看这是谁?高总管邀请竞选之人来,可没说允许带家属。”程公子一身银白箭袖外袍,手摇折扇,白净清秀的脸上满是嘲讽:“这可是皇商竞选大会,你一个小屁孩子还是滚一边儿去吧。”

朱家是第一次来,又被程公子堵在门前这般羞辱,周围众人就都停步往此处看来。

朱老太爷紧皱着眉头,不悦的瞪了朱攸宁一眼。一面气程公子的无礼,一面又气朱攸宁招惹了麻烦。

朱攸宁并没理会朱老太爷,而是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程公子,从怀中掏出请帖递给门前检验之人。

检验之人仔细看过之后,有些忐忑的看了一眼程公子,随后笑道:“朱小姐您请进。”

朱攸宁挑眉轻蔑一笑:“我们有请帖的就先进去了。程公子在外头好生歇着吧。”

说着就与已经查验过请帖的朱老太爷一同进了门。

百灵、画眉、扣肉和飞龙汤四个都等在门前,看着程公子一阵青一阵红的脸色,不由得想:这位公子莫不是傻?

程公子将拳头捏的咯咯作响,咬牙道:“这里是我家!难道我还需要请帖?”

随即也摇着折扇大步进门了。

朱攸宁跟随着朱老太爷,一路开到前厅所在的宽敞院落。

院中高大的金桂和樟木郁郁葱葱,四周摆放着圆桌和坐椅,已到之人相互问候。朱老太爷也遇到了几位打过交道的,众人就寒暄起来。

朱攸宁一路只充当个乖乖女,跟随在朱老太爷身后,认识一些叔伯长辈时适时地问候行礼。

不多时,她就看到了穿着一身铁灰色太监常服,白胖的如同大馒头一般的“高老板”——总管太监高宣。

跟随在高宣身后的是一位知命之年的微胖男子,从他五官来看,隐约能看出程公子的影子。不必细想都能知道,这位便是程老爷。

众人分别落座。

首位上高总管站起身,笑着团团行了一礼,“感谢诸位老板今日能够捧场。咱家代圣上感谢各位。”

众人都纷纷起身还礼,连称不敢。

高总管又笑着客气了几句,便抬手示意众人都坐。

“此番应邀前来诸位老板,大多都是杭州府各地首屈一指的人物。首先咱家要说的是,这一次挑选皇商的依据只是依着圣上的需要和旨意,于诸位老板的能力和产业不相干。”

这便是提醒在座之人,若是没有选中的也无须觉得没脸面,选中了的也不要自傲,因为选中了也只是因为凑巧经营的是圣上需要的产业罢了。

众人七嘴八舌的与高总管客气了一番。

高总管又道:“人选如今已确定了,就由咱家向诸位宣布。”

说着便展开了一个蓝皮的册子,开始逐个念了下去。

朱攸宁有些意外,本以为今天还会出什么竞选的难题,谁料想今日是来公布结果的。

在许多朱攸宁不熟悉的人名和产业中,几个认得的便引起了她的注意。

“盐业,杭州府程家。

“丝绸、成衣制造、药材,广州府燕家……”

广州府燕家?

那就是燕绥公子了?

朱攸宁不由得四处寻找,最后在背后那张圆桌看到了美如冠玉的燕绥。

燕绥也看到了她,与她视线相对,便微笑着颔首打招呼。

朱攸宁也对他笑了一下。

就在这时,高总管又道:“细棉布、粗布,富阳县朱家。”

燕绥眨了眨眼,随即对她露出个真心恭贺的笑容。

朱攸宁则是十分诧异的猛然转回头去。

才刚朱老太爷认识的人中,就有几位家里也有布厂,朱家的布厂的布匹也不是多出众,价格更不会多低廉,高总管怎么会选中了朱家?

朱老太爷已经激动的手发颤。

只做细棉布生意又能有多少赚头?朱老太爷根本不在乎这笔钱赚不赚,他欢喜的是朱家终于成为了皇商,打入了这个圈子!而且顶着皇商的名字,朱家所有产业都会水涨船高!

朱老太爷低头赞许的看着朱攸宁,多少年了,他是第一次看一个晚辈时眼神如此慈爱,慈爱的朱攸宁都禁不住抖了抖。

高总管将名单宣读之后,就笑着道:“这些便是今年皇商的人选,还望诸君多加努力,努力为圣上办差,也别辜负了圣上的信任才是啊!”

“多谢总管,我等定当竭尽全力!”中选之人齐齐起身行礼。

高总管回礼之后,众人便坐回原位。

皇商大会结束,剩下的便是宴会,是给众位老板交流感情的时间了。

下人们鱼贯而入,开始上菜。

程老爷站起身,笑着提了一杯酒,待众人饮尽后,道:“诸位好友,老夫还有一件事想与大家宣布。”

众人忙做洗耳恭听状,都颇给专管盐业的程家面子。

程老爷笑道:“承蒙蔷薇不嫌弃,小女如今已被蔷薇相中,已入选了。”

蔷薇是什么,在座之人无人不知。

此话一出,众人恭贺声连绵起伏,对待程家的感知都加深了一层,显得更慎重了。

坐在程小姐身边,与朱攸宁在甲板上说话的那位夫人便站起身,团团行礼道:“程老爷说的确有此事。蔷薇能吸纳如此优秀的女子是我们的荣幸。不过今日妾身还有一事请求程老爷,恳请程老爷能够应允。”21010

第143章 解救

程老爷闻言就笑了,程竹君能入蔷薇的眼,这会子蔷薇若想趁机狮子大开口也很正常。

“贾夫人请讲。”程老爷一派了然于心的模样。

贾夫人端正神色,在众人的注视之中忽然郑重的给程老爷行了一礼。

“妾身恳请身程老爷,放了姜老先生。”

程老爷一脸的惊愕,“你说的是谁?”

朱攸宁闻言就眯起了眼睛,心思飞转之间,意识到蔷薇要做什么,她的脸色就有些难看。

贾夫人拧眉道:“姜老先生从前是一位太医,二十多年前曾救过圣上的命,致政在家多年,谁知前些日子,贵府上二公子在富阳行走时看中了姜老太医的孙女,偏要强娶姜家小姐为妾。姜老太医不从,令郎就将姜老太医绑架回来了。这会儿还不知老人家的死活。”

贾夫人的话,引得全场哗然。

程老爷面色惨白不可置信的摇着头,随即询问的看向长女,待看到程竹君脸上的表情,他立即明白过来。

贾夫人没有说谎,这事儿是真的!

救了圣上性命,致政容养的老太医,姓姜……

“难道姜老太医是当年先皇……”程老爷的话没说完就绝望的闭上了嘴。

因为他看到贾夫人正痛心疾首的点着头。

脑子嗡的一声,程老爷眼前发黑,身子晃了晃,好容易才没让自己晕厥过去。

“孽畜!这个孽畜!”惹谁不好,偏要惹圣上的恩人!这不是找死吗!

“贾夫人放心,老夫一定立即就命那孽畜将姜老太医放出来!那个孽障!我定要扒了他的皮!”

“不必了。”一个低沉的男声从背后传来。

众人回头看去,却见鲁知府身着便装,带着一群差役气势汹汹而来。

“不劳程老爷管教令郎,现在才想起管教,不嫌晚了些吗?他的做法已犯了大周律,本府这便要将他缉拿归案。”

身后一个差役将一张搜查令随意的给程老爷看了一眼,上头的印章晃的程老爷眼睛发黑。

鲁知府摆摆手。

差役立即往外而去,分为两队,并未四处乱搜,而是目的地明确的分头行动。

不过呼吸间,惊慌失措的程公子就被差役架住了双臂,连拉带拽的拖进院中。

“你们干什么!放手!放手!这是我程家的地盘,你们居然也敢随意抓人?我告诉我爹去!”

程公子一抬眼,是正看到自家父亲,急忙大呼:“爹!爹!你快救救我,这群人要抓我!”

不等程老爷开口,程公子又骂左右差役:“还不放手!仔细让你们都丢了饭碗!”

“哦?”鲁知府似笑非笑的看了面色灰败的程老爷一眼,嘲讽道,“本府倒不知道,我杭州府地界上如何出现了第二个知府,能随意决定知府衙门差役的去留。”

“孽畜,你还不跪下!”程老爷气的大吼。

程公子却是面色涨红,梗着脖子道:“凭什么!这些穷鬼一个个得了咱家多少好处!如今却充起大瓣蒜来了。他们都哪颗葱!莫说一个差役,就是你个知府,想拉你下来还不玩儿似的!你拽什么拽!”

鲁知府似笑非笑的看着程老爷,点点头道:“贵府上的教养,本府今日算是领教了。只不知程公子的想法是单他一人想的,还是耳濡目染学来的。”

程老爷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差点晕过去,“鲁知府这话是怎么说的。老朽无能,管教不当,竟让那孽畜做出这等调皮的事来,您看……”

“调皮?强抢民女不成又绑架了老人家意图谋杀,这还只算作调皮?妄图代替本府行决断之事,大言不惭说要将本府扒拉下来,也叫调皮?若这么说,大周朝的王法也可以不要了!”

鲁知府的怒斥声底气十足,整个前厅和前院的众人都听的分明。

程老爷面色惨白,颤抖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大人,找到姜老太医了。”差役们这时搀扶姜老太医到了前厅,看起来姜老太医并无下船时那般狼狈,头发整齐挽起,身上衣裳也是簇新的,显然是刚刚整理了一番,他除了身子略微有些虚弱,其余的倒也没什么。

姜老太医的神色之中还透出几分疑惑,不知为何衙门的人会忽然来营救。

进到院中,左右看了看,就只看到朱攸宁一个熟人,又见朱攸宁对他颔首,他心中便猜测这一次是朱攸宁想的法子。

鲁知府对姜老太医拱了拱手,“姜老太医,让您受惊了。本府必定会将犯法之人绳之于法,还给您一个公道。”

大庭广众之下,知府叫他老太医,他便知道她的身份已经不是秘密了,还礼道:“多谢知府大人搭救。”

“不敢,这是本府分内之事。”

这时,一直端坐主位上看热闹的高总管,也挪动肥硕的身躯快步到了近前,给姜老太医行了大礼:“姜老太医安好,奴婢高宣,给您请安了。”

姜老太医愣了一下,忙将他搀扶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惊讶的道:“小高子?”

“正是奴婢!多年前承您救了主子爷的性命,奴婢感激不尽,当年您救了奴婢老母亲的大恩奴婢还没报答,老母亲临终前,还嘱咐奴婢见了您千万要给您磕头。前儿奴婢还去了富阳,却不知您就在富阳,早知当时奴婢就去看您了!如今眼看着您受苦,奴婢心里着实难过啊!”

“那都是老朽应该做的,一别多年,你都长这么大了。”姜老太医拍了拍高宣的肩头,笑着道,“能重逢便是好的,如今你是来办差?”

“是啊,圣上不嫌奴婢粗笨,吩咐奴婢总管内帑,督办买卖,这不是么,到了日子就来选皇商来了。想不到竟会遇上了您。”

高总管看向了程老爷,又看在一旁脸色发白,却依旧梗着脖子的程公子,不由得冷声道:“也绝对想不到,居然有人如此目无王法,竟对您下如此重手!”

在场之人无不噤若寒蝉。

高总管是深得圣上信任之人,如今见了姜老太医都如此尊重,二人之间还颇有渊源,大家再看程公子,就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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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吸纳

程公子膝盖一软跌坐在地,真正体会到了何为汗如雨下。

鲁知府这时已正色道:“高总管,姜老太医放心,本府必定秉公处理,还给姜老一个公道。”

高总管便微笑着道:“咱家自然信得过鲁知府。”

才刚对待姜老太医自称奴婢,还那般客气亲密,转而对待鲁知府虽然客气,却也端足了架子。

鲁知府拱手应下,随后便叫上属下:“将人犯带走!”

“是!”

差役上前,架着程公子的手臂就将他往外拖。

程公子这才真正感觉到害怕,双手绝望的伸向程老爷,大吼道:“爹救我!爹救我!”

程老爷浑身发抖的走了两步,程竹君扶着他的手臂不断的给他轻拍着胸口顺气,可程老爷还是双眼一番,就仰倒在了地上。

“爹!快去请大夫,快!”

宾客们交头接耳。程家人却是彻底乱了,程竹君叫了人将程老爷抬去内宅,草草的与在座宾客寒暄几句,就慌乱的赶往内宅了。

场面一时间陷入死寂。

还是贾夫人站起身来叹息道:“想不到竟会是这样的结果。不过为了救出姜老太医,这也是无奈之举。”

在座之人有极为认识贾夫人的,知道她的夫婿是个五品官,说低不低,但说高也还真比不得那些真正高门。可是她让人人都忌惮几分,因为她是蔷薇的人。

众人便都寒暄着,说能救出姜老自然是好。

姜老太医也与贾夫人道了谢。

贾夫人却是摆摆手,笑道:“其实此事的功劳并不在我,朱小姐才是真正营救您出来的人,她为此事谋划,也是煞费苦心。”

说着话,贾夫人就笑着冲朱攸宁招手,笑的极为温柔。

朱攸宁却觉得脑子里的那根弦都绷紧了,一个声音一直在心里说着“来了,来了”。

这位贾夫人果然不是简单人物,姜老太医被绑时,难道蔷薇的人不知道?

程夫人必然是知道的。

可如今反咬程家一口,已然将蔷薇给洗白了,若是圣上清算下来,也不会清算到蔷薇的头上,就只会问程家二爷的罪。

如今贾夫人又将她也给揪出来,为的就是第二次洗白,她这是在告诉那位幕后要对付蔷薇的人,她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有人泄密,有人出谋划策,而这个出谋划策的人就是她朱攸宁!

这下子,连敌方的仇恨值也给转移了。

朱攸宁此时真想拒绝。

可是蔷薇的面子,又怎么是她一个小丫头能够驳的?

罢了,既然事已至此,好歹是救出了姜老太医,这个结果她也认了!

思及此,朱攸宁就在朱老太爷惊愕,其余人探究的目光之中走向了贾夫人,屈膝给贾夫人,高总管和姜老太医都行了礼。

高总管诧异的道:“我当是哪一位朱小姐,原来是咱家这位小友。”

“高总管也认得朱小姐?”姜老太医惊讶的问。

高总管恭敬的回答道:“奴婢当日去富阳,与朱小姐相处的很是融洽。姜老您说‘也’?莫非您也认得朱小姐?”

姜老太医笑着摸摸朱攸宁的头,道:“朱小姐的父亲与老夫是忘年之交。”

“原来如此。居然是这等缘分。”贾夫人禁不住笑,搂着朱攸宁的肩膀,转而对在座的宾客道:

“大家也知道,蔷薇之中还从未有过如此年轻的成员,可是朱小姐小小年纪就聪慧过人,又有仁爱之心,实在难得,所以经过我们商议决定,吸纳朱小姐成为蔷薇的一员。这也是蔷薇迄今为止年纪最小的一位成员。”

朱攸宁已经被这消息震住了。

蔷薇这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可是她根本就不稀罕当这个出头鸟!

朱老太爷再度激动了,虽然刚才听说朱攸宁出谋划策,他已经决定了回去要狠狠教训她一顿。可是现在一听说朱攸宁成了蔷薇的成员,朱老太爷哪里还会生气?

今日真是双喜临门!朱家得了皇商的名头,又培养出一个年仅八岁就加入蔷薇的姑娘,可当真是风头无两了!

与会的宾客们都称赞起来,还有与朱老太爷相熟的到跟前来道贺。

贾夫人松开了朱攸宁,转而与高总管和姜老太医行了礼,笑道:“妾身要去看看程老爷,先告退了。”

两厢客气了一番,高总管才笑着对朱攸宁道:“恭喜恭喜,能入了蔷薇的眼,可见你的优秀。”

“高叔就别取笑我了,我到这会儿还是蒙的呢。”朱攸宁苦笑的摇头。

一句高叔,叫的高总管回想起当日在富阳的经历。加之朱攸宁为营救姜老太医出了力,他现在看她就更顺眼了。

姜老太医也不由得重新审视起朱攸宁来。想不到朱梓晨那样一个读书读的有点愚的人,竟能有个如此八面玲珑的女儿。小小年纪就如此本事,前途不可限量啊!

高总管笑道:“此间之事,才刚奴婢已经吩咐人飞鸽传书禀告了圣上,圣上这些年也很想念姜老太医,相信不出几天,就会有旨意下来请您进京了。到时候咱们一起启程,奴婢也能好生服侍您起居。”

姜老太医心里咯噔一跳,随即就有些了然的认命。,但是面上却不显,笑道:“多谢高总管了。”

“哪里的话。姜老,奴婢借用程家的场地,这会子还是打算去看看程老爷。”

“好,你请便就是。”

“那奴婢得了旨意就来请您。”高总管行了礼,也去往内宅了。

连主家都走了,宴会自然也开不下去了,众人看足了热闹,就三三两两的说着话散了。

朱攸宁邀请姜老太医,“您就去我家里住吧。我们家在此处也有宅子,距此处也不远,联络高总管也方便。您这些日子受苦了,回去给您预备好吃的,好好的补一补。”

“是啊,咱们都是同乡,姜老就别与我们客气了,家里宽敞的很,有的是您住的地方,咱们有缘在杭州相聚,好歹也算全了这份缘分。”朱老太爷心下暗赞朱攸宁会把握机会,也跟着诚恳的邀请。

“这……好吧。既如此,多谢朱老太爷了。”

姜老太医在此处也没有别的熟人,盛情难却,就点了头。21010

第145章 乞求

朱攸宁与朱老太爷邀请姜老太医回朱家去。

同一时间内宅之中,程竹君听着内室里母亲呜咽的哭声,焦急的询问大夫:“您仔细看好了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大夫也是一脸的无奈,道:“程老爷是受了巨大的刺激,急怒攻心,这才晕了过去,脉象上看已是极为微弱,且他嘴角有歪斜之状,怕是生了偏瘫之症啊。”

程竹君脑子里嗡嗡直响。

“你定然有治疗我父亲的法子吧?使多少银子都无所谓,只要能够救他!”

“唉,程小姐,老夫身为医者定然会竭尽全力。但是这偏瘫之症可不好办啊。”老大夫摇着头,便又去开方子,还叫身边的小童去预备银针。

这时内外之间的门帘被撩起,高总管与贾夫人先后出来。

高总管客气了一番,就先告辞了。

程竹君则是乞求的看着贾夫人:“能不能请您借一步说话。”

贾夫人挑眉看程竹君,轻轻点头。

二人到了一处僻静的院落,确定四处无人之后,程竹君扑通一声便跪在贾夫人面前连连叩头。

“贾夫人,求您想法子救救我弟弟。虽然我弟弟顽劣,可他却是我爹和我娘的心头肉。他若是出个三长两短,二老怕就……我知道蔷薇的能量颇大,您必定会有人脉能够帮忙说上话的,求求您救救他,救救我们家吧!”

程竹君的哽咽和哀求,却未能改变贾夫人面上温和的微笑。

“你想让我去就程玉君?”贾夫人弯腰,手指轻抚程竹君白皙的脸颊,笑的更加温柔。

程竹君跪在地上,抬起头来看着贾夫人,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求您帮忙,这件事对于蔷薇来说只是动一动嘴的事,却能够就我们家人的性命,请您帮帮我!”

贾夫人却是微微一笑,轻声道:“你呀,该说你什么好呢?蔷薇的确有能力,可是蔷薇不会做以德报怨的事。你可知道,你弟弟的所作所为,差一点就将我们暴露在圣上的愤怒中?”

贾夫人自然不会将幕后有人对付蔷薇的事说出来。

可只这一条理由,也足够让程竹君绝望了。

“他年纪小,见识浅薄,他不是故意的,求您帮帮忙,我往后一定严加管教……”

“你只是他姐姐,而且他还视你为死敌,程家更是将你的青春都耽误了,利用够了你,却要将你赶下家主继承人的位置,只因你是个女子,便要出尔反尔。

“难道你真的不为自己失去的青春可惜?你已经二十七岁,却还是待字闺中,早前是怕找不到品性合适之人不肯招赘,后来就有了程玉君,你爹娘的心就开始偏的没边儿了!一边利用你,一边不许你成亲,一边又打算等程玉君接手产业好将你撵走。

“程竹君,你告诉我,难道你的心里不恨!”

“我……我自然是不服气的,可是他们毕竟是我的家人啊。”

“蔷薇不收软弱无知的愚蠢女人。”

贾夫人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寻常的白瓷小瓶递给了程竹君,“给你三日的时间,将产业继承权拿到手,往后由你来做程家的家主,否则,蔷薇中不会再有你的名字。而不能为蔷薇所用的程家……”

未尽之言,已让惊恐至极的程竹君瞪圆了双眼。

不能为蔷薇所用的程家,不但不会得到蔷薇的支持,甚至会遭到蔷薇的抱负和碾压,程家现在能站的多高,往后就能跌的多重。

程竹君双眼瞪的溜圆,颤抖着手拿起白瓷瓶,嫣唇翕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贾夫人微笑着将她搀扶起来,还体贴的为她掸落裙摆上的灰尘,笑道:“快去安抚你母亲吧,你家里现在需要你。”

说罢就转过身优雅的离开了。

程竹君看着贾夫人的背影,想着这些年自己过的日子,想着程玉君跋扈起来六亲不认的模样,想着爹娘对她的防备和对程玉君毫无底线的宠溺,白皙修长的手指逐渐紧握起来。

※※※

杭州朱家的大宅不远处,就有一座精致的二进院落,门前的绿漆黑底匾额上写了“燕宅”二字。

此处宅院虽比不得燕绥在富阳的宅子那般别有洞天、引水入园、雕廊画栋,但胜在温馨雅致。

燕绥一面走向主位,一面看手中的信纸。

燕管家接过婢女送来的茶盘,仔细为燕绥斟了一杯上好的碧螺春,轻轻放在他的手边,才笑着问:“老夫人、老太爷和老太君都说什么了?是不是催着公子快些回去定亲?”

燕绥噗嗤一笑,当真笑的春暖花开一般。

“是有这个意思,不过主要说的是我舅舅们做生意的事。”

燕管家面上便有些严肃:“大舅老爷和四舅老爷又做什么幺蛾子了?”

“还不是为了产业归谁,谁出力多谁出力少的事儿么,无碍的。”燕绥葱白如玉的手指灵活的将信纸折好,放回了牛皮纸的信封。

燕管家抿着唇道:“什么归谁?燕家的产业还不都是公子白手起家得来的?他们早些年年种地的种地,采珠的采珠,到如今享受着公子带来的福分,居然还好意思大言不惭争抢。”

燕绥莞尔道:“随他们去吧,也无碍的。再怎么折腾,最后还不是要看我怎么处置。倒是今次大会拿到了我想要的,也算不虚此行。”

“公子能拿到那三样生意其实我一点都不惊讶。我惊讶的是朱家竟然也拿到了粗布和细棉布的生意,我仔细查过,高总管当初给朱家发请帖时,似乎提过此番朱家能够入选,多是因为朱九小姐的缘故。

“再观此番皇商大会上朱小姐与高总管的关系,与姜老太医的关系,在加上她小小年纪就成了蔷薇的成员,我都不得不高看她几眼了。她的处事风格,和当年的公子颇为相似。若是能长成公子这样,也是她的本事了。”

燕绥摇头失笑,将茶碗轻轻放下,叹息道:“你当蔷薇吸纳她当了成员,是真的为了提拔她吗?她也是可怜。”

燕管家也有些唏嘘,不过依然道:“既然得了好处,自然也要承受相应的负担。这是必然的。”

“往后瞧着能帮一把的,就帮一把吧,也算是结个善缘。”

燕管家就笑道:“公子就是心善。当初为妙墨香姑娘赎身,还给了她一份正儿八经的工作。如今又想做好人了。”

燕绥闻言只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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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妒羡

姜太医在朱家受到了上宾待遇,不但朱老太爷亲自嘘寒问暖,安排起居饮食,就连家中的下人对他也格外的恭敬。

朱攸宁又仔细的问了姜太医的身体状况,毫不吝啬的为他进补,两三天时间姜太医就又恢复了从前精神矍铄的模样。

这日用过了晚饭,姜太医与朱老太爷坐在一处用茶,朱华良和朱攸宁分别站在二人的身畔伺候倒茶。

姜太医便笑着道:“这段日子,当真是叨扰贵府上了。”

“哪里的话,姜老这般的贵客,平日里下帖子都是请不来的,您能赏脸来我家里,是给我们的体面。”朱老太爷笑道。

姜太医莞尔道:“朱老太爷还是这般客气,”

“老夫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此番圣上的旨意一到,您就要去京中了吧?”

“是啊。”姜太医对一旁的朱攸宁招招手。

朱攸宁就笑着走到近前,“姜老。”

“福丫儿啊,此番我这一出事,那些人就等于是在打圣上的脸了。圣上无论如何都会接我进京,往后我要再回富阳怕不容易了。一家子去京城的日子我倒是不担心,我担心的是大杂院的老老小小,还有刘老爹和你爹,尤其是你爹。”

姜太医也不管在场都有谁,只温声嘱咐朱攸宁:“你爹那个人,性子淳善,脾气又直,往后他若是有个什么拿捏不准的,你也记着劝一劝。”

姜太医说话时,不着痕迹的打量朱老太爷的神色。

朱攸宁明白姜太医这是在给他们一家撑腰,感激的点头:“是,我一定记着。”

“那就好,还有,大杂院虽然现在来了一位杨先生资助,刘老爹和你爹也都特别敬佩杨先生,可是那位杨先生目的必然不简单,他那样的人物,又怎么会忽然去富阳去资助一个养活鳏寡孤独的大杂院呢?那对他完全没好处。”

朱攸宁不由得问道:“姜老,您是不是知道杨先生的身份?”

姜太医一愣,忙摇头:“哪知道,我不过是这么分析。他们俩都被银子冲昏头脑了,我不能啊。”

朱攸宁闻言便也没追问。

其实她觉得,杨先生的身份必然不简单,而姜太医很有可能认识他。

因为当日在长青楼,姜太医一看到杨先生就露出一副目瞪口呆的震惊模样。反倒是杨先生并不认识姜太医。

而且杨先生身边那个冷肃的侍卫腰上还有伤,他们出现的时间又那般巧合。

她还是怀疑杨先生就是背后指使人绑架她,引李拓北出去,又强行逼迫一个叫赵平的人出来。

富阳县虽然不至于闭塞,但到底不是杭州这般的大城,怎么平白的就能吸引那么多身份特殊的人来?

朱攸宁是不可能不怀疑的。

“姜老放心,我一定将您的话记在心上。”

“那就好。”姜太医便笑着拍拍朱攸宁的肩。

一旁看了半晌的朱老太爷心中对朱攸宁又重视了一些,笑着道:“姜老太医放心,回去之后老夫也会多加教导福丫儿的。我打算培养她进家学学习。”

朱家的家学里着重培养子弟的经商才能,这是众人皆知的秘密。

如今见朱老太爷终于肯正视朱攸宁,姜太医才彻底放下了心,“朱老太爷是福丫儿的亲祖父,自然比我这个外人更亲的,我哪里会不放心?”

圣旨是次日到的。姜太医接旨之后,便跟随高总管一同离开了。

就在当天,衙门里也传出了消息,程家二公子程玉君从前的种种恶行都被翻了出来,最后判了个流放三千里。

程大小姐原本是打算瞒着二老的,可不知是哪一个在二老跟前嚼舌,程老爷当场又昏迷过去,之后偏瘫就更严重了,原本只是嘴歪,这会儿却是半边身子都不管用了。

程太太见程老爷如此,最疼爱的幺子又被判流放,双重打击下也一病不起。

程家偌大的担子就都压在了程竹君的肩头。

可程竹君到底是管理家宅多年,此番登上族长的位置,更是大刀阔斧的好一番动作,不过几天下来,程家上下对她便无不顺从。

与此同时,程竹君为给父母冲喜,还决定了招赘,在招赘进行的同时,还谈成了两笔大买卖。

这让所有人都不得不去想,加入蔷薇之后的效果果然是立竿见影的,虽然程家正处在多事之秋,但程大小姐一人不论是生意上还是私生活上,都开始顺了起来。

朱攸宁听闻这些消息时,已经在去往码头的马车上。

昨日燕绥亲自登门送上了礼品和程仪,又再度感谢来时朱老太爷肯让他搭船。

如今燕绥可谓番皇商大会上杀出的一匹最为惹眼的黑马,朱老太爷对他都多了几分重视,少了从前的轻视,一个谦和有礼,一个有意交好,自然的相谈甚欢。

一路上朱老太爷都在与朱华良话别,还间或讨论燕绥的来历,嘱咐朱华良在杭州若与燕绥打交道,记得千万不要树敌。

到了码头,朱华良少不得要悲感的泪洒衣衫。

朱攸宁与朱老太爷上了船,依旧歇在来时的船舱。

到了次日的傍晚,富阳县的轮廓终于映入眼帘。

朱老太爷已经提前吩咐人穿了信,告知家中归期。

祖孙二人刚踏上实地,就看到了一众朱家子弟。其中以朱华章和朱彦凤为首,齐齐给朱老太爷行礼。

朱老太爷笑着摆手,心情颇好的道:“幸不辱命,生意是拿到手了。往后咱们朱家所有产业的牌匾上,都可以光明正大的家上皇商这二字了。”

在场之人都觉得与有荣焉,齐齐的欢呼。

朱老太爷又道:“另外,九丫头入了蔷薇的眼,成了蔷薇年纪最小的一个成员。”

欢呼声戛然而止,众人都惊讶的看向朱攸宁,尤其以朱彦凤、朱彦岚朱彦广等人为甚。

蔷薇是什么,他们自然也是清楚的。

想不到不过是去了一趟杭州,她居然走了这般狗屎运。蔷薇又是只收女子,不收男子,他们就算羡慕妒忌,论也轮不上他们。

还是朱彦凤反应的快,微笑着道:“九妹妹本非池中之物,恭喜恭喜。”

这可以看成夸奖,也可以说他是在给朱攸宁拉仇恨。

朱攸宁心里明镜一般,只腼腆的笑了笑,并不接话。

朱老太爷就道:“走吧,先回家里去,吩咐他们预备晚宴,咱们大获全胜,总要庆祝庆祝。”8910

第147章 接风

朱家能够荣选皇商,朱攸宁又能被蔷薇的人看重,双喜临门,着实惊动了全家人。

朱攸宁跟随朱老太爷乘马车回朱家本宅,想着一时半刻不能结束,就先让百灵和画眉先回家去报平安,顺带将在杭州给家里人买的东西送回去。

扣肉和飞龙汤因这一路对朱攸宁尽心尽力,帮了大忙,朱攸宁自然不能这么打发他们回去。

扣肉却看出朱攸宁的意图,笑道:“九小姐,您家里人现在都在兴头上,我们去了也不好站不好坐的,身份也不合适。”

朱攸宁想了想,立即明白了,点点头道:“好,都是自己人,我就不讲究虚礼了。你们先回北哥那里去,明儿个我得闲了去单独请你们。”

扣肉哈哈笑道:“那我们今晚可就不吃饭了,就等着明儿吃您一顿。”

“瞧你那点出息。”飞龙汤轻拍了扣肉后脑勺一下。

朱攸宁目送他们离开,便回到朱老太爷身边。

朱老太爷却笑着道:“你祖母想你的紧,这会子不如你先去给祖母请安,稍后一同用饭岂不是好?”

朱攸宁才不相信老太君会想念她,还不是她如今成了有价值的人,朱家才会着意重视?

但名正言顺回本宅一趟,总要去见过长辈,朱攸宁就乖巧的点头应下了。



内宅中,老太君、二太太温氏和三太太徐氏刚刚得知朱老太爷回来的消息。

老太君身边得力的王妈妈眉飞色舞的道:“老太爷出马,事儿立马就办成了!奴婢才刚都打听清楚了,咱们家的粗布和细棉布这两样被选中了。往后朱家可就是正儿八经的皇商了!”

老太君闻言拍了拍胸口,悬着的大石总算落了地,“好,好,咱们家这是运气来了。”

二太太和三太太也都欢喜的笑着。

王妈妈看了看一旁的二太太和三太太,又看看在侧间说话的几位姑娘,犹豫了一下才道:“还有一个事儿,奴婢只是听说,却不能确定。前头的人都说,咱们家九小姐被蔷薇的人相中了,已经加入了蔷薇。”

“什么?”二太太最先惊愕的起身,不可置信的道,“怎么可能,莫不是王妈妈听错了?蔷薇那里头都是什么人?他们手下的女子个顶个的都是优秀至极,九丫头无才无德无貌的,年纪又这么小,她怎么可能会被蔷薇选中!”

王妈妈被如此质疑,心中到底有些不服气,但她也不敢顶撞二太太,就只笑着道,“奴婢也是听说的。”

话音方落,门口就有婢子回道:“老太君,九小姐来了。”

王妈妈便笑着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二太太可以自己问问九小姐。”

二太太丝毫没察觉王妈妈的语气不对,如烟秀眉都蹙了起来。

这个家好容易她才拿了大,自己的儿女也都争气,日子才稍微顺心那么一丁点,朱攸宁不但被高总管点名去参加皇商大会,如今竟还加入了蔷薇?

这么大的馅儿饼,怎么就没落在她的头上呢!

三小姐朱攸宛、七小姐朱攸宝、八小姐朱攸宣和十一小姐朱攸宵听见二太太的声音,这时也都疑惑的到了此间,就站在博古架旁边,脸上都阴晴不定。

尤其是三小姐,美艳的脸庞都涨的通红,尖叫道:“不可能的,定然是弄错了。她有什么资格加入蔷薇!”

朱攸宁跟在婢女身后进门来时,听到的正是这一句。

她脚步微顿,面上却丝毫未显情绪,只不过心里对朱家的内宅厌烦更多几分,只想着快些走完过场,她也好回家去。

“老太君,九小姐来了。”

婢子回话时,众人已经看到了朱攸宁。

与上次见面时穿着粗布衣裳,脚踩灰扑扑的布鞋不同,如今的朱攸宁一身樱草色袄裙,外罩浅淡柔嫩的樱粉锦缎掐牙比甲,一身衣裳用料考究,颜色素净新嫩,大热天的让人看了就觉的清爽。

三小姐不由得道:“这裙子模样倒是别致。”

话一出口,她便觉得不妥,这样岂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朱攸宁笑着接过台阶,顺着三小姐道:“三姐姐夸奖了。这是咱们家成衣铺里的手艺。”不过是在她的建议之下,将袖口和收腰的位置都改动了几分罢了。

三小姐轻哼一声,暗想回头自己也要去做这么一身。

二太太酸溜溜的道:“到底是去过杭州的人,与从前就是不一样了。见过了大世面,这穿衣打扮都讲究起来,跟着老太爷出去,就是这一点好。”

言下之意,朱攸宁的行头必然是老太爷着意安排的。

几位姐妹闻言心里就更不自在了。

朱老太爷对孙女并不关心,他们每个人都只是工具罢了,谁会在乎自己的工具在没有使用的时候穿什么?

大家都没有也就罢了,可如今只朱攸宁一人得了老太爷的重视。不但去参加了皇商大会,还入选了蔷薇!

姊妹们看她的眼神都变的不善起来。

朱攸宁不想理会二太太,更不在乎家里那些早就被养歪了三观的堂姐妹们,转而笑着问候老太君的身体。

老太君再无上次见到朱攸宁时的冷漠和爱答不理,此时她干燥又冰凉的手握着朱攸宁的,笑着道:“难为你走这一趟,在外头必然很辛苦吧?”

朱攸宁觉得自己像是被蛇缠上,背脊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但她丝毫没有显露,受宠若惊的望着老太君,满眼的亲近和孺慕。

“多谢祖母关心。只要能为家族做贡献,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老太君闻言先是有些惊讶,随即便是欣慰的点头,“看来你祖父对你的培养没有白费,你很好,是个通透的孩子。”

“多谢祖母夸奖。孙女能得祖父提拔重用,已是天大的福分,做人要惜福,孙女自然要好好努力,总更不能辜负了这份福气。”

老太君见她忽闪着长睫毛,用可爱的小模样说出如此一本正经的话来,心中对这个从来没什么存在感的孙女,莫名多出几分喜欢来。

“瞧瞧,咱们九丫头到底是生意场上见过是世面了,就是不一样。”

第148章 名正

朱攸宁听不惯二太太那酸溜溜的语气,明明说着恭维的话,实际上却是在竭尽能力的挑拨离间。若她是真正的朱攸宁,对家里的姐妹还有亲情,这种伤害对她来说一定很难忍受。

幸好她不在乎。

“是啊,二婶说的有理。我也觉得自从接管了生意之后,自个儿人都变了个样。从前不敢说的,现在也敢了,从前想不通的,现在也明白了,这些都要感谢祖父,肯给我这个机会。”

二太太被气的嘴唇发抖,不想落了下风,却对上了老太君警告的眼神,未出口的话就又咽了回去。

老太君搂着朱攸宁,又问道:“福丫儿,听说你母亲顺产了一个小子?什么时候抱回府里来,给祖母瞧瞧?”

朱攸宁闻言心内警铃大作,乖巧的笑着道:“祖母不知道,弟弟身子不大好,就许呆在屋里,也不让吹风。”说到此处,语气中带出一些酸味儿来,“我想碰一下我娘都不让呢,整天宝贝疙瘩似的。”

老太君见她如此孩子气的妒忌自己襁褓中的幼弟,对比刚才略显老练的谈吐,反而更觉得放心起来。

“当初也只是要你爹出去,这个家里永远都有你们母女的位置,如今有了你弟弟,家里就又多了一个男丁了不是?也可以多一个人给家里办事。”老太君摸摸朱攸宁的头,“不过你弟弟才出生,还早呢,也不急。只盼着他将来像你这个姐姐一样能干。”

朱攸宁不情不愿的点头,将一个妒忌亲弟弟的姐姐表演的颇为真实。

可她的心里却打定主意,一定要尽快发展起来,只有她强大了,才没人能抢走小壮壮!

晚宴吃的很是尽兴,朱老太爷还吃了些酒,酒一多,话也多起来,酒桌上就将杭州之行给讲述了一遍,全家人都听的聚精会神,还配合的发出一声声赞叹和惊呼。尤其是到朱攸宁被贾夫人选中加入蔷薇这里,女眷们都一声声对朱攸宁说着恭喜。

吃过饭,朱攸宁婉拒了老太君留宿的邀请,说是还要回家给爹娘磕头,就由老太君身边的王妈妈亲自送出了府。

谁知刚迈出大门,朱攸宁就看到蹲在墙根的一小团。

“哥哥?”

十六一听朱攸宁的声音,一下子蹦了起来,欢喜的道:“妹妹你回来了!爹果然没骗我!”

说着话就像一只小野兽一般冲了过来,一把就将朱攸宁背在背上,往家里跑去。

朱攸宁搂着十六的脖子,嘻嘻笑道:“爹怎么跟哥哥说的?”

“爹说让我写满一百个大字,你就回来了。我今儿下午写完了,晚上你就回来了,爹说的真准!真厉害!”

十六并不笨,但他的聪明都在武力值上,学认字却很费力,写字更是费力,自朱攸宁出门至今,十六才写完了一百个大字。

朱攸宁却是由衷的赞道:“哥哥也很厉害,识字那么难,你都学会了。”

十六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学堂里我学的最慢了。”

“可是哥哥打猎天下第一,力气又很大,现在又学会了识字,只要努力,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文武全才,岂不是比那些只会识字的厉害多了?”

“诶?你这么一说,好像也的确是这么回事啊!”十六得意洋洋的道,“我果然是天下第一。”

朱攸宁被逗得禁不住笑。

回到家,朱攸宁先去内室看了白氏和小壮哥儿。朱华廷和十六也跟了进来。

见朱攸宁平平安安的回来,白氏悬着的心可算放下了。

“平安回来就好。往后就不走了吧?”

“娘,没什么事儿我自然哪里都不去了,就在家烦您。”

白氏摸了摸她的脸蛋,“你就是上房揭瓦娘都不烦。”

“真的呀,那我明儿就揭瓦。”朱攸宁满脸认真的道。

白氏一噎,看见女儿眼中的揶揄,禁不住捏了她两把。

一家子说笑着,小壮壮被吵的哭了起来。

趁着白氏哄孩子的时间,朱攸宁就拉着朱华廷去了书房,十六要跟着,她也不阻拦。她希望十六能多了解这些事,也不至于让他太过单纯,不知人心险恶。

朱攸宁将此番杭州之行所有的事都简明扼要的给朱华廷说了一遍。

朱华廷一听姜老太医居然被程公子绑了,就气的咬牙切齿,在听闻后续发展,最后到姜老太医入京去了,他又有些唏嘘。

“这么说,姜家很快也要搬去京城了?”

“是啊,发生这种事,圣上一定不会再让姜老太医离开京城的。”

朱华廷许久才点头,又道:“蔷薇可不简单,你不要因为被蔷薇选中了就沾沾自喜,那背后说不定还暗藏着危险呢。”

朱华廷说着,就摸了摸朱攸宁的头,叹息道:“爹当初答应你去参加宗族大会,是不是错了?”

“爹?”

“当初若是不允你去参加宗族大会,你就不会得了产业,更不会有后来的这些事,你现在虽然被高高的捧起,可是你也成了出头鸟。那个背后要陷害蔷薇的人,都能逼的锦衣卫放水,他们要是对付你该怎么办?还有蔷薇,我看他们也不安什么好心。往后你的危险会越来越多,可是爹却不知道能不能护得住你。”

朱华廷的不安朱攸宁完全可以理解。

哪一个做父母的,会心安理得的躲在八岁的女儿背后享清福?

“爹,这世上没有如果,路只能往前走。”

朱攸宁的一句话,将朱华廷说的一愣,随即便是苦笑,“是啊,没有如果。福丫儿,你真的长大了,遇上事情比爹看的通透多了。”

“我随爹,爹本来就是明白人,我自然也能随您几分了。”

父女俩相视一笑,话题变的轻松了不少。

朱华廷便低声问:“福丫儿,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朱攸宁正色道:“祖父几次提起要让我进家学学习。我想去上学。”

“家学?”朱华廷摇头道,“那里头都是宗族里的男孩,你一个小女孩家的去了不方便,怕叫人说嘴。”

“怕什么的。程家大小姐能够当家主,她是蔷薇,我也是蔷薇,我长大一定会比她还厉害。上了家学,我做一切生意才能名正言顺,我现在需要名正言顺,所以家学是一定要去的。”

第149~150章 晋升

朱华廷复杂的望着朱攸宁,最后终于还是叹息着点头,道:“已经走到这一步了,爹现在再说拖你后腿的话也太不应该了,咱们家如今能有安稳的日子,都是靠你挣来的,我们做父母的没有本事,明明已经因你而得了那么多的便宜,看到困难反而还矫情起来……”

“爹,说什么呢!”朱攸宁嗔怪的跺脚。她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在银钱方面朱华廷会自卑。

朱华廷大手摸摸她的头,笑道:“福丫儿,爹看出来了,你和寻常的小姑娘都不一样,你比他们想的远,也比他们稳重。爹有时候会自责,因为是爹的无能才让你不得不迅速成长起来,还要抛头露面。可是看到你这么优秀,爹又很高兴。”

“爹,您别这么说。什么成长不成长,什么抛头露面。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真要将我圈在家里学绣花,那才是对我的折磨呢。我很喜欢做生意,也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咱家也不指望我入宫当娘娘,更不在乎旁人说什么,这样能够与人交往、斗智的生活,我觉得很满足。至于赚到银子,那都是额外收获。”

小女儿用又软又萌的声音,说出如此沉稳老练的一番话,朱华廷又是感慨,又是心疼,将女儿搂在怀里拍了拍:“好孩子,你辛苦,爹都知道。”

朱攸宁在朱华廷的肩头蹭了蹭,想再多宽慰几句,可是做父母的心情又岂能是她几句话,他们就不在意了?

朱攸宁打定了主意,往后要过的快乐一些,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让父母看着放心。

她将来肯定做不了这个世道上主流的大家闺秀了。抛头露面做生意是必然的,若是父亲始终因为这个而愧疚,觉得是因为他的原因而耽误了她,那不仅她不快乐,父母也会生活在愧疚中。

一夜好眠。

次日天刚蒙蒙亮,朱攸宁和十六一起提着个食盒往县学里去了。

李拓北的马车刚停下,扣肉就眼尖的看到了朱攸宁和十六。

“主子,是九小姐和鸿少爷来了。好像还提着食盒呢。”

李拓北原本睡眼惺忪,抱着引枕盘腿坐着,身子都佝成了虾米状不住的点头,闻言一下就精神了。

“在哪呢?”李拓北撩起车帘,正看到朱攸宁笑眯眯的宠着他挥手。

李拓北咧着嘴笑了,一跃跳下车,潇洒的掸了掸深蓝色的袍摆,就大步走了过去。

“你怎么这么早来了?我还想着今儿中午找你一起吃饭呢。”

“家里做了抄手,特意给你带来一碗。”

十六这厢打开了食盒,将一个白瓷的汤碗端了出来。

朱攸宁看了看左右,笑道:“北哥,你肯定吃了早饭吧?要不你少吃几口。”

李拓北接过汤碗掀开盖子,乳白色的鱼汤上撒着碧绿的青菜沫,一个个嫩生生的抄手半浸在汤中,扑鼻的鱼鲜香味儿。

“是鱼肉馅儿啊,我最喜欢吃这个了。正好没吃早餐呢!”

李拓北也不顾形象,端起碗就吃。

后头的扣肉和醋鱼默默地低头。

四个肉包子、两碗八宝粥、一碟子小菜,来时路上还买了一碗豆花一个烧饼,吃这么多,敢情都不算早餐?

李拓北将一碗抄手都解决了,汤也喝了一大半,打了个饱嗝,笑道:“多谢你俩想着我,知道我爱吃这口还特地给我送来。”

“又不远,再说也不是我做的。”朱攸宁笑道,“这次出去,扣肉和飞龙汤帮了我大忙了。回头我请你吃饭,你带上他们一起来。”

“好啊。”李拓北笑着应下,问:“我听他们说,你入选蔷薇了?”

“嗯。”朱攸宁既然他们告诉你了,“我是为什么入选你肯定也知道了。”

“我说的就是这个事。这个幕后对付蔷薇的人不简单,你往后可要小心行事了。我怕有人因姜老太医的事报复到你的头上来。”

“我也怕啊。”朱攸宁叹气,“可是怕也没用,为今之计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过些日子我可能还要去朱家家学读书,往后都是下午才能去铺子里巡视,你要找我也用不着逃学了。”

“嘿,你祖父这下子看到你的价值了?”

朱攸宁就知道李拓北是个明白人,一句话就戳在点子上。

“别这么说,我祖父是欣赏我的才华。”朱攸宁说的一本正经。

李拓北闻言噗嗤一声笑了,拍着她的肩膀道:“好好好,是看上你的才华了,你的确是有才华,有本事,蔷薇里还从没有你这么大的成员呢。这是个双刃剑,你自己要把握住啊。”话到最后,语气又慎重起来。

朱攸宁郑重的点头,也道:“你也要格外小心,上次那个人没得手,以后对你可能还会有动作,你在外头吃住一定要注意。”

“放心吧,你哥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不说打遍天下无敌手,横扫十个八个的也没问题,你还是多担心自个儿吧。”

朱攸宁斜眼看他,“我发现你和我哥还真有点像啊。”

李拓北不明所以的看看十六,十六也仰头看李拓北。

“哪里像了?”

“你们俩都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朱攸宁板着脸说完就笑起来。

李拓北哭笑不得的道:“我那是实话,鸿哥儿是吹牛,能一样吗。”

十六严肃的道:“我打猎天下第一是真的,才不是吹牛。”

“不是吹牛?改天咱们去山里比试比试!哥教给你什么叫天下第一。”

“比就比!我不怕你!”

朱攸宁在一旁笑看着李拓北和十六吵吵闹闹,直到县学里敲了钟,李拓北才不得不与他们道别,赶着进去上学了。

十六也急忙拉着朱攸宁往家跑:“快点,要去学堂了!”

朱攸宁只来得及回头对着扣肉几人摆摆手,就被提着食盒的十六拉着跑远了。

二人一路跑回家,朱攸宁已累的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扶着门框:“哥,你,你先上学去,别,别管我了。”

十六有点担心的用食指戳了戳朱攸宁红扑扑的脸,“那我走了?”

朱攸宁嗓子眼干的话都说不出,只冲着十六摆手。

画眉和百灵扶着朱攸宁进门,“小姐又跟着少爷跑了?少爷跑的多快啊,您跟不上的,往后可别这样了。”

朱攸宁叉着腰喘粗气,胡乱的点点头,半晌方缓过气来,问:“我爹呢?”

“老爷已经出门往学堂去了。”

朱攸宁点头,刚要说话,门口就传来一阵十分礼节性的叩门声。

小张子问了句:“谁呀!”

外头无人应答。

小张子索性就推开了门。

看到门外是个美貌的妇人带着少女,他瞧着有些眼熟,一时间又想不起是谁,“你们找谁?”

“姐姐可在家中?”

一听到这个声音,朱攸宁的脸色便沉了下来。

是蒋姨娘。

蒋姨娘穿了一身石青色的褙子,与从前相比清瘦了许多,脸上的皮肉也就愈发的松弛了。绕过影壁,正对上朱攸宁的视线,这一次蒋姨娘没有硬闯,而是礼数周全的行礼:“婢妾给九小姐请安。”

朱攸宁负手而立,淡淡的看着她,“上次的话应该都说清楚了吧?”

蒋姨娘尴尬的垂首立着,道:“婢妾特地带着六小姐来请安的。”

“多谢你的好意,不必了。”朱攸宁忘不了蒋姨娘的所作所为和对朱华廷的辱骂,这个女人若想闹什么幺蛾子,她绝对不会轻纵。

不过朱攸宁觉得有点奇怪。

蒋姨娘身后的朱攸安太安静了。

以朱攸安的性子,搁在从前她早就要站出来替蒋姨娘抢白她几句,可今天她却端庄的悄生生立着,朱攸宁觉得她似乎有些变化,却看不出到底哪里不同了。

蒋姨娘尴尬的道:“九小姐,婢妾想给姐姐请安。”

“姐姐?这里哪里有你的姐姐呢?上次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我娘身子弱,禁不起惊吓,你若有什么事直接与我说也是一样。”

蒋姨娘后槽牙咬的死紧。她知道白氏心软,去跟白氏哭求一番,说不定白氏会点头答应他们母女留下来。可是朱攸宁这个小蹄子,比白氏和朱华廷俩人加起来都狠毒,与她说还有什么希望?

朱攸宁见蒋姨娘不开口,了然一笑,道:“我爹早就说过,往后身边不会再有妾的位置了。你能留在朱家本宅,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还有什么可挑剔的?难道非要我爹转手将你卖了你才甘心?”

“九小姐!”蒋姨娘咬咬下唇,扑通一声跪下了,“九小姐,婢妾已经知错了!上次是婢妾无知,听了贱人的怂恿设计,这才着了道来家里……”

“错。”朱攸宁打断了她的话,摇摇手指道,“你本就有那个心,别人才能一点火你就见风着,算不得怂恿设计,况且这里也不是你家。我不想与你费唇舌,是你自个儿出去,还是我让人请你出去?”

蒋姨娘跪在地上,咬着牙给朱攸宁磕头:“九小姐,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了婢妾吧!婢妾往后愿意给夫人端茶递水,愿意真心服侍夫人,就连六小姐,她也愿意认夫人为母亲,您这么大的院子,哪里就会没有我们两人栖身之所呢?不说我受了多少苛待,就说你六姐……”

“难道当初是我逼着她过继的?”

“九小姐,当时我们是实在没有法子,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啊!”

“走投无路?你们留在葳蕤轩,我爹留在家里的东西你们占用了那么多,难道还会饿死?难道家里不给你们月例?我不是我娘,我没那么心善,你不必与我哭穷。”

朱攸宁不耐烦的凝眉,道:“你当初已经做出了选择,就没有回头路了。回去吧,别再来了。”

蒋姨娘却连连摇头,泪流满面的一把抱住了朱攸宁的腿,趴在地上大哭道:“九小姐,我们真的知道错了!”

“你只是看到我们家过好了,又想吃回头草罢了。别说的那么好听。”朱攸宁对厨房门口看热闹的粗实婆子使了个眼色。

粗壮的婆子立即上前来将蒋姨娘拉扯起来。

“送她出去吧,往后若是她敲门,不准给开。”

“是,九小姐。”

婆子们架着蒋姨娘往外去。

蒋姨娘压着怒火,想骂又不敢骂,就只能憋屈的哭,一路被推出了大门。

朱攸安跟在蒋姨娘的身后,看到蒋姨娘被推出门,她忽然回头,对朱攸宁道:“要怎样你才肯让我回家?”

朱攸宁笑了:“你家不是在四房吗?”

“就算你不让我回家,爹也是我的亲爹,你以为你真的拦得住吗?”

“你可以去试试。”朱攸宁中肯的道,“爹心软,说不定你求一求爹,爹就能让你回来小住了。不过,也只能是小住,因为你毕竟还有自己的爹妈呢,是不是?”

“你……就算我求你,我不想再在四房呆下去了。你让我回来,我给你道歉,行吗!”朱攸安的声音急切起来。

朱攸宁笑道:“你真有意思,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样自己犯了错,还理直气壮的用道歉当筹码的人,难道你犯错,道歉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好,那我道歉!”

“不需要。我完全不需要你的道歉,因为我不会原谅你,你请便吧。”

朱攸宁略微颔首,就转身往正屋走去。

朱攸安站在原地,双拳紧紧握着,好半晌才咬着牙快步走了。

百灵在门口伸长脖子往外看,见朱攸安和蒋姨娘二人走远,这才将门关紧,回来告诉朱攸宁。

“九小姐,六小姐和蒋姨娘一路上都无交谈,他们娘俩看起来并不亲近。”

“相互利用的亲情,又能有多真。”

朱攸宁原本计划下午请李拓北和扣肉一行出去,答谢他们这次的帮忙。

谁知刚过晌午,本宅就来了人传话。

“九小姐,老太爷请您立即去本宅。”

“祖父可说是为了什么?”

“今儿各厂的大管事都来本宅开总结大会。老太爷说让您立即就去呢。”

朱攸宁这才恍然,时间已是月末了。

她每个月都要参加布厂和朱家钱庄的总结大会,但那仅限于两个产业的内部,她还从未参加过朱家本宅的大会呢。

她又不是什么管事,也不是要紧的人物,怎么偏要她去?老太爷这是要做什么?

..

第151~152章 绣娘

朱攸宁并不会自大到觉得她现在已经够资格参加这样的总结会。且不说朱老太爷对她有几分在意,就说以她的年龄和资历,也绝对够不上去见朱家各产业的大管事。

朱攸宁跟着报讯的小厮走向本宅,一路都在猜测着事情的缘由。

待走到外院前厅所在的院落,小厮进去回话时,朱攸宁已经想到几种可能,并且初步构思了一下每一种可能发生时该如何应对。

不多时,小厮便笑着出来,恭恭敬敬的给朱攸宁行礼,道:“老太爷说请您进去呢。”

“多谢。”朱攸宁微微一笑,上台阶时看了一眼身后的百灵。

百灵就机灵的从荷包里抓了一把铜钱塞给那小厮,笑着道:“多谢这位小哥,我家姑娘请您吃酒。”

小厮心满意足的客气了一番就退下了。

而朱攸宁这厢已经绕过新换上的梅兰竹菊四君子折屏,来到了前厅之中。

今日前厅之中所坐之人,乍一看大部分都是朱家本家或者旁支有头有脸的人物,除了朱老太爷,其余三位老太爷以及旁支的长辈们都在,竟没有一个与她平辈的人。

既然是大管事的总结大会,就足以说明,朱家各行业的管理者大多都是姓朱的。

朱攸宁一个八岁的小姑娘,在这一群长辈之中,显得太过渺小了。

“见过祖父,见过各位大管事。”朱攸宁团团行礼。

众人的视线都落在她的身上,怀着探究和打量,以及显而易见的轻蔑。

朱老太爷温和的招招手,“福丫儿来了,到我身后站着吧。”

朱攸宁松了口气,应了一声是,就快步站到了朱老太爷身后不远处,将自己藏在了阴影中,尽量减弱自己的存在感。

朱老太爷道:“既人都来齐了,便开始吧。”

朱攸宁低眉顺目的安静站着,仔细旁听这些大管事的会议内容,同时也默默的观察,将朱家所涉及行业都有什么,每一行业的大管事又是什么人一一认了个清楚。

“总之这两日,咱们家的生意真是越做越顺,原本一些可左可右的事,在咱们家一确定入选皇商之后,很快就商定下来了。”四老太爷欢喜的笑着。

三老太爷就笑道:“所以此番入选皇商,虽然粗布和细棉布的生意未必带来多大收入,但所带来的正面影响却是巨大的。”

“有了皇商这个头衔,朱家生意上的可信度都跟着增高了,真是可喜可贺。”

……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着,人人面上都很欢喜。

朱攸宁垂眸听着不免暗暗咂舌,她原只想着入选皇商必然会镀一层金,没想到带来的收益会比预想之中的要大。

朱老太爷很是满意的连连点头,温和的笑着道:“这会也是多亏了咱们的细棉布能被高总管看上。”

当日收到皇商大会的邀请时,高总管的那封信上明确提到了朱家入选的缘由,在坐的各位都是知情的。

是以朱老太爷此话一出,众人的视线就都落在朱攸宁身上。

朱攸宁一瞬被盯的颇不自在,但她依旧沉稳的站着,丝毫不露心思。

朱老太爷就像背后有眼睛似的,笑了一下道:“既然各个产业都有所进展,那下个月就按照原来行事准则继续进行。”

“是。”众人起身,齐齐应是。

朱老太爷依旧慵懒的坐在首位,摆摆手道:“接下来还有一件正经事。老二,你来说吧。”

被点名的二老爷朱华章站起身,对着众人行礼,随即意气风发的朗声道:“这两天杭州那边发生了一些事。在座的诸位都还记得广州府的燕绥公子吧?”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纷纷交头接耳了一番,点头表示记得。

朱华章道:“燕绥公子此番在皇商大会上得了三样买卖,丝绸,成衣制造和药材生意。他能得这三样生意也非偶然,经过查证,从去年开始,他就已经在杭州府活动,整合了不少小的店铺,逐渐壮大了自己,这次才能入了高总管的眼。”

二老太爷闻言嗤笑一声,道:“不是老夫多嘴,这个燕公子小小年纪,行事却未免太张狂了一些,明明是广州府的,不在自己门前做生意,却跑到咱们杭州府来逛游。难道杭州府就没有行商之人了不成?这次竟还真让他抢去三个买卖,可是抢了咱们杭州府的名额。”

“二叔说的有道理。”朱华章笑道,“咱们远在富阳,都有这样的感觉,更何况是杭州本地那些富商巨贾?所以这一次燕公子是摊上事了。”

“哦?是什么事?”二老太爷感兴趣的问。

朱华章道:“就在老太爷启程回富阳之后,杭州程家便动了手,那些原本答应要与燕公子做生丝和刺绣生意的都临阵反悔了。”

“当真?那可真是有趣儿了。”四老太爷闻言就笑起来,“皇商是什么?为圣上办事,那是既要质量又要如期完成,若是逾期不能完成订单,那可就犯了欺君之罪了!”

“我倒是觉得事情也未必能发展到砍头的哪一步,不过这次对燕公子的打击不可谓不大,没有了生丝,又缺少工人和绣娘,他就只能在别地儿继续寻找货源和工人。那样所花费的时间和金钱可就要远远超出预期的成本了。往上的报价不能改,自己就要往里头添银子钱,到时岂不是要赔死?”

三老太爷分析罢,众人都点头。

尤其是四房的四老爷,嘲讽的笑了一声,道:“当初那小子简直狂妄的没边儿了,歌舞大会时为个妓女一掷千金,竟在富阳的地界儿上与咱们朱家斗富,如今他就算赔个底朝天,那也是遭报应。”

他当时在画舫上出头,最后与燕绥杠上了,还害的朱家一口气往衙门捐了大笔银子,这事是从四老爷身上起,背后没少被人指指戳戳,四老爷不觉得自己有错,就将仇记在了燕绥的身上。

众人有人沉默不语,也有人交头接耳,出声附和。

朱攸宁在一旁听着朱家有头有脸的大管事们,居然在为了一个与朱家并无什么利益纠葛的人倒霉了而幸灾乐祸,对朱家人的人品就越发的怀疑起来。

人家燕绥又没逼着四老爷先出手一掷千金,再说捐了那一笔银子,也得到了蔡县丞的补偿,虽然李洛在富阳出了事,可接待之事不也落在朱家了吗,他们还有什么好不满的?

四老太爷兴致勃勃的问:“看来燕绥在杭州的做法,惹怒了程家?”

朱华章笑着点头,道:“四叔说的是,一共就那么几盘菜,被困他一下子抢走了三盘,咱们家只承办粗布和细棉布,挂上皇商的牌子后都得到了这么多的好处,那燕绥承办了三项,还不赚个名利双收盆满钵满?他赚的越多,程家就越是不服气,自然要使绊子。”

“可我听说程家才出了大事,他们家二公子在流放途中病死了,他们家老太爷起初是偏瘫,后来整个人都瘫了,现在只是吊着一口气,怎么程家大小姐不但招赘了个夫婿,还有心思与人斗法?果然加入了蔷薇的女人就是不一样么?”

众人听着,就再度不约而同的看向了朱攸宁,因为她也是蔷薇的人。

朱攸宁不想莫名吸引火力,垂眸不言语。

朱老太爷这时道:“其实,程家在背后给燕公子使绊子,最要紧的不是在生丝的货源上,而是在其中几件绣品上。”

“哦?”三老太爷问,“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朱老太爷闻言就再度看向朱华章。

朱华章起身道:“是这样的,咱们家得了确切的消息,这次给燕绥的订单之中,有一部分的绣品是需要用到‘王家编针’的,但是这个王家编针是王三娘子独创的,这会子王三娘子所在的绣坊已经被程家收购了。”

众人听了不免哗然。

有人诧异的道:“怎么皇家的订单里,居然会有王家编针?”

朱攸宁对王家编针有些耳闻,据说是这位叫王三娘的绣娘自创的一种刺绣方法,以颜色艳丽跳脱,针法繁复著称。

许是人的审美各有不同,王三娘得意的自创编针,她自己觉得甚好,可是秀出来的绣品却不为大众认可。

朱攸宁曾经看过王家编针的成品,那扎眼的颜色和凹凸不平的刺绣,以及构图的抽象,倒是有几分现代抽象画的意思,却是与这时代的审美主流不符的。

“许是皇家有谁看上了这种针法吧。但王家编针就只有王三娘会,现在王三娘是程家的人了,她哪里会接燕绥的生意?待到交货之时,姓燕的交不上订单那可就是欺君大罪了,说不定直接就砍头了!”四老爷兴奋的道。

众人闻言,也都跟着一阵议论。

朱老太爷见众人说的兴起,就轻轻咳嗽了一声。见到大家都噤声,将目光投降了自己,朱老太爷才道:“其实,王家编针富阳还真有一个人会。”

“什么?”众人惊讶。

朱老太爷就道:“老二,你跟大家说说。”

“是。”朱华章道,“这个王三娘有一个女徒弟,名叫珍娘,原来是咱们家百卉成衣坊的,但是大家也都清楚,百卉成衣坊因为总是亏本,早两年就已经兑出去了,不过现在百卉成衣坊的大掌柜,还是原来的庞大掌柜,与咱们家相熟的很。”

说到此处,朱华章无比严肃的道:“庞大掌柜昨儿来与我说,程家前一阵子来了一位大小姐,说是要跟他要那个珍娘,庞大掌柜没有立即应下,知道前几日程家又来人开了一次高价,庞大掌柜觉得不对,才来告诉了我。”

“这么说,咱们手中有一个会王家编针的人?”

“咱们这不是把燕绥那个小子的命门握在手里了?”

“程家是铁定要用尽全力弄死他的,他要想过关,就只能想办法找一个替代之人来,否则交不了单,就只能被判个欺君大罪。若是燕绥不知道也就罢了,只要他知道消息,是一定会来找珍娘的。”

……

朱老太爷听着众人的议论,沉声道:“你们觉得,这件事应该怎么处理?”

众人都沉默了一瞬。

朱老太爷又继续道:“现在,是要咱们家站队的时候。要么站程家,要么站燕绥。程家与咱们家是有龃龉的,因穿上之事,也因蔷薇之事。程家大小姐对咱们家应该是有恶感的,也不知他们会怎么报复。所以站程家那一队,咱们未必得好。”

“若是站燕绥的那一队,显然是要将程家彻底得罪透了,未免得不偿失。”二老太爷补充。

大家再度低声讨论起来。

最后朱华章站起来道:“爹,咱们可以将珍娘的存在告诉燕绥,趁机狠狠的敲他一笔,不过就算是敲一笔,那点银子对咱们来说也不算什么,而且也很难说燕绥缓过来后,会不会再报复咱们。

“所以我倒是觉得,咱们应该将珍娘直接送给程家。这样一来姓燕的就只有犯欺君之罪死路一条了。到时候他死都死了,也没什么力气来报复咱们家,程家那边咱们至少可以不得罪。”

朱华章的话,得到在座之人一直的称赞。

朱老太爷也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燕公子的手段,应该不会对珍娘之事毫无耳闻,他是一定会来富阳的,咱们其实是有机会在他身上大赚一笔,同时也将珍娘送给程家的。”

朱攸宁听到此处,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最毒最损的莫过于朱老太爷了。

这是打算将燕绥坑个底朝天,赚他一大笔,照样不给人啊!他们是打定主意觉得燕绥一定必死无疑所以毫无忌惮了。

可这群人未免都太短视了!

这件事若她来抉择,她就会将珍娘直接白送给燕绥。燕绥那人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手腕,一看就非池中之物,在他困难之际雪中送炭,他会心存感激,说不定就会拉过一个盟友来,即便不是盟友,也不会结仇。反正程家早就结了梁子了,这样只以一个小小绣娘的代价就有可能换个得力的盟友,这样才是最划算的结果。

可朱家人眼睛只盯着钱了。

朱攸宁撇撇嘴,这个场合她没有发言的资格,也只好闭口不言。

朱老太爷见事情讨论的差不多,就吩咐等着燕绥来了便依计行事,转而又道:“今日还有一件事。”回头对朱攸宁道:“九丫头,你过来。”

朱攸宁闻言,乖巧的走到近前。

朱老太爷道:“我打算安排九丫头进家学之中好生培养,你们诸位觉得如何?”

第153章 山长

朱华章沉声道:“爹,九丫头虽然优秀,可到底是个女孩子。这于咱们家定下来的规矩不符。”

三老爷朱华贤也道:“二哥说的是。咱们朱家子嗣众多,优秀的儿郎比比皆是,女流之辈只管呆在闺中老老实实的绣花待嫁就是,又何须让她去家学里扰乱规矩?”

朱攸宁垂眸,二叔和三叔必然是反对的最激烈的。说的冠冕堂皇,什么女子不能入家学,其实他们是担心她进入家学,是老太爷想要起复朱华廷的第一步。

进过家学之后,她继续掌管产业更名正言顺,蛋糕就这么大,又多了一个人来分,显然会触动许多人的利益,尤其朱华廷和朱华贤的。

朱老太爷沉吟不语。

“二堂哥说的是。”四老爷也道,“俗话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能够有她吃穿,让她长大嫁人就是了,老太爷现在用这么多的心,将来她还不是胳膊肘往外拐?着实是没有必要在她身上多浪费时间。”

“我也觉得九丫头入家学的事有待商榷,咱们朱家优秀的男丁有的是,多少人削减了脑袋瓜子想去学习,为何要个丫头去?”

其余与朱华章、朱华贤交好,或者不希望朱华廷起复,再或者担忧朱攸宁将来会分一杯羹的也都七嘴八舌的反对起来。

“大哥用人不拘一格,我看就很好。”四老太爷却道:“女孩子怎么了?大哥也没说让寻常女孩都去,只选了九丫头一个罢了。九丫头有天赋,这次能加入皇商是亏了她,她现在又是蔷薇的人,老夫倒觉得,让九丫头去家学学习没什么不好。”

朱华章和朱华贤有志一同的白了四老太爷一眼。

四老爷朱华骏更是生气,没想到站出来拆台的却是他的亲爹!

朱家族长的竞争,素来是一代传一代,择下一代中优秀之人入选。四房“华”字辈的并无优秀人才,竞争力并不强。

四老太爷知道朱华骏的斤两,既无头脑,资源和人脉又不如朱老太爷的儿孙那样充足,反正朱华骏想做族长是难了,还不如搅混水,也好看看长房的热闹。

有许多人也都回过味儿来,出于看戏不怕台子高的心理,也都纷纷支持起朱攸宁入学一事。

一时间,支持与反对声参半。

朱攸宁不发一言,安静的听着众人的各种言论,这时她也没资格开口为自己说话,进家学也好,不进家学也罢,其实最后都看老太爷的一句话。

如果朱老太爷同意,就算所有人都反对他也能让她入学。若是老太爷没这个心,别人说破嘴也没用。

朱老太爷老神在在吃着茶,安静听着众人激烈的争论。

很快,大家就都发现朱老太爷已经许久都未表态,不由得纷纷安静下来。

朱老太爷这才放下青花盖碗,笑着道:“九丫头天资聪颖,好生培养一番,于朱家来说也是个助力。”

众人心中不以为然,难道朱家就缺个小姑娘的助力了?但谁也不愿意再做出头鸟去开这个口。

朱老太爷又道:“既然你们也都不反对了,那么就这么定了吧。九丫头明儿起就去家学里读书。咱们家学虽然以教导经商为主,但也教导四书五经,你底子差,进去先好生学起来,可别辜负了我的期望才是。”

朱攸宁闻言身恭敬的应道:“是,多谢祖父教诲。”

众人都面面相觑。虽然大多数人心里都不服气,可朱老太爷以族长的身份发了话,大家也是无可奈何。

眼瞧着此事已盛定居,谁知道门外忽然传来一个老者中气十足的声音:“我不同意!”

朱攸宁被忽然而来的声音唬了一跳,忙往门口看去。

就见一身浅灰直裰的朱彦凤,扶着一位中等身高,清癯矍铄须发皆白的老者进了门。

那老者看起来至少也有八十岁,满脸的皱纹,眼皮的皮肤都屋里的耷了下来,腮边和颧骨上还有很明显的老年斑,可他面色红润,双眼有神,白胡子都倔强的翘着,一看便是个充满睿智的厉害老人。

朱老太爷已站起身,恭恭敬敬的扫地一揖,“恩师!您怎么来了。”

众人也都齐齐行礼,“罗老先生安好。”

罗先生大步流星就往正座去,路过朱攸宁身边时,锐利的眼睛扫过她的脸庞,不满的“哼”了一声。

朱攸宁是知道这人的。可以说,整个朱家没有人不知道这人的来历。

罗勋,表字纵横,如今已有九十二岁高龄。大成二十二年的进士,担任翰林院修撰时,因进言时言辞太过激烈,惹怒了元宗,被罢官免职,遣返回乡。

罗勋纵有满腹才学,但依旧是个穷酸,又加上脾气高傲,一度过的十分潦倒。

也就是在他最潦倒时,当年的朱家家主聘他来家中做西席,教导儿孙读书。

他在朱家这一教,就教了六十四年,见证了朱家三代家主的更替,从一个西席,直做到了朱家家学的山长。

他这一生都未成婚,无儿无女。

虽然他教书育人,但是入室弟子却只有三个,且是每一辈儿只收一个。

他的第一个入室弟子是朱老太爷的四叔,前一代族长。

第二个便是朱老太爷,现任族长。

第三个弟子是朱华廷。

朱攸宁这具身体的记忆之中,经常有父亲提起恩师崇拜的言辞。朱华廷是从启蒙就跟着罗勋的。罗勋的年纪虽足够做他祖父了,但在朱华廷心里,恩师依旧如父亲一般。

只是朱华廷出了事后,罗勋立即就翻脸无情,与朱华廷断绝了师徒关系,在朱华廷最困难的时候对他闭门不见,从未伸出过援手。导致朱攸宁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个人的存在。

想不到,她入家学的事,会惊出这么一尊大佛来。

朱攸宁不由得看向朱彦凤。看来朱彦凤与罗勋的关系十分亲近,想来他是卯足了劲想做罗勋的第四个入室弟子。

罗勋端坐在首位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朱攸宁的身上,声音苍老又充满威慑,铿锵有力的道:“要收她做家学的学生?我不同意。”

第154章 弟子

朱老太爷平素摆足了族长的架子,端的是高高在上,极少睁眼看人。

如今在罗勋面前却是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

“恩师的顾虑我明白了。不过这丫头天资聪颖,着实是个可塑之才,我也是见她小小年纪如此聪慧,不舍得可惜了这么个好材料,这才想让她入学培养起来。”

罗勋面无表情的道:“你的想法是好,这若是个小子,我绝不会有二话。可她是个女子!家学中怎能容许一个女子来捣乱?老朽在朱家六十四年,还从没见过有女子能进家学的先例,你这么做是在败坏祖宗的规矩!”

“是,恩师教训的极是。”朱老太爷恭恭敬敬的点头,赔笑道,“只是我还是舍不得这个人才。您是没见过她的优秀才能,此番朱家能荣选皇商,里头很大的部分是她的功劳。她如今又入选了蔷薇,成为蔷薇最年轻的一个成员。是以我想好生培养他,否则将来出去了,她若是做的不得体,外人也只会说咱们朱家没有将人教导好。”

罗勋抿着唇,面色就有一些松动。朱老太爷的表现太过客气孝顺,他不想拨朱老太爷的脸面。

一旁服侍着罗勋的朱彦凤见状,温文尔雅的道:“祖父说的是。罗老先生,您便答应了吧,且不说其他,她是我大伯父的嫡女,虎父无犬女,她又怎么会差了呢?不好生培养,着实可惜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意味深长的看向朱彦凤,朱彦凤却一直都保持着得体温和的微笑。

大家都清楚,朱华廷出了作弊之事后,罗老就不见他了。必定是朱华廷做了这等败坏师门的丑事,罗勋不愿意再认这个弟子。

这时提起朱华廷,朱攸宁或许就真没希望入学了。

果然,罗勋一听朱攸宁是朱华廷的女儿,当即怒发冲冠,起身点指着朱攸宁:“什么?这丫头居然是那个畜生的女儿?不行,不行!我决不允许那畜生的女儿到家学里来!”

即便已经九十二岁高龄,罗勋骂起人来照旧中气十足,振聋发聩,连珠炮似的道:“那竖子根本不配做读书人,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恩师,更对不起整个朱家,出了那种事他就该一头碰死了事,居然还有脸苟活!老朽这个做师父的都替他丢人!他的女儿,绝对不允许进入家学!”

看了半天热闹的朱家人闻言,大部分都在点头附和。

朱老太爷也被罗勋暴怒之下骂的哑口无言。

朱攸宁紧紧握着小拳头,身子都因气愤而不住的发颤。

她可以不在乎旁人是如何对她的,但是朱华廷是她的逆鳞。她早就将朱华廷夫妇当成自己的亲生父母,有人在她面前这般辱骂他爹,且那人还是个当恩师的,居然诅咒她爹去死,她哪里受得了?

什么涵养,什么礼仪,这时都已被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她现在只想为朱华廷说句公道话。

“罗老先生这个做师父的,倒是将关系撇的干净!您是我爹的启蒙恩师,于我爹来说可谓如师如父,您做师父的,难道会不知我爹是什么性子的人?

“说他夹带作弊,就算被人当场抓住了证据,那也只能说明有人诬陷设计,怎么到您这里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了!”

小姑娘的声音又软又脆,字字清晰珠落玉盘一般。

罗勋怒道:“你居然还敢顶嘴!别说你爹那孽畜做不出人事,老夫看你将来也是个鸡鸣狗盗之辈!”

朱攸宁冷笑道:“我和我爹都不是那样的人。反倒是罗老先生被人几句话就蒙住双眼,叫人唏嘘。”

“身为一个小女子,居然还敢当众吵嚷!你的规矩呢!”罗勋怒斥。

朱攸宁牙关紧咬,险些将牙龈都咬出血来。

不行,这样与罗勋吵下去不行!他们之间的地位相差的太悬殊了,不论是谁对谁错,到最后都是她错,事情一旦张扬开,甚至连爹娘都会受牵连。

朱攸宁深吸一口气,不再纠结与罗勋争吵,而是将话题代入正轨。

“我入族学,是我祖父器重栽培,到时我是一定会努力学习,一旦学成便可为家族做贡献的,罗老先生又为何要阻拦!”

罗勋道:“做贡献?就凭你?孔子、孟子是谁你知道吗?四书五经会背吗?就你这样的,还想为家族做贡献,真是大言不惭!别叫人笑掉大牙了!”

“我不会背,那是因为我没上过学,只要有个好人来教我,难道我就学不会?”

“就你?我就不信了!”

“您信不信都无所谓,我学成是一定会为朱家做贡献的,可不是罗老先生一句不行,就能将我的天赋全盘抹杀!”

“我就不信你能有多厉害!”

罗勋被气的直往前奔了两步,长了老年斑的苍老大手指着朱攸宁,“好!好!老朽今日就收你做入室弟子,由我亲自来教你!若是在我手下你都不成器,那你今日的话就是大言不惭!在场之人都可以作证!”

“学就学!难道我还怕了你不成!”

罗勋一声冷笑,“明日你来家学报道,直接来找我!”说罢就一甩袖子,大步流星的走了,哪里有半分九十二岁老人该有的垂垂老矣。

场面一时寂静的呼吸可闻。

朱攸宁愤怒之下吼出一句“学就学”,这时激动的情绪也冷却下来了,不免惊愕的瞠目结舌。

什么情况?她成了罗老头的第四个入室弟子?

朱攸宁惊讶,其余人也都惊掉了一地的下巴。

朱老太爷摇着头,喃喃道:“这不是胡闹么……”

朱华章回过神,暴怒的冲着朱彦凤大呵了一声:“到底怎么回事!谁让你把那老东西弄来的!”

朱彦凤俊秀的脸上一片惨白,他只是想利用罗勋的身份来阻止朱攸宁入学,哪里想到事情会发展成现在的模样,朱攸宁不但入学了,还成功的成为了罗勋的第四个入室弟子!

大家都知道罗勋的习惯,一辈人只收一个,且他是专门培养族长的。若是朱华廷当初没有出那个意外,说不定将来朱华廷也有力一争族长之位。而现在,这一辈人唯一的名额,被朱攸宁得去了!

朱彦凤后悔的肠子都快青了。

第155章 欢喜

朱华章见朱彦凤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由得怒急攻心,若不是在场还有这么多人旁观,他真想狠狠踹这不孝子几脚!

“爹。”朱华章转而对朱老太爷道,“这罗老莫不是老糊涂了。怎可因与个小丫头赌气就要收弟子?”

朱老太爷闻言脸色一沉,不悦的道:“你说的那是什么话。恩师清楚着呢!做事自然有自己的主张,你休要胡言乱语!”

朱华章一噎,忙垂首道:“是,儿子一时口误。只是让女子入家学已是奇谈,罗老一辈人之中又直选一个弟子,如今怎能让个丫头片子成了他的徒儿?这岂不是荒唐!”

朱老太爷看了看一脸无辜的朱攸宁,又看终于打破了儒雅面具的朱彦凤,挑眉一笑道:“恩师收徒素来只看机缘,由他自己挑选,历代的族长也无权置喙他的决定。你们既然不答应九丫头入家学,怕坏了规矩,往后九丫头单独去恩师处学习,不与你们的儿孙子侄混在一处,也算是全了你们的心思,事情这样结果不是很好吗?”

好什么啊!

彦字辈唯一的名额被个丫头片子夺去了,好什么好?整个朱家这一代的儿郎难道都不如一个小娘子不成?

老太爷莫不是也老糊涂了!

朱华章真恨不能抓住朱老太爷的肩膀狠劲的摇晃几下,看看他脑袋里装的到底是不是豆腐渣!

朱老太爷轻松一笑,在太师椅端坐着,将屋内众人所有表现看进眼中,最后道:“既然事情都解决了,就都各自散了吧。”

在场众人都是一副吞了苍蝇的表情,一个个不知该说些什么。

任谁也想不到,事情的结果会是现在这样。

朱老太爷面色如常的问道:“你们还有其他事?”

“没,没有。”

“老太爷,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众人回过神来,纷纷行礼告辞。

朱华章犹豫片刻,见朱老太爷轻松写意的模样,显然是不打算出头让罗勋收回成命,他也只好行礼告辞。

临出门前,朱华章行至朱攸宁身畔,皮笑肉不笑的拍了拍她的小肩膀,“九丫头,不错啊,能耐了。”

朱攸宁回以一个乖巧的微笑,心有余悸的道:“我也很慌张的,恩师发起脾气太吓人了。不过因祸得福,还是要多谢凤堂哥。”

朱彦凤负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青筋暴突,面上却挂着得体的微笑,“不必客气,都是自家姊妹。你能入学,为兄也很欢喜。往后家学之中有事你尽可以来找我。千万不要客气。”

“是,多谢凤堂哥,我不会与你客气的。”朱攸宁感激的笑。

朱彦凤也笑,温和的摸摸朱攸宁的头,这才与朱华章一同离开。

朱老太爷斜倚着椅背,单手撑颐眯着眼,那模样似乎将刚才一切都看在眼中,也似乎并未将注意力放在任何人身上。

朱攸宁行礼告退后,朱老太爷才睁开眼睛,若有所思的看向门口,右手戴了翡翠戒指的食指开始有节奏的一下下敲着椅子扶手。

朱攸宁离开朱家的一路上,所遇到的下人仆婢见了她都行礼问候,比之从前态度简直好上千倍。

她一路抿着唇,身边的百灵低声道:“姑娘,老太君那里是您要不要去瞧瞧?”

朱攸宁摇头道:“今日先不去了。以后有的是机会。”

百灵便笑着应是。

朱攸宁现在急着回家,将府里发生的一切告诉朱华廷。

她居然能够到罗勋的门下,这件事她觉得匪夷所思,实在弄不懂罗老头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怀疑是不是父亲背后走动了关系?可是当初罗老头都不肯帮衬父亲一星半点,现在又怎会为了收她做入室弟子而用这样的手段?

朱攸宁仔细分析今日见到罗勋之后他的每一句话。

从一开始的犹豫,到后来的默许,再到提起朱华廷后的暴怒和刻薄,引得她与他争吵,然后话题又从朱华廷身上引到了她是否有资格入学,随后引到她到底又没有才华,最后赌气似的将她收了。

虽然吵嘴时,她为父亲鸣不平,憋了一肚子的闷气。

可是看结果,她不但进了家学,还成了罗勋的入室弟子,且很有可能是关门弟子了。

她着实摸不清罗勋的意图。恐怕也只有身为罗勋弟子的朱华廷有可能猜出几分罗勋的想法。

一路疾步回到家,才到门前,就看到了一个眼熟的小厮从家里出来,崔妈妈笑脸相送,十分客气的模样。

见了朱攸宁,小厮忙行礼道:“九小姐,您回来啦!老太爷命小的给您送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来。”

朱攸宁笑着道:“多谢你走一趟,百灵。”

百灵立即会意的上前去打赏。

小厮笑容满面的行了礼,恭恭敬敬的退下了。

崔嬷嬷喜气洋洋的道:“九小姐,恭喜您入选为罗山长的入室弟子!才刚那小哥儿正是来送信的,太太听了欢喜的什么似的!”

朱攸宁也被崔嬷嬷的欢喜感染,暂且放下心中的疑虑,先去给白氏请安。

白氏正抱着小壮哥儿在屋里溜达,见朱攸宁回来,笑的见牙不见眼。

“福丫儿回来了。”

“娘。”朱攸宁先行了礼,由仰着头去拉壮哥儿肉呼呼的小手。

白氏就在一旁的圈椅坐了,将穿了一身小粉袄,带着银镯子的小孩给朱攸宁看。

“娘都听说了,我家丫头就是争气。你爹这是还没回来,不知道消息呢,若是知道了还不知要欢喜成什么样子呢。”

“什么事就叫我欢喜了?”

白氏话音方落,就听见朱华廷在门前笑着道。

朱攸宁回头,就见朱华廷领着十六进了门。

白氏将壮哥儿交给乳母,就起身接过朱华廷手中的书带,道:“福丫儿被罗老山长选中为入室弟子了。”

“什么?”朱华廷刚接过崔妈妈端来的茶,一激动,差点连茶碗都扔了。

“你娘说的是真的?福丫儿,恩师选中你了?”朱华廷放下茶碗,声音有些颤抖的问吗,“你不是说你祖父准备让你进家学吗,你怎么会被罗老选中的?”|

见朱华廷如此失态,白氏和朱攸宁都禁不住笑起来。

朱攸宁就将今日之事简单说了一遍,随后问:“我也正纳闷呢,不明白罗老到底是怎么想的。”

第156章 惨学

“我看起初他并无收我的意思,甚至我进家学他都反对。还是老太爷商议了一番,罗老才略微有些松动,后来凤堂哥许是知道您与罗老之间闹的僵了,故意提起我是您的女儿,罗老一听就急了,这才有了后来我们俩吵起来,最后赌气似的收了我,叫我明儿就去找他。”

“我原以为,罗老是因为您的关系不待见我。可是等消了气,我又觉得不大对。这件事不论过程如何,结果都是我得了好处。所以我才想问问爹,您与罗老的关系如何?是不是真的如外界传言那般彻底断绝关系了。还是说您背后去找过罗老,帮我说过情。”

朱华廷垂眸沉思片刻,终究是长叹一声,道:“恩师已然与我断绝了师生关系。自我坏了事后,就再没见过恩师了。”

“所以这次不是爹帮了我?”

朱华廷摇摇头。

当初他最走投无路的时候,曾经去罗勋那里求助,却连罗勋的面儿都没见到。

他知道,自己出了这种丑事,就算自己知道是被人暗害了,可苦无证据,根本无法说服恩师相信自己,他从六岁起就跟在恩师身边,想来老人家对他付出了很多的心血,却他这般不争气的徒弟败坏了门风,一怒之下不愿意再认他也是情理之中。

所以那之后,朱华廷都没再主动去找过罗勋了。

听朱攸宁的一番话,朱华廷的心里又酸又涨,眼眶也有些发热。

清了清沙哑的嗓子,才道:“或许是罗老有心栽培你。”

朱攸宁摇摇头,“我与罗老又不认识,他也不知我的斤两,哪里会栽培我?我看罗老或许是在间接的帮爹呢。给我脸面,不就是帮爹吗。”

朱攸宁思前想后,也只有这个解释说得通。

毕竟情同父子的一对师徒,即便声称断绝关系,人的感情有岂是说断就能断的?

朱华廷仰头深呼吸了几次,才将眼眶的热气压了下去。白氏见状也挽着朱华廷的手臂安抚着。

“无论如何,福丫儿能进家学,还能得罗老山长的看重,这已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了!今晚咱们多做两个菜,庆祝庆祝。”白氏笑道。

朱华廷也开心起来,点头称是。

在一旁看了半天的十六,见家人都开心起来,也欢喜的笑了。

“妹妹往后也能上学识字了吗?”

“是啊。要上学识字去了。往后在外头逛的时间就少了。”朱攸宁笑道,“往后咱们晚上可以一起看书学习了。”

十六笑着连连点头。

朱华廷见朱攸宁这般轻松的模样,不由得道:“罗老是非常严格的,你往后身还是要有个心理准备才是。”

朱攸宁见朱华廷说的如此严肃,不免有些紧张:“爹,罗老是怎么个严格法?”

朱华廷道:“罗老为人刚正,治学严谨,对学生的要求不是一般的严格,而且他安排的课业十分繁重。所以福丫儿,你跟在罗老身边要有个吃苦的心理准备。”

朱攸宁听的直皱眉。

见她一张脸都皱成了包子,朱华廷禁不住笑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咱们做事情,要做就要尽到努力,做到自身能达到的极致。如今有了个好师父,就别怕吃苦。罗老的学问那是没的说。跟着他学比爹整天在你耳边唠叨都管用。福丫儿不要怕吃苦。以你的聪明,想必很快就能进益了。”

朱攸宁苦笑着点头:“我现在是骑虎难下,想说不去都不行了。”

朱华廷被女儿的苦瓜脸逗笑了。

“多少人想做罗老的弟子都不成呢,你这话若叫人听去了,还不给将他们妒恨死?”

朱攸宁无奈的点头,“我说不定会被套麻袋的。”

朱华廷和白氏听的一愣,随即又被逗的哈哈大笑。

晚饭十分丰盛,就如同每一对望子成龙的父母一样,朱华廷和白氏见朱攸宁如此争气,都很开心,朱华廷还难得的吃了二两小酒。

朱攸宁晚上回房看到了朱老太爷送来的文房四宝,不由得轻叹一声。

她自由散漫的惯了,真的有点不想去上学。

不过她也知道,自己这个水平,不好生学习将来是站不稳的,也只好早早的歇着了。想着明日散了学,就去找李拓北,她还想请客回报扣肉和飞龙汤的帮忙呢。

只是朱攸宁没想到,她想的实在是太天真了。

第一天上学,罗老二话不说就丢给她一本《论语》。不让她背诵,而是让她默写并解释。原本规定的一上午的任务,她到晌午没有完成,被打的左手手心都肿了,还不许吃午饭。饿着肚子一只到了晚上,才勉强完成了默写任务,但是厚厚的一叠纸交到罗老手中,罗老居然看都不看,直接丢地上了。

“字丑成这样,不堪入目!”

罗老说罢,转身就走了。

留朱攸宁一个人站在原地发呆。

回家后头不梳脸不洗的就先飞奔去吃饭。

见小女儿吃的如此狼狈,白氏心疼的道:“怎么饿成了这样儿呢?”

朱攸宁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饭,含糊不清的道:“先生上午安排的课业我没完成,中午就不准我吃饭了,晚上我交了默写,先生看都没看,嫌我字太丑。”

白氏心疼的什么似的:“罗老怎么能这样呢!咱们福丫才八岁,他居然忍心!”

朱华廷在一旁往朱攸宁碗里夹菜,又心疼又无奈的道:“福丫儿,忍一忍吧,爹当年比你还惨呢,爹那时才六岁,字都没认全呢,就让默写了。”

朱攸宁咽下口中的饭菜,腮边还粘着一粒饭粒,“爹,那你也会被打手板吗?”

白氏惊叫:“罗老还打你了?”

“嗯,完不成打了我二十下。手心现在还疼呢。”

朱攸宁由着白氏将她的手拉倒跟前去吹气。

朱华廷将女儿腮边的饭粒摘掉,道:“是啊,每天都挨打。但是福丫儿你要相信严师出高徒的道理。你很快就会见到成效,到时候你就明白罗老的苦心了。”

这样的日子反复过了半个月,果真见到了明显的成效。

午饭经常被罚不让吃,回家她饿的眼睛都快冒绿光,难免控制不住食量。

朱攸宁可悲的发现她又圆润了一些……

第157章 瘦马

又是没吃到午饭的一天。

朱攸宁从黑漆大画案后站起身,先拿了帕子擦了擦手,随后将默写的前半部《论语》以及解释整理成了厚厚一摞,双手捧着绕过画案,转过屏风,径直走到隔壁侧间。

罗勋刚用过饭,正斜靠着醉翁椅吃茶,听见朱攸宁请安的声音,乜斜着眼撩眼皮看过来。

朱攸宁闻着满室的饭香和茶香,肚子里咕噜了一声。

她双手将默写乘上,低着头默数着:一、二、三,扔!

结果地上并没多出那叠纸。

朱攸宁诧异的抬头,就见罗勋正在翻看她的默写。

从头看至尾,面无表情的道:“旁人几天就能完事儿,到你这里却足足耗了半个月才默完上半部,可见你的确是有天赋啊。接下来继续下半部吧。”

朱攸宁被讽刺的又羞又恼。

她哪里是背不下来,她老早就能默下来了,可这老头嫌她字丑不肯过目,让她一遍遍的重来,这才拖到了现在。

朱攸宁算是怕了这老人家,也不敢多言,低眉顺目的道了声:“谢恩师指点。”

“嗯。去吧。今儿中秋,下午放你的假。”

朱攸宁惊喜不已,欢欢喜喜的行礼道:“多谢恩师,恩师,我晚上来陪着您用饭!”

罗勋嫌弃的道:“你还想来烦我?看见你这笨丫头老头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去去去,赶紧家去!”

朱攸宁觉得罗老是在嘴硬,被他整天蠢材、笨蛋的骂,心理承受能力都变强了,也不着恼,就笑着行礼作别,退了下去。

直到朱攸宁出去走远了,罗勋才将她那一叠默写拿起来又翻看了一遍,满意的笑着点了点头。

朱攸宁这厢刚走出山长的后堂,就见朱彦凤、朱彦岚、朱彦广、朱彦平、朱彦彭等一行人浩浩荡荡从前堂里出来,一路说说笑笑,书童们远远跟在后头帮他们提着书袋,显然他们下午也放假了。

看到朱攸宁带着两个婢女从抄手游廊走来,一众人都不由得驻足,心里的酸意蔓延开来。

“堂哥们好。”朱攸宁在一丈远站定,屈膝行礼。

朱彦凤等人都笑着还礼,“九妹妹好。你也散学了?”

“是啊。恩师说今日下午放假。哥哥们下午也休假吗?”

“对啊。”朱彦平笑着走到近前,上下打量朱攸宁道,“我怎么瞧着你长高了。”

朱攸宁笑道:“是长高了点,哥哥们要回本宅吗?咱们一路吧。”

“也好。”

众人七嘴八舌应下,一路往外走,起初众人还一片安静,但到底都是少年郎,又赶上放假,很快大家就讨论起今日晚上的节目来。

“听说江边小吃街又开了,今晚还有画舫上的歌舞表演呢。”

“我前儿去看了,江边的广场摆了花市。”

“这么说,晚上江边一定会很热闹,不如咱们一同去赏花赏月?”

“我看你是冲着歌舞表演去的!”

……

少年们嬉笑着议论,朱彦平就沉寂走到朱攸宁身边,低声道:“九妹妹,山长哪里读书累不累?”

朱攸宁点头也低声回道:“快累死了。山长要求很严格,我都已经半个月没吃到午饭了,左手就没消肿过。你看。”说着将白皙的左手伸给朱彦平看。

朱彦平一看她那红肿的手心,不免咂舌道:“这么狠啊!”

“是啊,打的我手掌纹都快没了。”

“可是我看你好像还胖了点?”朱彦平想起自家妹妹讨厌被人说胖,可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只好挠了挠后脑勺嘿嘿笑了一声,“你也不是胖,就是比以前涨了点肉。”

朱攸宁悲愤的道:“你别解释了,我的确是胖了,每天中午都没饭吃!”

“不吃午饭你还胖?”

“所以我晚上回家特别饿,吃的特别多啊!”

朱彦平闻言,不由得朗声大笑,一边笑还一边拍着朱攸宁的肩膀:“哎呦,九妹妹你太好玩了,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有趣。看来被山长收去当入室弟子也没什么好的。”

朱彦平的声音不小,走在前头不远处的朱彦凤闻言脚步微顿,随即抿着唇垂眸加快了脚步。

朱彦平又开解朱攸宁:“你也别委屈了,你六姐在我家最近学习也很辛苦,她比你还累呢。”

“她怎么了?”朱攸宁好奇的问。

朱彦平道:“我爹和我娘商议着,给她请了很多个先生,教她唱曲儿,舞蹈,弹琵琶、月琴,还找了个老嬷嬷教导她身段礼仪,又请了个西宾叫她吟诗作对,我瞧着她比咱们上学还累,我听我妹妹说,她每天睡觉身上都要捆上木板,说是怕骨头不好看,走路头顶还要顶个瓷碗,若是碗掉了碎了,老嬷嬷就会用藤条抽她小腿肚。”

朱彦平说到此处摇头叹息,“我都没想到,我爹娘会对你姐姐如此用心教导。连我妹妹都没这么学过呢。你看你虽然动动脑,好歹没她那么痛苦,知足吧!”

朱攸宁每听一句,心里就凉几分。

如此严苛的教导一个过继而来的庶女,教身段礼仪倒是可以理解,可是学什么唱曲儿、跳舞、还弹琵琶、月琴,这怎么越听越像是在……

养瘦马!

朱攸宁背脊上都冒了汗,不只是担忧朱攸安,最要紧的是为了这个时代的人心而感到惶恐。

朱华骏分明是想将朱攸安培养起来,将来也好送人换取利益。否则他怎么不培养他的亲生女儿?

朱攸安虽然做的过分,当初还曾想害死她。但人心都是肉做的,眼瞧着一个少女被当做秦楼楚馆里的姐儿那么养,将来转手就送人,还有可能被一个人送给另一个人,再转手给其他人。

身为一个女人,这将是多悲哀的命运。

朱攸宁自认不是什么好人,朱攸安犯了错,她会明刀明枪的去惩罚,该打打,该杀杀,却看不得一个女子被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毁掉。要死就给个痛快,这种龌龊勾当算什么!

朱攸宁回到家,给白氏请了安,又看了小壮哥儿,就笑眯眯的拉着朱华廷的手:“爹,我书上有好多不懂的,你来教教我嘛。”

朱华廷不疑有他,在白氏含笑的催促声中跟着朱攸宁去了书房。

一进门,看到朱攸宁一瞬端正的神色,朱华廷不由得紧张的问:“怎么了?”

第158章 宽容

“爹,我今日回来时遇上平堂哥了。听说了一些关于朱攸安的事。”

朱华廷见朱攸宁如此严肃的绷着小脸,不由得也皱着眉,问:“你六姐怎么了?”

朱攸宁就将朱彦平与她说的那些一字不落的说给了朱华廷听。

最后道:“爹,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骏四老爷教导朱攸安这些,为何不一视同仁将朱攸宓也算作其中?他自己的女儿都不学这个,却叫朱攸安去学,且还那么严苛。前些日蒋姨娘带朱攸安来咱家闹事,我也仔细观察了她,她的确瘦了很多,精神状态也不大好。”

朱华廷退后两步,眼神发直的陷入了沉思。

朱攸宁便安静的在一旁坐着,不去打扰朱华廷的思考。

过了片刻,朱华廷才颓然道:“蒋氏这是将安姐儿送了个什么人家啊!”

听朱华廷这样说,朱攸宁便知道父亲已经明白了朱攸安的处境。

“蒋姨娘当时可能也是为了朱攸安好。只不过朱家那一群里就没有几个好人。骏四老爷那人没什么大本事,妒忌心却比谁都强,骏四太太又是个心术不正的人。朱攸安落在他们家,日子过的应该还不如咱们在外头吃糠咽菜那会子。”朱攸宁客观的分析。

朱华廷垂着头抓了抓头发,面上闪过痛苦之色。

“到底是爹没有本事。没能将你们姐妹都保护好。你过的这么辛苦,爹无能为力,安姐那里现在又这样了。”

朱攸宁看着朱华廷这样难过,心也软了。

她记恨朱攸安引她去后山差点摔死她,也厌烦朱攸安的人品,不肯松口接纳她。

可是对于朱华廷来说,朱攸安也是亲生女儿。

她站在白氏的角度,觉得朱攸安是蒋姨娘生的,自然隔膜了一层。

可站在朱华廷的角度,不论是哪个女人生下的孩子,都是他的骨血。

如今他们家的确是她在养家。作为父母,要在八岁女儿的庇护之下生活,其实已经是很令人无法心安理得的事了,朱华廷又怎么好开口,让朱攸宁在多养活一个曾经害过她的人?

朱攸宁抿着唇,良久才叹了一声。

罢了,她不想让父亲为难。朱攸安的死活她可以不在乎,但父亲她却不能不在乎,她不能看着父亲再次承受失去孩子的痛苦了。

“爹。”

朱攸宁到近前搂着朱华廷的手臂道:“我知道您担心朱攸安。您若是想接她回来,那就接她回来吧。只是蒋姨娘在家里过的很好,她如今不愁吃穿,府里养活着,我娘还要带着壮哥儿,若是蒋姨娘也来了,难免会生事,就暂且先不考虑蒋姨娘了。”

朱华廷闻言又是惊讶又是动容的看向朱攸宁,颤抖唇道:“福丫儿,你……你六姐曾害过你,你原谅她了?”

朱攸宁摇摇头道:“其实她并未悔改,我也不会原谅一个想杀了我的人。朱攸安回家里来,若是她招惹我,我照旧不会轻纵的。只是我看不得她被骏四老爷当做瘦马来养,她再不好,该受惩罚,也该给个痛快的,不应该受如此折辱,那不是在惩罚朱攸安,而是在折磨爹。”

朱攸宁说着搂住朱华廷的手臂笑道:“爹,您不是常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吗,咱们家连十六都能当做亲生的孩子来养,没道理不能接受一个您亲生的孩子。”

“福丫儿,你真的长大了,懂得为旁人着想,如此豁达如此善良。爹看你这样,当真觉得欣慰。从前爹还担心你在朱家跟那些人牵扯过多,会被他们影响了心性。如今看来,却是爹多虑了。”

朱华廷搂着女儿,欣慰的拍了拍她的背。

朱攸宁笑着道:“爹和娘都是心善之人,我也不好不合群了。”

“你这丫头。”朱华廷掐了掐朱攸宁的脸蛋,“此事也不是一下就能办妥的。毕竟安姐儿已经过继过去了。想再养回家来也不是那么容易。幸而咱们现在知道了她的情况,至少不会眼看着她被送进火坑去。”

“爹说的是。我也会注意观察她那边动静的。对了,爹,我待会儿想去与恩师一起用晚饭。想必以他老人家的性子,朱家的家宴他是不耐烦参加的。他就独自一人在学里,又无儿无女的,身边就两个使唤的小厮陪着,我有些不忍心。”

朱华廷闻言,颔首笑道:“好。待会儿我让你娘帮你张罗几个他老人家爱吃的好菜,你提了去和恩师一同用。恩师虽然严格,却也是真心为了弟子着想的。相信你现在已经感觉到进益了。”

“是呀。我今儿的默写恩师肯看了!已经开始吩咐我默下半部书了!”

朱华廷就笑着走到桌边,翻开了朱彦平先前送来的那本《寿春堂记》,从里头抽出一张朱攸宁从前临摹的习作。又拿起昨晚朱攸宁默写《论语》时的习作,一同展开来递给朱攸宁。

朱攸宁接过来对比着一看,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的字已经彻底的脱胎换骨,虽写的没有朱华廷书法的十分之一好,可是如今也是工整娟秀,与寻常水平持平了。

看看从前自己写的那几个字,当时居然还敢在宗族大会上写策论,她自己都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和勇气。

父女二人商定了解决办法,朱攸宁便又去与白氏闲聊。提起了想去陪着罗勋吃晚饭的事。

白氏知道罗勋的情况,若不是朱华廷与罗勋闹僵了,她都想直接请罗勋到家里来。如今既没法子请人,她二话不说就照着朱华廷拟定的菜单去厨房吩咐了。

到了晚膳时间,朱攸宁带着百灵和画眉,提着食盒回了家学。

来应门的老仆见是她,愣了一下道:“九小姐,您这是?”

朱攸宁一指身后两婢女抬着的食盒,笑道:“我来陪着恩师用晚饭的。”

老仆恍然,笑道:“快请进来。老奴这便去回话。”

朱攸宁走在前头,不多时就到了山长所在的后堂。

通传过后进了门,恭恭敬敬的行礼道:“恩师。”

“嗯。”罗勋盘膝坐在外间临窗的罗汉床上,方桌上摆了一大盘极为肥大的螃蟹,并精巧的黄铜蟹八件和一碟子蘸料。

“你来的正好,过来坐吧。”

朱攸宁便笑着行了礼应是,回头将带来的菜一一端上桌。

罗勋看了看那几盘菜,目光便复杂几分,拿起剪刀把玩着道:“难为你不记老头子的仇,居然还想起陪我吃饭来了。”

第159~160章 借用

朱攸宁在罗勋对面的空位侧身坐了,笑眯眯的道:“您可别误会,其实我还是记仇的。”伸出白皙的左手摆了摆,怨念的道,“我的手这半个月就没消肿过。”

罗勋被噎的一窒,不由得瞪了她一眼,“记仇你还来烦我?笨丫头一个,没的叫人看了心烦。”

“我这不是怕恩师独个儿吃饭没滋味么。您老人家瞧着我是笨丫头,我还觉得您老人家是倔老头呢。”

“丫头片子没大没小!”罗勋用筷子敲了朱攸宁手背一下,下巴一指桌上的螃蟹,“给我老人家拆蟹。”

朱攸宁扬眉,“好吧。”

将蟹八件都放在自己面前,似模似样的开始拆蟹。

不过看到她雪白的小手拿着剪刀、小锤危危险险的动作,再看她拆不成整个儿的蟹肉,罗勋无奈的叹了口气。

“罢罢罢,不要可惜了我如此肥美的螃蟹,原以为你这方面还是会有些个资质的,想不到竟也如此鲁钝,你爹拆螃蟹可比你厉害的多了,那,给我。”

说着夺了工具,自己熟练的拆起来。

朱攸宁一看罗老头熟练的动作,就知这位是吃蟹的行家,再看他就着酱料,将蟹足上的肉吃的满脸陶醉,自己也有点馋了,撑着下巴看着。

罗勋闭着眼睛细品片刻,着实被那鲜美的滋味征服,刚想要吟诗一首,一睁眼,正对上朱攸宁如同小动物一般水濛濛的大眼睛。

诗兴顿时被冲淡了大半,罗勋不由得板着脸道:“看什么,你自个儿吃啊,可别想让我老人家伺候你吃蟹。”

“不用,恩师您吃的开心就好。”朱攸宁撑着下巴笑眯眯的看着,脸颊上一对讨喜的小酒窝。

罗勋哼了一声,边吃还满意的捋了捋倔强的白胡子,不过被朱攸宁这么眼巴巴的看着,到底还是败下阵来。

“算了算了,你这个小家伙,等着,看看我老人家是怎么拆蟹的!”

罗勋有意炫技,利落的帮朱攸宁拆了一只。

罗老的拆蟹水平也着实是高,拆出的蟹肉完整,加之味道鲜美,朱攸宁吃的一脸满足。

罗勋就瞧着小孩白嫩嫩的脸蛋一股一股的,吃东西的模样着实讨喜,不由得又帮她拆好了一只,随即自个儿也吃的津津有味。

爷俩吃完了螃蟹又吃菜,待到酒足饭饱,让小厮进来伺候上茶时,罗勋才回过味来。

不是该徒弟伺候师父么?怎么到他们这还反过来了?

看一眼对面捧着茶碗一脸乖巧的朱攸宁,罗勋郁闷的哼了一声。

真是只小狐狸!

朱攸宁抬起头,疑惑的看了一眼胡子一翘一翘的老人家,不由得暗想,人年纪大了,脑子难免不清楚,都九十二岁高龄了一顿还能吃四只螃蟹一碗碧梗粥还有菜蔬若干,又没有老眼昏花,更没有老年痴呆,这已经不容易了。

算了,她也就不跟他计较从前打手心的事了。

况且在罗老头的教导之下,她的进步也很大,她还是要感谢人家的。

“恩师。今晚据说江边有花市,江上还有画舫游船表演歌舞。反正咱们也吃饱了,闲着也是闲着,您想不想出去逛逛?”

“你们府里今儿必定有宴会,你不回去赴宴,反而来闹我老人家,小小年纪你还有没有点尊老之心了!”

“我要是不尊重您,才不会坐这里等着您训呢。”朱攸宁笑嘻嘻的道,“您若是不喜欢人多,咱们也可以乘画舫游玩。在富阳江上赏月,看看风景听听人声,岂不是好?”

罗勋有些意动。

朱攸宁察言观色,见老人家捋顺胡须的手顿住了,便又道:“稍后叫人预备了车马,咱们师徒二人也无须太大的画舫,只寻一艘船,寻个僻静所在,观一观景,累了就回来。您老人家坐镇家学,整日也没个散心的去处,这么好的机会,不如去散散。”

罗勋想了片刻,就道:“好吧,谁让老头子命不好,竟收了你这么个不安生的弟子呢。你先回府去给你们府上太爷和太君问了安,时辰差不多了咱们再去。”

朱攸宁闻言,不由有些抗拒。

她其实是不想与朱家人接触的,那些跟红顶白的人心里根本就没当她是亲人,她为何还要往跟前凑。

一眼便看出她的别扭,罗勋道:“快去吧,该有的礼数不能少,况且你心中所想难道偏要叫人知道?那可一点都不高明。”

朱攸宁闻言,猛然抬头看向罗勋,她想不到罗勋除了学业上的事之外还会教她这些。

罗勋闲闲的吃了一口茶,并不将朱攸宁的打量放在心上。

“还不快去?”

“是。”朱攸宁站起身,行礼与罗勋道别,约定稍后就回来便离开了。

罗勋斜倚着墨绿色的弹墨引枕美滋滋的假寐。

本宅之中,一家子聚在花厅里,请了一班说书人正热闹着。

朱攸宁进来时,正听那说书人说了个笑话,引得满屋子人哄堂大笑。

仔细一瞧,八仙桌上的菜都已动了大半,瓜子皮、花生壳、桂圆壳等丢了满桌满地。显然一家子已经热闹了有一阵。

这就是朱攸宁不愿意来凑热闹的原因。

可罗勋方才提点的很对。

她知道自己常会沉不住气。而心事不让人知,几乎是往后在朱家这地盘上生存的一个基本技能。

“老太君,九小姐来给您问安了。”老太君身边的王妈妈上前低声回道。

老太君以及二太太、三太太都往门口看来。

八小姐朱攸宣一直养在老太君身边,最是有心孝顺长辈,是以说书人的表演根本没怎么注意,眼神都盯在老太君身上。

见老太君有动作,八小姐便顺着她目光看去,引的同桌的女孩都回头去看。

看到朱攸宁来了,三小姐朱攸宛面色不愉,原本抓着的一把松子就那么随手丢在了桌上,发出“哗啦”一声响。

屋内一瞬安静,说书人见状也暂时告一段落,屈膝行礼退后到一旁。

朱攸宁目不斜视的走到老太君跟前,问候,“祖母安好。”又回身问候了二太太、三太太和各位表姐妹。

老太君笑着拉过朱攸宁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畔,一下下拍着她的手背,轻笑着道:“好孩子,怎么才来呢?祖母还当你不想来呢。”

神态温和,可话却是在挑理。

果然罗老让她来请安是对的,若依着她的性子不理会这些人,虽然心里爽了,却于未来的发展不利。

毕竟她现在还很弱小,还是要依附于朱家的。

“祖母莫怪。”朱攸宁羞涩笑着,歉然道,“实在是恩师多留了我片刻,我才从家学里出来就赶忙进府里来了。”

一提起“恩师”二字,众人顿觉得肃然起敬。就连老太君眼中的不满也倏的不见了。

三小姐掩口笑道:“原来是才出来?听说九妹妹在罗老山长那里经常挨手板。罗老山长未免也太严格了。”暗指她笨到又被留堂了。

众姐妹都笑起来。

因为家学里下午放假大家都知道。

八小姐莞尔道:“严师出高徒,将来九妹妹是要成大器的,自然不同。”

看似夸奖,实际是将朱攸宁归类为中秋节都能气的老山长将她留下体罚的顽劣学生。

女眷们笑声更大了,二太太甚至笑的花枝乱颤。

朱攸宁仿佛没听懂似的,看着众人都笑,自己也腼腆的一笑,“恩师留了我一同吃晚饭,拆螃蟹实在是太费时间了,姐妹们就别取笑我了。”

原来竟是单独陪着罗老吃螃蟹!

罗老爱吃螃蟹,这是老太君、二太太三太太等人都知道的,下头的人也都有所耳闻,今天罗老那一篓肥美的螃蟹还是二太太午后命朱彦凤送去的。

二太太酸溜溜的道:“那螃蟹各个都比巴掌还大,你拆的好么?”

朱攸宁更羞涩了,小脸红扑扑的道:“我拆的不好,恩师训斥了我一顿,说我鲁钝。”

二太太笑起来。

三小姐等人也都抿嘴笑。

朱攸宁又道:“所以恩师就不许我动手了。”

众人听着觉得不大对。

三小姐问:“那你还说拆蟹费时间?别是不想来给祖母请安胡乱找的理由吧?”

“三堂姐,你误解了。”朱攸宁羞窘的道,“恩师一个人拆两个人的份,自然是慢了。

所以,朱攸宁不只是单独陪着罗老吃螃蟹,罗老还是负责拆蟹伺候朱攸宁吃的那个!

三小姐、八小姐等人一时连嫉妒都觉得无力起来。

这半年来,在大家嘲笑长房,认为他们过的最惨的时候,朱攸宁总是能狠狠的翻转他们的认知。

一个女孩,宗族大比上崭露头角得到产业已是不可能的事,谁知后来她能得李拓北的结交,能入了六皇子一行的眼,甚至连朱家入选皇商都是因为她。

再后来,她跟随老太爷去杭州参加皇商大会,竟然被蔷薇选中,本以为这已是好运极限,谁知她居然还成了罗老的弟子,还能被老寿星这般当成孙女一般对待,亲手拆螃蟹给她吃!

在她们只能学习女红中馈时,朱攸宁已经与家里的兄弟们一般去上学做生意了,眼界和生活早已是另外一个圈子。

她们拿什么与她比?

老太君丝毫不在意其余人的感受,拉着朱攸宁的手道:“好孩子,罗老年岁大了也是孤单,你好生陪伴罗老是对的。”

至于罗老帮朱攸宁拆螃蟹吃,老太君觉得这可能是罗老自己没有儿孙,就将朱攸宁当做自己的重孙辈对待,这也可以理解。

总的来说,朱攸宁在罗老跟前表现的好,那是对朱家天大的好处,并没什么会令人不满的,反而还要表扬。

是以老太君对待朱攸宁的态度简直与从前截然相反,关怀备至嘘寒问暖,连听说书的事都忘了。

满屋子女眷就只能看到老太君与朱攸宁一问一答的和谐画面。

朱攸宁顶着众人复杂的视线与老太君闲聊了几句,便要起身告辞。

老太君挽留道:“今儿留下来吧,别管你家里的事,这两位说书人还是从杭州请过来的,你就呆在这里,陪着祖母乐一乐。”

看来今日府中开宴,也就是赏花赏月听书听曲了。

朱攸宁笑着道:“祖母的吩咐孙女哪里敢辞,只是恩师今日打算出去走走,特地叫我待会儿就去陪着出门。改日有机会孙女再留下陪祖母。”

老太君闻言自然没有强留的道理,不但放行,还命人预备了月饼、水果等物一并送去,还吩咐人帮衬着预备画舫。

待到一切准备妥当,朱攸宁辞别了朱家的女眷,就带着百灵和画眉一路去了学里,将三小姐、二太太等人的酸话都抛在了脑后。

今夜的富阳江上虽有歌舞表演,却不似歌舞大会时那般人山人海。结伴出游赏花赏月的人不少,却也不到人挤人的地步。

朱攸宁陪着罗老做上朱家特地预备的二层楼船,便在甲板上放置的圈椅落座。

江面上一艘画舫正有女子用戏腔唱着“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歌声与丝竹之声沿着水面凭空传出很远,就是朱攸宁这等安静所在都能听的清清楚楚。

罗勋悠哉的吃着葡萄,便开始有一句没一句的与朱攸宁讲起《论语》。

朱攸宁只好认真听着。

正在这时,却见一艘挂着写了“朱”字灯笼的画舫缓缓靠近。

画舫之上,朱老太爷、二老爷、三老爷以及朱彦凤、朱彦广、朱彦岚并一众仆婢,都在甲板上立着。

画舫刚刚靠近,朱老太爷便率先行礼:“恩师。”

二老爷等人也偶读拱手行礼:“罗老。”

罗勋被打断了讲学也并不着恼,笑着道:“竟在此处遇上了,你们也有雅兴出来逛逛?”

“瞧见恩师在此处,特地靠了过来,恩师您这是?”

“小丫头鲁钝,给她开开小灶。”罗勋说的理所当然,全然不管画舫上各位的脸色。

朱老太爷笑道:“能做您的弟子着实幸运。不过这会子想与恩师借九丫头来,有些要紧的事想与她说。”

罗勋闻言愣了一下,看看朱老太爷认真的脸色,再看看朱攸宁的小模样,便笑着摆手道:“去吧,去吧。我也有些乏累了,就先回去了。你们待会儿送她回家便是。”

“是。”朱老太爷忙吩咐人在两艘船之间搭了踏板。

(天津)

第161章 哨探

朱攸宁笑着对罗勋道:“恩师,您回去就早些歇着吧,虽然年纪大了不觉得困,可好生休息才能身子好。”

罗勋嫌弃的道:“小小年纪就这么唠叨,长大还得了?去去去,别在这里烦我老人家。”

朱攸宁现在已经能摸清这位老人家的脾气了,他绝对是那种好话也不会好好说的人,心下也不在意,又与他斗嘴了几句,这才踩着踏板,由百灵和画眉一前一后拉着手到了朱老太爷的画舫上。

众人一并向着罗勋行礼,画舫这才缓缓的驶开。

除了朱老太爷,其余人就没有脸色自然的。他们见到罗勋尚且要规规矩矩,不敢说错一个字。可朱攸宁这里却能与罗老相互取笑,且相处的那般自然亲昵,就像是一对真正的祖孙。

朱彦凤温和的笑道:“原以为九妹妹会在家中陪着祖母的。”

“才刚去府里给祖母和二婶、三婶问了安,不过恩师来了出来走走的兴致,我便跟着出来了。”朱攸宁笑的很天真,仿佛没发现朱彦凤暗讽她不孝顺祖母的意思。

朱彦凤闻言笑的更加温和。

老太爷对朱攸宁道:“这会子是有点正经事要跟你说。”转而对其余人道,“你们先散了吧。”

“是。”

所有人都好奇什么事能急到让朱老太爷亲自去将朱攸宁接到自己的画舫上来,竟不能让她陪着罗老游玩结束。

越是好奇,又不能接触到秘密的核心,众人才越发觉得心里憋屈的慌。

一众人笑着退下了。

朱攸宁也让百灵和画眉远远地等着。

朱老太爷便在交杌坐下,道:“急着叫你来,是为了燕绥公子的事。”

朱攸宁惊讶又不解的道:“燕绥公子什么事?我与燕绥公子并不熟悉。”

朱老太爷便道:“上次在月末的会上,你二叔说的那个绣娘的事你还记得吧?”

“自然是记得的。”

程家将会王家编针的绣娘所在的铺子收购了,燕绥要想交的上订单,不至于被扣上欺君之罪的帽子,必然要想法说动绣娘,若再不成,就要来富阳找王三娘的徒弟珍娘。朱老太爷在这件事上决定里面把握着珍娘,背后白送给程家以图个好,一面利用珍娘大敲一笔燕绥的竹杠,可以说很是无耻了。

“记得就好,时隔半个月,燕公子终于来了富阳,为的必定是珍娘了。不过他已经来了两天,却一直悄无声息毫无动静,还是我身边的人出去偶然碰上了才知道他回来了。”

朱老太爷的话音充满疑惑。

朱攸宁便也顺着他的意思,疑惑的道:“燕公子回来必定是为了绣娘之事,为何他还没有动作?难道他并不知道珍娘之事,来到富阳是为了其他?”

朱老太爷道:“我也觉得似乎有这个可能,所以才想让你去试哨探哨探。你与燕公子毕竟是同辈人,又似乎有过几面之缘。”

她就知道老太爷找上她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这是想坑人燕公子一笔钱想疯了,见人家不上套,朱老太爷就急了。

朱家这种大户人家,难道还会缺燕绥雇佣绣娘那点银子吗?莫说是一个珍娘,就是十个、一百个的银子,于朱家来说也不算什么。可朱老太爷却相拥那种损招去害人,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不要脸了……

深吸一口气,朱攸宁是真不想去做这种事。

“祖父的意思我明白了。”

朱老太爷点点头,满意的道:“那你就去约了燕公子打听一下,记着要迂回一些,不要打草惊蛇。”

朱攸宁面露难色的道:“我与燕公子不熟,而且我也不知怎么说才算迂回,才不会打草惊蛇啊。”

主老太爷闻言,面色就有些不愉。

“你平日里那般伶牙俐齿能说会道,怎么家里需要用到你了,你反而推辞起来?”朱老太爷的面色有些不悦。

朱攸宁见朱老太爷的神色,便知今日之事恐怕躲不掉,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嗫嚅道:“祖父息怒,孙女并不是推辞,只是这类事我没做过,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也是怕坏了祖父的事,让他察觉到端倪扰乱了祖父的计划就不好了。”

朱老太爷不耐烦的摆手,道:“但凡你堂哥里有个与你这般与他们都熟悉的,这差事也轮不到你。你想想,着也是为了咱们朱家的利益。”

“孙女明白。”朱攸宁受教的正色道:“孙女一定谨记您的教诲。”

“嗯。”朱老太爷这才露出笑容,道:“就是此事,你仔细想想怎样去与燕绥接触。套到有用的消息回来禀告给我。这事儿是不能拖延,这样,给你两天的时间。”

朱攸宁心中暗骂朱老太爷这一家子都够不要脸,趁火打劫损人不利己还猴急成这样,但面上却保持着微笑,道:“孙女知道了,我回去就想想办法。”

见她如此顺从,朱老太爷的心情好了不少,便邀她坐下一同吃茶赏月。

江面上波光粼粼,反射着彩色的光晕,耳边还听得到丝竹管弦之声和柔媚的靡靡之音,一轮圆月悬在树梢,月光清冷中透着一丝金光……

如此美景,可朱攸宁根本无心欣赏。

她可不想成为助纣为虐的帮凶。

当初十六在山中绑走她,还是燕绥带着李拓北追了过来救她。虽然十六没有伤害她,可当时他们谁也不知道结果会是现在这样,燕绥和李拓北只当她是遇上了危险,不顾危险的拼命来救她。

在这件事上,燕绥等于是她的恩人。

她非但不报答,居然还帮助朱家去还他?良心又不是被朱老太爷给吃了!

朱攸宁凝眉思索着对策,看在朱老太爷眼中,只当她是为了他吩咐的事正在着急,便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在其余人眼中,朱攸宁这显然是得了老太爷的看重,最近风头也真是出的够多了。

朱彦凤甚至觉得父亲说的对。

老爷子如此的偏心朱攸宁,其实不是多看得起一个丫头片子,而是有心启用朱华廷了。奈何当日之事闹的太僵,且朱华廷丢了名声,这才想了个迂回的法子。

若不是朱华廷在背后支招,朱攸宁自己就有这么大的本事?他是打死也不信的。

第162~163章 叛徒

被朱老太爷安排的任务烦扰,朱攸宁这一夜都没睡好。

次日去学里顶着两个黑眼圈,又被罗老狠狠的嘲笑了一番,“小孩子心性不知节制,叫你玩你就放开了去玩,睡觉都顾不得了,还好意思来嘱咐我休息好才能身子好?”

朱攸宁掩口打呵欠,没精打采道:“不过是白嘱咐您一句。”

朱老太爷冷笑,将她上午没完成的抄写丢在一边,残忍无情的打了她五下手板,“我看你需要精神精神,吃饱了容易犯困,午饭你还是别吃了。”

朱攸宁的睡意都被手心火辣辣的疼赶走七七八八,饿着肚子也的确提神,下午的效率明显提高了。

散学时,朱攸宁与朱彦凤、朱彦广一行人离开家学,才出大门,就见朱老太爷身边的一个小厮上前来行礼。

几人不约而同看向朱攸宁。

朱攸宁问:“什么事?”

“回九小姐,老太爷请您回府一趟。”

朱彦凤、朱彦广和朱彦岚的面色都是一言难尽起来。

也难为朱彦凤还能保持完美的温润微笑,道:“既如此,九妹妹就与我们一同回去可好?”

朱攸宁回以微笑,“自然是好。”

一径说笑着回到本宅,朱彦凤便与朱彦岚对视了一眼。

朱彦岚出了盗走六殿下弓箭一事,在府里早就失去了重视,好容易才与朱彦凤交好得了一些帮衬,如今见朱彦凤看来,想了想就明白了。

他憋着心里的苦闷,面上却在微笑,“九妹妹,我们正好也要去给祖父请安,就一同吧。”

朱攸宁刚才就见朱彦凤在给朱彦岚使眼色,如今听朱彦岚这么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无所谓的笑道:“好啊,那边一同去吧。”

几人走向外院的书房,到了院中,就见守在屋门前的小厮往里头回了话。

不多时,就有人从里头出来道:“老太爷说要吩咐九小姐事,请凤少爷和岚少爷稍候。”

朱彦凤负在身后的手慢慢的握成拳。朱彦岚的脸色一下变的十分难看。

朱攸宁与二人颔首致意后,便上了台阶。

朱彦凤看着朱攸宁头也不回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跟上来的行为就是个笑话!老太爷那样的人,打定主意不给旁人知道的事,他即便跟着来了又能探听到什么,还不是平白给人增添笑柄。

朱彦凤难堪不已,想走又能走,低垂着头抿唇不语。

朱攸宁这厢已转过插屏,在朱老太爷跟前行礼,“祖父。”

“嗯。才散学?”

“是,才出家学就遇上祖父派去的人了。您可是有何吩咐?”

朱老太爷闻言,放下了手中一直在看的一本书,“燕公子那件事你可有头绪了?”

朱攸宁心里早已厌烦至极,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陪笑道:“祖父,这件事孙女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呢。一则是不知该怎么说,最要紧的是我也没理由去见人家。我一个小女孩,也不方便直接去约人。”

“知道你会这么说。”朱老太爷慢条斯理从手边的小几拿起一张帖子丢了过来,“你看看这个。”

朱攸宁差点没接住,手忙脚乱之下帖子还是掉地上了。

她抿唇,将帖子拾起展开来,浏览之后不免惊愕。

这是燕绥送来的一张请帖,帖子的内容很简单,只说他在富阳并没什么朋友,想找一两个友人聚一聚,邀请她明日午后画舫一聚,还说明了李拓北也在受邀之列。

朱攸宁将请帖合上,垂眸不语。

老太爷道:“机会来了。明儿你午后便去赴会吧。恩师那里我去帮你说一声。”

朱攸宁是真的不想助纣为虐,宁可让朱老太爷觉得他不堪大用,便道:“可是燕公子还邀请了北哥,若有北哥在,说话时也不方便。我与北哥太熟了,他又是那样开朗的性子,主动问起来,我都不知该如何搪塞。”

朱老太爷锐利的目光落在朱攸宁的脸上,似笑非笑道:“你是个聪明孩子,这一点毋庸置疑,否则你如今也不会走到现在这位置了。或许你做这类事或许还不熟练,不过相信给你机会你便能做好。”

她还能说什么?朱老太爷话已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她若是再推拒就不妥了。

“至于李公子去了你不方便开口,这也不打紧,李公子是不会赴约的。”

“为何?”朱攸宁也忙的有些几日没见李拓北了。就连中秋都没机会与他单独聚一聚,如今闻言不免有些担忧。

朱老太爷笑道,“既然他去赴约会坏事,那请帖他便收不到了。”

他笑的时候,微微松弛的皮肤勾勒出深浅的沟壑,法令纹尤其深,眼中的精光让人不容忽视。

朱攸宁一瞬意识到危险。

“祖父安排的如此妥当,孙女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朱攸宁乖巧的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朱老太爷看了她的笑脸半晌,确定她之前的推脱之语都是因为怕说不好坏了他的事,并非真的不赞同他的想法,再想想她一个八岁的小姑娘,恐怕能成就到现在的程度少不了朱华廷的背后教导,至于去见燕绥当面套话这种事,或许还真的有难度。

思及此,朱老太爷心中的怀疑和不满就都暂且放下了。

朱攸宁又询问了朱老太爷是否还有其余吩咐后,便拿着请帖退下了,至于门外等候多时的朱彦凤和朱彦岚,她根本无暇理会,只是周全了礼数笑着道了别,就快步离开。

眨眼便到了次日,竟是个细雨绵绵的凉爽天气。

空气中弥漫着水汽,原本朱攸宁焦灼的心情,也因为天气的凉爽和呼吸间的青草香和茶香而平静下来。

她犹豫了一个上午,终究还是决定不要将李拓北牵扯进朱家和燕绥之间来。是以推翻了暗中告诉李拓北,在画舫上来个“巧遇”,有李拓北在她就没办法谈正经事了,也就不用去交差了的想法。

可是拉李拓北下水的行为也太不地道了。

是以午后赴约,朱攸宁只带着了两个婢女,就连家里都以为她还在假学历,要晚上才散学。

燕绥的画舫此时就停泊在江畔,二层的画舫上油漆虽不是簇新的,却也华丽非常,檐牙下挂着的灯笼随着江风轻轻晃动。

朱攸宁踏上踏板,一抬眸,就看到一身天蓝色箭袖锦袍的燕绥,在面目和善的燕管家的陪同之下从船舱里迎出来。

见到朱攸宁,燕绥微微浅笑,态度很是温和,道:“你来了。想不到今日会有雨,略微比前些日子湿冷了,咱们去船舱之中吧,若早知道今日会凉,就不约在画舫之上了。”

燕绥的声音低沉之中透着一些金石之音,语气不疾不徐,让人听着便觉心里熨帖,能够从他真诚的眼神和话语之中感受到关切之意。

朱攸宁禁不住也回以微笑,“今日天气凉爽,来画舫上一聚也别有一番趣味。”

“朱小姐请随我来。”燕绥低声吩咐了燕管家上茶点,便转身对朱攸宁笑着引她入内.

朱攸宁跟随在燕绥身后,看着他兰芝玉树一般的身影,不去考虑他的容貌,只回想他待人接物时的谦谦风度,她脑海中浮现出最为恰当的形容便是“君子如玉”四个字。

一楼的船舱很是宽敞,一张八仙桌摆在临窗的位置,周围放置了四个铺了墨蓝色坐褥的绣墩。

燕绥笑道:“朱小姐请坐。”

“你也请。”

二人谦让着依宾主落座。

这时燕管家便亲自端上了泥炉,炉上正坐着一壶热水,水已快烧开了。

后头的小厮鱼贯而来,将茶海茶碗等物摆在八仙桌上,又端上精致的捧盒,将一样样点心果子摆放妥当。

朱攸宁瞧着燕管家稳稳的放好了小火炉,整理好了炭火,不由得暗自松口气。

燕绥仿佛看穿她刚才的担忧,不由笑道:“朱小姐不必担忧,燕管家是练过的。”

她当然记得燕管家的厉害,就笑着道:“燕公子要亲手沏茶吗?”

“你可喜欢吃龙井?”

“说实话,我是个粗俗之人,不大会品茶,什么茶都吃,不过也是牛噍牡丹罢了。”朱攸宁眨巴着大眼睛诚实的道。

燕绥一愣,随即忍俊不禁:“朱小姐是个实在人,我从前见过一些千金小姐,即便不懂也是要装作懂得的,让人不忍心戳破,到朱小姐这里却是实话实说。”

朱攸宁也笑了,“吃茶听琴高雅?吃葱蒜听说书低俗?”

“你果真是个通透人。”燕绥抚掌而笑。

小炉上的一壶热水温度已经适宜,燕绥便行云流水一般沏起茶来。

朱攸宁就撑着下巴,大大方方的欣赏起来。

他的指头修长白皙,像是一整块玉雕琢而成的,只看他沏茶都有赏心悦目之感。

燕绥察觉到小姑娘的视线,她亮晶晶的眼中是纯粹的欣赏,虽让他觉得灼热,却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感觉,反而禁不住想对她笑。

将白瓷茶盏放在她面前,茶汤碧绿,清香随着氤氲热气扑面而来,朱攸宁道了谢,就忍不住吃了一口。

不比较还不觉得,一比较,发现入口的果真比平日百灵他们沏的好。

二人就闲聊起来。

燕绥与朱攸宁说一些在各地的见闻,朱攸宁知道他是广州府来的,也会问一些他家乡的风土人情,燕绥也极有耐心的说给她听。

虽然没说到正经事上,可两人谈的倒是投缘。

茶已经沏了三道,朱攸宁见燕绥还不开口,而她茶水吃多了已经有些想小解了,便决定不再拖延,开门见山的道:

“燕公子此番来到富阳,是为了王家编针而来的吗?”

燕绥被问的怔然,随即笑道:不过小聚,还是不说这些为好。”

朱攸宁见他的神色,就知道他们的情报没错,只是她不懂为何燕绥还要与她绕圈子。

“燕公子,你这次若是为了百卉成衣坊的珍娘而来,那么我有一句忠告,希望你能放在心上。”

她如此郑重,让燕绥不由得放下茶盏将身子坐的笔直,眼神中闪着复杂的光芒,正色道:“朱小姐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朱攸宁道:“我知道,你的订单中需要王家编针,而王三娘子如今已成了程家的人,你需要一个能够绣的出王家编针的绣娘,王三娘子唯一的徒弟珍娘就在百卉成衣坊。而且我相信你也已经知道了,百卉成衣坊从前是朱家的买卖,只是后来因故出兑了,头些日子又重新回到了朱家手中。”

燕绥点了点头,确认了这个说法。

朱攸宁就道:“我的忠告就是,你这一次想找珍娘,用威逼利诱都好,以你的方法私下找她必定更能够成功,就不要通过朱家来走珍娘的路子了。”

“哦?为何?”燕绥挑眉瞠目。

朱攸宁抿唇,长睫毛在白嫩的小脸上垂下小扇子似的阴影。

“我无法与你细说,反正你若是找珍娘,千万不要通过朱家。”

“这就奇怪了。我为何要放弃这个捷径?我与朱老太爷也算是有点头之交,相信这么点方便朱老太爷不会拒绝的。”

“你不要太左犟了。我说了不要通过朱家,那也是为了你好。”

“要用珍娘,不通过朱家是不可能的。朱小姐,你若是不将事情事说明白,在下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就放弃这个捷径。”

“你怎么这么倔呢!朱家要害你!”见他居然这么不开窍,朱攸宁急的脸都红了,话已至此,她也不想再藏着掖着了。

场面有一瞬的寂静。

燕绥默默地看着朱攸宁,神色逐渐凝重,眼神之中也充满了深思。

朱攸宁垂眸,不想过多解释。希望燕绥能够明白她的意思,也不枉费她今天冒险报信儿,她不想欠了他,如此也算没有偏离她所认定的道义。

过了片刻,忽听燕绥轻笑出声,那磁性的笑声很是悦耳,引得朱攸宁想去揉耳朵。

“有意思。朱家的‘养蛊之法’,竟会培养出你这样一个‘小叛徒’。你就不怕惹怒了你家老祖父?”

朱攸宁听的猛然抬眸,对上燕绥含笑的眼,拧眉问道:“燕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第164~165章 朋友之义

“你别紧张,我并无其他的意思。”燕绥莞尔,倾身向前凑近了一些,单手撑,颐探究的看着朱攸宁。

“我只是觉得奇怪,你为何会告诉我这些?难道你不是朱家的人吗?依着你今日的做法,恐怕回家之后无法与你们家老太爷交代吧?”

朱攸宁见他如此,不由得叹息道:“于道德上,我不赞同他们的做法,于我自己,这是出于朋友之义。你曾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若明知有人想害你却不吭声,我良心上也过不去。我没法与你细说,只这么提醒你一句,以燕公子的聪明应该也能分析出个大概,这样我也算无愧于心了。”

朱攸宁说罢了便站起身:“今该说的已经说明,我也该告辞了。还希望燕公子能将我的话放在心上,即便不能立即就相信我,好歹多留个心眼,回头去查证一下。谨慎行事于你来说并无坏处。”

“别急着走,话还没说完呢。你先坐下。”燕绥禁不住笑起来,站起身挽留。

朱攸宁疑惑的看着他。

燕绥做请的手势,率先坐回原来的位置,道:“你还没回答我呢,你今日来是奉命探口风的吧?如今非但没探到上头想要的信息,还将自己那边的底给交了,你回去怎么交差?”

“虽然回去未必好交差,谁让我还小呢,做事太笨拙也是可以理解的。”

朱攸宁再度坐下,坦言道,“他们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恐怕也是没别的法子,回去怎么说也都可以凭我了。”最后又玩笑的道,“除非燕公子转身就去告我的密”

“哪里会。”燕绥眉目含笑的定定的望着朱攸宁,眼神中的探究变做兴味,喃喃道:“这样啊……”

朱攸宁见他这般模样,便知他有话要说,也不急着走了,端起茶碗来吃了一口。

燕绥垂眸,一手摩挲着下巴沉思着,“这样事情便不好办了。”

“燕公子何出此言?”

燕绥抬起头,望着朱攸宁面露踌躇之色,前思后想了好一会,才深深的叹了口气。

“罢了,还是告诉你吧。”

朱攸宁见状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燕绥道:“既然你对我有朋友之义,那我对你也该有朋友之义。你既然肯直言不讳的告知我真相,那我便无法继续瞒着你真正的真相了。”

这句话太拗口,可精神紧绷的朱攸宁还是立即就抓住了其中的关键。

燕绥在珍娘这件事上,或许还有其他的内幕?

燕绥端正神色,认真的道:“我比你年纪还小时,就出来单独打拼,可以说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这些年来我自己白手起家得来的。你说我这样的人,会是那种犯低级错误的人吗?

“我怎么可能会眼瞧着与我订好了买卖的商户临时反水?又怎么可能会允许王三娘直接被程家控制?

“最要紧的,你觉得王家编针的绣法,宫里的订单上真的会有吗?宫里的主子真看得上这种绣法?”

朱攸宁猫儿一般的大眼瞪的圆溜溜的,惊讶的道:“可是……难道是朱家得到的消息有误?”

燕绥续道:“皇商大会结束后,程家大小姐主动找上了我,说她会在外散布一些谣言,只要我答允不会跳出来反驳她的谣言,那么她就会给我非常大的好处,包括他们家在盐业上的一些利润。”

朱攸宁被惊的目瞪口呆。

“原来是程家做的?程家散布谣言,还以巨额利润让你配合,难道只是故意想害朱家?可是朱家与程家素来井水不犯河水。程家根本就犯不上这样的做法。他们到底图什么?”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燕绥闲适的吃了口茶润喉,又道,“反正我是听了程家的吩咐来到富阳。他们让我只在富阳安心住上半个月,什么都不用做。我就可以功成身退了。具体他们是什么做法,我也不得而知了。”

说着他忽而对朱攸宁温和一笑,道:“这就是我知道的真相,至于其他,相信以你的头脑应该都能想的清,我只能帮你到这里。”

朱攸宁满脑子都已混乱起来,只能将所有对话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打算回去再细想。

“燕公子,今日多谢你告知实情。”朱攸宁起身施礼。

燕绥也站起身来,还礼道:“不必客气,这也是因为你肯说实话,我才会告诉你的。”

朱攸宁禁不住笑起来,脸颊上两个小酒窝显得很是可爱。

“若是我一开始就骗你,是不是你也不会与我说实话了。”

“所以,这是你应得的好处。”燕绥温和的笑。

朱攸宁便与燕绥再度告辞。

这一次燕绥没有强留,主动送朱攸宁上了岸。

小雨轻柔缠绵,燕绥撑着一把宽大的纸伞,将伞柄倾斜,替朱攸宁遮住了大部分的雨,自己半边袍子却被淋的潮湿。

朱攸宁感激的道谢,上了来时的马车,坐定就撩起窗纱对站在杨柳旁的燕绥道:“多谢你的帮衬,这份人情我记下了,他日必定报答。”

燕绥冁然一笑,“不必如此客气,朱小姐是性情中人,恰好燕某人也还良心尚存。今日并不是我帮衬了你,而是你自己的选择帮了自己,我反而并没做什么。”

“话虽如此,但还是要多谢你,改日得闲我再来找你。”

燕绥颔首认真道:“那好。只要我还在富阳,你的邀约我必定不会推辞。”

朱攸宁见他那般英俊的脸上带着如此在郑重的表情,不由得又笑起来,与他道别之后,这才叫了远远站着的车夫和婢女,吩咐启程回府。

雨声沙沙,车辕转动时发出的声响随着马车越来越远也变的越来越淡,直到看不到人影,燕绥才回到了画舫之上。

燕管家早已撑着伞站在船边沿,“公子,您今日这般决定,会不会不大好?”

“有什么不好呢?”燕绥撑着伞站在船头,看着富阳江上的越来越重的雾气,缓缓的道:“虽然说商场如战场,可也并非每一个身在局中的人都要染一身黑的。朱家那样的人家,能够出淤泥而不染这么一朵可爱的小花,我都觉得舍不得让她失望。”

燕管家惊奇的看着燕绥的背影,斟酌了半天的语言才道:“公子,朱小姐才八岁,等她到适婚年龄时,您的儿子估摸着都能满地跑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燕绥哭笑不得的道:“我是喜欢她,那也是因为她实在是个很有趣的小姑娘,以她的年龄,能够拥有这般心智和心胸,让我觉得很好奇。但我还不至于对个小孩子动心吧?”

燕管家尴尬的笑道:“是,是我想多了。主要是公子从来没对哪个姑娘这么特别过。”

“有吗?我不过是礼尚往来,跟她说了一句实话,也算不上特别吧。”燕绥不以为意的走向船舱。

燕管家跟随在后面,道:“您自个儿没觉得罢了。”

燕绥挑眉想了想,禁不住好笑的道:“就算有特别,也是因为她的确是个特别的孩子。”

二人进了屋,燕绥坐在方才的八仙桌旁吃了几口茶,才道:“就是不知道,我说的这番话,她到底信还是不信。”

燕管家就道:“是啊,其实她一开始对您说的那些,我在一旁听了也是半信半疑,并不全信的,只是没想到公子会如此的信任朱小姐。”

“我也有疑惑。不过直觉上我觉得她那样性子的人应该是看不上朱家的做法,所以那些种种的龌龊安排应该都是真的。”

“公子眼光精准,这些年来商场上的发展已经足以证明您的判断力了。”

燕绥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吃了几口茶才道:“我现在已经迫不及待看看她会怎么办了。就好像她说的我们未必全信,我说的话,她也未必会全信,就但看她信多少,或者全不信,那我也没法子了。”



朱攸宁这厢坐在狭窄的马车车厢里,抿着唇不发一言。

百灵和画眉对坐在靠车门的位置,因朱攸宁凝重的神色,二人也不敢多发一言以免打扰到朱攸宁的思考。

朱攸宁现在的确如燕绥所猜测的那样,正在思考方才他那一番话的可信度。

她与燕绥的交情其实并不深。

若是李拓北的话,她是百分百相信李拓北的人品是不会害她的。可对燕绥她却不敢完全的相信。

她只能从燕绥如今的成就来判断,燕绥必定是个心思缜密、手段高超的生意人。

若真如方才燕绥所说的,他独自出来经商的年纪比她还小。到现在他也才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这些年来能将独自创造出一个商业王国来,燕绥的才能的确不容小觑。

她这个外嫩里焦多了一辈子记忆的尚且还要如履薄冰的过日子,时刻都在怀疑自己的头脑是不是够用,会不会下一刻就被人给害死。

而燕绥这样土生土长的纯正古人,却有这么大的本事,他的头脑心智就都非比寻常了。

所以朱攸宁现在很担心,自己不是燕绥的对手,会不会这是燕绥的的另一个手段,他所说的话是不是另一个圈套?

而且现在最难办的事,是回去要如何回话?

实话实说,告诉朱老太爷燕绥今日的话?

以朱攸宁对朱老太爷粗浅的了解来看,她这番话说出来,朱老太爷不但不会相信,反而还会觉得是她百般推诿,回去之后胡乱给一个说法想搪塞过关。

——毕竟先前她的确在朱老太爷的面前表现出过自己对此事的拒绝。

可是若不说,万一燕绥的话是真的呢?

万一朱家会因此而着了程家的道呢?

其实朱攸宁心里是愿意相信燕绥的。

朱攸宁一直都习惯在做事之前,一切都做好最坏的打算。

于她来说,朱家是仇人,朱家赔本不赔本都于她无关,甚至她的心里还存了一个理想,那就是有朝一日自己强大起来,推翻朱家现在这样变态的家规。

所以说在这件事上,她不在乎程家怎么对付朱家,在乎的却是在她以诚相待,真心交燕绥这个朋友之后,燕绥会不会骗他。

而这件事最坏的结果不是朱家被暗算。

而是燕绥欺骗她。

若是燕绥诓骗了她,且不论朱家如何,她是会失去一个朋友。

最最要紧的,是朱攸宁现在根本就想不明白程家这么做到是怎么安排的,到底将坑挖在了哪一步!

很显然,程家是与燕绥做了个圈套等着朱家来钻。

可是朱攸宁想不明白,程家到底打算怎么害朱家。

很显然,朱家打算狮子大开口的行为,对方一定会有所预见。

可是程家和燕绥都不可能肯定朱家到底是选择帮助燕绥,还是选择站队程家.

也就是说,程家的设计,是不论朱家怎样选择都会上钩。

问题就出在,他们到底如何让朱家上钩?

在她自己还理不清头绪的时候,朱攸宁不敢贸然与朱老太爷说实话。

她即便说了,朱老太爷不但不会相信,反过来还会怪罪她。到时候对她的影响着实不会小。

毕竟她现在还不够强大。不足以抵抗朱家对她的打压。

朱攸宁一路纠结着,听到百灵的轻唤时,才意识到马车已经停在了朱家门前。

朱攸宁去见了朱老太爷。

“祖父,孙女已经尽力打探了。奈何燕公子太过精明,此番来到富阳要做什么他也半句不肯多言,与我说了名山大川,各地美食,就是没有说他来富阳的目的。我没法子,又不好问的太过直接,怕坏了您的事,便只好与他聊了一会就回来了。”

朱老太爷眉头紧锁着,有些怀疑朱攸宁是故意搪塞。

可是转念一想,燕绥小小年纪就能得皇商中三样生意,谈吐手腕都十分不简单,朱攸宁才八岁,学都没上几天,所作所为也是因为朱华廷幕后支招才拿得出手,他心下也便释然了一些。

“罢了。既然没有结果。那也不必太过于纠结。反正燕绥是肯定要寻珍娘的,咱们静观其变就是。”

朱攸宁闻言,唇角动了动,依旧是将话咽了下去。

与其将话说出来引朱老太爷反感,还不如她自己多留心观察,也好随时抓住机会。

第166~167章 炸了

朱攸宁的心里装着事,这是一家子人都瞧出来了的。然而没有头绪的事,她自己尚且没有法子,朱华廷更是想不出端倪来。

朱攸宁一直注意观察家中动向,也曾趁着散学时悄悄地前往百卉成衣坊外路过,但是她一直都没有发现还有用什么可疑之处。

程家联合燕绥演那么一出戏,引诱朱家得知情况而入局,到底是将坑挖在了哪一步呢?

世上最为痛苦的事,就是明知道有人要设计圈套,自己也满心里想着要小心提防,却连要是从那一方面来提防都不知道,想防备都不知该从何做起。

这对于朱攸宁这个知情者来说,着实太过折磨。

如此纠结的过了三天,傍晚时分,朱攸宁正与十六在厢房里写字,忽然就听外头有人叩门。

不多时,便听见院子里小张子高声道:“老爷,李公子来了。”

朱攸宁面上一喜,刚要放下笔,对面的十六已经丢了毛笔,欢快的如同兔子一般蹦了出去。

“北哥!你来啦!”十六笑眯眯的拦在李拓北面前。

李拓北低头揉了一把十六的头发,“鸿哥儿好像又长高了。”

“是吗?哈哈!”十六欢喜的笑着,“我努力吃饭,很快就能和北哥一样高了。”

朱攸宁站在厢房门前,笑看着李拓北,道:“怎么今日得闲了?”

李拓北哼了一声,佯作不满道:“我若是不得闲来看你,也不见你想起去看我。听说你上学上的特别辛苦,都快赶上煤矿里的小童工了?”

朱攸宁闻言,被逗的噗嗤一声笑了:“可不是吗,我不光比挖煤的小童工苦,我的手也都快和小熊掌一个样了。”说着摇了摇还没消肿的左手。

李拓北背着手凑到跟前,低头看朱攸宁手心的红肿,啧啧道:“太残忍了,这么打下去估摸着以后你都没法子请人给你看手相了,掌纹都要打平了。”

“说的就是啊。”朱攸宁听他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形容词,不由得一阵好笑。

这时朱华廷已笑着走到院中,问道:“北哥儿,可吃了晚饭不曾?”

李拓北笑着给朱华廷行了一礼:“朱伯伯,我是吃了饭才来的。这段日子小九妹妹上学太忙了,就连中秋都没机会得见,我近些日也忙一些事,这不才得了闲,我就来了。”

朱华廷笑道:“福丫儿得了罗老山长的赏识亲自教导,课业繁重,每天都忙的不行早出晚归的,这段日子铺子里都没时间去了,一应大小事都是大掌柜亲自来询问的。”

李拓北理解的道:“可是苦了小九妹妹了。在朱家听不少人议论,能得罗老山长亲自教导的机会得来不易,那位老山长博学多才,还曾经在朝为官,且九十二岁的老寿星,就是吃的盐都比咱吃的米多,得他一两句点拨就能受益匪浅,何况小九妹妹能够做他的入室弟子。

“朱家里还有人推断,以罗老的年岁,小九妹妹估摸着也就是关门弟子了。罗老对待他自然是会严格一些。”说着话,李拓北看向朱攸宁,笑眯眯的鼓励道,“坚持住,严师出高徒嘛!”

朱攸宁不由得翻了个白眼:“说的容易,我又不图蟾宫折桂,只是不想做个睁眼儿瞎罢了。谁料想如此失算。”

“得了吧,你这样得了便宜还卖乖,叫你家里那些姊妹瞧见了还不气死。”李拓北哈哈大笑。

朱华廷、朱攸宁和十六也都禁不住跟着笑起来。

朱华廷邀请李拓北进屋吃茶。

李拓北笑道:“正好也想给朱伯母问安。”

朱华廷就与李拓北进了正屋。

十六也欢喜的跟了过去。

朱攸宁也想跟,却被扣肉拉住了袖子,“九小姐。”

朱攸宁疑惑的回眸,“怎么了?”

扣肉拉着朱攸宁走到角落,低声道:“其实今日公子来除了想看看您之外,还是特地来找机会给您报信儿的。”

“报信儿?可是发生什么事了?”朱攸宁心里咯噔一跳,有些不好的语感袭上心头。

扣肉的声音压的更低了,“今日我从外头回来,发现本宅的人都神色匆匆的,二老爷更是带着一群人出门去,浩浩荡荡的好像要打群架一般,我好奇,就跟了上去,发现他们竟然是去了一家成衣坊,将一个老头和一个年轻的小姑娘给抓了回来。

“这事儿我也是当成笑话来跟主子说的,可是主子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且不论能不能帮上你的忙,告诉你一声也好。若是有什么也叫你有个防备,是以我们这才来了。”

朱攸宁眼神有些呆愣。

她将最近之事的前因后果串联起来,从那天月末大会上得知燕绥被程家针对开始,再到她提醒燕绥要多留心,燕绥又对她说出真相,这一件一件的事串联起来,先前她摸不清程家到底要怎么做,现在却忽然一下子就想通了。

不好,出事了!

“扣肉,多谢你了。我得了闲一定好好请你,不是虚话!”朱攸宁拍了拍扣肉的手臂,飞奔着进屋去,与朱华廷道:“爹,我现在要立即出门去本宅一趟。”

朱华廷,白氏,李拓北都疑惑的看向朱攸宁。

“可是那件事有眉目了?”朱华廷问。

朱攸宁点头,认真的道:“事情不简单,我先去瞧瞧。”转而又对李拓北笑道:“北哥,我又欠你一个人情。”

李拓北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他知道今日扣肉告诉了他什么。见朱攸宁的神色如此感激,心下也很开怀,道:“举手之劳罢了,再说我也是无意之中得知的。”

朱攸宁甜甜一笑,再度道谢,这才又道:“时间不能耽搁,我先出门去了。北哥,改日我找你去!”

话音落下,人已经跑出去了。

眼瞧着朱攸宁急急忙忙的冲了出去,李拓北有些担忧,可惜这不是出远门,他也不好将自己身边的人借给她用。也免得叫朱家人觉得他的手伸的太远。

李拓北不是能憋得住心事的人,转而就好奇的询问起朱华廷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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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攸宁这厢飞奔着直到了朱家本宅门前,门子想不到这会子了还有人来急着敲门,打着呵欠来应门。

一见朱攸宁,就堆出满脸的笑容来,“九小姐,您来了。”

“嗯,我急着找祖父有事,先进去了。”说着也不等门子通传,就带着百灵和画眉一路冲了进去。

“姑娘,您慢一点,天色暗了仔细崴了脚!”百灵扶着朱攸宁的手臂不放心的道。

朱攸宁闻言果真放缓了一些,喘了几口气,也让自己恢复了冷静。

到现在她已经想明白了,可是也有些晚了。

虽然她不在乎朱老太爷这一大家子人如何,可到底不希望自家也被连累。

朱攸宁可以断定,问题就出在那绣娘的身上!

她先前怎么就忘了,程家大小姐和蔷薇也是有联系的呢。

程竹君被蔷薇选中,与她的情况还不同。她能够得蔷薇是的人重视,纯粹是被推出来顶缸的。而程竹君才是真正因为才能和家中雄厚的财力被看重的。

蔷薇吸纳程竹君,自然要利用程家的财富。而程竹君心甘情愿的提供财富,必然也会从蔷薇的手中得到切实的好处。

蔷薇能给的好处是什么?自然是他们这些寻常百姓触及不到的高度上,一些只能想却得不到的东西,比如人脉。

思考间,朱攸宁已到了前厅,就见今日的前厅灯火通明,隐约还能听见厅中传来二老爷朱华章的咆哮。

“……庞大掌柜!我朱家待你不薄,想不到你居然是这种恩将仇报的小人!你明知道我们家要重用珍娘,为何却要将珍娘白送给姓燕的去!”

随即是个苍老满含愤怒的声音:“您真的是管的太宽了。您说要给小店牵线一些生意,是不假,可到底百卉成衣坊如今已经是我做主了。当初是朱家不肯要百卉成衣坊了,我才使银子正经兑了过来的,文书手续都还是齐全的呢,我们成衣坊的绣娘,想要去还是留,我这个做大掌柜的都没说话,朱二老爷怎么就想横插一脚来!你还说绑人就绑了来,当大周朝没王法了不成!”

朱攸宁踏上台阶,就见朱华章暴跳如雷的背影,指着跪在地上被五花大绑的一个穿靛蓝色圆领大袖袍的男子大骂着。

而吸引了朱攸宁注意力的,却是另一个被绑成了粽子,斜坐在地上,身着浅紫色褙子,瞧着十三四岁的美貌少女。那少女生的精致的瓜子脸,一双丹凤眼十分清澈,柳眉微蹙,嫣唇轻抿,一副受了委屈的娇柔模样。

想来这位就是珍娘了。她只是听朱华章他们说起王三娘有这么一个徒弟,却没想到这位这么年轻。

“二叔息怒。”朱攸宁迈进门槛,打断了朱华章的咆哮。

朱华章闻言倏然回头,见打断自己的居然是朱攸宁,不由得指着她的鼻尖儿斥骂:“你算什么东西,怎么有胆子来管我的事!”

朱攸宁不理他,拧眉走向慵懒端坐在首位的朱老太爷,行礼道:“祖父,这两人抓不得,还是快些放了他们吧。”

朱老太爷闻言,懒懒的看向朱攸宁,“为何这么说?”

朱攸宁认真的道:“此事必然有诈,早些放了他们,咱们也能够……”

话还没说完,外头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才刚还呵欠连天的门子,此时惊慌失措的冲了进来,高声大叫道:

“不好了,不好了!衙门里来了好些的官差捕快,说是咱们府上绑架了安和县主!这会子人都要冲进来搜查了!”

“什么!”朱老太爷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呆愣愣的瞪圆了眼睛。

朱攸宁抿着唇,焦急的道:“祖父,怎么办?”

“怎么可能是县主?这不是珍娘吗?”朱华章也再不吼叫怒骂了,走到“珍娘”的身边弯腰去看。

朱老太爷到底是族长,还是很沉得住气的,他很快回过神来,沉声道:“先抵挡一阵,别允许他们立即进来。”

随即又吩咐朱华章,“叫人带上他们,跟着一起往内宅走。”

说到此处,朱老太爷一把抓住了朱攸宁的肩膀,“来来来,你也来,咱们边走你边给祖父解释解释,为什么你刚才就说其中有诈?”

朱攸宁的肩膀被抓的生疼,她不知朱老太爷是因为太过紧张,还是因为太过生气,总之他的手劲出乎意料的大。

朱攸宁扭了扭肩膀,将他的手挪开,边走边道:“其实上个月末在大会上,二叔说了燕公子的事时,我就有点怀疑了。

“一则,燕绥公子是个精明到不可思议的人,她这个年纪,能在商场上拼得一席之地,便说明他的头脑绝不简单。我当时就想,他岂是那么容易被人坑的?

“二则,那个王家编针,真的能入宫里贵主子们的眼吗?咱们本地人都不大喜欢王家编针,不关注王三娘子。对于这点我也很怀疑。

“第三点,也是我刚才听见二叔骂庞大掌柜的话才想通了的。以我之见,二叔先前应该是不知道珍娘存在的。之所以知道王三娘子有个叫珍娘的徒弟,是从庞大掌柜那听来的。而庞大掌柜一开始将这件事透露给朱家,自然是与朱家一条心,可与咱们一条心的人,又怎么会明知道祖父想将珍娘送给程家,还转而要把珍娘白送给燕公子?这个行为不是前后不一致吗?”

朱攸宁的话,听的朱老太爷眉头紧锁,脚步都缓慢下来。

不只是朱老太爷,在场的三老爷,朱彦凤,朱彦岚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

他们刚才都在气头上,根本没分析那么多,是以根本也没注意到朱攸宁说的疑点。

朱华章面色一阵青一阵白,怒斥道:“你早就看出问题,在会上你怎么不说!”

朱攸宁平静的看着朱华章那恼羞成怒的模样,乖巧的笑道:“二叔,当时您不是说女孩子不许进家学,女子经商又是侮了男子的颜面吗。那么多人反对我,我吓的不敢出声,就算有疑问也只敢憋着啊。”

朱华章闻言,气的差点厥过去。

第168章 推脱

故意的!这死蹄子一定是故意气他的!

朱华章咬牙切齿,怒道:“又没有人堵着你的嘴,看出问题了你也不肯说,还当不当自己是朱家人?”

朱攸宁委屈的道:“当时那么多主事的长辈都在,您也在场,那么多长辈都没有想通的事,怎么到这会子出了岔子却要怪罪到我一个小姑娘的头上?

“我一个小孩子,难道我提出什么建议您就会听了?况且当初的决定不是我下的,祖父吩咐我去做的事我也都尽全力办了,这会子出了事,难道二叔就想将过错都推给我?难道您连承担错误的勇气都没有?”

“放肆!”朱华章被抢白的面色铁青,扬手就要扇朱攸宁的耳光。

朱攸宁哪里肯站着不动让他打,当即“哎呀”一声惊呼,急忙跑到了朱老太爷身后躲着。

走向垂花门的一行人便都因这一变故停了下来。

朱老太爷眉头紧锁,儒雅沉稳全失,暴躁的斥责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吵闹这些!”

“是啊二哥,外头搜查的人都要冲进来了!到时抓到咱们绑架了安和县主的证据,咱们全家都不用活了,哪里还有性命吵这些?”三老爷朱华贤焦急的道。

“可是咱们根本就没有绑了什么安和县主,咱们绑的只是个绣娘啊!”朱彦岚急道。

“但捕快差役们可不知道咱们只是为了绑个背叛了咱们的掌柜和一个小小绣娘。”朱彦凤的额头上也见了汗。

“爹,咱们这样不行,难道还能将庞大掌柜和这位……县主,都藏起来?到时若真的搜查,将人搜了出来,那可就百口莫辩了!”朱华贤犹豫的看向庞大掌柜和县主,眼中满是惊慌错乱。

事情真的严重了。

他们家虽是传承了百年的耕读之家,可既已入了商圈,且还得了皇商的名号,那么除了钱财利益之外,地位已是不如寻常的农人了。

《圣祖训》上一句“商人逐利不义,当嗤之。”就已决定了他们不论多富有,也逃不开被嗤之以鼻的命运。

已是这样的情况,若是再摊上一个绑架皇亲国戚的罪名,莫说是朱家本宅的这些人,恐怕朱家百年的基业都要被连根拔起。

朱老太爷面色铁青,咬牙切齿的道:“好毒辣的程家!”

“咱们与程家无冤无仇,程家何故联合了皇亲国戚来陷害咱们!”朱华章急的团团乱转,最后一下子瞪向朱攸宁,“定然是你!”

朱攸宁无语的望着朱华章。

朱华章怒道:“必定是你加入了蔷薇惹来的麻烦,否则安和县主这样的人怎么会甘心帮程家做饵?有能力找来安和县主的人,不是蔷薇还有谁?”

朱攸宁道:“二叔是太着急了。我本来就是蔷薇中的一员,蔷薇无缘无故的找人对付自己的成员做什么?不喜欢我,当初别让我加入就是了。又不是我去求来的,而是他们主动找上了我。”

朱华章再度被说的哑口无言又急又窘的道:“不是你还有谁!你……”

“够了!”朱老太爷怒斥,随即转向了一直被身五花大绑的安和县主。

“县主,请您恕老夫失礼了。您也听见了,想必以您的冰雪聪明,已经看出我们家是被人陷害了。我们原本要抓的是个叫珍娘的绣娘,谁料想却将您给带进府中来。县主生的秀丽温柔,一看便是行善积德之人,您能不能谅解手下人的过失?老朽愿送上重礼以表歉意!”

朱老太爷说着便是扫地一揖。

众人也回过味来,如今想藏起人来,早晚也是会被搜到,还不如好好求一求县主,只要她肯开口谅解,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求县主开恩。”

“求县主看在我们也是被人陷害的份上,原谅则个吧!”

……

朱家的爷们便都纷纷给安和县主行礼赔罪,乞求原谅。

而安和县主却只是冷笑,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用一种看将死之人的眼神痛快的看着他们。

看来,想让这位刚才受了大委屈的县主原谅他们,是不太容易了。

众人面上都又焦急又失望,纷纷七言八语的讨饶起来。

朱攸宁看的直冷笑。

她要是安和县主,她也不肯原谅。这些人表面说的天花乱坠,实际上怕安和县主大喊大叫,还将人的嘴堵着,人还五花大绑着,就这样还想求人原谅?脑子里得有多大的包才会答应?

果然,安和县主的眼神更加轻蔑了。

朱老太爷也意识到这么捆着人道歉并不妥。可是若要将人松绑,一旦吵嚷开来将官府的人引来,朱家绑架了安和县主的罪名可就坐实了!

这可如何是好!

众人都急的直冒白毛汗。

朱华章眼珠一转,道:“爹,咱们都是一些大老爷们,说话也不中听,不如让九丫头劝一劝,都是女孩子家的,也好说话。”

朱老太爷闻言,只略一思考,立即就明白过来。

朱攸宁急道:“我哪里会劝人啊,况且事情到底如何我又不知道,二叔将这么重的锅给我背,我背不动!”

朱攸宁的话说的十分直白,朱华章听的也有些羞恼,斥道:“你是朱家的一份子,便要为家族贡献力量。家里的女孩子只有你最懂行情,不是你是谁?”

“老二说的有理。”朱老太爷也道,“送九小姐他们进内宅里说话吧。”

话音方落,方才押送的小厮就将朱攸宁与安和县主簇拥起来,虽然不动手驱赶,却也裹挟着他们往垂花门而去。

朱攸宁拒绝也无效,只能跟随着县主进了内宅。

见他们走远,朱彦凤问朱老太爷,“祖父,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朱老太爷道:“我先出去抵挡一阵,若能躲过搜查那更好,一旦将人搜出来,绑架了县主的事反正也不是咱们本宅之人做的。”

此话一出,朱华章、朱彦凤等人的眼中便有精芒闪烁。

是了。只要能够证明不是他们本家之人做的,就不会连累全家老小了。

而朱攸宁早就被赶出府外了,必要时候拿来顶缸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第169~170章 妖孽

朱老太爷和朱华章等人打的是什么主意,朱攸宁走了几步便猜到了。一时气结之下,竟觉得这样的做法在朱家人眼中也算合情合理。

反正她与父亲一家早就不住在本宅了,父亲又是个弃子,拉来背锅也便宜。

只是,她能容许这种事发生吗?家里可不只有她和父亲,还有母亲、十六和小壮哥儿,还有一家子仆婢呢!

绑架县主,那就是伤害皇亲国戚,嚷出来就是个死!

程家也真是好利落的手段!

朱攸宁看向走在前头被下人推着向前的县主,那窈窕的背影因被被绑着,只能迈小步,且走起来晃晃荡荡,眼瞧着就要摔倒。

朱攸宁索性上前去给人松绑。

“九小姐!老太爷没吩咐,您不能……”

小厮的斥责,被朱攸宁严厉的眼神瞪了回去,退后几步再不敢插嘴,但是众人都严阵以待的包围着二人,生怕人跑了。

朱攸宁废了很大力气才将绳结解开,慢条斯理的道:“你们且安心吧,有这么多人围追堵截,难道我还能带着县主逃走?”

这安和的手一自由,立即就将口中塞着的破布抓出来丢在一旁,连“呸”了好几口,随即冷笑道:“用不着你提醒我,你不是要劝说我吗?劝吧!”

说着就这么盘着手臂垂眸瞪着朱攸宁,一副我就看你怎么演的模样。

朱攸宁面带微笑,大眼睛都笑弯了,脸颊上的小酒窝格外讨喜。

“要劝也要选个合适的地方,我们坐下来吃着茶点好好说才是。他们那些大人不懂事,怠慢了县主,既现在将县主交给我,我自然会好生款待您了。”

说着就带着县主走向小花园子里一个六合暖亭。

这亭子是六边形,六面上了琉璃隔窗,平日可将格扇拆下,保持通风,像这样的夜晚,也可以将格扇装上,以防蚊虫飞蛾。

亭中摆着一张八仙桌,周围放置六个分别雕了春桃、夏柳、菡萏、黄鹂、修竹和腊梅的红木圆凳,凳子上的坐褥也是相对应的图色。

下人见朱攸宁带着县主到了此处,便急忙吩咐婢女掌灯上茶。

亭中间高悬一盏宫灯,四周也点燃了灯柱。

婢女上了捧盒,打开来是八样御品斋的点心,以及一壶碧螺春,甚至还点了清凉的薄荷香。

安和在绣了菡萏的绣墩坐下,看了看四周环境,面色稍有缓和,闻着那薄荷的清香,烦躁的心情和平静了许多。

朱攸宁笑着上前为她斟茶,软软糯糯的声音中含着讨好,丝毫不见惶急的道:“县主,您吃口茶清清口吧。”

安和修长的柳眉蹙着,道:“你们莫不是要毒死我?我可不敢吃你家的茶。”

朱攸宁漂亮的小脸上闪过受伤的神色,眼神黯淡的将茶碗在桌上放下,低着头道:“我们家是被人陷害的,想必县主也看出来了。我不管县主为何会变成了珍娘,身边也没有个护卫,就那么轻易的被朱家抓了来,我只说眼下,您瞧瞧朱家这一大宅子的老小,都要因为我们被人陷害而摊上大事,弄不好还要家破人亡,您忍心吗?”

安和冷笑,凤眼中满是轻蔑。

朱攸宁心下飞转。

她当然知道自己问的是废话。安和都能配合程家来陷害朱家,可不就是不在乎朱家死活,或者就是要让朱家人死么,既已做了,又怎会不忍心?

她不过是卖个蠢,放松对方的警惕罢了。

朱攸宁可怜巴巴的捏着腰上的荷包,那里头是画眉给她常备的零嘴和糖果。

“县主是大人物,我们不过是不入流的小户人家。纵然有人开罪了程家,可到底不是人人都活该去死吧。”

仿佛看她那又软又可怜的模样过意不去,安和凛冽的表情略有舒缓,冷声道:“你们家绑架了我来,现在又派你个小不点儿来装可怜,博取同情心。足可见你家人有多无耻。你放心,你家也不会人人都去死,说不定也会有个入狱、流放之类的。”

朱攸宁长睫毛忽闪着,仿佛一下子就要哭了。

朱老太爷带着人现在去对付搜查的官差了,想来为了不露马脚,他们也不能强硬的阻拦,搜查必定很快就会来到内宅。

只要搜到安和县主,以朱老太爷的性格,恐怕会立即装傻装无辜,将过错一股脑的推给朱华廷一家。

到时,朱老太爷等本宅人,顶多算个督管不力,使几个钱,也没人会怪罪一位含辛茹苦可儿子不争气已经将孽障逐出家门却还被牵累的父亲。

到时候什么入狱、流放,可就都是她爹娘的事儿了。

安和此举必有所图,否则朱家与之无冤无仇,何必要这般草菅人命?

