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汉长存 - xp1024.com
《季汉长存》


第一章 初见

破旧的驿站,昏暗的烛光,抬头就能看见几只蜘蛛吊在房梁上,四处漏风的土屋内一人卧倒在炕,一人站在面前。

站着的是一名壮年男子,面白无须,双耳垂肩,两臂过膝,身高约有七尺五分。卧着的是一名青年,身长约七尺七分,面容清秀,衣衫褴褛,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遍布青紫的鞭痕。

李澈的神经紧绷,感觉全身发麻,伤口的疼痛都有些不明显了,再加上阴森的环境和墙角骷髅,额头上滑下了一滴汗珠。

大学毕业的李澈赶上了穿越季,来到了东汉末年,然而他穿越的对象既不是名门望族,也不是历史名人,只是一个同名的,专职端茶倒水、上山砍柴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今年二十岁,和一个中年男子隐居在一座偏僻的山脚下。从记忆中来看这具身体原主是南方人,被黄巾之乱裹挟北上,机缘巧合下逃脱,然后被中年人收留。年轻人去年染了风寒不幸身亡,然后身体被李澈接管。

而这中年人似乎出自名门,饱读诗书,他整天吟诗作赋,还颇为嗜酒,醉酒后就痛骂宦官,然后痛骂自己,骂自己“贪生怕死”,愧对“大将军”,愧对“孟博兄”,枉读圣贤书。

就在今年,中年人似乎感觉自己命不久矣,便让李澈拜师,却也没教他多少儒家经义子集、诸子学说,只来得及教了识字断句,简单礼仪,还有骑马射箭。

然后就在几天前驾鹤西归,临终时也没告诉李澈自己的名姓,直言自己愧对天地,愧对友人,不配让世人记住。倒是给李澈取了一个字,字明远。

澈,水清而明,明远,透彻而深刻。他说愿李澈能透彻而深刻的洞悉世事,不被外物所迷。

中年人既然逝去,李澈也不甘心就这么缩在这里隐居,扛着包袱,带着对三国英杰的向往踏入了乱世。

然而随即遭到了当头一棒,无知的李澈一时好奇走上了皇帝专属的驰道中心,被路过的一名官员以大不敬之罪绑了,在驿馆中被关押了两天,直到今早才被面前之人救出。

从其他人的交谈中他也知晓了面前这人的名字,刘备刘玄德,汉昭烈皇帝,三国三巨头之一。而绑了他的官员就是历史上被刘备一通鞭打的督邮。

这两天的遭遇让李澈深感在乱世中手无缚鸡之力,无根无源的穿越者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只会被乱世的洪流碾得粉碎。而面前的这人却是这汉末最优质的潜力股之一,更别说还救了他一命。身为穿越者的蝴蝶虽然只能掀起微风,但面前这人缺的可能就是一阵微风,如果能把刘备吹起来,自己也能跟着鸡犬升天。

如今是中平六年四月,今年是一个重要的节点,发生了很多对后世影响深远的事件。汉灵帝刘宏驾崩,大将军何进被杀,十常侍被杀,董卓随即以一介武夫的身份权倾朝野,废立帝王,彻底撕碎汉室的遮羞布,揭开乱世的序幕。

而刘备从汉灵帝中平元年募兵镇压黄巾军,一直到汉献帝建安十三年赤壁击败曹操才勉强稳住阵脚,这期间共计二十四年,起起伏伏无数,这其中有两个大贵人,一个是他的同学公孙瓒,还有一个是徐州牧陶谦。

史载刘备与公孙瓒同求学于卢植,刘备对公孙瓒是“以兄事之”,公孙瓒也确实很照顾刘备,直接表刘备为别部司马,有了战功后就提拔为平原令,继而又升为平原相,平原相秩两千石,刘备之前征战几年才捞了个芝麻小官县尉,对比可见一斑。

如今公孙瓒和刘虞相持不下,正是用人之时,这时候刘备投入帐下必然能获得公孙瓒的青睐。

李澈正在胡思乱想,却见刘备拱手问道:

“在下刘备,字玄德。忝为诸乡人之首。听闻先生颇通文墨之事,又愿随备颠沛流离,深感欣喜。备尝就学于当朝卢尚书,亦略懂经义,特来讨教一二。不知《论语》《孟子》先生可曾修习?”

“诶?!”李澈面容凝固了,今年拜的那个师父根本没怎么教儒家经典,只是在教识字断句的时候顺便提及一二,前世倒是学过一点,但是在刘备面前耍弄无疑是班门弄斧,再怎么说刘备也是正经的求学过。

怎么也没有想到刘备会从基础问题开始问答,李澈这空中楼阁根本经不起检验。

刘备见李澈久久不答,心里渐渐失望。与后世不同,汉时《论语》并非至高经典,而是经书辅翼,即便是刘备这个“不甚乐读书,喜狗马、音乐、美衣服”的不良学生也好好修习过《论语》,连论语都没有修习过,只能说学问太低,更不是什么大贤。

刘备随即又暗自自嘲,大贤哪有那么容易遇到,便是如面前这人一样粗通文墨的文士都不容易找,知识垄断于士族,普通豪强之家要修习经典也不容易,自己还是沾了宗族的光才能就学于卢植,而士族出身的人一般又怎么会沦落至此呢?

“是备孟浪了,想来先生遭逢大变一时难以凝神,请先生好生歇息吧,这有《论语》三卷,是备当年就学时所用,上有吾师之注解,或对先生有所助益,暂借于先生,望先生早日康复。备尚有要事,先行告退。”刘备伸手从怀中摸出三卷竹简放在炕上,随即拱手告别离开了土屋。

刘备并没有在面上有任何不满和轻视,依然彬彬有礼,还帮李澈找了借口,但李澈还是感觉脸上火辣辣的,自信满满却又遭到了迎头痛击,如今在刘备心里的地位恐怕就是个普通文士的水平,还可能留下了狂妄自大的印象,不治经典的读书人在这时纯属异类,也就是野路子,地位着实不高。

暂时没有资格向刘备提出议案了,刘备准备做什么他也无法干涉,中平六年的大好时机很有可能就此错过,这让李澈难以接受。

而如果按照历史原本的走向,这位昭烈皇帝还要东奔西走漂泊近二十年,在他身边的话死亡率太高了,不说混到关张的地位,起码得有个简雍的级别才可能有活下去的机会。

视线瞟向炕上的三卷竹简,心里略微有些抗拒,这是刚脱离学校的学生对书本的抗拒。但身体伤口的疼痛却提醒着他这个时代的残酷,目前来说,读书确实是唯一的出路,或许学会《论语》后才能有第二次机会向刘备献策。

如果不能改变刘备的人生轨迹,任由他几起几落,刘备应该没事,自己可能就玩完了,毕竟刘备颠沛流离的太久了,也吃过太多次败仗,连妻子都丢了好几次,死个把手下再正常不过了。

没想到穿越后学习反而更加重要了,看着第一卷上的“学而”二字李澈不由得苦笑起来,还好是东汉末年,经过三个月的再教育,汉隶还能认得,要是到了先秦那可真成了文盲。手无缚鸡之力,战斗力约等于零点五鹅的现代人失去了知识优势那真的什么都不是了。

第二章 天下苦汉久矣

数骑骑士簇着一辆马车缓缓行驶,马车颇为简陋,勉强糊住四面和顶上不至于漏风。

骑士们衣着散乱,各不相同,当先两人相貌奇异,一人面相坚毅,豹头环眼,胡须短而刚硬;另一人双耳垂肩,面白无须,正是刘备。奇特的是豹头环眼的这位背上还背了根荆条,不时望向刘备憨笑。

而赶车之人丹凤双眼,面如重枣,长髯及胸,身高体壮,颇有一股英雄气。

马车里坐了两个人,一个是李澈,另一人是一名青年文士,脸上略有微须,面相略显刻薄,整个人以一种不雅的姿势斜坐着,还脱了鞋,让李澈忍得颇为难受。再加上心中有事想转移注意力,便出言刺道:

“宪和兄,如此坐姿恐非君子吧?”

这人姓简,名雍,字宪和,乃是刘备乡邻,也是这支队伍里文化水平仅次于刘备的人。而李澈也略微了解他,简雍在史书上也是有一笔记载的,是刘备集团的早期谋士,为人狂放不羁,刘备也颇为信赖他。

李澈是很想和他搞好关系的,目前这队伍里能影响到刘备决策的除了关张就是简雍了,然而这人确实是太狂太傲,面相刻薄,性格更刻薄。

“明远,口出妄言,志大才疏,妄称博学,你是君子吗?”

“我······”李澈一时语塞,为了吸引刘备的注意力,当时他确实装出一副高人样子,如今被戳穿了也无话可说。

“你既非君子,何以用君子之行严于律人?岂不闻‘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李澈一阵憋闷,作为一名二十一世纪的键盘侠,离开了网络和键盘连喷人都不会了,看看简雍腰间那把剑,两汉的文人和后世犬儒可不一样,六艺通习,大多也会几手剑术,面对面口出秽言是真的会死人的,而引经据典他也玩不过简雍。

李澈深深感觉到了学习的重要性,没有文化的可怕,继而化悲愤为力量读起手中的《论语》。

简雍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目前刘备的队伍里很缺文化人,以刘备的名望也基本不会有士人来投奔,李澈这样识文懂字的人能够投入帐下刘备还是很高兴的,只是刘备觉得李澈有些性格浮躁,心高气傲,还需稍加打磨。

马车在颠簸中缓缓行驶,吱呀吱呀的声音响个不停,让李澈本来就浮躁的心难以安宁下来。

读完一段话李澈便有些坐不住了,他抬头问道:“宪和兄,在下实在不解,玄德公鞭打督邮想来会被通缉,咱们这往京城去岂不是自投罗网?京畿重地,戒备森严,到时候跑都跑不掉啊。”

目前这支队伍的目的地正是东汉的都城雒阳,李澈很相信刘备不会出事,但也困惑于刘备为什么要去京城,一介布衣甚至可能是一名逃犯,去了能干什么?可惜的是李澈现在明显没有资格去干预刘备的决策,只能默默的跟着刘备走。

“无须担心通缉,督邮那厮昨日连夜往郡城赶,撞上了张纯溃兵,被尽数杀了。玄德是在驿馆鞭打的督邮,想来这厮也不会到处宣扬自己被打,他这一死,上官短时间恐怕也不会知道这件事了。”简雍悠悠然的说道,看到李澈眼神变得不对了,又笑:

“益德和云长本来是想瞒着玄德,悄悄动手斩草除根,结果督邮自己气运不济,张纯被丘力居杀了献给了刘幽州,他的手下作鸟兽散,大多做了寇匪,恰好让督邮撞上了,这伙人现在看见着官服的人就杀,看见百姓就抢,刘幽州想来也很头疼。督邮既死,幽冀事繁,上官就算知道了也不会为了这种小事悬赏我们。”

简雍又对着车外努努嘴,轻声道:“你看,这位不就是被罚着赶车了?”

李澈抽了抽嘴角,武圣关二爷赶车,真是神仙都没有的待遇。

旋即恍然,难怪历史上刘备没被通缉,没过多久又入了何进帐下。汉朝交通和信息交互远没有后世那样便利,更别提如今天下大乱,驿站十存二三,大汉对地方的掌控力前所未有的弱,根本不会为了这种小事大索天下。

要通缉也只会通缉有价值的目标,比如前中山太守张纯,寇掠幽青冀徐四州,自号安定王,与乌丸大人丘力居哥俩好。结果幽州牧刘虞一到任就悬赏通缉他,表面兄弟丘力居二话不说就砍了他,把他的人头献给了刘虞。

说白了,通缉这事是要有信誉来背书的,刘虞汉室宗亲,历任幽州刺史、宗正,现任幽州牧,一方牧伯,而且他一向仁厚对待归附的游牧民族,在边疆游牧民族心目中很有地位,他的悬赏便是丘力居都不敢怠慢,而普通的郡一级官僚是没资格全国通缉某人的。

“至于为什么要去京城……”简雍表情渐渐沉凝,悠悠然道:“不过是某人心有不甘罢了。他想去大汉的中心,去那雒阳城,去看看满朝衮衮诸公,去看看天子脚下是何景象,他想知道,为什么煌煌大汉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李澈默然,他没有见过大汉最强盛的样子,但从史书上寥寥几笔也能窥一二,国皆以弱灭,独汉以强亡。霍去病封狼居胥,班超平西域,陈汤斩单于,华夏五千年,汉唐独一列,即便是来自两千年后的他也不由得心生憧憬。而生活于汉朝,体内有着刘氏血脉的刘备自然更加向往那个强汉。

而如今的大汉,地方大员人人野心勃勃,边疆各族个个心怀鬼胎。天子贪婪,宦官擅权,卖官鬻爵,荼毒生灵,汉帝国已经烽烟四起。也难怪刘备心有不甘,毕竟他亲身经历了汉帝国的坍塌,见证了这个帝国的衰败,也是这个过程的受害者之一。

《出师表》中说,“先帝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刘备的心里对桓灵二帝应该是有怨气的,对如今的满朝文武想来更是怨念深重。

想到这里,李澈心中略一犹豫,手微微颤抖着轻掀帘幕,看向车外他一直不忍看的景象。隔上一段路便有一堆枯骨,三五成群的百姓沿着大道蹒跚行走,他们面黄肌瘦,脚步虚浮无力,不时的抬头望向马队,眼神大多空洞无物。

“大约两年前,我等经过时灾民们看到马队还会低头,不敢直视,因为我们手中有刀,有剑,身上有甲。如今却已不在乎了,再过两年他们恐怕会直接冲过来吧。”简雍面色凝重,摇头叹息。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李澈低声喃喃道。

“哦?明远你研读过黄老之学?”简雍饶有兴趣的问道。黄老之学,尊崇黄帝与老子的道家学派,这句话出自老子的《道德经》,而东汉虽然独尊儒术,但黄老之学也未消亡,士人多有研习。

“只是略知一二罢了。”李澈显然没了谈兴,只是低沉的摇头道。

“你伤感也无用,这天下就是这般模样。张角只是撕开了遮羞布而已,大汉早就已经腐败不堪,黎民百姓饱受荼毒,甚至可以说‘天下苦汉久矣’!”简雍也不再斜躺,坐正后严肃的说道。

第三章 抉择

四百年前,陈胜吴广两个甿隶之人在大泽乡揭竿而起,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并称“天下苦秦久矣”。天下云集影从,群雄逐鹿,并起亡秦。

四百年后,当年先入咸阳覆灭暴秦,与民约法三章,尽收人心击败西楚的汉室也走到了这一步,“天下苦汉久矣!”历史仿佛一个轮回,何其讽刺。

“伊尹辅佐成汤击败夏桀,太公辅佐武王又覆灭了商纣,及后‘国人暴动’,秦灭六国、并吞二周,然后楚汉代秦,自尧舜之后,朝代更迭便是如此,汉室也只是一个轮回吧。”简雍叹气道。

封建社会真正的有识之士从不认为存在万世不灭的王朝,因为他们在竹简中见证了历史的轮回。只有平民们才相信汉室天命加身,因为他们没有受过教育,汉室四百年,他们祖祖辈辈都是汉室的子民,或许听过什么“鸟生鱼汤”,什么“夏商周秦”,但无法理解其中真意,因为离得太远了。

反倒是一百多年前传奇般的光武中兴,更加深了平民对汉室的敬畏。一介没落宗亲都能力挽狂澜,而老刘家布种天下,汉室宗亲数以万计,谁知道会不会有下一个光武?这些平民才是汉室这棵垂垂老朽的大树的根本,而汉室正在慢慢把这树根腐蚀掉。

“宪和兄似乎见过很多次这种景象?”

“在下随玄德东征西讨,也有数年了,确实见过不少这种景象。初时我等皆是义愤填膺,奋力救济,只想着剿灭张角兴许能让民众获得稍许喘息之机,结果你也看到了,匪是剿不完的!死了张角张宝,又起来了张纯张举!或许他们是野心勃勃之辈,但追随他们的民众呢?不都是因为活不下去了才会跟着他们吗?边疆之地,乌丸等族色恭实逆,寇掠百姓,残暴生灵,朝廷看不到吗?”简雍愤声大喝,表情逐渐狰狞,再不复之前的淡然模样。

“前事之鉴,书中俱有。天子和满朝公卿难道不读书的吗?秦国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何其强盛?然而终究是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贾太傅之言难道朝中衮衮诸公未曾听过?前方战事吃紧,各地烽烟四起,天子何以还要修筑宫苑,更为此逼死忠义耿直清廉之士?难道宫苑能让天下安宁吗?”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李澈低声念道,这句杜牧的传世名句,传世名篇《阿房宫赋》的精华。

仅仅数天的遭遇,他就产生了想回去,回到二十一世纪的想法,他想逃了,然而这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他已经回不去了。当他重新沉浸于这个时代,突然感觉历史真的是一个轮回,秦汉晋隋唐宋元明清,还有无数小王朝,两千年来这种景象重复了无数次,而满朝官员应该都是饱读诗书之人,难道不懂吗?他感觉自己和杜牧产生了共鸣。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好一句醒世名言!明远兄,此为何人所作?在下想拜读一二。”简雍反复念叨着,眼神逐渐明亮,激动地拱手问道。

李澈正待回答,突然看见简雍背后帘子掀起,一张大脸出现在窗口,豹头环眼,黑脸钢须,背后斜斜伸出一根荆条,吓的李澈往后一仰。随即发现自己背后的帘子也掀了起来,面白无须,大耳垂肩的刘备正对着他尴尬一笑,顿时又吓得一哆嗦。再斜眼一看,前帘也微微掀起,隐隐现出一抹重枣般的红色。

“明远先生勿怪,此句可比先贤之言,令我等心向往之,故而在此旁听。”

“玄德公的骑术真好。”李澈嘴角直抽抽,刘备扭着腰,仅靠双腿夹住马背,俯身贴在窗边,另一边的张飞想来也是一样,没有马镫的时代这两人的动作完全称得上是炫技了。

“只是小技罢了,先生见笑了,哈哈。”刘备尴尬的笑道。

李澈摇摇头表示无奈,郑重道:“这句话是家师告诉我的,听说是莽逆篡汉时一位叫杜牧的大贤所言。”

“真大贤也!恨生不逢时,不能一见,朝廷若有如此大贤,何来今日之患?”

“皇甫将军,卢尚书,司马叔异,难道不是贤臣?皇甫将军降职削爵,卢尚书免职加罪,司马叔异血溅孟津,反倒是张让赵忠阉竖之辈,天子竟以‘父母’呼之,何其荒谬!赵高指鹿为马也难以相比!我看纵然是太公在世,留侯再生,也难有作为!”简雍听见刘备所言,怒而言道,让刘备脸上一阵青红交加,默默的离开窗口。关张二人也悄悄离开,不敢多言。

李澈静静思量,看来刘备对朝廷还抱有一丝幻想,是因为刘氏血脉吗?简雍这个大愤青看来已经对朝廷和皇帝失望透顶了,甚至可以说是愤恨。

皇甫嵩是汉末名将,剿灭黄巾的大功臣,战功彪炳,因而受封食邑八千户的槐里侯,却因为没有贿赂宦官而被谗言陷害,削去六千户食邑。

卢植是刘备的老师,海内名臣大儒,文能治国武能平乱,也是因为不贿赂宦官而遭陷害,幸得皇甫嵩搭救才逃过一劫。

司马叔异,即司马直,汉灵帝一朝即便正常升迁的官员也要交钱给西园,故而官员多在任时贪腐,以捞回本金,司马直被任命为巨鹿太守,因为不愿同流合污,在孟津自尽,上书死谏灵帝。

这三人可以算是勋功重臣、名士大儒、士林清贵的代表,却落得如此下场,也难怪士人和灵帝离心离德。

不管怎么说,在汉朝能治理国家的只有士人,这是因为文化的垄断,豪强和平民没有能力治理国家,所以和士人离心离德的皇帝无论如何都治理不好国家。即便这些士人其实很多也是国家蛀虫,但至少是有能力的蛀虫,而宦官之辈虽然大多忠诚于皇帝,但基本只会阿谀媚上,如曹腾一般的人物实属异类。

和士人离心离德,压迫剥削平民,打压勋功武臣,汉灵帝可算得上是真正的独夫民贼了,也难怪说“天下苦汉久矣”,这话实在是半点不差。

只在乎自己的小圈子,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做国家元首呢?

……

队伍重归于沉默,实在是无话可说,逃难的灾民让李澈进一步认识了这个时代。他们逃的不是天灾,是人祸啊,如果没有刘备一伙,恐怕自己也活不长吧。很难想象一个国家会有这么多的人活不下去,吃饱穿暖恐怕就是他们人生中最大的目标了。

李澈现在觉得很难受,他突然有一种使命感,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使命感,自己来自两千年后,二十一世纪的自己碌碌无为,但在这个时代是与众不同的,有信息大爆炸带来的无数知识,有对历史大势的认知,如果自己参与进这个时代,虽然不可能违逆历史规律让红旗插遍中国,但至少能略微改善这些人的处境,或许还能避免一百多年后的华夏大难。

但后果很可能是死于非命,战乱之时刀枪无眼,超前的政治思想也可能招致刘备的屠刀,这位昭烈帝真的像史书上那样“弘毅宽厚”吗?

第四章 吹捧

是做一条咸鱼,凭借知识稍微改变刘备的人生轨迹,然后求得一世安稳;还是积极进取,赌一把“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然后改变历史。这对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普通青年来说实在是一个困难的决定,因为二十年来从没有过如此艰难的时候,“责任”,这两个字太远了。

李澈面色复杂的看着前方开路的刘备,他救了自己,本来没有必要的,因为他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识字。昨晚驻防的驿站早已在战乱中破败,只有那一间漏风的土屋,他让了出来,在寒风中和衣靠墙而眠——马车也被他让给了简雍睡觉。

如果说这是邀买人心,李澈得承认自己确实感动了,他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史书中刘备如此能“得人”,甚至能感动来刺杀他的刺客放弃刺杀,当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能对你做到如此程度,你又怎么会不感动呢?即便是礼下于人有所求,但也确实够诚心了。

“驾!前方速速让路,此为急报,拦路者斩!”数骑奔马飞驰而过,卷起滚滚烟尘,马蹄声也震醒了思索中的李澈,他看见简雍掀开了车帘看向外面,忽然脸上表情变得无比复杂,似喜似悲,瞳孔大睁,双手抖个不停。前方的刘备驻在原地不动,身躯微微颤抖,手中的马鞭直接坠在了地上。关张二人连忙下马,上前把刘备扶了下来。

“那个独夫民贼死了!哈哈哈哈!苍天有眼啊!大汉有救了!”简雍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仰头大笑,两行清泪从鬓角滑落。

李澈回想起刚才的场景,那数骑骑士都绑缚着白巾,领头者戴冠着袍,不似平民,再结合简雍之言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汉灵帝驾崩了。

李澈对历史的了解并没有详细到汉灵帝哪一天驾崩,但确实是中平六年无疑,因而也不怎么惊讶,毕竟这符合历史发展。他也不像简雍那般欣喜,因为汉灵帝的死对稳定局面并没有太大好处,并不会带来天下太平。他已经把汉帝国这棵大树腐蚀的千疮百孔,即便他死了,这棵树也扶不起来了。

值得注意的是他死了,真正的乱世也越来越近了,就在今年雒阳会上演连番大戏,掌控京师的上军校尉、权倾朝野的大将军、横行不法的十常侍、刚即位的小皇帝、高高在上的太后、还有满朝公卿,他们的鲜血会染红雒阳城,然后那位西凉武夫将踩着他们的骨头、睡着他们的龙床上位,成为五千年历史里最佳反派的一员。

而天下群雄也会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开始自己的征途,以讨董为名招兵买马,行割据地方之事,这个统一了四百年的帝国将迎来数十年的分裂,也意味着天下百姓还要在战乱中煎熬数代人,汉失其鹿,天下共逐,却苦了平民百姓。

逃难的百姓似乎也反应了过来,听到了简雍的叫声,没有一人斥责他“大不敬”,而是泪流满面,空洞的眼神也似乎有了生气,有了对未来的期盼。但李澈看在眼里也只能一阵叹息。

······

“明远啊,你为什么不欣喜?这是普天同庆的好事啊!”简雍情绪激动地抓住李澈的袖子兴致勃勃的喊道,他实在是太过于欣喜了,浑然没有看到被关张二人搀扶着的刘备就站在窗口,脸庞抽搐。

李澈无奈的拉了拉简雍,伸手指了指窗外,看见刘备后简雍唰的冷静了下来,但还是轻轻“哼”了一声,双手抱胸以示不屑,刘备也只能苦笑着摇摇头,对简雍的样子见怪不怪了。

他对灵帝的驾崩想来也没有什么悲伤之情,只是也不会如简雍一般欣喜若狂,因为他对灵帝还存在一丝幻想,一丝刘氏子孙对宗族之主的幻想。还幻想着可以“致君尧舜上”。

“宪和,明远先生,陛下驾崩,雒阳城必然戒严,我们想进城怕也不容易了,你们有什么看法吗?”刘备挤上了车盘膝而坐,拱手问道。

关羽随即将马车赶往路边无人处,而张飞等人则围成一圈虎视眈眈,阻住路人,防止有心人听到密谈。

刘备此时也是生出了考校之心,之前听到了李澈和简雍的对话,又看到李澈面对灵帝驾崩一事神态没有什么变化,感到李澈似乎没那么简单,故而抛出这个问题来试试李澈的深浅。

简雍用鼻子哼哼两声,扭头不言,李澈只能尴尬的挠挠头,勉强支起身子,拱手道:“玄德公,先生之称倒不必了,才疏学浅委实惭愧,直呼明远即可。至于看法,这雒阳是京师重地,戒备森严,平日里想进去就不容易,更莫说我等身份着实有异,而玄德公既然要去那必然是有路子的,不知可否相告?”

“不瞒明远,备当年求学于卢师,在洛阳城外小住过一段时日,结识了一些友人。前些年剿灭黄巾时曾与其中一人再会,也多有书信往来,他如今是西园八校尉之一的典军校尉,平日里要放我们入城倒不是什么难事,但是这关键时刻我怕会授人以柄,拖累了他。”刘备略一思索,觉得没有不可言之事,于是和盘托出了自己的想法。

李澈心里恍然,西园八校尉是汉灵帝为了节制他的大舅哥大将军何进而设置的官职,由灵帝亲信宦官,上军校尉蹇硕统帅,掌管着西园军,实际权力能调度大将军,是京师不可轻忽的一股军事力量。如果是西园八校尉之一,那放几个人入城简直是轻松无比。

不过这个典军校尉李澈感觉自己似乎有点印象,应该是历史上的大人物,随即好奇的问道:“玄德公竟然识得如此人物,果然交游广阔,这位典军校尉不知是何方豪杰?”

“此人姓曹名操,字孟德,沛国谯人,相国曹参之后,有经天纬地之才,匡扶宇宙之志,名士许邵评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故太尉桥公更是对其以妻子相托,其早年任雒阳北部尉时我在雒阳外求学于卢师,与其偶遇而一见如故,其人实为当世一等一的英豪,我以兄事之,甚为荣幸。”刘备面带笑容的说出了让李澈目瞪口呆的话。

因为这位昭烈皇帝正在一本正经的吹捧自己未来最大的对手,也是一生之敌魏武帝。曹操是不是英豪李澈当然知道,两千年来公认的三国能力最强的两人之一,留下“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名句,自言“宁我负人,毋人负我”,号称“设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被历代君王贤臣名士盛赞的魏太祖武皇帝。

但是这话由刘备来说总让李澈觉得分外诡异,特别是曹操很可能也跟别人这么吹刘备,毕竟英雄相惜。然而几十年后两人将反目成仇,你骂我“国贼”我喷你“大耳贼”;你说我“阉宦之后”,我指你“织席贩履之辈”。世事变迁,以至于斯,实在可叹。

不过曹操是否很早就结识刘备在后世确实颇有猜测,一些野史信史也多有记载,例如《汉末英雄记》,虽非正史也曾被多方采纳,毕竟青梅煮酒论英雄来的有点莫名其妙,刘备后来的人缘也好的莫名其妙,到哪都人见人爱。

回到眼前,李澈按捺住吐槽之魂,认真问道:“玄德公,可愿为志向而死?”

第五章 党人

“玄德公可惧一死?可愿为志向而死?”李澈正视刘备,前所未有的认真。

刘备面色微变,凝神皱眉,手指轻轻敲击车板,低头陷入沉思。简雍也不阴阳怪气了,以一种饶有兴趣的目光望着李澈,左手轻轻捋着自己颔下那不多的胡须。车内一时陷入了寂静。

而鼓起勇气,认真问出问题的李澈背上冷汗刷的一下就冒出来了,可能是这两日相处的还算愉快,他竟然如此妄为的质问刘备,质问一个乱世英杰、沙场宿将是否怕死,自己似乎是真的飘了,

然而话既出口也不得不强撑下去,李澈也确实想知道刘备的回答。

想知道面前这个人是不是值得自己追随。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刘备抬头苦笑,答非所问道:“明远,夫子说过,三十而立,备如今已是年近而立了。”

“?”

刘备继而言道:“所谓三十而立,即男子到了三十岁应当有所成就,而备如今却一事无成。备当年募兵平乱时立誓要还天下一个太平,沙场征战数年,无数次死里逃生,换来的却不过是区区县尉,如今就连县尉之职也丢掉了。是备有大过吗?”

简雍表情变得有些暗淡,李澈也默然无语,突然感觉自己对刘备多了一层了解,他并不是一个豁达到一切都无所谓的人,他也有欲望,也会失望。

刘备接着自答道:“不,是朝廷有过,公卿有过,宦官有过,乃至——天子有过!如果要说备有过,那就是没有给西园送礼金!没有阿谀上官!没有贿赂阉竖!备保境安民,除盗平乱,终究比不过那一串串铜钱!以至于如今一事无成。然而大丈夫生于世间,焉能碌碌无为?若明远能遂备之志,纵九死又有何妨!”

刘备的言语越发慷慨激昂,引得简雍是一脸激动,李澈也不得不承认这些英雄确实有自己独特的魅力和言语感染力。

汉唐士人尚武,都有在马上建功立业的梦想,就像杜甫写的诗:“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而刘备也有建功立业的梦想,却被现实一次次敲醒。

如今李澈似乎能给他一个实现梦想的机会,由不得刘备不激动。

在刘备这里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于是李澈认真道:“据澈所知,先帝虽是暴虐奢淫之主,但却非昏聩之主。京师朝政复杂,大将军何进亲近士族,与宦官不睦,宦官之中,上军校尉蹇硕作为先帝新宠亦是与十常侍不睦。大将军与其弟车骑将军何苗不睦。先帝在世尚能镇压各方,如今先帝驾崩,雒阳必将爆发大乱,风云际会,正是龙腾九霄之时,玄德公,可敢一试?。”

中平六年的雒阳确实是混乱不堪,争斗血腥残酷。在汉灵帝蹬腿后政争各方撕去了遮羞布,都欲置对方于死地。如果能在这有所作为,确实能给刘备带来天大的收益,特别是名望的积累。

但也很可能卷入浪潮,悄无声息的被碾为齑粉。而历史上的刘备似乎并没有踏足这个漩涡,只是跟着何进的手下跑去南方征兵。

李澈不清楚这个改变到底是好是坏,但是很明显刘备需要尽快积累资本,才有资格和曹操、袁绍这些官宦子弟抗衡。

曹操宗族庞大,祖父曹腾贤名满天下,父亲曾官居太尉,袭费亭侯。虽然是买来的官位,但在位时仍征辟了不少官员,势力远非刘备可比。

而袁绍更是可怖,汝南袁氏,四世三公,桃李满天下。而袁绍在党锢之时结交党人,依靠袁家地位偷偷庇护党人,更是隐隐为天下士人之望。

刘备一个织席贩履出身的平民,就算挂着个汉室宗亲的名头也不顶用,且不说他是汉景帝之子中山靖王之后,前汉宗亲,便是后汉宗亲又如何?老刘家布种天下,宗亲数以万计,谁知道你刘玄德是谁?

作为一个起点先天落后于曹袁的平民,想要后来居上必然要冒天大的风险,有必死的觉悟才行。这也是李澈想要问清楚的原因,如果此时的刘备还没有做好觉悟,那李澈就会劝他去找公孙瓒,偏安一方。

“我还没问过明远,你是何方人士啊,竟然如此了解京师局势?”简雍突然发问,言语中充满怀疑。

“来了!”李澈心里暗道,既然开始出谋划策,刘备必然要了解自己,不能傻乎乎的往坑里跳,不可能随便蹦出一个人说一通话刘备就信了,必然要有一个理由才行。

“实不相瞒,在下扬州人士,年少时因黄巾之乱被裹挟至北方,逃跑时偶遇家师,得其教导天下大势。前些日子家师故去我方才出山。至于家师的姓名来历,在下实在不知,只知他从二十几年前就在那定居了。”李澈一脸为难的说出了自己的来历,九真一假的谎言,将原由都推到了师父身上。

刘备和简雍面面相觑,心中涌出无数猜测,暗自思量。

“尊师可是曾遭党锢之祸?”简雍忽的问道。

党锢之祸,东汉末年宦官和士人集团的斗争,共有两次。

其一是汉桓帝时期,有方士之子依仗宦官而提前知道了大赦的消息,故而趁机杀人。司隶校尉李膺违背大赦令处死了杀人凶手,让桓帝颇为不满,于是被宦官抓住了把柄,参其结党营私,将二百余名名士划为党人并加以逮捕。虽然后来在大将军窦武的劝阻下把人都放了出来,桓帝还是下诏终身禁止这些人做官。

其二是灵帝时期,大将军窦武与太尉陈蕃意图诛宦,事败被杀,党人的名望太大,引起宦官不满,更有人公然抄没宦官家财,于是再次掀起大狱,大肆逮捕并处死党人,一直到中平元年,黄巾席卷全国,灵帝为了安抚士族方才放开党锢。

“在下确实不知,不过家师嗜好饮酒,醉后常言对不起‘窦大将军’‘孟博兄’。”李澈一怔,想到师父醉酒后隐隐念出的人名,半吊子三国爱好者对东汉历史了解不深,当时并没有反应过来,听到简雍之言后若有所思,旋即答道。

刘备舒了一口气,大体明白了李澈来历,其师必然是党人之一,被罢官后回乡隐居,第二次党锢之祸时宦官逮捕杀戮党人,范滂范孟博等人不愿连累他人,向朝廷自首,毅然赴死。李澈之师必然是起了退缩之心躲入山林。后来惭愧于自己的懦弱,觉得愧对范滂等故友,才不言名姓。

曾经是官员,又有反对宦官的光荣历史,即便远离京师,想来也有其他渠道了解京城局势,李澈师从于他,了解朝政也属正常。只等进入雒阳,看看朝政是否如其所言了。

“不想明远竟是名士之徒,尊师实在过谦,生死关头有几人能勘破呢?可能只是一念之差罢了,尊师身为党人,有冒死上书斥宦之功,些许小过着实无伤大雅。”简雍一反常态的细声安慰李澈。

其实李澈对自己师父的身份也有所揣度,曾经的“党人”之一,确实是最可能的推断,黄巾之乱后朝廷已经解除了党锢,想来师父就是无颜面对天下才避而不出吧。

“宪和之言不差,明远且节哀,尊师魂游苍穹或许能得遇故友,相信范孟博等贤士必不会责怪的。”刘备也轻声安慰道。

继而言道:“明远之见确实有理,备一介织席贩履之辈,若要平定天下必然要行非常之事,失败了不过一死,若能有所得,备至少能安一方百姓,死又何惧?”

刘备下定了决心。话说刘备本来就是游侠儿,年少时好勇斗狠,不爱读书,喜音乐、狗马、美衣服,放在后世就是一个不良少年,虽然前些年织席贩履,修身养性,但是后来数年征战下来其血性不减反增。

督邮只是不想见他,且又冷嘲热讽了几句,罢免他的事也怨不得督邮,是朝廷不想养剿黄巾功臣了,因为这些人榨不出油水。刘备直接把气撒在督邮身上,狠狠鞭打了一通。其人性子之烈可见一斑。

······

刘备掀开车帘,慢慢走出,站在车前对着众乡人拱手道:“诸君也听到了我等之议,此行充满艰难险阻,或许会步入万丈深渊死无葬身之地,诸君随我至此备已是由衷感激。我等起兵至今已有五载,少有归乡,若有思乡者可自去,并请带我家书一封,以报平安。”

众人面面相觑,继而大笑,领头的关羽抚髯道:“那雒阳城难道比黄巾军阵更危险?某等南征北战数年,斩杀贼寇无数,难道还怕京城里那些没见过血的公子兵?玄德兄,某当年杀人逃难,是你不避危险接纳了某,如今却要某弃你而去?”说着便把手中长矛往地上一戳,正声道:“某誓与兄患难与共,终身相伴,誓死相随,但凭驱使,绝无二心!”

众人拱手道:“我等一样。”

第六章 入城

中平六年,五月十日。红日西落,刮起阵阵凉风,卷起沙尘无数。

雒阳,古称洛阳、洛邑,因其位于洛水之阳而得名。汉光武帝刘秀中兴汉室后迁都于此,其信奉五德之说,认为汉属火德,“洛”字带“氵”不详,改“洛”为“雒”,是为雒阳。

雒阳城外的一处凉亭,刘备等人正在翘首以盼,望着把守森严的城门。

李澈也很期待,因为他马上就能见到那位“横槊赋诗”的曹孟德了,那位三国第一流的人物。他出山才不到一个月,就要见到汉末三巨头之二,这也算是项荣誉了。

这已经是“马车会议”之后二十天了,长途跋涉的刘备一伙人终于来到了雒阳城外,然后不出意料的被拦了下来。鉴于刘备一伙身高体壮,手上一堆兵器,守门的官员特别派了士兵把他们围住。

但是典军校尉曹孟德的名头太大了,不敢怠慢的官员还是赶紧派人进城通报,如今西园八校尉气焰正盛,上军校尉蹇硕是和大将军掰腕子的人,而且曹操也是有名的官宦子弟,谁敢怠慢?

正在暗自期待的李澈忽见城门内涌出十数人将入城者撇开一边,空出大道,然后数骑飞奔而出。

包围刘备的士兵在指挥下连忙散开,而奔马到了刘备身前十余步骤停。

当先一人五短身材,颔下浓须,高鼻小耳,一双眯眯眼,两根八字眉,身披金甲,怀抱金盔,头上一张方巾包裹,腰挎一柄三尺青锋,其相貌委实不佳,但顾盼之间却有一股英雄豪气,他身后数人无不身材高大,丰神俊朗,但极目望去却几乎是唯他一人入眼。

他翻身下马向着刘备而来,刘备也激动地走上前去,拱手道:“曹校尉,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这人正是曹操,而李澈也不得不承认,英雄气真的能盖过相貌的缺陷,就像曹操一样,虽然身材短小,相貌不佳,但其举手投足的豪杰之形让人不由自主的忽略了他的相貌,仿佛他就该是众人的中心。

而随着刘备的话语出口,曹操却是脚步骤停,一双眯眯眼眯的更细了,一手扶剑,面色不豫的道:“你是何人?胆敢冒充曹某故友?”

刘备顿时一惊,旋即哭笑不得的道:“孟德兄,是备之过,勿怪,勿怪。”

“哈哈,这就对了,玄德沙场征战数年,怎的反倒学起了那些腐儒?你我如手足兄弟一般,何必见外。”曹操瞬间转怒为喜,开怀大笑,上前一把挽住刘备左臂。

直言道:“玄德还记得为兄,为兄甚是欢喜啊。这雒阳城你已有十余年没有来过了吧,且让曹某充一次东道,你我把臂同游,再观这京师之景。”

“孟德兄,你身居显位事务繁忙,能亲自接我入城已是足感盛情,足见你我情谊,又岂能多加叨扰?”

“玄德言重了,天子已然登基,先帝的谥号也定了,要我说,这雒阳城戒严其实早该撤了,只是如今有些情势不明罢了。不过今日天色已晚,确实不宜游观,且先往寒舍暂住,待这两日军务事毕,我再陪你游览雒阳盛景。”曹操挽着刘备边走边说,一脸兴奋的样子似乎也感染了刘备。

刘备拉着曹操走到李澈等人面前,指着众人道:“孟德兄,他们都是随我征战的乡人,也都多有战功,足称勇士。”

曹操的目光扫过众人,李澈不由得感到一阵不自在,明明是眯眯眼,眼神却如刀子一样锐利。

不过片刻,曹操便拉着刘备伸手指向关张二人,问道:“玄德啊,这二位是何方人士,真猛士也。”又伸手指着简雍和李澈道:“这二位想必也是饱学之士。”

关羽张飞身材高大强壮,面相与众不同,而且站在那里自有一股英雄豪气,仿佛鹤立鸡群一般。

而简雍和李澈一副文士打扮,也不似其他乡人一样面对曹操略有畏缩,自然引起了曹操的注意。

关羽把长矛倚车,拱手道:“某姓关名羽,字云长,河东解人也,如今乃玄德公部下一小卒尔。”其面如重枣,长须飘飘,自有出尘之意。

张飞也拱手道:“俺姓张名飞,字益德,幽州涿郡人,如今也是玄德公部下一小卒。”其声若雷霆,配上那副豹头环眼,黑脸钢须的模样显得不怒自威。

“简雍,字宪和,涿郡人。”简雍言简意赅的答道。

“在下李澈,字明远,扬州人士。”李澈强自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拱手答道。

“好好好,玄德部下真是卧虎藏龙,关张二位可称熊虎之将,宪和先生和明远先生想来也是大才,玄德有福啊。”曹操开怀大笑,继而指着后来的数骑道:“这几位也是操之乡邻,元让、妙才,快来结识下这几位豪杰。”

“在下夏侯惇,字元让,沛国谯人,如今忝为曹公裨将。”

“在下夏侯渊,字妙才,沛国谯人,如今同为曹公裨将。”两名全身甲胄,身高八尺的男子拱手问候。

夏侯惇面容刚硬,如刀削斧凿一般棱角分明,而夏侯渊面相稍显柔和,较为消瘦。

这二位是曹魏开国功臣夏侯兄弟,夏侯惇乃夏侯渊族兄,俱是历史有名的大将。李澈已经快麻木了,还不到十天,连续见到汉昭烈帝、武圣、桓侯、魏武帝,别说夏侯兄弟,就是诸葛孔明站到他面前他也不会激动了。

而夏侯兄弟和关张二人的眼神开始了交锋,关羽的丹凤眼眯的更细了,张飞的眼睛瞪的更大了,互相都有些不服气。

夏侯兄弟不服曹操对关张的评价,关羽张飞也不服夏侯兄弟凭什么能当上裨将,如果不是曹刘在场,双方很可能先做过一场再说。

曹操笑道:“玄德啊,看来元让妙才颇有不忿,不知云长和益德可愿比试一场?也算是以武会友,豪杰之交嘛。”

刘备迟疑的望向关羽和张飞,见二人轻轻点头,便道:“但凭孟德兄安排,我观二位将军也是当世豪杰,还望二位将军手下留情。”

“好!好!好!玄德当真痛快,不过今日天色已晚了,且先入城,且先入城,操择日再行安排,定要遍邀都中名士前来,以壮四位豪杰之威。”曹操抚掌大笑道。

旋即接过随从递来的马缰和马鞭,翻身上马,道:“玄德,诸君,操虽非大臣,亦非巨户,但也薄有资产,寒舍尚有空处,可容各位一住,还请随操入城,让操略尽地主之谊。”

众人皆拱手道谢,纷纷上马,简雍和李澈上了马车,一行人终于踏入了雒阳城,无数双暗中的眼睛陷入沉思,不知道这伙让曹操亲自出城相迎的人是何来历,又会给波云诡谲的雒阳城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第七章 袁府

中平六年五月二十二日,汉帝国都城雒阳。

一座大气庄严的府邸,占地约有十余亩,比起很多豪宅虽然稍显逊色,但其门前高悬的匾额足以让天下九成九的人望而却步,其名为“袁府”。

汝南袁氏,东汉一等一的高门大阀,自汉明帝时司徒袁安开始,其后有袁敞、袁逢、袁汤、袁隗共四世五人位居三公,故号称“四世三公”。

而在东汉察举制选官背景下,袁氏可称得上是桃李满天下,其族内高官举荐的门生故吏数不胜数,这庞大的势力支撑着袁氏,使其成为士族领袖,天下之望。

而就在此时,书房内两人相对而坐,上首者姓袁名隗,字次阳,如今袁氏的实际领导者。其早年曾两度官至司徒,且都长达三年,在卖官成瘾,换三公比换裤子还勤的灵帝一朝足称显赫了。

就在上个月,祸害了大汉朝二十年的灵帝驾崩,其遗诏诏命袁隗为太傅,与大将军何进共同辅政,作为位在三公之上的上公,袁隗如今可称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下首者姓袁名绍,字本初,袁氏下一代的实际领头人,其为司空袁逢庶子,后被过继给袁逢兄长左中郎将袁成。袁绍年轻时便暗中结交党人,助其避祸,并暗中反对宦官,也是他坚持向大将军何进靠拢,意图依仗何进来诛除宦官。

灵帝一朝早年有一名显赫的宦官名为袁赦,与袁隗同宗,因而攀结袁隗希望抬高出身,袁氏也因此向宦官靠拢而获得了显赫地位,却被士族厌弃。袁绍反其道而行之的行为使天下士人都称赞他贤明。

袁隗此时与袁绍默然相对,袁绍似笑非笑的拿着手中竹简敲打案几,饶有兴趣的扫视着袁隗的书房。

“本初,你与曹孟德自幼相交,多有来往,你可知这刘玄德是何许人也?”袁隗皱了皱眉,正声问道。

袁绍放下手中竹简,拱手道:“叔父,这刘玄德是幽州涿郡人士,中山靖王之后,其祖曾为东郡范令,其父也曾举孝廉,只是早年便已逝去。他曾于卢子干门下求学,十几年前在雒阳小住过一段时日,与小侄和曹孟德都颇有交情。”

袁隗似乎提起了兴趣,手指轻敲案几,带着几分好奇的问道:“世人都道袁本初礼贤下士,谦逊有礼;曹孟德豪爽重义,喜交朋友。我却知你二人皆是心高气傲之辈,一般来往可称不上有交情,这刘备不过没落宗亲,中山靖王子孙数不胜数,为何他能得你们青睐?此人有何过人之处?”

袁绍仰面,闭目沉思。蓦的睁开眼,正声道:“此人少有大志,才思敏捷,且颇能得人,气量恢宏,非比寻常。”

“哦?”袁隗有些讶异了,没想到袁绍对刘备的评价如此之高。

“当时和他来往者有辽西公孙瓒、曹孟德还有小侄,公孙瓒出身边郡,素来厌弃我等中原士族之人,与我等为友者皆不见容于公孙瓒,但所有人都对刘备另眼相看,提不起敌意。”袁绍沉声答道,言语中颇为忌惮。

“他是否在背后恶言中伤他人,以求你和公孙瓒的欢心?”

“并非如此,他反倒极力拉近小侄和公孙瓒的关系,在双方面前都大力夸赞另一人,也并不邀功。而且……他和术弟也颇有交情。”说到最后,袁绍不由得一阵语塞。

袁隗神色变得微妙起来,就凭袁绍后面一句话,袁隗也不由得升起想见刘备一面的想法,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能同时和各类人交往,还颇受推崇。

袁绍也神情恍惚,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个十五岁的少年青涩的面容,听到了那一声声“本初兄”。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当年的少年也已及冠,甚至快到而立之年。

“字玄德吗,玄谓幽潜,潜行道德,真真是符合你的性格啊。不知一别十余年,你又变了多少?”

“督邮一事你怎么看?”袁隗突然问道,把袁绍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鞭打之事应当属实,刘备其人外柔内刚,性急起来做出这种事并不意外。但是伏杀一事小侄难以推断。毕竟一别十余年,他又在沙场上征伐了数年,性格是否有所变化确实难说。若依十几年前的样子来推断,小侄相信不是他做的,至少他事先不知情。他若要杀督邮,当场就杀了,不会瞻前顾后,事后再行阴私之事。”袁绍正容而答,言辞恳切。

以汝南袁氏的势力,查明刘备的来历实在容易,刘备又没有刻意遮掩,有心要查根本瞒不住。这也是之前李澈所担忧的,只是后来有了曹操,既然刘备相信曹操能保住他,那李澈只能跟着来了。

“那依你之见是否要将刘备抓起来,以鞭打上官的罪名加罪?”袁隗笑着问道。

“若依小侄之见,大可不必,反倒是要给那督邮加罪,让人弹劾他肆意妄为、收受贿赂、贪赃枉法、欺凌下属,以此帮刘备脱罪。”袁绍若无其事的说着恐怖的话语,以汝南袁氏之声威,要想抹黑一个人再容易不过了,更别说这督邮本来就不干净,又没什么后台。

“你可是念及旧情不忍加罪于他?”袁隗皱眉,负手而立,眼神锐利的审视着袁绍。

“此绝非小侄顾念旧情。一者,如今刘备已经住进了曹孟德府邸,若加罪刘备必然会开罪曹孟德;二者,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小侄想将他举荐给大将军;三者,我听闻刘备身边有两员勇将,可比曹孟德身边的夏侯兄弟。蹇硕身姿雄武,且其曾征召天下勇士,常带于左右,我等也需广募勇士方可。还望叔父明鉴。”袁绍避席而起,言辞恳切的对着袁隗列出三条理由。

“你不担心他将来乘势而起,反误大事?”袁隗问道。

“他虽能得人,终究根基太浅,我袁氏根基已成,大势在我,他扭转不了大势,只能为我所用。且大将军若要扶保天子,必然更为倚重于袁氏。倘若情形有变,逐其出京便可,这便是煌煌大势!”袁绍声音清朗,充满自信,这是“四世三公”“天下之望”带来的底气,是“士族之首”的骄傲。

袁隗微微颔首,欣慰的看着袁绍,虽然袁绍只是庶子,但比起袁逢的嫡子袁术,毫无疑问袁绍各方面都远远胜出。

想起袁术的模样,袁隗不由得隐隐头疼,堂堂袁氏嫡子,却得了个“路中悍鬼袁长水”的名号,虽然近年来有所收敛,但还是难改本性。

看到袁隗的表情袁绍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思及自己的异母弟,也不由得露出微妙的表情。

第八章 袁公路

袁术,字公路,前司空袁逢嫡子,袁绍异母弟。然而与沉稳大气的庶子袁绍不同,身为袁氏嫡子的袁术反倒是喜欢结交游侠和浪荡子。其为人张狂无度,奢淫无比,在担任长水校尉时故意乘坐豪华马车拥堵路面,炫耀权势,百姓讽其为“路中悍鬼袁长水”。

袁氏是一等一的高门大阀,士族之首,其嫡子却是这般模样,也难怪袁隗头疼无比,即便是存在竞争关系的袁绍,对于这个不断损害家族名声的弟弟也是颇为头疼,屡次劝其收敛一二,然而只是让袁术更加厌恶他。

“本初,公路如今在何处?”思及袁术,袁隗有些担心他在如今的局势里添乱,连忙向袁绍询问袁术去向。

“术弟听闻刘备住在曹操府上,用过早膳就往曹孟德府上去了。”想到袁术大呼小叫,拉着狐朋狗友冲往曹操府邸,袁绍不由得一阵幸灾乐祸。

袁隗也只能一阵摇头,在父亲袁逢去世后袁术虽然有所收敛,但还是颇为张狂,身为叔父的袁隗也难以管教。

“且不提他,本初啊,大将军今日与我商讨,有意表你为司隶校尉,你看如何?”袁隗又抛出了一个问题,关乎袁绍前途的问题。

司隶校尉,旧号“卧虎”,是两汉时期的重要官职,负责监察京师及京师周边地区,其位稍低,秩比两千石,还不及郡守和诸侯国相。但权柄甚重,在廷议时甚至位在九卿之前,与尚书令、御史中丞合称“三独坐”,不与其他官员同席。但凡政争,司隶校尉都是必争之职。

因为东汉一朝在政争上大多血腥残酷,以消灭对手肉体为目标,远不像后世那样“温情脉脉”。

这是由于东汉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政治习惯。统管天下兵马的大将军多由外戚担任。大将军一职不仅掌管天下兵马,且多有插手朝政,从汉和帝时大将军窦宪开始更是位在三公之上。

本来外戚扶保江山说起来也没什么问题,毕竟同姓篡位容易,没关系的又信不过,外戚好歹和皇帝有一层关系。

然而最尴尬的是从汉和帝开始,后续帝王如汉安帝、汉顺帝、汉桓帝,还有刚刚蹬腿的灵帝,他们的母族在即位时都不显赫,大将军并非他们母族之人,甚至安帝、桓帝和灵帝是外藩宗亲,被迎立为帝的。

那手掌重权的大将军自然无法被皇帝所信任。故而每次新帝登基都是一场血雨腥风,而司隶校尉经常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毕竟其手中掌控着一部分京师的兵力,可以完美达成消灭对手的目的。

改变不了你的思想,就消灭你的肉体,这就是东汉的一大特点。

“大将军这是准备动手了?”袁绍反问道。

“不错,蹇硕毕竟手握京城最大的一支兵力,一旦其撕破脸反扑,后果不堪设想,只能先下手为强了。好在董重已被剪除,太后亦准备今日召见十常侍,许以名爵,蹇硕如今孤立无援了。”袁隗显得有些忧虑,袁家已经站好了队,一旦大将军失败,那便是灭门之祸,“四世三公”也不顶用。

对手是西园八校尉之首,也是西园军的实际掌控者,上军校尉蹇硕。汉灵帝十分忌惮大将军何进的权势,又颇为喜欢次子刘协,因而生出了废嫡立庶的想法,碍于何进的权势和士族的反对而难以成行。

上个月汉灵帝驾崩,何进和一众大臣直接拥立了太子刘辩,甚至深宫中的十常侍也向何氏示好,拥立刘辩。唯有蹇硕,这个汉灵帝后来最宠信的宦官没有背叛灵帝,他甚至计划趁何进进宫吊丧之时诛杀何进,拥立刘协。

然而计划泄露,何进仓皇逃入军营,再不入宫,甚至没有参加灵帝的大祭,并征召天下兵马进驻雒阳左近,从此视蹇硕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

董重乃汉灵帝之母董太后之侄,官封骠骑将军。董太后抚养渤海王刘协长大,自是偏向于他,因而与蹇硕暗自合谋,希望废掉天子与何太后,除掉何进。何进却是先下手为强,直接围杀了董重,将董太后囚于深宫。

袁绍抚掌大笑道:“大将军下定决心便好,只待除掉蹇硕,洛阳便可安定下来,我袁氏也可更进一步了。”

“蹇硕可不好对付啊。其人虽为阉竖,然而颇有武略,智计不凡,更兼身姿雄壮,等闲人等难以近身,若没有万全之策,恐反受其害。”袁隗皱紧了眉头,感觉分外棘手。

“叔父过虑了,蹇硕固然不凡,然而大势已去。十常侍、士族、勋臣都视他为敌,他如今不过一匹夫。只要有十余勇士,杀他如宰鸡耳。”袁绍说罢又冷笑道:

“张让赵忠聪明一世,却不想在这时犯了糊涂。蹇硕手握重兵,十常侍掌握北宫,双方联手便是大将军也难以与之为敌。竟然自毁长城,想出卖蹇硕,待蹇硕一死,便是诛宦之时!”

“你心中有数便好。叔父只有一言,你向来心高气傲,虽然外表礼贤下士,其实内心颇为自傲。惟愿你勿要小觑他人,须知天下之大,英杰辈出,如今大事未定,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啊。”袁隗既欣慰又担忧的望着袁绍劝道。

袁绍微微蹙眉,旋即认真拱手道:“叔父金玉良言,小侄铭记在心。”

“你且去吧。”

望着袁绍的背影,袁隗不由得幽幽一叹,为袁氏前途而担忧。

……

此时,在洛阳城的另一座府邸内,李澈正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景象:

素来沉稳,彬彬有礼的刘备和另一个男子仿佛混混一般打成一团,双方拳脚相加,不过盏茶功夫便已都是鼻青脸肿的样子,简雍和曹操就在旁边看着,脸上笑意盈盈,没有丝毫担心。对面还有几人却都是一脸焦急。

“宪和兄,这,这又是何状况?不需要劝劝玄德公吗”李澈颤声向简雍问道。这人带着几个随从直接闯进了曹操府邸,认出刘备后二话不说冲上来就是一拳,两人也一直打到现在。

李澈庆幸还好关张在校场练武,否则怕是要血溅当场。

“明远,这才是玄德的真实性子啊,游侠习性。这也是游侠的交友方式。”简雍不以为然道。

曹操也哈哈大笑,拍着李澈的肩膀道:“明远先生你且看着,无须担心,玄德当年便是把这厮痛打了一顿,这厮一直记着的,如今不过是时隔十几年的报复罢了。”

李澈嘴角直抽抽,虽然见过刘备鞭打督邮,但刘备全程神情严肃,甚至一边打一边言督邮之过,也没有这样失态啊。

“不知这位……公子,是何方人士?”

“我家公子姓袁名术,字公路,乃袁氏嫡子,当朝虎贲中郎将。”袁术带来的人里一个大汉出列,对着李澈拱手,声音洪亮,语气中透露着骄傲。

他也确实有骄傲的本钱,虽然他只是个下属,但也是“四世三公”的下属。

而李澈神情古怪的望向那和刘备扭成一团的袁术,心里暗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三国大boss,所有诸侯的爸爸?”

