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风波 - xp1024.com
《家庭风波》


第一章

向阳村李家湾的一个院子里,张灯结彩,客似云至,鼓乐喧天,一派热闹喜庆的景象。

这是李明君和龙小翠举行婚礼的日子。初冬的太阳是温暖的,它像一位老人的手,轻抚着人们的脸庞。在这样的日子里,举行婚礼是愉快而合时宜的。只见红墙青瓦的房屋正门贴着一个纸剪的大红“囍”字,两边贴着一副对联。上联为:良姻由缘定,下联为:佳偶自天成。堂屋、房间、厨房等地方都贴满了楹联。

李明君穿了一套青黑色西装,白衬衫,打着青花领带,脚蹬油锃发亮的皮鞋,显得神采奕奕。他一整个上午都在忙着迎客来往,还要操心各顼事,显得忙而不乱.只是太阳已爬到中天,快十二点了,新娘子还没有踪影,李明君不禁有点着急了。

“新娘子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紧接着鞭炮声惊天动地,由远而近。司仪蒋祖德先生立马点着早已备好的迎亲鞭炮,口里喊道:“鼓乐手准备!奏乐啊!”霎时鼓乐齐鸣,喇叭锁呐齐响,和着鞭炮声,震动着山村。人们纷纷让出一条道来。淡绿色的硝烟中,只见龙小吉走在前面,用双手遮住自己的眼睛,躲避炸开的鞭炮屑。新娘由伴娘陪着,手举一把花伞遮挡,使人看不见她的面容。只看新娘穿一件鹅黄色呢绒大衣,下身着青色牛仔裤,脚蹬一双高跟船形鞋。到了门口,伴娘把伞放下来。只见新娘头上还盖着红色绣花缀边的头巾。司仪打发过龙小吉要的过门礼,李明君就过去牵住了新娘嫩如莲藕的手。在众人的注视下,他俩走到燃着红烛的堂屋神龛前,随着司仪的唱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夜晚,客人都散了,李明君迈着微醉的步伐步向洞房。他推开虚掩着的房门,只见里面彩灯闪烁,放出五颜六色的光芒。房间里摆满了新置的床被和蚊帐,墙四周贴满了“囍”字,显得温馨又浪漫。李明君把门轻轻关上,朝新娘走过去。他借着酒劲掀开了头巾,只见她面如桃花,粉颈酥胸,头簪银钗,胸坠金链,腕套玉镯。一双眼睛有如黑宝石,在这五彩光下熠熠生辉,李明君不禁看得痴了……

突然,门“砰”地一声被踢开了,冲进两个他不认识的年轻小伙子,他俩一言不发,只是架起龙小翠就跑。龙小翠花容失色,拼命挣扎高喊“救命!”李明君急了,迈腿想去追赶,任他心里如何急,怎么使力,可腿却不听使唤……

李明君听见自己“嗬嗬嗬”地喊了几声,挣扎一番,醒了。一睁眼,一股光亮刺得他迷起了双眼。他使劲揉了揉眼睑,然后才清醒过来。

“虚惊一场,原来是一场梦呀!”李明君用手拭着额上冒出的冷汗,掀掉被子爬了起来。他习惯性地朝床枕边一看,没有龙小翠的身影──他这才记起,她昨天已经回娘家去了。

本来昨天龙小翠吵着要回娘家,他是极不愿意的。岳父母给他造成的伤害已在他心里结成了疤,只要一揭开这个疤痕就血淋淋地痛。他恨他们,而龙小翠却不这么想。她就像是个还没断奶的孩子,常想着回去亲娘味儿。虽然她也恨过他们,但没过多久,她就忘得一干二净了。由于她是新嫁,难得回家一趟,她父母便哄宝贝似的侍候她,一有机会就想着往娘家跑。李明君也无可奈何──他总不能用铁链锁住她吧?

金黄色的太阳光射进房间里,被窗格子分成几块不规则的图案。李明君转身坐到床沿上,转角柜的镜子里照出他那清瘦的身影。他穿好衣服后走到窗户边的书桌前,打开窗户伸了个懒腰。窗户正对着向阳村小学,那是一幢六排五间的砖瓦房。因年久失修,在远处就可看到房顶脊梁上露出的白柱灰来。

“吃饭了!睡到日头晒屁股了还不起?”猛然听到母亲黄玉珍在堂屋里叫了起来。紧接着后间的门板被拍得“砰砰”响。良久,后面的房间里才有一点响动,接着从里面传出一句瓮声瓮气的声音:“知道了。”

紧接着李明君听见门板被抓得“哗哗”响,赶紧把门打开,只见一条全身黑毛的狗向他摇头摆尾的大献殷勤,叼住他的裤脚。他轻轻喝斥一声“克利”,然后赶走了它。这是龙小翠家的母狗,有一次无意之中跟龙小翠的脚,后来就在这里安家,打骂都得不回去。湘南俗语说:“猪来穷,狗来富,猫来开当铺。”但这只狗来后,并没见李明君家有多少好转,只是他也渐渐习惯了这只“陪嫁犬”。

正胡思乱想时,他看见母亲黄玉珍已朝这边走来。她一看见李明君就数落起来:“我还以为你也没起来呢?”而后她又提高了嗓门,像是说给所有人听似的:“你们倒是搞得好?都是讨老婆的人了,还要做老母亲的给你们起早弄饭?吃饭时不请个十次八次的还不肯起床?一定要等到我累得只剩一把骨头时,你们才肯持家?”

黄玉珍一边忿忿地说着,一边朝门口走去。她嘴里“咕咕咕”地唤着鸡,并把谷米撒在地上。那些散布在门口四周的大鸡小鸡,一窝蜂似的跳进来低头抢起食来,偶尔有几只为争食而互相啄斗起来。

李明君洗漱完毕,便在堂屋里把桌子摆好,到厨房里端出饭菜,并把饭盛好。刚盛完就看见父亲李木青衣衫不整、睡意朦胧地从前间走出来了。

“你也是的,像前世没睡过觉似的,总是睡!睡!睡!天塌下来你都不会管!怪不得儿子们个个都像你。前世做过了哩!”

黄玉珍一看见李木青就唠叨得更勤了。矮矮胖胖、满脸络腮胡的李木青无关痛痒地对黄玉珍咧开了嘴笑,露出两颗镶银的门牙来。

“笑!笑!笑!你就晓得笑!这么大一个家,你也不管一下。今天就没有油吃了,米也快煮完了。谷子又还没碾,今天你要把这些事情全弄好。”

“好好!不要你管!”李木青头像鸡啄米似的点着,又走到自己的母亲房里叫她起床。

“明君,你爷爷和满爷爷的饭还没送?快送去!你爷爷是疯子,若慢了饿着他,犯了疯劲可不得了。还有你满爷,眼睛虽看不太清,可心里却精着哩!饭菜少他一点不得。我真是前世做过了?我自己的亲老子都没有像这样侍候过。”尔后又对后间喊了起来:“明华,你们还不起来,还要我去掀你们的被盖?”

“快点起来吃饭,吃完后大家锄豆子草去!”李木青说完脸也不洗,端起酒杯就开始喝了起来。

向阳村座落在都庞岭崇山峻岭中的一个半山腰上,背靠巍巍的青山,前临清清的潇水河。村子西北方就是省第三大水电站──泷泊水电站。有一条公路从向阳村穿过。李明君的家就在村子南边的李家湾,屋后是公路,对面是向阳村小学。左边紧邻的是李玲玲和李明清的家,他们还是未出五房的本家。右边是依梯次排下的三口水塘,整个向阳村就靠这几口水塘蓄水灌溉田地。

李明君吃完饭,就到偏房里去挑草木灰。他走在禾场地上,看到对面连绵起伏的山峦笼罩在一片雾霭之中──这样的天,是给庄稼上肥料的好天气。

李明君把草木灰挑到屋后的地里时,见母亲黄玉珍已经在那里拨着杂草。这是一块种着黄豆的地,豆苗已有一尺多高,开始结出青色的嫩荚。黄玉珍熟练地用双手在豆苗中间挪动,不一会儿她的四周就空出一片没有杂草的地方来。李明君用手抓了一把肥料沿着豆苗蔸放将起来。

“你弟弟他们还没有来?”黄玉珍头也不抬地问李明君。

“他们早来啦!到对面的花生地里去了。”李明君语气不满地答道。

黄玉珍抬头朝对面山坡上一看,只见李明华和史兰花两人在青油油的花生地里锄着草。恰巧瞥见李木青扛着锄头往那边走,黄玉珍气得提高嗓门大喊起来:“死老头子,你跑到那边去做什么?豆子地在这边!”李木青好象没听见 ,继续往前走。

“妈,算了。让他去吧!反正这事我俩很快就忙完了。”

“你老子就知道顾着他们,他们哪里识得你的好心?现在还没分家,就精明得针都插不进!现在种的那块花生地,说到秋天收了他们自己要哩!要说分家,他们又不肯。”

“他们是在看着我和小翠哩!他们分而我们又不分,就说你偏心。”

“你们是刚结婚嘛!现今他们小孩都有一岁多了,还不肯分家?就算不分,在一起吃,就要为这个家出一点力。现今他们挣的钱一分也不肯拿出来,都顾着自己,哪还管老子老娘的死活?他们说结婚时亏了二三千,当时是你操心记帐的,你说有没有亏那么多?”