她并不知对方图什么。

但是她知道,蝼蚁尚且偷生,好端端的没人会想死。

朱攸宁忽然想起前世看过的一本闲书,叫什么FBI重犯审讯实录,里面记录的一个心理恐惧法。

仰头看着安和县主,目测她也就十三四岁,还是个孩子呢……

安和本来看着那么可爱的一个小妹妹,都要哭了,就像是被踢了一脚的小奶猫一样,让人忍不住想抱过来顺顺毛。

谁知“小奶猫”眼里的泪意竟渐渐散去,小嘴忽然扯起一个诡异的笑容来。那软糯的声音也变的极为冰冷。

“县主既然不管我们家死活,那我也不管你的死活了。咱们就一起死吧。”

“你!”安和被吓的背脊上汗毛都炸了,蹭的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朱攸宁却不阻拦,只是阴测测的笑着,唇红齿白还有个豁牙子的模样看起来更加阴森。

“你跑吧,就是你回去了也没用。你以为我会用刀子杀你?”

安和眼睛惊慌的乱转,在六合亭里四处乱飘,忽然目光就注意在那燃着薄荷香的香球上。

“你,你,香里有毒!”真是千防万防,防不胜防啊!不敢吃他们家的茶点,谁承想人家将毒下在空气里!他总不能不喘气啊!

朱攸宁忽闪着长睫毛,只是淡淡的笑,心里却已经快乐开花。

这孩子还挺上道的。

让一个人相信一件事,最好的办法不是磨破嘴皮子去说服,而是诱导对方,让对方去猜。

她自己猜到的东西,会在印象里根深蒂固。

对付一个自以为是又高傲的熊孩子,让她自己相信被下毒,可比用刀子威胁还管用。

朱攸宁悠闲的坐下了。

安和又反应过来:“不对!你自己也在亭子里,难道你没中毒?你就别骗我了!”

哎呦,居然反应过来了?也不是太笨嘛。

朱攸宁依旧冷淡的笑着,“你可以不信,反正我现在就算吃了解药,将来也要被抓去杀头,你死了正好可以给我陪葬,咱们到阴曹地府继续掐,说不定还能找阎王爷问问,我们朱家和县主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样陷害我们。想必你觉得你冤?你也可以去与阎王爷喊冤啊。”

话音方落,也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就将正当中悬着的宫灯吹的摇摇晃晃,灯罩中的烛火也被吹的闪烁起来。

安和的背脊上都凉了。

他不敢赌……

这些贱民死了也都是贱命。可他不是贱命啊!

他父亲是渭南王,他能与这些贱民一样说死就死吗!

“你,你到底想怎样!”

朱攸宁挑眉看着安和,“想活?”

安和咬牙切齿,“你说,条件为何!”

朱攸宁眨了眨眼,道:“我以为安和县主是个聪明人。我想要什么,你不是知道吗?”

“你先给我解药,我就放了你家人。”

朱攸宁摇摇头,“你当我傻吗?现在给你解药,回头我家人就死绝了。你先保住我家人,解药明日子时之前你吃了就会没事。”

安和冷笑着道:“我为何要信你!”

“你可以不信我。不过是大家一起死罢了。我这药是从外头一个好友那里得来的,无色无味,渗入肌理,他给我这药不过是让我防身,想不到如今竟真的派上用场,拉一个垫背也值得了。”

朱攸宁淡然的拿起茶碗来吃茶,还拿了御品斋的千层酥咬了一口,“唔,酥脆爽口,甜咸适中,入口即化,果真好吃,县主也尝尝?反正也活不多久了,不如做个饱死鬼,来吧别客气。”

安和气的额头上青筋的爆了出来,咬牙切齿的骂道:“妖孽!”



垂花门前,朱老太爷、朱华章、朱华贤,朱彦凤、朱彦岚和朱彦广几个赔笑赔的脸都要僵了。

捕快和差役们平时他们也没少上供。见了面也都客客气气互相吹捧。

谁承想今天一到关键时刻,这些人根本就翻脸不认人了!

他们想利诱,但又不好做的太过以免露出马脚。

此时便只能强自忍耐着。

朱华章和朱老太爷对视了一眼,二人相互用眼神安慰着。此时父子俩的心神前所未有的心意相通、心有灵犀。

幸好已经提前一步做好了安排,真搜到人了也可以有个托词,否则事情就真的难办了。

“这里就是二门了,里面都是女眷,各位要继续搜查吗?”朱老太爷微笑着问。

捕快们笑道:“事关紧要,我等也是奉命行事,为了县主的安危,朱老勿怪。”

朱老太爷做出隐忍配合的愁苦模样,点着头道:“罢了,也是为了富阳县,不能让县尊难办,你们搜吧。”

“多谢体谅。”

捕快差役等人就冲了进去。

朱老太爷、朱华章等人,也尾随进去。

在他们没有看到的角落,李拓北和佛跳墙的身影悄悄地隐藏于树后,悄然退下。

扣肉、醋鱼和飞龙汤已在客院等待多时,一见李拓北和佛跳墙回来了,焦急的压低声音问:“主子,怎么样了?”

李拓北沉声道:“我看姓朱的打算让小九妹妹一家来顶罪了。”

“那,那可怎么办啊!”扣肉和醋鱼都懵了。

李拓北也急的冒了白毛汗。

“不行,这样下去肯定不行,飞龙汤,扣肉,你们二人现在悄悄地从侧院那个背着人的角落翻墙出去,赶紧去小九妹妹家,告诉朱伯伯一家,赶快收拾细软,也别惊动下人,就说要去一趟小九妹妹她外家,赶紧让朱伯伯、朱伯母抱着孩子快走。你们就跟随保护着,先找个地儿藏起来,回头听着我们的消息。”

“主子……”扣肉挠着头,犹豫的道:“这事是渭南王家参与了的,咱们要不要斟酌一下……”

“斟酌个屁!”

李拓北一脚踹在扣肉屁股上,“渭南王算个吊!不过是被圣上丢去鞑靼和亲的软蛋!一见到鞑靼娘们都迈不动步了,自己原配的老婆都不敢护,自己原配生的孩子都不要了!伺候鞑靼的娘们生孩子倒是上瘾,三年抱俩他他妈也不怕累死!圣上一句话,就老老实实在鞑靼呆了十年!这样的也叫个爷们?我呸!你少啰嗦,赶紧去,不然老子踹死你!”

“哎!主子您别气,我,我这就去!”

扣肉揉着屁股,拉着飞龙汤就跑了。

李拓北则是叫上醋鱼和佛跳墙,再度悄然潜入内宅之中,寻找朱攸宁和县主的下落,打算伺机而动,稍有不慎就将人救出。

同一时间的内宅小花园,六合暖亭的琉璃窗子上,被明亮的灯光映照出两个人影。

捕快差役们缓缓靠近,抽出一半佩刀来蹑足前行,严阵以待。

亭内之人仿佛听到了外头错杂的脚步声,一扇琉璃格扇被推开,吱嘎一声,在安静的院子里格外响亮。

朱老太爷、朱华章等人都唬的停下脚步,脸色惨白。

捕快们也都驻足,严阵以待。

“欸?”朱攸宁惊慌的道:“你们是哪里来的?怎么都到我家内宅了!你们怎么还有刀?来人啊!”

随即转身就扑进了一个十三四岁美貌少女的怀里:“姐姐,我怕!”

美貌少女自然就是安和,咬牙切齿的搂着朱攸宁的肩膀,僵硬的拍着她,挤出个扭曲的笑容来,推开格扇怒斥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本县主就不能到朋友家串个门?”

“县主,您不是被绑架了吗,我们这是……”

“谁说本县主被绑架?我与朱家九小姐是好朋友,来朋友家做客,吃茶吃点心闲聊,碍着你们什么了?你们大张旗鼓舞刀弄枪的冲进来,什么意思!”

捕快们面面相觑:“您,您下人说您被绑架,我们这才来搜查的啊!”

朱老太爷、朱华章、朱华贤、朱彦凤等人都已呆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朱攸宁做什么了?

第171章 对调

“你们就不能盼本县主一点儿好?”

安和怒目而视,斥道,“好容易来朋友家小坐片刻,就叫你们给搅合了兴致,看你们这架势,还要血洗人家朱家内宅不成?”

“县主恕罪,我等也是因为太担心县主的安危,才急忙冲了进来,并非有意冒犯的。”差役和捕快们都将佩刀收了起来,冲着安和作揖。

朱攸宁主动握住了安和的手,察觉到安和瞬间的僵硬,朱攸宁握的更紧了。

“安和姐姐,今天的好兴致都被破坏了,改日我们再约了一起玩吧。”

安和低头,对上朱攸宁粉妆玉琢的小脸,伸出指头咬牙切齿的戳了一下她的酒窝,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那可就这么说定了。”朱攸宁的脸被戳的生疼,却依旧开开心心的模样,亲热的与安和拉着手。

捕快和差役们这下子更加笃定了朱攸宁与安和县主是好朋友,若是寻常人家的八岁女孩这样会叫人意外,可是朱家这位九小姐,不但掌管了产业,还被蔷薇选中,更是参加了皇商大会。

这样的小姑娘,能与安和县主这样的皇亲国戚成为朋友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吧?

捕头尴尬的咳嗽了一声,面对朱老太爷等人时再无方才闯进来的那股子蛮劲,陪笑道:“朱老太爷千万不要怪罪,我等也是情急之下冒撞了。损坏的东西我们必定会按照原样来赔偿。”

朱老太爷从震惊之中回过神,好容易才挤出个如常的笑脸,温和的道:“诸位兄弟也都是秉公办事,为的也是富阳县的安定,若无各位尽忠职守,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哪里能够放心的过安稳日子?再说各位也并未损坏什么东西,若是各位不嫌弃,还请到外头用茶。”

朱老太爷在人前素来会做事,话说的极为熨帖。

朱华章、朱华贤、朱彦凤等人也都纷纷回过神,将对朱攸宁做法的好奇暂且搁下,围着捕快和差役们恭维起来,将一众人说的心里舒坦,纷纷往外院退去。

朱攸宁也与安和牵着手走在最后,缓缓往外院去。

安和低声道:“给我解药!”

朱攸宁笑眯眯的,“明儿给你,死不了的。”

“你这个小妖孽!”

“物以类聚,你才刚还说和我是朋友呢,你岂不也是妖孽?”

“还不是你逼的!”

“我可没逼你,我都约你一起去见阎王了,是你不想去,自己想的说辞,我配合的也很委屈好么!”

“你!你!无耻!”

“还好啦。”

“等着等我得了解药,有你好看!”

“啧啧,那我还是不给你解药好了,你先在跟他们说我绑架你,还给你下毒了,你看他们信不信?”

安和被气了个倒仰,脚步停下,恶狠狠的瞪着朱攸宁。

朱攸宁也笑眯眯的仰头看着他,低声道:“反正外头的人很快就会知道咱俩是好朋友了。”

安和觉得自己生来没受过的委屈,都在今夜受了,气的他恨不能杀人,怒冲冲的转身就走!

朱攸宁笑眯眯的摆手:“明儿你去一趟城南的小王茶馆,到柜台去取药就行了。”

安和回头冷笑,这才继续往外走。

朱攸宁也慢条斯理无所谓的跟着去送客。

待到小花园恢复了安静,下人们来收拾暖亭时,躲在墙头探出半个脑袋的李拓北才从惊愕之中回过神来。

他都做好与捕快火拼一场将朱攸宁劫走的准备了,想不到她竟然有法子让安和人了她做朋友?

显然,朱攸宁和安和私下里的关系剑拔弩张,他虽然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看的明白他们并不似在捕快差役面前表现的那么亲昵。

朱攸宁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人给拿捏住了,让安和不得不听她的话。

李拓北当真既欣慰又无奈,觉得自己当哥哥的没了用武之处。

李拓北与醋鱼、佛跳墙就要离开。

谁知刚要动作,忽然发现对面的墙头一棵大树树冠的阴影之下,隐约有两个人影,也在准备离开!

李拓北警觉的眯起眼,不其然与对面蒙面的二人对上了视线。

那二人都穿了夜行衣,头发用网巾固定住,黑色面巾覆面,一个身材高大一些,肩膀宽厚手臂粗壮,一个身形健瘦修长一些,显得很是干练。看头发的光泽,身材高大的那个应该是个中老年人,头发已花白,光泽暗淡。身形健瘦修长那个头发乌黑亮泽,想来年轻保养的很好。

李拓北来得急,没蒙面,可对方却蒙了面。

他的举动都落入对方眼里了。

他自己是坦荡,为了朱攸宁的性命一时间没顾上别的。

可是落在外人眼里,他这个在朱家客居寄人篱下的客人,居然会晚上来窥视朱家内宅,爬墙看内宅热闹,传出去可就好说不好听了。

李拓北的脸一下就黑了。

对方那年轻些的,显然是没想到他会忽然黑脸,愣了一下,随即竟忽然眉眼弯弯的对他一笑,然后将覆面的黑巾摘了。

竟是燕绥!

李拓北惊愕的挑眉,收了锋芒,对他友善的笑了一下,比了比墙外。

对方也回以微笑,点了下头。

二人在朱家后墙外的一处隐蔽的角落碰了头。

李拓北先是看了一眼身着夜行衣的燕管家,对这位深藏不漏的老人家还是颇为忌惮的。

随即便拉着燕绥到一旁低声道:“你怎会在此处?你几时来富阳的?不是去杭州了吗?”

燕绥宛然一笑,端称得上皓齿明眸:“担心朱小姐这里出事,所以来看看。我早就回富阳了,还下帖子请你去吃茶,但那天只有朱小姐赴约了,没见你赴约。我想我给你的帖子是被人扣下了。”

李拓北凝眉,抱臂沉思片刻,就道:“肯定不是小九妹妹。她见天的忙,去赴约想来也是抽空去的,我们俩最近没什么机会见面,她也是没来得及告诉我呢。”

燕绥莞尔道:“我并不是说她扣下了你的帖子,我也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

李拓北眯起眼,明白过来了。

他刚在朱华廷那听了个大概,朱华廷想来也是不方便与人细说,但结合方才朱攸宁急匆匆出来,再加上官差搜府,县主被朱攸宁控制的事,前后联系便不难猜出缘由了。

燕绥道:“我也是不放心才来看看。现在无事,我便告辞了。”

“成,今天事情多,我也不跟你讲究那些虚的,回头我找你吃酒。”

“如此甚好。”燕绥笑着对李拓北拱手。

李拓北也回了礼,目送燕管家与燕绥挑僻静的巷子离开后,他也赶忙追去了朱攸宁家。

扣肉和飞龙汤还要带着朱华廷逃走呢,现在事情解决了,人也不用跑了,朱攸宁若是回家见不到爹娘和弟弟,还不急死?



此朱家正门外。

一辆朴素宽敞的蓝帷马车停在街角。

车厢内坐着两个人。

一个面容平凡,肤色苍白的十三四岁少女慵懒的抱着引枕,外头看着身边的人轻笑着。她生的苍白,眉宇轻蹙,眼神却很晶亮,透着一股慧黠之气。

而方才的“安和县主”,则是暴躁的将身上的衣裳扯了,发饰抓了,随手拿了帕子擦脸上的胭脂,又气哄哄的拿了男装换上。

“下次别让我扮你!我都快让人弄死了!”

“傻小子,我知道你不会有危险的,否则哪里会让你去?”真正的安和县主李汐狡黠的笑着。

渭南王长子李汛哼了一声道:“反正你是惯会让我出头的,一出门就让我扮成你。我又不是女子,偏偏叫我涂脂抹粉的,难闻死了!”

第172章 慧心

李汐看李汛这般不满炸毛的模样,当即笑的花枝乱颤,抱着大引枕将脸埋在其中,仿佛怕笑声太大惊动了别人。

可李汛就在她身边,再小的声音也听得见,何况她还笑的肩膀一抽一抽的抖动着,一副要晕过去的模样。

李汛无奈的道:“好了好了,你快别笑了,仔细累着了又喘不过气来。”

他这双生姐姐什么都好,聪明绝顶又善于谋划决断,自小姐姐就是他们娘三个的主心骨。可是或许是他在娘胎里将姐姐的营养都抢走了,他生的健健康康,可姐姐却生来就体弱患有心疾,他生的随了爹娘的优点,姐姐却面容平凡。

正因如此,李汛才会对李汐百依百顺,不但怜惜姐姐被抢走的容色和健康,更怜惜李汐小小年纪就为家里操碎了心。

李汛一下下安抚的拍着李汐的背,委屈的像条被主人虐待的大狗,“姐,你都不知道他们多过分。朱家人也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将我绑起来。他们家下人还敢捏我的脸。他家那个九小姐更可恶!还给我下毒!我若是没中毒,今日的事就办成了!”

“中毒?”李汐一下子坐直身子,面色凝重的拉住李汛的手,焦急的吩咐车夫:“快快,去与最近的医馆!”

车夫急忙应是,一甩马鞭,在夜晚寂静的路上将马车赶的快要飞起。

“你给我说一说当时的情况,你是怎么中毒的?朱家那群渣滓竟然敢对你下毒?”

“姐,我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你别担心。是朱九那个小妖孽,当时……”

李汛将当时的情况一一与李汐细说了一遍,包括朱攸宁当时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一面听着,李汐的身体就一面放松下来,最后斜靠着引枕,竟然笑起来。

“傻弟弟,你就没发现她是诓你的?”

“什么?”李汛愕然。

李汐拍着胸口长吁了一口气,“第一,事发突然,他们根本不知今日会有行动,她也没有时间去安排下人燃她说的那种毒香。第二,若依着她所说有什么朋友送给他如此高端的毒香,那岂不是能够杀人于无形?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有人刺杀圣驾那都不用动手,想法子丢一点香进去就得了。若真有这种药,也轮不到她一个被家族厌弃安排出来顶缸的小丫头有啊。”

李汛听的两眼发直,呆呆愣愣的。

“这么说,她真的是诓骗我的?”

李汐嘻嘻笑着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可不就是情急之下被逼急了,才诓骗你的吗。”

回想当时的情景,再回想朱攸宁的举动,李汛气的愤然而起,都忘了自己是坐在马车里,头撞上车棚顶,发出一声闷响。

“哎呦!”

“你这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毛毛躁躁的,快揉一揉,仔细起个大包!”李汐拉过李汛为他揉头顶。

李汛趴在姐姐腿上,咬牙切齿的道:“那个小妖孽,居然诓我!我一定要让她好看!还有朱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虽然小妖孽心眼儿多,但朱家那些老爷们也太不要脸了,出了事就弄个小孩子出来背锅。还有蔷薇!”

说着又蹭的坐直了,怒道:“蔷薇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诓咱们来用什么计。若是朱家人绑的真是你,你岂不是要被那些人吃豆腐?若朱家真的狗急跳墙一不做二不休,他们家那些老家伙连亲孙女都敢舍弃,他们要杀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你的性命岂不是……”

李汐安抚的拍了拍李汛的肩头,道:“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也并不是上了蔷薇的当。先前你那般信任蔷薇的人,这次咱们不来,又怎么打消你的念头呢?”

听闻此言,李汛垂眸,面露沉思,漂亮的丹凤眼低垂着,眸色黯然。

“父王都去鞑靼十年了。他还与那个臭女人生了五个孩子,姐,父王是不是不想要咱们了。”

李汛眼中泛起了水雾。

李汐笑着拍拍他的肩,道:“你别乱想,父王不是那样的人。咱们渭南王一脉落寞,偏生父王生的俊俏,当年被鞑靼公主一眼就瞧上了。鞑靼与咱们大周不同,他们是未开化的蛮夷之地,公主也野蛮的很,认为只要凭本事能抢得到,就是她的。所以她利用权势,利用两国紧张的关系,逼迫圣上将父王送去鞑靼做什么特派使臣。父王也是没办法,才娶了鞑靼公主做平妻的。”

“可是再没办法,父王也不能十年不归啊!母妃这十年头发都白了一半,咱们也十年没见过他了。我敢说咱们现在就算当面遇上,父王也不会认识咱们是他的孩子!”

“不会的,母妃说,你的模样与年轻时的父王很像,父王一定一眼就看得出你是他的儿子。”

“姐。”李汛搂着李汐的肩膀,将头轻轻地搁在她的肩头,“你放心,咱们一定能想到办法让父王回国的。那个鞑靼臭女人让咱们母妃尝了十年的相思之苦,让咱们两个从小就生活在没有父亲的环境,我要让那个鞑靼娘们下半辈子都别想再见到父王!”

李汐眼中发热,却始终没有掉眼泪,只是一下下的拍着李汛的背,眼中闪过精明的计算之色。



朱攸宁此时正在朱家的前厅,接受朱老太爷等人的“审问”。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二叔,我才刚不是说了吗,我先与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明了咱们家的是被人设计。

“其实县主也是被人诓骗而来的,但是具体是什么情况,县主也没有告诉我。后来她许是动了恻隐之心,也许是觉得都是被诓骗而来的同病相怜,再或者是看我是蔷薇的成员,便与我闲聊起来。这一聊,发现我们还极为投缘,不知不觉就成了朋友,我们还约了明天一起去吃茶呢。”

朱华章怀疑的凝眉。

朱攸宁的说法太可疑了,他怎么都无法相信,一个一心想置朱家人于死地的人,会忽然转了性子与朱攸宁交好起来。

可是他们不信又不行。

因为事实摆在眼前,他们又没理由不信。

本来想让朱攸宁顶缸,结果人家居然还和县主交了朋友,朱华章、朱彦凤等人觉得自己就像是生吞了一只苍蝇!

一直沉默的朱老太爷忽然道:“你们约了明日去吃茶?”

朱攸宁立即心生警惕:“是啊。明日午后去城南的小王茶馆。”

朱老太爷笑着道:“不错。明日让你凤堂哥陪着你去吧。”

第173章 推辞

朱攸宁何尝不懂朱老太爷的那些小心思。

明天到底能不能见到县主还是两说,她哪里可能让朱彦凤搀和进来。

“凤堂哥见多识广,的确是比我更合适。只是才刚我二叔也说了,女孩子家之间好说话,事实也证明二叔的判断没错,我与县主还真合得来。这会子若让凤堂哥去,县主又不认得凤堂哥,况且凤堂哥毕竟是外男,郡主也没有邀请,好容易缓和了的关系,若是因此再闹的不愉快,怕是不好。”

朱攸宁的话说的有理有据,朱彦凤也不想搀和进这件事,便赞同的道:“祖父,孙儿觉得九妹妹说的是。好容易咱们家逃过了这次危机,若是因孙儿贸然前去再惹得县主不快,恐怕得不偿失。”

朱华章却完全不赞同朱彦凤的想法。

朱彦凤是他的爱子,别的不说,用仪表堂堂来形容却是担得起的,那位县主与朱彦凤的年龄也合适,万一能成了好事,这小辈的情投意合,长辈又能说什么呢?既然朱攸宁与县主莫名其妙的成了朋友,这么好的跳板为何不能利用?

“你不是与县主很合得来吗,去赴约带着堂哥又有什么的?”朱华章一改方才的怀疑,笑容也亲切了几分。

朱攸宁笑道:“我是很想带着堂哥的,若是这次约了李公子,我也能做主带着凤堂哥去,只是怕县主不高兴见陌生人。况且‘爷们家的说话不中听’,劝说县主时二叔尚且不敢让家里有才能的叔叔、哥哥靠近,现在若是贸然带去,万一再度将县主惹的不快,我可是不知道怎么哄人的。”

朱华章想不到朱攸宁用他刚才的话来堵他的口,不由火冒三丈。

然斥责的话还没说出口,朱老太爷却先一步发了话。

“罢了,你自己去便是了。咱们家现在是但求无过,不求有功。你能不开罪县主便已经很好了。朱家行得正坐得端,又不妄图攀龙附凤,也没必要这么上赶着。”朱老太爷说着站起身,摆摆手道了句“都散了吧”,就先一步回去休息了。

留在原地的众人面面相觑。

朱攸宁不免流了冷汗,此时已能确定朱老太爷方才那么说,必然不是真的想让朱彦凤去,而是为了试探她的态度。和县主突然就成了朋友,到底还是惹人怀疑的。

朱华章呆愣的看着朱老太爷的背影,这会子也终于能够回过味来了,才刚他那般焦急的为朱彦凤谋划,必定是让父亲看了笑话。

朱彦凤一脸尴尬的转回身,匆匆与朱攸宁拱拱手便先行离开。

朱攸宁调整心情,笑眯眯与二叔和三叔道别,便离开了本宅往家里去。

站在大门前,深吸了口夜里清凉的空气,朱攸宁这才感觉到疲惫,叫上等在门房的画眉和百灵回到家中。

原想着这个时间家人必定歇下了,谁知刚一进门,就见家里灯火通明,明亮的灯光透过糊着明纸的格扇透射到院里,将院当中的树影和石桌凳的英姿拉的很长。

“九小姐回来了!”小张子在门口高声道。

话音刚落,十六就从正屋里冲了出来,“妹妹,你回来了!你没事吧?”

“我没事啊。”朱攸宁由着十六拉着她的手打量,抬头看向站在正屋门前的朱华廷和李拓北。

“北哥,你还没回去呢?”

李拓北笑了一下。

朱华廷道:“我们也是才回来。进来说话吧。”

朱攸宁不明所以的进了正屋,又被白氏拉了去好一番检查,这才从父母的话中听出端倪。

“……所以你们才刚也都躲出去了?”

“是啊。也亏得北哥儿机警。”朱华廷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对朱家做得出那种推朱攸宁出去顶缸的行为充满了鄙夷和失望。

朱攸宁笑道:“好在是虚惊一场,我什么事都没有,危机也暂时解了。”

“所以我才好奇,你到底是怎么说服了安和县主的?”李拓北直言道:“实不相瞒,我本以为你要被官差抓去,都已经带着人躲在墙头,就准备他们一抓你我就将你抢出来了。谁知你们竟然好姐妹似的手拉着手就出来了。你到底怎么收买人家的?”

朱攸宁苦笑着道:“我哪里是收买了人,我是威胁了她。”

“啊?”李拓北瞠目,“你怎么威胁她了?”

朱攸宁无奈,只得将当时发生的事细细的说了。

朱华廷和白氏早已听的呆住了。李拓北也是一副吞了生鸡蛋的表情。

白氏喃喃道:“所以你与人家县主根本不是成了朋友,而是成了仇人?”

朱攸宁无奈的点头。

“这样怎么行呢!”白氏一下急了,冷汗都冒了出来,“咱们小门小户的,人家县主可是皇亲国戚,如今成了仇,若是县主找上门来,咱们可怎么好?”

李拓北微微皱眉,看了看白氏,又看看朱攸宁,垂眸不语。

朱华廷安抚的拍拍白氏的肩头,道:“你不用紧张,福丫儿自有办法解决。”

白氏的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哎,福丫儿做事也太欠考虑,咱们这样的人家开罪了皇亲国戚,要是被存心报复,一家子岂非都完了。”

“当时的情况紧急,福丫儿若不作为,一定会被老太爷推出来顶罪,到时咱们一家也同样要遭殃。你是做母亲的,虑事也要稳重。”朱华廷严肃的沉声劝解。

白氏眼眶一热,眼泪终于掉下来了,看了看朱攸宁,捂着嘴呜咽的进屋去了。

朱华廷无奈的看着白氏的背影,随即蹲下将朱攸宁搂在怀里,拍着她的背道:“爹知道你是无奈之举,你娘生了你弟弟之后情绪就总是这样不稳定,时常伤春悲秋,一点小事就容易伤心或者发怒,你娘今晚是吓到了,你别与她计较,她回头冷静下来就明白了。”

朱攸宁笑道:“我知道,娘只是害怕了,只要爹哄一哄就好了。”

朱华廷被逗的展颜,搂着朱攸宁晃了晃,“她是成年人了,不能总是这般不经风雨的,让自己静一静,许就想通了。你先与爹说一说明儿你要怎么给人家解药?”

第174章 取药

白氏方才的反应,其实让朱攸宁心里很不好受。

不过父亲的态度还是让她心里舒服了不少。

“爹放心,我明儿好生与县主解释清楚,诚心道歉,这一次也是权宜之计,实在没办法的办法,相信县主会理解的,至于她若不原谅,不论有什么做法,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反正往后朱家再有什么事,我可要小心一点了。”

朱华廷叹息着点头。

朱家人总是能刷新他的认知,总是在提醒他他的头脑有多简单。如果这次的事是被他摊上,他是断然想不出这样解决办法的,说不定这时已经被推出去顶罪了。

作为父母,没能力给孩子提供最好的生活环境,甚至没有女儿这般灵活的头脑,摊上事儿了还冲着女儿发脾气,这着实是不应该。

朱华廷打定主意,白石那边他一定要好生劝一劝,往后可不能在让她那般伤了孩子的心。

李拓北这厢想了想,正色道:“不打紧,明儿我陪着你去,你们不是约在小王茶馆吗?我也去那里吃茶,若是她骂你几句泄愤,我就不出来。她若是想对你不利,我就帮你揍她。”

朱攸宁听的又是好笑又是感动,“那可是皇亲国戚,你也敢动手打?”

李拓北辩驳的话就在嘴边,到底也没说出口,转而道:“渭南王一家过的艰难的很,想来安和县主也是有所图才会来到富阳,也不知这次渭南王世子有没有同来。

“不过他们没有渭南王撑腰,行事素来谨慎,此番事既已过去,他们应该也会想息事宁人。”

朱攸宁问:“北哥,你才刚说渭南王还有一位世子?”

“是啊。”李拓北就将他知道的渭南王家事,包括渭南王是如何被鞑靼公主看中,如何被迫留在鞑靼十年,娶了平妻繁衍子嗣,如何十年来对家里不管不顾,就那么留在了鞑靼“和亲”的事都告诉了朱攸宁。

李拓北的话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可是这消息对于朱攸宁来说还是觉得太过惊讶。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那渭南王之后就真的没再回国?”

“果真没回,渭南王世子与安和县主是一对龙凤胎,郡王妃也是出身书香门第,温婉谦和的一个人。如此美好的家庭,却被和亲给毁了,如今估计世子和县主站在渭南王跟前,渭南王都不认得自己孩子。”

朱华廷对此事也有耳闻,闻言不由唏嘘的摇了摇头。

朱攸宁沉吟起来。

突然出现的安和县主,到底与程家和蔷薇是什么关系?若无蔷薇影响,朱攸宁想不到任何理由能让渭南王的家的女儿无缘无故的来到富阳。

照李拓北的说法,渭南王家眷应该过的很苦。许是蔷薇或者程家许了他们什么利益。

他们被许了什么呢?

若她站在那个角度,她希望得到的是什么?

朱攸宁想了片刻,心里大约有了猜测。

父亲被迫在鞑靼十年,作为子女,应该是希望父亲能偶名正言顺的回国吧。若她是安和县主,她也会这样想。

李拓北见朱家无事,便起身告辞,“明儿还上学,我先回去了。”

朱华廷与朱攸宁送李拓北出去,连连道谢。李拓北被谢的不自在,笑道:“再道谢可就是外道了。都是自己人,举手之劳的事,不当什么的。”

走了几步,复又停下道:“对了,今儿我还见到燕公子了。想来他也是听说了你家的事,想要帮忙的,不过你将事情圆满解决了,他和他家那个很厉害的老管家就也回去了。你回头若见了人家,也要记得好生道谢。”

朱攸宁闻言一愣,随即笑着道:“我知道了,不过我最该谢谢的还是你。我现在都不好意思说请你吃饭了,上次的饭还一直没时间请呢。”

“那不急,改日我来你家吃好了。”

“你每天都来才好。”

朱攸宁一直将李拓北送出了巷口,这才回家盥洗歇下。

躺在榻上,看着垂落的帐子,朱攸宁在心里计划着明天该做的事,要如何与县主道歉,另外还要对燕绥表示感谢,脑子里转着这么多的事,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才睡着的。

次日午后,朱攸宁与罗勋告了半天的假,午饭也没来得及吃,就往小王茶馆去了。

她坐在了一层靠窗的位置,要了一壶茶,几样点心,一面吃着一面关注着门口来往之人。

不多时,李拓北也带着扣肉几个来了。二人相视一笑,李拓北就选了临近朱攸宁那一桌的位置背对着她坐着。

朱攸宁原不想这么麻烦李拓北的。可是他来帮忙,她也的确觉得十分心安。

二人就一同等着。

谁知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李拓北早已经不耐烦,也不肯自己坐了,凑到朱攸宁的那一桌坐下,低声道:“真是奇了,这姑娘难道不怕死了?”

朱攸宁苦笑着摇摇头,道:“必定是人家回去请了大夫查看,一下便拆穿了,知道我是在诓骗她,她连解释和道歉的机会也不肯给我了。”

李拓北见不得她这幅被人欺负的模样,挠了挠头,安抚道:“没事,你也别太在意,反正这件事是她先有错,若不是她与人做了圈套来害朱家,你也不会被老太爷安排出来接触她,她又如何会被你吓唬?你们现在也算是扯平了。”

“话虽如此,可她不会这么想的。只怕往后还会有从我这报复回去。往后再见面,我还要多防备才是。”

李拓北见她小小年纪就要操心这些,不由得心生怜悯。

刚要劝说,朱攸宁已先开朗一笑,“反正梁子已经结下了,往后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什么处置?你放心,她们一家子不受盛宠,也作不出什么幺蛾子来的,你不用怕。”李拓北大手拍了拍她的头

朱攸宁揉了揉,笑道:“我不怕。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平日就是这么过的,我都习惯了。”

一句“习惯”,说的李拓北心里又酸又涨,大手使劲揉了她的头发几下才将那种强烈的心疼压下去。

等不到人,李拓北就送朱攸宁回家了。

而一直被等待的李汛,此时正坐在茶馆外一辆马车上,一见人出来,对身旁的姐姐道:“想不到她竟等了一下午。”

李汐懒懒的道:“她那是心虚。你又感动个什么劲儿?她身边跟着那么多人,今儿怕是不行了,改天吧。”

第175章 政策

检测出盗版!朱攸宁忽悠了安和县主,心里到底记挂着,总担对方会报复在她家人的身上。

谁知足过了十多天,都毫无动静,安和县主就仿佛没有在朱家出现过,若不是这些日白氏还因上次指责了朱攸宁的事有些别扭,朱攸宁差点怀疑安和县主的事是不是她的幻觉。

而朱家承办皇商细棉布和粗布的生意也如火如荼的进行起来。布厂上忙碌着生产,二叔朱华章作为主管布厂的东家,一时在朱家风头无两。

这日,在朱家布厂月末的总结大会上,朱华章说起一件事。

“我也是才知道的消息,前端日子朝中有大臣上疏圣上,希望朝廷能够认可商人的地位。但刚一提出就被众位大臣给驳斥了。”

“还有这等事?”

在场的诸位管事闻言,纷纷低声议论。

“圣祖训上一句话,咱们就因为行商而直不起腰板来,就算咱们有再多的银子,在外头行走还不是不敢张扬?其实那些个大户人家,包括在朝做官的,很多人家里或多或少都有些生意。”

“就是啊。没有了商人,那些达官贵人家里吃的用的谁能保证都是他们自己生产的?难道他们就什么都不买?”

“嘘!可不敢这么大声嚷,你这是对圣祖训不敬。”

……

朱攸宁听着这些人的议论,不由面露沉思。

大周朝没有商籍,不认可商人的存在是从建朝开始便如此的。历代帝王遵从《圣祖训》,从来没想着认可商人的地位。

可是一个国朝一旦摆脱了战乱年代,百姓们安居乐业,那么只是简单的种地、吃饭过日子,就已经不可能满足寻常百姓的需求了。所以商人才会应运而生。

大周的历代君王被圣祖训束缚者,从来都只是掩耳盗铃,口头上不承认商人的地位,实际上圣上的内帑还不是要招揽皇商才赚钱?

一面鄙夷着商人,一面又要利用商人,全国从上到下都鄙夷商人的存在,偏偏所有人的生活中又离不开商人,如今大周朝商人就是处在这样一个尴尬的地位上。

朱攸宁觉得,这种现状的确应该改善。

可是在朝堂上有官员上疏此事,若不是圣上授意,那就有些冒险了。这毕竟是打破陈规的一个提议,并且商人的地位一旦提高,很可能会触及士大夫的利益。

且不论圣上是否允准此事。

借由这件事,朱攸宁嗅到了一些风向。

因为从后世的经验来看,大周一旦承认了商人的地位,下一步定然是要利用商人来创造税收了。

商人富庶,天下商人不知凡几,只要国家肯承认商人的地位,给予商人一些法律上的保障,那么只商税这一笔,对于大周来说便是一笔巨大的收入,这对于推动大周的经济发展是利大于弊的。

朱攸宁抿着唇,想到这里,就不由得怀疑那位上疏的臣子,到底是一个愣头青,还是私下里得了什么人的授意才会做这个拆鱼头的人。

朱攸宁回家之后,与朱华廷说了今日的见闻。

朱华廷抱臂沉思片刻,才道:“这是必然的。历史上的朝代,虽也有士农工商,将商人地位排在最末一等,但那时到底是承认商人的户籍,国家也会对商人有保护政策的。

“存在即是道理。既然当时有商户籍,那么咱们大周发展下去,就一定也会走到那一步,因为历史总是车轮式的在滚动着。”

“英雄所见略同啊!”朱攸宁笑眯眯的仰头看着朱华廷,“爹和女儿想到一起去了,我也是这么觉得!”

又软又乖又可爱的女儿,小大人似的说着“英雄所见略同”这样的话,将朱华廷逗的哈哈大笑,大手拍了拍朱攸宁的肩膀,好半晌都笑的停不下来。

白氏抱着小壮哥儿,身边跟着十六,从正屋里出来。一看到这场面,不由得笑道:“这爷俩笑什么呢?竟笑成这样。”

朱华廷冲着白氏一边笑一边摆手,道:“没什么,就是觉得福丫儿当真太可爱了,又聪明的很,看事也准确。这么聪明的孩子居然是我朱梓晨的女儿,我太高兴了!”

白氏这十几天动不动就要被朱华廷训一顿,主要为的就是当日她斥责了朱攸宁的事,原本心里还是不太舒坦的。

可是见朱华廷和朱攸宁相谈甚欢,且家里衣食住行都是朱攸宁赚来的,她这个做娘的吃住享受都是女儿的,反而不能保护女儿,她心里到底有愧。

而且白氏还渐渐的发现自己与朱攸宁之间的共同话题竟越来越少。

就譬如现在,朱攸宁有什么问题,或者得到了什么分析,爷俩都能讨论的热火朝天的,偏生她在一边听着就像是鸭子听雷。

白氏终归是回过味来,觉得愧对女儿的同时,还产生了一些距离感。

若是还因为一点小私心,就质疑朱攸宁的决定,那么她只能将女儿越推越远。

明明女儿这般优秀,她心里是开怀的,甚至是得意的。可是她不会说话,许多观念又跟不上那爷俩。

白氏时常在反省自己。她想与女儿好好的相处,不想再产生任何误会和隔阂了。

“福丫儿这一点随了你,所以才如此聪明,你们说的这些我可不懂。”

听白氏这样说,朱攸宁有些诧异。

看到白氏略带羞涩和讨好的笑容,朱攸宁心里就明白了。

看来朱华廷对白氏的劝说到底是奏效了,父母之间,虽然朱攸宁更亲近朱华廷,可白氏对她也的确是一心一意的,是一位慈爱的母亲。

这对于朱攸宁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我的确随了爹,但是我也随娘啊,所以我是结合了爹娘的优点长的,我有爹和娘两个人的智慧,一定比爹还聪明。”

朱攸宁如此一本正经,朱华廷被逗得再度哈哈大笑。

白氏见朱攸宁一如往常,心下悬着的大石也放下了。

她一时有些激动,“今儿太晚了,明儿娘在家给你多做点你爱吃的,晌午散了学你与罗老山长说一声,就回家来用饭吧。”

朱攸宁歪着头想想,道:“我明儿中午约了燕公子,感谢他上次的帮衬之恩,其实我约了他很久,因他承办皇商的那些产业事情多,他也是才得闲应约。娘明晚再给我做好吃的好不好?”

“好,好,自然是好。”白氏是心里欢喜,连连应下。

第176章 约谈(一)

近看到白氏肯与朱攸宁亲近,朱攸宁对待白氏也如从前那般,朱华廷心里很是满足。若是关起门来一家人还要生分,那日子过的还有什么趣儿?

朱华廷一高兴,晚上还小酌了两杯,站在院中对着满天的乌云背诵了好几首诗,还拉着十六与他一起来背。

朱攸宁在廊下乐不可支的看着朱华廷文雅的撒酒疯,乐呵的看了许久才回去歇下。

次日照旧去罗勋处学习,到了晌午顺利的完成了任务。

罗勋看着朱攸宁交上来的默写,随口提问了几句,朱攸宁都能对答如流。

“你这丫头,如今看来终于有几分样子了,虽资质差了一点,人也笨了一点,但到底你是个女娃,我老人家也就不要求你那么多了。”

“是。”

“往后你一边默,我也抽空给你讲一些,听得懂听不懂,你都不要来问,我年纪大了,惫懒的很,什么话都懒得说第二遍。”

朱攸宁见罗老这般别别扭扭的模样,就不免觉得好笑。

这位老人家素来是好话也从不会好好说,我行我素也从不做多余的解释。

就如一开始的罚她一遍遍的默写,字不入眼便直接丢开不看,若不是她一直坚持下来,并且从中看到了成效,得到了进步,她永远也不会了解罗老的苦心。

“恩师说的是。”朱攸宁笑眯眯的点头。

罗勋闻言捋着胡须满意的笑着,忽而觉得不对劲:“我老人家说自个儿惫懒,那是自谦,你也敢说我说的对?”

朱攸宁笑道:“恩师学富五车,车太重了,偶尔歇歇也是应该的。”

罗勋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苍老如同干树皮一般的大手拍了拍朱攸宁的头,道:“不是说你还有什么生意要谈?还不快去?难道还想留下吃饭?”

“那敢情好,咱们爷俩刚好都吃容易嚼好克化的,要不您请我吃一顿?”朱攸宁抿嘴笑。

罗勋一把年纪,满口牙齿看着整齐,其实有一半是假牙,见朱攸宁抿着嘴笑出两个小酒窝,想起她正换牙呢,他不但不气,反而觉得好玩,拍着朱攸宁的肩膀又畅快大笑了一通。

“行,请你吃请你吃。吃饱了你在去忙你生意的事。免得你出去与人说我这个做师父的抠门,一口饭都舍不得给你吃。”

朱攸宁笑着道谢,赖在这里陪着罗勋吃午饭。

其实她与燕绥相约也是要吃饭的,只是罗老没有子孙后代,身边就一个贴身伺候的小厮,着实孤独。

她平时都是陪着罗老吃午饭的,虽然大多数时间她都在受罚,都是罗老吃着她看着,但那样好歹也是有人陪伴。她若是走了,罗老就只能孤零零一个人,她放心不下。

吃过午饭,罗老便说自己要午歇,催着她出去。

“赶紧走赶紧走,都散学了赖着不走,你想累死我老人家啊!”

朱攸宁便笑着又与他打趣了几句,才行礼退了下去。

罗老见朱攸宁走远,笑着往逍遥椅上一躺,闭着眼美滋滋的唱了几句戏腔。

朱攸宁这厢刚走到前头,正看到朱彦凤、朱彦岚、朱彦彭、朱彦平几人聚在一起议论着什么。

朱攸宁不好越过他们先走,只得到近前问安。

几人都还了礼。

朱彦平道:“九妹妹你听说了吗,有人皇商的那笔生意赔了!”

朱攸宁惊讶的道:“怎么会?难道皇家还会赖账不成?”

朱彦凤凝眉道:“我父亲今日一早将货点齐,准备运送,从朋友那里听说,杭州城几个揽了皇商生意的交了货,当场点的货款都是一半银子、一半宝钞。咱们家的货可能也会如此。”

朱彦彭拧着眉道:“这年头谁还要宝钞啊。宝钞与废纸有什么区别。”

“就是啊。这不是明抢一样么。”

……

朱攸宁听的直皱眉。

因为钱币和金银的稀有和易损耗,其实大周早在开国之初就有宝钞通行,然而因为朝廷对于宝钞的使用不当,一则随便加印,二则只发不收,收税时要的都是真金白银或者粮食,导致宝钞严重的贬值。同样面额的宝钞,根本买不到同样价值银钱能买来的东西。

所以圣上给皇商的报酬一半是宝钞,这绝对是在仗着权势欺负人。

不过朱攸宁倒是觉得,其实荣选皇商本身就已给朱家带来了巨大的利益,倒是比货款本身的价值更高,单看挂上皇商的牌子之后,家里各行生意做的多顺便可得知了。

朱彦凤见朱攸宁一直不说话,不肯发表意见,不由得凝眉问:“九妹妹,你觉得呢?”

朱攸宁眨巴着长睫,懵懂的道:“我觉得?我不敢乱说。反正咱们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只能听上头的安排罢。”

朱彦凤看了朱攸宁两眼,觉得她这话说的其实并不实在,但也不好追问。

朱攸宁与几位堂兄道别,随后便乘车往长青楼去了。

她事先已先定了一间二层的包厢,朱攸宁到了包厢不久,燕绥就带着燕管家一同来了。

两人相互见礼,燕绥拱手笑道:“久侯久侯,是我来迟了。”

朱攸宁笑道:“是我散学早,闲着也没有别的事做,才来的早了点,燕公子也并未来迟啊。”其实燕绥到的时间还比约定早了一炷香时间。

二人落座后,朱攸宁站起身为燕绥斟了一碗茶,双手奉上,道:“多谢燕公子此番出手相助,我家才能够化险为夷。算起来燕公子已经救了我两次了。”

燕绥也双手接过茶碗,客气的请朱攸宁坐下,这才道:“是朱小姐为人正派,其实我根本没帮上什么忙。此番能够解决了这事,主要靠的还是朱小姐的手段。”

“若不是你提前告知,我没有那么多的思考时间,哪里会想到办法?”

“也不见得。”燕绥吃了一口茶,“那天你我见面后,朱小姐也并未立即就与朱家人示警,而是静观其变。所以说,朱小姐能想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并非深思熟虑的结果,而是事发之后随机应变。”

说到此处,燕绥郑重的道:“朱小姐颇有急智,令在下刮目相看。”

第177章 约谈(二)

朱攸宁赧然,摆着手道:“燕公子千万不要这样说,想来以燕公子的聪明,早已经将我的小伎俩看穿了。我那也都是无奈之举,解一时燃眉之急,可也后患无穷的。”

燕绥并不知道朱攸宁到底做了什么,但是回想当时安和县主的反常,他可不信一个会故意去朱家捣乱的人会眨眼就与她交朋友。左不过用的是一些不入流的办法,燕绥也并未细问,只道:

“无论如何,能解决了麻烦便好。”

“燕公子这次出手相助,我也打从心里记下了。”朱攸宁再度起身施礼道谢。

燕绥笑着还礼,道:“我并未帮上什么,何况这也是因朱小姐先提醒了我朱家的事,才得来善果,朱小姐切勿再客气了。”

再谢就显得生分了,朱攸宁将此事记在心里想着以后再寻机会报答。

燕绥道:“今日来赴约,也顺便与朱小姐道别,我明日一早便要启程离开富阳。”

朱攸宁惊讶,随即略有些不舍的道:“这便要走了?燕公子的相助之恩我还没报答呢。”

小姑娘的声音软软的,大眼睛忽闪着水濛濛的光,若是忽略她行事的手腕,只看外表,这是个能让任何人心软的孩子。

燕绥不由得微笑,轻缓的道:“来日方长,往后见面的机会多得是。你若心里过意不去,下次再见面你再请我吃饭,便算了了从前之事如何?”

朱攸宁莞尔道:“请客那是自然的,只不过一顿饭可就想了结救命之恩,我也太抠门儿了。”

燕绥听的噗嗤一笑,眉目舒展,唇角弯弯,笑容美的晃人眼。

朱攸宁不由自主的用手背去遮眼睛。待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越发的窘了。

燕绥被她如此可爱的模样逗的越发好笑,忍着想摸摸她头的冲动,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被这个小孩可爱的表象蒙蔽了,这其实是个狡猾的小狐狸。

但忍了半晌,还是没绷住的逗她:“这是怎么了?”

朱攸宁放下手,水灵灵的大眼睛目光澄澈:“燕公子的笑容太好看了。”

“好看,怎么还遮住眼不看呢?”燕绥眨了眨眼。

“我若是看多了燕公子的花容月貌,看别人岂不都成了泥猪癞狗入不得眼了?许是我太小,心性不坚定,才会被美色所迷惑。”说着还摇头叹了口气。

燕绥的嘴角抽了抽。

花容月貌?

还被美色迷惑?

这话若不是出自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口中,他几乎要觉得自己被调戏了。

方才略显悲感的气氛被冲淡,朱攸宁便提起起货款的事。

“我听人说,杭州一些交了货的皇商得的货款有一半是宝钞。”

燕绥闻言挑眉,笑道:“你也听说了。”

这便说明确有其事了。

朱攸宁叹了口气,“虽说大家削尖了脑袋想做皇商,为的不单单是货款,莫说是货款给了一半的宝钞,就是全给宝钞,照旧也赔不了本。可是毫无准备的收了一半宝钞,还是叫人心里不舒服。”

燕绥笑道:“就如你所说,皇商的身份带来的利益并非货物本身。首先是进入了这个圈子,随后才有机会做更多的事。”

“燕公子说的是。”朱攸宁认同的点头。

经过这段日子的接触,她发现燕绥的确是个极有头脑的人,且思想上也有许多前瞻性。

最要紧的是,这个人所表现出的沉稳和干练,已经超出了他这个年龄该有的稳重。

二人又闲聊片刻,菜品便一一端了上来。

用罢了饭,燕绥便站起身告辞:“还要回去整理一番。就暂且道别了。”

燕绥的眼神真挚,让朱攸宁也染上了一些离别愁绪,眉头都跟着皱起来。

许是见不得她拧着眉头的模样,燕绥笑了一下,道:“你不必伤怀。没多久咱们就能杭州再见了。”

朱攸宁惊讶的抬眸看他,可燕绥只是对她微笑拱手,周全礼数后带着燕管家离开了。

朱攸宁自然不好追着问,将人直送到了楼下,才吩咐画眉去结了账。

回家的路上,朱攸宁还忍不住在想,燕绥刚才那一番话必有深意,一定是他提前知道了一些小道消息,特地来提点她的。

只不知道,这次又是什么事,还要让人去杭州?

一想到杭州还有个程家,这里安和县主的事还没结束,朱攸宁就忍不住皱眉。

一路回到家中,才进门绕过影壁,就见十六站在院当中,皱着眉盯着厢房的方向。

朱攸宁觉得奇怪,上前去问:“哥哥,怎么呆站在这里?”

十六见是她回来,惊喜的道:“你今天散学这么早?”

“是啊。”朱攸宁也伸着脖子,顺着十六刚才的目光看去,却见她住的那间厢房里,两个婆子正在归置东西,朱华廷背对她坐在门口的玫瑰椅上,而朱攸安正低垂眉目默默地听训。

朱攸宁奇怪的道:“她怎么来了?”

十六道:“今天我跟着爹去学堂,正上着课呢,就有人来给爹传话。说是你六姐把四房家的几个小姑娘给打了。叫爹去领人。爹急急忙忙就去了。学里没了老师,我们各自就散了,结果我一回家,就看到爹领着她回来了。”

十六说着话,眉头都拧成疙瘩,“上次她还跟着她姨娘来闹事,她会不会欺负你啊?”

朱攸宁见十六紧张成了那模样,心里温暖,连看到朱攸安的些许不快也淡了一些。

“哥,我先进去看看。”

“我陪你吧。她要是敢欺负你我就揍死她!”十六捏了捏胖乎乎的拳头。

朱攸宁禁不住笑,和十六一前一后的进了厢房。

朱攸安先看到了朱攸宁,眼神落在门口,嘴唇抿着,一语不发。

朱华廷回头,看到是朱攸宁回来了,笑着道:“回来了,吃过午饭了吗?”

“吃过了,中午陪着恩师一同用饭,之后又去赴约。”看向朱攸安,“六姐这是怎么了?”

朱华廷拧着眉道:“你六姐将四房的宓姐和其他几位姑娘给打了。”

朱攸宁惊讶的眨了眨眼,毫不避讳的道:“六姐为了讨好朱攸宓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差点将我摔死在地洞里,怎么这会儿居然会动手打她?”

第178章 投诚

朱攸安的眼睛一下就红了。

朱攸宁说的虽是实情,可是这么说出来也太让人面上难堪了。

朱攸安脸上涨的通红,求助的看向朱华廷。可朱华廷却只沉默的望着她,眼神中是化不去的沉痛。

朱攸安的心便咯噔一跳,一下子沉落谷底。

显然当初刚去四房时为了抱上朱攸宓的大腿而陷害朱攸宁的行为,让父亲记到了现在。

朱攸安早已经悔不该当初。

当时若是知道有朝一日四房会将她当成瘦马来养,想将她送给那些七老八十的权贵亵玩,她说什么也不会答应姨娘过继给朱华骏。

那四房的人嘴甜心苦,表面做出一团和气的模样,可私下里阴司关系最多。四太太更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

她以前真的是生在福中不知福,看着蒋姨娘整天与大太太斗来斗去,就觉得是自己的生母受委屈。

可是大太太与四房的四太太一比,简直是个心软的菩萨!

白氏就算对她这个庶出的女儿生分,可到底没有苛待过她。她当时觉得自己这个庶女没地位没人权,等到了四房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没地位没人权。

现在她也想通了,就算是亲生的,十根手指头还不一般长,何况她又不是白氏肚子里爬出来的,更是从来没对白氏真心过?

父亲和嫡母都不是作恶的人,朱攸宁本质上更不坏。只要能回到这里,她至少不用去给那些棺材瓤做小老婆!

朱攸安吸了吸鼻子,将眼泪憋回去,低着头道:“九妹妹,从前是我不懂事。请你原谅我吧。”

朱攸宁惊讶的瞠目,看向了朱华廷。

朱华廷略感欣慰,道:“你打了朱攸宓,到底是为何。”

朱攸安低着头不说话。

朱华廷道:“我问了你一路,你也不肯说,安姐儿,你若是不说,稍后我就将你送回去。我虽然是你的生父,可是你到底已经过继去了四房,不在是我的女儿了。”

“爹!”朱攸安急的扑通一声跪下了,焦急的道:“求你别送我回去。四老爷打定主意要将我送给人做小老婆,选的还都是年纪跟祖父一样大的那些。他们根本不拿我当人看。”

眼珠一转,又道:“这次之所以和朱攸宓打起来,是因为他们口出不逊。说九妹妹能够入选蔷薇,都是因为抱了谁的大腿。还说九妹妹整天缠着李公子,心思比什么都歹毒,说的极为难听。我气不过,才出了手。”

朱华廷抿唇不语。

朱攸宁却是一笑,道:“朱攸安,看来你在四房过日子,长了不少的心眼儿。已经学会在什么人面前说什么话了。”

朱攸安闻言,猛然抬头看着朱攸宁。

朱攸宁便蹲在她跟前与她平视,道:“你我虽是同父的姐妹,可你从来没将我当成自己妹妹。从前跟着爹娘出府过苦日子时,我被老太君叫回去当中刁难,你撇清干系,后来你开开心心的过继去了四房,你姨娘甚至还撺掇我也跟你一起过继,你为了讨好四太太和朱攸宓,还差点害我摔死。在这之后,你每次一出现,都是满心的怨气,觉得爹对你不好,觉得我们对不起你。我就不信,你的思想能这么快就转变了。”

“我,我是真的明白了。这世上只有爹是真心为我,我……”

“嗯。你这一句说的才是实在话。”

朱攸宁点头,打断了朱攸安,“爹是厚道人,对待毫无关系的孤儿都能伸出援手,何况是亲生骨肉?你想回家,第一,是因为你看咱们家现在日子好转了。第二,是因为你看到四老爷要将你给人当小妾,我说句不好听的,如果我和爹现在还在外面吃糠咽菜,靠做苦力度日,你是宁可与人做妾都不肯回来的,是也不是?”

“不是!”朱攸安连连摇头,“爹,我去了四房无时无刻都在想着您,我真的后悔了!”

“你若过的好,才不会后悔。”朱攸宁不耐烦的摆手,道:“你的想法我很理解,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你想回家,为的也不是亲情,而是哪里能给你过更好的生活,你就想去哪里。”

“但是朱攸安,我警告你,你这一次回来,我可以点头接纳你,是因为看在爹的面上,否则以你对我的陷害,我是宁可冷眼看着你自食恶果的,当初过继去四房你削尖了脑袋表现,后来该有什么报应也是你应该承受的,难道不是吗?”

朱攸安被说的忐忑的低下了头。她搜肠刮肚,却说不出一句能够为自己辩解的话。

朱攸宁道:“咱们都是明白人,我说的话你明白,也请你记住。你是回家也好,是去别家也好,都是你做的选择,你若回来,就要与我们荣辱与共,生活中的风风雨雨很多,若是再遇到危险你就想逃了,别说我不会轻饶了你。选择的机会可以有,但是我容不得你左右摇摆,明白吗?”

“明,明白了。”

“还有,以后在我面前不用说那些漂亮的场面话,什么因为他们说我的小话,你才跟他们打起来的,这样的话我是不信的。你心里只有你自己,之所以打起来,也是因为他们的话戳了你心窝子,积累已久的妒恨再也憋不住了吧。”

朱攸宁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低头不语的朱攸安,道:“我言尽于此,你回来若是能够安分度日,那就什么都好。你若不安分,或想惹是生非,或想对我爹我娘不利,再或者还做那等朝三暮四的行径,下次我就要与你算一算害命之仇了。”

“我知道了。”朱攸安低着头应是。

朱攸宁强势的一番话,将朱攸安原本制造的几分煽情也打散了。

朱华廷叹了口气。

他原本还以为朱攸安是转了性子,到底是自己亲生的女儿,即便庶出,也是他的血脉,他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孩子心术不正的。

可是如今看来,朱攸安这一次就像朱攸宁说的,是因为看他们过的好了,才想办法投诚。而这个家是朱攸宁赚来的,她才会着重在朱攸宁的跟前表现忠诚。

第179章 如意

一朱华廷很不想承认朱攸安会变成这样。

但是因为他的疏忽,的确是让这个女儿在蒋姨娘跟前被养歪了。

闭了闭眼,朱华廷站起身吩咐里间收拾床铺的仆妇,“你们不必忙了。稍后将正屋隔壁耳房整理一下,就让六小姐住在耳房。”

他原本自作主张,想着既然朱攸安肯与朱攸宁亲近,就想小姐妹住在一间屋里最好。

可是现在看来,倒是他错的彻底。

为了朱攸宁的安全,还是将他们隔开为妙。

屋里的两个婆子应是。

朱攸安脸色则白了白,低着头咬着唇不言语。

婆子们整理房间和行李时,朱华廷负手道:“来吧,先去见过你娘和弟弟。”

朱攸安深吸了一口气,点头道:“是。”

朱攸宁就跟随在后头去了正屋。

白氏已经从崔嬷嬷口中得了消息,对朱华廷的做法并不反对。

朱攸安进门,恭恭敬敬的给白氏行了大礼,口称:“大太太。”

“起来吧。”白氏抱着壮哥儿盘膝坐在临窗的榻上,温婉的笑着:“回来就好,往后且安心住着,回头让你爹爹叫你读书。”

朱攸安恭敬的应是,垂首道:“多谢太太。”

白氏便笑着道:“不要这样客套,都是一家人,我给你介绍,这位是十六,大名叫朱彦鸿,与你九妹妹同龄,是你父亲的义子。”

朱攸安早就注意到十六了,就觉得这个小胖墩看着她的眼神凶神恶煞的充满了防备,心里有些不舒服。

听白氏介绍,朱攸安挤出个笑容,道:“鸿哥儿好。”

十六跟着朱华廷学了一些规矩,可是他对朱攸安没好印象,一点都不想使出来,就抱着肩膀“哦”了一声。

朱华廷不赞同的道:“十六,要注意礼貌。这是一个男人最基本的涵养。”

十六还是很敬重朱华廷的,听他这样说,只好不情不愿的与朱攸安还礼。称呼了一声:“六姐。”

朱攸安笑着与他寒暄了两句,就又主动去亲近小壮哥儿,夸赞的话说的真诚又漂亮,将白氏哄的喜笑颜开的。

朱攸宁冷眼旁观,见她对白氏的确很恭敬,这才略微放心,将崔嬷嬷叫到一旁低声嘱咐了几句,崔嬷嬷应下了,她才回房去。

自从朱攸安回了家,白氏身边就多了一个承欢膝下的人。朱攸宁仔细观察,发现朱攸安一改往日的自私骄纵,且不论心里怎么想的,至少表现出来的很恭敬。

她也不是想剥夺庶女的生存权,只要她本分过日子,她也不想为难她。是以留在白氏身边的人朱攸宁都嘱咐了一遍。让他们仔细服侍,尤其要提防白氏和壮哥儿的入口之之物。其余时候对朱攸安倒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朱攸宁每天上学之余,还要顾着三个铺子的生意,日子忙碌又充实。

天气渐冷,这天她正抱着个暖手炉坐在罗老山长的对面背书,就听见外头传来小厮回话的声音。

“回山长的话,朱家老太爷吩咐人来传话,说是家里有要紧的事,让九小姐速速回去。”

朱攸宁下意识便觉得老太爷找她必定没什么好事。

罗勋想了想,对着朱攸宁摆摆手道:“回去吧,必定是有什么要紧事。”

朱攸宁只好行礼应下,在外间穿上斗篷,这才不紧不慢的往本宅方向走去。

报讯的小厮在前头引路,见朱攸宁走的不快也不敢催促。

朱攸宁想了想道:“几日没见祖父了,祖父身子可还好?今日可还喜欢?”

小厮闻言笑道,“老太爷一切都好,人也喜欢,才刚还与几位爷在一处说笑呢。”

朱攸宁便笑着点头,“那就好。人喜欢,心情好,身子自然就好。”

“是啊。九小姐又能干又孝心,老太爷哪里会不开心。”

朱攸宁莞尔,不再多言。到了府中,打赏了小厮,留画眉和百灵在外等候,朱攸宁便去了外院暖阁。

暖阁格栅窗紧闭,有婢女在门口守着,见朱攸宁来了忙恭敬的行礼,随即为她打起墨绿夹竹门帘。

朱攸宁进了门,将素缎披风解下交给婢女,就绕过屏风到了里间。

朱老太爷、朱华章、朱华贤、朱彦凤、朱彦广和朱彦岚都在。各个脸上都有几分兴奋的笑意。

“祖父。”朱攸宁先给朱老太爷行礼,随后又给二叔、三叔和堂哥们行礼。

朱老太爷笑着抬手示意她起身。

朱华章便已激动的先开了口:“福丫儿,可是有件大好事啊!”

朱攸宁心下防备,面上一派天真的问:“是什么好事?看二叔这样喜气洋洋的。”

朱老太爷便将一个大信封递了过来,那信封上分明写着“朱九小姐亲启”,但信封已经被拆开了。

压下心里的不快,朱攸宁将信封中的东西拿出来,是一张请帖,朱攸宁好奇的展开细的读起来。

朱华章兴奋的道:“这是杭州府商会的会长发来的邀请,这次杭州皇商为圣上办差办的好,圣上一高兴,就赏给杭州府商人一柄玉如意,高总管将玉如意直接给了杭州商会,让杭州商会来定夺,会长觉得这玉如意应该择一个青年才俊拥有,这不,杭州商会就给你发了邀请,请你去往杭州,共商玉如意的归宿。”

三叔朱华贤也难掩激动的道:“若是能得了这柄玉如意,对于咱们商家来说可是莫大的荣誉,自古商人轻贱,就算再富有,出去还是叫人瞧不起,若是有了圣上御赐的玉如意,那地位可就与寻常的商人不同了。”

朱攸宁将请帖读了两遍,内容的确是如朱华章和朱华贤所说。

估计圣上也是随便一赏,根本没有思考过一柄玉如意到了杭州的商会手中,会不会让这些想要提高自身地位的商人抢破头。

所以说燕绥离开前,说他们很快就能在杭州见面,为的就是这个?

看来她不能小瞧燕绥的信息渠道,这个人当真深不可测。

朱老太爷笑眯眯的摇着逍遥椅,接过朱攸宁递还到手中的请帖,随意把玩。

朱华章道:“爹,请帖里虽然只写了九丫头一人,可是一个年轻女孩子出门,到底不方便,况且九丫头年纪又小,不如叫她哥哥陪着她同去。”

第180章 算盘

一“是啊爹,商会会长的意思是想提拔年轻一辈,咱们家年轻一辈儿里可以陪着九丫头出去的,这次着实都该抓着机会去杭州长长见识。”三叔朱华贤也帮忙劝说。

一旁的朱彦凤、朱彦岚、朱彦广都有几分兴奋。

尤其朱彦广。

他是家中培养读书参与科举的,几乎从未有机会出远门,他也羡慕嫡兄朱彦凤能学习经商,有那么多的机会出去逛游,他也不图什么玉如意,只求能跟着一块出去走走看看,游玩一番也是好的。

朱老太爷垂眸不语,似在沉思。

朱华章见朱老太爷并未立即否决,觉得有希望,再接再厉道:“九丫头到底是小女孩,家学里又没有学几天,不如他堂哥成熟稳重,有凤哥儿跟着去,一则遇到临时难以抉择之事也有个人可商量,二则也可以瞧着九丫头的安全一些。”

朱攸宁听的想翻白眼。

朱华章可真会算计,若是办得好了,就可以说都是朱彦凤的功劳,办不好还可以将错误推给她这个不懂事的女孩。上次劝说县主的时候,朱华章还腆着脸说女孩子比较好说话呢,现在又因为她是女孩儿一脸嫌弃,双重标准玩的倒是很溜。

朱老太爷沉思了片刻,又抬眸打量了儿孙一番,最后终究是道:“凤哥儿他们的学业不能耽搁了,还是叫他们在家吧。”

朱华章闻言惊愕的瞠目,“爹,他们出门去也耽搁不了几天的时间,还可以带着书本和账册出门,咱们的人也可以随时传消息,着实不会耽搁多少。”

朱老太爷面色沉静的望着朱华章,也并不开口解释。

朱华章、朱华贤、朱彦岚几个立即都有几分明白了朱老太爷的意思。

请贴上单独请了朱攸宁一个,所以他们不论去多少人,最后能有机会争夺玉如意的也只是朱攸宁一人,谁去了都只是个附属品。

若是朱攸宁得到玉如意,那么不光是她自己脸上有光,连带着长房一家子脸上都增光。他们早就怀疑朱老太爷重用朱攸宁是因为要重新重用朱华廷。

朱老太爷莫不是担心他们安排的人,会阻挠朱攸宁得到玉如意吧?

朱华章这么一想,心中的妒忌藤蔓一般迅速蔓延缠绕,将他绞紧了。

他才累死累活跟在老太爷身边鞍前马后,朱华廷离开朱家混的还不如一条狗,可偏偏老爷子心里还偏心长子。

如此境况,让朱华章如何能放心让朱攸宁出风头?

朱老太爷见儿孙这个表现,面上的微笑淡了一些,沉声道:“我希望你们都能记住咱们家的家规。做任何事,都要以家族的利益为主。能为家族做贡献的,自然是好,若是给家族添乱的,可别怪我做长辈的没有提醒你们。”

老太爷将这话都搬了出来,那就是没希望了。

朱华章却还是不死心,“爹,要是凤哥儿他们几个不合适,那就我陪着九丫头去?”

朱老太爷道:“你一个做长辈的出门去跟一群娃娃竞争玉如意,输了赢了都不光彩,你也老实在家呆着吧。”

朱华章闻言先是愤怒,随即便觉得朱老太爷说的有一定的道理。反正若要他去与一群毛孩子竞争,他可跌不起那个脸面。

朱老太爷见朱华章、朱华贤都不说话了,想了想,就对朱攸宁道:“我让朱福跟你去。”

朱福是自小就跟着朱老太爷的,比朱老太爷年轻几岁,但现在也是儿孙绕膝的年纪了。如今朱福在朱家外院当管家。往常朱老太爷在外头做事,朱福少不得帮着跑腿出头的。

朱攸宁一想,就已经明白了朱老太爷的这番用意。

想来杭州商会的人特地提起的要求,是参加的都必须是年轻一辈的,她的父亲一辈、祖父一辈儿若派人跟着去,未免显得太过劳师动众,就算赢了也胜之不武。

而她在杭州,自己说话有没分量,同辈的人还担心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是以朱老太爷安排了朱福。

朱福有些地位,在外面可以代表朱老太爷的面子,又因为本身是个下人,不会显得朱家为了得到玉如意就安排个大人去与其他家的晚辈们争。

思及此,朱攸宁笑着起身恭敬的道谢。

朱老太爷便严肃的道:“你此番出门,可以带着侍卫婢女,至于其余的随从人员,船夫车夫、护卫掌事,都由我来安排。你到了杭州,做事可要仔细小心。商会之中的那些都是勾心斗角的高手,你可别叫人不知不觉的就给你下绊子。”

“是,祖父。”

“还有,虽然得到玉如意很好,但是得不偿失的事情咱们家里不要发生。”

“祖父的意思是,叫我量力而为,在杭州不要随意开罪人?”

朱老太爷微笑,捋顺着胡须满意的道:“你是个通透的性子,也不需要旁人来指手画脚。去了杭州,你仔细分析着。若是为了得到玉如意,你做出一些选择开罪了人,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只要你不开罪大人物,适当的付出一些代价来换取这个得玉如意便好。”

朱攸宁仔细将朱老太爷的一番话咀嚼了一遍,明白了过来。

别看朱老太爷现在一副认真大家长专为了家里人考虑的嘴脸。可是他实际心里想的是什么,朱攸宁能够猜测几分。

朱老太爷想要这个玉如意来撑朱家的门面。

毕竟圣祖训上一句话,就将商人的地位压制了这么多年。商人再有钱,在外头行事也都是磕磕绊绊,因为商人没有得到受人尊重的地位。

可是有了御赐的玉如意就不同了。

谁有这个玉如意,谁就是被圣上称赞、认可过的人,在外行走面上有光,完全可以弥补商人的轻贱的命运。

所以这个玉如意,朱攸宁自己也想要。

她往后是一定要行商的,年纪小,还是个女子,若是连个撑场子的东西都没有,以后她做事岂不是要困难一些?

“祖父,您放心。”朱攸宁笑着道,“我会尽力而为,不会给朱家拖后腿的。”

“你明白就好。”朱老太爷长吁了一口气。

见一旁朱华章、朱华贤的丧气模样,朱老太爷摆摆手道:“好了,你们都各自歇着去。将福安叫来,我再与他嘱咐几句。”

第181章 撺掇

朱攸宁跟在朱华章等人的身后离开书房,站在廊下。

午后天气转阴,大片的乌云压在头顶,显然是有一场大雨将落。

朱攸宁紧了紧披风的领口,免得凉风灌进去,转身与两位叔叔和三位堂哥行礼告辞。

朱华章负手站在廊下,语重心长的道:“福丫儿,才刚你祖父嘱咐你的那些话是出于好意,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家,不过有些话你祖父不方便说的,二叔还是要告诉你。”

朱攸宁眨着大眼睛,询问的看着朱华章:“二叔请讲。”

朱华章道:“你祖父虽说了叫你量力而为,不可开罪了人。但是这个玉如意咱们家若得到了,还有一层大好处,你若是能够争取到,你便是咱们家的功臣。”

“这话是怎么说呢?”朱攸宁声音软软的问。

朱华章压低了声音,道:“请贴上有些话写的不够细致。你二老太爷家的良堂叔不是在杭州么,上次你也见过的,他昨儿来的信,上头说了他打探到的消息,你道圣上是如何赐的玉如意?”

朱攸宁好奇的问:“如何?”

一旁的朱华贤、朱彦凤等人也都好奇的凑到跟前。

朱华章低声道:“杭州的皇商们办事顺利,上奏到圣上跟前,不过是笼统概称的称赞了一句,圣上赏赐的东西又哪里会寒酸?圣上英明神武,看事何等透彻,又如何会只给一柄什么意义都没有的玉如意?”

“二哥说的是,我也是这么感觉。”三老爷朱华贤也压低声音道,“难道说这玉如意还有其他的说法?”

朱华章道:“正是。这玉如意赏赐下来,持有者可享有伯爵爵位的礼遇和仪仗,譬如衣饰,车马等都不必再受拘束,虽然只是排场不同,并不享俸禄,可那也是天大的荣耀和体面啊。”

“还有这等事!”

众人吸了口凉气。

最沉稳的朱彦凤都禁不住咂舌,不可置信的看向了朱攸宁。

这等好事怎么会落在这个小丫头片子的头上!

同样是经商的,他作为朱家第三代最为出色的一人,人前人后都受人尊重赞誉,就因为当初那个姓高的阉人闹了那么一场戏,害的他没有把握到机会。

朱彦岚更是不甘。自从被朱攸宁害的做了盗走六皇子弓箭的贼人,他就再没机会翻身。

倒是朱彦广没那个妒忌的心,只是纯粹的惊叹:“九妹妹若是能得了这个玉如意,岂不是享有这等排场?那咱们朱家整个儿都得了体面了。”

“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朱华章叹息道,“你祖父谨慎,又怕你小孩子家的得知这个好处就冒进。不过出于为家族考虑,二叔觉得你也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也应该明白这其中的道理。若是有了那等尊荣,你往后在商场上见人时地位可就不与寻常商人相同了。”

朱攸宁听的眼睛亮晶晶的,兴奋的点头道:“我会努力争取的。若能得了这个好处,咱们整个朱家出去都极有面子,再不必缩手缩脚了。”

“正是这个道理。”朱华章望着朱攸宁那兴奋不已的表情,笑容越发慈爱了,“好了,天气冷了,你也会去预备起来,等着你祖父通知启程,回去多预备两身厚衣裳,杭州八成也冷了。”

“是。多谢二叔挂怀。”朱攸宁乖巧的给几人都行了礼,欢快的蹦蹦跳跳的出去了。

朱华贤有些担忧的道:“这消息也不知是否确切,万一只是一句流言,引得九丫头太过激进了反而不好。”

“怕什么。”朱华章淡淡道,“爹看重的人哪里会差?你要相信爹的眼光,如今爹这般重用九丫头,必定是心里有成算了,也轮不到咱们兄弟来操心。”

朱华贤与朱彦岚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再说话。

一行人就此散了。

待回到二房的院落,朱彦广也回了自己院子去了,朱彦凤才低声与朱华章道。

“爹,您说的消息确切吗?”

“怎么,眼红了?”朱华章挑着眉笑道。

朱彦凤笑了笑道:“起初是有些羡慕,不过后来看爹的处置,就看出了几分门道。”

朱华章看着自己俊秀儒雅的长子,见他那胸有成足的笑容,心下喜欢的很。

“你放心。爹心里有数。那小丫头年纪小,禁不起激。他们一家子在泥腿子堆里打滚了那么久,老大也是狗急跳墙才会想出将自家丫头推出来做事的馊主意,一个小丫头片子,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筐,她能懂个屁!

“若不是朱华廷背后给她指点,她走不到现在这一步。可是一个以前什么都不是的小丫头,渐渐的尝到受人瞩目的滋味,凤哥儿,你说她知道了这个消息,会怎样?”

朱彦凤沉思片刻,倏的看向朱华章,“爹。”

父子二人对视了一眼,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朱华章道:“人的贪念会助长她,她会渐渐的希望得到更多。那个玉如意能带来那么大的好处,杭州商会够资格去争取的年轻才俊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她一个丫头片子,朱华廷这个狗头军师又不能跟着去出谋划策,我就等着看她怎么丢丑!最好将人都得罪光了才好!”

朱彦凤微微一笑,垂眸掩藏了眼中的情绪。他虽怪老天爷不公,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但朱华章毕竟是长辈,如此算计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到底有些不光明。

可是在鄙弃朱华章做法的同时,他心里还有些暗爽。当真是觉矛盾的很。

朱攸宁这厢回家将自己又要出门的事说了,一家人都很惊讶。

朱华廷蹙眉道:“这种聚会,怎么想都觉得其中必定还有其他说法。绝不会单纯是去商讨玉如意的归属那么简单。”

朱攸宁并未将朱华章说的什么爵位的事说出来,只是笑道:“我只当自己是出去游玩,反正我也不争抢什么,自然无碍的,走个过场也就回来了,爹不用担心。”

她说的虽容易,可朱华廷哪里轻易就能放心。

朱攸宁想了想,又道:“这次出门我想带上哥哥一道去。”

原本正低着头揪手指的十六猛然抬头,双眼亮晶晶的看着朱攸宁,激动的道:“真的啊?”

“当然是真的。”朱攸宁笑道,“哥哥总在家里念书,也该出去散散心。我这次出门也不图什么,只当散心,哥哥与我一同去玩玩岂不是好。”

第182章 相撞

朱华廷有些犹豫。

杭州可不比富阳,那是个大地方,十六的脑子一根筋,他有些担忧他惹上是非有危险。何况十六的身世成迷,也不知到外面会不会有麻烦。

十六最近整天跟在朱华廷身后转悠,念书识字学做人,对朱华廷又敬重又崇拜,见朱华廷似乎不答应,紧张兮兮的戳了戳朱攸宁的手臂,一副求助的模样。

朱攸宁笑道:“爹,我与哥哥出去都是同进同出的,我们也可以相互照顾,再说身边还跟着那么多的人呢,不会有危险的。”

朱华廷暗叹了口气,罢了,他总不能为了不惹麻烦就一直将十六圈起来,万卷书万里路,有机会也该让孩子都出去长长见识。

看了一眼低头沉默的朱攸安,朱华廷到底摇了摇头,没有说出让朱攸安也去的话来,只道:“好吧,十六出去要以大局为重,要注意安全。”

“是,多谢爹!”

十六欢喜的一蹦三尺高,拉着朱攸宁的手欢呼起来,看他那么单纯的快乐,朱攸宁都禁不住跟着一起笑。

白氏抱着壮壮,被一家人欢快的气氛感染,开怀笑道:“那娘去给你们俩打点行装,杭州那边应该也冷了一些,多带几身厚衣裳才好。还有银两,路上的吃食。”

这么一说,不知几时要启程,准备行李便是迫在眉睫,白氏抱着壮哥儿,叫上崔妈妈急忙去准备了。

朱攸宁看了眼朱攸安,笑道:“我不在家,有六姐服侍父母,我也放心。”

朱攸安再傻也知道这是警告,被朱攸宁那么明亮的眼神盯着,头皮发麻僵硬的笑道:“是,九妹妹放心便是。”

朱攸宁一夜好眠,倒是十六兴奋的睡不着,次日清早还不等朱攸宁起身,他就先跑去找李拓北,报告自己要去杭州玩的好消息。

李拓北也是才得听说了杭州商会下了请帖。

早起他穿着里衣,带着十六在院里打了一趟拳,才拿手巾抹了一把脸,道:“这次出门不简单,我待会儿叫扣肉和飞龙汤跟着你一同回去,你带着他俩一起保护小九妹妹,能做到吗?”

十六原本只是单纯的想玩,被李拓北这么严肃的一说,当即端正了脸色郑重的点头,“能。”

李拓北见状笑了,带着茧子的大手摸了一把十六的头,“好样的,等你回来北哥再教你一趟拳法。”

“太好了!你可要说话算话!”

“那是自然!”

背后的扣肉和飞龙汤对视一眼,得了,这次又和上次相同,只得去收拾了行李。

李拓北索性换了身衣裳,拉上十六带着扣肉等人一起去了朱攸宁家里,将人送去,还顺带蹭了一顿早饭。

有了飞龙汤和扣肉跟着,朱华廷彻底放了心,对李拓北自是感激非常。

朱攸宁上学时与罗老山长说了此事。

罗勋沉吟片刻,道:“这玉如意怕是个烫手山芋,不得也好。”

朱攸宁虽然知道罗勋说的有理,可是心中对那玉如意还是动了念想的。

罗勋一看她那眼神,便知道自己的话她并未听进去,道:“你还是想去争一争?”

朱攸宁点头,“我只想量力搏一搏。”

“你既知道量力,那我老人家也就不多说了。出门在外到处都要多加小心。杭州商会那些人可不比富阳小地方。素来利益动人心,这次大家都是奔着一个目标而去,自然都是敌人,你可别看谁都是好人,将自个儿小命给搭上。”

朱攸宁听的心里很暖,不由笑道:“恩师的话我都记着了。”

朱老太爷安排了朱福去张罗出行事宜。

这次出门不可能与朱老太爷出门时一样,有专门的楼船出行。

朱家恰有几位大掌柜也要乘船去杭州公干。朱攸宁一行恰好搭着这艘船去。

这船是寻常客船,船身只有一层,船舱也狭窄的很。朱攸宁和百灵、画眉挤在一间,十六与扣肉和飞龙汤住一间,管家朱福则与一位认识的大掌柜搭着住了一间。

朱华廷将女儿送上船,看着百灵和画眉将行李都安置好,才仔细的嘱咐道:“福丫儿,出门在外一切谨慎,安全为上。”

“爹,你放心吧。”

看着女儿认真的小脸,朱华廷心里百味陈杂,又怜又愧的捏了捏她的脸蛋,又拍拍她的肩,这才下了船。

随着一声号子,客船离开了码头。

朱华廷负手立在码头的青色身影渐渐被清晨江上的迷雾掩盖到看不清楚,朱攸宁才叹息一声关了小窗。

画眉见朱攸宁似有愁绪,笑道:“小姐别担心,老爷和太太在家有那么多人伺候,不碍事的,再说咱们没多久就回来了。”

百灵也点头道:“是啊,小姐往后要做大事,往后出门的机会也不会少,提前适应也好。”

朱攸宁笑着点头,道:“这会子不如想一想到了杭州要买些什么,你们不是还馋上次买的小食么。”

两婢女都被勾起了馋虫,三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起来,方才的淡淡离别愁绪都被忘却了。

渐渐的,江上的大雾被阳光照射的散开来,透过小窗,能看到江两岸的绿植和树木。

半个时辰后,天色大亮,朱攸宁刚想去找十六聊天,忽然听见船外有人焦急的大叫:

“别!小心!”

“啊!要撞上了!撞上了!”

朱攸宁心里咯噔一跳,还来不及反应,船身就被不知什么撞了,发出轰的一声巨响,随即就是天旋地转。

船舱里的人摔了个人仰马翻,眼瞧着船身开始倾斜翻到。

外头传来惊呼大叫,还有下饺子一般扑通扑通的落水声。

朱攸宁和画眉、百灵摔在一处,一回头,就看到有水从小窗里涌了进来,舱门横了过来,他们现在是跌坐在墙壁上。

百灵急慌慌的去收拾包袱。

朱攸宁当机立断,抓着百灵和画眉就道:“先别管包袱了,活命要紧。”

拉着二人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的冲出了舱门。

正在这时,扣肉、飞龙汤和十六也恰好赶到,见他们都无大碍,才放下了心。

“九小姐,咱们的船被一艘大船撞翻了,眼瞧着就要沉船,咱们快先出去。”飞龙汤顾不得其他,抓着朱攸宁和十六就往船身被撞破的方向跑。

第183章 出头鸟

侧翻的船舱走起来不似正常时那般顺畅,踩着墙壁,几步就要跨过拉开的门窗,几乎等于步步都是“陷阱”。

最要紧的是这艘船的走廊狭窄,如今翻倒后,根据本容不得人站立,飞龙汤只能猫着腰拽着他们往外钻。

朱攸宁和十六占身高优势,只底对躲着脚下的“陷阱”就够了。

只是越走,船身的倾斜便越大,开始有冰冷的江水倒灌进来。

眼瞧着不远处便是一片光明,显然是船身被撞的裂开之处,飞龙汤回头吆喝扣肉:“跟紧了!”便又安抚朱攸宁和十六:“不用怕,我水性很好,保证你们没事。”

朱攸宁自己会水,倒也不怕,只是这种在沉船上奔命的精力也太刺激了,尤其是水已经开始漫了进来,浑身都被打湿,衣裳吸饱了水就变的特别沉重,这种紧迫感让她心跳加速。

“咱们出去!”到了船身折断处,飞龙汤先将朱攸宁和十六送出去,找了两块木板给他们抱着,又回头帮着扣肉将画眉和百灵也拉出来。

十六也深谙水性,紧张兮兮的拉着朱攸宁,生怕她有危险。

此时的江面上,到处都是哀嚎的人,而他们的船懒腰折断,已在缓缓沉没。

而造成这一切惨状的罪魁,就是面前在船底嵌了铁甲的二层大船。一个身材修长,身着蔚蓝锦缎直裰的美貌公子迎风而立。

“是你?”朱攸宁眉头紧锁,“想不到安和县主居然会纵容手下行凶!”

立于船头的正是恢复了男装的李汛。

不过朱攸宁的印象里,这个美貌的家伙这会儿该是女扮男装之中,“安和县主到底什么意思?谋财害命吗!”

“哈!你可真是蠢透了!要死了都不知道是谁要杀你。告诉你,我不是什么安和县主。我是渭南王世子!”李汛眯着上挑的丹凤眼,弯腰撑着船头的围栏笑看着水里落汤鸡似的一群人,“上次你下毒害我,这次让你们都在这儿喂王八,你这个从心里坏透了的死丫头也算死得其所!”

朱攸宁听的无语。

早知道安和县主不会罢休,想不到她竟然不是县主而是世子,且上来就要人命!

“你顶着渭南王的名头做这样的事,也不怕丢了你爹的脸面!”

一听渭南王三字,李汛便炸了毛:“你说什么!”

朱攸宁愤怒不已,“是你先勾结了旁人来害我,我又没有真的给你下毒,不过白吓唬你一顿,你自己不是也立即知道被骗了吗!我要给你道歉,可你不赴约,好,这些都是我的不是,但事情的起因难道不是因为你来害人吗?我吓唬你一顿难道不是你应得的惩罚?这会儿你又公然以大欺小,简直是掉份儿!”

李汛气的直跳脚,大吼道:“你敢!我今儿弄死你信不信!”

“有种你就弄死我,弄不死我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李汛叉着腰,怒不可遏的瞪着敢跟自己龇牙的落汤鸡,就在他思考要怎么收拾朱攸宁时,身边却传来一个慵懒的笑声。

“罢了,快别玩了。”

李汛回头,就见李汐披着个毛领子的披风,笑吟吟的站在不远处。

“姐,他们……”

“人家朱小姐说的也不无道理。何况天气渐冷了,让人感冒了风寒可不好。她吓唬你,你也吓唬过她,就完事了。”

李汛本还想反驳,可是对上李汐含笑的眉眼,反驳的话便说不出口了。只好对着身后之人一挥手。

一群人连忙往水里抛下绳索,开始救人。

朱攸宁没有急着上前,等眼看着包括朱福在内的老掌柜和老人家都上了船,自己才凑了过去。

离开江水,冷风一吹,浑身冷的刀子剐一样,朱攸宁哆嗦的差点抓不住绳子。还好跟在他旁边的十六拉了她一把,好容易才爬上了甲板。

眼瞧着江里的人都捞了上来,李汛哼了一声道:“真是便宜你们了。”

朱攸宁牙齿打颤的看了一眼不远处好整以暇看热闹的李汐,理都不理李汛,转而去问他们朱家船上可少了什么人。确定并无人伤亡,这才松了口气。

然而许多出们来做生意的大掌柜还是丢了贴身要紧的东西,譬如印章、账册之类。

一时间众人怨声载道。

李汛听着那些人的抱怨,当即怒吼了一声,“谁再多嘴,就将谁丢下去!你们还不认识本世子吧?要你们这群低贱商人的命,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到时候你们是死是活也都是自己兜着,准保没人肯给你们说半句话!”

如此仗势欺人的话,成功的叫所有人闭了嘴。

在这个时候,皇权大于一切,小老百姓只能尽量躲这些贵族远一些,一旦遭遇今天这种事那就是无处伸冤的,那些敢于说不的人,在皇权之下从来都没有好下场。

见众人终于安静了,李汛得意的挑眉,对着朱攸宁一扬下巴,“看见了吗。”

朱攸宁拧了拧身上的水,小脸冷的煞白,嘴唇冻得发青,咬紧牙关才没说出不该说的话,只是平静的问:“是不是这次过了,咱们就算两清了?”

似乎没想到朱攸宁会这么说,李汛沉声道:“你没资格与本世子谈条件。”

“世子与人合谋害我家,险些让我们全家丢了性命,我吓唬了世子一顿,如今世子又撞沉了我家的船,牵连了这么多无辜的人,想来您已经出了那口气了。世子,你我之间就算两清了。”从疑问变成了肯定。

李汛原本就是这么想的。可是他的计划中,是要吓的朱攸宁屁滚尿流跪地求饶,然后他在施个恩。如今失去了主动,让他格外不爽。

不等李汛开口,李汐已回身吩咐:“带着众位去安排住处,再预备衣裳和姜汤来。”

“是。”船舱中有婢女应是,鱼贯而出。

朱攸宁拉着十六的手,直视着李汛。直盯的李汛恼怒的拧紧了眉头,才转而对李汐道了句:“多谢县主。”

李汐饶有兴致的看着朱攸宁,还用葱白一样的指头戳了戳朱攸宁湿哒哒的脸颊,“你就是那个蔷薇里最小的成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朱攸宁听的心里咯噔一跳,这一刻,她前所未有的清晰的感觉到,自己似乎成了个出头鸟。

第184章 商会(一)

“县主安好。”朱攸宁退后一些,躲开了李汐的指头。

李汐见她如此防备,就像只遇上陌生人受了惊吓炸毛的猫,便负手道:“我命人预备了衣裳,朱小姐可去盥洗更衣。我们这一行也是要去杭州,既然朱家的船沉了,你们便都可搭乘我的船。”

语气平淡,没有丝毫平白无故撞沉别人家船的愧疚,也没有丝毫施恩的语气,似乎在她看来,你吓唬我一次,我们也吓唬你一次,我撞沉你的船,现在我收留你们这么多人同行,一切都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

这就是典型的贵族思维。

她不去想事情的起因是因为他们要害人才引得人反击,也不会想对方是否承担得起一一艘船沉没之后带来的后果。

也幸好今日是朱家,若是换做任何一个寻常人家,恐怕都要被打击的一蹶不振了。

朱攸宁对这些贵族完全没有好印象,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有个那样的兄弟,想来这个县主的人品也很堪忧。

“多谢县主。”

见她病不肯与自己多说话,李汐觉得没趣儿,便挥手打发了所有人跟随下人去安置。

扣肉、飞龙汤带着十六去更衣,朱攸宁则与百灵和画眉一起。

衣裳都是寻常布衣,胜在干净暖和,姜茶里还掺了红糖,吃了之后多少驱了一些寒意。

朱攸宁确定画眉和百灵无碍,又去隔壁看十六、扣肉和飞龙汤。

三人都换了衣裳,此时也都在吃姜汤。

“九小姐,您没事吧?”扣肉仔细打量朱攸宁,他和飞龙汤来前可是听了主子吩咐的,若是朱攸宁出个好歹,他们回去都没脸交差。

朱攸宁摇摇头道:“我没事,只是你们,这次是受我的牵累。”

“小姐说的什么话,咱们来是为什么?就是为了护着小姐以防万一,若是一路顺风顺水的我们不就成了跟着出来蹭吃蹭玩了么。”

朱攸宁被扣肉的话逗笑了,确定他们无碍,又去探望了朱福。

到底年纪大了,不似年轻人这般身体强健,朱福吃了姜汤还脸色煞白的,裹着被子打哆嗦。

朱攸宁叹道:“此番出门来,真是委屈福管家了。”

朱福苦笑道:“不委屈,跟着小姐出来是老朽的荣幸,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谁让朱家开罪了权贵呢。

别看朱家在富阳是首富,可到了杭州来便数不上了,若是再遇上今日这般的皇亲贵胄,那不论遇上什么都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谁让大周现在就是这样风气呢。

朱攸宁又好生安慰朱福一番,还吩咐跟着的小厮仔细照顾着,这才回了自己的船舱。

朱攸宁打定主意不出来走动,减少与渭南王家这两位小祖宗的接触。在她看来,李汛张扬,却很容易对付,李汐笑眯眯的,却是深藏不露,感觉摸不清底细。

她不过是商户人家不受宠的小姑娘,可不敢与渭南王家这样有“故事”的皇亲国戚接触,免得惹了一身腥。

朱攸宁拉着十六躲在船舱,直到次日中午抵达杭州的码头,一行人才离开了船舱。

李汛和李汐并未露面,只让身边一个管事出来相送。

不见他们更好,朱攸宁反倒自在,与管事客气了一番下了船。

诸位同船的掌柜,几乎都丢了行李和账册,一个个只得先去想办法办自己的事。

朱攸宁一行则是直接往朱家在杭州的宅院去。

这一次老太爷没有亲临,朱华良只安排了曹氏来给她们接风。

朱攸宁见了曹氏,嘴甜的问候一番。

曹氏笑道:“老爷今日有要紧的生意要谈,便没来得及赶回来。还望就小姐见谅。”

“哪里的话,杭州这一摊子事全靠良堂叔一人支撑,祖父在家里每每提起都要感叹堂叔的辛苦,我又没有什么事,不过暂住几天,良堂叔不耽搁正事才是对的。”朱攸宁笑眯眯的道。

曹氏闻言心里深感熨帖,对这位九小姐越发的刮目相看起来。

“您可千万不要自谦,老爷时常夸奖九小姐能干,是个厉害的好苗子,这一次商会请了九小姐,往后您就是要飞黄腾达的。婢妾在这里恭喜九小姐。”说着扶着隆起的腹部就要行礼。

朱攸宁哪里能让她动作,忙搀着她道:“曹姨娘休要如此客气。”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曹氏还问候了一旁的十六和朱福,便给他们安排了住所。

朱攸宁不忘了嘱咐道:“还要劳烦曹姨娘,给福管家请一位郎中来瞧瞧。”

曹氏有些惊讶,随即担忧道:“福管家是怎么了?”

“福管家着了凉,还是请郎中瞧瞧才能彻底放心。”朱攸宁真诚的望着朱福道,“您可千万别嫌麻烦,好歹吃两剂药,别落下什么病症才好。”

朱福心下动容,恭敬的给朱攸宁行礼道谢。

曹氏是个人精,见朱攸宁对朱福都如此用心,自己更加不能怠慢,忙吩咐人去请郎中,又仔细嘱咐了小吆们好生听吩咐。

朱攸宁与十六一同去住了客院。扣肉和飞龙汤与十六住在跨院,朱攸宁则与两个婢女住在隔壁院子。

用罢了午饭休息片刻,就有婢女来请,“九小姐,老爷回来了,请您去前厅说话。”

朱攸宁忙起身打理一番,带着婢女去了前头。

朱华良在杭州多年,肯定知道许多有用的消息,就是朱华良不叫她,她也是要找机会去问问情况的。

前厅里,朱华良正端坐首位吃茶。

朱攸宁安排画眉和百灵等在外头,自己去会朱华良行了礼。

朱华良笑吟吟道:“九丫头切勿多礼,老太爷如何?你父亲母亲好?”

“家里一切都好。”

“那就好,坐下说话吧。”

朱攸宁应是,在下手位坐下。

朱华良笑道:“距离商会约定的日子还有两天,怎么样,心里可有底吗?”

朱攸宁苦笑着道:“良堂叔,收到商会的帖子我就已经很意外了。我又没什么出色的能力,就算为了选年轻人来,杭州生意场上精明的年轻人也多了去了,其实我都不知商会到底选我做什么。”找本站请搜索“6毛”或输入网址:.

第185章 商会(二)

朱华良被朱攸宁那垂头耷脑的小模样逗笑了。若是朱攸宁能赢得玉如意在手,那对于朱家来说都是大好事,他在杭州行走时也能够抬得起头,是以朱华良并不介意多说几句。

“商会选了你,必然是有商会的考量,结合了多方的因素才下了决定的。你小小年纪就能得蔷薇的赏识,且与高总管有一定的交情,经商上也有天赋,还得了罗老山长的看重收为入室弟子,他们选各个商家年轻人中的翘楚来,怎会不选你呢。九丫头也不要妄自菲薄了。”

朱攸宁苦笑着摇头。

“不瞒良堂叔,我自己几斤几两自己最清楚了。我能有现在,也全仗着祖父的看重。”

其实朱华良也是这么想的。

必定是朱老太爷心疼朱华廷,变着法的要拉长房一把。否则一个小丫头顶天能有多大本事?

不过他爹是二老太爷,朱老太爷那一房怎么乱都于他无关,朱华廷是好是坏都与他没有影响,若朱攸宁能拿到玉如意,反而还是能让他在外头行走时更有面子的好事。

思及此,朱华良便道:“九丫头若是不嫌烦,我就给你说一说杭州府商会这些商人的大致情况吧。”

“求之不得。”朱攸宁起身,感激的行礼。

朱华良心里熨帖,面带笑容的示意她坐下,道:“杭州商会之中,连带杭州以及周边地区,共吸纳了商家近二百家。商会的会长姓林,虽然比财力,林家算不上杭州府有钱的,可比人脉和统筹的能力,比德高望重,却没人胜得过林老。而副会长你也认识,就是程家的老爷。”

朱攸宁点头。

朱华良又道:“九丫头,你说说商会的会长是做什么的?”

朱攸宁眨巴着水润润的大眼睛:“是不是率领整个商会的人一起做买卖的?”

朱华良被她那认真的模样逗的再度失笑,摇头道:“并非你想的那样,商会的会员在一处,遇上事了大家也可以有商有量的。若是遇上了什么需要决策的事,便会由大家在一起商议或投票决定。商会的会长、副会长,会组织起大家一同商议,却无权给大家做决定。虽然看着不起眼,可是那些去外地行商之人,就会明白背后有商会做后盾的好处了。”

朱攸宁理解地点头。

“你看那程家似乎是很厉害,号称杭州首富,但如程家那样的大家族,在杭州起码还能再找出五家来,他们都是在各领域上都有涉猎的家族,虽比不得程家的总财力,却也不会弱到哪里。”

“良堂叔,这些家族就算杭州商会之中最厉害的一批了。”

“是啊。若是将商会中的会员分成三批,那么拔尖儿的那一批也就只能有那么五六家。”

“那咱家呢?”

朱华良笑道:“咱们朱家在富阳县是首富,但在整个商会里,也只能算作第二等。与咱们家一样是各县拔头筹的商家加起来总有二十家左右。那位林老,也是属于这样层次的。“

朱攸宁明白的点头。

看来朱家在商会属于第二梯队,地位并不低,但也绝不拔尖,至于第三部分那些小商户之中,也未必就不会出个青年才俊来夺得玉如意。

“您觉得这次谁家得那玉如意有希望?”

“这可不好说。”朱华良笑着道,“圣上赏赐这玉如意给商会,可这么大的个商会,这么多的人,到底谁能拿着它呢?高总管问过后,圣上就说谁能拿到谁就可以享受有爵的仪仗,这可就是天大的恩赐了。”

朱攸宁道,“这么看,圣上或许还是希望认可和发展商人地位的。”

朱华良一听,眯着眼意味深长的看着朱攸宁,“九丫头很是敏锐。你这个想法与我不谋而合。”

“我不过是道听途说。”朱攸宁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头发,“家里前些日都在讨论这些。”

朱华良半信半疑,不过也并不追问,笑道:“你今晚上就好生休息,你们来时路上的事我也都知道了,现在看来暂且无碍,老太爷那里我会回话的。你只管安心,好生努力得了玉如意。”

见朱华良没了谈兴,杭州商会的情况也知道了一些,朱攸宁便不强求,乖巧的行了礼回客院去。

朱华良是依旧坐在首位,饶有兴味的看着朱攸宁离开的方向,随即开始思考朱老太爷那边的信要怎么写。

杭州商会开会的地点依旧选在程家。

受邀的年轻一辈的才俊共计四十三名,其余还有一些德高望重的长辈也在其中,当然长辈们到场并不是为了竞争而来的。

朱攸宁毫不意外的是所有年轻一辈之中年龄最小的一个。

不过经过上次皇上大会,这次来人之中有一部分人已经见过她了,毕竟蔷薇的名头那么响亮,程家大小姐能加入蔷薇都开心的宣扬那么久,何况朱攸宁是蔷薇之中年龄最小的。

是以朱攸宁来到程家门前,递上请帖之后,就连门前负责记录的管事都不免多看了她几眼。

朱攸宁回头嘱咐十六:“哥哥,这里头不方便带着人进去,你就在这里等我,可千万别乱跑,我待会儿就出来了。”

十六依旧还是不死心:“就不能让我也进去吗?我怕有人欺负你。有我在,谁敢欺负你我就揍死他!”

朱攸宁已经劝了十六一早上,不过十六一心一意的为了她,她哪里会不明白?

“哥哥放心,今天是要紧日子,大家都是受邀而来,不会有人欺负我的。”

扣肉也笑道:“是啊鸿少爷,九小姐聪明绝顶,只有她欺负人,不会有人欺负她的。”

十六挠了挠头,不再多说了。

而扣肉的话,成功的引起了身后一人的笑声。

朱攸宁诧异的回头,正看到身着天青色茧绸直裰风度潇洒面如冠玉的燕绥。

“燕公子?”声音中难掩惊喜。

燕绥宛然一笑:“你看,我说的没错吧。很快又见面了。”

朱攸宁笑道:“是啊,燕公子消息真是灵通。不知道你是否有什么新消息?”

燕绥将请帖递给记录的管事,随即请朱攸宁进门,边走边玩笑的道:“新消息就是朱家的船来时沉了。”收起嬉笑,关心的道:“你怎么样?没伤着吧?”

第186章 商会(三)

朱攸宁能体会的到,燕绥并不只是表面客气,而是真正出于关心才会这么问。

她心里温暖,笑道:“没伤着,那位不过恶作剧似的报复一番,单为了出气罢了,我们谁也没伤着谁,不过是损失了一艘船,还有一些财物。”

燕绥美目一转,莞尔道:“若这事能就此一笔勾销才好。”

朱攸宁仰着头看燕绥,觉得他刚才眼波流转时的模样很是好看,禁不住也跟着笑:“我倒是希望如此,但是并不了解他们的性子,也不知这事儿是否结束了。”

燕绥低头,对上她那清澈含着笑意的真诚眼神,禁不住笑着摇摇头,道:“你也真是个心宽的姑娘,开罪了那样的人物,若搁在一般女孩还不吓得魂飞魄散了。你竟还笑得出来。”

“左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顺其自然过日子便是了,难道我先怕的魂飞魄散,那些害怕的事就会因为我害怕了而不会发生了?再说我也不是一般姑娘啊。”

她声音娇娇软软的,忽闪着大眼睛仰着头认真的看着他,看的燕绥心里一软,忍不住摸了下她的头,“知道你不是一般的姑娘。”

朱攸宁一愣,不自在的揉了一把自己的齐刘海。

也只有初次见面时,燕绥将她当成还孩子一般对待,待到慢慢熟悉了,知道了彼此的性格,燕绥与她来往时就都当她是成年人了,今次这般倒是稀奇。

燕绥意识到自己居然去摸人家小姑娘的头发,不自在的咳嗽了一声,耳廓也红了。

“我先去问候那边的朋友,稍后再会。”燕绥拱拱手,转身走了。

朱攸宁忽闪着大眼睛,看着燕绥走远,这才好笑的摇摇头,去寻个角落里的座位坐了,一面安静的吃茶,一面观察今日到场之人。

与上一次皇商大会相比,今天来的人果真都是年少之人居多,偶有上了春秋的,也都是彼此相识和和气气的聚在一起说话。想来这些便是来前来旁观此事,也是见证玉如意下落的。

等候了不过片刻,朱攸宁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形——程家大小姐程竹君。

程竹君看起来依旧那么清瘦,穿了身浅紫色的掐腰褙子,头发整齐的挽起,露出了修长的脖颈,金镶玉的压发垂下两缕流苏,在她脑后的发髻上左右摆动。

程竹君的身边站着的是个容貌俊朗的青年,观察二人的举止亲密,想来那个俊朗的青年应该就是程家的赘婿,程竹君的新婚夫婿了。

程竹君与身边那青年花蝴蝶一般在人群之中穿梭。忙碌的不亦乐乎。

朱攸宁看的饶有兴味。她很想知道,在亲弟被流放,生父一病不起即将归西之际,程竹君是如何立即寻到一个倒插门的女婿,又成功将程家的掌舵大权把握在手中的。

这么一看,程竹君真是个不简单的女子,至少朱攸宁自认没有这种魄力。

仿佛察觉到有人注视。程竹君回过头,正与朱攸宁四目相对。

朱攸宁就礼貌的对她微笑。

程竹君眯起了眼,似笑非笑的与身边那青年说了一句什么,就径直向着朱攸宁走来。

朱攸宁见状,放下茶碗,还慢条斯理的用帕子擦了擦嘴。

程竹君走到近前,上下打量朱攸宁一番,道:“多如不见,朱九小姐依旧如此神采奕奕。”

“多谢程小姐夸奖,程小姐的风采倒是更胜从前了。”

程竹君心里不悦,但依旧优雅的笑着,道:“这次前来,朱小姐可要好生在杭州游玩一番。此处风景秀丽,景点颇多。还有几家酒楼的酒菜都是极出色的。能够饱览一番美景,饱食一番美食,朱小姐就算是不虚此行了。”

朱攸宁挑起眉,用看小孩子的干净的眼神看着程竹君,仿佛在告诉她:方才话中的句句挤兑她都听得懂,但她就是不生气。

程竹君抿了抿唇,想起流放途中病死的弟弟,缠绵病榻出气多进气少的父亲,原本好好一个家庭,如今全被毁了,若非朱攸宁多事要救那老太医,事情何至于此?

朱攸宁在蔷薇面前通风报信,以换得了进入蔷薇的敲门砖,小小年纪就得蔷薇赏识,这还不都是踩在他们程家的肩头上才得到的?

程竹君莞尔一笑,道了一句少陪,就自去了别的方向。

朱攸宁耸了耸肩,虽然不知程竹君到底有什么打算,但看她那个得意的模样,便知道这次的玉如意,程竹君必定是势在必得。

程老爷原本是商会的副会长,如今人已不参与生意上的事,生意全权交给了程竹君来打理,程竹君能继承家里的产业,却无法继承程老爷在商会中原本副会长的位置。

与朱攸宁一样,程竹君也迫切的想得那玉如意,急于得到身份上的认可。

就在这时,一位年约六旬,身材胖墩墩穿着暗蓝色万字绣金边直裰的男子,捋顺着胡须在周围之人簇拥之下进了前厅来。

“诸位,我来迟了,还望诸位担待。”

“哪里的话,林老板来的并不迟,是我等来的过早了。”下头一众人都七嘴八舌的说道。

林老板团团行了一礼,与身边几位大家族的代表说了几句话后,就高声道:“大家暂且安静,听我说。”

众闻声,都立即噤声,配合的看向了林老板的方向。

林老板笑道:“大家熟悉我的都知道,我是个直性子的人,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今日有一是一,我就斗胆冒犯了。”

“哪里的话,”人群之中立即有人附和,高声道:“林副会长不要妄自菲薄,大家也都是老相识了,更没必要藏头露尾小心翼翼的。”

“正是如此,林老板请直言便是。”

“好。”林老板高声道,“既如此,今日与会的都到齐了,我也就敞开天窗说亮话。前一阵子我听说朝廷中有大臣奏请圣上认可商人的地位,那折子引起了百官热议。虽然议到最后,到底还是没有改变什么,但是圣上也并未惩罚任何一个为咱们商人说了话的人。”

“林老板说的的确是有此事。”

“我也听说了。”

众人都禁不住开口附和。

“既然如此,大家心里就都已经有了分寸了。”话锋一转,又道:“今次杭州府皇商表现出色,圣上赏赐了一柄玉如意,谁能得到它,不但可以拥有伯爵等级的仪仗,我们杭州商会还会给予他名誉会长的称号!”

第187章 消息

众人来前便已听说过这个消息,如今闻言虽不惊讶,却也都十分的兴奋。许多才俊都是志在必得的模样。

林会长慢条斯理的道:“圣上满意咱们杭州皇商此番的表现,特地给了如此大的一个赏赐,由高总管亲自将之送来了杭州商会。并且告知了这玉如意所带来的附加福利。

“这么好的一个东西,若放在商会里摆着,又不能发挥它的作用,着实是可惜了。但好东西只有一个,咱们也无法让玉如意在你家放几天,再在他家放几天,因玉如意背后带来的地位,这柄玉如意谁得了去,那便是要一直放在谁的家中,圣上赏赐,天大的荣耀,都可以当做传家宝传承下去的。”

大家闻言都纷纷点头。

便有年轻沉不住气的焦急的问:“林会长的意思我们明白了。只是玉如意只有一柄,又该如何分配呢?林会长要按着什么标准和原则来决定玉如意的归属?”

“这正是老夫要说的。”林会长弥勒佛一般和善的笑着,摆着手示意那人坐下,温和的道:“大家也都看出来了。今日受邀而来的大多都是年轻人。”

众人便不约而同的左右看看,各自颔首。

林会长道:“杭州商会的未来,还是要掌握在年青一代的手中,好的机会当然要留给年轻人。而御赐之物当然不能随意给一个人,咱们要公平的进行竞争,让最为优秀的一人持得玉如意,才算不辜负了圣上的恩赐。”

有人高声道:“林会长的意思是要考验我们?”

“正是。”林会长颔首,“不过我们这一次考验可不打算出题,既然有问题,那就有漏题的可能,咱们也不票选,既然有票选,那就有拉关系的可能。对待御赐之物,我们都要慎重再慎重,所以这一次经过我们几个老家伙的商议,决定采取一个最为公平又实在的办法。”

朱攸宁闻言,饶有兴味的撑着下巴抬头看向首位。

不是她的心理阴暗,在商会这种商家聚集利益至上的地方,若真能有公平又实在的办法,那才真的叫稀奇。

下头的人开始议论起来,嗡嗡的讨论声越来越大。

林会长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就道:“诸位不要焦急,听老夫说完,大家自然就明白了。”

待到再度安静下来时,林会长才道:“三个多月前,咱们杭州府发生了一件大事,相信富阳附近住的都知道的清楚一些,六皇子殿下带人出行,结果在富阳县出了一些事,绑匪将六殿下绑去了富阳县的一座山中,虽然最后六殿下是平安的回来了。也并未多做怪罪,但是那座绑匪逃窜的山连带着周边的山路都被戒严了,如今是不允许任何一人通过。”

这件事朱攸宁是知道的。

李洛出了那么大的事,回来吓的腿都软了,带着病急匆匆的就领着随同而来之人离开了富阳。

圣上就那么一个儿子,出行一番还在富阳被人绑架威胁,经过那一番之后,立即就有人将当时狩猎的那几座山都封锁了,还要继续深究马驿丞的来历。

林会长道:“至今为止,那几座山被封锁已过三个月,导致咱们许多商人与那山后的临山县的联络中断,但凡是需要经过那几座山附近道路的,包括木材、矿产等运输也都已停滞。

“最要紧的是临山县乃是个交通枢纽,原本从别处运来的货物,到达临山县,翻过一座山便是富阳,富阳又有码头,可直接将货物运往杭州等地。可如今山路被封,货物要运往杭州就要绕很大的一个圈子才找得到码头。这无形之中增加了运输成本,这就对咱们行商造成了很大的不便。

“如今将此事说出来,也是为了集思广益。若是谁能够令此处的山林解封,并且能证明此事是自己做的,那么就足以证明此人的能力足够拥有这柄玉如意。”

说到此处,林会长站起身来,情绪高昂的道:“能办成这件事的人,不但可以拥有玉如意背后带来的身份,更可以永远担任我们杭州商会的名誉会长。”

这下子,所有人都明白过来为何方才林会长会提起名誉会长一事。

这是个多难办的事,已经不言而喻了。

圣上膝下单薄,就那么一个过继而来的儿子,宝贝疙瘩一般的疼着,不过出行一趟,竟然遇上绑匪被劫进山里,又是受惊吓又是受伤,依着那些战战兢兢的臣子的心思,只封锁几座山都不足以抵消那件事带来的影响,若可以抹去圣上的怒意,血祭几个人都是使得的。

朱攸宁不知道别人怎样,反正她一听林会长提出的这个条件,立即就觉得自己与玉如意怕是无缘了。

那些封锁山林的人可不只是衙门里安排的人,还有当地的官兵,涉及到军队那些人的行事就更加难上加难。

朱攸宁一没银子去贿赂,二又没有什么人脉,这件事要办起来的难度相当之大。

不过朱攸宁倒也不觉得灰心丧气,她虽然想要玉如意背后带来的好处,但也知道颠一颠自己的斤两。若是担不起,强争来了也守不住。

思及此,朱攸宁彻底放松下来,好整以暇的观察起周围之人的反应。

有低声议论觉得这要求不公的,也有如程家大小姐那样面带闲适自信笑容的,燕绥的模样倒是如常,朱攸宁看不出他的情绪,也猜不透他对此事的态度,索性也不多想。

林会长的话说完了,就宣布了散会。

众人有慢条斯理与人闲聊的,也有火急火燎急忙出去找关系的。

朱攸宁倒是不急,与同样不急的燕绥一同离开了程家宅子,到了大宅门前,二人相互行礼,客套了几句才作别。

回到杭州在朱家的大宅,一下车就被门子殷勤的迎了进去,更有腿脚快的小子早就往里头飞奔着去传话。

朱华良为了等消息,今日特地早回来,见朱攸宁回来,便仔细询问了情况。

朱攸宁仔细的说了一遍经过,摊手道:“若是别的事情,我还能尽努力想办法,可是这件事对于我们来说也太大了。”

朱华良站起身,背着手原地上转悠了好几圈,这才拧着眉道:“的确是太大了。富阳出了那件事后,听说连蔡知县都被免了官,如今成了蔡县丞,想来他一个县丞,也没本事调动官兵去封锁那两座山。”

“正是如此。”朱攸宁道,“我也想尽力得到那玉如意,为家里增光,只可惜我能力有限,军中没有人脉,也没有什么做官的朋友。就这么贸贸然冲进站圈,我还担心会为朱家招来麻烦,此时倒不如安分一些的好。”

朱华良点点头,叹道:“自知之明四个字,素来都是最叫人心里郁猝的。”

朱攸宁听的噗嗤一笑,“可也是自保的金句。”

朱华良想了想,倒也是这个道理,便道:“那你好生歇着吧。我再想想如何与老太爷回话。”

朱攸宁便站起身道:“是,侄女告退。”

回到客院的卧房,朱攸宁靠着引枕仰躺在榻上,看着头顶的承尘发呆片刻,心里已经好受的多了。

她就有这么大的能耐,有些事根本不是靠自己多努力就能办得到的。玉如意的事既然无缘,她也绝不会去强求,殊不知这一辈子以后能遇上的好东西还多着呢,也不必要为了这一次的事争破头。

且不论别人家是如何情况,朱攸宁放下了心中的大石,日子就过的越发自在起来。

正好十六这次跟着一同来了,朱攸宁索性带着他出去好生逛了两天,又是吃,又是玩,可将十六开心坏了。

这天正巧在外头逛的差不多了回到家,刚到府门前,却看见燕管家正打算离开。

朱攸宁惊讶的撩车帘,探身道:“燕管家?”

燕管家闻声看来,立即笑着道:“九小姐,您回来了。老朽前来寻您,可巧赶上您不在家。等了许久也不见您回来,这正要回去呢。”

朱攸宁这时已与十六踩着脚凳下了车,走到燕管家近前笑道:“我与哥哥出去逛去了。燕管家前来,可是燕公子有什么事?”

燕管家笑道:“的确是我家公子寻您,有要紧的事情商议。不知您是否有时间一叙。”

朱攸宁想了想,便道:“好啊,我现在也没什么别的事做,时间是有的,不知燕公子约在何处?”

燕管家便笑着一指街角停着的一辆宽敞的马车,“请朱小姐这边来,我家公子就在车上等候呢。”

朱攸宁回头看去,就见车帘撩起,穿了身浅灰色宽袖直裰的玉面少年正在对着她微笑。

这人笑的可真是好看。

朱攸宁心里不由得感慨,回头告诉十六在此处稍等,就与燕管家一同去了马车旁。

“幸亏我回来的早,否则岂不是要让你扑空了。”

“可不是吗。”听朱攸宁玩笑的语气,燕绥也笑着道,“本来我猜想朱小姐必定是在家冥思苦想解决那难题的办法,谁知朱小姐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燕管家为朱攸宁放了一张凳子垫脚,又为她撩起车帘。

燕绥笑道:“你若不嫌弃,咱们在此处说几句话。”

“没什么嫌弃的,这样方便,免得还要特地寻个能说话的地方。”朱攸宁上了车,就坐在了车门口的位置,随手放下帘子,问道:“燕公子寻我是什么事?”

燕绥坐的背脊挺直,风度翩翩,光线昏暗的车厢里,他的五官都被阴影的轮廓衬的更加立体了。

“我来找你是有件好事。你我二人朋友一场,看在咱们交情的份儿上,我有一些消息要与你共享。”

朱攸宁惊讶的看向燕绥,就见他那张俊美到难描难画的脸上挂着个微笑,除了温和之外,让人体会不到任何其他的情绪。

燕绥的确是帮过她,等同于对她有救命之恩,她为报恩主动提醒燕绥,但是当时也换来了更大的消息让她躲避了灾难。其实说到底,她虽欠了燕绥的救命之恩还没有报答,但与燕绥也并没到交心朋友的程度。

玉如意现在是他们都想得到的,虽然燕绥此番受邀前来参会只是为了知道这件事,因为他是广州府人而无权争夺玉如意,可到底他也没有义务要将消息白告诉她。

现在看着燕绥模样,他刚才的话,就好像一个笑眯眯的怪大叔在问她“小妹妹,要不要吃糖。”

朱攸宁觉得心里毛毛的,好像糖后头带了个钩,只要含了这口糖,人也就上钩了。

朱攸宁咳嗽了一声,暗想着她是绝对不会上钩的,笑眯眯的道:“那我要多谢你了。是什么稀奇的消息?”

燕绥看着朱攸宁那防备心颇重的小模样,就好像看到一只软毛蓬松的小白狐狸在雪地里打滚,手指抽动两下,险些又要摸摸她的头。

咳嗽了一声,燕绥才正色道:“你可知道,这次的聚会,下帖子邀请的为何大部分都是年轻人?”

“林会长不是说,因为杭州商会的未来是要掌握在年轻人手中,这些好机会都要留给年轻人吗?”

燕绥笑着摇摇头,压低声音道:“商会要在年轻人之中选择一人,为的并不是给年轻人铺路。而是因为年轻人之中,有一个人急需这个玉如意来提高自己的身家,让自己好站稳脚跟。”

朱攸宁脑筋飞转,忽闪了两下长睫毛,道:“你说的,是程大小姐?”

“聪明。”燕绥道,“程大小姐原来虽然也早早就出来闯荡,可到底是女流之辈,虽然她的年龄不小了,可在这一辈中还真的不是地位最高。你再想想,玉如意带来的附加福利是什么?”

“圣上金口玉言,要给伯爵等级的仪仗待遇,就算没有俸禄也是好的,我觉得奇怪的,是林会长说的那个名誉会长。”朱攸宁实话实说。

燕绥看着朱攸宁的眼神充满赞赏,比了个大拇指,道:“你说的没错。因为程大小姐需要这个身份。程老爷原来是杭州商会的副会长,如今卧病在床,根本没机会给女儿打开场面。程大小姐能继承家业,却无法继承在外头的名声,更不可能继承副会长的位置。”

“所以说,这一切都是他们计划好的了?”朱攸宁点点头,道:“我是无所谓了,反正我也知道我没那个本事。不过我很好奇燕公子今日特地来告诉我这些,又是为什么?”

第188章 合作(一)

“我告诉你,自然是有一定目的的。不过我也不是为了害你。”燕绥莞尔道:“朱小姐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听我继续往下说。”

朱攸宁便乖巧的点头,道:“燕公子请讲。”

“你可知道,这一次商会提出的难题是如何想到的吗?”

她当然不知道。

朱攸宁摇头。

燕绥道:“你或许不知道,当初皇子出行是跟随钦差大臣与高大总管同来的。六殿下出了事后,高大总管愤怒之下勒令封山细查,待高大总管回去之后,也没有吩咐这山到底是不是要继续封锁。

“至于这山到底是否需要继续封锁?其实三个多月了,若山上真有什么蹊跷,线索早就找到了。时至今日都没有任何线索,只能说明山上并无异常。所以说,这山若是继续封锁着,也可以。当然若是军中当权的人撤了军,也能够找到一个正当理由。”

“这么说,这山到现在其实是可以随时解除封锁的。”朱攸宁点头,理解的道:“到哪里也没有因为一个宦臣的一句话,就要一直封锁一个地区与外界交通的。”

“正是如此,那个带人封锁的军中校尉,正是程大小姐的一个亲戚。我这么说,你就明白了吧。”

燕绥面带微笑看着朱攸宁。

而朱攸宁已是惊讶的瞠目,半晌方笑着摇摇头,道:“既然这样一说,程家此番是志在必得了。也不知他们到底用了什么办法,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才能让林会长答应出一道这样的题。”

朱攸宁抱着小肩膀,摩挲着下巴,道:“程家想来是希望能够名正言顺的得到玉如意,也让程大小姐经此一事就能站稳脚跟。从一开始是邀请各家的才俊来参加聚会起,所有人就都已经走近了程家安排的骗局里。程大小姐是又想要名声,又想要实惠,办法还真够独特的。”

燕绥笑着颔首,道:“程大小姐的确是有几分厉害的。自从她父亲病倒,她接手了程家的产业,就一直都运筹帷幄,试图以最体面的方式接管程家所有的产业。别看程大小姐年纪不小了,辈分也在哪里,但是到底女子出来闯荡,要让那些男人们服气并不容易。”

“所以她需要这个玉如意。”朱攸宁理解的点头,随即好奇的道:“那个校尉到底是程家的什么亲戚?要知道商人身份低,虽然朝廷里科举并没有明文规定不许商人子弟参加,可就以朱家来说,瞧我们家好几辈人里也没出一个当官的,就足以说明商人子弟要出个官儿的难处。程家居然能在军中有一个亲戚,也是十分厉害了。”

燕绥闻言就笑着摇摇头,道:“你想岔了,那个校尉有一个小妾,是程家旁支的女儿,他们若是直系亲属程家这一次就搀和不进来了。”

朱攸宁叹了口气,道:“想来从一开始下帖子时起,程家和商会就约好了。人家又有办法,又有人脉,我们这些人特特的来杭州一趟,无非是做个样子陪跑罢了。到时候人家将玉如意一拿,我们还要笑着说一声恭喜。”

燕绥被她那哀怨的小模样逗笑了,“你说的不错,不过事情也没有绝对。这就是我来告诉你此事的目的。”

朱攸宁大大方方欣赏燕绥堪称明媚的笑脸,也跟着笑起来,很是平静的摆摆手道:“嗨。人家上头有人,我又没有人脉,这事儿我可能是没戏了。”

燕绥听朱攸宁这样说,不禁感觉奇怪的挑起眉头。

朱攸宁的反应,着实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以为,一个小小年纪的女孩子出来经商,或许是野心所致,或许是生活所迫,他一直以为朱攸宁属于前者,如此聪明的一个小丫头若不利用家里的资源来经商,着实可惜了材料。所以他断定朱攸宁对于玉如意,必定是志在必得,削尖了脑袋也要得到的。

想不到她居然如此淡然,根本就不为所动。

看来她竟然属于后者?

燕绥咳嗽了一下,才自行将话接了下去。

“我知道你是想得到玉如意,但是苦于没有办法的。朋友一场,恕我还是要多一句嘴,程家少爷流放途中已经殒身,程家老爷的偏瘫之症就更严重了。程小姐家里闹成现在这样,都是因当初程家少有流放之事,这件事虽然不能怪你,但是其中或多或少都有你的原因,程小姐也一直都在迁怒你。你自个儿回想这段时间程家对朱家所动的手脚就明白。”

燕绥慢条斯理的说了还这么多,朱攸宁不必听他的下文,都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句话脱口而出:“你的意思是,程家若是得到玉如意,会变本加厉的报复我,报复朱家?”

“虽然不想事情发展成这样。可是看着程家大小姐的脾性,他的确会如此。如今没有玉如意,她尚且能够联络渭南王家的世子和县主,若是有了玉如意,能又更大的机会接触上流那些人,恐怕后果会更加可怕。”

朱攸宁闻言,陷入了沉思。

燕绥这话其实并非危言耸听,是一句大实话。她现在也算看出来了,程小姐本来就是个睚眦必报的性格,更何况他们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

倒若真让她得到玉如意,当上杭州商会的名誉会长,恐怕往后她的路就要难走了。

说实话,若程小姐对付朱家,她是不在乎朱家那些人的。可是她们一家现在还不得不活在朱家的阴影之下,若是朱家出了什么事,她们一家,她的父母亲人都要被带累。

上一次能够逃过一劫,忽悠了渭南王世子,到最后只付出了他们落水的代价,那已经是侥幸了。下一次还不知程家会用什么法子,到时候可没有第二个人会给她通风报讯。

如果她离开朱家,朱家就算被害的倒台她也不在乎,甚至会额手称庆。

可现在朱家还不能倒。

燕绥见朱攸宁终于端凝了神色,笑着道:“我告诉你这些,其实是想与你合作。”

朱攸宁眨了眨眼,苦笑了一下。

她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不要“上钩”。可现实是她还必须要咬这个钩。

第189章 合作(二)

“合作?燕公子想与我合作什么?”

“当然是去争玉如意的事了。”燕绥笑道。

朱攸宁苦笑,“燕公子,我就与你实话实说了。程家如今这样的状况,我与程大小姐的确没有一争的能力。我若说跟你合作,那不是占你的便宜吗。”

燕绥被她那苦哈哈的表情惹得心软,再听她如此实诚的说法,笑的越发真诚:“我大约知道你的能力,既然与你提起合作的事,那便是知道你的聪明和人品。”

燕绥想了想,又道:“纠正一下,我与你合作去争玉如意,最后也并不是想将之据为己有,玉如意若拿到,最后归你,我只是从旁协助。”

朱攸宁听的睁圆了双眼,讶然道:“燕公子这么说,我就更糊涂了。你协助我去得到玉如意,你又能有什么好处呢?我虽对公子了解不多,但也知道公子绝非普度众生奉献自我的菩萨,燕公子这样做,我真的很不理解。”

听她这么说,燕绥笑的越发灿烂,他笑时狭长的眼眯起,卧蚕很是漂亮,牙齿也雪白整齐,脸颊上居然还有梨涡。

朱攸宁都想捂眼睛,长成这模样,太犯规了。

燕绥笑道:“我的确不是菩萨,这样做有两个理由,第一,凭我自己的力量,的确是很难争的过程家。第二嘛……”

他语气稍顿,沉吟了片刻,忽的又是一笑,“这第二不提也罢。”

每个人都有保留隐私的权力,只要知道对方不是要害自己,朱攸宁也不会去刨根问底。

她白皙的小手摸着下巴,一副陷入思考的小大人模样。

燕绥又道:“况且我也不是平白的就做好事只帮你的忙,我也是有条件的。”

“说说看?”

“我的条件是,若你拿到玉如意,我要便要朱家的人脉。”

朱攸宁闻言明亮的杏眼一眯,若是这样的话,倒是可以解释燕绥的决定。

“燕公子看上的,恐怕不是富阳那么个小地方。”

“聪明。”燕绥笑道,“你若是得了玉如意,做了杭州商会的名誉会长,往后可要多给我行方便啊。”

朱攸宁觉得这条件是合理的。

可是她心里就越发的疑惑了,“燕公子这样真的不如自己去做这个名誉会长,得了玉如意便能拥有伯爵的身份仪仗,出去与人做生意也是极又面子的一件事。为何你不自己出头呢?”

燕绥闻言,却只是微微一笑,明摆着不想继续深入这个话题。

朱攸宁也只好收起好奇心,配合的不再多问,转而道:“好吧,目前为止,咱们的利益合得来。那说说该如何争得玉如意吧?”

燕绥便笑道:“想得到玉如意,目前有两个难题,第一,如何阻止程家的脚步,第二,如何解封那座山。”

“迫在眉睫的便是要阻止程家了,我看程大小姐为了面上好看,顶多也不过拖延个一两天,就要放出风声来,到时她不是胜券在握了。”朱攸宁说到此处不由得抓了抓头。

燕绥道:“为了公平起见,这两个难题咱们俩一人分担一个吧。你先选。”

朱攸宁闻言,有些惊讶的看着燕绥。他这个语气,好像这两件难题不论哪一个他都能解决。

这样一来是不是可以说明,其实燕绥靠着自己的能力,也未必不能得到玉如意?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自己努力一把呢?

虽然他是广州府人,但到底也是杭州商会的一员,若是据理力争一番,想说服林会长给他这个资格,他也是做得到的。这至少比那两个难题要容易的多。

奈何燕绥根本不想说。

朱攸宁眉头紧锁的陷入了沉思。

程家那边已经联络妥当,随时随地都可以对外宣布想到办法了。想要阻止程大小姐的脚步,于她来说难于登天。更何况程大小姐如今正迁怒她,她不动作,程家都想对付朱家,她要是动作起来留下把柄,程大小姐的动作恐怕会更加疯狂,让她防不胜防。

思及此处,朱攸宁叹息道:“好吧,那我选择想办法解封那座山吧。虽然这个也很困难,好歹时间还算是充裕。”

燕绥闻言一点都不意外,笑了笑道:“好,那我就去阻止程家,咱们合作愉快。”

朱攸宁也笑了:“合作愉快。”

见事情说完,朱攸宁就也不再多留,撩帘下了马车,仰头对着撩起窗帘看来的燕绥笑了笑。

燕绥道:“过不了多久,那边就能解决了,你且放心解决你那一摊事吧。”

朱攸宁只得点头,回对他不肯直接去夺玉如意的原因越发好奇了。

目送燕绥的马车渐行渐远,朱攸宁才回了府中暂且休息。

待到傍晚,果然有人来请朱攸宁,“老爷请九小姐去前厅说话。”

这是朱攸宁意料之中的,她白天与燕绥在府门口马车上说了一会话,并没背着人,家里门子也都看见了,朱华良得到消息并询问是情理之中的事。

朱攸宁来到前厅,朱华良笑着冲她招招手:“九丫头,过来坐。”

朱攸宁笑着坐下,与朱华良闲聊了几句,果真朱华良问起了燕绥的事。

朱攸宁索性将她与燕绥约定的事说了。

朱华良听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茶碗中的茶都已凉了,才道:“九丫头为何会答应了他?据我分析,燕公子对阻止程家应该是胸有成竹的,并且也预想到你会选择时间充裕的一个。若是你不答应他,他自己也会去阻止程家的,你又何必答允下来,去做更加困难的第二步难题?”

朱攸宁闻言摇摇头,轻叹了一声道:“良堂叔说的是。我一开始也一直在提醒自己,千万不要上钩。但是我与燕公子的谈话说到了一半,我便已经想通了。”

“哦?说来听听。”朱华良好奇的问。

朱攸宁道:“燕公子与我合作,我们之间是各取所需,但谁又能说他不是来给我下了个套呢?与我合作之后,一人分担一半的难题,又能共享所得的利益,比他自己出手要方便的多,还能得到几乎相同的结果。”

朱华良道:“是啊,所以我才说你就不该答应,倒会便宜了他。”

朱攸宁摇着头,道:“良堂叔,自他找到我说起这些,我为的就不只是玉如意了。我怕的是他说了这么多,没有得到咱们的合作,会转头就去与程家合作。他若与程家搭上关系,那还有咱们朱家的活路吗?”

朱华良听的心里一震,呆呆看了朱攸宁片刻,才缓缓的深呼吸了几次。

“你说的是。你们合作起来,若是你办不到,那是能力有限,他也不会多怪罪你。可若将他推去程家的阵营,那朱家绝对是又增添一个劲敌。”到时的后果绝对不是他们能够轻易承受的。

“所以说,能够不结怨,还是不要结怨的好。”朱攸宁摇着头再度叹了口气。

她这两次来杭州,令她深刻的认识到了一个问题。

她虽有多一世的记忆,可在这个世界立足,前世的记忆并没有什么帮助。这里的人一个比一个聪明,少年人一个比一个妖孽,她小看谁都不会有好下场。

看看古代的这些半大孩子们在做什么,再想想她所在时代那些少年人在做什么,两相比较,朱攸宁甚至觉得多亏她的壳子里装着个大人,若她是以少年时的阅历投生而来,估计早就被算计死不知几十遍了。

这个时代的她身边这些人都太可怕了!

接下来的几天,朱攸宁再没有出去闲逛,十六若想出去玩,自然有家里的下人跟随着。她老老实实的呆在客院,不停的思考关于临山县那座大山如何解封的问题。

而两天之后,朱华良回家来焦急的找来了客院。

“九丫头,今儿个外头程家寻到门路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朱华良人未到声先至,足可见他的惊讶和焦急。

朱攸宁起身给朱华良行礼,又请他落座,吩咐人上茶,这才道:“也是预料之中的。程家既然与林会长商议好了出这么个难题,正因为程大小姐早又解决的办法。等待两天,不过是装个样子怕人诟病质疑罢了。”

“可燕公子说他会去阻止程家。如今程家的消息却已经传开了,是不是说明他的第一步没有做成?”说到此处,朱华良站站起身道:“他既然没有做到,那你也就不用想着去费心做第二步了。”

朱攸宁笑着摇头,道:“良堂叔,若是他没有办法做到,以他的为人应该是会提前告诉我的。他没说,必然是还有后招,咱们静观其变即可。”

朱华良一想,倒也是这个道理。看着朱攸宁那颇为沉得住气小模样,对比自己方才的失态,禁不住讪讪。

放松的靠在椅背,朱华良沉思片刻道:“罢了,既已谈成了合作,那也无须在多想,你照着自己的想法去做便是了。”

朱攸宁就乖巧的点头。

他们两人谁也没有说起的是关于朱老太爷那边如何回话。

朱攸宁什么都不用回,朱华良不论出于什么原因,也会将她身边这些事都一一回明的。

如此又过一天,家里得了商会来人传的消息。

“程家大小姐已寻到了解决难题的办法,林会长邀请所有商会的成员,一同去往富阳县,亲眼见证咱们商人第一次赢得了胜利的盛况。”

小厮喜气洋洋的传了话,朱攸宁吩咐人打赏,那小厮又欢天喜地的去下一家传话。

朱攸宁想着那小厮的模样,再想想林会长那张和气的脸,不由得摇了摇头。

商人的地位低下,平日行走做事步履维艰,遇上当官的更是要被盘剥,这一次是高总管吩咐,军中之人亲自封山,若是真能被商人解封,这等于商人往前买了一大步,对于所有商人来说,都是扬眉吐气值得纪念的一件大事。

她到现在为止还没听说燕绥失败的消息,所以所有商会之人同去富阳的事,说不定也是燕绥安排的一环。

不过不管怎么说,她现在只需要跟随者大众的脚步,跟着看热闹便是了。

杭州商会此番应邀前去富阳的不算随从也足有百人。

林会长安排安排了众人一同乘船启程,提早就告知了启程的时间。

朱攸宁提前叫人收拾好了行李,又与朱华良商议了一番。

“这么多的同行同去富阳,也是个盛况,祖父最为好客,这个尽地主之谊的机会也该好生把握。”

朱华良笑着点头道:“是啊,我已经给大伯父去了信,让他老人家提前预备起来。九丫头就要跟着船回富阳了,解封之事你尽力而为便是,也不用太过有负担。你祖父是不会怪你的。”

“是,多谢良堂叔开解。”

二人又客气了一番,便各自去歇下。

到了十月初三,正是一众商人启程的正日子。

朱攸宁辞别朱华良,带着十六和两婢女、扣肉和飞龙汤,一行人到了码头,就看到了颇大的三艘楼船。

这便是商会预备了同行的三艘船。

码头上热闹非凡,吸引了不少的眼球。众人一并上了船后,林会长便说有话要说。

各家的下人们去安排主子的住处,其余人则是聚集在甲板上,听林会长说话。

朱攸宁刚站稳,就听身边一个熟悉悦耳的声音道:“朱小姐也在这艘船。”

朱攸宁循声望去,正看到一身浅灰细棉直裰的燕绥,证与她并肩而立。

朱攸宁笑着点头,指了指前头与林会长站在一起,神色倨傲的程大小姐,低声道:“她这是已经胜券在握,当自己已经是名誉会长了吧?”

此时所有人都站在外围,只有程竹君一个站在林会长的身边,那样子看起来就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林会长这时颇为激昂的道:“……此番程小姐能得了奉命派兵封山的臣校尉的亲笔手谕,是咱们商人第一次,凭借自己的能力为自己解决一件大事。这是值得咱们杭州商会所有成员记住的一个里程碑式的进步。”

有人还处在疑惑中:“既说有陈校尉的手谕,不如拿出来给我们也长长见识啊!”

第190章 山中

程竹君妆容精致,笑容自信,听闻人群中的议论不慌不忙的笑着道:“众位的好奇我明白。到了富阳,大家自然就见到陈校尉的手谕了。”

林会长笑的像个大肚弥勒佛,眉眼弯弯的很是喜气:“好了,我的话说完了,为免大家途中无趣,三艘大船一层的大厅里都摆了桌椅,也命人预备了茶点,诸位若是想要聚一聚的尽管往大厅里去便是。咱们这就启程了。”

话音落下,聚集在甲板上的众人就往各自的船上去。

朱攸宁也拉着十六,随大流去了一层的大厅。

此处灯火通明,四处摆放着桌椅板凳,间隔着屏风,让人可以随意坐,中间也有空旷的一处,方便走动,若不想去坐的也可以在此处随意走动闲聊,在朱攸宁看来倒是有几分后世商业酒会的意思。

朱攸宁就与十六选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听着大厅里嗡嗡的说话声和熟人相见时热络的寒暄声,想在其中获得一些信息,再或者听听八卦解闷也是好的。

大多数人都在讨论程家是如何说服了陈校尉而拿到手谕的。听着话中的意思,倒是没有人知道陈校尉与程家的关系?

那么燕绥是如何知道的?

燕绥的底朱攸宁看不透,也不想看透。反正她明白现在他们是友非敌,且她还欠了人家的人情没还,就已经足够了。

在前厅小坐片刻觉得无趣,朱攸宁就与十六跟着寻来的扣肉和画眉回了船舱休息。

一路无话,三艘大船顺顺利利的于次日巳时停泊在了富阳县的码头。

早在几日前就得到朱华良传信的朱老太爷早已带着朱家几房有头脸的子侄们来亲自迎接。

朱攸宁透过船舱狭窄的小窗看到朱老太爷一行人,就禁不住笑了一下。

扣肉见朱攸宁很是喜欢的模样,便凑趣的笑着道:“九小姐也是想家了吧?”

朱攸宁点点头:“是想家了,没出远门时候,好奇外面是什么样子,可出去走走就会觉得也不过如此,还是家里好。”

十六闻言也跟着点头,“还不如跟着爹去念书。”

朱攸宁听的噗嗤笑了,“所以才说环境能造就人,哥哥从前不是最厌烦读书的吗,跟着爹去了一阵学堂,就喜欢念书了。”

“爹对我好,我也想爹了。”十六实诚的道。

几人正说话,走廊里便传来错杂的脚步声。

朱攸宁笑道:“不急,咱们等人走一走了再下船不迟。”

百灵、画眉、扣肉和飞龙汤自然没意见,十六更是与朱攸宁挨挨蹭蹭的挤着去看小窗外码头上的热闹。

朱攸宁看到林会长和商会之中有头脸的老人都已经下了船,让人意料之外的是程家大小姐居然也走在林会长的身旁,一同见过了客客气气来接船的朱老太爷等人。

程竹君这是彻底将自己当成杭州商会的名誉会长了。

朱老太爷身边带着的是朱华章和朱彦凤父子,其余跟随而来的都是二房、三房和四房的,都是在总结大会上有脸面能够出席的长辈。

在富阳这一亩三分地上,朱家是首富,也是地头蛇,林会长与其余几个商会中的老人与朱老太爷想来也是老相识了。表现的甚为亲近自然。

只有程竹君一人表现的有些冷淡,只那么面无表情的站在人堆里,在对上朱华章和朱彦凤几人的客气招呼时,还倨傲的抬着下巴,一副不将朱家放在眼里的模样。

朱攸宁看到这里又禁不住笑起来。

十六完全不懂她为什么而笑,但看妹妹笑了,他就也跟着笑起来。

被他们两个笑的,船舱里气氛莫名轻松。

看着人走的差不多了。朱攸宁才带着人离开船舱。路上还遇到了从走廊另一端缓步而来的燕绥和燕管家。

二人见彼此竟都如此沉得住气最后才下船,禁不住相视一笑。

“朱小姐请。”

“燕公子请。”

两人彼此客气谦让着出了船舱,在人群最后走下踏板。

许是燕绥的容貌太过出众,他只是穿着最寻常的是深蓝色细棉直裰,雪白的领口包裹着他的脖颈,显得肤色健康,下颌的弧度十分优美,加之他行走起来不疾不徐的潇洒气度,朱攸宁跟在燕绥身边间接的收获了许多目光。

再看燕绥那习以为常的模样,显然早就被看惯了,朱攸宁不禁摇头,稍微放缓了一些脚步,将自己藏在了扣肉的背后。

脚踏实地,绕过一众人来到朱老太爷跟前行礼。

朱老太爷笑着点点头,道:“回来了。在外头没有淘气吧?”

林会长笑道:“朱小姐聪颖蕙质,小小年纪便有大将之风,哪里会又什么淘气。朱老板着实是教导有方啊。”

“哪里的话,多承林会长的照顾,我这个小孙女聪明是聪明,就是多少有些调皮。不给您添麻烦就好。”

“朱小姐是被高大总管赞许,被蔷薇亲自选中的姑娘,自是优秀非常,着实是朱老板对子孙的要求太严格了。”

两厢客套的寒暄,朱攸宁不留神就成了目光的焦点,程竹君看她的眼神轻蔑又鄙夷,仿佛在看一只随时都可以一脚踩死的蚂蚁。

朱华章和朱彦凤看她时更是明显的不善。

朱攸宁无奈的低头,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朱老太爷笑道:“我已命人备下了酒席,今日如此多的同行来到富阳,林会长务必要给兄弟一个尽地主之谊的机会。”

林会长闻言笑着道:“朱老兄的安排妥帖,不过咱们在船上休息的很好,也才用罢了早膳不久,加之今日的事着实要紧,咱们一行人打算先去北边儿那座山,先解了封山的指令,咱们再庆祝也不迟。”

程竹君也点头,“林会长说的有理。”

朱老太爷看看天色,再看看这么多人的精神面貌,且林会长显然是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众人也都很是兴奋,他也不好再多言什么,只是不大明显瞪了朱攸宁一眼,随即便笑容满面的道:

“莫说是大家等不及,我得知这消息也是欢喜的一夜没睡好,这件事办成,可是咱们商人的地位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正是如此。”林会长拍着朱老太爷的手臂大笑连连,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朱老太爷便道:“要不咱们现在就启程,我这就再去安排马车。”

“到了富阳的地界,自然是要麻烦朱老兄安排了。”

“何谈麻烦,这是我的荣幸。”

朱老太爷笑着吩咐了朱华章。

朱华章和朱彦凤立即便去安排起来。

如此多的商人来到富阳,要乘车去山中,加上仆从,队伍自然浩浩荡荡,这准备的时间便引得许多路人的围观。

朱攸宁这时已经打发了画眉和百灵先带着东西回家去,告诉母亲一生他们平安回来,现在要去山里看热闹。

自己则是与十六,在扣肉和飞龙汤的陪同下跟上了众人的步伐,径直往当初狩猎的山里而去。

因为马车数量有限,朱华章等人自然是以客人为先,好在队伍太过庞大,马车行进的速度也不快,加之车队的后头还有好几车程小姐运来的不知什么东西,速度更是慢,朱攸宁索性就与十六几人跟随在后头步行。

让她颇为意外的是,燕绥明明有马车却不坐,将车让给了商会里年长之人,也与燕管家一同跟朱攸宁一同步行。

看着前头那仿若如郊游一般热热闹闹的车队,见燕绥到现在还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朱攸宁不由得低声道:“燕公子是不是很享受现在这个时间?”

燕绥立即明白她指的是什么,莞尔道:“有一点。”

看看燕绥轻松写意的模样,再看前头那一队马车,朱攸宁也禁不住笑了。

燕绥奇道:“你又笑什么?”

朱攸宁直言道:“虽然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是你这样文质彬彬的蔫儿坏,再看那些是入瓮还不自知的人,我就觉得好玩。”

转而一想她与燕绥的合作,自己不也是请入瓮的那个么,一时又觉得笑人还未必如人。

看着她小大人似的一会笑,一会又摇头叹息,可爱的小脸时而笑出个酒窝,时而又皱成包子,燕绥不免觉得有趣,也跟着笑了一阵。

对比这队商人普天同庆的架势,他们的气氛倒也不突兀。

一路来到狩猎的那座大山之下,远远地就瞧见山脚下多了个以竹墙围起的军营。

许是察觉到大队人马的到来,军营之中忽的奔出了两队手持刀剑人马,将这一行人堵截在了山脚处,军营之中竹楼之上更有一队弓箭手,将明晃晃的箭尖直指着一行人。

今次来的都是商人,哪里有人见过这种场面的。大家都被军人们凛冽的气势震慑住了,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来者何人!速速退去!”

“这位军爷。”林会长陪着笑,拿了个信封上前,“我们是为了解封此山而来的,陈校尉应该事先已与各位打过招呼了吧?”

为首之人站了出来,上下打量一番林会长,又看了看站在队伍之前的程竹君以及后头那一串马车和一群人,漫不经心将信展开快速浏览了一番,这才收了冷漠的神色,微微一笑道:“原来是陈校尉安排来的。兄弟是听说今日会有人来,只是想不到会来这么多的人。”

回头摆手示意众人收起兵器,高声道:“不必紧张,都是自己人。”

众将士这才收起了刀兵,在后头列队而站,好奇的打量面前这一众商人。

林会长堆笑道:“此事对于我们这些人很是要紧,这不是大家就都来看看么,给军爷添麻烦,着实是过意不去。知道各位军爷在此处辛苦了很久,特地带了一些东西来慰问诸位。”

说罢回头一招手,后头那几辆货车就越众而出。

立即有兵上前查看,发现上头竟是粮食和各类鱼肉蛋,以及菜蔬水果。

这对于在山里苦兮兮生活了三个多月的人来说,着实是珍贵的东西。更何况还不用自己花钱。

那为首的把总立即眉开眼笑,道:“诸位既然来了,也不好叫各位白跑一趟,你们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这样,大家都进来说话,若是查验之后确定手谕无误,我们兄弟也就撤军了。说实话,在这里苦哈哈的,弟兄们早就腻了。”

“辛苦各位军爷了,说真的,我们这些人能够安生生活,还不是多亏了军爷们没日没夜的付出。”

“哪里的话,这是我等职责所在。”

……

两厢客气着,诸位商人们就跟随在物资的马车后头进入了军营。

说是军营,其实不过是就地取材,用山里的竹子在外围造了个围栏,山脚下有一溜的帐篷,宽敞的一大片空地在挨着山脚处有一片天然的土坡,站在上面可以看到整个校场全貌。

那把总与林会长一同登上土坡。程竹君就紧随在林会长的身后,站在二人身后半步远。

其余商人都站在校场上,仰头看着站在高处之人,大家的脸上都是一片期盼和兴奋之色。

朱攸宁看了一眼身边的燕绥,又看看站在高台上得意洋洋的程竹君,也不知燕绥到底是做了什么。

至少到现在她还没发现他的动作。

朱攸宁很好奇,但她也不急。反正若是让程竹君拿出陈校尉的手谕,此事就算是燕绥办砸了,也就是这会儿便要见分晓。

这时林会长又将此行的意义激动的说了一遍,随即回头道:“程小姐,还请那处陈校尉的手谕吧。”

程竹君点头,面色傲然的从怀中又拿出个信封递给林会长。

林会长将之展开,又递给刚才那位把总。

把总看了看,就清了清嗓子打算当众宣读。

程竹君已是胜券在握,自信的笑了起来,眼神对上人群之中的朱家人,笑容就更加富有深意了。

谁知就在这时,军营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把总往门前看去,却见一人一骑快速冲了进来,却是陈校尉身边的一个随从。

“路把总请稍候,头儿有话要说!”

第191章 邀请

那人纵马而来,十月里微凉的天气,他竟跑出了满额的热汗,足见他来的焦急。

程竹君与林会长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事情只差最后一步,验过手谕便是了,此时竟被忽然中断,他们偏偏还无法对着路把总指手画脚。

商人地位低下,就算用再多的银子,也免不得他们在这群兵将面前低了一头现实。

“路把总,头儿有急信。”

众人想了许多,其实不过一瞬,那位随从走到近前,将一封信递给路把总,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回头看看校场上那么多的人,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

总算是赶上了。

路把总将信拆开来仔细一看,立即变了颜色,看看林会长和程竹君,又看看那五六十号的商人,收起方才的客气表情,颇为冷淡的道:

“你们刚才那手谕是真的?”

一句话,可就惹得众人哗然。

程竹君面色铁青的上前一步,焦急的道:“自然真的是陈校尉的手谕,否则我们也不必要跋山涉水的来这里,就为了用一个假冒的手谕来哄骗把总吗?”

路把总看着程竹君的眼神满含着打量,上下看看她,摇头道:“可陈校尉送来的加急信中说,他若未亲自到场,任何人都没有退开撤离的借口。这山看来也是要陈校尉亲自到场才能够解封的。陈校尉这样安排,你们却先拿来一个陈校尉的手谕,你们告诉我,这样合理吗?”

显然,原本念个手谕就能解封的山,现在非但不能解封,手谕的真实性还被怀疑了。

程竹君气的脸色通红,便与路把总理论起来。

而在场的所有商人们,也都低声议论起来。

大家都没看到手谕,有人觉得程竹君必定是事先安排好了,结果军爷们临时反悔。也有人觉得程竹君从一开始就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做事张扬,其实是在虚张声势。

众人如何议论的都有,各种说法涌入了朱攸宁的耳。

朱攸宁这时却只是拉了拉身旁燕绥的袖子。

燕绥感受到她的动作,屈膝弯腰看向她:“怎么了?”

朱攸宁仰头凑近了低声道:“这都是你安排的?”

燕绥笑了一下,道:“你也别将我想的太厉害了。我可没有什么军中的亲戚人脉。”

“可你却做到了。”朱攸宁对燕绥是如何办到的简直万分好奇,一双闪着求知光芒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望着他。

燕绥看的禁不住又笑起来,道:“你别好奇,我真的没人脉,也只是投机取巧试了一次罢了。无非是利用了一些上位之人不肯改变的心理。”

朱攸宁挑眉看着燕绥,半晌方摇摇头,摊手道:“好吧,我看今日这里也没有结果了。所以打算先回家去。今儿我想请燕公子去家中用饭,不知燕公子可肯赏光?”

燕绥听的笑容加深,道:“朱老太爷才刚说了要设宴款待我们这些外来的客人,朱小姐便是不开口,我们也是要去朱家的。”

朱攸宁却笑着摇头,“我说的是我家,我自己的家。我家里简陋,人口也单薄,厨娘的手艺也比不上朱家本宅的厨房,更比不上长青楼里头名厨。这样的条件来请你,你会不会觉得跌了体面?”

“不会。”燕绥微笑着,丝毫不见一点不悦,还十分欢喜的道:“朋友相交应当如此。”

这话听的顺耳,朱攸宁欢喜道:“如此甚好,那我便先行一步,回家去命人先准备起来。”

燕绥一愣,道:“朱小姐不打算再看看热闹了?”

“不看了,我这人素来不爱凑热闹。”朱攸宁说的一本正经。

她那张可爱的小脸居然做出如看淡一切的成熟表情,逗的燕绥差点笑出来。只是现在这个大家都在焦急的场合,着实不合适笑。

朱攸宁去朱老太爷跟前说了一声,便先回去了。

朱老太爷的心思此时都在解封一事上,自然是不在乎朱攸宁的动作,甚至都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就摆摆手让她走开。

朱攸宁乐得轻松,与十六和扣肉、飞龙汤一同回了家。

出门这么多日子,白氏自是担忧她的紧,才刚画眉和百灵回来送东西报讯,白氏就已经急的想出来接人了。奈何朱攸宁是在做正事,她不敢到近前怕坏了她的事。

如今见朱攸宁和十六一切都好,两人都没有饿瘦,反而红光满面是开开心心,白氏这才放下心。

朱攸宁这才道:“娘,我今儿想请一个生意上的朋友来家里用饭,还要劳烦崔妈妈安排厨房预备一番。”

白氏一愣,道:“生意上的朋友?是什么人?是男子吗?”

朱攸宁见白氏紧张兮兮的,不由得笑道:“是上次与你们说过的那位燕公子,有救命之恩的。这一次我们又谈合作,此番去杭州也配合的十分愉快。我想去酒楼请客到底不够心诚,这才邀请他来家里。”

白氏拧着眉道:“可这不合规矩,福丫儿,你到底是女孩子,怎么可以邀请外男来家里吃饭呢?”

朱攸宁闻言笑了笑,道:“娘,规矩是给有条件的人定的,您看市井之中那些抛头露面做生意的妇人,她们为了生存,谁又少做一点活计了?难道他们是家里条件不允许,他们就要遵守着规矩不出家门等着饿死了?”

朱攸宁的话说的白氏脸上不大好看:“你这丫头,道理就是多。”

“娘,不是我道理多,而是事实就是如此。”朱攸宁没有拿自己的抛头露面做例子,因为她不想刺激白氏,她只是想让白氏理解她的苦衷罢了。

白氏才刚见到女儿之后的好心情,都被这一番话给熄灭了。

别人家的女子抛头露面是为了生存,其实朱攸宁又何尝不是?她甚至还要比那些女子年纪小呢。

若是自己帮不上忙,还要拖女儿的后腿,那就太不应该了。可是做娘的,要看自己的女儿出去做生意,她心里也实在是好受不起来。

白氏搂过朱攸宁,一下下轻拍着她,吩咐崔嬷嬷下去督促着预备好酒好菜。朱攸宁就陪着白氏又说了一会子话。

第192章 认识

燕绥这厢与燕管家先回了一趟燕宅,更衣洗漱一番,略作整理,下人也将几样礼齐备了。

燕管家笑着道:“公子去赴约,已是给朱小姐面子了。为何还要备如此厚礼?”

燕绥对着铜镜整理领口,微微一笑,“那孩子出淤泥而不染,我觉得很难得,何况她虽像只狡猾的小狐狸,有自己的私心,道德上却是丝毫不曾偏颇,可要比朱家那群人强到哪去了。这样一个孩子诚心与我相交,我自然要以诚心相待了。”

燕管家看着燕绥的背影,笑着摇摇头道:“公子还是如此心善。”

燕绥莞尔道:“我可不是什么善良之辈。我若善良,也走不到现在这个位置了。”回身拿起一件深蓝的大氅搭在肩头,燕绥一面走,一面道,“我只是觉得,身在这个圈子里,不是要随波逐流,迷失自我,而是在要守住本心的基础上去得到我想要的,做事定要有自己的底线才是。我可以玩弄计谋,却不能玩弄感情。”

燕管家颇有感慨的点头,道:“公子做事有分寸,老朽当年江湖上想走时,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多少人是慢慢丢了本心,失了道德的?公子如此想法,倒是令老朽佩服。”

燕绥道:“燕伯与我是同一类人哪里还需谈什么佩服不佩服?”

燕管家闻言就禁不住笑。

两人离开燕宅,乘车一路去了朱家。路过朱家本宅时,就见门前好生热闹,显然是那些商人们已经回来了,此时正往朱家本宅里去赴宴。

燕绥也不理会这个宴会,吩咐马车沿路直走,然后左传,到了一条僻静的巷子,来到了朱攸宁家门前。

十六和小张子早就蹲在门口等着了。一见燕绥下了马车,二人一个往里头去报讯,一个迎了上来,笑着道:“燕公子请进。”

燕绥微笑颔首,跟随小张子进了门。燕管家则是忙着将礼物都提进来。

一行绕过影壁,燕绥一抬头,就看到个秀丽的少女穿了一身浅蓝色的收腰细棉褙子,带着两个婢女在门口迎接。

燕绥一愣,想起先前调查得知朱攸宁家中的情况,便知道了她的身份。

“朱六小姐。”燕绥站在三步远处施礼,垂眸并不去多留意朱攸安的模样。

朱攸安却早就看呆了。

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容貌如此出色的人,竟叫她看的忘了呼吸,直到她感觉到憋闷了,才意识到自看到他起她一直没有喘过一口气。

朱攸安脑子里嗡嗡作响,差点连朱攸宁吩咐她的话都忘了。

“燕公子……不必多礼。舍妹已预备妥了酒菜,请您一叙。”

燕绥神色淡淡,又不失礼貌的道:“多谢朱六小姐告知,不知朱老爷此时可在?”

“父亲去学堂教书,并未在家。”朱攸安声音都有些干涩。

燕绥想了想,就点了点头,他一个外男,更不好直接求见朱家太太,再说他也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来的,便转而跟随朱攸安去了厢房。

因为做宴息所用的前厅就是父母卧房的外间,朱攸宁自然不好引燕绥去见白氏,只得将酒菜都摆在厢房,也方便他们说话。

朱攸安推开门请燕绥进门,废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双脚,没有跟着进去。

厢房的门就那么敞开着,燕管家、十六和画眉、百灵都站在了门外,不允许家中其他人靠近。

而燕绥站在门前,看着朱攸宁却愣了一下。

他从没见过朱攸宁打扮的如此正式过。

朱攸宁换上了最新裁的藕粉色袄裙,外照着浅绿掐牙锦绣梨花比甲,乌黑的头发重新梳了双平髻,打扮的清清爽爽,小脸被衬的白白嫩嫩,就像个招福娃娃,煞是可爱。

“想不到九小姐还通古礼?”

大周古礼,一些大户人家或是书香门第中,第一次正式邀请朋友来到家中,必定要盛装打扮。

朱攸宁年龄小,盛装倒也谈不上,却也装扮的十分隆重,将礼仪和对他的尊重都表现的淋漓尽致。

朱攸宁笑起来,两颊上梨窝浅浅:“起初我是不懂的,这也是跟在恩师身边学习来的。”

“你拜师在罗老寿星的门下,想来将来必定前途无限。”

朱攸宁摇头道:“我不过是巧合碰运气,将来不至于做睁眼瞎罢了,我一个女孩家,也没人指望我蟾宫折桂的。咱们别站着说话了,燕公子请坐。”

燕绥也不扭捏,就与朱攸宁分宾主落座。

燕绥笑道:“我才刚在院中还在想,为何没见你出来,原来你竟是尊古礼,这真是让我意外的很。九小姐为何忽然就改变了态度呢?”

想不到他会直接问出来,朱攸宁索性也不隐瞒,直言道:“因为通过了这一次的事,我对燕公子有了全新的了解。燕公子这是初次正式登门,值得上这古礼相待。”

“你这样说,着实让我受宠若惊。”燕绥心中熨帖。

朱攸宁便笑着招呼燕绥用饭。

二人的餐桌礼仪都很好,用饭期间并未多言语。

待吃过饭,朱攸宁叫人撤了桌重新上茶伺候漱口后,燕绥才放下茶碗,道:“我才刚来时,看到你家本宅那边聚了许多商会的人,看样子大家都垂头丧气,霜打的茄子一般,想来是事情没有办成。我已经将事办到这一步了,九小姐,接下来就是你表现的时候了。”

朱攸宁笑了一下,心道燕绥不知用什么办法,弄的解封的手谕失效,陈校尉甚至还说要他亲自前来才能解封。这样一来,事情就更难办了。

可是他们当初也是商量好了,一人解决一件事,也是她选择了不是很赶时间的选项。也怪不得燕绥。

朱攸宁道:“我也该着手预备起来,其实我打算这些日去临山县看一看。总是在山这边转悠,也没有什么突破口,还不如去临山县看看货物到底积压到什么程度,或许就能找到转机。”

燕绥似是没想到朱攸宁会这么说,愣了一下,便笑道:“如此,你几时走?我若得闲,与你同去。”

朱攸宁自然不会反对,“若是没什么事,我打算明天就去的。”

第193章 缘由

“既如此,明日我与你同行。此处去临山县乘马车要绕个大弯,不过也只能这么走。”

“是啊。这样,明儿上午巳正咱们约好了在城门口见。我出门这些日,家里要交代一下,还有我名下的两家铺子要去看看,明日一早我还要去与恩师说一声,动不动就出门,着实是耽搁了许多课程。”

燕绥对她小小年纪就肩负了这么多的压力很是理解和怜惜,笑道:“不急,你处理好了一切咱们再走也不迟。”

朱攸宁笑着点点头,心里却不可能不急,即便燕绥的做法让解封之事变的更加困难,她也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总之有机会在手,她就必须要奋力一试。



京城。

一位身材高大身着宝蓝色箭袖的中年男子正负手立于黑漆桐木画案前笔走游龙。

他在练字,且写的很随意。

上好的雪花宣在他眼中与寻常毛边纸无异,虽然练字看来是个极为养神静气的事,可若是来个行家里手,便能看的出他的思绪并不平静。

“王爷。”面白无须的中年内监到近前行礼。

“怎么样,该交代的,都交代下去了?”

“回王爷的话,您吩咐的女婢都与方大人说了,也委婉的嘱咐了方大人此去杭州必须要谨言慎行。不过也如您先前所说的,方大人并不肯听吩咐。”内监回答之时,一直小心翼翼的观察自家主子的神色,语气就显得有些迟疑。

八王爷随意丢下笔,立即便有内侍捧着铜盆、锦帕、香胰等物到跟前。他只随意的洗了把手,抓了锦帕胡乱擦擦,就将帕子丢进了铜盆里。

内侍鱼贯退下,八王爷才道:“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你给本王说说,那个铁疙瘩还说什么了?”

“方大人说,此番他是奉旨出去,若有什么也是听圣上的吩咐,轮不到旁人指手画脚。”内监回了话,紧张兮兮的偷偷观察八王爷的脸色。

谁知八王爷并未着恼,而是好笑的道:“他就是这么说的?”

内监忙陪笑道:“回王爷,奴婢哪里有胆胡说八道,方大人的确是那么说的。”

“指手画脚?”八王爷笑着摇了摇头,叹息道:“你不必紧张,本王也知道方晋瑞那个家伙是个什么性子,死心眼子不知变通是出了名的,否则他也不会得了个铁疙瘩的名号了。”

“王爷明察秋毫。”内监垂头奉承,见八王爷谈兴正好,笑着道,“不都说杨阁老告假回乡省亲吗,人家杨阁老回老家去,也不知方大人也往那个方向走是有何安排。”

“蠢东西。圣上安排的自然是有道理的了,你还敢多问,就不怕丢了小命?”八王爷说笑着,用脚背卷了内监一脚。

那内监也是个知趣儿的,见八王爷心情不错,技巧的顺着他的力道在地上滚了一圈,就像只打滚撒欢的京巴。

八王爷被逗的又笑了,半晌方收敛情绪,道:“杨阁老那脾气,素来古板的很,最是认死理儿的一个,如今京城里到处都在传富阳的商人要振兴商会,提高地位的事,杨阁老自然看不惯,少不得要去搀和一脚的。”

“王爷说的是。”内监恭敬的点头,“杨阁老少不得要去管闲事,显示显示自己的权威和厉害。”

“是啊,上一次也是他带头反对认可商人的身份。”八王爷沉思片刻,幽幽道,“何况六殿下在富阳竟遭受了那等事,圣上就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是满心疼惜的。”

内监低下头不敢多言了。

这位虽然现在成了六殿下的叔叔,可到底是亲爹!六殿下在富阳被绑架,还磕磕碰碰的受了伤,圣上震怒,八王爷难道不怒?

如今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商人们竟敢弄幺蛾子想解封那座山,也怪不得杨阁老会插一脚,更难怪圣上会安排姓方的铁疙瘩去调查。

“你仔细留意着,看看方晋瑞和杨阁老分别几时如何出发。”

“是,奴婢必定留心。”

八王爷点头,随意摆手示意内监退下,就随手抄起一把小巧的花剪,漫不经心的修剪一颗盆景松。

虽然看着他的模样很是闲适,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那些担忧和怅然。

富阳。

又是富阳。

这些事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知道了什么特意陷害?

朝堂中瞬息万变,他必须要提高警惕才行。



此时的朱攸宁送走燕绥,才回正屋去与白氏说了几句话,外头就有下人来回话。

“九小姐,老太爷请您即刻过去,有要紧事找您。”

朱攸宁其实有些反感,但到底也不能拒绝,就只好先让崔嬷嬷安排预备一些罗勋爱吃的,想去看看恩师还要抽时间,也是无奈的很。

路上朱攸宁问那传话的小厮,“家里宴客还没散吧?”

“还没有呢,老太爷和其他几房的老太爷和老爷都来了,前院热闹着呢,九小姐请跟小的走侧门,老太爷和贵客在家荣堂等着呢。”

家荣堂?

朱攸宁记得此处距离内宅很近。一般的外客是不会带去此处的。

心下狐疑,很快朱攸宁就来到了家荣堂的,见她来,婢女立即为她掀起夹竹棉帘。

一进门,朱攸宁就惊讶的停住脚步。

来客着实令人惊讶,蔡县丞倒也罢了,那个渭南王世子居然也在!而且还是穿着女装,十分端庄的侧坐在首位上,一副大家闺秀的高冷模样!

这人又要弄什么幺蛾子?大船上遇到时,他还一副老子天下第一,欺负你都是你的荣幸的模样。这会儿怎么又变成淑女了?

“九丫头来了。”朱老太爷笑眯眯的冲着朱攸宁招招手,道:“县主和县丞来了,你还不行礼?”

朱攸宁便依言上前行礼。

谁知李汛是却是站起身,一把搀扶住朱攸宁的手臂,用有些沙哑的女声道:“妹妹不必多礼,姐姐想念你的很,特地来看看,咱们姐妹之间,何须如此多礼了?”

朱攸宁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在不知情时,她只当这是一位容貌绝色的大美人。可如今这个大美人明明是个少年,竟还能将个女子演的惟妙惟肖,可以说不脱衣服是绝对分辨不出来的,她莫名觉得鸡皮疙瘩战粟。

第194章 同眠

“姐姐?”

朱攸宁挑着眉看了李汛一眼,就见他原本生的极美的巴掌小脸上施了淡淡的脂粉,更加显得眉目如画,光彩照人,就连他特意掐着嗓子模仿女音的声音中略带沙哑,都显出几分妩媚。

李汛笑弯了眼睛,搂着朱攸宁手臂的手却在暗中不轻不重的掐了一把,在朱老太爷和蔡县丞看不到的角度,咬着牙瞪了朱攸宁一眼,威胁之意十分明显。

“妹妹,咱们也好久不见了。姐姐想念你的紧。”

朱攸宁嘴角抽动,不着痕迹的收回自己的手臂,搓了搓上头的鸡皮疙瘩,“姐姐说的是。我还当姐姐去了杭州,想不到你又回富阳来了。”

“妹妹在这里,我哪里会不回来?这不,一回来我就来找你了,这些天咱们姐妹一定要好生聚一聚。”

朱攸宁快被李汛那矫揉造作的淑女状恶心死了。

刚开始不知道他男扮女装时,朱攸宁只觉得这个小姐姐生的美貌动人,媚骨天成。

可如今知道真相后,李汛的一举一动都让她感到鸡皮战粟,浑身不舒服。

朱攸宁很是惊讶,又很是可惜的道:“姐姐与我想到一起去了。若得了闲,咱们姐妹自然是要好生聚一聚的。可是这一次着实太不巧了,我有事要去一趟临山县,明儿就动身,先前还想来告诉祖父的。”

朱老太爷收到朱华良的信,自然知道朱攸宁与燕绥合作的事,也知道朱攸宁去杭州时被安和县主的胞弟渭南王世子特意撞沉了船。

他本以为朱家与宗亲这是结了梁子,想不到安和县主竟然主动来找朱攸宁,看来撞沉朱家大船的主意与县主无关,她如此主动,应该是看重与朱攸宁之间的友情,特地来示好求和的。

是以朱老太爷一听朱攸宁拒绝安和县主,当即便皱了眉,随即温和的道:“福丫儿,你就好生多陪伴安和县主,记得要仔细伺候,听见了吗?”