袁术在后世一个游戏中技能霸道,被称为术霸,谐音术爸,有闲人便穷究考据,强行牵扯。因为孙策认了袁术为义父,而诸侯之间又有错综复杂的联姻关系,故而得出结论,袁术是所有人的爸爸,是三国大boss。

事实上这只是网友娱乐,袁术本人当然没这么厉害。反倒是颇为丢人。作为“四世三公”嫡子,其政治资源之丰厚连曹操都要艳羡,然而其人暴虐贪婪,在乱世中早早退场,死的凄惨无比。真可谓生的光荣,死的耻辱。

场中的“大战”已经接近尾声,刘备征伐数年锻炼出的体魄终究要强过袁术,如果不是刘备有意相让,袁术根本撑不过几回合。

随着“砰”的一声,被刘备踹飞的袁术撞翻了曹操庭院里的花盆,刘备随即追上来将之按在地上,袁术只能屈辱的表示了认输。

胜负已分。

第九章 勇士大会

“公路兄,承让了。”刘备笑意盎然的拱手道,语气显得颇为得意。

袁术倒也没放什么狠话,拍拍袖子站了起来,双手拢在袖子里,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不以为然的道:“本将还以为十几年过去了你刘玄德已经忘了怎么动手了,却没想到下手还是这么狠。”

刘备还没有应答,曹操却插嘴道:“袁公路,玄德久历沙场,征伐无数,自然体魄强健。你整日里为非作歹,好逸恶劳,安能胜过玄德?你有何颜面在玄德面前称‘将’?”

袁术撇撇嘴,不屑的道:“曹孟德,你也不过是在军中混过些军功罢了,大家都一样。我乃朝廷钦封的虎贲中郎将,自称一声‘本将’又如何?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

曹操只是嘿嘿一笑,却也不恼,转移话题道:“袁公路,你不会只是专程来和玄德决斗吧?如今都中波云诡谲,你可要小心别被蹇硕拿了去,到时候还要本初兄救你。”

提及袁绍,袁术眉宇间闪过一抹厉色,继而大笑道:“笑话,他蹇硕能拿的了我?且看看我新招募的勇士。纪灵,给曹校尉他们露上两手。”

刚才给李澈介绍袁术的那名大汉站了出来,其人身高八尺,剑眉虎目,高鼻阔口,身穿襦衣长裤,显露在外的手掌很大,看起来非常有力。

李澈记忆中这位似乎也是历史上有名号的人物,是袁术部下大将,曾经带兵攻打刘备,却被吕布阻止。原来这时候就投入袁术麾下了。

纪灵对着曹操倒是颇为有礼,先是拱手一拜,然后洪声道:“敢问曹校尉,有何考验?”

曹操眼睛微眯,细细打量了下纪灵,继而开口答道:“且看那边的凉亭,其内石凳重有八百斤,不知纪君觉得如何?”

纪灵咧嘴一笑,也不言语,直接走向凉亭,众人见状连忙涌上前去,唯有袁术、曹操和刘备不紧不慢,脸上笑意盈盈。

李澈有些懵了,这纪灵在历史上名声并不大,即便是演义中也不是第一档次的武将。汉制一斤约合后世半斤,八百斤也就是后世四百斤,纪灵能举起来?

那石凳是圆形,约有两尺高,纪灵走到石凳前,对着手上吐了两口唾沫,身子蹲下,双手环抱石凳,略一酝酿,随即大喝一声,将石凳一把抱起,并绕凉亭走了三圈,又将其放回原处,其面色不变,只是略有汗珠渗出。

袁术的随从纷纷大笑,曹操、刘备和简雍不动声色,李澈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直想喊声“恐怖如斯”。感觉自己穿越到了演义版三国。

袁术得意的哈哈大笑,对着曹操和刘备道:“曹孟德,刘备,你们看我招募的勇士如何?有纪灵在,本将便稳如泰山,区区蹇硕能奈我何?”

曹操也不言语,只是冷笑。刘备却是赞叹道:“真猛士也!”

袁术越发得意了,笑道:“今日且先到此处,我还要带着纪灵去大将军府上,大将军见到纪灵必然欢喜。”说罢便拱拱手,带着纪灵等人大摇大摆的转身离去了。

李澈不由得磨了磨牙,没想到这历史上声名狼藉的袁公路还真的招募了个猛人,至少李澈觉得自己恐怕还不够纪灵一只手打得。不过看曹操和刘备的表情,恐怕夏侯兄弟和关张二人也并不差,甚至犹有过之。

正在思索之际,一只大手拍在肩上,回身一看,一张美须大红脸,正是关羽。

关二爷对着李澈轻轻摇头,淡然道:“此人气力不俗,某也未必能及。然而看其举止显然武艺不精,况且益德之力比其当是犹有过之,其人不足为虑。”

李澈有些纳闷,俗话说一力降十会,战场上更是一刀一枪的硬仗,难道真有武艺能弥补力气差距?

关羽却是不说话了,想来也是不好表达。不过李澈还是相信关羽,毕竟是武圣关二爷,历史上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人物,演义排名也是前几的大佬,他既然说纪灵不足为虑,那应该是真的。

再转头一看,却见张飞蹿进了凉亭里,双手抱起石凳举过头顶,绕着凉亭奔跑。李澈不由得揉揉眼睛,也确定自己穿越了一个不正常的三国。要么就是现代真的是末法时代,三国时期的人就是这么厉害。

想到历史传说,战国时期秦武王嬴荡甚至在周朝都城举鼎,不由得一阵恍惚。

待到清醒过来,却见曹操站在了面前,对着他道:“这袁公路既然走了,明远先生,还请继续阐述高见,这个什么勇士大会还能如何?”

话说这袁术闯进来之前曹操、刘备、李澈正在议事,却是李澈提出了一个建议,办一场勇士大会,奖励前几名官职,以此云集天下猛士,然后遍邀都中名士前来观赏。

理由是如今天下大乱,正值用武之时,大将军执掌天下兵马,辅佐朝政,正当征辟勇士。而之前大将军的征召令只是下发给各地官员,难以网罗民间勇士。曹操若是牵头办了这场大会,必然能让大将军另眼相看。

实际上却是为了让刘备在都中展露头角,即便有曹操背书,都中名士这些日子对刘备也不怎么待见,如蔡邕卢植等人更是见都没见到。两汉士人并非读死书的腐儒,大多都会两手武艺,讲究上马为将,下马为相。勇士大会能让关羽张飞显露身手,而作为他们领导的刘备也能得到士林的关注。

曹操对这个建议颇感兴趣,他本来就想邀请人来观看关张和夏侯兄弟的决斗,之前曹操忙着带刘备拜访名士,才一直没有如愿。如今李澈想扩大场面,却正合了曹操好事的胃口。

曹操本人其实也颇有武艺,有豪侠之气。他曾经在醉酒后闯入中常侍张让的府邸,然后舞手戟而出,张让的手下根本不敢近身,一时传为佳话。

“依在下愚见,这勇士大会当全面考察,射、御、骑和决斗并行,以求更加全面的网罗勇士。”李澈略一思索,旋即认真提议道。

这其实已经是武举的雏形了,只是没有考察兵法韬略。不加兵法韬略纯属李澈不想多事,如今的士人不仅修习儒家经义,还会遍观《六韬》《三略》《孙子兵法》等书,士人多是上马为将,下马为相,平民出身者能得六百石曲军侯已是大幸。

一旦勇士大会不拘身份考察兵法韬略,必然触及士族根本,引来士族打击报复,而如今的刘备根本承受不起,就是曹操也不行。

“不过也只是暂时的,既然下定决心干大事,怎么也要把科举提前个几百年。等到刘备大势一成,借助乱世东风和无数从战争中成长起来的平民将领,或许能够推行科举,彻底跳过那开倒车的九品中正制。”李澈在心里暗自下定了决心。

曹操听完李澈之言,眼神渐渐明亮起来。沉思片刻后笑道:“玄德啊,为兄想带明远先生去见大将军,让他亲自说服大将军,你看如何?”

第十章 愤怒

听到曹操的话,李澈不由得心里一惊。勇士大会虽然会稍微刺激士族神经,但在这个时间点,士族大多押宝在大将军何进身上,希望这位当朝权势第一人能满足他们诛宦的梦想,重新夺回天下大权。

因而只要大将军何进首肯,士族并不会有过激反应,毕竟只要不形成常规制度,对士族的影响也不算很大。

而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唐太宗李世民在看到科举的时候曾感叹“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勇士大会也是如此。何进虽然广募贤才,但大多是如袁绍袁术一般的士族子弟,并不会为他效死命,而其身为执掌天下兵马的大将军,若能招募武勇之士充入军中,对其显然很有好处。

虽然战场上武勇之士并无法改变大局,单枪匹马之下面对一队整装布阵的普通军士都不可能取胜,但却能作为底层军官,提升部队士气。

况且勇士大会虽然不考校兵法韬略,但习武之人多为豪强之家,多少都学过一些,能得一智勇双全之将便足以让任何人喜出望外了。

提出这个建议的人也能得到何进的另眼相看。本来李澈已经准备将大头的功劳转交给曹操了,毕竟如今刘备一伙是寄人篱下,曹操对刘备也确实是尽心尽力,而且刘备也没有资格去求见何进。

却不料曹操准备亲自充当中间人,将李澈介绍给何进,这份恩情着实不小。

“明远啊,你看如何?”刘备也感觉有些棘手,答应吧,觉得有些对不住曹操,毕竟点子虽好,没有曹操搭建的桥梁那也毫无用处,何进也不会听一介布衣的建议。不答应又对不住李澈,毕竟这或许是能让李澈青云直上的机会。

“曹公,不知可否带玄德公前去,此间种种,玄德公亦已了然,澈……”李澈略一沉吟,拱手笑道,然而话还没说完,只见刘备勃然色变,怒声道:“先生以为刘备是何等样人?”言罢拂袖而去,简雍和关羽张飞对李澈示以责备的目光,关羽更是怒哼一声,三人对曹操拱手躬身一礼,也转身走了。撇下李澈和曹操独处,让李澈一阵尴尬,脸色青红交加。

“明远先生此言确实不妥,孟子曰‘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玄德若是不辩礼义的贪功小人,操岂会以其为友,视其为弟?你如此之言实在是对玄德的侮辱。”曹操微微蹙眉,出言责备道。

李澈只能呐呐不言,苦笑不已。对所谓豪杰的认知也更进了一层,他们或许有着许多缺点,但却有豪气干云的一面,在“利”字面前比常人更加有节制。刘备即便渴望功业,却也不会窃他人之功。这也是他们能成大事的要素吧。

不过说到底也是刘备现在身份不足,他一介布衣,没有征辟下属的资格。因而李澈、关羽等人事实上并非刘备属臣,只是以情义在一起抱团,否则以东汉的政治生态,作为下属的提议,主君亦是有功的。

便如夏侯兄弟和那纪灵,事实上便是典军校尉和虎贲中郎将的下属,因为是曹操和袁术以典军校尉和虎贲中郎将的身份征辟了他们,他们是要称呼曹操和袁术为主公的。若他们立功,主君自然有功。

曹操抬头看看天色,却见日头已经偏西,便笑道:“今日天色已晚,明远先生且先歇息,也去和玄德稍加沟通,我相信明远先生没有恶意,玄德也只是一时激愤罢了。待到明日,我再带先生去面见大将军。”

李澈苦笑着行礼道:“澈在此多谢曹公恩义,玄德公那边在下还要去负荆请罪,请恕澈先告退了。”

“玄德并非小气之人,想来冷静下来后也能理解先生好意,先生自去罢,操还有些许公务,就不多陪了。”言罢转身而去,徒留李澈一人站在原地唉声叹气。

……

“兄长,明远先生也没有恶意,他久居世外,又不修习诸子经义,不懂人情世故也属寻常,绝非刻意羞辱于你。”此时刘备简雍等人在客房里盘膝而坐,出言者却是关羽,刚才怒气勃发,如今却是对着刘备好言相劝,为李澈辩解。

“玄德,气量狭小至斯?”简雍倒是言简意赅,说的话却能让人七窍生烟。

“兄长,子曰‘君子坦荡荡’,些许小事,何必如此介怀。兄长若还是不忿,飞这便去缚了那厮,抽他百鞭。”张飞说罢便作势欲出。

“尔敢!”刘备惊怒而起,却见张飞面上露出怪笑,顿时哭笑不得,自己一时失神,竟忘了这厮最是会戏弄于人。

不过心中郁结到底消去了大半,叹气道:“备并非只是怪罪明远,而是叹自己无用。明远此行已是仁至义尽,此前备在京城打探,政局情形与他所言分毫不差,明远实是大才。如今又出如此奇谋,更是欲将此大功让与备,备……实在是惭愧啊。恨自己功业不成,恨自己束缚贤才,恨自己的小人之念。方才甚至起了一丝不愿明远面见大将军的念头。”说到最后刘备一拳锤在地上,声音嘶哑。

让关羽三人面面相觑,颇为难受。关羽正待再劝,却见简雍拉住了他,指了指门外。

“玄德公何以如此妄自菲薄?”

只见房门被一脚踹开,李澈大踏步而入,直接提起刘备衣领,怒道:“难道是我李明远眼瞎,跟了一个只会整天唉声叹气,怨天尤人的废物吗?”

关羽三人见状却不言语,径直出门,将门关上,只留刘备和李澈在内。

“李明远!我何尝想这般?”刘备初时一愣,继而大怒,反将李澈压在地上,怒道:“这些日子我随孟德兄遍访都中名士,然而这些名士个个束手清谈,句句不离宦官。仿佛天下之事只在诛宦。然而真的如此吗?只需诛除宦官就能天下安宁?我但凡提出一点异见,如先整饬吏治。便被冷言嘲讽,或言无知,或言竖子不足与谋。原来这才是天下名士所思所想?我真的只是满腔妄想吗?我……错了吗?”说到最后终究心气难平,黯然神伤

李澈趁其神伤气力不足,又反将其推翻,怒道:“那难道不能是他们眼瞎?一群废物,只会整日吟诗作对,舞文弄墨,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饱读诗书,自称名士,却被一群阉竖之辈横加欺凌,如鸡犬一般瑟瑟发抖。如今何进势大,阉竖疲弱,其人便犬仗人势,抖擞威风。这些人的认同能有何用?我李明远觉得你是英豪,难道你觉得我眼瞎吗?就算我一介乡野村夫,但云长他们呢?曹孟德呢?他们也瞎了吗?”

刘备没料到李澈竟然如此口出狂言,辱骂都中这些名士,不由得看着李澈一阵愣神,李澈意犹未尽,继续言道:

“高官显贵就是伯乐?荒谬!张让赵忠秩两千石,爵封列侯,他们是伯乐吗?你难道要求他们来赏识你?士林公推便是智者?愚蠢!如那窦武陈蕃,固然血性十足,刚勇可嘉。然而其勇而无谋,手握大权却机事不密,身死阉竖之手!这些人的认同有什么益处?卢尚书文能载道,武能定乱,且与你尚有一丝情分,你可曾去拜会?”

“这些名士口中只言诛宦,心里全是利益罢了。依我所见,这天下英杰,唯有你和曹操名副其实!当然,如今看来我看走眼了,你刘玄德也不过是一个怨天尤人、妄自菲薄废物罢了,不足与谋!”李澈一阵摇头,转身欲走。

“明远勿走!”刘备一惊,连忙拉住李澈。

第十一章 松柏青山

“明远,备知错了,知错了。”见李澈作势欲走,刘备也一时慌了神,连忙拉住李澈并不停的道歉。

见李澈停下脚步,又言道:“备实不知明远为何如此看重备,不知能否解惑?”

李澈一时恍惚,为什么看重刘备?一开始当然是因为他的历史地位,汉昭烈帝,三国三巨头之一,被陈寿评为“弘毅宽厚,知人待士,盖有高祖之风,英雄之气。”也感动于他和诸葛亮的君臣相得,“诚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毕竟李澈也不想落得个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相比于另外两家,按照历史记载来看刘备无疑是仁义宽厚的。和刘备相识的过程也证明了这一点。

况且大汉数千万人口,自己能得遇刘备已是邀天之幸,刘备也并非不堪造就之人,追随他也并非让人难以接受。

后来是为什么呢?李澈想到了刘备之前在路上时的那番话,想到了一路上的所见,还有随刘备和曹操外出时的情景。

是刘备的态度啊。他会为民众的悲惨遭遇而伤心,会不忍看,会把资财散尽,拜托曹操在城外搭建粥棚救助难民。

会在背过人时痛骂自己。因为天下纷乱的根本是天子之过,是刘氏之过,自然也是刘备之过。

孟子说,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他是真的在乎民众安乐。

三国双雄中的另一人曹操却不同,曹操确实是豪杰,行事大气,才略不凡。但他行的是霸道,以己心为民心。其人雄才伟略,却总让李澈觉得有些冷酷

这也是这个时代很多豪杰们的想法。终究是民智未开,人民大多愚鲁,豪杰们也多以高高在上的救世主姿态去面对民众。

不过来自后世的李澈自然更加亲近于刘备的思想,他无法认同曹操屠城的做法,也不敢肯定自己能不能扭转曹操的性格。若是帮了曹操,很可能一辈子沉浸在助桀为虐的自责中。

他更喜欢刘备的“勿以善小而不为”,虽然这种性格在争天下时很容易处处碰壁,甚至原本历史中刘备到了知天命之年后,由于蹉跎一生,也放弃了自己的坚持。在庞统建议下行了“权宜之计”。

但其固然因此乘势而起,极盛之时坐拥荆益,但仿若饮鸩止渴,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若非还留有一些底线能得诸葛亮认可,季汉恐怕也坚持不到几十年后。

“李明远认可刘玄德,是因为刘玄德看到民众不幸会流泪;看到民众开心会高兴;看到天下纷乱会自责。以安定天下为己任,以民心为己心。而‘民心即天心’,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诸葛亮治蜀便是如此,益州民众即便过了很久还是怀念他。陈寿在几十年后著《三国志》时说“黎庶追思,以为口实。至今梁、益之民,咨述亮者,言犹在耳,虽甘棠之咏召公,郑人之歌子产,无以远譬也。”

而武侯祠在两千年里名气也一直远大于刘备的昭烈庙。明朝的蜀王朱椿,认为人臣不可比帝王更受礼遇,将武侯祠迁入了昭烈庙,然而后世之人大多仍只知武侯祠,不知昭烈庙,人心向背足以为鉴。

刘备听及此言,眼神越发明亮,颤抖着双手握住李澈的手,颤声道:“明远,你真的能理解备之所思,备之志向?”

“玄德公,澈亦想平定天下,还百姓以太平。只要你志向不改,君为青山,我为松柏,粉身碎骨,永不相负!”李澈握住刘备的手,认真发誓道。

这正是后世小说《大秦帝国》中李澈最感慨的一句话,商鞅对秦孝公所言,虽然属于作者虚构,但却足感其情。孝公和商君也确实是终生不负。至于下一代,李澈又不傻,地球那么大,往哪不是跑?

既然来到了这个时代,看到了如地狱般的场景,终究要做些什么。好歹是新世纪四有青年,接受过现代人道主义教育,有能力却不去做岂不是白来一场?

刘备的眼睛霎时变的通红,抬起袍袖抹了一把脸,一字一句的道:“今日之言,备铭记于心,松柏青山,永不相负!”

“那就请玄德公先拾掇一下自己的仪容,终究有些事是只有玄德公才能做的。澈先行告退了。”李澈洒脱的一笑,转身便走。

却听得后面刘备道:“明日若大将军征辟,明远可自去,备必不会落于后!”

李澈闻言一顿,继而大笑道:“澈知道了。”

看着李澈的背影,刘备怔怔出神。突然一声哂笑,自语道:“十几年没见,都变了,袁公路,你当备看不出你的意图?遮遮掩掩,蝇营狗苟,诚为可笑。还有孟德兄,你想打破备对朝廷的幻想,带着备遍访一群空谈之士,着实是一番苦心啊。”

“明远啊,松柏青山,君不负我,我必不负君,愿你我能成一段佳话吧。”

随即又大声道:“云长,明日备车备礼,我要去拜见卢师。”

自从进了都城寄人篱下,刘备心中总是感觉很难受,为自己仅剩的尊严而难受。因而越发看重颜面,被名士拒绝后故作洒脱的挥袖而去,本质上还是在士族面前有自卑的心态。

如今被李澈一通痛骂敲醒,其人毕竟是不世出的豪杰,是蹉跎到快知天命之年仍然奋发向上的英雄,是最符合曹操诗中“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枭雄。

现在却是下定了决心,即便豁出颜面,也要为自己的志向和功业尽一番力。卢植与刘备终究有一段师徒情分,虽然卢植弟子不少,但刘备大礼上门,作为名士的他也不好意思闭门不见。虽然屈身去求有阿谀之嫌,但刘备已经顾不得许多了。

李澈的分析全部命中,都中波云诡谲,显然大乱不远,如果不能在这漩涡中插上一脚,如何能大鹏乘风,扶摇直上?岂不是辜负了李澈一番谋划?

再者关张皆是不世出的豪杰,勇烈非常,甚至对军略之事多有天分。简雍也是颇有智计的谋士,若再如此蹉跎下去,亦是对不起三人的追随。

看到进来的关羽、张飞和简雍,刘备展颜笑道:“云长、益德、宪和,备将来必与诸君万户侯,此生绝不相负,以报诸君之情义。”

第十二章 北宫暗谋

是夜,雒阳北宫一间偏房,已是亥时三刻,其内仍有点点烛光,十二名头戴高山冠,身穿侯服的男子环坐于内,烛影摇曳,衬的屋内愈发阴森。

中常侍,东汉为宦官官职,秩比两千石,汉明帝定常制四人,汉灵帝刘宏改为十二人,封:张让、赵忠、郭胜、毕岚、韩悝、宋典、夏恽、张恭、段珪、栗嵩、高望、孙璋为中常侍,权柄滔天。此十二人并称为十常侍,为灵帝一朝中后期的宦官代表。

其中犹以张让、赵忠权柄为最,灵帝尝对人言:张常侍是我父,赵常侍是我母,以“阿父”“阿母”呼之,荣宠至极。

然而帝王大多无情,灵帝显然亦在此列,随着年岁渐长,汉王朝日益衰败,灵帝开始疏远十常侍,提拔新的宦官,希望挽回局面。例如上军校尉蹇硕,其人健硕有武略,灵帝甚喜之,对其大加提拔,甚至与其节制大将军的权柄。

但灵帝此举开始不过一年,便一命呜呼,十常侍权柄仍在,蹇硕也未能剪除何进,达成灵帝废长立幼的设想。

如今十常侍正左右为难,先帝逝去,新皇登基,身为宦官,其权柄尽数来自皇帝,自然要找个新的效忠对象。先帝属意幼子渤海王刘协,却只剩蹇硕坚持灵帝意愿拥戴刘协。

而当今天子刘辩乃何皇后亲生,根正苗红的嫡长子。士族最是认同这一套,之前便是太傅袁隗在灵前劝进,一手操办的登基大典。加之何皇后乃大将军何进异母妹,何进如今权柄赫赫,执掌天下兵马。

两位顾命大臣都支持刘辩,十常侍当时也只能顺水推舟,卖了蹇硕和刘协,拥立刘辩。

事过之后又开始后悔,加之蹇硕频频示好,十常侍也是左右为难。

“今日太后把咱家和郭常侍唤去,先是感谢咱们在先帝面前维护太后和天子,感谢咱们拥立天子。然后……呵呵。再次希望咱们能帮助大将军剪除蹇硕,事成之后会给咱们再加赐食邑。”开口的是中常侍赵忠,其人兼任大长秋,乃皇后属官,而中常侍郭胜与何进等人是乡友,也是他一力主张加入何进一方。

何太后曾经毒死了汉灵帝最宠爱的王美人,也就是渤海王的生母,引得汉灵帝暴怒。正是因为十常侍在灵帝旁边说和,才让何太后逃过一劫。

“剪除蹇硕?蹇硕虽然后来居上,在咱们面前傲慢无礼,但终究与咱们是一样的苦命人。如今在咱们面前也收敛了许多,更是有示好服软之意。帮助何进除掉他?若是何遂高来一场‘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怎么办?郭常侍,乡友之情,可比不过那些读书人的诱惑啊。”中常侍段珪幽幽开口道,其语气充满了讥讽。

郭胜却是冷冷一笑,道:“一样的苦命人?咱家可不知道咱们这些没了种的阉人什么时候会友爱互敬,尊敬前辈了?当年曹车骑除掉侯览,我等谋王甫之时,不也是当面言笑晏晏吗?当时段常侍怎么不说这话啊?”拿起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郭胜接着恶狠狠的道:

“你们不会真把自己当什么高高在上的列侯了吧?学那些读书人的自矜模样?咱们就是一群恶犬,有肉吃就咬人的恶犬!前辈的存在就是在抢肉,所以咱们会为了上位毫不犹豫的把前辈弄死。咱们十二人若不是利益捆绑,怕也是先咬个你死我活了吧?先帝给我们肉,我们就帮他咬士人,如今大将军要赏肉,我们为什么不吃?”

一席话语说的众人勃然色变,段珪的脸上更是青红交加。

侯览曾经是中常侍,资历很深,参与过桓帝诛除“跋扈将军”梁冀的谋划,爵封高乡侯。其也是权柄赫赫,第二次党锢之祸便是因为其亲属横行不法,被张俭破家没财,侯览怒而联合曹节等人,趁势将为窦武陈蕃翻案的人打为党人,然后一锅端了。

其后来被参专权擅断,骄奢淫逸,被迫自杀。正是把持朝政的曹节暗中默许除掉了这个过于嚣张的前辈。

王甫曾经和曹节一起把持朝政,然而其人嚣张跋扈,在张让等人推波助澜下,被士人除掉。

“只怕肉未入嘴,先被杀了下锅啊。”中常侍夏恽叹气道。

“这倒不必担心,咱家今天给太后讲了一个故事,太后必然会保住咱们。”赵忠冷笑道。

其余常侍颇为好奇,纷纷问询是什么故事。

赵忠喝了一口水,悠悠道:“咱家给太后讲了王莽篡前汉的故事。”

“嘶!”众常侍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继而喜笑颜开,毕岚笑道:“高!赵常侍实在是高!太后心中终究是天子最重要,莫说何大将军与太后并非一母同胞,就算是又如何?焉能敌的过母子亲情?比得过天子之位的显贵?有太后作保,再有何车骑为外援,我等高枕无忧矣。那便依二位之意,寻个机会拿下那蹇硕给他何遂高便是了。”

王莽,前汉权臣,孝元皇后王政君之侄,官居大司马,赐九锡,位极人臣。后来篡汉自立,建立新朝,其向王政君索要玉玺时王政君怒而将玉玺砸于地上,传国玉玺也从此失去了一个角。王政君后来更是忧愤而死。

有此前车之鉴,何太后自然不敢尽信自己的兄弟。她虽是何氏女,更是大汉太后,是天子的母亲。宦官再怎么不是东西,终究篡不了皇位,兄弟再怎么好,也可能抢了自己儿子的宝座。何太后这点还是拎得清。

事实上出嫁从夫古来有之,原来的时间线上曹丕篡汉,时为献帝皇后的献穆皇后曹节怒斥自己兄长,然后又一次砸了玉玺,并骂道“天不祚尔!”后来一语成谶,几十年后曹魏又被司马家篡位,国运颇短。

如今得了何太后的保证,十常侍纷纷觉得高枕无忧。毕竟他们居于北宫,只要太后站在他们这边,外臣根本拿他们没办法。大将军在东汉基本上只有外戚能当,何进的权柄来源于太后,他难道敢与太后撕破面皮?更别提还有车骑将军何苗,太后亲母舞阳君两人也与他们交好。

众常侍言笑晏晏,各自拱手散去,开始幻想自己在新天子时代的显贵了。

唯有张让一人端坐不动,摇曳的烛火影子在其脸上飘动,显得脸色晦暗不明。良久,张让叹气道:“先帝啊,奴婢对不起您。”又忽的一笑:“高位上呆的太久了,一个个都这么蠢笨如彘吗?到了如今这局面,那些读书人会蠢得按规矩来吗?身首异处,不远矣。”

第十三章 前倨后恭

翌日,大将军何进府前,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其上坐着的正是李澈和曹操。

李澈此时感觉很荣幸,曹操竟然愿意和他同坐一辆马车,这足以显示出曹操对李澈的看重。在何进府前求见的人群看见曹操的马车,连忙避让开来。而何进府前卫戍的士兵看到曹操和李澈挽手下车,连忙上来搀扶,并派一人进府报信,显然是认得曹操。

李澈抬头看向高挂着的何府牌匾,再看看不计其数的求见何进的人,感到一丝梦幻。在场之人只有他知道,这权柄赫赫的大将军或许活不了多久了,在场的大小官吏士人,在之后的大乱中很可能也会丢掉性命,这盛极一时的何府,很快就会像他的前辈“梁府”“窦府”一样沦为废墟,何大将军也会和梁大将军、窦大将军一样身首异处。

看着从大门内走出的那中年人,李澈不由得想擦擦眼睛,在曹操上前拱手施礼时更是非常想吐槽。

出来的中年人体格适中,不胖不瘦,脸上也没有李澈幻想的满脸横肉,而是很正常的椭圆脸,甚至有点消瘦,配上颔下长须,还有点小帅。

李澈直想大呼:“这不屠夫,也不何进,更不大将军!”

如果把其身上的官袍和头上的武冠,换成文士袍服和进贤冠,简直就是一个文士模板。

李澈感觉到曹操一拉,连忙回过神来,行礼道:“在下李澈,字明远,拜见大将军。”

何进并没有像扶曹操一样扶起李澈,而是轻轻一点头,平淡的回应了一声。显然是有些不满李澈在其面前失礼的举动。

曹操哈哈笑道:“大将军,明远先生可是大才,想来是初见大将军,一时激动才忘了施礼,还望大将军勿怪啊。”

何进听见曹操之言,不由得眼神一亮,饶有趣味的审视着李澈,见其不似旁边众人那般渴望的望着自己,顿时起了好奇之心。拱手回礼道:“看来是某失礼了,既是大才,还请和孟德一起入府一叙。”

李澈也是缓过神来,恭恭敬敬的道:“不敢,澈不过一介乡野村夫,蒙曹公抬爱罢了。初见大将军,有感威仪,故才失礼,还请大将军恕罪。”

何进捋须一笑,也不言语,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径直入府。李澈和曹操紧随其后,外面涌动的人潮却被卫士死死拦住,何进甚至没有多看他们一眼。

……

到了府内,分宾主落座,何进笑道:“今天是什么风啊,把你曹孟德给吹来了。某听说你最近和那个刘玄德一起遍访都中清谈名士,今天是终于想起某了?”

曹操拱手道:“大将军和太傅共秉朝政,录尚书事,乃天子之下最贵之人。且日理万机,若无要事,操岂能妄自打扰?若误了军国大事,那操百死难赎其罪啊。”

“诶,这就是你曹孟德的不对了。这天大的要事,也没有你曹孟德重要啊,你与袁本初便如某臂膀一般,何来如此见外之言?”何进故作不悦的说道。

曹操苦笑一声,避席施礼道:“大将军抬爱,操岂能不识抬举?”

“罢了罢了,你曹孟德年岁越大,越像个腐儒一般,着实无趣。”何进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挥手让曹操坐下。

“大将军,操今日不过是个引荐之人,明远先生有良谋奉上,可助大将军成事。”曹操却是不坐,依然站着说道。

“哦?某最是敬重贤才,若先生果有良谋,某必不吝名爵。”何进看向李澈道。

李澈却是故作为难的看了看周围,何进微微蹙眉,挥手让左右仆役退下。

待到室内只剩三人,李澈避席施礼道:“大将军,依在下愚见,大将军如今之难,难在西园。蹇硕健壮而有武略,更兼出入皆有卫士,常人难近其身,此为大将军之心忧,某此法正可解大将军之忧。”

何进却是闭目不言,只是用手指敲击案几,然后点点头,示意李澈继续说。

“蹇硕固然武勇,为先帝从众人中简拔。但天下之大,岂止有其哉?刘玄德乃汉室宗亲,沙场宿将,其麾下二人关羽、张飞者,皆熊虎也。擒一蹇硕,如探囊取物耳。”

何进睁开双眼,冷冷一笑道:“尔为刘玄德说客耶?”

“正是!”李澈抬头挺胸,昂然答道,曹操却是饶有兴趣的看着李澈。

“巧言令色之徒!某执掌天下兵马,麾下何止百万,岂缺一二勇士?汝非大才,不过是投机邀名之辈,不足与谋。”何进忽的起身,一挥袍袖转身欲走。

“那些勇士,真的是大将军麾下吗?”身后传来幽幽的声音,何进不由得一僵,立住不动。

“依本朝惯例,如曹公麾下两位夏侯将军,便可说是曹公之臣,那天下呢?天下勇士岂不都是各自主君之臣?辽西公孙瓒,并州董仲颖,益州刘君郎,麾下皆有猛士,大将军可能随意调动?大将军或许能调动公孙瓒、董仲颖,只要他们不想造反,但是其麾下猛士可能如臂使指?”李澈声声质问,何进不由得一阵难堪。

却听李澈继而自问自答道:“当然不能,大将军如果要随意调动他们心腹,他们必然会以各种理由推脱,而这是符合‘规矩’的,符合士人的规矩!甚至就是那董仲颖,其为袁氏故吏,袁氏话语恐怕比大将军更好使吧?”

“汝之意,曹孟德某也无法使动?”何进伸手按住腰间宝剑,冷声问道。曹操也是看向李澈,想知道他怎么说。

李澈拱手道:“当然不是,在下只是略举一例罢了。曹公对大将军当然是忠心的,他举荐在下正是为了解大将军之忧,大将军何以如此伤忠义之心?”

何进一阵语塞,对曹操抱拳,深深一礼道:“某一时情急,失言无礼,还望孟德海涵。”

曹操拱手回礼道:“大将军言重了,明远确实能言善道,唇舌如剑,只是其久居山林,不通俗务,一时失礼,还望大将军恕罪。”

“是某狂妄了,明远先生无罪。还请先生教我解此困局。”何进对着李澈又是深深一礼,言辞恳切。

第十四章 八及弟子

三人再次各自入席跪坐,何进却再也不敢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了,颇为虚心的道:“某屠户出身,蒙先帝简拔方才入仕,先帝英明,更兼将士勇武奋战,才得微末之功,愧领大将军之位,见识着实不高,还请先生教我。”

“大将军言重了,大将军坐镇中枢,调动兵马平定黄巾之乱,天下谁不景仰?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一人之谋总有疏漏,在下正为查漏补缺而来。”李澈却也一收之前咄咄逼人的姿态,言辞颇为谦卑。

何进哈哈一笑,道:“某已认同先生之才,先生不必如此拘谨,直言便是。”

李澈拱手道:“那在下便直言了。在下此次共有两谋,一为私,一为公。私者,请大将军征辟刘玄德等人,刘玄德弘雅而有信义,关云长武勇而有智略,张益德机警而有神力,简宪和博学而有良谋,正可为大将军之助力。”

“好说,好说。某也已经听闻刘玄德之事,那中山督邮着实欺人太甚,刘玄德曾经征讨黄巾,那也是某麾下将士,安能受此辈羞辱?鞭的好!刘玄德汉室宗亲,又是贤才,正当举荐来为国效力,匡扶社稷。雒阳今年尚未举孝廉,某以为刘玄德非常合适。至于关云长三人,关云长与张益德可为屯长,简宪和若有意,可为司空御属,先生觉得如何?”

东汉察举制,正经为官出仕者或举孝廉,或举秀才等科,这样出仕的官员与征辟的属吏和军功所得官职不同,不需要对举荐者效忠,属于士人出仕最理想的途径。

刘备毕竟是汉室宗亲,为曹孟德好友,又与卢植有一段师徒情分,雒阳人口百万每年有五个孝廉名额,何进一咬牙也就给了他一个孝廉身份,河南尹不会在这种事上不给何进面子,事后补上程序就行。

而关羽张飞简雍三人,汉朝军制,百人一屯,屯长秩比二百石,也算是不错的低级军官了。司空御属同秩比二百石,但却比屯长好出太多,毕竟是三公御属,虽然是干杂活的小吏,也能让无数人趋之若鹜。

不过关羽三人只是锦上添花罢了,世道将乱,只要刘备能青云直上,牧守一方,到时候什么官做不得?乱世可不会按规矩来。

李澈深深一礼,道:“在下必为大将军竭力而谋,以报大将军之情义。”

何进轻轻搓了搓自己胡须,满意的笑道:“某既为大将军,自当为国征辟贤良,匡扶社稷,此乃分内之事,何足言情?先生还有一公谋,还请明言。”

李澈轻笑一声,对着曹操一拱手,然后道:“此谋还需感谢曹公之议,正是曹公提议遍邀都中名士来观赏两位夏侯将军和关张二位决斗,在下才生出此谋。此谋便是,举办‘勇士大会’!”

“哦?”何进稍稍表示疑惑,略一思索后眼神越来越亮。

“天下之大,豪杰辈出,勇士岂会被士族、牧伯等尽揽?去年蹇硕征召天下勇士,少有人响应,不过是因为其乃阉竖之辈罢了。大将军之前征召勇士,亦只及于牧伯、郡守。天下勇士许多苦无出头之日,便如刘玄德等人一般。若以大将军之名举办‘勇士大会’,不拘身份,考察射、御、骑、角抵、举重,对位居前列者赏以名爵,例如“天下第一勇士”的称号。天下勇士必然云集。大将军可征辟名列前茅者为属吏,稍后者让与袁、杨等士族,亦可稍平其不忿。只要手握天下至勇之士,大将军何惧宦官?”

李澈今日在路上和曹操交谈,方才知道蹇硕去年已经征辟过天下勇士以充实西园军,只是其毕竟是阉宦,为天下人所不齿,故而少有人响应。

曹操和袁绍毕竟是官宦子弟,又是灵帝钦点,故而成为八校尉之一。地方大员中基本上只有并州刺史丁原派了麾下的张辽、张杨来应征。后来丁原也回过味来,连忙响应了何进的征召,把张辽等人派给何进,然后进驻洛阳左近当了骑都尉,意图诛宦。

这正是东汉政治的有趣之处。张辽和张杨不是正经举孝廉为郎官,而是丁原的属吏,那他们身上便打上了丁原的烙印。纵然被蹇硕征召为假司马,丁原仍然能够命令他们。

在李澈看来征召之法只能召集有主的人,平民不在征召对象里。而举办勇士大会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四个字“不拘身份”,再加以名爵刺激,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天下勇士必然云集。

所谓穷文富武,武艺精湛的勇士大多出自豪强之家。寒门士族无力供养,高门大阀又不屑于此,而豪强涉政素来被士族忌惮,也被士族鄙视,只有任职地方时为了便于施政,才会征辟当地豪强出身者为属吏。如今大将军给他们一个上升渠道,其必然蜂拥而至。

并非是何进、曹操等人愚笨,而是时代所限,不拘一格求人才或许还想过,但是举办大会,加以“天下第一”来刺激,却是后世思维。

“好!好!好!”何进连声叫好,避席而起,对着李澈深深一礼,“先生实有大才,对人心剖析的如此清楚,何某佩服。不知先生是何出身?师从于哪位大贤?”

李澈心里一阵无奈,这就是时代问题,刘备好歹是没落官宦子弟,简雍也能审其本末,关张不过屯长,所以何进很好说话。勇士大会招募来的也只能是成为属吏,而非朝官。

轮到李澈这里,何进要举荐他为朝官就得考察他的出身,需要给其他士人一个交代。

这就是东汉的制度。征辟和举荐是不一样的,举荐的是正经仕途的朝官,征辟的是府上属吏。朝官只有一个君主,那就是皇帝,而属吏要对主公负责。

虽然对于很多人来说,属吏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这还是汉朝察举制,到了魏晋,那开倒车的九品中正制直接将家世考察列入考核项目,什么品级的人做什么官,仿佛回到了先秦的贵族社会。

正待洒脱的说出自己来历,却见曹操拱手道:“大将军,据曹某调查,明远先生之师当是岑晊岑公孝,这点曹某可以为其担保。”

李澈目瞪口呆,不敢置信的看着曹操,这等于是曹操在拿自己的声誉为李澈背书,谁敢质疑李澈出身,就是在挑衅曹操。

李澈到现在都不敢肯定便宜师父是不是“党人”,更别说第一次“党锢之祸”的党人。那都是天下士人之望。

岑晊岑公孝,八及之一,八及之意乃是能引导人向三君学习。两次党锢之祸时皆亡匿,传说其死在了江夏附近山里,正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谁也没办法找他证明。而且与他为友的郭林泰和朱公叔等人早已身故,也没人能质疑李澈身份了。

而曹操既然以其作保,想来也是有足够的把握岑公孝不会再出来了。

曹操此言既出,等于坐实了李澈身份,李澈身份与其名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着实是天大的恩情,让李澈一阵心乱如麻。

何进深深的看了一眼曹操,继而神色复杂的道:“却是某一时忘记了,先生确实是贤士弟子,这点之前调查无误。对,先生如此大才,只会是岑公孝弟子,这点何某亦会为先生担保。”说到最后,几乎是咬着牙根,一字一句的对着李澈说道。

第十五章 英雄

李澈直感觉啼笑皆非。曹操好歹是官宦子弟,到他这一代已经是三代为官了,而且都身居高位。而何进不过一屠户出身,因何太后得宠于灵帝方才被简拔。

如今却是正好相反,屠夫何进斤斤计较出身,官宦子弟曹操却不在乎李澈出身,甚至愿意拿自己信誉为质“给”李澈一个极好的出身,何其有趣。

“先生大才,某厚颜举荐先生为黄门侍郎,不知先生意下如何?”何进再次拱手言道。

黄门侍郎,秩六百石。东汉的秩六百石官员非常有趣,其职位上至执掌一州,让数百万人俯首的刺史,下至仅仅统管两百人的曲军侯,简直是云泥之别。

汉朝宫殿大门皆饰黄漆,故名黄门,黄门侍郎虽不及刺史显赫,但也属于郎官中位居前列者。

其有出入禁中之权,为皇帝监察尚书台之事。李澈未举孝廉却能得此官,何进那边恐怕要承受士族非议,也难怪他斤斤计较出身。却是不知道何进为何要做到这一步。

李澈这时却没什么感觉,只是回礼道:“多谢大将军厚爱,李某愧领。”

“好了好了,大将军之前还说曹某像腐儒,依操之见,你们两位更像腐儒,酸,实在是酸。今日已经叨扰过久了,大将军日理万机,我与明远便先行告退。”曹操却是不耐烦了,直接拉着李澈起身告退。

李澈从怀里摸出一卷竹简放在案几上,对着何进道:“勇士大会具体条陈在下已经尽数写在其中,大将军府内多有智计之士,可召其审阅,查缺补漏。”说罢便行了告退之礼。

何进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挽留的话,只是深施一礼。

……

待回到马车上,曹操却是不住的冷笑,李澈终于压抑不住自己的困惑,张嘴问道:“曹公,何以发笑?”

曹操摆摆手,嗤笑道:“如今是何等情形了?他何遂高还囿于出身,斤斤计较。昔者文王拜吕望而能取天下,孝公用卫鞅而定秦霸业,至于高祖,萧何追韩信方有汉家江山。若这些王霸之主都如他何遂高一般囿于成见,焉能流芳百世?匹夫不足与谋!”

李澈默然,说到底用察举制,讲求出身不是智商问题,是屁股问题。

唯才是举是好事吗?当然是好事,但那是对于天下而言。对于士族呢?真以为士族每代都能出能人?袁公路就是个好例子。

察举制能保证士族抱团,即便出了一两个废物,大家花花轿子众人抬,闭着眼举上去就行了。没有才能,好办啊,夸他孝顺有德行就行。

要真是个混账呢?也没事,都说三人成虎,掌管话语权的士人抱团吹捧,那真的是“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国家安能不衰落,天下人怎么能服气?

回到眼前,曹操无疑是一个聪明人,在车里袒露心声的原因嘛……看了看外面赶车的夏侯渊,李澈明白曹操是动了爱才之心,想收服他。

不由得长叹一口气,昨日方才松柏青山,如果转身就劳燕分飞,李澈实在做不出这么无耻的事。只能装聋作哑,附和道:“曹公之言有理,不过想来大将军也有难处吧。”

“予你黄门侍郎,是想学窦大将军唯才是举,迟疑询问出身,却又是没有担当,怕士族疏远,蛇鼠两端,诚为可笑。”曹操轻笑道。

李澈还真觉得曹操说的有几分道理,何进心态可能确实如此。大富骤贵,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其心里终究不踏实。

而天下话语权是掌握在士族手里的,他很想效仿前辈窦大将军,被士族接受。

窦武,字游平,桓帝窦皇后之父,其人唯才是举,他为官时有歌谣称赞“游平卖印自有评,不避贤豪及大姓。”

并且他亲近士人,在第一次党锢之祸中为党人申冤,身为外戚,却能与刘淑、陈蕃并称“三君”,成为天下之望。

何进想来很羡慕吧,他也想成为天下之望,被人景仰。而不希望别人表面恭敬,转身嘲讽他屠户出身。

但是李澈实在不看好他,窦武何许人也?

其人乃云台三十二将之一大司空安丰侯窦融后裔,人家高祖的画像还挂在南宫云台接受供奉呢。其父亦是两千石的太守,正经的勋臣子弟,与何进完全不同。

士族不会在意窦武唯才是举,因为窦武身份超然,窦家在勋臣显贵中也位列前茅。但出身平民的何进若是如此做了,士族是不会答应的。

“明远啊,实话实说,你这个举办勇士大会,招募勇士诛宦的行为,操是不怎么看得上的。”曹操突然正容道。

李澈一惊,问道:“曹公此言何意?”

“阉竖之辈,古来有之,不过假人君之宠罢了。如今先帝新丧,蹇硕虽有重兵,亦有武略,然其如今四面楚歌,太后与天子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十常侍亦与大将军暗通款曲,若要杀之,只需三五勇士带上数十军士,便可一网成擒。这对大将军来说不过探囊取物罢了。”曹操说着又冷笑一声道:

“何遂高听信袁本初之言,征辟士族占据高位,征召兵马进驻雒阳左近,实属小题大做!如此作为反倒容易激起兵变。

此时不过是蹇硕囿于渤海王安危,不敢轻举妄动,若不趁此良机将其拿下,待其狗急跳墙之时,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本来袁本初谋划已成,月前便催促何遂高动手,你如今上了这个计谋却是又坏了袁本初的大事。”曹操说到最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澈有些失落的道:“看来在下反倒是献了个馊主意。”

曹操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摆动,笑道:“这倒无妨,袁本初自然会催促何遂高尽快动手。况且募集勇士诛宦是下策,但是勇士大会本身颇有可取之处。

操最看重的一点,便是‘不拘身份’。须知我大汉十三州共一百零五郡国,百姓数以千万计,其中良才又有多少被埋没?如今只是勇士大会不拘身份,然只要士族松口,此例一开,其后便止不住了,天下迟早会唯才是举,这便是大势!”

李澈忍不住问道:“曹公也是官宦子弟吧?为何会赞同唯才是举?”

曹操大笑道:“明远,你何以认为曹某会为家族所困?所谓英雄,当腹有良谋,有吞吐宇宙之机、包藏天地之志,有百折不挠之雄心,更有不惜一切实现目标的勇气!

家族只是助力,而非囚笼,曹某为何要为没有才能的族人而放弃自己的理想?上古贤王征辟人才,可不会先问出身。”

李澈看着曹操豪迈的样子,不由自主的有了钦佩之意,然而最终只能化作心里的一声抱歉:“抱歉了,在下还想娶个漂亮妻子,可不想整日里提心吊胆的。”

曹操见李澈不作回应,却也只是大度一笑,继而道:

“操听闻中常侍赵忠昨日里给太后讲了王莽的故事,想来这也是何遂高今日有些失态的原因。不得不说这赵忠确实颇有几分机智。明远,你为黄门侍郎,当有机会亲近天子和太后,可知该如何是好?”

李澈略一沉吟,哂笑道:“原来大将军是在这里等着澈,罢了,宦官能讲王莽,那澈便给天子和太后讲讲赵高吧。”

曹操抚掌大笑。

第十六章 整理收获

待回到曹府,曹操自去处理公务,李澈径直向着刘备住所而去。到了门前却被家丁告知刘备四人已经出门去见卢植了。

李澈顿觉满意,于是便回到自己房间歇息,顺便整理下此行收获。

此行确实可称得上收获颇丰,五人全都脱离白身,刘备更是有了一个良好的起点。

但收获最大的却是李澈摆脱了黑户的身份。前太尉曹嵩之子,典军校尉曹孟德亲自担保他就是隐居的岑公孝之徒,谁敢质疑那就是抽曹孟德的脸。

就连何大将军也只能咬着牙认了,犯不着为了这种小事和曹操结怨。然后可能是想挽回点颜面,又以自己的身份做了担保。

“还真是承了曹孟德好大一份情啊。”李澈苦笑着喃喃自语,曹操一直是李澈最大的假想敌,李澈也对这位雄才伟略的魏武帝充满了忌惮,如今却欠了曹操天大的人情,不由得一阵唏嘘。

不过曹操的想法倒也能窥得一二,曹操此时显然是心忧天下局势,看不起何进在身份问题上斤斤计较,觉得李澈有才能为天下出力,故而作保。顺带也想埋下一份好感,他想收服的可不止是李澈,还有刘备四人啊。

“不愧是天下枭雄,这么大的事想来昨天邀我同去时就下定了决心,何遂高与其相比着实不堪。”

继而又摇摇头,何遂高相比曹操不堪,相比自己这种常人却也足称优秀,只是过于依仗士族,不自觉的被士族的思维所拘束。

想到袁氏,李澈不由得一阵头疼。袁本初绝非等闲之辈,其人出身四世三公,家族资源丰厚无比,更兼颇有智略,礼贤下士,可以说是一个强大的对手。

历史上曹操也被其压的喘不过气,谋士们连番上阵打鸡血才硬撑着打。

刘备对比这些人还是太弱小了,举孝廉只是开始,至少要外放一郡太守,才能有起兵的本钱。

东汉王朝因为光武帝刘秀的有趣做法,取消了郡一级的都尉,郡守事实上军政大权在握,完全足以割据一方。这也为汉末乱世埋下了种子。

“若是能在这时得一州州牧,刘备足称羽翼丰满啊。”李澈不由得开始妄想了。州牧者,代天子牧一州之民,是名副其实的一州军政长官。和有实无名的刺史不同,州牧是真真正正的“牧伯”,既有名分又有实权。

虽然从去年刘焉上书请复州牧开始,如今已有益州牧刘焉,幽州牧刘虞,并州牧董卓和豫州牧黄琬。还有徐州刺史陶谦等人仍在位,天下十二外州只剩冀、凉无主,凉州还得略过不提。唯有冀州尚有可能。

“人要有梦想嘛,万一真成了呢?”

“明远有什么梦想啊,说与备听听。”正自恍惚之时,却听得饶有趣味的问询,抬头只见刘备站在门口。面上表情和昨日完全不同,再不见丝毫沮丧,却是神采飞扬。但和曹操那种天下舍我其谁的气势不同,刘备显得非常温润,看着他这副样子,李澈心里冒出了“君子如玉”四个字。

摇摇头驱掉脑内的胡思乱想,李澈也不起身,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没好气的道:“玄德公何以如此高兴?”

刘备笑笑,也不介意,径直进来坐在了李澈对面,笑道:“今日我与云长他们去见了卢师,述及前情,卢师听闻我征战数年,讨伐贼寇无数,颇为欣喜。又加以策问应对,备侥幸通过考核,于是卢师当场认下了我这个弟子。”

李澈也为刘备感到高兴。话说汉朝大儒很多秉承孔子广收弟子的想法,都收了不少学生,卢植也是一样。

这些学生或是同僚举荐,如公孙瓒;或是同郡子弟,如刘备。都只是挂了个学生的名头,在他这里镀个金罢了,其真正的弟子与这些完全不同。

就好比后世大学教授,公开课的学生和作为导师收的研究生的区别。甚至更大。

卢植虽然已经不像当年一样位高权重,但如今也是尚书台尚书之一。

尚书台实际上是东汉的官僚权力中心,但凡诏命都需经过尚书台,位卑而权重。如何进袁隗等人把持朝政,也需加“录尚书事”,让自己有资格进行决策。

须知刘备在沙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年,才得了个区区二百石的小县县尉,丝毫没有享受到卢植弟子带来的身份加成,就是因为他不过是个记名弟子罢了。

不自己去说,卢植恐怕根本记不得他。如今却不一样了。如今卢植在其拜访时公开承认,那刘备就是真正的卢植弟子,比李澈的身份还要板上钉钉。

思及此处,李澈一时难言。

“曹公亲自作保,证明我是岑公孝弟子。”李澈还是神色复杂的道。

刘备却是丝毫不在意,笑道:“孟德兄与明远不是一路人。不过若备未遂凌云志,当世恐怕唯有孟德兄能达成明远心愿,他能识得明远也是好事。”

“那你就给我好好活着,好好干!我可不想到处跳槽换老大。”李澈恶狠狠的道。

“必不负明远所望!”刘备大笑道,继而又说道:

“卢师希望我能入尚书台为尚书令史,在旁观察军机大事。”

尚书台以尚书令为首,其下有尚书六人,以其中一人为副手尚书仆射,之下有侍郎三十六人,尚书郎不计,几乎覆盖了天下所有要务。

尚书令虽然仅千石,但作为“三独坐”之一,其权柄远迈近乎名存实亡的九卿。而尚书郎亦是郎官中最显赫位置之一。

尚书令史按制有十八人,主要负责誊抄资料,做些杂活,和尚书郎一起管文书,连郎官都不算,与刘备之前的县尉一般秩二百石,但却能让天下人趋之若鹜。

这也是卢植不知刘备会被举孝廉,因而以其权势也只能征辟其为尚书令史,如今刘备已举孝廉,要成为尚书郎便不难了,参与中枢,哪怕只是旁观,对刘备的成长也是大有益处。

李澈笑道:“那我与玄德公岂不是能每日相见?大将军表我为黄门侍郎,监察尚书台之事。”

刘备却是皱眉不语,半晌后说道:“明远,此事怕是没有这么简单。你未举孝廉,却能得此高位,何大将军必然要承受天大的非议,其必有所图!”

李澈并不意外刘备能看出问题,就算此时已经接近“礼崩乐坏”,黄门侍郎是近臣,又不比尚书郎一般能参与中枢,但随意征拜一名布衣为黄门侍郎,何进也必须要给士族一个交代。

黄门侍郎便相当于李澈的卖命钱,这还是因为曹操力挺的缘故李澈才有如此身价,否则说不得何进随意给个羽林郎就算开恩了,作为宫廷宿卫,羽林郎也是有机会能见到天子的。

“玄德公勿忧,此间种种澈心中了然,暂时并无大碍。”李澈随即将曹操的分析告诉了刘备,并表示暂时没有问题,他也不会急着为何进卖命。然后又兴致勃勃的道:

“大将军会令河南尹举玄德公为孝廉,再有卢公运作,尚书郎之职想来已是玄德公囊中之物。”

继而见刘备面色如常,并无想象中的欣喜,不由得略显疑惑。

“明远为人,备已尽知。而大将军会如何赏赐也能揣度一二,云长和益德应该是屯长,宪和想来是三公御属。”刘备拱手笑道。

“啧,无趣无趣。”李澈身子一扭,直接卧倒不看刘备,感觉一阵无趣。

“那明远也早些歇息,黄门侍郎亲近天子固然是好事,还需谨守宫中规矩,以免被小人暗算。举荐大约要三日,明远可多加了解。备先走了”刘备站起身深施一礼,随即转身匆匆离去。

待其出门,眼眶却是霎时变得通红。

第十七章 鸿德门前

雒阳南宫历史悠久,自周公于此修建宫殿开始已历千余年,期间有大秦丞相吕不韦、汉高祖刘邦、汉光武帝刘秀等加以修葺,方才形成如今的模样。

南宫为东汉朝政中心,君王理政、接见臣子都在南宫,作为朝政中枢的尚书台、监察天下的兰台御史也都在南宫之内。

其为十字对称建筑群,以中央朱雀门—崇德殿—玄武门一线为南北对称轴,以白虎门—章台门—苍龙门为东西对称轴,宫殿鳞次栉比,极尽奢华。玄武门与北宫朱雀门由复道相连,其壮丽之甚,自京师南方百里外眺望,仿若与天相接。

雒阳南宫金马殿,为皇帝召见贤才文士之地,李澈正站着给坐在上面两张宝座上的贵人绘声绘色的讲述赵高的故事。

“话说那赵高着实是权柄赫赫,其在殿上当着群臣和秦二世之面指着一匹鹿却说其是马。而百官无不惧其威仪,大多纷纷附和,而言鹿之人却被赵高随便定罪谋害。以一介近侍出身,最终却能把持朝政,当庭指鹿为马,古今罕有啊。”

这已经是七天后了,五月三十日,李澈在上任四天后终于有了面见天子的机会——何太后召见了他。

李澈明白这必然是何进在背后使力,因为何太后一开始根本是不想见他,所以身为黄门侍郎,却足足四天无事可做,显然是因为何进而故意冷落他。

何进的意思也很明显,希望李澈能在太后面前挽回一些局势——他自己是不敢进宫的。

迫于何进的压力,李澈只能硬着头皮给何太后讲起了赵高的故事。

他本来并不想这么急迫的,蹇硕未除,这么刺激十常侍不是好事。但何进显然是慌了,他的权力来自太后,他害怕太后把他当成王莽,至于李澈的安危,和他的权位比起来什么都不算。

“这就是受制于人啊。地位太低的结果。刘玄德,若不是我实在没有当皇帝的自信……你可别让我失望啊。”李澈心里一阵哀叹。

好在金马殿位于南宫最南,距离朱雀门也不远,不算深宫。而且南宫多有外臣在内,比如南宫正中心的尚书台,还有金马殿东边的侍中庐。

说来有趣,何大将军录尚书事,执掌尚书台,这一个多月以来却没有踏足尚书台半步,他担心进了宫就出不来了。

李澈偷偷斜眼看向宝座,何太后是一个颇为美貌的女子,其今年已经有三十岁了,但看起来仿佛二八少女,只是面容稍显刻薄,身上饰物繁杂奢华,尽显太后尊荣。

她冷冷的看着李澈,对李澈的故事丝毫不作回应,反倒是旁边的小天子兴致勃勃的道:“李侍郎,这鹿就是鹿,马就是马,焉能指鹿为马?”