“我算了,是亏了一点,但只有一千多块。”

“看看,又在扯谎。一千多说成二三千!目的就是想要我们贴补。我们还有什么?就一身老骨头,让他们再榨?你看看这个家,老的老,少的少,瞎眼神经的,什么人都有,你们兄弟又不齐心。你老子做事也没有脑子,叫我怎么做?我真是前世做了过哩!唉……”

李明君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草木灰撒到豆苗边,听着他母亲的唠叨,心情郁闷。

母亲黄玉珍是向阳村的妇女主任。她已在向阳村连任6届,在妇女当中有很高的威信。对于自己的工作,她是能胜任的,但对于如何管理好自己的这个家,就显得有些束手无策了。

这是个令人头痛的家庭:李明君的爷爷是个神经病人,穿着破烂,整日嘴巴嘟噜个不停,也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奶奶前几年还能帮衬干一下家务活,但两年前也把眼睛弄瞎了。他们都已经有七十多岁了,只能吃不能做。前几年李木青又自作主张,领养了一个族里的五保户──满爷。因为对其遗产的争执,已与他的侄亲结下了怨恨。

黄玉珍有三个儿子。老大李明君在本村小学代课,老二李明华在乡林场当护林员,老三李明勇在外打工。人常说“多子多福”,但对黄玉珍来说,却是“多子多苦”。小时恨他们淘气长不大,长大了又恨他们不体恤。没结婚前,三兄弟还能把劲往一块儿使,但一结婚,各人心里就打起自己的小算盘来。

就说这家庭的开支吧!自去年给李明华的儿子办了满月酒后,家底就空上来了。往年收的粮食够吃一年,如今竟连半年也吃不到。按理说,三兄弟都要负责家里的一部分开支。但各人负责多少又是个说不准的数目。

倘若说要老大每个月出一百块,老大会说,我工资才二百多块,交了一百块,那不是上交了我总收入的百分之五十,我还要不要过日子?老二的工资每月倒有五六百,他有老婆小孩,理应多交一点吧!什么?要我多交一点,凭什么?大家同在一个锅里吃饭,“手掌手背都是肉”,我就不是你儿子?再说就算我工资高一些,还要担许多风险,万一出个什么事,小孩生个病怎么办?到时你们给钱?老三呢?那就更不要提了。他在外面东一天,西一天,今天进这个厂,明天又跳那个厂。能不出事就算阿弥陀佛了,你还指望他寄钱?

丈夫李木青是这个家庭名义上的当家人。但他既不会用言语权威凝聚人心,又不会对生产生活进行合理安排。只有一样:嗜酒如命。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只要有酒喝,哪怕路上磨”。因此这个家实际上是由黄玉珍在支撑着,但她除了拼命干活做事之外,确实想不出什么使家庭团结兴旺的主意来。她想来想去,最后想到了一个自认为是最好的主意──分家。只有分了家,三个儿子各奔各的前程,施展各自的本领,这个颓势的家庭才会有活力。

她最先把这个想法向李木青提出,李木青倒不觉得现在的家庭状况像妻子说的那么严重。他牛皮哄哄地说,自己有本事驾舵,能让这个家驶进富足祥和的港湾。没得吃?不要紧,想办法!没钱花?不要紧,想办法!但直到现在他都还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来。

她最后又跟儿子们商量了一下。三个儿子当中,反对最激烈的是李明华。他说自己十天九天不在家,让他的妻子史兰花在家带孩子还要管种田地,大人们这样做不知安的什么心?人家常说,老人带小孩至少要三年才分开另过。现在分开,他太吃亏,他是坚决不分!

眼看着日子一天不如一天,黄玉珍心中暗暗着急。她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白发也明显多了起来。在开妇女大会时,她常以自己为例,证明计划生育的好处:“你们千万别想着超生,受苦的是自己。你看我有三个儿子,个个牛高马大,又有什么用?古话说得好:‘马大不屙屎,牛大不犁田’,如今穷得连饭都快吃不上了。依我看,‘儿子不要多,一个顶十个’。你们看翠英嫂就明清一个儿子,开个拖拉机,家里都快达到小康水平了。”

“玉珍嫂,你生的全是儿子,是敢讲这样的硬话哩!我生了三个女,小时要和你调一个养,当初为什么你不肯?如今还说这样的风凉话,再差也是个儿子,儿子就是好!”

“国华弟媳,你别说风凉话哩!我还有个老三没结婚,现在送给你做儿子。”

“哎呀,你们还争什么?你有儿子要讨亲,她有女儿要嫁,干脆两喜一起做了,然后你两亲家有得时间扯麻纱……”

这些话惹得在场的妇女们哈哈大笑。不过笑话归笑话,她回到家里,看到家里的烂摊样,就再也高兴不起来。她只是绷紧了神经,蹩足了劲做事。她不拼命带头做,明年更难过啊!

“辟哩哗啦……”天突然下起雨来了。李明华他们刚锄完地,欢腾地往家跑。而李明君母子俩的豆苗地才锄一半多──看来这块豆子地的肥料又上不完了。黄玉珍抬头望着头上灰蒙蒙的天空,叹了一口气,和李明君赶紧收拾好东西往家赶。

第二章

向阳村是五岭乡最南边的一个村庄。 这个座落在半山腰的村庄原名蒋家岭。解放前,这里的原住民基本上都姓蒋,那时蒋家还有两户地主。解放后,打土豪分田地,蒋家两户地主被抄家批斗,族里人死的死,逃的逃,竟没剩下多少。

五十年代后期,在苏联的援助下,泷泊县建起了全省第三大水电站──泷泊水电站。泷泊水库就建在向阳村的脚下。因建水库,原先居住在河边的人家陆续移民到蒋家岭来。这个只有三四百人的小村庄,竟有蒋、李、赵、陈、唐、许、周、杨等十多个杂姓人家。

说到向阳村,它的名字还有一段来历哩!解放前这里叫蒋家岭,解放后,许多地名都改了。五岭乡下辖十一个自然村,有几个村名就带有鲜明的政治色彩。如“五星村”,“前进村”,“团结村”等。向阳村是本村最有威望的蒋祖德先生给取下的名字。他说,我们蒋家岭这个地方,日头从早晒到晚,“向阳村”这个名字最好了。

蒋祖德老先生是向阳村为数不多的几户原住民。他的父亲逝世的早,留下他和老母亲靠几亩田地过日子。解放前,他在本族设的私塾里读过几年书。他头脑灵活,记性好,几十年积累下来,他基本上精通了本地的习俗礼仪。他还擅写楹联,对风水也略有研究。解放后,因他家属中农,又有文化,便在村里做了会计,倒也没出什么差错。他是本村的专业司仪,方圆几十里,他的名声在外。每有红白喜事,都少不了他,李明华和史玉兰结婚就是他主持的。这是一个中等身材的健壮人,过两年就快六十岁了,还相当于一个壮年劳力。他的嘴唇呈半月形,眼袋很大,脸上皱纹横行。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眉毛,稀稀拉拉的呈灰白色。许多人暗地里说他这是“扫帚眉”。据说,他母亲也长着这种眉相,所以丈夫被她克死。旁人没人敢娶这种“扫帚星”,他母亲也一直未改嫁。蒋祖德原不信这个邪。不过先前他娶了两个老婆,竟没一个开怀生养,先后都和他离了婚。后来,经李明君的奶奶牵线,结了第三个老婆。这个女人和李老太太是亲戚,先前也结过婚,生了四个儿子。后来两人感情不和也离了婚。这个女的嫁给他时带了最小的一个男孩来,蒋祖德也算是有后人了。

蒋祖德因自己没有亲生儿子,对这个养子倒是十分宠爱,养子要什么他都尽量满足他。不过好景不长,在养子十五岁那年,第三个老婆也因病而逝。他这时才似乎相信了他自己的命硬。前几年,他遵循某个算命先生的指引方法──以毒攻毒,再娶了一个比他少十多岁,离了婚且无生育的张巧英,这几年来竟相安无事。养子于前年结了婚,去年给他添了一个孙子。今年两口子把刚满周岁的孙子丢给了他们,去县城说是办什么公司做生意去了。

今天蒋祖德刚从县城赶回来,只见他左手提着一个黑色皮包;右手提着装有几瓶杀虫剂的塑料袋。不管走多远路,他一直没换过手。因为黑皮包里装有他买给孙子吃喝的糖果饮料,他怕换手提后,吃的东西会遗留农药味。现在正是梅雨季节,接连一个多月都没天晴过,插在田里的禾苗都沤出病来了。这两天天气好转,他今天特地赶到县城买了药回来,准备明天好去杀虫。

今天他到县城办的另一件事,就是“考察”了一下儿子蒋小波办的公司。一看后他心里就不踏实起来,难道这就是拿走他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一万多块钱办的公司?原来所谓的公司,既无办公室,也无摆货架,只是租住着一间低矮的房子,里面放着一些“芦荟矿物精”等乱七八糟的东西。蒋祖德不禁疑惑地望着蒋小波夫妇俩,蒋小波不耐烦地说:“这个你别操心,我们赚到了钱,你等着享福就是了。”

“败家子!”蒋祖德在心里暗骂道,嘴上却没有说出来。倒是他的媳妇袁淑梅不恼不愠地向他说这是传销公司,还是他亲哥介绍给他们做的。并说他哥已是“翡翠”级人物,每月领二千多块工资,而且以后还更多。蒋祖德还是不信,袁淑梅又拿出从总公司汇来给他哥的工资条给他看。蒋祖德这才将信将疑,心想也许还真能赚钱呢!

蒋祖德在向阳村还算是个有能耐的人,给村里当会计时,钱米方面还没有像别人那样为难过。这几年种生姜、砍伐杉木还存了一点钱,但大多数都被儿子以“做生意”的名义挥霍掉了。真是“崽卖爷田心不痛”呀!但他又不能不给他钱,真把养子得罪了,他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以后还指望他来养老呢!

蒋祖德从河边爬上庙坪,就看到了自己居住的蒋家岭。虽然向阳村的名字是他取的,可他更愿意叫它的原名。毕竟这是蒋家祖宗世世代代遗传下来的啊!

庙坪在向阳村的南口上,解放前庙坪有一座庙,里面供有菩萨和龙王。但在“文化大革命”的“破四旧”运动中,被一群戴红袖章的红卫兵给砸了。砸庙的时候,他也看见了,当时他的心里可以说是五味杂陈,一眨眼几十年时间就过去了。

庙坪如今已是杂草丛生,透过荒芜的庙坪可看到残垣断石,青砖碧瓦。这些东西在解放前可是稀罕的建筑材料,解放前本族地主家蒋世才在这里建房时才盖了一座青砖瓦房,解放后成了向阳村的第一座学校。因门口没有宽阔的运动场,后来学校迁往李家湾后,他就从村里将它买过来,重新修缮一番,如今也算是向阳村不错的房屋。

蒋祖德挑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拿出一包“潇湘”牌香烟,抽出一支,用打火机点上。他刚吸几口,一个高大的汉子背着喷雾器朝庙坪边走来。

“玉德哥,你到哪里去了?我正找你呢。”

来人正是向阳村的现任支书李永合,住在向阳小学的东北方,和李明君家隔开不过100多步的距离。这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方脸上长满络腮胡子,头发有点卷,向后倒梳着,露出光亮的前额。他径直走到蒋祖德身边坐下,蒋祖德掏出香烟抽出一支递给他。

“你今年的禾苗长得好?”