早前安和县主被朱家“绑架”是的确有的事,后来还弄的安和县主被逼无奈帮朱家脱罪,如今人家主动和朱攸宁交好,若是朱攸宁不领情,那可就真是不识抬举了。

朱老太爷的眼神太过阴沉,看的朱攸宁心生不悦。可人在屋檐下,她也只好应下了。

李汛看着朱攸宁那在自家祖父跟前吃瘪的模样,都快要憋笑憋出内伤,但面上依旧开怀的挽着朱攸宁的手:

“太好了,好妹妹,咱们这些天好生亲香亲香,我陪着你去临山县!正巧我这段日子也无聊,与你同去,一则能相互作伴说说话,二则也是给我寻了个有趣的去处散心。”

朱攸宁又被他那无耻的“少女”状恶心到了,皮笑肉不笑的道:“我是去办正经事情的,并非是散心,若是县主跟着我去怕会很无聊,县主是想散心,跟着我去可就受罪了。”

“哪里的话。既然是好姐妹,自然要同甘苦共患难了。你既然觉得没趣儿,我去陪着你,就有趣儿了。”李汛拉着朱攸宁的手,亲昵的笑道:“咱们难得见,今晚我去你家,跟你一起睡。”

朱攸宁……

若不是场合不对,她怕在朱老太爷和蔡县丞面前露馅儿,她真想揍李汛一顿,问问他是不是恶心人上瘾了!

朱老太爷却非常乐于见到朱攸宁与县主交好,慈爱的笑道:“福丫儿,交朋友就要真诚,既然县主当你是好友,约你同游也是理所应当,你不要因为怕郡主劳顿便推辞。出门后你好生服侍也就是了。”

朱老太爷这话虽是慈爱的劝说,却也将对安和县主的巴结表达的分明了。

李汛心下暗笑,面上欢喜点头:“多谢朱老太爷了,那我今晚就与妹妹抵足长谈。”

朱攸宁也在没人看到的角度掐住了李汛手腕下的细肉,疼的李汛直皱眉。

别人不知道安和县主是怎么一回事,李汛会不知道?一个少年郎,扮女装不说,还要和女孩子一起睡,简直是丧心病狂!

若非朱攸宁有自知之明,知道朱老太爷是绝对不会放弃巴结机会的,她早就把这家伙踹出去了。

“那好吧。既然县主有心,祖父也吩咐,我遵命就是了。”朱攸宁笑着道。

朱老太爷和蔡县丞都满意的颔首,“如此甚好。”

李汛更是开怀,娇软的道:“太好了,我还没去过你家,今晚咱们好生说说话。”

朱攸宁便仰头,对李汛笑的十分灿烂,“好啊!”

李汛的笑容僵了一下,莫名觉得背脊发凉,总有一些不大好的预感。

朱攸宁陪着朱老太爷和蔡县丞说了一句话,就告辞了。

李汛便脚上跟随的两名护卫,随朱攸宁一起离开了朱家本宅,往她家的方向走去。

从侧门出来,绕过巷子转了个弯,待到周围再无旁人,李汛才用本来的少年音道:“你就不怕我去你家里把你家的房子烧了?听说你家里还有个刚出生不久的弟弟呢。”

朱攸宁挑眉看了李汛一眼,随即笑的仿若一直无害的小猫,“县主说笑了,县主菩萨心肠,最是慈悲的,哪里会做这种事?”

“哦?”李汛冷笑道:“看来落水的印象并不深刻。才让你对我产生了误解。”

朱攸宁摇着头道:“不,县主应该知道那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吧?既然县主与我是‘好姐妹’,咱们自来是一路性子的人,我就是菩萨心肠,县主自然也是了。”

李汛被噎的面色一窒,咬牙切齿的道:“世上还有你这样厚颜无耻之辈,竟然也好意思夸自己菩萨心肠?”

“彼此彼此,还有人男女不分,上来就挽着一个小姑娘的手自称是姐姐呢。”朱攸宁送他一个白眼。

李汛怒指朱攸宁:“你!你放肆!”

“又没人强留你。”

李汛这时真想拂袖而去。

可是刚要转身,他就又挤出个笑容道:“哦,你是想诓我自己离开?我偏偏不如你的心意!我还就要去你家住,跟你一起出门去呢!”

朱攸宁用关爱智障一般的眼神看了李汛一眼,就径直回了家,李汛只好咬着牙,带着随从在后头跟上。

第195章 觉悟

朱华廷和白氏哪里想得到朱攸宁被叫去本宅一趟,回来时竟带回如此身份尊贵的贵客。于他们这些小老百姓而言,皇室宗亲天潢贵胄,那可不是一般的身份。

更何况朱攸宁当初是如何诓骗了安和县主的,朱华廷是知道的。

如今见了安和县主,朱华廷与白氏忙将其让到正厅的主位,带着全家仆婢给她行礼。

李汛见状,明显满意的很,得意洋洋的受了礼,还挑着眉挑衅的看着朱攸宁。

朱攸宁乖巧又可爱的对李汛露出个大大的笑脸。将李汛唬的身子一僵,不自觉的别开脸。

朱攸宁便笑道:“我这就去安排人给县主预备出一间房来。”

“不必了。我与妹妹同住就是了。”李汛起身走到朱攸宁身边,亲昵的搂着她的肩膀:“我就是为了看你来的,要我自个儿住,那我何必到你家里来呢。”

白氏十分拘谨,见李汛与朱攸宁这样说话,立即不知所措的拉了拉朱华廷的外袍。

朱华廷身后的朱攸安和十六更是满含探究和疑惑。尤其是十六。

落水时,十六、画眉和百灵可都是看到了那位嚣张跋扈的渭南王世子生的什么模样的。那位安阳县主也生的面容平凡的很,为如今眼前这位长得和世子一样?

朱攸宁烦躁的想甩开李汛的手,但最后还是忍住了,爽快一笑,道:“好,既然你不嫌弃,咱们姐妹挤一挤何妨?不过我晚上还有课业,有可能打扰你休息。”

“不打紧,我可以陪着你读书。”

朱攸宁咬牙,随即笑道:“好啊。不过待会儿我要去拜见我的恩师罗老山长,县主就不方便去了。”

李汛本来也不耐烦读书,一听说朱攸宁还要去学堂里,他也不想跟着了,“那我就在家里等你。”

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再度起立。

朱攸宁搓了搓胳膊,转而与朱华廷和白氏说了一声,先将李汛引去了自己的闺房,便打算去一趟家学。

结果才出了院门,朱华廷和十六就追了上来。

朱华廷严肃的道:“福丫儿,鸿哥儿说才刚那个县主长得和世子一样?”

朱攸宁无奈的点头,示意朱华廷低一些,就在他耳边将实话说了。

朱华廷听的双目圆瞠,咬牙切齿道:

“这个无耻之徒!他怎么敢……世上居然还有这般荒唐的宗室子弟!”

“爹,慎言。”

“可他……”

“我有法子对付他,这会子也不好撕破了脸皮。”

“可他居然厚颜无耻要和你一起睡!”

“爹,你别担心。瞧我怎么治他。”朱攸宁胸有成竹,狡黠的笑着,“我先去看恩师了。回来再说。”

朱华廷纵然满心担忧,依旧不得不暂且放行,且还将十六拉到身边低声嘱咐,不要将世子男扮女装的事说出去。

朱攸宁去见罗勋,却被罗勋关在了房门外。服侍罗勋的小厮低声道:“老山长说想到一个问题,要静心思考,不希望人打扰。”

朱攸宁知道罗勋的脾气古怪的很,以前也有这样闭关的时候。可在她出门好几天之后特意来拜访,恰好赶上恩师闭关,这就不得不让她多想了。

她虽然跟着罗勋学习的很认真,可是不必别人多说,她自己都能够意识的到,她经常因朱家的事和生意上的事而被叫去办事,耽搁了不少课程。

虽然罗勋一直没有多说,可朱攸宁自己已经觉得不对,且为朱家办这些事,耽搁的还是她自己的学习。

思及此,朱攸宁已经能够猜想道罗勋为何会生气了。

最要紧的是,她这次来也只是来探望,并且告假。因为她明天还要去一趟临山县。若是现在与罗勋说这些,他怕会更生气吧?

朱攸宁拧眉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罗勋不见她,可话还是要说明。

“恩师,徒儿明日还是要出去,解决完这次的事,我便潜心读书。不再浪费时间了。请恩师莫生气。”

是的,浪费时间。

去年宗族大会上接管了两个生意,其实是借朱家的产业做个跳板,发展起自己的钱庄。

如今长安钱庄的生意已经步上正轨,她也拜了师,有了学习的地方,若再继续朱家布厂和朱家钱庄的事,对她来说得到的利润微薄不说,还耽误她的时间。

朱攸宁可从未觉得自己多聪明多厉害,在读书上,她前世学的那些在这里也不一定适用。

她势必是要经商的,所以读书更是要紧的一件事。趁着现在年纪还小,时间还充裕,她为了自己将来见识宽走得远,也不该再继续为了朱家卖命而耽搁了自己最好的年纪。

“恩师既然闭关,那我便不打扰了。这里是一些家常小菜,恩师记得用一些。等我解决了临山县的事回来,再与恩师细谈。”

朱攸宁行了一礼,让画眉将食盒交给小厮,便离开家学回家去了。

屋内坐在逍遥椅上优哉游哉的罗勋听着朱攸宁的话,品着她刚才话中的意思,不由得微笑起来。

看来这丫头还不算太驽钝,还可以往上提一提。



朱攸宁回家后,在家人的担忧之中回了自己的房间,在外间点了灯,便拿了从前的功课出来复习。

跟随李汛而来的两个汉子现在已经不知哪里去了。李汛吃饱喝足,穿着一身女装也不嫌别扭,就坐在朱攸宁的对面,托着下巴看她做功课。

不过片刻,他就坐不住了。

“你就看这东西,还能看的这么入迷?你陪我说说话!”

朱攸宁头也不抬,“不行啊,我若学不会,先生是要罚打手板子的,难道你读书不好不会挨揍?”

“我可是世子,谁能揍我?而且我聪明的很,不像你如此鲁钝,这个年积了才学《论语》。”

朱攸宁抬眸扫了他一眼,就又继续低头读书。

李汛顿感无趣。

其实他与朱攸宁又不熟,跟着来也是想膈应她一下。如今既然没话可说,不如早些歇着。

李汛就随意拆了发髻,脱了褙子,到里屋去爬上拔步床。

这床够大,可是他故意伸展四肢睡在中间,将整个床铺都占领了。

朱攸宁放下论语,看着内室的方向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

第196章 同去

李汛一夜好眠,次日清早一睁眼,就觉得某些地方有些不对。

身下的被褥怎么反潮,还热乎乎的……

猛然坐起身,将手往杯子里一探,就摸到臀部下压着的褥子和床单湿了好大一片,就好像他尿了床!

可他都十四岁的人了,哪里有可能还会尿床?昨晚儿也没有喝多少水,睡前也都解决干净了。

正当李汛一脸惊讶和疑惑的陷入沉思时,忽然外间的大门吱嘎一声响,几个小丫头端着铜盆、巾帕、青盐香胰子等物鱼贯而入,还有几个取了衣裳来准备着替他更衣。

为首的百灵笑眯眯的行礼,道:“听见县主起床,奴婢等特来服侍。请县主盥洗更衣。”

李汛僵坐在原处,略动一下腿都能感觉到褥子在淌水,他甚至怀疑被子已经遮不住这一大片湿了。

这时候他若再不懂怎么一回事,就真是傻了。

朱攸宁那个家伙!

“你们都下去,我不用人伺候。”李汛强作淡定的摆手。

“那怎么成呢。县主金枝玉叶,我等听姑娘的吩咐,务必要尽心服侍,若是县主不肯让奴婢等服侍,我家姑娘必定会责怪的。”

李汛冷着脸,咬牙切齿道:“我说了,用不着你们伺候,都给我出去!”

“县主大清早就动这么大的气,莫不是嫌弃我家招待不周?”朱攸宁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抱臂笑吟吟看着李汛。

李汛瞪着朱攸宁一阵咬牙切齿:“你还不让他们退下!”

“我以为好友到家中做客,尤其是县主的身份还如此尊贵,我应该好生款待呢,再打的阵仗县主也是经过的,不过几个丫头服侍更衣盥洗,县主就不要客套了。再客套,可是跟我见外了。”

朱攸宁一吩咐,百灵几个便又作势要上前。

李汛怒急,抓了枕头丢向几个婢女,“你们都滚开!”

眼见着李汛是真的急了,且还眼圈红红一副被蹂躏了的模样,朱攸宁好心情的摆了摆手。

百灵就带着画眉、夜莺几个退了下去。

朱攸宁抱臂走到李汛的跟前,笑道:“怎么样?县主可满意我找这么多人来伺候你?”

李汛手指点指着朱攸宁,咬牙切齿道:“姓朱的,你成心的吧!”

朱攸宁的面色忽然变的前所未有的严肃,眼神冷冷的,仿佛被扫上一眼身上都能结出冰碴来。

“今天的事,只是给你个小小的警告,这只是一件小事儿,你用被子一盖,我也没去将你的被子给掀开,大家也都不会知道你尿了床。”

“尿床?分明是你陷害!”

“世子!”朱攸宁上前一步,声音压的更低:“从前的事,你与人结盟陷害我家,我为自保诓骗了你,你后来命人撞沉我家的船,害的我和我家许多掌柜落水,让我们差点被淹死,后来还丢失了许多重要的账本和印鉴。

“我诈你为的是自保,并未给你造成任何伤害,可你撞沉我家的船,可是险些让我们淹死的!你现在满肚子怨气?可你不想想,事情是不是因你与人同谋谋害我家开始?

“我们升斗小民,都是贱命,不能与天潢贵胄的命相提并论,那么请问世子,你气也出了,仇也报了,过去的事能不能翻篇儿了?

“我不管你现在靠近我跟前到底是存什么心。但你别忘了,泥人也有三分土性,逼急了让你黄泥掉在裤裆里的事,你防范的了吗?

“这次去临山县,你不要想着再闹幺蛾子,我可以带你去,但你一切都要听我的,不许捣乱!”

“你!你个贱丫头,凭什么指使我!”李汛被训斥的面红耳赤,愤然捶床。

朱攸宁声音更低:“你身为渭南王世子,擅自离开你父王的封地,真的不怕宣扬开吗?否则我也不相信你一个堂堂男儿会热衷于男扮女装了!”

丢下这句话,朱攸宁转身便走。

只留李汛一个人瞪着朱攸宁的背影干瞪眼。是可偏偏被她拿住了道理和把柄,无从反驳。

李汛气哄哄的起身,自己更衣梳头,又担心床单上的湿润被人看到会怀疑是她尿床,但转念一想,朱攸宁一个小丫头,要无声无息的给她倒上水,也不是自己办得到的,她身边人或许都知道,他也就没什么好在意了。

朱攸宁吩咐人在伺候李汛吃早饭。这时外头就来了几个壮实的汉子。

“姑娘,卖家私的来了。”

“嗯,就是这屋,里头的拔步床你们瞧着,连同被褥都一并抬走吧。我再从你们那里订一张床。”朱攸宁随即就与家具铺子的掌柜商议起新床的材质和雕花来。

李汛气的发抖,愤然丢下了筷子。

他拉过朱攸宁,“你这是何意?”

朱攸宁挑眉道:“自然是帮你善后了。”用只有二人听得见的声音又道,“你偏要睡这张床,我让给你了,但咱们非亲非故,你是个外男,我凭什么用你用过的床?再说这是我自己家,我愿意换床是我的事,你还是快些吃早饭,回头别耽误了启程的时间。”

李汛的嘴唇都气的发起抖来。

朱攸宁与正屋门口的朱华廷对视了一眼,朱华廷笑着摇了摇头。

朱攸宁就去辞别父母,带上百灵和画眉,以及李汛和他身边的两个护卫,收拾妥当就要出门去。

谁知他们还没等走到相邀的城门,后头就有朱家的小厮急急忙忙的追了过来。

“九小姐!杭州商会的林会长等人的船今儿个就要启程回杭州了。林会长说让九小姐跟着同行,回杭州后还有要紧事商议。”

朱攸宁顿觉无奈,“是商会的成员都去吗?”

小厮道:“应该是,林会长特地点小姐同去的,此番杭州同来的人,都要一起回去。”

那燕绥估计也不能赴约了。

“我知道了。”朱攸宁只好应下,回头问李汛,“这下我不能带你出去玩了。你自个儿玩去吧。我有要紧事做。”

李汛嘴角抽了抽,也不再去做女儿态的去挽朱攸宁的手,硬邦邦的道:“我跟你去。”

“我们商会的事,你去做什么?”朱攸宁皱眉。

李汛道:“本县主做什么你管得着么。”

朱攸宁的确管不着,也懒得管。

她只当李汛是个跟班。到了码头时,众人见了她还带来个年轻貌美的俏姑娘,不由得打趣道,“呦,朱小姐自个儿就是个小姑娘,怎么又带来一个小姑娘?”

第197章 密谈

朱攸宁客气的与各位老板打了招呼,笑着道,“这位是县主。”

至于是什么县主,她不好替李汛宣扬。

李汛依旧女装打扮,见众人好奇的看来,只高傲的一仰下巴,又亲昵的拉着朱攸宁的手道:“好妹妹,咱们一起住。”

在场的都是商人,大家也都不好追问李汛的封号,且看她与朱攸宁这般相熟,还姐妹相称,想来是县主想去杭州,顺带搭个船。她又与朱攸宁住一间屋,并未破坏众人原本的安排,大家就也不在对她多关注。

朱攸宁不着痕迹的拉开李汛的手,叫上画眉和百灵跟上,随就先走上了踏板。李汛身边自然有两个高手护着她安然上了船。

朱攸宁被李汛搅的烦躁,也就没在甲板多留,径自叫人去安排住处。是以她也没看到,此时码头上,燕绥与李拓北证并肩走来。

“本还想约了你和小九妹妹吃酒,不成想你们又要出门。我才想去找她,结果朱伯伯说她早就出门,原是要去临山县的。”

“是啊。”燕绥惋惜道,“这也是临时得了消息,就叫我们这些商会的成员去杭州共商事宜。不然我还打算在富阳多留一阵子的。一直未能与李兄畅饮,实在是可惜的很。”

李拓北也同样觉得可惜,叹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原还想着,朱家一年一度的宗祠大会也快开始了。小九妹妹掌管产业满一年,正是要评价绩效的时候,没成想她又要出门,弄个不好还要错过宗族大会。”

燕绥也道:“我也听说朱家有这么一个一年一次的考评大会,意在培养年轻的一辈。可惜我也没缘分看一看。”

二人就站在码头上说了一会儿话,李拓北道:“还请燕兄帮忙,将这两个小厮帮忙带上船给小九妹妹去。”

说着就将扣肉和飞龙汤介绍给燕绥。

燕绥笑着道:“这两位也是熟人了。你放心,我带他们同去,她现在应该是被安和县主缠着呢,若住不开,两位兄弟的住处我也能帮忙安排一二。”

“那就多谢你啦!等你回来,咱们再好生聚聚。”李拓北拱拱手。

燕绥也宛然一笑,潇洒还礼。

朱攸宁见到燕绥将扣肉和飞龙汤送来时很是惊讶,一听燕绥说,他是与李拓北同来的。朱攸宁紧忙离开船舱,上了甲板。

此时船已渐渐离开码头,朱攸宁靠近船舷,正看到李拓北带着醋鱼和佛跳墙站在岸边,正打算走向马车。

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李拓北一回头,正看到了朱攸宁,当即就对她笑着挥挥手。

朱攸宁禁不住露出个大大的笑脸,也伸出手臂挥了挥。

李汛站在朱攸宁身后是,抱着肩膀看着她那欢快的小模样,愣愣的哼了一声,气哄哄的回船舱了。

最后,朱攸宁到底帮李汛要来一个船舱安置。她与百灵和画眉住在一起,时常还能与扣肉和飞龙汤说话,还能去找燕绥串门,这一路倒也热闹。

很快,浩浩荡荡去杨商人之威的一群人,终于铩羽而归。

众人今日来舟车劳顿,着实乏累的很,林会长便让大家今日修整一天。

而程竹君连家都没回,立即去找了陈校尉。

陈府外院的花厅里,年过四旬身材略有些臃肿的陈校尉听着程竹君的抱怨便有些不耐。

“你也莫说你们商会的那些事了。哪里是我不帮忙?我我打破是给你们尽了力,可你们这些商人自己不争气,搞砸了又怪谁?你今日即便不来,我也要找你去,你知不知道你害得我差点背了大错?”

程竹君原本因陈校尉的反悔丢了脸,就已够委屈了。陈校尉收了银子又不办事,这会儿竟能倒打一耙?

看程竹君那越发不甘的模样,陈校尉不用想都知道她在想什么,冷哼着一拍桌子,愤然起身道:“你别当姓陈的缺你的银子!若不是当初你们死皮赖脸求上门,我又何必多此一举,还险些开罪了杨阁老!这次的命令就是杨阁老下的,往后再解封之事我可要更慎重,就由不得你颐指气使了!”

程竹君听了,也唬的脸上煞白,“杨阁老?好端端的,杨阁老怎会插手小小的一座山是否解封的事?”

“还不是你们这些商人自己做的过了,你说你们,悄声着将山解封了也就完事了,还偏要闹的沸反盈天的,非要说什么商人这一次是向前迈进一步,是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你们难道忘了圣祖训上都是怎么说的了?杨阁老最是墨守成规认死理儿,你们商人‘打胜仗’的消息都传到京城里了,闹的人尽皆知,杨阁老还能不插手?”

陈校尉说到此处,越发的气了,“就说你们狗肉上不得酒席,不过解封个小山林,到不到的也早该解了,你们倒好,拿着鸡毛当令箭,还给自己脸上贴起金来了。你们没脑子要死,何苦带累了我!”

程竹君被陈校尉一番话训的面红耳赤,颜面扫地,真恨不能挖个坑将自己埋进去,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稳住心神,道:“这不对,天高皇帝远的,我们说了什么怎么会传的京城里人尽皆知?”

陈校尉冷着脸道:“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你们中间是不是有人故意为之?这手段可真是毒啊!”

程竹君立即道:“一定是朱家陷害的!他们与我素来不有仇,早就撕破脸了。这一次必定是他们家做的!”

陈校尉看了而看程竹君,半信半疑,随即又语气不善的道:“听说你们明儿个还有聚会?我说你们这些做生意的,就不能老老实实做事,没事总聚会,难不成还是要造反?”

程竹君知道陈校尉是憋着一口气为了抱怨才故意这么说,无奈的道:“这不是为了圣上赏赐的玉如意吗,不然我们也没胆子总是聚会,给衙门里惹麻烦。”

陈校尉叹了口气,道:“明儿的会,你就不要去了,他们爱怎么聚都成,你别搀和。”

见陈校尉面色有些缓和,程竹君也知道到底远亲关系斩不断,再说谁不爱真金白银呢。见陈校尉这么说,程竹君就猜到或许他们衙门里有手段。

第198章 安排

程竹君不自禁靠近了一些,低声道:“可是明儿个安排了什么活动?”

“不该你知道的就别问!”

陈校尉见程竹君如此不知深浅,火气再度冒了上来,一想杨阁老那边不知如何想他,或许杨阁老会觉得他是收了商人的贿赂才会答应解封之事,他就觉得前途一片黑暗,再看程竹君,便起气的牙根痒痒。

“程大小姐还是好生想想自己开罪了什么人吧。你方才说朱家陷害你,这的确也有可能,但是那消息不在别的地方传播,反而是在京城里闹大了,你难道就只怀疑朱家,不怀疑自己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京城中的权贵?眼界儿也不要只放在眼皮子底下这一亩三分地,你做生意,难道都不往远处看?”

其实陈校尉心里清楚,程竹君这是在与他通气,想拿朱家开刀,可他就是看不惯这些人有几个筹钱就颐指气使的模样,偏要刺儿她几声。

程竹君听陈校尉这么与她撕破脸皮来说话,便知道陈校尉是真的动了真怒。

她素来骄傲,若隔在平时,她或许早就拂袖而去。可到底如今是有求于人,再不能像从前一样任性了,只好陪笑着避重就轻的道:“哪里的话,并不是想对您的事指手画脚。”

话锋一转道:“前一阵得了一处临湖而建的小二层,听说我那妹妹很喜欢这样的宅院,稍后我就叫人将房契和地契给送来。宅院里的仆婢也都是现成,一应家私摆设都是新置办的,只要去了便能住人。”

陈校尉脸上表情立即转为微笑。

他哪里知道一个小妾喜欢什么宅院,他只知道自己特别喜欢,看来程家还算是有些诚意,知道一些分寸。

“罢了,你既有心,我就替她收下了。”

程竹君笑着道:“都是亲戚,来来往往是应该的。”

话已说的差不多,程竹君就起身告辞。

不过片刻,陈校尉就见到了来送房契和地契的下人。他立即就溜达着离开家,去看了那美其名曰是个“小二层”,实际却是个园林的大宅院,当天就在里头过的夜。

夜里看着即便是在深秋也颇为怡人的宅中景色,陈校尉想着,其实杨阁老也没说要针对谁,下面操作的空间还是很大的,亲戚之间,还是有来有往比较好。

朱攸宁这厢一夜好眠,次日清早刚起身,就听见外头画眉的声音:“县主稍候,我们姑娘正盥洗呢。”

“不急,我在这里等着妹妹。”

朱攸宁一听李汛那矫揉造作的女声,翻着白眼将手巾丢在了脸盆里,叉着腰气鼓鼓的喘了几口气,这才恢复了平日里淡定的模样,笑眯眯的去了前头。

“县主来了。一起吃早饭吧?”

“好啊。就是来找妹妹一同用饭的。”李汛起身就要来拉朱攸宁的手,却被朱攸宁一个严厉的眼神瞪的不由自主缩回手去。

“走吧。”朱攸宁越过他,接过婢女递来的披风披好,就先往花厅去。

李汛看着朱攸宁的背影摸了摸鼻子,越发觉着这死丫头难对付了!

早饭安静的用罢,李汛就强烈要求起今天的会他也要参加。

朱攸宁皱着眉:“你又不是商人,去做什么?莫说你不是商人,即便是,杭州府商会的人也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去的,何况外人?”

“我不是商人,可我是皇亲国戚,这天下都是我皇家的,参加你们个小小商人的会那是给你们体面。我只是告诉你一声罢了,可不是来问你建议的。”

朱攸宁听李汛这么说,不由得笑道:“好吧,随你。”

原本朱攸宁一口应下,李汛该得意该高兴的,但是对上朱攸宁那张甜甜的笑脸,李汛忽然就想起那又湿又热的被窝和鱼贯排在床前等着服侍他的婢女。

想起那天朱攸宁的话,李汛忽然觉得背脊发凉,不寒而栗。

但是他可是世子,又哪里肯在一个小丫头面前露了怯。

“搞清楚谁身份高,谁身份低,不是随我,而是都得听我吩咐!”李汛抬着下巴道。

朱攸宁看他的眼神宛如在看个三岁孩子,也不与他争论。

反正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身为皇亲国戚,不论是皇帝老儿的远亲还是近亲,都比寻常百姓享有更多的特权。

朱攸宁分明没有反驳,可李汛只觉得更不舒服了。

“九小姐。”正当这时,花厅外来人行礼,“前头商会的人来传话,说是今儿个聚会的位置改去林会长府上了。”

“好端端的,怎么不去程家了?”朱攸宁笑道。

外头回话的丫头只是摇了摇头,得了朱攸宁的吩咐就退下了。

朱攸宁撑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先是程竹君设了这套,让全商会的年青一代都给她做了陪衬的绿叶,随后是大家兴高采烈的去了富阳,无功而返,原本每次商会的聚会都是在程家,程竹君也已经自诩是名誉会长,断然不会放过这种活动机会的,可这一次她却不主动。

朱攸宁可不觉得程竹君是因为失了脸面而不再继续竞争。

这其中还不定有什么说法呢。

不过对于朱攸宁来说,去程家还是邻家都无所谓。反正解封之事到现在也没有门路。

林家本宅并不在杭州,但如朱家在杭州有宅院一般,林家在杭州的宅院比朱家三进院落还要宽敞。朱攸宁前后来往杭州,打听了不少消息,其中就有一些人传说林家的家务事。

不过那些房头之争每家都有,朱攸宁也不觉得稀奇也没往心里去。

倒是现在站在林家大宅外院的大厅之中,看着随同林会长出来应酬的两个林家旁支的青年,倒是让朱攸宁想起了朱家的祖宗大会。

商人家族多了,也没见哪一家如朱家那般不做人事的。

“好了,诸位,既然已经到齐了,咱们就研究正事吧,今天务必要那拿出个章程来。”林会长一开口,众人的议论声都弱了下去。

林会长道:“诸位关于此番之事,可有什么看法?”

有人不答反问:“怎么今天没看到程家来人?是不是事情办砸了,将咱们商会的大事耽搁了,程家就做了缩头乌龟?”

第199章 砸场子

这话真是说到了在座之人的心里。已经有许多资历老辈分高的长辈看不上程竹君那骄傲的模样了。

家庭条件限制,让女人来经商倒也罢了,前朝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过女富商存在,可程竹君那副俨然将自己放在名誉会长位置上的嘴脸,依旧让这些人心中不喜。

若是她的安排获得成功,大家捏着鼻子也就认了。可她却将事办砸了。不但将事办砸,还显然将事给惊了!

“程大小姐说来也算女中豪杰了。只是这办事到底不老练。”

“办事不够老练也罢,要紧的是这担当!咱们商会之中年少一辈的人也有比她年轻的,可也没见谁弄出事来不肯露面的。事办砸了也不给个交代,将脖子一缩便万事大吉了不成?”

……

朱攸宁撑着下巴,听着在场之人的议论声,不由得摇了摇头。

她还曾瞧见说话的人之中有几个见了程竹君便百般巴结的,当时那殷勤模样,倒像是关系极为亲密的模样,谁知出了点事,大家就都变了。

何况朱攸宁就不信,程竹君一开始走动时,商会之中那些身份地位较高的就没收到她的好处。

如今出了事,却也不见老一辈到场的有谁帮忙描补几句。

“好了,大家稍安勿躁。”林会长站起身来,抬起双手压了压,“诸位的心情我也能够理解。咱们兴高采烈的去了一趟富阳县,却没成功的将山解封,着实是太过令人灰心丧气。”

众人都安静下来,垂头丧气的缩着肩。

便有人问:“林会长可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为何说好了的事又会反悔?”

林会长叹道:“正是要说这件事。我也是四处打听才大探出一点消息,咱们解封的事被传到了京城杨阁老耳中,杨阁老最是古板的一个人,认定了《圣祖训》上的话,觉得咱们商人大张旗鼓的要做事,便是不尊祖训,是以才临时命人阻止下来。”

在场之人一部分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还有一些不知道的,也都恍然大悟。随即露出无奈的表情。

“杨阁老是什么人物。被他老人家盯上了,恐怕解封之事就难成了。”

“是啊,反正咱们为的也是御赐的玉如意如何分配的事,不如咱们就再想其他的办法来进行比试吧。”

这话一出,大部分人都附议。朱攸宁则是挑眉,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坐在她斜对面的燕绥。

燕绥望着她,温和的弯了弯嘴角,笑容干净温暖的就像被阳光晒过的潺潺溪水。

朱攸宁可不相信燕绥是为了让众人提出现在这个提议,才会行动的。

果然,素来笑容憨厚的如弥勒佛一般的林会长这时已是愤然而起,疾言厉色的道:“不行,遇到一些困难就妥协,这怎么能行?咱们商人的地位本来就低,若是不能自强,岂非更加叫人看不起?往后子孙后代还如何抬起头来做人?如果咱们现在不努力,将来咱们商人的地位就只会越来越低!”

这一番话说的极有煽动力,在座之人在外头多多少少都会遭受歧视。明明有大把的银子,却因地位太低只能伏低做小,甚至在外面华丽的衣裳都要套在布衣里头,不能大大方方的让人知道他们就是很富有。

他们为了做生意,无奈要去攀附一些人,可那些人拿着他们的银子却未必肯为他们办实事,到最后又告都没处告去,一是身份碾压,二是律法上的不健全,因为不承认商人的地位,许多案子都是草草了解完事。

林会长的一番话成功的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再度放到了商人所受的种种的不公平上。

朱攸宁听的直皱眉。甚至怀疑从一开始林会长召集青年才俊来,也不是表面说的想要选择一个年轻下一辈来做玉如意的主人。

相比较老人,年轻人更加容易冲动,想问题也容易理想化,这次的聚会,等于将“提高商人地位”这个种子埋在年轻一辈的心里。形成了固定的观念之后,未来说不定就有转机。

也可算是用心良苦了。

众人的情绪都被煽动了起来,想解封那座山的信念甚至强过起初对玉如意的期待。

就在大家重拾信念之时,林府的管家和小厮忽然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了进来。

“老爷,老爷,不好了,外头有,有衙门的人,闯进来了!”

林会长闻言悚然一惊,愕然道:“怎么会……这是怎么一回事?可问了他们要做什么?”

“没,没来得及问!”管家嗓子发干,说罢还咳嗽了几声。

朱攸宁就回头往屋门前看,只见几个差役扒拉开预拦路的林家小厮,气势汹汹的闯了进来。

为首之人手扶着刀柄,虎目环视一周,皮笑肉不笑的道:“各位老板都在呢。”

“梁头儿?您这是?”林会长拱拱手。

都是杭州地界儿的人,外地来的或许不熟,可杭州的老板与衙门的人也算是熟悉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谁不认识谁?

见是林会长,梁捕头客气还了礼,然后团团行礼道:“打扰了诸位老板的雅兴了。只不过接到了报告,你们这里有人意图不轨。本捕头是特地来逮押的。”

此话一出,又惊又怒。

林会长堆笑道:“梁头儿说的哪里话,我们都是老实巴交的老百姓罢了,聚在一起也不为别的,只为了一些针头线脑的小事,您说的意图不轨,这罪名可太大了,咱们谁承受得起啊。”

“对不住各位老板了。的确是接到线报。”梁捕头笑了一下,道:“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个富阳来的,姓朱的?是个年轻小姑娘?”

朱攸宁当即眯起眼,心里隐约有些明白了。

程竹君宁可让人背后说她是缩头乌龟都不肯来露个面,原来就是因为这个。

不知道程竹君又许了她家亲戚什么好处,否则朱家在商会里也不算拔尖,怎么就能叫个捕头进门来点名就问朱家?

程竹君的心眼儿也不比偶针鼻儿大嘛。

不只是朱攸宁,就是在座其余杭州商会的成员此时心里也都有了些谱。

平时没事,大家可以相互竞争,促进发展。可是真有人打到杭州商会面前来了,若就这么轻易让人欺负到头上,往后杭州商会的脸往哪搁?

第200章 将计就计

以林会长为首的商会中的其他老人,也有几位与梁捕头私下里有一些交情的,便站出来道:“梁捕头这话说的,那朱家的小姑娘才几岁,能有什么意图不轨的?您看,这事儿是不是可以通融通融?”

“你这意思,便是本捕头故意来胡搅蛮缠了?”梁捕头的面色沉了下来。

林会长笑道:“您别误会,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那朱家的小姑娘才刚七八岁年纪,平日里又很是懂事,还被蔷薇吸纳为成员,着实不像是会有意图不轨的人,这其中必定是有什么误解。”

林会长说话之间已在梁捕头跟前,以旁人看不到的角度便要送上白花花泛着霜的一锭银子。

可梁捕头却避开了。

他对林会长还算客气:“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是公务,本捕头是不能有丝毫徇私的,否则岂非辜负了皇恩?得罪之处,各位老板就见谅了。”梁捕头说着话,就对着身后随行之人一摆手。

差役们立即迎面而上,问都不用问,就奔着所有人之中年龄最小的一个走了过去——有年纪小这个特征,一抓一个准儿,绝不会认错。

林会长与几位元老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程竹君解封之事没办成,还走关系让人抓朱家的人。他们商会这些人,平日里关起门自己斗破了头都是常有的事,可现在若让朱攸宁被带走。丢的可是整个杭州商会的脸!

有脾气急的,已冲到最前头来去拦住那几个差役:“不行,你们红口白牙的,一句莫须有的罪名平白就要将人带走,这不合规矩!”

“我们这是公务!难道你还想反抗?”

这些商人本来地位低下,受尽了白眼,早被人轻视惯了,这一次好容易因为御赐玉如意之事有机会扬眉吐气一次,几次三番的被搅合,谁心里都不好过。

今天的对策还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人要是被带走了,他们丢不起那个人。

许多人都激动的阻拦在官差面前,双方甚至推搡起来。

梁捕头冷笑着道,“谁再阻拦,与姓朱的同罪!”

不轻不重的一声,就将所有阻拦的商人都吓得停了动作。

梁捕头眼中轻蔑一闪而逝,再度吩咐人去拿人。

朱攸宁冷静的看着这些人迎面而来,心里飞快的盘算着对策。

她危险临头还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人时的模样,看在旁人眼中便是无辜了。

这根本就是随意找理由就抓人。

一个八岁小女孩,能懂什么?还图谋不轨?找借口都不找个靠得住的。

就在官差即将走到朱攸宁面前时,强行跟来看热闹的李汛猛然起身,狠狠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将桌上的杯碗都震的晃了晃。

“我看今日谁敢抓她!”

差役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唬了一跳,诧异的往声源处看去,却见说话的是个如花似玉的美貌姑娘,看穿着打扮便是非富即贵。

“你是何人?官差办案,与你什么相干?”

“办案?你且说清楚,是哪一桩案?又是何人命令你来逮人?我那小妹才八岁,她能犯什么案做什么坏事?她踩死一只蜘蛛的胆子都没有!你要不说清楚她是做了什么,不将逮人的书令拿出来,那休想将人带走!”

李汛的语如渐珠,气势凌人,直将梁捕头和一众官差都气的瞠目结舌,一时话都说不顺了。

梁捕头点指着李汛:“小娘子休要胡搅蛮缠!”

“敢说我胡搅蛮缠,也不知你是不是吃熊心豹子胆长大的!”

“你这简直是泼妇撒泼!”

“你个狗东西,胆敢放肆!”

“无理取闹!来人,把这个男扮女装的东西一并抓了去!”梁捕头也彻底恼了,“还说朱家没问题?好好个小子,非涂脂抹粉装成姑娘,你们都瞎,难道当本捕头这双招子也是废的?带走!”

男扮女装?

商人们哗然。

他们都将怀疑的目光看向李汛和朱攸宁。这位不是县主吗?怎么会是个男的?难道是朱家找人冒充县主?他们有几个胆子?

众人犹豫之间也并未阻拦。

一群差役就冲到李汛跟前,上来便暴力的拿人,不但将人双臂掐住,头发也给抓散了,钗环掉落刮在散乱的头发上,一时间美貌少女变成了个女疯子。

随同李汛而来的锦衣卫立即便要闯进来。

李汛却依旧以女声怒道:“你们都别拦,让他们抓!我倒是要看看他们要怎么给我安排罪名!”

外头的锦衣卫听命便没有进来。

商会之中的人在林会长的示意之下,也将解释的话吞了下去。

朱攸宁抿着唇走到近前,仰头看着混乱成一团的几人。

“你们放了他,他与此事无关,我也知道你们是听命而来,我跟你们走一趟便是了。”

“你若是早点乖乖的束手就擒,也不必让兄弟们如此麻烦。一起带走!”

“是!”

差役们抓了朱攸宁,李汛也没放开,一同带了下去。

朱攸宁凝眉道:“你们得了吩咐是要抓我,何苦还要带上无辜的人?”

“你不用多说,让他们抓!一群狗东西,有你们哭的时候!”李汛轻蔑的看着梁捕头等人,这些人在他眼里,就连够都不如,竟也敢于他跟前嚣张。

见朱攸宁还要再多说,李汛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这死丫头他欺负得,可别人欺负她他就是看不惯,必定要给这群蠢货点教训才行!

朱攸宁对上李汛的颜色,不由得眯起了眼。

她原本担心被官差抓去,就算只是关上几天就放出来,外头也不知道要怎么谣传,到时她的名声怕是全毁了。可没想到的是李汛竟然会站在她这一边。

如果有李汛帮忙,事情就简单的多了,甚至好生利用,就连解封之事都不难。李汛不肯声张自己的身份,显然也是要利用身份来做文章。

所以朱攸宁并不辩驳,只是低垂眉眼坐在原处。她这模样落在不同人眼中就是不同的意思了。有人觉得她是沉得住气,也有人觉得她是已经吓傻了,还有人觉得小姑娘表现的还好,至少还算没丢了杭州商会的风度。

第201章 衙门

梁捕头被气的不轻,再不想与这群商人打交道,沉默的转身便走。

手下之人立即将李汛和朱攸宁都拿了,往外搡去。

林会长眼瞧人真的被抓,忙上前还要继续说情,为了杭州商会的脸面,他们也不能让人被官差带走。

朱攸宁回头对众人安抚的道:“诸位不用担心,既然梁捕头说有问题,我身正不怕影子歪,便随他去一趟,将话说清楚便是了,否则梁捕头在上司跟前也不好交差。”

软糯的童音说着如此理解、安抚的话,对于梁捕头来说就像是巴掌狠抽在脸上,他脸色越发难看,催促着手下将人带走,又皮笑肉不笑的与林会长等人告辞,这才迅速离开。

林会长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连商议解封之事都没心情了。

燕绥眯着眼看着朱攸宁离开的背影,想了想,不由露出个浅笑。

看来他还真的小瞧了朱攸宁的胆量。这个小丫头,不但有谋,还有勇。

也对,她若是没有胆量,也不可能小小年纪挑起养家的重担,只是这里毕竟是杭州,不是富阳,朱家的能量在杭州就数不上了,也不知官差会不会在路上还没问清楚之时为难她。

燕绥有些担忧,见众人都在议论此事,一时半刻也讨论不出个所以然来,起身与林会长道了个扰,悄然出去,脚上燕管家便往衙门去,想办法探听消息。

燕管家看燕绥的眼神充满探究:“公子对朱家小姐很关心。”

燕绥了然一笑,燕管家这是觉得他对朱攸宁一个陌生小姑娘的关心太过了。其实他也觉得自己不该如此心软,纵然朱攸宁年纪小,拼搏的不容易,可既然入了这个圈子,且小小年纪也能游刃有余,那就不该以看待孩子的眼光去看待她。

只是稍微有点道义和善心的人,都不能放着一个才八岁的小女孩不管吧。何况他们的经历相似,他还挺欣赏这丫头的。

“只是出于道义。”燕绥不多做解释。

燕管家却也认可这个说法,道:“毕竟是因为与公子约定了解封之事情,而且她招惹上渭南王世子当初也是与公子有关。”

燕绥不预多言,只笑着颔首。

在燕绥和燕管家赶往府衙时,朱攸宁和李汛已经被推搡进了衙门,绕过后堂,直接就往后面的一排暂押犯人的牢房去。

李汛蓬头散发,很是狼狈,就连女声也不做了,回头怒斥梁捕头:“你只道我是什么人吗,敢这样对待小爷,仔细你的狗头!”

梁捕头早已经被李汛一路上变着花样的嘲讽和怒骂气出了满头汗,此事再听李汛骂他是狗,还敢威胁他,他又哪里忍得住,抬腿就踹了李汛一脚。

“我让你满嘴喷粪!”

梁捕头还算有分寸,虽然用了些力气,但踹的是臀部,并未伤到李汛。

只是被人踹了屁股,还摔了个大马趴,这模样也太狼狈了,更何况他现在还穿着女装,披头散发……

李汛气的三魂七魄都快出窍,瞪了一眼傻站在一旁满脸无辜的朱攸宁,爬起来就要找梁捕头拼命,“你个贱民!居然敢如此对我!我要你命!”

李汛本来也不是什么善良人士,之所以故意阻止锦衣卫出手,跟着受这股鸟气,是因为他被当众下了面子,打散了头发,还被指出是男扮女装,他跌了面子过不去,就想找梁捕头这一行人的头目报仇。

若当时说出自己的身份,最多只能打梁捕头他们一顿。只有将他们的错处酿大了,才有可能揪出他们背后之人来严惩。

只是想不到他小爷忍辱负重,居然被踹了屁股!还问都不问就要被关起来了!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汛用了力气,梁捕头虽然听了吩咐拿人,却也知道这些人都是大富之家出身,他一个小小穷酸捕头,还真的不大好彻底开罪了杭州商会那些老板,否则岂不是断了自己日后的财路?是以他也不敢真的打李汛,加之李汛来势生猛,二人竟在路上掐起来了。直将众人看的目瞪口呆。

与此同时,两名身着青绿飞鱼补子锦绣曳撒,头戴乌纱,斜跨绣春刀的年轻男子气势汹汹的直接进了府衙。

鲁知府与杨阁老正在闲谈,便听下人在外头惶急的冲了进来,“大人,大人,外头有两个锦衣卫的人!说是咱们的手下,抓了他们公子!”

鲁知府闻言眉梢微动,偷眼观察杨阁老的反应。见他淡然的端起青花茶碗了抿了一口,便立即会意的起身到了外间,低声在那来报讯之人耳边耳语几句。

那人立即点头又,“小人知道了,这就去叫!”转身撒丫子跑了。

鲁知府回到内堂,笑着对杨阁老道:“已经安排下去了。下面人办事太过猖狂,做事也未免太不利索,阁老刚到杭州,便遇上这样的麻烦事,是下关督导不当,真是罪过。”

言下之意便是您老人家与此事无关,就算事发,大家也只会当您刚到杭州什么都不知道。

杨阁老微微一笑,“敏诗啊,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咱们日理万机,哪里事事都能照看的到?既然信得过下面的人,安排了事去,就凭他们自己去处置吧。”

鲁知府立即笑着点头应是。杨阁老的意思是这件事他们两人都不再插手,不管抓了什么贵人,也不管那贵人是否该出现在此处,他们都不预备节外生枝。

陈校尉被人急匆匆请来衙门时,身上的冷汗都几乎将里衣湿透了。

一看到那两位穿着曳撒头戴乌纱的真是锦衣卫的中年人,腿一软,险些当场跪了。

只是他自持身份,又不能太跌了体面。面对这类犬牙一般缠上身就能缠的人家破人亡的人,他还要强迫自己挺直背脊,像个爷们儿一样。

他心里却连连叫苦。自己这事办的,恐怕上官和知府老爷都已经知道了,他们可能是不满,所以才会决定不予理会,只看他怎么折腾。

“两位,不知来此处有何公干?”

第202章 送回

这两人一个叫康明,一个叫罗旭,都是锦衣卫千户,奉命保护渭南王世子安全已经多年。

他们与李汛和李汐姐妹们朝夕相处,感情自然是有,且心里也可怜这两个被毁了家庭的孩子,一些事在不触底线的情况下,他们也愿意配合。

康明手扶佩刀,沉声道:“我家世子乔装打扮跟随朱家八小姐去商会散散心,没成想莫名便被逮押而来。还被扣上个图谋不轨的帽子。我想请问这位大人,这命令是你下的?我家世子哪里图谋不轨了?”

陈校尉心里暗骂,好好的一个爷们,非要穿着女装到处走,难道还好意思说自己没有图谋不轨?

可现在的重点并不在世子喜欢男扮女装是不是好意思,而是在于,他这次命人去逮押朱家小姑娘,完全是收了程家的宅院一时兴起之举。

他本想着,将姓朱的抓来关上几日,对程家有个交代不说,还能应付上官,便也罢了。

谁承想下面的人办事不牢靠,竟将什么世子给逮回去,还将锦衣卫给招来了。

“二位,恕在下无知,不知您所说的是哪一位世子?”

“渭南王世子,圣上的亲侄子。”罗旭慢条斯理说罢,恶趣味的欣赏起来陈校尉一阵红一阵白的脸色。

这个梁捕头,敢动皇亲国戚,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平白要带累他一起受罪!

陈校尉心里快将梁捕头骂死,袖口也擦了好几遍额头上细细密密的冷汗。但是面上表情依旧装的很淡定,强笑道:“原来是渭南王世子啊,下头的人只看到个男扮女装的,并不曾设想世子会如此别出心裁,到底是疏忽了,疏忽了。”

这话说的便很有趣了。

不但讽刺了好端端的世子竟然会男扮女装,还隐晦的质问了渭南王世子,为何不在渭南王封地,而要私自外出。

康明挑眉,沉着脸道:“想不到陈校尉也是个英雄人物。手下人办事不得力,抓了出门公干的世子,居然还有胆量强词夺理。”

一听“公干”二字,陈校尉就知道自己讨不到好处了,堆笑道:“您看,咱们都是自家弟兄,为的也是给圣上办差,下面的人不懂事,二位别计较,教导他们一番也就是了。”

“少来这套。”罗旭沉声道,“渭南王是哪一位,想必你也清楚。若是世子出个什么三长两短,莫说我们兄弟,就是你也讨不到好去,前儿在富阳,六殿下出的那事都还没解决,你还想再弄出个大事来,给圣上添乱不成?”

康明斥道:“还不带我们去找世子?”

“是,二位请随我来。”程校尉心里苦不堪言,恭恭敬敬的带着二人往后头暂且关押二人的一排牢房而去。

康明与罗旭对视一眼,眼中都有几分笑意。

谁知刚刚绕过回廊,拐进牢房大门,就看到里面混乱的场面。

身着女装披头散发的世子,正被满脸赤红身材壮硕的梁捕头反剪双手往牢房里推搡。

陈校尉一看就慌了神,大吼一声:“住手!”

康明、罗旭二人不发一言,冲上前三拳两脚将差役们都清理开,将李汛从牢房里解救出来。

“您没事吧?”

李汛双手胡乱抓了两把散乱的头发,大吼道:“没事!本世子好得很!我就想问问梁捕头,我犯了什么重罪,要梁捕头这般动用私刑!”

李汛那穿女装还叉着腰的模样着实太让人惊悚。

但更惊悚的是他方才的话。

梁捕头差点用尾指去掏耳朵,“你说,什么世子?”

陈校尉凝眉道:“这位是渭南王世子!”

梁捕头一听,耳朵里就是嗡的一声响。

坏了!

他只当这家伙是个小混混,谁知他竟是皇亲国戚?殴打皇亲国戚是什么罪名?

他真是奇了怪了,好好的一个世子,为什么要穿女装!这是正儿八经的人干得出的事吗!

不论心中如何腹诽,他一怒之下抓了渭南王世子,还对人家动了手,这都是不争的事实,这会儿上官没出现,却将陈校尉弄了来,梁捕头略一想就明白自己很有可能要被推出来顶缸了。

梁捕头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世子恕罪。我才刚也是执行公务,鲁莽之下才会动了手,这一切都是误会,误会。”

“误会?”

李汛指着自己颧骨上的一块青,“别说这些屁话!你都给我脸打青了!你就说,本世子犯了什么罪,你凭什么抓人,又凭什么打人?我这人最是讲道理,你要是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就不追究此事!”

梁捕头嘴唇翕动,半天没说出话来,扭头去看身旁的陈校尉,用力的冲他使眼色。

这事儿可是你安排,兄弟们才行动的,这会儿可别缩脖子不管啊!

陈校尉心里也是苦,挤出个难看的笑容来,虾腰道:“世子息怒,这的确是误会。也是我们听见有人图谋不轨,才去抓人。”

“图谋不轨?这罪名可大了,你们且说明白,我是怎么图谋不轨了?”

“不,不是您……”

“那是我的妹子?”

李汛拉过朱攸宁,指着她那乖巧可爱的小脸和雾蒙蒙的大眼睛,“你们说她图谋不轨?”言语中的轻蔑和鄙视已经要化作实质指戳人心了。

陈校尉的额头又见了汗,连忙用袖子去擦,“您息怒,息怒,这一切都好说,世子可千万别生气。”

“你们平白的抓了我,还打我,又不肯给个说法,你还叫我不许生气?到底我是世子还是你是世子啊!我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种委屈!你们若是不给个明白说法,我就去找皇伯父说理去!我也知道我人微言轻,说什么你们也未必肯听,我皇伯父的话,你们肯定要听吧?”

陈校尉也痛快的跪下了。

“世子息怒,您息怒!这真的都是误会啊!咱们也都是为了公务,误抓了您来,可真没有针对您的意思,您要是早告诉咱们您老人家的身份,说什么我们也不敢动手啊!”

“呸!就知道你们是一群欺软怕硬的!本世子你们不敢开罪,回头换个什么人你们都可以随意欺负了?我看这大牢里面关的,至少一半儿是冤枉进来的!”

这话一出,临时羁押的牢房中就有人喊冤。

梁捕头此时也顾不上其他了。叩头哀求道:“世子,您大人大量,别与小人计较,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母亲,下头还好几个孩子,小人也是养家糊口混口饭吃,一切全听吩咐行事啊。您生气,抽小人一顿,叫人打小人板子也使得,就是千万别声张,求您给小人留条活路吧!”

李汛盘着手臂,垂着眼睨梁捕头,“碰上个硬茬子,你就服软了。从前被你冤枉的人有多少?别的不说,我就问问你们,我这小妹子,这身板儿连个小猫崽儿都打不过,你们说她图谋不轨,不顾她小小年纪,也不管她是个好人家的姑娘,不论人家以后怎么过活,就直接将人给拿了来,你们安的什么心!”

“是是是,这都是我们的疏忽。”

“疏忽个屁!我看你们就是收了贿赂,柿子挑软的捏!你们是不是瞄准了商会里就这个年纪最小最好欺负,就朝着她下手啊?我看你们这群人都不配当老爷们,真是掉价!欺负个八岁女娃娃,你们祖上是不是都觉得增光?”

这话说的就太损了,竟脸人家祖宗都给问候了。

可这次的事情原本就不光彩,陈校尉理亏在先,而梁捕头纵然满腹委屈到底也是真的动手打了世子,事情可大可小,全看世子的心情。

此时二人被训成孙子样,大气都不敢喘。

“世子,您今日也是劳顿了,属下已经吩咐人给您预备了干净的衣物,要不您先盥洗整理一番,吃口茶歇一歇,您想什么时候处置这些人,还不都是一句话的事?”康明见李汛威风也抖的差不多了,就开口劝解。

罗旭也笑着道:“是啊,不必要为此事气坏了身子。”

李汛沉着脸,瞪着跪地的陈校尉、梁捕头等人。

陈校尉立即道:“世子爷若不嫌弃,就请到后衙暂做休整吧。”

这时候若让世子就这么蓬头垢面的出去,叫人看了可是无法挽回了。

李汛想了想,也没拒绝,冷哼了一声就叫上朱攸宁往外走。

陈校尉连忙爬起来,紧跟在李汛身后,期间还吩咐人迅速去给世子预备合适的衣裳,预备热水和茶点等物。

朱攸宁跟在李汛身边,过足了狐假虎威的瘾,暗自觉得李汛这人也不是一无是处。他那讨人厌的一面看起来的确是烦人的很,可是若用那一面来对付敌人,看起来就只觉得爽快了。

一个人,有身份地位不说,还能豁出去脸,这家伙也是个人才嘛!

一路来到后衙的厢房,早已经有人将一切预备妥当。

李汛去更衣时,朱攸宁就坐在官帽椅上晃悠着腿等着。

陈校尉看了一眼对面粉团娃娃似的小姑娘,心里就将程竹君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么一个小孩,能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程竹君要是对付这么个小丫头的本事都没有,那就活该程家赔光老本!

而一旁的梁捕头,早已经魂游天外。

他心里的冤也处去说。他也是听命行事,到现在上头的人缩着脖子,眼瞧着就是让他来顶缸,他为了往后的发展,为了家里人的安全,又不能将上官给推出来。

看看陈校尉,梁捕头又是一阵气,若不是此人搅事,上官哪会看在他的面儿上下令?他也就不必去抓人了。

朱攸宁将对面几人的脸色看在眼里,不由得放松的靠着椅背,悠然自得的欣赏起这几的狼狈来。

不多时,李汛换了一身月白色直裰,头发整齐挽起,肩上搭着一件大袖锦袍走了出来。

不做女装的他也是长眉凤目,颇为漂亮的,加上走路时抬着下巴的骄矜之气,平白就显得人又高贵了几分。

李汛一进来,就冷笑着道:“怎么样,你们想明白了吗?”

陈校尉和梁捕头等人都站了起来。

陈校尉想了想,道:“世子息怒。您瞧,咱们这不都是误会么。再说世子您来到杭州,想来也是私自出来的,不然您也不会女扮男装了。您放心,您的行踪我们是绝对不会泄露出去的。”

大周朝的规矩,藩王以及子女,未经传召不得私自离开封地。

陈校尉这是转弯抹角的威胁他!

李汛闻言眼睛一眯,冷笑了一声道:“怎么,这是想威胁我了?”

“不敢,不敢。在下只是随口一说,不当真的。”

李汛道:“本世子是奉口谕出来办差,至于要办什么差事,需不需要本世子给你说一说?”

陈校尉心里咯噔一跳,想不到没诈成他,反而得知奉旨之事有可能是真的。

陈校尉的额头又泌出了汗。

梁捕头还算冷静,道:“世子,您有什么吩咐就只管说,能办得到的,我们一定办到,还请世子高抬贵手,给小人和家人留一条生路。”

李汛负手,在梁捕头和陈校尉跟前踱步,直走的这二人眼前发晕,心都高高提起,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

过了片刻,李汛道:“罢了,我也不难为你们了,既然你们说不出我和朱家小妹到底是什么罪名,也说不出其中的所以然,我也不逼迫你们,反正回头我也查得到。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们必须办到。”

一听李汛这么说,梁捕头立即道:“您请讲,我们一定尽力。”

李汛道:“我们平白无故就被抓来,外头还不知道要怎么传言,我倒是不怕,可我这个小妹子多无辜啊,小小年纪要是被你们这一盆脏水给染污了,她往后怎么活?你们得将我和我这个小妹子送回去,并且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是无辜被抓错了的,将我们的冤屈洗刷干净确保外头没有流言蜚语才行,你们办不办得到?”

“办得到,办得到。”陈校尉这时哪里敢不答应?当即应承下来,无论如何先过了这一关,别叫小祖宗将事情张扬开才是要紧。

思及此,陈校尉立即就和梁捕头商议着吩咐下去。

不多时候,就准备好了华丽的马车,由陈校尉和梁捕头二人亲自带队护送,将李汛和朱攸宁风风光光的送回了林副会长的别院。

第203章 临山县

商人们的聚会还未散,林副会长听说外头衙门里又来了人,当即吓得脸都白了,急忙与众人起身去迎,暗地里已预备好了封红,想着怎么平息又忽然冒出来的事端。

谁知才走到大门前,后头的人还没来得及挤出门来,就看到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门前,陈校尉,梁捕头以及方才来逮人的差役们都在,梁捕头亲手将垫脚用的凳子放在马车前,毕恭毕敬的道:“朱小姐,已经到了,您请下车。”

朱攸宁撩起车帘,在陈校尉和梁捕头一左一右的保护下下了马车。

这一幕简直将所有人都惊呆了,就连处事老辣的林会长都呆立在原地,脑中的疑问一个连着一个,却不知该先问哪一个。

朱攸宁下车后,梁捕头回头又去迎李汛。

“您请下车。”

车里的李汛却将窗帘挑起一个缝隙,道:“我乏了,打算回朱家休息。你们给我妹子解释一番就送我回去吧。”

陈校尉和梁捕头都是一愣,随后想到这位兴许是男扮女装,恢复了男装抹不开脸见那么多外人。

二人就特别懂事的拱手应下,梁捕头回头对林会长等人客气的道:“方才是一场误会,是我们的失误,拿错了人,朱小姐是无辜受累。刚才打扰诸位,让朱小姐受了惊吓,着实是我们的不是。”

说着就给朱攸宁行了一礼。

朱攸宁侧身避开,还礼道:“梁捕头客气了。既然是误会,说开了便好。幸好衙门里办事清明,应对及时,我并不曾受委屈。”

这话一则给自己解释一下,二则也是对梁捕头的示好。毕竟事情已经解决,她也没有非要和梁捕头等人撕破脸的必要。

梁捕头闻言,当即就笑了,“今日着实是一场误会。”

林会长这时也终于回过味来,笑着到近前来和稀泥:“就说是一场误会,都没事就好,过去了,不愉快都过去了。”

“是啊。”梁捕头又恢复成平日与人为善的模样。

众人寒暄了一番,梁捕头就与陈校尉,随着康明和罗旭二人一同护送马车离开。

商人们看着马车旁还有锦衣卫的人,越发对马车里的人好奇起来。

马车里的,真是那位不知什么封号的县主吗?

可方才梁捕头抓人时不是说那位县主是男扮女装吗?

大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乖觉的闭了嘴,再不去讨论此事。

好奇心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该不知道的,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朱攸宁回到林府,随同而来的飞龙汤、扣肉和十六几个都松了一口气。

十六本来是要跟着朱攸宁去临山县的,只是才刚启程就被半路拦了下来,只好跟朱攸宁一同再度来了杭州。

才刚抓人的时候,十六并不知道,还是画眉被惊着了,急忙的回了朱府去找他,他才知道消息。

十六简直急的快哭了,若不是扣肉和飞龙汤稳重,又将他安抚下来,十六差点将林会长家的别院给拆了。

“妹妹,他们没欺负你吧?”

“没有,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朱攸宁笑着拉着十六的手,在他耳边低声道,“是世子帮忙我才被放了的。”

“那个讨厌鬼,总是欺负你。这次帮你也是应该的。”十六小圆脸上明白写了“不领情”三个大字,显然是被李汛男扮女装还死赖在朱家不肯走给气到了。

朱攸宁不禁笑着拉了拉他的手,转而又跟林会长和其余几位老板说了说话。

这时便有人陆续告辞了。

林会长还不忘嘱咐,“大家回去后也都想想办法,群策群力,解封之事咱们不能放弃,叫外人看咱们杭州商会的笑话。”

众人纷纷应和着。

朱攸宁便带着人也告辞了。

离开林家,上了马车,刚转过街角,就迎面遇上了燕绥的马车。

燕管家跳下车辕,回头回了句话,就笑着道:“朱小姐无恙,我们也就放心了。”

朱攸宁撩起车帘,正巧对面的燕绥也撩了车帘,二人对视一眼,都禁不住笑了。

朱攸宁便跳下车,走到燕绥的马车旁,“我准备明儿个去临山县,不知你是不是还要去?”

“自然是要去的。”燕绥说话间也下了车,垂眸看着朱攸宁,温和的道:“才刚去衙门,没有人为难你吧?”

朱攸宁想了想,到底没将李汛的事情直白说出来,只是摇了摇头。

见她不愿细说,燕绥自然也不细问,转而道:“从杭州去临山县也不那么容易走,要么是先走水路到富阳,从富阳乘马车绕一天的路程到临山。要么就是直接从杭州走水路,绕一个大弯子需要用三天才能绕到临山县南的码头,那码头是联通南方货运的一个枢纽,平日山里的产出和集散的货物,本来都可以直接走被封了那座山,用不上半天时间就能到达富阳县走水路运往各处的。”

“所以才说解封之事迫在眉睫啊。临山到富阳之间的路不通,就连整个杭州商会都受影响。”朱攸宁叹息。

燕绥笑着问:“你可想到了合适的法子?”

“实不相瞒,现在的情况要比一开始复杂的多了。我并没有把握。只是不去临山县看看,我到底不甘心。先了解一下情况再说吧。”朱攸宁说着,眉头又拧了起来。

燕绥眼瞧着小姑娘的眉头又紧紧拧了个疙瘩,不由得笑了一下,皓齿明眸的格外养眼,“好吧,咱们同去,说不定我能帮你想个法子。”

朱攸宁挑眉,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二人便各自分开去做准备。

朱攸宁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回了朱家别院。

一进门,就看到李汛身边的人正忙进忙出。

李汛还是刚才那身打扮,和换回常服的康明、罗旭二人站在大门口正在说话。

朱攸宁道:“这是怎么了?”

李汛撇着嘴走到朱攸宁近前,有些不情愿的道:“我要告辞了。”

朱攸宁眼睛一亮,“哎呀”一声,笑眯眯的道:“那我就不远送了。”

“你!”李汛一看朱攸宁笑成那样,气的脸都绿了,“我要走了,你就这么开心啊!”

“是啊。”朱攸宁很诚实的点头,“本来也并不是我请你来的,是你偏要跟来。”

“你你你!”李汛用手指头戳朱攸宁的额头,“你可知道我的身份,有多少人争着抢着与我套近乎呢,我主动跟着你,你居然不领情,还满脸嫌弃,你知道我嫌弃不嫌弃你啊!再说刚才还是我帮了你的忙!”

朱攸宁撅着嘴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的道:“那我还是要谢谢你的。”

她的眼睛很大,这个白眼翻的层次分明的,李汛居然觉得她还有点可爱。

李汛又好气,又好笑,叉着腰瞪了她半晌,终究是狠狠的“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见李汛居然对朱攸宁这样,十六也叉着腰狠狠的“哼”了回去。

李汛脚步一顿,对上十六的小圆脸,又“哼”了一声。

十六:“哼!哼!哼!”

李汛嗤笑:“幼稚。”上马车去了。

朱攸宁拉着十六的手,“走了哥哥,别理他。”

十六重重的点头,“才不理那个讨厌鬼。”

看起来,两方是不欢而散,但实际上,朱攸宁和李汛心里都并不生彼此的气。

李汛上了马车,看着朱攸宁那矮冬瓜似的背影还忍不住笑了一下。

而朱攸宁也清楚李汛为何急着离开。

恐怕李汛出来,根本就没有什么口谕或者旨意,他在外头行走,扮成了他姐姐的模样,或许在封地之中还有一个人在假扮成世子。如今他因为自己的不谨慎暴露了。万一被告到了圣上那里,事情就麻烦了。

何况渭南王到底是被强迫抛弃妻子,送去鞑靼“和亲”的。他们渭南王一脉的处境都很尴尬,李汛也是不得不立即离开。

朱攸宁当晚见了朱华良,只简单的说了今日之事,又说明明日就要启程去临山县。

朱华良知道朱攸宁有自己的事情要办,并不挽留,只是将此间之事都写信告诉富阳的本家。

次日清晨,朱攸宁就带着十六、扣肉、飞龙汤和两婢女一起登上了打着杭州商会旗号的一艘货船。

同行的只有燕绥和燕管家,其余都是船工等人。

“怎么坐杭州商会的船呢?”

燕绥笑道:“商会正好有一批货要运去临山县我就与他们商议着,正好搭船,路上还能平稳一些,比到了富阳再换乘马车方便。”

虽然是要多绕三天的时间,但直达临山县的确是要舒服一些。

一行人上了船,因为彼此相处的逐渐熟悉,一路上聚在一起说说笑笑打发时间,也并不会觉得无聊。

只不过天气渐寒,加之途中还有其余的货物运送上船,到达临山县时已经是十月十四的清早。

朱攸宁和燕绥站在甲板上,看着远处的在晨雾之中渐渐清晰的码头,不由得感慨道:“想不到临山县的码头居然这么大。”

“是啊。南边儿来的许多货物都要先运送到此处。”燕绥话音有些缓慢迟疑,指着前方,疑惑的道,“是我看错了吗?我怎么瞧着码头好像是被封了?”

朱攸宁的视力很好,但站在这里也只能看到个影影绰绰的轮廓,根本看不清码头是否被封。

但这时燕管家却道:“的确是被封了,你看码头外还有一艘客船被阻拦在外,也不知码头是被封锁了多久。”

朱攸宁闻言,不由得抬眸看了看燕管家。

这位老人家的视力居然比自己还要好。而且燕绥居然也能看清楚。这让朱攸宁都不由得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视力有问题了。

不多时,杭州商会的货船已经渐渐接近码头,果然看到码头外侧已经停靠了许多小船,在小船外用木杆拉起了一条封锁线。

朱攸宁奇怪的道:“咱们这样也不能靠岸啊,也不知他们到底是为何要封锁码头。”

又看看码头上还有许多堆积的货物和木箱,不由得道:“也不知这码头封锁多久了,货物倒是堆积了不少,不知是来不及运往别处的,还是刚刚运到不久的。”

燕绥就对燕管家道:“让人去打探一番,看看怎么一回事。”

“好。”燕管家听命退下。

不多时,大船上就放下了一艘小船,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厮爬绳梯跳上小船,自己摇桨逐渐靠近了码头。

虽然大船不能靠近,但去个小船,钻个人进去,那封锁线也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

朱攸宁便与燕绥并肩站在甲板上,看着那小厮灵活的钻进封锁线悄悄地上了码头,利用错落的货物掩藏身形,很快就融入到了临山县里。

朱攸宁禁不住笑道:“燕公子手下的人身手都很不错。”

燕绥闻言只是宛然一笑,并不搭话。

这时,早他们一步,不知已经在码头上停靠了多久的那艘客船的甲板上也走来几个人。

他们两船之间的距离大约有四五丈远,能很清楚的看到对面的人生的什么模样。

为首之人是个身材高瘦,面容清癯的四旬文士,身上深蓝色的锦袍被风吹的贴在身上,显得他身形极为刚硬清瘦。他的身边跟随了几个精壮的汉子,都是青壮年,呈护卫之式将那人围护在中间。

对方也是在观察着码头,显然也看见了他们这边派了人上去。

许是察觉到朱攸宁和燕绥等人的视线,那清癯的文士转头看了过来,看到朱攸宁和燕绥,他仿佛有些惊讶,又看了看他们背后桅杆顶端杭州商会的大旗和船上堆积的货物,对他们礼貌的颔首微笑。

对方是长辈,即便不认识,该讲的礼仪朱攸宁也是与罗勋学过的,当即就对着对方施了一礼。

与此同时,燕绥也不约而同的行了一礼。

大周朝商人的地位低下,加之他们又是晚辈,对着那文士行的便是见长辈的礼。

那文士似乎有些意外,又对他们笑了笑,颔首为礼,便转身回了船舱。

待到看不到人影,朱攸宁才低声道:“燕公子觉得他是什么人?”

燕绥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朱攸宁送了他一个大白眼,“每次都是这样,都先来考我。”

被她那灵动的小模样逗的噗嗤一笑,燕绥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好吧,是我的不是,我觉得那位应该是个做官的。”

第204章 钦差

朱攸宁理了理被揉乱的刘海,好像除了初次见面,后来燕绥都只称呼她朱小姐,对待她也都以平等的方式,不将她当成孩子,所以忽然被当成孩子一样摸摸头,朱攸宁很意外,又很无奈。

谁让她现在还是个矮冬瓜呢。

“你怎么看出他是做官的呢?”

“看他气质出众,身边又有数名高手贴身保护,此人便不是寻常人,他必定不是商人,那么便是极贵之人,可真正贵人即便穿着低调,也不会穿的如此简单。”

朱攸宁点点头。其实她也隐约这么觉得,但一时没有燕绥想的这么细致。足可见燕绥此人观察入微的本事了。

二人觉得风有些冷,便回了船舱。

谁知不多时,外头就有下人来回:“公子,小姐,前头的客船来人求见,说是他们家老爷想请您二位上船一叙。”

燕绥和朱攸宁刚摆上棋盘,闻言不约而同的看向门口。

朱攸宁问:“见一见?”

“自然是要见的。”

燕绥起身刚要出去,燕管家却先一步进来道:“公子,鸿喜回来了。”

燕绥回头问朱攸宁:“先听听我的人打听到了什么?”

朱攸宁乖巧点头。

燕绥吩咐鸿喜进来。

鸿喜生的容貌寻常,是属于站在人堆里就辨不出来的那种类型,进门来行了一礼,笑着道:“公子,小的去打探清楚了。这码头封了两天了,临山县对外声称县城里出现了个江洋大盗,正在封锁追捕。小的觉得奇怪,就想方设法多方打听,这才总和出个消息,这码头之所以封锁,是因为前头那艘船。”

“哦?怎么回事?”

鸿喜道:“前头那艘船上的人不一般,据说是圣上派来的钦差,人称‘铁疙瘩’的方巡按。方巡按为人刚正不阿,铁面无私是出了名的,临山县自己的事情都没掰扯明白,以听说方巡按要到了,立即就将码头给封锁了。想来也是想趁着这段时间紧忙的将一些事情料理干净了才敢请方巡按进县城。”

“还真叫你猜对了,果真是个当官儿的。”朱攸宁不由得咂舌,“可是怎么还带这样的?方巡按可是圣上的钦差,当地官员就敢用一道破绳子把人拦在外头两天?”

燕绥被她可爱的小模样逗笑了。

“你可能有所不知,这位铁疙瘩是官场上出了名的油盐不进,死心眼儿的很,那个绰号就是同僚们给取的。不过民间百姓都喜欢称呼他‘方青天’。正因他绝不会徇私舞弊,为官清廉,人品端正,才会得圣上的信任,也能得了百姓的赞同。他奉旨办事的时候多了,可他又不喜欢按照常理出牌,动不动就搞突然袭击,那些有点猫腻的地方自然要想办法拦着他。我估摸着,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出现,这位也都习惯了。”

朱攸宁听的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过转而想想,又道:“看来这位方巡按很有可能是看到了咱们船上杭州商会的大旗,才想叫咱们去了解情况的。毕竟商人在杭州聚集起来要做大事的消息京城里都传开了。”

燕绥挑了下修长的眉,“无所谓,能有幸见一见这位方青天也是见好事。”

“是啊,若他真的如此人品端正,那至少不必担心会有什么危险。”

朱攸宁与燕绥商议定了,就到了甲板之上,正看到了来邀请的人。

这位身材高大健硕的中年人正是刚才在甲板上保护方晋瑞安全的护卫其中之一,见了燕绥和朱攸宁出来,此人行礼,将来意说明了一遍。

燕绥见他言语中并不提及方晋瑞的身份,便也不说破,只笑着道:“得先生邀请,是我们的荣幸。”

“那么便请公子和小姐过船一叙。”

“请。”

两方谦让的走到船舷旁,这时燕管家已经吩咐人又放下一艘小船。

飞龙汤先沿着绳梯跳上小船,随后又接朱攸宁下去。燕管家则是上了刚才鸿喜用的小船,护着燕绥上去,两艘小船就跟在那位护卫的小船后头驶向方晋瑞的大船。

登船之后刚刚站定,便见方晋瑞笑着站在甲板上,显然是来迎接他们的。

朱攸宁和燕绥都笑着行礼,“这位先生,承蒙盛情,不胜感激。”

“相遇便是有缘,贸然相邀着实唐突,还望二位小友不要介意。家人已预备了茶点,请进船舱一叙。”方晋瑞笑着邀请。

“叨扰了。”

两厢客气着,朱攸宁就跟在燕绥和方晋瑞的身后一同进了船舱。

船舱之中摆设极为简单,显然也并未经过特意的布置。看起来一点都不像钦差巡按会乘的船。

在观察他和他身旁之人的穿着气质,看来方巡按的清廉并不是虚名。

方晋瑞对待朱攸宁,也并未因她年纪小而轻蔑。似乎是知道她也是商会成员,客气的请燕绥和朱攸宁都落了坐。

下人上了茶点之后,三人便闲聊起来,方晋瑞问的都是此处的风土人情,民生状况之类。

方晋瑞虽有个那样的绰号,但为人十分亲民随和,且是个很会聊天的人,十分能够调动和把控人的情绪,两方都有意亲近,不过片刻,他们就相熟起来。

方晋瑞这才问起商会解封山林之事。

燕绥笑着道:“老先生有所不知,这件事杭州商会的确是正在找门路去做。临山县是个集中南方货物的聚集地,但因为地理原因,若从临山县的码头往北方走水路运货,就要多绕上三天的路才能到正路,所以一般货物都是从临山县,走近路直接运送到一山之隔的富阳县,从富阳县的码头运出,交通就方便许多,譬如运往杭州的货物,只需一日便可。

“可是自打出了那件事后,这山就被上头下令给封锁了,路也给堵住了。这着实是给运送带来了太大的不便。虽说商人卑贱,可寻常百姓们也是要生活的,有许多人都指望着这个养家糊口。所以杭州商会才想法子想解封那座山。”

方晋瑞点点头,理解的道:“此乃人之常情。”

看他并不提京城传言的事,也不表明身份,燕绥和朱攸宁就都默契的不问。

又闲聊了片刻,见时间差不多,燕绥和朱攸宁就打算告辞。

就在这时,码头上忽然传来动静。

几人到舷窗往外一看,就见有许多官差到了码头边上,正去解开拦截用的绳索。

第205章 街上

看码头上这个架势,燕绥和朱攸宁就明白,肯定是临山县的官员已经将该掩盖的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也不好将钦差大人搁置在船上太久,这是来请人的。

二人便笑着告辞。

方晋瑞自然不会阻拦,笑着将人送到甲板,目送他们乘来时的小船回到杭州商会的货船。

身边护卫低声道:“大人,方才那少年人和那个小姑娘一看到码头上的封锁要拆除,就开口告辞,想必是猜出您的身份了。”

“是啊。”方晋瑞负手立于甲板之上,看着码头上忙碌的才差役们和穿着官服浩浩荡荡而来之人,笑着道:“后生可畏啊。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容小觑。”

护卫义愤填膺道:“那群人一听说大人亲临,立即紧张的将码头都给封了,也不知里头藏了什么腌臜事,大人是钦差,哪里能容他们说放行就放行,说不让进就拉条绳子挡在外头的?”

方晋瑞却依旧笑着,仿佛一点都不生气,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些各地官员的做法,也已经都看透了。

“走吧,先给本官更衣,换上官服去会会他们。”方晋瑞转身走向船舱。

护卫凝眉道:“大人不打算惩治这些官员一番?”

方晋瑞笑着摆摆手,道:“都已经耽搁两天时间了,与他们置气耽搁了正经事也犯不上。”

就在方晋瑞回船舱去更衣时,朱攸宁和燕绥已经沿着绳梯爬上了甲板。

朱攸宁看着码头上已经摆开架势列队迎接的当地官员和看热闹的民众,不由得失笑道:“他们这么明目张胆的将方青天拦在外头两天,然后又大张旗鼓的来迎接,是不是有点太此地无银了。”

燕绥闻言,也禁不住笑了,“的确是有这个嫌疑。但是相信方青天心里都明白。方才他叫了咱们去,也并没有遮掩自己的身份,与咱们说话亲切自然,打听商会之事情也并没有什么情绪,想来他是个能真正为百姓办事的官。”

“所以才有那么多百姓称呼他为方青天,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朱攸宁笑道。

燕绥觉得有趣,也笑起来。

这时码头上已传来敲锣打鼓声,还有热闹的乐声响起,竟是有一队舞龙舞狮的到了码头上。百姓们不在年节时很少看到这种热闹的场面,一时间邻里奔走相告,很快码头旁边就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老百姓,还有孩子看的直拍手就像过年一样。

临山县的官员们,主动乘小船去迎接方晋瑞了。

朱攸宁和燕绥在一直看着,约莫一炷香时间,官员们欢天喜地的簇拥着身着官服的方晋瑞站在了甲板上,而那大船也起锚靠岸了。

朱攸宁低声问:“你说,方大人那般廉洁清明,看到临山县如此隆重的迎接方式,会不会不高兴?”

燕绥道:“不论是否会惹人不高兴,当地的官员也只能妄隆重上办,毕竟礼多人不怪。”

朱攸宁想想,可倒也是。当地的官员又不确定方晋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万一办的潦草,怠慢了上官,让这位记恨上怎么办?

朱攸宁就和燕绥站在甲板上观赏了一番舞龙舞狮,待到方晋瑞上了码头之后,在当地知县和官员的簇拥之下走向了舞龙舞狮队伍的前端。这时鼓乐声若了下去,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噼里啪啦的传来。百姓们纷纷捂着耳朵躲开,却又伸长脖子去看鞭炮满地的红屑,很快空气中就弥漫了浓郁的硝烟味儿,就连还在穿上的朱攸宁和燕绥都能闻得到。

方晋瑞很随和的模样,带着护卫与知县一行人离开,舞龙舞狮的队伍也散了。

码头上恢复了安静,百姓们也都自行散去。

杭州商会的货船这才靠了岸。

燕绥笑道:“咱们来的倒是也巧,走吧,上岸去?”

“嗯。”

朱攸宁眉头微蹙,若有所思。

燕绥见她一副沉思的模样,不由得笑道:“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朱攸宁盘着手,右手食指一下下点着自己白嫩嫩的右侧脸颊,眼神望着码头上的方向,道:“原本来之前,我还没有想好要怎么解封这座山。而且看陈校尉和梁捕头等人的反应,还有衙门里那些人的做法,我想必定是上头来了大人物压着,以我的手段是断然没法子的。但是现在看来,老天爷似乎也站在咱们这一边。”

燕绥挑眉一笑:“你已经想到解封的办法了?”

“可以一试。”朱攸宁想通之后禁不住笑起来,脸颊上的小酒窝极为讨喜。

她转回身到了扣肉身边,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最后道:“你最是机灵,这种事我身边的别人都做不好,也只有靠你。”

扣肉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玩具,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小姐放心,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我即刻便去,快去快回。”

“好,路上用些银子也无所谓,主要是争取时间,你用多少银子,都由我来出。”

“知道了。小姐放心吧。”

扣肉转身就是收拾行囊,预备银票和银子。

燕绥见她三言两语布置完,也不去猜想她到底让扣肉做什么,只是眼眸中的笑意怎么都散不去。

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姑娘,行事却那般果断老辣,竟是比许多成年人都强。所以说天赋异禀这类事也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朱攸宁安排了扣肉出去,就拉着十六的手,叫上随从之人一同跟着燕绥等人下了船。

众人登上码头,燕绥便道:“咱们今日只能先找客店安置。时间尚早,你是打算在外面逛一逛,还是先去休息?”

朱攸宁笑道:“我不累。想逛一逛。”

“我也一样。我让人去客栈定位置,咱们一起去看看街上的情况吧。”

朱攸宁笑着点头。

燕绥就吩咐了燕飞和鸿喜二人,先带着人去客栈订房,再将行李等物先安置好。自己则带着燕管家,与朱攸宁和十六一同去了街上。

临山县与富阳县只是一山之隔,风土人情其实都相似,只是临山县看起来要比富阳县小一些,也许是因为近些封山的事,城里也显得有些萧条。

众人一路观察着路旁的店铺。朱攸宁还给十六买了一些小吃。

谁知十六吃的正开心,忽然就停下脚步,看着街角的方向猛然叫了一声:“爹!”随后竟丢下吃的,撒丫子就跑了过去。

第206章 特殊

朱攸宁乍听见十六叫“爹”,还以为他是看到了朱华廷。

可朱华廷平日就是大杂院和家里两头跑,最近也根本没听说他有什么事需要来临山县。

朱攸宁就知道,十六应该是看到了自己的爹。

可十六也说过,他妹妹被拐走之后,他爹也病死了。一个早就死去的人又如何会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十六非常急切,飞奔的速度极快,就像一头横冲直撞的小野兽,眨眼间就冲进了一条巷子。

朱攸宁怕他跑丢了,也带着人焦急的追了上去。

“小姐,我先去看看。”飞龙汤脚程快,与朱攸宁说了一声就卯足全力施展轻身功夫一跃而上。

燕管家和燕绥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疑惑,便也随后跟上。

朱攸宁跑的气喘吁吁,谁知还没等跑到那条巷子,就听见了飞龙汤的一声大吼。

“你是什么人!”

随即便听见有打斗的声音。

朱攸宁听的心里一惊,眨眼间也转过了拐角。

入目的景象,惊的朱攸宁的脑袋里面嗡的一声,吓的呆在原地。

十六躺在地上,口鼻都渗出鲜血,已经失去了知觉。

飞龙汤正与一壮年男子打在一处,二人都是赤手空拳,飞龙汤俨然要有不敌的趋势。

“哥哥!”朱攸宁好不容易找回了声音,跌跌撞撞的扑了过去,一把搂住十六,颤抖着用手指去探他的鼻息。

气息很弱,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朱攸宁的心就像是被谁狠狠打了一拳,泪水涌了出来,抱着十六呜呜的哭出声来,随即猛然抬头瞪向那个中年男人。

这时候她真的恨不能冲上去杀人!

谁能想得到,好好的出行会变成现在的模样,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人现在就只剩下一口气了。

燕绥蹲在十六的另一边,面色凝重的掐住他的手腕,右手三指搭在他的寸关尺上,随即便抬头看向燕管家使了个眼色。

燕管家立即会意的冲了上去,身法快到只剩残影。

飞龙汤这厢已是苦不堪言,他自认为武艺高强,可在这个刺客跟前,他的一招一式都被狠狠压制,甚至逐渐变的无还手之力。

飞龙汤大惊失色,这是个什么人,为何会有如此厉害的功夫?

就在飞龙汤拼尽全力也躲不开对方的拍来的一掌时,身边一阵劲风袭来,紧接着眼前一花,本该打在他身上的一掌,便被燕管家拦截回去。

燕管家的身形极快,力道十足,眼瞧着刚才还威风凛凛的中年人两三下就已不敌,被燕管家一拳轰在胸口,蹬蹬的倒退了两步。

那中年人自知不敌,惊恐的转身要逃,却被飞身上去的燕管家抓住了肩膀,反手一拧,就听见那人闷哼了一声,臂膀已经被反剪在背后,挣扎不能,只能束手就擒。

飞龙汤上次见识过燕管家一掌击退李拓北,当时便已经十分震撼,但也没有如今这么惊讶。现在看着燕管家竟然三下五除二就将一个高手拿下,他的震惊简直无以复加。

这样一个高手,难道只是为了银子就甘心给一个少年商人做管家?

朱攸宁用袖子擦十六嘴角的鲜血,见燕管家生擒了那人,当即愤怒的大吼:“你为什么要伤我哥哥!”

那被拿住的中年人一呆,诧异的看着飞龙汤:“这人不是你打的?”

飞龙汤嗤笑一声:“你还想狡辩?这是我家公子,我为何要打他?你伤了我家公子,这会儿又找什么借口!”

“我何曾打过你家公子!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打他,反而是我看到你对他不轨!”

朱攸宁拧着眉,“到底怎么一回事?”

飞龙汤回身禀道:“姑娘,我刚赶来就看到哥儿倒在地上,刚要去查看,这个人就忽然偷袭我。必定是他打伤了鸿哥儿,见有人来就躲起来,给我来了个出其不意!”

那人却是一脸惊讶,“他真是你家的公子?我误会了。我刚赶来,就看到那小哥儿倒在地上口吐鲜血,而你就在旁边。”

中年人说着,摇头苦笑:“真的是误会了。前辈,请你放手吧,我是六扇门前来办案的捕快,最近正在追查一起拐卖孩子的大案子,刚才我正追着一个人,在巷子里七拐八拐的,刚转了个弯就看到这孩子倒地不起,而旁边还有一个人,你们说我能不误会吗!”

六扇门?

朱攸宁知道那是三法司衙门的合称,其中也养集了密探和捕快,专破一些大案要案。

中年人一只手探入怀中。

燕管家神情戒备起来,见他掏出了一块铁铸的令牌递来,仔细一看,上面铸了密使周飞翼五个字。

燕管家将人放开,拱手道:“原来是差爷,真是一场误会。”

周飞翼无奈一笑,勉强忍痛抱拳还礼,“这位前辈好厉害的内家功夫,晚辈佩服。”

“真是失敬。”燕管家退回到燕绥身旁。

见真的是误会,朱攸宁急道:“既然如此,先找大夫吧!”

“好,先给鸿哥儿看伤要紧!”

飞龙汤抱起十六,一行人火急火燎的就去寻本县最好的大夫。周飞翼也跟随在一行人身后去看情况。

谁知那坐馆的老大夫仔细看过,却摇着头道:“哎,这位小公子伤势着实严重了些,内腹皆已受损,老夫学艺不精,兴许再寻个更好的大夫能治的了,要不就给小公子挪个地儿吧。”

朱攸宁一听,眼泪就再度涌了出来。

他们来时候一路打听,这位大夫已是临山县最出色的了,如今十六伤势严重,治疗迫在眉睫,她去哪里能找个更好的大夫?

她是认识姜老太医,可姜老太医一家已经去了京城,她又如何能敢在十六活着的时候将人送去?

到底是什么人这么缺德!

朱攸宁抽噎着,看着十六脸色灰白的模样,想起这个认死理的孩子认真的将她当成妹妹保护,上一次她被绑匪绑架,也是十六横冲直撞的从匪徒手上救回自己,不由得悲从中来,趴在十六身上哭起来。

她来到这个世界,生活的严苛从来没有夺走她的斗志,可现在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就因为跟着她出来走动,而被人打伤,几乎就要丢掉性命。

朱攸宁除了心疼就是自责,再坚强的人也控制不住情绪了。

见她如此伤心,燕绥的心里也不好受。一面感谢过那位大夫,安排了马车启程回客栈,想了想又对燕管家道:“只一个大夫看过不算数,燕伯,劳烦您在再打听一下,看看附近还有哪位大夫医术好,咱们请回来再看。”

“好。”燕管家重重点头。好生生的一个小孩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打伤,燕管家心里也不好受,当即就去找大夫。

一行人回到客栈,都留在了十六的房间。

十六开始发起烧,呼吸虚弱,呓语不断,时常还有血丝从鼻孔和嘴角渗出来。

那场面就算是大人看着心里都很难受,何况朱攸宁才八岁?

燕绥担心朱攸宁看多了这种情况,会留下心理阴影,便低声劝她:“你先去洗把脸,吃点东西,这里我们帮你看着呢。”

“我不走,我就在这里看着他。”朱攸宁抓着十六的手不放。

看她如此,所有人都心生怜悯,摇头叹息。

不过片刻,燕管家就带着一位大夫回来了。

那位老人家许是被燕管家拉扯着跑的急,进门来已经累的气喘吁吁。叉着腰喘了好一会,才摇着头道:“这位老弟身子骨真是硬朗,老朽不及多了。”

他摆了摆手,又平静了一会呼吸,才从行医箱里取出脉枕。

扣肉已在床畔摆好了木凳,老大夫便安坐下来,细细的诊视。

待望闻问切之后,听众人说这孩子竟然是被拐子打伤,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最近的确是有不少人家丢了孩子。真是作孽啊。这位小公子被打伤了内脏,且先开了药服用,不过依老朽看,至少也要卧床调理上一两年才能康复。”

朱攸宁听的大喜,“我哥哥还有救?”

“是啊,只是这样的病症,等闲人家是耗不起的,人参肉桂,名贵药材往上填补,罢了,我先开个方子,先吃上一剂。”

燕管家和燕绥见大夫胸有成竹的模样,不由觉得惊讶。

第一位看过的大夫已经说不能救了,那位是整个临山县医术最为高明的大夫,如今这位名气远不如那位,怎么就瞧着好了?

燕绥和燕管家就趁着大夫去开方子时,也去看了一下十六的脉象。

这一触手,二人大惊失色。

十六的脉象与刚才被打伤时完全不同,已经好转了一些了。

朱攸宁就坐在床里,将二人的脸色都看的清清楚楚,不由得低声问:“怎么了?有什么异常?”

“不,没有。”燕绥一时间竟是一副不知道该如何说的模样。

燕管家与燕绥对视一眼,随即道:“九小姐,依我之见,还是再请刚才那位高大夫再来一趟,然后再多去寻几位大夫来会诊一番。”

朱攸宁自然点头。

下人们分头去请人,将方才那位医术最为高明的高大夫请了来,又请来了一位年轻一些的陈大夫。

开完了方子还没有离开的孙大夫见这两位来了,就上前去相互打过招呼,说起了病情。

结果孙大夫和高大夫说的竟然是完全不同的脉象。

更荒唐的,陈大夫看过以后,与刚才孙大夫看的又有不同。

三人觉得十分惊奇,一同凑上前去再看。

最先给十六看伤的高大夫不由惊愕的道:“这不应该啊,方才这位小公子还伤势严重,活不过今夜的模样,现在竟然好转了这么多!”

“真是太奇怪了。刚才老朽看的脉象,小公子须得卧床两年才有机会好转,现在看来竟是不用了!”

“这位小公子的脉象一直在变化。”

“这真是太特别了!”

……

三位大夫仿佛发现了稀世珍宝,围在十六的床畔轻声讨论。商量着药方。

朱攸宁则是想起了上一次她被绑架时,十六冲过来救她,被那绑匪拍的吐血之后的事。

那时候她本以为十六要不行了。结果背着他下山,走了一半,他就醒了。回到家后更是生龙活虎,还吃了一盆饭!

这次难道又与上次一样。

十六的身体好像与常人不同,伤势都能够迅速的好转。

朱攸宁不由得再次想起十六绑她回家后,她在那阁楼一层看到的那些药柜,还有院子之中多的过分的浴桶。

她当时认为,十六的父亲一定是一个大夫。

现在看来,那位大夫可能不是什么寻常人。竟然能将自家孩子弄成这样一个体制特殊身手高强的奇才!

等等。

刚刚十六追出去时候,叫了一声爹。

难道十六的大夫爹起死回生了?

不过十六是个执拗的性子,当初认准了她是他妹妹,就直接在保护重重之下将她绑了出去,这一次兴许又是他认错人了?

这其中关系扑朔迷离,朱攸宁想了半天也没弄明白。

三位大夫一同研究开了药方,重新命人熬药送了上来。

喂十六吃过之后,三位大夫便暂且告辞了,并且承诺明日来看十六的情况。因为像十六这样“天赋异禀”的患者他们还是第一次遇见。

燕绥和燕管家送人到门外,给三人的诊金都很厚重。

“三位都是济世救人的菩萨,想必都是仁心仁术,舍不得让小孩子吃苦的。我家公子这场病,还要多仰仗三位。”

燕管家笑眯眯的,但是眼中的精芒却难以掩饰,温和的话更是让人听了觉得有些惧怕。

三位因为发现了特殊病人而激动的大夫,立即就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都冷静了下来。

大家都是聪明人,他们自然明白,这是病人的家属在重金封口。

他们也明白,这样特别的体质传开来对那位小公子未必是好事。

“请放心,我等都是大夫,知道什么事情对那孩子是有益处的。”

燕管家笑着道:“如此便多谢三位了。我送三位。”

燕管家回头看了燕绥一眼,燕绥就又吩咐鸿喜和燕飞去预备谢礼,分别给三个大夫家中送去。力求用重金封住他们的口。

朱攸宁这时已经洗了脸,重新梳了头,坐在床畔看着呼吸平稳的十六发呆。

十六这次没有被打死,是因为他的体质特殊才躲过一劫。可若他只是个寻常人呢?

伤害十六的人太过可恶,她绝对不能放过!

第207章 拐子

几天过去,十六的身体好转了许多。恢复的神速在大夫们眼中已是天下奇谈,燕绥给了银子,也转着弯的威胁过,大夫们也不会声张,是以三位大夫这些日都来观察十六的状况,确定他只需要继续服药很快便能清醒痊愈,这才纷纷摇头感叹着告辞。

但与上次十六被绑匪打了一掌时不同,上次不过从山上到家里的时间人就已经能吃一盆饭了,这一次他却一直都在昏睡。

也就说明,这一次打伤十六的人比上次的绑匪出手狠辣的多,武艺也要比那个绑匪高强。

朱攸宁想不明白,一个小男孩而已,若真是人贩子做的,为什么要痛下杀手?人贩子难道不该抓了活人去卖吗?

所以最后朱攸宁得到一个结论,以十六上次能将刺客都撞翻的身手,他能毫不反抗的站着被人打,动手的人一定是他认识的人。

朱攸宁怀疑动手的人,是十六口中的那个“爹”。

那位将十六的身体改造的如此特殊的神医很有可能没有死。

在三年前,十六才五岁时,那人将这孩子丢在山里自生自灭,自己走了,再见面时候还发了狠的想要十六的命。

朱攸宁一番分析下来,将自己都吓住了。

到底多大的仇怨,能让人非要杀了一个孩子?若是没有仇,那就是为了灭口了。十六到底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东西?

十六的事朱攸宁不敢深究,因为其中很以后可能有什么不能为人知的秘密。

朱攸宁衣不解带的照顾十六了几天。

而这时,临山县也发生了一桩大事。

“姑娘,您不知道,外头现在都已经乱起来了。”百灵从外头买东西回来,一进内室的门就压低声音道:“衙门口聚集了许多人,联名将杭州的陈校尉给告了。”

朱攸宁并不惊讶,替昏迷中的十六掖好被角,就走到了外间低声问:“是为了什么?有很多人联名吗?”

“据说是状告陈校尉收受贿赂,拒不解封的事。原本朝廷都要给临山县和富阳县之间的山路解封了,陈校尉却因为收了大笔银子不肯动作。临山县这边百姓务农的少,跑船送货的多,这路一封,断了来钱的路,时日久了谁都受不了。”

朱攸宁轻挑嘴角,又问:“这么多百姓联名上告,衙门已经开始受理了吗?”

“据说方巡按在审理,反正衙门外围了许多的人,临山县很多人都去看热闹了。”

朱攸宁便点了点头。

看来事情和她预想之中的一样。

方晋瑞素有清廉名声在外,最看不惯的就是收受贿赂中饱私囊这类的事。若是其余事,或许还有缓和的空间。可这件事便真是直撞到了他的枪口上。

方青天为百姓伸冤,愁百姓之苦,遇到这种民怨沸腾的事,哪里能置之不理?

而这正是她让飞龙汤暗中撺掇百姓去告状的目的。

至于为何这些百姓这么容易就被煽动起来,那都要归功于此地的地理状况和百姓们的生活情况了。

临山县的人大多数都指望着那条交通要道做营生,可朝廷将山路封锁了,他们的生活受到了严重的影响,却因为当初六皇子出了事不敢言语。

现在让他们知道,这件事不是朝廷的意思,而是某个贪官收了贿赂才造成的,百姓们不炸了才怪。

方青天这人又刚正不阿,他奉旨巡按杭州府,遇上这类贪官祸害百姓的事根本不可能坐视不理,自然就形成了如今的局面。

朱攸宁没再让百灵和画眉出去走动,一则担心城里太乱,他们出危险,二则拐卖人口的案子还没有后续,六扇门的人还没有离开,她也怕身边的人有危险。

朱攸宁便与两婢女在客栈专心的照顾十六。

而一墙之隔的燕绥和燕管家连着去了外头看了好几天的热闹,这天回到客栈后,便关起门来闲聊。

“想不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到这一步,方青天不但将陈校尉请到临山县来审理,就连杨阁老都给惊动了。”

今天案子进行到了关键的一环,当真叫他们这些瞧热闹的都觉得跌宕起伏。

先是百姓联名状告陈校尉,以公谋私,贪污受贿,收了别人贿赂就不肯解封。

陈校尉被请到此处后,矢口否认受贿之事。因证据不足,方青天无法立判,两方便开始扯皮。

谁知正在这时候,消失了几天的扣肉忽然跑来,告了陈校尉一状,跪在大堂上就开始喊冤。

“我是外地来的商人,前后送给陈校尉两千多两银子,为的就是请他不要将临山县和富阳县之间的商路开通,这样我也有利可图,谁知道他答应的我好好的,银子也收下了,眨眼间这是又要解封了?我不管,陈校尉收了我的银子就该给我办事,他忽然反悔,我那银子得给我退回来!”

扣肉的三寸不烂之舌,加上唱作俱佳的演技,将陈校尉一口咬定,说的他连续几次语塞,辩驳不能。

而原告的百姓们更是群情激奋,纷纷大骂起陈校尉和扣肉,说他们蛇鼠一窝沆瀣一气。

“你这小哥也太缺德了,你只管你的财路,不管我们全县这么多人的死活!”

扣肉反驳:“我也是不得已,再说收了贿赂的又不是我,说到底咱们都是一群苦哈哈,被这种贪官坑了!”

百姓们砖头就又骂陈校尉:“怪不得朝廷都不管这事儿了,你却死扣着不给解封,说你收受贿赂,你不承认,现在人证都在,物证一搜就有,你还嘴硬!”

……

百姓的力量是无穷的,这一闹,就连来旁听的杨阁老都给吵的一个头两个大。

杨阁老在京城时就听说杭州商会还要弄什么商人翻身做主的事,他哪里会让商人如愿?所以才在回乡途中特地转了个弯去了杭州,安排下去阻拦了陈校尉解封一事,所以上一次在解封之事才被中途打断。

现在可好,陈校尉居然还借由此事收了两千两银子的贿赂!

这件事若是吵嚷开来,事情就不好办了!

杨阁老狠狠的瞪着陈校尉,只觉得这种没能耐的武夫真是眼皮子浅,不可重用,白费了他为了圣祖训操劳的一片心。

而下面看热闹的燕绥和燕管家,当时就明白这件事必定是朱攸宁安排的了。

事情的结果知道今日离开府衙时还没有定下,但方巡按已经当场表示会迅速取证,杨阁老也当堂怒斥了陈校尉的行径。

只要证据一刀,确认了陈校尉受贿的事实,那么解封一事就立即与贪官受贿不肯解封的事绑死了。

原本方晋瑞是管不到解封的事的。可朱攸宁漂亮的将这件事生化到了官员的廉洁作风问题上,奉旨巡按杭州的方晋瑞就不得不为民请命了。

因为谁也不敢因为这种事情闹个民怨沸腾,若是张扬到了全国,他们没有人能够承受得起那个舆论。

“依我看,解封之事也就是这两天了。”燕绥笑道:“先前我还想,是不是我将事情闹大之后,解封之事的难度也增大了,是有些太为难她一个小姑娘了,还想暗中帮她一把来着。谁知道是我小瞧了她。”

燕管家也笑了:“依我看,朱小姐的确与公子年少时候很像,同样都够聪慧,也同样都能够把握时机。”

“所以瞧着她才顺眼。”燕绥笑了笑,想起十六的情况,又蹙起长眉,将眉心都挤出一条细纹,“打伤鸿哥儿的人有些可疑,兴许他的身上有什么秘密。”

“的确,那动手的人内劲身后,是个内家功夫的高手,若真对上,恐怕我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这么一个高手,怎么可能平白无故的想要杀掉一个孩子?这就是蹊跷之处。”

燕管家说到此处,想了想十六的情况,又道:“公子,需要我去调查一番吗?”

燕绥抿唇,半晌摇头道:“不必了。各家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们没必要搀和其中,我也怕给他们惹来事不好收场。”

“公子想的周到。”其实这年头,朱攸宁若开口求助,他们肯点头帮忙都已是极够意思了,他们与朱攸宁的关系又不是特别的近,何必要主动做什么?

不出燕绥所料,解封之事终于在次日敲定下来。

陈校尉的被罢了官,在方青天和杨阁老的协商之下,以全县百姓利益为目的,他们终于勒令解封,调走了驻扎在山中的那些军兵。

整个临山县都因为这件事儿沸腾起来。

扣肉因行贿,被罚了银子,不过回到朱攸宁身边还是将去杭州是如何找到陈校尉行贿的事说的绘声绘色精彩纷呈。

朱攸宁笑着道:“亏得北哥让你们二位跟着我,否则我身边还真的没有能够办成这件事的人。”

扣肉摇头,想到屋内还在昏迷的十六,不免叹了口气,“只是想不到,我不过离开了几天,鸿哥儿就受了伤,幸而生命无碍,否则还真不知该怎么好了。”

十六还没有醒来。不过大夫最后来给瞧过,他的伤势依旧在迅速的好转,现在沉睡,或许也是因为他的身体正在自行恢复。

没有生命之忧,朱攸宁也可以仔细想想怎么抓住凶手。

就在朱攸宁思考对策时,飞龙汤却从外头冲了进来,压低声音道:“九小姐,拐子的下落找到了!”

朱攸宁起身急切的问:“是在何处?你安排人寻到的?”

“是六扇门的人找到的,衙门里已经派人跟随者周捕头一同去了,我跟在后头去看了,知道了位置后立即来告诉您,这件事还要听您的吩咐,该怎么处置?”

朱攸宁沉吟道:“我想去周围看看情况,想必不靠的太近,又有那么多差役在,应该不碍事。”

飞龙汤有些犹豫,打伤了十六的人到现在还没有下落,显然那人是拐子之中一个颇为燃刃棘手的人物,万一靠的近了,倒霉被误伤,那岂不是冤枉?

朱攸宁又道:“我只去远远看看情况,并不靠近,我也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伤了我哥哥。”

朱攸宁有些怀疑打伤十六的人是那位神医“爹”。可到底没有证据,即便有种种她觉得不合理的地方,但十六也的确有可能是人贩子之中的高手打伤的,无论如何,她也要亲眼去看看情况。

见朱攸宁神色坚决,见识了朱攸宁是如何促进了解封之事,飞龙汤和扣肉也都知道朱攸宁不是寻常的小姑娘,当即就点了头。

朱攸宁吩咐百灵和画眉留下照顾十六,就跟着飞龙汤和扣肉出了门,在巷子里蜿蜒而行,很快就到了一户人家。

此时这户人家门外围了许多差役,因为涉及到特大的拐卖儿童案,就连方晋瑞都惊动了。

这时方晋瑞也带着身边的几名护卫,面色凝重的站在门前。

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跪在方晋瑞面前,正抽泣着道:“大人明鉴,我真不是拐子,我将这些孩子带到家中,为的是救他们的命啊!”

方晋瑞不说话,只负手站着。

这时周飞翼已经与许多差役一同,从宅子里带出了许多孩子。

那些孩子有的还在襁褓之中,大部分都是一两岁的,最大的不超过五岁,有的睡了,有的哇哇大哭,还有的不哭不闹,牵着大人的手迈着小短腿乖巧的跟着。

仔细看来,一共十二个孩子。

方晋瑞一指那些孩子,沉声道:“这些孩子就在这里,你与本官说你不是拐子,难道他们都是你的孩子?”

矮小的中年人连连摇头,“不不不,这些孩子都是我救回来的!这些都是本县里的小孩,他们都被青云教给盯上了,我怕他们被抓了去受苦,这才都弄回家来,好吃好喝不说,还要使银子养活他们,照顾他们,大人仔细看看这些孩子的气色就知道,我不曾虐待过他们!”

方晋瑞和周飞翼带着人去查看,果然见那些孩子的气色很好。还有几个年龄稍大一些的孩子见了中年人还呵呵的笑。

周飞翼对方晋瑞拱拱手,随即沉声问:“你说青云教想拐卖这些孩子?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朱攸宁在巷口听到这话也觉得奇怪,随后而来一同看热闹的百姓却都炸了锅。

“不可能,青云教专门做善事,他们怎么会拐卖孩子?”

第208章 纠结

百姓们没有人愿意相信中年人的话,纷纷指责起来。

“为了开脱罪名,竟然连青云教都诬陷,你也不怕遭报应!”

“呸!拐了孩子去卖就够罪过了,竟还诬赖好人,真是不要脸!”

……

朱攸宁听着百姓们群情激奋,对着中年男人指指点点,不由得对青云教多了几分好奇。

仔细听来,好像这个教派平日里总会做一些好事,经常义诊,遇到灾年还会施粥米。更会在乡间挑选一些资质好的孩子收养到门下,这样一来,不但给穷苦人家减轻一些负担,还能让孩子过上好日子,至少不必担心孩子挨饿。

因为这些善举,青云教在民众之中呼声很高,朱攸宁也是因为不关注这些,且年纪太小又不经常出来,才对此事不知情。

那中年人见所有人都义愤填膺的咒骂他,竟没有人愿意相信他的话,焦急的给方晋瑞磕头。

“大人!小人真的没有说谎。实不相瞒,小人两岁时候就曾经被青云教收养过,起初家里开心坏了,还当小人将来就有安稳的日子可过。起初几年,在里头的确是很享福,孩子们在教里什么都不做,就是吃吃喝喝,每个人都被养活的白白胖。

“可是后来渐渐的我身边的孩子们就不知不觉的变少了。我小时候不知道是为什么,反正每天好吃好喝的日子过着,我也就不去关心这些情况。直到有一天,我也被抓出去了。

“原来他们抓了孩子,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善心,而是为了抓孩子去试药!那些药也不知道是怎么弄成的,有吃的,也有涂的,有需要泡澡的,还有些是要点燃,让人闻味道的。

“我们这些小孩身体都被养的非常好,可饶是如此,还是有很多的孩子陆续死了。被关在一个房间里,动不动就被拎鸡崽一样抓走一个,有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也有可能下一个被折磨死的就是自己。

“后来我逃了出来,隐姓埋名的苟且偷生了这么多年。这些年青云教有些地方的分舵与从前规矩不同,有时候是去人家收孩子,但是更多是却是拐孩子,比以前的行径更可恶了万倍!

“我头些日子又听说了青云教想收孩子了,且还安排了人在临山县四处查看,似乎是在观察临山县到底有多少孩子。我一看,就慌了,这才将那些青云教接触过的孩子一个个都弄回家里来,为的就是想保护他们!大人,小人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请大人明鉴!”

中年人的一番话说的又快又急。

可周围的人依旧是听的清清楚楚。

百姓们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甚至没有人能够发出声音。

好好的一个青云教,做了那么多的善事的青云教,居然会拐孩子去试药!

朱攸宁听的直接皱眉,莫名就想起十六在山里住的那个家,开始怀疑十六的家人是不是与青云教有什么关系。

方晋瑞蹙眉沉思片刻,道:“你要知道,你的话说出来,就收不回去了。本官会派人去调查此事,一旦证明你是说谎,罪过可就更大了。”

“求大人细细的调查,我身正不怕影子歪,我不怕调查!”

方晋瑞就和周飞翼对视了一眼。

周飞翼道:“大人放心,我会细查此事。”

方晋瑞点头,转而对那中年人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小人侯越。”

“嗯,侯越,因你的行径涉嫌绑架拐卖孩童,本官要先带你去衙门里配合调查。你可有异议?”

“大人,小人并无异议。”侯越磕头行礼。

周飞翼便命人将侯越带了下去,暂行关押。

方晋瑞则命人调查这些孩子的家人情况,也好将孩子一一送还。

看够了热闹,百姓们低声议论着各自回家去了。

朱攸宁看着眼前忙碌的官差若有所思,比起什么青云教,她的知觉是相信侯越说的话,但若说什么证据,她也没有,只能说是第六感。

方晋瑞离开时,看到了巷口的朱攸宁,还颔首一笑。

想不到方青天竟然这么没架子,朱攸宁忙行了个晚辈礼。

方晋瑞笑着道:“小姑娘也是听说了消息来看抓坏人的?”

“回大人,正是如此。我们住的客栈就在附近,听说这里有事,就赶着来看看了。”

方晋瑞点头,又道:“听说你是富阳县人?”

“是,小女是富阳县朱家的人。”

“原来如此。”方晋瑞笑吟吟的看了一眼躲在墙角面朝里,且头上还带了个毡帽,又围着个大披风的扣肉,随即便要离开。

朱攸宁见方晋瑞那眼神,立马一阵心惊肉跳,暗暗的后悔今天怎么带了扣肉来了,也不知道方大人认出人来没有。

不过既然案子已经结了,扣肉做行贿之事也已经挨过罚了,朱攸宁想方晋瑞应该不会再抓着这件事不放。

朱攸宁就与飞龙汤、扣肉三人远远地走在官差队伍的后面,一路走向正街。

方晋瑞吩咐身边之人,“好生调查青云教的事,另外,再调查一番这些年青云教从民间收去的孩子现在的情况。”

“是,大人。”身边的护卫们都齐齐应是,气势惊人。

他们的这个年龄,谁家里还没有几个孩子?

青云教若是收养穷苦人家的孩子,那是做善事,可是将好好的孩子弄去实药,让孩子们吃用那些根本就药效不明的东西,再因各种原因惨死,那就是丧尽天良的缺德事!

只不过青云教这些年已经壮大了很多,方晋瑞担心,若是真的能确定青云教是带走的孩子都是去试药了,说不定还会引起一方的震动。

方晋瑞一面想着,一面向前走。

一行人刚刚走上正街没多远,朱攸宁也正转弯要回客栈时,忽然就见两名身材高大,身着锦衣卫青色飞鱼常服的男子走向了方晋瑞。

锦衣卫的存在,于大周臣民来说都是谈之色变的。因为在锦衣卫手下家破人亡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朱攸宁有些好奇,便想驻足听几句。可是她也知道,就算有什么秘密,锦衣卫和方大人之间的话也不可能叫外人听去。

她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先行离开。

方晋瑞这里与锦衣卫的人相互招呼过,便问:“两位大人来找老夫,可是有何要事?”

“方巡按说的不错,我等是因青云教之事前来。”其中一人上前来行礼。

方晋瑞听的心头一松,喜道:“能有锦衣卫的帮助,相信案子很快就可以告破了!”

谁知道二人却是摇头,正色道:“并非如此。我等是特地来告诉方大人,青云教的事,方大人不必再追查下去,将那些孩子送回家去,完结此案便是了。”

方晋瑞面色一呆,愕然道:“这样怎么能行!且不说本官奉旨巡按杭州,遇上了这件事就不能不管。只说六扇门的人都因此事而追查了许久了。这不是丢了一个两个孩子,而是全国有许多的孩子都失踪了。那青云教的底细咱们不清楚,若是真的叫本官抓到他们祸害无辜稚儿,本官定然不会饶恕的!让我现在就罢手,那是不可能的!”

两个锦衣卫想起方晋瑞那个“铁疙瘩”的绰号,心里都不由的暗自好笑摇头,说是铁疙瘩,还真是油盐不进。

他们只好将声音压的更低,端色道:“大人,实话与您说了,这事并非咱们的注意,而是圣上的意思。不信您便继续调查,相信您的步骤进行到一定程度时候,还会有我们的人来给您传话的。只不过,方大人是个忠于圣上的臣子,应该不会抗旨吧?”

方晋瑞原本对青云教的事情有几分怀疑,现在他的心里的怀疑更大了。

然而抗旨的罪名太大,谁能担得起?

纵然方晋瑞满身铁骨,刚正不阿,那也是在对待行为上有污点的人时,面对圣旨,那就只能有一个应对,那就是乖乖的遵旨。

方晋瑞带着人回到临山县衙门的后堂,吩咐人安置了那两位锦衣卫的千户,便一个人关在房里沉思。

如果没有这两个人来勒令他不要继续追查,他对青云教的怀疑还能少一些。可如今圣上竟然都插手此事……

方晋瑞甚至不敢往深处想了。

可是这案子并不是什么小事,他已经能从中嗅到阴谋和血腥的味道,而且牺牲的是一个个无辜的孩子,若是不继续追查下去,他的良心会不安。

方晋瑞就在矛盾之中过了两天。

那两个锦衣卫的千户见方晋瑞没有其他动作,便告辞离开去办其他差事了。

而这两天,朱攸宁依旧是留在客栈照顾十六。

“鸿哥儿还没有醒来的迹象,但是大夫说他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扣肉担心的皱着眉,“只是不知这里的大夫到底靠得住靠不住,要不回去咱们想法子再找几个好大夫来瞧瞧,可别是有什么地方诊错了。”

朱攸宁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不过现在看来哥哥的气色好多了,也不发烧了,情况到底已经好转了。”

扣肉和飞龙汤都笑着点头:“解封的事了结,咱们也该回富阳了吧?”

朱攸宁笑道:“是要回富阳一趟,我要先将哥哥送回去,但还是要去杭州的,解封之事办成了,玉如意可不能不要。到时候还少不得要你们两位同去一趟,毕竟商会那边还需要证据来证明解封的事情是咱们办的。”

扣肉嘻嘻笑着拍了拍单薄的胸脯:“小姐只管放心,包在我身上,我别的可能不成,就是这种事情最在行了。”

朱攸宁被逗的一笑,沉重的心情也放松了一些。

十六的体质特殊,应该很快就能好起来了吧?

“姑娘。”

就在这时,画眉推门进来,神色之间还有些紧张:“您快出去迎一迎吧,方巡按亲自来探望鸿哥儿了!”

朱攸宁闻言,惊讶的站起身,“方大人怎么会亲自来。”

没有人回答,因为“铁疙瘩”办事素来喜欢出人意料,而且他也素来没有什么架子,与民同乐的事办过不少,能亲自来探望一个有可能是被拐子打伤的小孩,也并非没有可能。

几人都出去迎接。

方晋瑞这时已经带着侍卫,由掌柜的引着来到客房的门前了。

朱攸宁等人急忙行礼,“见过大人。”

“免礼,今日没有什么大人、小人的,我不过是出来走走,听说令兄被人贩子打伤了,现在还在昏迷,我便特地来看一看。”

“大人请进。诸位,请。”

朱攸宁等人便侧身让开了一条路。

方晋瑞却摆手挥退了店家,又对自己带来的侍卫道:“你们也留在了门外,人多了太过嘈杂,不利于孩子养病。”

“是。”

侍卫们听命守在了门口。

朱攸宁就吩咐百灵和画眉预备茶水,摆手也让飞龙汤和扣肉出去了。

屋内一时有些过分的安静。

还是方晋瑞先打破了沉默,道:“不知令兄的情况如何了?”

“大夫来给瞧过,说是性命无碍,但是也不知道是不是撞到了头,人到现在还在昏睡着。”朱攸宁半真半假的说着,引方晋瑞去内间看十六的情况。

十六是个长相极为讨喜的孩子,尤其睡着之后,长长的睫毛垂着,小圆脸这些日已经瘦了不少,原本黝黑的皮肤如今也显得暗淡发黄。

方晋瑞的心里越发的不好受了。

谁家的孩子在家里不是个宝?

这个孩子还是朱家的小少爷呢,就这么被青云教的人平白无故的给打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方晋瑞想,若是他听从旨意不再追查下去,往后会不会有更多的孩子会受苦?

“大人?”朱攸宁疑惑的道:“您难道不再追查拐卖绑架之事了吗?”

方晋瑞这才发现自己将想法说出来了。

方晋瑞道:“并非不追查,只是圣命难违。”

圣命难违?

难道圣上不允许下面的人追查青云教的事?

朱攸宁忽闪着长睫毛,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看起来既可爱又无辜。将方晋瑞看的都觉得愧对那受了伤的孩子。

朱攸宁小大人似的叹息了一声,道:“如果大人已经决定了要听上头的意思办事,这会子也就不会如此的纠结了。”

第209章 雷厉风行

方晋瑞闻言,诧异的低头看着朱攸宁,他这才想起,这位小姑娘可是杭州府出了名的小商人,小小年纪就能得蔷薇的看重,又能参加商会的活动,虽然商人的地位低下,但他必须得正视她的聪慧。

不得不说,朱攸宁的话说进了他心坎里。

方晋瑞叹息道:“是啊,的确是有些纠结。”

侧身坐在床沿,摸了摸十六有些凌乱的头发,方晋瑞问道:“这些天他就一直昏迷?”

“是。”朱攸宁有些难过的道:“也是我的过错,这次出来不该和我哥一起的。让他出了这样的事,我却连害他的人都抓不到,实在是愧疚。”

愧疚的何止朱攸宁一人?

方晋瑞又轻叹一声。

锦衣卫来传圣上的话,方晋瑞却知道,这些锦衣卫并非是圣上得到此处消息后特地派来的,因为时间上,就算京里安排了人来,也不可能速度这么快。

这就说明,这些锦衣卫早就在观察附近的情况。

看到他有要深究的意思,这才出面制止。

方晋瑞就不明白了,圣上那般爱民如子的一个人,怎么会纵容这群恶徒残害孩童?

朱攸宁见方晋瑞不说话,又道:“不过现在看来,大人是已经决定遵从圣意了。”

方晋瑞没有去看身边的小女孩,似是不想与她澄澈的眼神相对,半晌方缓缓道:“也是两难。”

朱攸宁笑了一下,道:“小女听人说起过,大人有一个绰号,叫‘铁疙瘩’,是不是真的?”

方晋瑞一听就笑了,回头看着笑得眉眼弯弯的朱攸宁,“是有这么一个绰号。许是因为我的脾气太倔了吧。”

朱攸宁笑道:“所以这件事大人也不必纠结,更无须为难,您只要想明白一个问题即可,您是朝廷的‘铁疙瘩’,还是圣上的‘铁疙瘩’,亦或是百姓的‘铁疙瘩’?”

方晋瑞闻言,一时如同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响,直轰的他灵台清明。

朱攸宁歪着头看着方晋瑞那呆愣的模样,心下不由得叹息,她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多余的话她也没有立场去说。

“你这个小姑娘……”方晋瑞望着朱攸宁,忽然缓缓的露出个笑容来,站起身负手道:“我听说你家在富阳县也是个大家族?”

朱攸宁点头:“也算是大家族吧。”

“这次我要是丢了命也就罢了,若是真的丢了官,我可就一无所有了,到时候我就去投奔你,去你家做个西席什么的,你可一定要收留我啊。”

朱攸宁呆了呆,“大人来我家,我们全家都会很欢迎您的,不过大人要做的事,一定是为了百姓好的事,我想您肯定不会弄的丢了命丢了官的,圣上是明君,明君赏罚分明,肯定会奖赏您。”

方晋瑞闻言禁不住哈哈大笑,禁不住拍了拍朱攸宁的肩头,“小姑娘不错,是个聪明孩子。”

方晋瑞起身告辞,来时还是满面愁容,出门时却是神色清明,心中郁结尽散的模样,这不仅让跟着方晋瑞的侍卫们颇觉得惊奇,就是闻讯而来的燕绥几人也不由的好奇。

方晋瑞看到燕绥,没有丝毫架子的与他颔首打招呼。

燕绥也笑着行礼。

方晋瑞抚须笑道:“后生可畏啊。好,好。”

说着就离开了客栈。

只留下满屋子的人对着朱攸宁和燕绥露出满面敬佩的神色。

也不知道朱攸宁做了什么,能被方青天如此夸赞,就连燕绥都沾了光叫客栈中人都很是好奇。

送走了方晋瑞,燕绥先去探望了十六的情况。

朱攸宁笑道,“燕公子要直接回杭州吗?”

燕绥不答反问:“你要先送令兄回家?”

“是的。我想回家再给我哥哥找个靠得住的大夫瞧一瞧,他昏睡了太久了。”

“不过解封之事已定,商会肯定要再次聚会的,你若去的晚了,怕是要吃亏。”

朱攸宁明白燕绥的意思。

此番解封的事,她利用了朝廷里的各派关系,又利用了方晋瑞的刚正不阿和杨阁老的立场才能办成,这件事外人看来,都不会与她有任何关系,商会的那些人不知道内情,燕绥也不方便帮她作证,所以她若是不出席商会的活动,很有可能功劳就会被商会抹掉的。

燕绥见朱攸宁抿着唇不说话,就笑着道:“你不必担心,我陪你回一趟富阳吧,其实时间上都一样,现在山路已经解封,此处到富阳不过大半天时间,在富阳住一夜再去码头乘船去杭州,其实时间上差不多,兴许还会提前一些。”

朱攸宁明白,燕绥这么说是想拖延一下商会的时间,毕竟朱攸宁一个人的分量有限,若是他们二人一起,兴许商会的人就会因为他们二人没有到场而将会议时间推延。

从这里乘船直达杭州会舒服的多,现在天气寒冷,马车又颠簸,路上的情况也不可知,燕绥肯这么帮忙,让朱攸宁很感动。

“多谢你。”朱攸宁笑弯了眼睛,真心诚意的对燕绥行礼。

燕绥莞尔,她笑起来招福娃娃似的模样实在太可爱了,让他忍不住就将人家的刘海揉乱。

朱攸宁小手顺了顺被揉乱的头发,送了他个大白眼,转头就去叫人预备马车好启程。

燕绥看着她蹬蹬跑远的背影,不仅看了看自己的手,随即笑道,“这样才像个孩子。”

一行人预备好马车,准备启程之时,一个消息就在临山县城里炸开了。

方青天和六扇门的人,带着差役竟然直接冲进了青云教在临山县的分舵,直接将分舵给抄了!

“方青天他们一行人一去,青云教分舵那些人就慌了,抵抗之下还有几个差役受了伤,不过方青天他们一行人也没含糊,将分舵里搜查一番,竟然真的找出了好多孩子!”

扣肉说到此处,不由得面露恻然,“那些孩子最小的刚刚满周岁,大的却已经在分舵里关了五年了,瘦的皮包骨的模样,而且在关押孩子的地牢里,还发现了许多孩子的尸骨。据说他们送进总舵去试药的孩子,都需要挑选那些体质好,没有病痛的,像那些体质弱,或者身体有什么缺陷的孩子,就会被放在分舵里让他们自生自灭。那些尸骨就是那些死去孩子的。”

“真是丧尽天良!”画眉被气红了眼眶。

飞龙汤、燕飞和鸿喜几个也都满面愤然,“这样的丧尽天良的事,得是什么样的畜生才能做得出来!老天爷怎么不下一道闪电劈死这群畜生!”

“多亏得方青天雷厉风行,明察秋毫,才救出了那么多的孩子,否则那些在地牢里也不知道关了多久的孩子,岂不是只能在那里等死?”

朱攸宁听着,心下不由得开怀,面上也露出个开心的笑容。

不论十六是不是被青云教的人伤的,能够铲除一个这样祸害孩子的教派,也是一个大好事。

虽然朱攸宁清楚,青云教只被抄查一个分舵,并不会对实质上有什么的动摇。

可是这件事曝光开来,引起民众的关注,青云教必定会有所收敛。

而方青天的呼声在民间更高,就算圣上要问罪,估计也会犹豫一下。看在民声的份儿上,应该也不会要了方晋瑞的性命吧?

朱攸宁一行上了马车,缓缓启程。

燕绥和燕管家一同坐在后头第二辆马车上,待到距离远了一些,燕管家才笑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想不到朱小姐竟然还有这种手段,让我老头子都忍不住佩服了。”

燕绥笑了笑,“是啊,我也很佩服。”

那天晚上,燕绥和燕管家也去看热闹,后来回程途中,更是“不小心”听到了锦衣卫与方晋瑞之间的对话。

当时他们便觉得,再怎么清廉的官,在圣命面跟前也是要低头的。不是有一句话说的好“君要臣死,臣不的不死”吗。

只是想不到在方晋瑞亲自去探望了十六之后,也不知朱攸宁和方晋瑞是怎么说的,这位竟然真的抓了空子,将青云教的分舵给一窝端了!

如此雷厉风行,仿佛已经不在乎圣上是否会因此震怒,就是发了狠的要累立马为民伸冤。

能够让一个先前还有些犹豫的人下了决定,朱攸宁一定说了什么至关重要的话。

燕绥撩起车帘,看向前头那辆宽敞的蓝幄马车。

天气渐冷,淅沥沥的下着薄雾一般的细雨,他们的马车,逐渐碾过前车留下的痕迹。

“兴许以后还能在她这里看到更有趣的。她毕竟还小呢。”

燕管家也点头,感慨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这么看来,我老人家可是越来越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心思了。”

一路十分顺利的回到富阳,进了城后,燕绥笑道:“我先回家去略作整顿,顺带叫人去预备船,明日一早咱们码头见。”

来时搭乘商会的货船,去杭州乘船便要另想办法了。

朱攸宁本想动用朱家的船,但一想燕绥讲究的很,他坐自己的船更自在,便也就厚着脸皮答应了搭他的船。

马车回到家中,刚到门前,就隐约能听见婴孩的啼哭。

朱攸宁下车,百灵去叩门,飞龙汤和扣肉则一个抱着十六,一个去拎行李。

应门的是小张子,一见竟是朱攸宁回来,欢喜的笑道:“小姐回来啦!”回头就绕过影壁往里跑:“太太,小姐回来了!”

正屋的夹竹暖帘被撩起,崔妈妈快步出来,笑的尖牙不见眼的:“九小姐,您回来啦!”

“是啊,崔嬷嬷,我爹娘呢?”

“老爷去了学堂,还没回来,太太正在里头哄着哥儿呢。”

说话间白氏撩帘出来,她头发松松的挽着,肩头搭着一件细棉布的夹袄,见了朱攸宁,扑过来一把将人搂在怀里,“福丫儿,你可回来了。让娘看看。”

拉着她仔细打量一番,不由得心疼的道:“长高了一点,但是瘦了很多啊!福丫儿在外头是不是都没有乖乖吃饭?”

“娘,您别担心,我这不是好好的嘛。”朱攸宁搂着白氏的腰,在她身上蹭了蹭。

这时扣肉和飞龙汤就抱着十六进门来。

一见十六这样,白氏愣住了:“鸿哥儿是怎么了?”

朱攸宁面色凝重,道:“出去发生了一些意外,娘,这些日还要劳您费心好生照顾哥哥,我明儿一早就要再去杭州,哥哥这样,还是在家里调养为妙。”

“你又要出门?”白氏心疼的摸了摸朱攸宁的脸颊,“怎么又要出去呢?外头的事是不是很难办?那个玉如意,得不到,咱们就不要了,你只要好好的在家,呆在娘身边,咱们一家人平安的过小日子不比什么都好?”

“娘您放心,这些事情我都会处理好的。”

飞龙汤和扣肉将十六送回房间,朱攸宁就道:“娘,这次我出门扣肉和飞龙汤都帮了大忙,我好久没见北哥了,明儿出门还要带着扣肉再出去,所以我想先去看看北哥。”

白氏想了想,便道:“也好,这会子你去接了北哥儿来,晚上在家里吃饭,我叫他们多预备一些好吃的。”挥手又叫来小张子,叫崔妈妈拿了一小包蜜枣给他吃,“你辛苦跑腿一趟,去学堂叫老爷回来,就说小姐回家来了,但很快又要出门,晚上李少爷要来家用饭,请老爷回来。”

小张子接过蜜枣,欢喜的点头,撒丫子跑了出去。

白氏又拉着朱攸宁的手担忧的道:“女孩子家家的,怎么好总是抛头露面呢?咱们家现在情况好些个了,再不用担心吃不饱穿不暖,这样娘就知足了。这次忙完了,你就好生在家,好不好?”

一旁的扣肉差点说“如果没有九小姐抛头露面,这一家人早就不存在了”,但是主仆有别,他又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朱攸宁却不多言,只笑着道:“娘说的是。等解决了这一件事,我也该收收心好生学习了。对了,我还要去看看恩师,不过这次去杭州,应该很快就能回来,加上行程不超过五天时间,等回来后,我就安心在家里跟着恩师念书,陪着娘,跟娘学女红,您说好不好?”

白氏闻言,笑着连连点头,“好,好,自然是好。”

扣肉和飞龙汤却听的一惊,朱攸宁这么大的才华,居然想在家念书了?岂不是可惜?

是以二人跟着朱攸宁离开朱家,往县学里去找李拓北时,就自然的问出口。

“九小姐若是在家念书了,那岂不是可惜了商场上的一块好材料?”

第210章 奖励(一)

朱攸宁闻言,不由得轻笑出声:“我哪里算的上什么好材料。你们也太会捧我了。我不过是被逼急了,为了生存不得已罢了。人被逼到绝境,想活下去,想让全家都能活下去,总能想出办法来的。”

因为总跟着朱攸宁出门,飞龙汤和扣肉对于朱家的事和朱攸宁身边的人情来往也知道很多,听她这样一说,不约而同的一阵沉默。

扣肉尤觉得可惜:“可是小姐这样的才华,眼瞧着就要得到玉如意,坐上杭州商会名誉会长的位置了,以您的年龄,能有这般资历,已是世所罕见,若是您不继续下去,真是太可惜了。”

“正因如此,我才该急流勇退。”

朱攸宁双手拢在袖套里,小脸被冷风吹得有些红,“我现在不论做多少,也都是给他人做嫁衣罢了。而我如此年少,就因为运气好而有了这些奇遇,可我却清楚自己才不配位,若是还不停下脚步,好好学习,将来我总有被人踹下这个位置的时候。到时候我已是被利用到烬了,难道朱家到时候还会保护我?”

这话不由得让扣肉和飞龙汤都呆了呆。

然而他们不得不承认,实际情况就是如此。朱攸宁现在无论做多少,争夺来多少好处,也都是给朱家做嫁衣,而朱家根本就不是表面看来的光鲜亮丽,他们对朱华廷和朱攸宁都太过苛刻,不值得朱攸宁为他们卖命。

“我不能倒下,我若是倒下了,恐怕我们一家子都会重蹈覆辙。我母亲只是个寻常妇人,相夫教子是一把好手,却不善于钻营。我父亲才华出众,却被埋没。他也不是经商的人,而我们朱家所在的圈子正巧是我父亲不擅长的商圈。他们都太正直了,不像我,贪婪又狡猾。其实说真的,我觉得我才最像是地道的朱家人呢。”

朱攸宁自嘲一笑,又道:“去年我去蹚了朱家的浑水,在宗族大会上夺了产业,不过是为了改善我们家的生活,现在我的目的达到了,又拜了名师,不利用这个机会好生学习,岂不是可惜?而且我娘说的对,我毕竟是个女孩子,小小年纪总在外头跑也不是那么一回事。”

听朱攸宁这么说,扣肉和飞龙汤不由得同时叹了口气。

他们都觉得十分可惜,却也认同朱攸宁这种决定。朱家的情况,着实不值得人再费心去是投入任何精力了。

朱攸宁的心里一片清朗。

她在这次去杭州参与解封之事时,就已经打定主意,不能继续给朱家那群豺狼虎豹卖命了。

所以她回来后,连朱家钱庄和布厂的掌柜都不见。

反正今年的宗族大会应该已经结束,她又没有参加,而且也不想继续再做朱家的管事。

她自己的长安钱庄如今已经上了正轨,若有多余的精力,也是为了自己的产业呕心沥血,跳板已经用过,就该果断弃了。

难道她还要大义的为曾经迫害过他们全家的朱家继续卖命不成?

一路再无话,一行人很快到了县学的门前,远远地就看到了李拓北的马车旁站着的佛跳墙和醋鱼。

二人乍然见到扣肉和飞龙汤回来,还有些不敢相信,“想不到真是你们!几时回来的?”又给朱攸宁行礼:“九小姐回来啦!公子今儿还在叨叨,九小姐不在,公子一个人无聊的很。”

朱攸宁笑道:“不是有很多同窗陪着北哥吗?”

“嗨,那哪里能一样,公子在此间也就九小姐一个聊得来的朋友。”

虽然这话他们这些人说来有些不合适,可朱攸宁听了心里还是很熨帖的。因为她心里也将李拓北当成了挚友,是那种可以放心信任,可以交托后背的。

几人闲聊片刻,不多时候就听里头钟声敲响。

陆续有学子们三三两两从里头出来。李拓北披着蓝色大氅,身高腿长迈开长腿大步流星的漫不经心走来,一抬头,正对上了朱攸宁的视线。

李拓北也愣了一下,随即惊喜的道:“小九妹妹!你几时回来的!”说着就是欢快的大步走来。

朱攸宁笑的眉眼弯弯,仰头跟他打招呼:“北哥!我才会来,这不就赶着来看你了。”

“哈哈,不错,算你这个小丫头有良心!”李拓北大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我怎么觉得你像是长高了呢。”

朱攸宁挺了挺小胸脯,“那是,我这还没怎么长个儿呢,将来我一定会长得很高。”

“那也不会像我这么高。”

“谁分你比呀,木头柱子一个。”

“你这个坏丫头!”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斗嘴了半天的嘴,最后看看彼此,又都笑了起来。

朱攸宁对着手哈了口气,原地蹦了蹦:“我娘说请你去家里吃饭,你今儿没有别处安排吧?”

“就算是有,我也得跟你回去吃饭啊,你是个大忙人,想跟见一面可不容易。”李拓北继续揶揄。

朱攸宁也不在意,一路拌着嘴,便回了家。

朱华廷这时也是刚到家不一会,见朱攸宁和李拓北回来,自然是一番关切。

孙氏命人预备了可口的饭菜,摆了一大桌子。

李拓北笑道:“鸿哥儿不是跟你去的吗?怎么没见他?他回来了吗?”

朱攸宁神色一暗,强笑道:“一同回来的。只是他出了一点意外,这会子昏迷着。”

李拓北听的面色大变,急忙去查看十六的情况。

朱华廷和朱攸宁见李拓北如此焦急,便跟着一同去看。

十六如今的情况看起来比方才回来时还要好一些,虽然还是昏睡,但是脸色却已经不似刚开始时那般难看,现在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朱攸宁将当日的事与朱华廷和李拓北说了,二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李拓北咬牙切齿道:“不论是谁,能对这么一个小孩儿动手,也是够不要脸了。如今鸿哥儿确定没事了吗?”

“大夫是这么说,但是我也不能确定,所以才先将他送回家来,也好找个大夫好生给看看,我明儿一早还要去一趟杭州。”

“还要去?”李拓北拧着眉。

朱攸宁笑了笑,道:“放心,这次解决了,相信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会再出门了。

回到前厅,一家人一起用了饭,朱攸宁就与朱华廷和李拓北去了书房,将这次外头的事大约说了一遍。

李拓北听她说这些经历就宛如在听一部书,听的简直是目不转睛,心生向往。

“早知道这么有趣,我也跟着去看看了!真想不到那个李汛居然还挺有趣的。”

看他那因为没有看到热闹而扼腕不已的模样,朱攸宁不由得好笑的摇了摇头,“真在那场面,可一点都不好玩。”

朱华廷无奈又怜惜的拍了拍女儿的肩头,叹了口气才道:“听你方才所说,这次办完了这件事便不打算出去了?”

“是啊。我也不能总是出去抛头露面,趁着这个年龄,我也该多充实充实自己,免得这么混下去,将来长成一个草包,到时候被利用够了也只有被一脚踢开的命了。”

这话说的再明白不过,朱华廷一下便陷入沉思,李拓北呆了呆,也笑了:“你说的对,你这么大的才华,可不是谁都有那个资格让你卖命的。”

朱攸宁认真的点头,“我也是这么觉着。”

李拓北聊到很晚才告辞。

朱攸宁送他出门,歉然道:“明儿我一早就要走了。还要带上扣肉,我这次解封之事是扣肉去帮我做的,到时还需他来给我作证。”

“你就算不想带他们,我也要让你带呢。”李拓北笑道:“没事,我左右也只是念书,又不用出去打群架,身边跟俩人足够了。等你忙完了你在仔细给我讲讲外头的趣事。”

“好。”朱攸宁认真的点头,李拓北对她是真够朋友,朋友不过是想听她“说书”,她有什么好推辞的。

扣肉和飞龙汤先跟着李拓北回去了。

想来不用朱攸宁以后细说,他们二人就能将此番出行的事都一五一十的回给李拓北。

朱攸宁去寻朱华廷,父女二人低声谈了片刻,便确定了以后的规划。

朱华廷点着头道:“你能想得开,这很好。许多人在得到名利的时候都很难控制的住自己急流勇退,你还是个孩子,却能够看清楚现在的现状,没有被那些荣誉和利益冲昏头脑,为父很是欣慰。”

朱攸宁笑眯眯道:“爹爹可别将我说的这么高尚,我其实就是自私、记仇,他们对咱们家做的那些事,对父亲和哥哥做的那些事,我都放在心上,不但不想给他们出力,终有一日我还想改一改朱家的传承下来的那个没人性的‘养蛊法’。”

朱华廷见小女儿还是粉雕玉琢的模样,小脸白嫩嫩的,眨巴着大眼睛一副小大人似的模样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会改变朱家的陋习,这不由得让朱华廷想起了夭折的长子,心下一阵酸楚,但更多的却是欣慰和开怀。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为父的心里也是这样想。”朱华廷搂着朱攸宁的肩膀笑着道。

朱攸宁笑嘻嘻的道:“我是爹的女儿,当然与爹想的一样了。”

“好,到时为父就拭目以待,看看我们福丫儿是如何做到的。”朱华廷极有耐心的笑。

朱攸宁也跟着笑,随后又嘱咐朱华廷找好大夫给十六瞧瞧,又嘱咐了一些家里的事,朱华廷都一一答应了。

次日清早,朱攸宁带上百灵和画眉,出去接到了扣肉和飞龙汤,就直码头而去。

燕绥的船不似商会的那么大,但船身构造考究,仆人环绕,却是比从前朱家的船要好的多。

朱攸宁一面感慨燕绥这人真会享受,一面细细的思索着到了杭州之后要怎么办。

如上次一样,朱攸宁到了杭州自然是要在朱家别院住下的。

因为来的次数多,这里的下人对待朱攸宁都极为客气有礼,伺候的非常周到,比朱攸宁回朱家本宅伺候的要舒服万倍。

不过出乎朱攸宁和燕绥意料的,商会聚会的时间是在后天,他们这回来的还算早了。

扣肉出去打听了一番才知道,陈校尉当日被叫去临山县配合审案,杨阁老当日也去了临山县,听说是关于陈校尉受贿不给民众解封的事,所以中人都觉得好奇,便都不约而同的去了临山县看热闹。

因为交通不便,也因为一些人去时是乘自己的船,总不好因为解封了山路就将自己的船丢下转走别的路,是以去看热闹的老板们还有很多没有到达杭州。

这正和朱攸宁的意。

他们亲眼去看了方青天审案,朱攸宁便不用多费唇舌,一些事也不怕说不明白了。

解封之事敲定,可是杭州商会并不似上次那般大张旗鼓的庆祝。因为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得知朝廷之中或许还有杨阁老这样的老臣看不惯商人的存在,更不喜欢听商人说什么地位提升之类的话,所以这一次的聚会,看起来十分低调。

会意还是选在林会长的别院。

众人齐聚之后,林会长眉目舒展的道:“想不到啊,这一次解封之事竟然是全仰仗了方青天,咱们商会的人卯足了力气,竟然没一个人出了力。”

“是啊,不过这也足见是咱们商人翻身的时候到了,连老天都对咱们格外的照顾。”

……

朱攸宁听着这群老板兴高采烈的讨论着,并没有立即说话,只是悠哉的吃着茶。

朱攸宁身后的扣肉道:“要是没有我,这事儿可成不了。各位老板光知道事情办成了,难道人家方青天巡按杭州府,还能单独为了咱们商人的事去出头?”

扣肉声音中嘲弄之意让众人都皱了眉看过来。

扣肉最不怕被人看,叉着腰养着下巴道:“有去临山县看过热闹的,应该都认识我吧!”

便有人点指着扣肉道:“你不就是那个……贿赂了陈校尉,不让陈校尉解封的那个人吗!嘿!你还真好意思开口!我们这里商议的是要解封,你却去贿赂陈校尉不让他解封,你说你安的是什么心!”

第211章 奖励(二)

扣肉叉着腰轻蔑的道:“说你蠢你肯定不同意,我要是不安好心,现在这解封的事情早就像第一次的时候那样砸了!可现在的结果是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

的确,扣肉当时那一状,正好证实了陈校尉的确收受贿赂。而方青天恰好最深恶痛绝的就是行贿受贿之事。方青天看着陈校尉不对,加之舆论的压力,必定会勒令解封。

在场之人都是聪明人,这时都想通了。

大家的目光扫过扣肉那趾高气昂的小圆脸,随后就看向了他身边端坐吃茶的朱攸宁。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是朱攸宁身边的小厮吧?

“所以说……这件事是朱家小姐吩咐的?”林会长犹豫的问。

不等朱攸宁回答,扣肉就已哈哈大笑着道:“那是自然,我家小姐深谋远虑,智谋无双,我们一去临山县,就遇上了同样搁置在码头上的方青天,小姐与方青天说了几次话,便料定了后头的事,立即叫我回杭州来给陈校尉送礼,大张旗鼓的让陈校尉不要解封,那陈校尉也是得到阁老的吩咐才不解封的,他自来就要这么做,我的礼他拿的完全不费劲儿,所以才有了后来公堂上的铁证。”

大家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都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当时去临山县看热闹的大有人在,看到扣肉在公堂之上撒泼耍混泼脏水的人有很多。而如今扣肉跟在朱攸宁身边进来开会还是第一次,显然是作证来的。

当初林会长的意思是谁能解封了那座山,并且证明是自己做的,御赐的玉如意和名誉会长的腰牌就是谁的。

如今人家小姑娘做到了,他们就该履行承诺了。

在场年长之人还好一些,反正起初玉如意也没有他们的份儿。

可年轻一辈的各家才俊们心里就不是滋味儿了。

想不到最后头筹竟被朱攸宁一个小姑娘给摘去了!这叫他们这些做哥哥姐姐的往后哪里有脸面在外头海吹自己的能耐?

年仅八岁的杭州商会名誉会长,这话说出去,岂不是将杭州商会年轻才俊的脸都给打了?

众人嫉妒的简直无以复加。

林会长等老一辈的想清楚前因后果,却觉得杭州商会后继有人,管他成事的是男还是女,总之他们将事情办成了,这就是杭州商会的本事!

林会长笑眯眯的道:“既如此,将御赐的玉如意和名誉会长的位置都给了朱家小姐,大家都没有异议吧?”

这话问的,谁有脸说有异议?

本事没人家一个小姑娘大,却好意思跟人抢功劳吗?

朱攸宁这时站起身,端端正正的给林会长行了礼,娇娇软软的声音听起来就觉得这小姑娘十分乖巧。

“林会长,玉如意我手下,只是我年纪尚小,这名誉会长的位置我觉得还是让我祖父来作坐比较好,不知道各位老板各位长辈意下如何?”

一听朱攸宁这么说,他身旁不远处的燕绥险些将茶喷出来。

这个小鬼机灵!

一个年纪小好摆弄的名誉会长,和一个老奸巨猾的名誉会长比较起来,这些人会接受哪一个,已经不言而喻了。

她这是将礼数周全到极致,既表现了孝心和谦虚,又堵死了朱家人的嘴,让他们无法非议她,真是够狡猾的!

果然如燕绥所想的,林会长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板相互对视,林会长就笑了起来,“朱小姐果真是又孝顺又识大体。只是咱们先前就已经说定了,谁能办成这事,谁就能的道玉如意,谁得到了玉如意,谁就是杭州商会的名誉会长。先前已经定下了的,就不好再反悔了。”

“是啊,朱小姐也不要太过自谦,虽然朱小姐年纪小,可你的本事可不小,这个名誉会长你做的实至名归。”

“朱小姐的孝心相信朱家老太爷必定会欢喜的。但是该是你的荣耀,你也不要推辞了。”

……

几位老板苦口婆心了一番,朱攸宁只好勉勉强强的答应了。

这时,那搁置在大红黑绒锦盒里通体碧绿的祥云玉如意,和象征着杭州商会名誉会长的海棠形腰牌,就被人一并捧了上来。

林会长亲自将这两样物件交到了朱攸宁的手中,在众人的掌声之中,朱攸宁团团行礼,将东西交给了身后的扣肉和飞龙汤拿好,就与到身边来恭贺的年轻才俊们寒暄起来。

大家热热闹闹的用过了宴,离开林府时已是天色渐暗时。

朱攸宁披着件大红镶白兔毛的雪褂子,头上带着个同色的观音兜,打扮的大娃娃似的,带着扣肉和飞龙汤告辞离开了林家。

她并未立即上车,而是站在街角僻静之处静静等候。

不多时,就见披着一件墨蓝色披风的燕绥带着燕管家和燕飞从里头出来。

朱攸宁立即挥手,唤道:“燕公子,这边。”

燕绥寻声看去,看到她站在阴影处的小身影,便笑着走了过去。

“怎么没上马车等我?天渐冷了,你年纪小,可不要惹了风寒。”

“没事,我一点都不冷。”朱攸宁摇了摇手里捧着的白兔毛袖套,“这还没到最冷的时候,我就什么棉的都穿上了,对了,这个给你。”

朱攸宁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崭新的檀木雕刻海棠花的盒子,将之打开,那象征名誉会长身份的海棠花腰牌正静静的躺在里面。

她将盒子送到燕绥手中,笑道:“这是咱们事先说好的。”

燕绥很是惊讶,摇头道:“当时只是说让你人脉上帮帮忙,可并没有要你的腰牌啊。”

朱攸宁便莞尔道:“我正要告诉燕公子呢。这次我回家去,便打算将负责家中的生意都交出去,我打算跟着罗老山长潜心学习几年。我现在所拥有的荣誉,什么蔷薇,什么名誉会长的,名声都太过响亮了。可实际上我却是个没什么文化,字才刚学会写的小丫头罢了。我的才能配不上我的位置,若这么发展下去,早晚都要被人代替。不如我趁着现在急流勇退充实自己来的好。我可能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在商场上走动,这牌子给了你,我相信你也不会做什么伤天害理、违法乱纪的事。”

第212章 玉如意

朱攸宁的一番话着实让燕绥惊讶,想不到她小小年纪居然会有如此远见,着实让燕绥不得不再度重新审视面前这个小姑娘了。

见燕绥不言语,朱攸宁笑道:“怎么了?是不是觉得我一个姑娘家又不用去考科举,不去学女红中馈有点不务正业,浪费时间?”

燕绥回过神来,不由得好笑的道:“我倒是觉得你若真只单纯学女红中馈才是浪费时间。”

且不论燕绥这句话有几分真心几分恭维,朱攸宁听着是觉得无比受用的。

她莞尔一笑,此间事了,像是放下了一个压在肩头的沉重担子,轻松的吁了一口气,道:“我明日启程回富阳,燕公子是否同行?”

“我还有一些事要留在杭州处理。”燕绥有些遗憾。

朱攸宁却是理解的点头,燕绥不像她那般轻松,他手下的生意那么多,如今有了皇商的身份就更忙碌了。

“下次回富阳,若得了闲可以随时找我,左右我家住哪里你清楚。”

燕绥笑道:“那是自然,我与李兄还约了一起吃酒,只是苦于一直没得机会。下次去了,得闲就找你们一起。”

“那自然好。”朱攸宁笑眯眯点头应下,“时间不早,我便告辞了。”

燕绥流露出一丝惋惜的道:“好吧,以后再会。”

“再会。”

二人作别,朱攸宁便跳上了马车。

马车在扣肉和飞龙汤一左一右的护送之下缓缓离开,湿冷的空气之中渐行渐远,马车上那一盏摇晃的气死风灯渐渐变作了一个光点,消失在昏暗的长街上。

燕管家不由得道:“想不到朱小姐竟是个敞亮人,将腰牌直接给了公子,倒也不枉费公子真诚以待的一片心。”

燕绥淡淡一笑,眼神温暖的将盒子递给燕管家收好。

“走吧,咱们也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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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攸宁回到杭州朱家的别院,刚到门前,就见门房两个小厮点燃了鞭炮。

一阵噼里啪啦,满地红屑伴随着火星飞溅,朱攸宁在扣肉和飞龙汤护持下下了马车,迎面就看到了朱华良带着一众客人迎接出来。

原来方才朱攸宁赢得玉如意的消息,已经被等候在林家门外听消息的小厮飞奔着传回了朱家,朱华良当时并不在家,正在外头与几个生意上的好友谈事。曹氏得知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不敢耽搁,便命人去给朱华良送信,朱华良与同桌的几个老板便自然一同得知了消息。

这些老板并没有加入商会的资格,与朱华良商议事情也都是上赶着合作,得知这个消息,当即就将朱家捧得天上有地下无,朱华良这个做堂叔的都跟着沾了好大一个光。

商人地位低下,得到玉如意,出门排场和衣着上便可与享有伯爵仪仗,而且还能享有杭州商会名誉会长的位置,这对于朱家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喜事。

朱华良当即便修书一封,飞鸽传书回朱家报告这个好消息,同时在一众同行的簇拥之下回了府。

所以朱家自然而然隆重的准备起迎接玉如意。

同行的老板们想与杭州商会名誉会长见面,并且想远远地瞻仰一番玉如意的光彩,这着实满足了朱华良的虚荣心,所以他也很好说话的答允了,还邀请这些老板的家眷一同来府上做客。

一时间,府里张灯结彩,下人们都忙碌起来,一副过年的样子。

所以才有了朱攸宁现在眼前的这一番景象。

“良堂叔。”

朱攸宁极快的调整心情,笑着行礼。

“哎呦,可别这么多礼,你这孩子是咱们朱家的功臣。那个,玉如意在何处?”

朱华良伸着脖子往后看,在见到扣肉怀中捧着的那个精致的大红锦盒后,忙道:“快,请御赐玉如意进宅。”

与此同时,喜庆的奏乐声响了起来,所有人都退到两旁,一面拍着手,一面热切的去看扣肉怀中的盒子。

扣肉被这么多人的目光注视着,也是一阵别扭,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轻咳了一声,挺直了腰杆,双手捧着盒子,趾高气昂的一路走近府里。

两旁围观之人都急忙低垂了头,不敢冲撞了御赐之物。

朱攸宁就与朱华良和各位宾客以及家眷们,相互寒暄着走近了前厅。

此时厅中灯火辉煌,已经分两侧摆下了席面,男宾在左,女客在右,朱华良接过扣肉手中的锦盒,笑着道:“诸位好友光临寒舍,真使寒舍蓬荜生辉啊!”

大家纷纷笑着寒暄:“哪里哪里。朱老板客气了!”

寒暄之余,便有人道:“朱老板,不知我等是否有幸,能远远的一观御赐之物的风采?”

朱华良笑起来,“这便要问我这个小侄女了。这可是她赢得而来的。”

朱攸宁心里无奈,面上却笑着道:“在座各位老板都是我良堂叔的朋友,那便是朱家的朋友,只是一观无妨的,诸位也一同感沐圣上的恩泽,不失为一桩美谈。”

“朱小姐大义!”

众人齐声赞叹。

更有那些眼窝浅的女眷,已经用帕子沾眼角了。

不怪他们激动。

御赐之物啊!拥有此物就能拥有等同于伯爵的仪仗和礼遇啊!就算没有俸禄,那也是相当厉害的一件事了!

这么好的事,被他们商人得了,就算不是他们得到,作为商人的荣誉感也开始膨胀。

更何况他们这辈子有几次能得见御赐之物的机会?

这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人生之中值得浓墨重彩记录上一笔的大事!

朱华良放下锦盒,立即便有下人端着铜盆和锦帕上来。

他仔细的洗了手,这才对着锦盒拜了三拜,小心翼翼的掀开了盒盖,随后退到了一旁。

只见一柄尺长、碧绿的祥云玉如意,安闲的躺在盒中,盒子里完美的凹槽正好将玉如意固定住,闪烁着点点银芒的黑色的大绒底衬托着温润的玉,在烛光下通身散发着祥和又高洁的气息。

有了“御赐”二字的加持,就算这只是个寻常的玉如意,在众人眼中都仿佛被滤上厚厚的一层柔光。

众人不由得凑近了细看一番,随后纷纷赞美起朱攸宁来。

第213章 喜迎

朱攸宁在林府用了晚宴回来,并不觉得饿,是以只是作陪。

她并未与女眷们同席,而是与朱华良一起,与诸位老板们寒暄。

期间有人好奇赢得玉如意的过程,朱攸宁也只是三言两语的简单一说,并没有细说之意。在座的都是人精,自然对此过程也不会细致去问,只要知道朱家现在的地位不同往日,朱家这位小姐也不是寻常人就足够了。

但饶是如此,也足够这些人感慨一番“英雄出少年”。更有甚者,还有将家中学做生意的才俊介绍给朱攸宁的,只说往后还请名誉会长多多照拂。

朱攸宁仰头看着那些比她年长很多的才俊,见他们如此客气,也都知礼的一一回礼,客气的应对着。

一路寒暄下来,待到宾客散去,朱攸宁已经累的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与朱华良客气的寒暄一番,确定了明日启程回富阳的行程,就回了客房倒头就睡。

待到次日清晨,朱攸宁便被朱华良亲自送到了码头。

“九丫头来了杭州几次,都因为生意太过繁忙,也没有机会好生带你在杭州游览待,幸而你争气,往后必定得重用,生意上的事情或许也要时常往来杭州,下次堂叔在带你好生逛逛。”

朱攸宁心里明镜一般,笑吟吟的道:“良堂叔不用如此,都是自家人,或许如此客气?堂叔在杭州为了朱家生意上的事奔波,着实辛苦,自己人哪里会是在意这个?何况曹姨娘一直将我照顾的很好。”

朱华良听的心里熨帖,笑吟吟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甚好,甚好。”

朱攸宁便不好意思的垂下头。

被朱华良送上了船,朱攸宁这才发现这一次乘坐的船上竟然没有同时搭乘其他人,主子竟然只有她一个。

不光如此,穿上的船工也是平日的三倍多,还安排了十几个护卫随行,这排场着实是很大的。

朱华良先陪同朱攸宁将玉如意安置好,又再嘱咐了一番,将捎带给朱家人的东西的单子也交给了朱攸宁,这才依依不舍的下了船。身

直到船离开码头,朱攸宁还能从小窗看到朱华良负手在江边伫立着,一直在目送她的船渐渐驶远。

扣肉不禁好笑的道:“如今小姐是是这个身份了,等闲人不敢怠慢,咱在外头也可以行伯爵爵位的排场了,就连我们都跟着沾光。”

话虽这么说,可扣肉明显是在嘲讽朱华良忽然转变的态度。

飞龙汤更直接,嗤笑道:“先前也不见他对小姐多上心。”

头几次朱攸宁来杭州,也只有第一次跟随朱老太爷时朱华良费心接待,之后便都交给曹姨娘打理了。

朱攸宁对这事倒是不很在意,“人不都是这样的吗,有多大的价值就会得到是多大的重视。这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正因如此,很多人才会想尽办法削尖了脑袋往上爬。

扣肉和飞龙汤对视一眼,倒也认同的点头。

回到富阳县码头时,已是次日的下午。

朱家本宅早就得到了朱华良传来的消息,是以大船刚刚靠近码头,岸上的人就都忙碌起来身将鞭炮等物都安置好。朱老太爷,朱华章、朱华贤、朱彦凤、等朱家人都从暂且休息之处走来,迎到了码头之上。

扣肉飞奔进船舱,道:“九小姐,外头特别隆重,朱老太爷都带着几位老爷和小爷来了,还摆开了鞭炮,阵仗怎么觉得像是迎身状元回乡似的!”

“这话说的,九小姐本来这次就得了头筹,这个年纪就坐上名誉会长了,可不就是年轻一辈生意人之中的翘楚?”飞龙汤道。

“就你会说。”

几人说笑着出来站在甲板上,扣肉照旧是捧着放置玉如意的锦盒,身其余身船工和护卫也在朱攸宁的身后站定。

随着大船缓缓靠近岸边身,岸上之人将船上的境况看的清楚之后,众人的心中都不由百味陈杂。

尤其是朱彦凤。

想不到朱攸宁小小年纪,竟然真有这个本事,身能够办成解封之事赢回了玉如意。

他一直都是朱家同辈人之中最受老太爷喜爱,也最得重视的一个,如今却被朱攸宁给彻底比了下去。就连宗族大会上他的酒楼生意得了太爷的夸奖,还被老太爷列为着重培养的行业,他都觉得胜之不武。

如今朱攸宁有了御赐的玉如意,出门的排场都和他们这些寻常人不一样了,还当上了杭州上回的名誉会长。虽然名誉会长没什么实权吧,但是有名望有光彩有人脉啊!

如此看来,他都担心人背后说他是趁着朱攸宁不在富阳才赢了宗族大会比试的。

胡思乱想时,大船已经靠岸。

船工搭好船板,朱攸宁就先带着人走向码头。

与此同时,两侧鞭炮齐鸣,硝烟弥漫,朱攸宁都不由得停下脚步捂着耳朵。等震天响的鞭炮燃尽了才重新迈步。

冬日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硝烟味儿。朱家来迎接众人也是一副快过年了的模样,欢喜的什么似的,纷纷上前来说着恭喜。

朱老太爷负手而立,不去管身旁朱华章黑的锅底似的脸色,对着朱攸宁点点头,“嗯。做的不错。”

“幸好没有辜负祖父的期望和教导。”朱攸宁给朱老太爷行了礼,随后就吩咐扣肉将玉如意送上。

朱老太爷激动不已,全家人都围了上来,想一睹御赐之物的风采。

朱老太爷却是摆摆手道:“回去再说。回去再说。九丫头一路也是辛苦了,家里你祖母和你婶子都预备好了酒席,送就等你回来呢,咱们家去再说。”

语气亲切的,就好像朱攸宁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朱家,还一直住在葳蕤轩中似的。

朱攸宁心里暗自腹诽,但笑容依旧可爱的像个大娃娃,欢欢喜喜的跟随在老太爷身边,一路身在身围观众位百姓的注视下上了马车,一群人挤挤挨挨热火朝天的往朱家去。

到了朱家门前,朱攸宁低声嘱咐扣肉:“你先回家去告诉我爹娘一声,我可能要晚一些回去了,让他们不要担忧。”

扣肉笑着点头:“知道了。”

而朱老太爷前头已经站定,却没有先进府门,而是负手而立,一副等着朱攸宁一起走的模样。

如此待遇,简直让朱华章、朱彦凤几个都快咬碎满口的牙。

朱攸宁便上前去,跟在朱老太爷的身后进府。

得知玉如意到来,朱家就已经做了准备,将前厅的条案都控制出来,单独供方玉如意。

朱老太爷洗了手,熏了香,先是小心翼翼的将玉如意捧了出来给众人看。

“都来看看,这就是御赐的玉如意。今日大家看过之后,此物便要供奉进祠堂了,也算给大家都开开眼。”

第214章 酸醋

朱老太爷满面红光,得意洋洋,那喜庆的程度不亚于曾经小登科时。

御赐之物是多稀有啊!想不到他的孙女就有本事给赢回来了!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最不看好的一个孙女,居然这么争气!

众人凑上前去观看,不由得惊叹连连,人人满面红光,与有荣焉。

他们朱家本来也只能算是富阳县的首富,虽然传家百年,但底蕴上毕竟差了一层。

可这一年来,他们不但挂上了皇商的旗号,如今还得了御赐之物,更能出个在外头走伯爵排场的小姐。就算这个荣誉不是他们得到,也不耽误他们在外头多了一项炫耀。

尤其是那些于家族传承早就不具有竞争力的人。

当然,长房的儿孙们除外。

朱华章揣摩朱老太爷的心思,笑着道:“到底是爹慧眼识英雄,当初爹培养九丫头,我们这些短视的还不理解,想着就丫头一个小姑娘家的,抛头露面的不好。可如今看来,爹这一步棋走的太漂亮了!朱家的底蕴由此深厚起来,在杭州商会中咱们也更多个门路了。咱们九丫头可是杭州商会的名誉会长了。”

“是啊是啊。”一家子都在附和。

朱攸宁察言观色,见朱老太爷隐约有不悦之态,便小脸皱巴成包子无奈的道:“二叔说笑了,我哪里会当什么名誉会长,林会长当时说起来,我就说我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这个位置须得我祖父去坐才能胜任。只可惜最后我也没有争取成功,商会的老板们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商会里那些老油条都是一群什么人?他们当然愿意让一个好摆布的小丫头上位了。

这个道理在场之人都懂,朱老太爷一想就回过味儿啦,他今天心情好,再一想身为上位者,也不必要和手下每一个人攀比,只要这些人都能为他所用就可以。

因此他只笑着招呼众人落座,又回头吩咐身后的侍从:“去里头请老夫人他们也来,让这群土包子们也跟着开开眼。”

“是!”侍从欢欢喜喜的便进去传话了。

不多时,二太太、三太太就一左一右的扶着老太君缓步走来,三小姐朱攸宛、七小姐朱攸宝、八小姐朱攸宣和十一小姐朱攸宵则是跟随在后。

朱攸宁已经有一阵子没见过朱家的女眷们了,他们全家在外头过自己的小日子,祖母和婶娘们对他们一直不理不睬。

老太君还是老样子,清瘦身材,神色冷淡。穿着墨绿锦绣兰花的交领褙子,头上同色的抹额中嵌了一颗雪白的珍珠,乌黑流光的头发梳成圆髻,用扁方固定。保养得宜的脸上施了脂粉,看起来很年轻。

二太太温氏依旧明**人,只不过今天看人时笑容有些勉强。

三太太徐氏素来从夫,在内宅中没什么存在感。看到朱攸宁还友善的笑了笑。

其余堂姐妹们看到朱攸宁时,也都很和气的微笑。除了朱攸宛。

朱攸宛是二房的嫡女,朱彦凤的胞妹,除了养在老太君身边的八小姐朱攸宣之外,同族中的姐妹就没谁能跟她别苗头。

可自从朱攸宁出了头,她在老太爷和老太君身边服侍时,就越来越多的听他们说起关于朱攸宁的消息。

上次加入蔷薇的消息一传来,朱攸宛就已经备受打击,如今朱攸宁又成了杭州商会的名誉会长,赢得御赐之物进宅不说,还能拥有伯爵爵位的排场,这就真让她拍马不及了。

朱攸宛再度清晰的认识到,自己与朱攸宁已经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比什么?根本比不得。

“九妹妹,好久不见你了。你最近好吗?”朱攸宛还在蹙着眉纠结时,朱攸宣已经小蝴蝶一般到了朱攸宁身边,拉着她的手道,“你去杭州这些日,姐姐一直很想念你。”又笑着问:“杭州好玩吗?”

“八堂姐,我很好。”朱攸宁笑着给老太君、二太太和三太太都行了礼,又问候其余的姐妹:“姐姐们都还好吗?十一妹好像长高了一点。”

朱攸宵就笑着道:“是呀,不过九姐也长高了很多。姐姐与我们说说杭州是什么样儿吧。”

朱攸宣和朱攸宵就拉着朱攸宁去女眷那边坐。

其实今天六小姐朱攸安还没到场,但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朱攸安与朱攸宁之间不和,若往日朱攸宛必定会故意提起,今天所有人却都默契的不提此事了。

老太君满目慈爱的看着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说话的孙女们,就又与儿媳一同去看了玉如意。

朱老太爷笑道:“今天是咱们家宴,咱们只管随意,选个好日子,为了御赐之物也该做个仪式才是,能将御赐之物请进祠堂,也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老太爷说的是。”众人都纷纷附和。

正说着话,外头便来人道:“李公子回来了。”

朱老太爷忙笑道:“快请李公子来一同用家宴。”

下人们吩咐下去,不多时就见披着个墨蓝色细棉斗篷,身材挺拔的少年郎快步而来。许是走的急了,镶了白兔毛边儿的斗篷在他背后展开个扇形,露出他浅蓝色的袍摆。

“老太爷,各位老爷。”李拓北给长辈拱手行礼。

朱老太爷笑道:“快坐下,才刚还想着叫人去县学里请你,又怕耽搁了你的学业。”

李拓北笑道:“家里这么大的喜事,整个富阳县都传开了。我要回来同庆,先生便早早放我回来了。小九妹妹得老太爷真传,这等光宗耀祖的大事,着实该好生庆祝一番。”

难得李拓北会如此给面儿,将老太爷恭维的心里熨帖极了,就牵着李拓北的手去看玉如意。

李拓北跟着老太爷,行走时往女眷那边去找朱攸宁,看到她穿了个粉红色的锦绣小袄,被堂姐妹们围在中间,就像一堆烂草里忽然冒出一朵花儿似的,李拓北就禁不住露齿而笑。

朱攸宁回了个微笑,对李拓北几次三番的帮助很是感激,倒有些期待家宴快些结束,她也好与李拓北亲自道谢。

朱攸宛看看李拓北,又看看朱攸宁,已经不是第一次知道他们关系熟稔了,但她一直找机会与李拓北亲近,却一直无果,心里不由得泛酸。

想起方才说话时李拓北还称呼朱攸宁为小九妹妹,朱攸宛撇嘴:“看来九妹妹和李公子很熟悉呢。”

第215章 教训

朱攸宛的声音不大,可身旁的姐妹都听的清楚,几人都不约而同的看向朱攸宁。

朱攸宁渐渐淡了笑容,一双澄澈的猫儿眼微微眯起,眼眸中仿佛有刀锋一般的冷芒一闪而逝,“三堂姐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你大声一些。”

朱攸宛被她盯的浑身不自在,娇美的小脸逐渐浸染红霞,一直红到了耳根子,唇角嗫嚅了片刻,终究是没有胆子当众将那话再说一次。

“也没什么,没听清就算了。”

她毕竟是二房的嫡出小姐,若做出市井长舌妇的作态,才八岁的朱攸宁没什么丢人,她可还要说亲事的。

朱攸宁便轻笑了一下,道:“多日不见三堂姐,三堂姐比从前又稳重了许多,想必二婶和凤堂哥知道了也会欣慰的。”

“你!”朱攸宛被气的的面色赤红,登湿了眼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朱攸宁诧异的忽闪着长睫毛:“三堂姐这是怎么了,姐妹们都听的清楚,我这是赞美你呢。”

八小姐朱攸宣立即笑道:“是啊,九妹妹也没说什么,我们这些做妹妹的都以姐姐为榜样,对你崇拜一些,仰望一些也是有的,三堂姐何必如此激动?”说着还以帕子掩口笑起来。

小女孩的笑声清脆悦耳,引得周围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的都不由得看了过来。

朱攸宣面红耳赤,又不好表现的太过引人注目,只好忍下这口气,紧咬着下唇低着头不说话了。

一餐饭吃的热热闹闹,在欢腾的气氛之下结束了晚宴。

朱老太爷吩咐众人回去,自己带着朱华章和朱华贤,焚香净手的将玉如意直接请去了宗祠。

朱攸宁与女眷们一同离开了花厅,刚走下台阶,就听见二婶不高不低的嘀咕道:“有什么好神气的,得了个宝贝还不是不能供在自己家里。”

随即便是一阵闷笑声。

还有妇人低低的附和声:“朱华廷也不知道做了哪辈子的孽,先是养出个短命鬼,又养出个赔钱货,这一家子也真是,要搁在我,出了那种丑早一脖子吊死了,他可倒好,活的倒还挺起劲儿的!”