这小天子从小就被太后当宝贝,太后怕其早夭,将他养在一个道人家里,因为传说那个道人有道术,法力高强。以至于十三岁的天子根本没怎么学过经义子集和历史。这也是灵帝对他不喜的原因之一。

李澈咽了口唾沫,回礼道:“回禀陛下,这正是那赵高弄权的证明啊!正如陛下所言,何为鹿,何为马,天下自有公理,赵高却凭借权势压迫朝臣,强自扭转公理,实在是罪大恶极。”

“对,没错,罪大恶极!这赵高该死!”小天子挥了挥拳头,恶狠狠的道。继而又笑道:“不过张常侍他们就是好人了,还经常在先帝面前为朕和母后美言,那秦二世身边的如果是张常侍他们,想来秦朝也不会灭亡吧。”

“不,我想会灭的更快。”李澈嘴角抽了抽,暗自吐槽道。

“行了,今日就先到这里吧。”何太后发话了,他对李澈的故事不置可否,脸上一直是冷冷的表情。

“诶,母亲,再让他讲讲故事好吗?”刘辩伸手拉着何太后的袖子求道。

何太后面色稍稍和缓,正声道:“天子治理万民,当多学诸子经义、先贤之道,焉能沉迷享乐?辩儿,快到太傅授课时间了,不能让太傅久等。”

刘辩瘪了瘪嘴,想到袁隗的模样,终究不敢违逆,于是正坐后故作严肃的道:“李侍郎,你且退下吧。”

李澈也是松了一口气,连忙行礼告退。待到出了金马殿,又开始提心吊胆,催着引路的小黄门快走,仿佛皇宫就是龙潭虎穴。

话说雒阳南宫是很标准的对称建筑群,其南大门是朱雀门,朱雀门所在轴线与金马殿所在轴线相邻,而金马殿又在最南端,要说起来出宫很容易。但事实上并非如此,踏入朱雀门后直走的话又是一道门阙,其名为司马门,这个门是只有皇帝能走的。

所以李澈只能继续西行到鸿德门,再绕出朱雀门。这显然就耽搁了时间,对于争分夺秒的李澈而言着实是让他心急如焚。

而当一名身穿侯服,戴高山冠的无须男子负手站在鸿德门前时,李澈更是心冷如冰。

穿侯服,戴近侍高山冠,出现在禁宫内,让小黄门瑟瑟发抖,这些要素综合起来,面前之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李澈不由自主的颤声道:“不……不知尊……尊驾是……是哪位常……常侍?”

那人却是一笑,挥手让小黄门退下,悠悠道:“咱家也就是个阉人,什么尊驾不尊驾的。蒙先帝宠爱,愧领中常侍,不是常常侍。”

李澈都快哭出来了,拱手道:“是下官之过,不知阁下是哪位常侍?”

“咱家姓张名让,李侍郎唤咱家张常侍便是。”

完犊子了,竟然是十常侍之首的张让,李澈感觉自己已经放弃治疗了。在李澈看来,张让背后高大的鸿德门外恐怕已经埋伏下刀斧手,只等这位常侍之首一声令下,便能把自己剁成饺子馅。

何遂高还没有血溅嘉德门,李明远就要先血溅鸿德门了。

“李侍郎不必担心,你是太后召来的,这里又是禁宫,咱家岂敢妄动刀兵啊。”看到李澈的神情动作,张让却是善解人意的开解道。

我信你个鬼!原本历史的何进难道是自己自裁的?

“张常侍自然是最忠心于太后和天子的。”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吹捧。

张让又笑道:“听闻李侍郎是名士弟子,唉,咱家实在是惭愧。咱家最是敬重贤士,然而已经故去的曹车骑、王常侍他们却最是厌恶读书人。待到曹车骑故去,咱家和赵常侍他们一直努力的让先帝优待士人,征辟贤士。可惜先帝受曹车骑他们影响太深,一直到中平元年才解除党锢,咱家惭愧啊!”

满嘴鬼话!欺负曹节不能爬出来掐死你?

曹节,十常侍之前最有权势的宦官,一手主导了第二次党锢之祸,其受恩宠至极,死后还被追封为车骑将军。

“澈代天下士人感谢诸位常侍盛情!”还是怂一点吧。

“李侍郎啊,今日里你为太后和天子讲的赵高故事是什么意思?”张让突然发问道。

李澈心里一惊,消息传的绝没有这么快,那么只有一个可能,这厮当时就在殿内,何太后默许他躲在殿内哪个屏风后面旁听。她对宦官的信任竟然如此之深?

强撑着答道:“唉,先帝即位以来,王甫、侯览等人贪赃枉法,挟持天子,卖官鬻爵,残暴生灵。曹车骑也是独木难支。后来王甫侯览等人被先帝诛除,天下方才安定。王甫等人便如那前秦赵高一般,以近侍身份为非作歹,欺君枉法,下官正是要防止再次出现王甫这样的人啊。”

张让面色一僵。他其实在之前的话术里设了一个陷阱。故意提及曹节。假如李澈大义凛然的说是指责十常侍,那直接拿下砍了就是;如果说是指责曹节,那也无妨。

因为曹节和王甫侯览有本质上的不同。王甫是被定罪诛杀,而曹节是寿终正寝,还被追赠为车骑将军。换而言之,哪怕曹节再不是个东西,但朝廷“公论”曹节是贤宦,是大好人。如果李澈附和着张让指责曹节,张让立时就能翻脸叫人将其拿下。这些话张让说得,李澈说不得。

第十八章 禁宫斥宦

见李澈识破了自己的话术,张让终于不笑了,也收起了之前平易近人的模样,摆出中常侍的威严道:“李侍郎,你真的要一条道走到黑?”

李澈陷入了沉默。他忠诚的毕竟不是何进,也不是宝座上的天子,甚至不是刘备。他忠诚的是自己的理想,想让民众安乐的理想,而刘备恰好和他志向相同。

自己准备的后手还没有来,在这里为何进他们殉葬值得吗?要不要稍微虚与委蛇?这里也没有别人,过后翻脸不认账也没什么啊。

见李澈不语,张让继续道:“咱家知道你们这些迂腐书生的性子,你们是觉得咱家这些阉人蒙蔽天子,霍乱朝纲!认为是十常侍害得天下大乱!”张让语气渐渐激动,喘了一口气后继续道:

“错,大错特错!天下大乱是因为那些士族,是他们的罪!袁氏独占汝南,杨氏虎踞弘农,还有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辽西公孙氏、颍川陈氏和荀氏等等士族!这些世家大族把持朝政,官员升迁皆由其出,天下知其而不知有天子!他们勾结豪强,侵占田地,使百姓流离失所,是他们导致了黄巾之乱!导致了天下烽烟四起。”

李澈是真的有点讶异了,都说当局者迷,这阉人竟然对局势剖析如此之深,忍不住开口道:“那张常侍觉得自己有功?”

张让叹了一口气,无奈的道:“咱家侍奉天子,一切为了天子,何敢居功?先帝也是有苦心的啊,你们骂先帝卖官鬻爵,可知先帝正是为了给非高门大阀的官员一个出头的机会啊!”

李澈终于色变,再也忍不住了,怒道:“卖官鬻爵,逼死清廉重臣,致使满身铜臭之辈剥削百姓,搜刮民财,这也是好事?”

张让一脸不以为然的道:“这都是为了打破士族藩篱的些许代价罢了。”

李澈明白了,这就是世界观的区别。这些宦官眼中只有天子,他们的一切也只是为了天子的喜好,天子既然昏聩,他们也就听之任之,甚至加以撺掇。

张让并不会认为自己“有罪”,在他眼里他只是挡了士族的道,违了士族的理,而未曾想过这其实是天下公理。

李澈面前仿佛又出现了森森白骨,看到了那些衣衫褴褛的难民。

汉朝官员之权力远迈后世,一州刺史管辖数百万民众,拥军数万,其威福自用,一州之内无人能反抗分毫。

然而扶风人孟佗仅凭贿赂张让等人便能得凉州刺史之位,苏东坡观史时惊叹:“将军百战竟不侯,伯郎一斛得凉州”。

其耗费巨万难道是为了去造福凉州民众吗?孟佗损耗的资财必然要从民众身上剥削,而其贿赂的资财……

李澈冷声道:“张常侍可否告知鄙人,卖官鬻爵的钱财都到何处去了?”

张让面色一僵,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是了,一半到你们十常侍的怀里去了,一半变成先帝的宫苑了!”

“住口!”张让气急败坏的道。

李澈却是不停,他终于想通了,虚与委蛇?不,和这些人说话都觉得恶臭。自己比他们多出两千年的见识,接受过现代教育,难道还要和这些畜生沆瀣一气?而且有些时候走错一步,就再也回不了头了。士族会不信任自己,刘备会失望,曹操会失望,只能一步步被逼向宦官。

他突然发现,可能是督邮拷打的两天阴影太深,他对这个时代的权贵有一种下意识的恐惧。看似挥洒自如,唇枪舌剑,实际上还是战战兢兢。

不敢违抗何进的意思,不敢当着太后的面指责她包庇宦官。

是,龙还能屈能伸,能大能小呢,为了最终目的,似乎这都没什么。

但是如果再为了苟活下去在张让面前卑躬屈膝呢?

自己要扶保的是那个“寇可往,我亦可往”的强汉。

是那个即便要亡了,还是能压着周边游牧民族的强汉。

是那个忠义之士层出不穷,有着无数如司马直一般冒死上书,为民请命之士的强汉。

如果自己在这个国贼面前跪下了,哪怕将来能扶着刘备再兴汉室,由这样的人建立起的王朝,那还是汉吗?秦桧也曾是忠勇之士啊。

怕是又一个铁血大宋、魏晋之风。然后天下会再次沦落在胡骑之下,自己也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左右不过一个“死”字,这没网没手机的世界也够难受了,如果理想都没了,还不如就这么死了。未来,自己也会像其他忠义之士一样被传诵吧。

“张常侍急了?阁下说的没错,士族把持朝政,高官显贵皆由其出,更有与豪强沆瀣一气之辈压迫百姓,这都没错。但是!你们呢?你们这些阉宦之辈真的那么干净吗?你们比他们更肮脏!士族有许多伪君子,但至少他们在导人向善!他们会告诉世人,什么是圣人之道,什么是仁义礼智信!世人知道了这些,所以当天下无道时会揭竿而起!士族之中明理者如司马叔异,亦会不惜生命犯上直谏!而尔等阉宦之辈,不仅不事生产,而且谄媚君上,妖言惑众,颠倒黑白!”

“你……你……”

“你什么你?尔等之心与禽兽何异?在下刚刚竟然生出退缩之意,着实羞愧。这天下之大,终究需要有人治理,让士族治理国家已是万不得已的选择,而若让尔等阉宦之辈执掌朝政。呵呵,尔等以天下为天子私产耶?”李澈一阵冷笑道。

天下非天子一人之天下,《孟子》与《论语》并列为辅翼经书的“传”。纵然很多人不喜,但“民贵君轻”至少是先贤之言。况且汉高祖亦曾赞赏郦食其“王者以民人为天”的说法。

张让却是一收怒容,以一种看死人的眼神望着李澈,静静不语。

李澈越说越嘴顺,感觉回到了当年,有了敲键盘的快感,又思及诸葛丞相,大笑道:“汝世居颍川文华之地,初为黄门入宦,理当匡君辅国,安汉兴刘,岂意谄媚君上、残害忠良,罪孽深重,天地不容!”

张让顿时忍不住面色通红,他官居显位十余年,权倾朝野也有近十年,何曾有人如此当面痛骂于他?便是有如司徒陈耽等人当面痛责,但都是谦谦君子,又在君王驾前,可不会如此指责。他大怒道:“竖子!以为咱家剑不利否?”

李澈哈哈大笑:“张常侍,这禁宫之内汝何曾有剑?若在宫外,在下之剑何曾不利?如今汝为刀俎我为鱼肉,且先冷静让在下说完,如若实在性急,不如唤出背后刀斧手,在下也可早些上路。”

张让当即喝令拿人,却听背后传来一声轻笑,只见鸿德门后转出三人,当先一人约有知天命之龄,发须皆白,身穿夏季朱红色朝服,头戴进贤冠,手执笏板,面容方正严肃。其后面跟了两人,一人是刘备,另一人却是一陌生男子,年岁看起来与刘备相仿,他的装束却是和李澈一般无二,其面带微笑,轻笑声正是其所发出。

那当先老者正容道:“且让本官看看,禁宫之内,何人敢妄动刀兵?”

见到这三人后张让瞳孔一缩,冷声道:“卢子干,你虽为尚书台尚书,可入禁宫,但有何资格在宫内胡乱走动?甚至还带了一个无名之辈?尔意欲何为?”

那老者正是卢植卢子干,海内大儒,当朝尚书台尚书之一。看到他们进来后李澈松了一口气,浑身精气神也为之一散,如果不是刘备冲过来扶住他,恐怕直接瘫在地上了。

卢植冷哼一声,道:“本官新收弟子刘玄德为汉室宗亲,宗亲之内出了如此贤才自当举荐给陛下。本官业已向太后和陛下禀报,自是得了恩准方才至此,尔且回头看看这是何处!”

张让扭头一看,一阵语塞,鸿德门后便是明光殿,乃天子接见尚书台诸臣之地,他方才一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忘了这茬。

只能深深地看了李澈一眼,明白今日是动不了手了。十常侍已经不比当年了,权势极盛时便是三公当面也不放在眼里,然而如今想拿下一个黄门侍郎和一个尚书都束手束脚。

杀一个李澈还行,要是再随意拿下准备面见天子的卢植,恐怕士族是不会答应的。再说太后允了卢植之请,自然是又不想李澈死了,门后士兵怕也已经奉命散去,天心似海啊。

更别说还有这人在,张让看了看最后那人,无奈道:“荀侍郎也来蹚浑水?”

那荀侍郎笑道:“何为蹚浑水?下官为黄门侍郎,尚书大人要面见天子,下官自然要为其引路。”

张让脸皮抽搐,东汉黄门系统其实是后世司礼监雏形,皇帝通过黄门官员来勾连尚书台和外臣,外臣在宫内行走确实必须有黄门引路,但根本无须劳动黄门侍郎,因为黄门侍郎虽然也挂了个黄门之名,但却是士人担任的正儿八经的朝官,不是阉人仆从。

“荀侍郎,咱家与你也算同乡吧?”

荀侍郎悠悠然说道:“我等士族被张常侍斥为国贼,荀某区区黄门侍郎,可高攀不起两千石的张侯啊。”

张让面色青红交加,才知道三人已经旁听许久了,怒一甩袖,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十九章 荀公达

张让既走,刘备扶着李澈到墙边坐下,李澈也稍稍平复了惊恐的心情,直感觉背上已被冷汗浸透。

卢植正容道:“李明远,何以如此有胆?”

卢植是刘备请来的,昨日被曹孟德提前通知入宫之事后刘备便心急如焚,与李澈商议后连夜去求见卢植,并在卢植面前大肆夸赞李澈。卢植也接到了何进的授意,希望其能出面,毕竟卢植是尚书台尚书,出入宫禁较为容易,因此便寻了个理由带刘备候在此处。

李澈不清楚三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旁听的,突然感觉刘备猛掐自己,于是诚实答道:“下官着实惭愧,之前甚至有生出退缩之心,想着暂且与其虚与委蛇。及至其大放厥词,对所行恶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下官实在难以认同,方才奋起反击。”

尚书虽只秩六百石,但坐镇中枢,协助尚书令总揽朝政,其位卑权重,远非黄门侍郎可比。

卢植那如坚冰一般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言道:“何以如此自谦?朝中大臣,怕是有九成之人见到张让会心惊胆战,瑟瑟发抖。汝初见张让,又在禁宫之中,临场能有如此机变足称优秀。又坚持原则,不与阉竖同列,不愧为名士弟子。”

李澈明白今天的表现肯定挠到了这老头的痒处。卢植当初官拜北中郎将,却因为不肯贿赂宦官,而遭谗言陷害,险些囚禁终生。幸亏皇甫嵩搭救方才得以免罪,其对宦官可谓是厌恶至极。加之有曹操何进珠玉在前,卢植也就顺水推舟的为李澈身份添了一份保障。

卢植对着刘备招了招手,示意其过来。刘备一脸为难的看着李澈,却见那荀侍郎笑道:“李侍郎宫廷斥宦,不畏强权,可称楷模,在下也是深感钦佩。刘令史随卢尚书去吧,在下送李侍郎回府。”

李澈也对着刘备连连摆手,示意其不要耽搁时间,刘备也只能无奈的跟着卢植走了。

李澈看着面前这笑容满面的男子,拱手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荀侍郎笑道:“在下荀攸,字公达,颍川人士,现任黄门侍郎,与李侍郎正是同僚。”

李澈一阵无语,得,又是一个历史名人,中平六年的洛阳不愧是风云际会之地。

荀攸,字公达,东汉名门颍川荀氏弟子。荀氏是荀子后裔,东汉清贵士族的代表,与四世三公的袁杨不同,荀氏居三公者不多,但在朝廷中央任职的却不少,为颍川士族之望。而荀攸最出名之处在于他之后会成为曹操的“谋主”,是三国时代最有能力的谋士之一。

“荀氏五子,天下无对。名门子弟啊。”李澈笑道。

陈寔之孙陈群,与孔子二十世孙孔融论汝、颖人物,陈群言称颍川荀氏五人无有对手,这五人便是荀彧、荀攸、荀湛、荀衍和荀悦,五人由是名扬天下。

荀攸悠悠道:“李侍郎眼中何来什么名门?不都是国家蠹虫吗?”

李澈面色一僵,背后说人坏话遭报应了啊。

见到李澈脸色,荀攸又笑道:“士宦之家确实多有侵占百姓之事,毋庸讳言。”

“荀侍郎也觉得这属于正常事?”

“不不不。”荀攸连忙摆手,笑道:“正如李侍郎所言,正义、公理,先贤早有定论,士族自然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错的。士族确实是‘蠹虫’。”

“既知为错,何以不改?”李澈质问道。

荀攸面色一黯,幽幽道:“先贤何以定下正义、公理?不正是因为人心鬼蜮吗?人之初,性本恶,正义公理虽然在那里,又有多少人愿意去改正自己呢?大如士族侵吞田地,欺压百姓;小如个人好逸恶劳,贪婪自私。故而后来有了法令,盛世之时法令森严,自然能稍加抑制,而到了如今这步田地,却又何谈律令呢?”

李澈也说不出话了,荀氏为荀子后裔,自然尊奉荀子学说的“性恶论”,相信人之初,性本恶。

他所言确实有理,封建社会的存在是为了将剥削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也就是定期剪羊毛。盛世之时规矩森严,什么时候剪,给羊吃多少草,都有规定。而到了乱世,没了规矩后便如狼吃羊一般弱肉强食,狼不会给羊吃草,也不懂什么叫竭泽而渔。

“既然没了法令,那自当重塑!”李澈双手按地,勉力站起,认真的对荀攸说道。

荀攸怔怔望着李澈,突然笑道:“足下竟有如此大志?不过一黄门侍郎耳。”

“位卑未敢忘忧国!”李澈一挥袍袖,向着宫外走去

“有趣,有趣。”荀攸低声念了两遍,摇头直笑,也追了出去。

……

到了马车上,李澈一脸没好气的看着荀攸:“在下不过一乡野村夫,区区黄门侍郎,阁下名门子弟,何以要与在下同乘?”

荀攸笑道:“攸也只是黄门侍郎,如何会瞧不起李侍郎?何况就凭李侍郎刚才一言,便足以名传后世,攸还担心被李侍郎看不起啊。”

“此乃家师所言,据传是一位隐居的大贤所作,大贤姓陆名游,字务观。”李澈想了想,觉得不能抬高别人对自己文学素养的期望,否则迟早要出事。

荀攸左手握拳狠狠一锤车板,叹道:“恨不能见如此大贤。”

你再活个一千年就能见到了,李澈默默吐槽。

“不管怎么说,攸觉得李侍郎是一个可交之人,足以为友。还是说李侍郎觉得攸不配为友?”荀攸一脸戏谑的问道。

你不配为友?开什么玩笑,谁敢说这话?

李澈僵着脸拱手道:“能得公达兄为友,澈荣幸之至。”

荀攸大笑:“这就对了,攸听大将军提及过明远,甚为好奇,今日总算能一见。见面更胜闻名,足慰平生矣。”

李澈这才明白荀攸为什么会出现。卢植入宫有小黄门带着就行,何须劳动黄门侍郎?荀攸也是何进举荐的名士之一,是何进谋士团体的一员,想来已经看过李澈之谋。在听到何进提起李澈入宫之事后也颇为好奇的赶来了。

“李某失礼了,还未谢过公达兄援手之情。”想到荀攸毕竟是来帮自己的,李澈还是拱手道谢。

“有卢尚书在,张让不敢轻举妄动。明远倒是要感谢那个刘玄德,虽然大将军希望卢尚书接你出宫。但卢尚书为人方正,并不愿擅自踏足禁中。是刘玄德在卢尚书门外求恳了一个时辰,卢尚书方才同意前来一观。”荀攸摆摆手,示意自己只是来旁观的人。

第二十章 包头吕布

听见荀攸之言,李澈却是摇摇头,认真道:“我与玄德公生死不负,恩情各在己心,何须言谢。”

荀攸目光闪烁,轻笑道:“明远何以与刘玄德相识?莫非是如同伯牙子期一般的高山流水遇知音?”

“虽不中,亦不远矣。”李澈故作一脸高深的样子。

荀攸一脸感慨的道:“天下之大,知音难求。明远与刘玄德能互为知音,当为佳话,可浮一大白也。”

荀攸一时陷入沉默,李澈见状也默而无语。

马车内陷入一片寂静,忽的听见外面传来叫嚷声,伴随着桌子被砸碎的声音。

两人面面相觑,掀开车帘后李澈顿时瞪向荀攸,荀攸一脸抱歉的样子,只是连连作揖致歉。

原来马车并没有往曹操府邸去,而是来到了何进府前,这自然是荀攸的安排。李澈现在对何进一肚子怨气,也就对荀攸没了好脸色。

李澈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转身向着相反方向而行,荀攸连忙上前拉住,告饶道:“明远,勿走,勿走。大将军已在府内摆席设酒,向明远致歉,明远就算不给攸面子,也要给大将军留几分颜面啊。”

李澈只是不语,硬拽着荀攸继续前行,却见巷口处一片混乱,不时传来打斗声,数十兵卒将前方堵了个水泄不通,阻住了去路。

荀攸也是好奇,上前招来一个兵卒,问道:“此乃大将军府前,何以致此?”

兵卒认得荀攸这个何进府上的常客,不敢怠慢,连忙答道:“回禀荀侍郎,大将军要办勇士大会,在这里设了一个那什么点。”小卒一时挠头,想不起那个名字。

“报名登记点。”

“对对对,就是那什么报名登记点。想要参赛的天下勇士都要来这里报名,今日里却是出了件怪事。”说到这里兵卒脸色一阵古怪。

“快快直言。”李澈不耐烦的催道。

兵卒见李澈和荀攸一般装束,而且并列而站,也不敢怠慢,抱拳道:“荀侍郎,这位尊驾,不是某卖关子,实在是这件事太稀罕了。

刚刚有父女二人前来报名,本以为只是那男子要参加,却不料那女娃也要报名。有其他的报名者嘲讽了几句,然后全部被那女娃打翻了,血都流出来了。”

荀攸皱眉道:“各举荐点不是会预先测试吗?只有通过考验的人才能来报名,何以有这种酒囊饭袋?连女子都不如。”

最终报名点在何进府前,自然是为了能让何进监督。而雒阳内城并不是任何人都能进,故而在城外平民聚居的郭区设立了多个举荐考验点,由大将军府上派人驻守考察,合格者才准许进入内城报名。

那士兵一阵苦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奇观。

李澈不耐烦的拉着荀攸径直往里走,围着的兵卒看见荀攸纷纷让开一条道。

然后李澈就看到了他终生难忘的一幕:一个二八少女,身高约有七尺六分,身材也并不健壮,是标准的少女体态,颇显轻盈。头上如男子一般用方巾包住秀发,身上上衣下裤,并未如深衣一般连起,脚下一双骑兵短靴,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这少女此时正拳脚相加的压着一名壮汉暴打。围观人等都在叫好,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却是捂脸不言。

那少女看见士卒避让李、荀二人,顿时眼睛一亮,顺手抓住壮汉往后一抛,然后向二人走来。

李澈感觉自己腿肚子都在打颤,抓住荀攸的手都松了。荀攸也是面色苍白,悄悄向后退了两步。

那少女见李澈居于荀攸之前,便抱拳行礼道:“不知是大将军府上哪位贵人在此?”

李澈吓得一激灵,一把将后退的荀攸拉住,指着他道:“这位荀侍郎乃大将军亲信之人,在下只是路过的。”

“李明远,你!”荀攸显得有些气急败坏,没想到李澈这么果断就把他卖了。

少女眉头一皱,随即发现军士们渐渐合拢护住荀攸,正欲再言,一旁捂脸的中年文士连忙上前施礼赔罪道:

“小女长居深闺,不通礼数,还望尊驾恕罪。”说着便一把拉住了少女,刚才还神勇无比的少女顿时安静下来。

荀攸轻咳一声,故作镇静的道:“汝是何人?”

那人拱手道:“卑职姓吕,名布,字奉先,五原郡九原人士,现为骑都尉丁公帐下主簿。”

荀攸正待回应,却瞥见旁边的李澈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于是轻轻戳了戳他。

“嗯?哦!嗯哼!骑都尉丁公可就是前并州刺史丁建阳公?”李澈顿时惊醒,木然问道。

“正是。”吕布非常恭敬的低头答道。

李澈木然的目光扫视面前的父女二人,一时思绪纷杂。丁原,字建阳,曾任并州刺史,今年响应大将军何进的征召改任骑都尉,目前带兵进驻河内。

他在历史上最为人所知的一点便是他手下出了几个猛人,比如这位超级能打的二五仔吕布,演义中更是把这个二五仔收为义子。

原来是包头吕布,这是他女儿。嗯,他是有个女儿,但他女儿还这么能打,什么情况?

他面无表情的对着荀攸问道:“公达兄,你会开无双吗?”

“明远,宫中夸赞攸也就愧领了,可不敢自称无双。”

“无事,便当在下发癔症了吧。”李澈无语的摇摇头,不过是小事。因为他也曾问过关张二人,即便是他们也无法独身在军阵中冲击,并不能凭个人勇武改变战场局势,一人之勇只是匹夫,不可为将。

勇士的作用终究只是在于小范围搏杀以及提升麾下军士士气。因此吕布和他女儿再怎么能打,面对这边几十个精锐军士布阵包围也只能认怂。

“丁都尉乃朝廷重臣,大将军信任之人。吕主簿既然有如此勇力,想来丁都尉自会举荐给大将军参与大会,何以至此?”荀攸开口质问道。

吕布苦笑着拱手道:“丁公确已为卑职报名,卑职此行是陪小女而来。只因丁公不愿为小女报名,言称沙场不需女子。”

“丁建阳此言不差,我大汉黎民无数,拥军百万,何曾需要女子上疆场搏杀?”

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何进缓缓走来,其身后有文士数人,兵卒无数,方才之语正是出自何进。

见众人纷纷施礼,口称“大将军”。吕布连忙拉着少女行礼请罪。

何进却是摆摆手:“吕奉先吗?丁建阳提及过汝,言称汝精通兵法韬略,且武艺精湛,世所罕见,某向来优待有才之人,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汝且去吧。”

“大将军!”

第二十一章 吕韵

那少女见何进并不搭理她,顿时急了,也顾不得礼数,连忙唤住何进。

何进正要与李澈说话,顿感不悦,冷声道:“吕主簿,此为汝女?何以如此失态?”

吕布额头冷汗直冒,一把将少女拉到身后,单膝跪地告罪:“卑职教女无方,冲撞了大将军和诸位,请大将军治罪。”

何进一时有些愤怒,但念及丁原,还是强按怒火,正要让人将他们驱逐出去,却见荀攸一脸怪笑的走了过来。

在李澈眼中看来,荀攸悄声对着何进说了些什么,然后何进眼睛一亮,转怒为喜道:“奉先啊,汝女如何称呼?年方几何啊?”

吕布一懵,却不敢怠慢,连忙回道:“回禀大将军,小女姓吕,名韵,熹平四年出生,年方十四。”

汉代女子还未像后世一般,很多仍有名姓,甚至还有字。《礼记》云,女子十五笄而字,汉唐之时仍然有循古礼,如高祖吕后便是字娥姁。

“好好好,好名字。虽为女子,却武勇不弱于人,正可见奉先家教有方啊。”

吕布是真的摸不着头脑了,总不至于大将军看上了自家女儿?没听说过何大将军有好女色的传闻啊。

何进轻咳一声,正容道:“吕韵,汝可想建功立业?”

围观人等一脸茫然的看着何进,李澈甚至怀疑何进是不是刚刚被人穿了,前言不搭后语,刚才还嫌弃吕韵是女子,要赶她走,这会儿又问是不是想建功立业?

吕韵却是管不了那么多了,也是单膝跪下,抱拳道:“回禀大将军,在下正想建功立业,报效国家!”虽是年轻女子,言语形态却如男子一般干练。

何进抚须,面上颇显满意,笑道:“这里正有一桩大事,还需汝来为之。”

“请大将军示下。”

何进却是示意士卒都退开,然后一把将李澈拉了过来,其人面似文士,但毕竟屠户出身,力道不小,李澈根本挣脱不开。

何进指着李澈道:“这位是明远先生,现官居黄门侍郎,天子近臣。”

吕韵一脸茫然,脱口而出道:“阉人?”

众人哈哈大笑,荀攸更是不顾风度的捧腹狂笑,吕布面色大变,连忙对着李澈请罪。

李澈脸色青红交加,气急败坏的道:“不学无术!不学无术!在下堂堂七尺男儿,怎就成了阉人?”

何进强忍住笑,摇头道:“李侍郎并非阉人,而是正经的名士弟子,士林新贵。且李侍郎为人刚正不阿,方才在禁宫之内直斥阉宦,足称士人楷模。”

吕韵尴尬一笑,连连抱拳请罪。李澈却是一时难堪,拂袖不言。

何进又道:“正因为李侍郎常常出入宫禁,又怒斥宦官,某很是担忧其安危啊。某麾下百万,勇士无数,却都是男子,不可擅入宫禁,汝身为女子却无此虑。若汝有意,某当上禀太后和天子,允你随李侍郎出入禁中。汝意下如何?”

李澈这边一脸茫然,正待开口,却被荀攸从背后捂住了嘴巴,根本挣脱不开。

吕韵一脸为难,回道:“大将军,这便可建功立业?在下武艺精湛,弓马娴熟,且略通韬略,何以让在下做区区卫士?”

何进故作不悦道:“汝可知李侍郎方才直斥的阉宦是何人?那阉宦便是十常侍之首的张让!”

吕布和吕韵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一脸震惊的看向他们眼中“弱小”的李澈。张让为十常侍之首,宦官中权力第一人,权倾朝野近十年。纵然如今权力削弱,但也能让无数人心惊胆战,这弱不禁风的文士也敢当面怒斥张让?

何进颇为满意二人的反应,笑道:“汝为女子,若要参加勇士大会某也需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汝若能保护好李侍郎,某也才有理由说服天下人。”

“谨遵大将军之令!”吕韵思虑了一会儿,咬咬牙,浑然不管吕布的眼色,毅然应了下来。

“好!快人快语。汝明日可自去永和里李府报备。某以大将军之名征辟汝为节从虎贲。此为军令,军令如山,违令者斩!汝今后当行卫士之责,只尊李侍郎之令,其余人等哪怕是皇亲国戚、诸侯之尊,亦可不奉其令,汝可明白?”何进霎时间变得声色俱厉,对着吕韵厉声言道。

李澈却又是一阵茫然,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个府邸?不是一直和刘备他们寄居在曹操府上吗?都快成寄生虫了。可惜这下不仅荀攸,又来了一个文士制住了自己。

李澈突然感觉自己很讨厌汉唐风气,读书人还练什么武?说好的“君子动口不动手”呢?

吕韵神情郑重,大声答道:“卑职谨遵大将军令!”

何进轻轻点头,笑道:“奉先,汝与汝女先回去吧,汝教女有方,某当致书丁建阳加以赏赐。”

吕布是丁原的主簿,即丁原属吏,丁原便是他的主公,何进要赏他也需先经过丁原,否则容易引起误会。

吕布一脸茫然,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卖女求荣,浑浑噩噩告退离去。

待到吕布父女离去,荀攸和那文士终于放开了李澈,李澈只是怒视荀攸,想也知道何进突然变卦必然是荀攸刚才附耳出的主意。

荀攸一脸笑意的说道:“吕韵,名美人更美,才子配佳人岂非千古佳话?明远何以发怒?”

李澈恨不得一拳砸在荀攸脸上,那种母暴龙,怕是一巴掌就能把自己扇飞,你荀公达还不是怕了?自己就是从朱雀天阙上跳下去,跳进洛水去找宓妃,也不会看上这么个说话跟男人一样的母暴龙!

这时何进走上前来,对着李澈深施一礼道:“因进一己之私,陷先生于险地,进有负先生,此乃进之过也。进已摆席设酒,愿向先生赔罪。”

李澈这下是真的傻了,今天怎么一个个画风都不对啊,你这一点都不何进,李澈很想抓着何进来一句“天王盖地虎”。

这时,刚才和荀攸一起制住他的文士却走上前来,拱手道:“大将军此言大谬,大将军安危与大汉气运息息相关,若大将军稍有不测,吾等大计将毁于一旦。”

又转身对着李澈深鞠一躬:“故,李侍郎所为乃为天下人而为,可称大仁大义大勇,非大将军一人负李侍郎,乃天下人负李侍郎也。”

第二十二章 蹇硕伏诛

李澈明白了,不是何进被人穿了,而是玩双簧呢,还给自己戴了个大帽子。

不过这个大帽子李澈还真的需要,何进后面跟着的这些都足以说是天下知名的名士,是士族代表。

这文士既然如此夸赞李澈,必然已经过了所有人同意,这些士族很快会把李澈的名声传播到大江南北。

全天下人都会知道李澈禁宫斥宦的光荣战绩,这对未来的帮助非比寻常。

不过看来荀攸没有告诉何进等人自己对士族的不齿,他又是什么意思?

而何进如此做法也算是有诚心了,毕竟士林之中的名声太重要了。

李澈压下火气,对着何进回礼道:“大将军言重了,一者,大将军于澈有举荐之恩,有恩当偿。二者,阉宦为天下公敌,澈亦愤其祸国殃民。且家师亦曾有言‘士宦不两立’,澈不过遵循师命罢了,大将军何过之有?”既然已经和阉人撕破脸皮,还不如彻底押宝何进,反正别跟他一起进宫就是。

然后又对着那文士道:“尊驾之言赞誉太过,澈受之有愧啊。不知尊驾高姓大名?”

那文士身高七尺,面容方正,方鼻阔口,身上的衣袍简单朴素,还打有补丁。他笑道:“在下华歆,字子鱼,平原高唐人士,现为尚书郎。方才在下所言句句发自肺腑,绝非虚言相欺。”

华歆,好像又是一个历史名人,不过李澈有些想不起来他的事迹,似乎是曹操的重臣,想来也是个人才。

李澈突然变脸道:“子鱼兄,汝等欲害大将军?”

华歆一脸茫然的道:“明远何出此言?我为大将军所征辟,自然对大将军忠心耿耿,何谈谋害?”

“汝为尚书郎,荀公达和李某两个黄门侍郎,后面几位看起来也都是朝廷命官,却群聚大将军府上,意欲何为?莫非真要让太后以大将军为王莽?”李澈声色俱厉。

他也确实有些想不通,何太后正在疑心何进,何进正该闭门不出,甚至可以花天酒地的享乐。诛宦是共同的目标,没了何进照样能把人都串联起来,何进却反其道而行之,脑子烧坏了?

却见众人忽的大笑起来,荀攸笑道:“攸之前便已说过,李明远慧眼如炬,尔等如此做法徒然惹人小瞧。”

何进身后一人闻言颇为不忿:“荀公达,他也没猜出我等为何齐聚,不算,不算!”

“逄元图,如此作为有些引人耻笑了。”荀攸笑吟吟的打趣道。

李澈见众人如此表情,微微皱眉思索,片刻后眼神一亮,道:“蹇硕伏诛矣?”

众人面面相觑,这下是真的有些惊讶了,有人问道:“李侍郎何以知之?”

李澈笑道:“大将军心腹之患不过是十三宦官罢了,只有除去一患方能得太后之妥协。十常侍之首的张让方才还欲杀澈,那唯有蹇硕伏诛,诸位才会齐聚于此。倒是在下自大,小觑了诸位才智。”说罢便作揖赔罪。

他确实小看了这些人。李澈发现自己现在还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即便没有自己的参与,何进依然诛除了蹇硕。

自己之前还没有成为何进腹心,所以未得相告,甚至被当做了迷惑十常侍的诱饵。

今天和张让划清了界限,何进也是彻底认同了自己。

何进身后一名面容端正,神情严肃的中年文士却是摇摇头道:“李侍郎未曾小觑我等,是我等无能,即便蹇硕伏诛,大将军也不该如此张扬,正当韬光养晦,安抚太后。是我等劝谏不力,方有此错。”

所有人都苦笑起来,何进一脸尴尬,赔礼道:“伯求兄,进知错了,然诛除蹇硕之事各位俱有大功,却都不要钱帛,进着实惭愧,故而借为李侍郎赔罪一事设宴款待诸位,也将李侍郎介绍给诸位认识,各位都是贤良有才之士,且同朝为官,正合亲近。”

那中年人闻言面色稍稍缓和,叹道:“能得见李侍郎,确实不虚此行。”

何进连忙道:“天色将晚,夜间寒冷,各位还是入府一叙吧。府内已设宴席,酒也已温好,正待各位入座。”

中年人又一皱眉,道:“天下未定,万民仍在水火之中,雒阳城外不知多少饥寒交迫的平民,大将军却还大摆宴席?”

荀攸见何进脸色一阵难堪,连忙解围道:“何公,大将军一向勤俭,俸禄也多有拿去救济城外百姓,府内用度您也是看在眼里的。此次也未大摆宴席,只是三五小菜,以酒助兴罢了。”

何进确实多有救济贫民之举,也向来表现的很勤俭,这也是他能征辟来诸多人才的原因,围在他身边的这些人并非空谈之士,全都是实干家。他们的官位大多不高,都是如黄门侍郎一般的位卑权重,确实在为天下安宁而努力。

何伯求念及此处,对何进拱手致歉:“下官失言了,请大将军降罪。”

何进也拿这个老顽固没办法,何伯求是他好不容易求来的贤士。此人资历很深,与三君之一的陈蕃交好,在第二次党锢之祸逃难时仍在帮助别人,士林交口称赞,袁本初也与其结为好友。

党锢初解时虽然只是小小的司空属吏,但没人敢轻视他,三公府议事时都公推他为长者。如今为掌监五营的北军中候,正可见何进信任。

他这时也只能摇摇头,示意无妨,然后拉着李澈向府内走去。边走边说道:“这次诛除蹇硕还要感谢明远,明远举荐的关云长和张益德确实是万夫莫敌的勇士,正是他们和夏侯兄弟,还有袁公路手下的纪灵联手,加以曹孟德和袁本初谋划得当,才得以诛除蹇硕。”

何进四日前便让曹操做说客征调了关张二人,当时刘备和李澈也猜到了是何进准备动手,却没想到来的如此之快。

何进并不信任十常侍,因此以李澈入宫来吸引住十常侍注意力,所有人都以为他现在陷入忧惧,只想安抚太后。却不料其人竟如此果断出击,直接除掉了蹇硕。

蹇硕虽然也是太后的敌人,但其与何进恰好构成平衡,在开始疑心何进后,何太后反倒是不再急于除掉蹇硕,与何进的利益联系出现了裂痕。

如今蹇硕伏诛,何进在曹操和袁绍的助力下掌控了西园军,真正做到了权柄滔天,太后也不得不示好,故而阻止了张让诛杀李澈。

李澈不由得一阵叹息,汉末群雄没一个好相与的,即便是谋士出谋划策,何进能如此果断的下定决心也足称优秀了,自己反倒是小觑了天下英雄。

李澈略一沉吟,顿时觉得不太对劲,环顾一圈后问道:“那怎的不见曹校尉和袁校尉?”

荀攸轻轻拉扯了下李澈,李澈发现何进脸色一阵难堪,略一思量,明白曹操和袁绍必然是与何进起了争执,可能是因为曹操袁绍想扩大战果,将阉宦连根拔起,却被何进阻止。何进如今摆席设宴,也是为了表示自己准备息事宁人的意思。

李澈暗暗摇头,随即与荀攸一起转移话题,一时宾主尽欢的一起进入府内。

第二十三章 君明何须虑王莽(起名无能了)

与此同时,雒阳南宫明光殿,刘备与卢植正侍立在殿外等候天子召见。

刘备略带茫然的扫视着这片东汉帝国最奢华的建筑,哪怕已经在南宫中任职了数日,他依然对这片宫阙感到不适应。

十数年前虽然曾经在雒阳居住过,却从来没有机会踏足这片宫殿。

因为雒阳城是有内外之分的,广义上的雒阳包括了内城周边的郭区,而一般平民便是居住在郭区里。郭区外是没有城墙的,只有护城河,刘备当时便是居住于郭区。

而狭义的雒阳城,便是这片东西长六里十一步,南北九里一百步,被城墙包围在内的内城。其内包括了皇帝和后宫居住的北宫,皇帝和中枢办公的南宫,皇家园林濯龙园,武库和太仓,还有三公等达官贵人的府邸,以及专供贵人购物的高级市场南市、马市和金市。

刘备当年能进入内城还多亏了曹操等人的身份,自然没有资格踏足这片戒备更为森严的宫城。

而如今身处这大汉的权力中心,刘备心里并无激动,反倒是一片茫然。若从这片宫室来看,大汉朝仿佛还正处鼎盛之时,其内宫殿鳞次栉比,亭台楼阁数不胜数。大汉朝的皇宫绿化还做的非常好,皇宫内道路两旁郁郁葱葱,仿若花园之景。若只看这片宫殿,谁又能想得到这个王朝已经走到了末路。

十常侍把持朝政,擅权枉法确属事实,每一个都是千刀万剐难赎其罪,因而很多人都认为杀了十常侍大汉便能政治清明,君明臣贤的渡过难关,重还大汉盛世。

然而在刘备眼中这都是笑话,杀了十常侍就能政治清明?士族本身也是看不上外戚的,只是阉宦比外戚更恶心,两害相权取其轻,所以选择了和外戚一起诛除阉宦,这正是东汉王朝百年来的的政治轮回,士族、外戚、阉宦,任何一方强大了都会招来其他两方的联手打击。

现在三角形的势力对峙明显已经不稳,外戚在士族帮助下其声威之盛已经接近了当年的十常侍,所欠缺者不过是太后的宠信。但士族此时仍然扶持何进,原因却是在于宦官的特殊性。宦官权力来自皇帝,其兴盛只需极短的时间,不像外戚和士族需要花费时间从底层做起。

中常侍这个两千石大员,其并非朝官,皇帝是可以随便赏赐给别人的,只要他没了下面。

正所谓痛打落水狗,若不把宦官直接打死,然后逼太后和小天子签订城下之盟来限制住宦官势力,士族害怕反受其害。

而当宦官诛除之时,便是士族向外戚发动攻击之时,届时必然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天下何时能安啊。”

刘备一惊,转头望去却见卢植也在扫视皇城,其稍显苍老的面容紧紧皱起,脸色颇为不满。

随着其视线望过去,刘备看到了道路两旁和宫殿前无数的铜器,顿时恍然。汉灵帝可能是将对铜钱的喜爱延伸到了铜,其在位期间颇喜铜器。天下纷乱,民不聊生之时依然下令铸造了为数众多的铜器用以皇宫装饰,也难怪卢植看到后面色难堪。

再看看卢植的脸,刘备又是一阵酸楚。他记忆中的卢植是十几年前的时候。平定九江、校勘石经、海内闻名,其时卢植正是雄姿英发,其风采卓然,傲立于世。

如今的卢植已然显得垂垂老朽,其还未到知天命之年便已发须皆白,脸上也有了一道道皱纹,唯独其眼神依然锐利,如剑锋一般。

卢植看见刘备的表情后微微不悦:“玄德何以做此小儿女态?徒惹人笑!”

刘备只是不语,表情却越发难过了。

卢植却是明白了其心中所想,但碍于禁宫之中耳目繁杂,只能摇头不言。

这时一个小黄门躬身走出,宣道:“宣尚书台尚书卢植、尚书令史刘备觐见!”

卢植带着刘备趋入大殿,两人对何太后与天子行礼,随即卢植入席跪坐,刘备却没有这个资格,只能低头站着。

“卢尚书,汝等何意?大将军何意?”待卢植坐下,何太后却是立时疾言厉色的开始质问。

她确实慌了,诛除蹇硕本来是一件好事,然而这件事没有经过她,何进甚至刻意瞒着她。

蹇硕是她故意留下的,甚至暗示十常侍暂缓动手,便是因为王莽之事让她心生警兆。再加上其母舞阳君与同母兄何苗的蛊惑,何太后渐渐不信任何进,意图维持一个平衡。

如今蹇硕既死,何进再无掣肘,十常侍无兵无将,天子又还幼小,根本无法抗衡何进,她担心何进行王莽之事。

卢植却是不紧不慢的回道:“太后此言何意?”

“蹇硕何罪?”原本视蹇硕为不共戴天之敌的何太后竟然说出这种话,何其荒谬。

卢植叹了一口气,避席而起,持笏奏道:“蹇硕罪三。其一,不敬天子,拥兵自重。其二,挟持王驾,意图谋反。其三,心怀不轨,谋害重臣。此三罪,罪大恶极,不诛不足以振朝纲。”

何太后冷笑道:“恐怕还有一论吧,不诛不足以震慑吾母子二人!”何太后重重一掌拍在案几上,身边的天子吓得一哆嗦,却不敢多言。

“太后,容臣直言,大将军终究与太后有血缘亲情,自顺帝以来,大汉外戚再也没有这般合适过了。如今社稷有累卵之危,生灵有倒悬之急,太后正当与大将军勠力同心,扶保天子,安定江山,中兴汉室啊!”卢植对着何太后深深一礼,继而大声劝道。

何太后只是不语,一直冷笑,身边的天子却忍不住道:“可是这些天,张常侍他们一直给我讲王莽,这王莽似乎也是前汉帝王的亲戚啊;车骑将军他们也说大将军想当王莽,还说张常侍他们是家臣,是能信赖的。”

“此乃奸佞!”卢植勃然色变,大声怒斥。

继而又道:“汉室兴盛,何虑王莽?若文、景在世,王莽可敢有篡逆之心?昭宣本已中兴,而前汉衰落,正是起于元帝宠幸宦官弘恭、石显。阉宦之辈,大多心思阴邪,结党营私,残害忠良。其人不读《诗》《书》,不明是非,无治国之能却操持朝政,正乃天下之害!大将军殚精竭虑,欲诛尽阉宦,还天下以清明,天子何以反信阉宦之言,让忠良寒心!”

天子呐呐难言,何太后也是一时失语。

第二十四章 失望

何太后本想讥讽卢植,灵帝在世时为何不敢如此说。却忽的想起面前这人和那些清谈之士不一样,其傲骨铮铮,数十年来就是如此,灵帝时便上书请松党锢,也不愿贿赂阿谀宦官。

十几年前便为两千石,更是海内闻名的大儒良将,若非刚直不阿触怒灵帝,触怒宦官,便是尚书令乃至三公也做得,何以才区区尚书。

殿内一时陷入寂静,刘备不由得在心里感慨,十常侍真的是大势已去。卢植虽然刚直却不鲁莽,正是因为知道十常侍此时正龟缩一团战战兢兢,才敢在宫内大声斥宦,如今宫廷戍卫恐怕都已经换成何进的人马了。

不过卢植可能也做好了一死的准备,若其身亡,外臣便有了绝佳的理由进宫诛宦。

虽然卢植也拉上了刘备,但刘备并不愤怒,若想有所得,终究得冒些风险。卢植能将他举荐给皇帝已是大恩,随他赴险算不了什么。

更别说若能因此换十常侍早一天灭亡,天下或许能早一天开始乱世,也就早一天安宁。

“明远啊,备若死了,你便随孟德兄去吧,孟德兄雄才伟略,必能让你一展所长。”刘备一时思绪纷杂。

“卢尚书,吾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但兹事体大,大将军为何不先通禀一声?若事有不顺,蹇硕反扑,吾一介女流死不足惜,可天子不能有失啊!”何太后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向卢植服软,毕竟卢植并非世家大族出身,其也确实对汉室忠心耿耿,得罪太过的话反而不美。

“回禀太后,大将军动手之前已经命司隶校尉袁绍将南宫四方尽皆围住,大将军麾下也已进驻宫内,天子万无一失,请太后放心。”

卢植顿了顿,又道:“太后,老臣放肆一语,如今局势已然明了,请太后莫要再掣肘大将军。天下已是烽烟四起,各地匪患剿之不绝,若朝廷再互相倾碾,恐有不测之祸啊。”

“若他何大将军将来真行了王莽之事呢?”何太后竟是已经丝毫不留情面,语气冷若冰霜,皇座面前无亲情,兄妹二人显然已是反目成仇。

卢植双手取下头上的进贤冠,大礼参拜道:“臣食汉禄,永为汉臣,但有不测,老臣便是一死,也绝不让大将军得逞!”

刘备见卢植跪下,也只能走过去跟着跪倒,心里一阵烦闷。

如今的大汉已是朝不保夕,这太后不先想法子稳定局势、恢复朝政、休养民生,反倒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猜测穷究不舍,作为大汉名义上最有权力的人,这对母子着实让刘备失望。

何太后见卢植跪下,却是欲言又止,反倒是天子面上一慌,大叫道:“卢尚书快快平身,万万不可这样,袁太傅说过,只有昏君才需要贤臣跪拜进谏,尚书此举陷朕于不仁不义啊。还有刘令史,速速平身,把卢尚书扶起来,快!”

刘备也不推辞,起身将卢植扶了起来。

见二人起身,天子才舒了一口气,认真道:“卢尚书,朕年岁尚幼,读书不多,但朕知道你是大贤,是好官,因为先帝在世时对卢尚书也多有夸赞。所以朕知道你说的肯定有道理,有何谏言尽管说来,莫要再行大礼。”何太后闻言微微蹙眉,但并没有打断天子,只是沉默不语。

“老臣有三策,请陛下与太后姑妄听之。其一,收押十常侍,没其财产入库,救济雒阳难民;其二,下诏定罪蹇硕,此役参与者论功行赏;其三,从雒阳开始,下诏整饬吏治,严厉查处贪腐官僚,任用贤才为官,还吏治以清明。以此三策为基,安抚百姓,休养生息,大汉必能中兴!”卢植的声音慷慨激昂,回荡在明光殿内。

刘备却是一片心寒,因为他瞥到何太后的脸色上只有迟疑和不满,天子却只是以询问的眼神望着何太后,并不言语。

半晌后,何太后开口道;“卢尚书公忠体国,才能卓著,此三策确为救世之法。但……吾与天子亦有难处,第一条收押十常侍吾以为并不合适,但难民确需救济,吾会责令张让等人捐出一半家资,然后宫中再出一些,卢尚书以为如何?”

刘备甚至想大笑,这女人不知道是真蠢还是装作不懂卢植的意思,真以为收押十常侍只是为了没其家财赈济难民?

大汉吏治何以败坏到今日这般地步?其中有察举制导致的弊病,但绝大部分却是灵帝和十常侍卖官鬻爵所致。扶风人孟佗,只需要向张让送礼,便可得任凉州刺史,掌管数十万人生计,何其荒谬。

若不彻底将十常侍击溃,整饬吏治根本无法展开,在朝廷局势波云诡谲的情况下,地方州郡没人敢得罪十常侍来黜落他们的人,中兴汉室更是无从谈起。

卢植面色一黯,正待再言,却见何太后笑道:“此人便是卢尚书高足,涿郡刘备刘玄德?”

卢植一时失语,气愤的拂袖不言,刘备只能自己上前施礼道:“启禀太后,臣正是刘备。”

“据卢尚书言,汝乃汉室宗亲?”

“臣乃中山靖王之后,先祖陆城亭侯因酎金失侯,落户涿郡。臣祖讳雄,臣父讳弘,皆仕州郡,此有宗谱可考,每代亦曾上报州郡,宗正处当有记录。”刘备恭声回应道。

老刘家虽然布种天下,但宗亲也不是随便能冒充的,首先要有宗谱典籍,每代有新人还会上报给朝廷来记录。刘备虽然家道中落,但毕竟也曾是官宦之家,颇有声名,宗亲身份是假不了的。

何太后一脸满意的道:“好啊,吾听闻汝已然从军五年,又在卢尚书门下学习经传,真可谓有乃师之风,可称朝廷栋梁。”

何太后既然夸到了卢植,卢子干也不能再装聋作哑生闷气,只能闷闷的回礼。

何太后愈发高兴了,低头问道:“天子,刘备汉室宗亲,又是贤才,你看该如何赏赐?”

天子皱眉思索半晌,然而其自小缺失帝王教育,登基又不过月余,了解的官位着实不多,只能无奈的道:“全凭母亲做主便是。”

何太后略一沉吟,开口道:“刘令史,汝初举孝廉,功名不显,虽有卢尚书举荐,吾也不能违背礼制大加封赏。汝久历四方,颇明天下之事,便拜汝为议郎,君前奏对,行顾问之责。”

第二十五章 刺杀

议郎,东汉秩六百石,为郎官的一种,职权颇为特殊,只需要向皇帝上奏提意见就行,也就是所谓的“顾问应对”,不需要做其他的事。

其权力弹性颇大,弱者上书皇帝根本不会看,而曹操被拜为议郎时甚至上书斥责三公府包庇权贵,诬陷弱小,灵帝也为此申斥了三公。

如今拜刘备为议郎,虽然刘备不可能像当初的曹操一样,但有着卢植的支持,有着曹操的支持,其建言也不会被无视。

刘备心里却没有丝毫欣喜,虽然议郎作为郎官中最显赫的一种,几乎意味着以后会青云直上,但在刘备看来这大汉朝都快崩溃了,青云直上又有何用?

今日所见已是让他心冷如冰,位于大汉朝权力顶点的竟然是这么两个人,看来朝廷是真的无法依靠了。

但刘备面上仍然露出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在天子点头后恭敬的谢恩。

而何太后也是一脸疲惫的令卢植二人退下。蹇硕之事来的太急,心慌的她甚至没有带天子去袁隗处听讲——她这时候信不过袁隗,袁氏和何进走的太近了。

这时候心神放松下来,顿时感觉一阵疲惫,她这才明白处理政事和宫廷争斗的不同,有些时候,实力强大的一方是可以适当无视皇权的,这是宫廷斗争永远不敢的事。

……

刘备和卢植退出了明光殿,天色已近黄昏,小黄门带着卢植沉默的向着宫门外走去,刘备也默默的跟在身后。

待上了马车,刘备亲自执鞭赶车,此时已是亥时,街上无有行人,卢植的马车静静行驶在御道旁的官道上,而卢植突然开口道:“玄德,你可知当年为师便对你有所关注?”

刘备略有些讶异,当年求学时刘备就是典型的不良学生,整天跟着公孙瓒或者曹操袁绍他们乱跑,斗犬赛马,到处游玩,家世也不显赫,卢植会关注这样的自己?

见刘备不答,卢植也不在意,继续道:“为师还记得,十几年前与你同宗的那个孩子,当着所有人的面嘲讽你。”

刘备有些想起来了,同宗者名为刘德然,其父亲刘元起颇为看好刘备,刘备能求学于卢植也是刘元起资助,这让刘德然和他母亲颇为不忿,总是看刘备不顺眼。

刘备幼时曾对着家门前的大桑树发誓:将来必乘此羽葆盖车,刘德然也常拿此事嘲讽于他。

“你当时是这么回答的:‘昔高祖为乡间小吏,光武好田稼之事,吾何以不能立大志?’”卢植说到这里不由得笑了起来。

刘备也是尴尬无比,当时因为这句狂言他又被嘲笑了一番,不过却让路过的曹操注意到了他。

“你月前刚进雒阳为师便加以关注,曹孟德虽然手段不佳,但其心甚善,为师也就没有干预。后来见你渐渐消沉,本以为会就此沉沦,却不想竟然会直接登门拜访,为师也是颇感惊讶。”

“正是有良友之助,备方能振作起来,亦得其点拨,方才有了拜访老师之念。”刘备也是颇为感慨,若非李明远点醒,自己恐怕真的会意志消沉。

卢植讶异的问道:“是李明远?”

“正是。”

“呵,此人确实让为师看走了眼。为师本以为其不过是投机邀名之辈,以其师之策献媚于大将军,为人心术不正,胆小怕事,却不想最后爆发出如此勇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其为良友,可以为汝之师。”卢植摇头苦笑。

他和刘备荀攸全程听完了李澈与张让的对话,包括李澈一开始在张让面前战战兢兢的不堪姿态,却没有想到李澈最后竟然敢不顾生死痛骂张让,着实让卢植和荀攸刮目相看。

刘备一脸认真的道:“或许是因为久居世外,明远颇有些与众不同,显得没有骨气。但备知其为人,其心忧苍生,远迈所谓的名士,在大是大非面前,明远绝不会犯错,备与其亦师亦友,甚为荣幸。”

“人生在世,能得一知己,着实不易啊。愿你二人能高山流水,再成一段佳话。”

“老师,您……”刘备明显感觉到卢植的状况有些不对,以卢植干练的性子,向来有话直说,何曾如现在这般顾左右而言其他。

卢植沉默了半晌,忽的嗤笑一声,然后幽幽道:“今日所见,为师着实难受,本以为先帝故去后大汉还能有救,却不想见到如此一幕。”

“玄德,你久历四方,为师且问你,这大汉国祚还有多长?”