“好个屁!”李永合拿过蒋祖德的烟点上火说,“化肥施多了,禾苗青过头,都伤了稻瘟病。你看我现在不是在喷农药么?”

“谁让你以公谋私,将村里白果基地的化肥拚命往自家田里施哩?”蒋祖德心里这么想,口里却说:“今年雨水多,禾苗容易伤虫子。我今天也买了几瓶农药,明天也要把禾苗喷一喷,杀一下虫。”

“唉,你家小波在哪里?听说开了一个什么公司?”

“哪里是什么正经生意?依我看就是个皮包公司!他们说是搞什么传销,我看纯粹是哄人的,搞不好他自己都要坐牢呢!”

“玉德哥,这你就不懂了,现今搞改革开放,发展经济是要冒些风险的。像你我死守在家里种点田地有什么出息?”

李永合见蒋祖德不吭声,又问:“你家小波什么时候回来?”

“他东一天,西一天的,谁知道?你找他有事?”

“哦!是这样,我家红英念中专毕了业,现今在家没事做。听说小波搞传销很赚钱,什么时候也叫他把红英介绍去。”

“你当村支书的也信他那些?我是没办法,才让他去瞎折腾的。”

“我看小波是个有头脑的人,不会去做亏本生意的。他脑筋好使,我看他会大有前途,我还想发展他入党哩!”

蒋祖德苦笑了一下,不再与李永合争辩。他又拿出一支烟点上,听着李支书发表他的高论。“知子莫若父。”蒋祖德在心里想道,小波虽不是我亲生的,可自小把他惯坏了。他如今还对自己当初的溺爱后悔不已。不过,既然李支书这么看重他,就由他去吧。说不定以后他戴顶政治帽子,真能认真做一点事,那就谢天谢地了。

向阳村小学座落在李家湾,也就是李明君的家对面。这是一幢一层的青砖瓦房,共有五间,还没有白果村小学气派。中间两间是教师的办公室兼卧式,另三间做教室。因生源减少,向阳小学如今也实行复式教学。李明君仍教二、三年级。一、四年级是一位刚从师范毕业分配下来的男教师,姓唐。李明君管校务,唐老师负责收费和开支。

过几天就是端午节了,天在下着霏霏细雨,有点阴冷阴冷的。李明君坐在教室里监督着学生们上自修课。这一段时间,他心情有点烦燥。龙小翠回娘家已快两个月了,仍没见她回来。这让他的心情很不快,好像她本已属于自己,如今又让她父母给夺回,心中难免怨恨。看样子,她要过完端午节才回来呢!

更让他感到不快的是,昨天正式接到学区下发的文件,大意是从2000年起,要取消所有的代课及民办老师,换上公办老师。这些老师要想转正也可以,首先第一条是通过考试关,再交二万五千块钱。李明君倒不怕第一条,关键是第二条,他家里如果能拿出那么多钱,他早就不用代课了。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现今已是九九年的上学期,还有一个学期就知道命运了。”

李明君这么想着,随手翻阅起一叠传销资料来,这是表婶娘袁淑梅前几天给他看的。据说这是目前一种很赚钱的新职业。李是有君看得很认真,也琢磨了好几天。他在考虑万一不教书以后怎样找赚钱的事做。

“明君!”李明君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他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材苗条、打扮入时的女人背着一个红色的皮包站在门口。

“是淑梅表婶?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路过顺便看看!小翠不在家?”袁淑梅拉张椅子坐下说道。

“不在,她回娘家都快两个月了。”李明君边说边倒了一杯开水递给她。

“你待她真好!你表叔就不一样。我多回几次娘家,他就要说我,说什么‘女人不持家,想着回娘家’,他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他怎么不说‘男人不顾家,在外瞎溜达’哩!”

“表婶,你真会开玩笑。”李明君被她说得笑起来。

“这不是笑话,是事实哩!”袁淑梅一本正经地说道,“你表叔在没结婚之前对我好得不得了,一结婚生了小孩后,就整个人都变了。家里本来还有点钱,都被他胡乱花掉了。”

“你们还好,还有门路。不是常说‘钱是额头上的汗,使一使劲就会冒出来’吗?像我们这样代课挣一点点钱,在你们,可能连一个月的伙食费都不够。”

“那倒也是,代课工资太低。人常说‘家有隔夜粮,不做孩子王’。”

“就如今连课都代不上了,听说明年要全部到消代课、民办教师。”

“那干脆趁早别做了,跟我们做传销去!你知不知道,我大哥以前也是民办教师,今年上学期他就没教书改做传销,如今已是‘翡翠’级职员,有三十多个下线。工资也有一两千块,比教书强多了。”

“我也能搞传销?”

“怎么不能?看过我给你的资料没有?”

“看过,不过我总觉得不像是好事,说不定是骗人的哩!”

“你怎能这么说?”袁淑梅的脸立马变得难看,话也急起来,“若是别人要我做,我肯定也不信。可这是我哥亲自介绍的,还会有问题?他会骗我?不仅是他,我姐姐、姐夫,堂兄堂妹这些亲戚都在做,这还会有错?”

“表婶,你哥做了多久?”李明君的倔劲上来了,决定说说自己的想法。

“做了将近半年。他是我们县里第二批做传销的,那是因为他看到第一批做的人现在都赚了钱。听我哥说,第一批人当中有人都做到了‘宝石’级,买了车,盖了房。”

“这些人的成功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你想想看,你哥耗时半年发展了三十多个下线,才领到多少钱?从他的工资条上看,两个月的工资才近二千快。而这三十几个下线,一人收四千二,又该是付出了多少?传销公司把那些产品吹得那么好,为什么不正儿八经地打广告?”

“不打广告就是为节了省广告费,这些产品是通过使用者的实践一传十、十传百的。”

“这实际上是一个比较高级的骗局,玩弄着数字游戏而已。搞传销就像是一个‘金字塔’,走在前面的极少数人占据先机,引诱发财心切的人投资,而如果想要有更大成绩,那就不知要骗来多少人在下面做‘垫脚石’。”

“走在前面的是赚了一点钱,可这钱是从他的下线中提炼出来的,只占小小的一点比例。真正中饱私囊的就是那些操纵传销的所谓‘传销公司’,而且你必须每个月都要有发展下线,如果没有下线业绩,就要销售业绩,为保业绩,还得自己掏钱买产品。‘芦荟精’能值多少钱?竟能卖到二百多块钱每瓶?”

“话不能这么说,你看如今好多人在做,李支书的女儿昨天都来加入了。”

“表婶,不是我说泄气话,传销做到我们这样的小村子里就快没戏了。你已经把下线发展到我这样没钱的人身上了,那我又发展谁做我的下线?”

“你说得也有一点道理。”袁淑梅从刚才的狂热中似乎有些警醒过来,口气不再那么肯定了,“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我们投了那多本进去,就不能停手了。”

“传销做到这里,马上就要垮了,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倒霉呢?”李明君为他的远见津津乐道,但他看到表婶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时,就把话打住了。

“明君,既然你不愿意做,我也不勉强。你把资料给我,我去找别人做。”

“你去发展新来的唐老师,他也许会感兴趣。”李明君多少为自己的多言而后悔,觉得应该还表婶一个人情。

“那我就去试试!”袁淑梅把资料收好,便往隔壁教室里走去。过了没多久,李明君就听见唐老师说了一句:“我在学校就已经开始做传销,不是这家公司,但也很有发展前途哩!我发展你做我的下线,怎么样?……”

第三章

李明君放学回到家时,看到全家人已摆上桌子在吃中饭了。 李明华夫妇俩低头自顾着吃着饭,黄玉珍抱着孙子晶晶,晶晶不安份地动着,黄玉珍只能抽空吃上一口饭。

黄玉珍看见李明君回来了,说道:“你先不要急着吃饭,去把小翠喊回来。”

“她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的?”

“早就回来了。”黄玉珍一脸的不高兴,说道:“在家里屁股还没坐热,就到满妹家去了。”

“人家是姊妹嘛,亲热是应该的。”说这话的是李明华的妻子史兰花,一个小眼睛、瓜子脸的女人。只见她不急不忙的吃着饭,不时地逗着在黄玉珍怀中扑腾的儿子。

“快吃,快吃!吃完饭带晶晶,妈还没吃饭哩!”旁边一个长得面容周正、身高体壮的男人催促道,这是她的丈夫李明华。

“你急什么?你吃得快,怎么不去带?”史兰花没好气地回敬道。李明华不吭声了,低下头拨弄着碗筷,一顿猛吃,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

李明君心中窝了火,恨恨地朝李明清家里走去。李明清的家就在李明君的左上角,中间隔了一座屋的距离。龙满妹去年冬天和李明清结婚,如今已有身孕在身了。

李明君走到李明清家的台阶下时,看见龙小翠和龙满妹正坐在禾场上的椅子上说着话。龙满妹坐在躺椅上,腹部微微隆起。她首先看见了李明君,忙对龙小翠笑着说:“你看明君好舍不得你,都来接你来了。”

李明君的脸本来是板着的,被她这么一说,勉强挤出个笑脸,喊声“嫂子”,然后对龙小翠说回去吃饭。

“那我回去吃饭。”龙小翠站起来对龙满妹说,“等我吃完,再来陪你说话。”

李明君见她下了禾场,转身就往回走。

“哎,等等我!”龙小翠在后面娇声娇气地喊道,李明君本能地停下脚步,等着她下来。龙小翠几步撵上来,拉住了他的衣襟撒娇道:“等下我嘛!”

“不看看天?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回去吃饭?”李明君气冲冲地说道。

“满妹姐家里搭了信来,我自然要和她多聊一会儿。她又不是男的,你吃什么醋?”

“哼哼!”李明君被她说的话逗笑了,龙小翠顺势挽住了他的手。

“你怎么回去这么久都不回来?”

“你都不去接一下我,我一个人怎么回?何况这几天都下雨,没车到白果村。今天天好,有车子到漕峦脊,我就搭车回来了。你看见玲玲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

“等下吃了饭,你同我一起去,我要找她耍。”

“你就知道个耍!耍能当个饭吃?现在家里忙不过来,帮做一下事嘛!”

“为什么我就不能耍?你看看明华的老婆,一天做了多少事?”

“她有小孩子嘛!”

“晶晶大多数时间由妈带着,她除过喂奶,又管了多少?”