“就是,我听说白氏还又生了个儿子呢!这档子事儿倒是没耽搁!”

随即便是妇人捂着嘴的窃笑,说多猥琐就有多猥琐。

朱攸宁停下脚步回头看去,众人还是那副模样,只有温氏和朱攸宛母女俩脸上的笑容还没散尽。

三婶和几个二房、三房的姨娘这时都闭了嘴,一副事不干己的模样。

朱攸宁笑了下,漆黑的双眼在灯光下仿佛有小星星在闪烁,稚嫩的童音咬字清晰的道:“朱家的家训,想必二婶和三堂姐都已经忘了吧?”

二人脸上笑容一僵,“你什么意思?”

“难道二婶认为,我得到的荣耀不该归家族所有?”

白皙的小手一一点过面前这些人,嘲讽的道:“‘适者生存,强者为尊,每一个朱家人,只有对家族有所帮助,才有存在的价值!’你们哪一个又为家族做过多少贡献?有过多少帮助?与你们相比,现在谁更有存在的价值?”

“你不过是小小的成功,不要太得意!”朱攸宛怒道。

温氏也道:“你是你,你爹是你爹,你就算做一百件好事,你爹丢了那么大的人也是事实,说我们没有存在价值,你爹呢!”

“我爹最大的价值,就是为朱家培养了我!你又培养了谁!”

“你个有爹生没娘教的小畜生!我要替你娘好好教训你!”温氏愤怒的点指着朱攸宁,鲜红的长指甲几乎要戳到朱攸宁脸上。

朱攸宁丝毫不惧,眼都不眨的仰头看着温氏:“我现在是蔷薇的人,是杭州商会名誉会长,得御赐玉如意行伯爵仪仗,你敢动我一指头试试!”

温氏就像被戳破了皮球,想招呼身边大丫鬟的话就都堵在了嘴里。只怒瞠一双美目,红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朱攸宁忽然对朱攸宛开朗的一笑:“三堂姐也要好生斟酌到底该与谁学习规矩礼仪,不行就请个教养嬷嬷来教吧,别跟错人学错了路,将来叫人笑话。”

说罢就对众人都礼数周全了一番,转身走了,留下一众女眷站在原地干瞪眼。

朱攸宛气的差点尖叫出声。

不就是当了罗老山长的入室弟子吗!有什么好得意的,还不是要抛头露面!

可就算这么想,朱攸宛看温氏那即将濒临发疯的模样还是又嫌弃又厌烦。

就在小跨院中一片安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嚣张的爽朗笑声。

回头看去,却见李拓北手臂上搭着披风站在抄手游廊的灯下抚掌大笑,也不知道将这里的热闹看去了多少。

李拓北笑的前仰后合的走了。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一群人都觉得一阵不自在,尤其是朱攸宛,恨不能当场找个地缝钻了。

李拓北出了琵琶门,远远地瞧见朱攸宁走在前头,忙追了上去,笑着道:“小九妹妹。”

朱攸宁特意放缓了脚步等着李拓北,闻声回头,眨巴着大眼睛问道:“北哥笑什么呢?”

她戴着白兔毛镶边的大红观音兜,白净的小圆脸半掩着,齐刘海下乌溜溜的眼睛又大又圆,脸颊边的小梨涡浅浅的,那模样是在太可爱了。

李拓北大手胡噜一把她的脑袋,大笑道:“哈哈,那群二傻子难道不好笑?”

“一点都不好笑,他们诋毁我爹,我不开心。”

李拓北刚才只听到了后半段,见朱攸宁撅着嘴的模样,不由得收敛笑容,咳嗽了一声道:“那啥,你别不开心,我不笑了。我也不是笑别的,就是你把他们说的哑口无言,一个个湿了毛的鹌鹑似的,我觉得他们那蠢样够我笑几天了。”

听李拓北这形容,朱攸宁反倒被逗的噗嗤笑了,“北哥要没什么事儿,陪我回家去吧?”

“好啊,我也正好想去看看鸿哥儿。”

朱攸宁当即便皱眉头:“我才回来就到了本宅,都没时间回家,不知道我哥哥怎么样了。”

李拓北笑道:“你别担心,他性命无碍的,现在比以前还能吃,不过我看他似乎撞坏了脑子,比以前更呆了一些。”

第216章 真相

朱攸宁听了这话更担心了。

十六的体质本来就与正常人不同,以前就是一根筋,认定了什么就很难被改变。如今若是再变的更呆,往后生活岂不是堪忧?

李拓北见朱攸宁的眉头竟然皱的更紧了,不由得挠了挠头。出去了杭州一趟,他发现小九妹妹的心思好像比从前还重了。

也许是经历太多事,早熟的小孩就变的更成熟了吧?

一行人回到家时,朱华廷早就已经披着一件棉袄在院门口伸长脖子等待多时,见女儿回来,当即笑着道:“回来了,北哥儿也来了,快进来暖一暖。”

“朱伯伯。”李拓北笑着行礼。

朱华廷莞尔道:“无须如此客气,快请进。”说话间大手揉了揉女儿的头,低头看着她,心疼的道:“瘦了不少,脸都没以前圆了。”

朱攸宁听的一阵无语,脸圆圆并不是什么好事好么!

回到家中,先去见过了白氏,母亲自然拉着她问长问短,朱攸宁笑着将从杭州带回来的一些胭脂水粉、笔墨纸砚送给父母和朱攸安做礼物,将文房四宝也给了李拓北一套全了礼数,就赶紧去看十六。

厢房里,十六正趴在床上迷迷糊糊,显然快睡着了。

一看到朱攸宁靠近,十六当即来了精神,眼睛瞪的圆溜溜的,兴奋的道:“妹妹,你回来啦!”

“是啊。”朱攸宁一看十六那充满天真和信任的双眼,就禁不住也跟着笑起来:“我走时你还昏睡着,简直快吓死了。你就现在好点了吗?”

“已经好多了。我觉得我已经恢复了,可是爹和娘偏偏不准我出去,就叫我在家里养着,还不准我下地,我都快憋死了!”十六嘟着嘴抱怨。

朱攸宁见他说话逻辑完全正常,并不像李拓北说的那样呆,才略微放下了心。

朱攸宁并不知道的是,十六醒来之后的确便的沉默很多,还经常发呆,看起来就有些不正常,也正因如此,朱华廷和白氏怕他出事,才不准他出去疯跑,拘他卧床养身体。

朱攸宁就摘掉风帽,脱了披风,侧身坐在十六的床沿。

十六立即往里挪了挪,拉着朱攸宁挨着他坐,还将被子分给她一半,盖着她的腿,拉着她冰凉的手捂在手里哈气:“外面是不是特别冷?你看你冻得!”

朱攸宁被面前小男孩那憨厚又关怀的模样惹得心里软成一片,想要问清楚当日之事,又有些犹豫了。

她真的该旧事重提吗?

可是若不问清楚,往后万一再有意外可怎么办?她至少要知道他们应该防备谁吧。

朱攸宁抿着唇,斟酌着用词,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合适。

谁知十六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伤心的撅着嘴,缓缓放下了捂着朱攸宁双手的小胖手,低着头哽咽道:“妹妹,爹肯定是不想要我了。”

朱攸宁听的心里咯噔一跳,急忙问:“为什么这么说?”

十六憋着嘴,大眼睛里开始蓄积泪水,眼泪忽然啪嗒啪嗒的滴在朱攸宁的手背上,抽抽噎噎的道:“那天,我看到爹了,我很奇怪,爹都已经死了,是我亲手埋的,为什么他又活了,我特别高兴,就追上去了,结果爹看到我,居然一点都不高兴,还皱着眉毛很嫌弃的说‘你怎么还活着’,然后就打死我。妹妹,爹是一定是讨厌我了。他弄丢了你,还不想要我了,还要杀我,爹太坏了!”

说道最后,居然伤心的抓着被子哇哇大哭起来。

孩子伤心的哭声极具有穿透力,上房里正在说话的李拓北和朱华廷都听到了。

李拓北有些担心,就要起身来查看情况,却被朱华廷拦住了,“北哥儿别去,鸿哥儿那孩子心里憋着事儿,闷闷不乐这么多天,他是心里最信任他妹妹,见了福丫儿想说话了,是好事,哭一哭发泄发泄情绪,说不准就好了。”

李拓北闻言便点了点头,叹息了一声道:“朱伯伯说的是。”

厢房里,朱攸宁拿着帕子给十六擦眼泪,笨拙的搂着他的肩膀安慰他。

十六委屈极了,哭的抽抽噎噎,上气不接下气,话也开始颠三倒四:“小时候,就总拿针扎我,那么多兄弟姐妹,一个个陆续死了,就我抗扎,扎了我,还用同样的法子再扎你,要不就是把我扔进药水里煮,煮了我再煮你!还有,给我吃那些吃了就会很难受的药,我吃了还喂给你吃!

“我不明白,爹爹为什么总是那么凶,不像现在的爹,对我有耐心,从来都不对我发脾气……他把你弄丢了,就算没有脸来见我,为什么他死了又活了,为什么见了我却那么讨厌我!”

朱攸宁搂着十六,拍着他的背安抚,从他混乱的话里提取有用的信息,脑海中居然勾勒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

山里那满是药柜的阁楼,院子里那么多的木桶,十六说的那些经历,还有十六现在堪称怪胎的体质……

总是被针扎,被药水“煮”,还被喂药,所以他才会变成现在这样的体质。说不定他的脑子如此一根筋,也是受了那些不明药物的影响。

而十六说的“那么多兄弟姐妹,一个个陆续死了,就我抗扎”,说明那些兄弟姐妹们都和十六有一样的经历,而那些孩子早就被折磨死了。

最要紧的一点,十六的意思是,他那个“爹”,是先用他做过实验,再去给他他原本的妹妹扎针,泡药水,喂药。

这是不是可以说明,那些兄弟姐妹,包括十六在内,其实都是他们那个“爹”用来试药的药人?

“哥哥,那些兄弟姐妹都几岁?他们都死了吗?”

十六抹了一把脸,点头,委屈的道:“都跟咱们一般大,他们都死了。他们有的是吃药死的,有的是被煮死了。”

十六的回答验证了朱攸宁的猜测。

这些孩子,真的都是用来试药的药人。

而那个“爹”的最终目的,可能只是为了救十六的妹妹。

第217章 留下

所以说,十六的妹妹很有可能不是被拐走了,而是被治好了,十六的爹当初一定是觉得十六用了那么多药,恐怕也活不了多久,所以懒得杀他,才会任凭他自生自灭,自己假死脱身了。

是以在临山县见到十六,才会惊讶的说“你怎么还没死”,然后痛快的下杀手。

恐怕,那个毒辣的“爹”根本想不到,十六的体质早就被各种药材和针灸,改造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看着十六泪包包似的可怜模样,再想想十六口中那个爹的狠毒无情,朱攸宁只觉得不寒而栗。

利用其它的孩子来做试验品,这其中不知道要牺牲掉多少孩子的生命。如此大的代价,只为了救一个人!这得是多丧尽天良?

但是转念一想,现在是阶级分明的古代,贫穷人家的孩子养不大的有很多,且不说那些简单的小病,头疼脑热的很有可能就要了一个孩子的命,更不需说那些走路磕碰的,摔了的,还有更惨的是被有钱人家打杀了的,就譬如说当街纵马踩踏的,也没见哪个富贵人偿命,无非是丢下点银子了事。

如此一想,朱攸宁觉得既愤慨又无力。

她人微言轻,什么都做不了。

朱攸宁越想越是心酸,再看十六,这个傻孩子被那个毒辣的爹丢在山里自生自灭,他却还以为妹妹丢了,爹死了,小小年纪自己却坚强的活了下来,还在守着那个将他当成试验品的“家”,还在找寻着那个说不定早就回到金窝银窝去了的妹妹。

从十六对她的执着和疼爱,朱攸宁就知道,十六对这个妹妹是付出了真感情的。可对方却只当他是一个试验品。

朱攸宁难过的搂住十六,拍着他的背道:“哥哥,别哭了。既然知道他是坏人,以后我们就不要认他了,见了他都要绕着走,我们现在有爹有娘,以后的日子还长着,你就忘了他吧。”

十六抽抽搭搭的点头,用袖子抹掉眼泪,“我都听妹妹的。妹妹比我聪明,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我以后再也不找爹了,你的养父母都是好人,我们就认他们做亲爹亲娘,我好好吃饭,等我长大了就能打很多的猎物,咱们可以孝顺爹娘。”

朱攸宁闻言哭笑不得的点头道:“好,我们一起好好吃饭,等长大了就能孝顺爹娘了。”

十六憋了这么多天,今天终于一吐为快,心情也好起来。知道朱攸宁是去杭州了,就拉着她又问了许多杭州的事,尤其是追问她解封之事到底怎么解决的。

朱攸宁见他破涕为笑,便也配合着讲了外头的事,直到十六觉得累了,才哄着她先睡下。

离开厢房回到正屋时,李拓北已经告辞离开了。

朱攸宁先去看了被安在摇篮里的小壮哥儿,又跟白氏说了一会儿话,就拉着朱华廷到书房去说话。

“爹,今年的宗族大会结果如何?”

朱华廷用剪刀拨亮了烛火,又从炭盆里翻出一个靠熟的红薯,蹲在地上一面剥皮,一面低声道:“宗族大会我没去看,不过结果是知道的。今年朱彦凤拔了头筹,你二叔欢喜的很,不过老太爷对你的评价也很高,打算将布厂和钱庄的生意继续给你做。”

意料中事。

朱攸宁就笑着道:“爹,我不打算继续为朱家卖命了。反正不论我做多少,所得也不是咱家的。我现在还小,如今取得的成果不过是凭着小聪明加上运气好罢了。风水轮流转,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运气,所以我想好好去与罗老恩师学习,静下心来充实自己。”

朱华廷将红薯皮剥掉,吹了吹零星的灰,将之递给了朱攸宁。

“你能这么决定,爹很为你高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其实这次你就是不这么说,爹也不赞成你继续抛头露面了。你小小年纪就如此锋芒毕露,爹很担心。”

朱攸宁咬了一口红薯,入口软糯,又甜又暖,她呼了一口气再咬一口,笑眯眯的道:“爹,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放心,我往后能不出去就尽量不出去了,只安心跟在恩师身边,想必也没有人敢在恩施眼皮底下弄幺蛾子。”

朱攸宁心里明白,朱华廷是想起了长子朱彦青。

那是一个才华不输给朱彦凤的孩子,本来也是精于泅水的,却意外溺亡了。

就算朱华廷不说,朱攸宁心里也是有一点怕。

这里的人阶级观念分明,因为教育不同,有些人连人性都是泯灭的,好像为了达到目的杀个把人都不算大事。

她也算经历过风雨,也知道自己改适时收敛锋芒,好好的积累了。

父女二人又低声讨论了一番未来的打算,朱攸宁发现她与朱华廷的很多想法都不谋而合,二人聊的很是尽兴。

吃过了烤红薯,又重建盥洗了一番,朱攸宁终于在自己新买来的架子床上美美的睡了一觉。

次日清晨用过早饭,朱攸宁就带着书本和从杭州带回来的点心和茶叶去了家学。

罗勋大清早的穿了一身宽松的棉袄,正站在院子当间打一套五禽戏。

朱攸宁提着礼物来,看到罗勋闭着眼慢吞吞的打的入迷,也不敢打扰,索性将东西交给小厮,自己也选了个宽敞的地方跟着罗勋学起来。

看似简单的动作,但每一个都做到标准极致,连续下来也让朱攸宁出了汗。

罗勋运动罢了,小厮忙将大棉氅披上他肩头,又将暖手炉也塞给了他。

罗勋转身往屋内走,好像没看到朱攸宁这个人。

朱攸宁挠了挠头,也腆着脸跟了进去。

“恩师。”见罗勋坐定,朱攸宁端端正正的行了礼,“我回来了。”

罗勋垂着眼,慵懒的斜躺在醉翁椅上,手上一下下的摩挲着镂空雕如意纹的黄铜暖炉。

“知道你回来,昨儿还出了大风头吧?”

朱攸宁垂首而立,“回恩师,我倒不觉得自己出了什么风头。”

“哦?说说看?”罗勋随口一问,好像也不怎么感兴趣。

朱攸宁道:“就如我临行前来与您说的,我不想消耗自己最好的年纪去给他人做嫁衣了。恩师,我往后想跟着您好好学,生意上的事情我都不想管了。”

第218章 闭关

罗勋眯着眼,用眼角余光打量朱攸宁的神色,见她果真一派认真的模样,并没有任何假装,这才露出个淡淡的笑来,捋顺着胡须。

“话虽如此,可你如何舍得那些荣耀?小小年纪就是蔷薇的一员了。而且又成了杭州商会的名誉会长,为你们朱家赢得了皇商的名号,在你家的女孩子中,你可是最为厉害的一个,就连你的长辈如今都不如你出风头。

“这样大好的境况,恐怕富阳县的百姓里都将你的事迹传开了,你现在也算是个小名人了,让你就此潜心学习,不在去外头做生意,你舍得?”

说到此处,罗勋倾身向前,看着朱攸宁的眼

朱攸宁笑起来,“商场如战场,才不配位将来我会很危险,有可能会赔上身家性命的。为了我和家人的小命能长长久久,总要舍弃一些东西。何况那些虚名不过是浮云,我也不在乎。”

罗勋眼中笑意更甚,温和的道:“既然如此,你可就没有反悔的机会了。往后在我这里读书,也不会随意就给你闲工夫到处去走。”

“是,全听恩师的安排。”

“往后你便住在我这里,待会我便命人给你安排个屋子,允你带两个小丫头来服侍,我每个月允你半天的假期,可以回家去看看,其余时间,你就只管在家学安心进学。

“你是女娃子,也不要求你蟾宫折桂、金殿传胪,但我老头子肚子里装了不少墨水,倒给你多少便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这样安排,你能不能接受?”

不就是住校吗?

朱攸宁点头,郑重的给罗勋行大礼:“静下心学习很好,全听恩师的。”

想了想,又道:“恩师,我祖父还想将铺子安排给我,您也是祖父的恩师,不知您能不能帮我说服祖父。”

“你个小丫头,在这等着我老人家呢。”罗勋禁不住哈哈大笑,抚须道:“罢了,既然你决定了,我就与他说一声便罢了,朱家又不是没有其余的子孙了,也没道理全拘着你一个小丫头出去东拼西杀的。”

“恩师说的是。想必我自己急流勇退,其他房头也能放下心来,百利无一害。”

“嗯。你是个聪明孩子。”罗勋将手中的黄铜暖炉塞给朱攸宁,扬声道:“司墨。”

“嗳!”

外头传来个清亮的童音,进来的是个面生的清瘦少年,看起来十二三岁模样,见了罗勋笑眯眯的行礼,“罗山长,您有什么吩咐?”

罗勋一指朱攸宁:“这是朱家小九儿,往后你便跟着她身边听使唤,她身边还有两个小丫头,回头你去认识认识,再去认认她家门,来回传个信儿也方便。”

“是。给九小姐问安了。”司墨转而给朱攸宁行礼。

朱攸宁客气的笑道:“不必多礼。”

罗勋就让司墨去收拾隔壁屋子给朱攸宁住,随即又叫了身边的青顶和翠峰两个随从跟着他出门,“你们随我去一趟朱家。”回头吩咐朱攸宁:“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默书!”

“是。”朱攸宁忙行礼,乖乖的去继续背诵默写《论语》的后半部分。

罗勋办事效率极高,也不知他是怎么说服了朱老太爷的,反正等到晚上罗勋归来时,一切都已经解决了,家里还安排小张子和崔嬷嬷来给她送了铺盖和换洗的衣物。

“太太听说罗老山长留您在家学读书,又是担忧又是欢喜,嘱咐奴婢来给小姐您好生安排住处。”

朱攸宁笑着点头,问了崔嬷嬷家里的情况,知道父母安好后又问:“我每个月才能回家半天,十六是不是不高兴了?”

“可不是吗。”崔嬷嬷手上麻利的帮朱攸宁铺床,笑着道,“鸿哥儿一听您要住在学里,吵着也要一起来呢。不过老爷考了鸿哥儿不少东西,鸿哥儿答不上来,老爷就说‘几时你学会了几时我也送你来学里’,奴婢出门时候,鸿哥儿正练大字呢。”

朱攸宁不由得失笑。十六的脑子并不聪明,但是他认死理,往后他的勤奋刻苦已经能够预见了。

朱攸宁住在家学的消息不光十六听了不高兴,李拓北听了也炸毛了。

“好容易小九妹妹回来了,我有个说话的人,怎么还被拘在家学里不许出来了!”

次日李拓北都没等到县学散学,翘课跑到家学来找朱攸宁,却被司墨笑眯眯的堵在了门口。

“公子,老山长吩咐了,九小姐如今要静心学习,不允许见任何人的。”

李拓北气的瞪圆了眼睛,叉腰道:“这还有没有天理了!你们这里是家学,又不是刑部大牢!就是坐牢还允准探监呢!我怎么就不能见人一面了!”

司墨不骄不躁,眨巴着长睫毛笑着道:“李公子别生气,也别着急,九小姐每过一个月就有半天假期,是可以回家探望父母尽孝心的,您可以那时候和九小姐见一面。”

“真是……”李拓北咬牙切齿,心里暗骂罗勋小题大做,还逢一个月休假,又不是当官的上朝!

别看司墨长得文质彬彬的,可守起门来简直油盐不进,李拓北又不能硬闯,只好带着人气哄哄走了。

本来李拓北还心存侥幸,觉得朱攸宁到底是个姑娘家,又不是要考状元,罗老头不可能就那么拘人一个月都不给出来。

谁知道这老头还真就这么倔,他再次见到朱攸宁时已经快到腊月了。

晌午,天色阴沉,飘着轻雪,落地即融。

李拓北披着个黑貂绒风领的墨色大氅,手里撑着一把素色油纸伞,没好气的站在家学大门外。

不多时就看到朱攸宁穿着一身火红色的袄裙,戴着一个白狐狸毛的围脖,拢着袖套踩着小鹿皮靴子快步出来。

一看到他,她就抿着嘴笑弯了眼睛:“北哥。”

“啧啧,这是出栏了?”

朱攸宁瞪了他一眼:“你才出栏呢。”

“我看也是,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喂的你,都饿瘦了,还出什么栏?”

李拓北哼了一声,把油纸伞遮在她头上,随即惊讶的道:“哎呦,你好像又长高了点?”

朱攸宁道:“是啊,恩师要求的严格,我除了念书,每天早起要陪着恩师打一套五禽戏,下午还要跟着恩师在后院绕着假山石踩着碎石子路走二十圈,这才一个月,我的衣裳就都重新做了。”

“也不是什么坏事。对了,你在里头一个月,外面的消息是不是都不知道?”

朱攸宁点头,笑道:“也能知道一些。北哥要说的是不是京城里‘铁疙瘩’办的那事?”

第219章 师父

“你听说了?”李拓北笑道,“我还当罗老头将你关起来只一心做学问,都不在乎外头的事了呢。”

朱攸宁听的扶额,“北哥是对恩师有多大的误会啊,恩师将我关起来读书,是不想让我太小年纪过多的接触那些繁华,左了性子,外头发生的大事,恩师消息还是比较灵通的。”

“这么一听,你倒是够运气,能得这样一个师傅。不像县学里那些先生。”李拓北想到自己的未来,不由自嘲一笑,转而说起了方晋瑞的事。

“那位方大人真是个好样的。明知道青云教的背景大着呢,竟还将其拐走幼童残害的事都一一抖了出来,不止如此,竟还顶着风将京城青云教总舵给抄了,解救了四百多个小孩出来。如今方青天的美名都已经传遍天下了。就连圣上都对他赞赏有加,直接擢升他为礼部尚书,正二品的官儿呢!”

朱攸宁听的摇头,叹息道:“从刑部到礼部,从巡按变成礼部尚书,这是明升实降。我看青云教拐卖幼童的事恐怕朝廷里有个很强硬的靠山。方青天这么做虽然得了民心,却触动了上峰,这才会被夺了实权。”

李拓北心中对此事早有想法,不过见朱攸宁一个小姑娘都能分析的如此透彻,不由得叫他刮目相看。

“你想的倒是通透。”

朱攸宁笑道:“实不相瞒,方青天当初与我说过这些事,我当时问他,是要做朝廷的铁疙瘩,还是百姓的铁疙瘩,亦或是要做圣上的铁疙瘩。看来他已经是做了抉择。”

李拓北闻言惊奇的道,“还有这等事?看来你在外头经历过不少有趣的事。”语气满是羡慕和向往。

朱攸宁知道李拓北可能身世特殊。他被家里人送到富阳这个小地方来,借住在朱家,说是在县学里读书,何尝不是为了将他拘在此处?

说读书,却也没为他寻个好的师父教导。更不见他下场比试。学习起来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不见有人训斥批评。

朱攸宁倒是觉得李拓北现在是完全被放养的状态,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背后的人希望的就是让他在这里潇洒的混日子。

朱攸宁记忆力不错,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李拓北时,大冷天的这家伙光着膀子啃甘蔗,当时带李拓北来的那人与他打趣,李拓北曾经说过一句:我将来要么富贵一生,要么九死一生。

现在看来,李拓北还没到需要九死一生的地步,而是在富阳县隐居,做个富贵闲人。

朱攸宁心念电转之时想了很多,不过也就是呼吸之间。

二人一同回了家,一个月没见,家里人自然是欢喜,尤其是十六,见了朱攸宁拉着她问长问短,主要是问家学里有没有人欺负她,有没有吃饱饭。

朱攸宁一一应下,去抱了已经会咿咿呀呀的小壮哥儿,与白氏请了安,又与朱华廷关在书房里对答考较。

回家的快乐时光过的极快,傍晚时分司墨就开始催促朱攸宁回去了。

白氏很是不舍:“这才刚回来,怎么又要回去了。就不能与罗老山长商量商量,让福丫儿在家里住一夜?”

朱华廷叹息道:“恩师规矩严,既将福丫儿交给了恩师,就要听恩师的吩咐。我们也不好多插嘴。幸而家学离着不远,有什么事来回传话也方便。”

白氏无奈的拉着朱攸宁,又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还将百灵、画眉和司墨叫到一旁,各塞了一个沉甸甸的小荷包,叮嘱他们要仔细服侍。

离开温暖的家,照旧是李拓北步行送她去家学。

二人站在家学的门前,李拓北摆摆手道:“去吧,我下个月还来等你散学出来。到时候你再与我仔细说说你出去杭州后那些事。”

朱攸宁笑眯眯的点头,从包袱里掏出个大纸包塞给李拓北:“我娘做的肉干,给你吃。”

李拓北接过纸包,心里暖暖的,大手揉了揉朱攸宁的头发,道:“小九妹妹,你运气好,遇上罗山长这样负责的师父,就好好的跟他学。”

虽然李拓北嘴上嫌弃罗老头太过严苛,可是朱攸宁能得这样的好机会学习,他心里也是为她高兴的。

朱攸宁笑着点头:“我知道,你也是,不要总是逃学,适当的也学习学习,拳脚功夫也不要荒废了。趁着咱们现在年纪小,多学一些,有一技之长,将来说不定能派上大用处呢。”

李拓北听的心里温暖,因为在富阳县这个地界上,除了朱攸宁和朱华廷,根本就没有人会督促他学习,只会表面与他亲近,背地里看他的笑话。

“知道了,小小年纪唠唠叨叨的。”

“切!我还懒得唠叨你呢!”朱攸宁冲他做了个鬼脸,就转身进了家学的大门。

李拓北捧着朱攸宁给的那袋子肉干,看她身影消失在转角,这才叼了一根肉干转回身往朱家客院方向走去。

朱攸宁继续在家学里跟着罗勋闭关苦读,罗勋也严格的遵循之前的约定,即便除夕这样的节日,也只允了朱攸宁半天的假期,让她回家给父母磕了头就回家学来。

连过年都没能和朱攸宁好生团聚守岁,家人都颇为无奈,十六气的撅着嘴,更加卖力的学写字,想着一定要努力进家学念书,就能与妹妹整天在一起了。

李拓北更直接,朱攸宁不能出来,他还想翻墙去看她。

虽然飞檐走壁对他来说根本不是难事。但是他翻墙进去了几次,每次都看到朱攸宁被罗勋拘在山长专用的书房里,不是在讲授什么,就是在学下棋或者写字,几乎就没有闲着的时候。

起初李拓北还想着找机会与她说话。可是慢慢的,见她学的认真,他也不好意思去打扰了。倒是为朱攸宁能有一个如此单纯的学习环境而开怀。

他们就这样保持每个月见面一次的习惯,当第七次见面时,李拓北看着又长高了不少的小姑娘,不由得笑着说:“听说你又得了一个好师傅。”

第220章 出栏

朱攸宁笑眯眯的道:“是我的运气好。我也想不到方青天竟然会真的辞官,到我家里来做个西席。”

当初方晋瑞决定做百姓的“铁疙瘩”,进京城去点了那个大炮仗,他便说将来若是混不下去了,就来朱家投奔朱攸宁,做个西席。

朱攸宁以为方晋瑞只是戏言,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来了,而且方晋瑞与罗勋还是旧相识。

她经常被两位老师耳提面命,也时常侍奉他们吃茶,旁听他们针砭时弊,往往受益匪浅。

而朱家的家学中竟然能青到方青天亲临,这名声着实响亮,富阳县周边以及杭州府的富贵人家,都开始与朱家走动,请求能让家里的子弟来朱家家学读书交友,长长见识。

朱家的家学很快就壮大起来。两年后已经成了杭州府最富盛名的学府。

因为学生太多,朱家不得已又重新建了校舍,罗勋依旧任山长,方晋瑞也时常去授课。罗勋还依旧带着朱攸宁住在旧的校舍中。

李拓北第五十五次见到朱攸宁时,她已经彻底告别了五短身材小圆脸,出落成一个山眉水眼、桃羞杏让的娉婷少女了。

李拓北此时也长成了一个五官英朗的十八岁少年。

不过见了面,他们还如从前一样,先是相视一笑,然后就相互交换这一个月的见闻和所得。

“我听说凤堂哥、广堂哥他们都已经说了亲事,北哥也该到了说亲的年龄了。你那里可有了决断?”

朱攸宁的声音又软又娇,还带着些许稚气,配上她忽闪着长睫毛的翦水大眼,只要与她视线相对,便很难拒绝她提出的要求。

李拓北无奈的道:“每次见了我就问。不是说了不必再提吗?怎么又问了。”

“我这也是关心你啊。北哥比他们强到哪儿去了,没道理他们都讨得到媳妇儿,北哥却还没着落。”

“就知道瞎操心,有闲心关心我的这些琐碎事,你还不如潜心学习。我听说罗山长又给你请来了两位故人,你又多了两个师傅?”

朱攸宁揉了揉眉心,轻叹道:“恩师是一番好意。他年纪大了,这些年体力大不如前,授课之事大多都交给方先生了。至于赵先生,曲先生、宋先生、还有前天刚到的常先生和顾先生夫妇,他们几个轮流都将我的时间给占满了。”

李拓北听的咂舌,“刷”的展开折扇帮走在身边的朱攸宁扇风,“我听着都觉得累得慌,这么多师父,一人教你一样都够累了,他们教的那么多,你都能记得住吗?那顾娘子,我听说她厨艺颇好,却没听说过她懂得其他什么,你跟着她难道是学习了厨艺?”

朱攸宁点头:“顾先生厨艺很好,罗老恩师很喜欢她做的菜,吩咐我好生学起来,往后顾先生回去了也不至于想吃个菜都吃不到。不过你不知道,顾先生算学也很精通,我与她在一起受益匪浅。”

“你那些师父随便教给谁一点什么,都够人受益匪浅了。朱小九,你还要学到几时才能‘出栏’啊?”

朱攸宁这次没像以前一样瞪他,每次见面李拓北都在询问“出栏”的问题。

“恩师说,我这个速度的话,至少还要个三五年才能‘出栏’呢。”

“三五年?”李拓北无语的道:“你若五年后出来,到时都要成个老姑娘了!”

朱攸宁咯咯地笑:“我五年后就是你现在的年纪,原来北哥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吗?那还不赶紧给我找个嫂子回来?”

李拓北又好气又好笑,但是他心里却又无奈又苦涩。

他清楚,自己的亲事恐怕没戏。

朱家老太君之前也不是没动过将朱家姑娘许给他的心思,但是朱老太爷与他心里都有共识,这些事一概不讨论。他也乐得自在,继续在县学里闲逛,做个悠闲的福贵公子。

县学里的先生都换了几批,更不要说同窗了,他俨然成了富阳县学里资历最老的一个学生,连新来的先生想知道什么内幕都到他这里来打听。

有时候他想,自己可能这辈子就当个快乐的贵公子,潇洒过去也就罢了。富阳山美水美,有好吃有好喝,也没什么不知足了。

他倒是无所谓,他就是有点为朱攸宁发愁。

这个笨丫头,到底行不行啊?若是真的再过五年才“出栏”,她可真成了个老姑娘了。

不过李拓北的担心是多余的。

李拓北第七十二次来接朱攸宁时。发现她身后跟着的画眉、百灵和司墨三个都提着大包小裹,就连铺盖都一并带出来装上了马车。

而身条又抽高了不少的朱攸宁,白净的俏脸上毫无笑意,水眸里噙着水汽,眼尾像是擦了浅粉色的胭脂,鼻头和嫣唇都红红的,一看就是刚刚哭过。

“怎么哭了?”此时的李拓北已近弱冠,清朗的声音里满是担忧,

朱攸宁帕子沾了沾眼角,苦笑道:“我‘出栏’了。”

“真的‘出栏’了啊?”李拓北很惊喜。

朱攸宁点点头,道:“几位先生已经陆续离开了。恩师嫌我烦,让我滚回家去。”

她说话时不开心的嘟着嘴,长睫毛还被泪水粘在下眼睑上,大眼睛湿漉漉的,像一只温顺的小鹿。

李拓北不由得好笑道:“又不是不许你来看望罗老山长了,想念他了便来看他,给他做他喜欢的菜,你们师徒对酌,岂不是好?更何况你如今学成,就可以继续在商海搅风搅雨了,这不是好事吗?”

“什么话?我那叫叱咤风云,怎么到你这里就成搅风搅雨了。”朱攸宁虽然抱怨,却是破涕为笑了。

“姑娘,马车已经预备得了。”司墨在一旁回话。

扣肉哈哈笑着去搂着司墨的肩膀,“走走,咱们一道走回去。”

李拓北便与朱攸宁并肩一路闲聊着回了家。

一行人刚走到大门前,就看到已经长成了黝黑少年的小张子推门出来。

刚看到朱攸宁,小张子转很就往院子里跑,欢喜的大声道:“老爷,太太,少爷!九小姐回来了!”

话音方落,院子里先一阵风一般卷出个高大魁梧、浓眉大眼的憨厚少年。

第221章 见面

“妹妹,你回来啦!这次还要回去吗?”十六处于变声期的声音有点粗噶。

“哥。”朱攸宁仰着头对十六笑,“不回去了,这次回来就在家了。”

“太好了!”十六孩子似的欢呼起来,拉着她就往院子里跑,边跑边喊:“爹,娘,妹妹说不回去了,就在家了!”

朱攸宁差点被扯了个跟头,哭笑不得的绕过影壁,就见身穿半新不旧的细棉直裰的朱华廷从正屋里走出来。

六年过去,朱华廷显得越发沉稳,这些年生活的富足,朱华廷只潜心做学问,教导大杂院那里越来越多的孩子们,没有参与那些劳心劳力的事,人都好像比六年前还要年轻。

“爹。”朱攸宁裣衽一礼,笑的眉眼弯弯。

“福丫儿回来了!爹看看,瘦了没有。”

朱华廷欢喜的走到朱攸宁跟前,抬起的大手拍了拍她纤弱的肩头,“怎么瞧着又瘦了点?是不是学习的太辛苦了?”

女儿大了,再不是那个可以抱在怀里的小丫头了,朱华廷对女儿心疼又愧疚,六年来,她统共在家里的时间都不到两个月。

她的成长没有在他的身边,小小年纪就离开父母,失去了娇宠和疼爱,辛苦的做学问,填鸭式的和七个师父学习各种知识和技能。

她所失去的童年和经历的一切辛苦,都是因为他这个做父亲的无能,才让她过早的进入了商圈,才让她一个女孩家不得不去充实自己,以免往后被淘汰。

可以说所有儿女中,朱华廷最喜爱的就是朱攸宁,最亏欠的也是她。

“爹,其他几位师父都已经陆续回乡去了,方先生说我可以出来历练了。罗老恩师也嫌我烦,说放我回家来,免得总是在他那碍眼。”

朱华廷听的不由失笑:“罗老山长就是嘴硬心软。这些年他待你就如同自己的晚辈一样,你切勿当真,往后也要常常去探望恩师才是。”

“爹,我自然知道的。我娘呢?”

朱华廷笑道:“你六姐快要临盆了,你娘带着壮哥儿去孙家了。”

朱攸安前年出阁,嫁给了隔壁临山县一家姓孙的耕读人家的庶子为妻,朱攸安摆脱了被当做瘦马的命运,对这门亲事也很是满足,这些年来朱攸宁也没见朱攸安再使过坏心思,对这个六姐的态度虽不亲近,却也不会故意去苛待。

听朱华廷这么说,朱攸宁便道:“六姐生产是大事,我这个做妹妹的也要好好表示一下。”

朱华廷点了下女儿的鼻尖儿:“这个家都是你在养,你六姐出阁时一针一线哪一个不是你的表示?你六姐都记着呢。”

朱攸宁摸了摸鼻尖儿,笑出了两个小梨涡。

这时李拓北和十六已经与扣肉、醋鱼、司墨几人将朱攸宁的铺盖和行礼都搬了进来。最重的是两个香樟木的大箱子,里头满满的都是书,都是这六年来朱攸宁学习过的,且还只是一部分,很多书朱攸宁暂且没来得及搬运的还都放在书院她的厢房里。

朱攸宁见十六一个人就能搬起装满了书的香樟木大箱子,不由得担忧的道:“哥,你慢着点,仔细闪着腰就不好了!”

“嗨,这么点东西还至于的吗。”

十六直接将那箱子抱进了朱攸宁原本住的厢房外间。

朱华廷就吩咐厨房里预备饭菜,李拓北与朱攸宁这么多年的交情,当朱华廷是自己的伯父一般,自然也留下来吃饭。

饱餐了一顿,朱攸宁才道:“爹,我是不是该进府里去给老太爷和老太君磕头?”

这几年她都只在除夕夜给老太爷夫妻两个磕过头。

别看她六年前的风头正劲,可她急流勇退之后根本就没有为朱家做过什么事,以老太爷的逻辑,估计觉得她的存在已经是可有可无,所以对她的态度也是越来越淡。

朱华廷不舍得女儿受委屈,但也怕有人以此事作伐子来非议朱攸宁,只好道:“你去问了安就回来便是,老太爷说什么你只管听着,左耳出右耳冒也使得,别使性子与里头争执,免得吃亏。”

“知道了。我想老太爷可能也没什么心情见我的。”

她已经很久没给家族做贡献了,就连朱华章、朱彦凤等人每次见到她都要嘲讽一番,说她这就叫少时了了大未必佳。如今朱家朱攸宁这一辈中,最出色的便是朱彦凤,朱老太爷也似乎有意培养他,家里许多大的生意都交给了朱彦凤去打理。

朱攸宁本来无心于朱家的生意和产业,所以谁受重用,谁又是这一代的掌舵人,朱攸宁全不在乎。

果然如她所料,老太爷虽然拨冗见了她,态度冷淡,仿佛朱攸宁又回到七岁时,对家族没有半点用处的人,老太爷也不会多给什么好脸色。

朱攸宁主动道:“许久没见老太君,不知道老太君身体如何?”

“不劳你费心了。你一个女孩家,翻年也要及笄了。我看你还是好生在家做针线,回头给你相看一门差不多的亲事也就罢了。”

朱老太爷这些年法令纹又深了一点,说话时垂着眉眼,看也不看朱攸宁一年,说毕就端了茶。

朱攸宁便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低垂着头退了出来。

离开朱家本宅,空气都变的清新起来,朱攸宁神清气爽,心情畅快的回家去,对朱老太爷的态度哪里有半分的在意?

就这么在家里又休息了一天,白氏带着朱彦永回来了。

看到朱攸宁回了家,白氏欢喜不已,六岁的朱彦永也欢喜的过年一样,抱着朱攸宁的腿仰着头叫“姐姐”,还软软的问:“姐姐,糖呢?”

朱攸宁摸了摸朱彦永的头,笑着道,“你是想我,还是想我给你买的糖啊?”

朱彦永脸一红,奶声奶气的说:“都想了。”

将朱攸宁逗的咯咯的笑起来。

白氏道:“你去找你爹爹去,娘与你姐姐在一处说说话。”

“噢。”朱彦永冲着白氏吐舌头,转身就蹬蹬的跑了。

白氏在后头伸长脖子高声道:“你慢点,抬脚就跑,难道鞋垫上有针扎你不成!”

“娘,壮哥儿身体好,不必什么都好吗。”朱攸宁挽着白氏的手臂,母女二人往厢房走去。

白氏笑着摇了摇头,道:“他呀,看到蚂蚁窝都要用树枝捅一捅,就没有半点消停的时候,有时候皮的恨不能抓来打几下。”

“男孩子当然是皮一点好。调皮说明他聪明呀。”

“可是你在壮哥儿那个年纪,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白氏拉着朱攸宁的手坐下,轻轻地捏了捏她似乎又瘦了一点的脸颊,“都是爹和娘不好,让你如此操劳。”

朱攸宁歪着头靠在白氏肩头,搂着她的手臂摇晃:“自家人,说这些做什么呢。我们是一家人,谁擅长做什么,谁就出这份力,就好比若让我做针线,我就做不得,娘就能做的很好。娘给我做的鞋子既漂亮又合脚,穿着可舒服了。”

“傻丫头。”白氏也侧着头,脸颊贴着女儿鸦青顺滑的头发,轻轻叹了口气,“你六姐产下一女,我瞧着她婆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我还没回来就给你姐夫房里塞了两个通房……还不知道将来你的归宿在哪里,是不是也跟她一样,若真那样,我可是不依的。”

朱攸宁笑了笑,却并不是很在意的道:“怕什么的,我有自己的事业,婚姻大事我是宁缺毋滥,若没有能对我一心一意的,我就做我的生意,守着咱们的家过日子。”

白氏听的大惊失色,“哎呦!你说什么呢,难不成还要在家里做个老姑娘?”

“哪又有什么不好的。”一看白氏脸色都变了,朱攸宁忙道:“我又不是说不嫁人,只是说遇不到好的就不嫁嘛。娘您别这么看我,我慎得慌。”

白氏的眉头都揪成了疙瘩:“就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你看看你,跟着七位师父读了六年的书,博学杂收的便罢了,就连心性都变了,你这样想法可怎么是好啊!这下子回了家,你就跟着娘,好好的学学针线,可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朱攸宁看白氏紧张成这样,不由得噗嗤笑了起来。

白氏瞧着女儿笑的花儿似的,又好气又好笑,拧了她好几把,最后自己也跟着展眉笑了。

晚上娘俩同榻,低声说着悄悄话,也不知说到几时累了才睡下。

次日清早,朱攸宁刚用罢早饭,长安钱庄方大掌柜身边的随从安兴就登门来了。

“东家,您吩咐下去的事方大掌柜都已经办妥了,这会子人已经都在长安大酒楼聚齐了,就等着您呢。”

“好,我知道了。”朱攸宁便去告诉了白氏一声,交上了司墨、百灵和画眉同行出门。

到了门外,朱攸宁跟着安兴左转右转的走出了附近的窄巷,在一处宽阔无人之处,已经有一辆精致的翠帷马车等候着了。见朱攸宁来,驭夫忙殷勤的帮她放置好了垫脚用的红漆木凳子。

朱攸宁扶着画眉的手上了车,坐在正位,画眉和百灵则是一左一右坐在靠门的位置。

撂下车帘,百灵给用贴了磁石的瓷杯给朱攸宁斟了一杯热茶。朱攸宁接过来暖手,抿着唇垂眸沉思。

两婢女自然不敢打扰她的思考,就只安静的陪同着。

不多时,马车来到了如今富阳县最大的一座酒楼“长安大酒楼”的后巷子外。

朱攸宁将从窗帘的缝隙往外看,只见大敞的后门外,此时已经站了二三十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处正在说话。

为首的一人生的瘦高的身量,白净面庞,颌下蓄了须,正面无表情的听着身边的几人说话,正是已经为朱攸宁做了六年长安钱庄大掌柜的方文敬。

许是听见了马车声,一众人都看了过来。

方大掌柜忙快步迎了上来,帮驭夫放妥了垫脚用的凳子,笑着对马车里头的朱攸宁行礼:“哎哟,可算把您盼来了。”

他那一反常态的殷勤模样,着实让门前那群人惊讶。他们只知道今天来此处聚会是有个大人物要见,却不知道方文敬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众人揣着好奇去看马车,只见帘子一挑,先是下来了两个穿绿衣裳的婢女,一个高挑,一个丰满,二人都生的容貌端正。

随后探出来的是一只纤细白皙的手,那腕子上的白玉镯子和云锦的衣袖与肌肤相映,竟分不出到底是哪一个更细腻。

随即便见一个穿着牙白色云锦小袄,浅粉色八幅裙的年轻姑娘在婢子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因男女大防,众人都知礼的微微垂头,不好直盯着人家姑娘看,但能从装扮上断定,那是个未出阁的少女,且容貌生的极好。

方大掌柜殷勤的道:“您请里头说话。您也有好些日子没来咱们酒楼了吧?”

“是啊,总是不得闲,竟也许久没来了。”朱攸宁妙目一转,将院子清扫干净的地砖和墙角处的杂草以及一些堆放的板凳桌椅等杂物收入眼底,笑了一下,就跟着方大掌柜进了屋。

那二十多人面面相觑,因摸不清到底怎么一回事,便也都跟着进了大堂。

六年前,富阳县最好的酒楼是长青楼。

不过后来,富阳县,乃至于杭州府各地最出名的酒楼,却是长安大酒楼。

长安这个名号早就已经在杭州府境内打响了,票号里那么多的银子,朱攸宁不可能只放着什么都不做,这些年来虽然不再插手朱家的生意,但是她自己的生意也会做一些决策。方大掌柜便是个非常能干的执行者。

只不过,现在长安大酒楼的大堂内十分冷清。

众人上了二楼,朱攸宁便问身边的方大掌柜:“这里是清场了,还是平日里生意就是如此萧条?”

方大掌柜苦笑着道:“东家,这生意萧条已经不是一两天了。您请屋里坐,容我与您仔细说。”

一听“东家”二字,随后跟来的那二十多人都惊愕的瞠目结舌。

他们这些人都是“长安”票号旗下各地分号挂的上名头的大掌柜,其中来到长安票号最久的已有五年,可是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长安票号真正的东家,与他们联络的只有方大掌柜。

如今看来,东家竟然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长安票号崛起已是六七年前了,当年她才几岁?

第222章 局势

朱攸宁随着方大掌柜来到一处宽敞的包厢。

这里装潢的格外雅致,内间临窗处的条几上摆了一盆名贵的兰草,地当间的八仙桌上铺设着浅绿色的锦绣桌巾,四个围着同色坐褥的绣墩放在四边。

朱攸宁在八仙桌旁坐下,方大掌柜立即恭敬的为朱攸宁斟了一杯茶。

淡绿色的茶汤缓缓注入白瓷盖碗中,在微冷的深秋天里氤氲出淡淡的热气。

朱攸宁笑道:“此处没有外人,方大掌柜请坐下说话吧。”

方文敬推辞了一番,最后还是在朱攸宁下手位置侧身坐下,双手接过了朱攸宁为他斟的一碗茶。

方文敬道:“东家也知道,咱们利用钱庄的银子置办的产业这些年来遍布了各行各业,分店开遍了杭州府,头些年,的确是赚了不少的银子。

“可是自从三年前,朝廷颁布下禁令,严谨金银交易,只许用宝钞交易之后,咱们的生意就越来越难做了。”

“这件事我知道。”朱攸宁笑着点点头。

大周朝的皇帝也是个有意思的,他下令不许金银交易,只许用宝钞交易,其实朱攸宁是赞同的。

可是大周朝的宝钞一直都有个弊端,那就是朝廷每次需要置办什么,就广印宝钞,但真正税收时却不肯收宝钞,只要金银和粮食。

这样一来,就导致宝钞贬值的非常严重。

早在朱攸宁闭关学习时起,那一年朱家承办了皇商的生意,朝廷支付的酬劳就有一半银子,一半宝钞。

当时包括朱家在内的大部分皇商,为的都是皇商的名头带来的巨大利益,对于皇家付给大家的宝钞也就捏着鼻子收下了。

可是三年前朝廷下了明旨,再不许市面上用金银来交易之后,宝钞的贬值就日益严重了。

反正“印钱”的权力掌握在朝廷手里,朝廷要买什么,就现印宝钞来付账,收税又不收他们自己印的宝钞,虽然市面上不许金银流通,但是收税时却还是要真金白银或者粮食。

如此一来,就导致商业上的大萧条。

买卖不许用金银,面对比废纸都不如的宝钞,谁愿意要?

寻常百姓和小商贩,都开始以物易物了。其实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的生活虽然不便,影响却也不是致命的。

可是对于商人来说,用实打实的货物,换来的却只有废纸一样的宝钞,这样赔本的生意,谁还做?

是以近三年来,市面上大多数的商铺和工厂,都已经逐渐停产了。包括朱家在内,就连朱攸宁以前管理的布厂,都已经有一整年没有产过布了。

长安钱庄旗下的那些产业,也有一大部分都已经停产停工。

经济的萧条,导致“长安大酒楼”这种富阳县标志性的酒楼都已经停业快一年了。

“……东家,实在是我的无能。酒楼如今停业,为的也是能停止亏损。咱们的菜品酒水都是一流的,加上人力物力,可收回来的都是废纸,咱们亏的慌啊。我做主停业也是为了及时止损,现在酒楼一般都是咱们长安钱庄手下的人来聚会时候才会用一用,平时不用。”

朱攸宁微笑着点头,“我知道。这些年辛苦了方大掌柜,我做决策,只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事,真正着手去办的却是你。这其中方大掌柜付出了多少辛苦,我心里都明镜一样。尤其是刚才我看到了外头那些大掌柜。那些都是你从别处请来的吧?”

方文敬恭敬的点头:“正是,今天就是想让他们都见一见东家。这五六年来,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倒闭的商铺和工厂比比皆是,外头那些掌柜都是或早或晚的丢了差事,赋闲在家,对各自行业非常熟悉的,我用了不少心思将人笼络来,为的就是咱们长安钱庄旗下的其他产业能够发展起来。

“只不过,如今朝廷就是这么个情况,不许用金银交易开始,咱们各地的钱庄分号倒是帮忙存了不少的银子,比从前存的还要多,可是现在商业上基本已经停摆,咱们不但花费了人力物力帮人存放,还要付利息!而那些银子咱们又没处用,不能像早些年那样拿来自己运转了。

“这件事着实已经困扰了大家很久,我们许多人冥思苦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东家,您如今好容易出来主事了,好歹给个办法,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朱攸宁闻言,笑着点了点头,并未立即回答。

其实方文敬之所以说了这么多,要表达的主旨思想只有四个。

其一,他想告诉她,他这些年来做了许多工作,开了那么多分号,置办了很多产业,是功臣。

其二,生意亏损,着实不是他一个人能控制的,虽然先前置办的产业,开的其他商铺现在也都关门大吉了,但是他付出过的努力是不能抹杀的。

其三,现在长安钱庄旗下的生意,总的来说是已经亏损了,而且他话里话外透露出的意思是下面的管事掌柜们已经对这件事非常不满了。

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是想告诉她,他们二十多个经验丰富的大掌柜一时间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她一个闭关了六年的小姑娘,若想继续坐稳位置,就需要给他们一个说法。

朱攸宁浅笑着,素白的指头捻着碗盖,轻轻的拂过浅绿色的茶汤,她垂眸轻啜了一口,笑着道:“这茶叶倒是不错。”

方文敬绷着神经,想不到得到的回答竟如此避重就轻,让他有一种挥拳挥在棉花上的错觉。

方文敬恭敬笑道:“知道姑娘爱吃龙井,特地预备的。”

朱攸宁便轻轻放下茶碗,“你说的事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方文敬一愣,才点头道“是”,一时间也想不出该怎么才能继续追问出个解决办法,就好像方才说话时的激动和锐气,已经被朱攸宁这么东拉西扯而消磨干净了。

“东家,今日得闲,要不要您先见一见如今最为得力的四位大掌柜?”

朱攸宁笑着点头:“既如此,就请他们进来吧。”

第223章 交锋(一)

方文敬出去,不多时就请进来四个人,引着他们往朱攸宁跟前走来。

朱攸宁不动声色的打量过去。

为首一人四十出头,容貌甚伟,神色倨傲,后头的三人也与他年龄相当,一高壮、一矮瘦,还有一个胖墩墩的,笑起来像个大肚弥勒佛。

除了为首那人,后头三人面上都带着礼貌的微笑。朱攸宁发现他们四个也在打量自己,便笑了一下放下茶碗,并未起身。

方文敬恭敬的虾着腰,道:“东家,这四位都是咱们长安钱庄的肱骨。”指着英俊的那个中年人,道:“这位是夏宗平夏大掌柜,主理杭州以及周边所有钱庄以及旗下产业的事物,当初咱们钱庄的产业在杭州置办时,全依靠夏大掌柜的人脉。”

夏宗平微抬下颌,双手负在身后,背脊挺直的与朱攸宁点了下头。

朱攸宁也笑着点头致意。

见她一个年轻小姑娘,比他家女儿的年纪似乎还小,见了他居然竟然还端着架子,夏宗平便不悦的哼了一声。

夏宗平完全没将朱攸宁放在眼里的模样,引得身旁几人心思各异。

方文敬咳嗽了一声,又介绍那另外三人道:“这位是于青云于大掌柜,专理海宁一代的事物,这位是邱兴华邱大掌柜,主理临山县的事物,董泽大掌柜则是专管咱们各地农庄的事物。”

方文敬又与那四人道:“这位就是咱们长安钱庄的东家,朱九小姐。七年前,朱九小姐一手创建了长安钱庄,将钱庄经营的初具规模后便于朱家家学与罗老山樟和方青天潜心学习,如今才学成出来。”

四人闻言都很是惊讶。

董泽原本眯成两条缝的眼都瞪圆了:“原来这位就是蔷薇之中最年轻的成员,当初一计解了临山县封山,荣登杭州商会的名誉会长的朱小姐?”

朱攸宁笑着点头,站起身对四人福了福,“五位大掌柜请坐下说话。”

想不到长安钱庄的东家竟然就是富阳县传说中的那位天才少女!

几人对朱攸宁的态度都不由得恭敬了一些。

除了为首的那位夏宗平夏大掌柜。

夏宗平坐在原位,大大方方将朱攸宁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觉得眼前这个长得过于精致,气质也过于软和乖巧的小姑娘,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做出那么一番大事业的人。

这些生长于大家族的小姐,说不定背后有多少人给她出谋划策呢。

夏宗平自认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大世面,那些大家族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不是经常会标榜自己家族后继有人么?朱家这一代的男丁有个二房的朱彦凤独当一面,女儿中又弄出个蔷薇的成员来,朱家这是想在杭州府称霸?

夏宗平心念电转之间,已经认定了自己的想法必定正确,看朱攸宁的眼光轻蔑之中又多了几分怀疑。

朱攸宁将几人的神色尽收眼底,不动声色的道:“方大掌柜已经与我说过了。这段时间多仰仗诸位,长安钱庄能够发展壮大,多亏了各位用心。”

“哪里哪里,东家言重了。”董泽笑眯眯的道。

于青云和邱兴华二人也随声附和。

他们虽然对朱攸宁有所怀疑,尤其觉得现在钱庄的经营模式早晚要将底子都赔光,却也不会真的去开罪她。更何况能够越过其余的十几人,被东家率先召见,他们心里还是充满了优越感的。

只有夏宗平面色不善的望着朱攸宁一言不发。

朱攸宁道:“长安钱庄创办至今,经历了不少的风风雨雨。早些年金银还允许流通的时候,瞧着咱们的钱庄经营起来了,行业之中也有不少的同行模仿咱们的经营模式。多亏了各位大掌柜苦心经营,咱们才能渡过难关。

“在朝廷颁布法令不允许金银流通之后,各位对钱庄依旧是不离不弃。各位的贡献,我都记在心里,将来钱庄壮大起来,各位的好处自然是少不了的。”

几人闻言都笑着点头,表示这些都是自己分内之事,是应该做的。

夏宗平却道:“壮大起来?依我看,东家再继续这么折腾下去,长安钱庄恐怕没有机会壮大起来,就要先倒闭了!”

原本还算和谐欢乐的气氛,被夏宗平一句话就毁了。

方文敬、邱兴华、于青云和董泽都不约而同的看向了朱攸宁,想看看她是什么反应。

却见朱攸宁依旧是笑容温和,一副丝毫不为夏宗平尖锐的语气动怒的模样。

夏宗平见朱攸宁如此无动于衷,越发的气了。

“东家久居深闺,做了甩手掌柜,将一切都交给我们这些人处理,自然不了解外头的买卖行市!早前我们因为长安钱庄新颖的经营模式而心动,当初长安钱庄用别人的银子钱来生钱的法子的确是高明,而且因为钱庄最早做起来,也积累了百姓的信任,这种经营模式就成了不可复制的存在。当初我还觉得是、长安钱庄的创始人毕竟是个头脑灵活,手腕精明之人。”

话及此处,又鄙夷的看着朱攸宁:“可是现在看来,若长安钱庄真的是东家的手笔,那东家根本就是个鼠目寸光,不懂得变通的榆木脑袋!”

这话骂的就非常难听了。

夏宗平的语气比训斥儿子时还要严厉。一旁的方文敬几人仿佛都被骂愣了,依旧呆呆的坐在原处,好像都来不及帮朱攸宁分辨。

夏宗平连珠炮似的道:“我是真不知东家是怎么想的,还是说当初给东家背后捉刀的人,只出了这么一个主意后来就丢开手了?你也就照着当初的路子一直走下来?

“这些年来,朝廷其实早就有广推宝钞,禁用金银交易的风头,若是你聪明点,早就可以看出这一点来了。三年前朝廷颁下旨意时,你这个决策人就该及时收手!

“当初我们就与方大掌柜说过此事,可方大掌柜却说,东家的意思是继续照旧!你看吧,现在好了吧?咱们那些置办的产业一个个都关了门!

“现在不许金银交易,来存放银子的人倒是比以前多了不止一倍,因为在咱么这里存银子能拿利钱啊,这么好的事情哪里找?”

第224章 交锋(二)

“可是东家难道就不想想,咱们置办的产业和生意都关了门,如今只有田庄上有产出,但粮食卖不出去,以物易物毕竟是少数,咱们没有银钱的收入,只能靠拆东墙补西墙的法子来交付大量的利息,这样下去早晚有做空的一天,到时候东家要怎么跟将银子存放在你这里的人交代?最后一批来取钱的人,就会成为最后倒霉的人!

“你倒是赚够了,好日子过着,绫罗绸缎穿着,你还能行走用伯爵的仪仗呢!可是你是否考虑过最后一批来取钱的人是什么感受?他们凭什么来帮你支付利息?还有我们这些跟着长安钱庄的老人儿,我们为钱庄付出了多少的心血,哪里是你一个深宅女子能够了解的!”

夏宗平一口气骂了个爽,胸口都因为憋了一口气剧烈的起伏。

朱攸宁却依旧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脸上的笑容甚至依然没有改变,就好像他的话都被她左耳进右耳出了!

夏宗平差点被气了个倒仰,最后一想又觉得自己也是太激动,居然会跟一个女流之辈讲这些。

夏宗平站起身道:“我不知道东家背后拿主意的到底是哪些人。你若还想继续坐稳东家的位置,最好是把那些捉刀的人聚在一起好好商议一下该怎么办。我看你趁早将决策的权力交给明白人。否则我们跟着你,就只会被害的倾家荡产!”

朱攸宁长睫毛忽闪着,剪水双瞳认真的望着夏宗平,笑着道:“夏掌柜说完了?”

夏宗平见朱攸宁云淡风轻的态度,又不表示立即就按着他说的去做,当即就觉得自己的话并未被重视,这是一种羞辱。

他强忍着怒气道:“说完了!”

朱攸宁笑着点头,伸长手臂亲手为他续茶:“夏掌柜请坐。”

夏宗平瞪着朱攸宁:“你是什么意思?”

朱攸宁笑道:“夏掌柜的担忧是正确的,接下来我要解决的便是这个问题。夏掌柜为了长安钱庄着想的心情我也能理解,你先吃口茶,消消气。”

“我可不是来听你顾左右而言他的!”夏宗平沉声斥道。

“哦?那么夏掌柜的意思是什么?”

“就如我方才说的。我们这些人鞠躬尽瘁经营下来的产业,不想败坏在一个什么都不懂,只会瞎指挥的外行手里。现在有两条路,要么,你还做你的东家,将决策的权力交给明白人,你只管坐着数钱就行。要么,我可就不伺候了!我可受不了自己一心一意的努力,最后被人败光。”

朱攸宁缓缓的点头,“夏掌柜的意思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若不能将决策权交给你,你便不打算留在长安钱庄了,是吗?”

“可以这么说。当然,我说的是将决策权交给明白人,这里面包括但不只限于我。”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长安钱庄是我的心血,我是不可能将决策权交给其他人的,这一点是我的底线,不只是对夏掌柜你,就是对其他人我也是这么说。”朱攸宁环视一周,将其余几位的神色都看在眼里。

“你!东家非要如此执迷不悟?那我可就要说句对不住了!”

朱攸宁面上的笑容终于淡了,她抿着嫣唇,声音依旧又娇又软:“夏掌柜执意如此吗?”

夏宗平一看朱攸宁露怯,便觉胜利在望,坚决的道:“是!”

“那好吧。既然我这里的情况夏掌柜不满意,我也不好,埋没了夏掌柜的才华。”

朱攸宁颇为遗憾,转而吩咐方文敬:“夏掌柜请辞的事就交给你来办。毕竟是为了长安钱庄努力了多年了老人了,千万不能亏待了夏掌柜。若是夏掌柜谋到高就,也告诉我一声,我必定会送上一份贺礼。”最后一句是对夏宗平说的。

此时不管是夏宗平还是其余人,都是一副吞了苍蝇的表情。

谁也想不到朱攸宁竟然会不吃夏宗平的威胁,答应放人走!

要知道,刚才方大掌柜第一个介绍的就是夏宗平,杭州的产业可都是依靠着夏宗平的人脉置办起来的,想必他对杭州那一片的生意影响也是巨大的。可以说长安钱庄要想壮大,杭州是头阵,走了这么一员大将,恐怕后头都不好收场!

“你可想好了。”夏宗平面色紫涨,觉得遭到了巨大的羞辱。

朱攸宁叹息道:“夏掌柜想要高升一步,作为老东家,我只能祝福,哪里有阻拦的道理?”

夏宗平面色铁青的冷哼一声,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夏掌柜!”

“夏兄!”

方文敬、董泽都站起身来。

邱兴华和于青云也都端凝了神色,不得不再次打量眼前这个自始自终都波澜不兴的年轻姑娘。

东家这个下马威,可以说是相当强悍。

看起来她好像非常软和好欺负,夏宗平怒气爆发时一通数落,她也好像被训懵了,一句话也不反驳。

可是到最后,被拿捏的人反而成了夏宗平。

而小姑娘从头到尾都是端庄淑丽的模样,保持了最完美的风度,声音从未抬高,话也不多,却在气势上将夏宗平压得死死的,最后丢了风度的人反而是夏宗平。

夏宗平真想离开长安钱庄吗?

他们这些人心里都清楚,在为了长安钱庄付出了诸多努力之后,没有人愿意放弃自己多年经营的心血。夏宗平不过是想拿着架子威胁东家放权罢了。谁知最后连自己多年努力的心血,都因为一时意气而放弃了。

这个姑娘,远远不似看起来这般简单。

朱攸宁任凭人打量,没事人似的又与邱兴华、于青云、董泽几个闲话家常,根本不提刚才的事,就好像离开了一个杭州地区的大掌柜,对她来说没有丝毫影响是的。

这样一来,就连要求东家放下决策权的话题也被打断,他们现在也不好再提。

亲切友好的与三位掌柜闲聊片刻,了解了他们各人家的情况,又请几人代为问候各家的长辈,拉近了关系后,朱攸宁便笑道:“时间不早了,也不好让外头的各位掌柜久等,不如咱们现在一同去前厅吧?”

“是。东家请。”方文敬应下,就与其他三人跟随在朱攸宁的身后离开了包间,走向了宽敞的大厅。

第225章 煽动

大厅之中的十几人此时正处在惊讶和惶惑之中。

得知刚才那年轻姑娘居然就是长安钱庄的东家,他们便已经十分惊讶了。原想着方大掌柜给东家先引荐了四位大掌柜,必定是要论功行赏的,即便不论功行赏,东家好歹也会对钱庄付出几多的肱骨一些奖励。

可谁能想得到,东家竟然会当头就是一记敲打,夏宗平竟然被东家给辞了。

众人见朱攸宁在方文敬、董泽、邱兴华和于青云四人的簇拥下走向前厅,便暂且各自收起了心思。其中那些与夏宗平关系极好的也勉强压住了满心的郁气。

朱攸宁依旧端坐在首位,笑着道:“诸位请坐吧。今天也没有什么大事,主要是与各位掌柜见一见面。”

方文敬便笑着让众人都依次落座,自己则是站在了朱攸宁的身旁,笑着将方才与夏宗平等人介绍朱攸宁时的话又说了一遍。

厅内想起了一阵惊愕的抽气声。

已经有人在低声议论,原来这就是朱家那个九小姐。

也不怪众人震惊。当初朱攸宁成为蔷薇年纪最小的一个成员,又是为朱家赢得皇商位置,又是争夺玉如意成为杭州商会名誉会长的,纵然时间已经过去六年,可当时富阳县街头巷尾都在说的朱家九小姐,行商之人到底知道一些。

不过这些年来,朱家最为拔尖儿的子弟却是二房的朱彦凤,却再未听过朱九小姐的大名,是以许多人背后都在说又是个伤仲永的例子,更有人用轻蔑的语气说“女人就还好好去绣花,做什么生意。”

谁能想到,沉寂了六年的朱九小姐,原来竟事在杭州府颇有名气的长安钱庄的东家?以她现在的年岁,长安钱庄创办时,她才七八岁!

不说这些掌柜自己七八岁时在做什么,就是他们想象自家儿女七八岁的时候都在做什么,便不由得愕然了。

方文敬见众人都是这样神色,笑道:“想必众位都知道东家的来头,心里知道便就罢了。各位来到长安钱庄时,便已经约定好了许多事情的保密协议。如今咱们东家的身份也是秘密,今日到场的人是有数的,还望各位出去之后不要乱说。”

众人闻言这才回过神来,纷纷点头,七嘴八舌道:“我们知道,自不会乱说,都是生意人,什么事情该保密还是知道的。”

朱攸宁便笑着点点头,温声细语的道:“我也相信各位掌柜都是精英之中的精英,最起码的职业操守是都有的。”

众人纷纷道是。

不过这些掌柜之中,却有个并不肯买朱攸宁的账。

见她一副弱不禁风乖巧软弱的模样,有人上来便将她看的弱了几分。

——着实是家中的子女也是这个年纪,还是伸手与他们要银子使的年岁,这些人自诩长辈,自然不会将个晚辈看在眼中。

这其中以王宣为最。

王宣时年近五十,生的红脸膛,宽额头,当年是冲着夏宗平的面子才来的长安钱庄,之后一直以夏宗平马首是瞻。他为人倨傲,性如烈火,见朱攸宁说起“职业操守”四字,当即便冷笑了一声。

“如此忘恩负义,自己的本事没多少,却抬起手来就弹压对你有恩之人,你还有脸面说什么职业操守?”

王宣的话说的太不客气,听的在场之人不约而同的禁了声。

大厅内安静的呼吸可闻,王宣觉得自己帮助大家出头,这是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了。越发的倨傲起来。

方文敬拧着眉,张了张嘴,仿佛想为朱攸宁说话,却又不知道如何说起。

董泽、邱兴华和于青云三人对视了一眼,也都低着头装作什么都没听到没看到。

朱攸宁美眸一转,将众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便笑着道:“这位是?”

方文敬立即解释道:“这位是王宣王掌柜。”

朱攸宁便点点头,道:“王掌柜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还请王掌柜仔细解释一下。”

王宣冷笑道:“东家这时候就做听不懂了?当初咱们往杭州发展时有多艰难,你做甩手掌柜自然不清楚。夏掌柜为了长安钱庄付出了多少努力,你现在却拿他来立威,说赶走就将人赶走了,说你忘恩负义难道是我说错了?”

在场之人闻言,不由得也都沉默了。

显然夏宗平离开,这些人都各自脑补了许多。

朱攸宁笑道:“原来王掌柜是这个意思。不过你误会了。并不是我将夏掌柜赶走了。而是夏掌柜自己请辞离开的。你若不信,可以问董掌柜、邱掌柜和于掌柜,还有方大掌柜也在场。”

朱攸宁一一点名几人,最后才点名了方大掌柜,方大掌柜心里就是一个激灵,面色一整,道:“的确如东家所说。夏掌柜是自己请辞离开的。”

“不可能!”王宣愤怒的道:“夏掌柜是什么脾气,大家难道还不知道?他对长安钱庄付出了那么多努力,怎么可能说走就走了?必定是有人用不合理的条件压迫他,再或者是提出不合理的要求逼走了他!”

朱攸宁见此人态度如此尖锐,咆哮声又震的自己耳膜疼,便也懒得再保持笑容,淡淡道:“这种事,方才在场的四位掌柜都可以作证。再不信,你也可以直接去问夏掌柜本人,是他自己请辞,还是我让他离开,一问便知。我想王掌柜可能是脾气不大好,不如你先坐下来吃口茶平静平静。”

在场的诸位面面相觑。

其实所有人都相信朱攸宁在这件事上是没有必要说谎,因为这种事只要用心打听就能知道结果,身为东家,根本无需去撒这种一戳就露馅的谎。

王宣也是想到这一点,才不得不闭上嘴。

可是夏宗平的离开,到底是让他心里不平。

“就算不是你赶走他,他离开也是因为你对钱庄管理不当。如今宝钞流通,金银不许交易,存放在钱庄的银子越来越多,要支付的利息也越来越多,这样下去,长安钱庄和旗下的产业迟早都要完蛋!这件事你该怎么解决?”

第226章 服从

“当初我们便说要缩小钱庄的生意,渐渐的停止再接收银子。当初模仿咱们长安钱庄的模式开起来的那些个钱庄,不也都是三年前及时关门才能止损吗?

“可方大掌柜去问你,你却说要照旧!这一照旧就是三年!现在钱庄变成这样,我们旗下的产业也一个个都关了门。这么多年我们的努力都白费了,都是拜你这个决策人所赐!”

王宣见朱攸宁不说话,又讽刺道:“深闺女子,就好好的去做针线,将这些事都交给我们这些懂得行情的人来做,你只管收银子不好吗?可你偏要横插一脚,明明不懂,还将所有权利都把持在手里,你这是将所有人的努力都不放在眼里,将我们的努力视为无物!”

王宣爆豆子似的,将朱攸宁急切的数落了一遍。

在场之人心里其实早就对钱庄的未来深感担忧了,听到王宣这么说,心里也都是一阵爽快。

朱攸宁却是道:“果然是夏掌柜身边的人,就说的话也是相似的。”

朱攸宁站起身,郑重的对在场所有人道:“我将刚才与夏掌柜说过的话,再与在座的各位说一遍。

“长安钱庄是我的心血。我绝对不会将生意上的决策权交给任何人。这是当初你们来到长安钱庄时早就说好的规矩,各位签署的文书上写的清清楚楚。

“各位是长安钱庄的脊梁,我也知道大家为生意上的事出了不少的力,我心里对大家的成绩表示赞许,也对大家的付出表示感谢。

“但是请各位不要忘记了。长安钱庄的决策权,不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都只会在我的手中。若是大家无法接受这一点,那么我也是无可奈何。

“夏掌柜离开,便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与我管理的钱庄的意见不能达成一致,觉得我的钱庄限制了他的发展,那么我也不能耽搁他高升,就只能遗憾的答应夏掌柜的请辞。

“如今这话我也撂下,各位若有同样想法的,也可以与夏掌柜一样。对于为了长安钱庄付出良多的人,我也一定不会亏待。”

朱攸宁说话的声音娇软婉转,语速也不疾不徐,可是她话中的意思却让在座众人都有些愣神。

他们的确是想剥夺朱攸宁的决策权,因为他们觉得外行人来指挥内行是个极为痛苦的事。

而且众人在一处也觉得有恃无恐,毕竟今天来到此处的二十人,都是长安钱庄各地旗下产业的掌柜,可以说走了任何一个,对钱庄来说都是大麻烦。

谁知道朱攸宁竟然如此说话,竟然是让他们想走的随时都可以走,她不但不阻拦,还会给离开的人包个封红?

难道她就不怕所有人一下都走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对朱攸宁的话并无愤怒,只有疑惑。

这厢王宣却是受不了了,一巴掌拍上桌案,将书桌上的碗碟都震的叮铃作响。

“这话可是你说的!你不要后悔!”

朱攸宁柳眉微蹙,道:“这么多人听着呢,的确是我说的这话,大家都知道。不过王掌柜还是听我一句劝,上了年岁,脾气还如此暴躁,对身子不好。王掌柜回去不如练练书法,礼礼佛,说不定脾气暴躁的问题就解决了,这才是养生之道。”

“你!”王宣觉得自己受到了巨大的羞辱,满脸涨红的等着朱攸宁,随即便对其余的掌柜道:“就这样的东家,你们还打算继续留下吗?”

见众人都没有说话,王宣又道:“长安钱庄虽然汇集了大家的心血,可是被外行这么指挥下去,最后恐怕也只能关门大吉。我劝各位,记着夏掌柜的前车之鉴,早点离开这里,说不定还能保住身家性命呢。”

如此蛊惑人心的一番话说出口,王宣觉得所有人必定都会被他说动,到时候他就与这些人一同离开,看看到时候朱攸宁独自一人要怎么支撑。

可谁知道,王宣得意洋洋的回视了屋内一圈,却没有人肯答应与他一同潇洒的离开。

王宣一时间急的脸都红了,他不明白,这么好的机会这些人为何不知道把握?

王宣不明白的事,其实正是在做所有人心里正在想的。

如今经济萧条,生意更是难做,工厂倒闭的比比皆是。这样的时候,能找到一份差事不容易,何况长安钱庄每个月的利钱银子都不少。若是离开长安钱庄去别处,未必就能有这么好的待遇了。

反正他们只是钱庄雇佣来的,他们也不指望长安钱庄能够养老。只要钱庄还有一天不倒台,他们也是照旧拿月钱。就算钱庄赔本了,赔的也是东家的银子,又不是他们的银子,混一天就是一天了,何必如此较真?

反过来,他们还真不明白为什么王宣却不在乎每个月的利钱。

见众人都毫无反应,王宣也略微平静了一些,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众人的意思,冷笑了一声道:“看来诸位是不打算及时抽身,而是甘心情愿的留在埋没在此处了。”

朱攸宁道:“人各有志。既然王掌柜嫌弃我们这里庙小,我也不好让你埋没在此处。方大掌柜。”

方文敬上前来垂头应是。

“回头你来安排一下,王掌柜虽然脾气急躁了一些,但也是一心为了长安钱庄着想,可不要亏待了他。”

这边是决定了要请人走路了。

王宣眼看着私下里与他说起外行的东家竟然独揽大权,当时那些义愤填膺的人,现在竟然一个个事不干己,不由气的脸色涨红,点指着众人,最后愤然的拂袖而去。

朱攸宁的目光再度环视一周,道:“若是还有与王掌柜一样想法的,也尽可以提出来。”

屋内一片安静,无人再多言语。

朱攸宁便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也可以承诺大家,对于长安钱庄现在的情况,我一定会想出解决的办法,带领大家走出这个困境。毕竟长安钱庄不只是我的心血,也是所有人的心血。”

方文敬看了看所有人,便带头行礼道:“全听东家安排。”

众人便也起身,应和道:“全听东家的安排。”

第227章 伯爷

朱攸宁见再无人当面寻衅,今天的目的也达到了,便吩咐可以各自散了。

众位掌柜告辞,朱攸宁也站起身来。随同而来的司墨立即下楼去预备马车,百灵和画眉则服侍她整理衣裙,扶她下楼。

方文敬看朱攸宁面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心下不由得有些打鼓。

今天的见面会着实称不上愉快,先有夏宗平,后有王宣,二人对朱攸宁言语上都很不客气,朱攸宁涵养好不与他们争吵,却也未必不生气。

“东家,今天的事是我安排不当,竟出了这样的乱子。”方文敬低眉顺眼的跟在朱攸宁身后。

朱攸宁走在前头,声音温和的道:“无碍的,有问题解决问题便是了。依我看,今天大家将情绪都发泄出来反而是好事,总比什么心思都憋闷在心里来的好。”

“东家宽容。”方文敬笑着道。

朱攸宁也微笑,问道:“听说你的孙儿刚刚满月,我让人预备了一些薄礼送到府上了,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哎呦,这怎么使得。东家有心了。”方文敬想起长孙,不由得欢喜的笑了起来。

朱攸宁道:“有什么使不得的?这些年来多亏方大掌柜独当一面,我才能在学里安心读书,若不然还不知道要怎么解决呢。我心里对方大掌柜一直是非常赞赏和感激的。”

“哪里的话。”方文敬笑道:“若不是东家信任我,肯提携我,我这会子说不定还经营个快倒闭的茶馆呢,整天过的浑浑噩噩,糊里糊涂度日。这些年做钱庄的生意,倒是让我长了许多见识,也学到了不少的东西。”

“不断学习这是好事。”

一行人到了后院门前,朱攸宁笑道:“我这就回去了。”

“是。”方文敬行礼,随即忽然想起来什么,上前一步低声道:“对了,东家,我前儿得了京都城的消息,燕伯爷似乎要大婚了,想必不日就会有帖子发来。”

朱攸宁闻言眨了眨眼,笑道:“居然要大婚了。可听说了是哪一家的千金?”

方文敬道:“具体是哪一家的不得而知,但应该是个官家千金。燕伯爷如今是圣上跟前的红人,得圣上的重视,娶个管家千金倒是门当户对。”

“看来过些日子,我恐怕要进京一趟了。”朱攸宁点点头,随即又玩味的笑了,“伯爷……”

想着燕绥的事,朱攸宁就不由得觉得兴味,与方文敬道别后就上了马车。

百灵和画眉上了车就低声道:“姑娘可要预备一份贺礼?”

“自然是要的。现在还没有接到帖子,等接到帖子了你们也随我一同进京城去。咱们也去见识见识京城的繁华。”

画眉和百灵跟在朱攸宁身边多年,一直忠心耿耿,尤其嘴巴严,有些秘密就连回家里与朱华廷和白氏他们都不会乱说。朱攸宁打算将来等他们大一些,好好的给他们说门亲事,等成了婚还依旧让她们回她身边来做管事娘子。

两人一听要去京城,都非常开心,笑容满面的应下,低声叽叽咕咕的讨论着京城会是什么样子。

朱攸宁则是微微侧身将车窗推了个缝隙往外看。

十月的风有些凉了,但迎面吹来夹着凉爽也让人赶到清新舒适。

就在马车左转弯拐进一条巷子时,朱攸宁忽然看到前方岔路口站着一个人。

朱攸宁挑了下眉,吩咐道:“速度慢一点。”

外头的司墨立即应:“是。”吩咐驭夫将马车减缓。

那人四十出头,身姿挺拔,容貌俊朗,一身蓝衣,见了朱攸宁的马车立即大步上前来,正是刚才与朱攸宁叫板的夏宗平。

“东家。”

夏宗平的表情有些别扭和尴尬,虽然还是有些骄傲,但也的确是强压下了身段,上前来客气的行了一礼。

“夏掌柜。”朱攸宁吩咐停车,撩起车帘探身出来:“夏掌柜怎么在此处?”

说话间,画眉和百灵已经跳下马车,帮朱攸宁摆好了垫脚的凳子。

朱攸宁扶着他们的手下了马车,走向夏宗平。

夏宗平有些尴尬,垂首后退了半步,再度行礼道:“东家。我是有事相求。”

“哦?”朱攸宁温和的笑着问:“夏掌柜有什么事但说无妨,我能帮忙的一定帮。”

夏宗平此时的脸色已经涨红,可以看出他是个极少与人低头的人,此时却是硬着头皮道:“东家,方才是我一时冲动。其实我对钱庄投入了很多的精力和感情,这些年来我也一心一意的为钱庄做事。就这么断了联系,心里着实不甘也不舍,请东家在给我一次机会。”

朱攸宁毫无意外的望着夏宗平,见这中年人连耳根和脖子都红透了,一想他与自己父亲年龄相当,也算是长辈了,便将想为难他的话咽了下去,心平气和的道:

“夏掌柜如此聪明,又如此有能力。怎么会给别人当枪使呢?”

夏宗平闻言一愣,随即苦笑着摇摇头道:“想不到东家已经知道了……其实也算不得当枪使,方才的那些话,其实也是我的真实想法。”

朱攸宁剪水双瞳中充满了笑意,脸颊上的小梨涡也因展颜而显露出来,精致的面容显得更加亲切讨喜了。

“我明白夏掌柜的想法,也理解夏掌柜的着急,不过我也的确是有法子解决钱庄面临的难题。那么我再问问,夏掌柜现在的想法呢?”

夏宗平这时倒是觉得朱攸宁没有那么讨厌了,至少这人当面就亮了手腕,并不似她的柔软的外表这样好欺负,是个绝对不好惹的人物。

夏宗平直言道:“东家说有法子解决,可是在我没看到之前,我也是不能相信的,因为这问题太难,我们这些经验丰富的老人研究了三年都没法子,全国的商人都深陷这个难题中也一样没办法解决。东家说有办法,得让我亲眼看到了我才能相信。”

朱攸宁理解的点点头:“那么夏掌柜依旧想让我给你一个机会?”

“是。”夏宗平笑容苦涩的道:“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更好的让我发挥才能的地方了。长安钱庄里有我的心血,我不想放弃。”

朱攸宁并未立即就回答夏宗平的话,而是静静的打量他的神色。

第228章 制衡

夏宗平任凭她打量,但其实心里也十分紧张,若是朱攸宁依旧抓着他之前的冒犯不放,他恐怕真的要放弃曾经的所有努力了。

最要紧的是,他今天分明是做了出头鸟,给那群老狐狸打了头阵,他若走了,那些人平白就少了他这个对手,那些人还能得到更多的机会,他觉得自己的做法简直是为他人做嫁衣,十分冤枉。

过了片刻,就在夏宗平以为朱攸宁会拒绝他时,朱攸宁莞尔一笑,道:“好。那么夏掌柜回家暂且休息,过两天陪我一道去一趟京城吧。”

夏宗平先是一愣,随即终于长吁了一口气,心口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了地,拱手道:“是。那我等东家的消息。”

朱攸宁点点头,与夏宗平道别,便在婢女服侍下上了马车。

夏宗平侧身让在一旁,看着朱攸宁的马车渐行渐远,才轻叹一声回家去了。



同一时间的长安大酒楼。

在宽敞的包厢内,方文敬正端坐在首位闭目养神。

他的身侧,原本应该已经各自回去的几位掌柜,现在却都聚在此处。

于青云叹息着道:“想不到东家的态度竟然会如此强硬。竟然连夏掌柜杭州地区大掌柜的身份都不考虑,就那么让夏掌柜请辞了。我都不由得想,东家是不是忌惮夏掌柜的厉害,故意想让这人走,以免掩盖了自己的锋芒?”

“有可能。”董泽附和着道:“别看东家气质像个大家闺秀,外表像个乖巧的猫儿,但是依我看,她分明是披着乖巧外皮的小狐狸,心里头狡猾着呢。你看她从头到尾都不动声色,可是每一件事都在顺着她的心思发展,竟然将咱们这些人都给压制的死死的。”

“是啊。”几人都不约而同的点头。

回想起方才的经过,邱兴华也不由得叹息道:“东家如此坚决,又如此狡猾,我们想要夺了决策权怕是不容易,也要再想个其他的法子才是。”

“正是如此。”于青云也道:“东家一个深闺女子,翻年也该及笄了吧?到时候说亲嫁人,相夫教子,难道还想继续插手我们生意上的事情?反正我是不想听一个妇道人家的指挥做事。难道我们这些经验丰富的掌柜,做事还不如她一个女流之辈?”

“方大掌柜,你也想想办法,毕竟我们这些人里面就你与东家相识最早,对她的了解也最深。”

众人都齐齐看向了方文敬。

方文敬睁开眼,神色凝重的摇头道:“我早就说过,大家不要轻敌。就如董掌柜说的,别看东家是年轻小姑娘,可她实际上深不可测。这一点我是最了解的。今天我们没有趁着东家刚刚出关就拿到决策权,她心里有了防备,以后我们就更没机会了。各位也暂时先歇了这个心思吧。”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不免觉得方文敬是在夸大其词。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难道东家还能一直稳坐钓鱼台?”

方文敬摇了摇头,有些事他是不敢胡乱公之于众的。

这些人都只知道朱攸宁是朱家的九小姐,是蔷薇的一员,是杭州商会的名誉会长,是御赐皇商的身份,也是御赐以伯爵仪仗行走的身份。

可是只有他知道,朱攸宁不但可以以伯爵的仪仗行走,她还认识一位真正的伯爷,且与之关系匪浅。

燕伯爷的手段之厉害,叫他们这些人叹为观止。

凭燕伯爷短短六年时间就成为圣上跟前的红人,且以商人的身份,能让圣上不顾《圣祖训》上的“商人不义”之言,成为商人之中第一个御口亲封的“仁义伯”,其手段见识,和成功的办法,都是不可复制,只可仰望的存在。

在这一方面,长安钱庄成功的不可复制,与燕伯爷的成功,倒是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方文敬不由得想起六年之前朱攸宁刚刚闭关进学,恰逢第四次休息半日,就将来到富阳的燕绥约到了长安钱庄。

当时方文敬就知道,朱攸宁不预叫人知道她是长安钱庄幕后老板的秘密,所以见到燕绥跟着她同来,十分惊讶,本还想装一装掩人耳目。

谁知到了一个单独的包间,当时还是八岁小姑娘的朱攸宁就大大方方的对燕绥说:“长安钱庄是我的买卖,我那个名誉会长的牌子都送给你了,往后你可要多照顾我的生意。”

转而又对方文敬说:“燕公子是我的朋友,你有什么难处,万一我没来得及出来解决,你就问问他。”

当时的方文敬只觉得,朱攸宁与燕绥一定是特别好的合作伙伴,否则也不会交托实底。

可随着阅历的增加,现在的方文敬却从其中咂摸出味道来。

朱攸宁对待燕绥也好,对待他方文敬也好,其实都有所保留,将他们介绍给彼此,其实是要让他们两人相互制约。

现在,距离当初过去了六年。

长安钱庄日益壮大,燕绥成了圣上身边最为宠信的仁义伯,他也成了手下管着上百大小掌柜的大掌柜。

然而,燕氏的产业与长安钱庄上的相互扶持和制约,依旧在起着作用。

最起码,若是当初朱攸宁没将底子交代给燕绥,以方文敬现在的手段和心思,将长安钱庄占为己有朱攸宁都会百口莫辩。

可是现在燕绥的存在,却成了方文敬最大的忌惮,他可是没胆子那么做的。

方文敬现在被掣肘,才真正感觉到朱攸宁的可怕。

当年想出这个相互制约主意的她才刚八岁啊。

方文敬想了很多。但实际也不过是呼吸之间。

他站起身道:“此事暂且搁置吧,听我的,这次不成,东家那里再想要动花招就不容易了。为免将人惹急了,还是暂且作罢。”

几个大掌柜面面相觑,却也只好点头,另想它法。

这时的朱攸宁才刚回到家,府里就来了个传话的小厮,满面堆笑的道:“九小姐,老太爷请您即刻国府一趟呢。”

朱攸宁这几年的沉寂,使朱家那些跟红顶白的人对她态度也不那么客气了。

这个小厮的表现倒是让她惊讶,不免问道:“知道祖父找我是什么事吗?”

小厮挠了挠头,道:“好像是京城有个帖子是给您的,老太爷吩咐小的请小姐过去,想来是要一起看帖子吧?”

第229章 发家史

一听说是京城里来了帖子,朱攸宁不必细想都猜得到老太爷找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想来是与方才在方文敬处听到燕绥要大婚的事有关。

果然,这一次回到朱家,朱老太爷对待朱攸宁的态度简直称得上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先前朱攸宁来拜见时,他还脸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现在却是笑的眼角的皱纹的开成了菊花。

“不知祖父找我有什么事。”

朱老太爷笑吟吟的向后伸手。

站在朱老太爷身后的朱华章立即从袖中拿出了一份红底烫金的帖子递给了朱攸宁。

朱攸宁佯作不知,双手接过帖子展开来看,确定的确是燕绥即将成婚,邀请她京城一见的帖子,便摆出一副惊愕的表情来,道:“这……我与燕公子并不熟悉,这帖子来的未免有些奇怪。”

朱老太爷立即皱着眉轻斥道:“现在已经不能称呼燕公子了,要称呼伯爷才是。”

“伯爷?”朱攸宁故作惊讶的瞪圆了眼。

朱华章轻斥了一声,道:“这你都不知道?燕伯爷是圣上御口亲封的仁义伯,未婚妻是姜阁老家的掌上明珠。看来你这些年在书院里是只读死书去了,也对,一个女儿家,就好好的学着绣花,将来选个好婆家,直接从朱家大门抬进婆家的门也就罢了,好端端的出来学什么经商。”

朱攸宁权当没听懂他话中的嘲讽,只是惊讶的对朱老太爷道:“想不到燕公子如今都是伯爷了,只不过我去赴约,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朱攸宁的目光闪烁着,完全是没见过大世面的小女子才有的模样。

朱老太爷看的有些嫌弃,当初这个孙女还满身灵气,现在却被罗勋教成了一个木讷的女书呆,于生意上的天赋都浪费了,如今竟然连去吃喜酒的胆量都没有,好像当初单枪匹马来宗族大会上抢生意做的人根本就不是她。

朱老太爷便略有些不悦的道:“请贴上只写了你的名字,又没请旁人,那等身份的人办婚礼,没有请帖的人怎么靠的上边儿?你不去,还想让谁替你去?”

朱攸宁被训斥的低着头,一副被吓坏了的模样。

朱老太爷见状,怕她不知道内情万一去京城再开罪了人,只得解释道:“你此番去,对待燕伯爷一定要客客气气,再不可如同从前一样随意了。当初你们的确在商会上相处过,可现在人家可是圣上跟前的红人,就是咱们蔡知县见了都要礼让三分。”

蔡县丞经过了多年的努力,又重新当上了知县。

朱老太爷和朱华章都不约而同的有点泛酸。

朱老太爷道:“这些年,经济的萧条是显而易见的,没见着后来都不许金银流通,朝廷只要买办东西就自个儿印宝钞么?

“时逢经济萧条,偏偏各处又多灾多害。只三年前黄河泛滥,就造成了数处堤坝的决堤,数十万的百姓流离失所。

“当时修建堤坝,重建城市,安置灾民的事,将圣上急的焦头烂额。偏偏国库空虚,拿不出银子来,紧急加印的宝钞,却少有人愿意做这一单生意。谁愿意白做工,弄一堆废纸回来?

“危难之际,燕伯爷站了出来,联系当地的官员,说要承包修剪堤坝,重建城市,修桥铺路,建造房屋等事,且他不要朝廷的宝钞,愿意自己出真金白银来办这件事。

“民间居然出现这么一个义商,圣上当即便传召觐见,谈起酬劳,燕伯爷却说‘身为大周人,为大周朝做事,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圣上感动非常,据说当场都掉了眼泪。回头便非要封赏燕伯爷,还一定要支付燕伯爷一定的银钱。——为国家做事,总不能让一个一直被轻贱的商人自掏腰包,朝廷却一毛不拔,传开来也不好听。

“燕绥便与圣上说:‘若圣上实在是要给,我也不要朝廷的银子,只要我有生之年所修地区的税收便是了。’”

说到此处,朱老太爷端起茶碗来灌了一口。见朱攸宁一脸呆相,听的聚精会神,便又道:“要国家的税收?这乍一听的确有点狮子大开口。

“可圣上调阅了户部的账册,发现燕伯爷所说的地区,每年的税收加起来只有五两银子!燕伯爷就算能活一百年,一年五两银子,朝廷才只给了他不足五百两而已。而燕绥为了国家所花费的真金白银,上百万两都不止。”

朱攸宁适时地惊叹道:“怎么可能?一个地区一年的税收怎么只有五两银子?”

“说的就是。”朱老太爷摇摇头道:“咱们大周的如何收税?难道罗老山长没有与你说过?”

朱攸宁闻言,当即便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

大周的税收是由各地官员收取,留下当年当地所需,剩下的才上缴。所以一一层层扒皮,到了圣上眼前的,就变成了偌大一个地区一年只有五两银子的税银,有时候年景不好,朝廷甚至还要拨款——虽然拨的是废纸一样的宝钞。

“既然如此,燕伯爷也算是为国家和老百姓做了事实的。”朱攸宁道。

朱老太爷道:“是啊。可是也得罪了不少人。地方官没有油水可捞,联名上告过好几次了。”

朱攸宁道:“但圣上还是十分信任燕伯爷?”

朱老太爷道:“那些地方官又拿不出银子来修桥铺路,现在国库越来越紧张,往后需要用钱的地方还多,圣上当然是会维护燕伯爷的。如今燕伯爷只要在京城,就经常被传召入宫,陪圣上聊聊天,下下棋。那风头可以说比当朝的阁老也不成多让了。所以,你这一次进京城去,一定不要开罪了燕伯爷。安心吃了喜酒就老老实实的回来。听见没有?”最后一句问的极为严厉。

朱攸宁立即白着脸连连点头:“是,孙女知道了,一定不敢开罪伯爷!”

朱老太爷见朱攸宁的确是怕了,这才略微放下心来,让她将请帖收好嘱咐她回去预备行程。”

朱攸宁离开本宅后,不由得轻抚着烫金的请帖,轻轻笑了笑。

“仁义伯……”

若不是与燕绥很熟,她还真要怀疑燕绥也是穿来的。

棒国三颗星创始人的发家史她还是听说过的。

燕绥的成功,在本朝已然成了不能复制的存在。

或许过个十年二十年,圣上就会发现,大周大部分地区都已经有燕绥根深蒂固的根基,到时还不知道要怎么后悔呢。

第230章 笼中雀

朱攸宁回到家时,李拓北正巧提着新鲜的鹿肉来家里蹭晚饭。

见了朱攸宁,便笑道:“上次回家你不是说爱吃这个,我又弄了来。”

朱攸宁笑眯眯道:“太好了,多谢北哥。”

“谢什么,待会儿你多吃点。小时候圆溜溜的多好啊,现在瘦的像根牙签儿似的。”

朱攸宁低头看了看自己,暗想现在要是圆溜溜她才发愁呢。

李拓北将鹿肉交给了崔嬷嬷,便先给朱华廷和白氏行礼。

几人闲聊片刻,李拓北又不是外人,朱华廷就当面问朱攸宁:“你祖父找你去做什么?”

朱攸宁正色,将请帖拿出来给朱华廷看。

“是燕伯爷要成婚了,下帖子请我去京城吃喜酒。”

朱华廷接过帖子一看,蹙眉道:“时间这么紧张,居然定在腊月里?不过兴许是圣上答允的事,下面办的也就急一些吧。”

朱攸宁不置可否的收好帖子,“谁知道呢。从前也没想过燕伯爷居然能成了伯爷,如今还要迎娶姜阁老家的千金了。”

“你说谁家?姜阁老家?”李拓北挑着浓眉,神色有些古怪。

朱攸宁点点头道:“是啊,姜阁老家。”

李拓北大摇其头:“这门婚事怎么成的?怎么选了姜家了。”

朱攸宁素来知道李拓北的消息灵通,别看他安居一隅,可朝廷中的大事小情他都知道一些,当即便问:“怎么,是姜家有什么问题,还是姜小姐有什么问题?”

“福丫儿!”白氏白了朱攸宁一眼,“伯爷和阁老家的亲事,你问那么多做什么!”

朱攸宁无奈的和李拓北对视了一眼,便道:“这不是自家人关起门来说话么,再说我也没问什么。我要去京城,这些事情总要知道的。”

白氏有些不喜欢的蹙着眉头:“你如今越发大了,也不是小时候了,理应注意这些事才对,那伯爷也是的,做什么邀请你个女孩子上京城去?抛头露面的成何体统!”

朱攸宁一听白氏唠叨这些,不由得无奈的皱着眉。

这些年家里的条件好了,白氏从教导壮哥儿身身上的到了不少的乐趣和自信,关起门来做一家的主母脾气也见长。

尤其是她慢慢长大,竟还要去家学里和男子一样念书,白氏便已经不喜了。

在白氏的心里,女孩就应该留在母亲身边学习女红中馈,又不考状元,学什么四书五经,只要认得字不至于做睁眼瞎就足够了。

如今再提她还要去京城,白氏自然更加不赞同。

朱攸宁也不好当面与白氏争辩什么。

倒是朱华廷沉声道:“好了,女儿的事你就不要过问了。”

白氏不悦的道:“我是做娘的人,女儿的事我怎么不能问了?”

“你过问女儿的事,那外头那些事难道你能问明白?咱们女儿和寻常的女儿家不一样,你做娘的,就不要给孩子再增负担。”

朱华廷声音慢条斯理的,却字字都掷地有声。

白氏想与朱华廷争辩几句,奈何李拓北在场,她又觉得与朱攸宁分辨不大好,就只抿着唇拉着懵懵懂懂的壮哥儿去里屋了。

见白氏走了,朱华廷才对朱攸宁道:“这些事你娘想不开,你不用太在意。回头我慢慢与她说。倒是你这次要去京城,怎么也要带着像样一些的贺礼才是。”

朱攸宁笑了笑道:“我知道了。这些我会预备的。”

不多时,外头便说饭菜齐备了。

一家人便起身去侧厅用饭。

李拓北和朱攸宁走在朱华廷身后,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对着朱攸宁挤了挤眼睛做了个鬼脸。

朱攸宁被他那搞怪的模样逗的“噗嗤”一声笑,郁气全都消了。

朱攸宁也不是生白氏的气,只是觉得这类思想上的碰撞让她有些无奈。白氏说到底也还是个传统的古代女子,很难接受女子出门做生意抛头露面的事。而朱华廷也未必就赞同。只是身为父亲,朱华廷考虑的是对女儿的亏欠,现在总觉得吃穿用度都是女儿的,反过来又要求女儿太多有些张不开嘴。

只有朱攸宁自己知道,她并不是一个能安于内宅绣花,到了年纪蒙着眼睛随父母安排嫁给个陌生人的人。

若是过那种日子,还不如将一切的主动权都把握在自己的手中。

吃罢了饭时天色已经暗了,李拓北起身告辞,朱攸宁自然起身相送。

出了院门,李拓北才低声道:“那个姜阁老家的独生女儿,在外头风评不大好,说是个性十分风流。”

朱攸宁惊愕,“风流?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风流法?”

李拓北低声道:“未出阁怎么就不能风流了?她爹是圣上赏识的重臣,她家族里的兄弟们又都混得好,姜家那种显赫的门第娇养出来的独生女,说比今上的福安公主享福那是夸张,可若说比先帝爷那会儿的几位公主过的轻松,那却是真的,据说这位姜小姐特别喜欢与容貌好的男子相交,燕伯爷长成那样,入了她的眼也是正常的。”

朱攸宁惊讶的大眼睛都瞪圆了,想不到古代的女子也有过的这么彪悍的。只不知传言是真是假了。

李拓北见朱攸宁这副模样,就像个又软又萌的猫儿,不由得轻笑出声,转而道:“回头你上京城,帮忙将我带几份礼去。礼金我也提前预备好,也劳烦你捎带去。”

朱攸宁点点头,问道:“好歹也算是相识一场,要不北哥和我一同去吧。也好散散心。”

李拓北眼睛发亮,随即又暗淡下来,叹息道:“我倒是想去,只可惜我不能去。”

多年相处,朱攸宁虽然不知道李拓北的身份,但是也知道了他的一些事,譬如他自从来到富阳,就从未离开过。

就连她都好几次去杭州,李拓北却像笼中雀儿一样,没有离开富阳一步。

不只如此,他虽在念书,却是混日子的念法,因为他从来不参与科举。

虽然在学武艺,学兵法,可是他都快二十了,也不见有人来为他安排前程,更不见他自己去走路子。

他学文不能走仕途,学武不能去从军,甚至连娶亲的事也无人提起。就连朱彦凤都有了长子,李拓北却还单着呢。

第231章 伯府

两人沉默了许久,李拓北才深吸一口气,乐观的笑道:“没事,我也懒得出门去,大冷天的坐车怪累的。”

朱攸宁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点头道:“那回头你准备妥了就告诉我,我叫人去取。还有,我还想跟你借飞龙汤呢,让他护着我去京城。”

李拓北闻言,却不似从前一样。

以前朱攸宁出门,李拓北都是主动将飞龙汤和扣肉给朱攸宁送去,让这两人帮着跑腿、保护朱攸宁的安全。

这一次他却迟疑了。

见他面色为难,朱攸宁一想,便明白了:“是不是他不方便去京城?”

李拓北点了点头,歉然道:“我还认识几个拳脚功夫不错,人也很不错的弟兄,回头我介绍他们给你认识吧。”

朱攸宁闻言便点点头,李拓北敢介绍给她的,必定功夫不会差,人品也都可以保证。

“那我可不再去寻人,就都靠北哥了。”

“你放心,我找的人必定都是稳妥的。让你带着去京城里也不会给你跌面儿。”

朱攸宁看他那拍着胸脯保证时的模样,不由得咯咯的笑起来。

第二天下午,李拓北就带着两男一女来了。

年长些的男子名叫窦俊章,看起来比朱华廷的年纪还要大一些,但问过之后才知道他已经五十五岁,却保养的四十岁的样子。早年走过镖,也给大户人家做过拳师护院,为人十分稳重。

那二十出头的青年是窦俊章的儿子,名叫窦智,十二三岁的女孩名叫窦婉婉,是窦俊章的女儿。兄妹二人也都是自小学武。

窦婉婉长得比朱攸宁矮了一个头,人也像个干瘪的豆芽菜,一双眼却十分灵动,一看就是个机灵的。

朱攸宁笑着与他们说了话,就让窦俊章和窦智父子二人做了护卫,负责一路上的安全,又问了窦家人的意思,将窦婉婉留在了身边,还说:“你平日也不用做婢女的事,就只跟着我就行。”

窦婉婉点着头,“我就假装是个丫头,实际上放松别人的警惕,跟着姑娘保护姑娘安全。”

朱攸宁听的禁不住笑,连连夸她聪明。

朱华廷自然不放心女儿小小年纪去京城,自己也安排人雇了四个拳脚功夫不错的拳师一路护送。

待到一切准备妥当,朱攸宁就吩咐人去告诉了夏宗平启程的日期。

如此他们走陆路,赶了四十天的路,一行人终于赶在盛天二十八年冬月初六这一天到达了京都。

朱攸宁抱着个黄铜的暖手炉,将小脸所在银狐毛领子里,躲在车厢里不愿意下车。

她当初在富阳醒来,适应当地冬日湿冷的天气就用了好一阵子。如今一路北上,被刺骨的北风卷着雪粒子刮了几次脸,她就又想念起富阳了。

“姑娘,咱们先安排的人已经在悦来客栈定了个小院,这就过去吧?”一行车队进了城,窦智便凑到马车旁询问。

朱攸宁点了点头,窦婉婉立即对着外头道:“哥,姑娘说先去客栈。”

紧接着就传来众人启程的吆喝和马蹄的踢踢踏踏声。

一行人在客栈里安置下来。朱攸宁吃过饭盥洗罢了,就把自己裹成球摊在了暖炕上,吩咐人去给仁义伯府送拜帖。

舒舒服服的睡了个暖和觉,次日清早起来,朱攸宁换了一身银白色的云锦褙子,外头披着上狐腋披风,头上戴着嵌了一颗珍珠的卧兔儿,就带上百灵、窦婉婉、司墨、窦俊章和夏宗平五个人出了门。马车后头还跟着两辆装满了贺礼的板车,一路到了位于石虎胡同的仁义伯府。

朱攸宁扶着百灵和窦婉婉的手下了马车,仰头看着大门上高悬着的“仁义伯府”四个烫金大字,又看了看绵延想两侧的簇新粉墙和门口两个大石狮子,不由得笑了起来。

司墨上前去叩门。

说明了来意,便有个三十出头的的中年人笑容满面的迎了出来。

“朱小姐安好。在下是伯府的管家梁庆。”梁庆拱手行礼,客气的道:“请小姐先在偏厅稍候,伯爷现在有客人。”

朱攸宁笑着点点头,吩咐人将她自己和李拓北的礼单交给了梁庆,又让百灵、司墨和窦俊章跟着去交接贺礼和礼金,自己则带着窦婉婉和夏宗平去是了偏厅是吃茶。

偏厅里的婢女一个个生的都十分水灵,穿着簇新的青色锦缎掐牙比甲,双丫髻上戴着珠花,打扮的比富阳寻常大户人家的小姐还要贵气一些。

待到所有人都退下,朱攸宁端起青花盖碗来啜饮一口。

一直紧绷着神经的夏宗平这才稍微放松了一点,低声道:“想不到东家竟还有仁义伯府的关系。”

夏宗平走南闯北,也见过不少的世面,只是本朝行商之人身份低贱,还真就没机会认识几个达官显贵。

朱攸宁竟然能与伯府说上话,显然已经超出了夏宗平的预料。

朱攸宁笑了笑,道:“我与伯爷是早年的交情,仁义伯的大名想必大掌柜也听过,早年我们在杭州商会有过几面之缘。”

仁义伯的大名,行商之人哪有不知道的。

夏宗平点点头,心里千回百转,面上不动声色的吃着茶等候起来。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半个时辰,还不见燕绥出来,朱攸宁便微微有些蹙眉。

期间又有几个来送礼的,梁管家都说:“伯爷现在有客人,不方便出来,请稍候片刻。”

有些人便放下了礼和礼单先告辞了,有一些则是坐到偏厅来和朱攸宁一起等待。

如此一晃就又是半个时辰。那些后来的已经告辞走了。朱攸宁就坐的不耐烦了。

燕绥到底在会什么客人?

她与燕绥这些年虽然没什么机会见面,但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心理是相当熟悉的。朱攸宁也一直觉得自己和燕绥是好朋友,一些事上的看法相同,且她对燕绥的聪明和手段也十分敬佩,本来今天来伯府,还是存了一些期待的。

没想到燕绥居然晾着她,这让朱攸宁有些气闷。

而一旁的夏宗平,也品出了一些味儿来。

东家该不会是腆着脸来套近乎的吧?

第232章 见面

朱攸宁也发现了夏宗平的看她时那意味深长一副什么都懂的表情,心下就更加郁闷了。

不过既然来了,她总不好就这么回去。

心中暗暗猜测着燕绥的那位贵客到底是什么身份,竟能让旁人等这么久,朱攸宁就又耐着性子等了两刻钟。

到这时,她的耐性可算是被磨光了。

其实若是因为有事要求人,面对任何一个旁人,朱攸宁的耐性都不会这么差。

只是她与燕绥相识多年,又一直保持书信联络从未间断,写信时时常会谈论先家事、时政,也会倾诉一些学业上或者生意上的烦恼。

自从她告诉了燕绥自己就是长安钱庄的东家,他们的联络就更紧密了,有时燕绥遇上什么事情摇摆不定,都会来信与她说一说。

朱攸宁觉得,他们两个的关系,就应该是那种虽然见面很少,但是十分交心的朋友。

所以被燕绥这么晾着,朱攸宁才格外不能忍耐,尤其是夏宗平那怀疑的眼神,就好像她是一个腆着脸来抱大腿,大腿的主人还不愿意搭理她的谄媚小人。

朱攸宁站起身,叫了外头一个下人来,“去请你们管家帮我与伯爷说一声,若是伯爷实在事忙,我就回去了。”

下人不敢怠慢,出去就请来了管家。

管家拱手给朱攸宁行礼,“真是对不住,我们伯爷特地吩咐了,要您在等候片刻的。”

朱攸宁道:“我知道伯爷事忙,有贵客要待,让我等一等也使得。只是我手底下也是一堆的事要等着裁夺,时间紧张的很,至于下个月你们伯爷的婚礼,我也着实没有一个月的时间在京城耽搁,也未必有时间届时登门恭贺了。请你与你们伯爷说一声,我这便要回杭州了。”

梁管家见面前这位知书达理的俏姑娘说出如此坚决的话,心里也觉得让人家在这里枯坐这么久有些怠慢,哪里敢让人就这么回去,急忙道:“姑娘稍后,您远道而来,还是伯爷亲自下了帖子的人,小人若让您这么走了,回头小人也要吃挂落。您稍候片刻,小人这就去回话。等伯爷的吩咐,到时您去或者留都是您与伯爷之间的事了。”

朱攸宁闻言便点了点头,道:“那我在此处等着。”

梁管家立即转回身出去回话。

夏宗平到时将对朱攸宁的怀疑收回来一些。从刚才梁管家的话中便可知,朱攸宁并非主动来巴结,而是仁义伯亲自下帖子请来的。

二人再度坐下。

朱攸宁垂眸把玩着茶碗细腻的青花瓷盖子。

不多时,外头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门前有婢子行礼声音:“伯爷。”

门帘一挑,一个身着半新不旧天青色道袍,身材高挑的青年脚步迟滞在了门前。

一张如玉的面孔,一双修长的剑眉,星子一般含笑的桃花眼,比年少时增了棱角的俊美,似乎更多几分夺人眼球、不可抗拒的魅丽。

四目相对,朱攸宁暗道这家伙果真生成了一个妖孽。

对于朱攸宁来说,燕绥的变化虽大,但也不至于到吃惊的地步。

可对于燕绥来说,面前这个山眉水眼、霞姿月韵的少女,实在与从前那个小奶猫一样可爱的小姑娘反差强烈。

想不到这一晃,她已经出落的聘聘婷婷,再不是那个能够随意摸摸头的小妹妹了。

燕绥眼中的笑意就越发的深了。

停滞的脚步也再度恢复,向朱攸宁走去,温润磁性的声音含着笑意:“你来了。”

朱攸宁板着脸站起身,一本正经的福了福,客气的用公式化的语气道:“劳烦伯爷亲自相送,小女子着实惶恐。”

燕绥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在看到朱攸宁粉红的小耳垂时,越发觉得有趣,笑容也越发的加深了。

朱攸宁瞪着他,“伯爷还有贵客,事情忙,我也刚出关,生意上很多事情要处理,这就告辞了。至于下个月初六伯爷的婚礼,我怕是不能参加了。”

她生气时恐怕自己都不知道,淡粉色的小嘴气鼓鼓的嘟着,白净的脸蛋也鼓的像个嘴里塞满了食物的小松鼠。

真是,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的可爱。

燕绥没控制住,“噗嗤”一声笑了。

朱攸宁被气的不轻。

原本枯坐着等了这么久,好容易见到人了,一句正经话不说,还敢嘲笑她?

朱攸宁也懒得与他废话,反正他下帖子,她来了,他成亲,她的贺礼也送了,朱攸宁索性转身就走。

燕绥一看她竟真的要走,不由得有些急,暗恼自己平白得罪了她,忙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袖子:“你先别生气,听我解释!”

朱攸宁抖了抖袖子,想将袖子从他手里夺回来,气道:“您如此高贵的身份,与我这种身份卑贱的人有什么好解释的?您忙您的,留步,不必送了。”

燕绥看她真的生气了,觉得今天若不解释清楚,往后就说不清了,索性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就往外走。

“你跟我来。”

朱攸宁的手腕连同里衣的袖子被他的手握在掌中,他手心的温度隔着衣料传了过来,竟有些烫。

朱攸宁忙挣扎着要抽回手。

奈何燕绥却不肯松手,虽不至于捏的她疼,但她另一只手去掰也没摆开他的指头。

这人身高腿长,大步流星的走在前头,朱攸宁只能一边挣扎一边一溜小跑的跟在后头,肩头搭着的狐腋披风都在背后展开成一道半展的扇形。

司墨与夏宗平这时已经追了出来,但见他们二人之间的互动,人精一样的两人心里都有了一些猜测。

这时候,一位看起来五十出头,身材魁伟,五官严肃的男子出现在门前,含笑对二人道:“伯爷与朱小姐是年少时的好友,又是生意上的伙伴,想必此时是有话要说。”转而对梁庆道:“梁管家,还请你好生招待二位贵客。”

“是。燕管家您放心便是。”梁庆恭恭敬敬的点头应下。

燕管家便笑着点了点头,远远地跟随在燕绥和朱攸宁的身后往月亮门方向走去。

梁庆转而客气的又给司墨和夏宗平续茶上点心,态度越发的恭敬了。

夏宗平这下子将先前腹诽朱攸宁的那些心思全收了起来。

看来他以后对待东家的态度还真要掂掇掂掇。

第233章 未婚妻

朱攸宁被燕绥拉着拐过月亮门,又沿着游廊一路向前,穿过一个院落,右转穿过个海棠门,再左转直走片刻,在一排后罩房的门外停下脚步。

朱攸宁甩开手,“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燕绥忙竖起食指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朱攸宁无语的瞪他。

大冷天的,一流小跑步下来,朱攸宁披着狐腋披风还觉得冷,微快的呼吸在面前形成一片白雾。

反观燕绥,穿着室内穿的道袍,还一副不怕冷的模样,还敢笑的那么惹人厌。

燕绥转回身,轻轻推开一道门,随即对朱攸宁招招手,示意她跟上。

朱攸宁心下好奇,反正来都来了,便也随着燕绥放轻脚步走进了那扇门。

这是个不甚宽敞的房间,窗户上的纸糊的很厚,光线特别昏暗,屋内有一张能睡一人的暖炕,对面摆着一张书桌,桌面上侧放了一个木箱。其余的便没有多余的摆设了。

燕绥拉着朱攸宁的袖子,将她按坐在了正对木箱处的炕沿,将箱子的一侧掀起来,指了指里面的斜放着的一面铜镜,低声以气音在朱攸宁耳边道:“你自己看。”

朱攸宁揉了一把被热气呼的发痒的脖子,一脸震惊的看着那个箱子里放着的镜子。

镜子里倒影出来的竟是另一个房间的模样!

潜望镜!

朱攸宁看了看镜子,又看看燕绥,压低声音意味深长的道:“偷窥?想不到你是这种人啊……”

燕绥送了她一个白眼,扳正了她的小脑袋,示意她继续看,他则也挤过来一同看。

镜子里映出的应该是个书房,一张宽大的紫檀木画案后是一排书柜,上头摆满了各种书籍,画案上笔墨纸砚齐全,地上摆着个白瓷的大瓮,里头插着高矮不一的卷轴。

此时,正有个身穿紫色锦缎褙子,身姿窈窕凹凸有致的女子侧坐在画案后的圈椅上,她的容貌虽在铜镜里看不清楚,从轮廓却看得出应该是个妆容精致的美艳女子,年龄在十八九岁左右,从发型来看便知尚未出阁。

她此时正身长了一直手臂,白腻的柔荑轻抚着一个青年的胸膛!

那青年的容貌也看不清,穿的是伯府小厮统一的暗黄色短褐,五官应该是生的很端正的。

女子伸手去摸他,小厮缩着脖子,想躲又不敢的模样。

朱攸宁不由得大吃一惊,压低声音问:“这是谁啊?”

燕绥的声音就在她耳畔,“我未婚妻。”

朱攸宁:“……”

想不到李拓北说的是真的。那位姜阁老家的独生女儿,竟然真是的是个风流的女子。

朱攸宁不由对燕绥心生同情,还没过门的媳妇送他第一个礼物,竟然是绿帽子……

这时,姜小姐那边已经将手伸进了小厮的裤子。

小厮提着裤腰扭捏着挣扎,但是挣扎的力道并不大,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些气喘,隔着一道墙传了过来,在朱攸宁这里能隐约听的清楚。

“姜小姐,不行,不行,呼……我家伯爷怎么也是圣上眼前的红人,您这样,这样做,是对我家伯爷的不忠,您要将伯爷至于何处?您快放了小人吧!”

“怕什么。”姜小姐的声音娇软柔腻,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某种柔滑的甜品,说出的话却句句夹着刀子。

“他燕澜清算个什么东西?他就算再红,能红的过我父亲?在我眼里,他连条狗都不如!不过是用阿堵物迷了圣上的眼,专门会溜须拍马罢了!再红他也是个商人,是卑贱之躯!

“你乖乖的,跟了我,我不会亏待你的。今儿的事莫说他不知道,就是他知道了,你问问他敢说半个不字吗?”

说着那只白腻的手就动作起来。

朱攸宁简直没眼看,急忙将那盒子扣上了。

她双颊通红,眼波含水的瞪燕绥。

燕绥也有些尴尬,站起身对她比了个安静的手势,率先悄悄地推门出去。

朱攸宁也忙跟上去。

二人一路无话,穿过一个庭院来到另一个温暖的花厅,朱攸宁才道:“想不到你居然这么好兴致,居然有心思偷窥这种事。”

燕绥揉了揉眉心,有些无奈的道:“怎么,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

朱攸宁一时语塞。

她与燕绥认识这么多年,他虽然善谋划,却并不是个有坏心思的人,人品是值得信赖的。若说今日的事是燕绥安排,她是不信的。

燕绥道:“我今儿得闲在家,本来想在书房写写字,下人通传说她来了,我听着心烦,本来只是不想见她,让梁庆将她打发了,谁知她那个跋扈的性子一上来,竟然直接到书房,我当时就从暗门躲到咱们刚才那个房间去了。

“本来我想她见不到我,也就走了。谁知道她竟偏要留下等我。

“那个小厮名叫竹叶,是我在京城建府之后梁管家安排的。并不是我的心腹之人。他生的算是壮硕英俊。所以管家安排他在外院负责待客添茶的事。

“姜小姐在我书房,自然是竹叶来上茶,结果一见到竹叶,姜小姐表现的就不太对了。

“我原本就听说过,姜小姐的名声似乎有些不好。但是我之前想,一个闺阁女子,这种不好的名声极有可能是谣传。也不一定当真。没想到这一次,竟然让我看了个清清楚楚。她先是与竹叶搭讪,又言语撩拨,简直比那些惯于章台走马的风流公子还要纯熟,我真是……

“不知不觉让你久等了,是我的不是。”

说到最后,燕绥郑重的给朱攸宁施礼,“你我多年的交情,若非今天我着实被震惊到了,也不会将你怠慢了那么久。”

朱攸宁听了,也还了礼,道:“误会说开了就好,我也没真的往心里去。”

燕绥闻言,原本还很郁闷的心情突然转好。

没往心里去?

他今儿要是不好好道歉,往后小猫肯定不会理他了!

不过这话燕绥不会说,便道:“那是你宽宏,你不生气就好。”

“我倒是次要,只是你的婚事怎么办?这样的女子,你怎么选了她呢?”朱攸宁看着宛若美玉一般无暇的俊美青年,不由得扼腕:“你该怎么办?”

第234章 小住

见朱攸宁为他惆怅的眉头轻蹙,燕绥心里莫名觉得欢喜,他不由得说了一些掏心窝子的话。

“你也知道我到底是如何能到今天这地位的。圣上虽然宠信我,但是我在各地拥有那么多的工程,着实也动了不少当地官员的利益。那些税收他们剥不到皮,上头的一层层官员也同样捞不到油水,如此一来牵动了太多人的利益,朝廷中瞧着我不顺眼的官员也太多了。

“而姜阁老,大约就是看我最不顺眼的一个。奈何现在圣上还需要我,他们暂时又不能奈何我,也不好直接将我杀了,所以才想尽办法的玩弄我来泄愤。

“这婚事,是姜阁老当面与圣上求来的。圣上兴许也猜到我的存在动了一些人的利益,因为我建设的地区,地方官员关掉了一批人,圣上为了平息老臣的愤怒,便点头答应了姜阁老的请求。

“圣上都点头了。我能怎么办?也只好答应下来。

“只是我如何都没想到,姜小姐竟然是这样的女子。竟比传言中的还要放浪形骸。”

燕绥其实也真的是有苦难言,圣上金口玉牙,他就算再不喜欢,也只能谢恩,到了他现在这个位置,很多事情都已经身不由己。

朱攸宁听的也是一阵无奈。

在这个朝代,皇权大于一切,是真正可以生杀予夺让人无法反抗的。

“那你就真的要娶她吗?”真娶进门那么个女人,恐怕这辈子也没什么幸福可言了。

燕绥听朱攸宁这样的语气,心里便是莫名的轻快。

“在今日之前,我还是有一些相对温和的法子的。可她既然胆敢这么做了,那就不能怪我无情了。”

朱攸宁看着燕绥精致的眉眼,听他笑着说出这么一句,竟然觉得背脊有点发凉。

不过燕绥与姜小姐的婚事竟然不是他主动,而是姜阁老意图陷害,圣上为了制衡点头答允的。这着实让朱攸宁莫名开心,又见燕绥有办法解决,她便又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燕管家低沉的声音:“伯爷。”

燕绥道:“什么事?”

燕管家便进门来道:“姜小姐告辞离开了。竹叶才刚去与梁管家请辞。伯爷,竹叶那里要怎么处置?”

燕绥指头点着茶几的桌面,修长白皙的手指与黑漆桌面形成强烈的色彩反差。

“既然他有去意,就不必多问,随他去,但是这个人往后再想回来可不能留了。”

“是。”燕管家看了一眼朱攸宁,随即又问道:“咱们建府之后随意买来的人到底靠不住,要不要严格的审查一番?”

燕绥笑着摆摆手,道:“不用,若是细查,保不齐要送走一大批,到时候再来新的,难道能保证各个都是清白的?现在这些人摸清楚底细,但是不要打草惊蛇,起码咱们心里有底。”

燕管家想了想,就笑着点头:“是这个道理。那我这就去办。”

说罢笑着后退,还特意与朱攸宁行了礼才出门去。

朱攸宁笑道:“燕管家还是那么健朗。”

“是啊,习武之人,身体底子与寻常人是不同的。”燕绥道,“我好一阵子没去过富阳了。伯父伯母可好?十六和壮哥儿可好?李公子可好?”

朱攸宁笑道:“富阳还是那个老样子,大家也都很好。我这次出来吃你的喜酒,北哥也是想来的,奈何他脱不开身。他还给你预备了贺礼,托我一同带了来予你,还说等你什么时候得空了去富阳,他要请你吃酒。”

燕绥就笑着点点头:“李公子是豪爽之人,是他有心了。回头我写信好生感谢他。不过这一次的婚事到底也是办不成的,那礼我收的有点早。”

想了想,又道:“你与李公子还是从前那样亲切。”

朱攸宁言语之中,李拓北这个“北哥”就像是她家里的一员。

朱攸宁挑眉看了看燕绥,笑道:“是啊,毕竟是自小一起长大。”

燕绥噗嗤笑了:“与其说是一起长大,不如说他陪着你长大才更符合事实。”

朱攸宁被他那笑容晃了眼,白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你嘲笑我年纪小,不过我还没说你老呢。”

李拓北大朱攸宁五岁,燕绥却大朱攸宁七岁。于朱攸宁来说,燕绥的确是“老”很多。

燕绥笑着摸了摸鼻子,转而道:“你来京城可有生意要做?这些天不如我来做向导,带你四处看看?”

“我的确是想四处逛逛的,可你贵人事忙,目标又那么大,与我一同出去,怕是不好吧?”

“你想的倒是不少。”燕绥爽朗笑道,“怕什么的,你怕风言风语,往后生意还没法子做了呢。咱们出去时注意避开人就是了。你只当跟随兄长出游,就算大户人家小姐也没说不允许与兄长出去玩的。”

“好是好。就是这里太冷了。”朱攸宁搓了搓手臂,“倒不如抱着被子窝家里舒坦。”

燕绥道:“你带来的人不少吧?现在何处下榻?”

“当然是住客栈。”

“既然预备留在京城一段时间,不如你带着人都住在我这里。”燕绥诚挚的相邀,“住外面到底不方便,你一个女孩家,住客栈也不安全。住在我这里,安全也有保障,我们没事还能聊聊天,我也方便带你出去走走。我这婚事成与不成,怎么也要一个月才知分晓,你大老远来这么一趟,又送我礼又帮我出谋划策的,怎么也得让你看一场好戏才能算做不虚此行啊。”

朱攸宁被燕绥的说法逗的咯咯直笑。

他也太看得开了,竟用这件事自我调侃。

她与燕绥虽然只是书信来往,但也是神交已久,即便中间隔着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这一次见面,他们却比以前要更加熟悉和默契。朱攸宁也不是扭捏作态之人,到了京城,住京城的朋友家里也没什么。

思及此,她便点头道:“好吧,那我就打扰了。”

燕绥不自禁松口气,笑容温和的道:“算什么打扰,你能留下是我的荣幸。稍后我让人去客栈接你的人来,现在咱们先去选一处你喜欢的院落。”

第235章 集市

仁义伯府是个四进四出的大宅院,听燕绥介绍,此处原来是建安郡王在京城的旧宅,圣上特地吩咐人加急翻新之后赏赐给了燕绥。

朱攸宁见惯了江南水乡的婉约清新,而今看到的建筑古朴中又透着恢弘和大气,朱墙碧瓦的华贵给人的感觉又是不同。

燕绥将她安排在专门待客用的新雪苑,又特地安排了婢女好生用心服侍。

北方的天气朱攸宁还不能适应,夜里早早就爬上暖炕,倒是睡的又暖和又舒服。

次日起,燕绥便变着法的招待朱攸宁。

梅园里品酒赏梅;温泉山庄里赏雪;重金请了最出名的歌舞姬表演;还在请了戏班子来唱堂会……

今天,则是带着她七拐八拐的到了什刹海附近一处大宅院。

“今天有什么好玩的?”朱攸宁这几天跟着燕绥,领略了许多上层人士的高雅情趣,今天却来了这处听得见晨钟暮鼓的所在,不免有些好奇。

燕绥听她语气开怀,跃跃欲试的模样,不由得低头看去。

为了方便行走,朱攸宁现在出门都穿男装,一身浅蓝色的暗绣云纹交领箭袖衫,外头披着一件貂毛领子的深蓝披风,头束网巾,外头戴了个黑貂绒的帽子,一张精致漂亮的鹅蛋脸红扑扑的,格外的讨喜可爱。

燕绥眼里,她是江南水乡里养出来的玉人儿,从头到脚处处精致,可她穿男装时看起来也不觉矫揉造作,举止得体洒脱,因身高的缘故,他现在领着他出门,就像带着个弟弟。

燕绥不由笑着道:“今天有好吃的,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是吗?”朱攸宁明眸一转,四处打量,“这里会有什么好吃的啊?”

燕绥被她那灵动的眼神逗的微笑起来,“这里有一位蒋师傅,以前是伺候过先帝和高帝的御厨,如今年岁大了,就在自家做一些私房菜。他做什么,全凭心情,谁能有幸品尝的到他的手艺也全看机缘。我去年就与蒋御厨递了帖子,到现在今年都快过去了,才轮到我。今儿正巧带你来尝一尝御厨的手艺。”

朱攸宁听的眼睛发光,欢喜的连连点头,“是我的运气好竟赶上了这个好事。你真是有心了。”

燕绥莞尔,“你若喜欢,咱们想法子再去淘别的美食,京城里好吃的地儿可不少。”

他发现,他为她准备的珠宝首饰她并不很在意,也没见她用那些镶宝石的簪子挽发,说是嫌太重,脂粉也更不见她用,倒是对吃和玩很感兴趣,燕绥投其所好,这些日子都是带她吃吃玩玩。

蒋御厨的宅子是个大二进的院子,燕绥和朱攸宁来了便被请去了暖阁。

二人闲聊片刻,菜码并不大的四菜一汤就端了上来,五味蒸鱼、胡椒醋鲜虾仁、椒末羊肉、肉末茄子丁,汤盅里是热腾腾的原味羊骨汤。

碧绿的葱花漂在乳白的汤上,白瓷汤匙舀一勺,筋头巴脑颤颤巍巍放入口中,酥软霸道的浓香侵袭了口腔,羊的膻味儿已经吃不出了,反而是咸淡适宜的鲜香。

朱攸宁尝了一口,就笑眯了眼睛。

她与燕绥都不是吃饭时闲聊的人,用餐礼仪也都经过了专门的学习,礼仪上完美无缺,可两人吃的都很快。

用罢了饭,二人又吃到了顶好的普洱茶,离开蒋宅已是午后。

朱攸宁叹息了一声:“怪道那么多人都喜欢那个位置,这伙食也太好了。”

燕绥被她带着羡慕和惋惜的语气逗的笑起来:“感情你说那些人要这个位置,都是为了吃?”

“那倒不是。”朱攸宁摸了摸鼻子,“不过御厨的手艺果真不同凡响,若是每天吃这些,我恐怕不出三个月就要变成一颗球。”

燕绥笑而不语,上下打量她。

朱攸宁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自己套了棉袄又裹了厚实披风宛若一颗球的身体,又抬头看看他披着灰鼠披风的修长身姿,不由得撇了撇嘴。

此时无声胜有声。

刚用过饭,朱攸宁也不想立即回去,便道:“来京城这么久,只去了一些高雅之处,还没去集市上看看,你今儿得闲的话,不如带我去凑凑热闹?”

燕绥挑了挑修长的眉,禁不住笑道:“你若想去,自然使得。”

他原想着她经过罗勋老山长和其余几位师父多年的熏陶,应该特别喜欢清幽雅致的那些,所以他才会想尽办法带她去赏雪品酒,听琴鉴舞。原本他还打算明儿带她去拜访一位书画大家去赏画呢,在他心里,只有这些高雅的才配的上她,没想到她竟想去逛集市。

朱攸宁自然不知道燕绥心中都在想些什么,二人上了马车,燕管家与随从的护卫都跟在后头,一路就到了来到靠近鼓楼大街的一处热闹市集。

今天十八,正是大集,马车还没停下,朱攸宁就已经听到外头的热闹和各种吆喝声。

下了车,朱攸宁立即被眼前人山人海的场面震住了。

人可真多!

与富阳不同,京城的市集似乎云集了全国各处来的商贩,吃的穿的,玩的用的一应俱全,杂耍的,卖艺的,还有皮影戏,人偶戏,看的朱攸宁兴趣高涨。

又往里头走了一段,一溜摊位都是各地的小吃。

朱攸宁笑的眉眼弯弯的东看看西看看,路过烤肉的摊子,被烟熏了也不恼,被举着冰糖葫芦乱跑的小孩在袍角印了两个黏糊糊的手印也不恼,被一个猎户拉着推销皮子更不恼。

她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有趣,一直笑眯眯的。因为这种喧嚣中浓郁的生活气息让她感到非常安心,非常喜欢。

燕绥就跟在她身后半步,张开一直手臂有意无意的为她隔开后头挤过来的人。燕管家和他们带来的伯府护卫则是紧跟在燕绥的身侧,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朱攸宁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这些市井中的百姓交易都是以物易物,极少有用宝钞的,金银禁止交易后,现在集市上更是看不到银子钱的影子。

眼前就有个老妇用一小袋豆子换了一碗豆花来吃。还有个妇人用一小袋粮食与个卖鸡雏的老大爷讨价还价。

一路往前走着,忽然在路旁出现了一座挂满了红灯笼的三层建筑,匾额高悬垂着红纱,“摘星楼”三个烫金大字在是阳光下熠熠生辉。

第236章 遇刺

虽是白天,还在热闹的市集上,朱攸宁也听到了摘星楼中传出的丝竹声和悦耳的歌声。还有百姓在一旁低声议论,说摘星楼是京城看歌舞最好的所在。

“这地儿很热闹啊,”朱攸宁回头问燕绥:“你怎么没带我来这里玩?”

燕绥无语了一下,“你若喜欢,下次带你来玩。”前些日他重金将摘星楼最好的歌舞伎请到家里,就是怕朱攸宁不喜欢这里的嘈杂。

朱攸宁欢喜的点了点头。

这时,一股其奇异的臭味儿隐约传到了鼻端。身边有些路过的百姓好奇的张望,还有百姓捂着鼻子挽着篮子加快脚步。

朱攸宁往前逛了几步,就看到了一个油炸臭豆腐的摊位前排了好几个人。

“我想吃那个!”白嫩嫩的小手一指摊位,长睫毛忽闪着仰头看着燕绥,“哎呀,这里有臭豆腐,你怎么没早点带我来?”

燕绥一阵无奈,才刚在蒋御厨家吃的那一顿,都够在这臭豆腐摊子上每天不间断的吃个五年了。

心里那个高雅清新,宛如玉琢的江南美人,与现在这个眼睛发亮要吃油炸臭豆腐的人,好像已经无法重合在一起。

修长的指头捏了捏眉心,燕绥却禁不住笑了起来,“走,咱们去买。”

燕管家道:“伯爷,要不还是让人去买吧。人太多了。”

燕绥看着朱攸宁白里透红的小脸,又看看摊位,兴致高涨的道:“不用,也不至于有多少人了。”

说罢就拉着朱攸宁的披风,两人一同兴致勃勃的去排队买臭豆腐。

燕管家看的摇头失笑,朱家小姐一来,侯爷整个人都恢复了年轻人的朝气,以前他总是沉稳老练,在圣上、朝臣、商户、下属、地方官和地方豪绅之间周旋,早就已经历练的老成持重,根本就不像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

燕管家便也带着护卫们随后跟上。

来到摊位前,朱攸宁的视线虽然被前面排队的人挡住了,声音却脆生生的:“来两份儿!”

“好嘞!客观您稍后!”摊主是个中年汉子,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粗布棉袄,冻的发红的手关节粗大,正在忙活着。

朱攸宁就回头问燕绥,“咱们带了什么来与他们以物易物?”

她今天跟着燕绥出门,什么都没带。

燕绥这才想起来,自己也没带,在身上摸了摸,又回头去问燕管家。

朱攸宁不由得失笑,却也暗自感慨,不允许金银交易之后,商业上带来的不便到底有多严重。

前头排队的几人都拿到了自己的那份儿,转身走开了。

朱攸宁便也上前一步,好奇的看着面前坐在炭火炉子上的油锅,十来片豆腐下锅,宽大的笊篱在锅搅了搅,豆腐就渐渐鼓涨起来。

朱攸宁笑着回头对燕绥道:“你以前喜欢……”

“小心!”

燕绥拿了粮食回头,正看到摊主单手掀起油锅,滚烫的热油都朝着朱攸宁脸上身上泼去!

燕绥吓的三魂都快出窍,一把将人拉开,另一手下意识扯着灰鼠斗篷去为她遮挡。

只听的哗的一声,随即是铁锅落地的“当啷”声,朱攸宁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已经跌坐在地,眼看着燕绥被泼了半边身子的热油!

刀光闪烁,摊主和夹杂在百姓中的几人,竟不知何处抽出了刀剑,直奔着朱攸宁和燕绥的方向冲来!

百姓们见状,就像是一滴水掉进油锅,哗的一下炸开了锅,纷纷尖叫着四散逃窜,原本还充斥着烟火气的热闹市集眨眼就乱成了一锅粥。

“伯爷!”燕管家愤然上前,一把将燕绥拉倒身后。

护卫们也拨开身前胡乱拥挤的百姓们往前冲来

燕绥的手臂上火烧火燎,热油隔着灰鼠斗篷和棉袄仍旧烫到了他,他却很镇定,原本打算命护卫迎敌,却忽然发现那群刺客竟然不是宠着他来的,赶在前头的人刀光已指向朱攸宁,显然是奔着她去的!

燕绥睚眦欲裂,忙飞身上前去拦,一脚将迎面而来的刺客踹开,拎着朱攸宁的领子将她提起来护在身后。

燕管家更是悍勇,一双肉掌挥舞起来虎虎生风,两下便放翻了近身的刺客。

这时卖臭豆腐的摊主持刀站定,虎视眈眈的盯着朱攸宁。

燕管家定睛看去,片刻后冷笑了一声,“王闯!你小子竟也敢到京城来!天子脚下,你也敢放肆!”

王闯想不到自己化妆了一番依旧被认出来,震惊之余冷笑道:“你个老杂毛!半边身子埋黄土的棺材瓤子居然还敢小爷跟前撒野!拳怕少壮,我劝你还是识相一点,赶紧滚开,别挡着老子的财路!”

燕管家冷笑一声,再不与王闯废话,吩咐护卫保护燕绥和朱攸宁,便冲上前去与只斗在一处。

王闯用刀,燕管家凭借一双肉掌,本觉得自己该占上风。谁知道这个老不死功夫居然又精进了!他也不讲究什么道义,吆喝了弟兄们一起上,却被燕管家一张一个连着放翻了三四个。

王闯一共带来十个弟兄,现在折损了一半,而且她眼瞧着自己讨不到好处。不免有些焦急。

情急之下,章法就更加混乱。再往朱攸宁处看,对方正在那个小白脸和其余护卫的严密保护之下。

最要紧的事,集市上出了这么大的事,已经惊动了五城兵马司的人,街口处已经能看到这群人的身影了。

王闯这下子不敢恋战,高声道:“风紧,扯呼!”

身后几个弟兄闻言,忙与他一同且战且退,赶在五城兵马司的人赶到之前夺路而逃。

燕管家退到燕绥身旁,生怕有人藏在暗处,趁他们不防备偷袭,也不急着去追王闯一行人。

五城兵马司北城指挥已带着人急匆匆赶来。

集市上一片狼藉,百姓们早就逃的逃躲的躲,就连街边的商户都门窗紧闭。唯有燕绥一行人站在路当中。

北城指挥使到了近前,一看燕绥的容貌和他身边的燕管家,就将人认了出来。

“燕伯爷,您受惊了!”

“迟大人。”燕绥温和有礼的道,“多亏迟大人来的及时,我今日带着远方表弟出来游玩,想不到竟遇上了持刀行凶的,身边护卫拿下了几个人,主犯却逃走了。”

第237章 烫伤

迟大人见燕绥并未动怒,虽然身上被泼了带着臭味的油,脸色也不大好看,但对方如今这般受宠信,对待他还依旧如此礼待,便让迟大人心里十分熨帖,态度也越发的认真了。

“是我们的疏忽,想不到今日大集,竟有这种宵小之辈混了进来。伯爷请放心,我等必定尽快捉拿凶手归案!”

“迟大人客气了,兄弟们也都辛苦。”

燕绥笑着与迟大人又寒暄了一番,约定好了回府后等消息,便笑着与之道别,拉着朱攸宁的披风带着她离开了集市,直奔着马车停放的方向走去。

北方的冬日天短,折腾了一番,这时天色已经暗淡。

朱攸宁惊魂未定,仰头去看燕绥的脸色,焦急的问:“你怎么样?烫着了吧?”

“没事,”燕绥安抚的笑笑,道:“回去再说。”

“都是我,不该去吃什么臭豆腐的。”

她刚才好像看着那群人的确是冲着她来的。

“这不怪你,他们有备而来,或许就是等待我们出现。”燕绥想了想又道,“我看他们都是来刺杀你的。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这一路上可有遇到这样的事?”

朱攸宁摇头,“我并没有得罪什么人,都闭关六年了,若说生意上,也不至于如此的。

“倒是六年前得罪过杭州的程小姐,但是程小姐六年来都没有什么动作,与朱家之间生意上的事情也都是我凤堂哥在负责,矛头估计已经转移了。

“还有,六年前因为解封之事,让杨阁老不怎么痛快,但是杨阁老是对天下商人看不上,他若想为难我,这六年我在富阳,他有很多机会雇佣今天这样的人去刺杀我,没必要现在来。况且我一个小人物,他怎么会知道我到京城了?他是看不惯商人,但现在最出彩的商人应该是你。”

说到此处,朱攸宁凝眉道:“才刚那些人是来刺杀我的没错吧?当时太混乱了,对方又很快就被制服,我不太确定。”

跟在二人身旁的燕管家道:“朱小姐说的没错,他们的确是来杀你的。”

燕绥沉吟道:“那就奇怪了。他们到底何许人,为何会选在此处截杀。没选在你进京的路上,也没选你在客栈时……”

“该不会是我一来京城就去住你家里,你未婚妻知道了,看我不顺眼吧。”

燕绥闻言心头一跳,剑眉紧蹙,眉心也拧了起来,眼神变的格外锐利。

过了片刻,他才缓和下神色,道:“这件事我会查清楚,你放心。”

燕绥面色如此凝重,让朱攸宁心情也有些沉重。

燕管家道:“刚才那个王闯,我十几年前曾在江西一代见过,是个专门打家劫舍无恶不作的,早十几年前就上了通缉榜。”

朱攸宁点点头。

如果真是那位姜小姐雇佣了王闯一行人,那她可就不是单单妇德有亏了。

二人上了车,燕管家带着随行的侍卫们小心的护卫在一旁,机警的观察四周。

马车里,朱攸宁点亮了油灯,燕绥将满是臭味又油腻湿冷的灰鼠披风脱了。

车厢里空间有限,炸臭豆腐的油冷了,气味难以描述。

但朱攸宁没在意这些,而是担忧的借着昏暗的灯光看着燕绥有些伸展不正常的左手。

他袖口处露出的手背上,已经红肿了。

她很难想象,方才的一锅热油若是兜头浇在她的头脸上会是什么后果。

“刚才多谢你。”朱攸宁真诚的道谢。

燕绥笑道:“没事。老朋友还要这么客气?岂不是外道了。”

朱攸宁便也笑了笑,将他这次的恩情记在心里,可依旧满是愧疚。

“你身上可有什么地方烫伤了?我看你的手上好像肿了一片。”

燕绥左臂僵硬的放着,“身上没有烫伤,多亏天气冷,穿的厚实,我又用披风挡了一下。不过手臂被浸透的热油烫到了。手上这些都是溅到的,回去擦点烫伤的药膏就好了,小事。”

朱攸宁却一点都不觉得这是小事。

“若是刚才那一下泼在你脸上可怎么办?”

燕绥挑眉:“我又不傻,哪里会用脸去挡?”

朱攸宁一阵无语。

燕绥见她蔫头耷脑,好像一直被人卷了一脚的小猫,委委屈屈的低着头缩在角落,不由得柔声道:“没事的,我一个大男人,身上多个疤痕也没什么。那油要是泼在你脸上,后果不堪设想,相较之下,还是这样比较划算点。”

朱攸宁很想说:你的确是大男人,但你这个大男人长的就让人不忍心摧残。

可话到口边还是咽下去了,只是担忧的道:“我看姜小姐的事,你还要加紧步伐,距离婚期还有二十天了。你想到法子了吗?”

姜阁老位高权重,在朝中人脉甚广,再联络起那些轻蔑商人抵触商人发展的老派官员,他背后的力量不可谓不强大,燕绥面对的压力可想而知。这件事若处置不当,就等于当面撕破了脸皮,往后燕绥就只会更艰难。

燕绥见她皱着眉头,还在咬嘴唇,仿若陷入了什么难题,不由得轻快的笑道:“你放心,我真的已经想到解决的办法了。姜阁老看不起我,又想让我做女婿,为的不外乎两个目的,要么是想以后羞辱我,要么是想拉拢我,毕竟我的财力是他们捆在一起都比不上的。但我现在毕竟在圣上面前说的上话,他们也要爱惜羽毛。

“姜小姐做出那等伤风败俗之事,从前传谣并没有被人抓住证据,我如今亲眼目睹,又有证据在手,想必姜阁老还是想要那张老脸的。”

“你想去与姜阁老谈判?”朱攸宁问出口又摇头否定了,“你是想去与姜小姐谈判。”

“没错。”燕绥点头笑道,“姜小姐不论嫁给谁,都需要依仗娘家,若因为她让姜阁老丢了脸,往后她的依靠可就没了。而且张扬开来整个姜家都不好看,姜小姐的兄嫂也会面上无光。

“我会去与江小姐谈,让她说服他父亲,主动退婚,若她肯答应,那么这退婚的锅我来背,于她的名声无损。若她不肯答应,我便将此事张扬开,反正大家都难看。”

第238章 安排

朱攸宁忧虑的道:“可是那天听姜小姐的语气,她对你似乎颇为轻视,若是她根本不肯跟你谈,你怎么办?”

“她对我岂止是轻视?”燕绥嘲讽一笑,“不过你不必担忧,到时我请个朋友同去,那朋友在翰林院任修撰,与姜家稍微能说上话,至少听说那朋友去,姜小姐应该不至于将我拒之门外,能有个谈话的机会。更何况我与姜小姐面谈,其实就是与姜阁老谈,多个见证也是好的。”

这种事,姜阁老不可能任凭女儿自己处置,大户人家女眷见外客,府上的女性长辈必定知情,再涉及到姜阁老亲口求旨赐下的婚事,姜阁老也必定会知道。

“这么一说,你的法子或许可行。”朱攸宁略微放下心。

她真不希望看到好好一个人被姜小姐那样的女子耽搁了。姜小姐瞧不上燕绥,将他说的连街边的乞丐都不如,殊不知他们还看不上她呢!

回到伯府,燕管家立即叫了大夫来帮燕绥诊治。

朱攸宁担心燕绥的情况,也不肯走。

这时燕绥身上的沾的油已经冷了,脱掉棉袄后,打湿了的亵衣袖子整个一大块黏在了他的小臂和手背上。

大夫挥手命人将灯端的近一些,仔细查之后,皱着眉道:“烫伤处和布料黏在一起,硬掀开衣物肯定是不行的。”

他取来剪刀,命人将灯挑的亮了一些,小心翼翼的将袖子一点点剪开。

红肿起泡的伤处在燕绥白皙结实的手臂上显得格外刺眼。

朱攸宁眉头紧皱着,又不好盯着人家的手臂去看,心里知道自己欠了燕绥一次大人情,一时想着以后要如何报答,一时又猜想到底是什么人对她下杀手,指头无意识的搅在一起,眉头也纠结成疙瘩。

那老大夫许是与燕绥相熟,见一旁有个漂亮的小公子这副模样,不由得道:“您家的兄弟感情真好。”

“是啊。我表弟。小时候经常带着他玩,现在来京城了还记着我的好呢。”燕绥顺口胡诌,还冲着朱攸宁挤了下眼睛。

朱攸宁毫不吝啬的送了他一双大白眼,心情却好了一点。

“伯爷,沈大人来了。”这时燕管家在门前回话。

随即帘笼一挑,就见一个身材颀长,年约三十,眉清目秀的男子快步走了进来。

朱攸宁本想躲进内室,但才刚站起身,人就已经进门来了,想必是与燕绥很熟,她只好站到了燕绥身后。

燕绥笑道:“沈兄,你来了。”

沈莫走到近前看他的手臂,又打量燕绥神色,焦急的道:“听说你在集市上受伤了?伤势怎么样?”

燕绥笑道:“怎么,这事传的这么快吗?”

沈莫见燕绥情况好转,眉目也舒展了一些,“集市上有人持刀行凶,伤的还是仁义伯,五城兵马司的人都出动了,难道你还想事情会被压下?”

燕绥笑了笑,并不言语,看着大夫为他上药包扎。

沈莫这才发现一旁还站着个陌生的漂亮小孩,便问道:“这位小公子是?”

“这是我表弟。”燕绥回头对朱攸宁道,“小宁,过来见过沈大人。”

朱攸宁闻言,立即乖巧的拱手行礼,特意压粗了声音道:“沈大人好。”

朱攸宁的外表看来就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声音也是没到变声期的童音。

沈莫看的喜欢,仔细打量之下,赞道:“伯爷家的人都生的这么好吗?”

燕绥莞尔道:“我母家的人的确都生的不错。”

这时大夫已经将伤口处理妥当,又嘱咐了燕绥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便与燕管家出去开方子预备药。

燕绥请沈莫入座,便对朱攸宁道:“我与沈大人有事要说,你今天也吓坏了,回去好好歇着吧。”

朱攸宁知道他们是要谈去姜家的事,自己不好留下,行礼道:“表哥,你好好休息。”转而道:“沈大人,我先告退。”

沈莫笑吟吟的目送朱攸宁走远,才笑道:“你家小弟倒是乖巧,不过这一次你怎么就赶上这样的事了?”

燕绥叹息一声,与沈莫说起今日集市上之事,转而又说起请沈莫帮忙,陪着他去姜家的事。

朱攸宁这厢回到暂住的客房,画眉和百灵便上前来道:“姑娘,咱们要更衣梳妆吗?”

朱攸宁坐在八仙桌旁,手中捂着一杯热茶,茶汤氤氲的热气在她面前形成了一片白雾。

她沉思片刻,才道:“我这段时间都穿男装,行事上也能方便一点,你们称呼上也要注意。”

两婢女行礼道:“是,少爷。”

朱攸宁笑了笑,让他们去做别的事,又将窦婉婉叫到了跟前来,“往后这段时间,你跟在我身边,现在情况有些紧张,你也告诉窦大叔和窦大哥,要多多留心。咱们虽然住在伯府,可也要帮忙留意一下府中的安全。”

窦婉婉点头道:“少爷放心吧,我也换个男装,扮作小厮跟在少爷身边也方便。”

“那样也好。”朱攸宁点头,让窦婉婉下去传话了。

过了片刻,司墨从前厅回来,道:“少爷,前头五城兵马司的人来给伯爷回话,伯爷听了后,就叫小的来给少爷说一声,五城兵马司没抓到主犯,那些咱们拿下的人经过严审,可以确定他们都是被通缉已久的逃犯,想来着这些人能凑在一起,也是受了什么人的雇佣,五城兵马司会继续调查下去。伯爷让小的与您说一声,您不必担心,伯府的防卫他会留意的。”

朱攸宁点头笑道:“我知道了。伯爷那里沈大人还在?”

“是,伯爷与沈大人在说话呢。”

或许他们达成共识后也要好生计划一下明日的对策。

燕绥是个精明人,朱攸宁倒是不怎么担心,天色已晚,她洗漱一番就躺在暖炕上看闲书,还不忘让人注意着前头:“伯爷受了伤,今天不知会不会发烧,你们去看着情况,有什么紧急的立即来回话。”

司墨就听命去了。

燕绥的确是发了烧,不过他不想惊动朱攸宁,早早的就打发了司墨回去,朱攸宁这里没有得到什么消息,虽然担心,又不好直接大半夜的去见燕绥,只好按捺下来。

次日清早,朱攸宁刚穿戴整齐,外头就有婢女来传话:“少爷,伯爷请您一同去用早饭呢。”

第239章 杀人

朱攸宁换了一身浅蓝色的直裰,依旧是做男装打扮,带着打扮成小厮的窦婉婉一同来到暖阁。

早餐已经预备妥当,精致的两样粥,各类点心,肉包子,八宝小菜,还有几样口味清淡的素菜。在冬日里能吃上这样新鲜的青菜,也是意见奢侈的事。

朱攸宁坐在燕绥对面,看他眼下有着淡淡的青,脸色也不好,担忧的问:“你的伤口怎么样了?”

燕绥的左臂包扎着吊在胸前,却不耽误他依旧风雅的姿态,他笑了笑,即便虚弱也有种潇洒之感,“没什么事,休养一阵子就好了。”

朱攸宁见他不想多说,也不好一直追着问,更不好去拨开人家的袖子去看伤口,只能沉默的用饭。

吃罢了饭,漱了口,燕绥方道:“我与沈兄约好了今日去姜家,今天就不带着你出去游玩了。外头天气冷,那些刺客还没抓住,你在府里也安全一些。”

朱攸宁点头,道:“我今儿原本也没打算出去的。倒是你们两人去姜家能行吗?”

朱攸宁有点担心。毕竟燕绥是没有根基的商人,与阁老们比起来,能量自然不及的多了。

燕绥笑道:“没事,这事我们已经有了商量。我今儿出门只带着燕飞去,燕管家便留在府里了,我正好也有一些事要燕管家来处理。你若有什么事,就只管去找燕管家,不必客气。”

“我自然不会客气的。只是现在外头乱,逃犯还没有缉拿归案呢,还是让燕管家跟着你比较妥当,你手下那么多能人,有什么事不能安排给别人做?也没必要偏要让燕管家去做。”

一旁的燕管家听的也点头,“伯爷,表少爷说的是。”

见燕管家称呼朱攸宁表少爷毫无障碍,燕绥好笑的道:“今儿的确是有了准备,你就留在家里跟着表少爷吧。”

燕管家还想再劝说几句,燕绥却是摆了摆手结束了这个话题。

二人又闲聊了片刻,燕绥见时间差不多了,就吩咐人预备车马。

“我与沈兄约好了时间。”

朱攸宁点点头,看着燕飞和鸿喜两人一左一右利落的服侍燕绥披上披风。

撩起门帘,外头又飘起了雪,冷风从半敞的门帘卷了进来,吹的朱攸宁的缩了缩脖子。

燕绥见她如此不由轻笑出声,“果真是南方女子,京城的冬天你受不住了。”

朱攸宁挑眉道:“说的好像你才进京城时就立即能适应似的。”

燕绥摸了摸鼻子,并未还口。不过他倒是真的适应很快,因为他怎么说也是与燕管家学了一些功夫在身上的。

燕绥带着燕飞出门后,朱攸宁觉得百无聊赖,便回了新雪苑,让司墨伺候笔墨,她便站在临窗的位置上练大字。

经过了几位恩师多年来变着法的教导,朱攸宁的书法可谓是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现在的字比从前那几笔狗爬可是天差地别。

朱攸宁这些年从书法一途中得到乐趣,往往不能平静之时,静下心来认真写几笔字心情就能平静下来。

自从到了京城暂住在伯府,朱攸宁就一直忙着燕绥四处吃吃玩玩,她一直过的心情轻松,还没遇上心不静的时候。

今天是个例外。

从昨天集市上出了事,燕绥及时的将她推开,用手臂和身子挡住了那锅热油,她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回家后再看到他那满是血泡,衣裳都粘在皮肉伤的伤口,心里那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又深了一层。

还是写字舒坦,什么都不用想,只考虑间架结构,下笔运笔,就能获得最简单的快乐。

朱攸宁连写了七八张大字,心情已变得很好,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是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燕管家您在这儿呢?伯爷打发我先回府里来了。我来回您一声,伯爷在姜阁老府上正忙着,说是午饭要留在姜阁老府上用,晚上还有个宴会要参加。”

朱攸宁起身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撩起了门帘。

帘外,燕管家正负手站在廊下,与站在台阶下的燕飞说话。

朱攸宁问:“你们伯爷没回来,怎么你先回来了?待会儿还要去吗?”

燕飞行礼道:“回表少爷,伯爷与沈大人在姜阁老府上正与姜小姐说话,可能要耽误多一些时间,是以打发了我回来回话。还让我在府里等着,不必在赶着去了,约莫着晚宴结束后去接便是。”

朱攸宁惊讶的眨了眨眼,与同样有些疑惑的燕管家对视了一眼。

燕绥出门,虽然不讲究排场,尽量低调,可身边的仆从却是至少要带的,也极少有这种外头的事情没办完,就先打发身边的人回府就不必赶去了的。

也许燕绥遇上了什么要紧事,是姜阁老家拿出了什么证据来与燕绥谈条件?

朱攸宁想了半晌,除了这个猜测她想不到另外的结果。

燕管家让燕飞去姜家门前守着。

燕飞立即点头,赶着马车又返回了姜阁老府上。

朱攸宁这时却连字也写不下去了,在八仙桌旁坐下,笑着问燕管家:“才刚都没注意到您在院中。可是找我有什么事?”

燕管家闻言笑道:“并没有的,是伯爷出门前不放心您的安全,吩咐了我好生保护您。”

原本朱攸宁就有一些猜测,如今从燕管家口中得到证实,心里的不自在又多了一些。

既然已经说开,燕管家便也不必在院中守着了。他便在屋内与朱攸宁聊了一会天。

丫头们下去抬午饭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慌乱的大叫声。

“不好了,不好了!燕管家!”

朱攸宁和燕管家都被吓了一跳,忙撩帘往院子里看。

就见刚才赶着车出门的燕飞,竟然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跑进了院门,额头上的汗水在阳光下看起来亮晶晶的。

燕管家面容一凛,焦急的道:“怎么了?你怎么这么快就折回来了?”

燕飞吓的浑身发抖,牙齿打颤,磕磕绊绊道:“坏事了,坏事了,伯爷他,他把姜小姐给杀了!”

“你说什么!”燕管家和朱攸宁异口同声,二人都不相信。

燕绥是去与姜家表面和平解决此事的,怎么可能贸然杀人?再说燕绥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会直接持刀杀人?

第240章 及时

朱攸宁和燕管家的脸色都非常难看。

燕飞此时平同样的脸色惨白,抖抖索索的道:“是真的!我刚才乘车回姜家,还没等靠近呢,就看到姜家围着好多的人,一打听才知道是姜小姐被人杀了,有人说原本姜阁老要吩咐人去姜小姐的闺房叫她与伯爷一同用午饭,结果就撞见伯爷手里拿着刀,刀上和身上都是血,姜小姐倒在血泊里不说,还,还被……”

燕飞看了一眼朱攸宁,后面的话有些说不出口,犹豫了一下才小声说:“还衣衫不整,说是被,被奸|杀的。”

朱攸宁听的眉头紧锁,“简直是荒谬!”

“是啊!”燕飞也道,“一听那些人的说法,我就急忙回来报讯了。伯爷一定是被人给陷害了的。大户人家见外客,哪里有直接招呼去小姐闺房的?”

“不止如此,伯爷本来就是要去退婚的,又怎么可能做奸杀之事?何况他根本也不是这样的人。伯爷现在怎么样了?”燕管家急的脸上通红。

燕飞道:“我赶到时,伯爷已经被刑部的人直接拿走了。”

“刑部?”朱攸宁觉得这件事非比寻常,“沈大人与伯爷同去的,出了这么大的事,沈大人也被抓了?”

“这就不清楚了,根本就没瞧见沈大人的影子。”燕飞回忆了一下,道,“不过也没听更有人说杀人犯是两个。更没人提起沈大人。”

“这就怪了,难不成沈大人还会凭空消失不成?”朱攸宁蹙着眉,摸着下巴满地乱转。

“伯爷不是寻常百姓,怎么会被直接越界带去刑部了?刑部的人来的不嫌太‘及时’了吗?何况伯爷是圣上御口亲封的,若是按着咱们大周的规矩,出了这种事也该交给宗人府去处置,问清楚后来龙去脉,即便要定罪处置也要等圣上开金口,可是这些人却不讲道理直接把人弄刑部去了。”

朱攸宁忽然转身看向燕管家和燕飞:“这明摆着就是个局。”

姜阁老与人早就串通设计好了,做了这个局就等着燕绥去跳,所以先赶来的不是顺天府,也不是宗人府,而是刑部的人。所以其中有了这么多蹊跷之处,燕绥依旧还是被刑部的人带走了。

燕管家也想到了这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不行,这样下去伯爷岂不是性命堪忧?你打听清楚,人是在刑部大牢?”

燕飞重重的点头,“是,我打听的的确是这么说。”

朱攸宁道:“咱们还是先去刑部大牢看看情况,别耽搁了才好。”

燕管家点头,立即叫人去预备车马。

谁知马车预备妥当,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刑部大牢外时候。却见大牢四周都已被衙役们包围起来。

朱攸宁跳下马车,与燕管家、燕飞、司墨、窦婉婉几人是快步向前走去,立即就有差役将他们拦了下来。

“干什么的!”

燕管家这时几乎已经要失了平常的冷静,压着性子堆笑道:“这位差爷,我们是仁义伯府上的人,这会子是来问问仁义伯的情况,劳烦差爷通融,让我们进去瞧瞧。”

说着话,就手法灵活的往衙役手里递了个荷包。

可这次的衙役却不肯收,将荷包又退回来了,一指后头的大牢,道:“别来这一套,告诉你,今儿是员外郎赵大人亲自审问犯人,这会子审案呢,哪里容得咱们这等小人物来给您通融?我也劝你们一句,回去好生预备好了寿材,没两天犯人认罪伏法,就要用得上了。”

竟然已经开始审问了?居然已经急不可耐到这种程度了!那个什么赵大人,难道不怕越界违规吗?还是说,有姜阁老一派的人做后盾,这位赵员外郎已经有恃无恐了?

朱攸宁紧张的心都跟着突突的跳,想着燕绥现在的情况很有可能不是在正常过审,而是在被严刑逼供屈打成招,她就连手心都发冷。

明摆着姜家这是要趁机将燕绥置于死地。

朱攸宁这才真切的感受到,这些为官做宰的人对伤人有多忌讳鄙夷。朝臣们在朝中拥有了太久的话语权,美其名曰尊圣祖训上的内容排斥商人,可是这种做法,何尝不是对大周经济发展的压制?如果大周不是经济落后,圣上又何至于修个堤坝铺个路的银子拿不出来,还要依靠着燕绥?就更不要说这样的经济能力,一旦遇上战乱又会如何。

这些文臣,自诩不凡,简直比山匪路霸还要可恶。

恶霸们做坏事,摆明了车马,将自己是什么人要做什么事都一口气说的明明白白,至少不会道貌岸然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二这些文官们呢?排除异己,竟然连这种阴损的手段都用出来,期间还要搭上一个年轻女子的生命。

朱攸宁的脑海中转过了无数的想法,汇聚在一处都变成了焦急和无措。

燕管家垂在身侧的拳头渐渐紧握,与朱攸宁、燕飞等几人退开到了一旁,压低声音道:“伯爷这会子怕是已经被用了刑,这世道混乱,屈打成招的事情有不少,何况姜阁老这一次是摆明了要伯爷死,做下这种圈套,一定会严刑拷打逼着伯爷承认杀人的,伯爷硬气的很,必定不听,他们那些人说不定还会……还会直接将伯爷打死了,然后抓了他的手来随便按个手印就算画押认罪。”

燕管家说的可怕,朱攸宁听的也是毛骨悚然,这种事情从前她在话本上也看到过不少。对于本朝的一些弊端,朱攸宁也是清楚的。

现在燕绥就在里头被那个赵大人审问,中间还不知道对方用什么法子,他们想救人出来,一时半刻又找不到办法。

燕管家的拳头渐渐紧握,眼神渐渐变得坚定,转身看向了刑部大牢。

他要冲进去,将燕绥救出来!

这个时候哪里还有心情在乎什么爵位,什么就名利?只要人活着,往后做什么就都有希望,若是人交代在这里,日后还有什么盼头?

燕管家咬牙切齿,就要往里头冲。他相信以他的身手,掀翻这群虾兵蟹将将人救出去应该不是难题。

朱攸宁已经发现了燕管家的异样,拧着眉头想着对策,显然劫狱是最不妥当的办法了,能躲过一时,难道燕绥还能甘心做一辈子的逃犯?

可是现在不劫狱,燕绥真的就必死无疑了。

二人纠结着,气氛变的更加紧绷起来。

就在燕管家向前迈步,打算冲进去时,背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朱攸宁忙回头,正看到一匹快马转过巷子,直奔着他们这个方向来。

窦婉婉忙拉着朱攸宁往一旁躲,燕管家也闪身退后躲开了来者。

回头的功夫,他们看清了身着曳撒骑在马上的人。

包围在刑部大牢外的衙役们也看清楚了。

他们是奉命在此处拦截一切有可能冲进牢里捣乱的人,是以只好拉开了架势去阻拦。

可是谁也想不到,那人竟然躲避都不曾,直接就策马冲了上来。

枣红马高高扬起前蹄,毫不犹豫的将拦路的两个差役踹翻在地。

马上之人随即从怀中拿出明黄的圣旨,高声道:“皇差!拦路者杀无赦!”

在此人转身之时,朱攸宁看到他胸前的是飞鱼补子。

是锦衣卫的人!

朱攸宁拉着燕管家的袖子,不让他冲动,低声道:“冷静,皇上派了人来,一定是事情有转机了!咱们不要轻举妄动,坏了伯爷的事!”

燕管家焦急的心情渐渐平静,点点头道:“是,你说的是,咱们别慌。看看情况。”

朱攸宁点点头,额头上早已经冒了一层汗,这种天气连冷都感觉不到了。

这时,被马踹倒的两个衙役已经被人带了下去。又有其他衙役将此处堵上。

周围有些百姓好奇的伸头缩脑,还有人低声议论。朱攸宁几人在此处也并不显得突兀。

等了有盏茶的功夫,里头依旧没有动静,却是背后说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回头看去,这次来的约莫二十多人,同样身着曳撒,腰间挂着绣春刀,齐齐的策马而来,威风凛凛。

来到近前,二十人多人翻身下马,直接冲了进去,外头的衙役们这一次拦都不敢拦,谁敢挡着锦衣卫办差?又不是活腻味了!

燕管家额头上的汗是又冒了一层,紧张的情绪不言而喻。

朱攸宁怕燕管家突然暴起冲进去救人坏了事,忙道:“您别担忧,事情的转机这就来了。伯爷是圣上身边信得过的人,锦衣卫又都是听命圣上,一定是姜阁老迅速处置伯爷的事情传导圣上耳中,而上立即就安排人来救他的。”

燕管家想了想,觉得有道理。现在不说别处,就是黄河治水修剪堤坝,需要用到燕绥的之处就很多。也许朝中大臣们不在乎黄河泛滥不泛滥,百姓是死是活也无所谓,可是身为一国之君,却不能不在乎这些。

燕绥做的事情,正和圣上心意,圣上也绝对不可能现在就厌弃了燕绥的,燕绥还有利用价值。

思及此,燕管家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抬手抹掉了额头的冷汗,恢复了一些理智,道:“你说的对,多亏了你还理智着,否则我怕要酿出大祸事来。”

朱攸宁连忙摆手,刚要说些什么,刑部大牢里就有了动静。

先是冲出了几名锦衣卫的人,带领了原本守门那些衙役,来驱赶四周围观的的百姓们。

朱攸宁、燕管家、燕飞等人就无奈的被斥退了很远。

随即又看衙门里涌出不少的差役,将衙门口处包围了起来,随即便看到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从里头走出来,似乎还有其余人抬着什么。

朱攸宁伸长脖子去看,也没看真切。

燕管家也聚集目力,可他隐约只能看到那些人抬着的是两副门板,上头都有人,距离太远又有人墙挡着,燕管家也不能确定那上头是谁,后面则是好几个五花大绑的人,被推推搡搡出来。

才刚压下去的焦急,这会儿又窜了上来。

眼看着锦衣卫们牵着马赶着车快速的离开,守门的差役们也各自准备回去,燕管家忙上前去打听情况。

这一次衙役们收下了荷包就松了口。

“锦衣卫的人来,将仁义伯接走了。赵大人和一众才刚给仁义伯上刑的弟兄都被抓了。这会子仁义伯连带着赵员外郎和那几位兄弟,都一并去了锦衣卫镇抚司衙门。你们若是想要探监,怕是也不容易了。”

燕管家一听,骤然就松了一口气。

朱攸宁想了想,也瞧瞧松了一口气。

至少燕绥的命算是保住了。锦衣卫的人怎么也不会要了燕绥的命的。

然而听到他刚才说的“上刑”二字,在回想刚才门板上抬着的不知道是谁,打架的心里也都很不好过。

“既然如此,咱们先回去等消息吧。”朱攸宁拉了拉燕管家的袖子。

燕管家会意,一行人转身走向马车。

朱攸宁低声道:“看来正如我刚才猜测的,圣上舍不得伯爷,这才紧急命人来干预此事,而且圣上这一次必定很生气,伯爷在姜家出了事,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都只会让圣上觉得脸面上无光。”

身为一国之君,臣子们竟然合起火来将他当成玩偶在耍弄,姜阁老等一派人竟然有那么大的能量,竟然能调度刑部之人,迅速的将人抓了去,还不知道会不会直接就将人的小命给折腾没了。换做是谁,谁心里都不会舒坦。

只是不知道燕绥现在怎么样了。

朱攸宁回想到刚才隐约看到的血迹。

朱攸宁浑身打了个寒颤。

一行人沉默的回到伯府,朱攸宁便道:“燕管家,伯爷出事,府里可不能乱了,您还是去安排一下.别趁着这会子后院起火才好.“

燕管家点点头:“是,稍后就去办。只是伯爷受了伤,情况一定不乐观。”

朱攸宁拧着眉,道:“要不咱们想法子打听清楚了,也去锦衣卫衙门里看看?我倒是觉得,圣上既然心里是帮着伯爷的,咱们若是想去锦衣卫镇抚司衙门看看,倒也应该不是难事。”

燕管家道:“表少爷说的有理。不过我更介意的是才刚看到的是两副门板,另一副上不知道是不是沈大人。”

第241章 试探

朱攸宁仔细回忆方才在刑部大牢门前的画面,不确定的道:“我看的不真切,但是那人穿的似乎是官服?若是沈大人,陪着伯爷去姜家应该不会穿官服。”

燕管家闭上眼回忆,最后点头道:“表少爷说的对,那的确是官服。说不定是赵大人?”