刘备一时有些摸不准卢植的意思,只能呐呐不言。

卢植见刘备不答,继续道:“吾中平元年得拜北中郎将,持节征讨黄巾,黄巾之乱完全称得上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不过年余便告终结。但其却将血淋淋的事实展现在天子和满朝公卿面前——人心思乱。”

“虽然满朝公卿皆言称张角以诡术迷惑民众,但公卿们都清楚,何曾有诡术可以聚众百万,席卷天下?正是因为朝政紊乱,卖官鬻爵,世家大族与地方豪强勾结,再加之宦官亲属为非作歹,人民早已苦不堪言。《陈涉世家》有言,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横竖都是个死字,民众何以不反?”

刘备默然不语,他亦曾征讨黄巾,其中有野心勃勃之辈,寻衅作乱之徒。但更多的是活不下去的民众,其舍生忘死,正是因为身后除了死字,别无他物。

“王者以民人为天,此高祖所以平天下之原由。然而,天子与太后还记得吗?满朝公卿可还记得?吾真的累了,眼中竟看不到一丝希望,或许天子成年后能变得英明神武,但,还有这个时间吗?”卢植心神俱疲,幽幽说道。

随即又嗤笑道:“人老了,总爱说些繁杂废话,玄德姑且一听便是,吾既为汉臣,食汉禄,自当永忠汉室,这些话也不过是空发牢骚罢了。”

……

马车即将到达卢植府邸,却见前面匆匆而来一队军士将马车拦下,为首者恭敬的道:“不知是朝中哪位贵人在此?”

卢植掀开车帘,皱眉道:“老夫尚书台尚书卢植是也,尚未宵禁,汝等为何拦阻?”

雒阳郭区不行宵禁,但内城有皇城重地,还有无数达官显贵,因而是有宵禁的,且颇为严格,但宵禁时间从子时一刻开始,如今不过亥时,却不知为何拦阻车驾。

“回禀卢尚书,不是我们无礼,实在是出了大祸事。有刺客行刺大将军府上车驾,车驾内有黄门荀侍郎与李侍郎,李侍郎身上还挨了一箭,大将军震怒,大索全城。我们也是依令行事。”

刘备闻言,脑内顿时一阵空白,身子晃了两晃,强自镇定问道:“李侍郎可有大碍?”

“回禀贵人,卑下不过是小小的什长,着实不清楚李侍郎的状况。”那领头的什长见刘备亦是身着官袍,便恭声答道。

卢植知道刘备看重李澈,于是吩咐道:“玄德,汝且自去吧,为师自己驾车归去便是。小心谨慎,刺客或许还会动手。”

“多谢老师,备失礼了。”刘备跳下车驾恭声谢道,问明李府方位,便一路奔跑而去。

第二十六章 卧雪堂

当刘备到达永和里时,外面已经布满军士层层把守,刘备一时被拦阻在外不得进入,及至巡守的张飞到来,刘备才得以入内。

李澈休养之处却并不是曹操的宅邸,而是与其比邻的一座新府。

入府后在卫士带领下快步而行,遥遥望见主寝小院,却见一名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正神情严厉的对着一名老者说些什么,曹操立在旁边,关羽和夏侯惇守住了寝卧门口,简雍和荀攸紧抿双唇,神情紧张。

“吉太医,务必要治好李侍郎,李侍郎乃国家栋梁,某之臂膀,更是天子近臣,万不可有失!”

“大将军请安心,箭矢未曾射中要害,亦未曾涂毒,下官已用药调理,李侍郎只需好生歇息,自然无事。”那吉太医恭敬的应道,而中年男子的身份刘备顿时了然,正是执掌天下兵马的大将军何进。

“如此便好,吉太医深夜至此,也是辛苦,某当上禀天子加以赏赐。只是还需吉太医在此稍留些时辰,待明日再回太医监。”何进满意的说道。而吉太医自然领命。

随后何进也看到了刚刚被卫士拦阻的刘备,刘备此时形象着实不佳,头上的进贤冠歪斜,衣袍也被汗水浸湿而皱皱巴巴,何进皱了皱眉头,询问道:“汝是何人?”

曹操也看到了刘备,连忙上前答道:“大将军,他便是刘备刘玄德。”

何进顿时舒展了眉头,挥手让卫士放行,随后道:“李侍郎并无大碍,但刘令史想来颇为心急,且先入内探视吧。”旋即何进匆匆离开,其毕竟是大将军,事务繁重,能亲自来一趟已经足称礼贤下士了。

刘备行礼谢过何进,匆匆入内。只见李澈神色苍白,双目紧闭的躺在榻上,左上臂被绷带包扎,隐隐有红色鲜血浸透了绷带。刘备顿时双目通红,声音嘶哑的对着跟进来的曹操问道:

“孟德兄,可曾查明是何人行刺?”

曹操缓缓摇头道:“刺客已经找到,其为死士,行刺失败后当场自裁,至于幕后主使,恐怕难以探查,最大的可能应该是十常侍。”

刘备紧紧皱眉,摇头道:“未必,十常侍如今正处于惊恐之中,应该不敢如此刺激大将军,行刺明远不过是泄张让一人之愤,却会授人以柄,让大将军名正言顺的动手。想必此时十常侍已经跪在了太后门前恳求太后还他们清白。”

曹操欣慰的笑道:“看来玄德还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事实上幕后主使可能性太多,如今都中想趁势搅浑水的人可不少。甚至操也有嫌疑,而且……”

曹操话没有说完,刘备已然明白其意思,幕后主使就算是何进都不足为奇,行刺李澈,李澈坐的又是何进车驾,正好让何进发难,其受益匪浅。

刘备苦笑道:“孟德兄岂会行此阴私之事?备信得过兄长。”顿了一顿,继而认真道:“世间没有永恒的秘密,且先静观,行此事者不过阴私小人,其无大略,迟早会暴露的。”

曹操颔首道:“正是此理。吾等先出去吧,勿要惊醒了明远。”

二人走出寝卧,刘备和曹操认真吩咐了关羽与夏侯惇,随即对着简雍身边的荀攸作揖道:“听闻荀侍郎亦在车中,不知可否为备解惑?荀侍郎与明远是如何遇袭的。”

“刘令史客气了。今日大将军在府上摆席设宴,庆祝蹇硕伏诛,李侍郎新贵骤起,于是诸位同僚纷纷敬酒,李侍郎不胜酒力,于是便由在下送李侍郎回府,而大将军亦将府上马车相赠。时间大约是戌时三刻到亥时之间,行至道路拐角处忽有一支冷箭射来,正中李侍郎左臂,车夫与护卫连忙以身挡住车驾,刺客却没有再射第二箭。”荀攸微微思索,随即详细答道。

继而肯定的道:“此次行刺计划周详,完全是冲着李侍郎而来,当时李侍郎上车时乃是正坐,及后头晕目眩方才斜卧,若仍是正坐则箭矢必中其心口。刺客是从府前一路跟来的,看到了李侍郎坐的位置。”

刘备认真再作揖道谢:“荀侍郎危难关头没有弃明远而走,反倒是带着明远归府,刘备深感恩情,必报此恩!”

“刘令史客气了,在下与李明远分属同僚,且敬其为人,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倒是李明远言称刘令史与其松柏青山,分属知音,如今一见果真不凡。”荀攸摇摇头,表示无须在意。

“此间还有些杂务,备只能先怠慢荀君,来日再设席致谢。”双方作揖告别后刘备却是转身出府去寻张飞,吩咐细务。

……

此时都中却是鸡飞狗跳,何进作为当朝第一人,其权势比起另一位录尚书事的辅政大臣太傅袁隗而言更为强盛,他如今震怒不已,雒阳内城的这个夜间便难以太平。

除却皇城,便只有寥寥数座府邸免于被军士搜查,这其中便有太傅袁隗的袁府。四世三公的高门大阀,何进也需给其颜面。

而袁府卧雪堂,是为袁府主堂,卧雪之意取自“袁安卧雪”的典故。

袁安乃是这四世三公中的第一位,其出身寒门,家世大约略胜刘备一筹,只是袁安静心研习经书,颇有贤名。

后来袁安来到京城,适逢天降大雪,都中人等皆扫净门前积雪用以通路,而袁安门前却未有清扫,人们都怀疑袁安已经被冻死了,连忙通报官府,却见袁安只是卧倒在榻,直言家中无食,为节省力气方才静卧于榻。

雒阳令询问其为何不求助于邻里,袁安言称天降大雪,大家都不容易,不能麻烦别人。雒阳令敬其安贫乐道,举其为孝廉,由是便有了“袁安卧雪”之典故。

此时这卧雪堂灯火通明,却仅有四人,太傅袁隗跪坐于主位,袁绍与另一中年人侍立于一旁,而有“路中悍鬼袁长水”之称的虎贲中郎将袁公路正五体投地跪在堂前瑟瑟发抖。

只因为他从未见过袁隗如此黑脸的模样,便是当年袁绍违逆于他,结交党人,袁隗也没有如此怒意。

袁绍也不敢多言,只是垂首恭立,心里却是连幸灾乐祸的心情都没有了,袁公路此次作为实在是丢尽了袁氏颜面,若是传扬出去,难免被人耻笑。

只见袁隗森然开口道:“袁公路,汝欲令吾阖族为汝陪葬?”

第二十七章 醒转

袁术此时心惊胆战,因为他自作聪明的做了一件蠢事,派人行刺李澈。

今日白天袁绍与曹操向何进进言,希望何进能乘胜追击,一举消灭十常侍,却不料何太后之母舞阳君与车骑将军何苗纷纷赶来求情。

何进此人有些重情,舞阳君是其继母,何苗虽然与其无血缘关系,但何进也一直以亲人相待。并且舞阳君与何苗对何太后的影响极深,何进被二人说服,没有采纳曹操和袁绍的建议。

袁绍怒气冲冲的赶了回来想与袁隗商议,当时袁隗还在宫里未曾归来,袁绍便与兄长袁基谈了起来。袁基乃袁逢嫡长子,正经的袁氏下一代继承人,官拜太仆,爵袭安国亭侯。

袁术在外偷听到了二人谈话,感觉到袁绍的为难,他颇为欣喜,于是去寻自己的谋士商议,而谋士便给他出了这么个主意。

谋士认为李澈毕竟新近投靠何进,何进应该不会为了他而大索全城,追缉真凶。何进身边的智谋之士也会顺水推舟的把锅扔给十常侍,以此达到诛宦的目的——他们并不知道李澈在禁宫中怒斥张让。

袁术此时仍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只是因为袁隗震怒,方才跪伏请罪。袁隗一脸失望,虽然早知道袁术不堪造就,却不料愚蠢至此。

何进已然答应舞阳君与何苗,承诺不再诛杀十常侍,而袁术行此举却是将天下人都当成蠢货。十常侍正在庆幸保住一条性命,张让难道是被驴踢了脑子,才去挑衅何进?

此时最不想外面出事的便是十常侍,任何事端都可能被栽赃到他们头上。

因此何进必然将怀疑的目光移向士族,袁绍和曹操便是有最大的嫌疑。

因而袁绍此时掐死袁术的心都有了,好不容易得到何进信赖,主持了刺杀蹇硕,且受命保护南宫,正是大有作为的时候,却莫名的成了嫌疑犯,会被何进怀疑。

良好局面毁于一旦,全都是因为袁术自作主张。如今何进更是不会轻举妄动,因为不想遂了幕后黑手的愿,若是一个不好,外戚联手宦官对抗士族的可能都是有的。真真是滔天大祸,无妄之灾。

“叔父,我们只需要在都中传言,将幕后黑手指为张让他们就行。就说十常侍害怕大将军诛杀他们,故而先下手为强刺杀大将军,如此必然能达成诛宦的目的。”袁术觉得这个计谋非常好,很符合他的性子,暗杀、栽赃陷害,十常侍怎么也脱不了关系。

“砰!”

袁隗愤怒的将手边瓷器砸翻,怒斥道:“愚蠢!难道何遂高、曹孟德都是蠢货吗?而且还有荀公达、华子鱼这些人。

如今只是无法肯定罢了。若是再于都中掀起波浪,必然会露出马脚,让天下群起而攻之。暗杀大臣,阴诡手段,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叔父!侄儿已经改过自新了,闲暇时候遍观《史记》《春秋》等书,春秋战国多有义士行刺杀之举,比如那什么专诸、聂政,天下景仰,怎么能说是阴诡手段?”袁术忍不住大声抗辩起来,把谋士给他说的话搬了出来。

袁绍和袁基脸色古怪,袁隗顿时被气乐了,冷笑道:“尔还遍观史书?阖闾命专诸刺吴王僚,聂政报恩刺韩傀,前者求权,后者求义。王僚死后阖闾即位,聂政就义天下名扬。尔是为权,还是为义?且不论栽赃之举会令天下小看,我袁氏‘四世三公’,需要行此险举?”

“尔若命死士于禁宫之中刺杀张让,吾还高看三分,却为栽赃之举而费一忠义之士,何其愚蠢!”

“术弟,刺杀之事要么是报复之举,要么是定鼎之法,汝此次作为着实不妥。”袁基也是忍不住劝道。

袁术笑道:“刺杀张让小侄也曾想过,但会激怒太后,大将军必然将我袁氏当成替罪羊,小侄不会做这种蠢事。”

“你还知道这是蠢事?大将军行刺蹇硕,有利有义。若刺杀张让,无利有义。而你的做法却是无利无义,白费功夫,还可能为我族招致大祸!”袁隗怒而拍案而起,袁术吓得一哆嗦,紧紧闭上了嘴巴。

袁隗见袁术如此,也是失了再骂的心思,转身问袁绍:“本初啊,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弥补?”

袁术见袁隗如此,心中更是嫉恨袁绍。而袁绍沉吟半晌,回道:“叔父暂且不必多虑,此事涉嫌者颇多。莫说小侄与曹孟德,便是杨氏等族与大将军本人都会被天下人怀疑,只要我们不轻举妄动,仅凭猜测的话大将军也不能拿我族如何。”

袁隗叹道:“那只能如此了。袁公路!这段时日你就给老夫好好呆在府里反思!”

袁术顿时脸色一垮,颇为难受。袁绍闻言连忙劝道:“叔父不可如此,若术弟长时间不露面,必然招致怀疑啊。当一切如常,勿要多生事端。再观杨氏举动,若其不许军士搜查,我等效仿便可,反之亦然。”

继而对袁术严肃的道:“术弟,此事非同小可,万不能走露半点风声,一旦大将军知道是你派的刺客,袁氏不会破灭,但你必死无疑!届时为兄会亲自缚你去见大将军,以保阖族平安。”

袁隗轻轻颔首,就连袁基也沉默不言,袁术顿时怨愤难抑,但在袁隗面前又不敢口出恶言,只是一挥袍袖转身就走。

袁隗叹气道:“本初,公路那边你多费些心思,终究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孝悌者,仁之本也,愿汝二人能像老夫与汝父一般兄友弟恭啊。”

“必不负叔父教诲。”

……

翌日,巳时左右,昏迷了半天的李澈悠悠醒转,下意识想抬起左臂,却感受到一阵疼痛。顿时想起了昨晚的事,忍不住腹诽道:

“差点就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啊,什么人这么不按规矩来?肉体消灭也要找决定性目标啊,杀我一个区区黄门侍郎有什么用?”李澈倒是并不觉得这疼痛有多难以忍受,被督邮关押的几日里也是挨过拷打的,只是心里颇为愤慨和后怕。

真的是大意了,这次是高估了一些人。政治斗争会消灭对方肉体,也会有刺杀之举,但刺杀之事多为定鼎之法,暗杀对象一般也是对方要员,否则无差别暗杀只会引起众怒。

若是说为了诛宦,即便只是见过两次,李澈也对何进略有了解。此人有勇气,能礼贤下士,放下架子,然而优柔寡断,容易被人影响。

袁绍和曹操劝他诛宦,他就动手,何苗等人再一吹风,他又停手。并非首鼠两端,只是缺乏主见,又过于在乎情面。

此次遇刺,为了洗清嫌疑,袁绍和曹操必然停止进谏,何苗与舞阳君再一诉苦,何进又会陷入犹疑,毕竟李澈的分量还没那么重。

而张让等人确实没必要为了泄愤而刺杀,之前宫中拿人一是震慑他人,二是以为蹇硕尚在。若是潜行暗杀反倒容易出事。

万一何进脑门被驴踢了,震怒之下动手怎么办?万一刺杀的是何进,然后袁绍曹操动手怎么办?十常侍不到山穷水尽的一步是不会去赌这种可能性的。

第二十八章 征召

宿醉醒来,身上又有伤,清醒过来的李澈感觉口干舌燥,喉咙烧着疼,连忙嘶哑着喊道:“水……谁来给点水……”

房门应声而开,刘备端着水走了进来,顶着两个大黑眼圈,越过刘备还能看到门前的关羽和张飞。

饮水过后的李澈感觉自己重获新生,微微摇摇头,再定睛一看,见门外还站了一个人,却是吕韵。

“你……你怎么在这?”李澈有些瞠目结舌,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

“卑职节从虎贲吕韵,奉大将军之令护卫李侍郎。”吕韵今日里全身甲胄齐全,完全的精锐卫士装束。其年岁尚幼,加之身高约有七尺六分,站姿笔直,若不细看,便难以发现她女性的身份。

“这……这位吕小娘言称奉了大将军军令来护卫明远,因为没有逾矩之举,备也就只好等明远醒来再言。”刘备有些面色古怪的道。

“此女气力不俗,武艺精湛,颇为不错!”一向寡语少言的关二爷却是难得的做出了评价。

而张飞嘿嘿笑道:“比起飞来说还有不足,但空手搏斗之下,三五壮汉也难敌她,明远先生好福气啊。”

李澈感觉自己很凌乱,如果按照昨日的想法,是该找个理由把吕韵打发回去,毕竟和吕奉先那个二五仔扯上关系不是什么好事,万一哪天遭到背刺那就太亏了。

但是看看左臂的伤口,想想昨晚的遭遇,李澈还是说道:“嗯,她所言不差,正是大将军派遣她护卫于澈,禁宫之中她也能便宜进出。”

这绝对不是怂,如果自己被刺杀死了不就成了穿越者之耻?还是小命要紧。

吕韵闻言后便尽护卫之责杵在门口,像个雕塑一样一言不发,只是不时斜眼瞟向关张,神情充满忌惮。

关羽轻捋长髯,微笑道:“禁宫之中无有铁军,不过是宫廷宿卫与阉宦之辈,战阵不熟,以这小娘的实力,腾挪之下带着明远先生奔逃而出当是不难,兄长也可无忧了。”

刘备闻言微微颔首,倒是李澈询问道:“云长兄,益德兄,昨日你们是如何刺杀蹇硕的?西园军天下精锐,战阵不俗,万军之中取其上将未免太夸张了。”

却见关羽和张飞顿时沉默,张飞略显怒容,关羽皱眉不已。李澈皱了皱眉头,示意吕韵先离开一下,吕韵一阵不悦,只是看了看关张二人,思及何进命令,只能去院外巡视。

刘备随即叹气道:“大将军放出风声要废杀董太后和渤海王,蹇硕焦虑之下失了分寸,带人离开军营,被围杀于途中。”

李澈顿时明白了三人的心思。汉时的游侠还颇为重义轻利,这三人更是仁义当先,蹇硕如此作为正可见其对灵帝的忠义,虽是愚忠,却也颇为可叹。

李澈郑重道:“玄德公,若不如此行事,一旦蹇硕兵变,死的人就不止这些了。乱世之下,礼崩乐坏便是如此,正因如此,吾等才要重整河山,再现盛世。”

“备又何尝不知蹇硕有取死之道。天子再是如何,其为嫡长子,继承江山自有名分。且大将军长居显位,权倾朝野,若是废长立幼,怕是又有大祸,为苍生计,自是不能遂了蹇硕之愿。只是这心中,着实不是滋味,倒是显得有些不堪了。”刘备一阵苦笑,神情颇为难受。

毕竟蹇硕是遵从灵帝遗命,在所有人都无视灵帝的情况下,蹇硕的做法往好了说就是难能可贵,虽然也可以往坏了说,叫冥顽不灵。

“正是因为玄德公重情重义,澈才愿意扶助于公,仁义从来就没有错。先帝若是心中能存有一丝仁念,体念民生不易,这大汉又岂会有今日之祸?”李澈倒是不反感三人这种仁念,心存仁念总比狼心狗肺的好。关张也没有因为自己的仁心而放过蹇硕,足以证明他们知道事情轻重。

刘备闻言欣慰的一笑,继而又是神情迟疑,颇有些难以言表。半晌后还是道:“孟德兄再次进谏,希望大将军借此良机将幕后黑手栽到宦官头上去。大将军派人来问明远的意思。”

李澈面色一变,刹那间确实升起了对曹操的怀疑。继而又在心中嗤笑一声,曹孟德可不会做这种蠢事,为了诛宦而被何进仇视?以身献祭来帮助何进上位?那就不是曹操了。

“澈当然相信曹公,玄德公可转告大将军,曹公绝非如此阴私之人。”想了想又笑道:“曹公想来是对大将军心灰意冷了,只是略尽最后之力加以劝谏。”

刘备顿时神情古怪,笑道:“孟德兄今日气冲冲的归来,入府便叫‘匹夫不足与谋’。

听他所言,大将军府上的智谋之士劝大将军召集兵马,以此逼迫太后诛宦,还拟定了人选,分别是骑都尉丁原和东郡太守桥瑁,以及派出大将军府掾王匡前往泰山征兵。大将军很是意动啊。”

李澈听完刘备的话,突然感觉有哪里不对,细细想后惊道:“没有并州牧董卓?”

刘备奇道:“明远何以认为会有董牧伯?”

“额……董牧伯毕竟是善战骁将,如今又离雒阳不远,澈以为大将军会征召于他。”李澈一阵语塞,飞快的编出了一套理由。

刘备也不疑有他,笑道:“董牧伯熹平元年曾经为袁太傅所征辟,大将军如今颇为疑心都中士族,自然不愿意召袁氏故吏入京。”

李澈细细回思了下,顿时释然。原本历史上如卢植等人反对的并不是征召兵马入都,何进手下的谋士也大多只是反对召集董卓。

如郑泰曾言:“董卓强忍寡义,志欲无餍,若借之朝政,授之大事,将肆其心以危朝廷。”

究其根本在于董卓的身份。首先,这位董牧伯是凉州人,而凉州地处边疆,常与外族交战,此地民风也颇为剽悍,在东汉时期屡屡发生叛乱。就在今年年初,大汉朝最后的名将皇甫嵩带着董卓又平定了一场叛乱,这个地方的人在中枢诸公看来就不怎么温顺好使。

而且董卓此人的人品是朝野公认的差,皇甫嵩等人都上书弹劾过他,其牢牢把握军权不放,朝廷征辟他为少府,他也拒绝不受,不服管束。灵帝拜他为并州牧,他也不去上任,霸着军队不放,如今驻扎在洛阳西北的河东郡。

因此肯定没人会主动召他入都——除了以“四世三公”自傲,认为能约束住董卓这个“袁氏故吏”的袁绍以外。而袁本初如今正在自证清白,担忧何进疑心,自然也就顾不上董卓了。

第二十九章 敲打

董卓此人狼戾不仁,且百无禁忌,一旦让他入了都城,首先是会生灵涂炭,其次会破坏如今的大好局势。汉室虽然已经病入膏肓,但若诛宦成功,还能回光返照几年,而刘备缺的便是这几年。

只有刘备成功上位,李澈才有机会实现自己的理想,改变百余年后的悲剧。

“玄德公还记得荀侍郎吗?”李澈忽然问道。

刘备有些疑惑,但还是回答道:“昨日方才认识,备如何会忘?明远此言何意?”

李澈神情有些古怪,想笑又不忍笑,故作镇定的道:“玄德公,若要遂大志,当有大才相辅。如太公之于武王,留侯之于高祖,澈才疏学浅,恐难当大任。而荀公达世之奇才,堪与留侯并驾齐驱,可比管仲乐毅,玄德公何不趁此时机多加亲近?若能得公达之助,胜澈百倍。”

想了想又说道:“如果有机会,连他那担任守宫令的族叔一起拿下!荀氏五子,文若与公达居先,不可放过。”李澈昨晚借酒耍疯,从荀攸嘴里套出了荀彧如今的身份,那位荀令君此时正担任秩六百石的守宫令,管理宫中笔墨与封泥。

诸葛丞相现在还是一个小屁孩,根本指望不上。其余的贤才智者里面不说才能,单说历史声望,能与二荀相比的目前恐怕只有贾诩,这厮还在那个西凉屠夫手下做事,暂时是别想把他拉过来了。

如果能拿下二荀,首先能增强己方实力,其次还能削弱曹操的潜在力量。至于能不能拿下,那就要看刘备的魅力了。

李澈又腹诽道:“当然,就是有些对不住曹公。”

刘关张三人面色古怪,李澈的言语仿佛就像山贼准备绑票一样,而关张二人还记得当初这厮是如何自称博学多闻,自比命世之才的,如今却自承远不如荀攸和荀彧,着实滑稽。不过也更能看出其对二荀的重视。刘备不敢怠慢,认真点头应道。

李澈又抱起水盆润了润自己干枯的嗓子,随即疑惑道:“宪和兄何在?”

“今日三府议事,讨论大将军征召兵马之事,宪和身为司空御属,要在旁记录的。备与云长、益德是得了大将军恩准在府内照顾明远。而宪和言称自己不会照顾服侍人,故而仍然坚持职司。”

刘备想了想,又道:“昨日觐见天子,天子拜备为议郎,云长益德也被大将军表功,升任六百石的曲军侯。”

“唔,是好事,升官就是好事,可惜澈这黄门侍郎本就是透支得来的,大将军也不会因为禁宫之事给澈论功。”李澈说到最后还是有点遗憾,他还是有点小官迷的。

刘备认真道:“以明远之能,三公也做得。待到天下平复,我等同列三公,爵封列侯,岂不美哉?”

李澈一阵腹诽,原来这时候刘玄德的志向还只是三公和列侯,想来曹孟德此时也还没有那么大的权力欲,可能仍然只是想当个征西将军。然而世事无常,时代洪流终究会把这些弄潮儿推上顶峰,至于会有谁掉下来摔死,那就只能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了。

“哈,三公什么的澈倒是不在意,只是闲散惯了,受不得一些无聊的规矩,若能得‘赞拜不名’‘入朝不趋’,余愿足矣。”念及此处,李澈忽的笑道。

汉朝之时觐见皇帝,司仪会念其名姓,而事实上念名姓是一种非常不尊重的行为,如平等交往一般都是称呼表字,赞拜不名便是觐见时不会再念名姓。

入朝不趋则是在入殿上朝时不用弯腰低头小碎步,可以挺胸抬头的正常走路。这两样加上“剑履上殿”,其实是权臣标配,这样的权臣已经事实上不用在皇帝面前卑躬屈膝了,自然对皇权敬畏不深。

李澈倒是不在乎剑履上殿,带把剑也不会使,脱个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后世进屋不都是要脱鞋的?

刘备看得出来李澈是真的在乎这两项特权,他郑重其事的点头道:“备不会忘记今日之言,明远且放心。”

李澈微笑颔首,刘备的人品还是有保障的,早期跟他混的人哪怕最后没什么实权,地位也不低。简雍就是个例子,史载简雍“在先主坐席,犹箕踞倾倚,威仪不肃,自纵适;诸葛亮已下则独擅一榻,项枕卧语,无所为屈。”过的着实逍遥快活。

这也是李澈所向往的生活,真要让他和诸葛亮一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着实做不到。话说放眼历史,也没几个能做到诸葛亮那种程度的。

“明远且再休息两日,都中大小事情备会打探清楚。”刘备说完后看看李澈的神情,只能无奈的摇摇头道:“明远放心,备今日便去拜访荀侍郎。既是明远亲口所言的大才,备怎会不放在心上?”

李澈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又示意关张二人看好刘备,见二人颔首,才缓缓卧倒在榻。

……

刘备三人走出小院,正好撞见巡逻完的吕韵,见到吕韵颇有些傲气的模样,关羽微微皱眉,念及李澈手无缚鸡之力,于是对着刘备道:“兄长,某想杀杀这小娘的威风,否则明远先生恐怕不好支使于她。”

张飞本也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但见关羽先请战,只能悻悻摇头不语。刘备轻轻颔首,叮嘱道:“云长切莫下手过重,当手下留情才是。”

关羽点头,大跨一步挡在了吕韵面前,伸手指了指空旷的庭院,吕韵眼神微微一亮,她早就想和这红脸长须的大汉较量了,只是碍于何进的命令和自己的身份,才忍了下来,既然这大汉要打,她自然奉陪。

吕韵卸去身上铁甲,两人相对而战,关羽微微眯起双眼,站姿轻松写意。而吕韵却神情紧绷,寻找关羽身上的破绽。

过了半晌,见吕韵迟迟不出手,关羽双目微睁,大踏步的向吕韵走去。吕韵一时急速后退,没两步却发现庭院太小,退无可退。她身高七尺六分,而关羽身高九尺,越来越近的关羽背对着阳光,长髯飘飘,其身影仿若神灵降世一般。

情急之下,她直直一拳向着关羽膻中打去,却见关羽伸出右手成手刀状,在她手腕处一击,顿时感觉一阵脱力,仿佛手腕都要断掉了。强忍剧痛,右腿如鞭踢向关羽左腰,关羽斜斜抬起左腿一踢,右腿剧痛的吕韵顿时失去重心倒在地上。

没有花哨的技巧,仅仅是快到极致的反应和强大的身体力量,胜负已分。

第三十章 三荀

想过自己可能会输,却没想到输的如此干脆利落。仅仅两招,若是在生死搏杀,此时自己应该已经身首异处了。

但是吕韵却没有丧气,她感到开心,这个天下真的有很多厉害的人,即便是父亲也未必能击败这个红脸大汉。

“我一定会打败你!”

关羽看着这个小姑娘,微微叹了口气,淡淡的道:“区区匹夫之勇,何足称道。某听闻你是想建功立业,难道就凭这匹夫之勇?便是能击败关某又如何?

只需数十甲士,关某便死无葬身之地。但沙场征战,旌旗之下万军俯首,岂非远胜单枪匹马?一人之力何如众人之力?”

吕韵闻言有些茫然,这些道理吕布也曾与她讲过,因而她也略读了些兵法韬略,但始终未得其门。吕布也没有想过让女儿上阵厮杀,也就听之任之。今日被关羽两招击败,关羽的话此时却是分量极重,让她开始反思自己。

“明远先生世之奇才,关某深深敬服,你若想做万军之将,可多向先生请教。”关羽见吕韵神情茫然,满意的笑道。

刘备却是摇摇头。他向来对女子比较轻视,也不认为女子可以沙场征伐,因此觉得关羽有些多此一举。但关张二人毕竟是元从,早已不仅是主臣身份了,三人寝则同榻、食则同簋,真真是恩若兄弟,刘备也不会过于干涉关羽的做法。

顺便一提,他也邀请过简雍和李澈,被两人拒绝了。简雍是一脸嫌弃,李澈当时却是脸都绿了。

“云长,明远似乎不通军略?”

“唔,先生大才,怎会不通军略?”

“兄长,先生此前必是藏拙,以先生之能,还应付不了一个小娘?”

“益德所言甚是,是为兄多虑了。”

这边三兄弟丢下吕韵径直出府去了,仍旧一脸迷茫的吕韵也没有听清他们的对话,摇摇晃晃的走到院门前,继续坚守岗位完成自己的职责。

……

而此时,大将军府内,文士贤才济济一堂,何进若是再有点文化,完全可以来一句“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左首第一位,鹤发白须,精神矍铄。此人姓荀名爽,字慈明,乃颍川人士,其兄弟八人号为“荀氏八龙”,而其本人十二岁懂《春秋》《论语》,名臣杜乔称其可为人师,号为“硕儒”,更有“荀氏八龙,慈明无双”之称。

其父姓荀名淑,字季和,乃天下名士。“天下楷模”李元礼等士林俊秀敬荀淑为师,号为“神君”。

故而荀爽在此可位列何进之下第一位。事实上此人屡屡被朝廷以公车征召,却总不就命。直到此次“荀氏五子”中的荀公达押宝何进,荀文若也应召入京,他才答应了何进的举荐,担任侍中,侍中乃皇帝近臣,清闲顾问之官,秩比二千石的大员。

以一介布衣一跃而为两千石,这便是东汉的政治特色,士人无需步步升官,只要有贤名,有家世,一步登天也不是难事。原本的历史里荀爽还创造了一个奇迹,仅仅九十五天便从一介布衣成为秩万石的司空。

放荡不羁,一身文袍的荀攸侍立在其身后。其身边还有一人,面容俊雅,眼神明亮,进贤冠,儒士袍,腰间一条玉带,上佩一枚玉玦,其身姿庄重肃立,隐然有高士之风,《礼记》云:庄敬则严威,诚如是也。

此人姓荀名彧,字文若,乃荀氏八龙中第二龙荀绲之子,荀爽之侄。

此时何进还未至,众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独荀氏三人庄重肃穆,不苟言笑。荀攸却是一阵腹诽,若不是荀爽和荀彧两个长辈在这里,他早去找逄元图他们说话了。

荀攸之祖荀昙乃“神君”荀淑兄长之子,因而荀攸虽然年岁大于荀彧,辈分上却是其族侄。他也向来敬服于这个小他六岁的族叔,再加上荀爽在此,荀公达顿时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偏偏这不自在是他自己找的。八天前看到了李澈的“勇士大会”计划书,他几乎本能的意识到了这东西对世家大族的冲击,出于某种考虑,他没有大肆宣扬,只是派人快马加鞭的前往颍阴通知荀爽,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接受征辟的荀爽,接信后也是昼夜不停地往雒阳赶,今日晨间方才抵达。

荀爽扫视了一圈,微微皱眉的询问荀攸:“公达,此处何人是李明远?”

荀攸连忙答道:“叔祖,明远昨日夜间遭到了刺客袭击,如今应当是在府内养伤。”

荀爽闻言,眉头皱的更紧了,不悦道:“堂堂雒阳,天子脚下,竟然有人行如此阴私之事,此事当是不简单。煌煌都城,竟有如此鬼蜮小人,难以理喻。”

荀攸挠挠头,感觉自己没法和叔祖交流。荀爽是典型的经学大儒,崇尚经传古礼,在桓帝时曾经上书要求桓帝重肃礼制,移风易俗。

其中一条是言称尚公主之仪有违《春秋》之义和夫妇人伦,以妻制夫,以卑临尊,乃是承自秦朝的恶俗,有违乾坤之道,失阳唱之义。可想而知汉桓帝看到后是什么心情,而荀爽上完表就弃官跑了,后来党锢时甚至跑到海上去了。

这是一个超级老顽固,还不是死脑筋的顽固,根本没法说服。他眼中只有礼义,其为人处世不损他人,也不勾结豪强压迫平民,但是坚持古礼的尊卑之道,难以变通。

何进征辟他也只是为了他的名望,知道他做不了什么正事,就给了一个高级顾问的职位。

“叔父,此事已然引得大将军震怒,想来这些鬼蜮小人也躲藏不了多久,叔父暂且安心。煌煌雒阳,终究是没有这些鬼蜮之人隐藏的地方。”荀攸不好接话,庄严肃静的荀彧开口了,其言如沐春风,却是正投荀爽之好,且不偏不倚,挑不出丝毫问题。

荀攸不由得愈发敬佩自己这个小族叔了,要知道他接受何进征辟,一半的原因就是难以忍受荀爽在家中的规矩,只想离他远远的。

也只有荀彧能顺利的和各种人沟通,并且总能投其所好的让对方如沐春风,还丝毫不觉谄媚。

荀爽非常满意荀彧的回答,事实上他也一直最是看重荀彧,他知道自己的缺点,迂腐、固执、守古礼,他不认为这是错误的。但他更喜欢荀彧这般温和雅致,外圆内方,有原则底线,颇似古之君子的样子。因为自己做不到这样。

荀攸虽然也是外圆内方,但其外愚内智、外怯内勇,表现在外的总是一副跳脱蠢笨、胆小怕事的性子,重视规矩的荀爽自然不喜。

正在这时,堂外的卫士高声道:

“大将军到!”

第三十一章 议事

何进龙行虎步的走了进来,他官居大将军已有五年,又曾居中调度剿灭黄巾,掌管天下兵马,是以自有一股威势。

只是平日里表现得平易近人,礼贤下士,容易被人视作文士,但如今正是关键时刻,其自然而然的拿出了天下权势第一人的气势,众人齐齐作揖行礼:

“拜见大将军。”

何进先是回了一礼,随后示意道:“诸君请坐。”

待众人各回其位,位于右首第一位的何顒何伯求迫不及待的问道:“敢问大将军,袁司隶、曹典军、袁虎贲、陈主薄何在?”

众人一阵尴尬,这老头向来是个直脾气,几十年来还是游侠习气不改,不会看眼色的。

但何进确实是一个心胸颇为宽广的人,其诚恳道:“袁氏涉嫌谋刺某,虽然某也不相信袁氏会如此做,但太傅亲自开口希望兵卒入府搜查还袁氏清白,本初与公路如今在府内自禁,等候搜查完毕。至于孟德和孔璋……他们另有要事。”

何进想了想,还是没有告诉众人,曹孟德和陈琳是看不起众人的主意,所以才没有来。

荀攸和逄纪却是闷声发笑,他们亲眼看到曹操怒气冲冲跑出大将军府,想也知道是因为什么。

终究是立场问题,曹操只想诛除元凶,其毕竟与宦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袁绍等人却是想将掌权的宦官杀得一干二净,然后以三署郎官入宫替代宦官工作,只留一些宦官在北宫当仆从,以此彻底消灭宦官势力。

要想达成这个目的,仅凭何进目前的力量还很危险,因为车骑将军何苗的立场实在可疑,作为仅次于大将军的武官,何苗手中也有一支部队,何进可不想和窦武一样翻车。

当年大将军窦武诛宦失败,就是因为宦官矫诏,命刚回京的护匈奴中郎将张奂率部攻打窦武军营,才事败被诛。虽然张奂后来知道真相后郁郁而终,但窦武也活不过来了。

何顒颔首,表示认同何进的回答,而众人心思各异,沉默不言。但至少目前来说,诛宦仍是共同目标,千般筹谋也需先把十常侍送去陪先帝再说,否则自己就得下去陪那个独夫了。

“诸君,本初托人劝某,希望能召并州牧董卓入京,诸君有何看法?”见众人不言,何进先开口问道。

“大将军,万万不可!”

位于右首第三位的文士连忙拱手劝道,其余众人也纷纷露出不悦的神色。

何进略显疑惑的问道:“公业,董仲颖百战骁将,麾下甲士亦是百战精锐,若能得他入京,岂不胜过旁人百倍?”

此人姓郑名泰,字公业,乃是名闻山东的名士,三公府与朝廷公车征辟皆不从,何进也是费尽心思、礼贤下士才请他出山,如今为秩六百石的侍御史,纠察百官。

郑泰避席而起,肃容道:“大将军,董卓此人性如豺狼,野心勃勃,绝非善类。皇甫将军与张伯慎公都曾上书弹劾其骄纵不法。先帝临终前拜其为并州牧,命其将兵马交于皇甫将军,此人却公然抗旨不遵,亦未曾去并州就任,而是驻扎河东不动,显然图谋不轨。召其入京,无异于引狼入室!”

众人一片附和,纷纷数落起董卓的罪名。例如不敬上官、拥兵自重、狼戾残忍。

郑泰事实上也没有冤枉董卓,这个西凉出身的封疆大吏向来不掩饰其野心和残暴,对皇权殊无敬畏之心,群起而攻之下董仲颖的黑历史被扒了个遍,听得何进一阵皱眉。

说来也是董卓人品太差,朝野上下除了袁氏念着故吏身份想拉他入局,其他人都对他抱有极大的恶意,如今袁家阖府待查,没法为他美言,何进见众人反对声如此之大,也就打消了召董卓入京的念头。

“不仅如此,大将军,依下官之见,还需有一支兵马防备董卓,此人狼子野心,未必不会与宦官勾结。若阉竖得其之助,吾等大计危矣!”郑泰见何进不再言召董卓,顿时松了口气,再次拱手劝道。

何进悚然,董卓如今驻扎在河东郡,距雒阳不过三四百里,急行军下数日便可兵临城下,若其心怀异志,当真大事不妙。

“某当手书丁建阳,让其戍卫孟津,丁建阳麾下亦是骁勇善战之士,把持渡口之下董卓绝难渡河!”何进思索片刻后咬牙说道,丁原乃是目前来说他手上最强的一支外军,他本意是想召丁原入都担任执金吾,以此施压于太后。然而为了防备董卓,也顾不得许多了。

雒阳被选为都城并非前人一时兴起,其虽处四战之地,然而周边地势险峻,关隘无数。河东郡位于雒阳西北,处黄河以北,若要进犯雒阳,要么从西边闯汉函谷关,要么就是从雒阳北边的孟津与小平津两个渡口渡过黄河。

函谷关虽非当年秦朝旧关,但亦是险峻非凡,位列雒阳八关之首,自然无虞。因此所虑者唯有北边的两个渡口,既遣丁原把守,众谋士也就放下了心。

郑泰拱手道:“大将军安排周详,下官无虑了。”

待其坐下,何进言道:“还有一事,勇士大会也需紧锣密鼓的准备了,诸君之后若有上佳谏议,自可来寻某,必不吝名爵。”

众人暗自思量,而左首第一位的荀爽却是拱手施礼道:“敢问大将军,勇士大会所为何事?”

堂中刹那变得寂静,这里在座的没有蠢人,勇士大会背后深藏的寓意在他们眼中洞若观火,只是不甚在意罢了。毕竟大多不是顶级的高门大阀,何进都同意了,天塌下来还有高个的顶着,袁、杨两家都不说话,众人也就听之任之了。

然而如今作为颍川士族代表的荀氏开口了,何进不得不给其一个交代。

“慈明公且安心,不过是征集勇士效力朝廷罢了,荀氏以耕读传家,并无影响啊。治国理政终究还是要仰仗各家子弟。”何进略一沉吟,肃容答道。

荀爽也是微微点头表示认可。本就只是要何进一个表态,在众人面前的表态。取消勇士大会是不可能的,何进毕竟是大将军,过于咄咄逼人反倒会适得其反,说到底勇士大会对荀氏也没什么影响,荀氏是很传统的耕读经传世家,族中没有怪力子弟。

只是担心何进会继续深入,若是朝廷取材也不拘身份进行大考察,那才是动摇世家根本的事。

荀攸却是暗自腹诽:“何遂高自然不敢得罪士族,‘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李明远可就未必了。”

不过荀爽显然未曾把名不见经传的李澈放在眼里,荀攸也不多言,只是垂首暗笑,引得身边的荀彧一阵疑惑。

第三十二章 荀府

见荀爽不再有异议,何进伸出手掌指向荀彧,笑问道:“慈明公,这位可就是伯求公所言的‘王佐才也’?”

荀彧并非被何进所征辟,从未参与过何进的谋划,只是安然自得的做着自己的守宫令,因而何进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深居简出的荀氏英才。

荀爽却是对着迎面的何颙拱手道:“伯求抬爱过甚了,文若尚还年轻,岂敢自命‘王佐’?”

何颙方正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回道:“颙才疏学浅,唯有这双眼睛还算看的分明,十数年前一见,颙便知文若非常人也。今日再见,却是更为丰神俊朗,有古之君子风范。荀氏不愧为天下名门,代代皆有大才啊。”

逄纪、郑泰等人纷纷侧目,何伯求的为人他们是知道的,处事严谨,从不胡乱说话。荀彧竟然能得到如此推崇,着实让众人惊叹。

荀彧前踏一步,先是对何进行礼,再是对着何颙躬身一礼道:“彧多谢何公抬爱,实在愧不敢当。在座诸君皆是饱学多谋之士,才思敏捷、志高德馨,在诸君面前,彧岂敢称‘君子’?”

声音淡雅温和,礼数周全而不逾矩,无半分谄媚之情,却让刚刚还有些不忿的众人息了争胜之心,纷纷回礼,言称“不敢当”。

何进哈哈大笑道:“果然是君子如玉,温而不争,文若啊,可愿襄助于某?若有文若之助,汉室可兴矣。”

荀彧神情不变,依然是淡然的微笑,回道:“彧多谢大将军厚爱,只是才疏学浅,恐难当大任。在座诸君之才干无不胜彧十倍,皆有良、平之才,有诸君襄助,大将军何愁大事不成、汉室不兴?”

一席话语却是让在座众人无不喜笑颜开,纷纷捋须颔首,唯有了解荀彧为人的何颙与荀攸苦笑不已。

何进也看出来荀彧不想出力,也就不多加勉强,说到底他手下并不缺文臣谋士,荀攸、逄纪、郑泰等人也非俗流,没必要揪着荀彧不放。

“既如此,某也就不勉强了。”何进轻轻颔首,随即站起身来言道:“诸君之意某已尽知,那便召东郡太守桥瑁屯成皋、令王匡于泰山募弩兵、令丁原驻守孟津焚烧渡口,某再遣毌丘毅、张辽等人分五路前往各地募兵,以此告知太后与天子,天下皆欲诛宦!”

众人起身拱手道:“大将军英明!”

……

待到出了何府,荀爽三人上了同一架马车,三人就坐后,荀爽悠悠道:“一入官场,再难由人矣。”

荀攸笑道:“叔祖何出此言?侍中也是两千石的大员,再者,如今天子自有太傅教导,叔祖也无须多进谏言,何等自由随心?”

“荒谬!”荀爽却是叱喝一声,大为不悦的道:“既食君禄,当报君恩,岂可蝇营狗苟、空拿俸禄?老夫既为侍中,自当行顾问之责,劝导天子熟读经义,心向圣王,若不声不响的做那泥塑木雕,与阉宦之辈有何区别?”

荀攸不由得为小天子一阵默哀,有袁隗那个黑脸就够受的了,这又加一个老顽固,还是全职陪伴的老顽固,真是有够惨的。

荀彧忽的开口道:“公达,那李明远究竟是何等样人?”

荀爽也望了过来,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荀攸一阵沉默,脑海里回思起和李澈相处的画面,半晌后开口道:“此人颇为‘怪异’。”

“怪异?”荀爽微微皱眉,这本不是个好词,但荀攸显然没有贬低的意思。

“此人生性懦弱,胆小怕事,六艺不习,五谷不分,不读诗书,不通经传,不明先贤之言。”荀攸一口气批判道,听得荀爽一阵蹙眉,荀彧也是面露异色。

“但是……”荀攸突然又道:“其心怀大义、身具大勇、腹藏大志、胸有良谋,非比凡俗之人,绝非等闲之辈,断不可轻视之。”

“这便是汝为何言称其‘怪异’的原由?顺非而泽,莫非又是一个少正卯?”荀爽神情渐渐严厉起来,肃然道。

顺非而泽,顺应非正统之道,违背道德引导的思想如同江河泛滥般散播四方,乃孔子诛少正卯所定第五罪。

荀攸也是面色肃然的道:“绝非如此。虽不读诗书,不通经传,但其并不失大义大仁。经传终究只是先贤大道的载体,而有些人即便不读经传,也能与先贤大道相通,李明远就是这样的人。‘位卑未敢忘忧国’,能有此语者,绝非奸恶小人。”

荀彧有些讶异,荀攸素来心高气傲,竟然如此推崇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着实令他惊讶。忍不住开口问道:“公达,吾听闻那李明远似乎以议郎刘玄德为主,这刘玄德又是何等样人?”

荀攸沉思片刻,幽幽道:“雄姿英发,有王霸之姿、高祖之风。”

荀彧和荀爽顿时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

马车行至荀府门前,忽听车夫言道:“主君,府外有三人求见,该如何处置,请主君示下。”

荀爽微微疑惑,还以为是朝中某位故旧来访,掀开车帘一看,却是三个陌生人。只是三人面相皆有奇异之处,气魄非凡,非比常人。

荀攸却是眼神犀利,连忙小声道:“叔祖,大耳者便是涿郡刘备刘玄德,红面长髯者是曲军侯关羽关云长,豹头环眼者是张飞张翼德。”

荀爽心下顿时了然,示意车夫停稳后,四平八稳的缓缓走下马车,荀彧荀攸紧随其后。

荀爽一身粗布麻衣的平民文士打扮,刘备一时有些疑惑。但见这老头神采奕奕、精神矍铄、气度不凡,又见荀攸以晚辈礼侍立于后,心下微有揣度,连忙迎了上去,作揖施礼道:

“不知是荀氏哪一位大贤在此?在下涿郡刘备,字玄德,来此感谢荀侍郎搭救挚友之恩,如有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荀爽严肃回礼道:“老夫颍川荀爽,一垂垂老朽耳,不敢妄称大贤。”

刘备没想到面前竟然是荀六龙这位士林中数一数二的人物,顿时肃然起敬道:“原来是天下无双的慈明公,晚辈失礼了。”

荀爽微微摇头道:“天下能人异士无数,英才辈出,老夫年老德衰,岂敢自命无双?多是友人抬爱罢了。既已到此,玄德不如进府一叙?”

“固所愿,不敢请耳。”

第三十三章 玉玦

荀府内,刘备与荀爽分宾主坐下,关张和二荀分别侍立于身后,刘备视线扫过荀彧,见其君子如玉,心中顿时凭添三分好感。而这时荀爽先开口道:“玄德方才言称公达救了李明远?这又是何意?”

刘备回道:“昨日荀侍郎与明远共乘,明远遭小人暗算,而荀侍郎不避艰险将明远护送回府,备万分感激,特来登门致谢。些许薄礼,还望勿怪。”

刘备言罢,关羽将手中所托礼盒奉上,荀爽却微微蹙眉道:“公达有言,李明远与其为友。临危而弃友人,是为小人,公达所作所为不过是遵循先贤教诲,何足称谢?”

刘备却避席而起,肃容道:“慈明公此言差矣,如今天下崩坏,人心不古,正当以礼教匡扶。子路受牛而夫子心悦,此乃关乎大仁大义,而非备与荀侍郎二人之事,愿勿推辞。”

孔子的弟子子路救起了溺水的人,溺水者为了表示感谢送了他一头牛,而子路欣然接受,孔子表示很高兴,称“鲁人必拯溺者矣”。

义行是好事,然而有利可图的义行才会让人人趋之若鹜,若子路施恩不图报,不接受牛,却是起了一个坏的榜样,这很残酷,也很真实。

荀爽微微默然,忽的一笑:“名师出高徒,不愧是卢子干的弟子,若不受此礼反倒是老夫的不是了,有趣。既然如此,公达。”

“叔祖有何吩咐?”荀攸微微躬身道。

“刘玄德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你且效仿先贤,来一次‘受牛’之举,也不失为一桩美事。”荀爽轻抚白须,微微笑道。

荀攸躬身领命,上前双手接过了关羽手中的礼盒。

刘备笑着坐下,微笑道:“荀侍郎,何妨打开一看?也不知这薄礼是否合君心意。”

荀攸带着些许疑惑微微打开礼盒,待看见盒中之物顿时瞳孔一缩,神情变得颇为有趣,斜睨着看向刘备腰间,再看看盒子,忽的一声轻笑,微微合上礼盒,将其放回刘备面前。

关羽双目微睁,但想起刘备之前的嘱咐,还是强自按捺下来。

而荀爽微微愕然,荀攸看过礼物却不发一言,又将其递还回去,有违礼数。这不该是荀攸会犯的错误。虽然有些不悦,但人老成精的他决定还是先保持沉默。

“看来是有些不合荀侍郎心意?”刘备站起身来微笑道。

“刘君未免太过着急,你我不过两面之缘罢了。”

“虽不过两面,但备已知荀侍郎大才。文王闻太公之名便往而求贤,孝公与商君一会便君臣相知,君子相得,岂有着急之说?”

荀攸嗤笑一声,挑着耳朵一脸不屑的道:“刘议郎,你如今不过小小的议郎,也敢自比文王与秦孝公?”

刘备肃容而对,宏声道:“一时之官职大小何足道也?刘备敢自比文王、孝公。荀侍郎这小小的侍郎,也未必不能与太公、商君相提并论。”

荀爽与荀彧微微了然,刘备的意思已然昭显无疑,他竟是想收服荀攸,以区区六百石议郎的身份,去收服另一个同为六百石的朝官,何其荒谬。

但看看刘备的神情举止,他似乎一点都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在他看来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荀攸一挥袍袖,指着外面笑道:“如今还是青天白日,刘议郎却做起了大梦?据在下所知,刘议郎入京以来被多位名士嘲笑,郁郁而不得志,今日何以又有了凌云大志?”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刘备往日里妄自菲薄,失了志气,却是让友人失望、手足心伤。如今既明己心,自当一往无前,岂可郁郁坐观?如荀侍郎这般大才,备若是迟上些许时日,就晚了。”

刘备丝毫不掩饰自己曾经有过自卑的经历,坦坦荡荡,让旁观的荀彧眼神一亮,颇感兴趣。

“刘君,袁本初与曹孟德也动过如你一般的心思,便是他们也未曾如此直接。而袁本初‘四世三公’,曹孟德三公子弟,你又有什么呢?”荀攸又改了称呼,一脸诚恳的问道。

刘备沉思片刻后,指着关羽和张飞道:“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兄弟。”

指着远方李宅的方向道:“高山流水,志同道合的知己。”

最后指着自己的心:“欲还天下太平,重现大汉盛世的心。荀君,足否?”

厅堂内一时陷入了沉默,荀爽闭上双目,抚须不言,荀彧若有所思,而荀攸却是紧紧盯着刘备,两人四目相对,不言不语。

说到底这时候的刘备和历史上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有了卢植的认可,他就是铁定的大儒弟子。觐见过天子又得到封赏,举孝廉不过旬日便得拜议郎,纵然如今朝政已显崩坏,也足以证明何太后将其视为可以依仗的宗室。

其身份地位较之曹操等人还有差距,但也不是高不可攀了。卢植弟子数以千计,有几个得到认可?大汉宗室数以万计,大多不都是碌碌米虫?刘备已经有了自己的身份,有了发展的潜力,只是欠缺把潜力转化为势力的时间。

“呵!是李明远让你来的吧。”荀攸忽的冷笑一声,一脸不以为然的说道。

“明远言称荀君之才胜他百倍,可与留侯并驾齐驱,荀君以为呢?”刘备也不在意荀攸的无礼,只是微微笑道。

荀攸一时哑然,他还真没想到李澈竟如此看重于他。

“公达还没有资格与留侯相提并论。”沉默许久的荀爽忽的开口,又对荀攸道:“公达,一切由汝自决,老夫不会干涉,只有一言,‘勿失礼’。”

刘备心里顿时落下石头,荀爽的意思很明白了,又见荀攸对着荀爽作揖应是,于是笑道:“却是备一时狂妄了,荀君以为如何?”

荀攸微微沉默,忽的笑道:“主簿亦可为。”随后又拿起了礼盒,打开后看着说道:“且先充作定金,刘君可莫要血本无归。”

“必不负荀君之望。”刘备畅快大笑,声音回荡在厅堂里,荀爽不由得微微闭目,暗叹道:“年轻真好啊,周阳公当年也是这样啊。”

而从荀彧的角度,他恰好看到了礼盒中的物品,那是一枚玉玦,和刘备腰上的一模一样,不由得一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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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居雒阳,烈祖往见攸,赠攸玉玦,以文王、孝公自比。攸哂之,曰:“区区六百石,何敢自比先王?”烈祖笑对曰:“官职何足论?君亦六百石,吾视君为太公、商君,何如?”

时有荀六龙在座,甚赞烈祖,攸于是心暗许之。——《季汉书·列传第五》

第三十四章 兵法

待出了荀府,张飞一时有些挠头,在府里碍于刘备先前的提醒,他一直沉默不言,出府后好奇心却是按捺不住了,疑问道:“兄长,你们最后是什么意思?那位荀侍郎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刘备笑道:“益德,既敬士人,那便当多读诗书,明礼修身啊。为兄区区一六百石议郎,按照礼制可没有资格征辟属吏,无法定下君臣名分。慈明公最后便是此意,而公达亦已表态,只要为兄能征辟属吏,他愿意扔下六百石的黄门侍郎来做为兄的主簿。”

张飞嘿嘿笑道:“我尊敬读书人,就是因为我读不进去那些书啊。不过兄长,我还以为明远先生以后会是你的主簿呢。”

“明远不一样,为兄与明远是相互扶持的知己友人,不需要这些主从关系,便如我等三人手足兄弟一般。”刘备微微摇头,伸手握住关羽和张飞的手,言辞恳切的说道。

关羽轻抚长髯,微微一笑,张飞却是感动的眼睛都红了。

“好了好了,勿要做小儿女态,且先归去,想来明远已经醒来了。”

……

李澈确实醒过来了,但是现在心情很糟糕,他很想把关羽拖出来打一顿,但是似乎又打不过。

“那红脸大汉说了,你精通兵法韬略,能教我。我……卑职愿拜你为师,修习兵法韬略。”吕韵说着就一咬牙,要往地上跪。

李澈一阵头疼,使劲拉住她的双手不放,吕韵害怕用力太大伤到了李澈,也就没有强行跪下。李澈咬牙道:“关云长纯属胡说八道,我一个文弱书生,懂劳什子的兵法韬略啊。你拜我为师,我也教不了你什么啊。”

“何大将军都说您是大贤,怎么可能不通兵法?”