“你们妯娌就是个对头,谁也不让谁!”李明君悻悻地说道。

“我凭什么要让她?你没看到她那骄横样?”龙小翠一说到这里就来了气,松开了挽住李明君的手,与他拉开了一截距离。

“她仗着明华工资高,常在我面前现世哩!时常手上戴几个结婚时的金银玉器在我面前晃荡。红火日头里把被褥帐子、衣衫裤子、枕头床单一古脑搬出来,晒满一禾坪。更可气的是,好像别人不知道她家有彩电vcd似的,放起声音大得要把屋都抬起来。”

这倒是实话。李明君不吭声了,半晌才说:“所以我们做事要发狠。”

“我们命不好!你看明华在林场护林,一个月起码有二十多天在家,工资还有五六百块,你才一二百块工资,还要周周上课。”

“我这书可能也教不长久。今年秋天,最多是明春,我就要回家种田了。”

“种田有什么出息?你身体又不好,我们干脆出去打工。”

“在外面打工又挣得了多少钱?你看勇弟,在外叫化睡桥底下。”

“反正不分家我是不会做事的。做了也是白做,人家还笑我们是傻子。”

“现在妈也正是为这事发愁哩!他们又赖着不分!”

“换作是我,我也不愿分呀!你看搅在一起吃饭,多好!不用操心没饭吃,小孩又有人带。两口子种的东西又是自己的,每个月有几百块工资存起来。只有你才做二百五,拿那么一点工资还拿钱出来开支。”

“你才二百五哩!”李明君不服气的说,“家里没油吃,来了卖肉的难道不砍一点?”

“他们怎么不拿一分钱,还有人顾着他们?你出了钱,可谁又看得起你?”

“看着妈可怜哩!你没看见她为家里这些烂摊子的事,头发都白了。”

“别说你妈,他们就是这样了,还帮他们带小孩!你看你老子和你奶奶,把他们三个当宝贝似的,不就是生了个儿子吗,有什么了不起?要不是你没用,我们儿子也不小了……”

“你爱怎样就怎样,我不管你!”李明君被龙小翠说得头都大了,他想不到平时没有多少主见的她,回了一趟娘家后,竟变得也这般伶牙俐齿的,平时还真小看她了。这时他们已到了家门口,两人这才没说了。

“今天是礼拜六,学校不上课,我们就在这里召开一个村组干部会,主要讨论下面几个问题。”向阳村二三年级教室里,烟雾弥漫,不时有人被呛得咳出声来,村支书李永合正坐在讲台上发言。他的左边是一个留着平头,头发硬挺的中年男人,是村里的秘书李国华,他正拿着笔在稿纸上做着会议记录。右边是个瘦高个的年轻人,右手支在腰间,左手指间夹一根纸烟吸着,他很认真地听着支书的发言,不时地陷入思考状,他就是代理村长陈小毛。

“芒种忙忙种,夏至落了空。”李永合继续说道,“第一个问题就是关于乡里发展种白果树的项目,这次开会要将指标分配到组到户,大家对这件事怎么看?”

“又是瞎指挥!”老党员蒋祖德第一个发言,“乡里每年都搞一些劳民伤财的新花样。前年是说发展种核桃,去年又说是种南方苹果,有哪一件事做成了?今年又说是种白果,那白果树是那么好种的?爷爷辈种下,孙子辈才有得收,何况我们这里根本不适合种白果树。”

“舅舅,你说的话是有道理。”代理村长陈小毛凑近他恭敬地敬了一支烟说,“事情是不合理,可这是上级要求的,我们不敢违抗,‘官大一级压死人’呐!”

“不搞也是可以的,但是补助的水淹区粮食就没有了,所以我们还是要搞。而且上面拨了化肥种苗来,我们只管种下去再说。具体工作由代理村长陈小毛负责。要抓紧时间搞下来,下个月乡里来检查。”

“第二个问题,”李永合顿了顿说道,“刚接到县里通知,我们的村小今年下期要撤掉。不止是我们村,据说全省都是这样,所有的村小都合并到乡中心校去。我们的学校怎么办?”

“卖掉的好,反正留着也没有用,还要花钱维修。如果卖的话,我倒愿意出高价买。”说这话的是老支书,他的儿子在做木材生意,学校门口场面很宽,他早想买下来堆放木材。

“我的意思是不能卖!这是全村人的公产,留着它以后有用哩!”秘书李国华说道,“依我看,我们村委会和党支部有好多牌匾没地方放,倒不如都放到这里来,到时开个会干脆都到学校来”。

“这样最好。我看把村计划生育办也搬到这里来。现在我的儿子们都结婚了,家里没地方放那些东西了。”

一直没说话的黄玉珍发言了,她是今天会议里的唯一女代表。

“既然大多数都不赞成卖,那就归村里公有。具体怎么安排,等学校撤了再说。”李永合又说道,“平时里大家都难得聚在一起,还有什么事,大家可以提出来讨论一下。”

“那我就来说两句。”老支书清清嗓子说道,“等到明年又得换届选举了,如今大家都明白,村里的后备干部青黄不接,希望村里重点培养一下年轻干部。”

“这事我原先也和一些党员干部谈起过,现在的年轻人当中,也有一些可以培养的,比如蒋小波、李明清、李明华……”

“他们都还年轻,又没有经验,一两年可能还不行。我看小毛就可以。”

“小毛是个好同志,做事麻利。从团支书做到组长,如今是代理村长,就是文化低了点。”

“文化低一点不要紧,永合你也和我一样,没多少文化,还不是做了这么多年的干部?”

“现在的干部都强调年轻化、知识化,我看李明君就不错,他字写得好,文才也好。”

“明君是个人才,但严格来讲他现在有罪在身,如今和小翠还算是非法同居哩。”

“你们不要提我的儿子,他们自己都顾不上。”

“好了,这事以后再说。目前的主要任务就是各组回去把种白果树的指标落实到户,一定要在这个月完成,下个月县乡两级政府要来检查。散会!”

大家纷纷站起来往外走。黄玉珍叫住了李永合、李国华、陈小毛三个人:“你们到我家吃晚饭。”

“天还早呢,我们赶回家去吃。”大家推辞道。

“平时你们都有事,难得聚在一起。今天大家都在,我家明君和小翠已在家煮好饭菜了,请大家去吃餐饭,主要是有些家事需要你们去帮做做工作。今晚有茅根鼠肉吃呢。”

“那是好东西啊!”大家这才没有推辞,收拾好东西以后,就往黄玉珍家里走去了。

学校离黄玉珍家不远,大家没走几十步就到了。李木青听到说话声连忙迎了出来,大家一看,桌上已摆满了美味佳肴。小媳妇史玉花抱着小孩,一个个招呼着他们,龙小翠还在堂屋里摆好碗筷。大家客气一番落座,李木青倒出了自家酿的米酒后,大家就喝将起来。李明君此时还没出来,还在厨房里忙着煮最后一道菜,那就是“酸辣椒炒茅根鼠肉”。茅根鼠是向李永智买的,已除毛去内脏,在炭火上烤得发黄出油。现在只需切成丁,放入姜末、八角用猪油爆炒,快出锅时加上一大勺酸红辣椒,撒上葱花,鸡精,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就做成了。

“你尝尝味道怎么样了?”李明君铲出一点肉递给龙小翠,龙小翠用手接了,放到嘴里一吃,然后在李明君的脸上亲了一口:“炒得真好吃!”

“呃呀,好吃就好吃,还亲我干嘛?搞得我脸上全是油,还不快点端出去。”

李明君嗔怪着用大碗盛出菜,龙小翠连忙端出去了。

“小翠侄媳,这些菜炒得不错啊!快叫明君出来喝酒了,你们也该吃饭了。”大家尝了一下异口同声地说道。这时李明君也忙完了,连忙赶出了,秘书李国华已喝得面红耳赤,并不吃菜,只是在哼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歌曲。

“国华,你就别唱了,你还以为你是当老师的时候啊?”李永合说道。

“哎呀,我不唱心烦呐。 如果不是想超生个儿子,如今我也是个光荣的人民教师了。”

“儿子有什么好?你看我三个儿子,如今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还是女儿好,你嫁出去两个女儿,不用大人操心,她们还时常补贴你们。”

“嫂子,你还好意思说这话,当初我说叫你把勇勇给我做儿子,你不肯,害的我再生一个,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工作没了。你兄弟媳妇还不中用,生的还是一个女。你说没地方住,儿子有用都不用你操心,你看现在不是有两个媳妇到家了么?”

“你们表面看起来是很好,哪里晓得我为他们操碎了心?媳妇是讨进来了,我们头发也白了。”

“别说那些烦心话了,我们都是沾亲带故的一家人,有什么需要帮忙,尽管说。”

“就是我大儿子明君的事。老二两人年龄到了,手续都齐全了。老大有二十五六了,但小翠才十七八岁,你们做叔叔们的要帮帮他们。”

“别的事可能还好办点,这事可做不得假。小翠又是本乡人,大家都知根知底的。”

“这事先别急,你们年轻人注意点,不要怀上小孩。对于这个特殊情况我们也会向乡计生办通报一下,你们自己注意一下就可以了。”

“忙要帮,酒也要喝。明君,明华明勇都不在家,你是老大,你要陪叔叔们多喝两杯。”

“我知道侄儿们的能干,酒就不用多陪了,我一喝醉就要唱歌呢?”

“只要不发酒性,唱歌好听呀。只是你还能不能唱些别的歌曲啊,别总是那几首?”