“有可能。”朱攸宁抿着唇,锦衣卫得圣上旨意办差,行事素来跋扈,他们下手重伤了赵员外郎也是有可能的。

何况这也可能是圣上授意的。

赵员外郎,不过是姜阁老以及他背后那群保守派文臣的一个先头兵,受制于那一大群文臣,若是连个小喽啰都不敢动,圣上岂不是太没脸了?

圣上也是要面子的,至少要亮出态度来,那些文臣明白明白他们做的事是否碰触到了圣上的底线。

思及此,朱攸宁站起身道:“燕管家,我有几个建议,您姑且听一听。”

“表少爷请讲。”燕管家恭敬又感激的给朱攸宁行了一礼。

关键时刻,朱攸宁一个小姑娘没有惧怕的躲起来,没有一回伯府就收拾细软赶紧搬走免受牵连,就已经租够让燕管家心里感慨了。

如今她肯说一些建议,便是不打算置身事外,这让将燕绥视为亲人的燕管家格外的感动。

朱攸宁笑了笑,直言道:“第一便是要安抚好府中的下人们。我看伯爷府上的这些下人未必都是从广州府带来的吧?若是临时买来的就更要安抚好,免得生出什么事端来叫人抓了把柄。”

“您说的是。”燕管家认真的点头应下。

“第二件则是要命人悄悄地去沈大人府上看看情况,探看沈大人是否回府了,我想若是沈大人没有问题,生命安全也没有出现威胁,以他表现出来与伯爷的亲近,应该是第一时间会赶来伯府的,但是他没有。”

“是。”燕管家再度点头,自己都没察觉他看朱攸宁的眼神越发恭顺了。

朱攸宁续道:“第三便是咱们要准备一下,去锦衣卫衙门探监试一试。以我的猜测,圣上该不会对伯爷如何的,不过圣上究竟是什么意向,咱们也要试探一番才知道。”

燕管家恍然。

他们现在去探监,若是允许进入,甚至是允许捎带东西,就说明圣上至少不会在锦衣卫衙门里对伯爷下黑手。若是再允许他们给燕绥请大夫,就更能说明问题了。

燕管家从前只觉得伯爷与这个小姑娘保持联络,是出于对朱攸宁拼搏经历的感同身受。

时间久了,又觉得或许伯爷对朱攸宁是有一些欣赏与倾慕的。

现在燕管家算是明白朱攸宁到底有什么特质吸引燕绥了。

“好,您休息片刻,我这就下去安排。”燕管家恭恭敬敬行礼退了下去,是完全信服的态度。

朱攸宁察觉到燕管家的改变,也只是笑了笑,叫了自己带来的几个人嘱咐道:“从现在起,你们不但要守好咱们住的新雪苑,也要注意一下府内外的动静,尽量低调行事,不要惹是非,有什么情况就立即来告诉我。”

几人都点头应了下来。

朱攸宁就让画眉和百灵去预备了一些伤药和衣物,还去叫上燕飞去找了燕绥的衣裳来,打算带去给燕绥替换。

燕管家办事麻利,很快就将一切都预备妥当。

朱攸宁披着一件厚实的棉氅,带着窦婉婉和窦家父子,跟着燕管家一道乘车飞快的赶往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

此时天色已经暗淡,外头又飘起了雪。街道上的行人已经不多,马车飞奔时车轮与石砖碰撞的咕噜声搀和着马蹄声,让人心里格外烦躁。

朱攸宁抱着暖手炉,垂眸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也想不到,不过是来京城吃个喜酒都能闹出这样的事来。燕绥新郎没做成,不但被戴了绿帽子,竟还被杀人犯了。

朱攸宁很担心圣上会放弃燕绥。虽然她刚才与燕管家说的笃定,那也是为了给燕管家一些希望,免得那些人失了主心骨,就不管被抓起来的主子了。可实际上她自己心里也是没底的。

一路忐忑,似乎眨眼间就到了锦衣卫衙门。

马车停下,燕管家迫不及待的去叩门。

朱攸宁扶着窦婉婉的手跳下马车。

窦俊章和窦智一左一右站在朱攸宁的身后,紧绷神经警惕着周围。

朱攸宁抿唇看着门前的燕管家与人交涉,看到燕管家回头笑着向他们点头,她心里的石头才骤然落了地。

“怎么说的?”朱攸宁快步走上前询问。

燕管家这会儿已经放松了不少,低声道:“我与这几位一说,他们便点了头。我问伯爷的具体情况,他们说他们也不清楚,让咱们自己去看看。”

朱攸宁笑着点头:“这应该便是没什么大事了。”

“是啊。”燕管家长吁一口气。

窦俊章和窦智已经将包袱提着,窦婉婉也拎着个食盒。

见朱攸宁的人都准备的如此周全,燕管家心里为朱攸宁的细心又记上了感激的一笔。

燕管家与人交涉,又送了几个荷包出去,几人就顺利的进了衙门,期间遇上了几个人询问,不过也都顺利的通过了,一直到了后衙的一处正房门前。

“就是这里,你们进去吧。”

燕管家笑着与引路人道谢,随即上前去轻轻的推开屋门。

窦俊章和窦智这时警惕的将朱攸宁拦在了自己的身后。

待到燕管家进了门,确定无碍,这才前后护着朱攸宁也进了屋。

天已经黑了,屋里只点了一盏绢灯,光线昏暗却又温暖。

朱攸宁跟在燕管家的身后穿过外间,左传到了内室,便看到了一个衣衫凌乱趴在临窗大炕上的人。

“伯爷!”燕管家三步并作两步奔了上去,到了暖炕跟前。

朱攸宁也快步走了过去。

燕绥头发凌乱的趴在炕上,身上的中衣已经看不出本色,上面横七竖八着凌乱的鞭痕和烙铁烫过的两个焦黑痕迹,双手无力的放在身子两侧,手腕和手指的关节上红肿不堪,指头都快肿成一根根胡萝卜,脸颊上的巴掌印极为清楚,嘴角还有血痕。

第242章 态度

朱攸宁看是背脊生寒,嘴唇颤抖,眼泪不自禁的往下掉。

“这,这是,这些人太可恶了!这根本就是下了狠手要置他于死地啊!”

燕管家早已经老泪纵横,跪在炕沿,双手神展开,不知道燕绥身上哪里能碰,“伯爷,您醒醒,您听得见吗?”

“别叫他了,咱们想法子得赶紧寻大夫来。这样严重的伤势就这么丢在这里不管,人岂不是都要扔了!”朱攸宁的放在燕绥的额头,发现他正在发高烧。

如此重的伤势,伤口也不知道会不会感染。

燕管家立即点头,武功那般高强的人,这时走起路来脚都软了。

朱攸宁也跟着飞奔出去。

才刚那引他们来的是个小旗,名叫张义,在他们进了屋时一直站在门廊下负责监视。

燕管家当即跪求道:“求您开恩,允许我们请大夫来给伯爷医治。伯爷伤势颇重,现在还发着高烧,若是医治不及时后果不堪设想啊。”

朱攸宁也跟着行礼,正色道:“大人,圣上既然让锦衣卫的人插手此事,便是心向着伯爷的。伯爷如今在锦衣卫的衙门里,若因为刑部动用的刑罚而让伯爷出了大事,岂不是黑锅都得锦衣卫的人来背?何况现在案情不明,伯爷还要配合审案,于公于私都是万万不能有任何闪失的。”

“正是如此,请大人允许我们请大夫来!”燕管家连连叩头。

张义也知道燕绥的伤势严重。只是上峰入宫去回圣上的话,走之前没吩咐给仁义伯治疗之事,其他的兄弟又忙着去审赵员外郎和他手下那几号人,没有人示下,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面前这个漂亮小公子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

不过是抬一抬手的事,看圣上的意思是帮着仁义伯的,他们若是在案情尚未查清楚时,让仁义伯在他们的眼前出了事,恐怕就要触怒圣上了。

也不必要为了这些事与人结怨。

思及此,张义便道:“好吧,我们这些弟兄也见不得仁义伯受这种苦,你们尽管去请大夫,只是要守规矩,不能张扬,也不能将人带走。我们弟兄会轮流在一旁守着。”

“多谢大人!”朱攸宁和燕管家欢喜不已,连连点头应是。

燕管家就让守在外头看马车的燕飞赶紧去找大夫来。

“要擅长治疗外伤的!”

燕飞点头,催着马车飞一般的跑远了。

朱攸宁便在外间坐着,燕管家和窦智、窦俊章一同帮在里间给燕绥擦脸喂水。

尽管小心翼翼的避开他的伤处,可昏迷之中的燕绥还是疼的直哼。

大夫赶来时,已经到了宵禁的时间。

里间灯火通明。

燕管家以“表少爷年纪小,见不得那些血腥场面”为由让朱攸宁呆在了外间。

听着里间燕绥晕过去还疼的直哼的声音,还有老大夫叹息直呼“作孽”的愤怒声音,朱攸宁的心里也跟着一抽一抽的。

朱攸宁问窦智:“伯爷的伤势到底怎么样了?”

窦智道:“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地儿,到处都是鞭子抽打的痕迹,肩头和背上还有两处烙痕,手上上过夹棍,腿上也有挫伤,似乎是上了老虎凳,与此相比,掌嘴掌的脸都肿了就算是轻伤了。”

朱攸宁很难想象这些刑罚用在一个人身上,这人还能不能活。

不用说别的,就是夹棍,十指连心啊,若搁在她身上她恐怕会疼的恨不能立即一死百了。

这时还听得到里间压抑怒火的咒骂和燕飞的抽噎声,还有大夫指挥身旁的人时镇定的声音,唯独听不见燕绥的。

看来他还在昏迷中,还不知道几时醒过来。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不等朱攸宁等人反应,便见今天白日里去刑部传旨的那个穿飞鱼服的中年男子进了门。

他脸上满是疲惫之色,一进门看到朱攸宁,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随和的道:“燕伯爷现在怎么样了?”

朱攸宁忙行礼道:“回这位大人,伯爷的情况不怎么好。”

一旁的张义便行礼道:“回指挥使话,卑职方才看过,仁义伯的身上到处都是伤痕,几乎刑部衙门里那一套都来了一遍,咱们审问那些怂包得的消息,说燕伯爷就是上了那样重的刑,都没有吭过一声,更别提人认罪了。”

朱攸宁眨了眨眼。

指挥使?

难道他就是传说中的锦衣卫指挥使袁剑清?

“想不到燕伯爷竟然是这样一个硬汉。倒是让袁某人刮目相看。”

袁剑清与张义转身进了内间去看情况。

袁剑清嘘寒问暖了一番,又吩咐张义等人:“只要是对仁义伯的伤势有帮助,你们就不可阻拦。仁义伯是圣上看重的人,不能让仁义伯出任何的闪失。这里虽然是衙门,但仁义伯家里人来探望照顾,你们也不可拦着,只要仁义伯不离开,你们便要最大程度给与方便。”

“是。”张义行礼,有了上峰的吩咐,他们就好做多了。

朱攸宁心里盘算着圣上的意思。

看袁剑清对他们态度这般温和,又允许燕绥医治,便可说明圣上对燕绥的态度了。

虽然本朝文官势力强大,朝堂并不是圣上的一言堂,圣上做什么决定还要听从老臣们的意见。可圣上毕竟是一国之君,只要圣上肯向着燕绥,他们的胜算还能大一些。

否则这个杀人的罪名,燕绥怕是很难摘掉了。

朱攸宁总算放心了一半。

老大夫用了一个多时辰时间才将燕绥浑身的伤口处理妥当。

燕绥一直在发烧,前胸后背到处都是鞭伤,因为背脊和肩头的烙伤更重一些才一直趴在炕上。他在昏迷之中眉头紧锁,轻轻的呻|吟,似乎非常痛苦。

朱攸宁待他穿着妥当,就进屋来与燕管家、燕飞等人轮流给燕绥换帕子、熬药喂药。

一群人轮流折腾,直到天光泛起了鱼肚白,昼短夜长的冬日里也到了天光大亮时,燕绥才略微退烧了。

燕绥模糊之间睁开眼,就看到了正拿着湿帕子给他擦额头的朱攸宁,一时间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第243章 处理

朱攸宁手上的帕子是特地取了外头的雪水和着带冰碴的井水沾湿了的,为的就是给燕绥降温。她帕子捂着燕绥温度颇高的额头,不过看了一眼门外的时间,再垂眸,却对上了燕绥疲惫中透着笑意的双眼。

“你醒了?”朱攸宁惊喜的拔高了声音。

她身后的燕管家和燕飞立即冲了上来。

“伯爷!您醒了!”

“太好了您没事,真是谢天谢地,谢天谢地,感谢菩萨,感谢佛祖!”

燕飞欢喜的满地乱转,将各路神仙都拜了一遍。

“什么时辰了?”燕绥的声音沙哑的像是被砂纸摩擦过。

他的伤势很重,浑身的鞭伤不说,背部和肩头的皮肉都烧焦了,现在就怕的是红肿溃烂,何况他的双手手指肿的像一根根胡萝卜粗细,淤血在皮肤下呈深紫色,让人看了都替他疼。

想不到受了这样重的伤,还发着高烧,他先问的却是时辰。

如此意志坚定,没有因为疼痛和委屈就气急败坏,而是冷静的想知道现状,朱攸宁不由心生佩服。

“现在是辰初刻,距离你出事过了一夜。咱们现在是在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我们昨天在刑部大牢看到你被锦衣卫的人带回来,便赶着来了。没想到并没人阻拦我们,允许给你请大夫,还允许我们留下照顾你。”

燕绥吃力的点头,闭上眼喘了几口气,额头上冒出的冷流到了惨白的脸上,顺着脖颈沾湿了发丝和领口。

燕管家又着急又心痛,不知自己怎么做才能让燕绥的痛苦减少一些。

司墨这时端来了一碗温水,朱攸宁用细棉布和竹签做了简单的棉签,沾了温水帮他润喉,又拿了一根干净的秸秆插在水里,将秸秆的一段递到他嘴边。

燕绥见到那中控的秸秆还有些惊讶,随即便恍然,沙哑的道:“真聪明。”

朱攸宁完全没有说笑的心思,叹息道:“他们也太丧心病狂了。这么狠心,用这种刑罚来对付你。”

燕绥闻言,唇角扬起,眼神亮的下人,像是有冰冷的寒星闪烁。

“那些人,哈,我本以为他们,是想羞辱我,或者,看重我的财力,想拉拢我。”他的话说的断断续续,沙哑的听不出他原本的声音,可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想不到吧,他们对商人的容忍根本为零。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想要我的财,也没想羞辱我,而是,挖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将圣上也算计在内,想要了我的命!”

朱攸宁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浓烈嘲讽和恨意。

“那些人,尸位素餐,扒惯了税款的皮,将圣上高高供起来,当成一个五谷不分的愚昧之人来愚弄。真是,可笑,可恶!”

“伯爷,您别动气,您要仔细自己的身子啊。”燕管家劝解道,“好歹现在圣上的意思来看,您的安全暂时无碍,只是姜氏的案子咱们一定要想办法证明您的清白才是。”

燕绥闭了闭眼,道:“当时我们到了姜家,说明来意便被请到前厅用茶。我原本已想好对策,觉得信心满满,谁知道那茶,才吃了两口,我就人事不知了。等醒来时我手里就握着刀,迷迷糊糊的坐在地上,忽然便有人冲了进来,我那时才发现在圆桌的另一边地上,姜小姐倒在血泊里。”

“所以说是姜家早就设计好了。”朱攸宁拧着眉头道,“你的话我们相信。可空口无凭,就怕别人不信。你不是与沈大人一同去的吗?沈大人呢?”

燕绥默然片刻,才道:“我们是一同进的前厅吃茶,后来我就再没见过他。”

场面一瞬安静,沈莫的行径非常可疑。

只是燕绥并不是个愚蠢之人,他与沈莫到底也不是第一天认识的。

“兴许这其中还有什么缘由。”朱攸宁见燕绥脸色更难看了,便温声安慰他,“你放心,大夫说你身上的伤势虽然严重,但是好生将养,都无大碍。这件事惊动了圣上,圣上必定会有定夺,咱们就先看看情况,看看圣上如何处置,咱们在商议对策不迟。你现在就好生养伤,其他的事情都不要多想。”

燕绥笑了笑,强打精神道:“没事。我心里有数。”

朱攸宁见燕绥如此,心里其实并不好受。

她觉得非常内疚。

当时燕绥将燕管家留在她身边,她就不该接受。就应该强撵燕管家跟着燕绥去姜家。若是燕管家在,平他的武技,燕绥就不会落单,就算被算计,也不至于一下子就弄出个人赃并获的场面来。燕管家是一定有办法保护燕绥周全的。

若不是因为当日集市上出了那种事,那些刺客都直瞄准了她,燕绥也不会将燕管家留在她这里。

所以说,从当日在集市上,他们就已经迈进了姜阁老的圈套。

不,或许姜阁老一开始提出要将姜氏嫁给燕绥起,就是圈套的开始了。

朱攸宁和燕管家一同给燕绥喂了药,又喂了一些米汤,燕绥疲惫至极的睡下了。

朱攸宁这才有机会拉着燕管家到外间低声说话。

“您安排去沈家的人,找探听到沈大人消息了吗?”

燕管家摇摇头,“沈大人不知怎么了。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咱们的人没发现她回了府,但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朱攸宁蹙眉道:“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燕管家摇摇头,道:“应该不会的,我怀疑他是与姜阁老里应外合来陷害伯爷。”

朱攸宁轻叹一声,“这些都不重要,现在要紧的是圣上的意思。若是圣上心里向着伯爷,那希望就还大一点。若是圣上也被那些人说服,或者向他们妥协,伯爷的情况就岌岌可危了。”

燕管家也摇头叹息。

燕管家安排了燕飞去外头打探消息。尤其注重探今日圣上的心情,还有朝会上是否提起此事。

不过还不等燕飞带回消息,张义就先带回了今日朝会上的消息。

“圣上龙颜震怒,当时负责审问仁义伯的赵员外郎直接就被罢免了官职,吩咐回乡养老去了,还有负责审问仁义伯那留个刑部的差役,都直接被拉出去砍了头。”

第244章 调查

“圣上竟如此震怒?”朱攸宁睁圆了一双猫瞳,随即便禁不住唇角上扬起来。

还未审案,圣上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当面先将迫害燕绥的人当场处置了,为的就是向保守派的文臣表明立场。

有了圣上的支持,燕绥至少不是孤军奋战。

张义回想自己听到的消息,背脊上还有些发寒。不只是为了圣上龙颜震怒,更是为了如今朝堂中的气氛,圣上与以杨阁老和姜阁老为首的保守派臣子之间的矛盾几乎是一触即发。朝堂上若是乱起来,还不知会不蓝白会殃及池鱼。

“圣上严惩了对仁义伯动用刑罚之人,伯爷是勋贵,依本朝旧例,即便是杀人放火了,该如何处置也要经过宗人府调查,奏明圣上后再由圣上圣裁,可这一次刑部的人却将胳膊伸的这么长,明眼人都知道其中是怎么一回事。

“我还听说,圣上当殿便说要亲审姜小姐的案子。可是老沉闷都站出来反对,尤其是杨阁老,眼泪都飙了出来,说‘朝廷里这么多大臣,三法司也不是闲着的,宗人府更是对此事有直接关系,圣上亲审不合规矩,还显得老臣们无用’。”

朱攸宁闻言,只靠想象便知当时的气氛必然是剑拔弩张。老臣们结党,圣上虽高高在上,可朝廷也不是他的一言堂,老沉闷的意见还是非常要紧的,圣上若不肯纳谏,便有可能被那些言官、诤臣们一直说到妥协为止,还有可能留下个不肯采纳谏言的名声。

保守派那些老臣习惯了朝堂原本的模样,任何一点变动都有可能触及他们的利益,商人的崛起更是他们不愿意看到的,此事若是圣上妥协,燕绥不放在自己人手中去审,很有可能中途就被扣上个莫须有的罪名胡乱被人了结了。

“那圣上最后怎么说?圣上还要亲审此案吗?”燕管家焦急的问。

“圣上最后下旨,起复了已经致政多年的‘方青天’方大人,传旨的人已经往富阳县去了。据说方青天致政之后,就在杭州府富阳县的一家书院里教书育人,声望极高。若有方青天回京来过问此案,那真相必定会水落石出的。”

张义说到此处不由笑道,“方大人素有‘铁疙瘩’这个绰号,说的就是他不畏强权,在有些作奸犯科又想背后偷偷摸摸走关系的人面前,他是油盐不进从不会徇私的。现在只要方青天回来,伯爷的事情就有转机了。”

燕管家闻言,不由得长长的嘘了一口气,眼角余光瞥见身边的朱攸宁,想起方青天不正是朱攸宁的恩师?

若有这一层关系,说不定还真的可以走动走动。

即便方青天真如传说中那般刚正不阿,走不成关系,至少他们也不用担心方青天会吃了姜阁老那边的好处故意陷害燕绥。

张义又进里屋去看了一眼燕绥的情况,见燕绥正睡着,便低声嘱咐道:“这几天情况特殊,上峰商议过后,决定每天可以来一人服侍伯爷,你们这留下的人太多了。我们弟兄也不好交差。不过若想给伯爷带什么东西,你们尽管随时来便是,可以探视,探视的时间有限,留下照顾的人还是不能太多。”

张义的话说的很温和,让燕管家和朱攸宁都十分受宠若惊。

素来只听说锦衣卫在外的霸道手段,如何听说过锦衣卫还有如此通情达理的时候?

所以这个情况,更加能够证明圣上对燕绥保护的态度了。

朱攸宁的心放下了一半,忙陪笑道:“多谢张大人,昨晚情况特殊,我们才会多留,现在我表哥性命无忧,我们自然不会多叨扰。这段日子还要多劳大人们照顾。”

朱攸宁拱手行了一礼,她一直穿着男装打扮,就像个还没长大的漂亮少年,举止上又十分得体,笑容灿烂的能将人的心都看的软化,加之燕管家又适时地送上了一些“心意”,请主位锦衣卫的弟兄们吃酒。

张义心里熨帖的很,又与燕管家和朱攸宁说了几句客套话,才退了下去。

待到屋内再无外人,朱攸宁才低声道:“我看圣上的心思是偏向于伯爷的,咱们也可以不要太担心,先好生照顾他养好身子才是,从京城送信去富阳县,再从富阳县到京城,快马加鞭也要三四十日,这段时间是圣上为我们争取来的,我们要好好把握。”

“表少爷说的是。”

经过这两天的事,燕管家没看到朱攸宁在危难时刻退缩,紧要的关头不但没有兴起将自己摘出去的心思,还多次为燕绥的事出谋划策,提醒他该注意的事项,燕管家已经非常认可她的为人,对她也多了几分对待自家主人那种恭敬。

朱攸宁能够感受到燕管家态度上的转变,但是并没有特别在意。

她现在心里满是纠结。

沈莫到底去哪了?沈家没见他回去,他是已经遇害了还是躲起来了?

这么大的事,少了沈莫这个认证,燕绥就算是说破了嘴皮子,也未必能够取信于人。

朱攸宁敲了敲额头,真真是难办的很。



富阳县,朱家家学。

罗勋与方晋瑞面对而坐,手边的白瓷青花盖碗里茶早已凉透了,却没有唤人来续茶。

“看来,你的太平日子要到头了。”苍老的声音中带着无奈,罗勋说到此处专注的看向方晋瑞,“其实,你有法子躲过去的。”

方晋瑞闻言,却是笑着摇了摇头。

“圣上的旨意,做臣子的怎好推三阻四?更何况这一次出的事涉及到了福丫那丫头。”

罗勋摇了摇头,往椅背上一靠,闭着眼道:“你这个铁疙瘩,还是那么倔强。福丫那丫头的确是在集市上遇上了胡乱砍杀的劫匪,可以她的聪明,必定会没事的。再说出了这么大的事,她若是想将自己摘出来,也并非没有办法。你若真是动了一些想去帮忙的心思,最好还是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是为你好。”

“多谢罗老。我心里明白。”方晋瑞站起身,负手在屋内缓缓踱步,“我知道,圣上与保守派文臣之间的的龃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一次圣上被逼进了绝境,我若是搀和进去,不论此案查出来的结果为何,最后我必定都是讨不到好处。

“如过我帮着圣上查出此事是个圈套,那么将来我将会承受的便是保守派文臣合起火来的夹击和报复。

“如果我查出的事不合圣上的心思,往后圣上对我也会离心,这种误会是说不清楚的。”

“你明知如此,为何还打算接旨?俗话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你这离着京城十万八千里,圣上就算是要怪你,手也伸不到富阳来啊。”罗勋摇着头,倔强的胡须似都因他的担忧而耷拉下来。

方晋瑞笑着道:“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或许这便是命运吧?我这个臭脾气,早晚有一天要让我吃个大亏。只是明知道事情是这样,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去管这个闲事,我就是看不惯有人那般猖狂,难道还想只手遮天掌控圣上不成?”

“你啊。”罗勋也站起身,清瘦苍老的身体已经有些佝偻,他负手在后,慢吞吞颤巍巍的走到方晋瑞的跟前,“你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罢了,人各有志,我老头子也不能抱着你的大腿不让你去不是?你要去京城审案,也要仔细别人拿了福丫儿与你的关系来作伐子。别再给你扣上个摘不掉的屎盆子,毁了你一辈子的名声。”

“是。多谢罗老,我一定会注意。”方晋瑞笑着给罗勋行了一礼。

方晋瑞与罗勋告辞后,便回去预备起行囊,腊月天里的天气冒着严寒和风雪,一路加速往京城来。

而此时的京城伯府中,朱攸宁却见到了三个意想不到的人。

“哥哥!扣肉,飞龙汤,你们怎么来了?”朱攸宁拉着十六的大手,惊喜的看着一旁风尘仆仆的扣肉和飞龙汤。

飞龙汤笑了笑。

扣肉则夸张的叹口气,道:“前儿京城里集市上出现了江洋大盗乱杀无辜,后来知道了那些人是冲着您来的,这消息传到了我们家公子耳朵里,公子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了,一直后悔当初没有答应你将我俩借给您,这不,连夜就打发了我俩赶紧来京城保护您,鸿哥儿听说我们俩要来京城找您,吵着嚷着要跟来,朱老爷后来被磨的没辙了就答应了。”

朱攸宁并不惊讶李拓北消息的灵通,李拓北如此关心她,让她非常感动。

“是北哥有心了。只是京城里你们不是不方便来吗?北哥介绍给我的窦家父子都很好,而且伯府也有人保护我,我其实没什么事的。要不你们二人这些日还是别跟着我,我怕给北哥招惹来麻烦。”

扣肉和飞龙汤对视一眼,随即笑道,“公子说了,也没什么的,他已经老老实实的不出富阳县了,难道还不许身边人出来给他办点事?公子打定主意,您便不用担心。我们跟在您身边也能帮帮您的忙。”

话及此处,扣肉压低声音道:“我们是来的路上听说的仁义伯和姜家的案子,现在事情有眉目了吗?”

朱攸宁摇了摇头。

这些天燕管家一直命人盯着沈家,同时也在关注着保守派文臣的动静。可是不论是沈莫还是姜家,都没有什么动静。

朱攸宁将情况细致与他们说了一遍,最后低声道:“……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沈家那边人就好像消失了一样,没有这个人证,燕伯爷也是百口莫辩。”

“这的确是不好办。”飞龙汤沉吟道:“回头我去好好查一查这个沈大人。仁义伯现在如何了?”

“仁义伯现在在北镇抚司衙门里养伤。等我方恩师来到京城开审此案,至少还要十五天时间,到时便要过年了,衙门里估摸着会歇衙封印,案子八成就会年后再开审了。”

扣肉点点头。

飞龙汤却道:“拖延了这么久时间,虽然是给了燕伯爷喘息的机会,也给了调查的时间,但是同样也给了对方准备的时间。只怕后面的事情还有的磨了。”

“是啊,不过即便如此,也比当场丢了性命好。”如今燕绥养伤都已一个月,虽然性命无忧,但人瘦了一大圈,身上病痛依旧折磨着他,他现在虽然能下地走路,但双手还没有恢复,身上的鞭伤也没有完全好起来。

一想到燕绥的惨状,朱攸宁的心里便揪着。不只是因为自己的朋友受到如此虐待而心疼,更因为如此直观的看清楚现在这个世道,才会认识到自己的力量多渺小,弄个不好就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朱攸宁让扣肉和飞龙汤先下去休息。

待到屋内只剩下自己人了,十六才笑着道:“妹妹,你在京城住的好吗?我看你都瘦了,脸一点都不圆了。”

朱攸宁替十六理了理衣襟,笑道:“我在京城不习惯,有些想家,不过瘦一点挺好的。这段时间为了行走方便我都是以男装示人,哥哥在外头可别叫错了,要叫我弟弟才是。”

“知道了。”十六挠这后脑勺憨厚一笑,露出整齐的白牙,脸颊上的酒窝很深,明亮的双眼显得他很是机灵,一点都看不出这是个认准一件事就倔强要咬死理的傻孩子。

朱攸宁让人告诉了燕管家一声,安排了几人住下。

飞龙汤和扣肉次日便走动起来,去调查沈家沈莫的情况,也去调查姜家小姐以前之事。

就在朱攸宁等待他们调查结果时,锦衣卫指挥使袁剑清却找上了仁义伯府,指名要见“表少爷”。

朱攸宁得了消息,立即带着窦婉婉打扮成的小厮去前厅见了袁剑清。

“袁指挥使。”朱攸宁拱手行礼。

袁剑清微笑着客气的还礼,“朱公子。”

“您请上座。”

二人客气了一番,按照宾主落座。袁剑清便开门见山的道:“今日特地前来叨扰朱公子,是为了听一听你这里知道的情况。这段日子我们询问过很多人,这不是方大人快到竟成了么,证据我们也一直在追查。朱公子不必紧张,照实回答便是。”

第245章 保护

朱攸宁早料到锦衣卫早晚会询问到她这里,等了许久,没想到这些人来的这么慢。

“袁指挥使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小少年生的粉雕玉琢,一双杏眼大而明亮,正襟危坐的模样十分乖巧可爱。袁剑清家里也有这么大的孩子,加上圣上对仁义伯的态度,袁剑清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人处事自然有自己的一套,是以对待朱攸宁时的温和又增了几分。

“小公子不用紧张,放松便是。”袁剑清和颜悦色的道,“这段日子我们也调查过一些情况,想来听一听你怎么说。当日的情况是怎样的?”

朱攸宁早已经打定主意,这时便仔细回忆,直言道:“当日我们去集市上,遇到了刺杀,伯爷为了护着我,还受了烫伤。

“我们与五城兵马司说明情况后回了府,天已经黑了。那时伯爷其实就已经决定了次日,也就是冬月十六那天,要去姜阁老府上找姜小姐约谈,商议退亲之事。因为伯爷亲眼目睹了姜小姐与他人有染的事情。

“伯爷想让姜小姐来提出退亲,不好的名声由他来承担。我当时就说,他一人去,身份未必够,正好当时沈翰林听说伯爷在集市上受了伤,急忙来府中探望,伯爷就与沈翰林约好了同去姜家。”

朱攸宁一边将当日的事情仔细说来,一边注意观察袁剑清的神态。

袁剑清不愧是老油条,不知他听了这些到底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锦衣卫的人到底调查出了什么,反正只看他面上是丝毫看不出破绽的。

朱攸宁只好继续道:“因为我们在集市上遭遇刺杀,伯爷担心我的安全,就将身边得力的人留给了我,他自己只带了一个随从,与沈翰林一起去了姜家。他带了去的随从不到晌午就回府了,说伯爷吩咐他回来的。后来我们觉得留伯爷一人不大对,就让那随从回去,谁知这时就已经出了事。后面的事您就都知道了。”

袁剑清缓缓的点点头,“小公子所说的都是实情?”

朱攸宁认真的点头,郑重道:“句句实情。”

“可是你所说的,与伯爷给我们的口供却有出入。”

朱攸宁惊讶的将一双猫儿眼瞪的溜圆。她完全是实话实说,燕绥难道没说真话?还是说她的记忆或者是观察有错误?

“敢问大人,伯爷所说与我说的出入在何处?”

袁剑清盯着朱攸宁面上的表情,道:“你才刚提起,伯爷去姜家商议让姜小姐先提出退婚,是让沈翰林陪同去的。你能确定沈翰林真的去了吗?”

“能确定。”朱攸宁点头道,“一则他们头一天见面时我就在场,二则随从燕飞也是看着他们进了姜家的,这个是千真万确的。”

“可出入就才此处。伯爷根本就没有说起事发前一晚沈翰林来府上的事,自然也没有说出次日沈翰林陪同他一起去了姜家。”

袁剑清满脸疑惑的摩挲着下巴,仔细打量朱攸宁的神色,“这就奇怪了,有如此要紧的证人,伯爷为何要隐瞒?”

朱攸宁也想不到问题竟是出才此处。

沈莫答应与燕绥同去,依燕绥所说,他吃了茶就人事不知,醒来后便已经利器在手了。这期间若说沈莫什么都不知道,打死朱攸宁她都不信。

沈莫可以说是此事中非常要紧的一个证人,几乎关乎到燕绥是否能够翻案的关键。

可他什么没有将沈莫说出来?

朱攸宁眉头紧锁,忽然之间,一个猜测浮现在脑海,却又让她觉得这个猜测十分令人难以置信。

她那天与燕绥回来时,天色已经暗淡。

沈莫来时正是华灯初上。

她与燕绥在前厅里,燕绥在上药。

夜晚,掌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燕绥,该不会是为了保护她的名节,才没有将沈莫说出来吧?

毕竟一旦说出沈莫前一天晚上来时的事,就很容易牵扯出她来。

在这个世界,道德对女子的压迫与绑架远比对男子的还要严重。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与一个地位相差悬殊的男子共处一室,还被一个外人撞见,并且他们之前还一同去游玩过。

她自己知道,她与燕绥是君子之交,她也从未用什么大家闺秀的规矩来束缚自己,她也知道自己做不来传统的闺秀。

可是外人不知道啊!

人嘴两张皮,众口铄金,流言能杀死人,一旦此事传开来,还不知中途会变换成多少种说法,说不定什么龌龊的传言都能衍生出来。不论怎么传,毁的都是她的名声。

所以燕绥宁可将沈莫在这件事中的存在抹去,也不肯说出此事吗?

朱攸宁仔细的将前因后果都想了一遍,再找不出其他的理由了。

她心里一阵不知该如何表达的情绪在冲撞,脸色也变了几变。

袁剑清见状,倾身,缓缓问:“小公子,可是想到了原因?伯爷为什么没将沈翰林的事说出来?沈翰林的在这件事中,到底是参与了,还是没参与?”

朱攸宁看着袁剑清微微眯起的双眼,忽然站起身来,道:“袁指挥使请稍候片刻,我去去就来,马上就告诉你伯爷为何没将沈翰林的事情说出来。”

袁剑清身形微顿,食指点了两下桌面,随即缓缓点头,“希望小公子别让我等太久。”

此时的袁剑清气场全开,却不是刚才万事好商量的温和模样了。

朱攸宁知道袁剑清的担忧,只笑了笑,便拱手行礼,带着窦婉婉退下。

袁剑清翘着腿,指头点了点桌面,随即对门口随同而来的两个手下扬了扬下颌。

那两人立即会意,其中一人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朱攸宁和窦婉婉一路沉默无言的回到新雪苑。

进了屋关起门来,百灵和画眉立即上前来服侍朱攸宁摘得掉了肩上的披风。

朱攸宁站在门前,面色凝重的道:“服侍我换女装。”

窦婉婉一愣,惊讶的道:“姑娘,您这么做,自己岂不是要彻底搅进去了?”

她虽然跟着朱攸宁的时间短,但是朱攸宁带人厚道温和,且她还是将伯府之事全程看在眼中的,燕伯爷不肯将沈翰林的存在交代出来,为的就是护着朱攸宁,朱攸宁若是理智一些,就该顺势退出,反正都是男人家的事,她一个小女子为什么要搅合进来?

更何况燕伯爷已经是伯爷,朱攸宁只不过是寻常商户人家的女儿,二人身份地位相差悬殊,根本也是没有什么可能。既然以后无望,何必再去管燕府的事?

画眉和百灵听了窦婉婉的话,也明白过来,拉着朱攸宁劝说道:“九小姐,您千万不要冲动。咱们不过是来京城吃个喜酒,怎么就卷进这些麻烦里来了?咱们还是不要搀和吧。”

“是啊,燕伯爷得圣上的宠信,一定有办法翻案的,您是闺阁女子,现在不比小时候了。要是这件事传开来,对您自己不好,往后可怎么说人家?”

百灵和画眉都是自小跟着朱攸宁的,现在都已经年纪大了到了说亲的年纪,想的自然比年纪小的窦婉婉多。

朱攸宁见他们为她急的脸都红了,不由宛然,笑道:“你们别紧张。快替我更衣梳妆吧。”

“小姐,您……”

“我主意已定。”

百灵和画眉自然知道朱攸宁是什么性子,知道自己劝不住了,只好退下,去取了她那身牙白色云锦小袄和豆绿色的八幅裙来为她换上。又摘掉网巾,将头发重新打理成双平髻,戴上简单的珠花和小巧的珍珠丁香。

整理妥当,为她换上软底的鹿皮暖靴,又披上白狐毛领子的大红披风。

窦婉婉这时也换回了小丫头的装扮,再度跟着朱攸宁出了门。

百灵和画眉被留在房里,焦急的眼睛发红,却又无计可施,就只能等消息。

而前厅中,袁剑清也看到那名探听消息的手下神色古怪的回来了。

“怎么回事?”

“回大人,您待会自己看了就知道了。”

话音方落,院子里已经传来脚步声。

紧接着便见暖帘一撩,先进来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小丫头,随即便见一个身披红锦披风,身段窈窕的美貌少女垂首进了门来。

袁剑清纳闷的拧眉,却见那少女抬起头看了过来。

那双熟悉的猫儿眼盈盈含波,擦去了掩饰肤色的粉,她原本的肤色宛若新雪初凝,真真是个嫩的能掐出水来的模样,也只有江南水乡能养出这样精致的玉人儿来。

袁剑清惊愕的瞠目结舌,不由得缓缓站起身。

朱攸宁轻盈的走到近前,裣衽一礼道,不再压低声音:“袁指挥使。”

“你是……”

“袁指挥使。这就是燕伯爷不肯说出事发前一晚沈翰林来过伯府的原因。”

袁剑清看着朱攸宁,已经隐约明白了什么。

朱攸宁道:“小女子姓朱,是杭州府富阳县朱家长房的嫡女,六年前我经营家中产业,选皇商,得蔷薇青眼,再入杭州商会任名誉会长,也就是那年我与燕伯爷在杭州府结识,成了朋友,这些年我们生意上都有所往来。

“此番进京,原是为了来吃燕伯爷的喜酒。本来我们一行人是住在悦来客栈的,但燕伯爷好客又重朋友之情,邀请我与家中仆从住进伯府,热情款待。

“我与燕伯爷是年少时的朋友,我们相识时,我才七八岁,他也才十四五岁,又都是从小就开始经商,我们是单纯的友谊,也是生意上的伙伴,但是为免麻烦,我还是男装示人,对外就说是燕伯爷的表弟。

“伯爷之所以没有说出沈翰林当日来伯府的事,我想就是出于朋友之义,为了保护我的名声吧。”说到此处,朱攸宁有些低落的低下头。

袁剑清看着面前桃羞杏让的小姑娘,确定她并未说谎,一切疑点也都解释的通了。

原本是在官场混迹多年的汉子,身上的那些热血豪情早就快被磨光了,竟不料会在一个商人的身上看到了“义气”二字。

要知道姜氏一案可不是小事。燕伯爷居然能为了保护一个朋友,咬死了不将一个重要的人证说出来,如此仁义,也当真配得上圣上给的仁义伯的封号。

且不说仁义伯的沉默为的到底是友情,还是男女之情。

就算是为了男女之情,这种做法也是让袁剑清动容的。

“原来事情是这样。”袁剑清抿着唇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多谢朱小姐据实相告。此事我还会再问过府里的下人。”

朱攸宁笑了笑,道:“袁指挥使随意问便是。”

看着她的笑容,袁剑清忽然问:“朱小姐,若是方青天来审案,沈翰林拒不承认有此事,不肯上堂作证,朱小姐可愿意出面为伯爷作证?”

朱攸宁一愣,眨了眨长睫,随即便笑了起来:“自然是愿意的。”

“未出阁的女子上公堂,且还是这么大的一个案子,你就不怕带累了你的名声?”

“我们行商之人,本来也没什么好名声。”朱攸宁笑道,“总不能为了别人的一张嘴而活着。”

“哈哈!”袁剑清听的朗声大笑,连连道:“好,好,朱小姐高义,燕伯爷也是仁义之人,也不怪伯爷护着你,你也着实没有辜负他的一片苦心。”

“接下来还要多劳袁指挥使了。”

“为圣上办差,这都是我们分内之事。”袁剑清正色道,“此事我问询清楚后,会如实回禀圣上。这段日子请朱小姐不要离开京城,等方青天抵达之后,便要开审此案了。燕伯爷那里还是照旧,你们可以随时探视,我们兄弟就佩服这样有义气的汉子,我们也不会亏待了燕伯爷的。”

朱攸宁闻言,连任再行一礼:“多谢袁指挥使。”

袁剑清问过了府中的其他人才离开。

他一走,燕管家就给朱攸宁行了一礼。

“朱小姐,多谢您仗义出手。”

“燕管家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朱攸宁忙去搀扶,“其实当日若非因为在集市上出了刺杀之事,伯爷也不会让你留在我身边,若是你跟着伯爷一同去姜家,伯爷也未必会出事了。”

第246章 供读

“这不怪您,是那姓姜的歹毒,早就将这些事情都算计在内,他们有心算计无心,咱们着了道也是无奈。”燕管家又是感激,又是动容,“要紧的是朱小姐能够站出来为伯爷发声。

“其实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都与您无关的,伯爷出了事,您只要搬离伯府就能远离麻烦了。您宁可牺牲名声为伯爷作证,老奴着实感激。可老奴也不想您往后后悔。您可要想好啊,这件事您一旦插了手,往后就再无回旋的余地了。”

朱攸宁笑了笑。

她其实有些意外,燕管家在这个时还能站在她的立场上为她分析,而不是只一心顾着自家主子的死活而不管旁人。

燕管家说的这些,朱攸宁又何尝不懂?

就如刚才袁指挥使所说的,如果此案开审,必定轰动京城乃至全国。沈莫能躲起来,当堂便不可能为燕绥说话的,她这个证人肯定会上堂作证。到时说不定当面就会有人质问她,她怎么会与燕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朱攸宁虽然没有入现在的女子那样墨守成规,可到底也是要脸面的。只不过现在比起她的名声,燕绥的案子更重要。

朱攸宁其实内心也有些惶恐。

因为如果现在她离开伯府,彻底与燕绥断了关系,往后她就还是过从前的日子,经营产业。

可一旦她参与到此事中,她未来的整个人生的轨迹可能都会被改变。

对于她来说,那样的未来充满未知,的确是让人心慌。

只是朱攸宁不论从哪个角度去分析,都不能让自己置身事外罢了。

“燕管家说的我都明白,多谢你的好意。”

燕管家苦笑道:“应该的。我虽然想救伯爷,却也不能为了伯爷就完全不顾您了。您还年轻,还有很好的未来,不该稀里糊涂的就折戟沉沙。”

“放心吧,事情没有那么严重。”朱攸宁笑着安慰道,“圣上是站在伯爷这一边的,方恩师就快来了,伯爷的身子也恢复了很多,相信只要方恩师出面,一切真相都会水落石出的。”

“是啊,希望如此。”燕管家紧皱的眉头都放松了许多,露出了连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开怀微笑。

燕管家亲自送朱攸宁回了新雪苑。

待只剩朱攸宁一人独处时,她面上得体的温和微笑才渐渐退去,转而化作担忧。

与燕管家将希望都寄托在方晋瑞的身上不同。

此时朱攸宁担心的却是方晋瑞的处境。

朱攸宁相信,只要方晋瑞肯来,便一定会全力以赴调查此案。

可燕绥的案子水落石出后,老一派文臣必定会心怀怨恨,到时承担他们报复的,方晋瑞首当其冲。

这么一看,圣上当初调方晋瑞进京审理此案,应该不单纯是重用方晋瑞,而是变着法的给自己找了个顶缸的。

而方晋瑞审理此案,不论成败,都是吃力不讨好,弄个不好还会两边都得罪了。

朱攸宁相信,以方晋瑞的聪明,应该早就看出这一点来了。

只是圣上也吃定了方晋瑞的性子,他知道自己只要下旨,方晋瑞必定会来。他就是吃定了方晋瑞的性子,要让他来做这个出头椽子!

而她呢?她已经可以预见,上堂作证之后,她不但会被人背后议论,甚至还会直接跳在保守派文臣的视线里。杨阁老好不容易把她给忘了,她现在却又不得已要主动表现。

朱攸宁只要这么一想,顿时就觉得未来一片阴暗。

可是人生在世,就是要有所为有所不为。难道她能因为这些客观原因,就不管燕绥了吗?

那样做,不但对不起朋友,她也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

朱攸宁愁眉不展之际,门外百灵回了一声:“姑娘。飞龙汤和扣肉回来了。”

朱攸宁回过神来,忙道:“请进来吧。”

她收拾心情,整理情绪,待在前厅内坐下后,便见扣肉和飞龙汤一前一后的进了门,双双给她行礼。

“都别客气了,请坐。”回头吩咐百灵上茶。

飞龙汤直言道:“九小姐,经过我这几天的严密调查,幸不辱命,果真发现了一些奇怪之处。”

朱攸宁闻言,好奇又激动的道:“是什么地方奇怪?”

“这些日,我们动用了一些关系,调查了一下姜阁老府上那位千金的过往,也将那位与仁义伯交好的沈大人的过去调查的清清楚楚。”

朱攸宁点着头,飞龙汤是锦衣卫的人,调查这些的速度果真奇高。

飞龙汤又道:“那位姜小姐,是姜阁老唯一的小女儿,自小养在老家跟随者老太君同住。后来才被接回来的。这位姜小姐的裙下之臣加起来至少四五十个,每一个都是姜小姐主动去结交的。那些男人也有不从的,但是更多的却是看在姜小姐年轻漂亮,银子给的多,加上还有姜家的地位在这里摆着,便也慢慢的服软了。”

飞龙汤讲的并不仔细,因为具体调查出的结果太过羞耻,他觉得这种事还是不要与朱攸宁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说好。

朱攸宁理解的点点头。

“那天我亲眼看到了姜小姐是如何勾搭上人的,这也并不奇怪了。”

“是,还有一件更奇怪的事,便是沈翰林的身世有异。”

朱攸宁惊讶的道:“沈大不是寻常家族出身,戊戌年中了进士后又选了庶吉士,随后便辗转在翰林院任职修撰,一直至今吗?”

“表面上的确如此。可实际上沈大人却并不是表面看来那般清贵,他是商人出身。”

“什么?”朱攸宁惊讶的瞠目结舌。

飞龙汤道:“他祖籍陕西,沈家在那里便是大户,沈大人是沈家旁支中的嫡出,自幼便偏爱读书,且颇有天赋。就如同您家里一样,一般大家族有了银子,就都会建立家学,惠及乡里,还会供一些有天赋的子弟走仕途,与家族中也可有个照应。

“沈大人就是属于商人出身为官者隐藏极好的。保守派的老臣并不知道他的出身,否则他也不可能太太平平的在朝堂里混到今日,早就扒拉下去了。”

朱攸宁听着这些,心里却是一跳。

她想起了同样是商人家族供出来走仕途的朱华廷。

第247章 佛八

朱华廷当年“夹带作弊,戴枷示众”的事改变了他们一家人的命运,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百姓们平日都已经淡忘了此事,朱华廷也在刘老爹处建立学堂,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可是名声上损害却是他一生的污点。

朱攸宁无意识把玩着袖口嵌边的白兔毛,追问道:“难道商人出身的人,做官就一定不长久吗?”

飞龙汤看着朱攸宁笑了笑,并未言语。

可是尽管他保持了沉默,朱攸宁也依旧明白了飞龙汤的意思。

一旁的扣肉却是直接一些,笑着道:“九小姐有所不知,本朝出身商贾在朝廷为官的,燕伯爷还是我们知道的第一个。”

朱攸宁听了,面色越加凝重:“就连商人家族出身的举子也不成?”

扣肉点头道:“的确没见过第二例。”

所以当初朱华廷,才会以那般屈辱的方式退出了仕途,从此被折断双翼,只能窝在小学堂里教导一些贫苦的孩子来实现抱负。

朱攸微微眯起眼来,可是有一些事,即便知道了真相,只会让人更加无力。

若是自身的原因,或者别的其他什么,至少还有改变的可能,可是国朝的大环境就是如此,却是容不得他们这些升斗小民抱有幻想的。

只不过,商人家出身的举子肯定不只是朱华廷一个,为何别人家的举子没有闹的如此轰轰烈烈?

朱攸宁猜测,这其中有朝廷的关系一定还有其他方面的原因。

飞龙汤和扣肉见朱攸宁神色如此凝重,也猜到她必定是想到了朱华廷的事。

当年若不是朱华廷出了事,朱攸宁可能还如从前那样,做个无忧无力的千金小姐,也不必在外行商抛头露面,更不会有现在这些事了。

二人一时间还有一些唏嘘。

朱攸宁很快的管理好情绪,见扣肉和飞龙汤都是一副沉重模样,笑着对他们道谢:“这次多亏了你们了。若不是你们,我可能还会知道这其中的内幕,这对此暗的分析是影响极大。”

“九小姐说的哪里话。我们家爷吩咐了,来了京城就全听九小姐的吩咐行事,不可有丝毫怠慢,九小姐有什么事就尽管使唤我们,我们绝无怨言。”

朱攸宁笑着点点头:“回去后我再好好的谢过北哥,现在却是要好好的感谢你们二位。”

“不敢当,不敢当。”扣肉和飞龙汤心中都觉得很熨帖。

与朱攸宁又说了一会话,二人便退下休息了。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燕管家低沉浑厚的声音:“小姐。”

“燕管家请进。”朱攸宁吩咐身边的百灵迎。

百灵便上前去,撩起了门帘。

燕管家进屋来,拱手道:“朱小姐,锦衣卫中来人求见。”

朱攸宁惊讶的道:“上一次他们询问过了,怎么这次又来了?或许是他们调查到什么重要的线索了?”

说到此处,朱攸宁站起身来便要出去。

燕管家却先一步拦着人,道:“朱小姐留步,今日来的人却是不一般的。”

“哦?”朱攸宁看燕管家仿佛知道什么内幕,便又回了原位,道:“今日来的这人燕管家曾有耳闻?”

燕管家点头,道:“这位爷名叫蒋煜,表字一峰,人称‘佛八爷’,是南镇抚司的一名小旗。锦衣卫之中有八大金刚,这位佛八爷就是第八位,虽然上头的七位官职都比他高,但是这八位之中,唯有佛八爷是靠着拳头硬才排的上的。

“伯爷留在北镇抚司衙门,所以咱们接触北镇抚司的人比较多,那位袁指挥使,道上人称袁大爷。而佛八爷效忠的是南镇抚司的孙二爷。

“南镇抚司与北镇抚司职责不同,南镇抚司管的是军纪法纪,北镇抚司则是直接听命于圣上,审理圣上钦定的案子,还拥有自己的诏狱,有逮押、审问和处决犯人的权力,根本就不必走其余的法律程序。

“看起来,北镇抚司与圣上的关系更密切一些。所以这些年来,锦衣卫外头看来是一家,但实际上北镇抚司和南镇抚司的袁大爷和孙二爷一直都是相互别苗头的。”

朱攸宁点了点头,问道:“以你之言,佛八爷既然出身寻常,可又凭真功夫当上了八大金刚第八位,一定有其过人之处了。”

“正是如此。姑娘对此人千万不可小觑。”燕管家正色道,“他的过往,我一说,您就明白他是什么人了。想当年佛八爷曾杀过人,被通缉之下,便去少林寺出家做了和尚,不但立地成佛躲避了灾难,还凭借惊人的天赋,学了少林的功夫。

“您也知道,锦衣卫早些年有衰落的时候,那些锦衣卫们散布在各处各地都有自己的探子,后来赶上锦衣卫内部整顿,势头衰败,那些探子就留在了当地。到先帝与今上时代,他们才被起复。

“佛八爷当时在少林寺,正好就遇上了潜伏在少林寺里头的锦衣卫探子。发现了他是通缉犯。佛八爷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那个锦衣卫暗探给做了,手脚还非常利落。

“只是手脚再利落,也掌不住他运气不好,被他杀了的那个,是袁大爷家的亲戚,正巧他们家人就找上少林寺去了。

“此事很快盖不住,东窗事发,佛八爷当时就被揪了出来,幸而当时逮押他的是孙二爷。孙二爷一直与袁大爷别苗头,又看佛八爷的一身硬功夫实在难得,就将其姓名保住,胡乱弄了个凶手出来,随即就将人留下重用了。”

朱攸宁听的咂舌:“所以说,佛八爷和袁指挥使之间还有很深的矛盾。”

“正是如此。”燕管家道,“即便佛八爷能活下来,是因为他的存在对孙二爷有用,可以成为孙二爷与袁大爷相抗的一个好手,但是不可否认,佛八爷能在那般环境之下周旋,也必定是个头脑清楚之人。”

“这样的人,并不好对付。”朱攸宁点点头,站起身道:“我明白了,咱们去会一会这位佛八爷。”

燕管家颔首,便随着朱攸宁一同去了待客用的前厅。

朱攸宁刚一进门,就见一身材高挑,猿臂蜂腰、面容和善的一个中年汉子正坐在下手位的官帽椅上,他着便装,手中一串檀香木的佛珠被盘的泛着亚光。见了朱攸宁,他便站起身来,微笑着道:“在下蒋一峰,请问姑娘是?”

第248章 难题

朱攸宁微笑上前,屈膝行了福礼:“蒋大人好,小女子姓朱,乃是杭州府富阳县人,此番接了仁义伯大婚的请帖前来京城吃喜酒的,如今暂住在仁义伯府中。”

佛八爷温润一笑,手持佛珠还礼时就像寺庙中的知客僧:“原来是朱小姐。”又转而望向燕管家,“听说仁义伯的远房表弟在府中,可否请出来一见?”

既然是个暂住于此处的外客,又是个女子,他觉得也问不出什么来。

朱攸宁与燕管家对视了一眼。

看来,南镇抚司与北镇抚司之间果真没有互通有无。

朱攸宁便笑着道:“蒋大人请坐,请您听小女子细细说来。”

佛八爷微微挑眉,眼角显现出细细的纹路,显得他格外睿智,依言坐了下来:“朱小姐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朱攸宁道了声“不敢”,就将当日与袁剑清所说过的事发经过一一细说了一遍,最后又解释了自己女扮男装的事,以及燕绥在审问时候不肯透露出沈莫存在的缘由。

佛八爷听着朱攸宁的话时,手上一直在有条不紊的盘着佛珠。

檀香木饱满的珠子在他骨节分明的拇指与食指之中滑过,一颗颗隐没于手心,发出轻微的声响。

朱攸宁说话时,一直在不着痕迹观察对方。

佛八爷垂着眼,稳重的就像庙里供奉的佛像,让人根本无法相信他是个能够在少林寺杀掉锦衣卫暗探,最后又几番周旋保住性命还在锦衣卫中站稳脚跟的人。

这个人,不但拥有强悍的武力,本身也是个深藏不露的狠角色,让人不能小觑。

朱攸宁越发打起精神,最后道:“这段时间,燕伯爷一直被关押在北镇抚司,我们虽能送一些东西过去,伯爷却是含冤待雪。”

佛八爷缓缓颔首,“朱小姐讲述的过程,在下都听明白了。燕伯爷竟然是如此义气之人,果真圣上慧眼识英才,赐封仁义二字也并非没缘由的。朱小姐能留在京城等待伯爷沉冤昭雪,也是性情中人,在下很是佩服。”

“蒋大人过奖了。小女子无能无才,也只能在官爷们调查时说真话而已。不知道如今调查是否有了新的进展?”

佛八爷便缓缓念了一句佛,叹息道:“先前南镇抚司并未接到圣上的旨意,是以我等对案情也并不了解。今日到伯府叨扰,也是奉上峰之命。不过朱小姐放心,案情的进展在下并不会隐瞒。前些日方晋瑞方大人已经进宫面圣,相信一切很快就有转机。”

燕管家听的面露喜色,“方青天来了,想必事情必定容易解决!”

朱攸宁并不意外方晋瑞到了京城却不与她见面,她只觉得事情不会那么容易。

佛八爷方才的一段话信息量其实很大。

南镇抚司先前并不承办此案,是圣上临时下旨的。

那么,圣上为什么会在方恩师赶到之后,就临时启用了南镇抚司的人?

为什么不是北镇抚司的人继续来与她沟通?

难道,圣上是不满意北镇抚司的效率?

南镇抚司与北镇抚司虽然都是锦衣卫,在外人看来是一家,他们也都是为了圣上尽忠的。

可北镇抚司的袁大爷与南镇抚司的孙二爷早就互别苗头,佛八爷又曾杀了袁大爷家的亲戚,梁子早已结久了的。

圣上身居高位,不可能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过往,却还是启用了南镇抚司的人。

并且,佛八爷的一句“也是奉上峰之命”,就已经道出了一些无奈。

圣上看重燕绥,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圣上必定一心想要帮这个“移动金库”翻案。对于效忠于圣上的锦衣卫们来说,这是个多好的表现机会?为什么孙二爷不抢着表现,来的却是佛八爷?

佛八爷手上缓缓的盘着佛珠,一双精明的眼已将朱攸宁的神色看在眼中。讶异的同时,却多了几分兴味。

看来这个小姑娘,远不如表面上看起来这般单纯无害。

“佛八爷,有新的消息。”就在这时,佛八爷带来的手下在屋外禀告。

“进来吧。”

下属进门来,便要凑到佛八爷的跟前耳语,却被他摆手打断了,“就这么说吧。都不是外人。”

下属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才拱手道:“是。方才宫中的弟兄传出消息,姜阁老又去堵着圣上的门哭了。圣上很是震怒,当面训斥了在御书房中议事的袁大爷。”

“知道了,你先去吧。”佛八爷声音温润。

“是。”下属拱手退了下去。

屋内一时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过了片刻,朱攸宁柔暖的声音才打破了屋内的寂静。

“蒋大人,姜阁老经常去圣上面前那哭诉吗?”

佛八爷面露微笑,手上的佛珠却盘的更快了。

“朱小姐有所不知,姜小姐的死因牵涉到案情,姜阁老家里想安葬姜小姐,却一直都被袁指挥使给拦下了。方大人来了之后,便着意要开棺验尸,可是姜阁老的女儿只有这么一个,自然是爱若珍宝,说什么都不允许。两厢几番起了不少争执,姜阁老心里委屈,便去哭求了圣上数次,希望能让姜小姐保留全尸入土为安。”

朱攸宁听着这番话,眼睛便已眯了起来。

半晌了然的道了一句:“原来如此。”

佛八爷笑着道:“看来,朱小姐已经明白了。”

燕管家一头雾水的看了看两人,不知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佛八爷手中的念珠盘的飞快,不过数下后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站起身,将自身姿态放的低了一些,恭恭敬敬的给朱攸宁行了一礼,随即语重心长的道:“既然朱小姐如此聪明,又是如此重情重义的性情中人,我便敞开天窗说亮话了。”

“圣上的意思,是一心想为伯爷翻案的。要调查案情,验尸就是个必要的流程。先前北镇抚司的人也只是阻拦了姜小姐下葬,却并未达到目的,导致方大人进京来了几天案子也没有进展。圣上雷霆震怒,便吩咐到了南镇抚司来接管此事。

“这开棺验尸,许多人家都忌讳的很,姜阁老家的夫人心疼女儿,更不肯让人侮辱了姜小姐的尸首。几次冲突之下都闹的很是难看。圣上虽想尽快破案,但又不能不顾老臣的意愿。这件事着实很难办。”

第249章 投奔

朱攸宁仔细听过佛八爷的话,但这一次她端坐在原位,只是微微点头表示理解。

圣上就算想要验尸破案,也不能直接说“你们锦衣卫去将尸体给朕抢出来”,这样传开来也不好听。所以圣上是希望手下之人有能出力的来做成此事。

袁剑清带领着北镇抚司直接接触此案,不可能不知道圣上的意图。但是他们没有动作。他们难道不怕圣上的不满?

他们当然怕。

但是他们更怕,一旦去姜阁老家中抢走尸首强行验尸,会站在整个保守派文臣的对立面上!

那些文臣的势力盘根错节,锦衣卫就算再是圣上信任的人,他们又怎么能敌得过一群人的攻讦?有多少武将都是这么折损在文臣的口舌之下的。

所以袁剑清退却了。

反正是寒冬腊月的,姜阁老府上又不缺少保存尸体的药材,姜小姐的尸首就一直停灵在姜家,袁剑清并没有动真格的去抢尸体出来验尸。

圣上心里自然是不满的。

所以圣上才动用了南镇抚司。

可袁剑清怕开罪保守派老臣,难道南镇抚司的孙二爷就不怕?

这就能解释的通为何孙二爷没有借此机会出来表现了。

孙二爷让佛八爷来承办此事,就是来让佛八爷来顶缸的。

这件事佛八爷的处境极为艰难,一边是圣上,一边是保守派的文臣,另一边有死对头袁剑清虎视眈眈,还有自己的直接上峰冷眼旁观。

可以说,佛八爷现在已经是四面楚歌,弄个不好,就要跌入深渊永世不得翻身了。

朱攸宁纤细修长的食指一下一下的点着手边的案几,白皙细致的指头,指甲是淡淡的粉色,就像画师调好了颜料画了淡淡的一笔。

在屋内寂静的气氛之中,佛八爷看着朱攸宁一下下点动的食指慢慢停了下来,她那双明亮的美目仿佛洞彻了一切,可她就是沉默不语。

佛八爷垂下眼掩饰失望的情绪,心中暗叹了一声:果然。

“罢了。案情在下已经有所了解,往后再有什么疑问或者进展,在下也会与府上沟通的。”佛八爷拱手作别,便转身离开。

就在他刚刚走到门前时,忽然听见背后传来朱攸宁的声音。

“本朝建朝至今,锦衣卫之中官居高位的大人们,善终的并不多。”

佛八爷猛然回头,眼中有惊喜,还有希望。

朱攸宁微微一笑,缓缓站起身走向佛八爷,“小女子不过闺阁女流,见识短浅,说错了什么您也只当一笑谈可好?”

佛八爷却转回身,郑重施了一礼,“朱小姐太过谦了,您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朱攸宁屈膝还礼,“请大人恕小女子冒昧,如今这件事虽然看来棘手,可反过来想,难道不正好是您的机会吗?急流勇退,方可长久。”

佛八爷目光明亮,笑容真挚,越发谦卑的行礼道:“有朱小姐这句话,在下便知道该怎么做了。”随即直起身来,意气风发、信誓旦旦道:“这件事就包在在下身上,朱小姐静候佳音便是。”

“那小女子便代好友多谢佛八爷了。”

“是,那我便告辞了。”察觉到朱攸宁对他称呼上的转变,佛八爷的话也更随和亲近,寒暄了几句便意气风发的离开了。

朱攸宁和燕管家一路将人送出了伯府,待到关了门,燕管家就迫不及待的问:“九小姐,您方才……”

朱攸宁一抬手,打断了燕管家的话:“咱们回去再说。”

燕管家看看四周,这才惊觉方才因太过专注的思考今日的事,竟当众将话问了出来。

燕管家尴尬一笑,暗想自己都这么大的岁数了,还不如一个小姑娘思虑周全,也难怪人家小小年纪就能成大事,而他一把年纪却做不到。

二人进了花厅,遣去身边之人,燕管家又检查了四周确定安全,才将一直憋着的疑问说了出来。

“九小姐,佛八爷后来为何会对您那般恭敬?你们之间的话,我听的半懂不懂。”

朱攸宁便笑将佛八爷现在的处境分析了一番,最后道:“佛八爷精明的很,他这次来,面上是在查案子,实际上却是在给自己找退路。

“佛八爷既然是被孙二爷顶出来做脏活的,那么姜家小姐的尸首,他就必须弄到手交给方大人去验。这件事若做不成,往后他在孙二爷手中还能有好?

“可这件事若做成,莫说以姜阁老为首的保守派文臣会如何震怒,只说圣上,都要做出个样子来处罚他,他是怎么做都要被处置的。圣上当然不会杀他,可是他的仕途怕也要断了。一个锦衣卫中断仕途,岂不是要随着姜阁老一拍捏扁挫圆?”

“所以,他选了伯爷来投奔?”燕管家也有些明白了。

朱攸宁点头道:“正是如此。伯爷是圣上跟前的红人,虽然根基尚浅,却有能力护得住他。何况伯爷是圣上一派的人,他投奔伯爷,等于依旧紧抱住圣上的大腿。”

燕管家将今日朱攸宁与佛八爷的对话再度回味了一遍,最后不得不佩服的道:“朱小姐果真聪明绝顶,今日若不是由您在,老奴还不知道要如何是好呢。”

其实不只是今日,在燕绥被逮押的这一个多月里,伯府里能继续有条不紊一切照旧,也多亏了有朱攸宁坐镇,一些拿不准的大事她都能处理的妥妥帖帖,小小年纪就展露了非凡的手腕。

对于此点,燕管家又是感激,又是敬服。

“您说这话就太见外了。我与伯爷是好友,这些都是我应当做的。何况我也没真的帮到什么。”

燕管家连连摇头:“您太过谦了,不说别的,就说当日伯爷刚出了事那会子,若不是您拦着,老奴说不定已经一冲动就冲进去将人给劫走了,那样一来,弄不好现在连圣上都要误解伯爷真的是杀人犯,连同姜阁老的人一同追捕伯爷呢,那样伯爷可就一辈子都没有堂堂正正做人的机会了。患难见真情,此话真的不假,往后伯爷不论如何,您在老奴心中永远是恩人,但凡您有吩咐,老奴都莫敢不从。”

燕管家说着,就又给朱攸宁行了一礼。

朱攸宁忙避身不受他的礼,笑道:“咱们再这么客气下去,可就见外了。”

燕管家闻言,不由得笑道:“您说的是。”

朱攸宁将今日发生之事在脑海中又过了一遍,便断言道:“我看,方恩师升堂审案的日子也不远了。”

第250章 解忧(一)

“若真如此,那便是最好不过了。”

燕管家刚稍稍放心了一些,但一想到为燕绥翻案其中变数太大,方青天一人无法完全决断案子的进展,还不知老派文臣那边是如何运作。更不知佛八爷到底能不能成功验尸,燕管家便又惆怅起来。

朱攸宁见燕管家愁眉苦脸,安抚道:“您也别太担心,事情到底是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的。更何况圣上是站在伯爷这边。您瞧着吧,不出三天前,佛八爷处就会有动作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燕管家如今对朱攸宁的分析都深信不疑,闻言心下稍定,就只伸长了脖子盼着佛八爷处会送来好消息。

谁知他们还没等到消息,京城当夜就乱了起来。

梆子声一慢两快,刚过三更,朱攸宁正熟睡时,却被窦婉婉推着肩膀催促着醒来。

“九小姐快醒醒,昭平坊走水了。”

“昭平坊?”朱攸宁拥着被子坐起来,一时间还有一些迷糊。

百灵和画眉披衣到了近前,一个掌灯,一个拿了棉袄披在朱攸宁的肩头。

窦婉婉道:“昭平坊距离咱们这里不远,恰好今日吹的还是北风,火势随风往仁义伯府的方向来,这会子水龙局和五城兵马司的人都已经赶了过去,燕管家也吩咐了府里的下人们赶紧撤出去。让奴婢来告诉小姐一声赶紧起来。”

朱攸宁闻言,立即清醒了。

“昭平坊就是姜阁老府上所在之处?”

窦婉婉被问的一愣,随即点头道:“好像是。”

朱攸宁便点了点头,道:“告诉燕管家,让大家不必太紧张,用不着立即逃走。这里是天子脚下,水龙局的人必定会时刻准备,火势说不定很快就能控制了,只告诉大家警醒着一些,别睡的太沉了。不过大家也不必惊慌,中间还这么远呢,等闲烧不到咱们这里来。”

窦婉婉看着朱攸宁目光明亮,胸有成竹的模样,立即心下安定,快步去告诉了燕管家。

燕管家听了,就紧忙来到了朱攸宁跟前。

方才乍然听说走水,他怕府里的人出了事,才会慌乱了手脚。

可听了窦婉婉转述的一席话,走到朱攸宁面前的时候燕管家已经想清楚了。

“九小姐,姜阁老府上就在昭平坊。”燕管家眼睛非常明亮,带着浓浓的兴奋之情,“也不知道姜小姐他停灵于府中会不会受到影响。”

朱攸宁叹息道:“天灾人祸,避无可避,姜小姐是个命苦的女子。”

得到了确认的回答,燕管家就像是吃了定心丸,整个人都舒畅起来。

朱攸宁让身边的人都退下。

燕管家这才低声道:“看来佛八爷的手段比我想象的还要雷厉风行。”

朱攸宁点点头,“他也明白自己躲不过圣上的追究,索性轰轰烈烈的做一个大的。”

燕管家叹为观止的道:“这位佛八爷,果真不是寻常的人,居然敢这样开罪姜阁老一派的人。小姐,这样的人不好掌握,您与他相处还是要多留心。”

“你放心,这会子他与咱们是合作关系。他后半辈子的安稳还在伯爷的身上呢。何况,他心里已经非常笃定圣上不会杀他。若做的太温吞,又与袁大爷等人做事有什么区分?

“在确保自己不会有危险的情况下,做的越是轰轰烈烈,才越能让圣上记得住他。悄悄地将尸首偷走,就不如放一场大火,光明正大的将尸首顺走,他也算是间接的帮圣上出一口气。”

“是啊,佛八爷的人不是说姜阁老整天去圣上跟前哭诉么。”燕管家沉思片刻,道:“既然如此,咱们就不必担忧了,佛八爷手下的人做事必定有分寸,不会让火势蔓延开来的。”

朱攸宁走到门前,披好了肩头的袄子,便将暖帘撩开推门钻了出去。

看着远处火光通明烟尘冲天的模样,如有所思的道:“希望验尸能真的有用吧。”

折腾这么一番,若是什么线索都没有,岂不是白费功夫?何况除了这个,他们也真的找不到第二种合适的办法来为燕绥翻案了。



圣上李赟,时年五十三岁,因常年养尊处优,保养得当,看起来也就是四十出头的模样。

此时李赟正眉头纠结,面沉似水的扶手而立。

姜阁老身上的衣裳被火燎的一块块焦黑,头发胡须都烧焦了好几块,灰尘更是被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看起来狼狈不堪。

“……老臣伺候了世宗,又为先皇尽忠,到圣上这里,老臣已经为了大周朝尽忠了大半辈子了。没想到啊!老臣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死于非命不说,尸首还不得安生!竟然还有宵小之辈,冒圣上手下锦衣卫的名头来臣的府上纵火行凶,盗走小女的尸体。圣上,您一定刚要给老臣做主啊!”

姜阁老哭着便开始叩头。叩头的动作不怎么实在,哭声却是响彻云霄。

李赟揉着发疼的额头,道:“姜爱卿尽管放心,朕必定会给你一个公道。你且放心,明日朝会,朕一定会冰宫处置此事。你府上出了这么大的事,也受了惊吓,今天就好生休息吧。爱卿要以自身为重,朕还要爱卿这个左膀右臂辅佐呢!”

姜阁老老泪纵横,大哭着叩头。最后是被内奸总管肖正德给搀扶出去的。

李赟听着哭声渐渐远了,这才松了松紧绷的肩头,看着案前黄铜熏笼中的银霜炭好一阵,唇畔扬起一个不甚明显的笑容。好半晌才道:“这一次,让孙海犁和蒋煜进来。”

“遵旨。”

门外内侍应下,不多时便见两个汉子一前一后的进到御书房来。

李赟转过铺设了明黄桌巾的书案,在后头铺着柔软坐褥的龙椅坐下,缓缓道:“南镇抚司办差,朕历来是放心的。只是这一次怎么会将事情做的如此地步?”

孙海犁闻言,忙跪下拱手:“圣上息怒!臣也是一时无心,臣将事情安排给了手下的蒋煜去做,没想到蒋煜是个一根筋直性子,竟然就……还请圣上恕罪!”

佛八爷闻言,当即双膝跪地,实诚的磕头,认错道:“圣上息怒,臣只是想为圣上解忧。”

第251章 解忧(二)

李赟的半张脸隐在阴影中,看不出喜怒。

佛八爷和孙海犁二人跪地请罪,只敢将额头紧贴着地面,不敢抬头打量圣上神色,只能私下惴惴。

孙海犁的身子有些发抖,面色惶惶,额头泌出细细的汗珠。

佛八爷虽还算镇静,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时他早已心跳如同擂鼓,浑身紧绷如将断之弦。

李赟食指点着桌面,蓝宝戒指在烛光下闪着幽暗的光。

“蒋煜,你做事未免也太不知道轻重了。来人。”

李赟一声令下,肖正德立即进了门来,垂首听吩咐。

“传朕的旨意,孙海犁驭下无方,革三个月的银米,罚闭门思过十日。蒋煜做事鲁莽冲动,不堪大用,着令革除一切官职,永不录用。”

“是。”肖正德忙记了下来。

孙海犁终于停止了颤抖,抹掉额头的汗水,认真的叩头:“谢圣上恩典。”

佛八爷也叩头,毫无怨言道:“遵旨。”

李赟对着孙海犁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孙海犁回头看了垂首跪的端正的佛八爷,便起身退出了御书房。

肖正德悄然退到门前,招手示意宫女内监们都退下。

御书房内只剩李赟与佛八时,李赟才叹息一声,语重心长的道:“蒋煜,朕一直都知道你,也非常看重你的才华。本想着你年轻,还需要多多锻炼,便将你放在南镇抚司历练几年,假以时日便可重用。没想到你这么一冲动,大好前程都给毁了,往后朕还如何重用你?”

佛八爷感激又愧疚的叩头:“是草民愚钝,辜负了圣上的信任。”

李赟摇了摇头,站起身一面踱步,一面道:“你这一次的做法,着实是鲁莽到让朕失望。朕削夺你的官职,你服气不服气?”

佛八爷连连叩头,额头很快就磕出了一个灰扑扑的印子:“圣上是君,为圣上办差,听圣上差遣,服从圣上安排,草民哪里会不服气?圣上只要开口,即便是即刻要了草民的性命,草民也绝不会有一句怨言。”

李赟点了点头,微微弯腰,一手扶起了佛八爷。

“你虽然鲁莽,但是也是一片赤诚之心,朕也十分感念。只不过你的做法太直白,朕怎么也要给姜阁老一个说法才是。”

佛八爷被圣上解释的话说的虎目含泪,动容的吸着鼻子:“圣上做一切都有您的理由,草民虽鲁钝,不能明白圣上的意思,却能保证草民的一身肝胆都是为了圣上而生。这一次我做了这种事,给圣上添了麻烦。圣上砍了我的头吧,我甘愿领罚。”

“你也是一片忠心,朕不是昏君,哪里会滥杀无辜?朕听说你家里还有个侄儿?”

佛八爷心下一凛。想来他的祖宗十八代李赟都已经调查的清清楚楚了。

“是,草民早年荒唐,在外头闯荡,唯一的兄长早年没了,只有寡嫂带着我那不成器的侄儿。家中是军户,将来是要从军的。”

李赟便笑了笑,道:“一个寡妇,带大个十六七的孩子不容易。你为朕办差,出生入死的,总该给你们蒋家留个香火。罢了,朕就破厉,给你侄儿一个小官儿做一做,往后便不做军户了。回头朕让人选个合适的位置。”

这是牺牲了他的补偿?

佛八爷压下心中的凄凉,感激涕零的跪下行大礼:“圣上体恤草民,圣上英明,草民感激不尽!此身报答圣上恩情,绝无二心!”

李赟笑望着面前忠诚老实的汉子,再度将人搀起来。

气氛便不是方才那般紧张,君臣之间很是和睦。

李赟道:“朕是爱惜你这个人才。你的一身好武艺若无用武之地岂不是可惜?不过此番事后,朕不方便再留你于跟前。仁义伯是朕着意栽培的臣子,往后你就去仁义伯府当差吧。”

佛八爷的心跳的像是敲鼓,“咚咚咚”的震的他自己的耳膜都疼。心里的雀跃就像是一头蹦跶的小鹿在泉水边嬉戏。若不是他有几分定力,此时怕都要笑出声来。

他赌赢了!

“往后在仁义伯府,要好生当差,多听多看,仁义伯年轻,年轻人的思想朕一直都觉得很有意思。你看到了什么新奇的,都来告诉朕。”

佛八爷知道圣上是将他安插在仁义伯身边做个细作。

“圣上的意思草民明白。往后草民就是仁义的护卫了。有什么新鲜事都会与圣上说的。”

“甚好。”李赟拍了拍佛八爷的肩膀,称呼他的表字,“一峰啊,朕看好你。往后好生做事吧。年轻人,再不可冲动妄为了。”

佛八爷重重的点头,险些将感动的泪都甩落出来。

待李赟吩咐他退下,独自离开宫门走在宵禁之后漆黑的街道时,佛八爷的脚步才缓缓停下,脱力一般靠在墙壁上喘了好一会的气,随即,一个嘲讽的笑爬上他的嘴角。

得了便宜还卖乖,办成了事还要让他顶缸。最后还将他安排成个细作,打算物尽其用。

佛八爷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想起白日里与朱攸宁的一番对话,心里的大石头却是落了地。

他早就不想做锦衣卫了。

就如同朱攸宁所说,锦衣卫里的高官根本就没几个能得善终的。

能够将差事圆满解决,将尸首交给铁疙瘩,能让上峰满意,让圣上满意,他还顺利的退出了锦衣卫这个大沼泽,找到了个前途无量的靠山,真真皆大欢喜,满意至极。

他现在已经迫不及待的要去见朱攸宁了。



次日清早,朱攸宁才刚吃过饭,外头边来人说:“佛八爷求见。”

朱攸宁慢条斯理放下漱口的茶盅,拿帕子沾了沾嘴角,去前厅见了佛八爷。

谁知朱攸宁刚一进门,佛八爷便跪下对着朱攸宁行了主仆的大礼。

“多谢姑娘提点、搭救之恩。从今往后,我蒋一峰便是姑娘的仆从,但凡姑娘有所吩咐,我绝不会有半个不字。”

“佛八爷快请起来。”朱攸宁双手搀扶,妙目一转,笑道:“圣上是不是安排您跟着仁义伯了?”

佛八爷站起身,再无初见时那知客和尚一般的沉稳神秘的模样,如同一个忠仆般点头,惊讶的道:“姑娘妙算,这都猜到了。”

朱攸宁笑道:“佛八爷大才,跟着我个小女子岂不是屈才?”

第252章 进展

佛八爷摆手,叹道:“不过是为了生存强迫自己罢了,哪里有什么才华,又何谈屈才?若无姑娘指点明路,这一次在下恐怕逃不过这场危机,到时性命恐怕都堪忧。姑娘之恩,在下必定报答。”

“佛八爷着实言重了。以佛八爷的才华能力,我相信即便没有我,八爷也能想好出路。相反,我与伯府家人还要一同谢过八爷仗义,甘冒风险行此险招。”

朱攸宁屈膝行了一礼。

“姑娘休要如此说,当真羞煞我了。”佛八爷侧身避开不受朱攸宁的礼,再度拱手,对朱攸宁的态度仿若对待自己的主子。

朱攸宁心下就有几分了然,更多的却是窘迫。

圣上将佛八爷安排到了燕绥身边,佛八爷竟对她行主仆之礼,足可见这其中有多大的误会。

佛八爷似乎也看出朱攸宁的赧然,当即变转移话题,说起另外一桩事。

“实不相瞒,圣上安排在下在仁义伯身边当差,往后保护仁义伯安全,大事小情都不容错漏。圣上深居庙堂,还如此关心仁义伯,如此隆恩,着实令人赞叹。”

朱攸宁明白佛八爷话中的意思,不免嘴角直抽。

佛八爷这是在告诉她,圣上安排他去燕绥的身边就是做个眼线的。刚接了旨,转头就在她这里交代了实底,这也让朱攸宁对佛八爷又了更深刻的认识。

这个人,忠君爱国的思想非常薄弱,一切行事的出发点都是自身利益。若是对自己无益甚至有害之事,不管是谁,他都能出卖。

这样一个人,于掌控者来说其实是一柄双刃剑,也不知往后燕绥会如何安排此人。

以佛八爷的机敏,绝不会继续留在燕绥身边。燕绥未必看不出他是圣上的眼线,只会将他高高供起,不敢委以重任,这样的生活绝非佛八爷想要的。

所以这才是现在佛八爷对她如此殷勤的原因。

“圣上爱民如子,对待忠臣更是厚爱,着实令人感叹。”朱攸宁向着皇宫方向遥遥行礼。

佛八爷见状,也同样拱手致意。

“姑娘,如今情见事情办成,方大人那里能够着手验尸,临近年关,旧年之事圣上素来不愿积到翻年,想必此案不日就要开审。姑娘这些日也该仔细思考对策才是。”

朱攸宁叹道:“方大人素有青天之名,想必必能调查出实情,还伯爷一个公道。”

佛八爷闻言,盘几下手中的佛珠,并未多言,又关切了几句便告辞了。

朱攸宁将人送至门前,才缩着脖子紧了紧身上的斗篷,问身边的燕管家:“北镇抚司那边今儿去了吗?”

燕管家跟在朱攸宁身后,颔首道:“去了,不过只送了衣物和一些点心进去,却没让见伯爷一面。方大人来了之后对此要求严格的很,传递东西已经是忌讳,若还见面便有串供的嫌疑了。”

朱攸宁听了笑起来,这的确是方晋瑞会做的事。

不过幸而燕绥身上皮外伤已不至于危及生命,剩下的就全要慢慢调养,这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事,眼下燕绥的伤已不是最危急生命的,最急的,便是案情的进展。

天色阴沉,洋洋洒洒的小雪纷扬而下。朱攸宁紧了紧领口快走几步,燕管家和窦婉婉也都快步跟上。

到了屋内刚刚脱了斗篷坐定,百灵便笑着进门来道:“姑娘,飞龙汤和扣肉让奴婢看瞧瞧客是否还在。”

朱攸宁挑眉:“他们有事?让他们进来便是了。”

“嗳!”百灵脆生生应下,回身出去。

不多时,飞龙汤、扣肉和十六三人就一同来了。

朱攸宁笑着起身,将怀里抱着的黄铜暖手炉塞给十六:“哥哥,冷不冷?”

“京城是比咱们那冷。”十六笑着,宽厚的手摸了摸朱攸宁冰凉的脸,将手炉又塞给她,“你自己用,我穿的厚着呢。”

这时百灵、画眉和窦婉婉已将炭盆端来放在地当中,将里头的炭火拨的旺了一些。

朱攸宁便笑道:“没有外人,大家都坐下来说话吧。”

“这哪里使得。老奴站着说话便是。”燕管家第一个反对。

朱攸宁却笑道:“燕管家若不坐,可叫我们都不好坐了。您快请坐,咱们好生商议一下接下来的事。”

几番推让不成,燕管家只好与飞龙汤、扣肉一同坐在侧边,不过也是侧身坐了半边。画眉、百灵和窦婉婉三人知道这些话自己插不上嘴,同样是下人,他们却与在坐的三位不同,便都退至于外间。

朱攸宁便道:“昭平坊一场大火,想必方大人处已有了验尸的机会。就是不知道姜阁老这会子的动向。这件事是否能成,咱们还需密切关注。也好随机应变。”

扣肉点头,笑道:“这个不难,咱们命人去盯着就是了。”

燕管家站起身便要吩咐人去监视。

飞龙汤却是道:“怕是只盯着也不不够。姑娘不大了解这其中的关窍所在,方大人如今驻扎在顺天府。暂住于顺天府后衙。那尸首得手必定会送往顺天府大牢暂且安放。顺天府中的差役把守,上面不一定能放心,定会安排锦衣卫同时看守。方大人远离朝堂已久,手中没有自己信得过的手下,这其中可钻的空子太多了。”

朱攸宁闻言一愣,便明白了飞龙汤的意思。

顺天府是文官集团,与锦衣卫本就素不对付。方晋瑞手中没有信得过的人,必定要靠这两方来看着尸体,验尸之事也要经过这些人的眼睛。

当日案发时,只看刑部的人越权抓捕那般神速,就已能看透姜阁老在朝中地位,顺天府不知是不是与他同党。而如今顺天府大牢帮忙的锦衣卫,也难保每一个都是干净的。

说一千道一万,事情不是自己信得过的人去做,变数太多。

朱攸宁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既然信不过他们,咱们不如盯紧一些,以防事情生变。”

“我也正有此意。我打算稍后就和扣肉去探查明白尸体锁在位置,守在外面,以防有人中途盗走尸体。”

朱攸宁抿着唇,本想安排别人免得飞龙汤和扣肉辛苦,可别人未必懂得锦衣卫行事,飞龙汤锦衣卫出身,行事倒是方便。便点头道:“那就劳烦你们了。”

“妹妹,我和扣肉一起去。”十六道,“整天在屋里,我怪没意思的。”

第253章 扑朔

朱攸宁先想到的便是拒绝,然而看到十六生的高高大大,十四岁在这个时代已是半个大人了。而且十六天赋异禀,单论武力上等闲三五个人也近不得他的身,他虽然认死理了一些,脑子却还算聪明。她是他的妹妹,也总不能拘着一个男孩子不让他见世面成长。

思及此,朱攸宁便问飞龙汤和扣肉带着十六是否方便。

飞龙汤笑道:“我们一路上同来,倒是教给鸿哥儿一些,鸿哥儿在这些事上可比读书有天赋的多了。”

这便是答应了。

“那就好。”朱攸宁站起身帮十六扯了扯歪掉的衣襟,笑道,“哥哥跟着飞龙汤和扣肉出去,一定要听他们二人的安排,默默地跟着学一学。”

“知道了。就像打猎一样,一定要沉住气,这个我会!”十六欢喜的揉了一把朱攸宁的额头,“你放心吧!我就是出去散散闷子,跟着飞龙汤大哥出去玩玩。”

朱攸宁便对飞龙汤和扣肉道:“那就拜托你们了。”

扣肉和飞龙汤都摇头,“带着鸿哥儿还是帮我们的大忙呢。”

几人低声商议好了对策,便一同出了门。

朱攸宁虽知道朝廷有党派之争,锦衣卫与保守派文官之间也是各怀心思,可方恩师是奉旨身审案,如今人都已经来了,尸体也已经到了手,那应该也无大碍了。

可谁承想,到了次日清晨,飞龙汤、扣肉和十六三人却是面色极为难看的回了家。

“九小姐,是姜氏的尸体今早被人盗走了!”

“什么?”朱攸宁震惊的站起身,喃喃道:“不应该啊,昨晚上不是没事?”

“昨儿一天连带着晚上都没事。谁知道今天清早,我们正有些松懈的时候,就看到一个人扛着一个布袋子翻墙出来了,顺天府和锦衣卫的人都急忙去追,我们三人也没有放松,最后却是跟丢了。您一定想不到,那个人盗走尸首的人竟然还是个熟人。”

朱攸宁眉头紧锁的问道:“是什么人?”

飞龙汤和扣肉便都看向了身边的十六。

朱攸宁这才发现,十六的脸色很难看,眼神还有些呆滞,眼珠子发红,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打击。

这样的十六让朱攸宁立即想起当日在临山县的事。

那个偷走姜氏尸体的人,该不会是……

“是我爹。我爹偷走了尸体。”十六抬起头,那眼神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妹妹,他果真不认我了。不但不认我,还偷尸体。”

朱攸宁心里一瞬有万般思绪,但是在十六的面前她绝不愿表现出来。青云教当初盗卖孩童去试药的事闹的那么大,其中似乎还牵扯进了高官和当权者,也正是为了揭发这件事,方晋瑞才会远离官场。

当初她就猜测十六口中的亲爹应该是青云教的人,他将十六当做药人的做法和青云教如出一辙,之所以养了十六一场,也专门为了救十六那真正“妹妹”试药用的。

一想到十六和飞龙汤、扣肉竟然遇上了那个人,朱攸宁就觉得他们是在虎口中走了一遭,不免一阵后怕,若是那贼人再给十六一掌,这次还不知道能不能安然无事。

“哥哥别伤心了。以前我不就说过吗?他存了想杀你的心,已经不是你的爹了。”

十六泫然,却坚强的抿着嘴瞪着眼,不让眼泪掉下来,好半晌才点头道:“妹妹说的对。他不要咱们了。还想杀了我,是坏人。不是爹。”

朱攸宁便点点头,安慰了十六半晌,见他情绪不是那么激动了,就叫画眉来送十六回房去休息。

待到十六走开,朱攸宁不必再强撑着笑脸,担忧的皱紧了眉头。

尸体丢了,该怎么办?

要审案,开棺验尸是必须走的一步。姜家将尸体藏的那样深,里外折腾着不给人检验,这就更能说明尸体有问题。

如今又牵涉到了那个十六许在“青云教”中地位颇高的“爹”。姜阁老家的千金,能与青云教有什么关系?这里面说不定就有什么秘密,是能给燕绥脱罪的关键。

可现在尸体被盗了。

燕绥在这案子里本来就是被有心算计无心,能够证明他清白的线索本来就少。如今尸体还丢了,开棺验尸不成,证据就又少了一个。

“九小姐,是我们大意了才让贼人盗走了姜氏的尸体。”飞龙汤歉然的拱手。

朱攸宁连忙摇头:“这怎么能够怪你们?快休要如此说了。大冷天的,你们寒风里呆了那么久,挨了一晚上的冻,着实辛苦了。我叫人预备了姜汤和早饭,待会儿你们就先喝上一大碗,吃饱了好生睡一觉,这件事怪不得你们,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飞龙汤和扣肉心里有些郁郁,羞惭的再度行礼才退了下去。

朱攸宁枯坐了片刻,窦婉婉和百灵见她不快,大气都不敢多出。

“去请燕管家过来吧。这件事还需与燕管家说一声。”

“是。”窦婉婉应声下去。

百灵见朱攸宁不快,给她端了一碗杏仁乳酪来,闻声软语的劝说:“姑娘已经尽力了,这件事不是咱们不尽力,而是坏人太狡猾,您别往心里去。”

朱攸宁接过白瓷小碗捧在手里暖着,摇摇头道:“我愁的是燕伯爷的案子该怎么办。”

百灵也为难的低下头。

跟在朱攸宁身边,对于燕绥的案子也知道的很清楚。

“姑娘,奴婢逾矩多说一句。您别不爱听。”百灵最终还是放柔了声音劝道,“您进京里来本来就是吃喜酒的。赶上伯爷出了这么大的事,您能留在这里帮着伯府主持大局,还里里外外帮忙想办法,出主意。这已经是您对伯爷仁至义尽了。

“如今连姜小姐的尸首都丢了,验尸都验不成,明摆着就是有人打定主意要弄死伯爷的。您再搀和,怕自身都不保。奴婢的意思,咱们还是趁着现在赶快搬走吧,您是女子,那些人应该也不会注意到您的。”

朱攸宁安静的捧着乳酪垂眸不语,待到百灵说完了,才道:“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只不过人活一世,要有所为有所不为。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这话往后还是不要说了。”

百灵抿了抿唇,最后还是闭口不言。

“姑娘。”门前传来窦婉婉的声音。

朱攸宁道:“怎么了?”

“佛八爷求见。燕管家这会子去前厅了,请您也赶快前去。”

第254章 开审

朱攸宁来到前厅时,佛八爷已经将姜氏尸首丢失的消息告诉了燕管家。

燕管家受了天大的打击,呆若木鸡的戳在哪里,眼神迷茫,脸色变得惨白,好半晌才回神,眼珠赤红的道:“怎么会呢?那么多人,方青天还在那镇场子,锦衣卫的缇骑也守着,那么多人看不住一具尸体,还能叫人给偷了?顺天府那些人是干什么吃的!”

佛八爷目光含着悲悯,手中的檀木佛珠缓缓盘着,垂眸不发一言。

此时佛八爷也不方便多言什么,就算他刚被革职,曾经是锦衣卫也是不争的事实。

朱攸宁安抚的道:“燕管家,事已至此,咱们还是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吧。”

燕管家沉着脸点头,这时真是觉得雪上加霜,希望渺茫。

“谁能想得到,姜阁老那边的人会如此行事,尸首都到了顺天府还能偷走。”

佛八爷苦笑道:“这也是无奈。先前为了抢走尸体,我也曾放了一把火烧了人家宅子,即便烧的并不严重,也没有人员伤亡,到底落了下乘。”

燕管家摇着头,许久才道:“此事不好办了,伯爷恐怕真的要凶多吉少。我还是修书一封告知太太、老太爷和老太太吧……只是天寒地冻的,他们若从琼州上京来,也不知还能不能见到伯爷的最后一面。”

燕管家说着,声音已经哽咽了。

朱攸宁也叹了一声,问佛八爷:“如今出了这件事,案子开审的日子是否要推迟?这眼瞧着就是年了。八爷可听了消息?”

佛八爷道:“我来就是要告诉姑娘这个消息。圣上的意思是年前便要方大人了结了此案,原本定下明日开审,如今虽不能验尸,开审的日子依旧不变。”

燕管家颓然道:“明日就要开审?难道不给一些时间再去追回尸体吗?”

“圣上的意思是要尽快,旧案不得翻年。”

也就是说,就算能为燕绥翻案的证据根本没时间找齐,也要强行对簿公堂了。

佛八爷便看向朱攸宁,温润笑道:“姑娘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这时的关键。原本对燕伯爷有利的证据就很少。现在验尸一途走不通,唯一剩下最有力证明燕伯爷清白的,恐怕就只有唯一的人证沈修撰了。然而这段日子,沈修撰一直闭门不见。他的立场已经很明白。”

燕管家收起纷乱的情绪,一言不发紧张的看着佛八爷也朱攸宁。

佛八爷不在意燕管家的眼神,认真的给朱攸宁建议。

“沈修撰到了公堂,九成会闹出幺蛾子,到时伯爷可就是百口莫辩了。

“依着姑娘以前说的,能证明沈修撰当日陪同伯爷去退婚之事的人证,除了府上的燕管家和长随燕飞,便只有姑娘。

“燕管家和燕飞算作伯爷家人,供词若做脱罪必定有所质疑,所以姑娘的话才是关键。姑娘现在就该想好了,你真的打算出堂作证吗?”

燕管家紧张的握紧了拳,期盼的看着朱攸宁。

朱攸宁沉默片刻,笑着点点头。

佛八爷叹道:“你是女子,对簿公堂之事不是儿戏,你到时要以女装示人,可不似从前穿了男装去街上逛逛那么容易。你要面对的将会是整个保守派文官一派,以姜阁老、杨阁老为首的文臣,就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

“他们在公堂上,很可能会中伤你,甚至诋毁你,毁了你的名声,断了你的前程。你依旧还是要去做证吗?”

燕管家听着佛八爷的话,眼中的期待和恳求渐渐淡去了。

他真的能为了自家少爷,强迫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去这么抛头露面吗?

这段日子朱攸宁做的,其实已经够多了。

朱攸宁短暂的沉默,对于燕管家来说显得很漫长,他一个武艺高强之人,这时的心跳却比苦战了一天一夜还要急。

朱攸宁道:“我主意已定了。多谢八爷的好意。”

燕管家精神骤然一松,猛然端正的给朱攸宁跪下磕头,“多谢朱小姐仗义之恩!”

“燕管家快请起!”朱攸宁侧身避开不受他的礼,又让身边的百灵和窦婉婉搀扶。

燕管家站起身,已是老泪纵横,“老奴代我家伯爷多谢姑娘!”

“不必客气,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自然是要尽一尽人事的,这样也不枉我与伯爷朋友一场。”

佛八爷身见朱攸宁如此重义气,对她的感官又更好一些,对自己选定的这个未来主子也多了几分看重。

佛八爷便道:“既然姑娘已经做定了主意,如何行事便要从长计议了。我看伯爷对上的口供,是自始自终都没有招出你来。若单只提沈修撰,也是没有有力的证据可以证明沈修撰是陪着去退婚的。我担心伯爷上了公堂还是如此,到时岂不是合了姜阁老他们的心意?那样姑娘可就连被传上堂作证的机会都没有了。”

燕管家焦急道:“这可如何是好?要不我去劝劝伯爷?”

“今日一早,伯爷已经从北镇抚司提到了顺天府大牢关押,方青天命人看管的严,不可能让人传递串供的。”

“那可怎么办!”燕管家急的团团乱转。

朱攸宁沉思片刻,问道:“明日会有很多听审的官员吧?毕竟这是近年来本朝的第一大案了。”

佛八爷笑意加深,“朱小姐聪慧过人。”

朱攸宁只笑着摆摆手。

燕管家不明白这二人打什么哑谜,赶忙追问朱攸宁。

朱攸宁却只道:“燕管家放心,我自然有办法。”



次日清晨。

顺天府衙门外大清早就已有百姓围的里三层外三层。

这时代百姓们生活枯燥的很,没有什么娱乐,极难得的遇上这样一桩大事,但凡有点条件的就都赶着来围观热闹了。

顺天府大堂大开,当院围着木栅,又有皂隶和差役早早的在外头维持秩序,以免百姓们拥挤。

因院子宽敞,大堂里头距离又远,百姓们站在圈外,只能隐约看到里面人的轮廓,却是看不清人面目,更听不清里面的说话声,

是以顺天府衙门还专门安排了两个嗓门高的,负责对百姓们讲解案情进度。

此时大堂之上,主审官方晋瑞还没到。

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一张极大的长桌上已经摆好了笔墨纸砚、黑白红签,惊堂木等物,桌案后却是并排放置了五把圈椅。

第255章 圣驾

副审官由顺天府府尹曹德秋、大理寺卿马淳延、都察院左都御史庞博、刑部尚书宋荣熙担任。

四人先后进门便相互问候。

这时有人来报:“姜阁老、杨阁老、童大人、王大人、蔡大人几位都到了。”

两位阁老带着人来,顺天府尹和三法司的三位就急忙出去迎,客客气气的请人进大堂。

曹德秋笑道:“两位阁老年长,这堂上喧闹嘈杂,屏风后特设置了一处梢间,隔着屏风能够瞧见外头,也能听得清楚案情的进展,外间却不容易窥视里头。两位阁老不如在梢间旁听案情进展?”

“难为你想的如此周到。我若是留在外头,看到那贼子怕会忍不住冲上前生啖其肉。还是在内堂等消息的好。”姜阁老疲惫又怆然,“现在就只等方大人能给小女一个公道了。”

曹德秋、马淳延几人都附和着,又多宽慰了姜阁老与杨阁老几句,就亲自引着两位去了梢间,随即便安排童大人、王大人和蔡大人在挨着前方两侧相对安放的两排官帽椅落座。

此间又有几位文臣到来,他们先去拜见了姜阁老和杨阁老,随后也都依旧坐在旁听的位置上,他们带来的随从都安静的站在主子的身后,也在三班衙役之后。

不多时,连锦衣卫指挥使袁剑清和指挥佥事孙海犁带着手下一同来了。

朱攸宁穿着一身男装,做小厮打扮,跟在佛八爷身边混在锦衣卫那一行人里进了大堂,与佛八爷钻空子站在了随从们的队伍里。

刚刚站定,一身御赐绯色官服,头戴乌纱,三缕须髯飘摆胸前,颇有几分道骨仙风,面色刚毅的方晋瑞也来到了堂上。

见已经有这么多的大臣坐在两侧旁听,方晋瑞也不觉意外,先去与顺天府尹和三法司的人相互见礼,又由顺天府尹引着去见过了屏风后的杨阁老和姜阁老。

姜阁老身为苦主,痛失爱女,见了方晋瑞自然殷切嘱托:“一切多劳方大人。”

方晋瑞还礼,虽不至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却也与其余文臣见了姜阁老时的殷勤完全不同。

“姜阁老放心,本官必定会秉公处理。”

姜阁老眯了眯眼,“秉公处理好,秉公处理甚好。”

朱攸宁躲在人群后,看到方恩师与她出门前相比瘦了不少,心里不免有些叹息。

这个案子太难办,不论成败他都讨不到好处,弄个不好将人开罪的彻底,他自己的性命都不保,想来方恩师也是知道这一点,才会烦心的清减吧?

“圣上驾到!”

正当朱攸宁沉思时,大堂外传来一阵鸣锣开道的声音,随即便是内监的尖细声音。

大堂外围观的百姓哪里想得到圣上会亲自驾临?离着远一些的恨不能蹦着高的往里看,却只看到黄罗伞盖由远及近。

近一些的百姓虽被金吾卫与锦衣卫的人推搡着隔开,但能窥见天颜,也让众人激动的面红耳赤,百姓们纷纷跪下,山呼万岁,声势浩大犹如海潮散开,引得那些原本不打算看热闹的百姓也都凑了过来。

皇帝带着身边得用的大太监肖正德以及一众亲卫,分开人群进了大堂之中。

衙役们与随从们跪地叩首,口称万岁。

各位主审、副审和旁听的官员们齐齐行大礼,梢间里的姜阁老、杨阁老也都到了大堂,跪地行礼。

“微臣叩见圣上!”

“免礼。”皇帝看姜阁老一身素色衣裳,眼窝发青,面色蜡黄颤颤巍巍的行礼,便吩咐身边的肖正德。

“肖伴伴,代朕扶姜爱卿与杨爱卿起身。”

“是。”肖正德秀袖手应是,快步将二人搀扶起来。

姜阁老感动的声音发颤:“圣上日理万机,国事繁忙,竟也为了小女的案子亲至,老臣惶恐,谢过圣上隆恩!”

“你是朕的肱骨,朕理当如此做,何况此案影响颇大,朕坐镇在场,相信方爱卿必定会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皇帝笑着看向了方晋瑞。

方晋瑞拱手,认真道:“臣必当秉公办案,不让一人受屈。”

“朕自是信得过你。”

天子亲临,那隔着屏风的梢间自然要洒扫干净让出来。姜阁老与杨阁老搬到了大堂,于侧坐首位添了两把官帽椅。

待皇帝坐定,方晋瑞便邀四位副审官一同入座。

方晋瑞端坐在正中,顺天府尹与大理寺卿居左,都察院左都御史与刑部尚书居右。

府衙大门外,百姓们还在议论圣驾亲临之事。

方晋瑞一拍惊堂木。立即便有皂隶于院外维持秩序,高声呵斥道:“肃静!肃静!”

方晋瑞朗声道:“今有顺天府昭平坊姜府姜氏族人,状告仁义伯燕澜清奸杀姜氏女一案。”

向着梢间拱拱手,“本官受皇命,主审此案。来人,宣读案情!”

“是!”

早有书吏将近些日调查的案情整理简化,走到烫伤朗读。

“盛天二十八年冬月十四午时,顺天府昭平坊姜府下人急告刑部,仁义伯燕澜清当日登门,以与姜氏女有婚约在身为名,以有要事相商为理由约见姜氏。

“午时初刻,姜府下人听见姜氏闺房中传有异样响动,闯入后见燕澜清衣衫不整,手持凶器,被害者姜氏已遭凌辱后被刺中三刀,两刀于胸口,一刀在腹部,下人闯入时,姜氏已经气绝,被告燕澜清已押如顺天府大牢随时待审。”

书吏念罢,就将案情传递到门外,自有负责宣读案情之人高声读与百姓知晓。

方晋瑞沉声道:“提被告燕澜清。”

“提被告燕澜清!”

众人传声至外,堂上枯等约莫两柱香时间,便见两名差役押解着一名身着白色犯服,长发披散,身带镣铐,双手扣于枷中的俊美男子缓步而来。镣铐拖行于地面,发出叮铃当啷的响声与摩擦声。

朱攸宁已有多日没见过燕绥,见他虽瘦的形销骨立,精气神却依然好,想来身上伤势已经无碍,在北镇抚司这段日子也并未受苦,便悄然放下心。

第256章 案情

燕绥到堂前端正跪下。

方晋瑞依例问:“堂下何人。”

“回大人,在下仁义伯燕澜清。”

方晋瑞颔首,问道:“于姜氏女奸杀一案,你可认罪?若认罪,便速速画押,本官念你年轻,许会从轻处理。”

燕绥闻言苦笑,摇头道:“我是被冤枉的。”

“哦?”方晋瑞朗声问,“看来你对案情有异议?当日情况为何,还不招来。”

“是。”燕绥道,“人并非是我杀的。当日我本是为了退婚而去。到达姜府便被引去前厅吃茶,谁知还没等到姜小姐,我吃了几口茶便晕了过去,后面发生过什么我一无所知。待我恢复意识时,已身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姜小姐衣衫不整倒在血泊中,我手里还不知被谁塞了一把刀,我正要查看姜小姐的情况,焦急唤人,下人便闯了进来。”

“你说,你是为了退婚而去?”方晋瑞挑眉。

“方大人这是何意?”不等燕绥回答,姜阁老已愤然看向方晋瑞质,质问道,“退婚与否,与小女被杀一案有何关系?燕绥杀人已是不争的事实,方大人不要东拉西扯故意偏颇才是!”

“本官奉旨审案,期间无关人等不得插言!旁听之人,想听便听,觉得不入耳不想听的,可以随时离开!”方晋瑞沉下脸来,起身向着皇帝所在的屏风方向拱手。

姜阁老被气的面红耳赤。

与姜阁老一同来的童大人指着方晋瑞道:“方大人这是何意!”

“本官只是尊皇命行事。难道姜阁老与童大人是不将圣意看在眼中?”

一定大帽子扣下,堵得姜阁老与童大人都哑口无言。

方晋瑞又看向身边副审的四人,“四位大人也觉得本官不该询问案情吗?”

顺天府尹和刑部尚书几人都觉得这话问的腻味的很。

圣上就在内室里坐着呢,他们能说圣上吩咐的不对吗?若说该问,又开罪姜阁老。

顺天府尹咳嗽了一声,假笑道:“方大人自审便是,我等四人只是副审,你问你的,不必在意我们。”

方晋瑞点点头,这才坐回原位。

就在众人以为方晋瑞要继续询问时,他却忽然“啪”的一拍惊堂木,将身边毫无防备的几位大人都吓了一跳。

“本官先将话说明。本官审案问话时,旁听者不许插嘴。若再有人插嘴扰乱案情,立即叉出去!不管说话的是什么官职!”

姜阁老被气的胡子都翘了起来,其余旁听的官员也好不到哪里去。

朱攸宁在人堆里听的暗爽,这个审案的方晋瑞,与耐心教导她学问时的方晋瑞大不相同,气场强大的令人心生敬畏。

只是如此强硬行事,到底是得罪人的。

朱攸宁听的忍不住担忧,不由得看向皇帝与内监所在的梢间。

屏风后毫无动静,也就是圣上默许了方晋瑞方才的话。

大臣们心里再不满,也不好再多言了。

方晋瑞这才重新看向燕绥,“燕澜清,你方才说你去姜府,是为退婚?”

“是。”

“原因为何?”

“回大人。因为在下发现,姜小姐与我府上下人有染。”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堂内要紧的案情都有皂隶高声宣读于众人,还有离着大堂门口近一些,耳聪目明之人将自己听到的只言片语说与身边人知道。是以整个审案的过程都是透明的。

围观的百姓们一听,姜小姐居然与人有染,当即就炸了锅,低声议论起来。

而方才就提出质疑的童大人,见姜阁老气的手发抖,立即豁然起身,指责燕绥道:“果然商人出身就是不要脸!你杀了人,还诬赖姜小姐清誉!怪道人说商人多奸不义!”

方晋瑞一拍桌,“叉出去。”

“是!”

差役立即上前,一人架着童大人一只胳膊,直接脱出大堂送到了门外。

百姓们见“方青天”竟然说到做到,真将一个大人给叉出去了,纷纷不怕事大的高声叫好。

姜阁老被连番打脸,颤抖着手指着方晋瑞,“你,你,你……”已是气的说不出话来。

方晋瑞又拍惊堂木,“啪”的一声向响,将姜阁老等人吓的一个激灵。

“谁还想出去?”

这时,从屏风后走出个面白无须,穿圆领葵花衫的内侍,正是圣上身边的太监总管肖正德。

“圣上的旨意,众位大人可以旁听,但要保持肃静。”

几位旁听的大人们都起身向着梢间行礼,口称:“遵旨!”

有圣上的话,姜阁老与一众人就只能保持安静。

方晋瑞这才得以继续审问,道:“本官问你,你是如何发现姜氏与人有染的?”

燕绥跪的端正,沉声道:“那天我在书房看书,下人传话说姜小姐求见。我与姜小姐虽然有婚约在身,但我觉得孤男寡女,婚前见面毕竟不好,便叫下人传话说我不在府中。

“谁料想姜小姐竟然直接冲了进来,直奔我的书房。我情急之下就躲进了书房后面一个书柜之隔的抱厦里。是以发现姜小姐不过等候了片刻,便与我那书房的一个小厮名唤竹叶的主动勾搭,并且当面许以重金前程,让竹叶于我府上请辞,转投姜小姐府中。

“我既知此事,又考虑到事情张扬开对姜小姐的清名有损,便想私下里与姜小姐商议解除婚约,姜小姐可将过错推于我身,这样于我们都好。”

话音毕,已有人将事朗声于大堂外的百姓知晓。

百姓们听了如此大的一个八卦,当即就喧哗起来,还是方晋瑞再度用了惊堂木,才让场面肃静下来。

方晋瑞道:“你所言之事,本官自会命人核实。依你说,你是为退婚而去?难道你不是因恨意在心儿去杀人?谁又能证明你的确是为了退婚去的?”

燕绥低着头,沉默片刻才道:“我是商人出身,自知不得许多读书人的待见。登姜府的门拜访姜小姐,我一则担心进不姜家的们,二则这种事也需要有个第三人在场做个人证,以免发生了什么说不清,便邀请翰林院修撰沈大人与我同去。”

方晋瑞点点头,随即朗声道:“来人,请沈大人到堂作证。”

第257章 换装

差役去请人证时,燕绥就带着镣铐枷锁端正的跪在原地,沉默不言。

天寒地冻的天气,衙门外看热闹的百姓有的受不住冷,都已退去。

朱攸宁越过人群只能看到燕绥跪地的半个侧影,不免担心他跪伤了膝盖。

只是情势所迫,燕绥现在也只能忍耐。请人的差役过了两刻钟才归。

沈莫一身淡蓝色棉氅,头戴四方巾,端的是清贵气质。到了堂上自不用行跪礼,

只团团一揖,“学生见过诸位大人。”

因圣上在梢间,沈莫即便听说圣驾亲临,也不方便绕过人去给圣上行礼,也只能遥遥的行了一礼便罢。

方晋瑞便问道:“沈大人。冬月十四那天,你是否陪同仁义伯去了姜阁老府上?”

沈莫颔首道:“确有此事。”

一听沈莫竟然承认,人群后的朱攸宁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方晋瑞问道:“当日情况,请沈大人细细道来。”

“是。”沈莫拱手,随即道,“当日仁义伯想去拜见姜阁老。因为担心商人身份出身不得待见,便邀学生同行。我们在姜府前厅吃茶等候。后来有下人来传话,说是阁老不在府中,学生觉得多留无益,便告辞了。学生离开时,燕伯爷还继续留在前厅吃茶。”

沈莫的话,竟与燕绥说的不同!

朱攸宁满腔怒意翻涌。果然这个沈莫信不得,她刚才是放心的太早了!

顺天府尹当即抓过惊堂木,抢先拍下,斥问燕绥,“大胆贼人!你明明是到姜府拜见,见了姜小姐美貌便起了淫邪之心!你将人凌辱后杀害,如今人证物证聚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左都御史也道:“你既已经与姜小姐订了亲,明明不日就要成婚,为何还要急色到要强迫姜氏?你这样人居然还在朝中与我等共事,真真叫人不齿!”

“果真是商人出身,登不上高台盘!”

“此人品性有亏,又是奸商,说话做不得准!”

……

这些话传到了门外百姓的耳中,又引起了一番惊涛骇浪。先是说姜小姐与人有染,又说伯爷吃了茶水就晕了不知情,现在又闹出个沈修撰来证明当日情况,案情就显得更加扑朔迷离了。

面对文官们的指责,燕绥一直低垂眼眸,不发一言。

责问燕绥的官员一声比一声高,但因燕绥一直不反驳,他们质问的也没意思,该骂的都骂了,便也都住了口。

方晋瑞望着燕绥,将惊堂木拍的山响:“仁义伯,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要说?”

燕绥看了一眼身旁昂然而立的什么,叹息道:“不能因为我是商人,沈修撰是读书人,大人就只相信他的话,而不相信我的话。若是大人们都存着偏见来审此案,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既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话为真,又无法证明沈修撰的话为谎言,人证物证聚在,又被人当场撞见了凶案现场,本官也只能判你有罪了。”

方晋瑞的话一出,将堂内其余的文沉闷都开心坏了。人人看着燕绥的眼神都像在看跳梁小丑。又像老猫在看玩弄够了的小老鼠。

方晋瑞无言叹息,站起身来,便要宣布案情。

就在这时,忽听一个温柔悦耳的声音从众位旁听大人背后的位置传出。

“民女可以证明,沈修撰说的是假话!”

燕绥猛然抬头,正看到身着深蓝色男装,打扮成小厮模样的朱攸宁从人群后走出,到了堂上跪下行礼。

他呆呆看了她片刻,倏然垂下眼眸。将一切情绪都掩藏起来。

而朱攸宁的忽然出现,当即引得在场衙役与小厮们都一阵哗然。

大堂外的百姓们见案情又有转折,更加伸长了脖子好奇的探看,交头接耳者有之,高声询问情况者也有之。

顺天府尹蹭的站起身,指着跪在躺下的朱攸宁。

“你自称民女?你是女子?”

“回大人,是。”

“你既是女子,为何又着男装!”

朱攸宁道:“民女是商人,行商在外,多有不便,是以以男装示人。”

“啪!”的一声脆响,顺天府尹将惊堂木狠狠是的拍在桌上,震的自己手都发麻:“不管你是何人,现在堂上有诸位大人,还有圣上也在,你身为女子居然假扮男子,便是欺君!来人,将这女子打二十板子,赶出去,不许她再进来闹事!”

“是!”

府尹大人发话,立即便有衙役上前来一左一右拉扯朱攸宁。

朱攸宁高声叫道:“民女知道当日事情真相,难道大人不能给民女一个说出真相的机会吗!”

刑部尚书道:“你这个骗子,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不说,又是个女商人,你的话有什么可信?女子为奸,商人更奸!我等便不该听你的胡言乱语!还不带下去!”

“慢着!”方晋瑞站起身来,冷冷的扫视身旁众位大人,高声道:“诸位大人怕什么?这是审案的大堂,便要允许证人说话!不论众位对女子和商人有什么偏见,先听此女说完了不迟!”

“你……”

“诸位大人。”

就在刑部尚书差点与方晋瑞吵起来时,大太监肖正德恰好从梢间里转过屏风,含笑而来。

“圣上旨意,命此女以真面目示人再行问话。女子行走以男装示人也是常情,算不得欺君,板子也免了。”

这便是圣上想听此女的说什么了?

众位官员们都向着圣上所在方向行礼。

朱攸宁当即叩头称是,站起身,由差役引着往侧间去更衣。

燕绥戴着枷锁紧握铁链的手缓缓松开,低着头看着眼前的地面轻轻吁了一口气。

朱攸宁来时就早有准备,衣裳都是现成的,差役指了个无人的侧间,她就自行利落的更衣,又简单的将长发挽了个纂儿,在鹅黄色的箭袖袄裙外头罩件毛领子雪褂,朱攸宁便由差役引着再度回到了公堂之上。

大门外的百姓们看到差役带着个小厮下去,不多时又引了个漂亮的姑娘来,不由得交头接耳起来。

这时就有皂隶高声解释缘由。

大堂中,看着换回女装水灵灵的少女,再看看端正跪在地上,即便戴着枷锁依旧不掩倜傥的燕绥,许多人都露出几分心知肚明的玩味笑容来。

朱攸宁堂堂正正做人,也不在乎他们想什么,在燕绥身边端正跪下。

方晋瑞一拍惊堂木,沉声问:“堂下女子,你是何人?”

第258章 逆转

“回大人,民女杭州府富阳县朱氏。”

方晋瑞点了点头,忽而站起身来朗声道:“堂下朱氏,乃是我与罗纵横、赵云海、曲昊、宋宝山以及常国俊和顾娘子夫妇的弟子。”

一听方晋瑞提起的这六个人,大堂上稍又见识的便都震惊了。着实是因这些人都小有名气,一个小女子,竟能同时与包括方晋瑞在内的七个人学习,究竟是什么来头。

就连梢间屏风后的皇帝闻言,禁不住发出“哦?”的一声,引的众人都看向了屏风。

方晋瑞续道:“不管怎样,朱氏是我的弟子,从我这里以及其他六位先生处的评价,此女不论是学问还是人品上都是可以信任的。我在这里可以为她做担保,她的话是可信的。

“但是,他毕竟是我的弟子,为了避嫌,询问此女便交给四位大人了。”

方晋瑞说着便冲着身边三法司来的官员和顺天府尹拱了拱手,随即竟负手走到了一旁站立,打定主意不肯发话了。

顺天府尹曹德秋撇了撇嘴。

早查出他们之间的师生关系了,本想着当堂揭发开来,告方晋瑞个包庇之罪,没想到他竟自己先说了出来。

不过方晋瑞不询问更好!

曹德秋便轻笑了一声:“方大人高风亮节。既然如此,我们几人少不得要仔细询问了。”

说着便抓过惊堂木,使劲的往桌上一拍。

“朱氏!方才你说,你能证明沈修撰所言是假话,你凭什么如此笃定?”

“回大人。因为当日燕伯爷与沈修撰商议此时时候,民女就在当场。”

燕绥低垂着头,双手渐渐紧握。

曹德秋哼了一声,“当日是何情况,还不速速说来!”

“是。当日燕伯爷在集市上遭遇匪徒的事已经不是秘密,相信在座的各位大人都知情,燕伯爷受伤回府后,沈修撰因听说了集市上燕伯爷遇上了危险,便急忙来了伯府探望。燕伯爷就是那时与沈修撰商议此事的。”

“哦?”

曹德秋站起身,摊开手对身旁的几位大人道:“诸位听听,可听清楚了,不是本官听错吧?此女说,是集市上有人胡乱行凶那天。”

其余三位副审官和姜阁老带来的几位都点头。

曹德秋忽然拔高了声音。

“本官若没记错,当日事发时是在下午,五城兵马司的人询问过燕澜清,一切妥当后,他回府的时间应该已是晚上。

“那么本官请问你,你一个女子,大晚上的,你在燕澜清家做什么?

“燕澜清为什么要与姜小姐退婚?退婚之事是不是与你有关!

“身为女子,天黑之后居然还留在男子府上,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廉耻?

“你这般德行有亏,毫无廉耻之人,说的话还能当做证词吗?

“来人!将朱氏给本官叉出去!”

曹德秋的话连珠炮一般,句句刀剑,恨不能将朱攸宁劈成碎块。根本不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就要再度让她闭口。

方晋瑞偏偏为了避嫌,说了不会亲自审问朱攸宁。

眼看着两旁的差役听命走向朱攸宁,不论是燕绥还是人群后的佛八爷,都不由得替她捏了一把汗。

就在差役走向朱攸宁时,朱攸宁忽然轻笑一声,“我当时会在伯府,自然是因为大义!否则我一个女子,怎么会不顾闺誉在一个男人的家里?”

朱攸宁的话,听的杨阁老、姜阁老以及各位旁听的官员哄堂大笑。

曹德秋更是哈哈大笑,指着朱攸宁骂道:“你一个商人,还是个不知廉耻的女子,你会知道什么是大义?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但公堂之上信口雌黄,还好意思侮辱‘大义’二字?简直该死!你这种人,将你叉出公堂都是便宜了你,真该赏你一通水火棍,也算是肃清人世间!”

如此辱骂,当真是不给人留活路。大堂之外皂隶将里头的话传给围观百姓,百姓们都大笑起来,对着堂内跪着的朱攸宁指指点点起来。

姜阁老、杨阁老等人更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的停不下来。

方晋瑞面色平静,手心里却出了汗。

佛八爷更是眉头紧皱着,不断的盘着佛珠。

这时,就听梢间屏风后忽的传出一声仿佛忍笑忍的极为辛苦的咳嗽。

“好一个大义。朕也想听听,你孤男寡女大晚上的凑在一处,是做什么大义之事。”

圣上淡淡的一声,堂上的嘲笑声便弱了下去。

朱攸宁吸了吸鼻子,泪盈于睫,正义凛然道:“回圣上,当初民女来到京城,是受燕伯爷邀请,来京城吃喜酒的。作为生意上的伙伴,其实当初接到喜帖,对上京之事民女内心也十分犹豫。

“民女虽因商人身份,少不得要在外奔波,但民女从未做过有辱斯文之事,与燕伯爷即便是再好的生意伙伴,毕竟男女有别,民女着实不宜长途跋涉从杭州府赶到这里。

“但是另外一个原因,让民女不得不抛弃了这些原则,甚至冒着会被人诋毁名节的风险来到京城。”

朱攸宁说到此处,用袖口试了试眼角的泪,凄然道:“黄河水患,百姓流离失所,燕伯爷一直在致力于修整河堤,修桥铺路,为百姓重建家园。

“不论是修整河堤,还是当地百姓的衣食住行,再加上瘟疫的防治,百姓未来生活的出路等等,这一系列事做下来银钱耗费实在是太大了,燕伯爷虽是商人,可再怎么富有,经济能力也是有限的。”

一提修整河堤之事,一直受国库空虚烦扰的圣上便不由得重重的叹了口气,这一方面,他着实感同身受。

黄河下游的工程还在继续,他都可以想象银子就像填无底洞一样流水般的花。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决定以燕绥有生之年当地税收作为回报。

税收太少了,其实都不够填补燕绥所用的银子。

这也是皇帝看重燕绥的原因。

朱攸宁叹道:“民女家里几代生意人,家境算的上殷实。燕伯爷当时命亲随前往,与民女提起此事,想与我们朱家商议合作,让朱家也在修建河堤、重建城镇上参一股。

“民女与家里人都觉得这件事势在必行,这是造福苍生,造福百姓,为朝廷分忧的大好事。在这件事面前,民女先前考虑的名誉问题,就不值一提了。

“进京后,我与燕伯爷为商议此事,几乎是殚精竭虑,彻夜难眠,对于修坝大业,着实也是非常艰难,既缺人力又缺物力,此中艰难着实不足为外人道。

“但是民女当时想到的,却是圣祖爷当年打下大周江山时的事迹。”

朱攸宁说到此处,便抬起头来对着上方拱了拱手。

在座的诸位官员,姜阁老、杨阁老,甚至包括梢间之内的皇帝,一听道“圣祖爷”三字,都依规矩起身,对着上方齐齐拱手。

朱攸宁道:“圣祖爷高瞻远瞩,当初为了打江山,不惜牺牲自己的名声,甚至还假扮过乞儿。圣祖爷的事迹着实让民女动容,与之相比,与为民造福相比,与天下大义相比,小小名誉之事民女当时根本就没有考虑过!”

朱攸宁的话再度由皂隶传到大堂之外,百姓们听闻此言,方才的鄙夷已经荡然无存,不由得挑起大拇指,赞一声“当真是伟女子啊!”

堂内的杨阁老、姜阁老以及副审官们,站着挺拔了“圣祖爷”的事迹,这时已经无法在用“孤男寡女”“德行有亏”来攻击朱攸宁了。

若是再继续抓住“朱攸宁德行不好,说的话都不能当真”不放,岂不是等于在说圣祖爷当年也是名声尽毁,不配做皇帝?

此时堂上一片寂静。

须臾,屏风后传来皇帝满含着关切的声音:“你们商议了这段时间,商议出什么结果来了?”

“回圣上,修建堤坝,重建城镇,养活那么多百姓,其实对于我们一届商人来说是在是太难了。”

“是啊。”皇帝的声音中透出几分失望和怅然,“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尚且如此,何况是几个商人?”

朱攸宁又道:“虽然这件事对于我们一个两个人来说太难办,但是若所有人都参与进来,或许就会容易一些了。所以民女就写信回了杭州商会,杭州商会也给了民女回音。截止至前天,杭州商会已经筹款累计四十万两白银。”

“什么?”

惊呼声后,一个明黄色的身影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四十万两白银,对于现在国库空的都能跑马的朝廷来说,着实是一笔巨款。

皇帝一脸震惊的走到近前来,看着端正跪着的朱攸宁,连说了三个好。

“好,好好!想不到你等商人,居然如此心系国家和百姓!当真担得起大义二字啊!”

皇帝如此开怀,且当面表扬商人的大义,就像是重重的巴掌抽在现场保守派文臣的脸上。

细算下来,其实四十万两白银,这些大人说不定都有。

可是银子是他们的,他们又哪里会捐出来秀堤坝?

他们口口声声说商人多奸,不义,贬低商人的地位,甚至因为燕绥和朱攸宁是商人,就直斥他们人品低下,说的话都不可信。

可是他们这些“品行高尚”的人,却做不出为了朝廷捐款的事!

皇帝面带喜色,激动的负手踱步,点头又道:“杭州商会果真是一群义商啊!此等仁义之举,当赏,回头朕会亲笔提下匾额,由你待会杭州。”

朱攸宁面带喜色,一双杏眼都睁的圆溜溜的,像是欢喜过了头的小猫。

“多谢圣上!”

皇帝摆摆手,现在看着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眼神中都多了几分毫不掩饰的赞许和喜爱。

到此处,案情都已经彻底被朱攸宁带歪了。

偏偏她的话每一句都搔到了皇帝心头的最痒处。在场的大人们就算心里在不满,这会子也没有人不识时务的跳出来反驳一句。

难道他们能说商人们捐款不对?能说主持捐款的燕绥和朱攸宁是商人所以说话就不可信?

朱攸宁见自己的目的达成,悄然松了一口气,又主动将案情拉扯回来。

“所以当日,我亲眼看到了沈修撰与燕伯爷说话,因为沈修撰来到伯府时正是我与燕伯爷商议秀堤坝的时候。至于当日燕伯爷在集市上被狂徒刺杀,我觉得可能是有人不希望我们秀堤坝吧。”

堂内一片安静,只能听见大堂外皂隶们高声复述着方才朱攸宁的供词,还有百姓们的交好声。

曹德秋、姜阁老、杨阁老等人此时都是不发一言。

他们绞尽脑汁的想反驳朱攸宁的话。可是现在他们又能抓住什么话柄呢?

不能从朱攸宁和燕绥的人品上攻讦,又不能说他们捐款不对,更不敢表现出半分反对修建第坝的意思,那便是与圣上作对。一时间这些人都被难住了。

四位副审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该如何继续询问。

皇帝回头看了看四位副审,轻笑了一声:“怎么?不审了?”

说罢就转身走回了梢间。

曹德秋等人当即羞的脸色通红。几人都不约而同的用咳嗽来掩饰尴尬。

方晋瑞负手而立,面色依旧是平静的,只不过藏在背后的左手正轻快的点着右手。

片刻,大堂内依旧还是安静,大太监肖正德便出来道:“圣上的意思,方大人您请继续审吧。圣上相信大人不会徇私。”

方晋瑞闻言,当即冲着屏风行礼,道了一声:“遵旨。”便再度回到了主审的位置。

四位副审官这时心里都膈应的很,却不敢表露出分毫,面上还要带着微笑。

方晋瑞坐定后,锐利的目光直射沈莫,惊堂木拍的响亮,将身边的四位复审官都吓的一个哆嗦。

“沈修撰!方才朱氏所言,可是真的?”

沈莫抿着唇,倔强的昂着头:“回大人,这位小姐虽然说的冠冕堂皇,可她说的都是假的,方才学生说的那些才是实情。当日学生的确是吃了一杯茶就告辞了。燕伯爷留在姜府,不知做了什么。”

方晋瑞挑眉:“哦?沈修撰,你可要想好了再说。“

第259章 无罪

方晋瑞站起身来,对是堂下垂手而立的书生笑了笑,声音充满耐心。

“沈修撰这般年轻。可以说前途不可限量,今日堂上问话的不光是本官和四位副审官,圣上可是也在堂中,你若是不肯说实话,岂非欺君?

“今日的案子是公开的,大堂外还有那么多的百姓看着呢,沈修撰若是这会子做了假的证词,往后再推翻,你还有颜面再见百姓吗?

“你要想一想你的家人,你的父母和亲友。以你的家庭,供养出一个读书人不容易,而且你现在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

方晋瑞循循善诱,可谓是今天最有耐心的一番话了。

沈莫低垂着头,似在天人交战。

片刻后,沈莫忽然摒弃读书人的风骨,一撩衣摆端正的跪下了,声音也不再激昂,惭愧的道:“大人,学生知错,学生方才做了假的证词。”

堂内众人哗然。

由皂隶将话传到大堂之外,百姓们也同样哗然。

案情审到此处,依稀仿佛能见曙光了。

“大人,学生对不起读书人的名声,学生是被人收买了。”

朱攸宁抬眸看了沈莫一眼,总觉得沈莫如此容易就改过自新是不大可能的,说不定这其中还有什么更大的阴谋。

其余旁听的大臣们也都不明所以的面面相觑。

屏风后梢间之中的帝王,更是没有任何的动静。

“是何人收买你?”方晋瑞问。

沈莫低着头,霜打的茄子一般,“回大人。其实学生的身世倒是与这位朱小姐相似。学生出身商人之家的旁支,家族里有了银子,便立了族学,学生便去族学之中学习,后来也是因家里人看到了学生的天赋,才着重培养了的。”

什么?

所有人都一脸惊讶,堂上旁听的那些保守派文臣都震惊的瞠目结舌。

沈莫自做了翰林院修撰,一直不温不火,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做了多年。

他们同朝为官,虽无交集,却也不觉得沈莫有多讨厌。

想不到他竟然是商人供出来入朝为官的!

“学生是商人出身,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秘密。许是有的大人并未主意到我,但是吏部登记以及户籍上的信息做不得假,有心人只要去查,我的出身也不是秘密。

“有一些看不惯商人出身的大人,一直都在压制着我。我从二十六岁入翰林院至今七年,就没再升过一步。

“因为这些人瞧不起商人,贬低商人,只要我身上还流着沈家的血液,我就永远都不可能出人头地,也不可能在升官,不可能得到重用。

“直到燕伯爷的事发生之时,我撞上了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姜阁老说,只要我照着他的话来说,让我咬死了燕伯爷,以后我就不会再受到压制。我若是敢将他的事说出去,他就将我是商人出身的秘密公之于众,那样我这辈子在官场都别想翻身了。我也是鬼迷心窍了,才会答应的……”

沈莫说到此处,一旁早就气的发抖的姜阁老豁然起身,力道之大,小腿将沉重的官帽椅都推的往后挪了一下,与地面摩擦出难听的“吱嘎”一声。

“胡言乱语!简直是血口喷人!本官几时威胁过你!果真是商人出身,品行低下,张口就胡乱咬人,圣祖训诚不欺我,早知道你是商人,本官早罢黜了你!”

姜阁老双眼赤红,手上颤抖,激动的要冲上来打人,方晋瑞一个眼神,两旁差役就将姜阁老扶住了。强压在椅子上落座。还捂了他的嘴。

姜阁老被如此粗鲁对待,挣扎的更厉害了,奈何被人压着,毫无反抗之能。

“沈修撰,当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从实招来。”

“是。学生一定说实情。当天的确如燕伯爷所说。他想与姜小姐退婚,便约了我同去做个证人。我们去了姜家,并未得到招待,只一个下人来给上了茶,就将我们俩都凉在前厅,等了许久都没有人理会我们。

“学生吃着茶,就觉得有些困。燕伯爷那时更是昏昏欲睡的模样。

“就在学生都快睡着时,忽然就听见一阵女子的尖叫和呼救声,将学生与燕伯爷都给惊醒了。我们出了前厅,院中并无一人,当时那女子的尖叫声太过惨烈,我们便直奔着声源处去,想着一路见了姜府的下人在叫更多人来

“就这么顺着声音到了一个厢房,学生却看到,看到……”

方晋瑞追问,“你都看到什么?还不说实话?”

“是。”沈莫拧着眉道:“学生看到,姜阁老正在强迫凌辱姜小姐。二人衣衫不整,正在行那等事。”

“什么!”

这话着实将所有人都惊呆了。

姜阁老年过耳顺,且身居高位多年,他又不是年轻冲动的小伙子,哪里会如此急色,再说他若想要女人,什么女人得不到?怎么会去强迫自己的亲生女儿?

“荒谬!”旁听的杨阁老怒而起身,指着沈莫斥道:“你这奸诈小人,胡言乱语,污蔑朝廷命官,欺君罔上,该当问斩!”

不只是杨阁老,就连朱攸宁都觉得这种说法太荒谬了。

做父亲的对自己的女儿用强,且还能被两个客人撞上,难道姜家的下人都是死的?

沈莫不以为意,继续道:“当时我们都被吓呆了。燕伯爷当场就被人打了后脑晕过去了。我惊慌之下,被好几个护卫夹攻,险些觉得自己会被杀了灭口。

“谁料想姜阁老当时就以我的身世来威胁我,还需了我未来平步青云。

“我做了这么多年的修撰,的确是不甘心,姜阁老位高权重,几乎可以只手遮天,我也的确是怕了,所以就屈服了,才答应污蔑燕伯爷。

“这些天,没有出来给燕伯爷作证,其实我内心也很纠结惶恐。只是犹犹豫豫的一直没下定决心。然而今日圣上在场,又经大人点拨,我才终于可以放心的将实话说出来。”

沈莫说到此处,叩了个头,就垂眸不语了。

姜阁老这时双眼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奋力的挣扎着,两个年轻力壮的差役都快压不住他了。

方晋瑞的眉头紧皱出个川字,问燕绥:“燕伯爷,沈修撰方才所言,与你所说供词有出入。你不是吃了茶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

燕绥抬眸看向沈莫,又看了看方晋瑞,面色凝重的叹了口气:“回大人,方才我说的供词的确是真话,我的记忆,就停止在喝茶,后面的事情我已经没有印象了,等我彻底恢复意识之时,我手里已经被人塞了一把刀。沈大人所说,的确有可能发生,只是我被下了药,真的记不清了。”

朱攸宁看了看燕绥。

或许他是吃了迷药,脑子被迷晕了,所以记忆才出现断层,就如同醉酒的人会断片一样。

可是朱攸宁总觉得沈莫的供词着实不可思议,姜阁老就算老奸巨猾皮厚腹黑,想要女人也不至于去强迫自己女儿啊!

这其中会不会还有隐情?

这时,大堂之外的百姓们也听人说了这一情况,都被惊的大声喧哗起来。

姜阁老这么大的官,竟然会对自己女儿下毒手,简直是禽兽不如!

方晋瑞看了看一直愤慨的要说话的姜阁老,便转而取来北镇抚司为燕绥验伤的记录,随即看向锦衣卫指挥使袁剑清。

“袁指挥使。”

袁剑清站起身来,笑着拱了拱手:“方大人。”

“当日燕伯爷在北镇抚司的验伤记录,可属实?”

“大人放心,记录完全属实,燕伯爷当日被刑部赵员外郎施以重刑,身上鞭伤、烙伤,手指上脚踝上还有夹所锁伤,脸上头上也有不同程度的撞伤。”

“那么他是被人打晕,还是药性所致?”

“大人,他的头部的确有被打过的迹象,但是到底是怎么晕倒就不能确定了。”

方晋瑞想了想,便道:“带姜家家人。”

这时外头有皂隶来传话:“回大人,竹叶带到。”

方晋瑞便扬声道:“传竹叶。”

不多时,就见原本在仁义伯府当差,却被姜小姐当场勾引走了的小厮竹叶进了堂内。

竹叶原本只想着傍上了姜小姐,一辈子吃穿不愁,还能消受美人恩。谁承想就出了这种事?

顺天府审案的场面太大,主审副审,加上旁听的官员,一个个都是他只能仰望的大官,竹叶吓的当场瘫软在地,连狡辩都不敢有半句,就直接将当日之事说了。

他所说姜小姐勾引他的过程,与燕绥的供词无二。

方晋瑞便道:“如此,的确可以证明燕伯爷要与姜小姐退婚,是因为姜小姐妇德有亏在先。既然是要退婚,那便没有了杀人动机。”

这时姜阁老依旧被捂着嘴,呜呜的说不出一个字。

方晋瑞先前不准旁听官员咆哮公堂,现在看到姜阁老如此狼狈也是视而不见。其余旁听的官员到底也不想被叉出去,再说他们这会子也有些懵了,是以也不好发表意见。

又等了两柱香时间,姜府服侍姜小姐的丫鬟养娘都被带到了。

方晋瑞沉声呵问:“当日姜小姐可是在闺房见了燕伯爷?你们到了公堂之上,可要想清楚再回话!”

那几个丫鬟婆子被方晋瑞吓的浑身发抖,七嘴八舌的就道:

“回大人,奴婢不敢撒谎,当日,燕伯爷并没来小姐闺房。小姐当日根本就没在闺房。”

“是啊大人,小姐当日是听老爷的吩咐,说是去书房问学问了。是小桃跟着小姐的。小桃可以作证。”

婢女小桃抖若筛糠,声音发颤的道:“回大人,我家小姐,她死的冤枉啊!我家老大人对小姐,素来就喜动手动脚的,奴婢贴身服侍小姐,就撞见了好几次。老爷那天,将小姐弄到外院厢房里去,就不许奴婢伺候了,奴婢在外头,就听见小姐在呼救。后来,后来奴婢实在不敢知道这些,就躲起来了,后面的事就不知道了。”

这时,姜阁老终于愤然挣脱了压制着他的差役,双目血红的冲上来就道:“你含血喷人!你说!是谁指使你做伪证来害我!”

方晋瑞见姜阁老状若癫狂,由着他如此作乱,案子也审不下去了,加上先前就有话撂下,当下也不容情的道:“来人,将姜阁老叉出去。”

“是。”

皂隶上前来,就将姜阁老一左一右架着胳膊给架了出去。

姜阁老才出大堂,对上围观百姓,就先被啐了一脸的唾沫。

“呸!还阁老呢!”

“老不修,不要脸!连子自己女儿都不放过!”

“简直是色中恶魔,就该把这种人烧死!”

……

百姓们义愤填膺,有一些人觉得这件事或许有蹊跷,所以不发一言,但是也有很多百姓觉得大宅门中这样的阴司特别多,姜阁老既然被这么多丫鬟婆子指正,难道还能有假?是以都将他看成了强迫自己女儿并且杀人灭口的畜生。

姜阁老头发散了,脸上脏污,回头看着大堂,神色也有些呆滞。

方晋瑞这厢站起身来,绕过面色沉重的几位副审官,到少见门前隔着屏风行礼道:“圣上。经过查证,燕伯爷的确是因发现姜小姐与人有染才会提起退婚,他并无杀害姜小姐的动机,也并未作案,人证俱在。燕伯爷奸杀姜小姐一案,应当可以结案了。请圣上示下。”

屏风内静默了片刻,才传来皇帝略显得疲惫的声音:“朕听的分明。此案的确已经清楚了。众位爱卿,你等还有什么疑问?”

曹德秋等副审官以及其余旁听的官员都站起身来,齐齐对着梢间行礼。

“臣等并无异议。”

大家都是聪明人,默契的不谈姜阁老与姜小姐之间那匪夷所思的事。就如同铁疙瘩所说的,关于燕绥杀害姜小姐的案子,真相已经水落石出,此案可以结了。

皇帝便点头道:“既如此,方爱卿,你处置便是。”

“遵旨。”

方晋瑞回到大堂当中,朗声道:“今仁义伯燕澜清奸|杀姜氏一案已经查明,仁义伯实乃冤枉,判当堂释放。”

话音落下,便有差役上前为燕绥解开镣铐枷锁。

大太监肖正德到了堂前来,笑着道:“咱家恭喜燕伯爷,圣上的意思,伯爷依旧恢复原职,一切照旧,这些日子伯爷受委屈了,圣上特从内帑之中拨出金丝缎两匹,宝钞一万贯,给伯爷补身子。”

第260章阴谋

燕绥身上的镣铐枷锁已除,他活动活动,便向着屏风方向跪倒叩头:“臣谢圣上隆恩。”

屏风另一侧的皇帝面带微笑的道:“免礼。”又对方晋瑞道:“方爱卿果真是断案的好手,没有辜负朕的信任。”

方晋瑞行礼,口称不敢,又道:“回圣上,虽然仁义伯被人诬陷的案子已了,可姜小姐的死因尚且不明,且方才沈修撰与姜府下人所做的供词,指证姜阁老对姜小姐有那等不堪的行为着实可疑。臣请圣上应允,将姜府下人与沈修撰交给微臣,仔细审问,还姜小姐一个公道。”

方晋瑞当堂提出这样要求,实则并不出乎朱攸宁的意料。他素来刚正不阿,看不惯这世上的不公,他为燕绥伸冤,也是不偏不颇的查明真相,遇上姜阁老的事也是一样。

只不过,朱攸宁相信在场的明眼人都看出沈莫所做证词与那几个出来作证的下人都有些问题。不是说他们证明燕绥被打晕是假话,而是姜阁老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老臣去强|奸自己亲生女儿的行为着实匪夷所思。

这种消息若是传开来,闹成天下皆知,姜阁老这辈子就别想抬起头做人了。

众人一阵沉默。都关注着圣上的意思。

方晋瑞站的笔直,面色严肃的看向屏风方向。

屏风内传来一声轻叹,接着便是皇帝有些疲惫的声音:“够了,这件事便揭过不提了。姜爱卿的品性朕是相信的。”

方晋瑞瞳孔骤缩,心里已经明白了什么。

堂内寂静的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是以皇帝起身时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也显得刺耳起来。

“回宫。”

“遵旨,圣上起驾!”肖正德的略显尖锐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因案情结束,没了扬声传话的皂隶,百姓们也不知堂内都在商量什么,乍见金吾卫与锦衣卫等人行动起来,便知又有机会得见天颜了。

在皇帝登上车辇一路缓缓离开时,百姓们早已跪下激动的山呼万岁。

大堂之中,以杨阁老为首的副审官员和旁听的官员们都面色凝重。

杨阁老皮笑肉不笑的走到方晋瑞面前,拱了拱手道:“方大人审案的本事,老朽是见识到了,有手段,很好。”

杨阁老说话时,眼神大大方方落在燕绥与朱攸宁身上。

方晋瑞拱手道:“您太过誉了。”

朱攸宁也不知杨阁老是不是还记得她,毕竟解封临山县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不过老人的眼神满含深意,让朱攸宁不得不想杨阁老是不是将她也一块恨上了。

杨阁老对方晋瑞点了点头,便负手离开了。

有他带头,其余旁听的和副审的官员,也都带着下人一路往外去,顺天府大堂片刻便空了。

安静的大堂内,能将外头百姓们的嘈杂和皂隶们疏散百姓时的说话声听的清清楚楚。就显得堂中气氛更加诡异了。

“方恩师。”朱攸宁屈膝给方晋瑞行礼。

方晋瑞收起满心的沉重,看向小徒弟时,面上便挂着慈爱的笑容:“嗯。审案前不方便见你。这段日子在京城过的不错?”

“回恩师的话,这段日子过的很好。听闻恩师上京来,我心里一直很是担忧。”

方晋瑞笑着摆摆手:“能得圣上的启用,为师的心里很是开怀。你不必多想。”

这时候他也只能这么说?难道还能说,圣上平时不见得多重用他,危险时候却将他抓回来往风口浪尖上推,他一点都不高兴?

那可是杀头的罪。

朱攸宁只好道:“恩师的抱负有施展的空间,我也很为恩师高兴。”

方晋瑞笑了笑,“事情已了,你也该回去了。为师还要留在京中听圣命的安排,你便自己回去吧。”

“是。”看着方晋瑞的意思,竟然是现在就作别,难道是不想让她去找他?

只一想,朱攸宁便知道方晋瑞是不想在京城里与她关系太近,免得牵累了她。

心里涌上一阵难言的无力感,朱攸宁觉得自己真的是太渺小了,遇上皇权,就真的是无计可施。

燕绥与方晋瑞有过一面之缘,今日又蒙方晋瑞秉公审案才给了燕绥昭雪的机会,燕绥便与方晋瑞行了大礼,又感谢了一番,见方晋瑞已面露疲惫之色,才告辞离开。

出了衙门的门,百姓们都已经散了。

燕管家、燕飞、佛八爷、窦婉婉和百灵已经预备好了两辆马车,站在原地焦急的等着。

见燕绥出来,燕管家和燕飞立即抱着大毛衣服上前去将燕绥裹了个严严实实,燕飞还塞给燕绥一个手炉。

“伯爷,太好了!”

“是啊伯爷!”

“刚才朱小姐表现的真是太好了!我们虽然没机会进堂中,可在外头听着也都是捏了一把汗。”

朱攸宁笑了笑,眉间的郁色却没退去,见佛八爷也站在一旁,心思一动,便对燕绥道:“伯爷这段日子在北镇抚司一定闷坏了吧?有没有兴趣一起走走?”

燕绥立即明白,朱攸宁这是有话要与他说,他也看到这群人里有个陌生的佛八爷,便顺她的意思道:“我也正有此意。”

他低头看着朱攸宁,眼神说不出的柔和。

众人都是挤在人群里亲眼目睹了审案的全过程,心里对二人的关系早有了一番各自的理解。

尤其是佛八爷,站在诸位大人背后,案子听的更是真切,加上锦衣卫原本就有一些猜测,佛八爷先前都是将朱攸宁当做伯府女主人对待的,现在看他们有话要说,自然就理解歪了。

“那我等就先伯府,稍后我再拜见伯爷。”

燕绥对佛八爷笑着点头。

燕管家自然寸步不离的保护燕绥,服侍他上了第一辆马车。

窦婉婉和百灵则是扶着朱攸宁上了第二辆马车。

两车一前一后的缓缓离开了顺天府。

燕飞和佛八爷看着他们走远,便也都上马先回伯府去了。

两架马车一路来到了什刹海附近一处宽敞的空地。光秃秃的柳枝被寒风吹的摇摇晃晃。空地中间一个老旧的木质凉亭,桌面和凳子上都积了雪,有些荒凉萧索之感。

什刹海上结了冰,有小孩子不怕冷,自己做了冰鞋,在冰面马上玩耍,嬉闹声远远地传了过来,才将那荒凉感冲淡了一些。

朱攸宁与燕绥先后下了车,窦婉婉和百灵已经先去将凉亭里的桌子凳子都打扫干净,取了马车中厚实的坐褥铺在凳子上,又在凉亭的地当中点燃了车上常备的炭盆。

朱攸宁就披着厚实的白狐毛领子披风,跟在穿着黑貂绒大氅的燕绥身后走上了凉亭的台阶,面对面坐下了。

燕管家与两婢女站在马车旁,远远地主着亭子里的主子和四周的动向。

朱攸宁伸出白玉般的小手,悬在炭盆上烘了烘,“你伤势都好了吗?”

燕绥洒然一笑:“都无大碍了,只要好生调养便是。在北镇抚司没有受苦。”

“那就好。”朱攸宁也笑了笑,“咱们都是朋友,我说话就不绕圈子了,当面问出来,你若是能回答的,就告诉我,若不能回答的,我也不追问,如何?”

“知道你会有疑问。”燕绥也将自己修长有力的大手凑近了炭盆上方烤火,倾身道,“你有话,就问吧。”

朱攸宁点点头,“那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沈修撰说的是真的吗?”

“我之前与你说的和在堂上说的都是实情。我的确是吃了茶就失去意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朱攸宁垂眸颔首,“许真的像吃醉了酒的人,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事了?我是相信你的。但是这个案子的疑点太多了。

“第一,沈修撰既然做了假证,怎么可能因为方恩师几句话就忽然悔悟过来,开始说‘真话’了?

“第二,姜阁老那样的人物,什么女人找不到,怎么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如此?这简直是太匪夷所思,让人无法置信了。

“第三,姜府的下人、丫鬟婆子们,说的供词都未免太溜了,都像事先背下来的,这些人身为姜家的下人,生死荣辱都是与主子绑在一起的,他们居然在公堂上不为自己主子说一句话,而是每一句都咬死了姜阁老有那件事。

“这种种事情结合在一起,着实不能让人不去多想。

“而且最可怕的,是圣上的态度。”

朱攸宁抬起头,对上燕绥复杂的眼神,“我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燕绥看着她冻红的鼻头,抬起手来帮她将毛领子理了理,将她整张脸都埋在了白狐毛中。

“很简单。这件事,其实是圣上下了一盘棋。将所有人都算计在了棋局内。”

朱攸宁听的一愣,杏眼不由得睁圆,疑惑的看着燕绥,也顾不上他帮自己理了领子的动作了。

“你是说……”

燕绥叹息道:“其实当日我在姜小姐的闺房醒来,一直到我被刑部的人带走,都没看到沈莫出现,我就觉得事情很不对劲了。

“我与沈莫的关系很要好,当时以为他许是出了什么意外,或者其中有什么隐情。到后来我在北镇抚司,听人说沈莫对上门询问的人都是闭门不见,我也一直不清楚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直到今天,听到了沈莫那些一听就觉得荒唐的证词,看到了圣上的态度,我才彻底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燕绥垂眸,无奈的道:“你知道,大周如今国库空虚,朝廷里最缺的就是银子。我在圣上身边时间久了,常常听到一些风声。也知道圣上有恢复商人地位为国家收取合法商税的意思。”

朱攸宁点头,“这个我也有所猜测,早在六七年前的时候就想过这个。”

“嗯。圣上要提高商人的地位,打算为商人设立户籍,在对商人加以扶持。保守派的文臣们自然是不答应的,与圣上之间的争论已很久了。

“而我的出现,让圣上看到了商人的作用,尝到里其中的甜头。才让圣上更加坚定了收取商税的决心。

“姜阁老为首的那些人,一开始就看不惯我一个商人平步青云。他主动与圣上提出将姜小姐许配给我,也确实是想害我的。

“我知道圣上的打算,自然也明白自己的立场。圣上见我被姜阁老盯上,却视而不见,还赐了婚,我就觉得蹊跷了。因为我知道,圣上不是一个能够甘心被臣子摆布懦弱的人。”

说到这里,燕绥站起身,走向凉亭的边缘,看着什刹海上玩耍的孩童,声音轻的像是随时会被风吹散。

“从我去姜阁老府上退婚,到姜小姐之死,到我入刑部受刑,再到沈修撰的闭门不见不肯为我作证,这一切都是圣上安排好的。我只是圣上用来对付文官集团的一个棋子而已。”

“所以你的意思是,沈修撰其实是圣上的人?他所做是圣上吩咐,他所说是圣上教的?”

燕绥沉默的点头,回身看着朱攸宁,问道:“你可以想一想,若是这件事只单纯判我无罪,而没有姜阁老与自己亲生女儿有染的事,结果会是什么样?”

朱攸宁将方才燕绥的话仔细想了想,又将整件事以及朝中一些事都回忆了一遍。一些如散沙一般的线索,终于在她心里连了起来。

“我明白了。”朱攸宁复杂的道,“若无有染之事,姜阁老德行没有亏损,他就算为了姜小姐的死因纠察下去而触怒了不该惹的人被罢免了官职,他在保守派文臣的心目之中依旧是个英雄。因为他为的是他们那一派人的信仰。”

“可如今,沈修撰的几句话,就让姜阁老的人品出现了这么大的残缺。不论是不是真有此事,背后都会有人议论。

“圣上利用了你来打击保守派文臣,再利用沈修撰这些年来的不甘心,在姜阁老提出赐婚要求时将计就计。

“圣上刚才阻止了方恩师继续调查姜小姐一案,看样子也不想调查清楚姜阁老与女儿有染之事,很有可能就是因为姜小姐的死是圣上的人做的,他只是想将这件事做大才能方便利用。

“而姜阁老与姜小姐根本就没有那种乱伦关系,是禁不起细查的,圣上才不许方恩师去查。”

第261章 忽悠

燕绥颔首,叹道:“你分析的差不离了。沈莫与我商议好了次日退婚的事,转身就去告诉了圣上,与圣上订好计策后,又去告诉了姜阁老我要找他女儿退婚。

“姜阁老早有将我拿下之心,自然会把握机会,或许是与沈莫商议好了怎么引我入局,或者直接给我安一个什么罪名,所以他提前联络好了刑部。

“只不过姜阁老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圣上第二天将他叫进了宫。府里的事情就由不得他掌控了。

“沈莫用了与圣上定的计策,将我迷晕,姜小姐的死必定是经常帮圣上做脏活的那些人做的。一切妥当后,他们将我放在姜小姐闺房。

“姜阁老回府后,看到姜小姐竟然真的死了,其实他未必不怀疑。但是事情已经超出了他的控制,刑部的赵员外郎来的那么快,我被逮押用刑,锦衣卫的人也来的那么巧,赵员外郎就被轻松拿下了。

“之后的事情,一步步的发展,完全都在圣上的掌握之中。直到今天,圣上借沈莫的手,成功的将屎盆子扣在了姜阁老身上。他恐怕以后再无翻身之日。”

朱攸宁听着燕绥的分析,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凭空便打了个寒颤,她赶忙凑近了火盆一些,烘着冰凉的双手,半晌方道:“真是太可怕了。”

“是啊。太可怕了。”燕绥也倾身烤着火,“只可惜我如今已是骑虎难下。进了这个圈子,想要片叶不沾身已是不可能了。”

朱攸宁也轻叹了一声,转而问:“你说,沈修撰这一次替圣上做了这件事,也算是做了个脏活了。他在公堂上公开承认自己被姜阁老收买,并且他身为文臣,还等于背叛了保守派文臣,往后他在朝堂上还怎么混?我倒是觉得他的情况,甚至比姜阁老还要堪忧。”

燕绥唇角微弯,淡然笑道:“你看着吧,沈莫一定是早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后路才会如此实诚的帮圣上办好这件事。圣上会将他外放去一个没有人能够管得了他的地方。”

“没有人能管得了他?”朱攸宁灵动的大眼睛眨了眨,一个念头渐渐成形,“不会吧,圣上会让沈修撰去黄河沿岸你所承包的城镇?”

燕绥的眼中充满赞许的点头,“正是如此。”

朱攸宁很聪明,思想也与时下女子都不同,几乎一点就透,能够跟得上他的思路,他与其余人说话,可没有这么畅快的感觉。

更何况,今天他能够成功顺利的翻案,朱攸宁的努力功不可没。

方才在大堂上,朱攸宁侃侃而谈,愣是将圣上都给忽悠的激动起来,不但成功规避了名声受损的问题,还给他们这些商人都戴上了高帽子,让人说不出诋毁的话来。

一想到那时朱攸宁的模样,燕绥的心里就痒痒的很,看着面前精致漂亮的人,嘴角的笑纹加深了很多。

朱攸宁正在分析情况,并未主意燕绥的“古怪”。

燕绥重建的几处城镇,一开始都有地方官员抱怨税收都归了他,他们没有了层层扒皮的机会,弹劾燕绥的人很多。

不过圣上扶持,加上也有些明白人。如今那几处的官员都换上了不会阻碍重建与修建堤坝的那些。

可以说,燕绥负责重建和承包的那些黄河沿岸的城镇,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沈莫去做官,就等于在燕绥的保护之下。

治理黄河是个多大的功劳?

一旦将来成功,沈莫再度回到京城,恐怕便鱼跃龙门的时候了。

思及此,朱攸宁只觉得古代这些人聪明的都太过逆天,稍微行差踏错一步都要送命!

“这世界真是太复杂,太黑暗了!”

朱攸宁感慨的道,“每个人都是摆弄权术和阴谋的高手,每个人也都是棋子,下棋的人高高在上,身为棋子的人也在下棋!京城的水太深,这里真的不合适我!我觉得在这里多呆一阵,我头发都要愁的全白了。还是乡下适合我。”

燕绥被朱攸宁的话都笑了,摇着头道:“你非池中物,哪里会只呆在乡下?你的战场,早晚也会移到京城来。

“就算你不为了自己。难道你不为了你的恩师?”

燕绥的最后一句话,真真是戳在了朱攸宁的心头。

“方青天这一次参与进来,不论是不是出于本意,都已经被圣上拉下水了。若是我没有猜错,接下来,方青天应该会被圣上提拔,他现在站在保守派文官的对立面上,已经成为圣上手中握着的一把非常尖锐的刀。

“保守派文臣要攻击的出头椽子,第一个就是方青天。

“以圣上的性子,我觉得方青天大概会被利用到榨干最后一点价值,就会被一脚踢开。

“你的恩师有难。难道你会不理不睬?”

燕绥所说的道理,在方晋瑞进京之前,朱攸宁就已经想过了。

只不过这些事自己想是一回事,被人当面说出来,冲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朱攸宁摇着头道,“所以说,我只有让恩师变的更有利用价值,才能保得住他。若是我无法让恩师变的更有价值,就只能让我自己变的更有价值了,这样想动恩师的人同样也要考虑考虑才能动手。”

说到此处,朱攸宁笑的露出了一颗尖尖的小虎牙,“我怎么觉得未来的路这么难走呢!”

她那笑起来的模样太可爱,引的燕绥多看了一眼就咳嗽了一声,“你是聪明人,能趁早认识到事情关键,早做打算也就不算难走了。更何况经过这一遭,咱们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了,我也会帮你的。”

朱攸宁见燕绥咳嗽,脸色也有些红,忙道:“你是不是身子还不舒服?我现在没有疑问了,要不咱们回去吧?”

燕绥尴尬的点头,“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是怎么说服杭州商会的人捐款的?他们看了你的书信,就肯捐款?”

朱攸宁摆摆手,狡黠一笑,压低声音道:“我那都是现场胡说的。”

“什么?”燕绥的眼睛瞪的溜圆。

朱攸宁低声道:“我若不将话题引到捐款治水之类的事上,圣上又怎么会偏心咱们商人呢?圣上现在最缺的就是银子,我便这么做了。”

“这么说,这笔银子你还没下落的?”

“对啊。不过无所谓,我这也是为了杭州商会着想。四十万两白银,对于老鼠都快饿死了的国库来说着实太多了。圣上看着必定会心动,不让他心动,我怎么过关?

“其实朝中大臣,谁家里没有捞着点银子?他们作为清高的官儿,国家有难之际表现的居然不如我们商人,圣上心里也什么都明白的。

“至于筹钱,我自然是有办法。”

朱攸宁凑近燕绥,眨了眨眼调皮的道:“圣上不是夸赞了杭州商会,还说要赐给我匾额么。”

燕绥看她那算计人时的奸诈模样,不由得好笑的道:“你太坏了。”

“我哪里坏了?这不是应该的么。”

方才凝重的气氛,在此时一扫而空。

朱攸宁与燕绥站起身,燕管家和百灵、窦婉婉立即到近前来。听说二人是打算回去了,当即便将东西收拾妥当。重新坐上车,一路回到了伯府。

仁义伯府一扫月余的沉寂,一下子变的热闹起来。燕绥下车的时候,家人照着规矩又是放鞭炮,又是撒符水去晦气的,折腾了好半晌才让燕绥进了门。

是燕绥吩咐了预备晚宴,还命燕管家亲自去请佛八爷。

燕管家去下了请帖后,回来服侍燕绥更衣,是口中还在絮絮叨叨与燕绥解释佛八爷来到伯府的经过。

“伯爷是没看到,朱小姐那个机智啊!老奴当时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朱小姐就已经脑子转了好几个弯了!与佛八爷打机锋一点都不落下风,当天晚上姜小姐的尸首就成功到手了。

“第二天佛八爷来见了朱小姐,当场就表了忠心!

“伯爷果然是没看错人,这段日子您不在家,咱们家里大事小情都是经过朱小姐的手。别看她年纪小,做起事来稳重的呦,比咱们府上夫人和老夫人都有主见。

“您这些日子在北镇抚司,我都已经没了主意了。朱小姐却能主持大局。还对您的事一直那么上心,从来没想过先离开。”

很显然,燕管家话题歪了还不自知。

燕绥也不阻拦,很乐意听这些事。

是以到晚宴摆在暖阁的时候,燕绥已经将这段时间包括朱攸宁在内所有人的表现都了解了个遍。

佛八爷来到暖阁时,天色已经黑了。

暖阁内六面窗都紧闭着,不太大的空间内悬挂着六盏宫灯,墙角还立着黄铜的仙鹤灯柱。将屋内照的温暖又明亮。就连摆在当中的八仙桌上那些精致的菜肴,看起来都格外的可口。

燕绥身穿银白色圆领窄袖锦袍,腰束玉带,玉簪挽发,在暖黄的灯光之中,俊美的宛若谪仙。

佛八爷见过燕绥几次,这还是第一次正面接触,对于此人那比女子还要俊秀的容貌也有了更新一层的认知。

“燕伯爷,在下蒋煜,表字一峰。因火烧姜家而被罢黜了官职,如今被圣上安排来保护伯爷的安全。”

佛八爷手上的念珠绕了两圈盘在腕子上,恭敬的给燕绥拱手行礼。

燕绥知道佛八爷的来历,自然不会拿大,还礼道:“佛八爷为圣上尽忠,一片忠心,令人佩服,快请入座。”

“不敢,主仆有别,在下卑微怎能入席?”

“今天只有朋友,不论什么尊卑,何况我本来就是草根出身,并不是天生富贵,我这里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

燕绥如此诚心相邀,佛八爷若继续推辞便是不美了,就干陪末尾,侧身坐下了。

燕绥又问燕管家:“可请了朱小姐来?”

燕管家笑道:“已经命人去请了。”

话音方落,外面便传来下人问候行礼的声音,随即墨绿色的锦缎暖帘一挑,穿了浅粉色锦缎小袄、下着豆绿八幅裙,披着个白狐毛领子棉雪褂的朱攸宁就带着婢女走了进来。

燕绥与佛八爷同时站起身来。

朱攸宁笑着施礼:“我来迟了,让二位久等。”

“不碍事的,我们也才刚坐下。何况今天没有外人,都是咱们自己人,也并没有什么规矩。”

燕绥亲自为朱攸宁摆好绣墩。朱攸宁道过谢,三人再度落座。

燕绥先端起酒盏来,道:“这一次我能侥幸脱困,多亏了你们两位的帮助,大恩不言谢,我敬你们二位一杯。我干杯,九小姐与佛八爷请随意便是。”

说着就端起酒盏,一仰头先干为敬。

佛八爷与燕绥一样,都痛快的喝干了杯中酒。

朱攸宁则是先小猫一样尝了尝味道,发觉自己酒盏里盛的竟然果汁,暗赞燕绥的细心,不由得轻笑着将之一饮而尽。

燕绥见朱攸宁那小心翼翼的小模样,心下不由得好笑,唇角也愉快的扬起。他招呼着二人吃菜,期间闲聊一些并不涉及朝务之事。

酒过三巡,三人都很尽兴,朱攸宁看了看佛八爷,又看了看燕绥,便道:“燕伯爷,如今都已是腊月二十一了。我想着赶紧回富阳县去。离家这么久,家里人也很是担心。”

燕绥道:“如今大雪封路,且马上就是除夕,你这么上路,许要近两个月才能回到富阳呢。不如就留下来,在京城过了新年,等圣上的赏赐到了,你一并带回杭州岂不是好?令尊与令堂那里咱们找个快脚去捎个信儿便是了。”

朱攸宁有点犹豫。

她当然知道路不好走。

可是在燕绥家里过年,她总觉得有点别扭。

燕绥见朱攸宁犹豫,又道:“令尊与令堂必定也希望你路上平平安安的,现在外面的路着实不方便你一个姑娘家赶路。”

佛八爷见燕绥和朱攸宁如此,笑了笑道:“燕伯爷说的是,待到年后带上圣上的赏赐,在下护送朱小姐回富阳岂不是好?”

朱攸宁心下暗赞佛八爷是个会把握时机的聪明人。

他早在他们的面前抖了实底,若是留在燕绥身边也会被边缘化,跟着她离开京城,只告诉圣上他被怀疑遣走了,就不会被追究了。往后他没有了监视燕绥的作用,圣上就会慢慢的淡忘他,他就可以真正的脱离锦衣卫身份的桎梏了。

朱攸宁有心帮衬佛八爷,便点点头,又笑着道:“只不过八爷这般人才,我怕燕伯爷舍不得放你跟着我回去。”

第262章 弃世

燕绥禁不住笑着凑趣:“你说的是,我还真的有些舍不得八爷的人才。”

佛八知道面前这俩人都是人精,这是席间畅快时善意的打趣。

他也自知身份,就算留在燕绥身边前途会更为光明,也巴不得趁早脱离锦衣卫身份的桎梏,早早的淡出圣上的视线才是上上之选。

佛八爷含笑拱手,摇着头求饶。

燕绥与朱攸宁见状,就确定了佛八爷的立场,果真将这个话题揭过去不提了。

不过朱攸宁还是惦念着想回家。

燕绥只要又苦口婆心的劝说了一番,燕管家在一旁也帮忙劝说。

盛情难却,加之路途遥远,大雪封路也的确不好走,朱攸宁也只好答应了,无奈的道:“正好我们也可以商议修建堤坝的事情该如何合作。”

有了公堂上的一番话,现在朱攸宁住在伯府倒不必担心有人非议,反正她是为了修建堤坝,为了国家大义,连圣上都赞许的做法,谁会没脑子的再来批判。

见朱攸宁终于答应了,燕绥的唇角不自禁扬起个愉快的弧度,总觉得从前认为平淡无味的新年,今年也变的有趣起来。



与仁义伯府欢快的气氛截然相反。

昭平坊姜府被大火舔舐的焦黑的断壁残垣,在雪夜里显得格外凄凉。灯笼的烛火被打着旋的冷风吹的摇摇欲灭。

上院正屋之内灯火通明。

姜阁老身着宝蓝色圆领锦缎宽袖道袍,花白头发打理的一丝不苟,在头顶挽了个发髻,以一根乌木簪子固定。

他手中挽着一条白绫,双手撑着双膝,大马金刀的做在绣墩上。而绣墩的位置,正在房梁之下。

姜阁老的面前跪着他的老妻,两个儿子和三个孙子

妻儿老小都身着素衫,披麻戴孝,抱头痛哭。

“老爷,您,您非要如此吗!您这是在诛我们的心啊!”

“是啊父亲,求您不要这样!”

“祖父不要死,祖父,孙儿不要你死!”

……

姜阁老面色平静,目光扫过老妻王氏,又看过帐子姜良志与次子姜良玉,最后又看向三个孙子,幽幽的叹了一声。

“别哭了。事已至此,哭哭啼啼也没有用。叫你们来,不是让你们为我哭这一声的。你们听我把该说的说了,也算全了你们对我的心意。”

姜王氏、姜良志和姜良玉闻言,哭声渐弱,搂着三个抽噎不止的孩子闭了嘴。

姜阁老道:“今日闹出这个案子,你们也都知道了。有人巴不得我遗臭万年,竟污蔑我与自己的女儿通奸。这件事,我可以拍着胸脯说我就算再畜生,也好歹读过圣贤书,是万万做不出的。”

“父亲,您是清白的,我们都知道!

“是啊父亲,咱们要严查,看看到底是谁诬陷您!您何必如此刚硬,偏要上吊呢!”

姜阁老摆了摆手,笑着摇摇头道:“你们啊。我从前总说你们虽然身在朝堂,但到底目光浅,你们现在还不明白吗?