“那是大将军抬爱。”

“你真不懂兵法?”

“真不懂啊。”李澈一阵无奈,心里腹诽道:“我懂三大真理,懂航母飞机,问题是你们造的出来吗?”

少女站起身来,轻哼一声,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李澈却是舒了口气,这古代军迷可真硬核,还得会懂兵法,后世军迷只会整天盯着下水的船和上天的飞机“老婆”“老婆”的叫,还喜新厌旧,真丢人。

随即仰躺在榻上,思绪纷飞。这一个多月经历了太多事情,放在他前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经历这么多事情。

从师父口中得知这是中平六年,于是怀着对三国群英的憧憬踏出了大山,却被一只龙套绑了,险些丢了性命。本来已经有了滚回山林隐居的想法,刘备的出现却又点燃了他的野心,南边来的黑户在这个时代不可能成为帝王,但辅助刘备做个从龙功臣却是有可能的。

感慨于刘备的志向,想衣食无忧并且安居乐业的愿望,对汉末民众的悲惨遭遇感到戚戚然,想避免五胡乱华的悲剧,种种因素交杂在一起,推动着他走到了如今这一步。

历史已经改变,最大的变动就是董卓很可能无法入京了,汉廷或许还能再苟延残喘些日子,而这些日子对刘备来说却是弥足珍贵的。

如今都中英才云集,荀彧、荀攸、华歆、张辽,都是名臣勇将,刘备若能得其中一二,未来之事便大有可为。

自己终究没有什么治国的才能,只有预知的眼光知道哪些人可堪大任、知道什么制度是相对进步和发展,若能得二荀之助,刘备便相当于得到了颍川荀氏的一部分支持,起家也会容易的多。

也不知刘备和荀攸谈的怎么样了。虽然如今的刘备已经不是寂寂无名之辈,不会再像历史上一样感慨“孔北海知世间有刘备?”。

但对于颍川荀氏来说还是过于弱小了,只是不知道刘备的气魄和魅力能否弥补这部分差距。二荀也非庸人,若真是只在乎主公的家族底蕴,荀攸和荀彧最后就不会投靠曹操了。

曹操和袁绍如今应该还没有对二荀抛出橄榄枝,刘备掐准时机还是大有可为的。

李澈手上还捏了一枚撒手锏,一张在这个时代称得上离经叛道的王炸,刘备应该会同意这个议案,而二荀应该是无法拒绝这个条件的。

……

忽然,李澈隐隐听见门外传来争吵声,于是重重咳嗽一声,问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门外的吵闹声戛然而止,房门推开后只见刘备一脸尴尬的站在前面,身后的张飞和吕韵怒目对视,而关羽只是微微蹙眉,抚须不言。

“玄德公,这是?”李澈茫然的开口问道。

刘备苦笑一声,还没来得及开口,张飞咋咋呼呼的说道:“这小娘胡言乱语,先生何等大才,怎么会是欺世盗名之辈?飞今日必然要给她点教训!让她知道尊卑之道。”

“妄称大才,却不通兵法韬略,何以不是欺世盗名之辈?”吕韵颇为不服气的反驳道。

张飞豹眼怒睁,捋起袖袍就要动手,吕韵也毫不示弱,针锋相对。

李澈直感觉头晕目眩,有些服了这两个一根筋,刘备忍不住怒喝道:“都住手!明远需要静养。云长,如果谁敢动手,立刻丢出去。”

见刘备发怒,张飞顿时噤若寒蝉,肃然而立不敢多语,吕韵看了看关羽,瘪瘪嘴,一脸不服气,但还是安静了下来。

李澈也终于舒了口气,苦笑道:“云长啊,你可真是给澈添了个大麻烦。”

关羽疑惑的问道:“先生真的不通晓兵事?”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怎么会有人全知全能啊。兵法韬略实非澈之所长。不过这丫头求教心切,云长久历疆场,若有闲暇,不妨指导一二。”李澈嘴角抽抽,这关二爷还真把自己当张良了,要教兵法还是你自个儿教去吧。

关羽微微挑眉,斜睨向吕韵,见其微微低头,面色纠结,双手在身前交叉个不停,心下了然,一脸为难的道:“依关某之见,这位吕小娘似是不太想请教关某,还是算……”

“不行!”吕韵心急的打断道。却看见关羽面带微笑,顿时明白了,思前想后,还是一咬牙,抱拳道:“卑职愿向尊驾请教兵法,恳请尊驾不吝赐教。”

第三十五章 离经叛道

得到了李澈的准许,关羽带着吕韵去校场演练兵法,张飞也跟了过去,只留刘备在屋内向李澈叙述荀府之行经过。

“玄德公是说荀六龙来了都城?”李澈有些讶异,看来又是自己带来的变动了,记忆里这位“硕儒”是被董卓征辟的,九十五天升任三公之一的司空。

天下人都骂他接受董卓征辟,事实上他却是暗中参与谋诛董卓,可惜还没成事就逝世了。

如今他接受了何进的征辟,早早来到了京城,自己的“未来视”真是越来越不可靠了。

刘备对李澈的讶异毫不奇怪,荀爽是天下知名的名士,其儒学地位举足轻重,品德也被天下士人景仰,连他都接受了何进的征召,是足以让士林震动的大事,对何进来说无异于如虎添翼,只是太后那边恐怕要更加寝食难安了吧。

“慈明公接受征召也是好事,如今袁、杨两家与大将军颇有些龃龉,慈明公作为天下硕儒,也能为大将军团结大部分士人,诛宦大计还需继续下去才行,否则打虎不成必受其害。”

如今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诛宦之事势在必行,都中众臣与宦官已然不共戴天,宦官不死,朝臣大半都要被血洗。待到兵马入京,何太后会认识到现实的。

李澈微微颔首,轻笑道:“荀公达已入囊中,玄德公可莫要忘了还有荀文若。”

刘备回想了下在荀府所见,那名温润如玉的俊雅青年,再看看面前这一脸怪笑的清秀青年,忍不住笑道:“那荀文若与明远可真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人啊,温润如玉,守礼修身,不言不语的立在那里,却让人无法忽视,果真是人中俊杰。”

“荀文若天下奇才,澈可无法与其相提并论。”李澈抽了抽嘴角,开什么玩笑,那可是荀彧,放眼三国都没几个人能与他相比的。

刘备却是肃容道:“公达与文若虽胜于锦上添花,却不若明远之雪中送炭,你我二人亦师亦友,明远岂能如此自鄙?”

“并非自鄙,只是人各有所长。治国理政,我不如文若;运筹帷幄,我不如公达;总领万军,征讨疆场,我不如云长与益德。但论起识人、明势,澈却有足够的自信,玄德公只需听澈之言,将天下贤才揽入彀中,则大事可定矣。”说到最后,李澈容光焕发,自信满满。

穿越者最大的优势就是超前的眼光。如荀彧与荀攸,虽有贤名,但年岁尚轻,又有几人知道他们未来的成就呢?关张二人如今不过曲军侯,谁又能料到百余年后天下称勇,皆称“关、张”?

只有穿越者可以打这个时间差,在他们还没有声名鹊起之时先下手为强,辅以刘备如今的身份,硬生生拿下了曹操未来的“谋主”。

“明远的眼光备自然相信,然而贤才自有傲气,岂能轻易折服?那荀文若绝非易于之辈,也不似公达一般洒脱无拘,要想得到他的认可,难矣。”刘备感到一阵棘手,虽然没有交谈过,但只是观察外表,便知荀彧与荀攸完全是两种人,荀攸可以因为看对了眼,合了胃口就随你走,荀彧却不会。

这是一个很理性的人,他会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影响,会顾忌后果,比如二荀同侍一主会给天下人传递什么样的信号。

李澈微微沉吟,轻声道:“玄德公且附耳过来。”

刘备有些疑惑,但还是把耳朵靠了过去。随后他的眼睛越睁越大,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显然,李澈所言太过骇人,让情绪一向稳定的刘备都忍不住目瞪口呆。

“玄德公,此计如何?”

刘备在屋中缓缓踱步,静默不言,屋内一时陷入一片寂静。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刘备幽幽道:“明远此言足可称得上是离经叛道了,天下儒生怕是无一人敢做此想。”

“澈只想知道,玄德公可敢?”李澈轻笑道。

二人对视良久,刘备忽的一笑,微笑道:“有何不敢?”

“那玄德公觉得,此计能否拿下那荀文若?”

刘备略一沉吟,轻轻摇头道:“现在还不行,且再等等,荀文若此人没有那么简单,此计只能用在最后定鼎,不能直接抛出去。备会通过公达再多与荀文若接触,再增进一些了解。”

李澈也不意外,堂堂荀令君,哪有那么容易拿下,刘备心中有数便好。

二人沉默了半晌,李澈又皱眉道:“玄德公,你早间说大将军将发兵马施压于太后,阉竖恐怕又要进谗言了,太后终究是太后,手里有大义名分,万一她一时心软,硬召大将军入宫,恐怕大事不妙。”

刘备细细琢磨了片刻,蹙眉道:“问题关键不在阉竖,在于舞阳君与何车骑,他们对太后和大将军的影响都不可忽视,且何车骑手中自有兵马,万一彻底倒向阉竖,那才是大事不妙。”

何车骑,即车骑将军何苗,本名朱苗,乃何太后异父兄,与何进无血缘关系。其人素无大志,只好贪财享乐,因何太后而显贵,得拜车骑将军,爵封济阳侯。

车骑将军乃是仅次于大将军与骠骑将军的军职,位比三公,在骠骑将军董重伏诛后,何苗便是大汉军方名义上的第二号人物。他素来亲近宦官,与其母舞阳君一起劝阻何进诛宦,也在何太后面前为宦官美言。是诛宦的一大阻力。

“何苗此人素无大志,没有显赫的功绩,之前也从不逾矩干预大将军的决定,他支持宦官想来还是因为听信了宦官的‘王莽’之言。此事着实无解,没有人可以证明大将军心中无有篡逆之念。”李澈感觉很棘手。

按理说对于世事,大多应该“论迹不论心”,但涉及到天下至高的皇权,却真是半点都马虎不得。有没有篡逆之心其实不重要,有没有篡逆的能力才是最重要。

而何进无疑是有篡逆的能力。其中平元年拜大将军,主导天下兵马征讨黄巾,积累下了赫赫功绩。在位之时征辟贤良,亲近士人,广受好评。不管他篡位后能坐多久,至少他有能力把皇位上的刘辩踹下来,自己坐上去。

纵然未来他会被推翻,刘辩恐怕也回不了自己的皇位了,甚至可能死于非命。

退一万步,哪怕他不行篡逆之举,只是效仿“跋扈将军”梁冀,刘辩的下场也不会好。

因此,何太后自然不敢放纵于他,宦官的谗言也会先入为主的受到信任,至于“赵高”之论……事实上赵高虽然也是近侍,但并非阉人,并且其为赵姓,故而有篡位之举。而十常侍却是实实在在的没了根的阉人,两者有本质的区别。

第三十六章 兴趣

刘备也感到很头疼,作为旁观者,他自然可以嘲讽何太后为了虚无缥缈的猜测而不顾大局、不顾黎民苍生。

但事实上这属于常态,不管是谁坐在那个位置上,都不敢信任何进。主少国疑,皇权正是最衰落的时候,何太后有怀疑其实很正常。

“明远何以教我?”刘备忍不住开口问道。

虽然李澈一直称自己远不如二荀,但刘备还是感觉李澈不简单,总是能有些天马行空的想法,让自己不由自主的去信任他。

“十二个人真的会一体同心吗?”李澈忽的问道。

刘备眼睛微微一亮,断然道:“绝无可能,人生在世有三五知己便可称传世佳话,十二人一体同心,毫无龃龉,这断不可能!”

确实,所谓树大必有枯枝,人多必有白痴,人心各异,十二个宦官怎么可能会心心相印、不分彼此?不出两个拖后腿的白痴就已经是奇迹了。

事实上何进能混到现在这个地步,刘辩能成功上位,不就是那位郭常侍一直帮何家说话吗?十常侍受他影响而有了倾向,才会在灵帝面前为何氏美言。

“且再等等,十常侍尚未日暮途穷,恐怕仍然做着锦衣玉食的美梦,待大兵进京,再寻那郭胜好好谈谈。”李澈手指轻轻敲击床榻,悠悠说道。

刘备颔首同意,笑道:“朝堂诸公鄙夷阉竖,却是从来不会想到分化瓦解,当年窦大将军事败也有这一原由吧。”

窦武当年就是信了士族的邪,意图将所有宦官一网打尽,还马虎大意的将奏折遗落在了尚书台内,被宦官朱瑀看见,朱瑀愤而联结曹节等人政变,窦武因而事败。

“他们高高在上,总认为诛宦只在反手之间,自然不屑于勾连宦官了,我等却不可有此傲意,须知骄兵必败啊。”李澈语重心长的劝诫道。历史上这帮人不就是又翻车了?一手好牌,却硬生生被宦官带走了主将,何进若还在,董卓怎么可能夺权?

刘备点点头表示同意,看了看门外天色,回头说道:“时候不早了,备今日再出城看看粥棚如何,民生多艰啊。”说到最后,不免又是黯然叹息。

雒阳郭区之外聚集有为数不少的难民,而以雒阳的体量也难以救济这么多难民,事实上一直是大将军何进牵头,都中士族公卿大多出了一份力,搭建粥棚施舍。刘备入都后也是散尽资财,拜托曹操立了一个粥棚,隔三差五会去看看,以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天下黎民仍在受苦。

李澈也是微微黯然,事实上雒阳城外的难民已经大为减少了。其中有劳力者先是被军队征召,然后世家大族也会将剩下的收为己用,毕竟是非常便宜的劳动力,还是离了故地的黑户,怎么用都行。

剩下的那些老弱病残却只能在城外等着一天一餐的救济粥度日,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而他们早已麻木。

“明远,我们真的能给天下带来安定吗?”刘备立在门前不动,背影萧瑟,声音颤抖。

“可以的,一定可以的。”李澈仿佛梦呓般重复着说道。

听见李澈的回答,刘备重重一点头,一字一句的道:

“一定可以的!”

随后推门而出,步伐却是坚定了许多。

……

“小叔父,你拉我出来做什么?”

一辆驶向城外的马车上,荀攸一脸不耐烦地向荀彧抱怨着。没有荀爽在身边,他仿佛一下子活了过来,对荀彧有尊敬,畏却是不多。但若是“小叔父”三字让荀爽听到,少不得一顿家法。

本来荀攸正在屋内思考人生,结果荀彧径直推门而入,拉起他就走,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坐在马车上了。

“去见见你那位周文王。”荀彧依然言简意赅,只是脸上不再是那温润的微笑,而是笑意盈盈。也只有在荀攸身边的时候,荀彧才会做出这般模样,剥开了那层“如玉君子”的真实模样。

荀攸不耐烦地道:“他是不是周文王,尚未可知啊,如今又没有定下主臣名分,去看他有什么意义?”

“然而彧对他很感兴趣啊。”

“那你自去,拉上我作甚?”荀攸直感觉莫名其妙。

“六叔问起,那自然是公达你心念文王,还要带上彧一起。”荀彧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荀攸却是脸都绿了,这厮还是一如既往的心黑。

荀攸想起荀爽那副模样,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哀求道:“叔父,侄儿求您了,别拖我下水好吗?叔祖一直看我百般不顺,您还要火上浇油?”

荀彧侧过头去,笑吟吟的道:“无妨,叔父罚你也非是一次两次,再多上一次也无伤大雅。未来刘玄德若真成了周文王,今日之事也未尝不会传为佳话。”

“我荀公达是那么不自重的人吗?他刘玄德如今不过是个区区议郎,和我同秩六百石,我还要追着他不放?等他真成了一方使君,开府建衙之后,再论君臣之道吧。”荀攸冷哼一声,一脸不屑的样子。

“如此看来,智计绝伦的荀公达之前是被刘玄德单刀直入的做法惊住了啊。”荀彧上下扫视着荀攸,轻笑着调侃道。

荀攸微微沉默,他确实是被刘备的做法惊住了,但凡征辟,多为地方大员征辟地方布衣为属吏。或是位及三公、大将军,自有公府征召,何曾见过一官员想收服自己的同级?

然而刘备就这样做了,还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他骨子里透露着一种上位者的自信。明明只是一个议郎,却坚信自己一定能位比公侯,更坚信荀攸能堪比留侯。因此荀攸也愿意给他一个机会,故而定下君子之约,若刘备能做到一方使君或者朝中大员,荀攸愿意去做他的主簿。

“这样的人,很特别,不是吗?”荀攸轻声说道。

荀彧收敛了笑容,沉默了半晌,开口道:“是啊,很特别,然而观天下局势,今后的风云也必然会由这些特别的人搅动。公达,你的选择没有错。高祖昔日为一亭长,光武沉迷田稼之事,谁又能说今日六百石的议郎,他日不会位比三公,甚至……”

“呵,若真有那么一天,倒显得我荀公达识人不明,不如李明远了。”

第三十七章 乱世(二合一4000字)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这是曹操在几年后叹息之下作出的诗,感叹生灵涂炭、民生多艰。

事实上自五年前,巨鹿郡的那位大贤良师举旗造反开始,东汉王朝那虚假的繁荣就被彻底撕碎。虽然还不到几年后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的惨状,但白骨露於野却是屡见不鲜,正如李澈一行人路上所见。

而雒阳城外的状况相对来说要好上不少,每天各大关隘放入的难民事实上是有数的,毕竟是都城外,不加节制的放难民接近,万一里面再蹦出一个“苍天已死”怎么办?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不管张角是抱着怎样的想法起事,客观上他还是让贵戚们认识到了民众的力量,敲响了东汉王朝的丧钟。

黄巾之乱虽然不过一年便告平定,但各地此起彼伏的黄巾余部却无时无刻不提醒着王侯们,民众已经不再是牛羊了。

故而公卿们虽然背地里痛骂何进“假仁假义”,放难民进关,但还是不得不对难民加以安抚。

再加上何进带头,满朝公卿也都还要点脸,也就割肉般的拿出部分家财做些善事。难民们虽然饥肠辘辘,终归是勉强能活着。而出现死者也会有人专门拖去埋了,不至于出现白骨露於野的场景。

只是衣不蔽体、皮包骨头的难民仍然群聚郊外,幕天席地的躺在地上,也不是什么令人欣慰的场景。

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面色饥黄,头发脏而散乱,皮包骨头的身体上散散的披着几根布条,一条稍宽些的麻布系在腰上,脚上也没有鞋子,这就是他全身的衣物了。

他此时正跪在一名中年人身边,眼睛通红,身子不住的颤抖,表情有悲伤、也有恐惧。

中年人已经奄奄一息了,虚弱的连眼睛都睁不开,看样子本是一个颇为壮实的男子,却生生因为饥饿与疾病变成了这般模样。他颤巍巍的抬起手想抚摸少年的脸庞,却连这点力气都使不出来了,手臂只是微微离地就再也无法抬高半分。

少年见状连忙趴在地上,把自己的脸贴了上去,中年人似乎想笑,使劲弯起了嘴角。

正在这时,一阵敲锣声传来,如同死尸版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难民们仿佛一下活了过来,顺手抄起自己脸边的碗就往声源处跑去。

然而没人出声,一声不发的情景配合上铺天盖地的难民移动,着实令人恐慌。

少年面上也露出喜悦的表情,拿起两个碗就要跟上队伍,却又迟疑的望了望中年人,中年人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少年一咬牙,还是跟上了队伍。

……

何进作为大将军,其府上搭建的粥棚共有五座,紧邻皇家搭建的九座粥棚。而荀氏的粥棚却比较偏远,毕竟雒阳不是荀氏根据地,如今的荀氏也没几个在雒阳的高官。

不过却正方便了荀彧与荀攸观察刘备,因为刘备托曹操搭建的粥棚处在最边缘,离荀氏的粥棚不远。

随后二人便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朝中新贵,秩六百石的刘议郎并没有进入粥棚,而是穿着一身破烂的粗布麻衣,脸上拍满灰尘,挤在难民中排队。

正值季夏时分,雒阳的天气依然炎热,此时虽是申时,但余温未散。莫说挤在难民中,哪怕只是离了这凉棚,二荀就会一阵不适。

“他……这是?”荀彧略有些困惑,他深居简出,却是没怎么见过这般情形。

荀攸倒是心下了然,解释道:“这是为了检查施粥者有没有克扣粮食,若是直接进入粥棚,很有可能会遭受蒙蔽,刘玄德并非清谈士人,倒是颇知这些门道。”

荀彧顿时恍然,面色复杂的道:“公达所言‘高祖之风’,诚不虚也。”

“承平百余年,都忘了暴秦因何而亡、高祖因何而王。刘氏后裔能出此人,倒是天意不绝炎汉啊。”荀攸闭目叹息道。

“公达也认为朝廷已经无药可救了?”

荀攸冷笑一声,悠悠道:“若只是朝廷烂了,尚还有药可医,如今天下皆已丧乱,疾已入骨髓,便是留侯复生,又能如何?”

荀彧感伤道:“同为汉室宗亲,一人迷信谶纬之言,为一己之私妄开州牧大权;一人却效高祖故事,仁而爱民,差距何其之大也。”

“刘君郎,鼠辈耳!自三皇五帝以来,何曾有靠谶纬之言而成就王霸之业者?霸业的关键就在那里,然而鼠辈蝇营狗苟,对此不以为然,终有败亡之日!”荀攸一脸不屑的说道。

刘君郎,即益州牧刘焉。此公见天下大乱,意图跑去交州割据以求自全,于是在去年上书灵帝,选清名重臣以为州牧,镇安方夏。后来听信方士谶纬之言,认为益州有天子气,于是又上书请为益州牧,此事后来传开,刘焉一时成为笑柄。

州牧秩两千石,位在郡守之上,其拥有名正言顺的管理所属各郡军政的权力,与刺史完全不同,刘焉为一己之私开州牧之端,事实上是在汉王朝这座已经到处漏风的破房子上又踹了一脚,再思及他为宗室,更是令人耻笑。

荀彧再看看前面的刘备,被难民挤压也没有丝毫不悦的样子,忍不住问道:“这刘玄德确实不一样,有吞吐天地之志、仁恕爱民之心,然而其才能如何?”

“对于人主而言,这重要吗?”荀攸反问道。

荀彧一时失语,确实,人主之强在于驾驭群贤,而不在智谋高低。

就像高祖所言,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他不如韩信;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他不如张良;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他不如萧何。然而他能驾驭三人,故能得天下。

“其人度量如何,看来彧也无需问了。”荀彧忽的一笑,只见那边队伍发生拥挤,刘备一时没有站稳,被难民挤了出去,混乱中还挨了两脚,其不惊不怒,也没叫卫士拿人。只是拍拍身上灰尘,然后又硬生生挤了回去。

二人见刘备这般模样,不由得相顾而笑。

荀攸笑问道:“小叔父觉得此人如何?”

“一身游侠之气,争强好胜,无君子之礼,无君子之仪,无君子之自重。”荀彧先是一通批判,继而笑道:“有君子之仁,君子之度,足矣。”

“可愿随之?”

荀彧低头沉吟了片刻,还是摇摇头道:“不够,仅凭这些还不足以让彧奉其为主。公达,若你未与他定下约定,彧或许会与他一见如故。但如今若是彧再奉其为主,那便不是你我二人之事了,对于如今的他来说也未必是好事。”

荀攸轻轻颔首,他知道荀彧所言没错。只是一人还好,若荀氏五子中的前两人都追随刘备,便代表了荀氏一大半的力量支持刘备,甚至还有颍川大大小小的家族。刘备还没资格让荀氏做出这样的决定。

“那且静观,天下乱局不远,刘玄德是龙腾九天还是鱼戏浅水,到时便知。攸可是很想与小叔父共事啊。”荀攸笑吟吟的说道。

“若他真能乘势而起,彧自然会追随于他。”

……

刘备感觉很疑惑,事实上雒阳城外的难民在粥棚排队这件事上是很守规矩的。

一则何进此人确实有仁念,雒阳内的巨户大族也多,虽只一天一餐,但却绝对能供应到每个来领取的人。分量也足够支撑难民活下去。

二则管理严苛,但有闹事者必然严惩不贷,方才若是被挤出去的是其他难民,只需大声呼喊,自然有卫兵前来拿人,长此下来粥棚前的队伍是比较井井有条的。

而自己方才竟然被人撞出了队伍,他这样排队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还是第一次遇到人不守规矩,顿时起了好奇之心。加之游侠脾气发作,也不叫卫兵,仅凭自己的力量又挤了回去。

刚回到队伍,扭头看了眼身后那人,却见是一名少年,身高大约六尺八分,比自己略矮一些,面黄肌瘦,体格瘦小,方才的力气却是不小了。

正待开口,却听见那少年轻声道:“你不是逃难的,出去!”

刘备一阵讶异,他假冒难民这么多次,还是第一次被人看出来了,心里一阵好奇,脚步不停的跟上队伍,也压低声音道:“俺咋就不是难民了?你坏了规矩,俺要去告诉官兵!”

“你去啊,看看官兵来了会拿谁是问。”少年却是丝毫不惧,冷声回道。

刘备一阵哭笑不得,官兵来了难道还能拿自己这个六百石?随即又看了看少年,低声道:“你咋拿了两个碗,一人只能一碗饭,这可是规矩。”

“不用你管!你出去,要么就到后面去,否则我就揭穿你。”

“你告诉我原因,我帮你带一碗。”刘备见这少年谈吐不似平民,愈发好奇了,索性也不掩饰,直接提出条件。

少年眼睛一亮,咬着牙思索了一会儿,颤声道:“我爹爹不行了,他…他没有力气来拿粥。”

刘备目光顿时黯淡了下来,低声道:“我知道了,我帮你带一碗,你带我去看看你爹爹。”

少年心里还有些怀疑,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知道刘备所言不差,一个人一碗,这是铁规,他带了两个碗是准备跪在地上求恳的。会来这座粥棚也是因为偶然听见其他人说这里的人最心善,粥的分量最足。

现在只能相信面前这个冒充难民的奸猾之人了。

待到打完粥,看见刘备站在外面等他,少年顿时舒了一口气,脚步都轻快了些许,略有些不好意思的走到刘备面前,低声道:“对不起,我……我错怪你了。”

“不妨事,我本就是冒充的,你也没有做错什么。带我去见你爹爹吧。”刘备轻轻摇头,也没有怪责什么。

“嗯!”少年重重点了点头,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那个,我姓孙,名叫孙衎,还没有加冠,爹爹没有赐字。”

“我叫刘备,字玄德。”

……

刘备用力托着中年人的背,孙衎慢慢的给他喂粥,然而却不见起色,中年人依然虚弱无力、奄奄一息。

孙衎的脸色愈发焦急,身体不住的颤抖,只是强行控制住手臂才没有打翻粥碗。刘备一阵皱眉,这中年人明显是因为饥饿过度,身体虚弱而染了风寒,倒是不算太严重,但在城外这样露天住下去,熬不过两天。

但内城也不是他能随便带人进去的,区区一个六百石议郎,若非何进关照,卢植、曹操、李澈三方面子足够,他都没资格住在内城里面。

而家财早已散尽,也没有资财在郭区置房产安放这二人,再说能救得了这两人,雒阳外数千难民呢?天下数以百万的难民呢?每每遇到这种事,刘备都会痛恨自己的无力,没有办法拯救他们。

正当刘备难受不已的时候,一道声音仿佛般响起:“阿大、阿二,把这病人搬上后面的车,带进东郭找医工治治。”

刘备惊喜的循声望去,却见两辆马车不知何时停在了数十步外,一身儒袍的荀攸走了过来,身后跟了两名车夫,四名卫士。路上的难民纷纷避让开来。

“公达何以在此?”刘备惊喜的问道。

“攸若不在,刘君今日恐怕要潸然泪下了吧。早间何等雄姿英发,如今却又如此小儿女态,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你呢?”荀攸悠悠然说道。

见车夫过来抬起中年人,孙衎一时有些茫然和警惕,不由自主的望向刘备,见刘备轻轻颔首,再看看中年人越发虚弱的样子,最后还是不舍的松手了。

刘备也顿时松了口气,苦笑道:“屈子能哀民生之多艰,备何以不能悲从心起,潸然泪下?”

“能逞口舌之利,刘君心绪恢复起来倒是挺快的。”

“备,多谢荀君援手之德。”刘备也不跟荀攸斗嘴,肃容而立,郑重一揖谢道。

荀攸坦然受了一礼,继而说道:“天色不早了,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刘君还是早些回府吧。这少年的父亲待病愈之后我会带回府上,府内恰好缺了一个车夫,至于这少年……若刘君有意收留,可坐攸的马车入城便是。”

刘备再次深深一揖,孙衎却是泪流满面,直接跪在地上对着荀攸和刘备叩首。

第三十八章 兵要

季夏的雒阳天气炎热,室内虽有冰盆降温,但仍然酷热难耐。李澈索性招呼下人换了衣服,用了些吃食,然后直接走了出来。想了想无事可做,便径直向着后院而去。

这座府邸事实上是那位倒霉催的骠骑将军董重的偏府,用以蓄养甲士,图谋不轨的。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动手,何屠夫先下手为强的干掉了他,府邸自然也就充了公,然后被何太后以天子名义赐给了何进。

何进也是财大气粗,念及李澈和关张的功劳,便顺手给了李澈一伙人。这府邸占地约有汉制二十六亩,合后世六亩地,而后院校场就占去了一半还多。

顺便一提,何进的大将军府邸是汉制一百三十亩,约合后世两公顷。据李澈所知,明王朝亲王府规制似乎是三十三公顷,何进这府邸和明朝亲王一比,就差的太远。

但雒阳内城大小不足千顷,皇宫与皇家园林还占去了一半左右。再加上武库、太仓,各官署机构、三座市场,留给公卿们的住宅面积确实不多,何进一座府邸就能占有两公顷地,已经足称显赫了。

……

此时的校场,关羽正站在高台上演练府上卫士,张飞与吕韵立在他左右。

追随刘备来到雒阳的乡勇共有八人,何进又拨了二十名卫士与关羽和张飞管辖。也就是说,两名理论上应该各统二百人的曲军侯,如今只有不到三十名手下。

即便只有二十八名士卒,关羽依然一丝不苟,未有懈怠。那八名乡勇自然对关羽心服口服,二十名卫士也是之前随关羽围杀蹇硕的属下,深知这红脸大汉的勇武,故而没有发生什么冲突。

李澈旁观了一会儿,不由得感慨何进确实是够意思,这二十名士卒绝对是精锐。要知道东汉基本实行募兵制,募兵对象参差不齐,很多都是炮灰兵,训练强度和人员素质极其之差,远不如当年西汉时“一汉当五胡”的威风。

而这二十名士卒在关羽的严格操练下却没有丝毫怨言,动作一丝不苟,足可见其精锐。

反倒是久随关张的八名乡勇竟隐隐被这些士卒比过,让张飞大皱眉头,眼神颇为不善。

吕韵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她想向关羽请教兵法,关羽却径直带着她来到校场,只是让下面的士卒们一遍又一遍的进行重复训练,也不进行丝毫讲解。

但长时间练武养成的性子还是让她安安静静的站在台上认真观察士卒的每一个动作和关羽的每一个指令。

待到又是一轮演练完毕,关羽大喝一声:“停!”

士卒们齐刷刷的收起动作,站的笔直,只是队列却有点问题,八名乡勇与二十名卫士之间很明显的出现了错位。

张飞嘴巴一阵蠕动,似乎想破口大骂,但是看了看身边的关羽,还是按捺下了性子,冷哼一声,神色难看的盯着乡勇。

关羽扭头看向吕韵,淡淡的问道:“如何,可曾看出什么问题?”

吕韵微微迟疑了一下,略有些不自信的说道:“他们之间的战阵配合不娴熟,有破绽。”

关羽微微点头,继续问道:“你可知如果在战场上,这样会有多大的害处?”

吕韵有些茫然的摇了摇头。

“这八人,某可独力击破;这二十人,某不能敌;但若二十八人齐上,某可游走而破之!”

吕韵有些目瞪口呆,人数增加了反而还削弱了战斗力?她所涉及的那点浅显兵法并没有告诉她这些东西,让她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纷纷纭纭,斗乱而不可乱也;浑浑沌沌,形圆而不可败也。而此二十八人阵乱形散,心不齐,意不和,何以为战?故而某让他们反复操练,以求心神相通。”关羽耐心解释,台下的士卒们闻听此言脸色羞红,不敢抬头。

“可是孙子还说过:故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事,既然会出现这种问题,那为将者战时注意调配便可。”吕韵有些不服气的道。

“有制之军,无能之将,不可以败。无制之军,有能之将,不可以胜。孙子曰:‘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便是此理。”李澈悠悠然的声音传来,右手拿着腰扇轻轻扇动,一副高人做派。

然而心里却在吐槽,将来一定要搞把鹅毛扇,那才是高士风范。

关羽闻听此言,丹凤眼微微睁开,颇有些欣喜的道:“先生之前何必自谦,能有此高论,怎会不通兵事?”张飞也连连点头,还一脸挑衅的望向吕韵。

吕韵却没空和他争执,只是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这个青年。李澈身高约有七尺八分,合后世一米八左右,比吕韵稍稍高出一些。面容算不上英俊,但也颇为清秀,配上红色儒袍与头上的方巾,再加上手上轻摇的腰扇,简直与之前判若两人。

少女印象中的李澈,是那个在大将军府前和荀攸拉拉扯扯一脸衰样的朝官,是早上卧在病榻上一脸菜色的模样,却不曾想到他还能变成这样。当然,如今耷拉着的左手还是颇为破坏形象。

李澈苦笑着摇摇头,道:“云长抬举了,澈不过纸上谈兵罢了,在这校场上自然能夸夸其谈,若真到了战场上,怕是颇为不堪了。”

之前那番话本就是诸葛亮集里《兵要》篇所言,李澈不过是剽窃武侯成果罢了。

关羽见李澈仍然坚持自己不通兵事,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摇摇头,继而对吕韵道:“先生之言实为兵家至理,为将之道,首在练兵,兵强而有制,虽庸将亦不可败。练兵之法方才是兵家万世之基,而非临机决断之奇谋。孙子以宫廷妇人成军便是此理。你可明白?”

吕韵轻轻点头,询问道:“关军侯之意便是让在下先学练兵之法?”

关羽却又摇了摇头,淡淡的道:“为将者,当通兵事,兵事非生而知之,唯有身临其中方有所得。欲练军,且先入军中。”

吕韵一阵沉默,她明白了关羽的意思,想学会练兵,先学会怎么当一个兵。这当然是有道理的,只是心高气傲的她一时难以下定决心。

“云长却是有些为难她了,一个十四岁的小娘,焉能受得了军中苦训?”

“我去!”吕韵一咬牙,怒视李澈,从高台上翻身而下。看见李澈一脸目瞪口呆,扇子都掉到了地上,顿时心中充满了快意。

却没看见张飞偷偷给李澈比的大拇指,以及李澈左手在袖袍里比的“v”字。

第三十九章 巾帼不让须眉

训练虽然艰苦,但自小练武的吕韵却并不在乎,之前只是放不下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比二百石”节从虎贲的架子,被李澈一激,也就抛开了顾虑,颇为专心的观察起士卒的动作和关羽的指令。

待到夕阳西下,黄昏时分,关羽喝令停止训练,待队伍散去。吕韵一脸快意的望向角落处的李澈,却见李澈满脸笑容的和张飞在说些什么,顿时脑袋一懵,随即勃然大怒,怒气冲冲的向着二人走去。

关羽也不阻拦,只是轻抚胡须,红脸上微微带着丝笑意,而张飞见吕韵冲过来,也是嘿嘿一笑,侧身让开了路。

李澈一脸茫然,这就被卖了?说好的义薄云天关二爷呢?还有你,张三黑子,我记住你了!

还没来得及拔腿跑路,衣领就被吕韵一把拽住,李澈直感觉衣领仿佛被铁钳夹住一样,根本无法挣脱开来。

少女的双眼仿佛要喷出火一般,右手捏成秀气的小拳头,在李澈脸边不断的比划。

李澈打了个寒颤,强笑道:“好汉,有话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小女子可不是什么君子,只是个小娘,还是个有点蠢笨的小娘。李侍郎心里是这么想的吧?”吕韵咬牙冷笑道。

“怎么可能?澈怎会有此想法?此为污蔑!吕小娘,这孟子说:‘男女授受不亲’,澈觉得这样不太好。”李澈一脸赔笑。

“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吕韵轻轻念了一遍,还不待李澈点头,又冷笑道:“上官有误需加以改之,权也!”

“我……”李澈目瞪口呆,这什么世道,十四岁的小娘都能活学变通到乱用《孟子》了?你不是吕布的女儿吗?这么有文化真的好吗?

眼见拳头要打在脸上了,关张二人还在边上看戏,李澈连忙道:“如吕小娘一般‘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世间少有,澈怎会小瞧于你?”

“巾帼不让须眉?”吕韵眼睛微微一亮,在这个时代还没有这句话出现,但仅凭句子表意,她也能听出来这是在夸赞她不弱于男子。而这恰恰是她最喜欢的一类称赞,顿时松开了李澈,一脸笑意的问道:

“李侍郎真的这么认为?”

李澈暗舒了一口气,还是个小娘,真好糊弄,认真点头道:“自然如此。”

他也确实没有撒谎,放在后世,花木兰可是人气偶像,世界知名的那种。

吕韵顿时怒气全消,继而有些不好意思,单膝下跪道:“是属下鲁莽了,冲撞上官,还请李侍郎治罪。”

李澈抽了抽嘴角,就这么点破事还要治罪?果然是万恶的封建社会,不过还真是有点小痛快。

他当然不可能治吕韵的罪,这小娘是吕布的女儿,吕布也是前期一大诸侯,后面还有很多能用到的地方,关系能拉近点最好。何况不过是小事,没见关羽张飞都在一边看戏吗?

于是轻咳一声,淡淡的道:“无妨,不过些许小错,下不为例便是。”

“谢李侍郎开恩。”

关张二人见无戏可看,也慢慢走了过来,张飞正待开口,却见校场入口处两道人影匆匆而来,当先一人却是刘备。

李澈也看见了刘备,但却有些疑惑,出了一趟城,怎么还带了个少年回来?

几人碰面,刘备直接开门见山的道:“明远,可否收留下这个少年。”

收留一个小孩当然不是什么问题,李府完全养得起。可刘备之前也从没有过带难民回城的举动啊。再说刘备是怎么把难民带进戒备森严的内城的?李澈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见李澈不答,刘备继续道:“这孩子很是聪慧,明远,你且猜猜他是哪年生人?”

李澈几人上上下下的扫视少年,一身褐麻制成的平民衣服,但明显偏大,不是他自己的;脸上应该是稍稍用清水清洗过,但沉淀已久的污渍没能洗净,还是一块一块的黑灰色;身高大约六尺八分,约合后世一米五七左右,只是身材颇有些瘦削,可见曾经家世不差,只是近些日子饥饿过度了。神情很是拘谨,但却没有失态,一举一动很是得体。

李澈微微沉吟后答道:“应该是熹平三年到熹平四年?”也就是十四五岁的样子。

刘备微微黯然道:“孙衎是熹平六年出生。”

众人愕然,光和元年,公元一七七年,也就是如今不过十二岁,十二岁的少年竟然能有如此成熟的姿态。再看看刘备的模样,心中都叹息道:“乱世啊。”

“玄德公既然能带他入城,想来已经过了城防那关,府内多上一人也无妨,留下便是。”李澈微微颔首道。

刘备略微收拾了下心情,对着孙衎轻轻点头,孙衎连忙对着李澈深深一揖到地,李澈也坦然受了一礼,

却听孙衎说道:“贵人,我不会浪费粮食的,府上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都可以做。”

李澈思索了片刻,笑道:“前院暂缺一人清扫,你可能做到?”

“定不辱使命!”孙衎又是深深一揖,李澈摇摇头,一把拉住了他,淡淡道:“有此两礼足矣,无需多行大礼,好好做事便可。”

孙衎重重点了点头,随后恭谨的立在一旁不言不语。

张飞笑道:“倒是个有点意思的小娃娃,兄长是如何带他入城的?”

刘备苦笑道:“备可没有这般能耐,是公达带这孩子入城的,城门守军也不会为了一个孩童而驳荀氏面子,自然就放行了。”

李澈摸了摸下巴,轻笑道:“看来荀公达和玄德公的感情增进的很快啊,达成新成就不远了。”

刘备知道这厮的惫懒性子,净说些胡话,也就不接话头,好奇的张望了下校场,笑道:“吕小娘的兵法修习的如何了?”

众人都望向关羽,关羽轻轻点头:“能吃苦耐劳,有股子拼劲,也有灵性,很聪慧,是个将才苗子。”

吕韵大喜过望,累了一下午,能得到关羽称赞,着实不容易,抱拳谢道:“多谢关军侯盛赞,卑职愧不敢当。”

关羽又微微皱眉道:“只有一点,放下你那芝麻小官的架子,权势迷眼,却是兵家大忌。”

李澈与刘备强忍着笑,张飞毫不掩饰的笑了出声,少女脸色涨得通红,憋气的道:“卑职知错,多谢关军侯指点。”

关羽微微颔首,而刘备忍住笑,示意李澈随他离开下。

两人稍微离开了四十余步,刘备低声道:“备进城时听公达之言,大将军已经命令丁建阳公驻守孟津与小平津,防备并州牧董卓,并征发临近兵马入都了。明远觉得如何?”

李澈微微愕然,大汉忠良董仲颖这个时空混的也太惨了吧,何进召兵相比原来提前了一月,而他不但没有得诏入京,还被何进深深戒备,连黄河都没法渡了,雒阳之变他怕是赶不上了。

继而回想起历史,微微迟疑道:“宦官不会坐以待毙,恐怕另有谋算,想来不久即见分晓,玄德公可往大将军府一行,请大将军进言太后留意宫中之事。”

“太后恐怕不会听大将军之言。”

“无妨,且尽人事,也可稍增大将军之看重。”

第四十章 崩

中平六年六月初七,雒阳南宫嘉德殿,已是子时,夜深人静,嘉德殿四周却仍有卫士严防死守,不敢怠慢。只因其内所居之人干系太大。

永乐太后,即汉灵帝之母,解渎亭侯刘苌之妻董氏,大汉朝曾经最显贵的人之一,如今却坐囚深宫,不得离宫半步。

而此时,宫外的卫士却不知已有一人避开了重重防卫,已经跪在了嘉德殿内。床榻前有帘幕遮掩,只能隐隐看见一道人影,这人却毫不在乎的对着帘幕轻轻啜泣,带着哭腔低声道:“太皇太后,奴婢来看您了。”

殿内沉默了许久,帘幕后响起一道嘶哑的声音,尖利而怨毒:“权倾朝野,谄媚新帝的十常侍之首的张侯,怎么会有空闲来看我这老婆子,是来看笑话的?还是来送我上路的?”

跪着的人正是十常侍之首的张让,闻听董太后之言,张让一副慌了神的样子,膝盖使劲往前跪了几步,颤声道:“奴婢本是念着史侯为先帝嫡长子,先帝既未明旨废除,奴婢自然不敢妄谈废立,奴婢绝无半分不忠之念,还望太皇太后明察啊。”

史侯,即新帝刘辩,汉灵帝之前有过数子,全部夭折。何太后担心刘辩安危,听闻道士史子眇道法精深,神通广大,便将刘辩寄养在史子眇家中,并严禁称呼刘辩本名,俱以“史侯”呼之。

“嫡长子,好一个嫡长子!其他的孩子都被害死了,他自然就成了嫡长子!”永乐太后闻言更是怒火中烧,怨毒难抑。

张让默然,何太后确实不是善类,确切的说住在宫里的没一个善茬,渤海王刘协的生母王美人便是被何太后毒死,若非刘协后来被灵帝寄养于董太后处,恐怕也难逃毒手。那女人没什么大局观,大事面前优柔寡断,但确实是心狠手辣。

可灵帝其他的孩子夭折时,何氏还不过只是一名掖庭宫女,甚至还没入宫,怎么可能害死皇子,董太后明显已经神志不清,只剩满腔仇恨了。

“怎么,张侯觉得那贱人无辜?”冷冷而嘶哑的声音传来,张让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连忙道:“回禀太皇太后,奴婢只是惊恐于何氏的冷酷残忍。太皇太后所言不差,何氏兄妹全都是人面兽心之徒,当年奴婢等人便是被他们蒙蔽,才会在先帝面前为其开脱罪责,如今思之,奴婢真是罪该万死,愧对先帝啊。”

“没错!你们十常侍个个该杀,都是你们败掉了大汉的江山,还蒙蔽先帝。宏儿当初已经准备废掉那贱人,却听信你们的谗言而心慈手软,铸下大错。宏儿死后,尔等又谄媚何氏,拥立刘辨,实在是罪大恶极!”董氏怒声痛骂,险些压制不住声音。

张让不敢反驳,只是连连叩首请罪,心中却是一阵痛骂:

“先帝贪财成性,卖官鬻爵的性子难道是我们养成的?还不都是你这死老婆子贪财成性,蛊惑先帝卖官求货,自纳金钱,以至于让年幼的先帝养成了恶习,这时候却将罪名都栽给我们?”

好在一通发泄让董氏心气顺了不少,过了半晌,声音稍显平和的道:“说吧,你这贱婢来找吾有什么要紧事?”

“回禀太皇太后,奴婢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大汉江山,还有渤海王,都危在旦夕了!”张让“咚咚咚”的连续叩首,额头一片青紫,泪流满面的说道。

“你说什么?协儿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那贱人要害协儿?”惊恐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

张让暗自鄙夷,继续带着哭腔道:“奴婢等人殚精竭虑,日夜在何氏面前诉苦,唤起其良知,已然略有成效,何氏决定不再伤害渤海王。但……但何进那该死的屠夫,他竟然违逆何太后之意,一心要将渤海王铲除,更不惜召集天下兵马入京,其狼子野心已经昭然若揭,恐怕就是下一个王莽啊!届时大汉社稷危矣,渤海王危矣!”

“何!遂!高!”董氏咬着牙,从牙缝中挤出了何进的名字,一副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的样子。

“太皇太后,如今天下士人全都大多依附何进,已成大势,连何太后都压制不住他了。如今他忌惮何车骑,为了实现其野心,不惜调动天下兵马,奴婢等人实在难以阻止他啊!只恐大兵压境,何太后迫于压力也不得不废杀渤海王,甚至连陛下恐怕都难以幸免。届时,先帝恐怕真的要断了香火啊!”声音悲切难抑,闻之令人心伤。

而董氏却没有接话,大殿一时陷入了难言的寂静,张让不由得背心开始冒起冷汗,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董氏冷冷的声音传来:“恐怕到时候第一个死的,应该是你这贱婢吧。”

这死老婆子还没傻啊,张让舒了口气,没傻也行,换种应对方式好了。

“回禀太皇太后,奴婢自然是怕死的,但是之前所言没有半句虚言,一旦让何进携大势威压何氏,渤海王恐怕真的难以幸免,还望太皇太后明察。”张让也不叩首了,很光棍的坦然说道。

他所言确实有理,何进大兵压境,诛杀了十常侍后真的能满足吗?谁敢保证?到时候渤海王刘协就是何屠夫案板上的肉,想怎么拾掇就怎么拾掇。

董氏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张让如今确实和渤海王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损俱损。

沉默了一会儿,董氏无奈的说道:“重儿已经被何进那厮谋害,如今吾不过是一个坐困深宫的糟老婆子,连你们十常侍都阻止不了何进,吾又能做些什么?”

张让身子一紧,迟疑了一会儿,咬紧牙关道:“太皇太后您的身份,还有……您的命!”

一阵风卷过,榻前的帘幕被掀起一角,隐隐可见里面的老妇人苍白的脸色,气氛却是更加阴森了。

“此……此言何意啊?”董氏哆嗦着问道。

“袁、杨这些官宦士族自不用说,他们内里是不在乎什么大义的。但是天下还有众多的经学士族,如颍川荀氏等等,这些人素来注重名望和道德,假如何进有了谋害太皇太后的嫌疑,这些伪君子为了自己的名声,必然会疏远何进,大大削弱何进的力量,从而争取时间。”张让的声音仿佛从九幽传来一般,冰冷而不带感情。

董氏不由得身子一抖,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命还能有这种用法。默然了半晌,艰涩的问道:“自杀还是谋害,自然能有所验断,焉能栽赃给何氏?”

“服毒而死,谁又能肯定不是何进下的毒呢?”张让从袖袍中摸出一个小瓶,放在榻前,然后躬身后退,待到要出殿门,幽幽的说道:“渤海王的性命,董骠骑的仇恨,太皇太后被折辱之耻,请太皇太后自下决断,奴婢告退。”

嘉德殿恢复了寂静,然而榻上的老妇人却心绪难宁,一直到了卯时,尚书台的公鸡开始鸣叫,她才恍然惊醒。

一只干枯老朽的手掌缓缓伸出帘幕,摸索着握起了小瓶。刚刚举到半空,手臂无力的滑落,小瓶也掉在了地上摔成了粉碎。

辰时一刻,负责送早膳的宫女惊慌的失手打翻早膳,汤水流了一地。她慌慌张张的冲出殿门,惊叫道:“太皇太后驾崩了!”

第四十一章 旁门左道

“兄长!先生!宫中出大事了!”张飞一路狂奔入府,直冲庭院凉亭。刘备与李澈两人正执子对弈,准确的说是刘备在教李澈怎么下棋。

作为议郎,刘备并没有固定职司,隔两天上个折子弹劾个谁谁谁,提出个什么什么建议就行,每天不是去与何进的幕僚联络感情,就是待在府内教李澈经传和围棋,日子颇为清闲。

李澈则是仍然处于伤假期,何太后不待见他,他也乐得不用做事。

见张飞神色凝重,李澈却是不慌不忙的又下了一子,淡定的道:“且容澈猜一猜,想来是董太后崩了?”

张飞目瞪口呆,惊诧的问道:“先生何以知之?”

李澈轻轻抚弄了下自己的短须,悠悠道:“宫中能出什么大事?若是十常侍暴毙,恐怕益德现在是喜出望外,而不是神情凝重。因此只能是那四位贵人之一有什么不测。而若是天子与何太后有恙,都中早已乱起来了;渤海王如今是各方焦点,谁都不敢让他出事;那自然只会是被囚于宫内的董太后出了问题。”

刘备和张飞一脸钦佩的望着李澈,张飞不由得叹道:“先生真神人也,确实是董太后驾崩了。”

李澈暗笑,这只是以果推因,拿各种线索往结果上靠罢了,想来世界线变动也不会大到让那三人提前身亡,倒是让自己树起了神机妙算的形象。

“看来明远前些日子让我给大将军进言就是为了这一刻?”刘备思及数日前李澈的话,不由得恍然大悟,更加佩服李澈的先见之明。

“朝野局势基本稳定,也就宫廷容易出事,偏偏何太后长于蝇营狗苟之算计,心肠倒是足够狠辣,心机也够深沉,脑子却不大够用,会出事简直再正常不过了。”李澈颇为鄙夷的嘲讽道,刘备倒是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历史上只记载了董太后忧怖而崩,由此民间不再推崇何氏,怀疑何氏逼死或者害死了董太后。不过这事倒是不能完全去怪何太后,人若真的要死,谁也拦不住。

“先生,大将军请您过去,想请教您有没有什么法子来解决这个问题。”张飞挠挠头,把何进的意思说了出来。

“唔……”李澈一阵沉吟,这事确实不好解决,何太后执掌宫廷是众所周知的事,董重那倒霉孩子也是被何进杀的,董太后这一死,那真的是黄泥巴掉裤裆里,根本洗不干净。世间从来不乏阴谋论者,再加上某些人肯定会推波助澜,何进的名声是真的要坏掉了。

“且先过去吧,公达他们应该也在大将军府上,一人计短,众人计长,明远无需忧虑。”刘备见李澈一脸苦恼,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

“也好,过去了解下具体情形再说。”李澈微微颔首。

……

此时,大将军府内,何进的谋士团吵成了一团,互不相让。

何颙须发皆张,怒气冲冲的对着一个中年人说道:“边文礼,尔是何意?莫不是真疑心大将军谋害太皇太后?”

边文礼,即边让,不急不缓的答道:“伯求公何必如此激动?吾何曾疑心大将军?只是事关重大,大将军何以不在此处?如此实在令人不安啊。”

边让乃陈留神童,亦是天下知名的名士,何进假做军事征召,他方才入京。其人擅长辞赋之道,亦通经传,深得士林之望,是以丝毫不惮何颙。

“大将军另有要事,稍后即至,边君未免有些耐性不足了。”荀攸一改往日作风,肃容责道。

边让轻哼一声,也不想和荀攸争执,径直入席就坐,闭目不言。

见荀攸开口,其余人也纷纷冷静下来,各自入席就坐,等待何进。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只见何进挽着一脸无奈的李澈走了进来,刘备张飞稍稍落后两步,众人大为惊讶,却不知何进为何突然对李澈如此亲待。

待到李澈与刘备落座,张飞立于二人身后,何进方才回到自己主座,对众幕僚施礼道:“某稍稍来迟,还望诸君勿怪。”

众人俱各回礼,皆言无事。

何进眉头紧锁的开口问道:“眼下之事,诸君可有高见?”

幕僚们面面相觑,宫中传出的消息只是太皇太后暴崩,剩下的要等宗室、公卿监督着验尸才行。

而这种事根本没法证明自己清白,哪怕董氏真是自杀或暴崩,你何家也逃不了一个威逼太皇太后的恶名,何进这个新一代“跋扈将军”的名头怕是得稳稳戴上了。

事实上原本历史线里,谋士们也没有什么建议,估计自己心里都犯嘀咕,怀疑是何氏下的黑手,因而《资治通鉴》上也就一句“董后忧怖,暴崩,民间由是不附何氏”。何进这口锅很难摘掉。

见众人沉默不言,何进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是真的冤枉,董后一个幽禁深宫的糟老婆子,能对他这个掌管天下兵马的大将军产生什么威胁?下手除掉她根本没有意义。

但是他没法自证清白,如今雒阳已经流言四起,都说何进图谋不轨,心胸狭隘,残忍暴虐,想来很快会传遍天下。他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名望,竟然如此容易就崩盘,实在是让他一时难以接受。

李澈也是一时没有太好的主意,这种事放在哪个时代都没办法,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莫须有”真是最好栽赃的罪名了。

然而何进思及李澈先前的提醒,病急乱投医之下也没了法子,只能拱手道:“明远可有妙计解此困局?”

何进既然点名问询,堂中众人也纷纷把视线投了过来,李澈只能硬着头皮回道:“大将军仁义之名播于宇内,荀子有言:‘流言止于智者’,盲从流言者不过是愚夫愚妇,又何必在意呢?”

毫无营养的恭维话语,何进一脸失望,边让甚至忍不住低声嗤笑,其余人也是纷纷摇头。

然而李澈脑中却是灵光一闪,继续道:“依澈之愚见,大将军可广派人手,散布十常侍谋害太皇太后之流言,言其欲栽赃于大将军。智者无惑,愚夫惑乱,如此或可稍解困局。”

众人目瞪口呆,作为士林清贵、天下士人仰慕的对象,他们何曾想过如此以毒攻毒之法?

散布流言完全违背先贤教诲,可以说是旁门左道,谁提出来就是在败自己名声,这厮竟然丝毫不在乎?

边让终于忍不住了,愤然起身指责道:“满座俱是高士,汝此等小人焉能在此大放厥词?如此旁门左道、诡诈之法,尔是何居心?”

第四十二章 仁义

“敢问这位是?”李澈神情古怪,话说这主意不算什么高明法子,只是剑走偏锋的左道法门,大大有损声名。李澈愿意背起这口锅,竟然还会有人跳出来指责?

刘备轻笑道:“这位是陈留边文礼,天下名士,其所著《章华赋》堪称辞赋一绝;想来边君另有高论以助大将军,明远不妨请教一二。”

李澈恍然,原来是那个被曹老板砍了的边让,典型的清谈名士,难怪会蹦出来。何进召集这种人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可现在是商讨正事,他怎么会在这?

荀攸一脸憋笑,这些时日里刘备频繁与何进招募的这些名士交流感情,边让就是其中之一,却不想今日为了李澈,刘备断然翻脸给边让下套,边让要是有办法,早就讲出来了。

边让也是神情一滞,这种事情又不能靠辞赋和经传来解决,他又能有什么办法?他倒也不是针对李澈,只是一向清高的他确实见不得这种左道法门,一时愤懑也就出言指责,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却不料招来了刘备的反击。

何进期待的眼神仿佛要将他点燃,边让感觉一阵不自在,涩声道:“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大汉何止万乘?大将军身居显位,更当以信义为本,怎能行散布流言污蔑之事?”

众谋士纷纷摇头失笑,都知道这边文礼是个什么水平,平日里议事也与他无关,今日却是他自己闻讯赶来,还丢了人。

何进眉头紧皱,但念及边让的名声,还是强按不悦,肃容道:“文礼所言有理,某会认真思量的。”

“啪!啪!啪!”连续三下击掌声,众人纷纷愕然望向李澈,只见李澈笑道:“陈留边文礼,名不虚传,在下今日见识到了,若前推八百年,以边君之才,当可辅佐一位诸侯成就霸业。”

刘备神情古怪,李澈虽然不会睚眦必报,但也从来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人,边让当面斥责他是小人,能唾面自干的话那就不是李明远了。但一时有些不确定李澈想说什么。

边让也感觉有些不对,默然不言,不肯接话,倒是荀攸笑道:“不知是哪位诸侯能与边君相合?”

李澈摇头晃脑,悠悠然道:“自然是春秋大义宋襄公了。”

满堂愕然,继而低低的嗤笑声不断响起,何进与刘备哭笑不得,边让脸色涨的通红,伸手指着李澈,颤声道:“你…你…你胆敢!”