“除了革命歌曲,别的我不会唱呀!哎呀,酒我是不能喝了,我还是唱歌给你们下酒吧。”“猪呀,羊呀,送到哪里去呀,送给我们英勇的八呀路军呀……”

李国华自顾着唱起歌来。

第四章

房间靠窗边摆着一张小桌子,上面点着一支白蜡烛,风从打开的窗外吹进来,火烛忽强忽弱,让用惯了电灯的李明华夫妇很为习惯。桌子正中间有一个装满大米的竹筒,上面插着三柱香,袅袅燃着。竹筒前一溜儿排着6个小酒杯,酒杯里盛着褐色的浓茶。

个子矮小、白发苍苍的李老太太正在给重孙“休惊”。只见她左手持一件小衬衣,右手指不时地向杯子中沾一些茶水弹向窗外,嘴里念念有词。李明华站在旁边烧着纸钱,一边看着李老太的一言一行。史兰花抱着已睡着的儿子,坐在床沿边,张大了嘴看着李老太施展“法术”。

“师傅师爷呀,千叫千灵,万叫万灵,随喊随到,随请随灵。”李老太嘴里念着,拿着折叠好的白衬衣朝史兰花走来,李明华赶紧去把他儿子身上的贴身衣服松开,李老太拿着白衬衣在重孙的额头、胸前、脚掌边量了量,口里仍在念念有词,最后她轻叱一声:“呸却!太上老君急急如令!”却把小孩惊醒,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哦,宝崽莫哭!好了,好了,明华快开灯!”李老太吩咐道。

“叭”的一声,李明华把灯拉亮了,照得房间里亮堂堂的,史兰花赶紧把小孩子的衣服包好喂奶,小孩吮着奶就没再哭了。

“明华,来看看。”李老太对着灯光把折叠的衣服打开,对明华说道,“你看看,毛毛在哪里吓倒的?”

李明华凑近一看,什么也没看见。

“你再看看!”李老太抖动了一下衣服,上面隐约可见两座山的影子,“这是在大川山,毛毛是被吊颈鬼吓倒的。”

“是的,真是的。”李明华恍然大悟地说道,“前两天我们带他从那里过路,没想到在那里碰到了脏东西,怪不得这几天他不舒服。”

“哪里?哪里?”抱着小孩的史兰花立刻站起来凑近去看,小眼睛瞪得大大的。李老太耐心地给她讲解着那块白布上的玄机,听得她将信将疑的。

“真有那么灵?”史兰花仍不相信。

“怎么不灵?要不然怎么那么多人请奶奶去?”

“把这衣服给晶晶穿上,七天不洗不换,他的病就好了。”

史兰花依言虔诚地把衣服给小孩子穿上,没多久,小孩子果真睡安稳了。

史兰花轻轻地把他放回到床上,用被子盖好。这边李老太忙着把茶杯收起来,李明华拿了竹筒上的一个红包,递到李老太的手边说道,“这个红包给您的。”

“你自己拿着吧!”李老太话音未落,李明华已经把红包攥到自己兜里了。

“哎呀,奶奶,你什么时候把这个法术传给我?”

“你们年轻人现在还有几个人信这个?”

“我就信!我在家时就信!我在家时我爸叫人给我修了一本八字书,测得很准的。”

“那好,那好!”李老太笑得老脸皱成了花,高兴地说,“你要想学,我以后就教给你。学这东西要心诚才会灵。”

“奶奶,您喝杯茶!”李明华沏了一杯热茶给李老太,李老太接过喝了一口趁着兴致又说,“你两公婆都在这里,我还想和你们讲个事。”

“什么事您就讲。”李明华说。

“听你妈讲,如今家里都快没得米了,有没有这事?依我看,你们还是分家算了,裹在一起过日子,你老子老母亲没这个能力了。”

“我们分了,大哥大嫂不分的话,也不公平。“

“这个我会去做他们的工作,关键是你们这里。为这事,你妈急得哭!唉,你妈真是命苦,我们老了又不能帮她什么忙。”

“奶奶,这事我们会考虑,你老人家就别操心了。”

“唉,也怪你爷爷是个癫子,要不然家里也不会是这个样子。我累了要休息,明华你扶我回去。”说完站起来摸到拐杖,李明华赶紧搀扶她到对面房间里去了。

李明华回来时,史兰花已经钻到被窝里去了,李明华关门脱了衣服便要去抱她,史兰花一把推开他说道,“别急,奶奶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我才不愿分。我不在家,分开你怎么办?饭都没人帮你煮。”

“我看还是分了的好。裹在一起心里胀气,难看眼色,想吃点东西都占不了多少。分开了,我想怎样就怎样。”

“小孩谁带?你难道就不做一点事?”

“哪有爷爷奶奶不带孙崽的?我们分开,他们还是要带的。再说,现在主要是靠自己。”

“要分也不能急,反正主动权在我们手里。到时我们可以讨价还价,反正不能吃亏。”

“那倒也是。”史兰花说完,忽然屁股后面“呯”的一声巨响,她自己忍不住先哈哈大笑起来,把睡着的小孩惊得哭起来。

“前世做过了,放个屁也笑?”李明华白了她一眼,赶紧爬起来去抱小孩。

农历六月初一,正值盛夏,天热得很,这天正是晶晶满周岁的日子。上午,李木青带着李明君、李明华两兄弟上山把山林划做了三份,下午又到田洞里把稻田面积量分了一下。然后由李明君起草了一份《分家协议书》,只等晚上大家商讨定下。

这家终于要分了,黄玉珍松了一口气,特地从已不多的家禽中捉了一只公鸡和一只鸭子杀了,和龙小翠一起忙碌着“最后的晚餐”。

李木青是个迷信之人,认为分家也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须择吉日拜祖。他选中的这一天,是历法中的“太安日”。很明显,他希望分家是在太平的氛围中度过,以后的日子也能顺利平安。在他看来,万一日子不好,那会闹得鸡飞狗跳,人翻马昂哩!

夜幕降临的时候,西天还有一抹残红,李木青家里已亮起了灯。一张四方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鸡鸭鱼肉。李木青在神龛前烧香化钱纸,嘴里念念有词。在史兰花怀里的晶晶挣扎着去抓过一些钱纸往香火里丢,喜得李老太直夸她的重孙如何的聪明,祖宗定是如何的保佑他,史兰花更是抱着儿子对着神龛拜了又拜。

大家入座吃饭,等听得到七分饱时李木青才开始把话题引到分家上来。

“今天是晶晶满周岁,又是我们决定分家的日子。”李木青话一出口,大家静了下来,只有史兰花仍在咬一块鸡腿,将骨头咬得崩崩作响,显得格外刺耳。

“有句古话说:‘树大开叉,人大分家’。你们如今都已长大成人,结婚生崽的人,做父母的已没有能力再养你们,也在征求你们的同意后决定分家。”

“今天我们已经把田山地土全部分做了三份。原则上是这样的:明君、明华各成一户,明勇在外打工还未成家,仍和我们老人为一户。在分之前,有什么意见就提,免得以后扯皮。”

“别的我没意见,可是做大人的处事要公正。”李明君说道,“我听明华说,后面的干塘不用分就已经是他们的,这是怎么回事?”

李明华像被蜂子蜇了一口似的,脸涨得通红,大声辨解道:“那是我租种蒋祖德姑爷家的,昨天我还和他说过的。”

“你别哄我。这个干塘自我们住这里就是我们的菜园。你硬说是他的,先叫他收回去。”

“算了,别再争,为争那一点也发财不起。”黄玉珍生怕他们在这块地上拗着不分,连忙劝住李明君,李明君心有不甘只好也不吭声了。

但这情景却把一直没说话的龙小翠惹恼了。她来这个家之前,就已看出李老太李木青做什么事都帮着李明华夫妻俩。他俩公婆也是精明到了家,什么事都不肯吃半点亏。婆婆为分家的事与他们理论过,被史兰花用嘲弄的语气顶了回来,李明华更是对他母亲怒目而视,就差大打出手了。

“你们做事不能太过分,做之前要摸摸自己的良心。”龙小翠说道。

“我们哪里做过分了?”李明华问道。

“今天分田抓阉时,你自己做的阉,你还先抓?抓了一个就算了,你又丢了再抓第二个,你这种做法对不对?”

李明华眨巴着眼睛回答不上来。

“过去的事就莫再争了。现在不是分得差不多了嘛,听我老人家一句,莫争了!”李老太拄着拐杖站起来说话了,大家才再没吭声。这时大家已无心吃饭,把饭桌撤了。

“现在就分家里的锅灶碗筷和杂物。”李木青点了一支烟后说道。

“分之前,我说两句。”黄玉珍说道,“田山地土都已平均分给你们三兄弟,我们老人没留下一点东西,现在只能种勇勇的田地,这我也不说。酿酒的几个缸,腌菜的几个搪瓷,我们老人家要。碗筷我们大人帮你们俩兄弟各置一套也不分了。”

“那不行,酿酒的缸,腌菜的搪瓷,我是要的。”一直没说话的史兰花发言了,她的外地口音的普通话,听起来有点梗阻。

“你们就知道争这些小东西,我们老人家就不吃饭了。”黄玉珍生气了。

“就你嘴多,争这一点东西。”李木青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黄玉珍委屈得几乎掉下泪来,嘴里争辩道:“这些就是不能分!你就知道分完,到时没的用,你又不管,只难我。”

“酒缸、搪瓷我们只要一个就可以了。”李明君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大家才没有异议了。

大家分妥当后,李明君就起草分家协议书,写好后已到十一点,大家看了以后都觉得没意见,李明华和李明君在上面签名,只等李明勇回来签上名,就可正式生效了。

第五章

早饭后,蒋祖德拿了一把柴刀放在竹鞘里, 将竹鞘套绑在腰上,反背着手,沿着坡路爬上了李家湾后面的茶树山。现在正是茶花盛开的季节,漫山遍野开满了白色的茶树花,蜜蜂、瓢虫等各类昆虫在树丛中飞来飞去,不时地落在黄色的花蕊上采蜜。

蒋祖德一边走一边看,心中暗自高兴。今年自己茶山的花事盛,茶籽也肯定会结得多,到时就可以多捡一些茶籽,好去榨油。茶油可是个好东西,不但煮菜香,炸出的茶豆腐也是皮薄香脆,还可降血压哩!

他沿着山坡继续往上走,看见了那块李木青家的干塘地。现在这里的情景让他大吃了一惊,因为他发现这个塘地扩展了不少面积,而新垦的土地占了他家不少的茶山。

这块干塘地的归属目前还是个模糊地带,依据土地证是蒋祖德的,但在发土地证之前一直是李木青家在做菜园栽种,而自家菜园是不需要土地证的。虽然这中间存在一些争议,但一直以来两家因沾亲带故倒也相安无事。可如今李木青私自扩垦土地,为何不和他说一声?虽说是亲戚,但这事也要说清楚,界限不清楚,将来子孙要为这事打架哩。

蒋祖德再也无心欣赏这茶林美景,赶紧返身下坡到李木青家里去了。他走到李木青家门口,只见大门开着,空荡荡的看不见人影──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出去做事了。

“姐姐,姐姐!”蒋祖德站在门口喊了几声。

“哪一个?”良久,李老太拄着拐杖摸索着走到堂屋里来。

“我是祖德啊!”蒋祖德赶紧上前搀扶她在椅子上坐下。

“噢!是祖德,我去沏茶给你!”李老太起身要去沏茶,蒋祖德忙拉住她道:“算了,姐,你眼睛看不见,就莫讲这个礼了。我口不干,你自己身体怎么样?”