“今儿走到这一步。我已经活不了了。

“这案子若继续查下去,我强|暴自己亲生女儿的罪名就要坐实了!到时候,莫说我自己,就是咱们姜家多少年来辛苦积累下的名声,也都要一下子彻底弄臭喽!

“有这么一个不要脸的祖父,将来致哥儿、华哥儿和含哥儿怎么见人?怎么在人前立足?你们两个又怎么在官场上抬头做人?”

姜良志与姜良玉兄弟被说的一阵默然。

事实如此,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祖父,我不怕。”姜景致抱着祖父的大腿,泣不成声道,“我不要祖父死,我不要祖父死!”

姜阁老爱怜的摸了摸嫡长孙的头发,叹息道,“人啊,活在世上,总会遇上这样那样的坎儿。总要选择自己应该怎么走。

“如今我走到这一步,也是无奈。今儿晚上我说的话,也是我这辈子最后能教给你们的了。你们是姜家的男丁,就要像个男丁的样子,别学那些女孩子家哭哭啼啼的,专心听我说。”

儿孙们闻言,这才强压下心中的悲凉,忍着不哭出声来。

姜阁老满意的点点头,道:“我这一去,这案子没了苦主,自然就不了了之了,就没人会硬给我安个罪名了。到时候,人提起我强|暴亲生女儿的事,也只会说是猜测,舆论不好也不打紧,你们放平心态,很快这风波就过去了。

“我走前,有三件事要叮嘱你们。你们都听仔细。”

“是。”姜良志、姜良玉兄弟齐齐哭着应是。

姜阁老道:“第一。我走后,老大继承姜家的家主之位。咱们家是大家族,族中这些年借着我这个阁老的名头,有不少做官的,你们记住,往后要懂得蛰伏。祖宅要修葺,在多置办一些祭田,除了在朝廷为官走不开的,其余人能回乡就都会家乡去。”

“是。儿子记得了。”

“第二。我这一去,文官清流一派之中,咱们姜家就彻底失去了参赛资格。往后商人和清流之间的斗争,你们能避就避。”

“是。”姜良玉哭着应下。

姜阁老又摆出三根手指,郑重的道:“这第三,是最要紧的一点。你们就当我是寿终正寝,不要去怨恨任何人。”

“不!”姜良志哽咽着道:“我知道父亲是为了我们,可我们心里也清楚,害了您的,是燕绥!是沈莫!是方晋瑞那个铁疙瘩,是那个乡下来的姓朱的!”

“你别左犟。”姜阁老沉声道:“你们都给我记着,真正的仇人并不是他们。”

“那是谁?您今日去意已决,儿子也都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为了整个姜氏一族,您是无奈之举。可是整个仇恨我们会狠狠的记在心里,他日必定会为您报仇雪恨!父亲,您告诉儿子到底是谁害您!”

姜阁老苦笑着摇了摇头,缓缓站起身来,仰头看着房梁,将手里的白绫网上抛。

姜王氏和儿孙们的哭声立即就嚎啕起来。撕心裂肺的让人绝望。

可是姜阁老已经将利害关系说清楚了。如果他不死,那背后害他的人就会继续查下去,将奸杀自己亲生女儿的罪名实实在在的扣在姜阁老的头上。到时不但姜阁老的名声,整个姜家一族都全完了。他们明白了这个缘由,也知道大局为重,就不能阻拦。

纵然痛彻心扉,他们也无法阻拦。

只能将仇人牢牢地记住,将来一定要报仇。

姜阁老才上了绣墩,白底皂靴在袍脚处只露出两道白边,正落在跪在地上的几人眼中。

姜阁老将白绫打了个结,双手撑开白绫,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你们急着,不要怨恨,也别想报仇。至于我为什么会死,等将来你们在朝廷里到达我这个位置,自然就有机会参与到这件事里来,你们就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仇人了。往后,姜家就交给你们了。”

话音落下,姜阁老便一踢绣墩。

姜景致、姜景华、姜景含三个小少年都是一阵尖叫,随即便是哇哇大哭,姜良志和姜良玉,忙将三个孩子的眼睛捂住了。

“老爷……老爷啊!”

姜王氏双目赤红,睚眦欲裂,看着面前那双垂在半空的脚痛苦来回踢腾挣扎,最后终于脱力的安静下来,姜王氏当真痛彻心扉,惨叫了一声,就捂着心口瘫软在地。

“母亲!您怎么了!”

“父亲啊!”

……

屋内一片凄惨悲凉之色。

很快,姜家的媳妇和女儿们也听闻了姜阁老自缢了的消息,整个府里都乱了起来。

而姜良志、姜良玉,和三个景字辈的少年,却将仇恨深深的埋藏在心里。就算姜阁老临死时说仇人另有其人,他们也想不通其中缘由,只当是父亲不想让他们继续卷入残酷的权力争斗中。

他们将方晋瑞、沈莫、燕绥和朱攸宁的名字,恶狠狠的记载了脑子里。



“姜阁老自缢了?”

朱攸宁得到消息时已是午后。

燕绥点点头,叹息道:“虽然我早有预料,可真正发生了,我心里还是……”

姜阁老毕竟是入阁拜相的才华,朱攸宁和燕绥能看透的真相,姜阁老又如何看不透?

知道是自己招了帝王的恨,若还不痛快的一了百了。难道等着帝王更大的动作吗?

不论是为了自己的名声,还是为了家族的安稳,姜阁老的死已是必然。

朱攸宁低着头,看着茶碗里淡红色的茶汤久久不语。

姜家虽与燕绥站在对立面上。

可真的发生了这些事,依旧是让旁观者唏嘘。

许久,朱攸宁才道:“京城真是太可怕了。连姜阁老这样在官场里混迹多年老谋深算之人,最后都落得这样的下场。我真的很难想象要如何才能在这个漩涡里好好生存下去。”

越是更多的接触这个时代的人,朱攸宁那一点点身为现代人的优越感也就消失的越干净。

她现在已经完全融入这个世界,丝毫不觉得自己比本朝人强在哪里了。她也就是看的细,走的慢,否则早被人卖了她还得给人数钱呢.

见朱攸宁如此落寞,燕绥不由放柔了声音是转移话题:“你还没在北方过过年吧?今儿开始各家各户就要忙起来了。”

朱攸宁收起感慨,配合的笑着道:“我看咱们府里今个儿个一早就有人在洒扫了。”

“等天气好了,我带你去转转。年前的集市上很热闹,咱们也应应景,自己去采买些年货回来。”

朱攸宁见燕绥兴致高,便笑着点头,暂且将对未来的担忧和规划都搁在一边。

就在这时,燕管家笑着进来回话:“伯爷,咱们要往杭州送信的快脚已经找来了。朱小姐已经预备妥了吗?”

朱攸宁欣喜的起身道:“已经预备好了。我还预备了一些东西想捎带回去,不知道方便不方便带?”

“自然是方便的。”燕管家微笑。

朱攸宁当即丢下燕绥就往外走,“那我回房去取来!”

朱攸宁除了写了给父母的家书,还给李拓北和罗勋都写了信,另外还礼貌性的写了信问候朱老太爷和老太君。除此之外,她还预备了一些鞋袜和抹额、帽子之类的让快脚捎带回去。

虎子、飞龙汤和十六也要留下陪着朱攸宁,今年便不能和李拓北一起过年。他们也给李拓北写了家书,厚厚一叠的信都用蜡封了,一并交给了传递消息的快脚。

燕绥给了那快脚比平日多十倍的报酬,对方才肯赶在过年的时间出远门。

不过赚这一次,家中老小妻儿都能松快一整年,快脚本来也是赚这个辛苦钱,是以心里也很满足。

朱攸宁将快脚送到门口,还塞给他一个小荷包。

快脚一摸里头硬邦邦的小疙瘩,立即就知道是银子!他欢喜的心砰砰乱跳,慌忙的将袋子收好了。如今不允许金银交易,若叫人抓到他是要吃牢饭的。

“劳烦这位大叔了。您到了富阳县见了我父母家人,劳您仔细观察一下双亲的气色,再看看家里是否安好。等您回来,我还有重谢。”

“嗳!小姐就放心吧。”快脚欢喜不已的应下出门去了。

就在快脚离开不久,伯府的大门又一次被叩响。

这一次来的却是宫中的中官。

“伯爷,朱小姐,是宫里来人送圣上的赏赐了,您二位快出去迎接吧。”

燕管家满面红光,欢喜的合不拢嘴,这次燕绥不但沉冤得雪逢凶化吉,如今还更加得圣上的赏识了。燕管家是打从心底里为燕绥感到高兴。

送赏的太监说起话来玉如渐珠,对待燕绥和朱攸宁都是一样的很恭敬。

“圣上赐富阳县朱氏笔墨纸砚一套,青花瓷笔洗、笔山、笔筒一套。此朱氏‘杭州商会’匾额一面!”

朱攸宁看着下人忙里忙外的抬赏赐,回过神来赶忙行礼。

随即中官又将圣上要赏赐给燕绥的两匹金丝段和一万贯宝钞也送上了。

燕绥谢过中官,将赏赐的银子也一并给了,还亲自送了那中官离开。

回到前厅后,家里一众人都在围着圣上御赐的宝物发感慨。

朱攸宁道:“想当初,为了一并玉如意,咱们在杭州商会跋山涉水的。御赐之物当初让多少青年才俊斗的头破血流的?

“可如今,御赐的这么多东西就摆在眼前,我竟然不觉得多兴奋了。”

“你这话若是说出去,可叫听到的人要嫉妒的恨不能打你一顿。”燕绥撇着嘴笑。

第263章 杭州

朱攸宁也觉得自己这感慨的语气对于那些得不到如此殊荣的人来说有些欠扁,自己也禁不住笑起来。她拿起青花笔筒看了看,又小心的放回原位。

“有了这些东西,那四十万两就更好筹了。”

“说的像四十万两白银不是白银而是宝钞一样。”燕绥是无奈的看着她,“我没想到你当时竟想得出这个说法来。”

朱攸宁吩咐画眉和百灵小心的将这些御赐之物都收好,就与燕绥一同在前厅落座。

燕绥这才道:“你不必有太大的压力。四十万两白银虽是巨款,但若实在不成时我也能想办法凑出来。杭州商会的事你着实不必发愁。”

话及此,燕绥轻笑起来,桃花眼下漂亮的卧蚕让他的笑容格外明亮。

“你能在堂上帮我作证,已经是帮我的大忙了。我若再巴望着你让你去筹钱,岂不是太厚脸皮了?”

朱攸宁被他笑的直晃眼,暗自庆幸她“见多识广”,各类型的美貌男明星看的多了形成了不小的免疫力,否则还不让这妖孽给迷惑了心神?

“脸皮要厚心要黑,要不日子怎么混?”

燕绥闻言先是一愣,随后便又笑起来,与朱攸宁说话实在太有意思,不必去看戏,也不必去逛集,只坐着纯聊天他都会觉得时间过的特别快,好像眨眼就是一天了。

保持着如此愉快轻松的心情,很快便是除夕。

伯府里的下人该放假的燕绥都给他们放了假,剩下的也赏赐了丰厚的酒菜,留下轮值的人后其余人尽可以畅快的过年。

燕绥与朱攸宁、带着各自身边的亲信聚在一起守岁。吃的都是正宗的京城菜,喝得是燕绥珍藏的梨花酿。

夜色深沉,皇城之中东西两个方向都燃了烟花。

朱攸宁披着大毛斗篷和燕绥并肩站在廊檐下,看着东西两边天空上绽放的璀璨焰火,心里不由得想念起家里来。

这个日子,她不在家,不知家中的新年会怎么过。

燕绥侧头垂眸,便看到朱攸宁姣好的侧脸和忽闪的睫毛。虽然她脸上带着笑,眼神却有些忧愁。

燕绥便理解的道:“九小姐必定是思念家人了。”

“是啊。有那么一点。”朱攸宁笑起来,呼吸之时,面前朦胧的白雾模糊了她的表情。

“不过这六年来我为了求学多数都不在家,想来父母也习惯身边没有我了。反正家里还有个壮哥儿呢。”想起幼弟,朱攸宁笑道,“人都说‘七岁八岁狗也嫌’,壮哥儿调皮的不行,我娘整天忙着他的事就已经没精力再管其他了。”

“你这些年都不怎么在家,壮哥儿与你亲吗?”燕绥问。

朱攸宁摇了摇头:“我没那么多的时间陪着壮哥儿。不过壮哥儿和十六很亲。”

回头看了看屋子里和飞龙汤、扣肉一同吃酒的十六,见他情绪并无阴霾,朱攸宁又道:“这样挺好的。”

“是吗。”燕绥仰起头,漫天华彩在他的眼中投射出斑斓的光,成功的掩饰了他翻涌的,类似于怜惜的情绪。

一个女孩子,本不该承受这些的。

她家里的事他都清楚,她的父亲不是这块料,她母亲只是个寻常的柔弱妇人,若不想被人践踏,不想任人宰割,她就只能小小年纪的扛起一切。

既进了这个圈子,那便是没有回头箭了。所以她这六年来才要远离父母亲人,甚至与幼弟都生分了,为的只是能够充实自己,将来能够支撑门庭。

甚至现在,就连她恩师的生死,都压在了她的肩头。

更何况她的钱庄还养着那么多人呢,她的一句话,都可以决定那么多人的命运。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她的辛苦。因为他与她的经历是相似的。

朱攸宁想起家里的事,面上就都是笑容。

“现在的日子我挺满足的。”

朱攸宁感慨道:“当初我爹刚出事被赶出朱家那会子,我们一家饭都吃不饱,我娘被我外公给绑走,我被扔大雨里又生了一场重病,若不是当初致政在乡间的姜老太医我可能早就死了。

“也就是那时候我爹受了刘老爹的帮助,才一直感恩,后来得了杨先生的资助,我爹这些年的精力就都用在养济院上。

“当初我爹救助的那些与我年龄相当的孩子,现在都大了,因为识字,有些聪明的还通算学,跟我爹学会了算账,现在都找到了不错的活计做,也会反过来帮衬养济院。

“他们见了我爹,再也不会提舞弊的事,都只会尊称他朱先生,只会感激他,我爹好像也从舞弊案的阴影里走出来了。一个人有了精气神,身体都健壮了。也免了我的担忧。”

说到此处,朱攸宁才意识到自己竟絮絮叨叨的与燕绥说了这么多琐事,不免有些讪讪。

燕绥却很感兴趣的笑着道:“令尊是个值得尊敬的人,这世上标榜自己品德的人很多,但真正肯为了怜惜弱者去付出,且几年如一日的人又有几个?”

朱攸宁笑了笑。其实她也这么觉得。朱华廷虽不是经商的料,可真的是个十分温和善良的人,比白氏更懂得关心她,在她的成长之中,给予了她极为深沉的父爱。

朱攸宁笑着道:“只说我去了。我还不知你家里什么样呢,琼州离着这里实在太远了。”

这个时代的琼州于京城来说等同于北疆那种荒蛮之地。

燕绥闻言愣了一下,随即才淡淡笑道:“我家里不如你家中那般是百年望族,我外祖一家世代以采珠为生,我娘,我的舅舅们也都是如此。后来有了我,我又一门心思经商之后,家里才渐渐发展起来,家里人都不必亲自去采珠了。”

朱攸宁点点头,发现燕绥只提外祖父家,且言语中说的并不细致,她便猜测其中或许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她也就体贴的没有细问,只道:“你过年也不回家去,想来你家里人也都想念你了。”

“是啊。等我在京城站稳脚跟,就接他们来。”

朱攸宁笑着道:“所以你也是白手起家,能发展至今着实厉害。”

燕绥低头看她,“彼此彼此。”

朱攸宁一愣,轻笑出声。

她一直没觉得自己厉害,相反,在古代的日子她一直如履薄冰,为了生存不得不去努力学习。不过被燕绥一说,她倒是多了几分信心来。

朱攸宁在伯府过了年,正月初一便去拜见了目前还住在客栈的方晋瑞。

方晋瑞见朱攸宁来,二话不说,先是抽冷子考较了她一番,直将她问的都冒了汗,才满意的点头。

“看来你虽事忙,学业还不至于荒废。你虽是女子,没有金殿传胪的机会,但也不要辜负了这些年的努力。”

“是,学生一定不辜负恩师的教诲。”

“嗯。你很好。”方晋瑞对唯一的小徒弟还是很满意的,特地吩咐店家预备了一桌朱攸宁爱吃的,二人一同用午饭。

吃过饭,朱攸宁道:“恩师要留在京中,常住客栈很是不妥。不如……”

不等朱攸宁后面的话说出来,方晋瑞就已经摆手打断了她:“你不必想着帮我买宅院,京城虽然米珠薪桂,圣上到底也不会亏待我的。你还是早些回富阳去,女孩子家不要搀和进京城的事来才好。”

朱攸宁知道方晋瑞是为她着想,也知道方恩师的性格是不会接受她馈赠的,便也不强迫,只想着她要想法子尽快壮大起来,比起保住方晋瑞的性命,一座宅院的事就显得渺小了。

朱攸宁回到伯府后,仔细思考过方晋瑞的话,原本想再考察一番京城里的商机,等快脚回信儿之后在回富阳的想法就被推翻了。

过了初八,朱攸宁再度与燕绥告辞。

“时间紧张,我也不宜久留了。”

燕绥有些不舍,挽留道:“要不过了十五你在回去吧。十五有灯市,还有庙会,与富阳的十五又是另一个样。”

朱攸宁抱歉的笑笑:“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打算先去杭州,将银子的事办妥了也能了却一桩心事。怕拖延的久了会生出变数来。”

燕绥垂眸,叹息道:“好吧,我命人给你预备起来,我还要给李兄预备一份大礼答谢他,也请你一并捎带回去,等将来有了机会,我请他吃酒。”

“好啊。北哥可一直都急着你的酒呢。”

听她对李拓北的称呼如此亲密,燕绥心里莫名觉得不舒服,明明以前也并不觉得如何的,毕竟朱攸宁与李拓北是一起长大的情分,自然与旁人不同。

可现在他竟然钻起牛角尖了。

既已经定下行程,众人就都忙碌了起来。

通知了佛八爷后,初十启程当日,佛八爷也加入了朱攸宁随从的队伍。

如此,朱攸宁的身边就有了两个锦衣卫出身的护卫。

佛八爷的名头,飞龙汤早有耳闻。不过飞龙汤的来历佛八爷却不知晓。朱攸宁不会主动告知,佛八爷也只是凭自己的观察判断飞龙汤是锦衣卫的人。

佛八爷对朱攸宁在富阳的情况就更多了几分好奇。

燕绥带着燕管家和燕飞,一直将朱攸宁送出了京城十多里。

马车在官道旁缓缓停下,朱攸宁撩起车帘对骑着乌云盖雪跟在她车旁的燕绥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伯爷留步吧。”

燕绥看着朱攸宁半在阴影中宛若玉琢冰雕的模样,发如乌檀,唇若含丹,眉目含笑的看着他时眼波流转,让他心里不由一动,脑子一热脱口便道:“你我好友,不必称呼我伯爷了,倒是显得生分,若你不嫌弃便叫我名字吧。”

朱攸宁眨了眨眼,总觉得称呼一个男子的名字不合适,表字更不合适。

燕绥见她迟疑,也忽然觉得自己的提议太不妥当。

就连跟在他身边多年的燕管家都有些意外。

燕管家惊讶的发现他们家伯爷的脖颈泛上了一层薄红。

未免尴尬,朱攸宁眼珠一转,笑着问:“你在家中行几?”

燕绥道:“我是独生子,是老大。”

“好,那我往后就称呼你一声燕老大好了。”

燕绥被她如此说法逗的噗嗤一声笑了,“说的好像我是什么山头的匪首一样。”

“那怎么一样,我又没称呼你‘大当家的’。”

燕绥心里不由得将那个“大”字去掉,脖子上的红潮一直染到了耳根,咳嗽了一声才道:“时候不造。便启程吧,免得耽搁了投宿。我过几天也要去黄河沿岸看一看了。到时在与你通信。”

“好。告辞。”朱攸宁笑了笑,放下了车帘。

佛八爷、飞龙汤、扣肉、十六等人都与燕绥和燕管家道了别。车队就缓缓的踏入一片荒茫的雪原之中。

燕绥驻足了片刻,他还没回伯府,就已经能够想象得到伯府中的安静寂寥。不过是客院里走了个客人,家里好像就冷清起来了。

看来他是该早日将母亲和外祖父他们都接来才是。



回去的路要比来时容易一些。一则他们路上准备更加充足,二则,越是往南方走,路就越好走,天气也越暖和。

他们离开京城时天地一片银装素裹。

而进入杭州城时,入目的已是一片新绿。

“姑娘,咱们是回朱家,还是去客栈投宿?”马车外,扣肉凑近了车窗问。

“杭州城有咱们家的产业,自然不好去客栈的。良堂叔那里还没得消息,不过咱们带着御赐之物,也不碍事。回去后正好修整一番,也好给杭州商会众人集结一处留下时间。”

“是。”

众人便往朱府赶去。

朱华良不知他们到来的消息,果真不在府中。出来迎接朱攸宁的是朱华良养在杭州的外室曹氏。因曹氏为朱华良诞下一子,如今已经抬了姨娘。这里又不用晨昏定省,曹氏又知进退,将朱家搭理的井井有条。

见了朱攸宁,曹氏欢喜的牵着她的手:“多年不见,想不到九小姐竟然出落的如此标致的模样,我都快不敢认了。”

“姨娘谬赞了。”

朱攸宁笑着看向一旁一个五六岁穿着嫩绿色锦缎袄的小男孩,笑着道:“这就是欢哥儿吧?”

“正是呢,欢哥儿,还不来见过你堂姐?”

朱彦欢迈开短腿凑到朱攸宁跟前,仰着头好奇的打量她,奶声奶气的叫:“堂姐!”

朱攸宁笑着送了朱彦欢一个小荷包,里头装了两个金花生,又送了他一套文房四宝,笑着道:“往后欢哥儿念书用得上。”

曹氏欢欢喜喜的带着朱彦欢谢过朱攸宁,笑着道:“老爷哪里我已经命人送了信儿去,稍后就回来了,才刚他们说九小姐带来了御赐之物?”

第264章 御匾

“是啊,是圣上赐给杭州商会的。”朱攸宁笑着道。

曹氏看着朱攸宁是的眼中满是赞赏和羡慕,“九小姐是女中豪杰,我们这些寻常女子都比不得。能为杭州商会争取到圣上御赐之物,一定也费了不少心吧?”

朱攸宁不好说御赐之物和匾额都是她为了保命蒙来的,只好羞涩的低着头笑了笑。

曹氏原想朱攸宁办成了这么大的事,以她这个年纪,必定会因此而骄傲,想不到她非但带人亲和,没有任何骄矜,对待她与欢哥儿都很和气,丝毫没有将他们看低的意思,心里就更起了几分结交之意。

将朱攸宁送回房里安置,曹氏就亲自张罗起了晚宴。

晚宴上,朱攸宁见到了朱华良。

这么些年过去,朱华良因顶着朱家的名头已经在杭州扎了根,人沉稳了许多,也有些发福了,见了人时笑容更加和气,言谈让人心里十分舒服。

提及御赐之物,朱攸宁也只推说是因修建黄河沿岸城镇的沈伯爷帮了忙,细节处并未多解释,只是请朱华良给杭州商会的林会长带去个消息。

“为了商讨圣上御赐之物的事,还请林会长通知各位老板,尽快来杭州一叙。”

朱华良点头,有心想细问经过,朱攸宁却避而不谈,只笑着道:“到时候良堂叔就知道了。总归不是什么坏事。”

朱华良闻言,便也不好再问。反正以朱攸宁的头脑,总不会计算亏了本。

不过此间消息,朱华良还是命人快马加鞭的去给富阳的朱老太爷送了信儿。

且不论朱老太爷和朱华章、朱彦凤等人得到消息时作何感想。

林会长一听到朱攸宁竟从京城带回了御赐之物,惊喜之后心里也充满了疑惑。

朱攸宁挂着杭州商会名誉会长的名头,却是沉寂了六年,据说她跟着几位名师钻研学问,商会中的大家却是不大相信的。

一个女孩子家,学的什么学问?

天下好儿郎多得是,那几位又不是找不到其他的弟子了。

可是眨眼六年过去,朱攸宁刚一出山,就送了一份这么大的惊喜给他们。这让林会长不得不重新估量起朱攸宁的能力。

难不成,杭州商会又要出个如仁义伯那样的异类?

杭州商会若真的得了圣上的御赐,是不是说明朝廷对待商人的态度已经开始有所改变了?

想到这一层,林会长便是精神一震。自从朝廷不允交易之后,他们这些商人早就已经是咬牙在坚持,能加入商会的这些都是杭州府各地的翘楚,尚且度日艰难,各地的小商户关门大吉的更不知凡几了。

如果圣上真的打算扶持商人,那么往后的日子,将迎来一个重大的转机!

思及此处,林会长满面红光的催着人去给各地的杭州商会成员送信,请诸位务必以最快的速度抵达杭州府。

在此之前,林会长还特地去拜访了程家。

程老爷当年因程玉君之事打击过重,偏瘫之症发展成了全身瘫痪,不过两年就驾鹤西去,程太太也因经受不起双重打击,翻年也追随程老爷而去。如今程家的偌大家业就整个交到了程竹君手中。

这些年生意不好做,程家即便家大业大也受打击颇多,只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程竹君一个女流之辈,到底还是将门庭支撑起来了,多少也让人感觉到敬佩。

林会长见了程竹君,客客气气的将朱攸宁从京城带回了御赐之物的事情说明了。

程竹君才刚诞下次子出月子不久,身材富态起来后,显得人更沉稳了。

提起朱攸宁,程竹君便是一声冷笑。

“她倒是能耐的很。搭上仁义伯的那条线也不知她废了多少工夫。”

话中的讽刺之意,很容易就让人想歪。

林会长笑着道:“听说仁义伯惹了官司,如今也被方青天给解决了。朱小姐说不定在京城也是赶上了仁义伯无罪的喜事,这伯爷一高兴,便帮忙牵线搭桥也未可知。”

程竹君道:“我倒是要看看,若是她敢动假的御赐之物回来,那可是要杀头的罪。”

林会长不管程竹君是何态度,只要她答应肯同来他就已经达到了目的。

程家依旧是杭州府的首富,而且还有人传言,杭州府中开了遍地的长安钱庄就是程小姐的产业,这让人对程小姐又多几分敬重,她肯参与,那些看程家眼色行事的便也会同来了。

管他们是不是为了看热闹,能来就是好的。

如此,七天之内,杭州商会各地的成员便齐聚于杭州。

朱攸宁接了林会长的帖子,于三月二十九这日,杭州商会的成员聚集程家,要亲览御赐之物。

“姑娘,明儿咱们要去程家,可要好生准备一番。程小姐对您说不定还在记恨。”

“是一定会记恨。”朱攸宁倒是不觉得担心,“不打紧的,反正以后要交手的机会还多着,慢慢就习惯了。”

画眉和百灵都有些呆,他们听出了朱攸宁似有安慰之意,可他们一点都没觉得放松,反而更替朱攸宁捏把汗了怎么办?

与两个紧张兮兮的婢女相比,朱攸宁要悠然自得的多。

一夜好眠之后,次日早起用罢了饭,朱攸宁就好生打扮了一番。让佛八爷、飞龙汤、扣肉、窦家父子一同护送着御赐之物,身边还特地带了画眉、百灵和窦婉婉。

来到程家大门前时,程府门前已经聚集了不少的马车。

朱攸宁所乘的挂着朱家灯笼的平头小马车缓缓停下,立即吸引了不少正一面往府中走,一面相互拱手行礼寒暄的老板的注意。

窦婉婉摆好了垫脚用的凳子,画眉和百灵一左一右扶着朱攸宁下了车。

杭州商会中的成员这些年虽有更替,但大多数还是当年的老人,或者各家老人的后代们,也就是当年与朱攸宁一同争取过玉如意的才俊。在他们的印象中,朱家小姐还是个奶娃娃,如今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面前,笑着与他们寒暄,他们才真正意识到,时间真的已经过去了六年。

朱攸宁与几位认得出的老板笑着行礼打了招呼,便回头吩咐佛八爷等人带着御赐之物跟上。

众人这才回头看向马车方向。

只见下人们先抬出来的是一面是蒙着红绸布的匾额,再往后还有人端着托盘,上面一样是蒙着红绸。

众人便知那就是传说中的御赐之物了。

朱攸宁与几位老板寒暄着一路来到了程府的前厅。

为此次聚会,长假程家做足了准备,大厅两侧还另外加了三排圈椅与方几,几上已经摆放了时令的果子和点心。还用小巧的花瓣形捧盒放着瓜子蜜饯等物。

朱攸宁的到来,让有些喧闹的前厅里安静了一瞬。

林会长上下打量穿着蜜合色箭袖小袄,同色锦缎八幅裙的俏姑娘,从她那双灵动的大眼睛找到了她从前的影子,不免一面笑着摇头一面上前道:“朱小姐,六年不见,老朽都不敢认了。”

“林会长却是一点都没变,依旧是那么硬朗。”朱攸宁裣衽一礼,仪态端雅,身姿秀丽。

林会长年纪大了,最爱听的就是别人夸自己年轻,朱攸宁的话说的正和他的心意,林会长笑着捻须,与身旁的几位老板笑着打趣:“大家伙儿都忘了?这位便是当年为咱们解了临山县的封山之难,得了御赐玉如意的朱九小姐,咱们杭州商会的名誉会长。”

几位都比朱攸宁年长,她自然而然先行礼问候,让几位老板心里都舒坦了不少。

程竹君来到前厅时,看到的正是朱攸宁与林会长和几位有头有脸的老板相谈甚欢的场面。

乍一看朱攸宁,程竹君愣了一会。

当年的小丫头那么一丁点高,鬼精鬼精的。如今却已经出落的如花似玉,宛若将人精心雕琢成的玉人儿,且观她谈吐大方又不失身为女子的矜持,与人谈笑给人如沐春风之感,又不会让人觉得她身为女子如此行事轻浮。

程竹君低头看了看自己因为生产而丰满了许多的身材,又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没等与朱攸宁打招呼,心中就已先生出几分酸楚和妒忌。

岁月不饶人,她已经老了。可她的对手却正风华正茂。

“程老板。”有人看到了程竹君,上前来打招呼。

程竹君收敛心神,笑着与之寒暄,随即便走到了朱攸宁跟前。

“朱小姐?”

“程姐姐。”朱攸宁笑着施礼。

程竹君有些膈应,但这么多人看着,她也不好表现的太过失礼,毕竟他们都是蔷薇的成员。

程竹君便笑着拉着朱攸宁的手,屈膝还礼,笑着道:“多年不见,妹妹出落的如此水灵,姐姐都不敢认了。”

“程姐姐还是如此爱开玩笑。听说程姐姐再度喜得麟儿,还未说声恭喜。”

程竹君觉得这话有些刺耳,面上笑容就淡了一些。放开了手,道:“时辰不早了。不如现在就开始?各位老板恐怕这会子也等不及要一睹御赐之物的风采了。”

林会长担心程竹君与朱攸宁起了冲突让人看笑话,便笑着点头道:“这就开始吧。”

有了此话,众位老板就都以自己的身份去寻了位置入座。

朱攸宁自然坐在了名誉会长该坐的位置。

佛八爷、飞龙汤、扣肉、窦婉婉等人就都站在朱攸宁的身后。

林会长朗声道:“今儿个大家聚集在一起,是因为咱们杭州商会的名誉会长,从京城带回了御赐之物。邀请大家都来开开眼。朱小姐?”

安静的前厅中,众人都不约而同的看向了朱攸宁。

朱攸宁却并未立即让人将匾额和托盘上的红绸布掀开。而是端庄的坐着,笑道:“不急。东西我都已经带来了。但这些东西的归属还有待商榷。在此之前,我先与大家说一件事。”

林会长的眉头跳了跳。

总觉得事情不简单,难道真的有阴谋?

程竹君则是轻蔑的一笑,一副等着看朱攸宁耍什么花招的表情。

朱攸宁毫不在意,用商量午饭吃什么菜一般平淡的语气道:“我在京城替大家伙儿,为圣上修建黄河沿岸堤坝应城下要捐四十万两白银。”

屋内一片寂静。

众位老板都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有几位还没反应过来的。

程竹君就已经先嗤笑了一声,“朱小姐说什么?你替我们做决定?你凭什么?”

程竹君的话道出了众人的心声。

几位年长的老板稳重一些,只是皱着眉连连摇头,看朱攸宁的眼神十分不善。年轻一些或者脾气急躁一些的,已经指着朱攸宁训斥或咒骂起来。

“你不过是个名誉会长,多少年都不露个头了,你凭什么替我们做决定?”

“朱小姐行事未免太托大了,就连林会长定下什么事之前还会找来大家好好商议呢。你一个人就拍板做了决定,那四十万两白银你自己去出!”

“对!如今生意难做你又不是不知道,谁拿得出银子来去捐款啊!”

“脑子有病!真是女流之辈登不上高台盘!”

……

众人越说越激动,越骂越难听。

站在朱攸宁身后的扣肉和窦婉婉的脸色都极难看,画眉和百灵更是满脸通红,就连耳朵都红了。

朱攸宁却依旧老神在在的坐着,甚至还端起茶碗悠哉的抿了一口茶。

佛八爷对朱攸宁了解不多,一路上跟着她来到杭州,又见她现在临危不乱,佛八爷就对朱攸宁更好奇了,隐约有些能猜到她想做什么。

商会成员们越骂声音越高,奈何被骂的人还口都不曾,还在哪优哉游哉的吃着茶,他们就连骂下去的心思都没了。

堂内声音弱了下去。

朱攸宁这才轻轻地放下白瓷茶盏,抬眸笑道:“诸位老板不必慌张。我并没说强制大家都必须要捐款。这个钱,你们认捐也好,不认捐也好,都无所谓。”

“是吗?”程竹君冷笑道,“朱小姐好大的口气。我们都不捐,四十万两白银想必也难不倒你朱家!”

“对!要出钱你自己出去!”立即有人随声附和。

朱攸宁点点头,笑道:“此话不假。不光是我们朱家,但凡是能够加入杭州商会的老板,谁家里没有点财力?

“我方才也说了,你们捐也好,不捐也好,都随你们自己的意思。不过呢,如果想跟我一同给朝廷捐款的,往后就可以跟着我。”

第265章 义商

站起身绕过圈椅,朱攸宁将飞龙汤和佛八爷抬着的匾额上那遮盖的红绸布掀开。

“杭州商会”四个烫金大字金灿灿的亮在眼前,匾额上那显眼的御印,尤其的惹人注目。

“这是圣上御笔亲题的杭州商会匾额。如果今儿大家愿意一起分担那四十万两白银的捐款,这匾额便是属于杭州商会的了,若是有人不愿意捐款,我也不强求,我会再成立一个杭州商会,谁愿意捐款的,便跟跟着我去。”

威胁!这明摆着是威胁大家!

程竹君看朱攸宁侃侃而谈时的模样,心中的妒忌更甚,嘲讽之意也丝毫不做掩饰。

“朱小姐这话,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杭州商会成立可不是一天两天,杭州商会早就存在,比你的年纪还大呢!你凭什么大言不惭的说什么要再成立一个杭州商会!在座的各位都是你的长辈,你又凭什么命令长辈们去追随你!简直是荒谬!”

朱攸宁微笑望着程竹君,好脾气的温顺道:“程老板稍安勿躁。我也并未强迫在座的各位老板。银子是我以杭州商会的名义捐的,圣上感佩捐款商人的德行,才发下了匾额与御赐之物。能够一同共沐皇恩的,自然也得是能够捐款的商人,否则岂不是欺君了?”

程竹君会被欺君二字,惹的眼皮一跳。

林会长和几位资历较深的老板也都面色凝重。

一直跟随在飞龙汤身后端着托盘一言不发的扣肉,适时地将覆盖在御赐文房四宝上的红绸掀开来,笑着道:“这匾额和御赐的宝物,都够当传世之宝了。这可是大周朝开国以来独一份儿!”

扣肉的一句话,却是给在场的诸位老板都提了个醒。

——别只顾着生气,也别听那程家的老板挑拨。

大周建朝以来,便有圣祖训上关于商人不义多奸的话,导致商人的地位不被朝廷承认,商人没有商户籍,是以生意上闹出什么官司来都没处去说理。

朝廷对商人的打压那么严重,生意又那么不好做。

现在,圣上御赐的“杭州商会”匾额一处,就等于圣上认可了杭州商会的存在。

这意味着什么?

这便是意味着,整个大周朝,杭州商会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被圣上认可的商会。这等荣誉岂是小的?

以前以做商人为耻,一旦拥有了这些御赐之物,他们就可以挺直腰杆在外头行走,昂首挺胸的说“我是杭州商会的!”

莫说外人,就是同行,怕都要羡慕死他们了!

所以胡子所说的“传世之宝”,一点都不夸张。

所有的老板都陷入了沉思,就连方才最为跋扈的程竹君都暂且放下偏见,仔细思考起来。

越是深去想,众人的眼睛就越是发亮。

朱攸宁笑着环视一周,道:“四十万两白银,的确是一笔大数目,落在一个两个人的头上那是要了命的巨款。可是众人拾柴火焰高,若是咱们商会里所有人都依着自己的能力来分摊一些呢?”

到场的老板并不是杭州商会的全部成员。但聚集在一起的也有将近三十人。

所有人都是杭州府各地区商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说数十万两银子,要是一人拿出一万两来,四十万两很容易就能凑齐。

每个人一万两,便能加入圣上认可的杭州商会,这背后带来的利益是巨大的!

至此众人的心里都转了个大弯,方才还怒斥朱攸宁做事不经过思考、私自为他们做主自私自利的人,现在一个个都挂着亲切赞许的微笑,对朱攸宁竖起大拇指。

“名誉会长果真高明,这银子算我一份。”

“也算我一份。朱小姐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才华,着实是令人钦佩啊!”

……

有人带了头,犹犹豫豫的人眼瞧着身边的人都这么做了,自己也不甘落后,也都表示自己愿意分担捐款,为黄河沿岸的百姓们出一份力。

程竹君此时的脸色很僵硬。

她不是愚蠢的人,自然明白能够被圣上认可行商到底是多大的诱惑。

只是刚才她骂朱攸宁时候骂的太直白,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若是让她彻底忘掉刚才的事,转而笑脸迎人的加入朱攸宁捐款的队伍,就会显得她太过善变唯利是图了。

程竹君性子骄傲,在自己讨厌的人面前更不愿意低头服输。可是那么大的利益在诱惑着她,同是杭州商会的,其余人都搀和进去,唯独程家被排斥在外,这未免也太亏了。

朱攸宁坐在方才的位置上,依旧是那么端庄。刚才被众人指着鼻子骂她并未表现出愤怒,现在被那些人反过来奉承,她也不见丝毫的欣喜之色。

在坐的老人们对长大以后的朱攸宁就又多了几分认知。

林会长见朱攸宁坐在那里,老神在在的放松模样,再看程竹君已经黑成锅底的脸色,不由得暗暗的叹了一口气。

程竹君虽然比朱攸宁年长,可在处事沉稳上还是差了一层,做起事来更是不如一个小姑娘老谋深算。

不只是程竹君。林会长这时候觉得,在场的各位老板,别看都是能做朱攸宁父亲、祖父的年纪,若论谋算,怕也未必是她的对手。

胜负已分,就没有必要再钻牛角尖了。

是以林会长主动向着程竹君橄榄枝。

“既然如此,那也别再另立什么杭州商会了。咱们大家伙众人拾柴火焰高,摊下来其实也用不着出多少银子,凑齐四十万两白银也不成问题。”

这话自然就是将程家也包括了进去。

程竹君的心里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可又担心朱攸宁会下她的面子,不由得看向了朱攸宁。

朱攸宁却是和气的笑了:“林会长说的是。圣祖训上的内容,将咱们商人说的那般不堪,这个不仁不义的大帽子咱们带了这么多年,如今黄河泛滥,百姓流离失所,正是朝廷需要用钱用人的时候,也是时候让那些瞧不起咱们商人的人看一看咱们真正是什么模样了。”

“正是如此。”

“此话有理。”

“虽都是经营一些小本生意,但万把两银子还是凑得出的。”

“这还要多感谢朱小姐啊。在京城里还不忘了给咱们杭州商会的大家伙儿谋好处。”

“是啊,杭州商会可是独一个被圣上点头认可了的,咱们的银子送到,杭州商会的声望又会更上一层。”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越是想,越是觉得这买卖稳赚不赔,给他们带来的好处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朱攸宁便与众人一同畅想了一番杭州商会美好的未来。

至始至终她都表现的很沉稳,似乎若是各位老板真的不同意捐款她就另立门户自己筹钱去了。

可是之后她自己知道,她其实还是紧张的,她也不希望杭州府出现两个杭州商会打擂台,那不是是明摆着告诉圣上,她在顺天府衙门里说的那些都是空话么。

若被保守派文臣知道了,可就又有了兴风作浪的理由了。

朱攸宁是绝对不会留下那种把柄的。如今看来她的运气倒是不错。

办了这么大的一件事,程竹君虽然依旧看朱攸宁不顺眼,在程家摆了宴席时,程竹君依然主动给朱攸宁敬酒。

“妹妹可别怪姐姐方才太急躁。我这人脾气直,性子就是如此。你我都是蔷薇的人,又都是身为女子年轻轻就出来抛头露面,女子行商,往往要比男子更艰难,咱们彼此都清楚彼此的为难,妹妹应该可以体谅吧?”

朱攸宁双手执起装了果酿的白瓷盏,略低了一些与程竹君碰杯。

“程姐姐言重了。是小妹没有将话说明白,才引起姐姐的误解。您把握着偌大一个家族,行事小心谨慎一些是对的。”

“妹妹能够体谅就好。”

程竹君笑的非常温柔,让朱攸宁觉得背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看来这年来,程大小姐的也真的成长起来了。若是当年,以她倨傲的脾气,恐怕也不会说出如此动听的结交之语。

宴会结束后,朱攸宁便将匾额与御赐的笔墨纸砚都暂且放在了林会长处。

“如今有了这边额,咱们杭州商会也该置办一处产业,往后大家伙儿聚会便都去那一处,如此对待御赐之物,也显得慎重。”

林会长笑着点头:“你说的是。我也正有此意。这些御赐之物就暂且先安置在老朽家中,待到这两天选好了位置一切妥当,咱们就办一个隆重的仪式,正式将匾额高悬起来。”

“林会长想的周全。”朱攸宁笑着道:“就劳烦林会长多费心了。”

“哪里的话。能为杭州商会谋求来如此大的福利,各位老板都心存感激。改日老朽在家中设宴,还请朱小姐能够赏光。”

“林会长太客气了,小女子荣幸之至。”

朱攸宁与众人寒暄了一番,才得以轻轻松松的府去。

事情已经办的稳妥,朱华良再问起来时,朱攸宁便避重就轻一五一十的都说了。

朱华良听闻朱攸宁竟然身募到了四十万两白银,便先是一阵咂舌,再一分析其中关窍,更是瞠目结舌,看朱攸宁时的眼神都变的不一样了。

看来是他小看了这个侄女。果真三岁看到老,当年的小狐狸,并没有因为被关在笼子里六年而变的愚钝,反而因为饱读诗书,头脑更加清楚,思维更加开拓,不但有谋略,更有胆量。

朱华良想了想朱家“彦”字辈的那些儿郎,与面前做了这么大事还依旧淡定如初的朱攸宁相比,那些人不论是手段、胆识、还是风度都比朱攸宁差上一大截。

朱华良摇着头叹息,真是造化弄人,若朱攸宁是个男孩,他敢保证,下一任朱家的家主位置九成九便是她的了。

朱攸宁不知朱华良在想什么,随着各位老板积极的张罗着筹集那四十万两白银,她的心情就变的格外放松,带上随行的仆婢,叫上佛八爷、飞龙汤、扣肉和夏宗平一起在杭州游玩了两天。

林会长办事效率惊人,第三天就给朱攸宁下了帖子,说是已经选好了一座二进的宅院来挂牌。

请御赐的匾额进府,林会长与程竹君张罗着办了个隆重的仪式。引得本地的百姓和商人们都好奇的前去观看。

听说匾额和文房四宝都是御赐之物,众人都齐齐跪下叩头,那些没资格加入杭州商会的商人们,这下子就越发的削减了脑子想要加入了。

从前的各地商会,不过是生意场上一些老板们聚集在一处商议一些事。

而如今,杭州商会得到了当今圣上的认可,意义自然非同一般。

不过几天时间,临近的严州府、嘉兴府、湖州府等处的商会的会长,就先一步来到了杭州商会所在地。

“听说圣上御赐金匾!我等特来瞻仰传世之宝!”

“杭州商会诸位老板义举,着实是感天动地,为我们商人做了一件大好事啊!”

“为了效仿杭州商会,为了朝廷,为了黄河沿岸的百姓,我们也筹集了一些白银,将会交由大令运往灾区。”

……

每次有这类的老板前来,林会长都会叫上朱攸宁和程竹君,朱攸宁又会请朱华良同行。

“我年纪轻,还不懂得应付这些,请良堂叔帮忙参详参详。”

朱华良心里对朱攸宁的感官就更好了。这种好事,朱攸宁都不肯独自领功,而是带上了他这个堂叔,让他在杭州以及周边州府同行面前露脸,顺带还结交了不少老板,发展了不少的商机。这个人情,朱华良自然记下了。

在写给朱老太爷的信中,朱华良对朱攸宁身边发生的事更会字斟句酌,对朱攸宁的才华能力都给予了极大的肯定。

而朱攸宁与杭州商会的诸位老板忙着接待各地商会前来瞻仰御赐匾额的时候,京城里大街小巷也传遍了义商捐款报国的传言。

酒楼茶肆之中,甚至有说书先生每天分三场说起这段书,将仁义伯以及杭州商会的义举说的热血沸腾,让听书的百姓们都对商人产生了极大的改观。

就连街头巷尾的幼童们,都学会了说称赞商人的顺口溜。

这些内容,就如同长翅膀会飞,不出半个月在杭州的大街小巷也传开了。

朱攸宁带着人登上回富阳的船时,还听见码头上有船工在议论,夸奖的言辞太过夸张,让朱攸宁都不由得脸红了起来。

第266章 迎接

朱攸宁此番回富阳乘坐的商船是朱华良特地为她安排的,船上除了船工和仆妇便没有外人。是以一路上朱攸宁住的都十分舒服,不必担心在甲板上会遇上外男。

与朱攸宁一同回来的佛八爷、夏宗平和窦家父子都再一次见识到了朱攸宁的厉害,小小年纪,又是个女孩,能办得成这么的多大事,还能得家族里如此重视,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佛八爷是锦衣卫出身,为人处世又自有一套可行的做法,他若诚心想要结交什么人也并非难事。一路上他从船工、仆妇们口中打探到了不少富阳县的情况,包括朱攸宁的家庭现状,以及这些年来或真或假的一些消息。

说起朱攸宁的经历,从她七岁参加宗族大会得到产业崭露头角至今,总结起来只一句:他现在追随的简直是个传奇的神童。

空穴不来风,佛八爷相信就算下人们言辞之中有所夸大,朱攸宁也的确是有那实力的,何况眼见为实,朱攸宁在京城和杭州办成的事可不是等闲人办得成的。

佛八爷心里朱攸宁的分量便有了新的定位。定位不同,往后办事也要不同了。

与佛八爷有相似想法的还有向倨傲的夏大掌柜。

当日在钱庄愤然请辞后,他便有幸跟随朱攸宁出了这一趟远门。朱攸宁一路的所作所为已经彻底刷新了他对朱攸宁的认知,也意识到了自己从前看低了朱攸宁的行为有多愚蠢。

他虽有心继续追随,可也要看朱攸宁肯不肯继续用他,夏宗平也是很纠结了。

远离杭州,便离开了杭州商会成立后那鲜花着锦的环境。

头脑冷静下来后,方晋瑞在京城的处境就又一次成为了压在朱攸宁心头的一块大石头。

方晋瑞成了圣上对抗氏族和保守派文臣的棋子,纵观历史上那些名臣的下场,已经可以想见当方晋瑞被榨干最后的剩余价值之后命运。

她想要变强,强大到足以让她成为恩师的后盾。她不知道方晋瑞在京城里还能坚持多久,所以她的速度一定要快。

想要快速强大起来,原本她制定的长安钱庄发展路线便要推翻了。

原来的计划虽然稳妥,到底哪样行事发展太过缓慢,她很怕自己发展的速度,跟不上方晋瑞在京城里越陷越深的速度。

想达成目的,就必然要冒险。

朱攸宁取来纸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了一个下午,期间不允许人来打扰,就连晚饭都没吃。

待到她画了一张树形图,分析清每一步需要怎么做能达成什么目的,朱攸宁脸上紧绷的神色才放松下来。

走到灯前,摘了灯罩,朱攸宁将那张纸点燃,看着明亮的橘红色火光一点点变作灰烬掉落在木盆里,她的心也逐渐安定下来。

马车到达富阳县时是四月二十八的午后,天空中飘着细细密密的小雨,朱攸宁躲油纸伞下,看着码头上越来越清晰的人影,不由得挑起了眉。

朱老太爷穿一身赭石色圆领外袍,头戴六和帽,领着二老爷、三老爷,朱彦凤,朱彦岚等人一道撑伞立在雨中。

想不到她此番回富阳,竟能引得这些人冒雨前来。

大船缓缓靠岸,船工摆好了踏板。朱攸宁便在窦婉婉、画眉和百灵的搀扶下缓缓走上了码头。

朱老太爷带着二叔、三叔和堂兄们笑容满面的迎上来。

朱攸宁也笑容可掬的快步上前,恭敬的团团行礼,“孙女给祖父请安,二叔三叔好,凤堂哥,岚堂哥好。”

“好,好。”朱老太爷笑着连连点头,“好孩子,你良堂叔来的信上都已经说明了。好,真好。”

朱彦凤撑着伞为朱老太爷遮雨,笑道:“九妹妹从小就聪明,能有如此惊人的成就,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是啊爹。”朱华章看着朱攸宁的眼神充满深意,“连我这个做二叔的都没想到,九丫头小小年纪就能有幸去京城吃仁义伯的喜酒,结果这喜酒没吃成,居然还给杭州商会弄来个御赐的匾额,这可真是……哈哈!”

朱华章仰着头哈哈大笑。

身边几个人也都附和着,笑容都很复杂。

谁能想得到,沉寂了六年的小丫头,早就已经退出了朱家这一辈人的竞争,想不到才刚出关,就能有机会去参加仁义伯的婚礼,竟还能因此机缘为杭州商会争得了圣上的认可。

要知道,商人的卑贱地位自大周朝建朝以来就从未改变过,如今竟能有个商会得到了圣上的称赞和认可,那简直是让天下商人都羡慕的事,这件事竟然还是朱攸宁给办成的。

朱彦凤抿着唇,幻想着若是自己有机会赴京,说不定这个荣耀就是自己的了。

朱华章想的更多,笑看着出落的越发水灵的侄女儿,笑道:“仁义伯如今也算是飞黄腾达了。嗯,九丫头的眼光不错。”

朱攸宁笑容转淡,“二叔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不懂?”朱华章笑的嘲讽,“你虽不懂,可你行事却大胆的很啊。咱们家其他闺女可都不及你多了。”

“好了!”朱老太爷严厉的呵止了朱华章,沉声道:“你是做叔叔的,怎么无知之徒胡编乱造的话也敢说?你也不怕跌了自己的身份!”

朱华章被训斥的低头应是,随即笑着道:“儿子也是因为一时开心,说话就没动脑子,也着实是因为九丫头这次办的事着实太过令人意外了.“

朱老太爷又瞪了次子一眼,看向朱攸宁时慈爱的笑着:“好了,你别理会你二叔胡说。府里你祖母都已经张罗下了饭菜,走,跟祖父回家用饭去。”

朱攸宁暂且压下心头怒气,给了朱华章和朱彦凤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便跟上了朱老太爷的步伐。

朱彦凤皱着眉,对朱华章方才说出这种话来有些无奈。

父亲的脾气太过外露,有些事就算心里想,也不合适说出来,更何况父亲还是朱攸宁的二叔,长辈这么说自己的侄女,传开来也好说不好听。

朱攸宁与朱老太爷同乘一辆马车。朱老太爷还亲热的拉着他嘘寒问暖。

第267章 转变

比起朱攸宁刚“出关”给朱老太爷请安时的态度,如今的朱老太爷像是换了一个人,温和慈爱的简直让朱攸宁浑身别扭。

一行人回到府中,朱老太君正带着女眷们等候在前厅。见了朱攸宁自是一番叙阔。

朱家年长的女孩子们陆陆续续都出阁了,七堂姐朱攸宝已经说好了人家,翻年便要出阁,八堂姐朱攸宣比朱攸宁大了一岁,今年刚刚及笄,亲事也已经有了眉目。十一堂妹朱攸宵与朱攸宁同岁,眨眼也快及笄。

七堂姐,八堂姐和十一堂妹见了朱攸宁都十分亲热,朱攸宁还不认得三位堂嫂,便由七堂姐热情的拉着她介绍了一番,朱攸宁很快就与凤堂嫂、广堂嫂和岚堂嫂熟悉起来。

朱攸宁能够感觉得到言谈之时姐妹们的亲近热络,也能感觉得到嫂子们若有似无的试探和排斥。

不过她不在朱家常住,只偶尔见面罢了,这些她也丝毫不在意。

“老太君,晚宴已经齐备,还是摆在花厅里吗?”

老太君对朱攸宁慈爱笑着,态度亲切的仿佛朱攸宁是她一手带大的一样,“我记着九丫头喜欢看景儿,今日没外人,不如将宴摆在花园里那处亭子。”

七小姐、八小姐都凑趣的笑着点头,“莫说九妹妹喜欢,我们也很喜欢。”

女孩子们穿的光彩亮丽,声音又脆生生甜滋滋的,老太君上了春秋便很喜欢这种氛围,当即便笑着吩咐下人去预备。

过不多时,下人来回宴已摆妥当了,朱攸宁便与姐妹们一同去往亭子。

春日光景,花园中一片新鲜的绿掩映着姹紫嫣红,被小雨临湿后颜色更为新亮。亭子的四周用了薄薄的一层纱,可阻飞虫进到亭子里,也可阻雨水飞溅,隔着一层纱去看院中被细细的小雨滋润的景色,别有一番意趣。

亭子里按着男女分开两边的席面,中间放了一扇梅兰竹菊的工笔画插屏隔开,众人纷纷入座,朱攸宁的手一直被老太君拉着,便只只好坐在老太君的身旁,另一边挨着她的是七小姐。

两位婶娘和三位堂嫂都站在一旁,伺候斟酒布菜。

朱老太爷笑着道:“今日家宴,都没有外人,咱们关起门来也不在乎这些劳什子规矩了。叫人将屏风撤了吧。”

老太爷的话,老太君素来是听从的,当即就叫人将中间的屏风撤走了。

如此一家人彼此之间一目了然。

朱老太爷便端端起酒盏笑着望向了坐在老太君身边的朱攸宁。

“来,九丫头,祖父敬你一杯酒。”

朱攸宁急忙站起身来,受宠若惊道:“祖父,您是长辈,这怎么使得呢!”

“使得,使得。”朱老太爷笑容慈爱的像是弥勒佛,“祖父是代杭州的商人们敬你。你此番出去,给咱们杭州商会谋了福利,让咱们杭州商会拔得头筹,成了整个大周朝第一个被圣上认可的商会,让咱们商人的脸上终于有了光!

“你还给咱们朱家长了脸!只要是杭州府的商人,现在提起咱们朱家,那都是这样!”说着话,比起了一根大拇指。

“自古商人轻贱,本朝更是将商人看成悭吝奸诈的小人,你却能募捐四十万两白银打了那群人的脸,给咱商人出口气,也给朱家争了光。这杯酒,你吃得。”

朱老太爷一番话,将朱攸宁在外的所作所为明白的告诉了在做之人,这下子就连堂姐妹们和嫂子们看朱攸宁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惊诧之中还有些羡慕,眼神都很复杂。

朱攸宁被朱老太爷如此高高捧起,心里其实是很忐忑的。奈何事已至此,这杯酒她也只能吃了。

朱攸宁明亮的大眼中有一层水雾,脸颊都因长辈的夸奖而涨红,羞涩又骄傲的笑了笑,“祖父谬赞了。孙女能有今日,全依靠家族的教导,孙女一日都不敢忘怀。孙女往后一定更加努力,为朱家做更多的贡献。”

说罢便与朱老太爷对饮了一杯。

女眷们吃的是清甜的果子酒,入口有淡淡的酸酸的果香和酒,入喉才转为轻微的苦辣,朱攸宁吃着倒是很喜欢。

朱老太爷“哈”的吐了一口气,将酒盏放下,爽快的笑道:“好,你能牢记朱家家训,这很好,祖父就算没有白疼你。”

说罢转回身对老太君道:“对了,我记得老大喜欢吃这道醋鱼,还有这个鸭掌他也爱吃,你叫人给送去。”

老太君一愣,不明白朱老太爷为何会想起多年没提起的朱华廷,但依旧是笑着道:“是,这就准备。”

朱攸宁眯了眯眼,低着头若有所思。

朱华章和朱华贤几乎要掩藏不住自己的惊愕。

老太爷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老太爷这是打算再度重用长子?

长房的地位这是要发生改变了?

朱华章和朱华贤同时产生了浓烈的危机感,二婶温氏和三婶徐氏也面面相觑,一副受惊不轻的模样。

也不怪众人惊讶。

这么多年来,朱老太爷对朱华廷一直都不闻不问,对朱攸宁在家学中闭门苦读,被那么多为,老师教导时,朱老太爷更是不怎么在乎。

如今朱攸宁做出这么一番大事,朱老太爷为此事多开怀,大家都看在眼里。他或许觉得朱攸宁是可用之才,想再度亲近朱华廷也不是没有道理。

朱华章想的更多。

朱老太爷难道还是打算将家主的位置传给嫡长子?

众人各怀心思,不过也只是呼吸之间,老太君命人给朱攸宁家里送了食盒,这里便推杯换盏起来。

朱华章气不顺,又见朱华廷似即将取代自己在朱家的地位,对朱攸宁说话时就禁不住总是话中带刺,虽是笑着说话,可那模样也是恨不能将朱攸宁当做猎物狠狠的撕扯掉一块肉的。

众人都看得出气氛异样,用餐的气氛就有些诡异。

朱老太爷却像是完全没发现似的,还是一直劝说朱攸宁多吃一些。

朱攸宁离开朱府时已是雨过天晴,天边泛起绚烂的晚霞。画眉与百灵跟着她时间久,自然看得出朱老太爷的异样,二人都有些担心。

朱攸宁却是轻松一笑:“走吧,十六他们早就先回去了,爹娘一定等急了,我娘见了佛八爷一个陌生人,八成会紧张,咱们快些回去吧。”

第268章 泄露

朱攸宁回到家,刚进院门就听见正屋传来一阵说话声,其中还夹着李拓北那低沉的笑声。

朱攸宁面上一喜,快步绕过五福捧寿影壁,直踩着石子路往正屋走去。

站在门口的夜莺看到朱攸宁,欢喜的往里头回:“太太,九小姐回来了。”为朱攸宁打起门帘。

屋内一阵脚步声传来,白氏人未到声先至,欢喜的道:“娘的乖囡囡回来了!”

一阵淡淡的胭脂香,朱攸宁便被白氏搂在怀里。

“娘。多日不见,您身体可好?父亲可好?家里可好?”

“好,都好。福丫儿似是长高了!”白氏惊讶又感慨的看着已经与她差不多高的女儿。

朱攸宁笑道:“出门在外走动的多,吃的又多,说不得就是因为这个长高了。”

朱华廷依在门口笑着打量朱攸宁,“嗯,是长高了点,但是也瘦了,快进屋来,就等着你开饭呢。”

“对对,瞧我只顾着说话。夜莺、鸳鸯,快去摆饭。”白氏拉着朱攸宁的手往屋里走。

仆妇们忙去厨下张罗。

正屋里,李拓北、十六,佛八爷和小壮哥儿都在。

壮哥儿如今正是淘气的年纪,又特别缠十六和李拓北,这时正骑在十六的脖颈上,伸长手去抓李拓北头上的玉簪。

李拓北也乐意逗他玩,歪着头不让他抓,壮哥儿收回手,他又将头凑过去,如此反复,惹得壮哥儿干脆踢腾着双腿要往李拓北的身上蹦。

白氏搂着朱攸宁进来正看到壮哥儿这举动,沉下脸来斥道:“壮壮,你又欺负哥哥!还不快下来,你姐姐回来了!”

壮哥儿被训的撅着嘴,不情不愿的被十六放下地,小大人似的行礼:“姐姐。”

“嗳。”朱攸宁笑着捏了一把幼弟的脸颊,“姐姐带了好多东西回来给你,待会儿让夜莺来取。”

壮哥儿眼睛一下就亮了,小脸红扑扑的点头。虽然与朱攸宁相处的时间很短,这个姐姐还很陌生,但在朱攸宁有心经营之下,六岁的小孩心目中她已经占据了一席之地。

朱攸宁抬眸,就对上了李拓北含笑的视线,她回以一个大大的笑容,李拓北也乐出整齐的白牙。

朱攸宁请父母上座,恭敬的行了大礼:“爹,娘,女儿出门一趟累得你们在家里挂心了。”

“快起来,快起来。”白氏受了礼,便将朱攸宁搀扶起来,“娘知道你在外面辛苦,方才蒋侍卫都与我们说明了,你能办成那么大的事,你祖父都吩咐人送了食盒来,娘很高兴,只是为难我的乖囡囡了。”白氏说着,便搂着朱攸宁的肩头拍了拍。

朱攸宁看向父亲。她觉得这次回来,母亲对她的态度似乎更加亲热了。对她抛头露面的这些事也似乎能够接受了。

朱华廷笑着对她点了点头,她便明白这段时间父亲必定给母亲做了很多思想工作。

“自家人不说这些,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朱华廷笑道,“好了,快坐下说话吧。”

“是。”

一众人依着身份坐下。壮哥儿干脆爬上了李拓北的膝盖,坐在他的腿上拉着他的袖子把玩。

白氏无奈又宠溺的看着小儿子,又看看低着头哄着壮哥儿极有耐心的李拓北,心里便是一动。

朱攸宁笑着道:“方才下船时,就直接被接去祖宅了。都没来得及亲大家介绍,这位蒋先生是仁义伯身边的护卫,因家族行八,我们都称呼他八爷。这一路上八爷与飞龙汤、扣肉一同,都帮了我许多。”

她特意在称呼上省略了“佛”字,保留了尊称“八爷”,便是在父母的面前掩盖了他身为锦衣卫的过去。相信佛八爷也不希望一直背负着这段过去。既然离开了京城,便可以展开一段新的人生,在富阳只要不遇上他的仇人,也没有人会故意提起他的过去。

佛八爷站起身,对着朱华廷和白氏郑重的施了一礼,“见过老爷、太太。”

朱华廷和白氏知道他是仁义伯身边的侍卫,都忙起身客套的还礼。

两厢又客套的寒暄了一番,佛八爷身上知客僧一般的气质很容易博得人好感,他心思玲珑又知机,朱华廷和白氏对他的印象都很不错。

“太太,饭菜已经摆在侧厅里了。”崔妈妈笑着进门来道。

朱华廷与白氏就招呼着众人一同去侧厅。

朱攸宁与李拓北并肩走在后面,低声问道:“飞龙汤和扣肉呢?这一路上多亏了他们帮忙,我还没有好好谢他们呢。”

李拓北笑道:“他们俩跟醋鱼一起去澡堂了,你不用这么客气,都是自己人。你要谢他们回头另外请他们吃一桌好的也就是了。”

“那是必不可少的。不过北哥中途安排他们进京,可是帮了我的大忙了。若没有他们,我怕现在还都回不来,让他们进京去,一定是担了很大的风险吧?”

朱攸宁当初与李拓北借人,李拓北第一时间是拒绝的,还另外给她介绍了窦家父女,朱攸宁就知道,以她和李拓北一起长大的交情,李拓北能拒绝,一定是关系重大。

但听说伯府里出了事,李拓北还是将人派来了。这份义气她记下了。

“北哥,多谢你。”朱攸宁感激的看着李拓北。

她的眼神很干净,含笑看来时眼中像是含着一泓清澈的泉水,李拓北不由得看进她的眼里,看到了她琥珀色的瞳仁上自己笑的特别傻的模样。

他一个激灵,脸上腾的热了起来,连连摆手道:“不必客气,都是自己人嘛,客气什么的。”

朱攸宁奇怪的眨了眨大眼睛,觉得李拓北的模样有些奇怪。

一餐饭吃的宾主尽欢,饭罢,朱攸宁就让十六带着佛八爷暂且去长安大酒楼住下。

朱攸宁一路将人送出了府,看左右无人,才低声解释道:

“八爷见谅,今日刚到,没来得及给你预备住处。长安大酒楼是我的产业,如今虽不营业,里面的客房预备的还是不错的,一应物品也是全的,八爷在那里先将就一夜,明儿个咱们在商议之后怎么住。”

佛八爷是要跟在她身边的,但她家的宅子小,也不好让佛八爷一个大男人跟着仆妇们挤着住倒座房,家里有女眷,这样也不方便。

窦婉婉说好了回家安置一番,明日就来朱攸宁身边当差,到时候家里就更拥挤,关于住的问题,她还真要好好想想。

第269章 大包

佛八爷却是注意到另外一件事。

他也压低声音,问道:“姑娘说的是长安大酒楼?我记得,长安大酒楼好像是长安钱庄旗下的产业吧?”

朱攸宁惊讶的道:“八爷身在京城,也知道长安钱庄?”

“杭州府这么有名的钱庄,我哪里会不知道?”佛八爷笑看着朱攸宁,随即忽然一愣,“姑娘该不会是……”

朱攸宁笑着摸了摸鼻子,“长安钱庄正是我的产业。”

这下子,佛八爷当真被震的怔愣在原地。

长安钱庄的创始者成迷,后台成迷,多年前忽然出现,三四年前在杭州府崛起,乍然便如同巨人一般在杭州府商圈里站稳了脚跟,经营模式新颖又让人接受,还引得许多钱庄争相效仿过。

想不到让他们这些背后活动的锦衣卫私下里猜测了许久,只苦于无令不好私自南下调查的长安钱庄幕后东家,竟然会是眼前这个小姑娘。

“姑娘,这产业是不是令尊大人创建的?还是说朱家才是长安钱庄背后的东家?”

佛八爷对朱华廷的印象很好,不但腹有诗书,谈吐不俗,还是个热衷慈善的好人。佛八爷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但却佩服敬重朱华廷这样好人。

且不论当年的舞弊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单看才华,佛八爷觉得若说长安钱庄是朱华廷的产业,他也是相信的。

朱攸宁却是摇头笑道:“是我自己创建的。”

“果真是姑娘?当年姑娘才七八岁吧?”

“这有什么稀奇?我现在也刚满十四。”

佛八爷一阵默然,他也算见多识广,也知道天下多得是天赋异禀的天才,远的不说,就是仁义伯燕澜清,圣上既打算重用,自然是调查了个底儿掉的,佛八爷当时便觉得那是个神童。

如今眼前这位居然也是如此,且还是个小姑娘……

果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

佛八爷尴尬的笑了笑,拱手低声道:“姑娘恕罪,着实是因为太惊讶了。”

“不打紧的。这话贸然说出来谁都不会信的。我年纪小,又担心被人看轻,才一直隐瞒着。”

“多谢姑娘信任,你放心,此话自你口入我的耳,不会告诉任何人知晓。”佛八爷心思玲珑,立即明白朱攸宁的意思,立即郑重的保证。

无论如何,朱攸宁肯与他道出这个秘密,便是对他的信任和看重,佛八爷心里已经领受了这份心意。

双方道别,十六就领着佛八爷提着一盏灯快步往长安大酒楼去了。

朱攸宁回了家,仆妇已经将家里打扫整齐,朱华廷与李拓北都吃了点酒,不至于喝醉,却也都十分兴奋,话也比平时多。

朱华廷是眼看着李拓北长大的,对他就像对待自己的子侄,闲谈时考较他的学问,还针砭时弊起来,说到兴起还以茶代酒干了一杯。

白氏在一旁看的好笑,给他们二人续茶。

朱攸宁进门都没能打扰这爷俩的谈兴。

白氏拉着朱攸宁往里屋去,低声道:“那位蒋护卫身份似乎不一般,住在酒楼里行吗?”

“行的,明儿个我便给他寻住处。娘别担心,这些女儿会处理好的。”

白氏点了点头,搂着朱攸宁的肩膀在床沿坐下,听了外头朱华廷和李拓北的笑谈声,白氏就想起方才的念头来,压低了声音道:“北哥儿这孩子,娘觉得挺好的。”

朱攸宁点点头:“是啊,北哥人好,又仗义。这次听说了京城里的事,就冒险安排了飞龙汤和扣肉来我身边,说真的,若是没有他们两个帮忙,我恐怕一时半会都回不来的。”

想到京城之事的惊险,就算不怎么了解细节,白氏也能想象得到其中的惊心动魄,不由得叹口气。

转而又道:“娘觉得也是,北哥儿是爹娘眼看着长大的,只不知道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娘曾经也问过他,但是他好似有什么秘密不愿意被人提及,娘又不好继续再问。”

朱攸宁起初没多想,只当是闲聊天,这会儿却有些回过味来,疑惑的看着母亲,低声道:“娘,您说这些做什么?”

白氏见朱攸宁的小模样,便当她是女儿家害羞,不由得刮了下她的鼻梁。

“我们福丫儿今年就要及笄了。别人家的女儿这个年纪早就说下亲事了,偏你被罗老山长拘在山里学这学那的,一直给耽搁到了现在。”

“娘,你说什么呢,我还小呢。”

朱攸宁的心目中,十五岁就是初中生,这个时候谈恋爱都算早恋!

她又不是那些大家闺秀,必须要照着模子活下去,她早就已经离经叛道了,婚事上她也不想因循守旧,她完全不想这个年纪就成婚生子。

白氏见朱攸宁这么说,更当她是害羞。做娘的有了一种女儿长大了要嫁人了的沧桑感和喜悦感,不由喋喋道:

“娘为了你的亲事,愁的不行。不过好在你是有福气的人,虽然耽搁了两年,但好男儿就在身边啊。

“娘观察了很久了,北哥儿人不错,长得精神,心地善良,对你也是真心实意的好,只是不知道根底……”

白氏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房门上传来“砰”的一声响,随即是壮哥儿的声音:“北哥,北哥,你头上怎么长了个大包?”

朱攸宁一愣,与白氏推门往外看。

只见李拓北脸色通红,额角上青了一块,果真肿起一个包来。

一想到刚才他们俩的悄悄话有可能被听到了,白氏就是一阵尴尬。

刚才他明明听见朱华廷和李拓北的聊天声,才躲起来和女儿说些体己话的,谁能想得到说的太专注,就忘记在意周围了。

朱攸宁摸了摸鼻子,她倒是注意到父亲和李拓北的声音小了,但也没想到李拓北会凑到门口来。

李拓北揉了揉额头,这会儿脖子根都红了,却还竭力镇静的道:“朱伯伯去东圊了,我就随便逛逛。”

壮哥儿抱着李拓北的大腿,养着小脸道:“北哥抱抱,我也要逛逛!”

李拓北心里暗赞了一声“小宝贝儿,多亏了你给哥哥解围。”借着弯腰抱孩子的动作掩饰他的尴尬。

第270章 私语

他也不是有心想偷听,只是凑巧听见白氏提起了一句“北哥儿”。

人对自己的名字都很敏感,李拓北不由得走到近前,谁知道会听见白氏会说这个?

李拓北的心里就像踹了几只小兔子,这个歇了那个又蹦,蹦的他心跳都不是自己的了。

他太笨了!

还是习武之人呢!

怎么一激动门都撞了!好歹听一听小九妹妹怎么说啊!

李拓北的脸色爆红,借抱着壮哥儿的动作遮挡住尴尬。

朱攸宁比李拓北矮了不少,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李拓北结实的手臂托着壮哥儿的小屁股,她也就没太在意。

白氏更是脸红,背后说人,就算没说坏话,被听到了也很尴尬。

朱华廷回来时,见几人都傻站着,不由得笑道:“怎么了?”

“没什么,朱伯伯,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明儿个还要去县学呢。”李拓北笑出整齐的白牙。

朱华廷还没等说话,壮哥儿就搂着李拓北的脖子道:“北哥,我要跟你一起睡!”

李拓北笑道:“乖啦,北哥明儿再来陪你,给你买个孙悟空,好不好?”

小孩的眼睛一下就亮了,犹犹豫豫的道:“可是我想和北哥一起睡。”

“那你还要不要孙悟空啊?”李拓北逗他。

壮哥儿彻底纠结了,孙悟空对他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李拓北略有些心塞,敢情自己还比不过个小面人。在壮哥儿的脸上捏了一下,就将他放下了。

“朱伯伯,朱伯母,小九妹妹,我先告辞了。”话是问候了一圈儿,眼睛却只看朱华廷。

朱华廷笑着点头道:“天黑了,别再外流连,早些回去睡下吧。”

“嗳。”

李拓北点头,转身便往外走去,脚步比平时快了一倍,甚至没像以前一样回头跟朱攸宁说再见.

朱攸宁挑眉,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莫不是李拓北听见,所以恼了?

朱华廷也觉察出情况不对,转而问白氏:“才刚我没看清楚,北哥儿的头上怎么青了一块?好像还肿了个包?这孩子脚步匆忙,莫不是头疼?”

白氏此时哪里还有继续拉着朱攸宁说体己话的心,尴尬的笑了笑,便先叫崔妈妈带着壮哥儿去睡下。

朱攸宁便也回房去,等确定十六安全回了家,才熄灯睡下。

屋里没了旁人,白氏才将刚才的事情说了,有些懊恼的道:“也怪我没留神,这孩子莫不是恼了。”

朱华廷一阵无言,摇着头道:“你也是的……那孩子的身世怕是不寻常。你看他,如今都已及冠,却依旧住在朱家,这么些年过去也没见他家里人谁来看过他。”

“你莫不是嫌弃北哥儿?”白氏皱着眉。

朱华廷摇头,拍了拍白氏的肩膀道:“我是怕,咱们家福丫儿身份配不上他,这门不当户不对,吃苦的是咱们家丫头。”

白氏听的若有所思,半晌方道:“可是,我看北哥儿是个好孩子,与咱们福丫儿也登对的很。福丫儿和他又谈得来。这些年来,我早就将北哥儿看成自家孩子一样了,亲上加亲岂不是美满?”

“你的心意是好的。但是有两点,首先咱们要问问福丫儿的意思。”

白氏不服气:“我是做娘的,难道还能害她?何况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娘子听安排就是。”

“咱们家福丫儿又不是寻常小娘子。你叫那些‘听安排就是’的小娘子去做个大事试试?”朱华廷挑眉。

白氏一时间哑口无言。

这些年整个家里靠的都是福丫儿,可以说福丫儿为了这个家,已经牺牲了童年,也牺牲了身为女孩子豆蔻年华应有的乐趣,与男子一般严谨读书,抛头露面,且成就还不输给男子……

她这个做娘的,好像还真没办法强迫朱攸宁嫁给谁不嫁给谁。

见白氏似乎想通了,朱华廷又道:“你说,什么样的家庭能将自家这么优秀的儿郎放在外面,不闻不问一过就是七八年?什么样的家庭能让自家儿子错过说亲的年纪,到了弱冠之年还借住在一个小县城的商人家里?既不理睬他,也不给他娶一房媳妇。和北哥儿同龄的,不说远的,就说凤哥儿、岚哥儿他们,可都已经有了孩子了。”

白氏听着,想起李拓北那模样,心里便是一阵难过,心疼的啐了一口:“北哥儿他爹娘就是棒槌!这孩子也忒招人疼。”

朱华廷吹了灯,与白氏并肩躺下,这才低声又道:“这件事咱们轻易不能决定,你也不要太焦急了。先问过福丫儿的意思要紧。

“何况咱们福丫儿要才有才,要貌有貌的,我是不愁嫁女儿的,我只想多留她几年,让她在家里多享享福。”

“话虽如此,可是福丫儿也快及笄了。哪里有女孩子家及笄前还没定下来亲事的。说出去叫人说嘴。”

朱华廷酒意上头,有些昏昏欲睡,闭着眼声音含糊的道:“不必担忧,福丫儿还有七位不凡的恩师呢,我这个做爹的没能耐没人脉,她恩师不会眼瞧着她受委屈的。”

一想朱攸宁的几个师傅,白氏就像是吃了定心丸,点头道:“说的也是。”

不多时,耳边传来平稳的呼吸声,还夹杂着浅浅的鼾声。白氏回头看了一眼朱华廷,掩口打了个呵欠,便也睡下了。

朱攸宁一大早起身,便提着食盒去了家学。

罗老山长已经九十九岁高龄,身体早就大不如前,可他依旧坚持着每天一套五禽戏,慢条斯理的打下来,从不懈怠。

朱攸宁将食盒交给司墨,便凑到恩师身边跟着打。

一套五禽戏下来,爷俩都出了不少的汗。

朱攸宁接过帕子递给罗勋:“恩师,擦擦汗。”

“老喽。不比从前喽!”罗勋的声音虽然沙哑苍老,但依旧极有底气。笑吟吟的与朱攸宁到了前厅,仆从已经端上了热茶。

“哪里的话,恩师老当益壮,就不要妄自菲薄了。您不知道多少人羡慕您,称您为老寿星呢。”朱攸宁笑道,“恩师用过早饭了不曾?我带了蟹黄酥来。”

“才吃了高粱粥不久,歇会儿在用点心。”罗勋将帕子放下,笑着问:“你不错,竟然全身而退了。”

第271章 改善格局

朱攸宁知道方晋瑞进京之前必定是与罗勋有过长谈的,况且自己的恩师,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便苦笑着摇摇头道:“恩师不要取笑我了。我这次都险些没回来。”

“那不也是险些么?”罗勋悠哉的在逍遥椅坐下,树枝一般苍老的双手握住逍遥椅的扶手,一下下缓慢的晃着,“你方恩师临进京之前,就已经将此行的利弊都想明白了。我也与他都说了,成破厉害他自己都清楚,但他还是选择直接遵旨。”

方晋瑞的那个性格,着实让人无话可说。

朱攸宁道:“我也猜到方恩师接了旨就必定会来的。方恩师不是不聪明,只是心底里的原则让他无法违拗内心去做坏良心的事。”

“你倒是了解他。”罗勋眯缝着眼打量朱攸宁,“那你说说,他现在是个什么处境?”

朱攸宁一听就笑了,两颊的小酒窝显得极讨喜。

“罗老恩师这是在考较我呢。”

“就是考你,说吧。”

朱攸宁抿了一口茶,笑着道:“恩师其实什么都明白,何必让我再说出来徒增烦恼呢?不过我已经想好了解决方恩师目前问题的办法。”

“哦?”罗勋听的来了兴致,眯着的眼也睁开了,“说说看。”

“方恩师的头顶有一把刀,持刀的人犹豫不决,是因方恩师暂且或许还有用。我的办法就是,要让方恩师一直都做个有用的人,让持刀的人彻底放弃动刀的想法。”

罗勋苍老的脸上先是惊讶,接着就转为欣慰。

“你说的这话,有点意思。难不成,你还真有自信能做的成你方恩师的后盾?”

“想法的确是有。但是说自信,也谈不上。只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是不能眼看着方恩师出事自己却缩脖子不理会的。”

罗勋听的满意抚须,越想越是觉得开怀,不由得朗声大笑。

“不错,不错,老夫没有白教导你一场,身为君子,就该有所为有所不为。你虽是个女孩子家,可做人的本分不能忘。师恩与父母恩孰重?你方恩师肯进京去,与你牵扯这件案子中也并不是没有关系,这个时候你若放手不理会了。别人不说,我老人家可是会拿鞋底子抽你的。”

朱攸宁也被逗的笑起来,“每次罗恩师都说用鞋底抽我,可哪一次不是吓唬我的?”

“你这毛丫头,下次我还得换个法子来吓唬你了?”

朱攸宁哈哈大笑。

陪着罗勋说了会话,又下了一盘棋,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朱攸宁便起身告辞,往长安大酒楼而去。

因一早出门前,朱攸宁便派人提前通知了方文敬,是以朱攸宁在长安大酒楼后巷里下车时,方文敬和佛八爷已经等候在此处。

“东家回来了。”方文敬毕恭毕敬的给朱攸宁行礼。他的身后竟然还跟着其余的几位眼熟的掌柜,都是上一次来开会时见过的。

“各位掌柜都来了,是我来迟了。”朱攸宁颔首为礼。

“是我们来得早。”

方文敬行礼,对朱攸宁的恭敬一如长安钱庄初建之时。

“听说东家快回来时,大伙儿早早的就想着聚一聚了。这不,东家刚到,没用我通知大家就都联系了我。”

方文敬身后的几位在长安钱庄资历颇深的大掌柜都齐齐的行了一礼,七嘴八舌道:

“东家可算回来了。”

“东家在杭州城的办成的大事,咱们得了消息都与有荣焉啊!”

众人热切的几乎将朱攸宁奉若神明,簇拥着她走向院中。

佛八爷在一旁看了不由佩服不已。事实上,自从昨晚朱攸宁告诉了他长安钱庄幕后的主人竟然是她,而且最早创建长安钱庄时候她才七八岁年纪,佛八爷就不得不对这位姑娘再提起几分恭敬。

身为锦衣卫,佛八爷自认什么都见识过。这世上的天才也有很多。但亲眼见过能够让他感觉被震撼到的,除了那位容貌堪称稀世的伯爷,也就只有眼前这位了。

看来他选择跟随朱攸宁而离开锦衣卫的圈子,这决定真是太对了。

一众人上了二层,在宽敞的大厅之中落座,下人恭敬的上了茶,大家便谈论起圣上此番对杭州商会捐款四十万两白银义举大家赞赏的事。

“如今天下人都知道了。我们就算在富阳,都觉得与有荣焉。”

“可不是吗,这可是天下商人独一份的荣耀!”

“四十万两白银虽多,但众人拾柴火焰高,东家这决定,可是给咱们杭州商会买了天大的脸面,这买卖太划算了!”

“东家何不给说一说当时的情况?”

……

朱攸宁面对众人的吹捧谦虚了一番,最后才道:“如今市场上的环境虽紧张,但我相信事在人为,大家担忧的事我知道,我说过会想办法带领长安钱庄走出困境。不知大家是否可愿继续信我?”

若是从前,众位自视甚高的老油条们对一个黄毛丫头的能力还是非常怀疑的。

然经过这一次京城之行,这个小姑娘漂亮的亮了手腕。

众人不是傻子,朱攸宁对于钱庄的决策虽让他们难以接受,可他们不过是领月例银子罢了,成败也都是人家当东家的一句话,又不会少了他们的月钱,何必非要与东家较真?

真如夏宗平那样恃才傲物的,现在想回来都要看看东家还用不用。

所以此时大家没有跳出来直接反对的。

甚至有几个高声应和,表示绝对支持的。

“接下来这段时间,我们长安钱庄旨在改善大环境。首先我要求诸位掌柜行动起来,大批量的收购布匹、粮食、牲等等生活用品,我列了一张清单。”

朱攸宁说话间,百灵便将带来的清单册子捧给了方文敬。

方文敬展开册子,越看眉头皱的越深。

朱攸宁同时道:“长久的不允许金银交易,相信不论是商家还是百姓家,积压的这些货品都数之不尽,只要长安钱庄放出风声,不必诸位安排人走街串巷的收购,就会有人将东西主动送上门来,收购也不算难事。”

第272章 送食盒

诸位掌柜闻言面面相觑。

朱攸宁说的倒是不假,买卖不景气,谁的手里都有积压的货品,想收购的确是一句话的事。

可问题是,收购这些东西与改善市场环境,有什么相干?

何况现在又不允许金银交易,只准用宝钞,他们收货给宝钞,人家能愿意么?以物易物的话他们又有什么“物”来与人“易”?

朱攸宁垂眸喝了一口茶,明眸一转,将众人神色看进眼中。大家会疑惑是意料之中的事,不过未免横生枝节,泄密导致计划失败,她的计划也不便细说。

以后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如果不能将长安钱庄的话语权攥在手中,往后也是个弊端。

那就从这一次开始抓起吧。

“诸位认为这事有难度?”

“东家说笑了,您方才已经给划了明路出来,还有什么难度?这等事都做不好,我等也没脸坐在这里了。”方文敬堆笑道,“只是东家的吩咐,我等还是不大明白。收购这些个东西,除了使银子外到底有什么好处?”

朱攸宁笑了笑,“这个往后大家就知道了。现在只管先照着我说的去做便是。”

方文敬根本想不通朱攸宁此番到底是为了什么,但有了上一次的大会,他想给朱攸宁一个下马威没给成,反倒让朱攸宁将夏宗平给弄出去了。此时再交锋,方文敬就有一些犹豫。

不过转念一想,这也是个好事。

若是朱攸宁办好了,自然是整个钱庄都好,他们这些个掌柜也都好。

若朱攸宁办砸了,正好也让她尝一尝失败的滋味儿,杀一杀她的锐气,到时也更加方便他们这些人行事,而不必成日里听一个小姑娘指挥。

思及此处,方文敬便应声道:“是,那我立即就组织人手照办了。”

朱攸宁微笑颔首,又与众人说了说收购时的注意事项便散了会。

朱攸宁起身离开之前,笑着对方文敬道:“还有一件事想劳烦你,能否在我家附近选一处二进的宅院。”

方文敬一愣,“这个容易,回头我便吩咐人去办。东家是打算搬家吗?”

也不怪方文敬这么想,朱攸宁现在住的宅子的确有些拥挤,若跟外人说堂堂长安钱庄的东家就住在那么个小破院子里,怕都没有人相信。

朱攸宁笑道:“我们暂且还没打算搬家。若搬家要购置房产,说不定还要再麻烦方大掌柜呢,这一次的宅子是帮着八爷张罗的。”

“原来如此。”方文敬笑着点头,也不怪朱攸宁以这位八爷为重,毕竟他是仁义伯身边的人,以朱攸宁与仁义伯的关系,怠慢了才是不对。

离开长安大酒楼,佛八爷跟在朱攸宁身后低声道:“姑娘着实不必如此,我在外头行走的多了,草棚也是睡过的,随意找个地儿便能将就。”

朱攸宁摇摇头,回眸笑望着他,“有条件为什么不住的舒服点呢。何况在京城时八爷帮了我良多,我一直想答谢你,这一次便是机会。”

“姑娘如此说,真是羞煞我了。”佛八爷恭敬的对着朱攸宁拱手。

他并不觉得自己帮了朱攸宁什么。

若真要仔细去算,也是他们各取所需罢了,他还没有感谢朱攸宁肯帮助他脱离锦衣卫的身份,朱攸宁肯如此敬他,让佛八爷心里一阵温暖。

都说锦衣卫的人做事阴损毒辣,为成事无所不用其极。可他们这些人也不过都是些热血汉子罢了。

“都是自己人,八爷就不必客气了。”

佛八爷点头应是,往后的日子还长着,人情早晚还的上。

朱攸宁回到家时,却见家门前有两个眼生的小丫头子蹲在台阶上玩翻花绳。

见她回来,两个小丫头都蹦了起来,“九小姐回来啦!”

一个上前来行礼,一个转身往院子里传话。

朱攸宁疑惑的挑眉。

她身边的画眉细心,已经问道:“你是哪个房头的?”

小丫头子脆生生道:“九小姐,婢子是凤大|奶奶身边的。”

话音方落,已见容颜姣好,穿了身浅紫色褙子的年轻妇人迎了出来。

“九堂妹回来了。”

“凤堂嫂。”

二人不过初相识,彼此不熟悉,朱攸宁也想不到朱彦凤的媳妇会主动来找她。

她不动声色的上前与风堂嫂相互行了礼,客套了一番进了院子。

白氏带着壮哥儿正在廊下,见朱攸宁与凤堂嫂相携而来,笑着道:“福丫儿回来了,你若在不回来,娘就要让人去寻你了。你堂嫂特地来找你说话的。”

凤堂嫂笑道:“哪里的话,不过是昨儿见了九妹妹,觉得很是投缘,从前九妹妹在书院苦读,嫂子不好打扰,如今得了闲,咱们也要常走动才是。”

朱攸宁连连点头:“堂嫂说的是。我读书前,姐妹们还都在家呢,想不到等我好容易过了关被罗老恩师放出来,姐姐们倒是都出阁了,幸而家里多了如花似玉的嫂子可以作伴。”

凤堂嫂其实有些意外朱攸宁的随和,在老太君和她的婆母温氏口中,朱攸宁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儿,那是个七八岁就能是鬼蜮伎俩算得产业捞上一笔的,后来又在杭州商会崭露头角,还被鼎鼎大名的蔷薇选中成为其中一员。

身为女子,哪里有不羡慕“蔷薇”的?

不过能够有如此成就的,也不会是个喜怒形于色的。

朱攸宁陪着凤堂嫂进屋,几人坐下亲热的闲话家常。即便揣了满肚子的疑惑,完全不懂凤堂嫂为何会忽然与他们家走动,朱攸宁也并未表现出任何异样。

直到快要用饭的时间,凤堂嫂才起身告辞。

朱攸宁拉着她的手留饭,白氏也笑着道:“已经吩咐厨下预备了好酒好菜,何必急着回去?”

凤堂嫂却是道:“还要回婆婆身边伺候午饭。”

白氏与温氏这对妯娌从前就不和睦,今天她见凤堂嫂是个开朗风趣的,想想温氏素来拿乔做调公主似的,不由得心疼起凤堂嫂来。

两厢客气着,朱攸宁挽留不住,便只好送凤堂嫂出门,谁知刚开门,却见门外站着个提着食盒的小子正要敲门。

见出来的是凤大|奶奶和九小姐,小厮笑着道:“给二位请安,老太爷吩咐小的来给大老爷送食盒。”

第273章 抓现行

朱攸宁挑眉,回身吩咐:“接过他的。多谢你走一趟。”

画眉接过了食盒,百灵则笑着赏了他一把糖,两大捧五香瓜子和花生。

那小厮眉开眼笑的用衣裳兜着,嘴上讨巧的道:“府里今儿晌午预备饭菜有大老爷爱吃的,老太爷就特地叫小的给大老爷送来。”

“祖父费心了,劳烦就说父亲母亲都很感激,回头我去给祖父磕头。”

“嗳!小的告退了。”小子应下,用衣裳包着瓜子花生和糖撒丫子跑了。

凤堂嫂目光闪了闪,与朱攸宁和白氏再度告辞,就回了老宅,回自己的屋子换了一身衣裳,便去婆母温氏跟前立规矩。

意外的是,午饭时候朱华章也回来了。

饭后伺候茶水时,凤堂嫂就将今日所见说了

温氏撇撇嘴,将茶碗往桌上一搁,“老爷,您说爹这是怎么个意思?自打九丫头回来怎么还连着往那边送上食盒了?难道他朱老大家就吃不饱穿不暖了?搬都搬走了,还用累的爹去惦记着他有没有吃喝?”

凤堂嫂听着婆婆与公爹说这些,忙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却也不立即离开,而是站在门外整理袖口。

朱华章冷笑,“这还用问?老东西这是要提拔老大。这么多年过去,当年夹带作弊丢脸的事早就给忘到爪哇国去了,他也不怕老大再坑他一回!”

温氏凝眉道:“这可不好。老大毕竟是嫡长子,又是在罗老山长那里进学的,细数罗老山长教导的几个,除了老大和那黄毛丫头,其余都是朱家的家主。你说爹会不会是想将家主的位置传给嫡长子啊?”

“不能,我看咱们凤哥儿机会大一些。”

“怎么不能,凤哥儿原来是孙辈里最出挑的,又是嫡子嫡孙,可如今老大家可不是没有嫡孙了。”温氏的声音含着焦急。

朱华章眯起眼,“那个小崽子算什么嫡孙,站起来没个板凳高,不碍事!咱们凤哥儿的才华少有人能及的上,老家伙就是看着凤哥儿,也会将家主的位置传给我。传给老大,难道将来能眼看老大将家产给个毛头小子?或者给个闺女做陪嫁?老东西又不傻。”

温氏听的这才松口气。

只要这么多年来的坚持没有白费就好。

“话是这么说,可咱们也不能不提防了。”

门外的凤堂嫂悄无声息的回去了。

而朱攸宁家中,朱华廷从养济院新开的学堂回来,见到朱老太爷送来的食盒,一时间竟五味陈杂。

父亲开始想着他们了,这是不是代表家里的关系会缓和?

白氏见不得朱华廷这样怅然,拉着他安慰了几句。

而接下来的时间,朱老太爷几乎每天照着三餐往朱华廷跟前送食盒,除了他爱吃的菜,还有时新的果子和御品斋新出的点心。

朱华廷从起初的矛盾复杂,渐渐便开始接受了父子关系有所缓和的事实,到底被赶出朱家,是他心头的遗憾,能有缓和也不是坏事。

长安钱庄收购大批量畜肉、布匹、粮食以及其余各类生活用品的事进行的如火如荼。不出半个月就已经堆满了一个库房,还要另外开辟地方。

富阳的动静这么大,远在杭州的的林会长、程竹君等人都知道了消息。

“这长安钱庄真是奇怪。如今买卖明明不景气,他们收购这么多的东西堆着等烂掉,难道是为了行好事做布施?”

“这倒是不算什么,最要紧的是,他们这般明目张胆的收购,岂不是坏了规矩?现在可是不允许金银交易的。”

“会长说的是。”程竹君眼眸一转,笑道,“那长安钱庄行事如此嚣张,又不肯听咱们杭州商会的管控,您下了几次帖子,都没能见到正主儿,哪一次他们不是安排个掌柜的出来就了事?依着我看,此番他们做事如此没分寸,正好是整治他们的时候。”

林会长面露迟疑,“该如何整治?”

程竹君笑道,“林会长别担忧,此事交给我来办便是了。保管不带冤枉了他们的。”

林会长一听,便也不再多言,程家小姐既然愿意单枪匹马的行动,他阻拦与否就都没有什么作用了。

朱攸宁自然不知道程竹君背后要做什么。

这天正是她带着两婢女、司墨和佛八爷在长安钱庄的楼上吃茶,便听见了楼下一阵喧哗。

有身着官服要挎佩刀的捕快进了店门。

楼下方大掌柜忙去招呼,“几位巡街辛苦,快上茶点来!”

长安钱庄的名号响亮,平日又与这些人打好了交道,关系相处的都不错。是以方大掌柜也并没有太在意这些捕快,其中眼生的两个更是没往心里去。

谁知今日的捕快却与从前不同,与方文敬相熟的那个也没有明显表现出亲近,而是以那两个陌生的捕快为首,在店里寻了个干净地方坐下了。

“我们不过是为了办案,路过罢了。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必理会我们。”捕头如是说。

方文敬便觉得情况有点不对,

只不过他们是最不入流的商人,对方确是捕快,眼瞅着还有翻脸不认人的架势,他也着实不敢细问,便只好继续让伙计们招呼前来送货的寻常百姓和牙郎。

伙计此时正在收米。

送粮的牙郎赶了一辆车来,上头横放了十几袋米。

伙计带着人先用钩秤称重,又用铁钎往米袋子里一插,向后一拔,针槽里就带了一些袋子中间的米出来。

牙郎笑道:“咱们不是第一次交易,我们这米的质量您就只管放一万个心。”

伙计笑出满口白牙:“正是呢。请跟我来柜上领银子。”

那两个面生的捕快一听“领银子”,目光就都刷的一下聚集到了柜台处。

他身旁的几个本地的捕快也都面色肃然,有吃了方大掌柜不少孝敬的,这时更是面沉似水,暗骂长安钱庄作死。

不允许金银交易,他们居然还敢公然收购如此多的东西,这下子杭州的捕快都给惊动了,他们这些富阳的小捕快,就算想放水都顶不住,这不是立马就要给抓个现行去?

第274章 和解

楼上的房间在面临大堂的方向有一扇窗,此时两扇窗都推开了缝隙,朱攸宁与身边之人都在观察楼下情况。

佛八爷见这架势,脑子一转便已明白了对方的来意。

“姑娘,他们是来抓长安钱庄金银交易的。”

朱攸宁点点头,沉默不语的看着楼下的发展。

只见伙计带着牙郎到了柜台前,掌柜取了个簿子出来,刚要开口,却听见一声斥责。

“方大掌柜,你能不能与兄弟们好生解释解释?”

却是那与方文敬相熟,又吃了不少孝敬的富阳县杨捕头沉着脸发话。

方文敬一脸的蒙圈,立即堆笑上前来道:“杨头儿,这是怎么说的?您要问什么只管问,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您别动怒,别动怒。”

杭州来的楚捕头冷笑了一声,大掌一拍杨捕头的肩膀,“杨兄弟,看起来大家都是熟人,有事说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何必如此疾言厉色呢。”

杨捕头面色铁青。

身边的捕快们也都有颜面尽失之感。

杨捕头气愤道:“朝廷明令禁止金银交易,可你们长安钱庄却行大肆收购之事,你们这是藐视朝廷法度!来人!”

“在!”

“把这些人都给我带走!”

“是!”

富阳的几个捕快沉着脸,撸袖子就要拿人。

屋子里一下就静了,那在柜台的牙郎和掌柜都惊的目瞪口呆。

方文敬满脸的敦厚,拱手连连作揖:“使不得使不得,我们可是遵守国法的老百姓,我们可没有用金银交易啊!”

“你放……屁!”

最后一个字,杨捕头咬在牙缝里,觉得在杭州来的捕头面前如此暴跳如雷实在跌面儿,恨声质问道,“已是我等亲眼所见,你这奸诈之人,还敢狡辩!”

“大人,大人呦!我们真的没有金银交易。您忘了,我们这是钱庄啊!您几位请随我柜台这里来瞧。”

方文敬客气的引着几个捕快走向柜台,回头时给伙计和柜台上的掌柜使了眼色。

掌柜立即会意的翻开了手中的簿子,找到了面前熟悉的牙郎记录的那一页,记了几笔,笑道:“您的送来的米都已经查验过了,这次还是这个数。”

伸开手比了五根手指,随即笑道:“您是照着老规矩,存在咱们钱庄里?”

“嗳,继续存在钱庄里。”牙郎笑出满口白牙,对身旁的几个捕快解释道,“大人们,长安钱庄真的没有金银交易。”

说着接过了掌柜递来的存票,仔细看了看,往怀里一揣,“长安钱庄厚道,帮我们存银子,保证没有耗损不说,按着存法不同还给我们利息钱,再跑几趟,加上存银子的利钱,翻年就够我娶媳妇儿了!”

说罢了拱拱手,就出门赶着车走了。

有个年轻的捕快愣怔道,“这,给他开个单子,他就肯走?”

方文敬当即便笑着引几位差爷在坐下,亲手给几位添茶,笑道:“您几位只管放心,咱们长安钱庄从上到下,可都是忠心于朝廷,朝廷定下的规矩,绝不会越雷池一步的!咱干的是钱庄,帮百姓们保管银子,还给百姓们利钱,也不是金银交易,这早些年鲁知府哪里都过了明路的。”

说着又低声道,“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就是上官们,谁家里没有点怕损耗放坏了的银子钱?搁在我们这里,还给利息呢。”

杨捕头就在钱庄存了银子,不光是他,富阳的大令、二尹,谁手里没几张长安钱庄的存票?

楚捕头是奉命而来,哪里肯轻易放过?沉着脸道:“你们这是钻空子!他们拿着存票走了,回头来提银子,还不是金银交易?”

“差爷您说的哪里话,存票,那是乡亲们在长安钱庄保管了银子的凭证。我们帮忙保管,见了凭证,就要将乡亲们的银子还回去,这哪里是金银交易?这明明是保管和归还关系。”

楚捕头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了。

眼看着牙郎与送货的散户都围在门前和厅中,伙计和掌柜们有条不紊的收货,开存票,还有伙计热心的给第一次来送货的百姓解释存定期和活期利息的不同,存多久是多少利。

楚捕头心里憋着的气到底泄了。

人家说的的确有道理。

说他们金银交易,可他们又没有拿住人家抓着金子银子的手,这叫什么抓现行?

更何况就是楚捕头自己,在长安钱庄杭州分号里也是有存户的。

一想这次用重金说动了上官安排他们的是程家人,楚捕头这类的老江湖现在已经明白,他们这些吃官家粮的,竟然被个商妇给当成商人角利的工具了。

楚捕头面色变的极为难看。

杨捕头刚才情急之下吼了方文敬几句,这会子也颇觉得没脸。

方文敬多善解人意,当场就正色行了一礼,道:“多亏了差爷们办事负责,才有了富阳县这般好的治安啊!若是没有差爷们风里来雨里去,没日没夜的巡查,吓的歹人不敢乱来,不说别的,就是咱们做这保管银子的生意,岂不是早就没胆子做下去了?差爷们此番是尽忠职守,令人佩服,令人感激啊!”

一番话,说的几个捕快都是面上发红,耳根子发热,心里还隐隐有了一些小激动。

大家都是红脸汉子,受不住这种大实话,杨捕头这时的心情也是峰回路转,自己终究没在楚捕头的面前跌了脸面,就顺坡下驴,寒暄了几句要带着弟兄们告辞。

方文敬当面也不拦,亲自将人送出长安钱庄的大门,直送到了街拐角人少的地方,却是拉着杨捕头和楚捕头的袖子,热情的邀请几人去长安大酒楼。

“此番是小人没有与杨捕头报备清楚,引起了这样的误会,还劳动几位跑了一趟,请几位务必赏脸,长安大酒楼虽然不营业了,可里头厨子是自家养着的,做鱼的手艺那是一绝。”

方文敬舌灿莲花,两位捕头和几个捕快推辞一番也便从善如流了。

朱攸宁在二楼,看着方文敬与几人走远,转身面色微凝的坐回原位。

“这次的事,并不简单,这是有人瞄着咱们了。”佛八爷道。

朱攸宁颔首:“只不知道是谁。”

第275章 疏远

“姑娘想想,长安钱庄平日里与什么人不对付?”

朱攸宁不由笑了。

“说真的,长安钱庄作为一匹黑马,开罪的人还真的不少,尤其是前几年还没有禁止过金银交易的时候,杭州府出现了许多模仿长安钱庄经营模式的钱庄。只不过后来一个个的都倒了。

“长安钱庄这会子就是个标靶,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如此大肆收购,我早料到会有今天这样的事。”

见朱攸宁笑容轻松,好像根本没有将这次的事情当回事,佛八爷也轻松的笑起来。

“看来姑娘看的很开。”

“是啊,有些事不得不看开点。”

“那这次的事,姑娘打算如何处置呢?”

朱攸宁站起身,理了理袖口和衣襟,笑道,“请观其变就是。”

佛八爷想了想,道:“姑娘若信得过在下,我去探看一下。”

朱攸宁想起佛八爷以前是做什么的,笑着点头道:“我将这事儿给忘了。八爷若肯出马,自然是好的。”

佛八爷拱手笑道:“那属下便着手去办,姑娘放心,必不会打草惊蛇的。”

朱攸宁笑着连连摆手:“八爷的能力卓绝,我信得过。”

佛八爷的动作极快,下午就将打探到的消息告诉了朱攸宁。

“原来是她家。”

朱攸宁坐在院中石凳上摇着纨扇,天气闷热的喘不过气,一丝儿风都没有。

“这还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回回都能遇上她家与我作对。”

佛八爷低声问:“程家是不是知道了姑娘的事,才故意针对?”

佛八爷已经顺带将程竹君和朱攸宁当年的那些恩怨都一并查清楚了。

“这还真说不准。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也是朱攸宁没有让方文敬帮忙打听的原因。

要做事,家伙却不称手。

朱攸宁不由得嘬了嘬牙。

“九小姐!”院门外传来扣肉欢腾的声音,“我们公子让给您送这个冰碗来!”

话音落下,扣肉也提着食盒转过五福临门影壁快步走来。

见朱攸宁和佛八爷一坐一站在说话,扣肉笑着行了礼,几步将食盒放在了石桌上。

“九小姐,我们公子今儿个去街上,吃着这个冰碗不错,特地带回来给您尝一尝。公子还说天气闷热,晚上怕是要变天,您睡觉时叫丫头看着些窗,别着了风。”

“知道了。”朱攸宁笑着问,“怎么不见北哥来?我都有半个月没见他了,最近北哥在忙什么呢?”

“公子的确是有些事。忙过了这一阵子就好了。九小姐,小的先回去了!”

扣肉笑嘻嘻的行了一礼,转身就跑了。

朱攸宁站起身,举步走向了院门。

一个有时间在街上闲逛吃冰碗的人,居然半个月都没时间来吃一顿晚饭。

要知道这些年,她不管在家不在家,李拓北都是要隔三差五就登门一次,莫说壮哥儿将李拓北当成自己的大哥,连朱华廷和白氏都将李拓北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否则白氏先前也不会与她说起那些话。

朱攸宁走出家门,拐了个弯出巷子到了正街,正看到不远处一白两蓝三道身影走进了朱家本宅。

那是白色的挺拔背影李拓北的,不会错。

明明人都来了,为什么不进门?

想起那天李拓北额头上撞出的包,再想这半个月都没见到一面的情况,朱攸宁的唇渐渐抿了起来,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是什么样的感觉。

总归是不舒服的。

一阵阴风打着旋的卷来,吹的她长裙贴在身上,沉闷了一下午的天终于见了风,一滴雨打在她脸上,凉的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姑娘,您怎么站在这里?丁字路口风最硬,咱们快回去吧。”画眉扶着朱攸宁,就转身往回跑去,边跑还边笑道:“李公子给的冰碗怕是吃不上了,这天儿忽然就变了。”

李拓北站在客院的廊檐下,仰头看着暗沉的天空。

明明未到掌灯时候,却已黑云压城,冷风和豆大的雨滴迎面打在身上,凉的就像他刚送给小九儿的冰碗。

在人前素来阳光积极的人,此时却是自嘲的笑了笑。

真是不合时宜。

做什么都不合时宜。

扣肉和醋鱼站在李拓北身后,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担忧。

醋鱼小心翼翼的道:“爷,外面凉了,您进屋里来吧。”

李拓北负手而立,白色的宽修长袍被风吹的翻飞,正面已经被雨水打湿贴在了身上,描绘出他匀称结实的线条。

“取我的刀来。”

醋鱼大惊,“爷,下着雨呢,咱要不回头再练吧?您若感冒了风寒可怎么办?”

“我说,取我的刀来。”

李拓北依旧盯着天空没有回头,声音却更加具有威慑。

醋鱼和扣肉哪里还敢劝?只好进屋里去,不多时合力抬出一把红缨长刀。

这柄长刀足有百斤,醋鱼和扣肉抬着走也并不很轻松,李拓北将宽袖外袍脱了随手一丢,只穿着雪白的交领中衣,单手接过长刀,一步越入空旷院中,踩着碎裂斑驳的地砖,在雨中将刀子舞的虎虎生风。

这种长刀最适合马战,在地上受长度所限,分量又很重,极考验持刀者的力量与技巧。

醋鱼和扣肉都不敢上前,生怕自己被刀风所伤,皱着眉看着自家主子淋着雨在院子里练刀。

扣肉鼻子一酸,差点哭了。

这叫个什么事啊!

堂堂儿郎,文不许金殿传胪,武不许马踏鞑虏,甚至及冠之年,同龄人娃都生了,孩子都会说话了,他们主子的亲事却还没影儿。好容易开了窍,心悦的姑娘也不敢接近,因为他们都知道,他的婚事自己做不得主。

如果给个准信儿,这辈子就是这么浑浑噩噩,倒还叫人心里轻快点,就当个傻了吧唧的田舍翁也就算了。

可现在呢?给了希望,却迟迟没有音讯,让他空悬着心就在这么个破地方寄人篱下,等着,候着,等着“命运”什么时候咣当一声迎面砸过来。

砸脸上,还不准躲!

这简直是欺负人!

扣肉迎着风雨哭的满脸泪。醋鱼也拧着眉头,心酸的擤了一把鼻涕。

第276章 馅饼

朱攸宁并不知李拓北在老宅客院中的情况。

只是静下心来想想,李拓北故意躲着她的理由,无非就是那天白氏与她说话时被他听到了。

或许他是不想与她谈婚论嫁,又不好直说,就只能这么疏远着,偏偏他们还是自小长大的情分,这份友情丢不得,才会自己避开,吩咐人来给她送东西?

这么一想,倒也说的通。

其实在朱攸宁心里,李拓北是个可靠的大哥,知心的朋友,也是个信得过的家人。

她对他感情没有掺杂男女之情,信赖却从未少过。

李拓北的处境朱攸宁比谁都清楚,平日看他束手束脚,大好儿郎却要在富阳县这种小地方浪费光阴,她的心里也是为他不平的。

她想,李拓北一定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

而她一个商贾之女,或许还配不上李拓北的身份呢。

无论如何,这么一个身过命的朋友朱攸宁是绝对舍不得说疏远就疏远的。

李拓北远着她,她可以主动一些去找他嘛。

打定主意,朱攸宁第二天就起了个大早,带着白氏张罗厨房给预备的点心去了本宅门口,等着李拓北上学。

谁知今日都等的过了时间,也没见人出来。

朱攸宁只好让画眉去跟门子打听。

画眉不多时就面色凝重的回来了,“姑娘,门子说李公子似乎病了,昨儿半夜还去请了大夫呢。”

朱攸宁一愣,忙道:“咱们去看看。”

画眉犹豫着道:“姑娘,您去探病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朱攸宁知道画眉是怕人背后说嘴。

可她早就与这个时代大多数大家闺秀走了完全相反的路,“抛头露面做生意都没事,不过是给朋友探病,还怕人说?”

朱攸宁下了马车,带上画眉和百灵,提着黑漆食盒便进了本宅。

门子对朱攸宁格外的恭敬,引着他们进府,还给他们指了客院的方向。

客院在本宅东侧临近院墙之处,院门前一株垂柳已经生的十分粗壮,柳枝款摆,带着雨后潮湿的清香气。

主仆三人绕过大柳树进了一道海棠门,沿着小路直走便到了一处虚掩的门前。

百灵刚伸出手要去叩门,却听院子里有女孩子清脆的说话声。

“北哥哥,这是我亲手煲的鸡汤,你感冒了风寒,吃这个特别好。”

百灵闻言,下意识回头去看朱攸宁的神色。

朱攸宁挑眉,听这脆中带甜的声音,应该是八堂姐朱攸宣。

朱攸宣可以说是他们这些孙女之中最得老太君宠的一个,虽是庶出,却是得了老太君的欢心得以养在祖母身边。如此将来议亲时也能多一些资本和底气。

李拓北住在朱家,朱攸宁又不常来本宅,所以朱家人对李拓北的态度朱攸宁也不甚清楚。

但是朱攸宣明显娇软讨好的语气,意图还是很明显。

看来李拓北这个不知什么馅儿的馅饼,还是有不少人惦记着的。

“不必了。这不是你一个千金小姐该做的事情,回去吧。”

院子里安静了片刻,才听见李拓北沙哑的声音。

“北哥哥太客气了,咱们同一个屋檐下长大,你生了病,做妹妹的煲汤送来也是应该的。”朱攸宣的声音充满羞涩。

李拓北的声音预发冷淡:“八小姐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乏累了,少陪。”

院子里安静了下来。

朱攸宁听的莫名有些想笑。

李拓北是在提醒朱攸宣,身为千金小姐不该来陌生男子的院子里献殷勤。

朱攸宁虽然不知道朱攸宣与李拓北之间关系如何,可听也知道李拓北有多疏远这个人了。

她不相信一个常年在老太君跟前奉承的女孩子会看不出这点眼色,热情的巴上来,无非是看上了李拓北吧。

听着院子里有脚步声窸窣靠近,朱攸宁对着百灵点头,百灵立即机灵的做出刚来的模样,声音含笑轻轻地敲了敲院门,就将门推开了,“扣肉在吗?”

迎面而来脸色通红的朱攸宣脚步一顿,因为百灵的反应太过逼真,完全不像在这里听了许久的模样,她并未怀疑自己的话被听了去,但在此处与朱攸宁遇上,心里到底不舒服。

家里谁不知道李拓北和朱攸宁关系近?

朱攸宣妒忌朱攸宁能得蔷薇的青睐,能入罗老山长的眼,能有机会和凤堂哥一样去读书,能管理产业,为杭州商会挣来圣上的认可,还能与仁义伯那样一个美男子成为好友。

只是这些事情即便妒忌也是无力的。

因为在这些方面,朱攸宁早已经与她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她不论是羡慕也好,妒忌也罢,就算拼尽全力也不可能达到朱攸宁的高度,所以这些她早都认了。

可是唯独李拓北这里,让她心里的不平再度野草一样生长起来。

凭什么她没有的朱攸宁都有?

嫡女的身份,父母的疼爱,美丽的容貌,成功的事业,还有李拓北那样让人看一眼就脸红心跳的男子做朋友……

朱攸宣压抑着心里的不快,笑着道:“原来是九妹妹,你也来找北哥哥?”

朱攸宁觉得朱攸宣的小女儿心思有点好玩,“八堂姐也是?”

“我听说北哥哥病了,特地送一些鸡汤来。九妹妹也要送东西?”朱攸宣看了一眼百灵提着的食盒,笑道:“要不我们在这里等婢女一会儿,稍后一起去给老太君请安?毕竟咱们都是千金小姐,这些事不合适咱们做。”

身为一个堂姐,用这样的语气对朱攸宁说话,若是朱攸宁没有听到先前朱攸宣和李拓北的对话,她一定会以为朱攸宣是个紧守礼教关心妹妹的好姐姐。

不过现在,她不过是将李拓北的话用在了她身上。

朱攸宁笑道:“不必了,八堂姐急着回去服侍老太君就快去吧。我还有事。”

正巧扣肉过来,一见朱攸宁立即喜上眉梢的行礼:“九小姐来啦!快请进来。”

热情的态度与方才对待朱攸宣的时候截然相反。

朱攸宣脸色铁青,咬牙切齿暗骂了一声不要脸,可面上还要端着身份,又不敢直接得罪了朱攸宁,只好道:“知道了,那我先去。”就带着婢女快步走了。

朱攸宁并不在乎,问起扣肉李拓北怎么样了。

而朱攸宣去了老太君那,不经意就说出了朱攸宁留在李拓北这里说话的事。

第277章 砸脚

老太君斜倚着墨绿弹墨大引枕,正用银签子插白瓷碟里的时新水果吃。听了朱攸宣的话,伸向盘中的手悬在半空,面上神色莫测。

朱攸宣看的心下一喜,放下为老太君捶腿的美人锤,又接过婢女手中的纨扇轻轻摇起来。

朱攸宁的确与他们这些规格女子都不同。

可那又怎样?

她再不同,难道还能脱离家族独立生存吗?只要她还姓朱,她就要受家族的庇护,同时也要受家族的管束。老太君是一家女眷之中最有权力的人,只要她一句话,朱攸宁到底是圆是方就都不打紧,想让她是扁的她就得是扁的。

朱攸宣有些得意,为即将能看到朱攸宁的热闹心里平衡多了。

老太君随手放下了银签,朱攸宣立即殷勤的奉上湿帕子服侍她擦手。

老太君若有所思之后,便笑了笑,“你说的事我知道了。回头我会与你祖父商量的。”

什么?

朱攸宣一时之间有些回不过神。

老太君见朱攸宣一副怔愣模样,便笑着道:“你这孩子,一直都贴心。知道咱们家里的家训,所以知道什么消息才来告诉我的吧?

“那李公子的出身神秘高贵,你祖父等闲还不告诉呢,我老早就想着若李公子能与咱们朱家的女儿成婚,那也不枉费咱们与他井水不犯河水了这么多年。

“谁知李公子眼光高的很,我先前就想,或许只有九丫头能入得了李公子的眼了,我又担忧九丫头脾气倔,不肯。

“那丫头与你们这些乖巧的都不一样,她脾气倔强,性子野得很,我要是吩咐一句她不乐意,她能豁出去脸来也不答应。

“牛不吃水强按头的事我是不肯做的。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就有底了。她既然肯来看李公子,就说明她对李公子或许也是有心的,这就好提的多了。”

老太君越说越是满意,不经意便竹筒倒豆子似的将心里的想法一股脑说了出来。

在他的眼中,不管是朱攸安、朱攸宣、朱攸宝还是朱攸宁,每一个都是朱家的女儿,都是能够联姻来获取最大利益的棋子,现在她想攀上李拓北这门亲事,不论是谁,只要是姓朱的女儿在她看来就都可以。

朱攸宣呆若木鸡的听着老太君的话,一时间只觉如坠冰窖。

怎么会这样?

老太君怎么不管管朱攸宁,怎么就能眼看着她去与李拓北亲近?

她难道不是老太君身边最得宠的孙女吗?为何老太君不向着她帮着她?

朱攸宣本想在老太君跟前告上一状,让老太君敲打朱攸宁一番,再不然也让李拓北看一看老太君这里到底是什么意思。谁承想,一番话没给自己赚来实惠,反而还帮了朱攸宁一把。

朱攸宣郁闷的心都在滴血,偏还不敢在老太君面前表现出来,回房就将枕头抓来狠狠捶了好几下。她现在这身份,就连想砸个和杯子出气的胆量都没有。这里一有什么大动作,老太君哪里知道了,她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就都白费了。

朱攸宁此时正站在李拓北卧房门前,一脸无语的看着苦着脸的扣肉和醋鱼。

“九小姐,我们公子爷真的睡了。”

“是啊九小姐,昨儿个公子外出办事,回来淋了雨,就感冒了风寒,半夜起了热还请了大夫呢,这会子吃了药睡的正熟。”

所以刚才她听到李拓北和朱攸宣说话,是李拓北在梦游?

百灵和画眉很是气愤,明明李拓北是醒着的,他们刚才都看到人往里见跑了,这会子却硬说睡下了,这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么。他们小姐又不是非要上赶着来,这样躲着人算怎么一回事?

扣肉和醋鱼从朱攸宁的脸上没看出任何异样,但看画眉和百灵的表情,心里就是咯噔一跳。这模样,他们分明是知道什么了。

醋鱼就有些忐忑的看向朱攸宁。

朱攸宁没有想要难为醋鱼和扣肉的意思,便厚道的不戳破,压低声音道:“好吧,既然北哥已经睡下了,那我们便先告辞了。回头再看他。你们看着北哥吃药,有什么事就来寻我。”

醋鱼和扣肉连连点头道:“好,那我们送小姐出去吧。”

“不必了,我出去,还要去给祖母请安,你们留下服侍北哥便是。”

朱攸宁略颔首,便叫上画眉和百灵一道离开。

扣肉和醋鱼将人送出了客院,眼见着朱攸宁出了海棠们,往内宅方向走去,齐齐的长吁一口气。

“这叫什么事儿啊!”

醋鱼和扣肉回了卧房。

飞龙汤和佛跳墙正苦着脸一左一右的站在卧房门口,听见脚步声来,坐在床沿的李拓北明显一个激灵,抬起头,见进门来的是醋鱼和扣肉,明显的放松下来,嗓音沙哑的问:“走了?”

“嗯,走了。不过爷这样下去也不是事儿啊,您与九小姐是多少年的交情了,就算不能……无论如何也不该就此生分了才是。”飞龙汤到底没将“不能成婚”这话说出口,可话中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白了。

李拓北心里压抑,憋了半个月的郁闷终于生了病,喉咙脖子都肿了,反倒觉得那郁闷散了一些,在不是头些日子时那压得他喘不过气,话都不想说一句的模样了。

李拓北抬脚做势要踹,“闭嘴,都给爷滚蛋!”

飞龙汤和佛跳墙见李拓北这样,非但不生气,反而还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们就最怕的就是李拓北心里别闷着火气发不出来,那样最是伤身。李拓北自小长在军中,与军汉们一个锅里抢饭一个泥坑打滚,最是爽朗的一个人,做事从不会婆婆妈妈的。可这半个月来为了朱攸宁的事却是越来越沉闷,变的都不像他了。

如今能爆句粗口,让他们听了舒坦多了。

李拓北站起身活动活动酸痛的肩头,沉声道:“我的事我自己有数,你们都不许小九妹妹跟前胡说八道。要是让她知道了我今天躲着她,回头小心我收拾你们。”

“知道了。”扣肉答应的最积极。

飞龙汤却是面色严肃的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警惕的看向了后窗方向。

佛跳墙、扣肉和醋鱼立即护在李拓北的周围,眼见着飞龙汤抽出藏在靴子里的匕首,一步步走向后窗根。

第278章 说开

朱家客院在宅子的最边缘,李拓北卧房的后窗面对着的是一条僻静的后巷,翻墙便是府外了。

飞龙汤将匕首倒握在手中,缓缓凑近窗前。

与此同时,正门方向也传来轻微的“吱嘎”一声屋门推开的声音,随即是李拓北熟悉的轻盈脚步声。

“北哥是不是醒了?”

李拓北面色一肃。

是朱攸宁?!她不是去给老太君请安了吗,怎么忽然就回来了!

后窗被飞龙汤猛然推开,发出砰的一声响,与此同时,李拓北拉开卧房门,一把就将朱攸宁拉倒自己跟前护住。

后窗外一道身影一闪便冲向院墙。飞龙汤翻窗快步追了上去。

朱攸宁看着眼前的动静,愣了一下,担忧的道:“北哥,是不是有人想对你不利?”

“想对我不利的人多着呢。没事,不用怕,你北哥的拳头硬,我会怕那群宵小之辈?”

李拓北大手攥成拳在朱攸宁面前晃了晃。

一低头,对上朱攸宁清澈的大眼睛,他的笑容就僵住了,握着朱攸宁肩膀的手缓缓松开,展示拳头的手也垂在了身侧,整个人都像被忽然剪断了绳子的提线木偶。

“小九妹妹,你,那个……”

“我才刚来时你吃了药睡下了,我就去给老太君问了个安,出来时想看看你醒了没有,结果院子里没见人,门也没关,我就直接进来了。”

朱攸宁说的坦坦荡荡,丝毫不让人察觉她已经知道李拓北故意躲着她装睡的事。

李拓北稍微放下心,至少他的那些心思朱攸宁都不知道。

“没事,你快坐,扣肉,给九小姐上茶,今早那个云片糕呢?”

“嗳,这就去。”扣肉应了一声,便去预备。

朱攸宁指了指敞开的后窗:“咱们就在这里,没事吗?”

李拓北不以为意,显然早就习惯了被人窥视:“不过是一些宵小,暗搓搓的观察我罢了。”

朱攸宁点头,对李拓北的处境又有了新的认知。

她安然坐下,如从前那般自然的喝茶吃点心,漱了口闲聊天。

“北哥怎么就染了风寒呢,是不是昨儿办事回来太晚,淋了雨?”

“啊?哦,对啊。”李拓北尴尬的点头,脸上莫名发烧。

朱攸宁却好似没看出来,嘱咐道:“北哥也真是的,不论做什么大事,都要以身子为重,你说是不是?即便日子再为难,也要想办法让自己过的好,生活本来就很难了,若是自己再不肯对自己好一点,岂不是没活路了?”

朱攸宁的声音很软,并不是特别清脆,话语中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柔软,每一句的尾音微微上扬,听在李拓北耳中都有一种小羽毛轻轻刷过的感觉,让他的心不自觉放松下来,酥软成一片。

其实以朱攸宁的聪慧,他的那些事就算猜不出全部,也能看得清个大概。

什么人需要隐居一隅,又时常会被人监视和刺杀的?

不光是朱攸宁,就是朱家其他那些女人,没出阁时还有瞄上他,将他当做金龟婿的呢。

李拓北看向朱攸宁,眼神不其然与她的相对,她的眼睛很漂亮,睫毛浓密纤长,眉头微微蹙起个掐好的弧度,让人一看便知她是个睿智的姑娘,她的眼神带着一些了然,但更多的却是理解和包容。

李拓北忽然就感觉到,或许朱攸宁已经知道他故意装睡躲避她了。

也对。

她那么聪明,他躲了她半个月,她又怎么感觉不到?

可是她明明感觉到了,却还是主动来找他。

这是不是代表,他在她的心中地位也是与众不同的?

朱攸宁眼看着李拓北一会儿低头,一会儿抬头,一会儿蹙着眉发呆,一会儿又眼角眉梢都是笑。如此丰富的表情能几息之间在同一人脸上看到,也算是长见识了。

她相信李拓北已经明白了,并不将话说透,只道:“北哥好好休养,若是这里不安全,又不能随意搬走,不如就再多找几个拳师来吧。我看窦家父子就很好,左右我现在不出门,身边安全的很,只留下窦婉婉就足够了,让窦家父子来你这里保护你,我也能放心一点。”

李拓北点头,总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气势上已经完全被一个小姑娘压制了。

“咳,那个,小九妹妹,我……”

“北哥的为难我都知道。”

朱攸宁打断了李拓北的话,因为她怕他要强行解释会牵扯出当日白氏的话,这种话当面说破了会让他们两个都很尴尬,往后就不好相处了。

“北哥只需记得,你有什么难处都可以与我说,咱们是自小长大的情分,与寻常朋友是不同的。你好生吃药,好些了就来家里吃饭,我待会儿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朱攸宁起身告辞。

临出门又道:“我回头让窦家父子来找你。”

李拓北想解释的话,一直都没有机会出口。只能眼看着朱攸宁带着两个婢女离开了客院。

房间里一片安静,扣肉、醋鱼和佛跳墙都谨慎的护在李拓北身边,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一则是不敢打扰李拓北,二则也是怕再有什么人从窗子越进来。

不多时飞龙汤回来了。

“爷,人跟丢了。”

李拓北挑眉,奇道:“还有你能跟丢的人?你的轻身功夫一直不错来着。”

飞龙汤惭愧的拱拱手:“一山还有一山高,今儿这人总与我保持着很快就能抓到,但是一直都抓不到的那种距离,等我回过神来时已经快跟出城门了,人也被我给跟丢了。”

能让锦衣卫出身的飞龙汤跟的这么辛苦,对方必定也是个行家。

佛跳墙道:“对方该不会也跟咱们一样吧?”

李拓北道:“不好说,我觉着很有可能。只是不知他吊着你跑远是要做什么。”

佛跳墙、飞龙汤、扣肉和醋鱼就都绞尽脑汁的陪着李拓北一同分析,到底是谁有可能派了什么人来闹了这一场。

李拓北这会儿已经将对朱攸宁求而不得的郁闷放在了一边,甚至连疏远的心思都生不出来了。

而这时两条街外,朱攸宁走到自己马车跟前一掀车帘,佛八爷穿了一身土黄色的寻常百姓服饰,正捻着佛珠。

见朱攸宁上车来,佛八爷笑了笑道:“姑娘,幸不辱命。”

朱攸宁坐在佛八爷对面,笑着道:“辛苦你了。”

“小事一桩,何谈辛苦?只是我有些不明白,姑娘为何要我去引开飞龙汤?”

朱攸宁笑了笑:“不过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罢了。不然他还不知道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第279章 自作主张

“姑娘重情重义,能与姑娘结交之人都是有福气的。”佛八爷想起了在京城的种种惊心动魄。

朱攸宁明白他的意思,感激的道:“哪里,那些都不算什么。只是这次劳动了八爷,小材大用,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也多亏八爷肯帮忙。”

佛八爷正色垂首拱手,身子随着车厢的行进而微微晃动,“姑娘千万不必与我客气。我是追随姑娘而来,大事小情的只要姑娘吩咐,我必定义不容辞。何况这一次姑娘为的是友情,难得的是发小的情分,又怎么是小事?”

佛八爷的话说进了朱攸宁心里。

人活一世,总有一些东西比金钱、权力都要重要。

朱攸宁送佛八爷回了新买的宅子,再次道谢后才回了家,又让窦婉婉送一趟信给她爹和兄长,让窦家父子都听李拓北的吩咐。

李拓北身体渐渐好转,却依旧没查到是什么人在窗外监视,窦家父子来了,他索性就让他们听飞龙汤和佛跳墙的安排,以防千里之外的京城有什么超出他掌握的事发生。

待到他彻底痊愈,那几天的郁闷也一扫而空了。

人就是这样,钻了牛角尖一时半刻想不开。可身体好了,心情明朗了,一下子也就想开了。

难道他能永远躲着朱攸宁吗?

他是个爷们,就算身不由己,该怎样就怎样,朱攸宁又没对不起他,他这么对人家不但小家子气,也未免太没担当了。

是以次日,李拓北就预备了许多果蔬菜肉去朱攸宁家里蹭饭。

白氏见了李拓北,拉着他坐下道:“我的儿,你这些日子没来,福丫儿说你病了?身子可好一些吗?”

李拓北笑道:“那天淋了雨,不慎染了风寒,如今已经大好了。小九妹妹呢?”

白氏笑道:“好了就好,我待会儿叫厨房预备你爱吃的,今晚就在家里吃饭。福丫儿下午叫手下一个什么人给叫走了。好像是生意上有什么事,还听危急的。”

李拓北眨了眨眼,疑惑道:“小九妹妹又做了什么大买卖不成?还是杭州商会的人来找他?”

白氏心里咯噔一跳。

朱攸宁做长安钱庄的生意,这事除了他们自家人知道,朱家和李拓北这里都是瞒着的。

李拓北也太敏感了,几句话居然就怀疑起来了。

白氏连忙岔开话题,说起了其他的。

李拓北虽然看起来大咧咧的,却是粗中有细的一个人,他感觉到朱攸宁或许有什么秘密是他不知道的。不过他一点也不生气,因为他也有秘密不能告诉朱攸宁,这样一来俩人扯平了,他心里反倒安宁。

是以李拓北就与白氏聊了起来,还如往常一般。

此时的朱攸宁正在长安大酒楼二层的大厅里,与方文敬等几位掌柜开会。

“东家,来提银子的人越来越多,这样下去可不行,咱们就算调集了人急忙送银子来,怕也不够老百姓们提的啊。”

方文敬已是焦头烂额,眼窝深陷眼下漆黑,显然已被折磨的不轻。

朱攸宁沉着脸,目光扫过屋内其余几个面色同样不好看的掌柜,最后又看向方文敬,缓声道:“说吧,你瞒了我什么,瞒了多久。”

这一句便像是巴掌,打在方文敬脸上。

方文敬心里委屈!

朱攸宁当初开钱庄,他就是肱骨,朱攸宁不论是走南闯北还是后来闭关进学,钱庄都是他在打理。朱攸宁能把握的是钱庄发展的大方向,而开一个钱庄,大事小情又何止百件?他处理的事情多了去了,若是没有他在,朱攸宁能坐稳这个位置,长安钱庄能开到分铺布满杭州府大小城镇?

现在朱攸宁用这种语气当着其余的掌柜们面前质问他,方文敬心里的火气蹭蹭的往上冒,也顾不上戴着一惯老实的面具了。

“东家这话,我听不懂了。我做的大事小情都是经过东家的手,您吩咐,我照办,哪里就有什么隐瞒?”

“是吗?”朱攸宁见方文敬的情绪不好,反而笑了,“那么方大掌柜能不能告诉我,咱们的客户急忙取走银子,是打算做什么去?”

方文敬有些不忿:“还不是您家的钱庄?小姐的堂兄接管了朱家钱庄,朱家钱庄对外存款的利息最高达到五分利,比咱们的一两分多的多了,大伙儿这不就将银子都取走去转存朱家了么。”

此话一出,诸位掌柜面色都很凝重。

朱家是富阳县的首富,又是百年传承的大家族,且不说在杭州府,就只单论富阳这一亩三分地上,朱家所涉猎的行业就几乎覆盖了整个富阳,且全都能拔得头筹。

朱家开了这个钱庄来打击长安钱庄,朱攸宁身为朱家的九小姐,居然先前没有听到风声,现在居然还来问他们!

众人都被方文敬的话无形之中调动起情绪,心里的不满被放大,看着面前上位及笄的少女,大家都觉得年轻人果真靠不住,年轻的女子更是不靠谱,他们真是未来堪忧啊!

朱攸宁将众人的表情看在眼里,却不似她身后的司墨、百灵和窦婉婉几人那么愤慨,声音甚至依旧没有提高半分。

“方大掌柜能不能告诉我,好端端的朱家为何要开钱庄?”

“我怎么知道!东家来问我,怎么不去问你祖父呢!”方文敬愤然。

“既然方大掌柜想不到,不如我来告诉你!”朱攸宁起身,脸色冷了下来,字字落地有声。

“我之前做安排之前,早已经将不会有另外一家钱庄来与咱们争食算计在内,因为存钱的人多,付出的利息就多,没有谁会傻到给人白送利钱。这样的环境正适合我下一步的计策。可现在朱家开了钱庄,这就说明,一定是有什么事发生,改变了原来的格局,让朱家看到了利益。”

朱攸宁走到方文敬面前三步远,虽然身高不及方文敬,气势却压了他一头。

“方大掌柜,你做事之前,为何不与我商议?”

“我……我若每一件事都与东家商议,钱庄也开不到今天,这六年来还不都是我在给钱庄拿主意!”

“方大掌柜劳苦功高,我不否认。可这六年你做的事都在我掌握之内,钱庄的发展一直都在我的计划之内。这一次呢?我允许你随便给牙郎放贷了吗?”

方文敬被问的一时语塞。

朱攸宁这段时间大批量收购牲畜、农产品、生工制品、丝绸布匹、粮食等生活物品,在商业上百废待兴,很多人手中都有积压货物的情况之下,有很多人都积极的与长安钱庄交易。

寻常的散户太多,许多有生意头脑的人就想起了做牙郎,从散户手中收了货物来,在统一来卖给长安钱庄,从中赚取差价。

那些散户们虽然售出的价格比直接送到钱庄来差了一点点,却省去了脚程和路上所废的人力和物力,比自己送来还要是简省很多。

新牙郎虽头脑活泛,手中可用的银子却是有限。

方文敬觉得牙郎增多,对他收购帮助很大,最起码不用自己挨个去跟散户谈,且牙郎送货时已经将货物分了三六九等,省了不少的事。

所以方文敬就私下里制定了一个贷款的政策,牙郎可以来钱庄以三分利来借贷,不需要任何的抵押,用这笔银子去收了货卖给钱庄,再将本金和利息还掉,其中赚到的差价依旧很多,积少成多,牙郎赚的更多,钱庄收购也更顺利,这是互利互惠的事。

方文敬很谨慎,生怕朱攸宁知道了会抓住他不放,是以他借贷时虽然不用牙郎抵押什么东西,却要将人调查的清楚,只将银子借给家世清白,无不良嗜好的那些。

是以十个牙郎来借贷,倒是有六七个是借不到钱的。

如此一来,这六七成需要借贷的牙郎,就形成了极大的需求市场。

朱家嗅到了商机,立即将朱家钱庄对外,由朱彦凤管理,不挑选借贷者的身份将银子借出去。

最要紧的是,朱家钱庄又新颁了存款的高额利润。最高都能达到五分利。比现在长安钱庄高出一倍还多。

富阳的百姓自然是信服朱家的。

大家都来长安钱庄取钱,转存去朱家吃更高的利息。

朱家拿着百姓们存进来的银子放贷,存进多少就能放出去多少,利用百姓的钱借给牙郎,等于是做了无本买卖,几天就赚个盆满钵满。

朱老太爷做事自然不会告诉朱攸宁。

方文敬觉得自己做的是最妥当的决定,也没告诉朱攸宁。

朱攸宁还是看到朱家开了钱庄,命人调查一下才知道的。

然而与此同时,朱家钱庄已经火爆起来,长安钱庄也要面临更多来提银子的百姓,和更多来送货需要领银子的牙郎。

局面既定,现在已经形成了危机,弄个不好,长安钱庄怕就要名誉扫地,关门大吉了。

屋内一片死一样的沉默。方文敬依旧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梗着脖子道:“这些年来,我为了长安钱庄可以说是鞠躬尽瘁,这是大家都亲眼看到的。东家今日来怪我,就不怕让大家都心寒?”

朱攸宁道:“方大掌柜的努力和敬业,我从来没有否认过。但长安钱庄的生意掌舵者是谁?方大掌柜恐怕已经忘了吧?”

“你!”方文敬怒道,“东家这是要卸磨杀驴?”

“方大掌柜太激动了。显得心虚。”朱攸宁转回身在首位坐定,“上一次的会意,夏大掌柜是怎么走的,你我心里都有数。我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

方文敬闻言,脸上一阵发烧,心里虚的很,不自禁别开了眼神。

朱攸宁道:“好了。现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我说这些也不是要将方大掌柜如何。我只是要提醒诸位,往后不要私自做决定,钱庄的东家依旧是我。”

众人垂首,齐齐的应了一声:“是。”

原本钱庄的生意很好,都是因为方文敬自作主张,才弄出这么大的危机。长安钱庄若倒了,他们可就都没了领月钱的地儿了,大家心里多少都有些怪方文敬的。

方文敬抿着唇,又是面上无光,又是惶恐不安。

他对长安钱庄也是有感情的,若真因为他这一次的决定让钱庄倒了,他心里也是难安。

朱攸宁道:“朱家钱庄如此高的利,这种经营模式不健康如此高的利息,他们早晚都有入不敷出的那一天,难道能指望他们动用自己的银子来填坑?到最后,坑的还不是最后一批存款的百姓?

“那个时候,百姓们取不出银子,朱家钱庄关门大吉,左右银子上是不亏损的,但是名声就臭了。”

“若真臭了,岂不是更好?”方文敬压下尴尬,低声道。

朱攸宁摇头:“朱家臭不臭,那是他们的事情。大家还是要将目光放的长远一些,不能只看眼前的蝇头小利。朱家的这种做法,他们赚的盆满钵满,可市场已经被他们搅乱了,被坑骗的最后一批百姓丢了血汗钱,在外大骂朱家钱庄的同时,也会导致更多人再也不相信钱这种模式了,咱们长安钱庄首当其冲就会被迁怒影响。”

朱攸宁一说,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方文敬也没想到,曾经让自己得意洋洋的一个举措,居然会让朱家钱庄崛起,从而导致如此严重的后果。

他越想脸色月白,焦急的道:“东家,那现在怎么办?”

其余人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是啊东家,现在该怎么应对?”

朱攸宁垂眸,转着手中的茶盅缓缓道:“不能再继续让朱家钱庄这么下去了。”

“东家,您的意思是?”

“朱家钱庄必须倒。而且是要尽快。”

朱攸宁站起身,众人立即跟随她的步伐。

方文敬带头问:“东家已经有了对策了?”

朱攸宁点头,回身道:“接下来,还请诸位掌柜听我的安排。再不要擅作主张了。”

方文敬的脸从白转红,羞愤不已,却又自认理亏,只能闭口不言。

朱攸宁回到家时,天色已晚。

刚到家门前,就见扣肉提这个灯笼伸长脖子站在门口往外看。

见她回来,立即往里头喊了一嗓子:“小姐回来了。”就迎了上来。

第280章 撞上

“九小姐,您可回来了,我们公子从带了很多您爱吃的来,都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朱攸宁挑眉,李拓北这是终于想开了?

“早知道北哥会来,我就早些回来了。”

“您这会子回来也并不晚。”扣肉欢欢喜喜的引着人进屋去。

他们家公子的心情好容易好起来了,扣肉可不想再看他郁闷的病一场。如今看来,若说公子对朱九小姐没有半点心思,扣肉能当众表演吞秤砣。

来到正屋,就见李拓北穿了身靛蓝色交领外袍,腰封上缀着个节节高升的玉坠子,正背脊笔直的坐在朱华廷与白氏的对面,倒三角的身形显得十分挺拔。

“爹,娘。”朱攸宁先上前行礼。

李拓北蹭的一下站起来,虽然已经想开了,但见了朱攸宁,难免还是有些尴尬。

“小九妹妹回来了。”

“北哥。”朱攸宁笑道,“你身子好些了?”

“都好了,还劳你惦记着。”李拓北对上朱攸宁在灯下显得格外明亮的双眼,不由得移视线。

白氏便笑着道:“人都齐了,娘这就吩咐人摆饭。”

朱攸宁点头,先回房去更衣。

谁知道才刚擦了把脸,院门便被敲响了。

“谁啊!”应门的是小张子。

外面的人回了一声“是我”,手上依旧规律的叩着门环,看起来有礼,却也急切。

小张子想着此处是朱家本宅附近,富阳县里若论起来,除了衙门便是朱家这里最安全了,便也没多想的开了门。

谁知门闩刚一抬起,黑漆木门就猛的撞出“咣当”一声,一个穿着青蓝色圆领袍的中年人推开小张子,大步流星的急匆匆闯了进来。

“哎!你是谁。你这人怎么私闯民宅!”

“我找九小姐!你们家九小姐呢?”

朱攸宁在厢房,一听便知来的是方文敬方大掌柜。

她眼睛眯起,轻轻地拨开画眉要为她簪花的手,起身推开了厢房房门。

正好方文敬绕过五福临门的影壁进了正院,一眼就看到站在厢房廊下的朱攸宁。

“东家,我……”对上朱攸宁清明的视线,方文敬无由来先气弱了几分。

正屋里也听见了外面的嘈杂。无奈他们家的院子太小了,门前稍微有点说话声屋里都听得见。

李拓北和十六担心是有什么歹人闯进来,一马当先冲出了屋子,随后是朱华廷。

方文敬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去,见自己的焦急鲁莽惊动了朱攸宁家里人,不由得有些尴尬,拱手施礼道:“大老爷,鸿少爷好。”

看到十六身边的李拓北,方文敬有些懊悔,他也没想到李拓北会这个时间在朱家,他是长安钱庄的大掌柜可不是什么秘密,刚才他好像还称呼朱攸宁东家了,他是不是不小心泄密了……

这样一来,他所求之事岂不是更难办了?

方文敬声音都噎在喉咙处,犹豫的看了一眼李拓北,又忐忑的看了看朱攸宁。

朱攸宁轻叹一声,上前一步笑道:“爹,方大掌柜想来是有急事找我。我待会儿再吃饭,你们先用吧,不必等我。”

朱华廷忧虑的蹙眉,但朱攸宁铺子里的事他又帮不上忙,便只好点头,“好吧,有事随时叫我。”

朱攸宁点点头,与李拓北对视时只坦然笑了笑,示意他稍后再说,便先引方大掌柜去厢房。

吩咐了画眉和百灵给方大掌柜上茶,留了窦婉婉在身边服侍,朱攸宁淡笑着问:“方大掌柜急着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东家。您不相信我,您好歹听我一句劝,说什么放贷之事也不能停下来啊!”

方文敬急切的推开画眉端上来的茶,倾身语速极快的道:“您想想,自打朝廷不允许金银交易之后,咱们钱庄在外面的产业就陆陆续续都停业了,咱们存钱根本就不盈利,帮人保管还要倒搭利息,现在一直是在赔本的状态,好容易放贷能赚一些利钱,您为何要勒令停止呢?!您可知道,今儿个散会后大家都怎么说?”

“怎么说?”朱攸宁慢条斯理的笑着。

刚才在钱庄,朱攸宁吩咐方文敬停止借钱给牙郎的业务,就不听众人的反对意见回家了。

“大家都说东家这是将好好的生意往坏了做!咱们是拿着东家给的月钱,东家从来不会亏待咱们,可是您要知道,咱们钱庄请来的这些个掌柜,若不是赶上了朝廷不准金银交易,商业上萧条,他们这些从前都是挑大梁的精英人才是断乎不可能都聚集在咱们钱庄的。

“他们都是商场上的老人儿了。谁也不愿意白拿月钱,却做不出个样子来。大家伙不能眼看着东家将钱庄这么好的产业断送掉啊!”

“所以,他们就派了方大掌柜为代表来说服我?”朱攸宁笑着问。

方文敬摇头道:“不瞒东家,大家的心里都很不满,只是没几个是我这样直言不讳的。

“东家,你年轻,不经世事,虽然办成了几件大事,但是于商场上你也还是太嫩了。何况这么些年,长安钱庄的事情你插手的毕竟是少了一些,经验不足也是有的。这一次东家务必要听我的劝,赶紧收回成命才是要紧。”

朱攸宁的手搁在茶盏上,垂眸敛去眸中一闪而过的阴郁,语气平和的道:“方大掌柜,这就是你追到家里来要与我说的?”

方文敬点头:“正是。不论是我,还是其他的大掌柜,都不愿意眼睁睁看着东家将长安钱庄的生意彻底毁于一旦。”

朱攸宁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明儿劳烦你再聚集各位大掌柜去长安大酒楼。我有事要宣布。”

方文敬见朱攸宁面色平静,丝毫没有动怒的迹象,又听她以如此妥协的语气安排了明日之事,心中的得意就有些藏不住,就连眉眼都飞扬起来。

他兴奋的站起身,点头道:“东家能想通就好,相信各位大掌柜都不会怪您,以后还会继续为您尽心办事的。”

朱攸宁笑了笑,便端了茶。

方文敬开开心心的走了。

待到人已走远,画眉、百灵和窦婉婉就都有些气愤。

“姑娘,方大掌柜未免太托大了。”

“是啊,他不肯听姑娘的安排,自作主张坏了姑娘的事,这会子居然还好意思上门来当说客!”

第281章 能量

窦婉婉也道:“我看他这是在威胁姑娘,若姑娘不答应,那些大掌柜难道还有撂挑子不干了的意思?”

窦婉婉虽然跟着朱攸宁的时间短,但她是个聪明人,又听了父兄的话,已经打定主意以后要好生跟着朱攸宁,是以说话也不藏私。

“正常的,我年轻,又是个女子,他们觉得我做事靠不住也是情有可原。这世道女子想做什么事都不容易。”

窦婉婉问:“姑娘,您一点都不生气吗?”

朱攸宁笑的弯起眼睛,“生气才有解决问题的动力啊。”

所以实质上他们家姑娘是气的不轻吧?

三婢女彼此对视,都知道朱攸宁这一次恐怕是动了真怒了。

回到正屋时,饭菜已经摆上了桌,但大家并未动筷,在等朱攸宁一起。

吃饭时,李拓北颇为沉得住气,强迫自己压下好奇心,不要总去看朱攸宁。

就连饭后告辞,朱攸宁主动送他出门,李拓北也忍住了并未追问。

朱攸宁见李拓北这一副别扭的模样,心情大好的笑道:“北哥,你要是有什么想问就问,可别自个儿闷出病来。”

李拓北抿着唇,憋了半天还是憋不住了,抓了一下头发,看看左右只有他们俩身边的人,并无外人,这才声粗气的道:“好了,就知道你早看出来了。我是很好奇,刚才那个人不是长安钱庄的大掌柜吗?他叫你东家,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啊。”朱攸宁挑眉道,“我是他的东家。他是我雇佣的大掌柜。”

“所以,所以长安钱庄……”李拓北骇然瞠目。

朱攸宁却是丝毫也不体谅李拓北的震惊之心,点头道:“没错,是我的产业。”

李拓北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连连摇头道:“这可真是不可思议。你现在才几岁。你就能办这么大的事了?这事不是朱伯伯……不对,朱伯伯还真不像有这个能耐的人,可是你……长安钱庄都开了多少年了?我记得当年六皇子来时我还引着人去见识过,那时钱庄可是刚开业。”

朱攸宁点头道:“是啊,那时候我还差点被你们撞见。就是那时候开的。”

李拓北低头看着面前这个回答的理所当然小姑娘,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李拓北身后的飞龙汤、佛跳墙、扣肉和醋鱼四人更是惊的下巴都快掉了。

,因李拓北与朱攸宁之间的交情,他们对朱攸宁也从未怀疑,所以并未仔细调查过。如今他们才知道,长安钱庄那个神秘的幕后东家,竟然就生活在他们的身边!

“这可真是,人生处处有惊喜啊。”李拓北喃喃。

朱攸宁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又看向飞龙汤几人,“好了,这事儿你们知道就罢了,千万不要外传。我怕招惹麻烦。”

李拓北回过神来,正色道:“好,我不外传,你的那个身价若是叫有心人知道了,搞不好是隔三差五就有人来绑架你了。要不我还是让窦家父子跟着你吧?哎,现在怎么看都觉得你身边跟着的人不够多啊!”

“我一个寻常女子,带着那么多人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朱攸宁无奈的道:“你就别操心了。”

“可我看刚才那个大掌柜,对你有些不敬,你打算怎么办?”

朱攸宁无所谓的笑道:“没事,有问题明儿会上解决了便是。”

李拓北咳嗽了一声,有些叹息的道:“若不是怕给你惹来麻烦,我真想跟你一去去看看,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做这么大一个生意的,又是怎么给那些比你年纪都大的掌柜开会的。小九妹妹,你可真了不起!”

“我这算什么?若说厉害,你才是真的厉害。在富阳这个小地方隐居,还能不忘记自己的初衷。”

“为何这么说?”李拓北不大理解。

朱攸宁回想去给李拓北探病时观察的院落,眉眼中便染上了笑意和钦佩。

“我那天去客院找你,看到院当中地上的石砖比外面铺设整齐的石砖碎裂的更严重,很多地方都踩的凹陷下去了。墙壁上也有划刻的痕迹,我在你房里看到了一柄长枪,我就猜想,一定是你平日练功刻苦,日积月累下来才让院子起了这么大的变化。”

朱攸宁抬眸,认真的抬头看着李拓北,“虽然前途未卜,北哥却一直都没放弃。我觉得是你能够保持这份本心坚持到现在,才是最厉害的。”

这一瞬,李拓北几乎要以为朱攸宁是知道了他的身世了。

只是理智告诉他,朱攸宁不可能知道他的过去。

所以,她的夸奖,是真真切切对着他这个人而来的。

李拓北感觉到热血在燃烧,他在这个小县城里苟且偷生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人说一句肯定他的话,他甚至成了县学里资历最老的学生中的一员,背后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议论他。

顶着舆论,当着纨绔败家子,李拓北从来都告诉自己随便别人怎么说,他只需要做自己该做的事。

可现在听了朱攸宁一番话,他才明白,原来他并不是不需要鼓励和支持,只是从来没有得到过,他也慢慢的开始不去奢想了。

朱攸宁的话,对于他来说,当真弥足珍贵。

“小九妹妹,多谢你。”李拓北握了握拳头,“我往后还会继续努力的。”

朱攸宁难得见李拓北回答的如此郑重。

只是他握着拳头说自己会努力的姿势有点像宣誓,引得她笑了起来。

见她双眼笑弯成了月牙,李拓北也觉得心中积压的郁闷之气一扫而空,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浑身都充满了干劲。

他心悦的姑娘,如此出色,如此别致,甚至让他在迷茫和颓废的时候,也能很快的找到自己的方向。

——至少他不能混的比她差,否则往后哪里还有脸在她眼前晃?

二人道别后,朱攸宁回家就睡下了。她需要养足精神,因为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而李拓北这里,却是大半夜的武起枪,将功夫练的虎虎生风,浑身似乎都有使不完的力气,看的扣肉和醋鱼直感慨:九小姐的力量果然强大,以后他们对待九小姐一定要更加恭敬才行。

第282章 撤了

朱攸宁第二天起身就带着人出了门。现在情况特殊,她也没直接去长安大酒楼,而是先在街上逛了逛,避开了人注目才到了长安大酒楼后院。

方文敬与一众掌柜都已在二层的大厅等候了多时。

“东家,您来了。”方文敬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昨晚睡的很好,神采奕奕的笑望着朱攸宁。

朱攸宁笑着颔首,“大家来的早,是我来迟了,让诸位掌柜久候。”

“哪里的话,是我们来的早了。”

众人客气着落座,朱攸宁看向有几分得意的方文敬,又看了看同样志得意满的其他几位掌柜。

可见方文敬已经在这些人的面前夸下海口,也给了定心丸了。

朱攸宁淡笑着道:“昨儿方大掌柜去寻了我,想必他的意思,也是诸位的意思了?”

在场的掌柜大部分不知方文敬到底说了什么,迟疑着不好回答。

朱攸宁笑了笑,又道:“方大掌柜的意思是:我年轻,资历浅,办成几件大事也是撞大运罢了,长安钱庄发展至今,我插手少,方大掌柜付出良多。所以他的决定比我这个东家的要明智,所以我要听他的安排,收回成命,让大家继续放贷。”眉头一扬,笑看着众人,“你们也是这个意思吗?”

众人惊愕的看向方文敬。

想不到这人居然蠢到在次当面去指责东家了?!

方文敬挂在脸上的得意一下就不见了,焦急的道:“东家,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朱攸宁渐渐收起笑容,“方大掌柜,你是不是觉得我傻?”

站在朱攸宁身后的佛八爷、窦婉婉几人都面色阴沉的上前一步,护在了朱攸宁左右,仿佛方文敬有半句不敬,他们就能冲上来撕了他。

方文敬被唬的退后了半步。

更让他忐忑的是朱攸宁完全反转的态度。

昨天她不是一点都没生气,还妥协了打算听他的安排了吗?若不是她妥协,他今日也不会夸下海口,找了这么多的人来。

方文敬意识到,自己可能是中计了。

“东家说笑了。我哪里会这么认为。”方文敬压下怒意,挤出个笑容。

朱攸宁道:“方大掌柜,那天刚刚得知你私做主张放了贷,导致朱家钱庄崛起,我那时与你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我以为你是个明白人,而且咱们毕竟是多年的交情,也没有怪罪于你,你是不是就觉得我是个好拿捏的?”

“我哪里有这种意思!”方文敬声音尖锐起来,颇有几分被戳穿心事的恼怒。

朱攸宁却懒得再与方文敬争吵,争的面红耳赤她也没能力说服一个装聋作哑的人。

是以朱攸宁转而对其他人道:“今日请诸位大掌柜前来,我是要重申一遍:我做的一切安排,都是为了改善市场格局,这是釜底抽薪的大事!

“我知道大家觉得钱庄现在不盈利,帮人存款还要白费人力物力,最后还要倒搭利钱。好容易看到放贷能回本,大家就舍不得放弃了。

“但是也请诸位记得,这钱庄,我是东家,我比任何人都不愿意看到钱庄赔钱或者是倒闭。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长远计,请大家多一些耐心,不要只一味的只看眼前。”

众人都被训的低着头,心里多少都有一些不快。

若不是赶上不允金银买卖的商业危机,他们这些各大铺子里的大掌柜也不会聚集在长安钱庄任凭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指挥了!

方文敬吹出去的牛没实现,反而被现实打脸,此时又听朱攸宁说了一句“我是东家”这样的话,心里的就更加不平了。

“东家这话说的,难道我们不知道您是东家吗?您若不是东家,我们也不会耐着性子几次三番来劝说了!”

方文敬站起身来,义正辞严道,“东家,您还年轻,不谙世事。我方文敬也不是托大,您叫大伙儿说一说,这些年来钱庄能发展到这个规模,我做的是多是少?我将钱庄经营成现在这样大,是绝对不能看着东家逞一时之快,就将我们这些掌柜这么多年的努力毁于一旦的!”

朱攸宁眯了眯眼,“也就是说,往后不论我做什么决策,只要你觉得不符合你的想法,你就会如今天这般不执行?往后你若有什么想法,不通过我这个东家也会随心所欲?”

“我没这么说!”方文敬梗着脖子,“我是看东家做错了才直言不讳!朝廷家还有言官呢,难道咱们钱庄里就不许功臣说话了?”

朱攸宁转回身,端庄优雅的在原处坐定,随手端起茶碗来,垂眸看着茶碗上的青花鲤鱼戏莲图样。

方文敬见朱攸宁不说话,心里又多了几分底气。与身边几位熟悉的掌柜交换了眼神,他就不信他们这些经验丰富的大掌柜,还对付不了一个小姑娘。

“罢了,”朱攸宁轻叹一声,“我原本念着你是我的元老,不想发落。可你身为我雇佣的大掌柜,却不肯听东家的命令行事,反而将我的买卖看成是你的?如此本末倒置,上下不分,还想将我挤出权力的中心……现在起,你就不是长安钱庄的大掌柜了。”

“你!”方文敬瞠目结舌。

众位掌柜此时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被朱攸宁视作左右手一样的方大掌柜竟然会被一句话就免了职。

朱攸宁将茶碗“笃”的一声放下,眼神便的冰冷犀利,“方大掌柜方才说的好,朝廷家还需有言官呢,但是言官也没强迫圣上都听他的话不是?方大掌柜这是想夺我的权!”

方文敬咬牙切齿,非常的不服气。

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长安钱庄好,可对方却不领情!

他几番天人交战,想走,又舍不得,毕竟长安钱庄这样新颖的经营模式是在他的手底下成型的。他若是一怒之下走了。以后长安钱庄所有事可就和他都没关系了,来钱道也就没了!

“随你吧,不当大掌柜就不当。”方文敬一时间像是霜打的茄子瘫坐下来,人家东家撤了他的职,他还能死缠烂打不成?

朱攸宁看向其余人,又道:“你们往后谁能保证不私做主张,并且完全听我的命令行事,谁就是长安钱庄的大掌柜。现在诸位可以毛遂自荐。”

第283章 一石二鸟

朱攸宁这般吩咐,着实是当面又给了方文敬一个重击。

现在选出新的大掌柜,方文敬可就没法子背后再去运作了!

东家这是铁了心要将他拿下去,所以才当场就堵死了他翻身的路!

方文敬心中不甘。可再不甘,此时也是无计可施。

其余掌柜们面面相觑,说实话,大家的心里多少都有些意动。

他们来长安钱庄为的是什么?不就是看好了长安钱庄的发展前景,觉得这里是施展抱负的好地方吗。这些掌柜被方文敬一个个请来之前,每一位在原来的铺子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好手。如今却要屈居方文敬之下,大家心里早已经有了想法。

朱攸宁当面提出这话,所有人心里都有意动。只是碍于面子,没人好意思直接站出来说一句“我比方文敬听话”,这不是等着让人唾弃么。

大家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有个不在意旁人眼光的掌柜站了出来。

“东家,在下不才,愿为东家效犬马之劳。”

“蔡掌柜。”朱攸宁笑吟吟的看着年约不惑,身材敦实满面敦厚的短须男子,点点头道:“你若能保证信守承诺,往后你便是长安钱庄的大掌柜了。”

蔡远杰拱手道:“东家,我做得到。”

“好。蔡大掌柜请坐吧。”朱攸宁笑看其余人,“今日起,蔡大掌柜就是长安钱庄的大掌柜了。还请诸位掌柜日后多配合照应。”

眼瞧着蔡远杰居然这么容易就成了新任大掌柜,众人都扼腕不已。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他们就要听从蔡远杰的安排行事!

事已至此,众人也无其他办法,也有人不服气,可想到现在还削尖了脑袋想回来的夏宗平,再看看垂头丧气的方文敬,着都是血淋淋活生生的例子,逞一时之快,最后还不是不能如愿?

长安钱庄他们也投入了不少的心血,谁都不愿意放弃,也舍不得自己曾经的努力。总归他们还需要努力的机会。

是以此时大家倒也想开了,都站起身来七嘴八舌的应是。态度缓和的让方文敬看了都觉得陌生。

昨儿晚上一个个都是义愤填膺的嘴脸,今天却都变了卦。

他有一种自己被坑了的错觉。

朱攸宁便站起身来,道:“蔡大掌柜,接下来两件事要办,第一,停止长安钱庄一切放贷,任何人,一文银子都不行。第二,停止畜类收购,现在这些已经够了。”

“是。”蔡远杰笑着应下,“东家还有什么吩咐?”

“你先照着我说的去做,其余的回头我会告诉你。”

“是,东家放心吧。”

一场会议结束,几家欢喜几家忧,且不论方文敬回去是如何懊悔的,只说朱攸宁这里回到家里,便开始借用身份之便搜集朱家钱庄的信息。

她是朱家的小姐,又在老太爷的心里有很重要的地位,想不着痕迹的打听什么也是易如反掌。

朱攸宁在心里不断的完善着自己的计划。

而蔡大掌柜也着手将朱攸宁吩咐的事安排了下去。

论钱庄的名望,当然是在杭州府辖下各处都出名的长安钱庄高一些。

只是长安钱庄现在只存款,不放贷了,却让那些原本想弄一些银子来好去投机倒把的人没了着落。

他们不能放弃这次的生意,长安钱庄的动作太大,他们赚取的利益可是在别处多少年都赚不来的。

无奈之下,所有人都涌去了朱家钱庄。

朱家钱庄与长安钱庄打擂台,打的就是“低门槛”的旗号。

长安钱庄会对借贷之人进行严格的审核,合乎标准的人才允以贷款。

而朱家钱庄几乎不对借贷之人做审核,这段日子富阳县的百姓们早就认准了朱家钱庄。

从前朱家利用百姓们存入的银钱去放贷,周转起来毫不费力。

可现在,借贷的人爆增,存款人的增长根本跟不上借贷的速度,导致他们的“货源”严重不足,资金紧张之下,他们又哪里有办法保证原来的“低门槛”?

所以如此一个月下来,朱家钱庄贷款的成功率严重下滑。

原来十个人登门,就有八个人能成功借贷。

现在却变成一百个人登门,只有七八人能成功借贷。

失望而归的人太多,在外面就难免会有抱怨。

朱家钱庄的声誉上便严重受损。

朱彦凤接管朱家钱庄,一直得意洋洋,朱老太爷瞧着孙子做的不错,心情也一直很好,朱家很是欢快了一段日子。

可现在,朱家里的气氛到处都是低气压,下人们走路都要蹑足,生怕哪一步不注意,就点燃了朱老太爷、朱华章和朱彦凤着三个移动的炮仗。

朱家银子紧张,就连内宅都受了影响,各房有银子的藏起来不敢露富,日子都过的节俭了不少。

是以朱攸宁的及笄礼,朱老太爷也只吩咐老太君草草的给办了。

朱攸宁倒是对这些浑不在意。着实是看着朱家人过的这么慌乱,她的心情太好。没事儿闲着时她就愿意去街上逛逛,或者去茶馆里喝个茶,顺带听一听外面人的议论。

“朱家钱庄说什么他们放贷不挑人,审核的宽松,结果还不是和长安钱庄一样?想从他们手里借贷可不容易。”

“你这话说的,人家也不要你抵押什么,再不问清楚你的来历,直接就将银子借给你,人家做买卖的又不傻!”

……

佛八爷、窦婉婉、百灵和画眉四个跟着朱攸宁,听见众人这些议论就不免都面带笑意。

回去途中,百灵低声笑道:“姑娘这一招用的漂亮。他们钱庄这么努力的存款、放贷,倒是让那些牙郎收货进行的更加顺利了,您收货都比预想中的容易。他们这也是帮了姑娘的大忙。”

“这是姑娘的一石二鸟之计,不用长安钱庄再投入成本,借朱家的手就顺利的将收货的事完成了。”佛八爷满是赞许和敬佩。

朱攸宁笑了笑,“这些都不算什么,咱们要做的还在后面呢。”

七月中旬时,朱攸宁将蔡远杰和其他两位信得过的掌柜叫到了跟前,四人凑在一处,开了个秘密的小会。

第284章 汛情

蔡远杰这段日子收货进行的顺利,人都意气风发起来,对朱攸宁的手段也逐渐有几分了解,此时他对朱攸宁接下来即将安排的事颇为好奇。

“东家,您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便是。”

朱攸宁笑着道:“的确是有一件要紧的事,蔡大掌柜,咱们钱庄现有的可以调动的资金大约有多少。”

蔡远杰翻着眼睛回忆,又掐着指头算了算,谨慎的道:“不动产不算,可即刻启用的流动资金大约一百三十五万两白银,不过要运送到本地来还需要一些时间。”

朱攸宁点点头,又问:“朱家人存在咱们钱庄的银子,统共有多少?”

“加起来有三十万两了。”蔡远杰不大理解朱攸宁要做什么,所以神色很是谨慎。

朱攸宁道:“好,明儿个起,蔡大掌柜与你们两位着手去安排,找一些生面孔,必须得是信得过的人,将朱家存在咱们这里的三十万两留下,其余的一百万两分成两到三次,以一个月为期限,分别存入朱家钱庄去。记住,要找生面孔,不能让朱家人看出是咱们去存的,而且必须是信得过的人,嘴巴也要严的。”

蔡远杰听了朱攸宁的吩咐就有些懵,焦急的道:“东家,朱家钱庄这会子正缺银子呢,他们扬言没门槛放贷,现在却借不出去银子,正是名声一落千丈的时候,您这一笔银子若是给了朱家,他们不就有银子往外借了?这岂不是帮了朱家?”

朱攸宁笑了笑道:“这些你不必担忧,我自有主张,你只管办便是。”

蔡远杰有些担心。

但是想起自己是如何做上这个掌柜的,质疑的话就咽了下去。

他现在有些理解方文敬做大掌柜时心里的感受了。

东家吩咐下来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做起来倒是不难。但是东家的心思深不可测,他们抓不住方向,甚至有时会觉得东家吩咐的事情荒唐,这叫人执行的时候心里怎么可能完全顺当?

朱攸宁见蔡远杰如此,并不大往心里去,又嘱咐了一番细节,就回家里去等消息。

到了家里无人之处,窦婉婉才低声道:“姑娘,您刚才为何不将计划说给大掌柜呢?我看蔡大掌柜似乎也有疑问。只怕他会憋闷在心里酿出事来。”

窦婉婉一心跟着朱攸宁,她年纪虽然轻,可人聪明好学,武功底子也好,朱攸宁留下她也打算重用,毕竟画眉和百灵都已经到了放出去说亲的年纪了。

朱攸宁便笑着解释道:“这些话不细说也是有原因的,商场风云诡谲,不知几时就要生出变化来,与其让蔡大掌柜知道的太细生出枝节,不如现在这样的好。”

窦婉婉隐约有些懂了,她跟着朱攸宁去了京城,回来后也见了不少的世面,还亲眼看到了方大掌柜的做法,想来用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否则岂非谁都可以做东家了?

朱攸宁回家后便留心着蔡远杰这里的消息,确定过蔡远杰找来的人都看不出破绽,便陆续安排了银子的调动。

到了中秋节的时候,朱攸宁奉命回本宅去赏月,就看到朱华章和朱彦凤一左一右的挨着朱老太爷,家里其余人对他们都颇为奉承。

赏月时,朱老太爷因吃了一些酒,就有一些兴奋。说起话来舌头都有些打结,却难掩语气中的得意。

“我挑选的人果真不错。咱们家凤哥儿,很好,是个有能力的,好,很好。”

老太爷这么说,引得家里其余人也都围绕着朱彦凤奉承起来。

三叔和其余几个堂叔堂伯,不免在朱华章的跟前不停的夸赞朱彦凤。

“难为凤哥儿,小小的年纪,就能办成钱庄那么大的事。原本听了许多人背地里说借贷不成,颇有怨言呢,没想到凤哥儿就能找到大笔的资金来。真是叫人刮目相看啊。”

朱华章得意洋洋,自谦道:“还不都是他祖父教导的好。我是个不成器的,现在我也撒手不管了,一切就都交给凤哥儿自个儿折腾去吧。我只顾着含饴弄孙。”

“可不是么。”其余人就又都奉承起朱华章家里香火旺盛,儿子出息不说,长孙也乖巧可爱。

朱攸宁见朱华章和朱彦凤都如此满意,老太爷难得的都欢喜的喝醉了,她也就彻底放心了。啃着枣泥的月饼,心里盘算着这会子早退去陪罗老恩师怎么样。

过了中秋节,朱攸宁特地带着人在街上逛了逛,发现原本蹲在墙角等工的苦力都少了,一个个都有了闲钱去茶馆里点一壶茶、一碟子茴香豆听说书。

朱攸宁不由得感慨起来:“看看,朱家钱庄多么的有善心,咱们富阳县街上可很久都没这么繁荣过了,这还都多亏了他们放贷零门槛。”

佛八爷忍不住低声笑了:“可不是么,现在就算流连赌坊的流氓地痞都有本事去借贷出两个银子使使。朱家为了名声,可真真是下了血本。”

朱攸宁完全不在乎。

她回去与燕绥写了信,问候燕绥的身体,顺带询问今年黄河秋汛堤坝的情况。

回信来的很慢。

朱攸宁看到回信时,已经是十月初了。

燕绥的回信厚厚的一封,展开来,里面一共十一页,上面锋芒暗藏力透纸背的小楷有些不像燕绥这样温润如玉的人写的出来的,不过那确实是燕绥的字迹。

从墨迹和纸张来看,就知道这回信写了很久。

再一看内容,朱攸宁就笑了起来。燕绥想来是将回信当成了日记来记,每天提起笔写点琐事和心得,前头的十页纸上记录了不少黄河沿岸修建堤坝时有趣的事,看的朱攸宁都仿佛能看到奔腾的黄河是何等壮丽,又是何等的残酷。

到了第十一页纸,上面才提起了正事。

今年的秋汛比春汛更加猛烈,幸而燕绥一直在加紧时间,堤坝虽有局部被冲破,好歹是艰难的挺过了今年的秋汛。现在燕绥正带着人继续加紧赶工。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汛兵已取了水样,称水的结果令人堪忧,已有预测翻年的春汛会是近五年来最大的一次。

第285章 收网

“……洪水无情,清已在此处见多了悲欢离合,着实不愿再看生灵涂炭。然清只是一介商贾,能力有限,各地捐款早已用尽,朝廷拨来的宝钞也是杯水车薪……”

燕绥的信写的十分实诚,将他现在的窘境说了出来。

他商量着,与朱攸宁借钱。

燕绥虽然有黄河沿岸许多城镇他有生之年的税收作为回报。可这些年来建设城镇,修建堤坝,扶植百姓所投入的银钱,却是需要很久才能见得到收益,说白了,那根本就不是个立即能回本的买卖。

朱攸宁的食指点着桌案,想想燕绥的情况,都替他发愁。

事实上燕绥支撑过今年的秋汛,就已经让她恨佩服了。早在京城时,她与燕绥就没少讨论黄河沿岸那些事,朱攸宁早就觉得燕绥的银子迟早会用浄的。

朱攸宁吩咐了画眉磨墨,提笔写了回信,命人快马加鞭的送往燕绥处后,朱攸宁叫了窦婉婉来,在她耳畔交代了几句。

这天晚上,朱攸宁与朱华廷和白氏用过了晚饭,笑着道:“爹,娘,我最近要出门一趟。”

朱华廷惊讶的道:“出门?你又要去杭州?”