李澈敛起笑容,起身行至堂中,正容问道:“边君以为我等在论何事?”

荀攸等人也收起笑容,饶有兴趣的看着李澈。边让愤然道:“仁义礼智信为万事之本,不管所论何事,也不可行此左道法门。”

“既如此,边君为何会以宋襄公为耻?宋襄一生行事,可有违礼义之处?”李澈厉声责问。边让一时哑然,他并不擅长诡辩之道,心里的傲气也不允许他强词夺理。

宋襄公确实是礼义的代表,他一生行事未曾有逾礼义,是以有“春秋大义”之称。但处在春秋战国之时,礼崩乐坏已然开始,守礼遵义的宋襄公最终还是败亡在了不讲礼义的敌人手里。

半晌后,边让呐呐的道:“兵事与政事如何能相提并论?”

“所以方才澈才询问边君,可知我等所论何事?我等所论正是兵事!阉宦祸国,蒙蔽天子,大将军为澄清寰宇而召集四方兵马,阉宦心惊胆战,故行诡诈之事负隅顽抗,此正为兵家谋略,如何不是兵事?”

李澈声音越来越大,神情也越来越愤懑,怒声道:“诛宦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垂髫稚童的玩乐!是要有赌上身家性命之觉悟的!瞻前顾后、顾身惜命、爱惜羽毛,最后只会变成阉竖刀下亡魂!前车之鉴不远,诸君何以视而不见?”

李澈喘了口气,微微敛起怒容,做出一副慷慨大义的样子说道:“天下已经危如累卵,诛宦之事迫在眉睫,大将军之声名关乎大计,万不可有失。为天下之安定,澈之声名何足惜?边君大可逢人便言李明远是左道小人。澈只求天下大义!愿天下能安,社稷能安!生民能安!”

作为务实的现代人,如果能换来早一天诛除十常侍,李澈非常乐意把自己的名声作为抵换物,因此言语中充满真情实意。而在座之人不管心里作何想法,至少在诛宦一事上是共通的,之前只是觉得大局已定,没必要为了何进的名声而败上自己的名声。如今闻听李澈之言,纷纷动容。刘备的双手紧握,闭目强自按捺怒意,张飞却是毫不掩饰的怒视边让。

边让直感觉四面八方都有利剑刺来,扎的他浑身疼痛难耐。他是真没想到会撞见一个不在乎名声的滚刀肉,本是指责他有失信义,却被他以大义压迫,难以辩解。

这时,何颙长叹一声,避席而起对着李澈郑重一揖。随后对边让说道:“文礼啊,昔日郭林宗公叹息汝与谢子微二人,英才有余,却不入道,诚为可叹,汝今日可知何为道?”

郭林宗,即郭泰,“八顾”之一,与天下楷模李元礼齐名,为桓帝时太学生之领袖,士林之望。当年边让与谢甄谢子微二人常常连日达夜的等候郭泰,想与其论道,郭泰对二人评价便是“英才有余,而并不入道,惜乎!”

有趣的是,那位谢甄在原来的历史线上也是因为傲慢自大,轻侮曹操,然后被曹操杀了,倒是和边让整一对难兄难弟。

边让羞的面色通红,神情变化不定,半晌后还是一咬牙,对着李澈作揖道:“让,谨受教!”

李澈也是肃然回礼。说到底,边让这种人私德上其实是没有太多可以指摘的地方,但是也太在乎自己的名声,其精擅辞赋经传,是典型的“独善其身”型士人。而儒家的根本大道是求人之所需,最终要做到“治国平天下”才是大儒。如李澈的便宜师父岑晊岑公孝,其为南阳太守成缙之郡吏,时人却称“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缙但坐啸”。士林所崇之人,大多还是这种实干型人才。郭泰叹息其并不入道的原因想来正是如此。

忽然,“唰”的一声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沉默了许久的何进站起身来,拔出了腰间长剑,大声道:“先生高义,某岂能陷先生于不义之地?此事,某与先生共担之。某不求诸君奋不顾身,但求诸君莫要暗施冷箭,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今后再有污蔑先生者,有如此案!”

说罢,长剑斩落,生生削去案角。众人纷纷躬身称“诺”。

第四十三章 举荐

何府书房,何进与李澈二人对坐。众谋士已经各自散去,何进却将李澈留了下来,也不带卫士,两人在书房独处,足见信任。

李澈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何进的藏书和布置。不得不说何进确实很想向读书人靠拢,书房布置得颇为典雅精致,至少从外表上看颇显芝兰之美。

何进也不在乎李澈东张西望,轻笑道:“先生若对哪卷藏书有意,尽可说来,某稍后便让人送去府上。”

“君子不夺人所好,还是算了吧。”李澈摇摇头,雒阳不是久居之地,刘备若想大鹏乘风起,必然要到地方积攒势力,到时候搬运藏书又是个麻烦事。

何进也不强求,说到底这些书也是他的心头宝贝,每日里只要有空闲,基本上就是手不释卷,李澈既然不要,他也不会腆着脸非要送。

“今日多谢先生之谋,先生高义,某铭记于心。”何进非常郑重的避席而起,深深一揖,李澈也连忙起身搀扶。

待到各自落座,李澈苦笑道:“大将军无需如此,此策不过是应急之法,治标不治本,大将军的清名必然会有所损害,还请大将军有所准备。”

何进微微颔首,蹙眉道:“某也知道,此事无论如何某都脱不了干系,董后走到这一步,未尝不是因为某之所迫。此虽无大义,但某不后悔,董氏非贤良淑德之人,而是唆使先帝卖官鬻爵,致使朝纲败坏的罪人;且何氏一门性命系于一身,何氏与董氏,势不两立,若是董重得胜,某与太后的下场,也未必会好到哪去。”

李澈轻轻点头,这点倒是不假。事实上何进围杀董重,就是因为董太后嘴巴没个把门的。何太后不准董太后插手政事,董后就对着何太后叫嚣:“汝今侜张,怙汝兄耶?当敕骠骑断何进头来。”

何太后于是密告何进,何进与何苗就联手诛杀了董重。这只是单纯的权力之争,并不存在任何一方有大义,何进也没有什么错。

何进见李澈点头,非常满意,抚须笑道:“大丈夫行事,何必在乎小人蝇营狗苟?某所虑不过是影响诛宦之事,如今有先生妙计,已经大大缓解了何某之虑,只需诛除阉宦,平定天下,后世之人自有公论,如管夷吾便是了。”

管仲在公子纠死后向齐桓公投降,后世颇有鄙夷之论。如子贡问孔子,“管仲非仁者与?”然而孔子的回答是:“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也就是说管仲是做大事的人,于天下有大功,岂能以小节小义去约束?若是何进真能完成诛宦之事,并且匡扶汉室,平定天下,后世自然也不会揪着一些小事不放。

然而李澈只能在心里暗自摇头,何进想法自然是对的,却不可能实现,大汉已经病入膏肓了。而且以何进的能力,连雒阳都处理不好,如何能平定天下?原来的历史线上,他在诛宦一事上都功败垂成。手握重兵却一朝横死,为天下笑,着实可叹。

面上仍是一副赞许的模样,拱手道:“大将军气吞寰宇,有名将之风,澈佩服万分。确如大将军所言,只要大事可成,流言蜚语不足为虑。阉竖行此诡诈之法,可见其已然智短技穷,待大兵压境,取其首级不过探囊取物罢了。”

何进心中也是作此想法,李澈之言正合他胃口,是以不顾仪态哈哈大笑道:“先生果真高士也,若能早得先生之助,想来阉竖早已诛除殆尽,何以有今日之患!”

说到最后,似是想到了什么,不由得停下笑声,神色一黯。

李澈见他神情,他肯定是想到了何太后,只能出声安慰道:“大将军何必如此,太后与大将军毕竟有血缘相牵,亲人之属。纵然阉宦一时诡计得逞,也难断血脉之缘。只要诛除十常侍,太后身边没有进谗言之人,自然会重拾亲情。”

然而心里却是一叹,这对兄妹之间的矛盾已然不可调和,因为隔在他们之间的是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十常侍在的时候,何太后会因为他们的谗言而疏远何进,忌惮何进。

十常侍若是死了,还是死在何进手里,何太后只会更加怨恨何进,这是皇权与外戚的天然矛盾,特别是之前还有王莽这个极端例子摆在那里,亲情在皇权面前真的一文不值。

何进也不是蠢货,显然知道李澈是在安慰他,苦笑着摇摇头,涩声道:“太后不理解某之苦心,忌惮某之权力,这是早已有之。先前有先帝在,有董氏在,太后不得不依仗于某,如今先帝驾崩,董氏凋零,某自然成了她眼中钉,即便十常侍不进谗言,她也会自然而然的与某产生隔阂……”

言到此处,何进双拳紧握,眼眶通红,猛的避席而起,一揖到地,颤抖着声音道:“先生,某有一事相求,请先生相助。”

李澈默然,何进所求何事,他心里自然有数。无非是希望李澈能再进宫中与何太后沟通。他手下那帮谋士,如荀攸等人何太后根本不会见,他自然只能把主意打到李澈头上。

问题是之前痛骂了张让一通,皇宫如今对于李澈来说足称龙潭虎穴,万一十常侍发起疯来,砍了李澈怎么办?虽然真的只是万一的概率,但李澈实在不敢赌,阉人都是一帮变态,不能以常理揣度啊。

何进见李澈不言不语,继续保持深揖的姿势恳求道:“大事已到关口,某实在担心宫内。先前某将先生之言进告太后,太后却丝毫不加理会。今日方才震怖,且多言先生大才,欲与先生一见。某不求先生直陈十常侍之恶,只愿先生能使太后稍松掣肘,以待大计之成!”

李澈还是沉默不言,书房内一时陷入寂静,只能听见李澈手指在案几上的轻敲声。他心里却是在想刘备之前所言,何进如此反应俱已在刘备预料之中,难道真的要按照刘备说的去做?万一在宫中出事了怎么办?

时间缓缓流逝,天边已现夕阳。李澈忽的一声轻笑,他突然感觉自己是不是太小看刘备了,堂堂乱世枭雄,自己却像扶保阿斗一样事事操心。刘备既然能出此策,心中必然有了成算,他既然相信自己,那又何妨信他一次?

何进有些疑惑李澈为何发笑,被李澈顺势扶起身来,见其回礼道:“澈才疏学浅,恐难当大任,不过澈可举荐一人,其身份特殊,才干卓绝,太后或许会信任他。”

“先生所言何人?”

“汉室宗亲,卢公弟子,涿郡刘备刘玄德。”

第四十四章 英雄本色

亥时三刻,李府书房内,五人环绕而坐,简雍挑眉瞪眼的瞪着刘备和张飞,刘备和张飞讪讪而笑,李澈一脸无奈,关羽倒是若无其事,似乎并不在意。

刘备赔笑的对着简雍道:“宪和,无需多虑,备不过区区六百石议郎,十常侍惜命如金,怎么可能愿意和备同归于尽?不会出事的。”

“好一个不会出事,他何大将军就盯准了你们两人?之前拿明远做饵,如今又让你身赴险地,执掌天下兵马的大将军手下无人可用了吗?”简雍愤愤然的怒道,唾沫横飞,浑然不顾形象。

见简雍这般模样,刘备长叹一声,幽幽道:“宪和眼中,刘备是何许人也?”

简雍一怔,欲言又止,继而默然无言。

“汉室宗亲,中山靖王之后?呵!”刘备摇摇头,自嘲一声,随后大声道:“刘备就是一个织席贩履之徒,一个有志向的织席贩履之辈!备有大志,想平定天下,想让生民安乐,想重现煌煌强汉!”

“孟轲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志向,是要靠自己的双手去实现。正如明远今日所言,诛宦之事,有进无退,人人需抱必死之心,备难道要潜身缩首,以待功成?”

简雍一时呐呐难言,李澈和关羽一脸欣慰,张飞环眼大睁,崇拜得望向刘备。

刘备喘了口气,继续道:“退一步讲,若是拒绝了大将军的请求,明远先前殚精竭虑的在大将军那留下的好感转眼就会丧失殆尽!而明远已经做了太多了,诸君既然追随于备,备自当以身做表率。

昔日高祖虽不敌项王,却仍一力相对,为淮阴侯争取战机,其之危急岂非远胜于今?若事事皆由明远为之,备,羞居其上!而备亦不愿为人之下,宪和,你可明白?”

说到最后,刘备牵起简雍的手,神情真挚,言辞恳切。

李澈暗叹一声,这才是刘备啊,仁义是他的优点,但不是唯一的优点。乱世之中只有“仁义”,那死的比谁都快。

如丁原的属吏张杨,其作为汉末早期的诸侯之一,为人也可以说极尽仁义。部属反叛被他发觉,他只是握其手而泣,并不加罪。吕奉先那个二五仔被曹操殴打,张杨念在昔日同僚情分,不顾与曹操的实力差距,还想拉吕布一把。结果被手下背叛,斩其首送与曹操。

若没有这股舍我其谁的英雄气,这不甘居人下的豪气,仅凭仁义是折服不了乱世之人的,只会是别人眼中好捏的软柿子,毕竟在有些人心里是不知道感恩的。

“宫中宿卫皆已归大将军掌管,比起之前来说确实安全了许多,玄德公身手了得,宪和兄倒也不必太过忧虑。”李澈神色复杂的劝道。

他觉得简雍纯属杞人忧天,晚间回府之时他有意让吕韵护送刘备出入宫禁,刘备却只是微微一笑,表示不需要保护。吕小娘觉得刘备看不起她,大怒之下准备动手,结果没过三招就被刘备撂倒了。

这都快到午夜了,吕韵还在后院校场练武,就是因为刘备的刺激。以刘备的战斗力来看,从宫内跑出来问题还是不大的,毕竟宦官已经无法命令宫廷宿卫了。

李澈不由得想到刘备之前对上袁术是真的手下留情了,否则就袁术那病秧子样,“刘玄德拳打袁公路”真不是玩笑。

“他想去便去,死和不死与雍无关!”简雍脸色一阵青红交加,抽出手掌拂袖不言。

刘备也不介意,摇摇头后对着李澈轻笑道:“明远还是去后院看看吧,练武之道一张一弛,如今已是午夜,让吕小娘早些休息,过犹不及啊。”

李澈揉了揉眉头,叹息道:“澈自然知道,且再等等,现在去也劝不回来。”

随后转头问关羽:“云长,你遣人报信称与一壮士甚是相得,同去吃酒,不知是何方人士能入你的法眼?”

刘备和张飞也颇感好奇,简雍假装不在乎,却微微侧头倾听。关羽为人向来傲气,少有服人,亦寡言少语,至今只服刘备一人,李澈也能算半个。此前对于吕韵还是以前辈指点后辈的心态高高在上,能让他平等相待的人必然不凡。

关羽微微沉吟,微笑道:“此人姓徐名晃,字公明,河东杨县人士,如今任河东郡吏,是为勇士大会而来。其勇武过人,精通兵法,非比常人,可与益德并驾齐驱。某与其一见如故,甚是相得。”

李澈恍然,原来是徐公明,也难怪关羽能与其相得了。徐晃,曹魏大将,官至右将军,阳平侯,其治军严明,军容整肃,被曹操称赞为“有周亚夫之风”。

《蜀记》记载襄樊之战时,关羽与徐晃还阵前谈感情,想来是关羽在曹操帐下时与徐晃结识。如今早了几年,倒也不影响他们一见如故,毕竟关羽老家也是河东的,在古代,那可真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不过,关键问题是如今的河东可以说是董卓自留地,这厮虽然改拜为并州牧,却并没有交出河东郡,仍然霸住不走。徐晃可以说是董卓手下的打工仔,他入京恐怕背后还有董卓的授意。

如今丁原驻守孟津与小平津,董胖子发现渡不了河,想来是准备曲线行事了,也不知徐晃负有什么使命。

思绪不断,却不过转瞬之间,只见刘备笑道:“能得云长如此赞许,想来这徐公明必然不凡,备思之神往啊。”

“飞倒要看看,这徐公明有什么本事,能得二兄如此称赞。”关羽如此推崇徐晃,让张飞有些愤愤然。

李澈也颇为好奇,想知道这两人对上会如何。张飞在原本历史上是击败过张郃的,而张郃与徐晃并列同传,排序在其之前,后世并称为五子良将。如今的张飞和徐晃都未有大军作战的经验,颇为稚嫩,比上一场倒是有趣。

“他既是为了勇士大会而来,益德自有与其比较的机会,何必心急?”简雍冷冷的插言道,显然还有些余怒未消。

“宪和所言甚是,到时候做过一场,再论他能不能与飞并驾齐驱。”张飞兴奋的一拳砸在地上,笑容满面。

“好了,时辰不早了,都早些休息吧。明远,后院之事可别忘了。”刘备一脸无奈的摇摇头,显然是对张飞这性格没什么办法。

“行行行,澈记得了,这就去后院看看。”李澈抽抽嘴角,没好气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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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常侍谗言于后,后遂疏何进。备感何进恩义,恶宦官乱政,自请入宫进谏。时有简雍在侧,斥曰:“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以反之?”备肃然对曰:“蔺相如完璧归赵,险否?高祖鸿门赴宴,危否?为大事计,何惜己身?”雍不能答,备遂行。

——《英雄记》

第四十五章 伤仲永

月光如水,夜色朦胧,依稀可闻三两蝉鸣,如诗如画。而李澈却丝毫不觉得美妙。

这个时代没有电灯真是太难受了,虽然庭院内隔十余步便有一座灯台,手中也有一盏油灯,却都只能照亮尺许空间,让李澈感觉浑身不自在。

在两千年后,白天黑夜都可颠倒。白日工作,夜晚修仙,那是现代人的标配。而在东汉,夜晚最好的选择应该就是与周公论道了。

然而现在,为了那个任性的小丫头,他却不得不摸着黑往后院去,李澈直感觉一阵牙痒痒,熊孩子就是欠收拾。

……

而此时的吕韵心情颇为沮丧,以往在并州的小天地内,她都是小霸王一样的存在。

除了父亲吕布,还有父亲的同僚张辽张文远等寥寥数人,其他人都不是她的对手,而她如今不过十四岁。因而生出狂傲之心,自视甚高,满以为自己能轻松建功立业,不弱于男子。

但近些日子里先是被关羽两招击败,受教兵法之道。然后在校场上被关羽点破心思,羞愧难当。今日感激于关羽之前的指点,放下架子决定保护刘备,却又被“保护对象”轻松击败。

终究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几番打击之下自信心变得四分五裂,开始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所谓的彻夜修行也只是幌子,来到校场后她连灯都不点,摸黑缩在角落,闷头发呆。

李澈连番呼喊,她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眼前突现光明,才猛然惊觉,抬头一看,正是李澈。

李澈神情古怪的看着吕韵,相处也有数日,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了解她了,毕竟看起来是那么的好懂。天真、要强、认真、坚韧、小孩子脾气……她也确实是小孩子。

他预想过来后院会看到什么情形:几盏油灯稍稍驱散黑暗,少女在月光下挥汗如雨的练武,表情坚韧无比。

亦或者是一脸愤怒的表情、羞怒的表情……唯独没有想过,会看到这样一张复杂的表情:

茫然、落寞、呆愣,眼角还挂着泪痕。平日里看起来坚韧而充满朝气的眼神也变得晦暗无光,李澈将油灯在她面前晃了晃,她却浑然不觉,眼神直勾勾的盯着李澈。

“咳!”李澈轻咳一声,然后左手手指曲起,指关节与少女的额头重重触碰,随着“砰!”的一声,李澈倒飞出去,油灯也掉在了地上。

吕韵终于回过神来,茫然的看看自己的右手,摸摸额头,再看看地上的油灯。忽的嗤笑一声,拎起油灯向着李澈走去。

“嘶!你下手可真狠啊。”李澈倒吸一口凉气,还好方才有所准备,敲的瞬间就后退,受力不大。

吕韵也有些不好意思,虽然方才纯属下意识的自卫反击,但身为护卫却打了上官,放哪都说不过去。想了想父亲是怎么向丁公请罪的,少女依样画葫芦的单膝跪下,撇首抱拳请罪。

“得了得了,别请罪了,赶紧回去休息,少给我添点儿麻烦就行。”李澈看了看她白皙的额头,已经变得有点微红,感觉自己下手好像重了点,也就摆摆手,不再追究了。

却听见吕韵微微颤抖的声音:“李侍郎,卑职是不是真的一点用都没有。”

李澈挠挠头,无语道:“玄德公是延熹四年出生,云长比他小不了几岁,而你方才十四,有什么可比的?”

“我在并州之时少有对手,自以为天下虽大,也没多少人能胜过我。但来到雒阳后,方知天下之大。如今想来,之前在大将军面前我竟然狂妄至斯,恐怕早就成了李侍郎眼中的笑柄了吧!”吕韵眼眶通红,却强忍着没有泪水渗出,紧紧握着拳头,神情愤然。

“怎么会呢?”

李澈先是一愣,继而轻笑一声,也不顾地上灰尘,席地而坐道:“你如今方才十四岁,却已略通经传,且武艺精湛,你若是笑柄,那天下九成九的人都是笑柄了。”

少女愕然,她也清楚自己的性格缺陷,本以为在李澈眼中,自己已然非常不堪,却不料得到这样的回复。

李澈倒是心下了然,毕竟是东汉,人均寿命短暂,十四岁的女孩子已经自然而然的自认为是成年人了。但作为后世穿越者看来,十四岁还不过是个孩子。

她的种种表现不过是个普通熊孩子罢了,比起后世的一些熊孩子,她可算是品德优良了,至少是清楚对与错的。跟着吕布那样一个爹,品德似乎还没有太大缺陷,实属难能可贵,还有纠正的机会。

想到这里,李澈微微一笑道:“依澈之见,你这连番败北未必是坏事,观你如今状况,澈略有所思,给你讲个故事怎么样?”

吕韵眨眨眼睛,不知道这厮打什么主意,但出于好奇,也坐了下来,想听听他能说些什么。

“你也知道,澈是从南方逃难上来的,这是扬州的一个故事。话说扬州有个神童,姓方名仲永,此人天才了得,五岁便能做辞赋,且颇有可称道之处,但十二三岁时再做辞赋,却已大不如前,及至加冠,便泯然众人矣。你可知为何?”

李澈所讲正是“伤仲永”之故事,其为北宋王安石所做,东汉人不可能听过,不过方仲永是金溪人,金溪恰好在如今的扬州。吕韵有些好奇,她感觉这方仲永和她很像,轻轻摇头表示不知。

“方仲永五岁一鸣惊人,其父却不请名师训诫,而是带其行走四方,以辞赋获财。”李澈一敛笑容,严肃的道:“有位隐士王介甫叹息‘仲永之通悟,受之天也。其受之天也,贤于材人远矣。卒之为众人,则其受于人者不至也。’

你如今才十四岁,该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既知不足,那就去向云长他们请教。受之于天的天赋,还需受之于人啊。空自叹息,只恐下一个故事讲的就是你了。”

言罢,提起灯起身便走,行至校场口,本想叹息一声,却听见后面细若蚊呐的声音:“多谢尊驾训诫。”

李澈一愣,轻笑一声道:“早些休息吧,一张一弛,方是文武之道,莫要心急了。”

第四十六章 进谏

中平六年六月九日,雒阳南宫金马殿内,刘备再次见到了大汉朝的两位至尊,而这次他却不用再垂首站着答话了。何太后恩旨,议郎刘备乃汉室宗亲,名士子弟,特许赐座,这之中几分面子是给何进的,几分是给李澈的,倒是不得而知了。

小天子刘辩显得颇有些不悦,但是显然被何太后在事前训导过,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何太后的面色倒是看不出喜怒,但其明明挂着微笑,却又给人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也是一桩本事了。

在刘备坐下后,何太后淡淡的道:“看来这皇城在满朝公卿心里,真真是如龙潭虎穴一般了。”

开口便是诛心之论,显然何太后对于外朝如今气势汹汹的诛宦浪潮已经厌恶至极,加之李澈避而不见,心里更是凭添三分恶感。

“回禀太后,龙潭虎穴固然凶险,但亦是风水宝地,去其险恶,留其精华,自然人人向往。”刘备丝毫不以为意,言辞锋利的回应道。

“险恶虽恶,亦是护宝之险。关隘若去,只恐宝物人人可取了。”

“此险非天险,乃污渎之险,使明珠蒙尘、至宝晦暗。其无力护主,反倒是阻塞了天下人护主之心。”

刘辩一脸茫然的看看何太后,又看看刘备,年幼的他还不明白这两人在打什么机锋,却又不敢开口打断何太后。

何太后沉默半晌,无奈的道:“刘玄德,汝真不惧死?”

“太后都说了,满朝公卿如今视皇城为龙潭虎穴,臣既然敢踏入龙潭虎穴,自然是不怕死的。”刘备轻笑一声,拱手回道。

“好一个不怕死,想劝吾不再掣肘大将军,想诛杀十常侍,李明远怎么不敢亲自进宫了?先前鸿德门前痛骂张让,何等威风了得?如今也怕死了?”何太后讥嘲道,显然对李澈非常不满。

在她看来,她身为太后,亲自向大将军示意要求一个大臣进宫奏对,应该是大臣的荣幸,更别说黄门侍郎本就是天子近臣,能侍于天子之旁,岂非是天大的恩赐?

刘备从容答道:“明远乃是智勇双全的忠义之士,如天下有需,自然万死不辞。为世主一己之私而送了性命,却是不智,非智者所为。请太后明鉴。”

“这么说来,刘玄德不是智者?”

“刘备一介匹夫,织席贩履之辈出身罢了。且刘备本汉室宗亲,匡君归正是为本分,虽万死亦不敢辞。”两人又是一轮交锋,何太后感觉一阵不自在。

她明明高居上位,身份亦是天下至尊;刘备身处下位,不过区区六百石议郎,她在交锋中却没有丝毫优势。明明自己的身份更加尊贵,却有种面前之人才是天潢贵胄的错觉。

明明是一个远的不能再远的汉室宗亲,却能在她这个正牌太后面前这般自如,何太后隐隐有些羞恼,讥讽道:“先前随卢尚书来觐见之时,刘议郎可是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逾越,今日里怎的这般言辞锋利?”

“先前为尚书令史,乃卢尚书属吏,且卢尚书乃臣之师长,自不可逾越在前。如今既为议郎,在其位谋其政,自当匡君辅国,进尽忠言,方不负君禄国恩。”

“好一个不负君禄国恩!”何太后重重一拍案几,怒声道:“食君之禄,当为君分忧,尔等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君上,干涉内宫事务,岂是为臣之道?”

刘备倒是没什么反应,刘辩被何太后的动作唬的一颤,身子都有些发抖了。

见刘备毫无反应的样子,何太后一颗心直往下掉,至尊发怒都震不住这人?刘备手指轻敲面前的案几,面色渐渐沉了下去,漠然道:“君君臣臣,太后要求公卿遵为臣之道,不若先检视己身,可有遵为君之道?”

何太后勃然色变,起身指着刘备怒道:“刘备,尔竟敢口出妄言,眼中可还有尊卑?可还有天子?”

刘辩见何太后发怒,顿时一阵惊恐,眼睛发红,开始渗出两滴泪珠。

何太后却是丝毫不顾,依然怒气勃发的望着刘备,眼中的怒火似要将面前这人点燃。

刘备皱了皱眉头,怜悯的看了眼刘辩,摇摇头,起身施礼道:“臣之所言并非妄言,皆乃肺腑之言,只因身为宗亲,不忍汉室凋零,故不得不言。太后若要降罪,且先听臣讲完不迟。”

何太后怒气不减,但念及此人身份,还是强按怒火道:“尔且说来,让吾听听尔有何等歪理。”

刘备长叹一声,幽幽道:“自孝顺皇帝以来,先有外戚梁冀跋扈专权,欺凌君王,继而有单超等‘五侯’依仗桓帝宠信,胡作非为。其后党锢开启,外戚、士人、宦官三方彻底争斗不休,大汉再无一日安宁。”

“怎么?刘议郎是要给吾讲朝政吗?吾侍奉先帝十余年,想来知道的应该不比刘议郎少。”何太后一脸嘲讽的说道。

“臣只想问太后三个问题!天子治理天下依靠的是宦官还是公卿?大将军与太后亲近还是宦官与太后亲近?暴秦又因何二世而亡?”刘备大声质问,声音回荡在大殿内,何太后一时有些怔住了。

正想反驳,却听刘备继续道:“臣知道太后所虑乃是王莽,然,大将军与王莽有三不同:

其一,王莽乃孝元皇后之侄,太后与大将军却是同父兄妹,此亲之不同;

其二,王莽篡权根基乃王氏家族煊赫数十年所筑,而大将军骤然新贵,何氏实力弱小,且车骑将军与大将军常有不睦,根基浅薄,此力之不同;

其三,王莽自其封侯至篡位共计二十五载,而大将军封侯拜将不过五载,此时机不同。有此三不同,臣以为大将军暂非太后心腹之患。而宦官专权已有二十余载,致使天怒人怨,民心思变,太后若一再袒护,只恐人心真的要尽归大将军,此乃取祸之道啊!臣肺腑之言,还望太后明鉴!”

说到最后,刘备声音嘶哑,声嘶力竭的吼了出来。

第四十七章 定计

何太后怔怔不语,刘备若是从国家大事、天下倾覆的角度来讲,这没有政治细胞的女人自然不会听。然而刘备所言却是恰好戳中了她的心事。

亲近与否暂且不提,对于长居皇宫十几年的她来说,真说不准是宦官亲近还是何进这个异母兄长亲近。

但关于自身和刘辩的安危,她却比对任何事都要警觉。刘备的分析并没有问题,何进目前确实不具备王莽一般的政治根基,士人团结在他身边也只是为了诛宦。看似一呼百应,实则是空中楼阁,短时间内担忧他篡位实属杞人忧天。

而关于诛宦的浪潮,何太后对宫外之事也不是瞎子聋子,她还是了解一二的。

官宦士族两大领袖之一的袁家旗帜鲜明的要求诛宦,各地名士也纷纷响应,如今连清贵士族领袖之一的荀氏都下注了,荀六龙更是亲身入京,足见诛宦集团的势力之大。

如今只剩地方大员们态度暧昧了,何进没有召集并州牧董卓,幽州牧刘虞、徐州刺史陶谦等人也未有回应。

但已经足够了,地方大员也不会逆中枢潮流而动,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声援宦官,阉宦集团真的变成了孤家寡人。

若是再袒护十常侍,一旦十常侍被诛除,皇家威严何存?想到这里,何太后怒气已然消散大半。

可何太后心中还有一层顾虑,她眼神闪烁,有些犹豫要不要询问刘备。刘备却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思,进言道:“太后可是忧虑诛宦后大将军声势暴涨,威望大增?”

见他猜出了自己的心思,何太后索性不再掩饰,直言道:“不错,吾正有此虑,玄德可有妙策?”

刘备蓦然失笑,叹道:“太后何以如此小觑皇权?大将军之所以为大将军,是由天子所任,天子高高在上,何以要惧臣僚有功?

大将军诛宦,固然会声势大增,可天下人都会明白,是太后与天子圣明,方才诛宦功成。若等到大兵压境,太后迫于压力再诛宦,那才是大损皇家颜面之事。

臣以为,太后若有自信能抗住天下物议,自可一力袒护宦官。若不忍弃生民不顾,还请尽早诛宦,以令天下人明了,新君乃圣明天子。取舍之道,还请太后思量。”

一番话语,让刘辩懵懵懂懂,何太后却猛然心动。确如刘备所言,刘辩乃是新君啊,此前种种俱可推为先帝所为,刘辩只需做出士人们最向往的圣君模样,自然能得到士人拥护。

三极之中没了宦官,大可以士人去抗衡何进,维持平衡。天子高高在上,何以要自降身份去与臣工争斗?

而阉竖本就是工具,既然这工具如今惹人厌恶,那自当早早放手,以免引火烧身,重新寻找好用的工具才是正理。

想到这里,何太后不由得打量起刘备。先帝在进入中平年后其实也有了放弃宦官的想法,大力提拔刘姓远支宗亲,如幽州牧刘虞、侍中刘岱、益州牧刘焉等等。

刘备比起这些人还有很大的优势,他与刘焉一样是前汉宗亲,孝景皇帝之子的后人。但其家世却又不如刘焉,对皇权的威胁性天然较小,又容易提拔,还有才能。

何太后越想,看刘备越顺眼,浑然忘了之前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的样子。

想到这里,何太后轻咳一声,拉着刘辩坐了下来,示意刘备落座,然后笑道:“玄德此言大是有理有据,吾深有同感啊,不过此事干系重大,且先等等。这里另有一桩要事,还要玄德为吾解惑。”

“太后但说无妨。”

“先帝即将入陵,谥号也该定下了,公卿们议定的谥号是‘灵’,不知玄德以为作何解释?”何太后颇为期待的看着刘备,这也是一个小小的考验。

谥号本该由辅政大臣们议定,然后交由太后和天子宣布,如今还未宣告便告知刘备,也算是恩宠了。

刘备略一沉吟,肃容道:“乱而不损曰‘灵’,太后以为如何?”

何太后欣喜万分,脸上却只是微微一笑,颇感满意。“灵”是一个有多解的谥号,其并非纯粹的恶谥,而是更接近于平谥。但其中的“乱而不损”之解完全是恶谥的解法。

放在之前,何太后还对此颇有不悦,但经过刘备一番话,何太后却是动了将锅都抛给先帝的念头,不过那些锅本就是灵帝自己造的,倒也谈不上无端背锅。

她甚至觉得“灵”还不够恶谥,可惜在谥号议定上,汉朝的皇家是没有太多发言权的。

见刘备的回答甚合心意,何太后满意的道:“好啊,玄德果然才思敏捷,非同凡响。且忠义过人,又是宗亲之属,本当有所封赏。只是这拜为议郎不过旬日,再加封赏恐朝野不满,对玄德亦是不利。此功暂且记下,吾与天子不会忘记功臣。”

刘备避席而起,肃然道:“明远先前有一言,臣甚为欣赏,‘封侯非臣意,但愿社稷平’。惟愿太后莫要忘了今日之言,臣心足矣。”

何太后郑重回道:“玄德放心,吾自有思量,必不会令忠义之士寒心。另外,虽不能加官封赏,财物却不可吝惜,赏金五十,以嘉忠勇,稍后吾会令人送去府上。”

汉朝的一金差不多是一万钱,五十金已经算是高额赏赐了,毕竟刘备立的不是战功。

“如此多谢太后恩赏。今日天色不早了,臣请告退。”刘备也不推辞,欣然笑纳,府里全靠何进留下的东西撑着,坐吃山空终究不是好事。

“也好,玄德且先退下吧。回去告诉那李明远,皇宫不是龙潭虎穴,他是黄门侍郎,若是不能常侍宫中,要他何用?”何太后一脸愤愤然,倒也没几分怒气了,更像是借着发脾气来显示对刘备的宠信。

刘备也是不知该作何表情,拱手道:“宫廷肃清,智能之士自不会避而不入,请太后谅解。”

“吾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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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烈入宫,直陈宦官之恶。何后恶澈拒召,讽之:“汝不惧死耶?”昭烈笑答:“人生自古谁无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敢惜身。”后遂敬之,言恐何进诛宦而势大,无所制,问所解。昭烈哂曰:“夫天子者,人主也,岂有明主惧臣势大?此非圣君之道。太公、萧何、留侯之功,远胜于进,武王、高祖可有惧之?”何后由是定计诛宦。

——《季汉书·昭烈帝纪》

第四十八章 何苗

刘备随小黄门出宫,快要到朱雀门前,引路的小黄门忽然回首对刘备说道:“刘议郎,常侍们命奴婢传个话,刘议郎身为宗亲,前途光明,何必要跟大将军一条道走到黑呢?常侍们执掌朝政十余年,岂是那么容易被掀翻的?还请刘议郎细细思量。”

刘备神情不变,淡然道:“刘备自有成算,不劳烦诸位常侍操心了。此有一言,望告知张常侍他们。”

小黄门愕然,有些疑惑的问道:“刘议郎请讲。”

“多行不义必自毙!”刘备猛的一挥袍袖,越过小黄门大步向朱雀门行去。

“你!你竟然敢!”小黄门不敢置信的指着刘备的背影呵斥道。长居宫中,又是张让等人的亲信,他自然知道十常侍的可怕。十余年来都没有几个人敢这样蔑视十常侍,短短半个月,却接连出现两人,何其狂妄!

但是他也只能指着刘备无能狂怒,莫说他没带人手,便是有人手,又如何敢在朱雀门前擅杀朝廷命官?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刘备大踏步走出朱雀门,身子气的直发抖。

刘备出了朱雀门,脸上顿时挂上了笑容,只因为李澈正站在马车边等着他。

李澈见刘备安然无恙,也是松了口气,虽然出事的概率极低,但还是不可掉以轻心。君不见何进都不敢进宫吗?他身为托孤辅政大臣,本该每日进宫朝见天子,还要在灵帝的棺材前守灵,却逾礼而为,就是担心进宫便出不来了。

若是刘备被十常侍咔嚓了,那就滑天下之大稽了。

李澈正待询问宫中之事如何,却见刘备轻轻指了指马车,顿时会意,二人上了车,吕韵却是心甘情愿的赶起了车。

上车之后,刘备笑道:“太后那边基本没有问题了。”

李澈大喜,说到底十常侍最大的保护伞就是皇权,而皇权如今的代表不是天子刘辩,正是何太后。只要何太后首肯,甚至只是默许,十常侍便在劫难逃。

如今刘备身份特殊,汉廷的存在对刘备来说目前仍是好事,只需积蓄力量,自可等待天下大变。

这一天迟早会来,并州牧董卓可是个十足的野心家,他已经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忠了,并州一旦全州造反,大汉十三州恐怕大半都要起烽烟。更别说各地此起彼伏的黄巾军和各类打着黄巾旗号的匪贼了,东汉王朝已经救不回来了。

刘备想了想,笑道:“十常侍恐怕还有些手段。”说着便把之前小黄门的动作讲了一遍。

李澈略一沉吟,嗤笑道:“只让小黄门传话,十常侍何曾软到这地步了?以如今局势而论,这种威胁之言简直没有半分用处,张让可不像蠢货,不会做无用功的。想来是在掩饰什么吧。”

刘备微微颔首,他也是这么认为的,兵法之道,能而示之不能,十常侍意图麻痹他,必然有所图谋。

“只是十常侍又能有什么依仗呢?莫非是董卓?”刘备有些疑惑的问道。

“唔……这倒不必胡猜,如今时机已至,澈且去会会那位郭常侍,不过还需人引荐啊。”李澈有些皱眉,十常侍长居内宫,又与己方水火不容,怎么能联系上郭胜呢?

刘备也感觉有些棘手,两人正自思索,忽的马车停了下来,吕韵呵斥道:“何方歹人?敢擅自堵住官道?”

只听外面有声音传来:“在下乃车骑将军府上长史乐隐,奉何车骑之命,请刘议郎与李侍郎过府一叙。”

刘备与李澈面面相觑,忽的大笑,齐声道:“引荐之人来了!”

……

何苗身为车骑将军,乃是仅次于大将军的武官,又是外戚身份,其府邸也颇为奢华,甚至超过了表现节俭的何进。

刘备与李澈下了马车,还是乐隐带着二人进府,吕韵刀具甲胄在身,也就留在了外面,毕竟刘备比她能打,她也起不到保护作用。

两人不由得有些神情古怪,李澈三次去大将军府上,何进可都是直接出来迎接的。第一次是迎接曹操,后面两次却都是为了李澈。

何苗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车骑将军何苗的架子,却是比大将军还大了。

到堂中见到何苗,李澈有些按捺不住吐槽之魂了。这位车骑将军简直就是个病秧子,面色苍白而削瘦,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不过从五官依稀可以看出,其本来的相貌还是颇为不错的。

只是与何进没有半分相像。不过也对,如果和何进相像了那才可怕。何苗本名朱苗,其母在丈夫死后带着朱苗改嫁给何进之父,因而两人没有半分血缘关系,只是名义上的兄弟罢了。倒是何太后是朱苗之母改嫁之后所生,与何苗何进都有血缘关系。

何苗正在把玩手中的一件瓷器。汉朝之前陶瓷发展速度极为缓慢,因为王公贵族多喜金属器皿,如青铜器或金银器。但是两汉的陶瓷技术却是一个飞跃,由原始青瓷过渡到了成熟青瓷,其工艺已经颇为先进,釉色光亮,质地纯净。

何苗手中的青瓷正是这样一件佳品。李澈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这青瓷假如能留存到二十一世纪,怕是价值连城了。

见到两人进来行礼,何苗也不起身,只是傲慢的点点头,努了努嘴示意二人落座。

刘备和李澈也不介意,径直坐了下来。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何苗才悠哉哉的放下瓷器,质问道:“堂下何人啊?”

“议郎刘备刘玄德。”

“黄门侍郎李澈李明远。”

“呵,两个六百石,无名小卒,何以得入吾府?可知此乃万石车骑之府?”

李澈冷笑一声道:“皇城禁地吾尚能入,区区车骑府,何足道也?”

何苗一拍案几,怒道:“尔等可还知尊卑?”

“今日太后也曾如此问过下官,过后却不再计较,何车骑可知为何?”二人面色不变,刘备漠然回道。

“汝巧言令色,蒙蔽圣听,进尽谗言罢了。太后一时遭受蒙蔽,迟早会明白尔等险恶用心。”何苗颇为不屑的讥笑道。

“只恐到时,何车骑已然性命不保,也看不到那一天了。”李澈悠悠然说道。

何苗顿时色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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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常侍施以诡诈之术,烈祖了然,与李澈商议,欲与郭胜共谋。时有车骑将军何苗素近宦官,烈祖由是亲近何苗。

——《汉记·烈祖本纪》

第四十九章 利害

“汝危言耸听,以为吾是三岁小儿?吾乃车骑将军,谁敢杀我?”何苗稍稍平复了下心神,一脸狂傲道。

李澈讥笑一声,哂道:“秩万石的骠骑将军都身首分离了,车骑将军为何不敢杀?”

针锋相对,何苗却忽的默然不语,上上下下打量了李澈几眼,又看看刘备。“嘿”了一声,随即调整坐姿正襟危坐,肃然道:“不愧是有‘蔺相如之风’的李明远,伶牙俐齿的本事倒真有些蔺相如的风采。”

“蔺相如之风?”李澈有些懵了,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个称号?

见李澈有些茫然,刘备低笑着解释道:“是公达等人为你传扬的名号,如今已经向四方扩散了。公达言称李明远伶牙俐齿,巧舌如簧,又刚直不阿,视死如归,正是如蔺相如一般的人物。”

李澈摸了摸下巴,感觉这应该是在夸自己,毕竟蔺相如是个正面人物,乃是忠义智勇并存的英杰,完璧归赵、秦王击缶、将相和可都是千古传唱的故事。

于是九分自得、一分惭愧的拱手道:“蔺相如何等风采?澈着实不敢当啊。”

“当得!当得!六百石黄门侍郎,直面张让而不屈膝,面对吾也不卑不亢,完全当得此称。”何苗抚须轻笑,只是那苍白瘦削的脸庞笑起来仿若鬼怪一般。

既然何苗如此抬举自己,李澈也不介意给他一个台阶:“那也是何车骑大度,张常侍先前可是想直接将下官拿下啊。”

“先前无礼,只是想一试先生与刘玄德,看看是否名副其实,多有得罪,还望勿怪。”何苗非常严肃的深深行了一礼,刘备和李澈也就借坡下驴,连称无妨。

见二人回礼,何苗颇为满意的道:“请二位过府,只是因为吾忧心国事,想知道刘议郎今日给太后讲了些什么,太后又作何反应,希望刘议郎能满足吾这个小小的好奇心。”

刘李二人对视一眼,刘备见李澈轻轻颔首,便直言道:“下官只是为太后讲了一番利害,太后圣明,此前只是被阉宦蒙蔽,既然明晰利害,自然不会再庇护阉宦了。”

“何为利害?”

“如何得利,如何避害,是为利害。于太后而言,下旨诛宦是为得利,不袒护宦官是为避害。”

“哦?”何苗一脸好奇,询问道:“那不知于吾而言,何为利害?”

“于何车骑而言。兄弟同心,是为得利;远离阉宦,是为避害。”刘备肃然回道。

何苗却是一脸忧虑的道:“吾从来没有不敬大兄之意,只是国事艰难,不可轻下决断,十常侍根深蒂固,贸然动手实属不智啊。再说还有母亲在上,张让又与吾家结亲,实有难做之处啊。”

张让的儿媳妇是何太后的妹妹,虽然张让怎么有的儿子也是个问题,但毫无疑问的是,张让确实是与何家关系密切,何苗此言不虚。

但说从来没有不敬何进之意,那纯属胡言乱语。在太后面前进言要小心何进擅权的人,难道不是你何苗?李澈暗暗吐槽,没有血缘关系,又存在利益竞争,却要求他们兄友弟恭,确实有些难。

刘备神色不悦,拂袖道:“车骑将军何以如此不明轻重?越是有关系,此时越要大义灭亲,否则十常侍倾覆之时,只恐何车骑亦有杀身之祸啊。”

“十常侍权倾朝野十余年,岂是易于之辈?”何苗索性将自己所思直陈出来,他也确实作此想法。只因他是真正见识过十常侍的权威,何太后毒杀王美人,灵帝本已经雷霆大怒,却因为十常侍一通劝阻,便不再追究;十常侍轻轻一言,扶风人孟佗便高高兴兴的走马上任,成为一州刺史。

便是如今的何进,也不可能随便指一人为刺史,其幕僚都会反对。

李澈轻笑一声,接过话头道:“何车骑何以如此不明智?阉宦之权,不过假世主之权宠,何足称道?如今新帝登基,不过是太后念及旧情,仁慈为怀,方才让十常侍苟延残喘。如今太后业已决定放弃十常侍,其覆灭不过反手之间,昔日滔天权柄,终究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何苗微微蹙眉,在他看来,宦官乃是皇帝最亲信之人,岂能轻言诛杀?他的幕僚也给他分析过,如今刘辩刚刚继位,根基不稳,何太后正需依仗十常侍来稳住局势,如何会允许何进诛杀十常侍?

刘备见何苗蹙眉,略一思索便明了其心中所想,微笑道:

“阉宦终究不过是工具。十常侍固然是天子家奴,然这些家奴在十数年内将四海万民、朝野公卿都尽数得罪,太后为了天子之圣明,自然不会再袒护其罪行。至于平衡,了结了十常侍,士人自然不会再与大将军同气连枝,届时会有新的平衡产生。何车骑若想谋利避害,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何苗仿佛醍醐灌顶一般,是了,士人与何进也未必是一条心,到时候必然再起波澜。虽说看何进不顺眼,但也不必跟着十常侍走进死路里,自己身为车骑将军,到时候士人必然要找上门来拉拢,再与何进争锋也不迟。

说来也是刘备先见过何太后,将其说服,何苗也听说了宫中的赏赐,先入为主的对刘备有了一丝信任,否则也未必这么容易说服。

而荀攸等人连见都见不到何太后,劝诫之说自然也无从谈起。更别提刘备汉室宗亲、卢植弟子身份带来的偏中立立场了。

“二位俱是才高德馨之士,苗今日大是受教。如今天色已晚,还请在敝府享宴,苗还有不少事需要请教二位。”何苗避席而起,非常郑重的行礼道。

刘备与李澈略一沉吟,笑道:“固所愿,不敢请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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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骑将军何苗慕昭烈英名、李澈智勇,请入府内赐教。昭烈晓以大义,气魄凛然,李澈剖析利害,进言献策,苗由是敬服,遂诺诛宦。

——《季汉书·昭烈帝纪》

第五十章 双雄会

与此同时,袁府卧雪堂,袁绍举着瓷壶,将其中蜜水斟入两个小杯中。

其对面跪坐的不是别人,正是大汉典军校尉,曹操曹孟德。

蜜水乃是东汉达官贵人们盛夏之时最爱的饮品,而袁家与蜜水在原本的历史上还有着极其有趣的关联。

“路中悍鬼袁长水”袁公路,临死之时正是因求蜜水不得,生生气得呕血而死,成为千古笑谈。

“孟德啊,你也有数月未曾登门拜访过为兄了,为兄正欲邀你过府一叙,你却恰好登门。你我二人真不愧知己之称,该为此痛饮一番。只是大事欲发,公事缠身,暂且以蜜水代酒。待功成之日,以张让等贼祭祀已逝的故友,方才痛快。”

袁绍谈笑自若,言语间似乎张让等人性命已在指掌之中。

曹操也是淡然一笑,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十常侍看起来确实没有什么翻盘的机会了,如今局势和二十年前大不相同。一则,窦武诛宦之时宦官还没有到天怒人怨的地步,桓帝事实上远超灵帝,其并不算昏庸之君,终桓帝一世,宦官势力未曾膨胀到极致。

二则何进毕竟与窦武不同,虽然何进在士人中声望不及窦武,但其在军中威望却非窦武可比,主持剿灭黄巾军,就任大将军已有五年,且张奂前车之鉴不远。十常侍若想效仿曹节王甫,矫诏命人攻杀何进,完全不可能做到。

这一点上曹操与袁绍见解完全一样。

但曹操一直认为只需命人强行拿下十常侍便可,太后事到临头自然会接受现实,而无需调遣大兵入京。徒然耽搁时间,增加变数。

袁绍也不打算说服曹操,两人自小相识,交情匪浅,互相都很是了解,很明白说服不了曹操。

民间甚至传言两人十几岁时一起抢过新娘,这故事还记载于《世说新语》,故事是否为真暂且不提,但足见二人日常相处的表现给民间的印象如何。比如曹操在袁绍跌入枳棘时卖了袁绍,可见民间多认为其人狡诈反复。

因而袁绍只是笑问:“不知孟德登门,所为何事?还有那刘玄德,十余年没见,也不来会会老友,可着实不该。”

“袁氏府邸门槛太高,玄德担心被拒之门外啊。”

“门槛高,是为了阻住碌碌俗人,若是玄德登门,为兄自当扫榻相迎,若有槛阻拦,拆了便是。”袁绍一脸诚恳的说道。

曹操轻笑一声道:“操明日便去将本初兄之言转告玄德,想来玄德必会欣喜万分。至于操所为何事……只是觉得董并州太过危险,想请本初兄勿要引火烧身啊。”

袁绍瞳孔猛的一缩,继而哈哈大笑道:“孟德说的哪里话,大将军既然不信任董卓,绍自然谨遵大将军军令,何以会引火烧身?”

“本初兄莫要太过自信于所谓故吏关系和‘四世三公’之威名。董卓此人豺狼心性,心中素无恩义,极有可能反噬其主,本初兄可莫要引狼入室了。”曹操一脸诚恳的劝道。

袁隗任司徒之时,曾征辟董卓为司徒府掾吏,按照东汉的观念,董卓事实上已经打上了袁氏的烙印。按照常理,可以不奉其令,但不可妄自背主,反噬袁氏。

这种观念根深蒂固,其中极端者,例如那位“慈明无双”的荀六龙,曾被袁逢举荐,虽未应召,但袁逢死时还是为其服丧三载。

这还是举荐,且荀爽本人素有才名,又有荀氏这个大族身份,可以说袁逢对其并无大恩。

换成董卓这个西凉鄙夫,其父不过小小县尉,能被司徒征辟,那简直是恩若海深,按照常理,其根本不可能敢对袁氏怎么样。

当然,大汉忠良董仲颖从来不是走寻常路的人,原本历史线上根本不听袁氏之言,其后还砍瓜切菜的把袁家满门斩尽杀绝,连曾经的主公袁隗都没放过。

可此时的袁绍并不相信董卓敢把袁家怎么样,于他而言,若想在诛宦这件事上分一大杯羹,必然需要增加己方势力。

袁隗虽为太傅,与何进同为辅政大臣、录尚书事,但权势确实无法与何进相比。若不乘诛宦之时积攒势力,袁家如何能在其后带领士人对抗何进?

袁绍想的很远,诛宦只是一个小目标,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他已经开始考虑怎么对抗气势汹汹的何进了。

董卓就是一枚好棋子,其征战沙场数十年,堪称沙场宿将。其麾下精兵也是百战铁军,虽不能与何进手下兵力相提并论,也足以稍稍抗衡一二,让何进投鼠忌器。以此将战场拉到对于士人来说占尽优势的朝堂上。

袁绍的谋划确实没什么毛病,只是看错了董卓而已。

此时袁绍心里不以为然,但碍于曹操身份和情面,还是笑道:“孟德此言有理啊。西凉鄙夫,不读诗书、不知恩义,确实不可信任,为兄必然谨记孟德之言,断不会引狼入室的。”

曹操暗叹一声,正如袁绍了解他,他也了解袁绍,观其神态语气,便知袁绍根本没放在心上。再劝也无用,反倒容易起隔阂。

事实上曹操也不认为董卓能翻起什么大浪,如今洛阳有北军五校、西园军、丁原所部,还有即将归来的几路兵马,皆归何进掌握,董卓的兵力最多与丁原相当,想搞事情不过是以卵击石。曹操来劝袁绍也只是想尽量减少麻烦罢了。

原本的历史线上,谁也没料到董卓运气如此之好:何进身亡、何苗身亡,大汉军中两大巨头没了,雒阳城乱成了一锅粥,最后还真让他瞅准机会兼并各方,一跃成为天下最有实力的诸侯。

只能说时也命也,人生除了自己奋斗,有时候还真离不开几分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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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密会袁绍,言卓豺狼心性,不知恩义,断不可信。绍素信卓,笑曰:“卓,吾叔故吏,何敢叛吾?”乃不从操之言。

及操言于李澈,澈哂曰:“袁氏之祸,必自此而始!”

后果如其言,操乃叹服。

——《英雄记》

第五十一章 腹心

此时已是戌时二刻,刘备与李澈走出了何苗府邸,两人都有些微醺,吕韵连忙上前扶住李澈。

李澈悄声道:“去大将军府。”

吕韵会意的点点头,待到马车行进,二人正准备交流,忽听吕韵的声音传来:“两位上官,若有机密之事,为何不避开卑职?”

二人相顾失笑,刘备笑道:“且不说这些算不得机密,十常侍知晓也无妨。单说信任二字。吕小娘你身为护卫,明远的身家性命都交在你手上了,些许机密又算得了什么?”

吕韵默然,半晌后坚定的道:“卑职断不会泄露只言片语!”

无誓无血,不过刘备和李澈也不在乎,李澈笑道:“知道了,知道了。且小心赶车,北京市第三交通委提醒您: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啊。”

吕韵有些困惑,刘备倒是知道这厮又开始说胡话了,也不理会,径直道:“何苗此人与大将军不同,唯利是图,不可深交。”

李澈轻轻颔首,此人前倨后恭,言语中尽是忠心,心中却皆是利益。何进好歹还有家国情怀,还念及亲人情分,这位身为万石大员,军方第二人,却对天下无丝毫责任感,着实令人齿冷。

不过原本历史上此人结局便极其凄惨,何进部将吴匡素来厌恶其不与何进同心,在何进死后认为是何苗主使的政变,带人攻杀了何苗。

董卓进京后为了收买人心,打着为何进报仇的旗号将何苗开棺戮尸,肢解成几份,然后弃于路边。还连带将其母舞阳君一并诛杀,暴尸于外,不加收敛。

刘备继续道:“若欲与郭胜谋,还需先见过大将军,否则易起误会,明远倒是有心了。”

李澈笑道:“我等终究打上了大将军的烙印,此等大事,还是先告知大将军为好。否则小人进尽谗言,就容易祸起萧墙。”

刘备微笑点头,李澈凡事总能合他心意,人生得此知己,着实无憾。

“倒是玄德公,着实言辞犀利啊,确实让澈刮目相看。”李澈对刘备今天的一系列神操作深表叹服,对症下药,一日之间瓦解宦官两大同盟,宛若张仪在世、苏秦复生一般。

“凡事总有因由,找准根本便是了。换做明远或者公达,也断然能做到,只是太后那边不给机会罢了。”刘备轻轻摇头,并不为此自傲。

李澈对自己没什么信心,但是说到荀攸,他还是轻轻点头。确实,以荀攸的水平,说服何太后完全没问题,何进府上那些个谋士,陈琳、逄纪、何颙个个都能做到,问题是何太后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他们,那就只能抓瞎了。

倒是刘备这边凭借李澈先知带来的震撼,和自己的宗亲身份,总算是让何太后耐心听他讲完话,继而携何太后的威势再说服何苗,才有如此成效。

不管怎么说,刘备不愧为一代枭雄,其胆识、智略、口才、武艺皆是上上之选,再加上宏图大志和仁义之心,难怪能从一介织席贩履之辈,成为一代君王。

“二位,大将军府到了。”

两人对视一眼,轻轻点头。

……

何府仍然灯火通明,何进坐在主堂,显然正在等人,见到二人进来,何进眼神一亮,大笑道:“蔺相如与苏秦来矣!”