“我呀,除了眼睛看不见,身体还可以。你妈身体还好吧?”

“她身体还算好,就是一直以来都有高血压,前些天吃了刘老先生开的药方,好一点了。”

“刘子庭老先生有100多岁了,还能给人看病啊?”

“有一百零三了。眼不花耳不聋的,身体还好着呢。”

“他是老中医,懂得怎么样养生哩。我们就差远了,才七十多岁,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痛。我眼睛又看不见,现真的是在等死呢。”

“一个人的生死命是中注定的,姐姐,你就别想那么多了。”

“我侄儿、侄儿媳妇他们怎么样?”

“唉,姐,你快别提这个事了,差点把我气死!今年两口子闹着搞传销,把点老本都败光了。如今两人都怕回来见我,把小孩丢给我,跑到外面打工去了,到现在还没个音讯哩!”

“唉,只怪我没能力管好他,对不起死去的妹妹呀。”

“这不能别人,只怪我自己没子女,从小娇生惯养了他。”

“也不能全怪他,他十多岁就没有母亲管,也很可怜的。不止是你家的小波,我家的明勇也在搞传销,哄着他大哥帮借钱,害得家里日子更难过……”

“木青他们到哪里去了?”蒋祖德知道说下去还扯得很远,忙岔开了话题。

“都出去做事了,响午才会回来,你找他有事?”

“是有一点事,听说明华明君分家了?”

“是啊,裹在一起日子不好过呀!”

“后面那块干塘分给了哪一个?”

“分给了明华呀!噢,是不是明华动了你山里的东西?”李老太警觉起来。

“那倒没有,只是明华砍荒占了我一点地。”

“那我和他说一下,他会听我的。祖德,我还问你一个事,你新接的那个巧云怎么样?”

“她还好,现在家里操持家务,在带孙子哩!”

“那就好,只可怜我那妹妹,没福分看到孙子啦!”李老太一说到死去的妹妹,眼泪就从没有眼珠的眼眶流了下来。

“姐,你别操心,你孙外甥好着哩!这么久就是有点吵,你什么时候有空过去看一看?”

“等到闲一点,我就过去……”

午后,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把飞鸟走兽都赶到树林里去了,悄无声息地歇觉, 向阳村的人家此时大多都在午睡,只有不知疲倦的知了还在林野中歇斯底里地叫着。

龙小翠抱着一岁多大的侄儿,坐在门口的大樟树下乘凉。这棵树据说是刚生李明君时栽下的,长的很快,现在已有一抱粗了。大树枝繁叶茂,微风吹来,和着散发的樟脑香味让人神清气爽。龙小翠精力很好,中午没有觉,正逗着咿呀学语的侄儿玩,小孩子被逗得“咯咯”地笑个不停。因为全家现在还只有这么一个婴儿,大家都像宝贝似的捧着。虽然龙小翠和史兰花话说不到一块去,可对这个不谙人事的孩子,却从不吝啬自己的爱。

“给我打点饭!”突然有一个声音传来,龙小翠抬头一看,原来是李明君家里有些神经病的疯爷爷。这是一个穿着破烂的老人,头戴一个硕大的斗笠,将一个破碗递到她面前。

龙小翠一手接了碗,一手抱着小孩,走到后房间叫道:“奶奶,疯子爷爷要吃饭,我要打饭给他,你帮抱下小孩。”

“好啊,你把小孩给我,快去打饭,多打点给他。”李老太接过小孩抱好,然后继续唠叨道,“你爷爷年轻时也是个好劳力,要不是六0年饿肚子,他藏了集体一些谷子被批斗,他也不会疯,我们家里的日子也不至于这么难……”

龙小翠没有闲心听她去啰嗦,因为这个故事她听已听她说了将近一百多遍,几乎能倒背如流了。她已大致清楚了事情的经过:李明君的爷爷是在成立人民公社后,因粮食不够吃,在收割稻谷时偷偷藏了几筐在茶山里。后来被捡茶籽的学生发现后报告给了向阳大队,向阳大队又马上上报给乡人民公社。乡人民公社一看这可是个破坏人民公社的大罪,要派出所来查。当时李明君的爷爷胆小,派出所的人还没来查,他就吓得神经失常,疯了。最后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龙小翠打好给他留好的饭菜,递给疯爷爷时大声说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知道,你是明君老婆。”疯爷爷神智倒也不是很糊涂,说完就自顾着自己走了。

龙小翠又从李老太手里抱过小孩,继续逗着他在大樟树下乘凉。李老太太还在喋喋不休地说道:“那时搞‘大跃进’,大家都入人民公社吃大锅饭。六零年开始饿肚子,好多人吃硬扎扎的土茯苓,吃了不消化,屎都拉不出,活活给憋死了……真作孽呀……”

“哇……”不知什么原因孩子突然哭起来,任龙小翠怎样哄也哄不住。

“怎么啦?宝宝怎么啦?”李老太听着哭声,止住了唠叨,用手杖敲着地,摸索到禾坪上,急急地问。

“宝宝是不是饿了?来,给我抱抱。”李老太摸索着把小孩抱在怀里,一边对着屋里喊道:“兰花,快醒醒,宝宝要喝奶了。”喊了几声,都不见动静。想是两口子手觉正睡得香。晶晶被李老太尖叫声吓倒,哭得更响亮了。

“唉呀!不好,宝宝拉尿啦!”龙小翠听见李老太的尖叫,回头看见小孩将尿撒在了李老太的衣袖手掌上。李老太像被开水烫着一般,想寻个丢处,眼睛又看不见。

龙小翠赶紧把小孩抱过来,就要给他换尿湿的衣服裤子。这是时只听见“哐啷”一声门响,史兰花一阵风似的跑出来,一把抢过小孩子,也不知冲着谁怒气冲冲地说:“带得好就带,带不好就莫带,小孩子撒尿都不会操,搞得他一身焦湿。”

“你莫这样讲。”李老太生气地说道:“小孩子你们自己不操心,只顾着自己睡,帮你带个人,你还不识好?”

“谁稀罕?哪里又带好了?”史兰花说完,抱着小孩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呯”地一个后踢脚把门关上,不一会儿便传来李明华两口子为小孩子换衣服的争吵声。

一股怒火从龙小翠的心底里冒出来,史兰花的言行给了她很大的刺激。她听出了史兰花那盛气凌人的口气,也意识到了讥笑她的那种神气。

晚上在临睡前,龙小翠对李明君说起了这件事,李明君撇一撇嘴,说道:“别理她!”

“我也要生一个宝宝,免得让她看扁了。”

“可我们还没有打出结婚证来呀!”

“你老子不是吹牛皮说,他和县上管计划生育的干部很熟么?他还说,凭他的情面,办好我们的事,还不是一句话?”

“你信他吹的?妈现在还是个干部,都说不上话哩!”

“不,不嘛!我不管,我反正要生一个宝宝……”龙小翠在这件事上显得不依不挠。

“好!好!好!生!生!生!”李明君被她吵得没办法,只得应承下来:“等两天我叫老子给我们办。”

第六章

泷泊县城座落在一个斜坡上,东临潇水河,西靠大青山。 山上是一片大森林,中间用白桦树种出一排“绿化祖国”的字体,县委县政府各部机关单位就在西山脚下。计生办就在一个小山坡上,从外面看,这是一幢两层高的楼房。

李木青带着龙小翠走进计生办时,时间已近中午。办公室内,一个戴着眼镜,身躯肥胖的男人正低头在文件上写划着。李木青连喊了几声“杨主任”,那个男人才抬起头,见是李木青忙站起来,热情地握住李木青的手,说道: “原来是木青哥,请坐,请坐!”

李木青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指着跟在后面的龙小翠向他介绍道,“这是我的大儿媳,今天来就是想要你帮一下忙的。快叫杨叔叔啊!”

“杨叔叔!”龙小翠娇怯地叫了他一声,杨主任随口应着,推了推近视眼镜,不经意地瞟了她一眼,只这一眼就让他呆住了──他万没有想到,李木青带来的这个儿媳竟然这么耐看。但见她脸似葵盘,眼若深潭,发如乌丝,身段如白杨,一脸娇艳,未语就让人心生万般爱怜。

“真是老话讲的:‘山窝窝里飞出了金凤凰’,山旮旯里竟有这么漂亮的姑娘,真是便宜了李木青的儿子了。”李木青的大儿子他见过,长得并不怎么样。他为这个姑娘感到惋惜的同时,又想道:“这个李木青倒是不怕人说闲话,带着儿媳妇乱跑,莫不是扒到了灰?”

一想到这,他差点笑出声来。为掩饰自己的失态,他大声对在外面洗车的司机喊道:“小袁,下班后开车到‘翠雾山庄’吃饭,我要招待客人。”

“那怎么好?”李木青有点受宠若惊地说道,“该是我请你们吃饭才是。”

“木青哥,别这么客气。我们每次下乡都吵烦你们,到这里,我请你是应该的。”

司机小袁把汽车发动起来,几个人钻进了轿车里,不一会儿,轿车缓缓驶出了计生办,沿着斜坡溜向县城的主街道上去。车子在县城主干线107国道上转了个弯,向南驶去,经过泷泊大厦又向左拐,到了一条偏僻的街道,才到了一座两层楼高的“翠雾山庄”酒店。龙小翠在路上听说这个老板是县委领导的亲戚,这里经常接待的是县里大大小小机关里的干部。

龙小翠随着杨主任一行人走进了酒店,早已有一个女服务员迎上来,笑盈盈地把他们引到餐厅里,只见里面装修得金碧辉煌,流光溢彩,桔黄色的旋转圆桌上摆着乳白色兰花图案的玻璃杯,小瓷碗,细颈白釉壶。大家拣一张桌子落座,服务员小姐给每个客人面前泡了一杯“阳明山”茶。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一袭粉红色旗袍的服务员,左手托着菜谱右手拿着一支圆珠笔,朝餐桌边走来。看来她和杨主任熟悉得很,径直走到他面前,面露笑容要他点菜。杨主任正和李木青聊得起劲,便指指司机,小袁心领神会,拿过菜单不慌不忙地点起来。

“木青哥,你答应挖给我的仙茅草呢?”