朱攸宁解释道:“仁义伯来了信,说是修建堤坝上资金紧张。因着我这一次在杭州商会筹了四十万两银子,杭州商会这不是得了圣上的认可么,我就结交了一些临近州府的商人。仁义伯的意思,是想让我帮忙运作一下。我想着左右我也无事,而且我也有这个能力,修建堤坝是造福百姓的事,我便答应了。”

白氏听的直皱眉,不赞同的道:“仁义伯也真是的,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能去做这些。你都已经行过笄礼了,亲事却没说定,也该在家里收一收心了。”

朱攸宁笑而不语,他们的认知不同,白氏是个地地道道的古代妇人,她不能要求她必须与自己想的一样。

朱攸宁只看着朱华廷。

朱华廷站起身,捋顺着短须道:“你大概要出门几天?”

“怎么也要月余。”

“已经定了几时启程吗?”

“我要先准备一番,启程的日子还没定,一个月之内出门吧。”

朱华廷叹息道:“你做的是好事。爹支持你。不过你出门去要将该带着的人都带着,千万要注意自身的安全。”

“是,爹!”朱攸宁大喜,声音都欢喜的高了一些。

过了明路,朱攸宁次日便又避开人耳目,去监督收购的情况。

时值此季,秋粮都已经收的差不离了。

“告诉牙郎们,粮食咱们不要了,让他们继续收其他的生活用品,比如成衣,鞋袜,棉被,编织品,帐篷、炭这些,依旧如从前一样,有多少要多少。”

蔡远杰听了朱攸宁的吩咐,点头道:“知道了。不过这些东西都不似粮食,收了就能送来,那些都是要工期的。”

“是啊。都是需要时间的。”朱攸宁叹息着,转而轻笑出声。

工期长,牙郎们回转资金的速度变慢,必定会导致还款也变慢。

朱家借贷出去的银子,难道还想指望像从前那样半个月就回到手中?



开封府商水县。

燕绥收到朱攸宁的回信时,正裹着厚厚的毛领子大氅坐着交杌烤火。

他修长的指头摩挲着还带有淡淡墨香的信笺,仔细又看了好几遍,才缓缓将信纸折了起来,吩咐身边的燕管家。

“立即吩咐下去,将那三十万两银子即刻运往富阳,秘密的交给朱小姐,记着,要快,半个月之内必须送到,且一定要做的隐秘。”

燕管家惊愕不已。

“伯爷,您不是写信与朱小姐商议借钱的事吗?怎么这会子您却要将手里仅余的这些银子都给朱小姐送去?”

燕绥那张被晒黑了很多,多了锐意和严峻,少了精致儒雅的俊脸上露出了连日来第一个发丝内心的笑,说出的话让燕管家更惊愕了。

“朱小姐说她有急用。”

“急用?什么事能比您这里还急?若是银子不到位,明年的春汛……”

“燕伯不必焦急。”燕绥站起身,紧了紧披风,道,“朱小姐说,应对春汛她会竭尽全力,以后修建堤坝的事情她也会支援,现在这笔银子只是暂用。”

“您就这么信得过朱小姐?您就不怕朱小姐借了银子不还给你,到时堤坝冲垮,那可不是好玩的!”燕管家虽然知道朱攸宁的为人,却依旧提心吊胆。

燕绥摇了摇头,道:“她不是那样的人。而且她做事有分寸。去吧,依着我说的办便是。对了,我写一封回信,先命人快马送去。”

燕绥已经发话,燕管家即便再担心,也只能应下去办。

就在朱攸宁收到燕绥回信的第二天,她便告知父母,自己已经准备妥当,预去往湖州,与湖州商会的人有事要谈,约莫一个月的时间回来。

“爹,您放心吧,我已经安排好了人手,佛八爷也随我同去,安全可以保障。只是我出门去做了什么,只您与我娘知道便是了,别让其余人知道,尤其是家里人。我怕他们会阻拦。”

朱华廷点头道:“你放心吧,若有人问,我只说你出去游玩了。”

“他们若是不信呢?”朱攸宁笑着问。

朱华廷莞尔道:“随他们信不信。我家福丫儿做的是正事。”

面对父亲的信任,朱攸宁心里暖的就像是冬日里喝了一碗热汤。家里一切步入正轨,朱攸宁便放心的与父母道别,带着人马大张旗鼓的出去“游玩”了。

只不过出了富阳,变了装,一行人又分批重新潜了回来。

从此,朱攸宁就带着一众手下安心住在富阳县郊外的一处田庄里。

而知道她行踪的,这时就只剩下了蔡远杰一人。就连蔡远杰来钱庄回话,路上都会小心翼翼的避开人的耳目。

十一月中旬,燕绥的三十万两白银入了帐。

蔡远杰将账册翻给朱攸宁看:“东家您看,虽然咱们预留出了三十万两白银,可这段时间收购和存取,也用了不少。”

朱攸宁看过账册,燕绥的三十万两加上她原本还剩下的十几万两,已经足够支撑她接下来要做的事了。

将账册轻轻地合上,朱攸宁笑着道:“这段时间辛苦了。下了这么打一盘棋,蔡大掌柜其实早就看懂了吧?”

蔡远杰笑了笑,颔首道:“东家的意思我明白。”

蔡远杰人很聪明,朱攸宁要做什么他早就猜到了。只是遵守承诺不问不说。

朱攸宁笑道:“可以安排那几个人去朱家钱庄取银子了。”

第286章 棘手

蔡远杰面上看似平静,可一双精明的眼却因兴奋而亮了几分。

用几个月的时间下了这么大的一盘棋,先是给了朱家一个甜枣,让朱家有恃无恐的大量放贷,就在朱家人窃喜的时候,其实他们已经咬了钩。随后跟着季节的变化,长安钱庄收购的物品自然而然转变成了需要工期的手工制品,便导致朱家借贷出去的银子短期内不会回转。

在朱家钱庄还乐呵呵的坐在功劳簿上等着大笔银子周转时,朱攸宁却利用朱家借贷出去的银子,不但提高了长安钱庄收货的效率,还给朱家也挖好了一个大坑。

蔡远杰从前与方文敬和夏宗平的关系都不错,观点也都差不多。觉得朱攸宁这个小丫头,有些忒不知天高地厚。

可现在看来,却是他们这些老家伙目光短浅了,竟因为朱攸宁是个年轻女子就心存轻视。其实他们早就该反省自己,因为当初他们哪一个来到长安钱庄,不是奔着长安钱庄新颖的经营模式之下巨大的前景而来的?

而那个经营模式,正是出自这个他们瞧不起的女子之手。

蔡远杰笑的意气风发,豪情万丈的下去安排了。

他早就等着收网的这一天,已是迫不及待的想看看那个只会模仿长安钱庄的朱家钱庄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见蔡远杰走远,窦婉婉才悄然放下挑起了一个缝隙的墨蓝粗布暖帘,快步到里屋来道:“姑娘,您所料不错,蔡大掌柜的态度果真慢慢变了,在没从前的怀疑和不确定了。”

朱攸宁笑了笑,眼神明媚的如含了一汪映着阳光的清泉。

“想要服众虽然法子不少,可想要一个不会私自做主,能够信任我决定的大掌柜,这个过程是必须经历的。我说破了嘴,许天大的好处,也及不上他自己想通看透。”

一旁吃茶的佛八爷笑着道:“姑娘很善于揣摩人心。”

“也不是。只是设身处地,我若是当了半辈子的大掌柜,却要被迫投在一个小女子的门下,我也会怀疑她的能力。”朱攸宁洒脱一笑,“他既怀疑,让他亲眼看到就是了。”

佛八爷笑着放下茶碗,赞同的点头。

蔡远杰离开田庄,直奔着铺子里去,一路上都强压着兴奋,尽量让自己表现如常。他早就在心里期待已久,甚至闲暇之余策划出了好几种如何以漂亮的姿势痛打落水狗。

虽然对方是东家的本家,这么想有些不恰当。

可自打不准金银交易之后,蔡远杰已经很久都没这么期待什么事了。

蔡远杰安排的三个存款大户都是信得过的亲戚。根本没让朱家看出丝毫破绽,头一个去朱家钱庄提款的是个不惑之年面容敦厚的男子,化妆成湖州商人,姓温名郑惠。

温郑惠一开口便要提他存入的那五十万两白银,笑着道:“我这银子存了有一阵子,你们的利息可得给我好生结算清楚。”

柜台上的大掌柜一听五十万两这个数字,就已是唬的心跳急促,差点摔倒。

他们的铺子里现在能挪动的金银和孔方兄加起来也不超过一万两,这人张口就要提五十万,这不是要命吗!

大掌柜做不得主,就安抚住温郑惠,另一头派人赶紧去告诉朱家钱庄现在的掌事朱彦凤。

朱彦凤赶来见了温郑惠,一听他要提银子,且看样子是有急用不打算继续吃利钱了,朱彦凤又惊又急,额角也见了汗。

他手中的流动资金都贷出去了,现在还都没还回来。

五十万两,他上哪里弄去?

“您看,这五十万两不是什么小数目,您张口就要,也要容我们预备预备,只运送也要好一阵子呢不是。”朱彦凤压着心里的惊慌,陪笑道,“要不您给我一点时间,您在来取?”

温郑惠倒是好说话,笑着道:“这个可以理解,那我就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后我再来。可别忘了,当初答应的利钱可是要归还的。而且我也只能等三天,否则是要耽搁我大事的。”

温郑惠抿着唇走了。

朱彦凤摸了一把汗,暂且松了一口气,急急忙忙的回府去找朱老太爷,将事情告诉了他。

朱老太爷原本正优哉游哉的靠着醉翁椅前后摇晃着,听到有人来提五十万两,立即蹭的一下坐的笔直,瞪着朱彦凤道:“这人有没有说一次要这么多银子干什么使的?”

朱彦凤被问的无奈,“人家存进咱们朱家钱庄就是为了吃利钱来的,急着取那必定是有用,再说我与他也不熟,也不好直接就去与问他啊。”

朱彦凤就差没直接告诉老太爷,人家存取都是应该的,他们拿什么资格去问?

朱老太爷站起身,在地上背着手来来回回踱步。

五十万两银子,他朱家使劲的凑一凑也不是不可能凑足,只要应付过去这个难关,等贷出去的银子陆续回来了也就支撑过去了。

可朱老太爷以纵横了商场半辈子的经验来分析,他觉得这件事必定是有蹊跷。

果然,就如同为了证明朱老太爷猜测是正确的一样,钱庄里陆续又来了人来提款,且来的两个都是大户。

后来的二人与温郑惠存进来的银子,加起来也有一百万两了。

而且这些都是在一天之内发生的。

朱老太爷和朱彦凤、朱华章等人聚在一处,商议着对策。

“很显然这就是针对咱们朱家的!祖父,您说这可怎么办?”朱彦凤的声音很少这么尖锐,甚至对朱老太爷说话都如此焦急,足可见他内心的慌乱。

朱老太爷眉头皱的能让苍蝇崴脚,呼吸也有些不稳起来。

“这三个大户加起来存进一百万两?你答允存进来时,可曾仔细调查过这三人的底细?他们一起来取款,动用一百万两银子能做什么事去?他们彼此之前认识吗?是不是他们计划好了的?”

朱老太爷连珠炮似的发问,让朱彦凤心里十分委屈。

朱华章是直脾气,又仗着自己在老太爷跟前最受宠,就替儿子辩解道:“当初钱庄不去调查那些人,不也是您吩咐的么。”

话音刚落,朱老太爷就已沉着脸怒瞪朱华章,似要将他的脸都盯出个窟窿。

第287章 豁出去

“难道我说不许你们去查,你们便不去查?我还叫你们要努力上进,不要耽于声色,怎么不见你们这般听话!”

朱老太爷负手来回的踱步,袍摆被他快速的脚步掀的翻飞。

“这一次明摆着是有人针对咱们朱家!没查,便立即去给我查!”

朱华章素来得老太爷喜欢,被当着儿子的面训斥还是头一遭,然而这会子他也没闲心在意什么面子,来不及辩驳一句,便健步如飞的急忙出去吩咐人。

而这段日子一直顺风顺水、志得意满的朱彦凤,已是脸色惨白的跌坐在圈椅上。

“到底是何人要害我!我素日与人为善,也自认处事谨慎周密,这等无妄之灾为何会降在我的头上……”

见他面色苍白,目光呆滞,朱老太爷心情越加烦躁。

原本还看着有那么些样子的孙子,如今受了打击就烫卷的小青菜似的,一幅扶不起的模样……

一个个都不叫人省心!

不过,遇上这等难事,朱老太爷虽有愤怒,却也并未完全失了分寸。

儿孙纵无能,朱家好歹也是富阳的大户,就算不似程家在杭州那等首富地位,朱家在杭州府也算得上二流商户之中的翘楚,在富阳更是拔尖儿,一百万两银子,即便现在手头没有,想想法子豁出去他那张老脸,危难之际估计也凑得上。

可道理虽如此,被人算计了,心里却终究不舒服。

朱华章回来的很快,见了朱老太爷,就将调查那三人的来历一股脑说了。

“都是外地来的,存的最多的那个是湖州府人,姓温,看起来敦厚老实,不似奸诈之人啊。”

“难道奸诈之人会在脑门上写字?!”朱老太爷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压着火气,不想紧要关头还将精力浪费在儿孙身上。

“为今之计就是想办法将这件事压住。一天之内三个大户来取款,咱们没能耐将银子及时供上,三天后这件事若是张罗开来,叫那些穷鬼们知道了,你们想想,事情会如何?”

会如何?

朱华章和朱彦凤不必细想,也知道到时的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这段日子钱庄的生意做的顺,全赖他们比长安钱庄存款更高的利钱,最后逼的忙于收购各种物事的长安钱庄都已只存银子不借贷了,便更给了朱家钱庄借贷给牙郎的市场。

如果那些将银子存了来的老百姓,知道他们朱家钱庄实际上是个空壳子,他们的银子都取不出,恐怕会引起整个百姓的暴乱。

那些老百姓还不将他们朱家给拆了!

“爹,这,这可如何是好啊!”朱华章脸色惨白,焦急道,“您人脉多,快些想个办法来啊,只要能让那三个大户将银子成功领到手,这件事不宣扬开,老百姓们不知道,不就没事了?”

朱老太爷心里焦急,啐了一口道:“想办法,想办法,你当一百万两白银是一百颗小菜吗!难道说找就找的来?”

他是有人脉,可他丢不起那个人!

杭州商会上中下三阶,有好几家都是与朱家一样经营百年的,朱家的声望在外,难道这么多银子一句“借款周转”就能糊弄过去?到时候人人都会知道他朱家儿孙败家的事!

“哎呀爹!都这个节骨眼儿了,您难道要见死不救不成?”朱华章观察朱老太爷的神色,便已将他的想法猜了个大概。

朱老太爷不理会朱华章,斜睨朱彦凤,冷笑道:“这下子便可看出能力了。当初宗族大会上我便看出,凤哥儿虽是个聪明的,却只合适守城。前儿我说开钱庄,心里便对凤哥儿来管钱庄的事有些质疑,现在可好,可不就真是照着我猜想那样了。”

朱彦凤一直是平辈之中的佼佼者,被捧惯了的,朱老太爷现在当面斥责,偏他无话可反驳,心里又哪里过得去。

朱华章心疼儿子,岔开话题道:“爹若是一时间找不到那么多银子,不行咱们就将温郑惠那几个人分别单独请了,许给好处谈一谈?

“说不定他们也是受人指使,只要好处给的足了,他们说不定就不提取银子的事了,就算要取,给咱们松缓一段日子也是好的啊。”

朱彦凤点头道:“或许可行!”

朱老太爷却迟疑:“这事未必行的通。对方既然是来害咱们,难道大好形势他们会罢手?贸然凑上去只会自取其辱,说不定还要授人以柄!”

“可是爹,我这办法不好,咱们去哪里想个法子弄出一百万两百白银来啊!”

朱老太爷咬着牙想了许久,这才站起身道:“罢罢罢,摊上这样没用的……我便豁出去我的脸皮,与交好的人商议商议。挪来银子先堵了这个窟窿要紧,免得事情张扬开,叫老百姓知道了再引起民乱。”

“您说的是!还是您有办法!”朱华章急忙奉承,跟在朱老太爷身边走到隔间的临窗大画案前。见朱老太爷要动笔,便急忙挽起袖子帮着磨墨。

朱老太爷写了一封信,命人立即快马加鞭的送去杭州,他好歹也是纵横商场多年,怎么也都还认识一些老人儿的。他怕这种事情闹开来,叫人知道了笑话,所以他只选了财力和交情都不错的一个,便是朱攸宁在杭州府见过的林会长。

朱老太爷就焦急的等消息。朱华章和朱彦凤也不敢在事发之前将事情张罗开,不过一天,朱彦凤的满口牙就都肿了,脸上都变了形。

李拓北遇上朱彦凤两次,都觉得他神色惊慌,眼神游移,加上憔悴的面色和肿的变形的脸,处处都透着诡异。

李拓北去看朱华廷时就将事与他说了。

朱华廷并不了解本宅的事,也并没往心里去。

李拓北问起朱攸宁的所在,朱华廷也不瞒着他,低声在他耳边道:“仁义伯哪里需要银子,托付福丫儿四处去找找关系,福丫儿便去湖州府了,约莫月余便回来。我怕本宅那边有麻烦,是以并未声张,你也只知道就罢了。”

李拓北点头,笑出整齐的白牙,心里却很不舒服。燕绥的事她便这么上心,年轻姑娘家帮忙东跑西颠儿的……

眨眼间,三天时间过去了。朱老太爷失望至极的与朱华章、朱彦凤关在书房里骂林家人。因为杭州府林家的回信终究还是没有来。

“爹,这可如何是好啊。今天便是最后的期限了。”

朱老太爷这会子也和朱华章一样束手无策。他只能吩咐朱彦凤:“钱庄的事还是你在管,你去想法子约了那三人,看看如何能疏通吧。”

显然,临时借不到银子,也只好想办法说通一下关系了。

朱彦凤此时其实早就毫无斗志,身体上的不适加上心理压力,让他的头脑都变的迟钝起来。

可现在找不掉别的办法,也只好听朱老太爷的。

他去了钱庄蹲守。

等到午后还没见人来取银子,他刚刚松了一口气,就看那三人竟相邀而来。

他心里咯噔一跳。三个人一同来,一百万两银子一起付,若是办不成,三人在一起的影响也是最大的。

他硬着头皮上前去解释。不能说朱家钱庄拿不出来这笔银子,只好说:“这几日周转不灵,我们朱家在本地也是大户,信誉上是可以保证的,只是那一大笔数目,也并不是眨眼就能够凑齐的,运送银子也要花功夫不是?”

他忐忑了这么久,想着对方或许不会理解,还会继续胡搅蛮缠。谁知三人都算是好说话的,虽然面上不愉快,但也没有当面让他难堪。

“那你说,在给你们多少时间才能取银子?我们存银子进来是看中了朱家在本地的声望和信用,想不到你们这里调用银子竟然如此费事。我们还有生意要做呢!”

就算现在朝廷不许金银交易,可商人们若想收入,总是能想到很多办法。

朱彦凤赔着笑脸三人出门去,悄悄长出了一口气。

好歹能拖延上一天就是一天。

可时间终究是最为无情的,它并不会因为朱彦凤的祈祷而来的缓慢。

朱老太爷想着或许是林会长那有事情绊住了?是以他又写了一封更加诚恳的求助信送去,却依旧是没有借到银子。

朱彦凤又无奈之下拖延了两次,这一次再也没压住温郑惠三人的火气,在朱家钱庄的大堂里,这三人便怒急的带着随从吵嚷起来。

“我那可是二十万两银子,你们收银子时就差跪着添老子的脚,这会子要取出来就费劲了不成?”

“我看朱家钱庄就是骗子,诈了咱们的银子,眨眼却将银子送去了别处!”

“我存了五十万两,现在一个铜子儿都没取出来!”

“朱家钱庄里是空的,不知道把咱们银子弄哪里去了!”

……

这三人以及身边的下人在大堂内吵闹还不算,还将这消息宣扬开来,闹的人尽皆知。

朱彦凤是劝了这个,那个就开口,劝了那个,别个也不知会说出什么过分的话,直闹的他焦头烂额。

最为恐怖的是,朱家钱庄是空的,这消息就像是长了翅膀,飞遍了大街小巷。

一时间,那些曾经去朱家钱庄存过银子的百姓们一得到消息,都纷纷结伴来取钱。将银子存钱庄,也不过是看重那利钱。如今竟有被坑的可能,他们自然不能信任朱家钱庄。

虽然这些人存的银子并不多,不似几十万两几百万两的大数目,但仗不住这世上还是穷人多,如那种能存取个一两银子的,都已经算是富裕了。而积少成多,也是一笔不容小觑的数目。

朱家钱庄外围了许多的人。这些人多的甚至更出乎朱彦凤的想象。

柜上的掌柜大冬日里忙的满头大汗,听了朱彦凤的吩咐,将钱庄账上现有的银子拿出来,只要有百姓来取,就要立即让人家取。

可朱彦凤也知道,这样并不是长久之计,不从根源解决问题,账上的那一万两很快就会取光了。而那三个加起来存了一百万两白银的没能拿到钱,还依旧在外面宣扬这件事。

朱彦凤偏生又不能与他们去外面争吵。

当朱家钱庄再也拿不出来银子来给这些寻常的散户百姓时,更多的富阳百姓得知了朱家钱庄是“骗子”的消息,一个个都焦急的赶往了朱家钱庄。

“怎么办,爹!现在外面围了那么多人,咱们该如何是好?!”朱彦凤急匆匆找到外院书房,却见朱老太爷也在。

才几天时间,朱老太爷的脸颊就有些凹下去了。他嗓音沙哑的道:“那些散户的银子还是次要,主要还是先将那一百万两拿出来,否则百姓们一个个取到再多,对大部分人来说都没有说服力。”

“祖父说的极是。现在这个紧张时刻,还是要多劳动祖父了!”朱彦凤跪下给朱老太爷行了个大礼。

朱老太爷无奈的皱着眉。

林会长不肯回信,已经说明了立场,想来程家在杭州的影响太大,林会长不好为了他们家来开罪程家。是以这笔银子想单独跟林会长借也拿不到了。

可是除了林会长,他想不出程家之外还有什么人能一口气拿出这么多银子来。

要不他还是分开多与几个人借?

念头刚一冒出来,便被朱老太爷自己否决了。他还要这张老脸呢,哪里能低三下四的四处去求人?

“有了!”正在三人焦头烂额之际,朱华章眼睛一亮,急切的道:“爹,要不去找找九丫头?她在杭州商会面子大,那御赐的匾额和御赐之物可还都在杭州商会放着呢,若是九丫头们借款,必定借的到的。”

朱老太爷一想,还真就是这样。说不定那小丫头在杭州商会的面子比他的都要大的多,还真没准儿朱攸宁借的到银子救急!

朱老太爷立即就唤了人来,“去,预备一下,我亲自去看看你大老爷去。”

朱华章不满道:“爹,您怎么能亲自跑腿?让大哥来给您磕头就是了。九丫头一个女孩家,难道能不听话?”

朱老太爷沉着脸道:“若是凤哥儿长进,这会子我哪里还要豁出老脸去求个丫头片子!”

丢下这一句,朱老太爷就冷着脸出门去,叫随从提着食盒,直接来到朱攸宁家门前,吩咐人叩门。

第288章 求助

朱华廷想不到,在他们一家被逐出家门后,不但又一天朱老太爷会命人送点心送吃的来,更有今日这般的奇景,朱老太爷居然与朱华章一起带着食盒来看他了!

他与白氏给朱老太爷行了礼,又让壮哥儿来给老太爷磕头。

一番礼数周全后,朱老太爷才面带微笑道:“怎么没见九丫头?我也好些日没见她了,心里记挂着呢。”

朱华廷知道朱老太爷这些人是什么样,又得了朱攸宁的嘱咐,是以此时并不透露她的行踪,行礼恭敬的道:“回父亲。福丫儿出门了。”

“出门?”朱老太爷心头一跳。

朱华章的一直僵笑的脸上表情挂不住了,“去哪里了?几时回来?”

朱华廷道:“福丫儿听说附近有不少好玩的去处,便带着下人出门游玩去了,走了已经好些日子,,还不知几时回来呢,我想着最快也要再一个月才能到家。”

朱老太爷脸上温和的笑容不复存在,拧眉陷入了沉思。

“九丫头几时走的?”

朱华廷见朱老太爷表情不对,虽一时间没明白到底发生何事,却也谨慎的道:“出门已有二十多天。父亲,您是有事要找福丫儿?”

朱老太爷抿唇不语。

朱华章却已暴跳如雷:“不是我做弟弟的说你,福丫儿好歹是个闺女,如何能放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女子随着心思想出门就出门?大哥的家教和规矩都学哪去了!”

朱华廷闻言,丝毫不见被当面质问的愤怒和尴尬,只淡淡的道:“福丫儿可与别的女孩子不同,她是父亲看重的人,能够给杭州商会挣来今上信任的人,我哪里能像拘着寻常女孩那般拘着她?她身边又不是没人跟着保护,仁义伯还安排了身边侍卫跟着呢。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

朱华章差点被朱华廷那洋洋得意的模样气个倒仰。

“你这也叫做爹的人?这般纵容就不怕朱攸宁学坏!”

朱华廷沉着脸,“这些就不劳二弟费心了。”

朱老太爷缓缓站起身,双手握着椅子扶手太过用力,关节都已泛白。

他用审视的目光打量朱华廷,眼角余光又扫了搂着壮哥儿垂首站在一旁的白氏一眼,意味深长的道:“那还真是不巧了。”

朱华廷心下狐疑,隐约觉得朱攸宁出门去或许有什么隐情,现在他也不知朱老太爷到底找朱攸宁做什么,也不好贸然开口。

朱老太爷道:“就算人出了门,书信往来也是有的吧?你立即给朱攸宁去信,就说我的话,让她速归。”

“信是能写,只是福丫在外游玩,行踪不定,不知几时能收到。”朱华廷下意识便推脱。

“收的到收不到,也看你的本事了。”朱老太爷冷笑,丢下这一句便拂袖而去。

朱华章满脸压制不住的怒意,狠狠的瞪了朱华廷与白氏一眼,也急忙跟了上去。

人一走,白氏紧绷着的神经骤然放松,身子摇晃了一下差一点没站稳,心有余悸的拉着朱华廷追问。

“老爷,老太爷是打算做什么?该不会是福丫儿惹祸了吧?”

朱华廷安抚的拍了拍白氏的手,安抚了她几句,待到白氏去哄壮哥儿睡午觉,他越想越觉得不对,便起身披了厚实的披风出了门。

他不能两眼一抹黑,起码要打听清楚朱家到底法生了什么事。

可出乎朱华廷意料的是,朱家的事根本不用打听。

因为他刚一出门,就看到有不少男女老少聚集在朱家本宅的门前,为首的几人正在高声嚷着讨说法。

“朱家家大业大,难道还差那一百万两白银?当初我们存银子的时候你们朱家钱庄说的可好听,什么随时都可以取用,什么连本带利一文都不会少!现在呢!?

“不是没给你们时间,可你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脱!说什么运送不便,什么一时间资金不足!

“现在散户存的银子都取不出了,这还叫一时间不足?”

“就是啊!我存了一两银子,朱家连一两银子都没有了!”

“开门,还我们银子!”

“对,我们不存了!”

……

朱华廷站在自家门前,将朱家本宅的混乱看了个一清二楚。他不好直接去打听,毕竟他在外人眼里还是朱家人。便叫了一样在探头探脑的小张子和十六出去问问清楚。

不多时,两人就小跑着回来,将打听到的都说了。

朱华廷听的眉头紧锁,叫了两人进院子,便吩咐将院门关好。

看来朱家钱庄这次捅了个天大的娄子,看眼前这个趋势,来闹事的老百姓只会更多!若是再拿不出银子来,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朱华廷对朱老太爷等人虽有怨与疑,可事关朱家存亡,他心里着实不可能不惦念。

而朱老太爷和朱华章,这会子躲在朱家大门对面一个窄小巷子的转角处,根本不敢向前半步。

“这群穷鬼,难道还想闹事不成!”朱华章气七窍生烟。

朱老太爷的心都凉了半截,“他们已经在闹事了!咱们须得尽快想办法,先将那一百万两的窟窿堵上,否则这些人很有可能会冲破咱们家!”

“不,不会吧?”朱华章吓的吞了一口口水。

朱老太爷道:“怎么不会?人这么多,他们本来就壮了胆子存了法不责众的心思,咱们家在富阳又树大招风已久,有心人背后再一挑唆,哪里还有这群暴民干不出的事!”

朱老太爷越说,脸色就越难看,焦急的推着朱华章道:“咱们别发呆,赶紧去衙门找人来,让官兵将咱们府里围起来。”

“嗳!”朱华章连连点头,焦急的道,“还是要靠官府才能震慑的住啊!可是官府帮衬也只是一时,难道暴民一天不走,咱们还要一直请官兵来?”

当然是先要解决银子的问题。

他们爷俩都清楚问题的关键所在,可他们现在去哪里找一百万两的现银子来?

朱老太爷和朱华章悄悄地躲避人群去往官府求助。

他们没发现的是,朱府侧门斜对过的粗壮大树后,一个穿了身短褂子,戴着瓜皮帽和毛围脖的漂亮少年,正带着一群人饶有兴味的欣赏着这一幕。

佛八爷面色复杂的道:“姑娘要的便是这样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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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9章 试探(上)

朱攸宁饶有兴味的看着朱家本宅紧闭的大门,笑道:“八爷想岔了。我想要的并不只是如此。”

“不只是如此?”佛八爷盘着手,复杂的面色中有夹了几分兴味。

朱攸宁压了压帽子,转身往巷子外走去。佛八爷和窦婉婉立即跟了上来。

“从一开始我的目的便只有一个,让扰乱市场的朱家钱庄关门大吉。”她办成了事心情舒畅,脚步也很轻快,“不过带来这样的场面,害的那么多的百姓白着急,我也有些过意不去。”

佛八爷哈哈大笑:“姑娘别说笑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你又没害人。”

“我是不想害人,朱家钱庄的经营模式不只是扰乱市场,他们到最后终究是会坑一批人,谁赶上谁就是谁倒霉。寻常百姓一家子能有几个钱?若是被坑害日子还要不要过了。不如我现在结果了朱家钱庄,让他们将银子都还了,以后在不能再坑人。”

窦婉婉跟着朱攸宁日子渐久,对她的了解也更深,也越发觉得佩服。

怪道爹和兄长都说她能跟着姑娘是运气来了,不论是在京城里公堂应对,还是现在沉稳的手段,她都觉得追随这么个主子未来就会充满希望,总好过她浑浑噩噩的过,什么日子就被收拾收拾嫁了人。

朱攸宁低声嘱咐窦婉婉:“回头你悄悄地去家附近转转,看看家里的情况怎么样,我担心老太爷去家里会对我爹娘说什么难听的,另外你再看看罗老恩师处怎么样了,不要波及了他老人家,有什么事回来告诉我,我也好想想办法,还有,注意别叫人发现了行踪。”

窦婉婉笑着一一应下,道:“姑娘放心,我稍后改个装扮就去,府门前聚集了那么多的人,也美人会注意到我的。”

朱攸宁正是这个意思。

朱攸宁与佛八爷避开人群,回了这段日子暂住的庄园,还吩咐了人悄悄地注意朱家门前的情况。

与她的闲适安然相反,朱家本宅内已是乱做一团。

老太君带着儿孙们手忙脚乱的收拾衣物归置细软。女眷们的脸上都带着深深的惶恐。

“这可如何是好。那群刁民聚在咱们家门前想做什么!”

“听说是凤哥儿做生意配了本,在外头欠了好多银子,那些人估摸着都是来讨债的!”

“他们会不会闯进来啊!”

“万一闯进来,咱们哪里还有活路,干脆一脖子吊死了干净。”

这么一说,好几个都抽噎着哭起来。

女眷们大多数对外界消息不够灵通,这时候都已慌乱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老太君则是连声催促婢女:“快去外院看看老太爷回来了不曾。若是不曾,就叫二老爷或者三老爷来!”

婢女撒腿如飞的去寻人,带回来的消息却是老太爷和二老爷都不在家。

“那外头的事谁管呢?”老太君脸色惨白。

“回老太君,奴婢也不知道……”

这个节骨眼儿上,只听着那群暴民在府外的呼喊声都已足够令人绝望了。纵是平日最为沉稳的婢女,也都慌了手脚。

府里的护院也不知能不能挡得住硬是要冲进来的暴民?

若是不能抵挡,他们该怎么办?

惊恐的情绪在蔓延,年轻些的姑娘和媳妇都已吓的手脚快不听使唤。绝望之下,便有人低声抱怨起来。

“不是我说,凤堂哥也是太托大,我听人说,这次的事完全是因为他而起的。据说是他管理钱庄不善……”

“住口。”老太君一声低斥,屋里这些慌里慌张的女眷们便都禁了声。

可老太君管得住一个屋,管不住满府里那么多张嘴,更管不知其他几个方头的人是如何评价此事。

朱彦凤此时站在大门口,一片门板之外,是愤怒的百姓。

他该怎么办?他这会子可是面都不敢露的,本来就担心那群暴民闹事,冲动之下伤了人,他又怎会自己走出家门?

可是他若不是出面安抚这些人,万一他们真的动了闯进来抢一笔的心思呢?

这么一扇大门,他怎么瞧着都不够那群人冲击的。更加可怕的是朱家又不是城堡,家里的院墙是只是寻常高度,那群人如果不闯门,而是翻墙进来呢?

朱彦凤这时真恨不得一死了之,再也不想理会这一摊子事了!

就在朱彦凤盯着粉墙出神,似乎真在估量着一头碰上去会怎么样时,院墙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仔细听去,似乎是有一群人赶了过来,其中还有呵斥声和威吓声,随即便听刚才还嚷嚷的欢的百姓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府门前,蔡知县带着师爷,命杨捕头将手下得用的兄弟都带了来。

一群皂隶穿戴整齐,挥舞着刀鞘,唬的那些不平的百姓不敢再多言。

“尔等可知,无故聚众闹事,可视为谋逆?!”蔡知县沉着脸朗声训斥道,“本官现在就可以让人将你们这群谋逆的暴民都斩杀在当场!“

人群中,有胆大的老百姓开始哭诉自己存在朱家钱庄的银子被抵赖了去。

蔡知县来之前自然已经了解了情况,心里对朱家闹出的这么个幺蛾子并非没有气的。只是现在首要的是要平了民乱。

蔡知县放软了语气道:“诸位,诸位乡亲父老,你们安静,听我一言。”

他抬起双手,示意下头安静。

百姓们虽恨朱家钱庄,可现在来了个能替他们做主的官,他们也产生了依赖之心,想着依靠官府的力量来解决此事。

想来有知县老爷在,朱家钱庄就算再胆大包天,也必定要还钱了。

见百姓们终于都闭了嘴,蔡知县暗自松了一口气,道:“今日大家聚集在此处的缘由本官已经知道了。我看大家是太过杞人忧天。朱家钱庄的银子只不过是眼下不凑手,这不是需要调运的时间吗?你们存了银子,便是去吃利钱的,何必因为流言蜚语就将自己那一份都取了?”

蔡知县想劝说大家不要现在取钱。

可是躲在蔡知县身后的朱老太爷和朱华章心里都明白,蔡知县的这番动员是没有用的。

他们若能拿出一百万两现银,自然可以堵了悠悠之口,说什么朱家钱庄是个空壳子,骗子之类的谣言自然就不攻自破了。

可问题是他们拿不出!

既然拿不出,只凭几句话就想让这些人相信朱家钱庄,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果真,蔡知县的劝说没有起到半点作用。

不过大家都给知县老爷留着面子,没有再度骂起来,只是执着的道:“我们家银子还有急用呢,钱庄是朱家开的,你们家大业大的,随便拔一根头发来都够我们小老百姓吃一年的,朱家这么有钱,就让他们拿钱出来啊!”

“就是,少跟我们说这个问题是钱庄的管事的问题,与朱家本宅没关系。一笔写不出两个朱字,难道你们这会子就不是一家子了?”

有人带头,人群中抱怨再此起彼伏。

蔡知县耐着性子劝说,然而群情激动之时,他说什么话都不起作用。只好吩咐身边之人,“好生围住了,不允许这群人硬闯朱家。”

蔡知县还盘算着,富阳发生这么大的事,府台大人恐怕已经知晓。少不得要问他办差不利的罪,还不如趁着别人告状之前,他自己将来龙去脉与府台大人交代清楚。

若要压制民众的暴动,真正的官兵可比皂隶们来的有震慑力的多。

蔡知县回头交代了一番,师爷又提出几点建议,便立即着手去办。

看到面色讪讪的朱老太爷和朱华章,蔡知县眉头皱的死紧,碍于从前的交情以及朱家从来不会少的各种孝敬,蔡知县才没有将难听的话说出口,只压低声音道:“你们家到底怎么回事?一百万两白银难道拿不出来?这会子就别看是谁闯祸谁顶缸了,都这个节骨眼儿了,一个不好就要闹出民乱来,你们就不怕灭门?”

声音压得更低,蔡知县的话刀子似的往朱老太爷和朱华章的心里扎:“你们可想想前朝的那个事,暴民闯进将军府,全家里可都每一个活命的。”

朱华章汗如雨下,嗫嚅道:“不,不会吧……”

“不会?到时若真如此,你们可不要怪本县不顾从前的情面了。闹出这么大扰乱朝纲的事,难道还想躲过惩治?”

朱老太爷见蔡知县如此,立即拱手,承诺道:“您放心,不会让麻烦继续下去的,我立即去预备银子。手里的现银的确不够,可以朱家的能力,想想办法还是有的。”

一听朱老太爷做了承诺,蔡知县面色才稍好一些。

蔡知县与师爷离开之前,吩咐杨捕头安排皂隶都在朱家周围看顾起来。

“一则你们要留心,别让人闯进朱家闹出更大事来,这会子还指望能将事压下去。二则,也注意别让朱家人随意进出。万一他们跑了,将烂摊子一丢,一把万两白银谁也拿不出,闹的民变了可就不是你我项上人头的事了。”

杨捕头自然明白其中利害,连连点头道:“大令放心,卑职一定尽全力。”

朱老太爷与朱华章终于敢回府了。一进门,就看到了朱彦凤。

三人面面相觑,朱彦凤强基础个笑,“祖父。父亲。”

“嗯。”朱华章沉着脸应了一声。

朱老太爷却理都不理,直接吩咐朱华章:“你立即去联络冷家和焦家,请他们两家的大老爷来府里一叙话。”

“爹,冷家和焦家虽然有钱庄的股份,可未必肯与咱们一起扛起这件事啊。”

朱老太爷道:“你告诉他们,不是让他们出钱,是有另外一件事要商议。”

朱华章不明白朱老太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赶着老太爷心情不好,他也不敢细问,便听吩咐的去办事。

而朱攸宁这里,也得到了窦婉婉的带来的消息。

“家里一切都好,罗老山长那里也一切如常,这段日子李公子走动的也比较勤,老爷和太太都没什么事。”

“那就好。”朱攸宁板着手指算了算日子,笑道,“我也出门去湖州府有二十天了,也该计算回去的日子了。”

“是啊。不过姑娘这里的事还都没办完呢。”

“这可不是什么短时间内就能办到的事,没事,在过几天也就差不多了。”

朱攸宁纤细的指头沾了茶茶水,在桌面上写写画画了片刻,随即用手一抹,道:“明儿咱们早点去钱庄,好戏要开场了。”

窦婉婉惊讶的道:“什么好戏?”

朱攸宁道:“被逼迫到这个份上,老太爷没办法,就不会只逼着朱彦凤去扛此事了。他必定会调动朱家所有的现银,别忘了,他可是在长安钱庄存了三十万两白银的。而且富阳的钱庄除了朱家钱庄,就是长安钱庄,都说同行是冤家,朱家钱庄闹出这一番大事来,明摆着就是有人计算,朱老太爷不会蠢到看不出来,必定会怀疑到长安钱庄头上。”

“姑娘,那可如何是好?”窦婉婉有些担忧。

朱攸宁却是摆摆手:“没事,还怕他不来呢。咱们明儿早点去钱庄,上次不是让人在待客用的花厅隔壁,也装了一套仁义伯家那种镜子了么。”

自从在燕绥府上见识到了类似于“潜望镜”的东西,朱攸宁就也让蔡远杰也在钱庄几个会客用的花厅隔壁都安排了小隔间,安装了“潜望镜”,说不定几时就能派上用场。既然要看戏当然要选个最好的角度去看了。

次日,朱攸宁与佛八爷、窦婉婉、画眉一同悄然去了长安钱庄,见了蔡远杰,低声嘱咐了一番,就去了一处小屋里等候着。

蔡远杰听了朱攸宁的吩咐,脸上都快控制不住兴奋的表情,眼睛亮晶晶,意气风发的去楼下柜上查看收货之事,做着手头的事,还不忘时不时不经意的往外看上一眼。

足足等到巳时初刻,才看到几辆朴素的平头马车杉杉来迟。

下了马车来的,为首之人面容清癯,神色沉稳之中又夹着几分暴躁,正是焦头烂额之中的朱老太爷。

他身后陆续走来的是二老爷朱华章,朱彦凤,以及入股朱家钱庄的另外两家大户的老爷。

冷老爷和焦家大爷,照道理都是朱老太爷的晚辈,平日见了面都是矮上一层的,可是朱家钱庄经营不善,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冷老爷和焦大爷的脸上也都挂不住笑。

冷老爷道:“……今日我也要将银子取了,好歹将窟窿堵上,先平息事端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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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0章 试探(下)

蔡远杰已摩拳擦掌的等候多时,见正主来了,立即堆着满脸笑容迎了上去。

“这不是朱家老太爷、冷老板和焦大爷么。您三位怎会相约而来了?”

朱老太爷收敛起所有暴躁,如往常那般微笑道:“既登门,自然是有事的,难道蔡大掌柜不欢迎?”

“哪里的话,三位贵客登门,小店蓬荜生辉,哪里会不欢迎?请里面坐。”蔡远杰就走在前头为三人引路,一路上客气的寒暄,仿佛他与这三人是失散多年的亲弟兄一样。

然而事实上,若说朱老太爷与方文敬相识是真的,毕竟朱老太爷存取的都不是小数目,方文敬又做了多年的掌柜,与朱老太爷私下里早就已经混了个脸熟。

蔡远杰是新提拔上来的,与朱老太爷没做过一单生意,自然是没有什么交情可言。

是以面对朱老太爷言语中不经意之间的试探,蔡远杰一律都听朱攸宁的吩咐,不接招,只装傻。

朱老太爷见了心里憋闷又增了许多,偏生他是来做正经事的,这里不是他发脾气的地方。

一行人各怀心思,很快就到了花厅。

蔡远杰招呼着三人落座,吩咐人上了热茶和点心来招待,又寒暄客气了一番,蔡远杰就开门见山的道:“朱老太爷想必是为了提银子吧?听说您家里头最近资金非常紧张。”

朱老太爷精神一瞬紧绷,与冷老爷和焦大爷一同看向了蔡远杰。

朱老太爷的心里一直就有个疑问。

朱家钱庄最近的迅速崛起,唯一身就是抢了同行的生意,惹了长安钱庄的不喜。这一次朱家闹出这么大的事来,朱老太爷很难不怀疑长安钱庄。

先命人去存大笔的银子,再一夕之间都要取回,趁着朱家钱庄手头紧张时,将朱家钱庄是骗子的消息传扬开,利用那些穷鬼的怒气来攻击朱家。

这一系列动作,又快又狠,打的朱老太爷措手不及。现在为了让百姓们放心,他甚至等不及资金回转,就要自掏腰包了。

朱老太爷猜测朱家钱庄落的现在这个局面都是长安钱庄害的。只是无凭无据的,也不好说嘴。

是以今日来,他便是要借取款之事,来探一探长安钱庄的底的。

不只是朱老太爷,就是今日同来的冷老爷和焦大爷,也同样都是这个想法。

朱老太爷做了大半辈子的生意,又是富阳的坐地户,对于整个富阳县流动的金银有多少,各个铺面大约有多少底,心里还是清楚的。

在他们分析,长安钱庄经营了这么多年,除去存取借贷,加上最近他们做收货的生意,如果存在朱家钱庄那一百万两白银真的是长安钱庄陷害的,那么现在的长安钱庄必定已经出现资金断裂。

如果他突然来取钱,并且让焦大爷与冷老爷都一同将存在长安钱庄的大笔银子都取了,长安钱庄拿不出来银子呢?

届时,百姓们的注意力就会被长安钱庄吸引了去。

说什么朱家钱庄是空壳子,欺骗老百姓去存钱,难道长安钱庄不是?

到时只需将长安钱庄顶上风口浪尖,朱家的为难自然便可解了。

就算老百姓们到时候还不肯移开盯着朱家钱庄的眼,他能将对手拉下水同归于尽,也好歹不算是太过憋屈。

朱老太爷心念电闪,也不过是一瞬时间。

他苍老的面上堆起一个苦笑,无奈的道:“你这里也知道了?”

“事情闹的那么大,我哪里能不知道?”蔡远杰似乎很为朱家担忧,叹息着摇了摇头,“那么大的事,也是为难了朱老太爷了。我猜想过朱家这次必定是要动用您存的那三十万两白银了,是以早就已经将现银子预备妥当。只等着您过目之后便可将银子带走了。”

朱老太爷听蔡远杰居然这么说,心里顿时便一阵惊讶。

难道是他猜错了?他竟不推脱?

如果长安钱庄真是背后操控之人,他们那里还有能力拿出三十万两白银的现银子?他们家的银子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朱老太爷陷入了深深的疑惑。

冷老爷和焦大爷对视了一眼,与朱老太爷怀着同样的想法。

“那我们俩也将存款取出吧。都是老朋友了,总不能看着朱家钱庄的事不管。”

蔡远杰闻言,眼角余光不由得瞥了一眼小隔间的方向,迅速整理心情,将对朱攸宁料事如神的敬佩的都压在了心里。

他笑容满面的点头道:“冷老爷和焦大爷高义,您二位要取用银子自然是可以了。不过因为先前我没有想到您二位也要取款,是以没有提早预备现银子,如今手里只预备好了朱老太爷的那三十万两白银,您两位的银子,还要等上几天才能拿得到。”

态度如此坦然,竟然丝毫不见为难之色。

朱老太爷、冷老爷和焦大爷心里都很惊讶。

难道真的是他们想岔了?

看蔡大掌柜如此从容,他们心里的想法就已经开始动摇。

朱老太爷顺势道:“也好。我家里的情况紧张,便先取那三十万两吧。冷老爷和焦大爷的稍微缓缓便是。”

冷老爷和焦大爷都点头。

听闻后头这两人也要取款,蔡远杰心里有点没底。

钱庄的银子其实早就光了,若不是东家早早的就与仁义伯那里借用了银子过来,恰好银子也运送到的都及时,今日恐怕连朱老太爷的三十万两都应付不过。更不必说冷家和焦家的银子了。

如果真那样,长安钱庄怕是要被朱家钱庄一口狠狠的咬住,就算他们是无辜的也要被一起拖下水的。

虽然朱老太爷取款三十万两白银之后,长安钱庄就不可能拿得出冷家和蔡家的银子了。但蔡远杰记着朱攸宁一早的叮嘱,此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异常,表现的非常坦荡,叫上人看好铺子,就带着拳师和随从,一路引着朱老太爷等人一行去了库房。

存放银子的库房里十分宽敞,满室银光,极为震慑人心。

有专门管理此处安全之人见蔡大掌柜一行人来,立即上前来招呼,还防备的观察了朱老太爷等人一番。

蔡远杰笑道:“银子都放在此处了。钱庄里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我便少陪了。等朱老太爷的人点算清楚,确认之后,我再来与您办取款的流程。”

第291章 中计(一)

朱老太爷此时还有些反应不及。

他如何也想不到,长安钱庄真的拿得出三十万两现银。

毕竟在他的心目中,长安钱庄就是陷害朱家钱庄的幕后黑手,若是先前已经存了一百万两进去,加上后来收购之事,现在哪里会有这么多的现银?

所以,真的是他猜错了?

看着蔡远杰施施然离开的背影,朱老太爷心下着了急,慌乱的追上前去一把拉住他的袖子。

“蔡大掌柜!”

若真的是他猜错,那朱家钱庄岂不是有救了!

他杭州府的人脉虽多,可到底路途遥远,那群人又受程家的影响,不敢轻易动作,他自己也碍着体面,不想张扬开来,让人看他们朱家百年望族的笑话。

而本地但凡有一些能力的,也都及不上朱家的财力。哪里就能挨家挨户去开口借钱?借不来多少不说,还要闹的人尽皆知,到时候他的脸往哪里放?

如今最有财力的,能够一口气拿出那么多银子的,便是钱庄了。

长安钱庄既不是敌人,那岂不就是救星了?

“蔡大掌柜,留步。老朽还有些事要与你商议。”朱老太爷放开手,语气诚恳的道。

背对着朱老太爷的蔡远杰唇角勾起个浅笑。转回身,又是那无害的模样,道:“朱老太爷,您还有什么吩咐?”

朱老太爷伸手一指挨着墙根摆放的一排圈椅和小几,引着蔡远杰和冷老爷、焦大爷往那边去,道:“咱们坐下来商议。”

蔡远杰自然不会推辞,客客气气的谦让着,与三人一同坐下了,且吩咐小厮上了茶。

朱老太爷端坐着,端起茶碗啜了一口,这才镇定的道:“老朽今日来取银子的原因,想必蔡大掌柜心里是明白的。”

蔡远杰笑着点头,“都是本地的大户,朱老太爷的难处我自然清楚,所以才早早就吩咐人将您的三十万两白银提前预备妥了。”

“蔡大掌柜敏锐。”朱老太爷一脸心悦诚服,续道,“其实到了现在这一步,老朽不妨与你交个实底,今儿这三十万两白银,根本就不够朱家钱庄救救急。”

“哦?”蔡远杰满脸惊愕,一指着满屋银光闪烁的银子,“这些都不够?三十万两白银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冷老爷和焦大爷看出朱老太爷的打算,这时也一改方才的态度,苦笑着摇着头道:“可不是不够么。想必蔡大掌柜还不知道,这次是有人将朱家钱庄陷害了。”

“竟然有这种事!”蔡远杰心里快乐开花,面上却是一副义愤填膺模样,“怎么会这样,朱老太爷在富阳县经营这么多年,朱家也一直与人为善,怎会招来这般祸事!”

朱老太爷摇着头,“素来出头的椽子先烂,又有墙倒众人推……哎,老朽要说的是,这一次若是事情闹的大了,听信谣言不肯信任朱家的百姓若是真的闹出民乱来,官府为了平息此事,必定就要抄没朱家,将朱家的产业变现来抵债,以确保富阳县的太平。”

这一说,众人难免被抄家这类的话震的倒吸凉气。

朱老太爷又道,“不瞒蔡大掌柜,朱家钱庄这段日子借贷的生意做的多,便是给那些牙郎贷款了的,所以资金现在大部分都在牙郎的手中。”

话中暗暗表明,其实长安钱庄收货如此顺畅,都是因为朱家钱庄给牙侩提供了足够的资金。

“这一次若是真的银子不凑手,朱家被抄了家,我朱家百年传承可能就彻底断了,到时家破人亡,朱家都不存在了,所以的生意就都断了。朱家都没了,借贷关系自然不存在了……”

这一番话听的所有人都寒毛直竖。

这种事情摊在谁家头上都足够人头疼。

就连蔡大掌柜联想一番,都觉得这等大麻烦令人毛骨悚然,不由得真诚的感慨道:“这可真真是太棘手了!生死存亡的大事啊!”

感慨之后,又觉得自家东家简直是女诸葛,神机妙算,心狠手辣,收拾自己本家就跟猫戏老鼠一样!

朱老太爷见自己的一番话已经成功的打动了蔡大掌柜,心里就又多几分把握,低声商议道:“事已至此,老朽不得不求夏大掌柜帮忙。我愿以眼前这三十万两白银、和朱家的老宅以及产业作为抵押,与长安钱庄贷白银一百五十万两来救急。”

此话一出,整个库房都安静下来。

蔡远杰目露沉思,似在思考这笔买卖到底是否划算,可心里却又一次感慨他家东家的神机妙算,朱老太爷果然被逼的抵押借贷了,而且朱攸宁预测的借贷数目都差不离儿!

朱老太爷真诚的望着蔡远杰,心里的算盘却在劈啪作响。

那故意陷害他的三家大户,加起来是一百万两银子的存款。他借来一百五十万两,其中一百万两还给大户,剩下的五十万两,足够支撑百姓的零头取款。

其实朱家的账上,大户存款一百万多万辆,百姓这类散户存款为两百万两左右,这么看来,五十万两是不够百姓零取的。

但是那群泥腿子就是那样见风使舵的东西,一旦知道朱家钱庄并不是传说中的那样,在看着大户的一百万两银子都取走了。他们就不会来取钱了,而是继续将银子放着吃利息。到时候说不定剩下的五十万两他都用不上,事情就能够平息了。

所以一百五十万两,其实还是有富裕的。一百五十万两是个临界点,能够堵住那群人的悠悠之口。多余的就当是多一层保障。

朱老太爷也想过在拉着脸去与杭州商会的那群人商议借钱。

可现在最有脸面的朱攸宁不在家,他又不想将朱家这点破事闹的整个杭州富商圈都人尽皆知,他的脸面还是很重要的。眼下有长安钱庄这般实力雄厚的钱庄支持,他何必舍近求远,欠这一家,总比欠十几二十家来的好。

朱老太爷心里打着算盘时,蔡远杰已经抬起头来,笑容满面的问:“朱老太爷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您也知道,咱们两家都是开钱庄的,俗话说同行是冤家。我们长安钱庄也不是做慈善的,帮了你们,我们又有什么好处,难道等着我们的所有买卖经和新点子继续被模仿吗?”

第292章 中计(二)

这话说的就颇为直白扎心了。就是如朱老太爷这般做买卖做老的,脸上也不由得一阵发热。模仿人的生意经和新点子,若没人戳穿,还可以洋洋自得说这都是自己想出来的,只是巧合。然现在被人当面点明,又是在他们急于求人的当口,饶是朱老太爷的脸皮是金刚铁打,也有些挂不住了。

果然难求人,求人难,蔡远杰这是逼着他低头呢!

朱老太爷有那么一瞬心里的不平衡几乎都要化作实质将他淹没。他自认为,自己心在坐在长安钱庄,与他们掌柜谈的是一桩借贷生意。长安钱庄本来就是做买卖的,客人是谁有什么要紧?他又是以老宅和产业以及眼前这三十万两白银来做抵押,这可是个稳赚不赔的大买卖,蔡远杰为什么不应下,又凭什么不应下?

可现在蔡远杰这么一说,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不再是单纯的买卖关系,还有那么一层同行竞争与前恩旧怨的纠结关系在了。

而且蔡远杰的直言不讳也没说错什么。

他们朱家钱庄,的确几次三番模仿长安钱庄的经营模式,抢走了他们不少的买卖。长安钱庄现在只什么都不做,看着朱家钱庄倒闭自己就赢了,又凭什么要伸出援手?

朱老太爷越是想,越是觉得之前自己想的太简单,都怪他一时太过得意,竟然忘了行。

能屈能伸是他的看家本领,朱老太爷当即就放低了姿态。

“蔡大掌柜这话说的,咱们大家也没有什么天大的恩怨,纵买卖上有所冲突,可行业竞争,哪里有舌头不碰牙的?那群暴民万一作乱,恐怕官府都要拦不住,我朱家那么大的一大家子人,若是真出了事,恐就要成了富阳县存在以来最大的一处惨剧了。

“如今,能在那群暴民作乱之前,快速拿出这么一大笔银子来的恐怕就只有钱庄了。江湖救急,相信蔡大掌柜也不会见死不救的!”

蔡远杰闻言,很是动容的摇头叹息了一声,直言道:“唉!朱老太爷自己也知道你们钱庄之前的做法不地道,那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做买卖嘛,讲究的是个和气生财。可我们长安钱庄也不是做慈善的,若要我答应帮衬朱家钱庄,有个条件,若是朱老太爷都能应下,那这件事就好商量。”

朱老太爷太阳穴跳了跳。

来了,狮子大开口来了!

“老太爷!”

正当朱老太爷抖着胡子想说什么时,库房外传来一阵呼唤,急促的脚步声过后,一个穿深褐色褂子的小厮快步走了进来,行礼后在朱老太爷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朱老太爷闻言,当即大惊失色。

“朱老太爷,可是有什么事?”焦大爷蹙眉问。

朱老太爷点头,又摇头,声音艰涩的道:“方才已有作乱的暴民去冲了我们老宅的正门,差点就冲进府里去了。”

“什么?!”冷老爷大惊,“怎么可能,大令不是留了人在朱家外头保护吗!”

“可那群暴民人多势众啊!”朱老太爷摸了一把额头和脖颈的冷汗,“亏的府台大人来的及时,带着兵马及时出现,否则我朱家……”

朱老太爷这会子吓得一阵阵尿意上涌。

他这里还跟人扯皮,可那群穷疯了的家伙居然已经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冲进朱家去抢钱了。这若是让他们得逞,朱家岂不是灭在他手里了!

其余人不似朱老太爷这般惧怕,却也都差不多。

蔡远杰则是惊讶的道:“您说,府台大人也来了?”

“是啊。”朱老太爷疲惫的点头,“想必是此处民乱太大,大令生怕出来什么大乱子,就急忙上报给了府台大人决断。多亏府台大人英明,否则这一次真真是要出大事了。”

朱老太爷凄惨的脸色苍白,拱手对蔡远杰作揖,“蔡大掌柜,蔡兄!江湖救急,求蔡大掌柜帮忙了!”

冷老爷和焦大爷想到朱家的情况,也都深有感触,赶忙跟着行礼恳求。

蔡大掌柜心道朱老太爷这是博同情的套路了。也对,他们的生意不是一天能谈成,钱也不是一下就能到位,可是朱家差点被百姓闯进去的消息却是眨眼间就人尽皆知,朱老太爷想瞒着也瞒不住。

蔡大掌柜咳嗽了一声,点头道:“好吧,那我便说我的条件,朱老太爷斟酌一下吧。”

什么?这人还有没有同情心,怎么还要谈条件!

朱老太爷心里气的半死,可是道理上却知道,趁火打劫才是长安钱庄正常的态度。因为如果长安钱庄落道现在的境地,他也会同样的做法。

朱老太爷便道:“好,蔡大掌柜请讲。”

蔡远杰在心里默默地回忆朱攸宁先前说过的几个条件,道:“第一,朱家钱庄从此以后,不得再做散户的生意。你们与大户之间关系好,若有什么大户人家愿意存银子去朱家钱庄,那是你们的老交情,可散户的生意,朱家钱庄往后不能做。”

这种条件一说出口,当即就让朱老太爷、冷老爷和焦大爷憋了一口气在心里。

这是什么鬼要求!要知道,大户虽然银子多,可是真正银子特别多的又能有多少?如如同现在正在闹事的那群百姓,他们存的银子虽少,架不住人多啊!如今朱老太爷的账目上,大户与散户之间的比例,散户可是占了总额的六成以上!

“蔡大掌柜这条件未免太过苛刻!不许朱家钱庄与散户交易,你怎么不说直接让朱家钱庄关门!”焦大爷性子急,脱口便道。

蔡远杰却笑眯眯的道:“您是说的这是什么话,朱家钱庄关门不关门,于我们长安钱庄可没有关系。”

焦大爷哑口无言。

因为眼前这个坎儿过不去,朱家只有两种结局,要么被暴民冲进去抄家,要么是府台大人看着民乱镇不住,下令抄没朱家来平民乱。无论是哪一种,朱家钱庄都是铁定关门大吉的。

朱老太爷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深呼吸了好几次,想着总要留住下蛋的母鸡,往后才能继续有蛋可吃。

“好,这个条件,老夫应下了。”

“朱老太爷果真痛快。”蔡远杰又接着道,“我这第二个条件,往后朱家钱庄的一切生意,都不准照搬、模仿我们长安钱庄的经营模式。不论我们出什么新点子,你们都不准跟着学。”

第293章 中计(三)

朱老太爷额头青筋直跳,他们是模仿了长安钱庄不假,可长安钱庄的经营模式又不是只有他们朱家在模仿,他们凭什么以此为条件?

“您这条件就怕有些过分了,将来若真是有什么我们自己想的好主意,与长安钱庄的点子碰上了,你们若一口咬定是我们模仿,我们难道也不许用?”

蔡远杰心里冷笑:放心,就凭我们东家神机妙算,你们钱庄以后可没什么机会用新点子。

心里的想法却不会表现出来,蔡远杰依旧是那张弥勒佛般的笑脸,“您放心,我们长安钱庄可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不会做那等厚颜之事的。”

朱老太爷被气的差点一个倒仰。他面上笑着点头,心里却在咆哮,不要脸,太不要脸了!

蔡远杰见他点头,便道:“这么说第二个条件您答应了?那我就说第三个条件了。”

居然还有?

蔡远杰顶着那三人不善的目光,道:“另外,我们借出银子可不是白借的,如今借给你们朱家一百五十万两白银,为期一年,你们一年后还款,就要还给我们的一百八十万两白银。否则我们可是不能答应的。”

这简直是不要脸到极限了!

“你们放贷的利息以前可没这么多!”焦大爷年轻,已是嘴快的质问。

蔡远杰却是点头道:“是啊,朱家财力雄厚,自然是那些小鱼小虾比不得的。况且我们这可是善心帮忙,自然与以前不同。”

一口气敢要三十万两白银的利息,也就是说,现在库房里这满室生辉的银子,往后就都是长安钱庄的了,这还叫“善心帮忙”?

朱老太爷已经是脸色铁青,若不是尚存一些理智,知道府台大人已经亲临,事情已经闹大,他真想拍案走人。

可现在……

三十万两虽多,但若是给朱家时间,朱家的不动产和田地产业可是不少的,筹钱也并不会动根基。

而且在彻底吹灯拔蜡和三十万两银子之间做选择,谁都知道怎么选。

“好。长安钱庄的要求也算公道。”

“是吧,很公道吧。”蔡远杰笑的眼角鱼尾纹都多了两条,“第四个条件,朱家钱庄,往后不许叫‘钱庄’。”

“你,你简直欺人太甚!”焦大爷拍案而起。

冷老爷也沉声道:“蔡大掌柜还是三思,这‘钱庄’也不是什么忌讳,难道你们长安钱庄存在,就不许有别人开钱庄了?大周朝的钱庄多了去了,你能都不许他们叫钱庄?”

“那哪儿能啊。”

蔡远杰不管别人多恼怒,声音多高亢,依旧是那副一切好商量的模样,“我们长安钱庄可不是那种不讲理的,这不是现在与朱老太爷谈条件么。我们不管别处,也不管别家,反正朱家钱庄是不许叫钱庄!新名字我都帮您想好了,你们可以叫‘朱家存铺’?要不就‘朱家看管铺’?你看这不是挺好的吗。”

朱老太爷气的浑身都在抖。

明知道这是长安钱庄欺负人,可他却不能不答应。

不叫钱庄?

不叫就不叫!只要母鸡还能生蛋,谁管它是叫大花还是叫大红!

“我应下。只要事情办成,我们立即摘牌子!”朱老太爷依旧能笑出来,还温和的问,“还有条件吗?”

他的本意是嘲讽蔡远杰的条件多,无理取闹,就算是要恶整他们也该有限度,他们却腆着脸说出一车的条件,就不信在提过那般过分的条件之后,他还能开的了口。

谁料蔡远杰却是一拍大腿,大声道:“好!果真朱老太爷是个英雄。既然如此,我们还有最后一个条件。

“那一百五十万两白银,我们可没法子一下子交付,可是要分批运来的。您也知道,这银子都存在别处,也要给我们时间运来不是?”

朱老太爷差点想大巴掌抽蔡远杰脸上,费了很大的自制力才控制住了颤抖的拳头,告诉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

“蔡大掌柜说的是有一定道理,运送的确费时,只是我们谈这些,也是为了救急的,首先就要还那一百万两的大户,你说分批运送,若是时间拖延的太久,朱家恐怕都要被踏平了,那岂不是将我们全家都坑死了!”

冷老爷和焦大爷,也愤愤道:“这样不妥!”

蔡远杰似乎被朱老太爷一提醒,才反应过来,坐下摸着下巴沉思。

见他不说话,朱老太爷就有些急。前头那么多“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件都答应了,若是在这里出了问题岂不是冤?

蔡远杰一点都不能理解朱老太爷的焦急和苦心,想了足足一刻钟。

“朱老太爷,这分批运送并不是我们故意刁难,您也开钱庄,也知其中的为难,这也是无奈之举,咱们彼此就相互体谅吧。我这会子想出个法来,你听一听是否是可行。”

朱老太爷听他前半句话,心都提起来了,听了最后一句又有些狐疑的眯起眼,“蔡大掌柜请讲。”

蔡远杰道:“这样,在您朱家钱庄存款的那些百姓不是都有朱家的存票吗?你回去就告诉他们,让他们拿着朱家钱庄的存票到我们长安钱庄来。只要是朱家钱庄的存票,我们长安钱庄就也认!他们若要取钱,就来我们这里取!

“你给我打个一百五十万两白银的欠条,我们钱庄帮您偿还一百五十万两白银的债务,以收取的存票为证。等我们攒足了一百五十万两的存票,就算我们已经将银子运送完毕了。”

朱老太爷、冷老爷和焦大爷都目露沉思。

蔡远杰道:“这么做,可是真正解了朱家的燃眉之急,让他们都来找长安钱庄,他们知道有长安钱庄这一层保障在,说不定用不上一百五十万两,只一百二十几万两银子就足够平息此事了。而他们知道了朱家钱庄背后还有长安钱庄在,你们的生意回暖也能快一些。”

朱老太爷沉心静气,抛开偏见和愤怒不提,这么分析,的确是如蔡远杰所说的。

虽然有依靠长安钱庄这棵大树的嫌疑,但面子重要还是保住朱家重要,他还是拎的清的。

“好,就依你!但是我也有一个条件!”

朱老太爷猛然抬头,“咱们明日一同去衙门,让知府老爷和大令当面作证,起草文书签订条约,这约我不与你签,我要与你们东家当面签!”

第294章 家中

朱老太爷的要求,让蔡远杰心里咯噔一跳。

冷老爷和焦大爷也都猛然抬头看向了蔡远杰。

长安钱庄的东家是什么人,这问题早在多年以前就一直是哽在众人心中的一根刺,他们想尽一切办法调查过,可钱庄经营的铁桶一般,根打听不到。也曾有人在钱庄外头蹲点儿,也没有守到过想等的人。

倒是有人看到过不少商界有名的掌柜来往于长安钱庄,其中不论哪一个,都是在金银交易禁止之前混得风生水起的人物。便有人猜测,这长安钱庄的东家,也有可能是这些手段老辣的大掌柜其中之一,亦或是这些人集体经营,一同拿主意。

如今朱老太爷借此机会提出要求,冷老爷和焦大爷也都很想知道答案。

蔡远杰此时不由得再度暗暗感慨东家的神机妙算,她分明是将朱老太爷的性子拿捏清楚,将这些人的一举一动都预判到了。

先前朱攸宁与他说朱老太爷很有可能要见她,他还替她紧张了一阵。

当时朱攸宁却无所谓的笑道:“不打紧,到时我就出面,你只管应下,我自有办法应对。”

思及此处,蔡远杰故作沉吟,半晌方道:“好吧。既然朱老太爷这么说,我便应下了。只是我们东家长期出门在外,未必及时赶到,若是我们东家晚上几日,朱老太爷的钱庄怕是也等不起吧?”

朱老太爷一噎。

人家长安钱庄其实真的没必要听他的这个要求,毕竟现在着急的不是长安钱庄,而是他。对方若是不答应,他也没有底气说“你们不答应我就不借贷了”这样的话。

不过朱老太爷到底是朱老太爷,随机应变的能力强,若真耍起无赖也是等闲人没辙的。朱老太爷又套起了近乎,与冷老爷和焦大爷与蔡远杰又闲聊片刻增进感情。待确定再也打探不到什么消息,他们才告辞离开。

朱老太爷、冷老爷和焦大爷告辞后,蔡远杰便推门进了隔壁。

一进门,淡淡茶香就扑面而来。

朱攸宁白皙的指头捻着个白瓷青花茶杯,正仪态端庄、悠闲自得的啜饮着。

见蔡远杰进来,朱攸宁笑着做请的手势,亲手执壶为他倒了一杯茶。

“蔡大掌柜方才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蔡远杰欠身道谢,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才道,“东家方才都看清楚了吧?朱家老太爷这次怕也是真的急了,否则也不会任凭我如此拿捏。”

“能不急么。朱家钱庄原本是想捞上一大笔的,如今却几乎要将整个朱家都赔上。我这个祖父最是自负的一个人,他的权威已经许久无人能够动摇了,突然出了这么一件事,想必对他的自尊也是一种沉重的打击。”

蔡远杰笑道:“如今东家却将他动摇了。”

朱攸宁淡淡一笑,其实成就感并不怎么大。

她对朱老太爷没什么感情。

虽然她对当年父亲科考舞弊之事颇存疑虑,对朱老太爷的种种绝情手段也都心有芥蒂,可是这个人,包括整个朱家的那群人,她其实也没有真正放在心上。

她的目光从来都不会拘在眼前的方寸之地。想要不被朱家的那群人压制和伤害,其实方法就与她想帮助方恩师所做的那样。

她要变强,只有变强,才能将一切资本攥在手里,命运才能归自己所有,不必听人的摆布。

“东家明儿确定要见朱老太爷,今儿是否回家去?还是继续在田庄里?”

“回家去吧。反正事情已经办妥了,往后少不得要在他们跟前露面,这会子也不在意这么多了。”

蔡远杰便点头,下去吩咐人预备朱攸宁回家去的东西。

到底是去了“湖州府”一趟,总不能表现的像没出门似的,伴手礼总要带一些的。

蔡远杰做事稳妥,很快就将一切打点妥当了。

朱攸宁便改扮了一番,与婢女们出了城。

等回城时便是由佛八爷带队护送,手持走了门路开出的湖州府至此地的路引,大大方方的进了富阳,直往家里方向去。

马车一路来到朱家本家老宅所在之处,刚刚拐过街角就被迫停住不得寸进了。

朱攸宁披着豆绿色的棉斗篷,在百灵和画眉的服侍下下了车,看着本宅门口拥堵的那些百姓,在有官兵把手的前提下居然还聚焦了二三百人,且这些人是都在朝着嘱咐内高声叫骂着,心里到底还是有些震撼的。

这么大的场面,听说和亲眼看到的感触到底不同。

佛八爷笑着道:“姑娘怎么了?”言语中颇又几分戏谑之意.

朱攸宁道:“就是觉得,我居然能闹出这么大的事来,真是越来越有本事了。”

佛八爷听的嘴角不由抽了抽,的确是本事不小,寻常家闺秀,谁闹的出这么大事?若论搅风搅雨的本事,朱攸宁在他所见过的女子中,怎么也算是头三名了。

画眉这厢去敲了门。

门房的小张子一看是朱攸宁一行回来了,立即撒腿往院子里去回。

朱攸宁就与佛八爷这一行进了院门,还嘱咐小张子仔细将门看好。

白氏刚将壮哥儿哄睡了,听说朱攸宁回来,立即披了件袄子迎出来。

朱攸宁笑着上前去拉住白氏的手:“娘,您出来做什么,外头冷。”

“你这丫头,出门野起来就不想回家了?让娘看看,出去一趟瘦了没有?”白氏又气又心疼,轻轻地掐了下朱攸宁的脸颊。

朱攸宁笑道:“又不是出去挖煤砍木头去了,哪里这么快就瘦了。倒是家里一切可都好?”

回头又叫上一直傻站着的十六:“哥哥愣着做什么呢?咱们进屋说话。”

一行人便提着大包小包的进了屋。

朱攸宁将“伴手礼”一样样的拆开来给母亲看,白氏见了自是欢喜的。吩咐崔妈妈将东西都收好。朱攸宁又将给十六的东西塞给了他。

一家人说着话,朱攸宁就问:“我爹哪里去了?我看府门前聚集了许多人。这是怎么来的?有没有打扰到咱们家?”

说起这个,白氏就担忧的皱紧了眉头:“那些人倒不会往咱们家里闯,可我听你爹爹说,本宅那边却是危险了,对了,前儿你祖父还来家里,说是让你父亲给你去信让你快些回来,似乎是想让你与杭州商会那边联络,去求人帮忙,你这会子不如赶紧先回趟本宅去见见你祖父吧,生死存亡之际,总不能见死不救。”

第295章 合约(一)

朱攸宁听白氏这么说,一时间觉得无言以对。她不知其他人会如何做,反正她若是白氏,在被朱家抛弃、陷害,甚至嫡长子的死因和丈夫被害至此的缘由都与朱家有着千丝万缕联系时,她是绝对不会理会朱家死活的,没有在暗地里咒朱家都已经算是仁慈了。

何况她还是个女儿,以白氏从前对她的教导,这时候难道做母亲的不该将孩子拘在身边,不让出门去惹麻烦才对吗?

朱家的门外聚集的可不是两三个人,而是两三百人,还是夹着怒气随时可能冲破朱家大门劫掠的人。

朱攸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见朱攸宁沉默。白氏也回过味来,有些尴尬的道:“娘不是别的意思,只是看朱家那个样子,到底心里不落忍。你不想去就不去吧,娘叫厨房预备饭。”

朱攸宁笑了笑,道了一声“好”。

白氏叫人去预备饭菜,娘两聊起其他的事。因为朱华廷曾不止一次在白氏跟前说过,自家女儿与那些寻常的闺秀不一样,既然他们做父母的不能给她一个能够安心当个闺秀的环境,那就不能用老办法来约束她,是以白氏现在也不再一直唠叨朱攸宁,只不过言语之中还是能看出一些对于她出远门的不赞同。

朱华廷回来时候,饭菜都已经齐备了。

“福丫儿回来了!”见到女儿,朱华廷满眼的惊喜,大步上前来一面解披风丢给婢女,一面伸出大手摸了摸她的头,“出去一趟,瘦多了。湖州之行可顺利?”

除了没有去湖州,其他都挺顺利的。

朱攸宁对欺骗了父亲有些愧疚,但她了解父亲和母亲的性子,为免影响大局,她还是没有说实话。

“一切都还算顺利。这次凑了一些资金,仁义伯那里来了消息,治水并不顺利,今年的秋汛是勉强支撑过去的,汛兵称水后,说明年的春汛会更加迅猛,所以到时我少不得还要帮仁义伯的忙,说不定还要去仁义伯封地上看一看。”

“那岂不是要去灾区?”朱华廷当即僵硬了表情。

朱攸宁点头:“许是要去的,不过也许情况好一些,也用不上我。”

她这一次不过是去了一封信,燕绥就将手头仅有的三十万两白银都给她运了过来。她不是没有良心的人,燕绥那边告急,她不能置之不理,她的确是打算去帮帮燕绥的。

未免翻年要去黄河沿岸的事说出来太过突然,让父母觉得反感,她现在先说出来,可也好让他们有个适应的时间。

朱华廷垂眸半晌不语。

其实他是非常担心的,不想让女儿去抛头露面。可是读了多年圣贤书,他好歹也是心系国家,知道水患严重会危及多少人生命。

最要紧的是,朱华廷现在越来越觉得自己已经看不透女儿,与罗老山长和其余几位恩师学习过后,朱攸宁的思想就已经远远地超越他了。他还怕自己插手过多,或者逼迫的紧了,朱攸宁往后就什么事都不肯与他说了。

朱华廷思及此处,不由得叹息着摇摇头,既知道自己插不上手,索性也就暂且搁下,事发再论。

“对了,你母亲与你说了没有?你祖父这两天来找过我,要我给你去信儿,我猜你祖父是想让你帮,去与杭州商会里几个相熟的人借钱,朱家钱庄出了事,现在外头堵着的那些百姓都是在朱家钱庄存银子却取不出的。你自己心里有个数,别被拖下水了。”

“爹,您希望我去帮忙借银子回来吗?”朱攸宁笑着问。

朱华廷却是笑道:“我只希望你能片叶不沾身,况且本来就是对头,难道你那买卖还做慈善?”

朱攸宁白净的小脸上渐渐泛起个甜笑,被白氏方才一番话说的郁闷的心情,在父亲这里得到了彻底的治愈。

一家人吃过饭,朱攸宁与朱华廷道:“今儿时辰不早了,等明儿我悄悄地回本宅去给老太爷和老太君请安。”

“也好,你也累了,今天就好好的睡个好觉。”

朱华廷理解的点头,还让崔妈妈去朱攸宁屋里帮衬丫鬟们看看哪里安排的妥当,差了什么也好立即添上。

朱攸宁身心轻松的睡了个好觉。

次日一早用过饭,朱攸宁与父母报备了一声,就带上佛八爷、窦婉婉出了门,直奔长安大酒楼而去。

蔡远杰一大早就让人来悄悄地传了话,今日鲁知府和蔡知县都会带着人去长安大酒楼,为朱家与长安钱庄签约一事做保。

这一次朱家钱庄亏欠百姓银钱,闹出事影响太大,鲁知府也是生怕富阳县闹出民乱到时候一发不可收拾,这才不得不带兵亲自坐镇。

朱攸宁到了便走后边隐蔽的侧门,在佛八爷确定周围没有任何异样后,就直接到了三层的包厢等候着。

巳时初刻,朱攸宁透过半敞的隔窗看到街角处转过几辆平头小马车,随即便见朱老太爷、朱华章、朱彦凤、冷老爷、焦大爷几人先后在仆从的服侍下下了马车,一路说着话上了台阶进了大厅。

朱攸宁笑着对身边的佛八爷和窦婉婉道:“这下子该轮到咱们露面了。”

窦婉婉的手心里都冒了汗,见朱攸宁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脱口问道:“姑娘难道不紧张?”

“有什么紧张的?”

“姑娘到底是朱家人,如今要见面,必定会惹得老太爷震怒的。”

“怕什么。”朱攸宁不以为意,“要是为了别人的一张嘴而活,那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再说了,他们若是看不上我,我就是百般讨好,他们还是看不上。做买卖竞争,各凭本事罢了。许他们使阴招盗我的法子,不行我反击?这是什么道理。”

窦婉婉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见朱攸宁的如此想得开,佛八爷也将要劝解的话咽了下去。

此时的大厅之中,朱老太爷和蔡远杰等人已经给端坐在首位和次位的鲁知府、蔡知县都行了礼。

朱老太爷看了看蔡远杰的身后,皱着眉问:“怎么,不是说好了今日要与你们长安钱庄的东家来签约么,他人呢?”

蔡远杰笑道:“您别急,我这就请她下来。”回头对身后小厮使了个眼色。

小厮立即点头,撒丫子往楼上跑。

厅内一片寂静,就连鲁知府和蔡知县都伸长了脖子看向楼梯处。

长安钱庄的东家身份神秘,他们已是好奇很久了。

第296章 合约(二)

在场之人心中的好奇,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发加剧。等候的时间里,朱老太爷与冷老爷、焦大爷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鲁知府与蔡知县也在低声说着话。

“……在你辖内兴起的买卖,长安钱庄这些年造成的影响又不小,难道你一直都没有什么耳闻?”鲁知府身着墨绿的锦缎圆领大袖常服,多年过去,他却依旧是原来的那副模样,好似时间对他格外优待。

蔡知县侧身挨着椅子边儿坐,闻言垂首道:“府台大人训诫的是,是下官办事不利,才至使此地发生如此大的民乱。不过那长安钱庄的确如您所说,很是神秘,下官也曾经好奇打探,只是下头的小人物自然不可能接触到东家,上层的那些大掌柜又一个个都守口如瓶,的确是没有打探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鲁知府交叠着腿,清癯面孔上露出个玩味的笑,“也是有趣。罢了,再好奇如今也要见到了。”

蔡知县躬身点头道,“您说的是。”

不多时,楼梯处传来一阵错杂的脚步声。

几人几乎是屏息凝神的看向楼梯。

只见头前出来的是先前那个去请人的小厮,随即出来的,是两女一男。

为首的女子低垂螓首,墨发鸦青,领如蝤蛴,穿着鹅黄小袄,下着豆绿长裙,行走间裙摆款款,雅致秀丽。她抬头,美眸淡淡扫来,不认得她的都怔愣住了。认得她的却都已大吃一惊。

鲁知府挑眉,玩味的笑了。

“九丫头,你怎么在这里!”朱华章惊叫。

朱攸宁莞尔一笑,缓步上前。

蔡远杰立即行礼,依着朱攸宁嘱咐的,并没有开口,只是恭敬的与佛八爷一般一左一右站在她的身后。

朱攸宁先给鲁知府和蔡知县行礼。

“小女子见过知府大人,见过大令。”

鲁知府依旧悠闲的右臂撑着圈椅扶手叠着腿坐,闻言摆了摆手道:“原来是朱九小姐。这可着实是令本府意外啊。”

蔡知县也连连点头附和。

朱攸宁笑着道:“劳动知府大人与大令前来做保,您二位辛苦了。”

鲁知府笑了一下没有言语。蔡知县却是在心中纳罕。

长安钱庄开了这么多年,如果面前这个姑娘真是长安钱庄的东家,那她是在几岁时做的买卖?

这简直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朱老太爷早已经气的快厥过去了,也顾不上鲁知府和蔡知县都在场,他质问的话脱口而出:“你不是不在富阳吗!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还亏他前些日去寻朱华廷,催着他写信叫朱攸宁回来。没想到这人根本就没有出门。

不止如此,朱家摊上这么大的麻烦,长安钱庄是她开的,她不出来帮忙,昨日还趁火打劫!

还是朱家人呢,怎么能危急时刻这么坑自家人!

朱攸宁自然明白朱老太爷在想什么,恭恭敬敬行礼道:“祖父息怒,您误解了。我的确是出门去了,昨儿个晚上才回来的,因想着时间太晚,便没有及时去府里给您请安。后来得了蔡大掌柜的消息,我便想着今日见面请安也是一样。”

朱老太爷抿着唇,还没等说话,朱华章就已经又怒又急的大声道:“你既然是长安钱庄的东家,为何不帮帮府里!你是瞎还是聋,难道看不到朱家门前围着那么多人吗!”

朱攸宁被朱华章骂的满脸无辜,委屈的吸着鼻子,从袖子中抽出一方绣帕沾了沾眼角,“二叔这是说的哪里话。我是朱家的女儿,自然所做一切都要以家族的利益为重了,想尽一切办法为家族做贡献都来不及,哪里看到家族有难,我就站干岸的道理?二叔未免也将人看的太低了。”

朱攸宁抽抽噎噎,委屈之极。

朱华章被堵的喉咙里像是被人塞了棉花,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已经瘦的脱了相似的朱彦凤,此时满含希冀的道:“既这是九妹妹的生意,是不是咱们也用不着签什么条约了?都是自家的,往后打点好了,就立即给你还回去还不成?想必九妹妹也希望朱家能够熬过这一关,平安无事,是不是?”

他是朱家钱庄的管事,如今事情却发展成这幅模样,若是真的让朱老太爷与长安钱庄签了那么多不平等条约,即便这一次的危机能够扛过去,往后平静下来,他也少不得要被人戳脊梁骨,这几天府里被包围,他就已经尝遍人情冷暖了。

如果朱攸宁能够帮忙,他往后的路就能够多一线生机。

朱攸宁对上朱彦凤满含希冀的眼神,叹息着道:“这正是我今日来要说的。若长安钱庄果真是我的买卖,那我还不是怎么说都行?大笔一挥,就可以拨款给祖父解燃眉之急了。偏我没有这个帮衬家里的能力。长安钱庄不是我的买卖,我也只不过是一个管事罢了。东家如今正在外忙着正经大事,肯定是不得空来富阳的,因他之前吩咐过我,今日我才不得不来打肿脸充胖子,与祖父签约的。”

“你说,你不是长安钱庄的东家?”朱老太爷狐疑。

朱攸宁一摊手:“当然不是了!我才多大,长安钱庄已开了多少年?我若有那个脑袋瓜子,还至于混成现在这样?”

在场之人一阵无言,其实他们真的很想说,你的确是有这个脑袋瓜子。说朱攸宁不是长安钱庄的掌柜,他们下意识就不相信。

但是仔细算来,若长安钱庄真是她的买卖,那岂不是七八岁上她就有那个经营头脑了?那么一想,也觉得不大可能。

“朱九小姐可否告知,长安钱庄真正的东家到底是何人?”鲁知府问。

朱攸宁闻言,犹豫的抿了抿唇,好半晌才道:“我只能说,东家如今正忙着替圣上分忧呢。其余的,我也不敢多言。”

鲁知府捋了捋胡须,回忆一番圣上身边都有哪些人得用,又想想这些人里谁与朱攸宁有可能牵扯关系,一个答案便已呼之欲出。

若是这个人,还真的有可能。

朱老太爷、朱华章和朱彦凤都失望不已。

他们多希望长安钱庄是朱攸宁的生意,那就可以不管那么多劳什子的条件,直接拿银子办事了!

可如今却不是。

让知府与知县出面做保,是朱老太爷自己提出来的。现在若是耍赖,丢的岂不是朱家的脸?

朱老太爷也知道事情没有了回旋余地,只得咬着牙道:“那就写文书吧。”

在鲁知府和蔡知县看不到的角度,狠狠的瞪了朱攸宁一眼,并用手点了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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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7章 质问

朱攸宁却是一点没领会朱老太爷那点小心思,被他暗处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当场就低垂着头,一副快要吓哭,却强迫自己忍住的模样。

她本来就生的娇娇弱弱的,白皙的面皮涨的通红,低垂着头直发抖的样子看在众人眼里,哪里有人猜不到是朱老太爷说了做了什么?

鲁知府睨了朱老太爷一眼。

虽然他无心插手朱家的事,依旧忍不住道:“既然朱老太爷这么说,那本府与蔡知县就托大做一回保人了。文书既成,签字画押,一式三份,于本府与蔡知县手中一份,你们两家手中各一份。”

“若有问题,当面提出协商。一旦签下用印,即刻生效,若违背了约定,那可就要按照约定赔偿。”

“是。”朱攸宁屈膝应是。

朱老太爷这时其实盘算着怎么才能反悔。

毕竟如今发现朱攸宁竟然是长安钱庄的管事,就算她不是东家,好歹也能与东家说上话吧?

以前他肯答应蔡远杰那么多狮子大开口的条件,是因为他朱家钱庄与长安钱庄本是对头,若不答应,他就借不到钱,救不得危急。

现在管事都成了自己人,条件自然也应该不同的。

只是鲁知府刚说要开始签约做保,照着先前商议的来,他身为朱攸宁的祖父,又不好自降身份去乞求她,真正按着原本的条件去签,他又觉得不甘心。

短短时间内,朱老太爷的心中天人交战,到底是豁出面子去叫停今日的签约,还是端着身份做大度装按着原本的计划进行?

他其实最担心的,已经不是长安钱庄会不会借钱给他们朱家,而是担心出尔反尔会让鲁知府和蔡知县对他们留下不好的印象。

就在朱老太爷纠结时,蔡远杰已将文书双手捧上,交给一旁的曲师爷几人过目。

三份合约,一模一样,确定上面的内容后,曲师爷又将之交给鲁知府和蔡知县过目,待他们看过,才拿出其中两份分别交到朱老太爷与朱攸宁的手上。

朱老太爷捧着薄薄的一张纸,就像是捧了千金重的石头。

那上面的条约都是按着昨日他与蔡远杰商量的,没有增加或者减少半条。

可是朱老太爷现在怎么看,都觉得自己像是中了圈套。每一步都是在被人算计!

朱攸宁这厢已经确定了上书内容:“这上面的条陈都没有问题。都是昨日蔡大掌柜与祖父所商议的。”朱攸宁说着,便已接过蔡远杰递过来的笔,在一旁的桌上去签字了。

朱老太爷被朱攸宁那脆生生的声音唤醒,猛然抬眸看去。

朱攸宁大笔一挥,随即将纸张拿起吹干,一双大眼睛无辜的眨巴着,仿佛在问:祖父,你怎么还不签字?

朱老太爷顿觉骑虎难下。

鲁知府和蔡知县都是被他请来的。鲁知府更是因为朱家钱庄闹出的事,不得不带兵拨冗前来。

这个时候他若是不签,岂不是等于明着告诉所有人,他就是想耍赖,想走孙女的门路么!

朱老太爷到底叱咤商场大半辈子,又一直都自视颇高。此时虽觉得要入瓮,却也抹不开脸临时反悔了。

再度仔细将纸上条文看过,确定内容与昨日商议的并无出入,朱老太爷安慰自己,昨天既能谈成了这条约,就说明他还是能够接受的,朱攸宁一个小丫头片子,也不信她就能起到什么大作用了。

这么一想,他觉得心里好受多了。便也签字画押。

三份文书都画押用印后,其中属于保人的那一份,鲁知府随手交给了蔡知县。

“你就替本官好生收着吧。”

“是。”蔡知县点头应下,仔细将文书收好。

鲁知府道:“既然合约达成,长安钱庄便要开始替朱家钱庄来给百姓提银子了。”

朱攸宁点头应下,“我会嘱咐他们仔细收着存票的。”又转而对朱老太爷笑笑,“应该凑不够一百五十万两,事情就平息了。”

朱老太爷从鼻孔中重重的哼出了一声。显然是不打算放过朱攸宁。

朱攸宁委屈的抿着唇,低下头不说话了。

鲁知府知道朱老太爷必定要教训孙女,他自然也没有心情在这里看热闹,就与蔡知县带着人告辞了。

一众人将鲁知府和蔡知县一行送走后,冷老爷和焦大爷也见机告辞。

朱老太爷等不及人都走远,便已经压不住怒火。

瞪着朱攸宁那张无辜的脸,鼻孔喷气,胸腔起伏,抡起巴掌就扇向朱攸宁白净的脸蛋。

朱攸宁像是被吓傻了,一动不动的等着挨打。

谁料朱老太爷的手却像是落入了一个硕大的铁钳里,这一巴掌没有打到朱攸宁,却是将他震的手腕都像是要折断了的疼。

佛八爷攥着住朱老太爷的那只手中还握着佛珠。佛珠下垂下的穗子轻轻晃动着。

“朱老太爷,息怒。”佛八爷笑的满脸和气。

朱老太爷却抖着手指着朱攸宁:“你这个孽障!竟然伙同外人一起来害家里!”

朱攸宁见朱老太爷居然激动的当街骂人,可见是气急了,忙垂头往后躲,“老太爷何出此言,我哪里会那么做,我也没那个本事啊。”

“你还敢说你没做?家里出了事,你就去湖州府了,谁信!你分明就是躲着我,不肯在签约之前暴露你的身份,想趁机害家里!”

“老太爷这么说,就真是太过令人无奈了。我又不会未卜先知,怎会知道什么时候会出什么事呢?我是真的去了湖州府才回来的。老太爷不信自可以去查问。至于您说我要趁机害家里,我为何要那么做?”

朱攸宁猛然抬头,望着朱老太爷、朱华章和朱彦凤,声音轻飘飘的:“难道朱家做了什么对不起我家的事我才要报仇?否则我哪里来的动机呢。”

低下头,朱攸宁又道:“祖训我一刻都不敢忘,还请祖父不要冤屈了好人。”

朱老太爷一手叉着腰,肋骨下头被气的生疼。

朱华章已冷声道:“你瞒着身份,就是要对朱家不利!你明明有这个身份,得知家中出事又不主动询问伸出援手,那就是你的歪心!仗着你祖父仁慈,你就要一再狡辩不成!”

第298章 审问

“二叔说这话好没意思。若是二叔说的这样,我还要说二叔有歪心呢。”朱攸宁低着头,依旧是害怕的小可怜模样。

朱华章暴怒,吼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有歪心了!”

“若依二叔的意思,老宅让那么多老百姓围着,又是凤堂哥管辖不善才出了这破家败业的大事,二叔怎么也该将你们房头值钱的东西都典当转卖了凑银子贴补家里才是。

“我一个多月前就出门了,又不会未卜先知,你还要诬赖我不帮衬家里。二叔一直在家里,眼看老太爷急的头发都白了,也没见你多出什么力,二叔不是有歪心,是什么?”

朱攸宁越说声音越小,可即便是嗫嚅着,也让朱老太爷、朱华章、朱彦凤几人听的清清楚楚。

朱彦凤脸色惨白,身子摇晃两下险些摔倒。

朱华章气的暴跳如雷,指着朱攸宁就骂:“哪里有这样败家的姑娘,我是长辈,你是小辈,我说一句,你居然能说出一车歪理来顶撞,简直是反了你了!”

“老二!”朱老太爷冷冷的斥道,“还嫌丢人不够?回家再说!”

发觉周围有不少百姓驻足围观,还低声议论指指点点,朱老太爷觉得一张老脸都要丢尽了,转身便快步往马车方向去。

朱华章被堵的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当场昏过去。方才出门又不是他先闹的,分明是朱老太爷先是要动手打人。这会子却反过来怪他!

朱华章鼻孔扩大,重重的喘了几口粗气,才恶狠狠瞪着朱攸宁道:“你也跟着来。”

朱攸宁低着头道:“是。”

朱华章便叫上朱彦凤也上了马车。

朱老太爷一行的马车等不及先跑了。

朱攸宁站在原地目送他们一行走远,片刻后觉得有趣,轻笑了一声,回头对佛八爷道谢。

佛八爷捻着佛珠,温和的像一尊弥勒佛:“姑娘不必客气,这是属下分内之事。”

朱攸宁就吩咐人备车,又叫了蔡大掌柜到角落里道:“你这些日辛苦一下,坐镇在钱庄罢。”

“是,东家放心。”蔡大掌柜现在对朱攸宁佩服的五体投地,态度前所未有的恭敬。

朱攸宁道:“先让温郑惠他们三个来将那一百万两的存票交了。反正都是咱自家存取,便不用提银子,这样咱们剩下的银子足够支付那五十万两的存票。”

蔡大掌柜连连点头,看着朱攸宁的眼神亮晶晶的,直将朱攸宁看的都不自在起来。

“怎么了?”

“不是,我就是觉得,东家这脑子长得跟我们就是不一样,您是从一开始就将算盘都扒拉透了,一步步,一件件,大事小情,包括小细节都预料到了,我真是,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朱攸宁噗嗤笑了,“蔡大掌柜这么一说,我岂不成了神仙了。没有那么夸张,不过是运气好罢了。得了,我得回家去听训,这里就多拜托您了。”

“嗳!东家放心,这里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朱攸宁一行便乘车也去了朱家老宅。

还没等到达目的地,迎面就见许多百姓已经成群结队的走来,堵的马车不能寸进。

朱攸宁在车里听着外头的议论,便知道朱老太爷这里已经告诉这些人,拿着朱家钱庄的存票就可以去长安钱庄领银子了。

眼看着堵塞在这条街上多日的人渐渐散去,朱家周围又回府了平日的宁静,朱家的主子们都像躲开猫的耗子,在府门前探头探脑,确定人都走光了,才敢踏踏实实的踩上自家门前的空地。

看到朱攸宁的马车,朱老太爷如释重负的表情一收,当即冷着脸道:“孽障!还不进来!”

众人显然也都听说了方才的事,朱华章、朱华贤、朱彦广、朱彦岚等人此时看朱攸宁的眼神都不大对。

画眉和百灵一左一右扶着朱攸宁的手都不自禁握紧了,低声道:“姑娘,怎么办?”

“没事。”朱攸宁安抚的拍拍二人的手背,叫上佛八爷是便往前去。

谁知刚走了几步,李拓北就带着扣肉、醋鱼,飞龙汤、佛跳墙四个从巷子口走了过来。

看到朱家门口这阵仗,李拓北仿若视而不见,直接就奔着朱攸宁方向快步而来,还挥着墨蓝色的暖袖筒笑道:“小九妹妹。”

“北哥。”朱攸宁笑眼弯弯的与他屈膝行礼。

李拓北也还礼,笑着道:“你几时回来的?月前我去你府上,朱伯伯说你去了湖州府?”

“是,昨儿才回来,结果就赶上了这么大的事。”朱攸宁满面愁容。

李拓北看了一眼横眉怒目的朱家人,有些担忧的眨眼询问朱攸宁。

朱攸宁笑着摇摇头,“北哥有事先去忙吧,我才回来,要进去给祖父请安。”

李拓北是借住在朱家的,着实不合适搀和朱家的事。

李拓北浓眉紧锁,低声问:“没事吧?”

他看着府门前的人都散了,又看朱老太爷等人对朱攸宁的态度,结合朱攸宁长安钱庄东家的身份,哪里还猜不到端倪?

“没事。”朱攸宁笑笑,再度与李拓北行礼,便带着人往府里走去。

李拓北双手拢在暖袖中,拧着眉看着她的背影,见朱家的门关了,才吩咐飞龙汤和佛跳墙。

“你们去打探一下情况。看看朱老太爷如此暴怒为了什么。”

“是。”二人领命,便分头去打探消息。

扣肉道:“爷,要不咱们先回跨院等消息?”

李拓北摇头,“我看那朱老太爷像是要吃人,要是他真敢对小九妹妹如何,有我在,也能保她不吃亏。”说着便直往角门而去。

扣肉和醋鱼对视了一眼,暗道他们主子怕不是疯了。这会子冲上去,很容易惹火烧身。

然而他们也知道李拓北心目中朱攸宁的分量极重,若是让他们看着朱攸宁受苦,也是不可能的。

摇摇头,叹了一声,两人就只能跟在李拓北身边。

朱攸宁这厢来到前厅。朱老太爷、朱华章、朱华贤已经就坐,朱彦凤几个堂兄弟分立在两旁,气势凛然,仿佛要升堂审案一般。

甫一进门,朱老太爷当即便斥:“跪下!”

第299章 家法

朱攸宁像是被吓呆了,站在原地眨巴着猫儿一般的是水眸,无辜的望着老太爷,提裙摆端正的跪下。

“祖父……”

“不准叫我祖父!我没你这样不孝的孙女!”朱老太爷嘶声怒吼,抓起手边的茶碗便向朱攸宁砸了过去。

朱攸宁低头跪着,听见了朱老太爷的动静,正犹要不要躲开,怎样才对未来的计划最有益时,面前一黑,她的视线已经被一片墨蓝色遮挡住了。

茶碗在什么厚实的东西上,然后掉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李拓北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老太爷息怒,您教导孙女,愤怒之下怎么说教都使得,只是别动手。”

朱攸宁一抬头,正看到李拓北收回护着她的手臂,斗篷的一侧,墨蓝变成了黑色,上面还沾着茶叶沫子。

朱老太爷气的额头青筋直跳,又不好对李拓北怎样,颤抖着手道:“李公子。这是我朱家的家务事,还请你不要插手!这个死丫头犯了祖训,做出那危害宗族的事,我今日一定要狠狠的处罚她!”

李拓北拱了拱手,笑道:“朱老太爷的家务事我自然不管,我课业繁忙的很,最近正在苦读呢,也没有闲暇的精力去插手朱家的事。”

一听他说“课业繁忙”,又说“苦读”,朱家在座的几人都是一阵嘴角抽搐。

李拓北是个什么货色他们还不知道?刚来的时候,知道他身份尊贵,还有心结交。可是住了这么多年,也没有看出他有什么特别之处,更没见什么贵人与他相处,也不见给朱家带来什么好处。他老人家依旧是那副整天斗鸡遛狗的模样,县学里先生都换了两位,他却还在那里扎根,可谓是县学资历最老的学生,可学的却不怎么样,连下场试一次的胆量都没有。

这会子说什么“苦读”,还真是大言不惭!

朱老太爷此时懒得去理会李拓北赶苍蝇似的挥了挥衣袖。意思是让李拓北出去。

李拓北却一侧身,就站在了朱攸宁的身后不动了。

“李公子?”朱老太爷挑眉。

李拓北盘着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还随手从临近的椅子上拆下个坐褥,弯腰放在朱攸宁面前,拉着她跪倒温暖柔软的坐褥上,低声道:“大冬天的跪地上,就不怕坐下病。”

朱攸宁差点都保持不住无辜委屈的模样当场笑场了。

朱老太爷的怒气就像沸腾的水,几乎要将天灵盖都给鼓开。

“李公子既然不插手我朱家家务事,就请去歇息吧!”

“老太爷训教便是,我不插手你们家务事。”李拓北摆着手,一副非常光棍的模样,眼中却闪过一台精芒,“我只管小九妹妹的安全。”

“你!李公子,你难道还想以身份来压我朱家!”

“哦?老太爷,我是什么身份啊,您真会说笑。我不过是客居在朱家,跟你家闲帮也差不离嘛。您老人家别生气,小九妹妹要是犯了错,您只管狠狠的骂她。您请,我不插嘴了。”李拓北非常识相的主动才保持沉默。站在朱攸宁身边,像是一座铁塔。

这还让朱老太爷怎么教训?

朱老太爷咬牙切齿之际,朱华章已嘲讽的笑了:“真是有趣。我就说九丫头是个有能耐的,竟能让李公子都另眼相看。”

当初他还曾想过将女儿嫁给李拓北,可李拓北对朱攸宛不假辞色,老太爷也严词不准。

他心里到底不舒坦,现在心里泛酸,说出的话自然也难听。

李拓北听着这话不像,冷笑道:“九妹妹自然是最能耐的,朱家其他的姑娘有谁能得罗老山长看重,做了关门弟子?又有谁能得方青天的看重收为徒儿?就更不要说赵先生,曲大家那几位都将九妹妹当宝贝一样。我自然要对这么厉害的人另眼相看了,不说别的,我与朱家其他平辈说说经法理学,那些俗物都未必听懂,我能不对九妹妹另眼相看么?”

朱华章气的差点一个倒仰,刚要张口驳斥,就被朱老太爷拦住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李拓北就是诚心来搅局的。若是再跟他对嘴对舌的,今天他什么都别想做成了。

朱老太爷索性不理李拓北,指着朱攸宁道:“你既是长安钱庄的管事,与长安钱庄的东家那般相熟,为何早不与家里说?你藏着这一手是想做什么?这一次朱家钱庄的危机,是不是长安钱庄陷害?是不是你早就参与其中了!说!”

“对!让她说清楚!”朱华章道,“凤哥儿素来是最为稳重能干的,从前经营钱庄时也从来都没出过岔子。怎们最近就连连闹出问题来,一定是有人背后故意算计!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算是我们这些做买卖做老了的,也架不住有人有心算计无心啊!”

朱华章说着,又是摇头又是叹息。

朱彦凤低下了头,苍白的俊脸上满是委屈。朱华贤、朱彦广也都随声附和。

朱攸宁压下唇角的讽笑,道:“祖父,二叔,我之所以没有主动与家里说我是长安钱庄的管事,是因为我的东家要求我不能透露消息出来。他身份高,又是东家,我没有忤逆的道理。

“说我藏了一手,这可真真是冤,我有金子不贴在脸上,难道还藏着掖着?至于说钱庄被人算计才让凤堂哥配了本,若是祖父真的找到了真凭实据证明确有其事,那你们只管去找罢了。”

朱华章冷笑:“你别以为你做的事情别人都不知道!”

“我做了什么事?“朱攸宁毫不示弱的道,“二叔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这世上自己能力不足导致失败还要怪别人的人多了去了,难道二叔也是这种人?我一个小女子,与这些事情有什么相干。”

“可你也不改对家里不管不顾啊!”朱华贤也道,“纵然你父亲被赶出去了,也是因为他自己做错了事,宗族中有难,你袖手旁观又是什么道理?”

“我父亲被赶出去是谁设计的,这个以后另算。但是我最近不在富阳,昨日才从湖州府回来,你们自然可以去打听。我一个不在家的,自然无法插手府里的事,二叔三叔都在家,怎么也没变卖家产给家族平息事端?难道这就不算袖手旁观了?”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朱老太爷拍案而起,“来人,给我上家法来!我今天定要好好教教这丫头不可!”

第300章 转舵

“是。”门外守着的小厮应了一声,转身就要去取家法来。

李拓北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若是动武来救人,他一个人可以挑这一家子。可是那样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他急的就差抓耳挠腮时,一直站在门前的佛八爷却不请自入,进屋来拱了拱手。

“朱老太爷。”佛八爷微笑盘着手上的佛珠,不等朱老太爷开口便道,“在下蒋煜,乃是锦衣卫南镇抚司的人,绰号佛八,在京城时,圣上安排在下保护仁义伯与朱九小姐的安全,朱九小姐离京之时,仁义伯又安排在下护在九小姐身边。”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可是刚一开口,说出锦衣卫的身份,又说出“佛八”这个绰号,就已将在场之人都给震住了。

传说中锦衣卫中有八大金刚,这位佛八,莫不是八大金刚中的佛八爷?

圣上竟然如此爱重仁义伯和朱攸宁,命令他来保护!?

朱老太爷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连日来又气又急,脑子都有些不灵光了,现在面对笑吟吟的佛八爷,竟有些分析不出这人的意图。

“原来是佛八爷。”朱老太爷挤出个笑容来,“您这是?”

佛八爷笑道,“在下与李公子是一个意思。只不过在下是奉了圣上口谕,又有仁义伯的命令在,保护朱九小姐的安全就更加义不容辞了。朱老太爷若要教导朱九小姐,怎么说教都舍得,但若要在朱九小姐身上动家法使她伤着了,那佛八回去也没法与主子交差。”

这还是个打不得的了?

朱老太爷一脸的不可置信,朱华章和朱华贤也都是一言难尽的表情,更不要说朱彦凤等人那羡慕又妒忌的心情了。

“这……老朽管教孙女,也是为了家族,说请家法,也未必就是真的要将孙女打成什么样儿了。”大周的百姓提起锦衣卫三个字就要抖一抖,面对和善的像个弥勒佛的佛八爷,朱老太爷嚣张的气焰全熄了,终于服了软。

朱攸宁却在这时适时地吩咐道:“你退下。”

她的语气称不上无礼,声音也不高,却是主子吩咐下人的语气。

在朱家老太爷和几位叔叔依恋不明所以,不知朱攸宁在吩咐谁时,佛八爷却恭敬的拱手施礼,给朱攸宁行了大礼。

“九小姐息怒,属下也是指责所在,必须要保护九小姐的安全,若九小姐生气,如何责罚属下都使得,但请勿要让属下失职。”

朱攸宁道:“我是朱家的女儿,生来便是要为家族做贡献的。如今虽然有了能力,稍微有了一点点小成就,可也不能罔顾尊卑规矩,祖父是一家之主,怎么管教我使不得?”

“是。”佛八爷应是。

“何况祖父是我的亲祖父,不过是一时气头上,还能真要我的命不成?”

“是,属下知道了。”

朱攸宁便跪在原处,对着佛八爷摆了摆手。

佛八爷这才起身,给朱攸宁行礼,又给朱老太爷行礼,“老太爷勿怪。在下失礼了。”

“不怪,不怪。”朱老太爷满心的惊疑,机械应答。

佛八爷听了吩咐退下,却没有出门去,而是与朱家的小厮一般站在了屋门前。

显然,他听了朱攸宁的吩咐不阻拦朱老太爷,但朱老太爷真敢动朱攸宁一根汗毛,佛八爷也是不会答应的。

朱老太爷一团浆糊的脑袋终于运转起来,回想放才朱攸宁的话,似乎抓住了一丝清明。

朱攸宁如今是长安钱庄的管事,而且长安钱庄幕后的那位东家与朱攸宁关系还不错的样子,如今既然他朱家与长安钱庄签订了合约,事情已成定局,他在抓着过去的事情不放,未免得不偿失。说不定将来还有需要用到朱攸宁与那位东家搭话的时候。

这时,去取家法的人捧着一根藤条回来了。

老太君、二婶温氏和三婶徐氏,也在一众仆婢的簇拥之下赶了过来。

还没等人走近,二婶的声音就已经先传了过来:“我就说我的凤哥儿自小聪慧,做生意也一直被老太爷夸赞,从来都没有过失手的时候,这一次必定是被人陷害了,你们看,这不就是了!朱攸宁那丫头居然敢害自己的堂哥,老太爷就该抽断她的腿!”

门外的婢女撩起夹竹暖帘,老太君、二太太温氏和三太太徐氏先后进了门,朱攸宁只感觉冷气夹着一阵香风吹了过来。

女眷们绕过屏风,正看到朱攸宁跪在地当间儿。小厮捧着家法站在老太爷面前,一副好戏正要开场的模样。

见老太君等女眷到了,李拓北施了一礼,便退后几步,与佛八爷站在了一处,避开这些女眷很远。

温氏拢着个精巧的暖手炉站在朱攸宁身边,垂着眼看她乌溜溜的头顶一眼,轻蔑的白眼一翻,啧啧道:“我就知道这丫头不是什么好东西,看看,陷害家中被抓住了吧?白氏那样的,一看就知道教导不出什么好姑娘来,可怜了我的凤哥儿,”

“老二家的,住口。”

朱老太爷一瞪眼,赶苍蝇一般挥了挥手。温氏当即退后两步,惶恐的垂下了头。

老太君与徐氏对视了一眼,不明白事情发生了什么变故,为何他们看到的与得到的消息不同。

朱老太爷抄着手沉着脸,盯了朱攸宁半晌,直似要将她的身上都烧穿个洞来,才勉强压着怒火道:“罢了,九丫头年纪小,况且其中也的确是有误会。我做祖父的,总不能过于苛责自己的孙女。”

“父亲,您……”

朱老太爷头也不回的一抬手,朱华章在看到那只戴着玉扳指的苍老大手时瞬间住了口,不服气的咬紧了牙关。

朱老太爷道:“起来吧,才刚不过是吓一吓你,看你将来还敢有什么消息都不告诉家里不了?”

朱攸宁提裙摆站起身,对朱老太爷那强作亲昵的语气极为不适,悄悄抖落满身鸡皮疙瘩,道:“祖父教训的是。这一次情况特殊,下次不会了。”

朱老太爷便点点头,忽然问:“长安钱庄的东家是不是仁义伯?”

朱攸宁早料到朱老太爷会有此一问,闻言只是笑了一下,并未回答。

而她这种态度,却让朱老太爷更加笃定了心里的猜测。

如果是长安钱庄的东家是仁义伯,那么将富阳此处作为发源地,且产业交给朱攸宁来做管事,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第301章 后招

朱老太爷自以为得计,再审视朱攸宁时眼神又有不同。此时他看朱攸宁的眼神,倒像是先前她捧着御赐玉如意回来时一样了。

不只是老太爷,就是家中其余人看她的眼神也有不同。她本来就与家里其他的姐妹们不一样,从来没有在内宅里搀和,却将朱家的儿郎们都给比了下去,行走在杭州府的面子甚至比他们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都大。

有仁义伯的关系在,将来说不定还有要用到她的地方呢!

因气氛不大对,温氏想敲打朱攸宁的话就再难以出口。老太君和徐氏也都不敢多言半句。

“好了。既然误会都解释清楚,九丫头起来吧。”朱老太爷想开了,面色缓和的道。

“多谢祖父。”

“你往后切不可如此不知礼数了。在家里,这些都是你的亲人长辈,自然可以原谅你。可是在外头是别人见你不知礼数可是会笑话的。”

竟然将刚才的一番言语交锋,归罪于朱攸宁触犯了礼数规矩。

好像先前质问朱攸宁不帮衬家里的根本就不是他。

朱攸宁知道这是老太爷服软的表现,毕竟也不想再与这些人纠缠,便顺势道:“是,谨遵教诲。”

“起来吧,起来吧。”朱老太爷满面笑容,声音慈爱又温和,还回头指使着老太君和两个儿媳,“快去搀起九丫头来。”

老太君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他们一家子人做事都要以朱老太爷马首是瞻。老太爷既然对朱攸宁态度转为温和了,他们便也要顺着来。

朱攸宁被搀扶起来,赐了座。

李拓北和佛八爷也都分别被邀请入座。老太君与两个儿媳去了侧间吃茶,前厅里一家子人则在说着钱庄的事。

“如今问题解决了,也多亏得父亲英明,想到了与长安钱庄合作。”三老爷朱华贤奉承道,“若非如此,咱们家这会子还被堵着呢,那群穷鬼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朱老太爷这会儿也觉得自己的做法非常明智,面上不由得露出几分得意之色。捋顺着胡须道:“事情紧急,这也是没有办法之中的办法。能一口气拿出那么一大笔银子来帮衬咱们家的,也就只有钱庄了。好在现在拿着朱家钱庄的存票就可以只接去长安钱庄取钱。也不必担心咱们人手不足,更不用担心那些人都围在咱们朱家。咱们前些日子的危局,如今看来已经解了。”

“如此也多亏了爹有智谋啊。”朱华章也跟着奉承,“要搁在我身上,早就慌了神了。”

看了兀自吃茶的朱攸宁一眼,朱华章又道:“爹,咱们这次与钱庄合约上签了一百五十万两白银,可实际上那些人需要取出的可不只是这个数目,您说这能够用吗?”

朱老太爷摆摆手,笑道:“我已经算的明白了。除去大户的那一百万两,五十万两足够支撑散户的支取,要知道那群人之所以闹事,也是因为误会了朱家钱庄,他们一看到有银子可取,且朱家和长安钱庄还是一家的,他们还会放弃那么高的利息钱吗?”

其实道理很简单,大家都明白.朱华章只是奉承朱老太爷惯了,几句话就制造出一个给朱老太爷得意的机会。

众人都很配合,闻言都纷纷夸赞起朱老太爷的智谋。

在一片热闹之中,朱彦凤已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

这一阵子家里出了事,他就没少受一些刺打,也没少听人说些难听的,他一直优秀,也颇为骄傲,做买卖失败害的朱家差点被抄家,不得不去跟钱庄借钱也就算了,现在钱庄的管事竟然还成了他一直看不上眼的朱攸宁,一个一直都压着他一头的丫头片子!而且这丫头片子,现在还成了众星捧月的焦点,又一次毫无道理的压在了他头上。

朱彦凤现在感觉自己的尊严在被人扔在地上来回用脚碾,碾碎了还不算,还要站在上面再跺几脚。

朱彦凤低垂着头,将所有妒恨和难堪都埋藏在心里,只有负在身后半藏在袖口的双拳发白的关节才能泄露他内心的不平静。

朱攸宁与朱老太爷说了一会儿话,便起身告辞。朱老太爷也不强留,众人这才各自散了。

李拓北一直将朱攸宁送出了本宅的门,确定后面没跟着别人了,才低声道:“刚才多险啊,那一茶碗若是砸在你脸上,怕不是要破相了?我看你那意思,怎么还想受点伤?”

被李拓北戳穿,朱攸宁有些羞,也同样压低声音道:“这不是想以后堵他们的嘴么。”

“什么意思?”李拓北挑眉。

“他们见风使舵惯了,一时间伤了我,往后求我的时候我踩上几脚就更心安理得了。”

李拓北看着她在夜色下狡黠的小模样,那双大眼睛亮晶晶的,就像是诡计得逞的小狐狸,不由被她逗的哈哈大笑。

远处缀着的扣肉、醋鱼都禁不住跟着笑起来。

扣肉嘟囔:“还是九小姐在好啊,公子的笑模样儿咱都多久没见着了。”

李拓北将朱攸宁送回家,二人又站在家门前低声说了一会话,这才道别。

朱攸宁赶着回家休息,因为明天还有下一步的计划要做,是以进了门去见过父母和幼弟,就洗漱睡下了。

李拓北回到客院,却是久久不能入眠。

寒冷的天,也挡不住他心里燃烧的那一簇小火苗。原本只是点点星火,可是随着时间推移,星火俨然又要燎原的趋势。

辗转反侧,久不成眠,便索性站起身来,随便穿了身短打,取来红缨长刀在院子里再度虎虎生风的舞起来。

朱攸宁次日就去了长安钱庄坐镇。

这一次她在朱家、冷家和焦家的面前暴露了身份,鲁知府和蔡知县也都知道了长安钱庄她在管事,相信她是长安钱庄管事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来,寻常百姓或许不在意这些,但同行却是会盯着她这里的动向。

公诸于众是早晚的事,遮遮掩掩下去也就没趣儿了,是以这一次,朱攸宁是光明正大的摆开了排场,走了长安钱庄的正门进去的。

她将蔡远杰叫到跟前,低声在他耳边嘱咐了几句。

蔡远杰听了,先是怔愣,随即就双眼冒光的看着朱攸宁,“东家,您怎么想到的!这办法好啊!”

朱家觉得事情就这么完了?可是这么一看,事情还远远没完!

第302章 新规矩

长安钱庄的门前涌来了大批的百姓。纷纷带着朱家钱庄的存单来取银子。

经过昨日一下午时间,大家已经从起初的怀疑,变成了如今的确信。是以今日取钱的百姓不再推搡拥挤,井井有条的在钱庄伙计的督促之下排着队。

朱攸宁在二层隔间里观察着楼下。

而同样关注长安钱庄的眼睛可不下十数双。

朱老太爷命人密切的注意着长安钱庄的动作,从如何对待取款的百姓,到银钱的运送,事无巨细都观察的特别仔细。

他毕竟行商了一辈子,防备之心还是有的,虽然先前认为长安钱庄不是背后陷害朱家元凶,可毕竟同行是冤家,在长安钱庄提出那么多不合理、不平等的条件之后,朱老太爷对长安钱庄的敌意比从前还要增加了一些,只不过现在还要用到对方,才不能撕破脸皮。

经过朱老太爷连续两三天的观察,他终于可以确定长安钱庄的确有银钱在不断运送,确如先前蔡远杰所说的那样,是因为银子运送需要时间,不能一口气支付,才让拿着朱家钱庄的存票的百姓去长安钱庄兑现银子。否则朱老太爷一直都怀疑长安钱庄这等做法的居心,毕竟,谁也不是做慈善的。

如此又过了几天,眼看着快要吃腊八粥了,朱彦凤快步走到进了外院书房所在的院落,一边走一边解开棉斗篷,抹掉额头上的热汗,也不等下人通传,就撩暖帘进了屋。

“祖父!”

朱老太爷摇着醉翁椅悠闲的看书,听见朱彦凤如此焦急的声音,蹭的一下坐直了身子。

“怎么了?”

“祖父,我才刚得了个消息,长安钱庄那边今儿开始推出个换存票规矩来!”

“换存票?怎么个换法?”

“这不是去取银子的百姓多了,长安钱庄运送银子未必及时么,他们那的管事就劝那些百姓改日再来。可许是那些人被吓怕了,也不肯听话,生怕钱庄支吾,就赖着不走。

“长安钱庄后来就出了个新规矩,如果担心眼下用朱家钱庄的存票兑银子靠不住,可以去长安钱庄的柜上找伙计换存票,将朱家钱庄的存票换成长安钱庄等额的存票,这样他们就可以不用急着取银子了,往后几时用银子了就几时去长安钱庄取钱。”

朱老太爷越听,面色便越是紧绷阴沉,听到最后坐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来眼神发直的来回踱步,沉声追问:“那百姓们怎么说?”

朱彦凤的脸上闪过明显的尴尬,咬着牙道:“那群人说,这么多年来,钱庄开了关关了开的不知凡几,长安钱庄却一直屹立不倒,而且长安钱庄旗下所有的产业买卖都从来没有做过坑人的事,信誉非常值得信任,所以那群人,现在有不少都去换存票了。”

说到信誉,这一次朱家钱庄的危机可不就是因信誉而起吗?

可长安钱庄却在民间建立了良好的口碑,如今一对比,自然可以看得出区别来。

“那群穷鬼!”朱老太爷大怒,抓了茶碗往地上砸去。

成套的鲤鱼戏莲青花瓷茶碗就这么毁了,发出尖锐的碎瓷声。

“长安钱庄这是要做什么!嗯?这就是在抢咱们的生意,等这一次事情平息之后,咱们手上的顾客就要有一部分都要投入长安钱庄那边去了!”

朱彦凤羞窘又愤怒,脸上和脖子根都红了。

好容易盼望着问题能够解决,想不到长安钱庄居然还能想出新的办法来抢生意。

偏偏签订的条约之上,往后朱家钱庄非但要改名,还不能再接受散户的存银了,往后朱家钱庄就等于是彻底被压的没了气儿,可长安钱庄还不知足,还要趁此机会将朱家钱庄原本的客人抢走。

“他们这么做,岂不是没有帮咱们还够数目?”朱彦凤眼睛都红了,“祖父,咱们去鲁知府跟前告状去!倒是要看看鲁知府怎么说!”

“不中用!”朱老太爷一摆手,斥道,“你就不能动动脑子?那鲁知府和蔡知县是做官的,他们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富阳的安稳?长安钱庄此举更能安抚民心,这是那些当官的乐见其成的事,他们才不会插手,甚至会赞成!

“而且当初的合约上说,看具体的数目,只清点他们收上来的朱家钱庄的存票,只要朱家钱庄存票凑足了一百五十万两,就算交易达成了!”

朱老太爷和朱彦凤这时都有些眼睛发直。

“长安钱庄的这一手玩的也太阴了,阴招一个接一个,环环相扣,简直防不胜防啊!”朱彦凤抓乱了头发。

老太爷何尝不是这么想?商场如战场,他们朱家差点倒台了,长安钱庄能帮忙解围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人家趁机踩他们几脚,他们现在也无力反抗,根本就毫无办法。

老太爷眯着眼睛,手上渐渐的握紧了红木桌角。

仁义伯现在还在治水,这么几天的时间,传递消息未必来得及。朱攸宁是长安钱庄的管事,这一手到底是谁针对朱家用的,到现在若是朱老太爷还想不明白,他岂不是白活了?

“来人,去将九小姐给我请过来!”朱老太爷眯着眼,声音非常缓慢,每一句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下人在外应是,飞奔着去找人。

朱彦凤用袖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想不到九妹妹居然是这种人,趁着咱们朱家这是过平稳了,便伸手来搅合一下,这是存了心要让咱们日子过不安生啊!”

“她可倒是忠心为主。”朱老太爷冷哼。

朱攸宁得到消息时,蔡远杰刚刚登门来,她打发了传信儿的小厮,也不急着去本宅。

“东家,朱家钱庄的存票已经攒够了一百四十七万两,还差三万两就够数了。您这办法真好!”

原本蔡远杰还担心银子不够使,谁知道朱攸宁的一番算计,将一切都计划在其中,包括他们长安钱庄实际上已经没有那么多的现银子来支应都考虑在内,一招换存票就已经是釜底抽薪,削弱了对手不说,还减轻了自己的压力。

朱攸宁笑的非常温和善良:“那就多加派几个人去柜上,尽快攒足吧。另外也预备好长安大酒楼的席面,也是时候请知府老爷和大令了。”

“是,东家放心吧。”

第303章 风水轮流(一)

朱攸宁就知道朱老太爷叫她准没好事。打发了蔡远杰去做正事,她慢条斯理的回了本宅,到了外院书房就被朱老太爷带着朱华章、朱华贤、朱彦凤当面一通臭骂。将她说的简直比街边的老鼠都不如。

朱攸宁也不理会他们,只管低着头听训,样子看起来还算规矩,谁也不知道她这会子正在想晚上吃什么的问题。

离开本宅时,就连先前见了她就点头哈腰竭力奉承的下人们,如今也都十分冷漠傲慢,看她的眼神不像是在看家里的姑娘,反而像在看个盗取家中财务的贼。

才被捧了几天就跌落谷底,朱攸宁却一点都不恼。因为她太了解朱家的家风了,也从来都不对这群人抱有任何希望。

骂她?随便。反正她也不指望活在别人的嘴里。

朱攸宁被朱老太爷怒骂之后,次日的腊八节本宅连一碗粥都懒得送。

她与父亲、母亲、十六和壮哥儿一同过节,家里虽然温馨,又有小孩子在一起热闹,但朱攸宁看得出,父亲其实是十分低落的。

去年本宅为了讨好他们,腊八是送了粥的。

今年却因为她的事,本宅那边毫无动静。想来父亲原本对家里还是稍微抱有一丝希望吧?

饭后,朱攸宁回到厢房,命画眉点亮了绢灯,独自一人披着件小袄坐在桌边,咬着笔杆沉思。

她的思想与这个时代的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她差点忘了,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古人,又受了多年的儒家教育,家族血脉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作为嫡长子,或许他他也是期待着百年之后能够进祖坟的。

即便他被逐出家门,即便他也猜测到自己科举舞弊一事可能有家里人做了推手。可他的心里到底也是希望能够回到朱家。

朱老太爷每一次对他们表达善意时,朱华廷的心里其实都是开怀的。

正因为先前朱老太爷屡次对长房表现出了亲近之意,朱华廷才会对此抱有期望。

可是她完全不赞同父亲在这方面的做法,朱家人在她的眼里就没几个是好人,她不希望父亲在热脸贴上去,最后换来满肚子的伤心。

朱攸宁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做。

她心烦意乱时,忍不住就拿了一张雪花宣给燕绥写起信来,先问候过他那边的情况,又略去自己的所作所为,将富阳最近发生的大事说了,最后才谈及了对朱华廷与家族关系之间的困惑。

等她写好时,心情也好了不少。低头一看,才发现她竟然啰啰嗦嗦写了七八页纸。

燕绥那边看到厚厚的一封信,怕不是要要吓一跳?

朱攸宁拿起信纸,白皙的双手一拧,就想将信撕了重新写,可是略一犹豫,她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燕绥是个够义气的朋友,不只是在京城时他为了维护她的闺誉,宁可自己硬抗下所有烦难也没将她牵扯进去,就是这次燕绥与她求援,她反过来与燕绥借了三十万两白银,燕绥在自己那般危难的时候毫不犹豫就将银子给她送来了,她就更加肯定了燕绥这个朋友值得深交了。

朋友之间,说些罗里吧嗦的心里话也没什么的。

朱攸宁写过信,心情好了,睡的也格外踏实,接下来的几天她还只管如常生活,该去钱庄坐镇就去钱庄,该在家里陪着父母就在家里。

就在腊月十三这一日,蔡远杰憋不住笑的来找了朱攸宁,将一个木箱放在了桌上,大手拍了拍箱子兴奋的道:“东家,存票够数了。”

“哦?”朱攸宁将箱子打开,里头的银票整齐的码放着,足有八小摞。

“你已经点算清楚了?”

“算清楚了,还多帮着还了一两呢。”

“长安大酒楼的位置预备妥当了?”

“得了您的吩咐,早就预备下了。”

朱攸宁将箱子盖啪的盖上,笑着道:“那便下帖子去请鲁知府和蔡知县吧。对了,给我祖父也送个信儿。也别等明天,就今日晌午来长安大酒楼交接。”

“知道了东家,我这就去。”

蔡远杰兴奋的满脸红光,撒腿如飞的跑了,就像个得了糖果的孩子似的。

朱攸宁笑着摇摇头,心情大好的去正屋里陪着白氏聊天。

朱老太爷这里时得了帖子,一时间也不明白蔡远杰到底是什么用意。次日清晨,还特地穿了一身簇新的宝蓝色如意纹大袖外袍,披了一件猞猁毛领子的大氅,叫上朱华章和朱彦凤,一路说说笑笑的去了长安大酒楼。

朱攸宁今日穿了一身浅粉的交领小袄,下着豆绿色八幅裙,娇嫩的像春日绽放的一朵娇嫩的桃花,就连脸上的笑容都显出了几分喜庆。

朱老太爷看到她这模样,心情都跟着明朗不少。当日他将朱攸宁叫到跟前训斥责骂了一番之后,这丫头当时就没敢顶撞,之后行事又一直规规矩矩,朱老太爷现在看见朱攸宁心情也不似从前那般见了就烦躁了。

“眼瞧着快过年了,九丫头这么打扮就挺好。”回头与朱华章说,“回头让你母亲督促家里人,别都死气沉沉的。”

“父亲说的是。”朱华章笑着点头,看朱攸宁左右是横竖都不顺眼,索性白她一眼就再不关注。

朱攸宁笑着道:“祖父请随我来,知府大人与大令都已到了。”

“这么早?”朱老太爷原本还闲庭漫步似的,闻言赶忙加快了脚步,埋怨道,“怎么不早说!让大人们久等如何使得。”

“帖子上已经写明了啊。”朱攸宁很无辜。

朱老太爷怒道,“自家人,你怎么也不将时间定成不同的两种?”

“祖父也没交给孙女这么做。往后孙女会注意的。”朱攸宁非常识相的认错。

朱老太爷一噎,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一口气闷在心里不上不下。

众人到了二层最大的包间,朱老太爷、朱华章、朱彦凤整理衣衫,轻叩房门,得了允许后入内,恭敬的行礼,一番礼数周全之后,依着身份落了座。

鲁知府依旧是一副悠闲的模样,清瘦的身子依着椅子扶手,慢条斯理的道:“九小姐今日下了帖子将我们都请来,为的是什么事?”

第304章 风水轮流(二)

朱攸宁笑着道:“那一百五十万两白银已经兑完了,是以今日特地请了两位大人前来做个见证,也该将欠条清了。”

朱老太爷很是惊讶:“怎么这么快?”

他的语气充满怀疑,朱攸宁也不恼,笑着道:“的确是兑完了。”

说话间,蔡远杰将那木箱子捧了上来,打开箱盖放在桌上。

朱老太爷面色平静,手却有些抖,将里面的存票拿了出来分给朱华章和朱彦凤,三人一起仔细的数了一遍。

一百二十万两左右!

不够数!

朱老太爷将存票一摔,怒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这存票根本就不够一百五十万两!朱攸宁,你好歹也是朱家人,也不能这样耍赖坑害本家吧!”

朱攸宁被朱老太爷吼的耳朵都痒,忍不住用尾指掏了掏,才微笑着道:“祖父息怒,我虽然只是个没什么权力的管事,可给咱们自己家里办事,别的不能保证,不坑咱朱家我还是能保证的。

“数目上绝对不会有错,您还漏下这些呢,再仔细看看,这些都是朱家钱庄的存票兑换成长安钱庄的,没道理长安钱庄无缘无故就要白给这一部分的银子吧?

“两种存票加起来,这些正好是一百五十万零一两,还多了一两呢。咱们都是自家亲戚,一两银子我自掏腰包,就不给您算了。您若是不信,再细细的点点。”

朱老太爷眼睛发红,将兑换成长安钱庄的那一部分作废的存票也仔细点了,果真如朱攸宁所说的,非但不少,反而还多了一两!

长安钱庄真是好手段,这么一来,其实长安钱庄所花费的银子无端端就少了将近三十万两!

欣赏够了朱老太爷丰富的表情,朱攸宁笑着道:“祖父点过了,数目正确,就可以将长安钱庄的欠条一笔勾销了吧?”说罢询问的看向一旁的鲁知府和蔡知县。

鲁知府笑着道,“嗯,这样的确是够了。曲师爷,你再点一遍,看看有没有错误。”

“是。”

师爷又亲自点了一遍,笑着道:“的确是一百五十万零一两。没有错。”

鲁知府就笑眯眯的看着朱老太爷,对着身后伸出手。随从立即将签约的文书和长安钱庄的欠条拿了出来。

朱老太爷一时有些懵了,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可是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对。

朱彦凤却问:“这存票的数目够了,那些去取银子的百姓呢?”

朱攸宁做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回头询问的看向蔡远杰。

蔡远杰便上前一步,拱手道:“既然交易完成,我们长安钱庄便没有义务了,那些百姓我们已经让他们去朱家钱庄继续取钱了。”

朱老太爷终于回过神,额头上渐渐的冒出一层冷汗。

朱家钱庄跟长安钱庄交易了一场,借了这么多银子,却是一点银子的边儿都没沾着的,钱庄的库房现在干净的能跑马,那些穷鬼去了,一定取不到钱!

那些人先前取不出银子,后来是怎么做的?

在朱家名誉扫地之际,好容易有长安钱庄的出现帮他们解决了危机,好歹让朱家钱庄的声誉不会跌的太难看。

可是这一次,如果继续有百姓取不出银子,后果会如何?

不但朱家钱庄会彻底名誉扫地。

那些原本暂且对朱家放下心,不打算立即取款的也都会一窝蜂的涌过来!

朱老太爷还记得当时的账,大户存入的是一百多万两,可散户这些加起来却是二百万两左右,这些百姓虽然穷,可仗不住人多啊!

长安钱庄这次还了一百万两的大户,二十万两的散户,又兑换了三十万两的存票,也就是说,一旦朱家钱庄连一两银子都拿不出的消息传开来,剩下那一百五十万两的散户都会涌上来要钱!

先前还只是一部分人闹事,朱家就已经要面临引起民变,被官府抄家的危险,若是剩下的人闹事……

朱老太爷身上的冷汗都出透了。

他们如何也想不到,好容易将麻烦平息了一波,却又闹出了另一波。

朱攸宁笑着道:“祖父,长安钱庄这边的任务完成了,依着合约上的期限,一年后朱家钱庄归还长安钱庄一百五十万两白银的本钱,三十万两白银的利息,长安钱庄便会将朱家抵押的房产和铺面全部归还。到时候再请知府大人和知县大人来做个见证,咱们两家钱庄的买卖才算是两清了。接下来,还请朱家钱庄履行合约上所说的,改换牌匾吧。朱家钱庄往后就不能叫钱庄了。”

“你,你!”朱华章愤然暴起,扬手就要给朱攸宁一耳光。

可他扬起的手,却被佛八爷轻松的接住了。佛八爷一身外家功夫过硬,手臂坚硬的石头一般,朱华章疼的抱着胳膊直抽气。

佛八爷道:“还请诸位慎重,不要触了底线。”

朱老太爷眼睛发直的看着一身粉嫩喜庆的朱攸宁,刚才还觉得顺眼的穿着,现在却成了糊在朱家钱庄脸上最大的讽刺。

朱攸宁是故意的吧?

当日他将她骂的狗血淋头,她都没有吭一声,可现在却用现实狠狠的甩在他脸上,让他,让整个朱家,都再度陷入了危机,甚至是比第一次还要危险的危机。

他要还百姓的那一百五十万两,因为他知道,朱家钱庄的信誉已经被折腾的彻底毁了,再也不存在百姓看到有银子可以取,其余人就不会来取了的状况。

他们不会再信任朱家钱庄了。

甚至朱家其他的生意,也都会陷入信誉危机。

一个商家,不被人信任,将会带来多么可怕的后果?

他签约时候答应了那么多“丧权辱国”的条约,现在依旧赔了信誉,赔了银子,甚至借由这件事,还让长安钱庄的形象在民众之中越发高大了,就连知府大人和大令的眼中,朱家恐怕也成了毫无用处的跳梁小丑。

败了,败了,一败涂地!

这张老脸以后还怎么见人!

朱老太爷捂着心口,脸色发青,眼睛开始往上翻,身子也有些僵硬的挺直。

朱攸宁大惊,眼疾手快的掐他人中:“祖父,祖父您没事吧。”

第305章 风水轮流(三)

朱彦凤和朱华章将朱攸宁推开,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胸口,好不容易才让朱老太爷缓过气儿来。朱老太爷浑身冒冷汗,虚弱的像是变了个人。

“九丫头,现在朱家要面临的危机前所未有,你们长安钱庄一定要再借给朱家一百五十万两白银!只要朱家将百姓的银子都兑了,危机才可解啊!”

“是啊,九丫头,这件事若是处理不好,怕是真的要闹出民乱来!”朱华章也道。

朱攸宁一脸为难,提出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祖父,长安钱庄有银子,别说一百五十万两,就是再多也有。可是您这一次借钱,拿什么抵押?”

朱老太爷、朱华章和朱彦凤,都被问的愣住了。

是啊。上一次买卖,朱老太爷将朱家老宅的房产和一些铺面,连同三十万两白银的款都抵押给了长安钱庄。他们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用来抵押了!

朱攸宁很是无奈的道:“虽然我个人非常希望能帮上家里的忙,可我毕竟不是长安钱庄的东家,我只是个管事而已。长安钱庄的东家与咱们家也没有什么私交,我也不好贸然开口请求。若是想继续与长安钱庄合作,祖父一定要再想个法子寻到个有价值的抵押物才行。”

朱老太爷两只耳朵翁翁作响,眼前一阵阵发黑,呆滞的目光看向身边的朱彦凤和朱华章,渐渐的怒火燃烧,狠狠的抓着朱彦凤就扇了几个耳光。

“你个没用的畜生!做出这种败家破业的营生来,朱家钱庄好生的交给你,你说你做的都叫什么事,啊?现在眼看着朱家又要被困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无能!”

“爹,您息怒啊!”朱华章赶忙将儿子护在身后。拉着朱老太爷又高高抬起的手不让他再打。

“你教出的好儿子!给我捅出天大的娄子,这会子又来叫我息怒!我就算是息怒,将来咱们银子不够,朱家也照旧要倒霉,那群暴民还不要踏平了朱家!”

朱老太爷眼珠子都红了,转而恳求的望着鲁知府和蔡知县,“大人,此事绝非我的本意,如今民乱还未曾发生,但是已经可以预料到情况会多紧急,还请两位大人伸出援手,否则朱家百多来口人岂不都要完了。”

鲁知府笑的非常温和,起身安抚的拍了拍朱老太爷的肩膀,“朱老太爷且安下心,咱们也是老交情了,朱家又是世代为善之家,本府是不会让朱家人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的。回头安排兵马,照旧将朱家保护起来,想必那群百姓也不会真的冲进去。”

这样虽然可以保护朱家的安全,可是真的民乱闹大了,那些兵马恐怕就不是对外,而是对内了,他们会转回身闯进朱家,将朱家直接抄了还款以平民愤。

想不到,老宅店铺都抵押出去了,还欠下了一百八十万两银子,答应了那么多不平等的条约,最后绕了一大圈,朱家还是绕回了如此艰难的境地。

朱老太爷这时只觉得无助。

他从来都有一种优越感,在朱家说一不二的他,想不到也会落到如今这般艰难的境地。前几任的族长虽然也经历过艰难,可是也没有闹出这么大的事来,艰难到朱家都快要灭了……

而且,还是即将要灭在两个朱家的小辈手里!

朱老太爷看看朱彦凤,又看向朱攸宁,这一次真正受不住打击,双眼一番彻底晕了过去,暂时无忧无虑了。

“父亲!”

“祖父!”

朱华章、朱彦凤赶忙将朱老太爷接住了,慌乱的叫人。

朱攸宁也急忙吩咐人赶紧请大夫。

朱华章斥道:“滚开,用不着你猫哭耗子假慈悲!你祖父就是被你气的!若是你祖父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就与你没完!”

朱攸宁这时也不用在朱老太爷跟前装无辜纯良的了,笑了笑道:“如果祖父真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也要在朱家几位老太爷跟前说一说道理。凤堂哥做的叫什么生意,竟然能将家族害到如此境地,将祖父气成这个样子!”

“你……”

“父亲,算了。”朱彦凤及时制止了朱华章。

都是一家人,却在两位大人面前因为相互推卸责任而争吵,太难看了。况且朱彦凤本来就心虚。这生意的确是他做败了的。

如果真的有个万一,他恐怕一脖子吊死都不够赎罪,就是死都进不了朱家的祖坟。

不多时大夫来了,仔细检查过朱老太爷后,确定只是急怒攻心昏了过去,朱华章才敢叫人来挪动。

朱攸宁一直在旁边帮忙,可朱华章父子一直都不给朱攸宁好脸色。

鲁知府和蔡知县安静的旁观,待到朱华章一行人走后,鲁知府才笑的意味深长的看着朱攸宁,道:“如今你们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也真是前所未有的艰难了。你预备怎么办?”

朱攸宁恭敬的道:“回大人,小女子只是一介女流,能做到的就是好生照看家里长辈,祖父吩咐我什么只要能力范围之内也都义不容辞。”

鲁知府微眯着眼,笑道:“哦?你不打算与你们东家商议,弄一些银子来给家里救急吗?”

“若是能,我肯定也要这么办的。”朱攸宁回答的滴水不漏。

鲁知府那似乎知道了什么,朱攸宁却浑不在意,一点也没放在心上。鲁知府能怪长安钱庄不出手弹压,不维护百姓秩序吗?

当然不能。

那毕竟不是长安钱庄的职责和义务。

长安钱庄一直都遵纪守法,就算鲁知府知道了长安钱庄的东家其实不是别人,正是她,她也没犯王法。何况他也未必知道。

鲁知府看着朱攸宁,越发笑的玩味了。

众人散后,朱攸宁毫无形象的伸了个懒腰。

佛八爷和蔡远杰见朱攸宁如此,都不由得微笑起来。

看她平日稳重老成,足智多谋,算无遗漏,几乎让他们忘记朱攸宁不过是个刚刚及笄的姑娘家了。

佛八爷笑着问:“姑娘接下来去哪?”

朱攸宁让画眉去帮她取来斗篷,笑着道:“自然是去看看朱家钱庄有没有遵守约定,将匾额摘了改成别的名字了没有。”

佛八爷闻言一愣,被逗的哈哈大笑,就连蔡远杰也跟着笑了。

如此明目张胆的幸灾乐祸,他们心里怎么都觉得这么舒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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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6章 运送

朱家钱庄此时大门紧闭,因有了上一次被冲击的经验,这一次的闸板都换了更厚更结实的,就连窗子上都没落下,几个伙计忧心忡忡的用背顶着闸板,外面的百姓在愤怒的冲撞、咒骂,拳头和木棍“咣咣”的砸在闸板上,震的人心里都发颤。

“掌柜的,怎么办啊!”有个年纪小的伙计吓的都快哭出来了。

如今钱庄的掌柜还是当初跟过朱攸宁的许大掌柜,时光荏苒,许大掌柜已年过五旬,两鬓都白了。

见识朱攸宁的手段,再跟着朱家其余的人后,强烈的对比和落差着实是让人心里不舒服。

尤其是这一次朱家钱庄的失败,朱彦凤甚至还有将过错往他身上推的意思。

他不过就是个掌柜,一切决策都是主家下的,哪里能怪在他的头上?

许大掌柜有些意兴阑珊,摆手道:“不必担心,他们进不来的,只要他们确定进不来,就会想法子在找别处去了。”

伙计们面面相觑,有个愣头青道:“那这些人不是要冲去朱府了?”

许大掌柜看了他一眼。

小伙计立即低着头不敢再多嘴了。

此时的朱攸宁披着毛领子披风,手上抱着个精巧的手炉,与佛八爷、蔡远杰等人就站在街角处看着街上的混乱,比起先前朱家被围的状况,此时不过六七十人在叫嚣着骂娘,场面虽然瘆人,但比先前的混乱却不及。

只是他们这些知道内情的都已经可以预见未来的混乱情况。

蔡远杰看的心里砰砰直跳,“东家,您看着这混乱的……这次若真爆发民乱会不会比上一次闹的还大?”

“那是一定的。”朱攸宁道,“如果说第一次的事,朱家钱庄面临的是失信的危机,那么这一次朱家钱庄面对的便是信誉上的毁灭打击。百姓们再也不会信任朱家钱庄了。”

朱攸宁转回身缓步走着,身边的几人立即跟了上来。

“朱家钱庄扰乱市场的行为并不是一两天,他们那种经营模式,到最后是一定会坑害一批人,一旦让他们发展壮大,导致最后东窗事发,那么整个钱庄这个行业,都会失去民众的信任……

“不过你们不必担忧,官府上一次就已经及时插手了,这一次签约时知府大人和大令都参与其中,必定是已经关注朱家这里很久,百姓的安全是有保障的。否则他们也承担不起那个责任。”

蔡远杰点了点头,“我自然知道东家是安排好的。”

只是亲眼看着一个在富阳兴旺了百年的大家族,如今沦落到这个地步,身为一个外人还是觉得心里有些发凉。

东家并不是个寻常人,对自己的家族都下的了手啊!

蔡远杰惊觉自己想太多了,忙用力的摇摇头。

他跟在朱攸宁身边做了这么久的大掌柜,将她几次应对危机的沉稳和算无遗漏都看的清楚。

别看自己年纪大,从前也有那么几分小骄傲,可是面对朱攸宁,他的所有自信都只有收起来的份儿,也难怪东家会想要个办事沉稳,没有过度插手事宜的大掌柜,东家这样刚起手就将整盘棋步都算清楚的人,也不需要有人指手画脚,更没义务为手下讲解自己的每一步,那该多费口舌?

朱攸宁当然不知道自己信任的大掌柜在想什么。

她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确信自己再无遗漏之处,这才问起别的:“咱们订购的那些东西也该做的差不多了吧?”

蔡远杰忙道:“是,咱们定做的被褥,成衣等需要工期完成的物品,眼看着工期也到了,牙郎们也该送货回来了。”

“到时又是一笔支出。”

“是啊。又是百余万两。东家,咱钱庄手中现在没有这么多的银子,库房里的三十万两白银还没敢动。即便动了,怕一时也支撑不过来。毕竟这次与上一次不同。”

当初朱家钱庄以低利息借贷,高利息存储时候,长安钱庄就停止了一切借贷也无,这样一来,牙郎们就纷纷与朱家钱庄借贷,去进了货来卖给长安钱庄。若是自己的银子就罢了,可是跟朱家钱庄借的银子,牙郎们是要还钱的。

所以这一次买卖要收尾,就必定需要支付牙郎们一大笔银子让他们去还钱。

蔡远杰心里其实是捏了一把汗的,毕竟钱庄正在和朱家钱庄打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再加上这样一件事,他们长安钱庄也会更艰难。

朱攸宁却一点也不担心,悠然笑道:“放心吧,后面的事我有安排。”

蔡远杰不知道朱攸宁哪里来的自信,可是回想先前发生的事,真的是每一件都在她的计算之内,从无遗漏,蔡远杰虽然不懂其中玄妙,但的确是放心了不少。

“蔡大掌柜,接下来年前需要你办妥一件事。”

“东家您吩咐。”

“咱们先前收购的物品粮食等物也该给仁义伯送去了,现在启程,等第二批手工制品等物到了再组织一批。”

“是,其实这些先前我就已经预备妥当了,只等您吩咐。您既然吩咐了,那明天就可以启程先送去。”

“好。其中人吃马嚼的不要含糊,只管从账上支取便是。”

“东家只管放心。”

朱攸宁得了蔡远杰的保证彻底放下心,便先回了本宅去探望老太爷。

毕竟才刚她是亲眼看着朱老太爷被气的双眼泛白几乎晕死过去的,作为朱家人,装作不知情可不好。

进了府们,原本看到朱攸宁都要恭敬几分的门子这会子却爱理不理的,只撩了下眼皮就继续抄着手几个人聚在一起说话去了。

朱攸宁毫不在意,与佛八爷、画眉、百灵和窦婉婉一同进了府里。

窦婉婉低声道:“姑娘不生气吗。”

这府里的人逢高踩低表现的未免太明显,真是一点后路都不留。

“也没什么可生气的吧?他们怎么对待我,完全要看主子们对待我的态度。祖父生我的气呢,二叔三叔他们也认为我没本事给家族做贡献,反而还不给家里通风报信儿,他们对我不满,下面的人自也轻贱我一些。”

朱攸宁是真的不生气,因为她对朱家的家风和人性已经太了解了。

第307章 面谈(一)

朱攸宁上房要探望祖父,被朱华章不客气的给拦在了门外。

“滚滚滚!别跟这儿碍眼!你祖父不见你反而还好些,你个扫把星,还来干什么!难道还嫌你祖父气的不够?”

朱华章如此说话,将廊下的被女们都给惊住了,丫鬟婆子们都低垂着头,完全不敢听的模样。

可是朱攸宁知道,就是这些人的嘴巴才快,有一丁点风吹草动都够他们张罗了,她若是服了软,保不齐这番话被传出去,后面还要加上一句“九小姐做贼心虚都服软了。”

朱攸宁不是能受委屈的人,人打了她左脸,她还要伸过去右脸?

“二叔犯了错,就颠倒黑白?祖父是被谁气成现在这样的难道你不知道?二叔为了保护自己儿子,也不要将屎盆子往别人身上扣,大家都不是傻子,朱家钱庄早些年在我手里经营时也没出什么岔子,这次引来这般灾祸,难道是我经营的?”

“你!”朱彦凤的这次失败,几乎是朱华章此生最为窘迫之事。被如此当众说起,真真颜面无光。

颤抖手指着朱攸宁,刚要开口大骂,朱攸宁却已经转身走开了,只留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将朱华章气的跳脚,追了两步想当面甩她几巴掌,偏偏周围一群下人看着,他不能像个泼妇似的,还只能忍耐。

朱攸宁回府后,陆续得知了本宅传来的消息。

朱老太爷病了,浑身发热,神志不清,请了好几位大夫也不顶用,甚至还有大夫叫预备置板了。

这些日子太过焦灼,再加素来骄傲多年不曾尝过如此挫折的滋味,在他心里造成了严重的落差,那些急着取钱的百姓又即将再度凝成一波暴民,几乎随时都要冲撞朱家,这些压力重重叠加,朱老太爷又上了年岁,自然熬不住。

朱老太爷病了,身边自然有朱华章、朱华贤侍奉在侧。

朱华廷听说消息时,负手站在窗前,对着糊了明纸的窗子发了很久的呆。

白氏搂着小脸红扑扑的壮哥儿轻轻摇晃着哄他睡觉,已经七岁的壮哥儿现在特别调皮,正是讨狗嫌的年纪,也只有睡着了安安静静的时候,才会让人觉得他真的是特别漂亮可爱。

白氏压低声音问朱华廷:“老爷,你担心老太爷?”

“有一些。”朱华廷回过神,笑道,“若说完全不担心是不可能的,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不过我也知道那府里不待见我。也不会贴上去。”

白氏点点头,“那就好,咱们先现在能过上这样安生日子不容易,可别再叫我与你家那些人搅合在一起了,不见他们,我哪里都舒坦。”

“知道了。”朱华廷这些年在养生堂扎根,专门教导一些孩子读书,因为一直在做善事,接触的又都是天真的孩子和年迈的鳏寡,他周身的气质也更加温和可靠了,就连说话的语气都让人觉得听了舒服。

白氏望着这样的朱华廷,难免想起多年前二人初成婚时,这个男人有多么的意气风发,多么的骄傲。

他无疑是聪慧的,学问也是出众的,否则也不可能得罗老山长的赏识收为弟子了。当年的她也很骄傲,因为朱家的几代家主都是罗老山长的徒弟,朱华廷又是嫡长子,她也曾经悄悄地想过将朱华廷继承家主之位之后的日子。

可是生活的层层磨难,已经将她的期待和念想彻底打消了。

夫妻二人沉默不语。白氏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朱华廷。

次日,又开始又百姓聚集在朱家的门前,强烈要求要取回自己存放的银两。

朱家钱庄关门的态度,让这些散户着了急,当初若不是为了朱家钱庄给的利高,他们又何苦冒这个风险?好好的存在长安钱庄不比什么都好,为什么要将银子取出来放进了朱家,这么被坑骗?

也有人跑去质问长安钱庄,为什么先前还给人兑换存票,现在又不兑换了。可这些人毕竟是少数,蔡大掌柜早就想好了各种应对之策,几句话也就打发了。

没有了长安钱庄的插手,朱家钱庄的天都快塌下来了,朱攸宁这天呆在家里。隔着老远都能听见百姓的喧哗和叫骂。

不过百姓还没有乱上半个时辰,鲁知府和蔡知县就亲自带着兵马赶到,如上一次那般将朱家本宅四周团团的围住了。

看到那些真刀真枪,想要抄家伙往里冲的百姓自然有所收敛,纷纷与官府诉苦。

鲁知府低声吩咐蔡知县:“你在这里安抚一下,本官去与朱家商议。”

蔡知县点头,满头大汗的扯着脖子高声安抚众人的情绪。

鲁知府则从角门进了府,一进门就看到朱华章正站在不远处,大冷的天,他头上冒的热汗都成了淡淡的白雾。

见到鲁知府,朱华章仿佛看到救星,大步上前来行礼,“知府大人,救星,救星啊!若不是您带着人及时赶到,那些暴民怕是真的要作乱了!到时我朱家可还有个好?”

鲁知府笑着摇摇头,态度十分平易近人,“朱老太爷呢?”

“父亲今早醒了一会,吃过药又睡下了,好容易保住了性命,暂时没有大妨碍了。”

“那就好。前头引路,本官要与朱老太爷商议一些事。”

朱华章面色有些为难,“这……大人,我父亲还受了太严重的刺激,情况不大好。您看是不是……”

“哦,这样的话,你们府上谁还是话事人,本官与话事之人商议即可。”鲁知府非常通情达理。

朱华章却是一噎,老头子将权力都掌握在手里,这么大一把年纪了也不肯放权,他们这些儿子都抱孙子了,却也摸不上掌权的边儿,这话事之人还真是朱老太爷一人。

鲁知府见朱华章如此,并未开口。

还是他身边的师爷最了解鲁知府的心情,不耐烦的道:“外面都快闹出大乱子了,你们朱家几次三番弄出这样的事来,都要我们打人给兜着,这会子你们还有心情拖延?自家的事情若不伤心,我们打人也可以不必插手了。”

第308章 面谈(二)

朱华章被师爷说的面红耳赤,道理也的确如人所说的这般,外面的事情的确紧急,若是办的不好,他们朱家的成败知府大人自然不在意,他们在意的是自己会不会吃挂落。

朱华章再不敢多耽搁,忙引着鲁知府以及师爷往正房去:“父亲身子不适,此时正在内宅休息,鲁知府也不是外人,事急从权,还请您纡尊移步。”

“请。”

一行人快步走向内宅,朱华章已先一步命人去内宅里报讯,提前告知不相干的女眷们回避。

朱老太爷这时已经休息足了,刚起来吃了一小碗粳米粥,外面就有婢女来通传:“老太爷,鲁知府到了。二老爷正陪着往这边来。”

朱老太爷此时花白头发散乱,面容苍白,充满疲惫,完全没有了平日的意气风发,看起来仿佛整个人都老了十岁。

老太君知道朱老太爷爱面子,犹豫着道:“老爷,要不要给你梳洗一下?”

朱老太爷摇了摇头,无言的摆摆手。

老太君便点头,退去了侧间暂避。

不多时,朱华章已引着鲁知府进了屋。听见脚步声,朱老太爷立即掀起被子想下地拜见。

“朱老太爷,切勿如此,切勿如此!”

鲁知府快走了几步,双手扶住了朱老太爷的手臂。

“大人。”朱老太爷披头散发,面如死灰,哽咽着红了眼,“大人,您也看到外面的模样了,我这……我真是无言面对大人了!”

“朱老太爷无须如此自责,大家都不想事发展成这样。如今还是要好生想想办法,让这风波过去才是。”

朱华章这时已端来了杌子。鲁知府就挨着床沿坐下了。

朱老太爷靠着拔步床的床柱,狼狈的摇着头。

鲁知府叹道:“事已至此,朱老太爷还需振作,这一大家子还要靠你。况且事情闹的这么大,若不尽快解决,外面的百姓只会越来越多。短期内本府能以官兵镇压,可是毕竟百姓人多,若是真的闹大了发生冲突,真的在富阳县闹出民变来,到时朝廷绝对不会坐视不理,其后果并非你我可以承受。”

朱老太爷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老朽也知道大人的意思。只是现在,朱家真是走投无路了。想保住朱家钱庄,平息此事,就只能尽快让百姓取到银子。可是这么一大笔数目,要去哪里弄来?一千五百万两白银,谁有?谁又肯借给朱家救急?”

都是做生意的,敌手说不定已经叉着腰看了很久的戏了。

他是想保住朱家钱庄的,就算借银子将百姓的钱归还,至少朱家钱庄这个买卖还在,借贷的那些人大部分是牙郎,也有少部分是其他的客户,当初约定的还款日期都陆陆续续快到了,只要这些人还了钱,他就有办法周转,朱家钱庄也就慢慢的缓过来了。

可现在的问题是,现实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时间。

他现在无比的后悔,当初他为了面子,没有多给几个老朋友写信,求了杭州商会的那几个也没给他回音。若是当初舍下脸面,与那些人家东拼西凑将银子借来,他现在至少还可以用房屋和铺子抵押给钱庄,再借一笔银子来救急。

现在可好,朱家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抵押了。

鲁知府再度轻叹,道:“本府也知道此时正是朱家为难之时,我已经安排了兵马保护朱家的安全。但是这件事拖延下去,只会越酿越大,到时本府也要被牵累。这件事上头已经知道,给了本府最后通牒,本府也只能将这期限交给你。五天,五天之内,你要解决此事,否则本府就只能不得已走最后一步。”

朱老太爷听的眼睛发直,深受打击的呆愣当场。

朱华章尖叫道:“五天时间哪里够用,知府大人,还请您通融!五天时间根本就不可能弄得到那么大的数目,我们已经是走投无路了啊!”

“本府知道你们为难,才会宽限至此。”鲁知府站起身,面色已经不愉,朱华章的尖声高叫十分刺耳,已经让他不快。

师爷道:“这已经是知府大人宽仁了。你们去到处打听打听,若是别处闹出这样的事来是怎么处置。知府大人为了你们顶着多大的压力你们知道么!”

朱华章被堵的说不出话。

朱老太爷更加理智一些,点头道:“多谢知府大人,我们一定尽快想出办法。”

鲁知府面色稍缓,“你们好自为之吧。”说罢便转身而去。

朱华章意识到自己刚才惹了知府不快,赶忙殷勤相送。

直将人送到了府门前,鲁知府也没再正眼看他,让朱华章的心里更堵得慌了。

朱家人心惶惶,府外包围着的百姓越来越多,喧哗和叫骂声越来越大,女眷们躲在一起低声抱怨,也有吓的直哭的。男人们甚至门都不可敢出。

朱老太爷还没等想出个靠得住的办法,冷家和焦家又来了人,两家当初入股了朱家钱庄,今日却不约而同的撤股了!

这无疑是与朱家划清界限,不想被他们带进沟里。

朱华章气的骂娘,朱老太爷听的聒噪,直接将朱华章从卧房里赶了出去。

朱华章心里憋闷,回了院子就将朱彦凤叫了来,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你个没用的东西,老子养你何用,当初若知道你是个这般不省事的,还不如直接将你溺死在尿盆里!”

朱彦凤脸色惨白,后槽牙咬的咯吱作响。

温氏却是在廊下听清了朱华章的话,冲进来就照着朱华章脸上挠:“放你娘的屁,你没用,回来拿儿子出气,你要溺死他?老娘先弄死你!”

温氏生的美艳,又会做人,这还是第一次在朱华章面前露出如此张牙舞爪之态,朱华章在气头上,觉得温氏粗鄙至极,推开她便拂袖而去。

温氏气的抹了一把泪,回头扶着儿子安抚:“凤哥儿,你别听他们胡诌,老朱家就没几个好鸟儿,都是一群见风转舵的败类!以前咱风光时那群人就巴结咱们,现在出了事儿就这幅嘴脸!你放心,这事儿过去了咱还与以前一样风光过日子。”

朱彦凤呆呆的点点头,脸色却已从白转青,身子晃了晃,双眼一翻就往后倒去,将温氏吓的大哭。

“来人,来人啊,请大夫!”

第309章 求告

二房的混乱很快就传到了上房。

婢女站在屏风前低声道:“……给老太爷请来的两位大夫就在外院客房,二太太吩咐人不请了来给凤少爷诊治。”

老太君皱眉:“情况怎么样?”

“还不清楚,只是听说不大好,人厥过去了,这会子人事不知,出气多进气少了。”

老太君愁的眉头拧在一处,拍着桌子摇着头:“作孽,作孽啊。这可真是……”

望向一边靠着两个墨绿弹墨大引枕抱臂沉思的朱老太爷,犹豫的道:“老太爷,您好歹说句话,凤哥儿哪里可怎么……”

“现在是讨论凤哥儿的时候吗?”

朱老太爷烦躁的瞪向老太君,“现在只想怎么解决眼前的麻烦事才是要紧,否则不是死一个凤哥儿,是全家都要一起完蛋!

“那个不孝子,真是没用!若非他将生意做成这样,如今朱家又何至于被逼上绝路!我几辈子老脸都被丢尽了!小时候看着还是个像样的,怎么如今却连个女孩家都不如!”

朱老太爷的斥咒骂夹着怨恨,像是要生撕了朱彦凤的肉。

婢女被吓的低头不敢言,见二人没有别的吩咐,赶忙撩帘子跑了出去。

老太君想起朱彦凤做出这等败家的生意,其实也气,可这会儿人命都要没了,她做祖母的若不去看看就显得不近人情。

老太君起身披衣去了二房。

朱老太爷沉思片刻,仿佛做了什么决定,立即吩咐人:“去,将老二、老三都给我叫来。”

门外的婢女应了一声“是。”赶忙小跑着去寻人了。

**

朱攸宁清早起身,就被屋内的湿冷冻的一哆嗦。炭盆里的火已经熄灭了,她披衣起身,看着名纸外显得比平日更明亮一些的天色,缓缓推开了窗,就见院子里落了一层雪,十六正在院子当中伸胳膊踢腿,像是要练拳。

十六闻声看来,见她将窗子推开个缝隙正歪着头看来,当即就笑开了:“妹妹,你醒啦!”

又见她披散着头发,忙大步过来:“你别冻着了,还不关了窗。”

“知道啦!”朱攸宁冲着十六笑了笑才关窗。

画眉和百灵听见动静,已经去打热水。盥洗一番,正屋也摆了饭,朱攸宁和十六都赶忙去吃饭。

结果一家人刚围着圆桌坐下,院门就被人叩响了。

守门的小张子跑去开门,不多时就神色不大对的跑了回来。

“老爷,太太,是本宅的老太君来了!”

白氏一听,差点将手里的碗跌了。

对婆母,白氏心里是惧怕和怨恨的,一听老太君来了就先有些慌。

朱华廷则面色复杂的站起身,低头看了朱攸宁、壮哥儿和十六一眼,最后才温声嘱咐白氏:“带着孩子们来吧,怎么也要问个安。”

祖宗礼法尊卑规矩还是要有的,免得传开来叫人说嘴。

白氏满心的不情愿,但也别无他法,只好抿着唇拉过壮哥儿,低声嘱咐道:“来的是你的老祖母,见了面要问安,知道了吗?”

壮哥儿手上抓着一小块白馒头啃,没理白氏。白氏少不得又要说一遍。

朱攸宁这时已随朱华廷迎出了门。

十六对本家那些人没什么好印象,怕朱攸宁受欺负,就也紧紧的跟在她身后。

老太君不是自己来的,身边还跟着三婶徐氏,还有八堂姐朱攸宣的生母林姨娘。

朱攸宣如今已经定了亲,对方门当户对,还是个能成才的,林姨娘的地位就水涨船高,加上她又素来温和会做事,今天二婶温氏不肯来,老太君觉得像徐氏一张嘴不顶用,就也叫上林姨娘。

“母亲安好。”朱华廷与刚走到身边的白氏一同给老太君行礼。

朱攸宁也牵着壮哥儿的小手,又拉着十六,一起给老太君行礼问安。

老太君消瘦的身子有些佝偻,乌黑的发也掺杂了银丝,看到朱华廷,消瘦的脸颊上薄薄一层肉皮抖了抖,唇角翕动,片刻方伸手搀扶。

“起来吧,起来吧。让我看看,这么久不见,都瘦了。”

朱华廷心情颇为复杂的点点头,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却半晌无语。

朱攸宁适时地上前来,笑着道:“几日不见,老太君清减了。”

自然而然将朱华廷与老太君之间尴尬的气氛斩开了。

老太君笑吟吟的挽着朱攸宁的手,爱惜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天儿冷,怎么也没多传一些?”

“还好,孙女不冷,老太君请进屋说话吧?”朱攸宁又看向老太君身后脸色有些尴尬的徐氏,笑道,“三婶安好。”

徐氏忙笑着点头,“好,好。”却找不到能说什么。

朱攸宁挽着老太君的手看向朱华廷。

朱华廷与白氏都回过神,客气的引着人进屋。

白氏已经吩咐人将饭桌撤了,这会儿屋里干干净净,只是空气中还留有几分饭菜的香气。

冬日里屋内空气流通差一些,饭菜香气也没散去。

壮哥儿抿着嘴摇晃朱攸宁的手:“姐姐,我饿了。”

老太君其实一进门闻到饭菜香就反应过来他们来的太早了,正赶上人用早饭的时间。这样一来他们就显得太过于急切了,一开场就落入了下风。

朱攸宁摸了摸壮哥儿的头,笑道:“给祖母磕个头,姐姐就先让你去吃早饭,好不好?”

“好。”壮哥儿乖乖应下,乖巧的跪下给老太君磕头。

老太君笑着道:“快起来,快起来,白氏,你领着孩子们用饭吧,不要饿着了孩子。”

“是,婆母。”白氏暗自松了一口气,急忙拉着壮哥儿出去了。

朱攸宁也告诉十六:“哥哥,你也先去吃饭吧。”

十六有些防备的看了一眼老太君,半晌方点头道:“那你有什么事就叫我来。”

“好。”

十六大步走到门前,猛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他已经生的十分高壮,看身材比李拓北还要壮一些,那一眼不带丝毫感情,充满了警告,让老太君心里一窒,有种脸被人踩在地上的踩的感觉。

待到屋内只剩下老太君、徐氏、林姨娘和朱华廷父女之后,朱华廷开门见山道:“母亲今日前来,为的是什么事?”

当初就连他们一家要饿死了,也没见老太君有什么动作,今天忽然贴上来,必定与本宅外闹事那些百姓有关。而且八成还是冲着朱攸宁来的。

朱华廷心生防备,眼神和言语之间都透着疏远。

老太君委屈的抿唇,用袖子沾了沾眼角:“儿啊,你这是怨怪为娘吗?当初出了那样的事,你父亲做了主,为娘一个女流之辈又能如何?也只能听你父亲的吩咐啊。咱们家里是什么样你最清楚不过了。为娘着实是没有办法啊。”

说着竟然掉下几滴眼泪来。

徐氏和林姨娘也跟着抽噎着抹眼泪。

朱攸宁垂眸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老太君这是拿他们当傻子糊弄呢。

朱华廷看的有些尴尬,只能干巴巴的劝道:“母亲莫要哭了。”

“哎,我能不哭吗,儿啊,为娘这一次来就是来见你最后一面的,往后你就要没有娘了,你自己要多保重。”说着话,老太君悲从中来,捂着脸呜呜痛哭起来。

朱华廷听老太君这么说,脸色就有些难看。

林姨娘抽噎着走到朱攸宁跟前,拉着她的手道:“九小姐,老太君不舍得为难你,少不得婢妾来做这个恶人。家里的哥儿姐儿算得上的,数来数去也最出挑的也就唯有你一个了,你有才华有能力,如今又有人脉。不但杭州商会里有你的朋友,各地商会也都有你的朋友。如今家里闹成这样,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徐氏被姨娘占了先机,也不甘示弱的道:“福丫儿自然不是那种人。我听老爷说,这一次家里出了事,先前能运作到一大笔银子来堵上前一部分的亏空,多亏了福丫儿肯帮忙。”

“是啊。”老太君道,“你祖父也说,家里这么多的孩子,唯有你一个最省心,出了为难也唯有你最起作用,比你的兄弟们都强。”

“老宅外头那么多人凶神恶煞,你也看到了。若是在想不出办法来,恐怕那些暴民真能冲进府里去,到时咱们祖孙恐怕就真的要天人永隔了。”

老太君说着,又扑簌簌的落了泪。

她倒是真哭,因为这段日子她过的实在太提心吊胆,心里太煎熬了。

朱华廷见老太君哭成这样,无奈的去绞了帕子来递过去,温声道:“母亲别哭了。您与福丫儿说这个又能有什么用呢。福丫儿不过是个年轻的女孩家,家里父亲、二弟、三弟那么多人都没想出办法来,福丫儿能有什么办法。”

“大伯,您可不能这么说。”徐氏道,“您搬出府来不假,可您也是朱家人啊,朱家的祖训,就连我这个妇道人家都知晓,每一个朱家的子孙都是要为了家族做贡献,凡事都要以家族利益为重的。现在咱们也不是来为难福丫儿,福丫儿是真的有办法啊。”

朱攸宁明白了老太君一行的意图,笑了笑道:“老太君、三婶,实话与您说了吧,长安钱庄手里有银子,但是祖父先前已经将朱家的大部分房屋、铺面抵押给了钱庄。我先前就与祖父说了。若是祖父能找到其他可以抵押的物品,我会与东家说,一切都好商议。可问题是现在朱家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抵押。”

“都是自家人,这么说不是外道了吗?凭你与仁义伯之间的关系,只要有你这个人在,朱家还需要用什么抵押?”老太君急切的开口。

朱华廷听的立当即便沉下脸来,声音拔高了一些,再没有了方才的温和。

“母亲说的是什么话?什么与仁义伯的关系?什么只要福丫儿在就不需要什么抵押?你当福丫儿是什么?货物吗?仁义伯与福丫儿又是什么关系,这话该是您做祖母的与孙女说的吗?”