李澈与刘备面面相觑,失笑着摇摇头,拱手施礼道:“大将军谬赞了,下官愧不敢当。”

“二位智勇双全,才干过人,口才了得,所作所为正是如蔺相如完璧归赵、苏秦游说六国一般,如何当不得?还请快快入座,某要敬二位一杯,聊表谢意。”

二人连称不敢,待落座之后,何进也不询问今日具体事宜,只是拍拍手,侍女们端着餐食鱼贯而入,倒是无太多奢侈之物,以精致小巧为主。

“天下事难,因此略有些委屈二位了,还请包涵。”

“大将军心忧万民,何谈委屈?此等酒席,远胜车骑府上的珍馐,倒是多谢大将军赐宴。”刘备拱拱手,诚心诚意的称赞道。

“某读书不多,倒也知在其位谋其政,既然身为大将军,那自当心怀天下。若还为南阳一屠户,某倒是能大摆筵席以款待二位了。”何进肃然言道,让二人微微颔首。

何进又笑道:“某还是不习惯用膳之时有人侍奉,若二位有需要,自可选人留下。”

“澈乡野村夫出身,也不习惯如此,倒是正与大将军相合。”

“备织席贩履之辈,倒是没有养成贵族习惯。”

“好!好!好!就让屠户、村夫、织席贩履之辈好好谈谈,你们退下吧。”何进大笑三声,示意侍从退下。

待到大堂只剩三人,何进猛的俯首一拜,倒是让李澈与刘备措手不及,连忙上前左右扶住何进。

何进却不起身,泣道:“二位使某兄妹和睦,兄弟同心,如再造之恩。自离了南阳,虽然荣华富贵,权倾朝野,却也一日难过一日,哪怕这假象如镜花水月,一触即散,某亦深感大恩。以此一拜,以谢二位。”

二人相顾,齐齐叹了口气,刘备劝道:“大将军赤子之心,守孝悌之义,太后与车骑终究会明白的,还望大将军莫要太过悲伤。”

言罢,二人用力拉起了何进,三人各自归位,何进红眼道:“倒是让二位看了某的笑话。私事盖过国事,着实不该。”

刘备肃容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大将军欲先齐家,何错之有?”

继而又笑道:“今日诸事顺利,大将军也可安心了,十常侍的好日子该到头了。”

何进微微颔首,失去了皇权庇护的宦官,什么都不算,杀起来真的比杀猪还容易。

刘备又讲了讲宫中发生的事,随后道:“为防万一,明远欲与郭胜一会,明晰阉竖图谋,故而应了车骑之邀。不知大将军意下如何?”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自今日起,某与二位肝胆相照,二位但有谋划,自可施行,某概无不许。若有需要用到某之处,必不推辞!”何进严肃认真的拱手道。

两人轻轻点头,自今日起,刘备与李澈真正成为了何进的腹心,在朝廷上真正有了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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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祖、李澈与何苗共谋,欲会郭胜。转而泄于何进,进大喜,遂以二人为腹心,大见亲待。烈祖由是显赫。

——《汉记·烈祖本纪》

第五十二章 君子之行

翌日,一辆马车缓缓驶至李府门前,从上面下来一位五短身材、眯眯眼的中年人,虽然相貌不佳,但气魄凛然,一身高冠博带,却又似军中悍将一般龙行虎步。

守门的卫士显然认得这人,并不加阻拦,只是低头行礼,称一声:“见过曹校尉”。任由其踏入大门。

曹操大步踏入府内,及至前院,忽见一人正自清扫庭院,展颜笑道:“阿衎,日日清扫庭院,可曾厌烦?故太尉陈公有言: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不若来我府上,予你一个职司,方能一展所长啊。”

三君之一的陈蕃幼时好读书,闲处一室,不加收拾。其父之友薛勤来府上拜访,笑问:孺子何不洒埽以待宾客?陈蕃以此回应,薛勤甚是赞赏。待陈蕃位列太尉,成为士人之望后,此事自然成了他的光辉历史。

而扫地之人正是孙衎,其对曹操显然已是非常熟络,并不在意曹操的橄榄枝,轻轻摇头道:“衎不曾厌烦。虽有大志,但先生有言,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衎以为先生之言方为正理。”

“真真是歪门邪道,且等他李明远能有陈太尉之显赫,再来说教吧。”曹操故作一脸不屑的样子。

孙衎正待反驳,却听见李澈的声音悠悠传来:“荀子曰: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至江海。老聃曰: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此非至理名言乎?曹公何不再驳斥一番?”

言毕,李澈已经行至前院,手中持着一卷竹简,其身后所随者正是吕韵。

曹操哂然:“明远却是歪解了,千里之行虽始于足下,但不闻南辕北辙?方向错了,恐怕走不到千里之外的目标。大丈夫当持三尺剑,立不世功,焉能囿于庭院清扫?”

李澈笑笑,他知道曹操说的没错,这才是东汉人的共识。而后世方才渐渐变化,及至清朝,甚至将文学家刘蓉的父亲之语嫁接到薛勤身上。杜撰出“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之语来驳倒陈蕃,强行进行逻辑嫁接。

但李澈另有考量,笑道:“阿衎聪明多慧且多受磨难,其心智远迈同龄之人,见闻亦是如此。但心性稍有浮躁,澈使其清扫庭院,正是为了磨其心性。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险躁不可治性,何谈进学?”

曹操哈哈大笑道:“此语初听有理,却不合吾道,罢了罢了,若阿衎从此之言,可见并非同道中人,操实不该强求啊。”

李澈暗笑,这话的作者在原本历史上可是你曹家三代大敌,果然诸葛亮和曹操天生性格不合啊。

孙衎轻轻颔首道:“衎更认同先生之言,多谢曹公错爱。”

曹操也不介意,他只是起了爱才之心,觉得这小家伙是个可塑之才罢了。并非志在必得。

既然此事已毕,李澈也就做了个“请”的姿势,曹操大步上前,三人一起行入正堂,孙衎继续默默打扫庭院。

却见堂内没有旁人,曹操疑惑道:“玄德何在?”

“玄德公去何车骑府上拜访了。”

曹操眼睛一眯,轻声道:“所为何事?”

李澈笑道:“本不该与人言,但既是曹公问起,言之无妨。乃是受大将军之命拉拢何车骑,以待时变。”

曹操默然不语,半晌后幽幽道:“玄德做的好大事!看来操这几日确实对都内之事关心少了。”

“哦?不知曹公在关注何事?可能一言?”

“操一直认为并州牧董卓非常危险,所幸大将军未听本初之言引狼入室。但其驻扎河东,虎视眈眈,丁建阳恐非其敌手。故而对董卓多有关注,越是探查越觉此人危险万分。虽然理智告诉操,在大将军的镇压下董卓根本无力闹事,但似乎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曹操揉了揉眉头,寻了个位置径直坐下,李澈也坐了下来,吕韵则非常尽职尽责的侍立于身后。

“董卓此人澈也略有耳闻,观其言其行,绝非忠义之辈,堪称狼子野心。且其麾下多为羌人与虎狼之属,不服王化,早晚必成大患!”李澈自然是了解董卓的,很明白曹操的预感没有错。

曹操欣然点头,终于找到了一个和他想法一样的人,继而又头疼道:“现在所虑之事无非是本初兄一意孤行,违抗军令宣董卓入京。操本来只有三分忧虑,昨日见过本初兄后,几乎可以肯定其必与董卓有所联系,本想告知大将军,又恐坏了他二人关系,影响诛宦。着实头疼。”

袁绍性格便是如此,看似礼贤下士,谦谦君子。实则内心傲慢无比,这种性格说好听点叫英雄豪气,睥睨天地。说难听点就叫目中无人。

于他而言,世间皆棋子,自己布局天下,掌控一切。丝毫不在乎宣董卓入京可能存在的反噬。

李澈叹息道:“目中无人,小觑天下豪杰。袁氏之祸,必自此而始啊。”

曹操有些讶异,他也隐隐有这种看法。袁家事实上可以说是官宦家族中的老油条,自袁安发迹,却自袁隗、袁逢而昌盛,正是因为这二人背弃士族立场,结好中常侍袁赦,方才让袁家在党锢之中安然无恙。

这二人行事素来谨慎,趋利避害几乎成了本能,堪称官场不倒翁。他们看的很清楚,一时依附宦官坏了名声又如何?只要袁家势力强大,将来诛宦时士人还是要依仗袁家。

袁绍却与他们截然不同,行事狂放不羁,再加上袁术这么一个废柴,袁基这个透明人,袁家的败亡似乎真的要应在这一代了。

“明远此言切不可让外人听到啊。”曹操还是好心提醒了一句,这话要是让袁家听到了,那真是结下死仇。

“此间唯我等六耳,曹公与小韵皆是澈深信之人,如何会传出去?”李澈不在意的笑道。

且不说曹操并非首鼠两端之人。就算传了出去,真让董卓进京了,喜欢指手画脚的袁家必然会被他拿来祭旗,袁本初哪还有精力来找他麻烦?

“明远如此信任,操必不负所望。”曹操避席而起,郑重说道。还有些讶异的看了眼吕韵,倒是没想到李澈已经如此信任此女了。

少女低着头,脸色已是殷红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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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衎少时随父流浪,父疾,昭烈与荀攸救之,李澈遂收其入府,命其清扫庭院,修身养性。

曹操常登澈门,见衎而异之,欲收为己用,笑曰:“陈公尝言: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

衎从容答曰:“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澈在其侧,赞曰:“夫君子之行也,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汝今知之矣。”

后遂收衎为徒,传道受业。

——《世说新语》

第五十三章 刎颈之交

同一时间,车骑将军何苗府上,刘备正在逗弄一个青年。

那青年剑眉、虎目、高鼻,身躯凛凛,神情坚毅,身高体壮,约有七尺六分,比刘备还高出一些。正无奈的道:“刘议郎何必在此耽搁?入堂暂坐,待车骑出宫归来可好?”

“阿招,一别经年,何以如此慢待故人?”刘备做出一副伤心泪别的样子,掩面啜泣。

此人姓牵名招,字子经,年方二十,乃是安平观津人,如今师从于同县先达,车骑将军府长史乐隐。

其少年之时好任侠之气,六年前结识了纵马河朔、游侠放荡的刘备,两人意气相投,遂为刎颈之交。后来牵招家中有事离去,一别数年,却不想今日再见。

六年前十四岁的少年,如今已然加冠赐字,随乐隐进学数年倒是学了不少礼仪规章,再见刘备颇感生疏。他只是个白身,身份仅仅是何苗长史之徒,寄居车骑府。而刘备已是秩六百石的议郎,还是何苗贵客,让牵招分外不自在。

但见刘备涕泣的模样,牵招还是无奈的道:“刘议……兄,此时与往日不同,还需有尊卑之别啊。”

刘备愤然起身,揪着牵招的衣领怒道:“阿招,你我是刎颈之交!为兄不记得你是这样一个迂腐之人?区区六百石议郎就能让你低头?何以如此没有志气?你若觉得这官服碍眼,为兄便去了这职司,还做那织席贩履之辈可好?”

说罢,刘备就开始扯自己的衣服,牵招连忙拉住刘备,红着眼睛道:“兄长,勿要如此,勿要如此!阿招知错了!”

两人乱作一团,卫士之前便得了刘备授意,因而不好上前劝阻。正在此时何苗归来了,眼见此状微微皱眉,招手示意卫士,询问是何状况。

待听明白后,何苗神情几度转变,继而一咬牙,大步上前笑道:“不曾想到府上尚有隐龙,能与刘玄德刎颈之交,子经果乃大才,乐长史失职矣!”

身后的乐隐连忙躬身请罪。见何苗归来,刘备也不再癫狂,稍稍收拾了下衣冠便拱手施礼,牵招也是深礼请罪。

“二位无罪!无罪!倒是苗有眼无珠,不识大才,府上有贤能却不能用,只是子经方才加冠,确实不宜出仕。不过英雄相处,何必以官职而论?且过几年,以苗观之,子经之未来可为两千石!”何苗连连摇头,指着牵招夸赞道。

牵招连称不敢,谦道:“招尚年少,需随乐师多加进学,不能骤当大任,亦不敢奢求显位。谢车骑抬爱。”

“且先进学,苗很是看好汝之未来。乐长史今后可以子经为重,为国育一贤才,乐长史将来有青史留名之机会啊。”何苗挥挥手,示意乐隐带牵招先走。

乐隐和牵招躬身领命,刘备也对何苗的做法微微颔首。牵招未有离去的想法,他也不会强做恶人去拉牵招走,乐隐毕竟是其授业恩师,背师而行,于名声损害太大了。

……

刘备与何苗入堂内分宾主落座,侍从们摆上珍馐美酒。

何苗问道:“明远何以不在?莫非是苗昨日招待不周?”

刘备摇头道:“明远在府上还有些许事务,托备向车骑请罪。还望勿怪。”

何苗连连摆手:“不怪不怪,都是小事。”继而大笑道:“诸事已定,太后也下定了决心,玄德可告知兄长,不日即可肃清朝廷,再兴大汉!”

昨日方才言辞凿凿,不忍对亲家张让下手,今日却大义凛然的要肃清朝廷,再兴大汉,着实滑稽。

但刘备还是轻轻点头,笑道:“多赖车骑辛劳了,若非车骑劝说太后,恐怕太后也不会这么快下定决心。”

“苗无甚功劳,倒是玄德与明远劳苦功高,却仍为六百石,着实委屈。可惜二位分属兄长之麾下,苗也不好为二位请官啊。”

语中深意真是呼之欲出,几乎是在明示刘备,背弃何进投靠他何苗,马上有大大的官做。

刘备仍然一副如沐春风的样子,轻笑道:“车骑抬爱了,备一介织席贩履之徒,征战数年也不过得一县尉。而入京月余便已是议郎之身,此间多赖太后恩典,不敢奢求太多。”

何苗顿时噎住了,也是李澈不在这里。李澈的黄门侍郎完全由何进保举,但刘备的议郎之位确实是何太后所赐,议郎又是朝官,并非大将军属吏,刘备向何太后表忠心太正常了。

虽然人人都知道,这位目前的立场偏向于谁,只是都想试试能不能将其拉入己方阵营。

毕竟何太后摆明了很看重他,作为何进与何太后之间的桥梁,只要不作死搞事,未来飞黄腾达可期。身为宗亲,虽然一开始没能带来什么好处,但是上限却是极高。

便如曹操后来称王,连一直同心的荀彧都反对他。若换成刘备则断无此虑,只因为他姓刘,哪怕是远的不能再远的“刘”。

刘邦杀白马盟誓,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炎汉近四百年,时至今日此言仍大有约束力,几乎是金科玉律。

再说如今的宗亲们,只要是有才能,能出头的,个个官位显赫。如幽州牧、太尉刘虞,益州牧刘焉,侍中刘岱,以及刚刚就任的北军中侯刘表。

他们的现在几乎就是刘备的未来,自然要好好投资,拉拢关系。毕竟就目前来说,在大部分人眼里这天下还是姓刘的。

“哈哈,玄德此言有理,大家都是太后的臣子、天子的臣子,是苗失言了,该罚!”何苗急中生智,连忙打个哈哈掩饰过去,举杯一饮而尽。

见噎住了何苗,刘备也没得寸进尺,转移话题道:“备此间尚有些隐秘之事,还望车骑屏退左右。”

何苗面色一变,略略有点犹豫,他自己身子虚弱,杀鸡都难。因而堂中屏风后多有刀斧手藏身,若是撤去的话他心下着实不安。

左思右想了一会儿,还是咬咬牙,笑道:“玄德说的哪里话,这堂中何曾有人?”

继而面色一变,怒道:“莫不是有人偷听?胆大妄为!来人,速速搜查堂内!”

外间涌进十余卫士,仔细翻查,屏风后的刀斧手却是接到暗示,自小门退走了。

搜查完毕后让卫士退下。何苗笑道:“玄德多虑了,此间并无他人,尽可直言。”

刘备也不拆穿他,肃然道:“请车骑为备引见中常侍郭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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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招,字子经,安平观津人也。少长河朔,与昭烈英雄同契,为刎颈之交。年十五,诣同县乐隐进学,后隐为车骑将军何苗长史,招随卒业。

及昭烈入京,因公事诣车骑将军府,方得再会。

时昭烈为议郎,招性谦和,以己卑鄙,未敢于昭烈同列。昭烈曰:“吾之至交,焉可因一官袍折腰?”遂欲弃官。

招大惊,连连请罪,以兄事昭烈,不复言官职。

——《季汉书·列传第五》

第五十四章 仁恕之道

何苗收敛笑容,眼睛微微眯起,漠然问道:“玄德此言何意啊?郭胜为中官之属,吾乃车骑将军,外臣前列,岂会结交郭胜?内外勾结,可是大罪,玄德若想见郭胜,自去求恳太后便是了。”

何苗的反应在刘备预料之中。郭胜乃是中常侍,内廷宦官位居前列者,何苗乃是军方目前仅次于大将军的车骑将军,二人来往过密的话是犯忌讳的事。

这事可以做,但是不能随便说,特别是刘备立场可疑,何苗还没蠢到这地步。

“是下官失言了,何车骑自然是不会结交宦官,只是下官听闻舞阳君颇喜郭常侍之侍奉,因而想请车骑引见一二。”刘备笑了笑,话锋一转道。

舞阳君是何苗与何太后之母,她结交宦官就没有那么多避讳了,毕竟她没有实权,并非朝官。

何苗面色稍稍缓和,淡淡的道:“中常侍毕竟是两千石大员,并非家母奴仆,玄德还是勿要胡言,以免朝野误会。至于玄德想要见郭胜,吾却不能作保,需先向家母请命。不知玄德因何要会郭胜?”

“用明远的话说:为大事再加一道保险。”

何苗冷笑道:“吾已决心诛宦,玄德莫不是以为吾会首鼠两端?只要吾与兄长联手,大事翻手可成,何必要加什么保险,杞人忧天耳!”

刘备从容拱手道:“未战当先虑败,这世上不存在万无一失的准备。二十年前窦大将军与陈太尉诛宦,不也是信心十足?最终身死阉竖之手,诚为可叹。车骑如今与大将军也是一损俱损,想来也不想看到宦官反扑成功吧?”

何苗下意识的敲击案几,沉默不言。刘备说的没错,一旦让宦官诛灭何进,为了防止诞生下一个何进,十常侍绝不介意连他这个车骑将军一起干掉。

因而他之前一直是维持着一种平衡,既要防止何进消灭十常侍,也要防止十常侍解决掉何进。毕竟他目前势力还太弱小,不足以取代何进,只有同时削弱两方,他才能渔翁得利。

但是现在都下了决心,想要让十常侍去陪先帝,那自然是越稳越好。

半晌后,何苗开口道:“成与不成,苗不能保证,只能是尽力向家母请求,而且郭胜恐怕不想见玄德。”

这是肯定的,十常侍现在最恨的人里面何进毫无疑问的榜首,下来是袁绍,再下来那就是刘备和李澈了。如果不是这两人多方串联,宦官的局势不会恶化的这么快,至少何太后肯定还处于犹疑状态。

郭胜如今怕是恨不能生啖这二人之肉,又怎么会和和气气的会谈?

“何车骑能向舞阳君请命,下官已是心满意足。至于郭胜,请何车骑转告他,行险一搏固然豪迈,可若是事败,郭氏可还想留下一缕香火?”

何苗有些奇怪的问道:“玄德为何不承诺饶他一命?他左右都是死,如何肯听你之言?”

刘备微微沉默,肃然道:“十常侍祸国殃民,天下无数百姓深受其痛,备又何德何能代天下百姓饶恕他们?十常侍必须死,虽千刀万剐难赎其罪,但其族中想来尚有襁褓幼童、垂髫稚子,若是郭胜愿将功赎罪,可为他族内留一线香火。

此事业已征得大将军首肯,大将军会亲自收养郭氏后人,也是感激郭胜以前在先帝面前回护何氏。”

何苗脸色一阵青红交加,不管是大义还是私情,何进这做法简直无可指摘。身为大将军的大义要求他必须诛宦,但是郭胜毕竟是乡友,先帝在时又多有回护之举,因而留其一条香火,甚至亲自收养。

反观自己的内心,何苗不由得暗骂,这屠夫之辈什么时候有这么多花花肠子了?真真是岂有此理。

却见刘备忽的笑道:“大将军言称车骑最是重情重义,因而有此一虑,果不出大将军所料,车骑竟然心软到要饶郭胜一命。依下官之见,虽非同源,但二位确实是如血缘兄弟一般心有灵犀。”

何苗惊恐的发现,这种心态下他竟然不自然的对何进与面前的刘备升起了一丝感激之情,本是何进自己扬名养望的好事,他竟然愿意分享出来?

心绪复杂的何苗咳嗽一声,勉强笑道:“兄长真是了解苗啊,不错,当年那郭胜确实是对我何氏有大恩,若不能报恩,苗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且依兄长之命,家母自会将此言转告郭胜,让其明白我何氏并非狼心狗肺之辈。”

“如此便好,一切便仰仗车骑与舞阳君了,大将军与备静候佳音。”刘备举起酒杯敬道。

何苗哈哈大笑,回敬道:“且先满饮此杯,为我等大计贺!为大汉中兴贺!”

……

回到马车上,刘备不由得疲惫的叹息了一声,赶车的关羽和张飞面面相觑,

张飞怒道:“自入了京,这事真是一日难过一日。本以为能大展所长,结果只能眼睁睁看着兄长与先生奔波,宪和也能操劳国事,而飞却无能为力!着实窝火!”

刘备叹道:“益德莫急,明远有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且先磨砺兵马,依为兄之见,此事终究得见过刀兵,到时候为兄与明远宪和还要仰仗你与云长了。”

关羽神情不变,淡然道:“请兄长放心,若论兵事,某与益德无惧任何人,兄长与先生只管一展所长,前路披荆斩棘就交予某吧。”

“不错!便如那夏侯元让和夏侯妙才确是熊虎之将,飞也有信心斩于马下!其余人等如那纪灵,不过插标卖首之辈,不足为虑。”张飞嘿嘿直笑。

却听刘备淡淡的道:“兵者,国之大事。汝如此骄慢,轻视天下英雄,为兄如何能对你放心?回府之后自去听明远讲授兵家道理,不得有误。

“诶?!兄长,不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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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羽,字云长,本字长生,河东解人也。亡命奔涿郡。昭烈于乡里合徒众,而羽与张飞为之御侮。

中平六年,受命诛杀上军校尉蹇硕,大将军何进以羽、飞有功,加曲军侯,不受辖制,仍侍于昭烈。

昭烈与二人寝则同床,恩若兄弟。而稠人广坐,侍立终日,随昭烈周旋,不避艰险。

——《季汉书·列传第三》

第五十五章 泄密

中平六年,六月十三日,车骑将军府一间密室内,刘备与李澈终于见到了郭胜。

这位曾经权倾朝野,权柄赫赫的大宦官,此时虽然强作冷静,但苍白瘦削的面容和布满血丝的眼珠表明他并非表面这样镇静。

四面楚歌、众叛亲离,看不到一丝翻盘的希望,十常侍还没有疯也算是奇迹了。

看来何太后的保密工作做得还算不错,游移不定的样子仿佛伸了一根救命稻草在十常侍面前晃悠。这女人宫廷争斗十几年,变色龙的本事倒是有了十二成功夫。

郭胜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珠,死死盯着面前这两个不共戴天之敌。明明只是两个无名小卒,却能让他们食不甘味,寝不安眠,恨不能生啖这二人之肉。

“郭常侍现在应该很想生吃了澈与玄德公。”李澈悠悠然笑道。

刘备却根本不想笑。肃然道:“便是把你我千刀万剐了,又能如何?区区六百石,十常侍权倾朝野之际,只需一个眼神就能将你我拖出去剁碎了喂狗。可如今却被我等逼至绝境,非你我二人智计卓绝,而是正如你所言,多行不义必自毙!”

“好一个多行不义必自毙!”郭胜尖声叫道,阴笑着道:“这朝廷里的腌臜数不胜数,若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依咱家看,这满朝公卿个个都该杀!只杀我等?救不了天下!”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何况他人肮脏,就能洗净尔等祸国殃民之举?诛杀尔等或许不能挽救汉室,但上可以慰藉冤死的忠魂与百姓,下可以清净一方土地,实属有百利而无一害。”李澈也不笑了,冷声斥道。

“是啊,杀了我等,有百利而无一害……”郭胜抱头触地,泣不成声。

刘备蹙眉道:“吾也不想以谎言相欺,汝等必死无疑,这是不容置疑的。但大将军与车骑心地仁善,感念汝曾经的恩情,愿意保你郭家一条香火,大将军更愿意亲自抚养。对于尔等,此已是法外开恩,莫要执迷不悟!”

“左右都是一死,为何咱家不能一拼!”郭胜抬起头,怒目狰狞的吼道。

此言看似有理,但李澈嗤笑道:“尔等能做到的,不外乎单刀直入,擒王之举,意图刺杀大将军?”

郭胜眼神闪烁,并不作答。

“愚蠢!”李澈不屑的斥道:“诛宦虽以大将军为首,但其内派系错综复杂,可以说天下人皆欲尔等死无葬身之地。大将军若在,念及故人之情,还能护住你郭氏血脉不绝,,大将军若亡,尔可以猜猜,袁本初他们会把郭氏怎么样?”

郭胜继续沉默不言,但是双手攥紧,隐隐有血迹渗出。

“在袁本初他们眼里,这叫斩草除根!就像杀鸡一样,一刀一个杀光你族中每个人!当然,这对赵忠他们来说并无区别,而张让无论如何还有一子娶了大将军之妹,自然可有一条香火,但郭常侍,你呢?就这样拖着郭氏一起为赵忠他们陪葬?”

“还是认为杀了大将军,还能继续杀掉袁本初、曹孟德?他们会排着队等着尔等刀斧加身?醒醒吧,如今已不是二十年前,尔等非曹节王甫,大将军更不是窦武可比,袁本初之能也胜过陈蕃远矣,尔等断无一!线!生!机!”

郭胜终于崩溃了,上前抓住李澈的袖子,浑然不顾刘备那已如利剑般的眼神,泣声道:“李侍郎,您是大才、大贤,求您指条明路,郭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澈对着刘备轻轻摇头,示意无妨,然后如沐春风的笑道:“郭常侍说的哪里话,方才玄德公不是已经指出明路了吗?郭常侍若想保住一条血脉,不想做郭氏罪人,我想最好还是尽量保住大将军,如何?”

郭胜颤抖着身子,显然还是有些难以接受这条路。曾经有多坚定不移的支持何进,如今对何进的恨意就有多深。说白了,跟这些宦官讲什么天下大义根本就是对牛弹琴,他们无法理解何进为什么不跟他们合作。

“大将军的耐性也是有限度的,仁善之心不能变成尔等放纵的本钱。且郭常侍若无大功,大将军保郭氏血脉也会被士人指责啊。”

“我说!我说!”郭胜崩溃了,急忙道:“张让他们联系了并州牧董卓,具体怎么做我也不知道啊!他们根本不信任奴婢了!”慌乱之下,这厮竟然对着刘备和李澈自称起奴婢,着实荒谬。

但二人也笑不出来了,凝重的对视。虽然对此有所预料,但还是感觉有些棘手。因为这代表着诛宦恐怕真的要明摆军阵做过一场,而战阵之事太多变数了。

等了一会儿,刘备呼出口气,笑道:“郭常侍能说出来就好,其他的我们也能理解,郭常侍且先回去,莫要让张让他们看出破绽,这份功劳大将军不会忘记的。”

郭胜犹犹豫豫,但又不敢违背刘备的意思,只能诺诺的离开。

待到郭胜一走,何苗从门后转了出来,也是面色凝重。李澈见状笑道:“何车骑莫不是惧了那董仲颖?”

何苗面色一变,继而大笑道:“李侍郎太小瞧苗了,苗与兄长联手,天下兵马尽在掌握,还怕他一个小小的并州牧?且不说征召其他州牧刺史,单说雒阳北军五校、羽林郎、西园军,还有丁建阳所部俱在,他董仲颖还能翻天了不成?”

说到最后,三人一起大笑起来,李澈却是暗暗吐槽,原本历史上董卓岂不就是翻天了?运气、实力加上对人心和局势的洞察,上演了一出精彩绝伦的夺权好戏,硬生生收编了数倍于己的精锐军队,堪称教科书级别的政治斗争。就是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但此时为了稳定何苗心绪,坚定其信心,只能陪着他狂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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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念郭胜同出南阳,何氏贵幸亦多由胜,遂许留其一脉。张让等密召并州牧董卓,欲害进。胜感进之恩义,泄让谋于进。

——

第五十六章 决心

“该提前行动了。”

回到马车里,李澈神情凝重的对刘备说道。

刘备轻轻颔首,时间拖得越久,变数越大,如果能在董卓发动之前就解决掉十常侍那自然最好。

见刘备点头,李澈对赶车的吕韵说道:“去大将军府上。”

刘备揉了揉眉头,叹道:“还需要考虑到天子与太后的安危,十常侍狗急跳墙之下,很可能做出疯狂之事。”

李澈略一沉吟,笑道:“此事已有些眉目,先帝这两日便要入陵,而天子与太后是需要送灵的。

十常侍却根本不敢离宫半步,如今有董卓这个希望,他们又不会轻易鱼死网破,趁此时机入宫擒杀便是了。”

大汉受《孝经》“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观念影响,以孝治天下。甚至连君王谥号前也多加“孝”字,如汉景帝全称应是汉孝景皇帝。

因此作为“孝”道延伸,在丧葬事宜上,天子是必须要为先帝护灵入陵的。何进作为外戚和辅政大臣,这几月本该日日入宫哭灵,却安坐府内,已是招致了不少士人不满。

天子初登大宝,是断不敢违背孝道的。

刘备微微蹙眉道:“那只能寄希望于这几日太后能瞒过十常侍了,若是让他们知道太后彻底倒向我们,恐怕会提前政变。”

说到这里,二人面色一阵古怪,何太后不愧是宫斗能手,政治素养不行,宫斗水平倒是不差。

先是一副被说动了的样子疏远十常侍,还赏赐刘备,把十常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张让转身就一膝盖跪在自己儿媳妇,何太后的亲妹妹身前求饶。痛哭流涕的表示只求再见太后和天子一面,放下心后甘愿引颈受戮。一副大汉忠良的样子。

再通过舞阳君兜兜转转把话传给了何太后,何太后又心软了,召回了十常侍。

何苗自知瞒不过耳目,也就不加掩饰,隔两天就进宫吹风诛宦,在张让回宫后,何太后也发怒驱逐了何苗。

局势似乎瞬间回到原来的样子,何进对外也只提如今“兄弟和睦”,仿佛刘备入宫只是做了一番无用功。

李澈暗暗摇头,十常侍未必不知道这样下去是慢性死亡,但有了救命稻草董仲颖,这些人无论如何都鼓不起勇气行险一搏。

很难说董卓究竟是救命稻草还是封喉毒药。

……

何进皱着眉头静静思索,堂中四人正趁着空闲互相打量。

除了李澈和刘备,另外两人分别是如今掌控北军五校的北军中候刘表,以及刚刚转任河南尹的王允。

刘表,字景升,西汉鲁恭王刘余之后,天下名士,名列八俊之一,在党锢之祸中逃亡,前些年党锢解除后才被何进征召。

王允,字子师,天下名臣,中平元年为豫州刺史,一手镇压了豫州黄巾军。在发现张让门客勾结黄巾后直言进谏诛宦,被张让报复治罪。灵帝驾崩时进京奔丧才被何进征为从事中郎,转而迁河南尹。

这两人与荀攸他们不同,刘表逃亡多年,是何进保举;王允被张让坑害时何进也是屡屡进言为他说话,二人对何进很是感激,何进也以二人为心腹。

北军五校和河南尹都是至关重要的位置,足可见何进的青睐。

李澈暗暗打量两人,刘表乃是汉末前期大诸侯,单骑入荆州,一手掌控荆襄之地十余年,足可见其手腕之强。

王允更是历史节点上的关键人物,策划诛杀董卓,为吕布的二五仔战绩簿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两人都是汉末绕不开的人物,却不想今日在这种情况下见面了。

时间在四人互相打量中缓缓流逝,何进突然开口道:“玄德与明远之言颇为有理,既然箭已在弦上,那便不得不发。子师与景升可有高见?”

刘表今年已是四十有七,身长八尺有余,身姿雄伟,面容却是一副温厚长者的模样,颔下一缕短须,让人一见便有如沐春风之感。

只见他缓缓开口道:“北军五校没有任何问题,伯求兄离职前已然梳理的井井有条,全军皆忠于天子、忠于太后、忠于大将军,请大将军尽管吩咐。”

何进满意的点点头道:“景升辛苦了。”

北军五校乃是大汉禁军,拱卫京师的主力。分为屯骑、越骑、步兵、长水、射声五营,以六百石北军中候监掌全军。

而何颙和刘表都是他深信之人,是以让他们前后掌管北军五校,以此彻底将这支部队握在手里,看来二人果然不负所望。

李澈隐蔽的扯了扯嘴角,北军五校哪里靠谱了,何进一死,这位刘景升直接成了透明人,北军完全被袁绍掌控,之后袁绍不敌董卓,北军又归了董卓,根本没有发挥任何作用。

但在这里他显然不能质疑刘表,不管是身份、资历,还是在何进心中的地位,刘表都要胜过他,贸然质疑只是结仇之举。反正只要保证何进不死就行。

这边王允皱着眉头问道:“二位何以能保证太后允许诛宦?若无明旨而擅闯禁宫,恐怕天子事后会降罪大将军。”

王允已过知天命之年。其身形瘦小,约七尺有余,发须皆白。面容坚毅,脸上皱纹纵横,布满岁月的痕迹。嘴唇削薄,鼻梁高耸,眼神锐利,看起来很是不好亲近。

见王允问话,李澈正待回答,刘备答道:“王府君所言有理,但为保太后安全,显然此时不宜再联系太后,至于是否要冒此险,还要看大将军决断。

下官以为,不管太后有无明旨,这宦总是要诛的,只在时候早晚。其决断实在于大将军之心。”

王允默然,确实,本来诛宦就没考虑过何太后心甘情愿配合。如今能得到何苗与郭胜的支持,已是远胜之前了。

先前一直拖沓其实是何进优柔寡断,倒是刘备和李澈帮他坚定了决心。

想到这里,王允面色缓和,他拱手道:“是本府失言,二位所为已是功勋彪炳,足称煊赫了。不宜要求过分,剩下的事总该由吾等来解决,方不负大将军之恩。”

何进郑重道:“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俱在某手,若再拖延下去,只恐智能之士与某离心,某意已决,先帝入陵之日,便是诛宦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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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以绍为司隶校尉,假节,专命击断;从事中郎王允为河南尹、掾属刘表为北军中候。命丁原烧孟津,王允司察宦者。太后假恐,悉罢中常侍小黄门,使还礼舍。

张让子妇,太后之妹也。让向子妇求恳,子妇言于舞阳君,入白太后,太后遂召诸常侍皆复入直。

——《后汉书·何进列传》

第五十七章 暗度陈仓

中平六年六月十五日,在皇宫里躺了两个月的汉灵帝终于要入陵了。

天子出殡,三军相随。浩浩荡荡的出殡队伍由数千兵马护送,骑步车三军俱全,目标则是位于雒阳西北部,距内城二十里的文陵。

汉代对于丧葬极其重视,其相信“灵魂不灭”,死者有灵,信奉儒家孝道,以丧显孝,以厚葬为荣。

尤其是东汉,光武帝刘秀更是重视丧葬习俗,将天子陵庙迁入陵园内,在陵园前筑起大殿,以彰显天子权威。

是以天子丧葬极其奢靡,每年贡赋的三分之一要被用来修建皇陵,皇陵宏大豪华,陪葬的珍奇异宝更是数不胜数。

以灵帝的文陵为例,《帝王世纪》曰:山方三百步,高十二丈。极目远眺,数里外便可见文陵之雄伟。

李澈远望这奢华的陵寝,不由得叹了口气。后世的文陵经过两千年的风吹雨打和战火洗礼,再加上盗墓贼频频光顾,外观上只剩陵墓主体的小山包。

而如今的文陵,陵园、陵庙、大殿俱全,真仿佛一座冥界殿堂一般。

再看看身边的刘备,李澈的思绪更复杂了。刘备的惠陵周长一百八十米,高不过十二米,比起文陵来说远远不如。

而到了后世,这高大的文陵被盗墓贼破坏的已不成形状,惠陵却长存一千七百八十年,千余年香火不断,未有被盗的记录。

想来一是因为左近的武侯祠,二便是随着时间推移,民间越来越兴盛的对刘备与诸葛亮的崇拜。时间和人心,终究还是能明晰善恶的。

刘备倒是没有李澈那么多感慨,他终究是这个时代的人,受儒家思想影响很深,对于帝王厚葬并没有什么太大非议。

心中虽然隐隐有些不满灵帝如此铺张,但为人臣,有些话终究不能痛快的说出来。

只能长叹一声,问道:“明远,大将军即将下令行动,我们来这里作甚?”

这里是雒阳北城墙,李澈清早便带着刘备等人至此,还带上了府里的全部人手。

刘备虽然满腹疑惑,但见李澈如此坚定,又听他说已经得到了何进准许,他也就随李澈的意了。

“只是心里颇有些不安,总觉得十常侍应该还有后手。”李澈喃喃道。

刘备也皱起眉头,轻声道:“大将军已经严令丁都尉把守孟津与小平津,董卓不可能无声无息的突破黄河。总不至于宦官还有一票人马吧?”

确实,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天子与太后都出宫了,宦官已经失去了手里的依仗。而宦官的名声早已经臭不可闻,除了野心勃勃的董卓,又有哪路兵马会愿意帮他们?

“十常侍真的不像坐以待毙之人,郭胜能知道张让联系董卓已经是很不可思议了。而且玄德公不觉得我们这段时间太顺利了吗?”

刘备脸色一变,确实,看似一步步抽丝剥茧的解决了问题,但真的太顺利了,十常侍除了一句威胁之语,再无任何反击,兔子急了还咬人,十二个大宦官何以如此绵软?

关羽等人也是纷纷皱眉,苦思冥想。

李澈细细回忆对历史的记忆,按照原本的历史线,十常侍应该是在八月发动政变,而且属于迫不得已的仓促发动。

因为四个月没进皇宫的何进突然进宫了,惊的十常侍方寸大乱,又觉得何屠夫的性命实在太诱人,因而顺手就砍了何屠夫。

他们也没有任何后手,只是想着杀了何屠夫就能让诛宦集团作鸟兽散。可惜低估了袁绍等人。

何进授予了袁绍假节的权限,因而袁绍有专命击断之权,直接以为何进报仇的名义杀进了皇宫,十常侍仓促之下只能带着太后和天子跑路。

如今何进安然无恙,断不会独身进宫,十常侍又能有什么翻盘的机会?

时间一点点流逝,送殡的队伍已经快要到文陵了,天上的太阳也开始西斜。回首望去,城内也开始燃起烽烟,似乎大局已定。

正当李澈怀疑自己是否杞人忧天的时候,衣冠不整的荀攸奔上了城墙,嘶哑的声音远远传来:

“十常侍不在宫里!”

几人脸色大变。

……

《王度记》曰:天子驾六。御辇由六匹无一丝杂色的骏马牵引,帘幕遮掩住了天子的身形,在队伍中间缓缓移动。

看似一片祥和,庄重肃穆,护卫的兵士却丝毫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

御辇内除了刘辩,还有两人,一人是身着小黄门服饰的孩童,看起来最多不过十岁。而另一人却是十常侍之首的张让。

刘辩却没有丝毫奇怪,掩面啜泣道:“今次一别,不知何日方能再见。张常侍,务必要保护好阿协。”

石破天惊之语,那小黄门竟然是汉灵帝刘宏亲子,刘辩之弟,渤海王刘协。本该幽居宫内的刘协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出殡队伍里,更是上了刘辩的御辇。

张让也啜低声泣道:“老臣今后再难与陛下相见,今次一别恐为永诀。老臣泣血一语,望陛下圣寿无疆、福寿安康。”

刘协强自按捺泪水,小手紧紧抓着刘辩的龙袍,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阿协,好好听张常侍的话,且再忍耐数年,待皇兄亲政就是你我再见之日。必不会让你永不见天日的。”

刘协再也忍不住了,一头扎在刘辩的皇袍上,捂住嘴巴以免哭出了声。

“诸位常侍可都已逃出?”刘辩压下悲伤,强自镇定的询问张让。

“多赖陛下洪福,赵常侍他们都逃出来了,只待时机一至,便可远走高飞。”

刘辩却又神情黯然,低声道:“朕知道大将军他们才是对的,应该杀掉诸位常侍,给天下一个交代。

可朕做不到,从小便是诸位常侍陪着朕长大,父皇对朕多有厌恶,也都是诸位常侍斡旋,朕方才能安然长大。朕可能真的不是一个好皇帝。”

张让一时哑然,依着他的性子,本该趁此机会再给何进他们上上眼药,但看看刘辩的样子,还是叹了口气,诚心道:

“老臣侍奉了三位天子,耳濡目染之下倒也有些许心得,依老臣之见,陛下若想中兴,可效法桓帝,却不可效法先帝。除去些士人倒是无事,总有人做官,如那袁氏杨氏。但是若真的不遵所有士人规矩,这天下必然是会乱的。

陛下可多提拔一些非大世家的臣子,要打压袁氏与杨氏。还有便是,卖官鬻爵做不得了。”

说到最后,张让都有些面色古怪。天地良心,灵帝养成的这些恶习确实多赖他们和董后,但灵帝完全可以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后来的一些法子简直让十常侍都目瞪口呆,灵帝并非昏庸之人,其聪慧远超常人,当这份聪慧尽数用在了搜刮财物上时,真的无人可及。

“朕会谨记张常侍之言,望好自珍重。还有,张常侍家中有姨母在,当是无妨,可赵常侍他们该怎么办?”刘辩郑重点了点头,随即疑惑地问道。

“月前便已将一条血脉送出,至于其他人……总是会有所牺牲的。”

张让的声音仿佛九幽寒风一般,让刘辩与刘协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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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灵帝出殡,十常侍挟持天子,潜行出城。澈有所觉,与昭烈、关张等追索盘查。

——《季汉书·列传第一》

第五十八章 赴宴

同一时间,孟津渡丁原军营迎来了几名客人,为首者身长八尺有余,体态魁梧,面上横肉丛生,眼神凌厉而凶狠,虽着官袍,却掩不住浑身煞气,令人望之而生畏。

其后诸人个个神态轻松,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身处众军包围之中。

“建阳公,卓受邀已至,未带兵马,何不出来一见?”那为首者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狞笑,猖狂的叫道。

此人正是并州牧董卓,其所统率数千兵马正在黄河北岸与丁原隔河相望,他不知为何却带着寥寥几人渡河赴会。

丁原大帐中,全身甲胄的丁原一脸难以置信,他也没想到董卓真的敢赴会。

数日前董卓送信给丁原,言称欲兴兵诛宦以助大将军,可惜被小人谗言,困顿于此,还连累丁公这等世之名臣。

他愿在营中摆酒谢罪,具陈忠心,望丁原能将他这份天地可鉴的忠义之心转达给何大将军。

丁原又不傻,当然不会赴他的约,回信说受大将军军令,不敢稍离半步。但有感董牧伯诚意,已在军中设宴,董牧伯尽可渡河赴宴。

本意是嘲讽董卓,谁知道这厮竟然顺水推舟直接过来了,丁原若是拒绝,反倒显得怕了董卓。丁原一时陷入两难的境地。

侍立于身侧的吕布微微沉吟,拱手道:“主公,事已至此,倒不妨与其开诚布公一谈。毕竟在我军营中,董卓身边亦不过数人而已,便是项王之勇也插翅难飞。若董卓真的心怀不轨,大可就地拿下,想来大将军亦不会怪罪我等。”

丁原揉了揉眉头,叹息道:“只能如此了。奉先,你且派些人马盯住对岸,万不可有丝毫差错。”

“请主公放心,布断不会让一兵一卒渡河!”

……

天子御辇中,张让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咬着牙关不知道该说什么。刘辩有些疑惑,轻声开口问道:“张常侍可还有要交代之事?”

张让看看刘辩,再看看刘协,面色变幻不定,良久之后长叹道:“陛下,老臣以为,渤海王还是留在京中为好。”

张让说完便低头不言,身子放松下来,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

“父皇驾崩以来,张常侍终于真正关心了朕一次。”

刘辩带着些许笑意的声音传来,惊的张让背上一阵冷汗直冒,抬头难以置信的看着面前的少年天子。

刘辩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或许是因为幼时长居道士家中,这孩子颇不似皇室中人,心地良善,无欲无争。

再加上其母何太后为人凶厉、严苛,刘辩自小便是没什么主见的性子,更别提表现出什么帝王心术了。

张让此次也是以情谊相求,刘辩方才同意帮助他们远走高飞。

万没想到,一直表现的像个孩子一样的刘辩竟然能说出这番话,他真的看出了什么?此行是否圈套?张让心中甚至冒出了一丝杀意。

刘辩的神情复杂,失神的望向外面,半晌后幽幽道:“朕知道很多事情,但又不知道很多事情。史师教朕,道法自然,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母亲教朕,帝王无情,唯权至上。

太傅教朕,为政以德,选贤用能。而前些日子,那个中山靖王之后,他说要做到君君臣臣,为君者当先正己身,爱民如子。”

张让默然,这是帝王所必须经历的路,从不同的老师、繁杂的诸子百家道理中找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君王之路。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刘辩是幸运的。他有时间慢慢去吸收,去容纳这些思想,何太后无法垄断对他的教育。而桓帝与灵帝是不幸的。

桓帝被梁冀欺压十三年,战战兢兢,时刻担心自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在成长的过程中满腔尽是对权臣的仇恨和对宦官的亲近,特别是最后借助宦官之力诛杀梁冀,更是将这份感情推到了巅峰。

而灵帝,虽然有胡广、刘宽等名臣不断教导。但他童年深受董太后熏陶,登基后又被曹节王甫等人掌握,三观早已扭曲,虽然随着年岁渐长渐渐醒悟,但却为时已晚。

“朕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但朕却明白,阿协的存在是对朕的威胁。他若在宫内还好,若离了宫,有心人恐怕都想将他掌握在手里吧。”刘辩没有管张让的表情,继续自顾自的说道。

而身边的刘协也不哭了,沉默不言,死死抓住皇袍。

“但是他留在宫内也不行的。朕听太傅讲课,前汉之时,惠帝拼尽全力去保护赵王,然而赵王还是被高皇后害死,惠帝因而心伤。

母亲和大将军若想杀阿协,朕想来也保护不了他,因此才允许张常侍带走阿协。但是张常侍你方才能说出那番话,朕真的很开心。”

刘辩爱怜的摸了摸刘协的头,眼角泪珠滑落,泣不成声。

张让面色复杂,叹息道:“老臣侍奉三位天子,从未见皇家能有这般亲情。陛下心地仁善,颇类孝惠皇帝啊。请陛下放心,老臣会带着大王隐姓埋名,必不会让大王落入奸人之手。”

“皇兄,臣不走了。”刘协突然开口,惊住了张让和刘辩。

半晌后,张让木然道:“大王此言何意?”

“孤偷听到了,张常侍暗中与并州牧董卓勾结,你如何能保证孤不会被董卓抓走用来反抗皇兄?”

刘辩沉下脸,严肃道:“休要胡闹,宫中于你而言如龙潭虎穴一般,只要离了宫,哪里都好。”

刘协泣声道:“臣宁愿如赵隐王一般身死,也好过淮南厉王一般与皇兄为敌。”

张让与刘辩面面相觑,不愧是自小接受帝王教育的皇子,年仅七岁的刘协,甚至比刘辩懂得还多,二人千算万算,却没料到会在七岁稚子身上遇到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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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大将军何进欲诛阉宦,虑卓野心,以骑都尉丁原驻守孟津,卓不得渡,遂书丁原曰:

“自桓帝以来,宦官弄权,危害朝政,卓虽居偏鄙之地,亦常怀忠义之心。今闻大将军欲重整朝纲、中兴汉室,卓喜不自胜。昔赵鞅兴晋阳之甲,以逐君侧之恶人,今卓辄鸣钟鼓入雒阳,欲收让等,以清奸秽。然奸佞谗言,致使君臣离心,卓今困顿于此,亦累及丁公,实为惭愧。故军中设酒,扫榻以待,愿陈忠心,望勿推辞。”

原阅而哂之:“此鸿门之宴也,吾焉能中计?且问彼敢渡否?”回书邀卓共饮。

卓身不着甲,携左右渡河赴宴,原乃大惊。

——《后汉书·董卓列传》

第五十九章 认贼作父

刘辩一时感觉自己失了兄长的威严,面上有些挂不住,低声怒斥道:“汝何以不知轻重?妄自离宫,却又不逃,回宫之后母亲必然要加罪于你,朕该如何是好?”

刘协只是不言,死死攥着皇袍不放,让张让也是一阵为难。

事实上带走刘协本就不是他的需求,只是和董卓的交易,顺带恶心一下何太后与何进。

按照计划,董卓会拖住在孟津的丁原,然后于小平津左近留人手接应。十常侍逃离后会先潜藏于北芒山,待天黑之后至小平津偷渡。

然后将刘协交给董卓,董卓会为他们打掩护,自并州潜逃塞外。

如今心思转动,兼之得到了天子配合,这位大宦官有些不想履行董卓的要求了。

十常侍只想着赶紧跑路,隐姓埋名过安生日子,带走刘协只会激怒朝廷,反倒于己不利。

事实上他们需要的只是董卓拖住丁原,十常侍自己也有人手可以渡河,放弃与董卓的交易也无妨,料董卓也不敢大肆宣扬。

但刘辩求恳之下,张让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

“罢了。”刘辩叹了口气,轻抚刘协的头顶,平静的道:“不走便不走吧,朕是天子,难道还真的庇护不了自己的幼弟?”

转头对张让道:“张常侍,你且藏于御辇内,朕会为你制造逃跑时机的。”

张让也是呼了口气,少个大麻烦终归会轻松不少,因为何进对于诛宦的态度事实上并不太积极。

一是为了夺权,二是为了揽士人之心,若十常侍真的远走高飞,何进也不会闲着大索天下。但若是带走刘协,何进怕是真的会全国通缉十常侍,那时候才叫无处可藏。

他恭敬的跪伏在御辇上,重重的叩了三个头,泣声道:“老臣多谢陛下不杀之恩。”

刘辩一时失语,十三岁的他还是第一次违逆何太后,做下如此大事。心中虽知不对,却又有一种莫名的不服气。

御辇内陷入了沉默,时间静静流逝,直到外面突然传来动乱声,御辇也停了下来。

三人对视一眼,刘辩大声问道:“外间何事喧哗?”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只听外面的卫士颤声说道:“启禀陛下,斥候探报,有贼寇意图袭驾。似乎是白波贼寇与南匈奴於夫罗,共约五千人。他们打着诛阉宦,清……”

“说,朕恕你无罪!”

“贼寇们高喊:‘诛阉宦,清君侧’。”卫士一口气说完,随即伏地请罪。

刘辩一时惊了,张让先是一呆,随即苦涩一笑,看来自己是真的小看了那位并州牧,倒是成了他的棋子。

……

李澈心急火燎的在城墙上来回走动,不时的唉声叹气,倚靠在墙上的荀攸无奈的道:

“明远,急也没有用的。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刘君他们已经追了出去,大将军也加派人马通知各方。只要消息传到,送殡队伍里的袁本初等人反手即可擒下阉竖。”

“真的有这么简单吗?先前为了保密,未曾告诉荀君,十常侍勾连了并州牧董卓。”

荀攸顿时色变,李澈顿了顿,接着道:“还有袁司隶,很可能也勾连了董卓。”

听到这个更加可怖的消息,荀攸反而冷静了下来,蹙眉沉思。

半晌后,荀攸幽幽道:“袁本初断不会背叛汉室……至少现在不会。如此一来,董卓反倒成了各方中心,最有主动权的一人。呵,如果是袁本初和张让主动勾连那也罢了,若是董卓先伸手……他属下有能人啊。”

李澈微微色变,脑海里顿时浮现了一个人名,那位在《三国志》里与荀攸并称的大才,洞悉人心,运筹帷幄的毒士。

“出事了!李侍郎快过来。”吕韵急切的声音传来,李澈与荀攸大步上前,远远望向送殡队伍。

只见长长的队伍出现了不规则的扭曲,护卫的军士也改变了阵型,虽然因为太远而看不真切,但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再次远眺,却见更远处烟尘滚滚,似是有大军行进。

李澈喃喃道:“这是从哪来的军队?”随即猛的对着侍立的卫士吼道:“速去通报大将军,整军备战!”

荀攸闭目叹道:“袁本初,董卓,引狼入室矣!丁建阳何在啊!”

……

“董牧伯大驾至此,原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啊。”丁原带着吕布一脸笑意的迎出营门,拱手施礼道。

董卓哈哈大笑,上前回礼道:“建阳公言重了,卓一介粗鄙之人,不敢当建阳公‘牧伯’之称。”

“当得,当得。董公战功赫赫、威震凉并,实乃大汉梁柱。原一介后进之辈,自然要恭敬以待。帐中已略备薄酒,请董公入内一叙。”

丁原把自己的姿态放的很低,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董卓的战绩和资历都远非丁原可比。桓帝之时董卓就曾带兵大破匈奴,其后镇压羌人、黄巾,端的是战功彪炳,煊赫一时。

董卓早在熹平年间就曾担任并州刺史,而丁原乃是去年方才崭露头角,前并州刺史张懿被休屠各胡攻杀,丁原临危受命,才继任并州刺史,与董卓完全没法比。更别说董卓如今还有爵位在身,正经的食邑千户斄乡侯。

董卓似乎很是满意丁原的姿态,笑着点头道:“建阳有心了啊,那便入帐再谈。”

几人入帐就坐,吕布侍立身后,丁原开口道:“董公来意,原已尽知。然军令如山,未得大将军之令,原断不敢放董公渡河,还望董公见谅啊。”

“建阳说的哪里话,卓岂会让建阳难做?无须建阳为难,卓所需兵马早已渡河完毕,还请放心。”

“好啊……什么!”丁原的笑容顿时凝固,不敢置信的抬头看向董卓。

“奉先啊,过来吧。”董卓对着吕布轻轻招手道。

丁原不敢置信的看着吕布,他一直亲信善待的主簿。只见吕布恭敬的走到董卓面前,单膝跪地低头道:“孩儿拜见义父。”董卓亦是满脸笑意的伸手扶起了吕布,好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

“你!你这奸贼!”丁原气的几欲吐血,没想到自己的亲信竟然会认贼作父。

吕布漠然开口道:“董公奉袁太傅之召进京诛宦,丁都尉还是莫要阻拦的好。”

丁原顿时惊骇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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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阴违进令,假太傅袁隗之命召卓诛宦,卓假以其命间丁原主簿吕布,并施以财物。布遂认卓为父,纵卓渡河。

——《季汉书·世家第二》

第六十章 斥贼

送殡队伍中,换上铠甲的北军中候刘表皱眉看向对面的军队。

混杂的白波贼寇与南匈奴军并没有直接冲杀过来,而是停在了一箭之地外,似乎并不在意汉军的布阵。

虽然有充足的时间改变了阵型,但刘表还是捏了一把冷汗。

此次护卫的出殡队伍大约有三千人,虽然都是北军精锐,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远非贼寇与匈奴兵可比,真要面对面冲杀,对面五千人还真不是这三千人对手。

但队伍太长了,里面有太多的达官贵人。除了托病不来的何进,就连另一位辅政大臣,太傅,录尚书事袁隗都在其中。

更别说还有天子与太后,以及灵帝的棺椁。刀剑无眼,万一出现些许差错,他这个北军首领怕是难逃罪责。

两方人马就这么遥遥对峙,刘表正要派人喊话询问,忽见一人走了过来,正是司隶校尉袁绍。

“景升兄,北军可能保护天子、太后以及满朝公卿?”袁绍开门见山的质问道。

刘表微微沉默,叹气道:“本初,刀剑无眼,乱军之中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保证啊。”

袁绍蹙眉道:“那该如何是好?”

“为今之计,当尽量拖延时间,待大将军整顿都内兵马赶到,有西园军在,必可将这些贼寇一网打尽。”

袁绍似乎很是头疼,愁眉苦脸的叹气道:“哎,也不知这些逆贼是如何渡河的,丁建阳把守渡口,却让数千叛逆离雒阳如此之近,罪不容赦!”

刘表微微摇头道:“如今不是追责的时候,丁建阳若有罪责,大将军自有处罚。关于这伙贼寇,他们似乎并不想开战。依表之见,可前去谈判,暂拖时间。”

“景升兄此为老成之言,大善。这群逆贼当真荒唐,口称诛宦,却冲击先帝护灵队伍,愚不可及!”袁绍先是点头赞赏刘表的决断,继而一脸不屑的嘲讽道。

刘表闻言却是心里微微一动,但此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问道:“本初以为该派何人前去问话?”

袁绍沉默了半晌,叹气道:“绍自去吧,比两千石、假节,也能临机决断,不必事事请示。”

言罢,策马出列,身后的刘表一时愕然,反应过来的时候袁绍已经踏出军阵。

……

此时,贼军之中两人骑马并行,一人作文士打扮,方巾束发,文质彬彬,却掩不住脸上的煞气;另一人面容粗犷,短衣长裤,身披兽皮,头戴毡帽,背负一把长弓,典型的非汉人装束。

文士姓郭名太,中平元年曾随天公将军张角起兵,后来兵败溃散,去年二月又纠合十余万兵马于白波谷起兵,号曰白波军,寇掠河东与太原。

面容粗犷者乃是前任南匈奴单于栾提羌渠之子,名为栾提于夫罗。

张纯勾结乌丸、鲜卑等族叛乱,汉廷力有未逮,因而征召附属的南匈奴各部出兵平叛,羌渠单于便派出于夫罗听从汉廷征召。

结果引发国内不满,栾提羌渠被杀,于夫罗请求汉廷帮他平乱,当时灵帝病重,汉廷未曾理会。于夫罗愤而伙同白波军叛变,然而实力太弱,未能有大的战果。

因而目前在这支联军中于夫罗的地位要次于郭太,桀骜的匈奴人在中原碰了两年的墙,也学会了低头。虽然并行,但与郭太说话时于夫罗的语气都非常克制。

“于夫罗单于,你猜这些官军接下来会怎么做?”郭太微微一笑,开口问道。

于夫罗眺望了一眼,蹙眉道:“郭首领,这些都是汉廷精锐的北军,我们虽然带来了最精锐的儿郎,但也未必能胜过他们。这样等他们布好阵势真的没问题吗?”