“哎呀,你不说,我差点忘了。”李木青赶紧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一把茅草根样的东西,递给了杨主任。“我挖了两天,都洗洗干净晾干了,现在浸酒最合适。”

“哎呀,那真是太麻烦你了,我正需要它呀!”杨主任一脸的兴奋,拿着仙茅草湊到眼镜边细细地观看。这就是民间传说的一种可滋阴壮阳的草药,叶子像茅草,根像人参。杨主任常年出差在外,难免常享受些“额外服务”,只是近来在那方面力不从心。他下乡时听李木青说可以弄到这种好药,效果显著,心中十分高兴,无形中对李木青的来访热情了几分。

李木青此次来找他,他早已知道来意,这使他感到有点为难。计划生育是国策,在这个问题上,领导干部是“一票否决权”,他可不敢拿这种事来做人情。但他在官场里滚摸摔打了十几年,已深谙为人处世之道。他先是热情地招待他们,心底里根本没有诚心去做,他想到时找个借口敷衍了事。但他见到龙小翠后,他又突然改变主意了。他笑容满面地找龙小翠说话,问长问短。李木青看见他对儿媳妇这么关心,心中暗自高兴,心想今天的事看来是有希望了。

不一会儿,服务员端上酒菜,龙小翠不喝酒,杨主任就吩咐服务员给她拿来两罐饮料来。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不过就是一些常见的鸡鸭鱼肉,杨主任经常吃这些东西,因而他不大动筷子,只是热情地劝李木青和龙小翠公媳俩吃。

不一会儿,服务员端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山蛙汤来,众人都拿起了筷子,只有龙小翠看着山蛙浑身的疙瘩皮就恶心,不敢下筷子。

“小翠,别怕,撕了皮吃。这可是好东西,难得吃上哩!”杨主任似乎早就看出了龙小翠的顾虑,在一旁指点她。龙小翠依言撕了一条腿,把皮褪了,放到嘴里一嚼,又甜又嫩,果然好吃。

“喝汤,营养全在汤里面哩!”杨主任又为她盛上了汤,手不时地拍到龙小翠的身上。她显然对杨主任的过份热情有点拘谨不安。而李木青只顾着自己喝酒吃菜,并没注意到这些细节。他看见一桌的好酒菜,又岂能错过?几杯酒下肚,他的一张脸早已涨得通红,撅起嘴“吱溜吱溜”地喝着汤,让杨主任任眉头直皱,但他又不便明说。

“木青哥,我们再喝两杯!”司机小袁不停向李木青敬酒。

“不能多喝了,我们还要赶着回去呢。”

“哪能不喝哩!现在不是流行一首顺口溜吗?我背给你听听:小小酒杯本无罪,人人喝到躺着睡;喝得儿子不认爹,喝得老婆背靠背;告到纪律检查委员会,书记说:该喝也得喝,不喝也不对!”

“哈哈哈!说得好!”李木青大笑起来,头脑已有点晕晕乎。

龙小翠早就下了席,被服务员引到了休闲室看电视。杨主任看见李木青已有几分醉意,便示意司机陪着李木青,自个儿摸到娱乐室里去了。

龙小翠正在看着电视节目,看见杨主任来了,出于礼貌,她朝他微微一笑,谁知这一笑,竟把他的魂儿给勾去了。他借着酒力,一屁股挨着龙小翠坐了下来。龙小翠赶紧向沙发边移动一点距离,他又挪动硕大的屁股挨她更紧了。龙小翠本想发火,但想到有事求他,心中只好忍一忍。

“你今年才多大?没二十岁吧,这么年轻就想结婚生小孩了?”

“生小孩子倒不着急,主要是先要打出结婚证来。”

“要我帮忙也可以,”杨主任笑嘻嘻地说,“只要你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龙小翠本能地提高警惕。杨主任一把捏住她细皮嫩肉的手,嘴就往她脸上凑。

“你不要这样,不然我要叫人了。”龙小翠挣脱他的手,低声叫起来。杨主任脸一下白了,酒也一下醒了许多。他连忙借口说喝多了,走到外面去找李木青去了。他走到餐厅里的时候,看见李木青已伏倒在桌子上了,听见杨主任喊他,他抬头说还要和他干杯。

“时候不早了,我们还要赶着上班哩!”杨主任内心充满沮丧,脸上却堆着笑,又对着司机说,“你去结账,要开发票,月底一齐报销。”

“那我儿子,儿媳妇的事怎么办?”

“我先去通融一下,有了准信再通知你。”

杨主任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天吃完晚饭后,李明君就走到父母的房间里。李木青在摆弄着那台旧电视机,不安分的孙子晶晶在床上爬来爬去,黄玉珍一边打着毛衣一边看着他,怕他玩出什么意外。

“爸妈,和你们商量个事……”

“什么事?”

“她又有小孩子了,已经有四个月了……”

“怎么又有了,不是上环了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是环掉了。”

“那可怎么办哩,手续还没办好哩!”

李木青”啪”的一声关掉满是雪花点的黑白电视机,点了一支烟在床沿边坐下,大家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我们得想办法把它生下来。”

“这事不能乱来!我还是妇女主任,自己家的事都管不好,怎么去管别人哇!”

“她原来引产了一个,这个无论如何也要生了。”

“你莫犟,你是读过一点书的人,又不是不懂法?”

“你们就是胆小。”李明君生气地说道,“白果村龙支书的儿子是我同学,他已经有了一个五岁的儿子,可他们前不久又拿到了二胎的准生证。”

“人家是人家,我们怎能和别人比哩!为你们的事,我们做父母的也没少跑腿。现在想要办好事还要花钱。你也知道,勇勇在外面瞒着我们搞传销,我们欠信用社的钱,现在想借点钱也借不到。”

“那怎么办?”

“去刮掉吧……”

“不行,她原来已经刮掉一个了……”

“只能这样了,家里再经不起折腾了。再说小翠现在还年轻,只要注意保养,刮一两个是没事的……”

“不……”李明君难过得在父母面前抽咽起来。

第二天早上,李明君还是带着龙小翠朝县城赶去了。本来两人坐班车就可以进县城的,但龙小翠赌气不坐,一定要自己走到河边渡河再到县城。

走到庙坪就是下两里的山路,李明君和龙小翠一前一后地走着。在半山腰上就可以看到脚下青青的河水,来往的船只开动的马达声在山谷里回响。两岸都是已长成林的杉木林,但现今这里的杉木大多已变得焦黄。造成这样的原因是前两年电站引进了一座炼铝厂,开工时释放的毒气导致。为此事,向阳村和对面的向西村联合起来向县环保部门、县委县政府投诉,但一直没有结果。当时这家铝厂还将污水直接排放到水库,导致下游灌溉、生活用水遭到污染。下游的村庄人多势众,反映到了市里和省里,炼铝厂才做了污水处理工程。

龙小翠在山路上一蹦一跳的专往陡险的地方走,害的李明君一惊一咋的跟着。等他想去拉他一下,却被她狠狠地甩开。李明君知道她在赌气不愿去打小孩,只得陪着小心,受着她的冷眼。正想着,一阵蓝烟飘过来刺鼻的臭味,龙小翠咳嗽起来,李明君不禁皱起了眉。

渡过河后就到了坝头上,那里有几部车在等客。李明君拉住龙小翠说道:“下去还有十多里,我们要走大半天呢?你身体要紧,我们还是坐车吧!”

“你还知道我的身体要紧?那你就别打这个小孩啊?”

“你也知道,爸妈已经尽力了,没办法啊?”

“那都是借口!只要我们坚持生,大不了躲出去。你就是没用,什么都听你爸妈的,你有没有替我想一下?小孩这么大了还去引产,我不痛啊?还有小孩刮多了,以后我还能怀小孩吗?”

“妈是妇女主任,她不能带头违法啊……”

“别提他们了,小孩是你们李家的,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反正我不坐车,你自己坐车去吧!”

龙小翠说完头也不会的自顾着朝前走了。她走了一阵子,感觉到后面没有了声响,连忙回头看,这不看还好,一看气得她肺都炸了。原来,李明君落在后面好远,好像一只瘟公鸡耷拉着脑袋,在那里低低的啜泣着。

“这个没用的男人!”龙小翠在心里骂道,“这么没出息,还哭哭啼啼的。”她这时多么希望他能拿出个男人的气魄出来,不让她打掉这个小孩。只要躲着生出来,哪怕是吃再多的苦她也不在乎。可这个男人竟没有这个胆。

此时的李明君在干什么呢?原来他是跟在龙小翠的后面,心事重重。他沿着坝基往下走是一个弯曲的转折,然后就看到大坝了。现在不是丰水期,七孔闸门都紧闭着。坝基下的那个铝厂正冒着浓烟,锈黄的污水从沟渠流下来,沟渠两边杂草变得枯黄。沿着很陡的坡路下到坝底,就是电站办公楼和几栋高高的宿舍大楼。这里的建筑比县城的都还要好,李明君心想可能这辈子都住不上这么好的房子了。

快中午的时候,李明君和龙小翠终于赶到了一家私人诊所。这还是乡计生专干蒋爱琴介绍的。这是一家简陋的房间,里面放着一张白色的单人床,白色的床单上有很多黑色的污渍,想是之前在这里动手术的人留下的。

李明君和那个约40多岁的中年女人说明来意,她看看龙小翠,然后将手术器械消好毒,将李明君留在门口,关上门就开始给龙小翠动手术。

一件冷冰冰的器械将龙小翠的下身撑开,让她的脊背升起一股寒意,她本能地抓紧了双手,双脚想要并拢。

“不要怕……”那位中年女人对她说道,紧接着一根冰冷的器械伸进了她的子宫,只听得“吧嗒”一声响,一股痛彻心扉的感觉使她喊出声来,一身乱动起来。

“她这个小孩有点大了,我一个人可能弄不了,你进来帮忙一下。”那个中年女人探出头来叫李明君,李明君慌里慌张的赶紧跑了进去。

“压住她,别让她乱动!”中年女人对站在一旁的李明君下了命令,他只好用双手紧紧扳住她。手术刀在子宫里面搅动着,龙小翠就感觉到像什么东西撕扯着她的肉块,痛得她五脏六腑都好像错位了。

“啊……”龙小翠全身颤抖,痛苦地喊出声来。医生迅速地夹出一个圆滚滚的、血淋淋的肉块出来,李明君一下惊呆了:那是个小孩子的头啊!这是一个已有三个月生命,但它尚在襁褓中就被扼杀了,一阵痛楚袭上心头,倾刻间他的泪水簌簌而下……

第第七章

“是谁偷了我的柴?”吃完早餐树厂的人都出工了,李明君在用彬条搭成的简易床躺下,刚想休息一会,一声炸雷似的吼叫,惊得他一骨碌爬起来。他朝树厂外面一看,只见一个妇人拿着一把柴刀怒气冲冲地走过来。

“明君,你看到我的柴没有?”