“你!”老太君被朱华廷如此严厉的训斥,气怒交加,眼泪再度涌了出来。

徐氏和林姨娘赶忙一左一右的给老太君拭泪。

徐氏道:“大伯不要如此,咱们也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府外的那个情况您也瞧见了。我虽是朱家的媳妇可也是一心为了朱家的,说句不好听的,我也就是没有办法,若我像九丫头一样有办法,能与仁义伯说上话,我早就无所不用其极了。”

朱华廷气的差点抡椅子轰人。

朱攸宁眼疾手快的按住了朱华廷青筋毕露的大手,笑着道:“三婶说的有道理。我们都是朱家的一份子,自然要为了家族尽全力的。

“我这里还有一些私房钱,加起来有二两银子,待会我再搜罗一些头面,一并都给家里送去,希望能够那些百姓一两个人取的。毕竟这个时候,少一个人来催债都是少啊。

“三婶既然想无所不用其极,那么三叔三婶这些年也有不少的体己吧?拿出来应该也可以支应一阵子了。”

徐氏被噎的差点喘不过气,尖声道:“你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三婶不要动气,我年轻,不知事,吃过的米都没三婶吃过的盐多。三婶所说的无所不用其极是什么意思?您教给我,我听着就是了。”

徐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有些后悔跟着来了。老太爷那么精明都办不成的事,交给他们这些女流之辈能有什么用?

朱攸宁笑道:“祖母别担忧,我会想法子的,只是这件事太难办了,我就算联络人脉都需要个十天半月的,怎么也要容出路上送信的时间。”

“十天半月?你可知道官府已经给的最后期限还有四天了!若这四天再拿不出章程,堵不上缺口,官府就要介入。官府介入代表什么你们都该知道吧!那些朱家钱庄贷出去的银子也再收不回来了!朱家会被抄没的!”

朱华廷忧虑的紧皱了眉头。

朱攸宁也担忧的道:“那怎么办?这会儿堵门来逼迫我也不是办法,还是要祖父拿主意才是。”

“你祖父这会儿病的起不来,你凤堂哥也病倒了,福丫儿,你说你要怎样才肯帮忙?”

老太君扑向朱攸宁,一把攥住了她的手,“你说,只要你说出来的,祖母都答应你,你想要什么就都与祖母说啊!”

第310章 当年

朱攸宁浅浅笑着,却不减力道的从老太君枯枝似的掌心中抽回了手。

“我想要的,祖母估计找不来。”

老太君手上一空,心里已经不满,但她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

“福丫儿,咱们是一家人,你就不要与祖母客气了。你说想要什么?是首饰,还是衣裳?是宅子,还是一门好亲事?你想要什么祖母都能给你。”

“祖母说的这些我已经凭自己的双手赚到了,即便现在没有的,将来我也挣的到。”朱攸宁平静的道,“我想要时间倒流,想要一个公道,祖母能给吗?”

“公道?”老太君对上朱攸宁漆黑的双眼,不自禁后退了半步。

“当初哥哥的事,需要一个公道,究竟是如何出了溺水的事,到如今都没有个明白说法。祖母是一家的老主母,我相信祖母的能力,什么事都知道。”

在场之人无不身心震动。

老太君想不到朱攸宁会以此事为条件,她的嘴角动了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还是道:“当初那就是一个意外。”

“是吗。”朱攸宁遗憾的点头道,“祖母此番前来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会好好想办法的,只是东家肯不肯帮忙,不是我一人能左右的。不过我会尽力而为。”

老太君知道朱攸宁只是在敷衍,她气的心口都在发疼,还想抓着朱攸宁说些什么时,徐氏先一步扶住了老太君的手臂。

“老太君,福丫儿事情还忙,再说也要给福丫儿时间去想办法,咱们就先回去吧,老太爷还等消息呢。”

徐氏看出来了,今天的事,既然提到了当年朱彦青的死,就已经谈不出更好的结果了。

她也能理解,毕竟谁都不是泥捏出来的,就算再软性子,也不可能任凭人摆布。

朱华廷夹带作弊之事还是个谜团,朱彦青的事情也是个未解之谜,朱攸宁是个记仇的,有这两层在,她能坦然帮忙她才觉得奇怪。

再纠缠下去,万一撕破脸,往后就更办法谈事了。

索性先回去,从长计议。

林姨娘与徐氏想的一样,二人一左一右的扶着老太君告辞。言语中依旧颇客气。

朱攸宁礼貌的将人送出了门口,看到巷子尽头已经挤了不少前来找朱家算账的百姓,摇头低声道:“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这年还能不能过好……”

这话是在毫不留情的往老太君心口捅刀子。他们今天来一无所获,也正在担心今年还能不能好生过去这个年的问题。

老太君一行人不敢走正门,绕路走后街,从客院小巷子里倒潲水的角门出回了府,迈过那道布满油污的门槛时,三位养尊处优的主子都觉得浑身都是脏污气息,不适的频频撇嘴。

老太君回到上房,打发了徐氏和林姨娘,走在门口忐忑的一时根本不敢进门。

老太爷这段时间心情太差,老太君平日有事还敢与老太爷对峙一番,现在却是没有这胆量的。

他太狠了。对待自己的儿子孙子都是那样,何况她是个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老妻呢?

在门廊站立许久,冷的双腿都有些麻木了,老太君才想好了说辞进了屋。

朱老太爷正在补眠,显然并没有睡的踏实,一听到脚步声立即睁开眼。

“怎么样?”

老太君解开披风交给婢女,摇了摇头。

朱老太爷疲惫之下双眼浑浊,嘲讽道:“压根儿也没想过你们几人能谈成。”

那你还让我去受气!

老太君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依着你的意思,咱们该如何呢?我回来时府外已经乱了。要不咱们将手里能变卖的先低价变卖一些?好歹也能暂时拖延个一天半天。”

“治标不治本。”朱老太爷摇头。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可如何是好啊。咱们家如今变成这样,虽是凤哥儿经营不当,可凤哥儿也病了,人都快不行了。咱们也不好找他承担什么责任。再说外头那群刁民,也不肯给咱们讲道理,也不会管这件事到底是谁的责任。”

老太君揉着太阳穴,巨大的压力之下,她唯有不停的唠叨才能缓解焦灼的心情。

朱老太爷不理会她,片刻后道:“你这些日多照九丫头家里一些,还有,今天晌午我要让老大回来吃饭。你让人去告诉一声。”

想起朱华廷方才恨不能揍她似的凶恶眼神,老太君撇撇嘴:“你找老大也没用,老大心都不在家里了。”

“你只管照办就是。难道你能想出其他办法来?”朱老太爷烦躁的斥责。

老太君撇撇嘴,“不是我不想办法,而是九丫头的要求也太过分了些。”

“要求?”

老太爷撑着手臂坐起身,眼神疑惑又含期待。

老太君端凝了神色,坐到床沿,低声道:“我许给九丫头什么好处她都不肯要,她只想问清楚当初青哥儿那件事的真相。那事牵涉颇多,我哪里能告诉她,就只说那的确是个意外。”

朱老太爷在听到“青哥儿”时,脸色就已变的僵硬,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老太君见状连忙拍抚他的后背,叹息着劝说道:“事情多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也不要太介怀,当初做那个决定也是没办法的,你也是为了家族着想啊。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日子还不是照旧过?”

朱老太爷停下了咳嗽,推开了老太君,“你去安排让老大来用午饭吧。”明显是不想谈论此事。

老太君只得点头下去安排。

屋门被吱嘎一声关上,老太爷仿佛失去力气,一下子躺下了。

他眼神木然的盯着帐子发呆,过了许久才叹息一声闭上眼。

可是刚闭眼,那副终生不会忘怀的画面就浮现在眼前。

黑夜。

灯笼。

湖面。

倒影。

几个人影。

吵闹喧哗。

那个孩子被一只手死命的按进漆黑的湖里,刚挣扎着冒出头想游上岸,就又被按了进去。

他水性好,一直在试图爬上岸,却一直被按回水中。他奋力的挣扎,可换气都不能,根本没有喊救命的机会。

直到最后,他不动了,水面平静了……

朱老太爷一个激灵,猛然睁开眼,瞪着帐子剧烈的喘了好几口气,再度闭眼时,那画面又浮现在眼前。

几次都是如此。

最后,朱老太爷只能干瞪着帐子发呆。

朱攸宁上午照旧去了钱庄。与蔡大掌柜商议安排了一番,恰好收到了燕绥寄来的回信。

她上一次对着燕绥大倒苦水,说了许多关于父亲与朱家之间关系的困惑。站在她的角度,是不希望父亲再去主动关心朱家的。

可燕绥在信中对她的开解,也让她不得不认同。

圣祖以孝治国,不忘根本本来就是当下人思想之中根深蒂固的东西,她又怎么能用自己的想法去要求父亲?

她能够尽到身为子女的本分就已够了,不能要求过多。就好像父亲明知道她的很多所作所为都与时下的礼教相悖,完全不符合当下闺秀的要求,却也一直都没有管束她太多一样。

想通了这一点,朱攸宁给燕绥写了回信道谢。

晌午回家时,朱攸宁的心情已经豁然开朗了。

只是家里的气氛有些紧绷,午饭摆在堂屋,但父亲和母亲都没出来用饭。

十六那么能吃,今天也没了食欲,低声凑在朱攸宁耳边将今天的事说了。

“……也不知道爹爹去那边都发生什么事了。回来后,就一直不高兴,饭也不吃。”

十六的眼神非常忧虑,这些年他一直跟在朱华廷身边,跟着朱华廷读书,这么多年来,早已经将这个“妹妹的养父”当成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朱华廷饭因为什么事不高兴,饭都不肯吃,这在十六一根筋的脑子里是天大的事。还有什么事比吃饭还重要呢?

朱攸宁安抚的拍拍十六的肩膀,“哥哥别担心,回头我去问一问爹,有什么问题都能解决了。”

十六点头,对朱攸宁还是非常信任的。

朱攸宁不必猜都知道朱华廷去本宅遇上了什么。也能想象得到现朱华廷心里的纠结。

她垂眸,想着万一父亲找她求情,她要怎么解决此事才能既不能伤害到父亲,又不能让朱家如愿。

但是出乎朱攸宁意料的,朱华廷并没有来找她。

只是到了深夜,朱攸宁看到朱华廷充当书房的厢房里还亮着灯光。父亲的身影投射在明纸上,显得分外寂寥。

朱攸宁披着小袄缩着肩膀站在廊下,搓着手臂沉思片刻,便下定决心似的快步走了过去。

轻叩房门。

“爹爹。”

“福丫儿?”房门被拉开,朱华廷惊讶的看着门前冷的缩脖子的女儿,赶忙将人拉进门来,“怎么还没睡?”

“爹怎么也没睡?”朱攸宁在靠窗的圈椅坐下,伸长了腿,将双脚凑近地上摆着的炭盆取暖。

“爹在看书呢,待会儿就睡了。”

朱华廷用软布垫着提起炭盆架子上坐着的铁壶,给朱攸宁到了一杯热水,怕她烫着了,又往里头兑了一些凉水,调到适当的温度才端给她。

朱攸宁赶紧起身接了,双手捧着温热的茶杯取暖,这暖意就一直从指尖直接暖到了心里。

某些摇摆不定的心思,在见到父亲对她的疼惜之后终于有了决定。

“爹是不是在为了今日老太爷找您的事情发愁?老太爷是不是想让您回家了?”

朱华廷闻言一愣,随即摇了摇头,“你这丫头,什么都瞒不过你。”

朱攸宁笑道:“让您回家,将先前赶您出宗族的话收回,将您重上宗谱,这是老太爷和朱家现在能讨好您最大的筹码了。生死存亡之际,以老太爷的性子必定会这么做的。”

朱华廷在朱攸宁对面坐下,仿佛在掩饰和压抑着什么似的端起茶碗来啜了一口。

“爹爹是怎么想的?”

朱华廷道:“我知道你娘是不愿意回本宅的。”

“所以爹爹是希望回去的。”

朱华廷垂眸不语,神色非常纠结。

朱攸宁将手中的杯子转了几个圈,缓缓道,“爹,这是能让您重登宗谱,重回家族最好的机会。若是您想回去,我支持。”

“福丫儿……”朱华廷猛然抬头看着朱攸宁,惊愕的道,“你……”

“爹,您不用考虑那么多。我和娘虽然觉得与他们住在一起麻烦多。但咱们家什么时候怕过麻烦了?娘是您的妻子,我是您的女儿,正因为有您,才会有娘与朱家的牵绊,才会有我与朱家的牵绊。

“即便不喜朱家的家风,可是血脉是斩不断的。再讨厌朱家人,咱们自己本身就是朱家人,在外人眼里咱们始终是姓朱的。

“这个世道,被逐出家门,忘记祖宗背叛家族,不论缘由,世人知道了都要耻笑。

“所以爹,我支持你选择能让您心里最舒服的方式去生活,而不是一直让您隐忍、屈从,过多的去考虑我的感受。

“我现在的确是有了一点事业,可那又怎样?我就是做了天皇老子,您也是我爹。”

朱攸宁所说的这些,都是燕绥在信中开解她的话,她现在对这些话也颇为认同。

朱华廷被朱攸宁的一番话说的心里发热,鼻子发酸,眼泪差一点流出来。可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又被她给逗的噗嗤笑了。

“你这丫头。”

朱攸宁说中了朱华廷心中最大的犹豫。他认祖归宗,不知是因为他自己,他为的是壮哥儿。回了朱家,他就是嫡长子,壮哥儿就是嫡系的嫡出孙子,将来长大后不论是要做什么都是有个身份的。

可他若是一直在外面漂着,壮哥儿就永远是个亲爹被赶出家门毫无得行的人的后代。他的人生会有污点,说不定有一天还会觉得抬不起头来。

只是这些年,他们一家子的生活依靠的都是朱攸宁。他愧对女儿,所以才会特别在意朱攸宁的想法。他知道朱攸宁与白氏一样,也是不想回朱家的。

可是朱攸宁刚才的话,让他心里那些隐藏的很好的自卑都在光明处飞散了。

是的,他们是一家人,他着实不该因女儿会赚钱,就不将她当自己女儿了,过度的“尊重”和考虑,都是一种与女儿的疏远。

他们永远是父女关系,这一点他不该忘了。

“福丫儿,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能与爹说出这些来,不论结果如何,爹心里都很感谢你。”

第311章 请求

朱攸宁闻言便知道朱华廷心里已有了决断,释然一笑道:“爹爹早些歇着吧,我也要去睡下了。”

“知道了,我也回房。”朱华廷心情已是豁然开朗,再无纠结。

见父亲如此轻松的模样,仿佛卸掉了什么重担,朱攸宁心情也跟着好起来了。

其实她真的没必要抓着回不回朱家的事不放。

就如燕绥信中说的,站在她的角度去“为了长辈好”而考虑,她所做的决定未必是长辈想要的。更有可能因为她现在是一家的经济支柱,反而还要长辈委屈自己来迎合她,那样一家人的关系就会变的畸形了。

朱攸宁非常感谢燕绥,尤其是在看到朱华廷如释重负的模样之后。

朱攸宁回房,便磨墨给燕绥写了回信,将今日之事与他说了,对他的开解表示感谢,最后又告诉她,她筹备的东西陆续送到,她也将于年后押送赈灾之物亲自去一趟商水。

这是朱攸宁早就计划好的。为了强大起来,尽快成为方恩师的后盾,有些事她不得不去做。

随后两天,朱攸宁照旧去长安钱庄坐镇,督促收购之物,时候到了,牙郎开始陆续有回转的了。

而朱家门前,早就已经乱成了一团。

朱家的信誉跌破谷底。从前百姓们对这个百年望族有多敬畏,如今就有多唾弃,朱家本宅门前挤满了来讨说法的百姓,寒冬腊月里,大家伙儿为了讨债,甚至都是背着干粮来的,还有人披着露出棉絮的破烂棉被取暖,嘶哑的一起喊着让朱家还债的口号。

民愤越积越多,讨债的百姓又拖家带口,拥挤的人整条街的站不下,怒吼着朱家还债的口号声,连两条街外的的小茶馆都听得见。

此时,一位身着墨蓝色交领锦缎袄,肩头搭着一件灰鼠毛领披风,看起来四十出头的男子正站在小茶馆的门前,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

他抄着手,眯着眼,眼角的纹路泄露了他此时的轻快和愉悦。

他的身后,一位面皮白净,留着稀疏八字胡的男子正撑起油纸伞为他遮挡雨夹雪。

“主子爷,您好歹注意身子,可别着了凉。”

“啰嗦。”

“主子爷,肖总管说的是,要不还是进茶馆里吃杯热茶暖一暖吧。”

若是朱攸宁在此处,一定会惊讶不已。因为劝说人进茶馆吃茶的人正是鲁知府。

其余二人则是她又过一面之缘的当今圣上李赟和内监总管肖正德!

李赟笼着袖子转回身,也不在为难身边这几个。

随行的一个年约而立的男子立即先一步进了茶馆,用带来的粮食与老板商议包场。

不多时,茶馆里的人就被清场了。

老板战战兢兢端上热茶和几小蝶点心,不敢抬头多看一眼,便躬身退去了后头。

李赟走到临窗的桌边站定。肖正德立即取了随身的巾帕将桌面和条凳都重新擦拭了一遍。

“主子爷,您将就着一些。”

“嗯。”李赟不以为意坐定,“咱们来的不是时候,否则这江南的景致可要更好。”

鲁知府垂首站着,笑着附和,“富阳地方不大,真正的美景在杭州呢。”

李赟却摇头,“杭州可没有这么热闹。”

鲁知府惶恐垂首,面上虽然看起来镇定,心里却是在打鼓。他虽是依着吩咐办事,可谁知道圣上会不会反悔?

李赟仿佛能看穿鲁知府的想法,笑道:“你放心,朕……我既然吩咐了,便不会怪罪于你。”

“小人没有那么想,只是这次的事,其实您不吩咐,也能发酵成如今这样的。”

“那怎么能一样,我们出来的时间有限,想看完整个过程,就必须加速事情的发展。”李赟回答的理所当然,转回头问那随侍一旁的中年男子,“怎么样,此番前来,看了这么多,可学到了什么?”

中年男子拱拱手,低声道:“回主子,的确大开眼界,受益良多。”

李赟笑着点着桌沿,“是我小看了那个小丫头,她的这手‘空手套白狼’,几乎可算做商战的典范。你看,同样是钱庄,同样在拿着别人的银子放自己手里周转,他们最后却是不一样的结果,这叫什么?嗯?”

中年男子道:“这大约便是资本的运作吧。”

“不错。”李赟心情很好,“那丫头的脑子可不一般,你学会了么?”

“是,大约的模式学会了。”

“那好,给你半年。半年之后,我要在京畿周围看到咱们自己的钱庄。”

“是。”中年男子恭敬行礼。

肖正德与鲁知府都低眉顺目的站着,仿佛没听见李赟的话。

肖正德伺候在李赟身边,对主子的意图自然猜得到几分。鲁知府却是心下大惊,偏又冷静自持不言不语。

看来金钱的香气,圣上已经开始喜欢上了。

“主子爷,这次的事闹大了不好办,给朱家的时间要不要再宽限两天?”鲁知府寻机会问道。

李赟却是摇着头,“不必,我急着看看事情的后续发展呢,若能更有趣,也不枉咱们多留在此处好几天。”

“是。”几人都低声应答。

鲁知府的心里却是一阵发凉,但到底不敢多言半句。他心里在忍不住的猜测,以朱攸宁的聪明,能否察觉到在朱家这件事整个过程中,进展都好像有一只大手在背后推动着他们加速发生?

不过即便有所察觉,她肯定也猜不到幕后的推手竟然会是今上吧?

朱攸宁当然猜不到这其中还有这等缘由,她虽想过自己的经营模式早晚都会被上面注意到,借鉴模仿都是常态,但是她如何也不会想到,今上会亲临富阳,还推动整件事快速发展,就像一个急着看戏的人点了快进……

当日下午,朱攸宁刚预备回家,蔡远杰就焦急的来回话。

“东家,我刚才得了消息,杭州来人,去朱家见过朱老太爷了。”

“哦?”朱攸宁眨了眨眼,却觉得事情倒也不突然,“可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好像有程家大小姐,还有杭州商会的林会长,其余的应该还有别家的,但是咱们的人没看清楚,就只看到为首的人从侧门进了朱家。”

朱老太爷想尽办法之时,一定给杭州商会相处的不错的那些人写信求助过,林会长应该也是其中之一,只是这么长时间,不见杭州商会的人来,偏赶上这个时间来了。

朱攸宁摇头叹息,“那些人来,肯定不会是想借钱给朱家。”

“东家说对了。”蔡远杰的笑容有些嘲讽,“咱们的人探听过了,他们为的好像是要收购朱家钱庄。”

“果然如此。”朱攸宁百味陈杂的再度摇头,怪道当世人都瞧不起商人,说商人不义之类的话,在朝廷官员眼中,商人更改是彻底灭绝的存在。

程家和林会长家如此趁火打劫,倒也不辜负商人不义的风范。

但是转念一想,她自己不是也照样毫不留情吗,人家趁火打劫的还是外人,她在世人眼中却是在狠狠的对付自己的本家。

果然,她也不是什么好人。

见朱攸宁沉默不语,蔡远杰正色道:“东家,依我之见,咱们长安钱庄应该尽快与朱家联络,收购了朱家钱庄是要紧。现在危难之际,朱家钱庄的价钱最低,咱们先下手为强,好歹也不能让程家和林家的人得了便宜。”

朱攸宁笑了笑,并未回答。

蔡远杰就有些着急:“我也知道东家心里对朱家有感情,动了恻隐之心。可是商场如战场,分什么亲兄弟亲姊妹?这个时候若是换个位置,对方也不见得会放过咱们。胜者为王,不就是如此么。”

蔡远杰佩服朱攸宁的才华和智谋,却也觉得朱攸宁有些妇人之仁了。这么好的“趁他病要他命”的机会,难道要眼睁睁放过?

朱攸宁沉思了片刻,“这件事我有计较。收购的事咱们不能那么明目张胆去做。我毕竟姓朱,如果那么做了,外人知道了恐要心生怀疑和忌惮。我的名声若有损,对咱们钱庄也不利。”

蔡远杰表情一顿,慢慢想通了,刚才激动的情绪也冷却了。

“是我考虑不周。东家莫怪。”蔡远杰笑着道。

朱攸宁不以为意的摆摆手,“这件事少不得还要劳你配合。咱们做好两手准备,既要准备好收购之事,也要防备杭州商会的人暗地里捣鬼。”

“是,东家放心吧。”蔡远杰退了下去。

朱攸宁原本想回家,但这会儿又坐下不走了。此处安静,比较适合思考。

她可以选择袖手旁观,也可以选择收购朱家钱庄。可父亲既然心动了,想要回家了,她就越发不能不考虑父亲的感受。

朱家可以败,却不能灭。

况且她就是长安钱庄东家或者掌柜的消息,肯定已经以各种方式传扬开来,早晚都会人尽皆知。长安钱庄和朱家钱庄对垒,最后的结果若是做的不谨慎,恐怕要给她留下骂名。

如果在外人眼里她的人品有了瑕疵,做生意就会平白多出很多障碍。

可是长安钱庄现在也没有银子了。先前长安钱庄能支撑下来,并且将事情都办的漂亮,也是因为她制定了非常详尽的计划,哪一步可能会发生什么她心里都已经有了盘算,若是再来一次,事情有变,她不知能去哪里找来银子支撑,到时倒霉的就会是长安钱庄。

杭州商会现在想收购朱家钱庄,就不知道朱老太爷怎么想了。

一旦收购,朱家的燃眉之急便可解了,这在朱老太爷眼中,恐怕就与天上掉馅饼没什么两样吧?毕竟为了钱庄之事,朱家已经焦头烂额了那么久,能有机会将那个大麻烦丢出去,何乐而不为?

朱攸宁想到此处不免摇头叹息。

独自沉思许久,将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事都想了一遍,在确定没有什么遗漏之后朱攸宁才打算起身回家。

只不过刚刚站起身,门外便传来一阵轻轻叩动声,随即是蔡远杰恭敬的声音传了进来,“东家,朱家家主求见。”

朱攸宁一愣,快步走向门前。

蔡远杰站在门外,神色有些无奈的低声道:“东家,朱老太爷就在楼下,方才特地嘱咐一定要像刚才那般回您。”

朱攸宁眨了眨眼,立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朱老太爷这一次与他见面的身份是朱家家主,而非朱老太爷,也非他的祖父。

朱攸宁道了句:“有请。”

蔡远杰立即应声奔下楼去引着朱老太爷上楼。

朱老太爷此番出乎朱攸宁意料的,竟是只身前来,并没带着朱华章和朱彦凤。他的脸色非常苍白,一看便是病中未愈,但一双眼睛却比往日还要明亮,显然是充满了计算。

朱攸宁行礼道:“祖父来了,请坐。”

朱老太爷依着身份坐下,开门见山道:“九丫头,你可清楚我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朱攸宁摇摇头,执壶为朱老太爷倒茶。

朱老太爷看着琥珀色的茶汤缓缓注入白瓷茶碗,氤氲出淡淡的白雾,轻声平静的道:“九丫头,我今日前来是要与你说朱家钱庄收购一事。”

“收购?”朱攸宁在下手位坐下,轻声问道,“已经有人想要收购朱家钱庄了?”

“是。”朱老太爷嘲讽道:“而且是一群趁火打劫的。”

看来程家和林家来的人给的价格很不称心了。

见朱攸宁没说话,朱老太爷声音前所未有的低沉和卑微,“今日我来寻你,不是以祖父的身份,而是以朱家家主的身份来与你谈一笔买卖。”

“您请讲。”

“我希望长安钱庄能够出面收购朱家钱庄。”像是怕朱攸宁不答应,朱老太爷的声音有些急促起来,“你放心,条件必定对长安钱庄非常优惠。你也不必与我说,你只是一个什么管事做不得主,九丫头,我心里明白长安钱庄就是你的产业。”

朱攸宁没有被戳破的慌乱,只是觉得更加有意思了。

朱老太爷见她依旧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模样,不由的道:“九丫头,长安钱庄若肯出面收购朱家钱庄,那绝对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朱家钱庄的一切都归长安钱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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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2章 一举数得

朱攸宁不反驳朱老太爷猜测她身份的那些话,而是饶有兴味的道:“朱家钱庄的一切都贵长安钱庄所有,您指的是什么呢?或者说这个收购,您有什么条件?”

见她并不否认自己是长安钱庄东家,朱老太爷的想法就更加笃定了。

“我的条件很简单,长安钱庄收购朱家钱庄,不需要你们出一文钱,我将整个朱家钱庄都直接给了长安钱庄,先前我与长安钱庄借了一百五十万两白银,里头有三十万两白银的利息,那利息就以我存入长安钱庄的三十万两来顶了。

“剩下的一百五十万两,朱家钱庄放贷了不少,其中数出一百五十万两的贷票来抵消。”

“您的意思是用贷票来抵债?”

“正是。”朱老太爷又道,“你也知道,朱家输就输在时间紧张上,若给朱家一段时间,等资金回转,朱家钱庄也不至于会如此……那些贷款凭证都是能收回银子的,从中拿出一百五十万两来抵债,我与长安钱庄之间的欠债就一笔勾销。”

朱攸宁点点头,并未表态,示意朱老太爷继续说下去。

朱老太爷续道:“当初办钱庄时,不算地皮铺面,我统共投入了九一万两白银,其中一万两是人员上的开销,九十万两作为借贷的启动资金,现在这九十万两,连同大户和散户存入的三百万两白银,都贷出去了。欠条加起来有三百九十万两,都可以交接给你。

“长安钱庄接手朱家钱庄后,从中数出一百五十万抵债,再数出九十万两,将我的本钱还给我,剩下的我就都不要了,连同那些贷款的利钱,加上地皮,铺面,人员都给你。赔就配吧,就当朱家买了个教训。”

朱攸宁点头,“还有呢?”

“还有,收购后,朱家钱庄的所有收入和债务都归长安钱庄所有,往后你想给它改名叫什么,都与我朱家无关了,那就是属于你个人的产业。”

也就是说,应付外头那群暴民的事就要长安钱庄来担负了。

朱攸宁笑道:“祖父的意思是,长安钱庄的收入和债务都交接给我们。我们从中取出一百五十万两贷票来抵债,再换给您九十万两,咱们的买卖就算两清?”

“是这个意思。”朱老太爷笑着点头。

朱攸宁不言语,低着头把玩着手里的茶碗,片刻后道:“我若是不答应呢?”

朱老太爷心里腾的冒出一股火,愤然站起身,又想起自己今日是来求人的,强压下了怒意,试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九丫头,这条件都已经开到这么好了,难道你还不满意?

“你平白得到那么大的铺面、库房、地皮和人员,收入了三十万两白银的利息,另外还能得放贷所得的大笔利息!

“最要紧的是,从此往后,富阳的钱庄就只剩下长安钱庄一家独大!

“你可知杭州商会的人给我开出什么价格?他们给我一百五十万两,其余的我一律都不用理会,他们负责将此事善后。你道我为何不答应他们?

“因为我不能忘记朱家的祖训!将生意卖给杭州商会是赔本给外人,而你姓朱!

“朱家可以赔本,我也可以输,但是怎么赔本怎么输,我都不能损害家族的利益。即便我输了,你赢了,那也是从左手到右手。

“我说句不好听的,今日就算是你将我推翻,你若有本事能继承朱家,将大梁挑起,我也认!”

朱老太爷说到最后,剧烈的咳嗽起来。

朱攸宁忙起身给朱老太爷续茶,在一旁伺候着。

待到朱老太爷咳嗽平息,满面复杂的看着朱攸宁,既愤怒,又欣慰的摇了摇头:“为什么偏是你这个丫头?”

朱攸宁当然明白,朱老太爷一直着力于培养朱家的下一代,朱家传承下来的“养蛊之法”一直都在试炼之中。

有时候朱攸宁觉得,自己就是祖父立起来的一面靶子,就仿佛是块“磨刀石”,祖父一直将她竖在朱家其他儿郎的对立面上,利用她来磨练那些人。

可磨练来磨练去,被磨练的人不成器,败的一塌糊涂,赢了的却是她。

被当做宝刀的不成器,被当做磨刀石的却不经意成了,朱老太爷怎能不心情复杂?

朱攸宁想到朱华廷,想到燕绥回信中分析的当下的局势和风俗,再想一想未来,便笑着道:

“祖父息怒,您误会了。不说别的,您是我祖父,一笔写不出两个朱字,我哪里能是眼看着家里的事不管?况且外人眼中你我是祖孙,是一家子,若是谈什么‘收购’,岂不是让外人看朱家的笑话?

“我的意思,朱家钱庄与长安钱庄对外便称‘合并’,朱家钱庄往后更名为‘长安钱庄朱家分号’,外人瞧着也好看,说着也好听,不至于叫人说咱们朱家人没人味儿,只认利益。”

朱老太爷的满腔愤怒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此时只剩惊喜和赞叹。

因为朱攸宁的这一手用的实在太漂亮了。

换一个说法,却给自己脸上贴了金,该得的好处一点没少,却落下个好名声,还维护了家族的团结。

虽然被阴了的是自己,可朱老太爷更有一种朱家后继有人的满足感。

朱攸宁又道:“至于您先前与长安钱庄借去一百五十万两时那三十万两白银的利息,我不赚您的。合并之后,就算您一成份子,算您入股了长安钱庄吧,往后长安钱庄年末的分红有您一份儿。”

若说先前的条件,朱老太爷是惊喜朱家终于出来个像样的后别,最后这一句却是踏踏实实的得到了好处,那三十万两没打水漂,反而入股了长安钱庄,这着实是意外之喜了。

“你果真是长安钱庄的东家。”朱老太爷笑着感慨,并无责怪之意,看向朱攸宁的眼神却越发炙热,别有深意了。

朱攸宁笑了笑,并不否认,只道:“在商言商,先前的事祖父勿怪。”

“不会。我不是说了吗,你若真有能耐立的起来,往后朱家的主脉就换成你也使得。”

朱攸宁笑着摇了摇头,并不接话。朱家的家训和家风朱攸宁并不喜欢。

不过眼下谈成了这么大的事,虽然朱家钱庄赔了个底朝天,好歹这个结果也算是皆大欢喜。

朱老太爷连日来的压抑心情第一次得到了彻底的缓解。

站起身,他复杂的看着朱攸宁。

他想不到,长安钱庄的东家竟然真的是朱攸宁。以长安钱庄经营的时间,再对比朱攸宁的年纪,他发现自己从前竟然好几次都白给了一个小姑娘。

这等人竟然是他朱家人!

朱老太爷很是欢喜,就连朱家钱庄的失败也都暂时不在意了。

朱攸宁笑着道:“祖父,您的脸色不好回去后一定要好生将养着,既然咱们谈成了,回头咱们就立即去官府办了手续。”

“好。好。”朱老太爷笑着点头。

“另外我觉得,咱们最好还是办个仪式,将合并的消息广而告之,这样一来取钱的人也知道去哪里取。”

“正和我意。”朱老太爷现在看着朱攸宁顺眼多了,她的话听着也越来越顺耳,“我回去便与你叔叔们说一声,也去告知鲁知府和蔡知县,这件事需得尽快才是。”

“祖父说的是。”

朱攸宁与朱老太爷说笑着下了楼。

大冷的天,朱攸宁一下楼就冷的缩着脖子,朱老太爷却因兴奋而满身冒热气,随意抓过小厮递来的披风披上,就催着马车回朱家。

朱攸宁站在廊下,看着朱家的马车渐渐消失在傍晚光线暗淡的街角,这才回去告诉预备车,她也要回家去了。

这件事既然已经决定了,自然需要告诉父亲一声,免得父亲再为了朱家的事儿操心。

为了解决麻烦,朱老太爷下手非常快,次日上午,鲁知府、蔡知县就一同带师爷来到了朱家钱庄的门前。

朱老太爷多日来第一次挺直了腰板扬眉吐气的说话,将长安钱庄与朱家钱庄合并,往后百姓们取钱可以直接拿着朱家钱庄的存票去长安钱庄用的消息告诉了大家。

此话一出,就仿佛在沸油里低了水,当即众人就议论开了。

“当初长安钱庄说是给朱家钱庄兑存票,可以将朱家钱庄的存票都换成长安钱庄的,那个时候说不定两家就合并了。”

“是啊,可笑咱们还在这里堵了一阵子的门。”

“既然如此,朱家为何不说?”

“想来是还没确定之前不会说出来吧。”

“不过这下子可好了。长安钱庄的信誉有保障啊,这么多年了,长安钱庄一直都很稳,从来不会拖延和克扣,虽然说朱家钱庄和长安钱庄合并了,我往后还是要换存票的。”

“是啊,我也要换。”

……

百姓们议论时,朱老太爷已笑着与鲁知府、蔡知县说上了话。

“好在没有越过最后的期限,这些百姓往后就都归长安钱庄去接待了。”

鲁知府笑着,“朱老太爷培养出个好孙女。”

朱老太爷听的心里欢喜,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

虽然算一笔账,朱家钱庄这一次是赔的精光,可若是长安钱庄不肯接手,朱家很可能就会被官府抄没来平息民愤了。与抄家相比较,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更何况经过这么一件事,还让他彻底明白了朱攸宁的能力和才华。

这个孙女,往后的用处可就不一样了。

朱家钱庄的牌匾换下,脸也赶制的匾额被挂了上去。

匾额正中歇着长安钱庄四个烫金的隶书,右下角竖着写了朱家分号四个小字。

顶了长安钱庄的名字,眼下百姓们瞧着这铺子,在心理上就觉得他们存的银子必定有着落了。

**

有了长安钱庄接手,朱家门前围着的那群百姓立即就散了。从长安钱庄虽然信誉好,可是百姓们经过了其次三番折腾,也有不相信钱庄,要求立即将所有银子都取出的,长安钱庄也都痛快的提了银子。

不过取款的百姓还是不少。

蔡远杰短短几天,嘴角就起了一串火燎泡,惊慌失措的跑到家里来找朱攸宁,这一次朱攸宁的身份暴露了,他也就不用藏着掖着了。

“东家,这样下去可怎么是好?”要知道长安钱庄手中的银子也是有限的,一旦发生无法提取的情况,被百姓们包围的可就换成长安钱庄了。

朱攸宁笑道:“蔡大掌柜别急。”

“我的东家,我能不急吗,这眼看着到了年根儿,我数了数从朱家分号交接来的底子,大部分牙郎都年底回来的。您可别忘了,他们带回货物,咱们长安钱庄就要收购的,到时候给牙郎的可不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吗?百姓们取,牙郎们要,咱们手里的银子哪里够折腾?”

朱攸宁禁不住笑起来,“蔡大掌柜是太着急了,您别忘了,咱们虽是要收购牙郎带回的货物,要给现银子的,可是牙郎领了银子要做什么?”

蔡远杰被问的一愣,喃喃道:“他们是从朱家钱庄借贷的,当然是去还钱了。”

“朱家钱庄现在叫什么名字?”

“长安钱庄朱家分号……所以牙郎们从咱们这里领了银子,回头又要还给咱们?”

“是啊。所以……”

“所以借款和付款大部分都可以抵消了,咱们只要扣除利息,支付利润那一部分就是了。东家您真是太神机妙算了!这样一来,根本就用不了多少银子,便能过了牙郎那一关。”

蔡远杰的大嗓门,震的厢房门外的十六和朱华廷都频频看过来。

朱攸宁不以为意,笑道:“至于取钱的百姓,相信他们也就是这两天便会停止取款了。毕竟咱们给的存款利息也不少,谁不想赚几个?长安钱庄的信誉在这里摆着呢。”

蔡远杰连连点头,激动的道:“东家,我真是服了你了,这样一来,咱们的以比市价低了很多的价格收齐了想要的货,又不用咱们出一分本钱,朱家那边都帮忙垫上了,咱合并后还能转到大笔利息,牙郎也得了应得的利润,以后还与咱合作,咱们又用不上多少银子就办了这么大的事……这次合并的好,合并的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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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3章 传承

蔡远杰当初肯答应朱攸宁完全听从她的命令,不会擅自主张行事,其实只是为了往上爬。

可是跟着她这么长时间,亲眼将她的一切举措和动作都看在眼里,蔡远杰如今除了心悦诚服,已经找不出其他的词来形容他的心情了。

他这时候有些回过味儿来。或许跟着东家兢兢业业混吸取,他说不定几年内就走上人生巅峰了。

朱攸宁见蔡远杰笑成那样,也跟着好笑的摇摇头,“咱们这么一弄,有些心术不正的牙郎恐怕要失望了。”

“是啊。”蔡远杰道,“我私下里打听过,其实有几个牙郎早就带着货回来了。他们都是跟朱家钱庄贷了银子的,见朱家出了事,他们就想观望一下看看情况。

“如果朱家被官府抄家来抵债,朱家彻底倒了,那他们的银子可不就不用还了么。如今见朱家没被抄家,他们还了本金加利息,虽然也是能赚得利润的,到底没赖上这一笔,失望是一定的。”

朱攸宁笑着点头,“不过也亏得当初朱家开始认真做钱庄生意,不然咱们收货还未必能那么顺利呢。对了,运送的货物已经到商水了吗?”

“还没有呢,冬日雪大,路不那么好走。”

“不打紧,你回头找个人,多给一些银子,让他给队伍送个信儿去,就说东西到了地,不要直接送给仁义伯,仁义伯若来领也暂时不给。”

蔡远杰听的很惊讶,但他已经习惯了服从,当即也不多想,直接点头应下了,“是,我立即就叫人追上去。”

朱攸宁这个决定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没见到面,也不方便解释什么,她觉得燕绥应该不会怀疑她是想赖账,但是燕绥身边的人就不好说了。

不过无所谓,等见了面自然是什么都知道了。

就在朱攸宁这里一切轻松时,城中一处大宅里却是另一番光景,气氛沉闷的仿若黑云压城。

程竹君与林会长一左一右坐在首位两侧的圈椅上,二人一个抱着暖炉沉思,一个拧眉揉着太阳穴。

“事情怎么会变成会这样呢?本以为朱家闹出个叛逆,现在一看,居然是一家子和睦。这简直与我们猜测的大相径庭。”林会长摇着头,呢喃道,“难道咱们探听到的那些朱家内幕消息都是假的?”

程竹君摇了摇头,斜插在圆髻上的珍珠流苏坠子随着她的动作晃动,她眉心有淡淡的川字纹,显然这些年算不得轻松的日子让她经常皱眉。

“不见得是假的,但是我们先前显然低估了朱家。”程竹君嘲讽一笑,“这些传承百年的大家族,自然会标榜自己是多么有爱和睦亲族的。外界人知道的只不过是他们想让人看到的一面罢了,至于其中的复杂关系……不过最让我惊讶的,是朱九小姐。”

“是啊。”林会长理解的点头道:“从前朱九小姐的几番做法就已经让我大开眼界了,想不到她竟然还是长安钱庄的东家。长安钱庄开了这么多年,民众之中的信誉已经相当的高,她现在才几岁?十五还是十六?怎么一算她开钱庄时才几岁啊。”

“我觉得这买卖未必是她做的,说不定是她父亲。”

“很有可能。但不论是谁所做,这买卖都姓朱。咱们先前以为朱家此番经受了如此大的打击,往后就要逐渐退出杭州商会了,想不到这么大的秘密曝出来,朱家俨然有再升一等的趋势。”

二人说到此处,都是一阵沉默。他们一致的危机感,让他们同样感受到了一点,如果与朱家为敌,面对上的恐怕就是朱攸宁那个鬼才了。

“那丫头的脑子果然与人不一样。听说她有好几位特别厉害的师父,罗老山长收了她做关门弟子。”林会长有些叹息。

朱攸宁怎么就不是他家的孙女呢,如果林家子孙辈能出这么一个鬼才,他怕是睡着了都能笑醒!

林会长见程竹君的脸色除了嘲讽,还有几分难堪,也知道当初程家与朱家不对付,便将对朱攸宁才华的惊叹收起来,转而问道:

“程大小姐往后有什么打算?”

“钱庄是个不错的买卖。我还是不想放弃。”程竹君正色道。

林会长道:“这长安钱庄与朱家钱庄一合并,少不得朱家都要全力支持,往后岂不是如虎添翼?况且长安钱庄先分了这杯羹,已经先入了百姓的眼,经过这次救场朱家钱庄,怕是信誉要更好了。就连开在杭州的分店都要受到正面影响。

“钱庄这个买卖,本来拼比的就不只是财力,主要还是看信誉。程家虽然是大家族,可到底比他们起步晚。”

林会长其实还有未尽之言。

因为当初在金银还允许交易的时候,程家就曾经在杭州开过钱庄,模仿的就是长安钱庄的经营模式,只不过到了后来金银交易禁止,程家的钱庄就没开下去,直接关了。

有过关门大吉的历史,在百姓眼中就不一定程家是个什么形象,这个时候硬碰硬,程家恐怕也讨不到好处。

程竹君想起朱攸宁就又是气愤又是不服气。可也知道林会长说的对,她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也不是那么骄傲了。比从前平和了许多。闻言也为曾表现出不快,只是道:“多谢你,我会仔细考虑的。”

林会长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就谈讨论起明日的行程。

没有收购成功朱家钱庄,加上朱老太爷先前跟林会长写信借过钱,林会长当时只装作没收到求助信,转过头却趁着朱家最为低落的时候来趁火打劫,这个说出去到底是不好听。

是以林会长和程竹君没有在富阳久留,次日就急着离开了富阳。

眼看着就要到新年,一直急着取钱的百姓,见长安钱庄如此靠得住,不像是会吞了他们银子的,也就陆陆续续的不取银子了。甚至还有人见给银子再次存进来的。

这样一来,给牙郎们结账也就越发的顺利,最后一批收货也快要接近尾声了。

朱攸宁近些日忙着监督收货,很少有时间守在家里。即便过年不是什么小事,可是救灾也是大事。

而过了这几天,朱彦凤与朱老太爷的身体也都好转了。

如今整个朱家的气氛都与过年时差不多的喜庆,劫后余生的轻松着实是让人身心愉悦。

女眷们凑在一起忙着过年的事。

朱老太爷却将朱华章、朱华贤、朱彦凤、朱彦广、朱彦岚、朱彦岫都叫到了自己的书房。

“都坐下吧。”

“是。”

众人依着身份落座。

朱老太爷端起茶碗来吃了几口润喉,沙哑的嗓音因为茶水的滋润显得不那么粗糙了。

“都说说吧。”

说什么?自然是说这一次钱庄之事的感想了。这是他们惯例,每当有要紧的事情商议,或者重大的事情宣布时,朱老太爷都会将本家的男丁们聚集在一处。

这时其余人不好说什么,朱彦凤果断站起身,给朱老太爷行过礼后垂首道:“此番的事办的不好,都是孙子的错。还请祖父责罚。”

这其中真的完全是朱彦凤的错吗?其实并不,朱彦凤虽然是钱庄的管事,可是因为看到了大笔的利益,朱老太爷和朱华章都伸手其中,许多大的决议都是通过老太爷和朱华章商议之后才做下的。

然而出了事后,老太爷和朱华章许是为了脸面,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承担责任,是以朱家的其他人就都认为这事全是他朱彦凤一个人做的决策,除了他的母亲,从上到下家里所有人都在指责他。

朱彦凤已经看透了朱家人的面目,也经历足了世态炎凉,此时乖乖认罪,也是不得已情势所逼。

难道他反抗,往后的日子会过的更好不成?

主动扛下来,至少眼下朱老太爷的面子上过得去,他也能少遭一些责罚,日后说不得老太爷还要补偿他一些好处。

朱老太爷见朱彦凤如此识大体,心里未免也颇为动容。

“罢了,吃了一次教训,往后记下便是了。你坐吧。”

“是,多谢祖父。”朱彦凤依言坐回原位。

朱老太爷道:“这一次事闹的惊险,咱们朱家全程都岌岌可危。所幸后来峰回路转,九丫头竟然是长安钱庄的东家,将咱们家的买卖接了去,也将一切麻烦都接了去。这件事,我打算好生奖励九丫头。”

朱华章撇了撇嘴,颇有些不服气。

朱华贤沉吟片刻,道:“这是应该的。若不是九丫头做的好,现在咱们还不一定有机会坐在这里安生说话。”

“三弟这话说的,未免也太天真了。”朱华章嘲讽道,“朱攸宁做了长安钱庄的东家,这么多年了却从未与咱们透露半句,她可是在闷声发大财呢!”

“这么有能耐的人,眼看着咱家的钱庄开起来,抢了她的生意,她会不作为?我记得当时她可是立马就停了长安钱庄借贷的生意。”

“是这样。”朱彦凤点了点头,“当时咱们还觉得不明所以呢。”

“随后事情就发展下来了,不知不觉之间,咱们就变成现在这样。”朱华章哼了一声,“若是说这其中没有朱攸宁那个死丫头的可以算计,打死我我都不相信!”

朱彦广道,“这么说,九妹岂不是在左右逢源装好人。”

“如此心机深沉,我这个做二叔的看了都觉得胆寒,谁知道她下次还会怎么害咱们家!爹,你不要被她蒙蔽了,觉得她接手了钱庄就是在帮家里!

“你看看她中间得了多少好处就知道了,收货,她没用自己拿银子就做成功了,赚了那么一大笔,抢咱家的客户,最后甚至把咱家的买卖给吞并了,还民间和官府都博得了声望和好感,好处都给她占了去,外头人还要说一声她重情义肯帮助家里。”

朱华章越说越不平衡,声音也就越高。

被他这么一说,就连朱彦岫这个不经常搀和家里事的都听明白了。不免轻轻地皱起了眉头。

几人对朱攸宁都有了几分微词,都低声议论起来。

朱老太爷由着他们说,待到他们的声音弱了下去,才道:“这难道不是九丫头的厉害之处?”

众人一愣,都看向了朱老太爷。

朱老太爷道:“不管这些是不是巧合,是不是九丫头全面策划,是不是九丫头想要蓄意害朱家钱庄,我看到的,也都是她的能力。”

“爹!”朱华章曾的站起身,“您是不是老糊涂了。您忘了先前您着了多少急?您的身子差点都被气垮了,您还夸奖她?”

朱老太爷摇头,不理会暴跳如雷的二儿子,“若是巧合,她的运气就比你们都要好。若这些都不是巧合,都是九丫头的谋划,那只能说明,她不论能力、智慧、魄力还是手腕,都要远超于你们在座的任何一个。”

朱老太爷的一句话,说的所有人都哑口无言,朱华章都闭了嘴。

朱攸宁能将他们当做一盘棋来下,只能说明她的能力。

“你们都是我用心栽培的。广哥儿是读书走仕途的,就不算在内。就说说你们这些堂兄弟和叔叔们,你们连一个姑娘家都斗不过,惭愧不惭愧?”

几人都被训的低了头。

朱老太爷道:“你们都给我仔细回想,朱家钱庄到底是怎么赔的差点连本宅都栽进去,若是想明白了,也至少证明你们到底不笨。”

听朱老太爷如此抬高朱攸宁贬低他们,朱华章不由得担忧的道:“爹怎么夸奖她了,难道您还想重用她?且不说她是个姑娘,已经过了及笄高说亲了,就算不是,她如今是长安钱庄的东家,有了自己的事情要做,难道还能真为了咱们家真心做事?”

朱老太爷笑着摇头,“老、二,你太激进了。你不妨冷静下来想想自己到底差在哪。咱们朱家这么多年来的传承你们也都知道,早些年我将她立起来,是想给你们个磨练。没想到你们一个个磨练的结果就是连个靶子都不如。

“我如今叫了你们来,就是要告诉你们。我这一生都尊祖训行事,只要朱家的血脉能延续下去,发扬光大,我不在乎将家族传给谁,就算是个女子,做族长也不是不可以的。”

“爹!”朱华章大惊失色,“你忘了她怎么害咱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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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4章 抗拒

朱老太爷见朱华章暴跳如雷,还是一副不开窍的模样,不由得摇了摇头。看来早先几年是他选错了人,已经人到中年,却依旧冲动暴躁,脑子也不够灵光,不可重用。

朱老太爷不回朱华章的话,转而道:“受了挫,若只盯着自个儿那点委屈,一辈子也别想进步,你们最该做的是吸取教训,从中学一些什么。当然,这道理简单,却不是谁都做得到的。你们好自为之吧。”

看得出老太爷不想再谈论此事,如朱华章那样暴怒,也不好继续抓着这事不放,只能将所有怒火压在肚子里,众人都沉默的点了头。

“另外一件事,我刚才说,要奖励九丫头。你们都说说,这个奖励怎么才能送到人心坎上?”朱老太爷有意考较。

朱华章还在憋气,一听这话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低着头嘟囔道:“不过是奖赏一些头面、尺头也就是了。一个姑娘家的,还能给什么。”

朱老太爷暗自皱眉,暗道自己平日对朱华章真是太过纵容了,纵的他规矩都给忘了。

“你看看她自己赚来的家业,她缺那点东西吗?”

“我们都是没眼界的,不似人家又是蔷薇的会员,又是杭州商会的名誉会长,现在又贴了一层金,我们怎么比?人家看不上的,我们却当宝贝。”朱华章阴阳怪气。

朱老太爷气的一拍桌子:“住口!不长进的东西,自己蠢还不肯改,这些年我花在你身上的心血难道少?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朱华章被朱老太爷骤然发怒吓了一跳,一个激灵,不敢再顶嘴了。

老太爷的气却没那么快就消,冷声道:“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记着我的话。你们一个个都将日子过的太安生,都想着怎么能从朱家继承点什么去。这样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吃老本的思想存在,你们当然不如她。现在是即便觉醒、妒忌,也于事无补,强就是强,弱就是弱,我劝你们收起不该有的心思,好好的办经事吧!”

一众人低眉顺眼的不言语。

朱老太爷不想在跟他们绕弯子,免得自己在气出个好歹,直接道:“我打算迎老大一家回府。九丫头孝顺她爹娘,先前想走九丫头的路子,我已经与老大接触过了。老大也有想回家的意思。送好处自然要送到人心上,让她爹如愿以偿,这奖励自然让她满意。”

朱老太爷的一番话,说的众人都一阵无言的妒忌。

朱华廷本来就是嫡长子,虽然出了那个事,最后闹的仕途都彻底毁了,可到底他曾经是罗老山长的门生,也曾是朱家家族的继承人人选。

现在朱攸宁这般厉害,他如果回了府,还不知往后的日子会便成什么样。

而且朱华章也觉得朱攸宁一个女孩家,说不定根本没这个脑子,一切都是朱华廷幕后指点也未可知。

他既怀疑朱华廷,又怀疑朱攸宁,觉得这爷俩的能力都不容小觑,自然满心的不愉快。

朱老太爷似乎能看得出他们的不快,轻笑了一声道:“你们若是不服,往后为家族做事就多用一些心,让我也看到你们的能力。这家主的人选还是要仔细谨慎的,我不是永远都能明白的做好一个家主,如果你们真的到时候连个丫头的都不如,那你们也就怪不得旁人了。”

“是。”

众人齐声应下。

朱老太爷就叫了小厮过来,“去里头告诉老太君,把葳蕤轩好生整理一番,我年前要迎老大一家回府。如果没什么意外,这个年咱们要过个团圆年。”

“是。”小厮领命去了。

其余人都是一阵莫名的牙酸。

听听,这都是什么词儿,什么团圆年?头几年他们费尽心思,现在怕不是要一场空了?感情大儿子没在家,老头子就觉得有缺憾,这不明摆着还是偏心长子一家么。

众人心里都不舒服,只不过有的西怒形于色,有的藏得深。

老太爷看到这样的局面,心里还是很满意的。如果没有一些激励和刺激,这些不知长进的还都安安稳稳的臭美呢,朱华廷回府若是能刺激的这些子孙知道上进,那他这决定就也算是不亏。

且不论外院如何,太君这里正与二太太温氏,三太太徐氏,以及凤大奶奶,广四奶奶和岚五奶奶聚在一起商议过年的事,小厮就进门来行了礼,将朱老太爷的吩咐说了。

一听了要收拾葳蕤轩,屋子里大概除了几个不懂事的孩子,所有大人都是一脸的惊讶。

打发了小厮出去,又让仆婢们将几个哥儿、姐儿抱走,凤大奶奶道:“看来这一次九妹妹办事得力,深得祖父的心。这才想着嘉奖一番了。”

凤大奶奶的语气十分平静,只是心里略有几分不快。以前她对朱攸宁的印象还不错,可这一次朱家钱庄出了事,朱彦凤被家里人百般埋怨,就连她都跟着吃挂落。后来又得知朱攸宁是长安钱庄的东家,这就更将朱彦凤踩进了尘埃里。

凤大奶奶便是再喜欢朱攸宁,因为朱彦凤的事也对朱攸宁有了几分迁怒。

温氏就更不用说了,一听儿媳这么说,冷笑了一声道:“也真是老天瞎了眼,竟让那个贱丫头占尽了好处。”

老太君咳嗽了一声,消瘦的脸上没有表情,显得严肃又冰冷,“你们这是对我们这些老的不满了。”

温氏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毕竟这命令是朱老太爷下的,她当面就表示反感,着实不是明智之举。

温氏忙起身行礼道:“婆母莫气,儿媳嘴快,又没个把门的,您也不是不知道,这些年来儿媳的脾气您还不知道么。儿媳就是心疼凤哥儿。”

见婆婆起身,凤大奶奶和广四奶奶都随着站起身。

朱彦凤是嫡出,朱彦广却是庶出,为了避免与朱彦凤别苗头,朱彦广是这一辈专门读书的,平日甚少参与生意上的事,广四奶奶也是个性格低调的,从来都不爱多说话,即便起身也是低眉顺眼的不吭声。

老太君垂眸看手上的祖母绿戒指,不做回答。

温氏和两个儿媳就那么站着,也不敢坐下。

好一会,老太君才道:“我知道你是疼惜凤哥儿,我又何尝不是?不过你们也多劝说凤哥儿,多上进,别叫他祖父失望。还有子嗣上,也要多多绵延才是。杜氏。”

凤大奶奶立即行礼,压下心里的怒意和苦涩,道:“孙媳明白,老太君放心。”

“嗯。”老太君这才满意了一些,“郭氏,你也是。广哥儿爱读书是好事,可也不能整天扎进书堆里。凤哥儿好歹有了嫡长子,广哥儿那就一个闺女,你也用用心。”

广四奶奶立即诚惶诚恐的应下,一副被老太君提点之后受惊过度的模样。

温氏回头看了小儿媳一眼,轻蔑一笑。庶女她不管,庶子就这一个,却是个书呆子,对嫡子造不成威胁,媳妇又是个懦弱不争的,她还是非常满意的。

老太君便道:“既然老太爷吩咐了,整理葳蕤轩的事,老|二家的,就交给你吧。”

温氏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点头道:“是。”

“那不是有册子么,葳蕤轩有什么东西登录在册上,这些年老大一家不在家,院子里却是有看房子的仆婢的,葳蕤轩的一些老人在不在的,东西却都是有数的,你就照着册子点,一样儿都不许少了。”

温氏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葳蕤轩的东西不说别人,反正她是搬走了不少看上眼的,都已经进了自己的箱笼,就算用不上,也都有了感情了,再让她掏出去,她哪里会甘心。

“老太君,这事儿可是个苦差事。”

“哪里苦?难不成还有下人敢偷主子东西?”

“这不能够的,我的意思是时间仓促,毕竟大伯子一家都出去多少年了……”

“老太爷说要迎长房回来过年,这还有十几天呢,来得及。况且那院子也不是荒废的一个人都没了,你手底下的人有能耐,我知道。”

老太君的一语双关,让温氏不由得闭上了嘴。

感情老家伙是知道了她“手底下人有能耐”,逼着她将吞了的吐出来呢!

“是。”温氏面色有些僵硬,又不好让人看出她做了那样的事,就只好笑吟吟的赢下了。

从上房出来,温氏就沉着脸打发了两个儿媳,独自带着丫鬟婆子回了屋,气的她摔了两个茶碗。

“什么东西。一个个见风使舵,朱家就没有一个好货!”

“哎呦太太,您可小心点。外头多少人盯着您呢。再说老太君这也是偏心您呀,将此事交给您办,这不是正好让咱们遮掩过去么。”

“呸!老东西!又不是我自己动了,别人也动了她怎么不让别人也去负责这事儿?难道丢了东西还是我一个人的事了?”温氏气的直捶胸口。

想了半天道:“翻箱子,把东西找出来,什么玩意儿!难道他葳蕤轩的东西镶金了?我温家什么没有,我看得上他家的东西?”

心腹忙开箱笼找册子,将从长房葳蕤轩里顺出来的东西都给翻了出来。

温氏气哄哄的直接命人抬着去了葳蕤轩,将里头剩下的两个洒扫看屋子的婆子叫出来,扫了一眼还算干净的院子,道:“你们都着意一些,大老爷一家年前要回府。蒋姨娘呢?”忽然想起朱攸安的生母。

“回二太太,姨娘在跨院呢。”婆子恭敬的应声,话音刚落就看一个穿雀蓝色大袖披风的妇人快步走了出来。

“二太太。”蒋氏恭敬的行了礼,陪笑道:“您怎么得闲来了?”

“嗯。”二太太看不惯朱华廷和白氏,自然朱华廷的妾室也看不上。更何况这是个没本事的,自打朱攸安出阁,蒋氏就像是认命了似的,整天就知道绣花做针线卖银子。一院子的下人都跑光了她也不管,也是个没刚性儿的。

“老太爷吩咐整理葳蕤轩,今年年前大老爷一家就要回来了。我将这事交给你来办,有什么缺的人,少的物,你只管使唤人去要。老太君让对着册子看看都少了什么,也一并都要追回来。”

一指身后的箱子,“这些是我添的这事儿就交给你了。五天后我来问你进度。”温氏将这消息丢给蒋姨娘,就转身走了。

蒋姨娘简直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朱华廷和白氏要回来了!

她这是熬出头了?

蒋姨娘欢喜的呆住了。甚至温氏带着人走之前说了什么都没记住。

“好,好,咱们快打扫起来。快。”蒋姨娘赶忙吩咐人,又拉着身边的贴身婢女去抬箱笼,点东西,闹的不亦乐乎。

虽然是寒冬腊月里,可蒋姨娘激动的脸蛋都是粉红的,她无趣的人生终于有了盼头,她只希望这么多年过去,朱华廷能够忘记以前的不愉快,他们这一房,只有她这一个妾室,已经比其他几房强得多了。

朱攸宁从钱庄回到家,就发现父亲和母亲脸色都很不好看,就连平时活泼开朗的壮哥儿都蔫蔫的,崔妈妈一个劲儿的给朱攸宁使眼色。

朱攸宁有些明白了,笑着将披风解了递给百灵:“这是怎么了?爹和娘可是多少人羡慕的神仙眷侣呀,莫不是因为争糖吃吵架了?”

白氏心情不好,朱攸宁逗也没逗笑她,依旧冷着脸,豁然起身就吩咐崔妈妈:“给我收拾行李,我要回娘家。”

朱华廷无奈的道:“紫蓉,你成熟一点好不好?这件事不是你我可以说了算的。何况这也是为了壮哥儿……”

“什么为了壮哥儿?你也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那可是龙潭虎穴!你忘了青哥儿是怎么没的了?

“好容易又有了壮哥儿,这次我说什么也不让我儿子进那地方去!你要回去,你就自己回,包括你。”

指着朱攸宁,厉声道:“我知道你们爷俩是一伙的,你也要替你爹说话,你现在大了,能耐也大,我做娘的吃你的,住你的,用你的,什么都要听你呢,你也不要来劝我!

“这就带着壮哥儿回娘家去,你们要回朱家,就自己回,只当咱们和离了,你朱梓晨没有我这个糟糠,你朱攸宁也没有我这个不稳重的娘!”

第315章 搬家

想不到白氏竟然会生这么大的气,朱攸宁被指着鼻子骂了一通,还有一些发蒙,不过转念一想,她也能理解白氏的感受。

这些年来,白氏与朱华廷在外面的生活,虽然住的不是朱家本宅那样几进几出的大宅,可他们生活上是非常轻松富足的。

他们做的都是自己喜欢做的事,不论是朱华廷专注在养济院做善事,还是白氏在家里带孩子照看家,他们都已经顺心顺意的过了七年了。

人的习惯是不容易改变的,白氏轻松度日惯了,头上没有公婆压着,身边又没有妯娌勾心斗角,日子过的轻松写意,自然不想改变这种生活。

更何况,她的嫡长子还是在朱家本宅里出了事的,一个非常善于泗水的人,竟然会溺毙在后花园的湖水里。

这个疙瘩,朱攸宁这个半途来的妹妹都放不下,更何况白氏是朱彦青的亲生母亲。白氏与朱彦青这个嫡长子之间的感情,自然与后面的两个孩子不一样。

加之后来出了夹带作弊之事,他们一家被赶出家门,当时看多了朱家人的嘴脸,品够了世态炎凉,白氏对朱家能有好印象才怪。

朱攸宁叹了口气。

“咳!咳咳咳!”朱华廷却已经气的脸都红了,捂着心口剧烈的咳嗽起来。

想斥责白氏,可他忘不了妻子跟着他吃了那么多的苦,又觉得身为男人,跟媳妇抖威风不是爷们所为,多种想法掺杂在一起,竟然气的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朱攸宁赶忙扶着朱华廷坐下,递给他一杯热茶吃让他顺气,又去搂住了白氏的手臂摇晃,笑着道:“娘,您别生气。我知道娘为难,不想与那一家子住在一起,不想每天晨昏定省被管束,还要与那么多人勾心斗角,明明不喜欢的还要陪着笑脸,更不想让壮哥儿在那府里被欺负了,您的为难女儿都知道。”

白氏黑着一张脸,顺着朱攸宁的力气在床沿坐下,“我是那样不孝顺的人吗?我不是不想晨昏定省,我只是……”

“是是,女儿知道的,是我说的不准确。那些人做的事太过分了,您心里生气也是情有可原的。”

“那你还帮着你爹?你爹就是自私!我可以跟着他过苦日子,为了他差点命都没了,我的壮哥儿也差点没能生下来,现在可好,只要他们家人摇一摇肉骨头,你爹晃着尾巴就要冲过去了!过去的事就都忘了!”

“娘,您别这么说,明明心里是关心着我爹的,偏要说刀子似的话来伤人做什么?我爹若是自私,就不会在养济院收养那么多鳏寡孤独,照顾那么多无家可归的孩子了。过去的事情我爹也没忘,不然前些天老太君和三太太登门来,我爹岂不是要逼着我去帮她们的忙了?”

白氏气头上,说出的话太难听自己并不觉得,但是听朱攸宁这么一劝和,她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口不择言,只是气还没消,也抹不开脸,看了一旁沉着脸的朱华廷哼了一声别开了脸。

朱攸宁揉了揉眉心,有些无奈,见一旁壮哥儿都被吓呆了,就笑着过去揉了揉壮哥儿的头发,道:“先跟崔妈妈去姐姐那屋,哥哥也在那呢,我带了点糖果子回来,叫百灵姐姐拿给你吃,好不好?”

壮哥儿平时很皮,又因朱攸宁有六年时间不怎么在家,与朱攸宁并不亲近,不过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朱攸宁对他好,他自然也与姐姐亲近,现在自然非常听话的点头,任崔妈妈拉着手走出去了。

朱攸宁这才对白氏笑着道:“娘,下次发脾气不要在壮哥儿跟前了,壮哥儿都七岁了,他听得懂,记得牢,万一影响了他心思发展怎么好?”

“难道都是我的错了?我是没读过几本书,不似你们爷俩这般厉害。”白氏就像是点燃的炮仗,蹭的起身扯过包袱皮自己往里头塞衣服。

“我算看出来了,动嘴皮子你们爷俩各个厉害,我怎么说都是错。既然咱们谈不拢,那就该怎样就怎样,壮哥儿我带走,我保证饿不着他,回头我就送和离书来,朱梓晨你签了就算了事,回头你若是能娶个年轻貌美的再给你生几个儿子才好呢!”

“你,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朱华廷终于忍无可忍,拍着桌子暴怒道,“你闹什么!在女儿面前说这些,你这是做娘的样子吗!你的庄重呢?你的端庄温柔呢!这些年就是日子过的太顺风顺水了,你连妇德是什么都忘了!”

“我不是做娘的样子?我当然不是了!”

白氏把包袱一丢,叉腰怒吼,“你这个做爹的就没立起来,我还能怎么做娘?她都十六了,还整天跟着一群男人在一起混来混去,将来怎么嫁人?

“我不让她出去抛头露面,让她安心找个婆家,可我一说,你们爷俩就一万句在那堵着我。我吃软饭,连我自己的女儿我都管不了,我能有什么做娘的样子!”

“你!你你!”朱华廷被白氏气的脸色煞白,高高举起巴掌。

朱攸宁连忙将朱华廷拉住了,推着他出去。

“爹,您冷静冷静,娘是因为想念哥哥,又担心壮哥儿,您别跟娘较真儿。您去书房坐会儿,别生气了。”将人推出门,还不忘了将棉斗篷塞给了朱华廷。

朱华廷看着朱攸宁那白净的小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一时间心疼的无以复加。

“福丫儿,你别伤心,爹都知道。你娘思想扳正不过来,回头爹再劝说她。”

本来委屈的感觉还能咽下去,朱华廷这么一说,朱攸宁差点鼻子一酸涌出眼泪来。

“爹你快去书房吃杯热茶,我劝劝娘。”怕再看朱华廷那慈爱的脸会当场哭了,赶紧把门关了。

深吸一口气,平静了一下心情,朱攸宁才回到白氏身边坐下,撒娇的搂着她的手臂,头枕着她的肩头:“娘,您生气就骂一骂,我知道娘心里有许多不痛快,骂一骂就能放松一些了。女儿脸皮厚,您尽管骂,要是不解气就掐女儿脸蛋也使得。”

说着还调皮的鼓起半边脸,凑到白氏的手边去蹭。

白氏本来骂完了就有点后悔。

她是被刺激的情绪受不住,平日一点的小情绪,在愤怒之下都被放大无数倍。然而愤怒之下真正骂出口,才又觉得自己这样对女儿似乎不公平。

就如朱华廷从前劝说她的。

他们做父母的既然没能力让女儿安心自在的做个大家闺秀,又凭什么用大家闺秀的标准去要求她?就好比想让孩子学写字,那也得有人教啊,不教谁能凭空就会了?想让朱攸宁如家里的堂姊妹一样选个好人家嫁人,可也得条件允许啊。

再说女儿之所以抛头露面,也是因为当年之事,当年若不是女儿有本事,在宗族大会上崭露头角,他们一家现在恐怕早就家破人亡了。没道理现在还反过来责怪朱攸宁不像个寻常的闺秀。

白氏本来自己就有点愧疚,再见朱攸宁猫儿一般可爱的大眼睛里含着眼泪,偏撒娇的在她身边蹭来蹭去,明明想哭,还委屈巴巴的在讨好她,白氏的心就软了。

将朱攸宁搂过来拍了拍背,白氏哽咽道:“福丫儿,娘实在是太生气了。并不是有心。”

“娘,我都知道。您不解释我也明白,您就是心里压力太大了。”

白氏的泪断线珠子一般滚了下来,“我真不想面对那一家人,他们太不是东西了!你哥哥,他死的冤枉啊,我一进那个院子,就能想起那天半夜,他们抬着青哥儿回来……

“才十二岁的孩子,浑身湿淋淋冷冰冰的躺在地上,脸憋的青青紫紫,灌了满肚子的湖水,肚子都撑的溜圆……我搂着他叫他,他就是不应,他眼睛还没闭上,他还那么小啊!”

白氏从啜泣,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青哥儿又聪明又伶俐,读书有读得好,生意做的也好,如果青哥儿在,现在早都已经成婚生子了,可那么好的孩子,我却没护住……我恨死他们家了,是我没用,没能护住我的儿子啊!”

朱攸宁来到这个世界接收的记忆只是个孩子的记忆,那时候朱彦青已经去了三年,时至今日,三四岁时的事她的记忆真的不深刻了。只是朦胧之中有个影子,一个男孩子对她特别好,总喜欢抱着她,还让她骑着脖子带着她到处玩。

朱攸宁心疼的搂着白氏安慰,自己也跟着掉了不少的泪。

白氏哭了一阵,喘了几口气,才道,“当初的事,怎么调查都没结果,后来就连当时在后宅伺候的仆婢都发卖了。

我去问老太君,那老虔婆却装傻充楞,后来你爹翻年就出了舞弊之事,我更是求告无门,被赶出来后过的那都是什么日子,咱们差点就家破人亡了。

“现在要我回去跟那些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福丫,我这口气不平啊,我不能保证见了他们我还能有好脸色。”

朱攸宁点着头道:“娘,我都明白。其实若是可以,我也不希望回去。只是爹也有爹的考量,壮哥儿毕竟是姓朱的。若是没有宗族,我爹始终顶着被逐出家门的坏名声,将来对壮哥儿的影响也是很大的。

“况且咱们回去,也不过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那些不喜欢的人,见了表面笑一笑,面上情也就算了,爹也没有真的要求娘去孝顺公婆不是?

“咱们现在有底气,他们求着咱们回去的,这个时候是最好的时机,总是在外面飘着,名不正言不顺,对爹、对壮哥儿,对娘,都不是什么好事。”

白氏发了一通脾气又哭了一场后舒服多了,朱攸宁的话她也听进去了。不得不说,这样的确是对的,只是不顺心意。

“娘,您别跟爹生气了。爹也是没法子,您与爹是夫妻,我知道您是最能体谅爹的。

“至于白家回去也没什么意思,外公外婆是什么样,您还不知道么,若是想小姨了,随时接小姨来住一住,其他的人年节时的礼别忘了也就罢了。”

白氏想起当初白家的所作所为,心里就是一阵膈应。

“福丫儿,咱们就是必须要回去了吗?”

“娘,您放心。”朱攸宁拉着白氏的手,安慰道,“咱们回去,我虽然不能保证老太爷最偏心咱们,但是以他的性子,一视同仁还是做得到的。咱们过自己的日子,您还有我呢,他们不敢欺负您。”

白氏看着朱攸宁哭的红红的眼睛,不由得摸了摸她的头:“我知道我福丫儿厉害。”

想起刚才自己说的那些诛心之语,又窘又急的道,“福丫儿,刚才娘是气头上,其实娘心里明白你的为难,我就是一时控制不住,不知怎么就……”

“娘,一家人,女儿都不往心里去,您还记着呀。”

朱攸宁站起身,搂了搂白氏的肩膀道,“我去请爹回来了,您再与爹谈谈,回去之后您不想做什么,您的底线是什么,大可以与我爹只说。我爹那么疼爱您,一定会答应的。”

白氏被朱攸宁说的脸一红,禁不住露出个笑来,“鬼丫头,学会调侃你娘了。”

朱攸宁见白氏终于正常了,就笑着出了门,去书房请朱华廷回房,低声道,“爹,您别生气,我娘是因为我哥哥的那个事心存怨恨,也并不是有心跟您这样吵,您一出来,她就哭了,自己也知道说错了话,我娘心直口快,爹您多包容。”

“哎。”朱华廷叹息的捏了捏朱攸宁的脸蛋,“劝完了左边劝右边,年纪小小就是操心命。快去吧,爹是男人,还真能与妇道人家计较不成?”

朱攸宁这才放下心,笑着先回房去了。

过了半个时辰,白氏接了壮哥儿回去睡觉。

朱攸宁躺下后看着帐子长出了一口气,给了自己一个大大的笑脸,这才闭上眼休息。

次日清早,下人们便开始张罗起准备搬家,白氏就站在院子里指挥者什么要带回去,什么要留下,还要留下谁看屋子。

第316章 威慑

同一时间的葳蕤轩内,温氏抄着手阴沉着一张妆容精致的脸站在前厅内,瞪着博古架旁张罗洒扫的蒋姨娘,心里气就已快要到顶点。

那些东西都是她弄了去放在箱笼或者摆在自己屋里多年的,就连别人的银子揣久了都有感情,还回去时挖心掏肺的,何况是这些珍玩字画,精巧摆件?

最可气的还不是她要将已经得到的东西还回来,而是老太君着实太偏心,竟还着意将屋内铺盖等物添了许多。

那白氏又没死,朱华廷也不是要娶填房,用的着这么兴师动众么!

“蒋姨娘倒是贤惠,你正经主母要回来了,往后的自在日子也到头了,竟还能如此欢喜。”

温氏嘲讽的摇摇头,搭着身边婢女的肩膀缓缓往外走,“还是好生珍惜这几天的自由日子吧。”尾音上扬,落下一串愉悦的笑声。

蒋姨娘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她已经不年轻了,白氏虽然也与她一样老了,可白氏有儿子傍身,又有个那么厉害的女儿。她呢?女儿出阁后,身边就再没了依靠,朱华廷对她又不待见,这府里就是个体面些的老妈子都比她强。

早两年,朱攸安还劝说她,干脆去求了朱华廷放她离开,朱华廷那样心软的人,必定会允许,说不定还会多赠给她一些就细软,她好歹能再嫁个能一心一意过日子的汉子。

可她不甘心。再找什么样汉子,能有朱家这样的门第?

蹉跎到今日,好容易要盼回朱华廷来,她的激动和欢喜又被一瓢冷水上兜头浇了个透心凉。

她该怎么办呢?

总不能毒死白氏吧?

蒋姨娘脱力的在绣墩坐了,陷入了沉思。

温氏这厢回到房里,沉着脸等着两个儿媳来请安,再一同去老太君房里昏省。

她气不顺,脸上自然阴沉着。

凤大奶奶和广四奶奶一来立即就发现温氏的脸色不对。

妯娌二人对视一眼,都知机的低着头,生怕与温氏对上眼神就会被迁怒。

饶是如此,温氏依旧将他们指摘了一番,尤其朱彦广还是庶子,广四奶奶自然被训的脸上通红,几乎要哭出来了。

温氏见状心里终于舒坦了,这才说起此番训话的正经事。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什么。如今,大老爷一家要回来了。你们妯娌多了个厉害的姑子,怕不是削尖了脑袋也要去攀关系?可别忘了凤哥儿是被谁害成了这样!要是让我发现你们敢上赶着巴结那边儿,仔细你们的皮!”

“是。”

“尤其是你。凤哥儿媳妇,你好像还主动去探过那死丫头?”

见炮火转移了,广四奶奶暗地里松口气。

凤大奶奶点头道:“娘说的是。只是那也是爷的吩咐,媳妇不敢擅作主张。”

“我凤哥儿会巴着她?”温氏柳眉倒竖。

凤大奶奶道:“当然不会,只不过如今钱庄被收购了,爷和手下的掌柜还都在钱庄等着往后的安排呢,老太爷又没让爷去管别的事,只能与朱家钱庄绑在一起,往后是吃干还是吃稀,都全凭长安钱庄处置了。”

温氏听的越发生气,“她敢对我凤哥儿苛待,仔细她的腿!”

凤大奶奶与广四奶奶齐齐低头。

不敢?

朱家都差点被玩散了,门外那些暴民包围着,他们这些女眷甚至都想到要一脖子吊死干净,那恐惧和绝望都还历历在目,试问能造成这样场面,朱攸宁还有什么不敢?

别说那件事与朱攸宁没关系,凤大奶奶是不信的。那姑子不讨好着,难道去开罪不成?

温氏又发泄的唠叨了一会,眼看再耽搁就要惹老太君发怒,这才带着两个儿媳去了上院。

陪着老太君聊天,又在老太君身边立了半天的规矩,直到伺候了老太君用罢了午饭,温氏和两个儿媳才各自回去吃饭。

谁知刚摆了饭,外头婢女就回:“大老爷、大太太、九小姐和两位少爷回来了。这会子正给老太君请安。老太君说今晚设宴,让二太太留心督促着,宴会的之处就从公中出。”

温氏掐着筷子的手直发抖,啪的一声狠狠将筷子拍在了桌上。

上院里,朱华廷正带着妻儿给老太君和老太爷行礼。

老太君的脸上是陌生的慈爱笑容,朱老太爷则是面色淡淡的,受了他们的礼后,老太君就笑着对壮哥儿招手。

“来,这是永哥儿吧?”

壮哥儿大名朱彦永。

壮哥儿看着老太君,惧怕的往白氏身后藏。

老太君那瘦长的脸和尖尖的下巴,还有一笑挤出皱纹,让人看了莫名慎得慌。

壮哥儿成长的环境单纯温馨,此时直白的表达出了抗拒。

老太君脸上的笑容便僵住了。

白氏生怕儿子被责罚,忙堆笑道:“婆母莫怪,往后熟悉了自然就好了。如今这孩子是认生。”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亲孙子见祖母还认生,足可见这些年老太君对长子一家的不闻不问,这让老太君觉得白氏是在讽刺她。

老太君冷笑道,“是么。永哥儿也有七岁了吧?当年九丫头七岁时候已经能参加宗族大会,管理钱庄和布厂,八岁就能开长安钱庄了。白氏,你也不要太溺爱孩子,否则这是在害孩子。”

白氏满肚子都是委屈,但也不得不承认老太君说的有一定道理,朱攸宁从小的确就没过过几天太平的日子。这么一想,委屈又变成了难堪与自责。

朱攸宁见白氏低着头不知道说话,忙笑着道:“祖母说的是,我往后也会好生教导弟弟的。”

朱老太爷眯着眼把玩两个包浆漂亮的核桃,掌心里发出轻微的声响,此时抬眸看了一眼老太君,“你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也不是谁都能跟罗老山长学习的。”

老太君没吭声。

朱攸宁却不悦的抿了唇。

老太爷这话难免有挑拨离间的嫌疑,难道他还想让壮哥儿回府学会妒忌?

朱华廷也听出其中蹊跷,上前一步道:“虽不能与罗老山长学,但父亲放心,壮哥儿的爹和姐姐可都是罗老山长的徒弟,仔细用心去教他,必定能将他教导成才。”

壮哥儿原本还低着头,眼神暗淡的憋着嘴。听了这话,眼睛一下就亮了,小手一把拉住了朱攸宁的手,还撒娇的摇了摇,“姐姐,爹说的对吗。”

“对。”朱攸宁松口气,摸了摸壮哥儿的头。

老太君看着这一家子,尤其是看到白氏那张苦瓜脸,心里就憋闷,摆手道:“好了,你们也回去安置吧,晚上来正房,已经让老|二家的去张罗了,晚上一家人一起吃顿团圆饭。”

“是。”

几人行礼,随即就带着人退下了。

离开上院去往葳蕤轩的路上,白氏都牵着壮哥儿的手,低着头抿唇走着。

朱攸宁觉得情况不对,就笑着去搀扶着她另一边手臂,低声道:“娘,您别往心里去,不是真心对待咱们的人,咱也不往心里去,什么事过眼就罢了,不用走心。”

白氏笑了笑,到这会子还在愧疚先前与朱攸宁发脾气的事,自然笑着应道:“知道了,你这丫头,里外的事都要操心,仔细年轻轻就长白头发。娘既然回来了,就知道该怎么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相安无事,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就罢了。”

“就是这样。娘能想开就好。”朱攸宁见白氏是真的想开了,终于能放下心。

沿着小路走了一段,左传便看到了一座独立的院落,黑色匾额上碧绿的字,提着“葳蕤轩”三字,字迹眼熟,好像是朱华廷的字。

看到半敞开的青漆院门,朱华廷与白氏的心里都是一阵感慨。

这扇门,一别近十年,他们都没有想到还有能回来的一天。

崔妈妈和几个婢女先一步回来安置东西,小张子爷俩安排在外面看屋子,这时朱攸宁身边只跟着百灵和窦婉婉,窦婉婉就收起好奇打量四周的目光,上前去推门。

“大老爷、大太太、九小姐、十二少爷、鸿少爷回来了。”

院子里立即响起一阵错杂的脚步声,很快,崔妈妈就带着几个婢女迎了出来。蒋姨娘则是带着原本葳蕤轩剩下的两个老妈子,以及老太君新给安排来的两个粗使丫头,两个大丫鬟迎接出来。

“给大老爷、大太太请安。”

“给九小姐、十二少爷、鸿少爷请安。”

以蒋姨娘为首,众人齐齐行礼。

朱华廷“嗯。”了一声,就拉着白氏往里走。

壮哥儿满眼好奇,显然这场面对于他来说简直太新鲜了。

十六则是有点受惊吓,低声在朱攸宁耳边道:“妹妹,他们都是往后伺候爹娘的?”

“是啊。”

朱攸宁感觉得出十六的紧张,当年那个山里的小野人,能适应城镇的生活,如今又进了朱家本宅,自然又要重新适应新环境。

朱攸宁有些心疼,笑着拍拍十六的结实的手臂,“哥哥只管安心,这葳蕤轩就是咱们家,你是爹的儿子,是朱家的爷,有人敢对你不恭敬,你只管拿出爷的身份来教训,告诉爹娘也使得,告诉我我帮你收拾他们也使得。”

朱攸宁说话时与蒋姨娘等人擦身而过,蒋姨娘低着头不由得撇撇嘴。

“九小姐,婢妾已经在外院给鸿少爷安排了院落了。”

十六毕竟已经十六岁,不合适住在内宅了,更何况葳蕤轩里还有个蒋姨娘在。

朱攸宁点头,淡淡道:“知道了。待会儿我亲自送哥哥去。这些年没见姨娘,姨娘风华犹在啊,六姐姐可好?”

蒋姨娘原本还有些嘲讽,在听到朱攸宁提起朱攸安时,态度立即转了个弯。

“你姐姐和你外甥女都好。先前你姐姐因生的是个闺女,她婆婆还心里不满,后来得知咱们家里竟然有九小姐这般厉害的人物,就有所收敛了。前儿你姐姐还让身边的人来带话,说年后要带着闺女回来住几天,还说孙家自从知道九小姐是长安钱庄的东家,对你姐姐态度简直怕不要供起来,她婆婆塞给你姐夫的通房丫头都给提脚卖了。”

说起自己女儿和外孙女,蒋姨娘满脸的欢喜和慈爱,跟在朱攸宁身边一边往里走,一边唠叨个不停。

朱攸宁也笑着听着,还一直点头,很是欢喜满意的模样。

待沿着抄手游廊走到正屋门前,朱攸宁笑着对蒋姨娘道:“现在的日子挺好的,我母亲是个善良的人,不会针对谁做什么,姨娘也要惜福才是。因为……”

抬起白皙的手为蒋姨娘理了理鬓角的碎发:“我和我母亲性子正好相反,姨娘懂么?”

蒋姨娘一时间只觉得自己眼前的不是个如花似玉的少女,而是个吐着信子的毒蛇,被她一双凌厉的眼盯着,蒋姨娘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她原本还有那么一丁点小心思,可是面对这样的朱攸宁,她便什么都不敢想了。

朱攸宁不是无心提起朱攸安,她是故意的!她是在提醒她,现在的好日子是为了什么得到,她也在告诉她,她能既然能让朱攸安过的好,就也能让他们娘们过的都不好!

“九小姐,婢妾懂。”蒋姨娘低着头,恭顺的行了一礼。

朱攸宁这才满意的笑着点点头,话音也轻松起来,“姨娘放心,咱们都是长房的人,关起门来是一家,姨娘这么多年来守着这座院子,又是我六姐姐的生母,我不会亏待姨娘的。”

蒋姨娘眨眨眼,有些明白朱攸宁的意思了,“是,婢妾知道了,一定好生服侍好主母,不会给主母添堵。”

“姨娘是聪明人,聪明人的日子过的都不会差的。”朱攸宁伸手做请的手势。

蒋姨娘侧身为朱攸宁打起深蓝色夹主暖帘,“九小姐,鸿少爷请。”

朱攸宁道了谢,就拉着十六进了屋。

十六全程被朱攸宁拉着手臂,将二人交锋看在眼中,听的云山雾绕一脸的懵,最后只总结出一句,“妹妹真的好厉害。”

一家人将屋子都看了一遍,白氏就笑着夸奖了蒋姨娘,还从包袱中拿出个锦盒来,吩咐崔妈妈去递给蒋姨娘:“这是一点小心翼翼,咱们好歹姐妹了一场,往后的日子相互扶持才是。”

第317章 亲事

蒋姨娘接过锦盒打开,里头竟是个水头极好的玉镯子。

白氏如此大手笔,蒋姨娘觉得自己不论面子还是里子都满足的很,赶紧给白氏行礼:“多谢太太赏。”

“不必多礼。”白氏笑着道。

朱华廷端着茶碗吃茶,摆摆手道:“没什么事了,你下去歇着吧。”

蒋姨娘看向朱华廷,人到中年的他少了几分俊俏,却更赠儒雅和飘逸,许是常年做善事,又与孩子们在一起,岁月对他都极为眷顾,现在的他比年轻时还要让人脸红了。

蒋姨娘曾经觉得朱华廷是没用的软蛋,没能耐的男人长得再好也没用。

现在却看了一眼就小鹿乱撞,差点不知该迈哪一只脚。

白氏看着蒋姨娘红着脸退下时的模样,抿着唇别开了脸。

这么多年只有他们夫妻二人的自在生活,终于是要结束了。

就在朱攸宁陪着父母闲聊,等待着家宴开始的时候,老太君这厢却是屏退下人,低声在老太爷身边问道:“如今老大一家也回来了,不知你往后对他们那一房有什么安排?”

“也没什么,老大喜欢做什么就做去吧。他也不是这里头的料。”朱老太爷将两个油光的核桃转的咔咔响。

老太君便笑着点头,“是,那我就知道了。往后只管安生过日子就是了,我看老大家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什么长进,我也有岁数了,本来也是懒得去调|教她的,只是现在多少还是要考虑永哥儿的以后,此其一。

“再者,咱们家的姑娘都已经说了亲,就连十一丫头都订了亲,偏九丫头到现在还没个着落,她娘也不知怎么想的,也不想着张罗起来。我看也趁早给九丫头说个好人家,她烟表哥就不错。”

烟表哥是老太君娘家的侄孙。

老太爷斜睨老太君一眼,她说的那些白氏怎么不好的话他都不在意,只抓住了一点。

“怎么,许家也瞧上九丫头的本事了?”

“哪的话。”老太君脸上不自在的道,“我为的也是亲上加亲。再说这丫头也大了,说亲就要说和一阵,等成婚时怕不是都要成老姑娘了?说出去别人也笑话咱家没规矩不是?”

朱老太爷掩口咳了起来。

老太君起身端了白瓷茶碗递到老太爷手中,不住的劝道:“烟哥儿虽然爱玩闹,本性却是不坏的,再说都是自家亲戚,知根知底的。九丫头嫁过去也不怕被人欺负了去。老太爷若觉得可行,我这便通个气儿。”

老太爷咳嗽不止,茶碗的碗盖在他手里叮铃当啷,面红耳赤的就将之丢回给老太君。

老太君手忙脚乱的接住,前襟被泼了热茶,还有茶叶挂在衣服上,手也被烫了一下,赶忙将茶碗放桌上。

“老太爷,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老太爷咳嗽过后声音沙哑,“打量旁人都不知道许含烟是个什么货色?你回去只告诉你那些侄儿望女,这件事甭想了。九丫头成婚的事,别说是你家里,不论是谁求娶她我可都不打算答应。”

“这是为何!我好歹也是九丫头的祖母,她的婚事我做不得住?你看看咱们家的女孩儿,我哪一个不是用心给说和好人家了?哪一个不是成婚后对我感恩戴德的?你那话说的简直诛心!我许家虽不至于大富大贵,可也不缺银子,我还不是怕你孙女拖成个老姑娘!”

“难道什么事都要我解释了才行?你长脑子只喘气儿用的?”

老太君被气的脸色通红,“你朱家的姑娘镶金了。我许家高攀不上?”

老太爷哼笑,起身便往外走。

“你……”老太君气的将茶碗狠狠的摔了。

丫鬟婆子听见动静,大气不敢喘,小心翼翼的进来用手将碎瓷仔细捡进簸箕,再悄然退下。

老太君孤坐片刻,气渐渐消了,脑子也渐渐清楚起来。

老太爷这气生的……他莫不是舍不得朱攸宁手中的大笔财产啊?

老太君觉得自己抓住了症结所在。

舍不得大笔财产成了别人家的,所以才会说“不论是谁求娶都不打算答应”这样的话。

如果为了将财产彻底绑在朱家,让朱攸宁永远都是朱家人才是最好的办法。

可怎么让她永远都是朱家人,让她的钱永远都姓朱呢?

**

家宴吃的索然无味。

老太爷对待长房、二房和三房的态度都是一视同仁,不冷不热。朱华廷多年不与朱华章和朱华贤打交道,彼此间也很生疏。

加上朱华章到现在心里还有气,温氏也是满身泛酸,朱攸宁又懒得调节氛围,这顿迎接朱华廷回家的家宴也只匆匆吃过就散了。

换了个屋子,摆设装潢都比原来要华丽的多。可是朱攸宁却有些失眠了。

既然睡不着,她索性坐起来,拥着被子靠着床柱盘算接下来铺子里该怎么做。

朱家钱庄如今被他收购,那里头的掌柜、伙计,包括朱彦凤在内,以后可都要归在她的手下做事。

这些天她先按兵不动,暗地里将朱家钱庄的内幕查了查,缩得的结果并不乐观。只能说,朱彦凤手下那么多沾亲带故尸位素餐的掌柜、管事,上头还有指手画脚的老太爷和朱华章,也难怪他把买卖做成了那样。

可现在,这个难题整个儿都过给了她。

她要面对的,同样是那些跟朱家沾亲带故,自认是亲戚、长辈,站着位却不做正经事,甚至不听管束的家伙。

弄个不好,外人还会觉得她能力不行。

手段用的太狠了,还会有人说她与朱家生分,说她不为人子。

这事摆在面前,的确不好办。

朱攸宁想了大半宿,到最后累极了才迷迷糊糊的睡了。

次日清早被婢子唤醒,更衣洗漱过后,空着肚子就要跟着白氏去给老太君请安。

朱攸宁苦笑道:“真是由奢入俭难,这么多年里都没这个规矩,我去娘的屋子都是随心所欲,想去就去了,而且是开开心心真心实意的去,和现在不得不去,着实是两个感觉。”

白氏叹息道:“待会儿仔细点吧,你祖母最爱让人立规矩,不折腾一个时辰不会放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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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8章 小会

朱攸宁无奈,只能入乡随俗,怕白氏心里积怨,待会儿见了老太君面上不好看叫人说嘴,就转而问起来壮哥儿上学的事。

白氏犹豫道:“壮哥儿现在还小呢,我还想再多带两年,再送去学堂不迟。”

“这不合适,娘,壮哥儿也七岁了。不小了。再晚两年上学未免迟了一些,何况早些入学,学着与人相处,这对壮哥儿只有益处,没有害处。”

“你说的道理我都懂。”白氏的眉头拧成疙瘩,“可我就是不放心啊。这个宅子……不一定安全,我现在是提心吊胆,生怕他出一点问题。要不让壮哥儿去跟着你爹读书?不进朱家家学?”

朱攸宁觉得壮哥儿跟着朱华廷依旧会被保护过度,她怕他被养废了,一个男孩子过于娇惯宠爱就会少一些担当。可是白氏担心的却是壮哥儿的人身安全。朱攸宁觉得白氏的担心也不无道理,至少跟着父亲,壮哥儿学业上不会被耽误,安全也能有保障。

“这事娘回头再与去爹商量商量吧。”朱攸宁毕竟只是壮哥儿的姐姐,没法帮他做主。

白氏见朱攸宁没直接反对,悄然松了一口气,笑着道:“你爹应该也答应的。”

白氏怕她反对的模样朱攸宁哪里看不出?

想起前些日白氏情绪控制不住时说的那些话,朱攸宁觉得自己着实不应该将手伸的太远,不能将母亲逼的太紧了。

母女二人说笑着去了上房。

二太太温氏带着凤堂嫂、广堂嫂和十一小姐朱攸宵已经先来了,正殷勤的服侍老太君漱口擦脸。

三太太这时还没露面。

温氏语带嘲讽:“大嫂来的早啊。要是等着大嫂来服侍,老太君这儿怕是脸都洗不上呢。”

白氏咬了咬唇,心里憋着火,脸也涨红了,想反唇相讥,又怕跌了身份。

朱攸宁笑道:“这些年我们不在家,二婶在祖母身边尽孝着实辛苦了。只是祖母身边的丫鬟婆子都哪里去了?三婶也快来了吧?”

老太君屋里的人都在。

朱攸宁这么一说,这些人都看向了温氏。

温氏为了打击白氏,却将他们这些人说的跟摆设一样,更何况三太太温柔恭顺,虽不得宠,却也始终风雨无阻的来老太君身边立规矩,反倒是温氏躲懒的时候多。

下人们心里都在嘀咕。

温氏也被噎的一阵郁闷。

白氏听的心里暗爽,想着自己或许也可以学学女儿,既回了朱家,也不能处处都要女儿来维护才是。

朱攸宁拉着白氏给老太君行了礼,“祖母。”

老太君笑的前所未有的慈爱温柔,“快起来吧。我吩咐了小厨房预备早饭,带了你的份儿呢。待会儿你们姐妹就陪着祖母一起用。”

朱攸宁笑着点头:“我也许久都没与祖母和姐妹们一气吃家常饭了。我回来了,偏姐妹们都出阁的出阁了,八姐说了好亲事,也快成婚了吧?”自然而然将话题扯到朱攸宣身上。

朱攸宣自小就养在老太君的身边,自然有些优越感。但现在面对朱攸宁优越感全无,只剩下交好的心。

“九妹妹说的是。可惜你回来了,我也快出阁了。”

神色无限怅惋,看的朱攸宁都快相信她们俩真的很熟了。

“到时妹妹一定给姐姐送份大礼。”

“那就多谢妹妹了!”

朱攸宣喜形于色,暗讨:朱攸宁多有钱啊!长安钱庄的东家啊!她送的“大礼”一定很“大”。

温氏撇嘴翻了个白眼,还是老太君身边教出来的,就这么眼界浅,也不怕寒碜。

众人都看到温氏的模样了,但大家都装作没看见,老太君对着镜子扶了扶斜插着的翡翠头簪子,便拨开温氏的手站起来,吩咐道:“摆饭吧。”

大丫鬟石榴应了一声是,快步出去吩咐了。

温氏追在老太君背后,一手虚扶着老太君,像是怕她跌倒,另一手还理了理老太君没什么褶皱的肩头。

“老太君,三太太来了。”

下人回了一声,三太太徐氏就快步走了进来,一见白氏和温氏都来了,讪讪道:“给婆母请安。是媳妇来迟了。”

其实她是准时来的,只不知今天为什么温氏和白氏都像是在比赛谁来的早一样。

老太君并不与徐氏计较,只随意摆了摆手。

丫鬟婆子抬着黑漆食盒进来,将早餐摆在了八仙桌上。

老太君就笑着道:“八丫头、九丫头、十一丫头,都来陪着祖母一起用。”

“是。”姐妹三人齐齐应了,依着身份分别落座。

老太君笑的尖牙不见眼,温和慈爱的仿佛换了个人似的,连连点头道:“好,好,我就喜欢这些如花似玉的姑娘,年轻,朝气蓬勃,一个个都像花骨朵儿似的。你们多陪着我这老婆子,我也能年轻十岁。”

朱攸宣笑起来:“祖母说什么呢,您那里老了?”

“就是,老太君还年轻着呢。”温氏在一旁凑趣。

白氏和徐氏都站在老太君的另一侧,拿公筷为老太君布菜。

老太君就招呼三个孙女多吃一点。

朱攸宁吃的心里不舒坦。

她做女儿的可以坐下吃,亲娘却饿着肚子在一旁伺候夹菜。

虽然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很多年了,也知道大户人家有这个规矩,可亲眼看到白氏立规矩还是第一次,朱攸宁心里有些别别扭扭的。

朱攸宁本来吃了饭就想走,偏偏老太君心情很好的挽留,她无奈只能陪着老太君和家里女眷们一起打叶子牌。

就在朱攸宁学着适应内宅生活时,原本的朱家钱庄,现在的长安钱庄朱家分号后院里,几个人凑在一起,正低声嘀咕着。

“咱们可怎么办?如今这产业都被吞并了,咱们往后还有活路?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朱攸宁那个小丫头手黑的很,她自己亲叔叔都被她气的病一场,何况我这个堂叔父。”

说话的人年约四旬,面容算的上英俊,只是眼袋下垂,皮肉松弛,蓄着长须好歹多添了几分稳重,如果朱攸宁在一定认得出,他正是四房的四老爷朱华骏,当初朱攸安就是过继去了他那,却被他和四太太捉摸着当做瘦马来养。

听朱华骏这么说,许大掌柜低着头并不言语。他好歹跟着朱攸宁一段时间,知道朱攸宁的为人。

可其他几位在朱家钱庄任职的朱家旁系子弟却不这么想。

“可不是吗,说什么合并,其实还不是吞并?咱们这些人怕不是要被当做碍事的绊脚石一脚踢开!咱们好歹在钱庄做了一阵子了。往后谁能给咱们负责?”

第319章 用人

“这不是明摆着吗。”又有人愤愤然开口,“咱们这些到底是她长辈,她又不好将咱们都撵走,更不会派给咱们事做,到时必定是要将咱们都高高的供起来,安排咱们吃闲饭。到时候咱们就算有再多的才能,也无施展之地了。”

众人闻言都是一阵叹息。

许大掌柜垂眸坐在一旁,并不参与几人的对话。

他虽然顶着个钱庄大掌柜的名头,可朱彦凤管着事,他连听吩咐办事的机会都未必有,与跟着朱攸宁有实事可以做时完全不同。

钱庄里明明用不上那么多的管事,朱家的亲戚们却接二连三找上朱彦凤,想在钱庄里谋个缺,朱彦凤碍着亲戚关系,又想在宗族里彰显自己的地位能力,又想拉拢亲族,便将钱庄里安插了不少不需要的人,这些人都是掌柜,都能管事,也就是面前坐着的这几位。

有了这些人,许大掌柜更觉心灰意懒,只冷眼看着他们作妖便是了。至于说这些人所说的才能,许大掌柜当真觉得无语的很。

这些人各个都自认为是爷,是主子,各个都姓朱,都认为朱家钱庄的生意就是自己家的买卖,做起事来随性的很,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完全没有道理规矩可言。

这种人若是只等着领月钱也就罢了,偏偏还爱彰显自己的能力,张牙舞爪的插手钱庄事物,他们彼此之间时常意见不合,包括朱彦凤的命令,有时都会被这些人阻碍。

钱庄事物乱成一团,他这也只能干瞪眼。连他们的议论,他也不想插言半句。

就在朱华骏等人计划着如何才能晾晾朱攸宁,让她知道知道厉害的时候,朱华骏身边的小厮忽然从外头进来,低声耳语了几句。

朱华骏惊讶的道:“你说的当真?”

“自然当真,老爷不信去外头打听,外头现在都传开了。九小姐将凤少爷请去了长安钱庄,后来凤少爷成为长安钱庄总掌柜的消息就传出来了。小的得到消息时,多少人都在这么说。”

朱华骏惊愕道:“那丫头居然将朱彦凤提成了总掌柜?她也真舍得自己的权?”

“假的吧?我怎么不信。”其余人纷纷叫人来去打听。

不过不等这些人出门,外头就已有长安钱庄的人来传话了。

“许大掌柜可在吗?”蔡远杰笑眯眯的朝着手进门来,见到朱华骏几人也在,笑着拱手,客气的道:“诸位都在呢。东家让我来告诉许大掌柜一声儿,凤少爷如今已经被擢为长安钱庄总掌柜。往后就要去长安钱庄总铺做事了。这分号的管事,就由许大掌柜继续担任。若是许大掌柜有问题,随时都可以去寻东家。”

许大掌柜又惊又喜,想不到朱攸宁还肯重用他,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

朱华骏却彻底黑了脸。

论资历,论远近,他都是长安钱庄大掌柜的最佳人选,朱彦凤是嫡系嫡孙也就罢了,如今朱彦凤都不在这里了,怎么朱攸宁还将职位给了个外人?

“你们东家怎么想的?还有,朱彦凤做的那个总掌柜又是什么东西?”

“您是骏四老爷吧?”蔡远杰笑着拱手。

朱华骏骄傲的仰着下巴,负手“嗯”了一声。

蔡远杰便道:“果真是您?当年为妙墨香姑娘一掷千金,我是有所耳闻的,果真今日一见,骏四老爷是个风流人物。”

朱华骏的脸一下就黑了。

当初斗富失败被当场打脸,还要长房朱华章出面支撑,外人看着虽然不觉得什么,他自己却觉得分外羞耻。

朱华骏狠狠的瞪了蔡远杰一眼。

蔡远杰笑着道:“骏四老爷有所不知,长安钱庄在杭州府各地设有不少分号,这没个分号,是不是都得有个大掌柜?就譬如我,就是富阳县总铺的大掌柜。凤少爷能力出众,东家早就十分看好,这次便提了凤少爷为总掌柜,就是我们这些大掌柜头上的一把手,职位仅次于东家。

“这一则,是东家对凤少爷能力的看好,二则是因为堂兄妹的这一层关系。骏四老爷是聪明人,在场的也都不笨,何苦用这般浅显的问题来考我?”

朱华骏的胡子被气的直发颤。

朱攸宁那个妖孽不是东西,就连手下的人也各个不是东西,皮牙尖嘴利的厉害!

“朱彦凤才多大?罢罢罢,既然朱攸宁就是想提拔自己亲堂兄,我也无话可说,可这朱家分号里的掌柜,她选的人选也不合适吧?”

蔡远杰心里暗想:正因为这群人不肯听话不受摆弄,东家才要将他们剔除出去呢。

“您放心,您几位爷都是才华出众之人,东家是知道的,这不是合并一事刚结束么,东家手里事忙,大事小情的也要一件件来处理,腾出时间来立马就会安排您极为去合适的位置。至于朱家分号的掌柜,许大掌柜做的就很好,东家觉得很满意,还要让许大掌柜继续操劳几十年了。”

许大掌柜欢喜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先前还为了眼前的生活愤怒过,也觉自暴自弃过,想着随波逐流凑合过日子就罢了。

可现在,朱攸宁对他的信任和重视,都让他看到了一些曙光。

“蔡大掌柜,劳烦你转告东家,我回头便要亲自拜访。”

“是,许大掌柜放心,我一定将话带到。”

蔡远杰与许大掌柜相互施礼,似乎关系都因为同属朱攸宁那一阵营而亲近了不少。

朱华骏等人看着这场面,着实气的不轻,可偏偏他们还舍不得巨大的利益,不想撤出长安钱庄,他们便也只能干瞪眼,想着私下里再寻其他的对策。

此时家学后院里,朱攸宁将一碗茶端给了罗勋。

“恩师,您尝一尝我的手艺进步了没有?”

罗勋已有九十九岁高龄,身子没有从前硬朗了,干瘦的身子佝偻着,手背上也多了许多褐色的老年斑,就连眼皮都比从前下垂的更严重了。

但他双目依旧精明有神,动作虽然迟缓,依旧端茶碗的手依旧很稳。

“不错,没退步。”罗勋苍老的声音依旧很有底气。

放下茶碗,罗勋脚一蹬地,醉翁椅就前后摇晃起来。

他慢悠悠的问:“朱家钱庄现在成了你的,你打算怎么用人?”

第320章 小狐狸

罗勋闭上眼,缓缓摇着醉翁椅,慢条斯理的道:“这些人呢,都是你们朱家的一些亲戚,我看朱彦凤从前是想白养着他们图点什么。可是这些人后来就不好管喽!他们站着茅坑不拉屎也便罢了,最要紧还不听话呦!

“不服管,指手画脚,倚老卖老,乱做决定,他们偏又都是长辈。这关系一个处理不好,就可能在亲戚里头落下个骂名,在外头闹个不和睦亲族的坏名声。

“朱彦凤那小子就是管不好这些,才将这些人酿的越来越过分。你祖父那个糊涂蛋,插手孩子们的生意也太多了,朱彦凤就像被挂起来当幌子似的,不给权,还顶着朱家钱庄管事的名儿,黑锅都是他背着,啧啧啧,可怜咯可怜咯。”

罗勋苍老缓慢的声音中含着几分幸灾乐祸,内容上却是鞭辟入里,分析的一针见血。

朱攸宁笑着道:“恩师宝刀不老,您说的都对。凤堂哥也是怪可怜见的。”

“唉,这也是能力不足,怨不得旁人。你七八岁上管着钱庄,手下是同一批人马,你还能捞了第一桶金出去开了自己的长安钱庄,那时你也一样被扯起来当幌子,也没闹成他那样。”

“那不一样。”朱攸宁抿着嘴笑起来,“那时候钱庄无利可图,没那么多眼睛盯着。恩师是偏心我,才会这么说。”

“人心哪有不偏的。自己徒儿,就是比别家徒儿瞧着顺眼。”罗勋笑着,略坐直身子喝了一口茶,“别看我老人家整天在书院里混吃等死,外头的事情,我这里清楚。”

骨节分明的苍老大手攥着拳,一根食指点点长了老年斑的太阳穴。

“说说吧,你打算怎么用人了?”

朱攸宁笑着道:“恩师,我才刚擢了凤堂哥做长安钱庄的总掌柜。”

罗勋闻言先是一愣,随后就放下茶碗,拍着大腿哈哈的笑起来。

“你这丫头,真是坏透了,坏透了!”

老人家气短,罗勋笑着笑着都发不出声来,朱攸宁一边笑着一边给罗勋顺气,生怕他憋着。

“我哪里坏啦?其实我也是看重凤堂哥的才能。以前他没空间施展,往后做了长安钱庄的总掌柜,手底下管着各处的大掌柜,也好发展才能,不至于叫他明珠暗投了去。”

“你呀,也就唬唬外人。”

罗勋笑够了,愉快的竖起三根手指,目露精光。

“第一,擢了他,等于擢了朱家最有代表性的一个人才,再下手收拾那些亲戚,也不至于叫人说你排挤朱家人。

“第二,就算你家那些远近亲戚恨你,你大可以做出与本家抱团的姿态,那些人有什么怒火自然有你二叔给顶着呢,难道你二叔不护儿子?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这次吞并了朱家钱庄,暴露了自个儿的身份,风头出的忒大了,外头少不得有那些人眼红,背地里说你背叛家族,谁都知道朱彦凤是你祖父看好的孙子,你提拔他就是对你祖父忠诚,也好堵上悠悠之口不是?”

朱攸宁笑的两颊酒窝深深,“什么都瞒不过恩师。”

“哈哈哈,好,好,也不辜负我老人家对你的教导和期望。这件事你做的很好。往后你还要这样行事,既不能吃亏,也不能做坏人,至少不能做别人眼里的坏人。

“这人呐,怎么活都是一辈子,然而做个别人评价中的好人过一辈子,自个儿心情也好啊是不是?”

“是。谨遵恩师的教诲。”朱攸宁郑重的行了一礼。随即又恢复了轻松的模样坐在罗勋的对面,“今年除夕,我可能不能陪恩师过年了。”

“对,你们一家子搬回去了,怎么样?你爹娘还适应吗?”

“不大适应,毕竟在外头自在的惯了。不过我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人若是安逸的太久,遇上事儿就很容易扛不住,这样与人相处着,脑子也不至于钝了。”

罗勋笑着连连点头,“你爹那个人,就是心不够狠,手不够黑,读书读多了,对人对己道德上的要求都高了。这样的好人其实很好,可惜他是被扎根错了地儿。不过好歹他也算有些福气,有你这个闺女。”

“恩师盛赞我可担不起。我呢,心狠,手黑,读书不大多,对人对己道德要求都不高,我哪里有那么好了。”朱攸宁嘟着嘴仰着下巴,一副我很生气的模样。

罗勋被她逗的再度哈哈大笑。人上了年纪,就喜欢与小辈相处,就喜欢看小辈朝气蓬勃的活泼模样。尤其朱攸宁是他眼看着长大,亲手带大教导出的孩子。

“你要说你心狠手黑,这个是随了我老人家我也认了,若说你读书不多,道德要求不高,你方恩师怕不是要哭晕在京城衙门里?”

大手点着朱攸宁的额头,“你呀,这么折腾,为的还不都是你方恩师。”

朱攸宁摸着额头也笑起来。

爷俩聊了好一会儿,又下了一盘棋。

朱攸宁的棋艺师承南派棋王曲兴帆曲恩师,认真起来罗勋是下不赢她的,所以朱攸宁放水放的也极富技巧,师徒二人厮杀许久,朱攸宁也只输掉一个子。

罗勋开心的不得了,晚饭都多吃了半碗。

爷俩饭后又一起绕着院子走了两圈,老头子才挥挥手:“去吧,去吧,你家现在规矩多了,回去晚了别叫那些没见识的人背后说你。”

“说我我也不怕,要是有人骂我,我就把恩师搬出来,他们谁敢造次?”

“你个小狐狸,哈哈!”罗勋再度开怀大笑。

朱攸宁无辜的道:“恩师是大老虎,我自然是小狐狸咯。”

“去吧去吧,再和你聊一会儿,我晚上都甭想睡了,精神了。”

罗勋催着朱攸宁回去,又吩咐身边的常随司墨:“你去送送姑娘。送回府去。”

“是。”司墨笑着点头,举着灯笼在前头引路。

朱攸宁带着窦婉婉和百灵走在后面,出了家学才问:“恩师最近身体如何?饭进的香不香?我才刚看着恩师用的不大多。”

司墨笑道:“罗老山长的确是没有以前的饭量了,不过您安排的大夫每隔三天来一次给老山长把脉,大夫说老山长身子骨还算硬朗,对于近百岁的老人家来说,老山长已是非常难得了。”

“是啊。”朱攸宁笑着点头,随即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罗勋已经九十九岁了,虽然看着硬朗,头脑也清楚,可是风烛残年,谁又能说得准?他们师生的情分朱攸宁很珍惜,她的七个老师对她都非常的好,哪一个她都舍不得,尤其是罗老恩师。

看来她需要更加多关心老恩师一些,回去也要再给其他六位恩师写信,心里才能安稳。

回了葳蕤轩,刚一进门,鸳鸯就迎面走来。

朱攸宁看着正屋明亮的灯光,低声问道:“有客来?”

“二太太来了,正在屋里和太太说话。”鸳鸯将暖手炉递给朱攸宁,跟着朱攸宁一路走,一路小声道:“老爷和太太下午闹了不愉快,为的是壮哥儿上学的事,小姐待会儿劝劝。”

“我知道了。”朱攸宁赞许的对鸳鸯笑笑,人已到廊下,百灵就为她挑起了夹竹暖帘。

第322章 出发(一)

将来在长安钱庄,朱攸宁不会重用他,只会将他高高的供起来,以堵悠悠之口,以免有人说她是罔顾家族的不孝不悌之人。

其实朱彦凤也可以理解朱攸宁的做法。因为若换成是他,他也会这么做,先顶起一道幌子,给人树立一个好形象,回头就可以做自己的事情了。

朱彦凤猜测,下一步朱攸宁一定会针对朱家分号那些亲戚们下手。

他对朱家这些人的人性有了彻底的认知,这一次的事让他几经大起大落,现在已是心灰意懒了。

朱彦凤猜测的其实很准确。

朱攸宁次日就命蔡远杰寻了几位靠得住的掌柜来长安大酒楼议事。

那些从前对朱攸宁的才华能力不大信任的掌柜,如今见识了朱攸宁如何放长线钓大鱼,将若大一个朱家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心内对她便再无任何怀疑,甚至可以称的上是心悦诚服。

是以一听朱攸宁需要用几个人,几位大掌柜都将手下靠得住的人选介绍给朱攸宁。

董泽是专管长安钱庄旗下田庄的大掌柜。

“东家就只管放心,这几人都是我们观察过的,的确是能力和性子都不差。”

朱攸宁笑着点头,道:“我自然信得过董大掌柜。那就请各位将推选的人带了来,因着我要做一些事,咱们人事上都略微有些变动。”

几位大掌柜心里都是一凛,如今长安钱庄越发壮大,他们都不想离开。一听说有人员变动,几人都不免在心里打起鼓来。

朱攸宁也并不让他们平白的担心,待到所有人都到齐之后,朱攸宁提拔了董泽手下的一个二掌柜,又选了一个年约四旬,名叫唐严明二掌柜出来。

“董大掌柜,唐二掌柜,蔡大掌柜留下,其余大家都可以各自去忙了。”

“是。”众人告辞离开。

出了长安大酒楼的时候,诸位掌柜还都在猜测朱攸宁到底是要做什么。

朱攸宁自然不会敲锣打鼓的告诉他们自己下一步的计划。

她留下董泽、唐严明和蔡远杰密谈了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后,三人意气风发的与朱攸宁一同离开酒楼。

次日,唐严明便去了朱家钱庄任管事。

而董泽新年都不在富阳过了,冒雪启程,带着人往燕绥所在的商水县赶去。

唐严明的能力朱攸宁从前就有所耳闻,自然知道他的手段才会重用。这人又拉的下脸,不等过年关门盘点,就已经将朱家那些留在钱庄的亲戚们收拾的怨声载道。

骏四老爷为首的几人都纷纷被踢出了朱家钱庄,唐严明找的理由也很直接,直言长安钱庄不需要这么多位的掌柜。

骏四老爷回府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指着长房方向大骂:“小人得志,连我这个族叔都不放过!”

不只是骏四老爷在骂,其余各房,都有被唐严明从“朱家分号”请回去的。

这些人原想着在朱家钱庄能混个肚儿圆,没想到到最后竟然竹篮打水一场空。

就有人暗地里传起谣言来,说朱攸宁翻脸不认人,飞黄腾达了连自己家亲戚都不顾,还说朱攸宁故意陷害朱老太爷和朱家钱庄,才导致朱家钱庄被吞并。

更有甚者,还有人说朱攸宁是记恨朱华章的才华盖过了她的生父,所以才会故意针对朱华章的二房。

因着长安钱庄太过壮大,朱攸宁就是长安钱庄东家的消息也太过震撼,有多少人等着看她跌跟头的,如今都开始幸灾乐祸,更有那些落井下石故意诋毁的。

只不过,这些谣言没有支撑过一个正月,就都纷纷被现实压制了。

因为朱彦凤这个长安钱庄总掌柜站的很稳。

一切都在照着朱攸宁预料的发展着。

正月十六这日,朱攸宁收到了燕绥的来信。

信上非常急切的询问:为何货物送到,却不允我动用分毫?

朱攸宁看着信纸上略显得潦草的字迹,字里行间仿佛都在写着“着急”,她不由得笑道:“看来燕伯爷是真的被逼急了。”

佛八爷在此时正坐在朱攸宁的对面吃茶,闻言笑道:“您借走了燕伯爷赈灾治水用的银子,如今银子您没还,运送去的货物您又不许人动,属下若是燕伯爷,哪里会等到这会子?恐怕早就跟您急了。”

朱攸宁听的哈哈大笑。

不得不说,燕绥的确非常信任她,她也不该辜负燕绥的信任才是。

朱攸宁食指敲了敲桌面,收起了玩笑的神色,认真的道:“看来咱们也该预备启程去商水了。”

佛八爷与身边的窦婉婉都有些惊讶。

“姑娘打算亲自去商水?据说今年的春汛有可能非常凶猛,秋汛更是难以抵挡,那地儿太危险了,您去合适吗?”佛八爷道。

朱攸宁笑道:“也不用我亲自去修堤坝,不至于多危险的。我的局早就布下了,就等着我亲自去收尾。”

“可是姑娘要怎么出门呢?太太不会答应的。”窦婉婉道。

朱攸宁笑道:“没事,我去与我爹商议一下。”

说服了朱华章,基本就等于说服白氏了。

佛八爷莞尔:“看来姑娘早就有所准备,既然如此,属下也就准备跟姑娘一同启程了。”

朱攸宁笑的眉眼弯弯,“到时就要偏劳八爷了。”

“哪里的话。”佛八爷站起身,正色道,“姑娘是做正经事,跟着姑娘出去是属下的荣幸,况且这也是属下的本分。”

正当这时,门外传来一句:“你们说要去何处啊?”

随即暖帘一撩,十六和李拓北想相携而来。

十六沉着脸,嘟着嘴,就像被朱攸宁抢了走了饭一样,不满的道:“妹妹,你又要出门吗?你这次要去哪里?是不是又要让我在家跟着爹去念书,都不想带我去?”

李拓北负手而立,藏在袖中的手已紧握成拳,面上却依旧在笑,“小九妹妹够潇洒呀,难道又有机会出去搅风搅雨了?”

“什么话呀,我难道就是那种不安分的人?”

朱攸宁不满的白了李拓北一眼。

她看得出,李拓北在得知她要出门去的消息后,便又开始郁闷起来。

第323章 出发(二)

一个青年人,最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却总是被禁锢在这方寸之地,还要寄人篱下,朱攸宁觉得若是自己摊上这样的境地,恐怕心态也会崩的。如李拓北这般还一直勤学武艺,人也没有长歪,已经非常难得了。

她不想惹得李拓北更加不快,转移话题道:“北哥这会子来,难道是为了蹭饭?”

李拓北一愣,笑道:“就是来蹭饭的,怎么,不欢迎?”

“当然欢迎,哪里敢嫌你吃的多啊。”朱攸宁一缩脖子,修长手指掩口,一副懊悔自己说走嘴的模样。

几人都被她逗的哈哈大笑,李拓北笑的更加畅快了,抬起手想如她小时候那样去摸摸她的头,到底还是将手放下了。

闲聊片刻,佛八爷便先告辞离开。

李拓北看了看时辰,叹道:“我也该走了。”

朱攸宁道:“马上要吃饭了,你急着走做什么?”

“不是嫌我吃的多么。”李拓北咧着嘴笑。

朱攸宁失笑道:“好了,不与你玩笑。我快出门了,咱们一起吃顿饭不好么?”

李拓北叹息道:“当然是好的,只不过此处不比你们住在外头,大家一起吃饭热闹归热闹,叫人看到我长久留在内宅,对你的名声不好。你若是觉得没留成我的饭不落忍,就送送我吧,毕竟这一别,咱们怕是又个把月见不到。”

朱攸宁被他提醒,想起回朱家后毫无归属感的环境,其实也有些怅然。披上斗篷,戴上暖帽,朱攸宁与李拓北并肩走出葳蕤轩,在大门外空旷无人处停住脚步。

李拓北低头看着朱攸宁,目光中满是担忧,“你是不是打算去燕澜清那了?”

“嗯,我答应了筹措银两帮着他治理水患,先前因为一些原因,调动了他的银子还没还,这次打算亲自去一趟商水。”

“预计去多久?”

朱攸宁将计划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算了算,“少说也要出去半年,多则一年了。”

李拓北叹息时呵出一片白气,氤氲了他的面容。

他转身向外走去:“有时候我真羡慕你,虽然是个女儿家,却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话题一转,又道,“这次你要带着佛八去?”

“是啊,要带着佛八和窦婉婉。其余的护卫也会带上,途中我们都会小心,北哥你不用担心。”

“嗯。佛八可比飞龙汤和佛跳墙厉害的多了。有他跟着你我也能放心。”李拓北终究还是没忍住,大手摸了一把她的头,“下次再见面,小九妹妹都要成大姑娘了。也不知道你家里人……”

后半截话,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朱攸宁不明所以的眨眨眼,“我才十六,还小呢。”

李拓北笑了笑,并未就此事多言,以朱攸宁的倔强和固执,若是打定主意,他就算说破了嘴也劝不住,何况她本来就与寻常的大家闺秀不一样。

李拓北笑道:“这次你也带着鸿哥儿出去散散心吧,我看他对你非常依赖,你不在,他腻味的很,男儿总是圈在一处总归不好,带他去商水见识一番民间疾苦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力气大,体质也特殊,又跟着我学了不少拳脚功夫,跟在你身边儿,我也能更放心,那到底是自家人……至于家里,你不用惦念,还有我照看着呢。”

朱攸宁听的百味陈杂,她知道,李拓北比谁都希望走出这个“圈”出去看看,他自己不能够,便为十六争取机会。

怎么就这么心酸呢。

“北哥,你……”朱攸宁冲动之下,差点将疑问问出口。可是话到了嘴边却被她忍住了,“你在家中也好生保重,学堂里也没什么意思,没必要总县学里去,你若闲了,可以去我爹的养济堂走走,看看我爹在那里教导孩子,也挺有趣的。”

“知道啦。”李拓北露齿一笑,麦色的皮肤显得他整齐的牙齿白的晃眼。

“得了,我这就走了,让你家那些多事的人瞧见了背后议论你。”李拓北摆摆手,往外走了两步,又转回身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塞给朱攸宁,“给你吃的,驴肉馅儿饼。城南新开的铺子,我猜你还没吃过呢。”

丢下一句,便转身大步走了。

朱攸宁将油纸包打开,里面两个散着肉香和焦香味儿的薄饼冒着热气,咬一口,外酥里嫩,汁水丰富的卤肉咸鲜适中,霸道的香味席卷了口腔,让她忍不住眯着眼又咬了一口。

好吃。

心里暖暖的,也有些心酸。

她虽然不懂李拓北为何会被禁锢在这里,可她一直努力奋斗,强大自己,除了给父母家人和恩师做后盾之外,如今又可以加上一条。

只有她强大起来,才能保护所有想保护的人。到时或许李拓北就可以不用如此顾忌,被圈在一个地方不得动弹了吧?

如此一来,灾区之行势在必行。

朱攸宁一边咬着馅儿饼一边往院子里走,见了十六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就分了他一个。

十六两口就吃完了。

“妹妹,你真的又要走吗?”

“是啊。”将油纸卷起来,笑着道:“回头我与爹商议,带着你一起去。”

“真哒?”十六两眼发光,原地转了两圈。

见他如此孩子气的表现,朱攸宁噗嗤笑了,点头道:“当然是真的了,不过我去的地方是灾区,我又有正事要办,到时恐怕要吃苦。”

“我不怕,只要妹妹肯带着我去就行!”

“这事儿包在我身上,我去与爹商议。”

十六开心的欢呼,乐得像是吃到糖的孩子。

然而朱华廷真的完全放心朱攸宁出去吗?

朱攸宁与朱华廷谈了一个多时辰,将此番出去要做的事,以及做事的利弊都说了,又将自己得到的灾区以及附近城镇的现状与朱华廷分析了一遍。

“爹,这个局我已经布了一年。之前所做的一切,为的其实都是能走下一步棋,我并不单纯是为了帮衬仁义伯,我想做的是缓解黄河沿岸的危机,趁势将我的生意再壮大一番。”

朱华廷忧虑的道:“福丫儿,你的生意至此已经不小了。外头人,只要是杭州府的,不论是平民百姓还是坐商行商,提起长安钱庄简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如今大家又都知道了长安钱庄的东家是你,恐怕多有多少人都在背后夸赞你呢。你已经超过了许多的大家闺秀,甚至不输给男子,咱们就在杭州府内好好的做生意不好吗?为何又要去冒风险?”

朱攸宁唇角微扬,笑着摇摇头:“爹,您觉得我是为了名利?”

朱华廷被问的语塞。

他的女儿他还能不了解?从一开始,朱攸宁做这个生意为的就是让自己家人过的像个人样。她从来不是为了自己。

“爹,‘落后就要挨打’,有时候不是我自己想变成什么样,而是现实会推着我,让我变成什么样。我的背后站着太多的人,所以我必须要站得稳。现在我已在天子处挂了名,已是没有退路了。”

朱华廷望着如花似玉的女儿,这般花朵一样的年纪,却要被迫抛头露面,做那么多男人都未必做得到的事。

总归,做了他的儿女,都是倒霉的。

朱华廷幽幽叹息了一声,“福丫儿,你要做什么,就去做吧。虽然有时候爹对你做的事情并不太懂,但是爹知道你做的一定是好事。趁着年轻,趁着有能力,想做什么就去做,别留下遗憾。”

“爹。”朱攸宁动容唤了一声,笑意渐渐爬上面颊,重重的点头,“爹,您放心吧,我会保证自己的安全,也绝不会做坏事的。”

“爹知道。”

她脸颊上的小梨涡很可爱,朱华廷抬手不客气的掐了掐。

父女二人达成共识,说服白氏的事自然是朱华廷亲自去做。

朱华廷对付白氏已经有一套了,朱攸宁次日见到白氏时,白氏对她即将出门的事已经认同,还仔细的帮她收拾行李,安排出行时一应用品,还将开春后的衣裳都给她预备了一并带上,又准备了许多土仪,要捎带给燕绥的。

盛天三十年正月十八,朱攸宁带上窦婉婉、百灵、画眉,以及十六和佛八爷,与蔡远杰一并去开具了路引,一行人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富阳,直往开封府方向而去。

因天气寒冷,今年的水量充沛,路上并不十分好走。虽然一直都在赶路,速度还是被拖慢了许多。

朱攸宁倒也不急,到达杭州后便给燕绥去了信,走到金陵时便得了回信,得知如今燕绥已去了临近黄河沿岸一处名叫孟镇的地方坐镇抢修堤坝,预备抗击春汛。

朱攸宁在回信之中仔细询问了燕绥当初与天子商定,到底有那些地区是他所管辖,下辖的情况现在又是怎样。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观察着,朱攸宁一行到达宿州时,便收到了一封厚厚的回信。

燕绥在信中,将他过去一年在所辖几个城镇治水的经历,以及到底为了什么落到如此地步的缘由都说明了。

原来,燕绥去岁刚一到达开封府,便与黄河沿岸几个城镇的官员打好了关系。

世人都瞧不起商人,可谁又看不上真金白银?除了少部分人,例如表面是燕绥好友,实际背地里与天子合伙阴了他的沈莫。大多数人都肯收他的好处。

他原本计划,使了银子,去岁收上来的税粮和税银至少会到手中一部分,加上他原有的,足可以支撑去岁的工程。

然而,那些官员,收了他的好处,却没有办实事!

到了真正涉及到利益时,他们一毛不拔,将所有税收照旧如往年一般层层扒皮。

燕绥不忿,去找那些人理论,可人家却说:

“往年的税收就是如此,难道没见册子上写的都是五两银么?”

还找了一箩筐的借口,什么曾经与本地商户借了很多银子,要用这笔银子归还。

更有皮厚的,还拉着燕绥的手说:“往后的花用,还要多依仗仁义伯。仁义伯真是太仁义了!天子果真知人善用!”

这些官员就像一个个水蛭,不将百姓的血吸光了不算完,将税收税粮中饱私囊,然后账目上按照往年胡乱誊抄应付上头,反正什么错误都可以往黄河泛滥上推。

燕绥早知道其中的猫腻,才会主动出面承担这些地区的治水事宜,换来了这些地区的税收作为回报。

然而他的算盘落空了。

去年的税收他只拿到五两银子,手下却雇佣了十万劳力在黄河沿岸修建堤坝,疏通河道。

养活这十万劳力,总要发工钱。

这些银子,都是从燕绥的腰包里出。

更甚者,因为黄河沿岸的几个乡镇人口密集,就连当地的物价都被一些黑心的商人哄抬了两三倍,燕绥给的工钱若少了,那些劳力连自己都养不活,他就只能随着物价涨工钱。

所以,偌大一个富豪,到最后才会被掏空,“穷的”只剩下三十万两白银,还要写信跟朱攸宁求救。

朱攸宁将那封回信仔细看了三四遍,将其中的地名,以及当地的商户做法和物价都记在心里,这才将信纸收起,提笔回信,告诉燕绥自己一行人路途上的一些见闻。

马车在宿州停留一天。

朱攸宁照旧换上男装,带着一行人在集市上逛,她毕竟是个生意人,有机会在外考察,增长见识,她是一定会把握住的。

集市上走了一圈,众人停步在一家布匹铺子门前。

那布匹铺子正对街上放了木质柜台,油漆都已经斑驳了,上头摆放着各色的布匹,掌柜坐在柜台后,正招呼生意。

这都不稀奇。

稀奇的是,那些布,不管什么花色,不管贵贱,不管多少,所有的标价都是一贯宝钞。

要知道,在金银铜钱不允许流通,只许宝钞交易之后,宝钞就越来越不值钱了。到后来,生意人宁可以物易物也不愿意用宝钞的。

“这就奇怪了。”朱攸宁好奇的带着人继续逛,结果发现不只这一家铺子,几乎所有的生意,不论卖的是什么,都是明码标价,一贯宝钞。

这一贯宝钞买不买得到一个驴肉馅儿饼啊?

“蔡大掌柜,去打听打听怎么回事。”朱攸宁拢着暖袖,好奇的眼睛晶亮。

蔡远杰立即点头,带着人去“买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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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4章 一家商铺

蔡远杰在几个随行的掌柜和伙计耳边低语了几句,大家就各自去买东西了。

不多时,几人又重新聚集在一起交换信息。

蔡远杰回到朱攸宁身边,一脸佩服的道:“长见识长见识,是这次可真是长了大见识了。”

“有什么发现?”朱攸宁兴味的问。

蔡远杰笑道,“这次若不跟着东家出来,我都不知道我成了井底之蛙,原来金银不准流通之后,这附近的商人早就想到应对办法了,您别看不论什么都是一贯宝钞,可若是私下里不给真金白银的打赏,那些店里的掌柜伙计,都会用一句‘对不住,我们那是摆设的样品,不卖’来打发。”

“赏钱?”朱攸宁惊讶。

“是啊!我问他们难道赏钱不是金银,人家却说,‘天子赏赐功臣还用金银呢,大家效仿天子,有什么错。’”

“这可真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啊。”朱攸宁不由得咂舌。

她自来到古代,便从不敢小看古人的智慧,生活了这么多年,她仍旧有一种时时刻刻有惊喜的感觉。

“看来人家比咱们聪明多了。”朱攸宁抄着手笑道:“那咱们就随便买点什么,再看看赏钱各自都是多少吧。也算了解一下此处的物价。”

“是。”

蔡大掌柜听了吩咐,立即就带着人分头行事去了。

结果众人回来之后,有几人分别是在不同的店铺购了相同的东西,售价也都是一贯宝钞,可是打赏的银子却不一样。

朱攸宁与众人回到客栈,在房里仔细的检查了相似、相同货物质量,发现有些打赏的少一些,质量反而好一些。而且从打赏的金额来看,此处的物价远比富阳、杭州、金陵沿途要贵上许多,甚至比京城也要贵很多。

“看来一味的用这种办法,给了许多伙计和掌柜发财的空间啊。”朱攸宁笑着摇了摇头,将手上一盒劣质的胭脂放在桌上。

“物价无形之中被哄抬,各家打赏的不同,店铺里从伙计到掌柜都要见几分利,买卖之中掺入了贪污、贿赂、人情债和各种关系,这种经商环境,破坏了市场环境,并不可取。”朱攸宁不赞同的道。

佛八爷笑道:“如是在富阳出现这样状况,姑娘早就出面平衡市场了。看看朱家钱庄不就是个例子?”

蔡远杰和几位掌柜深有感触的点头,朱家钱庄当初胡乱贷款,为眼前的蝇头小利扰乱市场,并且将百姓心目中钱庄这个行当的形象都给毁了,朱攸宁放长线钓大鱼,最后将朱家钱庄吞并,长安钱庄名利双收,名扬杭州府。

蔡远杰敢肯定,如果是朱攸宁在本地,遇上这样的场面,必定出面平衡市场。

朱攸宁身笑了笑,看来身边这些人都快对她盲目信任了。

富阳的事就闹得她殚精竭虑,成宿成宿的睡不着,再来一桩,怕不是头发都要掉光?

“总归出来一趟,还是有意外收获的。往后越发的接近开封府了,距离仁义伯所辖封地也就越发近了,咱们沿途宁可慢一些,仔细观察着商场上的情况和物价,到了地儿咱们也好有个准备。”

“是。”

众人敛容正色,行礼应下。

一行人再度启程,沿途便如朱攸宁所说的那般,只要停车。众人便会下车去店铺商铺逛一逛,买一买东西。

朱攸宁发现,从宿州往西北方向一路走来,便都是那种“一贯宝钞”加上打赏的经营模式,导致整个河南地区的物价都是参差不齐,处处都是黑心商人的影子。

这些商人为了利益,可不是将自己的脸皮都扯下来丢在地上踩了?

怪道世人都瞧不起商人,《圣祖训》上留了一句“商人逐利不义,当嗤之。”文官集团更是将商人当做洪水猛兽,但凡商贾出身,虽未明文规定不准科举,可是朝中哪里又有商人出身的?

想到这里,朱攸宁难免想到当初朱华廷的科考舞弊之事,这是仕人阶级与商人的较量,父亲只是被卷入其中的一粒微尘罢了。

因朱攸宁沿途考察,行程就又慢了一些,一路到达开封府地界时,已是三月中旬,朱攸宁早就收起了大毛衣裳,换上了厚实的春装。

佛八爷催马凑近了马车:“姑娘,再往前大约半天的路程就是商水县了,那里是燕伯爷锁辖地界距离灾区较远的所在,董大掌柜应该就在此处赁了第一家铺子。咱们要去看看吗?还是直接去孟镇?”

朱攸宁想了想,道:“去看一看吧。想来我吩咐董大掌柜做的事,他早已经办成了。”

“是。”

佛八爷代朱攸宁吩咐了下去。

队伍便在前面的岔路转了个弯,直奔商水县的方向而去。

同一时间,在燕绥管辖的封地各处城、镇,都发生了同一件大事。

一家经营各种杂货、米面粮油、日用百货、农耕用具等物的商铺,在各城镇同一时间开业了。

商铺的名字也很特别,都叫做“一家商铺”。

铺中的货品琳琅满目,高中低档,但凡想得到的,这商铺里一应俱全。

最令当地百姓震惊的是,“一家商铺”中货品经营的价格是明码标价,且价格要比那种一贯宝钞加上打赏的要便宜一倍不止,有见多识广的行商来瞧,发现店铺外挂出的物价牌上写着的价格非常公道,就是正常的售价!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几个县城、乡镇的百姓都被惊动了。

要知道,因为黄河沿岸修筑河堤、疏通水利、有大人物在这里雇佣了十万劳工。这些劳工又都有家有口一并来的,将这些沿岸的城镇地区经济也带动了起来。

单就粮食而言,在这里吃顿饭所花用的,可要比原来贵上两三倍。

如今忽然出现“一家商铺”这种平价的店铺,且里头货物一应俱全,百姓们哪里能不激动?打听过后,纷纷抢着上门,还吩咐家里腿脚快的小子们去告诉亲戚邻居,赶紧来抢购。

就连当地的几个大户和其余的商户都被惊动了。

这年头居然还有平价售货的?这是哪里来的愣头青?难不成是来做善事的?不说别的,就是他们在这里进货,都比远路运送来的要便宜的多的多,省去了人工和运费,还能保证安全呢!

当地的大户、商户、与百姓们一起激动了,拥挤在“一家商铺”的门前。

在商水县“一家商铺总店”门外的大街上,远处望去只能看到黑压压一片人头,手持簸箕、米袋、木盆等家伙事的百姓们都在拥挤着排队,等着店铺开门营业。

街角处,燕绥身长玉立、风姿绰然,面带微笑的看着“一家商铺”红红火火的场面。

跟在他身后的燕管家,燕飞和鸿喜几人,都是满脸的怒容。

“过分!太过分了!!伯爷一片真诚待她,她却拿着伯爷的银子不还,到了货还不让咱们取,居然自个儿跑到这里做生意开店了!这不是欺负人吗!”鸿喜性子急,眼圈都红了。

燕管家虽气愤,可是近花甲之年的人,到底稳重一些。人性的丑恶他早就见的多了。他的印象里,朱攸宁是个极为精明的商人,若是做出这种唯利是图的事,其实也是说的通的。

只是枉费了他家主子的一片心。

他知道,当初在京城,伯爷身陷囹圄之时,朱攸宁没有独善其身,而是不顾闺誉当面公堂对簿,甚至导致后来还要去杭州商会筹措赈灾的四十万两白银,朱攸宁那般举动,让本来就对她有些心动的伯爷更加动容了。

正因这件事,伯爷才会全心的信任她。

可谁也许那正是朱攸宁将计就计,骗取信任的方式呢?也许她本来就不在乎什么名声呢?

可怜伯爷一片真心错付了……

“伯爷,咱们回去吧。”燕管家温声道。

燕绥笑的朗月清风,“再看看。她布了那么久的局,又打听清楚了我封地上的情况,没道理会开个评价商铺来做生意,她一定是有所目的的。”

燕管家一愣,心中笃定朱攸宁是骗子的想法就有了动摇。

是啊,这里的物价这么高,如果想赚钱,这么多货物运过来只要照着当地的价格出售,那就是血赚了,没道理还要开个平价商铺。

就在这时,只挂了物价木牌,却不肯开门营业的店铺大门终于缓缓打开了。

走了黄河沿岸折腾的瘦了一大圈的董泽董大掌柜,抄着手,笑的像个弥勒佛似的站在大门前。

“大家伙儿不要拥挤,不要着急,听我说一句。”

骚动的人群安静下来。

董泽朗声笑道:“大家也瞧见了,我们一家商铺经营的货物,样式齐全物美价廉,相信大家也都心动。在开业之前,有一点我可要先说明。‘一家商铺’,不收宝钞,不收金银,不接受以物易物,也不接受打赏。”

“啊?这些都不要,那你们开门做的是什么生意!”

“就是,你这不是坑人吗!”

挤了半天的百姓们急了。

董泽抬手压了压,笑道:“别急啊,有去过临近城镇的应该都知道,我们‘一家商铺’可并不是有商水县这一家总店,各地还有分店呢,若不开门做生意,我们开店干什么呀?告诉大家伙儿一声,我们这里卖东西,只接受代券交易。”

“代券?那是个啥?”百姓们全都一脸的懵。

人群之后的燕绥也挑起剑眉。

谁知董泽却不解释,只是笑着团团施了一礼,说了一句“等大家伙儿有了代券再来吧。”就转身挂上了歇业的牌子,关门落闩了。

百姓们都有一种被耍弄了的感觉,气的站在一家商铺门前骂街。

但也有人奇怪,代券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燕绥星眸微眯,眼中精芒闪过,玩味的挑起唇角。

燕管家、燕飞和鸿喜面面相觑。

“这是闹的什么?”

“不过不论代券是什么,伯爷往后也要多留神才是啊。”

“就是,伯爷也要想想自己担着的事儿到底多严重,您都一个月没给劳力发出工钱了,偏朱小姐还骗了您的银子,这不是欺负您深情么,即便英雄难过美人关,伯爷也要为自己着想啊!”

燕飞和鸿喜追在燕绥的后头苦口婆心。

燕绥被他们逗的莞尔,回头点他们的额头,“满口胡言,还不闭上嘴?”

明明做了痴情种子,还不让人说,又不肯听意见,一味的一意孤行,他们也很心累啊!

“伯爷。”就在这时,一名身着短打的汉子骑着快马疾奔而来,飞身下马,“伯爷,朱小姐一行已到了商水县外,约莫还有两个时辰便要到了。”

“春天到了,人也终于到了。备马,你们随我去迎一迎朱小姐。”

“伯爷……”

“听我的吧,燕伯。”

燕管家要劝说的话被燕绥打断,也只好应下,带人去备马了。

午后的暖阳让稍冷的春风都温暖起来,车队沿着官道行驶着,朱攸宁将车窗推开,单手撑颐望着沿途的一片新绿景色。

春风带着暖意和青草植被的香气吹拂在脸上,撩拨垂在粉颊旁的几缕碎发,珍珠耳珰随着马车行驶而轻轻晃动,与脑后垂下缎子似的墨发掩映出温柔的亚光。

百灵笑着展开一件浅藕色云肩披在朱攸宁肩头,“姑娘,风还有些许冷,仔细伤风了。”

“没事,我不觉得冷,”朱攸宁叹息道,“你们看外头一片大好景色,想来燕澜清所辖其余的县城和乡镇也都有这样的美景吧?只可惜洪水无情,若是春汛防不住,美景可要保不住了。”

佛八爷策马跟在一旁,闻言笑道:“若是洪水肆虐,伯爷应该会先疏散百姓的,这里生活的百姓都是赶着农忙就来播种,剩下的一切全凭老天,如果不发水,大家伙儿就能吃上饭,安生的活过一年,若是发了大水,那大家就只能去当难民求生了。”

画眉几人都咂舌。

窦婉婉摇着头道:“这么过日子,一点都不安生,这里的百姓也太苦了。”

朱攸宁叹道:“这便是命运。生在这里,被这里的水土滋养,也要受这里水土的反噬。能有逃荒的机会已经很好了,若是赶上北边儿鞑子来打谷草,再或是南海沿子真倭假倭上了岸,那可是逃命的机会都没了。”

闻言,佛八爷也是一阵叹息。

正当这时,佛八爷忽然一抬手叫停了队伍。

朱攸宁疑问的看向他。

佛八爷侧耳倾听片刻,“有人来了。”

果真如佛八爷所言,不多时,朱攸宁就看到官道上迎面飞驰而来几匹骏马,土路上卷起一片烟尘,越待近了,便见为首一人锦衣袍角翻飞,玉面修容,英气迫人,不是燕绥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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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5章 两大奇事(一)

佛八爷看清来人,跃下马背,含笑站定。

燕绥与燕管家一行促马到跟前勒住了缰绳。

朱攸宁撩着窗帘探身出来,笑望着燕绥,“不是人在孟镇么,怎么到商水了?”

语气热络自然,一如从前。

“感觉你快到了,就先提前来了商水。”燕绥翻身潇洒跳下马背,将缰绳丢给身后的燕飞,大步走到马车跟前,“你们一路上可还顺利?路上可遇上什么危险没有?”

“有八爷坐镇,我们这一路都很顺利,遇上的宵小之辈也都眨眼就解决掉了。”

佛八爷在一旁笑道:“伯爷放心,带来的弟兄们这一路尚觉得筋骨都还没松快呢。”

佛八爷身后的诸位护卫拳师闻言都爽朗的笑,跟着佛八爷一起给燕绥行礼。

燕绥伸手搀扶,笑道:“一路多仰仗八爷了。”

“伯爷太客套了,不敢当。”佛八爷恭敬的道。

朱攸宁告诉画眉和窦婉婉开车门。婢女们都撩了车帘下车,为朱攸宁摆好了垫脚用的红漆木凳。

听见马车上的动静,燕绥和佛八爷回头望去。

朱攸宁正探身出来,身姿窈窕,腰肢纤细,一只淡绿色的绣鞋在她下车时堪堪探出牙白裙边小小的一个鞋尖儿,轻轻地踏在了木凳上。

燕绥忙别开眼看向别处,可朱攸宁下车时的身姿像是印刻在了脑海中里,尤其是她低头时长发柔顺的垂在背后,耳侧和一小节露出领口的脖颈肌肤雪白细腻,小巧的一颗珍珠耳坠晃着,几乎让人分不清到底是珍珠更润泽,还是肌肤更润泽。

一年多未见,她越发霞姿月韵,让人不敢直视。

燕绥在心底暗嘲自己真是越来越不对劲,也不知虚长这些年沉稳老练都哪去了。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看来这一年多你在这里过的也并不顺心啊。”

朱攸宁笑着打量燕绥,发现他黑了不少,也瘦了不少,五官比从前更曾许多凌厉严峻之感,一看便是经历了不少磨砺的。

“快休要打趣我了。”燕绥苦笑着摆摆手,“上次不是告诉了你吗,我这里的情况时时刻刻都很紧张,我倒是想过的轻松一些,却不能够如愿。”

“没事,有问题慢慢解决就是了。”朱攸宁笑着道。

站在燕绥身后的燕管家和燕飞几个都在低着头暗自撇嘴。

“一路舟车劳顿,你也累了,我在此处有宅子,已命人收拾妥当,不如回去休息?”

“也好。本来是打算找家客栈的,不过能住在你家里更自在一些。”

她回答的如此自然,对他并不设防,燕绥便禁不住笑了笑。

“那好,咱们走吧。”

朱攸宁上了车,命马车跟在燕绥一行的后头。

此时的燕管家、燕飞和鸿喜几人,脸色都控制不住的拉长着。

想不到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朱攸宁将他们伯爷坑的那么惨,骗走了伯爷的银子不还,自己却开起了店铺借机发财,如今还好意思腆着脸与伯爷套近乎,真真是小人难养!

朱攸宁其实在见面时候就已发现燕管家和燕绥身边的长随的态度不大对,照道理说,当时在京城时燕绥被下了大牢,她帮忙在伯府坐镇,与燕管家一同合作办了不少的事,燕管家那时还对她既尊重又感激呢。

谁承想再见时,她居然被燕绥身边的人集体厌恶了。

朱攸宁不必多想都知道其中的缘由,坐在马车上,靠着车壁笑着摇了摇头。她倒是不急,现在他们越是讨厌她,将来误会解开时就越是愧疚后悔。反正燕绥对待她的态度没有变化,想来是能够对她的布置有所猜测的。

燕绥购置的宅院虽比不得京城伯府,却也是个两进的大宅。

“我这里比不得贵府上有单独的客院,不过幸而这里也没有什么外人,你住下来,就只管当成自己家里一样自在行事便可。

“我平日四处游走,甚少回来住,即便住了也只我一人与几个贴身侍从,也不怎么在家里的。

“委屈你们一行在外院将就,幸而府里的仆婢们都是一直在的,你有什么事尽管去吩咐,还有燕管家,你也可以随时寻他。”

“这就很好了。”朱攸宁笑了笑。

听燕绥言语中的意思,他身边似乎没有任何女眷?

燕绥现在应该已经二十三四岁了吧?在这个朝代,这个年纪还不成婚,有些奇怪。

不过这是人家隐私,她也不打算打听。

晚饭是厨下精心准备的。朱攸宁与燕绥如往常那般自然的用了饭,饭后婢女端了热茶上来,二人才开始闲聊。

说起富阳之事,朱攸宁毫不避讳,将自己如何计划,如何挖坑,如何一步步吞并了朱家钱庄的事一一说了。

燕绥听的面带笑意。

可燕绥身后的燕管家、燕飞和鸿喜几个都已经听的脸色铁青。

这女子也太没人性了,坑了朋友,还坑家里,坑了这么多人,还好意思大咧咧的说出来,隐约还有得意之色。

朱攸宁眼角余光扫过这几人,不在意的笑了笑,转而道:“你这里是不是也欠了劳工的工钱了?”

“嗯,欠了一个月了。”燕绥面带微笑。

朱攸宁道:“不打紧,我有法子。待会儿我要见一见先前安排来的董大掌柜,有些事情要安排,你也一起来听一听吧?”

燕绥挑眉,面带好奇:“你与手下之间安排要紧的事,我去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安排这些的初衷,一则是为了我方恩师,二则本来也是为了帮你解决水患问题。”

燕绥面上的笑意加深,眼神也越发的柔和了,“虽然不知你是如何计划的,但我还是要谢你。”

朱攸宁笑着摆手:“朋友之间,相互帮助罢了,何况这是互利互惠双赢之事。”

他们二人聊的火热,说的轻松,燕管家却是疑惑的皱了眉头,朱攸宁说的好听,该不会是哄骗他们死心眼儿的伯爷吧?

燕管家对朱攸宁有所防备,自然不会相信她片面之言,打定注意跟着燕绥,稍后看看朱攸宁对手下有什么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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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6章 两大奇事(二)

朱攸宁命人去请了蔡远杰、董泽等人一起过来。

燕绥自然屏退了下人,但燕管家一直跟随他身边形影不离的保护他的安全,是他信得过的人,是以他也没有让人离开。

朱攸宁也不在意燕绥身边留了谁,他相信燕绥做事有分寸。

“董大掌柜此番着实辛苦了。短暂时间之下,能够办齐这么多的事,董大掌柜的能力果真卓绝。”

董泽笑眯眯的拱手行礼:“都靠东家提点,一切您都设计好了,我只是照办罢了,若是这么点事都办不好,怎么配得上东家的信任?”

两人寒暄一番,朱攸宁问道:“一家商铺的情况我已知晓,长安钱庄分号预备的如何了?”

“回东家的话,都依着您的计划,已经安排妥当了,随时都可以开张。”

“人手都已布置好了?”

“是,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好,那便先从商水县开始。明日便开张吧。但是你记着我先前说的那些。”

“东家放心,我都记着呢。”

董泽应答之间,充满了对朱攸宁的尊重和崇拜。似是对朱攸宁的安排极为信服。

燕绥与燕管家在一旁沉默的旁观,一时间却也不知朱攸宁的长安钱庄分号开张,其中藏着什么玄机。

朱攸宁将事情与董泽和蔡远杰都说明了,便与燕绥道:“我累了,想去歇着了。”

她倒是依旧直接。

燕绥笑着道:“快些去吧,我也要出去做事了。”

二人道别,朱攸宁回了外院为她收拾好的正房休息。

燕绥则与燕管家一前一后沉默的回到内宅。

确定周围无人,燕管家压低声音道:“伯爷,您还相信九小姐?”

燕绥挑眉:“为何不信?”

“九小姐先前行事,太过不义。且不说她如何吞了自己家里的生意,就说她现在开的‘一家商铺’和即将开张的长安钱庄商水县分号,这里面到底有没有您的那笔银子就不好说。

“这个女子心机深沉,计谋狡诈,伯爷您要多留一些心眼儿,不要被人诓骗了还要白给人送银子啊。”

燕绥知道燕管家是关心他,笑了笑,不以为意的道:“燕伯的好意我明白,不过你不要担心,她不是那种人。不说别的,就只说朱家的那副样子,做出事来当初咱们这些外人瞧着都不顺眼,她身在局中,想要自保也是无可厚非。

“再说刚才她也与我说了缘由,实在是朱家钱庄做事太不虑后事,将整个市场行当都给搅合了。若是任由它发展下去,恐怕整个钱庄的行业都会有损。她那么做,对外只说是合并,不说吞并,其实已经是手下留情,仁至义尽了。”

燕管家闻言,轻轻地摇了摇头:“伯爷是看她做什么都顺眼。”

燕绥脚步一顿,随即笑着道:“也不全是这个原因,她心机深沉,可并不是作恶之人,而且若说她不讲义气,当初也不会出堂为我作证了。”

“伯爷是懂得感恩之人,记得她当初的维护之情是对的,但是伯爷也别忘了,她从中获得了多少利益,就单说当初她为杭州商会得来了御赐之名,成了全国商会唯一一个被圣上认可的商会,这其中为她带来的利益就是巨大的。”

燕绥笑道:“是啊,但是你看她怎么利用那个名誉会长的身份了?她没怎么用,是也不是?”

燕管家一阵语塞。

燕绥笑道:“三十万两白银我借给她,怎么用了也告诉我了。她借了银子还没还,也不证明她不会还,而是要将这银子密下来了。所以燕管伯与燕飞和鸿喜说一声,下次见了朱小姐,切勿摆出这样的脸色来了。”

原来伯爷发现了?

燕管家转念一想,燕绥的聪明和洞察力,若不发现才是奇怪。

“伯爷就这么相信朱小姐。”

“是啊。”燕绥承认的非常大方,“她做事张弛有度,甚合我意,与她合作做生意,联合起来对付旁人,一定也是一种十分愉快的体验。”

燕绥极少能笑的如此愉快。而且燕管家整天跟在燕绥身旁,也知道他这一年来等候朱攸宁来信时的期待,还有收到来信时珍而重之的模样。

知慕少艾,这是人之常情。

他也曾经年轻过,自然能够理解燕绥的心情。只是他眼看着燕绥长大,虽然是主仆,实际上燕管家却将燕绥当成自己孙辈一般的。他自己想不透,燕绥又一意孤行,他到底还是着急的。

燕绥休息片刻又出门去,直忙道夜深才回来。期间燕管家一直心思沉重,面对燕绥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燕绥知道他在想什么,劝说之后燕管家依旧掰不过来,也便随着他了。

次日上午,燕绥正看书吃茶,鸿喜就从外头急匆匆的跑了回来,尚有些寒冷的春日里,鸿喜竟然跑出了满脑门子的热汗。

“伯爷!奇怪了,真是奇怪了!”

“怎么了?”燕绥疑惑的看去。

燕飞更是直接一巴掌拍在眼鸿喜的后脑勺上,“你小子,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吞吞吐吐的。”

鸿喜揉着后脑勺,丝毫不在意的道:“方才我出去看长安钱庄分号开张了。但是您猜怎么着?”

“别卖关子。”燕管家也道。

鸿喜吐了下舌头,神秘兮兮道:“长安钱庄居然只开张,不营业!本地有一些知道长安钱庄名号的,想拿着银子去存款,长安钱庄都不收!”

“这就奇了。钱庄开业,不做生意,这是要做什么?”燕管家咂舌。

燕绥也摇头,“朱小姐深谋远虑,我一时间也想不出。”

他隐约之间能猜到朱攸宁先开一家商铺,后开长安钱庄分号,这两个买卖之间必定有所牵连,可是一时间又猜不透。

燕绥自认为自己还算不笨,但是有时遇上朱攸宁做的事,他却总是猜不透。

但是以往日的经验,燕绥觉得朱攸宁这一次说不得又要一鸣惊人。

近些日,商水县以及下辖和周边的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是本地的两大奇事。

先是出现了售卖平价货物的“一家商铺”,可一家商铺却不做生意。后又出来个长安钱庄分号,这钱庄也不做生意。

开门做买卖,难道不图个生财?到底是那个经营者做的,大家伙儿怎么越来越看不明白?

百姓们看不懂,本地的大户也同样看不懂。

县城西北方的一座大宅里,几个衣着不俗的男子也正在谈论此事。

第3227章 工钱

“这长安钱庄是个什么来历?凌兄、何兄可知晓?”

说话的人年过不惑,身材敦实,黑脸堂,蓄短须,说起话来声如洪钟。虽长成一幅江湖人士模样,可这位却是商水县三大户之中周家的家主。

年近花甲的何员外捋顺胡须,“长安钱庄多在杭州府活动,周老弟不甚了解也是常情,嫌弃那杭州商会得了圣上的承认,便与这长安钱庄的东家脱不了干系。”

年过花甲的凌员外也道:“正是,这长安钱庄的东家身份成迷,一直又许多人猜测,不过前不久富阳县差一点闹出民变,自那之后,就都在传说长安钱庄的东家是个二八年华的女子。”

“真是奇了。看来这小女子的胃口大的很,好好的杭州府待不下去?偏偏将手伸到咱们这里来,她就不怕赔个血本无归。”周员外嘲讽。

凌员外也道:“老夫也觉得这女子太过鲁莽,到底是年轻啊。”

要知道,当地百姓接受新事物的能力毕竟有限,钱庄这个新兴事物,除了少部分了解内情之人,大部分百姓的都存着怀疑之心,定会观望的。

而且当地频发水患,百姓们不如杭州府生活的那般富足。有余粮的几乎没有,寻常的百姓都时常做好逃荒的心里准备了。至于他们这些大户这般有能力存款的,又有几家?

只靠这么一丁点少数的客源,长安钱庄在商水怕是不出半年就要关门大吉了。

“可他们这会子不存钱,也不办任何业务。”周员外疑惑道,“这也是奇怪,难道长安钱庄还有后招?”

“故弄玄虚吧。”何员外摇着头,“到底是年轻丫头,异想天开,想着短时间只宣扬钱庄存款的好处,又不收存款,这就是给百姓们一个期待度,等着到了时候百姓就能蜂拥而至了?我看她是想的太美了。”

“正是这个道理。”凌员外冷笑道,“静观其变吧。一个年轻女子,又是个在开封府还没站稳脚跟的外地人,难道还能打着杭州商会的名头来横行霸道?咱们河南商会又不是各个都是傻的。”

三人议定,打定了主意看热闹,只等着看朱攸宁的钱庄是如何门可罗雀,最后被挤出去。

而被他们嘲讽的正主,这些日却过的依旧潇洒自在。

一家商铺和长安钱庄分号都已经开业,却只开着门养闲人,不营业。朱攸宁也不在乎这两处变成了当地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只管跟着燕绥在附近四处查看,她先是留下了蔡远杰和董泽两位大掌柜坐镇,带足了护卫,还跟着燕绥去他封地下辖几处去查看,又去看了黄河沿岸堤坝修筑的情况。

十万劳工在顶着日头修筑堤坝,而奔腾的黄河比她前世所见的还要宽阔汹涌。怒吼的水声盖住了汉子们干活时的号子声,那场面堪称震撼。

燕绥带着朱攸宁回到临时搭建的帐篷,二人挨着火堆在坐下,火上架着铁锅,正在煮一锅新鲜的野菜汤。

燕管家捏了盐巴撒进锅里,用大木勺搅拌着,垂眸不发一言。

他现在已经看不懂朱攸宁到底在干什么了。

他以为朱攸宁骗了燕绥的银子拿去自己开了店,开店自然是为了盈利的,可朱攸宁开了店却只当摆设,白养着人手没有丝毫的动作。

现在有多少人在背后议论这个脑子有问题的东家,竟做出这等白赔钱的买卖来。

想起燕绥对朱攸宁的评价,燕管家更混乱了,甚至不知是不是该信任朱攸宁。

不多时,野菜汤煮好了。

燕绥取了个陶碗洗净,亲手为朱攸宁盛了一碗。

“带累你跟着我出来吃苦了。工地上没什么好吃的,我这里给宫人的月钱欠了一个多月,我也不好在这里开伙。”

“我明白。”朱攸宁笑眯眯的捧着碗,吹了吹小心翼翼的喝了一口,“这菜汤还不错,这季节吃些野菜,对身体也好。”

看她乖巧的捧着陶碗,垂着浓密的长睫毛喝汤的模样,燕绥的心里已是一片柔软。

他也给自己和燕管家都盛了汤,三人慢条斯理的先吃个水饱。

朱攸宁放下陶碗,笑问:“我起初还以为,圣上会发役夫来的。”

“我也是这么想,但是后来也幸而天子没有发役夫来,否则养活十万人,真的不是容易的事。此处的情况你也知道,这里什么都贵,我若是给这些劳工包吃包住,怕是早就赔的倾家荡产了。”

十万劳工拖家带口,分散着住在燕绥所辖封地之上,人多了,自然就带动了当地的经济。商人们坐地起价,粮食布匹,日用百货,但凡人用的就都狮子大开口,更有甚者,赏钱要的翻倍,且根本没有一个恒定的标准,商家的货物想卖多少银子就是多少,给不出赏钱,那就买不到东西。

这里的商场早就已经乱的彻底了。

“你没有想过平衡市场,改变这个现状?”

“也曾想过,但一则精力有限,二则也着实是没有想到一个靠得住的办法。”燕绥笑的苦涩。

朱攸宁笑道:“我倒是有办法,其实早在你我通信时,你在信中提到此处的情况时,我就有了想法,一直拖延到现在,不过是等棋局成型。如今你又该给劳工们发工钱了?”

“是啊。”燕绥微笑望着朱攸宁,“你有办法?”

朱攸宁点头,“对,这次给劳工们的月钱,我来给你提供。”

此话一出,燕绥还没有反应,倒是燕管家先惊愕的抬起头,瞪圆了眼睛看朱攸宁。

难道说,这位是打算还钱了?

朱攸宁笑道:“你依着当地的物价,已经给十万劳工的月钱都涨到了八钱银子一个月?”

燕绥点头,“原本是二钱的,可是物价增长,二钱银子他们根本就活不下去,何况这些人家中还都有妻儿老小。我这里没有条件管吃管住,就只能给他们银子,让他们自己养活自己。”

朱攸宁笑着点点头,掐着指头算了算,笑道:“没事,十万劳工两个月的月钱,我还是出得起的。不过我出的不是真金白银,而是代券。”

“代券?”燕绥闻言先是一愣,随即便眯起了眼,“就是先前‘一家商铺’开张时,董大掌柜说的那个代券。”

“嗯。”朱攸宁点头,笑道:“每人一两六钱的代券,让他们拿着代券去指定地点消费,购买的又都是平价货物,这个对于劳工老说可是大赚。毕竟外头的米价都比我们一家商铺的贵三四倍呢。用一样多的银钱,买到更多的东西,他们不亏。”

燕绥心中飞快的计算着,并没有开口。

朱攸宁笑道:“我还欠了你三百万两白银呢,头前的一部分就以代券来抵债如何?一两白银对应一两银的代券,先看看需要用多少两代券。回头剩下的再给你银子。”

“这倒是无所谓。”燕绥摆手,示意朱攸宁不必在意,他的关注点都在代券上。

燕绥聪明绝顶,朱攸宁刚提出这一点,燕绥的脑海中就已自行补全了她的计划。想着她接下来有可能要做的事,每一种猜测都非常的了不得。

燕绥看朱攸宁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你……”燕绥的喉咙发干,窒了一下才道,“你这次,真的是用了大手笔。”

朱攸宁知道燕绥已经猜到了一些,不由得哈哈大笑。

“也还好啦。我是看不惯那些黑了心的商人很久了。就因为有这群臭鱼烂虾的存在,搅合的整个商场都乱了,他们不要脸,毁的却是同行的声誉,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这种人早就该杀一杀他们的威风了。”

燕绥笑着点头,“你说的是。想要发展长久,便需得一个良性发展的环境,自绝后路的事是绝对做不得的。你接下来要做什么?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我这里一切都好忙的过来。比较难办的是你这里。两个月没发工钱。发工钱了还是一种大家都不熟悉的东西,你若是想让这些劳工相信你,还要花费一番功夫。”

燕绥笑道:“是不容易,但是也不难办。在发代券之前,先让他们了解‘一家商铺’,行事时就容易的多了。况且他们家里的可都在附近生活,总要街市上逛用银子的。他们应该对一家商铺也有耳闻,我再加一把火便是了。”

朱攸宁见燕绥自己有盘算,便笑着道:“你自己有计划便好。那我便不插手,只去预备足够的代券,也吩咐下去预备好足够的货物了。”

“好,你记得多预备粮食。”

朱攸宁莞尔,“放心吧,粮食我预备的最多。料到会如此的。”

二人商定之后,朱攸宁就带着佛八爷一众人去城里安排,燕绥这里也吩咐来人,在潜移默化之间将“一家商铺”这个平价的铺子告诉所有人知道。

待到发工钱时,工人们虽有一部分人对代券半信半疑,觉得能够接受,但还是有大部分人劳工死心眼儿的,觉得什么代券都是燕绥拿来欺骗他们白做工的幌子。

黄河沿岸各处修建堤坝的宫人,或多或少都出现了罢工的情况。

罢工当日,朱攸宁忙着督促运粮,坚决不能让三人拿着代券来换货物时有落空的,是以并不在现场。

但当下人们撒腿如飞的来给朱攸宁报讯时,还是将她唬的背脊上的冷汗都留出来了。

上万人的罢工,场面必定是非常混乱的。

朱攸宁这厢刚打算整理一番就去现场时,燕飞也赶着回来了。

“朱小姐,我们伯爷嘱咐小人回来告诉您,千万别去现场,那里都是一些做粗活的汉子,人粗俗,场面又乱,您一个姑娘家去不合适。伯爷早已经有了对策,一定会妥善解决此事,让您千万不要过去,只管做好您手头的事便可。”

燕飞虽对朱攸宁有所误解,但随着时间推移,看到燕绥对朱攸宁的态度,又背后听了一些燕管家的猜测,此时对朱攸宁已经没有什么意见了,态度也恢复了从前的恭敬。

朱攸宁想了想,也觉得自己贸然前去,或许不但帮不上忙,还会给燕绥添乱,便道:“那好吧,你回去帮衬伯爷,若有什么事就赶紧来告诉我。我也好帮着想一想法子。”

“是。”燕飞恭敬的应下,出去又快马加鞭的赶了回去。

朱攸很不放心,又安排了身边信得过的护卫去探听消息。

与此同时,以凌家、何家和周家为首的本地商户也都得到了劳工罢工的消息,当地的官府自然也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凭他一个黄口小儿,还想拿着鸡毛当令箭,想在开封府这块地界上称王称霸?”商水县令捋着三缕须髯,笑的十分得意。

“给府台大人去信,就说姓燕的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脚,咱们只等着看好戏便可。”

“是。”师爷满脸堆笑,麻利的去起草信笺。

燕绥一个卑贱的商人,胸无点墨,只不过有几个臭钱,就成了伯爷,所辖封地的税收更是都归了他。

那小子居然还想独吞税款?难道当他们这些脚踏实地科举出身的朝廷命官是死人吗?

燕绥的笑话,可是他们这些人一直等着看的。

仁义伯不是仁义吗?没有税款,山穷水尽之下连劳工的工钱都拖欠,这等打圣上脸的行为,就不信圣上不会办了他!

多方人手都在等着看笑话。

就在朱攸宁的心急如焚的第五次派人去询问消息时,燕绥已经安然回来了。

“幸不辱命,代券已经发了下去。大家好歹是接受了。接下来就要你受累了。”燕绥进门就一口干了一壶茶,清了清干涩的沙哑的嗓子,笑道,“待会儿我就去安排人手,随后带着人来帮你。”

朱攸宁见他神色自然,意气风发,终于悄然松了一口气,点头笑道:“你能帮忙自然更好了。安排一些能够识文断字的掌柜和伙计,还要多注意代券的真伪,我都是依着钱庄的村票做了几处防伪标志的,待会儿告诉你。”

燕绥笑道:“你就不怕告诉了我,我回头去弄出一堆假的存票、代券来骗你的银子啊?”

“你若能做出那种事,也是个大进步了。”

朱攸宁似笑非笑斜睨他一眼就转身去忙了,留下燕绥在原地,心跳骤的加快,脸颊都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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