“没看到!”

“讲鬼话,你会不知道?我的柴就放在你们树厂边,你们烧没烧,自己心里清楚。”

“谁会烧你那几根烂柴?就是没得烧也不会烧你的。”

“咦,讲得那么难听?问你一下都要不得啊?”

“什么人你不能问,你偏问我?我敢赌咒,我要是烧了你的柴,我就不是人。”

“要得!你李明君做事说话能到这份上,我服了你!”

“是要得!比起你来我差远了。你没看见,就不要乱讲!”

那个妇人碰了一鼻子灰,忿忿地走到下面的公路上,一路上“封门,倒蔸”地乱骂个不停。俗语说得好:“好男不跟女斗“。但对于这个妇人,李明君是丝毫不让的,相反,今天他还感到十分痛快。他有这种心结,是从他幼小的时候就开始了。

刚才和他吵架的女人就是堂妹李玲玲的母亲赵利英。这个厉害的女人,是向阳村有名的“母夜叉”,一年不知要和别人打闹多少回。早几年和她大嫂为争一点家产,竟将一担屎尿浇到自家的神龛上。在李明君十岁那年,两家为争一块地,她发疯似的冲进李明君的家,砸坏了桌椅板凳,还打了李明君母亲几拳。李明君三兄弟长大后,赵利英的态度收敛了不少,但“侵略”的本性还时不时流露出来。早几年,李明君读书回来后又教了几年书,多少还有一点涵养,何况堂妹李玲玲又和龙小翠玩得来,他一般还是尊重她的。但自从去年他没有代课之后,为赚取一点钱进了树厂,繁重的体力劳动和巨大的失落感使他变得暴躁和粗野起来。如今看见她来挑衅,心中复仇的火焰陡然间燃烧了起来。

李明君看见她下了公路,才恨恨地“呸”了一声,到树厂的大灶边,挑了两个黑色塑料胶桶,朝右边的水漕边走去。

现在是上午十点钟左右,太阳在东山岭上升起一竿子高了。树厂四周都是高耸的大山,太阳仿佛离山顶很近,天空也不过只有两三个足球场那么大。山上高大的杉木全被砍倒剥皮,一条条白花花的躺在枯黄的杉叶中间。山岭上的民工们正忙着用刀打杈枝,将劈尾的干树顺着溜路往下放,“轰隆隆”的溜树声在山谷里回响着。

今天他不用出工,因为煮饭的大师傅有事回家,工头就让他代煮一天饭。他原本想先美美睡一觉的,不想被赵利英吵得没有了心情,他自然没有好声气对待她的。现在他睡不着了,干脆就先担两桶水回来准备做午饭。

李明君来到水漕边,将一个胶桶放到竹简上接水。水流只有小指大一点,装满一桶要十几分钟。他干脆一屁股坐在一块青石上,等着桶把水载满。在这空隙,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燃后叨在嘴上,狠狠地吸几口,将烟雾吐得四处弥漫,这时他的心才慢慢平定下来。

他现在进的树厂就在向阳村背后的东山岭,这是目前村里唯一没有分开的山林,绵延几百亩。但向阳村并没获得多少实利。因为这里是在二十年前村里与乡政府的联营山,乡政府占八成,村里才占两成。为此事村里的老百姓意见很大,都怀疑之前的老支书收受了好处。本来乡政府还不想让向阳村的人来做工的,但在村民的强烈抗议下,只好发包了一部分给向阳村,由陈小毛当包工头。现在村里只要是能做一点事的都来混几个工时,多少挣两个工钱。人员里劳力有强有弱,也引发很多矛盾。

李明君望着对面山上忙碌的民工,有点怜悯地捏捏自己皮包骨头的身子,扭扭有点酸胀的腰背,不由得呻吟了几声──进树厂太累了!本来他就干不了重活,可如今形势由不得他啊!自从2000年全省取消代课老师后,李明君心中就一直很失落。不管怎样,他对这份职业还是有感情的,而且他也只能做这种只动脑筋的轻松活。现在要他回来耕田耙地,那不等于在服苦役吗?但他很快又屈服于这个现实。他现在隐约有点相信命运了,认为这是命运的安排。本来就是,他的祖辈都是农民,就算他多读了几年书又能怎样?若是前几年考上大学,那时国家还包分配工作,那还有点希望,但现今大学生都不包分配了,他不做农民又做什么?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农民也有当农民的好处。只要做好春耕秋收,其余大多时间都是自己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现见的,向阳村就有几户靠种田养猪搞副业,家道兴旺着呢!堂哥李明清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既然回来做农民,也要做个出色的农民!

李明君谋划好了,除过先种好家里分的田地,趁着还没人小孩子,自己还要去赚点钱做生意。以后有了小孩子还没一点钱,日子难过哩!

“对面女仔看过来,哥哥砍树做成排,排头让给妹妹坐,夜晚要你暖被盖。

对面女仔看过来,哥哥砍树要起屋,建起屋来给谁住,妹子心里最清楚……”

对面山岭上,一个汉子拉开破锣似的嗓门唱起了山歌,结尾一句时,大伙都齐声喊出“喔嗬”的号子,粗狂的声音在山岭间回荡,似乎大地都在歌唱。李明君的眼角有点湿润了,他似乎看到他的祖辈当年生活的场景,也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李明君提了一个菜篮往家里赶。因晚餐没有了小菜,包工头陈小毛叫他到向阳村买点,他非常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心里也很感激他。他知道陈小毛这样安排,是因为有两个小孩在他手里读过书,他曾尽心教过他们。

李明君走到自家的门口时,只见李老太拄着一根拐杖站在禾场上“噢噢”地叫着。

“奶奶,你在做什么?”

“是明君回来了?你回来得正好,刚才你的猪翻栏跑出去了。你老子老母亲不在家,我又看不见……”

“小翠呢?”

“可能在玲玲家里。你不在家,她大多数日子不守屋,晌午也很少回来。这猪是没喂,饿了才翻出来的。”

“混帐东西!”

李明君气呼呼地丢下篮子就去找猪。他下了禾场向堂妹李玲玲家跑去。李玲玲的家实际是紧挨着李明君家的。因隔了一道墙和一道篱笆,所以到她家还要朝南边走一段路,先到李明清家里再绕上去。李明清的家门口就是李玲玲家的菜园。他刚走到菜园边,看见一只满身是粪的架子猪,正在用嘴“呼哧呼哧”地拱着篱笆外面的土。李明君一看正是自己家的那只架子猪,便忍着火气“啰啰”地唤着它往回赶。谁知这猪一见他,像见到鬼一样,惊得撒腿就跑。李明君的火气陡地冲到头顶,他操起一根棍子,嘴里不干净地骂着,追上去就是一顿猛打。那只架子猪受到攻击,慌不择路,一溜烟朝李玲玲家的菜园冲去,撞倒了篱笆,在满园子是茄子、豆角的地里东奔西跑,将一园的蔬菜践踏得东倒西歪,烂了一地。

“要死了哟,哪个的猪跑到我菜园里来了?”

从李玲玲家里传来赵利英惊慌的声音。不一会儿,只见玲玲母女俩和龙小翠纷纷从堂屋里跑出来朝菜园里看,一见到是李明君,赵利英立即横眉竖眼地尖叫起来:“怎么搞的?”

“龙小翠,你打摆子去了?啊?晌午你猪都不喂?现在犯了别人的东西,你来赔!”

李明君故意将音调扯得很高,训斥着龙小翠。他知道不对龙小翠凶点,赵利英是不会放过他的。果然赵利英转头对龙小翠说道:“你快把猪吆出去,再慢点这菜就被糟蹋完了!”

“还不快点?”李明君看见猪在菜园里乱窜,心里竟升起一股快意,嘴上却更严厉地斥责着龙小翠。龙小翠也气得脸色发白,将手里的牌撒到玲玲的怀里,飞快地朝菜园里跑去。两人东拦西挡,好不容易才把那头架子猪赶到猪圈里。李明君铁青着脸关栅栏,龙小翠自知理亏,忙去打了猪食来喂。那只猪大概是饿慌了,一看见猪食没命地吃将起来。李明君还不解恨,拿着棍子又去抽打着那只架子猪。可怜的猪痛得退后几步,又冲上前来抢着吃──它的确饿坏了。

“别打了,都是我的错。你怎么回来了?”

龙小翠拉住了李明君的手,心虚地看了他几眼,小心翼翼地问道。

“回来看看,哪晓得碰上猪出栏!”李明君没好气地回答道。

“莫生那么大气,今天是玲玲回来了,我才去耍了一下。”

“耍!耍!耍!你就晓得个耍!我警告你,以后没事少到她家里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在家里闷得慌,电视都没得看。”

“史兰花他们不是有吗?”

“我才不去他们那里,你不知道她对我们有意见?”

“那你就天天守在别人家里?猪都不喂?”

“好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保证以后不再出这种事了。”

李明君这才气消了些。龙小翠又问:“你回来有什么事?”

“回来买点菜。我们家里不是有好多么?”

“是有。今年辣椒茄子结得凶,我在家里根本就吃不完。只是现今小菜不值钱。”

“卖一点是一点,总多两个钱。”

“能不能买一点玲玲家里的?我们家的猪绊倒了她家不少的菜。”

“你还顾着她们?你安的什么心?”

“没有,都怨我,好不好嘛?”龙小翠拉着李明君的手撒起娇来。

“好了,好了。”李明君被她说得心软了,只得点头。

“啵!”龙小翠顺势在李明君的脸上亲了一口,双手勾住了他的头:“我们去睡一下!”

“大白天的睡什么?”

“你是个死人?”

龙小翠在他的额头上戳了一下,脸上飞起了红晕,李明君这才恍然大悟,连忙抱起她朝房间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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