郭太轻轻摇头笑道:“单于,我们并不是来作战的,仅凭五千兵马也不可能战胜北军,更别说很快就会赶来的西园军以及其他精锐了。”

于夫罗疑惑道:“我们这样带兵逼近雒阳城,已经是在挑衅大汉了,若是在草原王庭,这便是宣战。”

“我们可是受邀而来,单于可以再抬头看看这些旗帜。”

于夫罗抬头看向后方军阵,每隔一截便有士卒高举大旗,上面很是显眼的写有“诛阉宦,清君侧”。

“有些时候未必需要打仗才能解决问题,单于不妨再好好了解下中原文化,我想这对你请求援兵会很有帮助的。”

郭太本待再好好教教这个草原人什么叫大义,什么叫名分,但见前方汉军派出数骑,郭太也暂且打住,策马上前应对。

“不知前方是白波军哪位渠帅?匈奴单于于夫罗可在?”

闻听此言,于夫罗不由得面色一缓,心里对来者添了三分好感。

栾提羌渠死后,叛军拥立须卜骨都侯为单于,完全抛弃了他这个漂泊在外的右贤王。后来须卜骨都侯身亡,南匈奴王庭空缺了单于位置,以老王代替执政。

因而事实上于夫罗这单于未曾得到南匈奴或者汉廷的承认,从官方层面讲他还是右贤王。这也是于夫罗耿耿于怀之事,如今听使者称呼他为单于,不由得暗暗点头。

郭太策马上前,笑道:“草民郭太,不敢当渠帅之称,不知前方是朝中哪位贵人?”

“原来是郭渠帅,本官乃司隶校尉袁绍。”

“‘四世三公’,天下名门,郭某失礼了。”郭太一脸惶恐,连忙在马上欠身行礼。

“郭太!朝廷念及先前宦官专权,民生维艰,尔等从贼多有苦衷,故而对尔等多有手下留情。今日乃先帝入陵之时,你却带兵逼近雒阳,是何道理?莫不是要朝廷征召天下兵马覆灭你白波军?”

袁绍突然变脸,怒气勃发的扬鞭指着郭太斥道。

郭太翻身滚下马来,叩首道:“先帝入陵,草民万死不敢打搅,只是有奸佞借先帝入陵之机潜伏逃窜,草民认为这样才是亵渎先帝啊!还望袁司隶明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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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至尸逐侯单于于夫罗,中平五年立。国人杀其父者遂畔,共立须卜骨都侯为单于,而于夫罗诣阙自讼。会灵帝崩,天下大乱,单于将数千骑与白波贼合兵寇河内诸郡。时民皆保聚,抄掠无利,而兵遂挫伤。复欲归国,国人不受,乃止河东。须卜骨都侯为单于一年而死,南庭遂虚其位,以老王行国事。

——《后汉书·南匈奴列传》

第六十一章 人之将死

郭太身后的贼寇们见郭太跪下,顿时群情汹涌,但是显然郭太的威望很高,在他下命令前没有人敢妄动。

袁绍的眼镜微微眯起,轻轻摩挲颔下短须,上下打量着这个白波寇首。

如今黄河以北的贼寇,最大者便是白波与黑山,黑山军活跃于冀州与并州,屡屡寇犯河内郡,已在年初被河内太守朱儁击退。

但白波军却气焰正盛,在河东和并州四处劫掠,拥众十余万。郭太的身份地位可以说并不低,却能如此果断的下跪请罪,能屈能伸,不愧是白波寇首。

袁绍稍稍缓和了下语气,和蔼的说道:“郭渠帅且先起来,你说有奸佞欲图趁此机会逃窜?不知是从何得来的消息啊?”

郭太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回道:“十常侍意图勾连并州牧董公,然而董公心怀社稷,忠于天子,不敢从贼,后得知其混入了先帝的出殡队伍里。

本想告知大将军与袁司隶,但大将军受小人谗言,不信董公。骑都尉丁原又阻住了董公来路,董公只能遣我等前来,只为能让十常侍伏诛。”

袁绍一副震惊的样子,怒声道:“绝无可能!十常侍如何能瞒过我等?大将军已经派兵进宫诛宦,想来十常侍已然伏诛,尔等忠心本官已尽知,且先退去吧,莫要惊了圣驾。”

郭太痛哭流涕,泣声道:“草民愿以身家性命作保,十常侍定在其中,这些阉宦狡诈反复,若让其继续混在里面,草民恐天子有难啊!”

袁绍有些举棋不定,为难的道:“此事干系重大,本官难以一言而决,汝且稍待,本官还需与公卿们计议一番。”

“还望袁司隶尽快为之,迟恐生变啊!”

“这个自然。”

……

御辇之内,张让冷汗直冒,一副虚脱无力的样子。

刘辩有些着急的问道:“张常侍这是怎么了?”

张让涩声道:“老臣有罪啊,掌权十余载,竟然一朝栽在了一介武夫手上,耻辱啊!”

“张常侍,这…这是何意啊?”

“董卓诳我等出京只是为了夺取诛杀我等的功劳,让大将军无功而返。这些人马必然是董卓招来,这军中想来亦有与董卓勾连之人,很快便要搜查全军,届时我等将无处可藏。而且……”

张让有些迟疑,他怀疑董卓还有更深层次的目的,但又不敢肯定,再看看面前的小天子,张让只能深吸一口气道: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臣有数言,请陛下姑妄听之。”

刘辩有些六神无主,终究是十三岁的孩子,一想到可能要卷入战场,内心还是颇为惶恐,他颤声道:“张常侍请讲。”

“其一,董卓不可信,此人狼子野心,所图非小;其二,目前来说,大将军……大将军是可信的,至少在诛除董卓之前,大将军是可信的;其三,陛下且自隐忍,昔日桓帝隐忍一十三年方才诛杀梁冀,陛下勿要强自出头,凡事坐观大将军与董卓交手便可。”

张让的语速非常快,刘辩有些懵住了,直到张让问他:“陛下可记住了?”

刘辩下意识点点头,张让欣慰的颔首一笑,随后面色一变,叹道:“陛下,老臣得罪了。”

一把揽过刘辩,从袖袍里抽出了一把短刃架在了其脖颈上,继而在耳边轻声道:“陛下记住,是我等挟持了陛下,并非陛下放我等出宫!”

刘辩一时呆住了,看了看闪着寒光的短刃,说不出话来,直到张让再次重复,才猛然惊醒点了点头。

刘协惊讶的看着张让的动作,正要出声,张让低声道:“大王且稍待。”

随即对着刘辩道:“陛下,且先冷静,传唤内侍入内。”

刘辩深吸了几口气,但嘴唇不住的颤抖,始终无法说话。张让正自心急,却见刘协上前轻轻抱住了自己兄长,刘辩慢慢冷静了下来,半晌后带点微颤的声音大声传出御辇:“朕有急,召两名内侍入内服侍。”

“遵命。”

一阵脚步声传来,两名内侍躬身踏上御辇,抬头一看,却是中常侍赵忠与毕岚。

两人面色发白,身子都有些颤抖,张让见此一阵叹息:“好歹做了这么久的列侯,没有个君侯样,也别像猢狲一样丢人现眼啊。人事已尽,且安天命吧。”

赵忠哆嗦着嘴,看见张让挟持了刘辩,眼中竟然冒出喜意。

张让见此面色一冷,但还是不动声色的道:“陛下未曾对不住我等,此次之变是我等愚蠢,误信奸人。宫中侍奉几十年,如今即将魂归幽冥,还是给自己留点余地为好。赵常侍以为呢?”

赵忠与毕岚对视一眼,再看看张让,涩声干笑道:“张常侍说的哪里话,咱家岂是忘恩负义之辈?一切依张常侍安排便是了。”

张让轻轻颔首,低头道:“陛下,老臣与赵常侍会挟持您与大王,您见机行事即可,今后的路……陛下且自珍重。”

刘辩紧闭着嘴,拼命摇头,哀求的望向张让。

“此次是老臣有罪,考虑不周,只能尽力弥补一二了。陛下能冒着风险带臣等出宫,老臣已是感激涕零,今日于此败亡,也只是天意罢了。”

张让感觉自己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心软,看着面前的少年天子,本想灌输仇恨的他还是轻声道:“满朝公卿要诛杀我等,是理所应当的,陛下勿要怨怼。唯有董卓,此人万不可信,万不可信!”

言罢,张让挟持刘辩跳出御辇,大喝道:“天子在此,尔等速速让开一条去路。”

见三名内侍挟持了天子与一名小宦官,顿时全军愕然,弓箭与戈矛纷纷指了过来。却见御辇四周的侍宦纷纷站在了张让身后,从身上拔出武器肃然应对。

双方对峙,刘辩感觉张让的手越来越松,闻讯而来的刘表见状大惊,怒道:“张让,尔等欲造反耶?”

张让冷冷一笑,厉声道:“尔等与天子要诛杀咱家,难道还要咱家引颈受戮?刘景升,速速让开一条去路,否则天子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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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表字景升,山阳高平人,鲁恭王之后也。身长八尺余,姿貌温伟,号为八俊。后遭党锢,亡走得免。党禁解,辟大将军何进掾。

中平六年,以大将军掾为北军中候。北军护灵帝出殡,十常侍劫持天子暗藏其中。时有白波郭太、南匈奴于夫罗以诛宦为名寇近,表不能御。

——《后汉书·刘表列传》

第六十二章 贼寇习性

眼见天子被挟持,刘表心急火燎。作为北军主官,倘若天子有失,他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但若是放跑了十常侍,他也是罪无可恕。左右为难之下刘表不自觉地想到了袁绍,急切的期望袁本初能给他出个主意。

而此时的袁绍已然回阵,也得知了消息。他面色苍白,双眼中既有恐惧,亦有愤怒,咬着牙迸出了四个字:“乱臣贼子!”

周围的人都以为袁绍是在骂十常侍,不由得纷纷点头,群情汹涌的声讨起阉宦之罪。

只有太傅袁隗皱着眉头,他很了解袁绍,袁绍的表现不像是痛恨张让,更像是恐惧自己做的事被发现一样。他轻咳一声说道:

“诸君在此痛骂也是于事无补,依老夫之见,对面的贼寇恐怕也会借此机会逼近,诸君还是做好持剑杀敌的准备吧,只是不知诸君剑钝否?”

“太傅何以瞧不起我等?虽不如军士结阵,但乱军之中拉上几名贼寇垫背的本事我等还是有的。”

“不错,下官卸甲多年,但杀贼的本事还没有落下,请太傅安心。”

众官僚纷纷慷慨激昂的表示自己还能杀贼,袁隗微微颔首,满面愁容的道:“那诸君且先备战,老夫与本初去与张让谈谈,务必不能让天子有失。”

“不错,次阳公此言有理,我等与你同去,看看这些阉竖还有什么奸计!”

众官员循声望去,只见高冠博带、腰挎长剑的荀爽大步走来,其并行者却是司空刘弘与司徒丁宫。

袁隗叹道:“白波贼寇还在虎视眈眈,景升被张让牵制,总要有人坐镇军中指挥啊。三位德高望重,若也随老夫离去,谁来总领全局?”

“若太傅信得过下官,下官愿整军备战!”

出言者戴二梁冠、着黄色朝服,配青绶,面容刚毅,孔武有力。袁隗见此人出列,顿时大喜道:“有公伟在,老夫无忧矣。”

此人姓朱名儁,字公伟,会稽郡上虞县人,大汉名将,与皇甫嵩共同指挥平定了黄巾之乱,威声满天下。今年更是仅凭家兵就打退了黑山贼张燕,威震河朔。

其余官员见朱儁揽下了这差事,也纷纷松了口气。如今皇甫嵩驻兵在扶风郡,盖勋在长安,孙坚驻守南方,卢植在尚书台轮值,在座之人还真没有谁能比朱儁更会带兵了。

袁隗下令由朱儁指挥军队御敌,随即与荀爽等人一起向御辇的方向走去。

……

“郭首领,汉军似乎出了些问题?”于夫罗皱眉问道。

郭太摩挲着自己颔下的短须,若有所思的道:“董卓似乎还隐瞒了一些事。”

“这些汉廷的官僚太奸诈了!”于夫罗愤愤不平,这一年以来的遭遇让他对汉朝的官员痛恨至极,自然对董卓也没什么好感。

“于夫罗单于,你说我们如果带走了汉帝,会怎么样?”郭太突然幽幽的说道。

于夫罗大惊失色,险些跌下马去,颤声道:“郭首领怎么会有如此危险的想法?汉军阵势已然布好,我们的儿郎不可能打赢汉廷精锐的,这只会让儿郎们白白送死!

而且我们这样会得罪董卓的,一旦董卓将渡口封闭,我们根本无法渡河。到时候必然会被汉廷全歼的。”

南匈奴对汉王朝的恐惧几乎是印到了骨子里面,绵延四百年的征伐,不断的分裂,匈奴人早就没有了当年的骄傲。他们只会鄙夷汉人没有他们强壮,但对汉匈之间的实力差距却是心知肚明。

听到郭太的疯狂想法,于夫罗不由得胆战心惊,心里暗骂疯子。

“正面冲杀,我们的五千人自然无法击败北军精锐,但若是他们自己乱了呢?至于如何逃回河朔,手中有了天子,何须担忧这些人?

于夫罗单于,仅凭董卓与袁家的承诺,汉廷可未必会出兵帮你平叛,但若是手中有了天子,汉军岂非尽在你掌握之中?届时,莫说回王庭当单于,恢复几百年前的匈奴荣光也不在话下啊。”

郭太的声音充满蛊惑力,于夫罗险些真的心动,他咽了口唾沫,飞速摇头道:

“不可,此事太险,万一出了差错,本单于就是匈奴罪人!再说……郭首领只说了对匈奴的好处,对你们白波军又有什么好处?”

“张燕那厮能得到汉廷钦封的平难中郎将,我白波军为何不可?此次前来正是求一官职,若是能拿下天子,莫说中郎将,便是将军也做得!”

郭太毫不掩饰自己对官位的渴望。白波军固然声势浩大,但比起当年席卷全国的黄巾却又不值一提。

大贤良师张角想要推翻汉廷,建立黄天盛世,郭太却没有这么远大的理想。他亲眼见过如日中天的黄巾如何败亡的,他本想着割据一方,然后如张燕一般上岸洗白,应邀诛宦便是为此。

但如今天下权力最大的人就在他前方不远,若是一搏,至少有三成机会能掳走天子,这实在是太诱人了,郭太一时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流寇习性。

“可是郭首领不怕汉廷反复?先予你将军,然后征调天下兵马讨伐白波军?劫持汉家天子,这与劫掠那些贱民可完全不一样啊。”

郭太幽幽一笑,戏谑的道:“这如何能说是劫持?董卓告诉我等十常侍藏匿于这送殡队伍里,我等乃是心忧天子,从阉宦手中救出了陛下,这可是大功啊。”

于夫罗咽了口唾沫,干着嗓子道:“汉官是不会相信的!”

“呵,过去这么久了,于夫罗单于,你说那位司隶校尉为何还不回话呢?”郭太摇摇头,招手示意。随即数十名贼寇涌出,组出一辆小型巢车。

巢车,专用来观察敌情的器械,可将士卒升至高处来眺望。其中极高者为云车,如王莽军围攻昆阳时所造巢车,足有十余丈高。

白波军这小型巢车显然是为了方便行军携带,高不过四丈,但在这平缓地带,又无城墙,已足以让上面的人看到一箭之地以外的情形了。

“首领,官兵队伍里两伙人在拔刀相对,其中一伙人好像抓住了一个少年郎……是天子,天子被人拿刀架住了!”

惊恐而又不敢置信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贼寇们顿时哗然。

郭太狞笑一声,望着于夫罗说道:“单于,你现在可明白了本帅之意?”

于夫罗身子颤抖,半晌后恶狠狠的道:“草原儿郎此次都听郭首领的!”

“五百人随我冲锋,目标便是天子所在,除军士外皆不可杀,以冲散为主!其余人原地待命准备接应,以杨渠帅为首。儿郎们,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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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葬孝灵皇帝入文陵。白波军与南匈奴寇近,欲夺天子,太傅袁隗以城门校尉朱儁临危御之。

——《后汉书·孝灵帝纪》

第六十三章 贾诩

数十骑奔驰在大道上,送殡的队伍已然遥遥在望。

“兄长,你看!”张飞忽然出声道。

刘备凝神一看,只见前方的队伍已然混乱起来,甚至有惶恐的宫女内侍在向雒阳方向奔跑。

刘备轻轻摆手,众人放缓了马速,张飞伸手抓住一名内侍,厉声问道:“发生了何事?尔等为何奔逃?”

“贵人,不好了,贼寇冲击军阵,陛下也被张常侍他们抓走了啊。”那内侍吓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但见张飞凶神恶煞,这数十人又都是甲胄齐全,只能泣声回答张飞的问题。

刘备瞳孔猛的大睁,怒道:“哪里来的贼寇?张让劫持陛下往何方去了?”

“奴婢也不知道啊。贵人,您就放了奴婢吧。”内侍痛哭流涕的哀求道。

刘备眉头紧蹙,还是示意张飞放手。关羽策马前冲,抓住了一名文官模样的人,皱眉问道:“陛下何在?”

那人慌张道:“张让等人劫持陛下上了北芒山!白波贼杀过来了,你们还不跑吗?”

“白波贼?如何会出现在雒阳左近?”

“下官也不知道啊,但确实是白波贼的旗号,求求尊驾放手,下官还要回城请大将军发兵支援啊。”

关羽一把将这人抛向后方,随即问道:“兄长,北芒山绵延数百里,如何能抓住张让?是否应该先帮助北军抵御贼寇?”

刘备沉吟了半晌,皱眉道:“贼寇数量必然不多,不可能胜过北军精锐,更何况大将军的援兵须臾便至,无需担忧。但是陛下安危却是燃眉之急,当先以陛下为重。

北芒山虽大,但张让若要逃跑总是要去渡口的,沿着小平津方向追索便是。云长、益德,尽力收拢溃军,可能还有敌人。”

关羽和张飞点头应是,众人策马往小平津方向奔去。

……

同一时间,洛阳北门冲出三匹骏马,径直往小平津方向奔去。

三匹骏马上分别是李澈、荀攸与吕韵,荀攸在马上大声道:“既不知张让会去何方,倒不如守住一树,以待兔临,明远倒是好决断,只是为何选择小平津?”

“不管张让是不是与董卓翻脸了,他先前的准备必然也都是集中在黄河沿岸,因为董卓驻扎在黄河边,这仓促之间难以改变。

丁原驻扎孟津,董卓想来已经拿下了丁建阳,张让若是侥幸从乱军中跑了出来,去了孟津,那我等毫无办法,强行追索那属于自投罗网。因而只能赌一把运气,去小平津看看了。”

李澈一口气解释道,顺便在心里默默补充道:“历史上张让等人就是夜走小平津,反正孟津那边不可能去,还不如去小平津赌一把历史惯性。”

“明远此言有理,也不知乱军之中,天子如何了。”

听闻荀攸此言,李澈默然。他们是在城墙上看到白波贼冲阵,才心急火燎的冲了出来。

于李澈而言,诛杀十常侍的功劳给谁都行,就是不能给董卓。百般算计之下让何进活了下来,若是让董卓携诛宦之功强势进入中央,何进怕是玩不过董卓。

那历史又回到了原点,会很快进入真正的乱世,对准备不足的刘备来说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

更别说根据后世迹象来看,十常侍情急之下极有可能劫持天子,若再让天子落入了董卓手里,大事休矣。

“天子在北军簇拥之中,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这些白波贼寇不可能战胜北军精锐,西园军很快也会赶到,当是无忧。”此时也只能如此出言安慰了。

荀攸苦笑,乱军之中谁又能保证绝对安全呢?自己也只是求一安慰罢了。

“董卓此次行为,着实暴露其狼子野心。其勾连各方,攸很想知道他到底有何图谋?”

李澈皱眉,袁绍很可能只是为了争夺诛宦的功劳,应该是董卓将张让等人出卖给了袁绍,告知其张让会潜伏于送殡队伍里。

而灵帝的送殡队伍,显然不可能任由袁绍来检索,袁绍也不可能做的那么明显。那支来路不明的军队就是起到外力的作用,逼迫满朝公卿和太后天子,大索全军。

但董仲颖显然不可能是什么袁氏忠臣,他自己所求又是什么呢?

……

“贾先生,实乃大才,卓佩服啊。”丁原大帐内,凶厉的董卓此时却尽收凶焰,对一名文士称赞道。

这文士幅巾束发,青绿色文士袍服,显然身份并不甚高。其相貌平平无奇,面容丰润,浓眉大眼,儒生气质十足,让人一见便有亲近之感。

只见他拱手回道:“是董公英明,众将勇烈,吕君弃暗投明,方有今日事成,诩实在不敢贪天之功。”

一席话语说的帐中众人甚是满意,纷纷点头。

“文和何必如此呢?你在卓麾下也有数年了,可若非牛辅举荐,卓竟不知麾下有如此大才,莫非卓不值得文和效力?”董卓故作不悦的道。

贾诩避席而起,躬身道:“董公何出此言?诩出身微末,董公能简拔于诩,已是大恩,诩无时无刻不感激涕零。只是才疏学浅,实在没有什么能力。

便如此次定计,也是多赖诸君协力,方才能有奇效,并非诩一人之功啊。”

董卓闻听此言,也有些犹疑,此次计谋确实不是贾诩一人所出。其只是出了一个设想,之后董卓麾下幕僚各种补充,最终董卓自己定计,才有今日之效。

这贾诩莫非真只是有些奇思妙想?董卓面上不露声色的道:“不管如何,此次文和首功当无异议,只望文和今后能多加进言,与卓共成大事。”

“请董公放心,诩必然竭尽全力。”

董卓满意的点点头,随即命令道:“稚然带五千人去接应牛辅,莫要让那些贼寇惊到了天子,若天子出了事,将贼寇尽数歼灭!

奉先带一千人去盯住小平津,不管是谁带着天子逃窜都务必拦下!”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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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诩字文和,武威姑臧人也。察孝廉为郎,疾病去官,西还至汧,道遇叛氐,同行数十人皆为所执。诩曰:“我段公甥也,汝别埋我,我家必厚赎之。”时太尉段颎,昔久为边将,威震西土,故诩假以惧氐。氐果不敢害,与盟而送之,其余悉死。诩实非段甥,权以济事,咸此类也。

中平六年,为并州牧董卓掾,以计驱白波贼郭太、南匈奴于夫罗等诛宦,迫十常侍挟天子逃亡。

——《季汉书·列传第四》

第六十四章 北芒山

北芒山,又名北邙山。绵延数百里,位于雒阳与黄河之间,属于秦岭山脉的余脉。其并不算太高大的山脉,但仅仅几个人没入其中,要想将之找出来,确实比大海捞针简单不了多少。

此时已是戌时三刻,天色已黑,数道人影就着油灯的一点微光摸黑前行,其中还有两名孩童。

这伙人正是逃出的张让、赵忠、毕岚、郭胜以及天子刘辩、渤海王刘协。

两人似乎并没有被挟持,刘辩由张让拉住袖子,刘协由毕岚抱着,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

“张常侍,我们这是往哪里去?”沉默的气氛让刘辩很是难受,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张让头也不回的道:“老臣等人准备从小平津渡河。至于陛下与大王,若前方发现可信赖之人,陛下自随他们回宫便是。”

“可是夏常侍他们……”刘辩有些忍不住想哭,十常侍其余几人都死在了乱军之中,有的是被北军所杀,有的是被贼寇所杀。

自小陪伴的亲近之人,一天之内几乎死了个精光,心理素质本来就不好的刘辩难以抑制悲伤。

张让身子也是一僵,病急乱投医的十常侍选错了合作对象,让并州牧董卓狠狠阴了一手。而这份责任,作为十常侍之首的他难辞其咎,如今不仅难以逃生,甚至拖累了天子与渤海王。

张让有些不敢想象刘辩二人落入董卓手里会是什么样的情形,这个凶暴的西凉武夫已经将野心展露无遗,天子的身份对于别人来说或多或少都有震慑之效。

但对于董卓,恐怕只会刺激其暴虐的欲望。

到了这时候,张让突然发现汉室衰弱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而与皇权相依存的宦官,又随之衰弱到了何种地步。

放在几年前,要拿下一州刺史,对于十常侍来说也不过是一言而决。而如今却被一州州牧玩弄于股掌之中。

还有白波贼寇与南匈奴,这些逆贼竟然真的敢冲击先帝的出殡队伍,竟然敢妄图劫持天子。

张让摸了摸肩上的伤口,那是为首的贼寇长枪扫中的结果,那个儒生打扮,却又一脸凶厉的贼寇首领试图掳走天子,好在被两名内侍从马上扑了下来,也不知死了没有。

“汉室,是真的危险了。”张让心中莫名升起这样一股感慨。

想想后面这个少年天子,想想前汉覆灭前,平帝与孺子婴的结局,张让实在难以有乐观的心态。

“陛下,将来若真的事不可为,性命为先啊。”张让突然开口,惊的赵忠等人纷纷望了过来。

黑暗之中难以辨清脸色,但声音中却能听出张让的落寞和期许,懵懵懂懂的刘辩只能轻声应是,他能感觉到今天的张让每一句话都像是在交代后事一样。

几人再度陷入沉默,沉默的穿梭于山林中,只是时不时的抬头看看夜空,辨明方向。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几人翻过了山,就着星光已能看到滚滚黄河,赵忠与郭胜已经面色涨红,激动不已,逃出生天的希望似乎就在眼前。

忽然,张让一把拉过刘辩躲到树后,熄灯后低声道:“前方有人,躲起来。”

其余几人猛地一惊,凝神一听,前方确实传来了隐隐的人声,赵忠等人吓得亡魂大冒,忙不迭的藏了起来。

没过多久,十名军士举着火把从阴影中走了出来,这些士卒并不像北军那样精锐,除了领头的什长,其他人甚至连盔甲都没有,和民兵比起来似乎没什么区别。

但是却军容整肃,仔细搜山的过程中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多余的举动。

待这一什士卒走远,张让等人蹑手蹑脚的往后退了一截,几人围成一圈面面相觑。

“陛下与大王可以和这些士卒回宫啊,只要陛下回去了,他们必然不会再这么密集的搜山了。”毕岚干涩着嗓子提议道。

“不可,这些丘八很可能是董卓那奸贼的下属,如果陛下和大王落入了董卓手里,我等将来还有何面目去见先帝?”张让断然否决了毕岚的提议。

听闻此言,赵忠的面上隐隐有些不满,他低声道:“张常侍,董卓又如何?他难道敢对陛下和大王怎么样?若是陛下不回宫,我等如何能从这天罗地网里脱身啊?”

“那些贼寇很可能就是董卓放过来的,你说他敢不敢对陛下不敬?”张让冷冷的扫了赵忠一言,讥讽的说道。

赵忠被噎了以下,忿忿道:“这也只是张常侍你的猜测,那些贼寇难道不能是何进那厮招来的?”

“何屠夫是蠢,但还有点脑子。他掌管天下兵马,有必要和流寇勾结?赵常侍,我等都想求生,但欲速则不达啊。”

张让苦口婆心的继续劝道:“董卓绝不会满意于找到天子就行,他必然要将我等一一灭口,以掩盖其勾结我等的罪过,这一点你难道想不到吗?”

赵忠几人顿时一凛,确实,董卓还有这么个把柄在他们手里,如果不把他们除掉,董卓必然不会安心的。

“张常侍所言有理啊,董卓这厮罪大恶极、奸诈狡猾,万万不能让天子落入他手里。”郭胜连忙打圆场道,赵忠也顺势点头,承认了自己失算。

“可既然董卓的人在这里,我们如何把天子交给其他人?”毕岚疑惑道。

“满朝公卿,总不能个个都是蠢货,总有人会想到往渡口方向来的,届时何屠夫大兵一至,董卓又能如何?且熬过今夜,最迟明天凌晨,自见分晓。”

张让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郭胜与毕岚连连点头。

赵忠的脸色却晦暗不明,隐隐有些狰狞。张让只说到了凌晨时董卓无法掌控全局,天子自然转危为安,可却没说自己等人该如何逃出生天啊。

到时候各方兵马围山搜索,如何能逃得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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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与忠等劫天子、渤海王夜走小平津,董卓以吕布封山搜寻,让等不得脱。忠欲献天子于卓,让斥曰:“卓性残暴,天子何辜?大王何辜?且卓勾连内外,必欲杀我等以掩其恶。吾欲待天明,送天子于进。”胜、岚皆赞让言。

——《后汉书·宦者列传》

第六十五章 忠义无双十常侍

另一边,李澈三人小心翼翼的避开巡查的军士,慢慢向前摸索着。

吕韵有些愤愤不平,她认出了这些人都是丁原麾下的士卒,本想上前接头,却被李澈死死拉住。她也不愿为了这点事违逆李澈,但终究还是有些不快。

李澈也只能暗暗吐槽了,难道要告诉你很可能你爹叛变了?吕布在做下这些二五仔事情之前,人设还是很不错的,至少丁原一直没看出他的本性,还一直对他大见亲待。

更何况随便揭别人亲爹的短也不是什么好做法,她迟早会认识到吕布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不知到那时,她会随之转变,还是坚持自己现在的路。

“明远,这样不行,我们要避开士卒已经是费尽心思了,如何能搜索十常侍下落?”荀攸压低声音询问道。

李澈也有些苦恼,本来想着蹲守小平津就行,却不想被人捷足先登了。如此快速做出反应,丁原那边肯定有问题。

而丁原出事,李澈第一反应就是吕布这厮犯病了,想到很可能会直面吕布,李澈不由得一阵牙疼。

这个吕布当然没有演义里那样无双的战力,但无论是用兵还是武艺,吕布确实都是上上之选。

按照吕韵所说,个人正面对战,吕布应该与关张仿佛,甚至还弱些,但吕布有一手独步天下的箭术和骑术。而且在战场上骁勇善战,勇冠并州,士卒在他麾下时也战意高昂。

这样的人物,就凭自己这边三个人,怎么可能从他手上抢人?

“是澈莽撞了,这里的问题已经不是我们能解决的了,还是回去请大将军尽快发兵过来为好。”

李澈想了想,还是不要强自逞能为好,若是带着荀攸一起栽在这,那就太丢人了。

荀攸也是呼了口气,这种冒险的事一点都不适合他,眼见漫山遍野都是士卒,再搜查下去也只是徒劳无功罢了。

想到身后都是士卒,三人开始缓缓向山顶摸索,试图翻过山去。

话说北芒山并非人迹罕至之地,其在雒阳之畔,多有村户,孟津这一段的山势亦非险峻。故而除了大道外,羊肠小道也不少,皆为山中猎户等踏出。

只是时为季夏,草木较为丰茂,掩去了不少道路。三人只能凭着脚下感觉和星光照耀,来寻路向上走,体力不怎么样的李澈时不时抬头看看还有多远,想以此为自己的脚步增添动力。

“唔……”伸手攀上一方岩石,李澈忽的感觉到一阵疼痛,险些惊叫出来。

本以为是被蛇咬了,抬头一看,却见上方突现一个黑漆漆的人影,借着微光,能看到那人一脸惊愕,一只脚正踩在自己手上。

从旁边攀上去的吕韵顿觉不对,眼神扫过,伸手一把拉过这人,掏出短刃架在其脖颈上,荀攸和李澈也迅速攀了上来。

荀攸见状大惊,低声道:“毕岚?”

……

北芒山南坡,退回来的张让等人躲在了一个山洞内,油灯带来了些许亮光,赵忠和郭胜坐在一旁,颇有些神思不属。

刘辩似乎是太累了,已经睡了过去。而有趣的是,刘协正像抱弟弟一样将兄长的头搁在自己腿上。

半晌后,郭胜按捺不住的问道:“毕常侍怎么隔了这么久还没回来?不是说好了半个时辰一轮吗?”

张让从沉思中惊醒,微微思考了一下,果断的道:“我们换地方,毕常侍很可能落入人手了。”

赵忠和郭胜大惊,连忙起身,刘协也轻轻摇醒了刘辩,几人快速向洞口走去。

“几位常侍,这是要去哪里啊?”

幽幽的声音传来,张让等人顿时僵住,洞口走入四人,毕岚被绑了起来,荀攸的持刀架在其脖颈上。而说话者正是李澈。

“李!明!远!”张让咬牙切齿,他对李澈的恨意可一点都不浅,无论是鸿德门前的痛骂,还是献计让何进暂时避开了谣言风波,这都是在往十常侍身上捅刀子。

更别说他还和另一个大仇人刘备关系亲近,两份仇恨相加,那可真是恨不能生啖其肉。

“张常侍,具体情形毕常侍已经都交代了,你们已经无路可逃、罪无可恕。交出天子与大王,大将军可以允尔等留下一条香火。”李澈正色劝道。

张让还没回话,赵忠一脸狰狞的把刘辩拉了过来,捂住他的嘴,狞声道:“左右都是死,咱家为什么要把天子交给你?天子在你面前被害,你也好不了!”

“张让、郭胜,你们都是聪明人,挣扎到现在还不明白情形吗?总归是十几年君臣情分,尔等就是这样报答先帝的恩情?先帝可曾对不住尔等?陛下可曾对不住尔等?”李澈理也不理赵忠,继续对张让郭胜喝问道。

“李明远,你敢……”赵忠见李澈不理会他,顿时气急败坏。

话音未落,两把短刃从后方插入,赵忠“唔”“唔”的说不出话来,艰难的扭头,却见到了两张面无表情的脸,在昏暗的光芒里显得格外阴森。

刘辩见状吓得浑身颤抖,险些痛哭出声,又是刘协捂着嘴把他拖到了一边。

“两位真是好决断啊。”李澈见赵忠倒地不起,虽然早已从毕岚口中得知了张让的态度,但这二人下手能如此果断,也足称可怖了。

张让面无表情,淡淡的道:“相处了二十年,他赵忠要做什么咱家一眼就能看出来,无非就是想要把天子献给董卓,以此换取富贵。

呵,富贵了几十年,都快要入土的人了,还是放不下这些东西。就算李侍郎与荀侍郎不来,咱家本也准备除掉他的。”

“张常侍倒还是忠君之人啊。”荀攸不知道是讽刺还是称赞道。

张让冷笑一声:“什么忠君之人,终究是死到临头了,有些怕见到先帝。我等皆为天子家奴,荣华富贵寄于天子一身,此生位列两千石,爵封列侯,权倾朝野,又还有何憾事?

让咱家去向董卓一介贼厮低头,叩头求饶,换那一点富贵?呸!他董卓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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澈与荀攸于山中追索让等。赵忠挟天子以令澈,澈晓以大义,让与郭胜杀忠谢罪。

《季汉书·列传第一》

第六十六章 时代的落幕

对于张让的表态,李澈几人颇有些无言以对。

确实,就算董卓爵至乡侯、官居州牧,在十常侍眼中也是什么都不算。再加上这次被董卓摆了一道,张让自然更不想向董卓低头了。

向何进服输求饶还差不多,毕竟何屠夫怎么说也是当朝第一人,双方也是斗了好几年的老对手了。

“好了,咱家也该上路了,不劳二位费心。还请荀侍郎为毕常侍解缚,被绑着的死状可不怎么好看。”

荀攸默然,迟疑了片刻,割开绳索,然后一把将毕岚推了过去。

毕岚与郭胜却没有张让那般视死如归,面色难看至极,双手颤抖个不停。

“且慢,张常侍可否为澈解一疑惑?董卓到底与几位谋划了些什么?”李澈却是出口让他们停住,他很想知道董卓到底在阴谋算计什么。

张让神情复杂,既想让李澈无功而返,又不想让董卓好过,最终还是对董卓的仇恨压过了对李澈的愤恨,无奈的道:

“董贼提议让我们劫持天子混入先帝的出殡队伍,然后趁机逃脱。他会在小平津渡口安排人接应我等,而我等须将渤海王交给他。至于白波贼寇和南匈奴之事,我等确实不知。”

刘辩与刘协有些惊讶的看向张让,没想到十常侍是直接将刘协卖了。

“逆贼!”荀攸忍不住骂道。

“没错,我等皆是逆贼,也无颜求陛下宽恕了。倒是二位需要谨记,董卓绝非易于之辈,他与何屠夫、袁本初这些人都不一样,所求也不同,可不要以正常人的眼光去看待此人。”

张让先是自嘲一句,随即面无表情的规劝道。

李澈微微颔首道:“这个自然。”能引贼寇攻击天子车驾、先帝灵柩,董卓的行为足称疯狂了。至少何进与袁绍现在绝对不敢这么做。

董卓在历史上手掌大权后奸乱公主、妻略宫人,虐刑滥罚,睚眦必死,凶厉程度远迈等闲权臣,所谓士人的规则,很明显是束缚不了他的。

如果像袁绍一样,固执的认为董卓会遵守天下公认的规则,那是要吃大亏的。

“李侍郎,你当日禁宫中所骂的如果是董卓,恐怕你们几人早就身首异处了。”张让忽然冷笑起来。

李澈一阵无语,这厮死到临头了,还不忘膈应下自己,真不愧是记仇的阉人。

荀攸讽刺道:“还是请三位快快身首异处吧。吾等还要尽快带天子与大王回宫,这里并不安全。”

张让沉默的点点头,随后长叹一声道:“臣等既死,这天下也要乱了,陛下且自珍重吧。”

李澈上前抱起刘辩,不顾他的挣扎,捂住了他的眼睛。荀攸也上前抱起刘协,几人转身向洞外走去。

“李明远,若你真能像自己口中所说那样尊奉大义,那就改变这个天下吧,吾等与先帝会在九泉之下看着的。”

三下倒地声响起,张让细若蚊蝇的声音传入了李澈耳朵,他停下步伐,认真道:“你们的死,就是这天下改变的第一步。”

随后抱着刘辩大步向前走去。

……

“十常侍的时代就这么落幕了啊。”荀攸有些感叹的说道。

自光和四年曹节病故,张让等人便权倾朝野,不可一世。十二人尽皆封侯贵宠,灵帝对张让与赵忠更是以“阿父”“阿母”呼之。

朝中大臣无不在十常侍淫威下瑟瑟发抖,便是位列三公的司徒陈耽、安定豫州的刺史王允、一手扶保大汉江山的皇甫嵩,都因为恶了十常侍,死的死、降罪的降罪、削爵的削爵。

而不可一世的十常侍,却就这么无声的死在了一个山洞里。没有什么浩大的审判,也没有处以极刑,仅仅几把短刃,就终结了四名曾经的大汉朝最有权势的人。

这确实让人唏嘘不已,功名利禄、赫赫权柄,终究不过是过眼云烟。

此时几人已经下了北芒山,正在摸黑向雒阳方向赶去,李澈听到荀攸的话不由得吐槽道:“他们的时代落幕了,我们却还要收拾他们留下的烂摊子啊。”

荀攸沉默了,诛除十常侍也只是清理了中央的顽疾。然而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么多年下来,大汉各地早就烂透了。

不管是宦官的亲友横行不法,还是趁此机会大肆兼并的豪强大族,他们不可能轻易吐出吃进嘴里的肉。

这必然需要以鲜血来洗刷一遍,但何进又是一个优柔寡断之人,他能下定决心用重典吗?还有大汉,还能再承受的起一次内乱吗?

这些话却只能烂在心里,看看李澈怀里的刘辩,荀攸表示自己仍然对汉室持悲观态度。

李澈继续道:“还有董卓,综合各方面信息,很明显董卓此次耍弄了袁家。他当是没有告诉袁本初,十常侍会劫持天子和渤海王。只言张让等人会潜伏在送殡队伍里,然后会有军队在中途施加压力,帮袁绍搜查。”

“这样无论如何,送殡的队伍都会动乱,必然会打击汉室威信。张让等人挟持天子,董卓再干掉十常侍,顷刻间变成救驾功臣,真是好算计。就算是天子在乱军之中出事了,想来董卓也是不在乎的吧,对他来说,越乱越好。”

荀攸顺着李澈所言推演下去,不由得对董卓的野心有了更深的了解。

“此人真乃乱国奸贼。”荀攸最后下定义道。

把事做好很难,坏事却很容易。这也是此次董卓能占尽优势的原因,他的目的就是混乱,就是破坏和搞事情。

而小心翼翼维稳的朝中公卿、一心想要低调的逃出生天的十常侍,自然玩不过董卓。

“所以混乱邪恶真乃一切之敌!”李澈暗暗吐槽道。

不过董卓也算不上完全的混乱邪恶,他还有计划和目标。看看怀中的少年天子,这就是董卓此次最大的目标,如果不能把天子拿到手,董卓恐怕就得乖乖承受何屠夫和袁本初的怒火了。

到那时,他又有什么手段呢?

正在这时,李澈感觉地面隐隐有震动感,几人对视一眼,吕韵低声道:“是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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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澈与荀攸于北芒山中追急,忠挟天子以图自保,让、胜杀忠,悲哭辞曰:“臣等殄灭,天下乱矣,惟陛下自爱。”皆自刎而死。

赞曰:任失无小,过用则违。况乃巷职,远参天机。舞文巧态,作惠作威。凶家害国,夫岂异归。

——《后汉书·宦者列传》

第六十七章 追索

骑兵,人与马协同作战的精锐兵种,自先秦时代便奔驰在广袤的中华大地上。

曰:选骑士之法,取年四十以下,长七尺五寸以上,壮健捷疾,超绝伦等者。可见骑兵选拔之严苛,以刘备那种身高都是当不了骑兵的。

而到了两汉时期,虽然还没有成熟的马镫,但是已经有了马鞍的存在,骑兵在战场上的冲击力更是超凡绝伦,可以稳稳的骑在马上进行冲杀。对于一般的步兵单位基本有着压倒性的优势。

李澈面色苍白的看着那越来越近的火龙,感受着大地的震动,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随之迸出。区区数人,面对这骑兵洪流,真如蝼蚁一般。

几人伏在官道边的树林里不敢出声,随着骑兵越来越近,震动感越来越强烈,刘辩吓得将头一直往李澈怀里钻。

骑兵须臾便到了身前,人数大约有数百,而李澈在借着火光看到骑兵队伍领头之人时,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拉过吕韵捂住了她嘴巴。

吕韵扭过头来正要挣扎,却见李澈眼中罕见的流露出恳求之意,还是闷闷的点了点头,李澈呼了口气,松手放开了她。

骑兵领头者正是吕布,此时他已不复之前李澈所见的文士打扮,全身甲胄俱全,手持一杆丈八马槊,背负一张大弓,端的是一副无双上将的打扮。

吕布鹰目如电,缓缓扫视四周,皱眉道:“莫非他们并不是走的这条路?”

“吕主簿,自北芒山要回雒阳城,只有这么一条大路。或许天子他们走的是田野小路?”他身后的士卒也是颇为疑惑的说道。

“天色昏暗,如今星辰亦隐于云中,如何能看清方向?官道尚可顺之而行,田野小路,恐怕目标是雒阳,走至孟津自投罗网都有可能。”

吕布摇头反驳,继而叹道:“看来董公他们算错了,张让并没有带着天子往回走,他们应该还在山中!”

“传我命令,两百人回山,其余人再往前奔驰两里,若无发现便进山搜寻。”

长长的队伍分成两段反向而行,随着火把形成的长龙远去,李澈才长呼了一口气,低声道:“别起身,等这一波人回山了再说。”

吕韵却有些不敢置信,她亲耳听到了吕布口中的“董公”,如今的雒阳左近,除了那位并州牧,又有谁会被吕布称为“董公”呢?

而这一路上,听着李澈与荀攸的交谈,再加上张让临死前的遗言,她对董卓已经有了一个很简单的印象:“残***诈、有野心的乱臣贼子。”

而自己的父亲却在为这名乱臣贼子做事?甚至在帮他寻找天子?

半晌后,吕韵颤抖着声音问道:“他……他是被欺骗了,对吗?”

刘辩与刘协没什么反应,他们不清楚吕韵说的是谁。见过吕布的李澈与荀攸却陷入了沉默。

吕布不是主官,不存在被董卓的表象欺骗的可能。而他的主官丁原是何进的铁杆,绝对不可能和董卓合作的。吕布却在为董卓做事,这种事简直细思极恐。

听出了少女声音中的哀求,李澈轻声道:“或许他另有苦衷,待天子安定下来,我带你去见他,到时候自见分晓。”

“嗯!”

声音中重新带上了一丝希望,李澈却只能暗暗叹息,为人父,却为子女做了如此榜样,吕布可真是非人哉。

话说原本历史上也是如此,女儿在他心里也只是一样工具吧。

本已许配给了袁术之子,随着陈珪一通嘴炮,他又反水了,追回了已经送出去的女儿,甚至还宰了袁术的迎婚使。丝毫没有顾虑过女儿的感受。

吕布就是这样一个极度自私自利,而又短视的人。所谓“轻狡反复,惟利是视”便是如此了。

远去的火龙又折返了回来,随即渐渐消失在了黑暗中。几人彻底放松下来,荀攸拭去了额头上的汗水,长叹道:

“不想当日所见一主簿,竟是如此了得的人物。攸观那支骑军,军容整肃、队列严整,好一支强军啊。”

“世道乱了,天下自然会涌现出各种杰出的人物。公达若不调节下情绪,以后还有许多让你惊讶的人。”

李澈也是面色复杂的叹息道。吕布绝对是三国第一流的勇将,后来号为“飞将”,攻拔无数,勇冠三军。即便是陈寿极度瞧不起这厮忘恩负义的人品,也不得不承认吕布有“虓虎”之勇。

曰:王奋厥武,如震如怒,进厥虎臣,阚如虓虎。所谓虓虎,便是咆哮的老虎,凶厉而勇猛,用来形容吕布倒是再合适不过了。

荀攸听到李澈之言,却又发散思维到了另一边:“便如此次给董卓出谋划策之人?此计还有不少漏洞,也不知是不是其人刻意留下的,攸倒是很想与此人公平较量一番。”

李澈揉了揉眉头,不出所料的话,这人应该是贾诩贾文和,汉末三国第一流的大才,明哲保身的典范,才能卓绝。

最有趣的是,在里,二荀与贾诩是并传的,陈寿赞荀攸与贾诩“算无遗策,经达权变,其良、平之亚欤”,将这二人与张良陈平相提并论。

不过贾诩是有污点的人,其曾为董卓部属,又曾为李傕等出谋划策攻打长安,掠夺天子。再加上其出身不高,是以历代的评价也不大好。

如裴松之就觉得贾诩不配与荀攸相提并论,他认为汉初没什么谋士,所以良平得以并列。但曹魏谋士如云,贾诩应该只能和程昱、郭嘉相提并论,没有资格与二荀同传,荀攸与贾诩的品德相比更是“夜光之与蒸烛乎!”。

更将汉末之乱泰半归结于贾诩身上,认为他不该为李傕出谋划策,言称贾诩之罪“一何大哉”,称其“祸机一发而殃流百世”。

如今贾诩为董卓献此恶谋,掠袭天子、围杀公卿、扰乱先帝出殡,这可都是弥天大罪,恐怕其历史上的名声又要臭了。

虽然李澈倒不甚在意这些,只是刘备必然会心存芥蒂,要想把贾诩拉过来,怕是难了。

“文和先生确为世之大才,荀侍郎既然有心一见,不若随布去孟津一会如何?”

几人顿时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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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布,字奉先,五原郡九原人也,以骁武给并州。刺史丁原为骑都尉,屯河内,以布为主簿,大见亲待。

灵帝崩,董卓迫近雒阳,大将军何进虑卓野心,以原屯孟津。卓以布见信于原,诱布叛原,并其兵众。

会十常侍劫天子而逃,卓命布遍索山周,布于途中截得天子、李澈等。

——

第六十八章 左右为难

一道人影缓缓从黑暗中走出,借着一点微弱的星光,可以看到吕布那漠然的表情。

李澈不由得狠狠咽了口唾沫,大脑飞速转动起来。打是肯定打不过的,按照吕韵所说,她最多能在吕布手下过五个回合,还得考虑吕布是不是放水了。

而荀攸虽然会两手剑术,但很明显不是李太白那种剑侠;自己纯属炮灰,至于刘辩与刘协?当拉拉队声音都嫌小了。

这几乎是无解的死局,根本不可能从吕布手中逃掉啊。若是关张二人在此就好了,李澈此时无比羡慕与刘备几乎形影不离的关张。

而这还得考虑吕布手下的骑兵会不会很快折返,左思右想,李澈几乎绝望了。

“吕主簿,雒阳一别,近来可好?不知丁建阳公何在?”倒是荀攸心态调整的极快,谈笑风生的问道。

吕布面色不变,淡然回道:“丁原悖逆太傅之命,阻挠董公救驾,已被董公押送入京,待太傅与大将军审判。布倒是很想知道,李侍郎与荀侍郎深夜在此究竟所为何事?甚至要刻意避开布。”

说着,吕布的眼神缓缓移向李澈身后,饶有兴趣的道:“二位身后的又是谁?”

“父亲,你……你真的背叛了丁公?真的做了叛贼?”吕韵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不敢置信的问道。

吕布皱了皱眉,不悦的道:“小儿之见!为父这如何算背叛?丁原违逆太傅之意,他才是叛贼,为父只是遵照太傅之意罢了。你且回来,若想建功立业,为父自可将你荐于董公。”

少女狠狠的摇头,泣声道:“董卓是奸臣啊,是勾结白波贼寇,意图劫掠天子的奸臣……”

“荒谬!”吕布恶狠狠的打断吕韵的哭诉,怒斥道:“白波贼寇已被董公麾下牛辅、李傕二位歼灭,只有郭太与于夫罗等人仓皇逃窜罢了,董公乃大汉忠良,何曾勾结贼寇?汝休要妄信小人之言。”

随后浑然不顾少女瘫倒在地,转头对李澈与荀攸道:“吾奉董公之命,救驾回京,诸君在此却是为何?且随布折回军营,待寻到天子,自会放几位回京。”

“救驾?吕主簿当真是忠义之士,然则既为救驾,何不先来见过天子?汝究竟是救驾而来,还是劫驾而来?”荀攸闻言顿时冷笑道。

荀攸侧身避开,身后现出一名少年,虽然天色昏暗,面色难看,但一身皇袍却是做不了假,面前的孩童那举手投足的贵气也足以证明其不凡。

“天子何以在此?”

“吾与李明远从十常侍手中救得天子,天子何以不能在此?”

吕布面色变得青红交加,虽然在夜色遮掩下不虞被他人瞧见,但吕布还是颇有些难堪。强自按捺住怒气,单膝跪地低头道:“微臣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天子却是呐呐不言,只是盯着吕布,吕布一时陷入僵局,半晌后还是硬着头皮道:“董公正于孟津调兵遣将搜寻天子下落,不想天意让布在此得见天颜。如今白波贼寇余部还散布在附近,请陛下移驾孟津,待天明董公自会护送陛下回宫。”

天子尚未开口,荀攸摇头道:“天子不可能和你走!若吕主簿真心忠君,何不与吾等一道护送天子回宫?到时自有封赏。”

吕布闻言,心里确实一动,直接护送天子,似乎所得之利要高上不少。若是由董卓护送天子回京,大部分功劳可都归董卓了啊。

二五仔病刚犯,却又思及董卓的手段,顿时一激灵。

吕布从未见过如董卓一般的高官,丁原已经足称骁勇了,但是与董卓比起来,欠了三分凶厉、三分狡诈,此人奸而猾,勇而厉,手段多端。

如果说叛变丁原,有几分不忿丁原位居己上,那董卓的能力确实是让吕布心服口服。

且董卓此时在吕布心中显然如日中天,兼并了丁原所部,又与袁家勾连,一副前途光明的样子,贸然背叛董卓,恐怕下场不会太好。

念及此处,吕布收敛心神,硬生生压下了自己的逐利欲望,冷冷的道:“这一路上还有不少贼寇残党,仅凭尔等如何能保护好圣驾?还是让董公亲自护送为好。”

“吕主簿,白波贼寇是谁招来的,诸君都心知肚明。我且问你,袁家可愿看到如今这般情形?董卓真的是与袁氏同心同德?”

李澈突然开口,两个问题让吕布面色微变,身为一介主簿,此前他自然没有资格去揣测“四世三公”的高门大阀,也没有胆子去揣测。

但李澈这两个问题却让他不由自主的开始乱想,身为汉王朝辅政大臣的袁隗,真的乐意看到贼寇冲击天子车驾?更别说袁隗当时也在队伍里,招来贼寇真的是他的本意?

但他还是嘴硬道:“白波贼寇袭驾与董公何干?司隶校尉主簿亲自拜托本官助董公渡河,还能有假?”

“那袁司隶的主簿可曾要求吕主簿背叛丁建阳?”

吕布猛然语塞,背叛丁原纯属他自己贪心,想着事情暴露后也必不见容于丁原,再加上董卓许以厚利,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但这种事显然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

见吕布语塞,李澈继续乘胜追击:“如今天下大权显然是尽在大将军手里,奉先难道真的要跟着董卓一条道走到黑?董卓与大将军相比孰强孰弱?奉先心里不妨思量一番。”

这是与历史上根本的不同,按照原本的历史线,此时的何进与何苗都已经身首异处,整个雒阳乱成了一锅粥,即便先寻到天子的是崔烈等人,董卓也能强行插入进去,借此进京。

但如今何进还活着,雒阳的局势总体是在何进手里把握着,即便兼并了丁原,董卓也无法与何进抗衡,而吕布对董卓的信心很大一部分来自袁氏的支持。

至少在天下人心里,目前能与何进抗衡的,只有另一位辅政大臣袁隗。

“而且奉先不问天子意愿,一意孤行,也会触怒天子,为董卓做到这一步,值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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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欲夺天子走孟津,澈与攸具言卓恶,布惧进势大,恐天子恶己,遂罢。

——《季汉书·列传十一》

第六十九章 虎痴

吕布为难的望向刘辩,问道:“陛下意下如何?”

刘辩想起先前张让所言,心中对董卓大是恐惧,斩钉截铁的道:“朕要随李卿与荀卿回宫,若吕卿当真忠义,休要阻拦。”

见刘辩态度坚决,吕布头疼不已,这是天子,不是布偶。虽然他手无缚鸡之力,但吕布此时又怎敢对天子动手?吕布求的是功名利禄,而不是找死。

但放任天子随李澈等人回宫显然也不行,董卓的目的他也能猜到一二,没找到天子也就罢了,找到了却又放走,董卓必然会记恨在心的。

几人正自僵持,耳中突然又出现了马蹄声,李澈讶异的回首望去,只见又是一条火龙向这边移动,从高度与速度来看似乎并非骑兵。

但是有数十骑举着火把遥遥在先,须臾间便到了几人面前。

见到马上之人,李澈大喜道:“玄德公,真及时雨啊。”

为首者正是刘备,他讶异的问道:“明远、公达何以在此?”

“咳!”李澈苦笑,指着刘辩道:“此事说来话长,玄德公与诸君还是先来见过天子与大王吧。”

刘备是见过刘辩的,定眼一看,连忙下马行礼,其他人也惊的连忙翻身下马,倒是吕布一时被人忽视,颇显尴尬。

但吕布已经没有心思尴尬了,这明显是李澈一方的人马,且不说后面那支部队,单说这几十人,自己根本不可能从他们手中抢人。

攻守之势顺时逆转,吕布思虑了片刻,吹口哨招来自己的马,翻身上马便走。

见吕布欲走,李澈想了想还是没让刘备将其留下,虽然关张也在,但这二三十人未必能留下吕布。他又没有出格的举动,强行翻脸又让他跑掉那乐子就大了。

摇摇头,走上前扶起了在地上泣不成声的吕韵,安慰道:“若真的不认同他的决定,那就用自己的成就去证明他是错的。”

“错的究竟是谁?难道我是石厚,他是石碏吗?”声音颤抖,神情茫然,终究还是个小女孩,不敢怀疑自己的父亲,因而怀疑起自己的选择。

春秋时卫国有大臣石碏,其子石厚唆使卫桓公第三子州吁弑君篡位。石碏假意献计说继位需有周天子册封,而陈国国君最是忠于天子,若能得到陈国首肯,继位无虞。

州吁与石厚连忙前往陈国,石碏泣告于陈国,言二人为弑君之贼,将石厚与川吁一并诛杀。《左传》里君子曰:石碏,纯臣也,恶州吁而厚与焉。大义灭亲,其是之为乎?是为大义灭亲之由来。

李澈皱眉道:“何以至此?且不说罪大者董卓,奉先不过从贼之人,便是真要诛杀他也用不着你,何谈大义灭亲?小丫头,莫要想得太多,有些责任你还担不起。

问题也不是哭哭啼啼就能解决的,奉先向往功名利禄,若有朝一日你为两千石,自然能直面他,斥责他的错误。”

“董卓是奸贼,但朕不会迁怒于他人,吕卿未有逾矩之举,卿勿虑。”却是刘辩突然开口,一夜波折,他似乎成长了许多。

几人连番劝说下,少女稍稍止住了泪水,回礼谢过众人。

刘备有些摸不清楚状况,但是考虑到现在的情形,他劝道:“请陛下与大王上马,速速回宫。”

两人自然不会反对,还是由李澈抱着刘辩,荀攸抱着刘协,几人翻身上马,身后跟随了一支数百人的队伍,身边又有刘关张,李澈心里顿时踏实了不少。

前行不久,却迎面撞上了另一支队伍,看到当先的曹操,李澈算是彻底安下心了,刘备连忙上前拱手道:“孟德兄何以在此?”

“操为寻天子而来,却不想玄德已救得天子,真是天幸啊。”曹操一阵感慨,君臣于马上见礼,李澈在刘辩耳畔说道:“此乃典军校尉曹操曹孟德,前太尉曹嵩之子,忠义之臣。”

刘辩了然,严肃的道:“曹卿无需多礼,卿之忠义朕已了然,待回京后自有封赏。”

曹操面上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喜色,只是行礼谢恩,随后默默的与刘备并行。

只见二人稍稍远离队伍,轻声交谈什么,显然是不想让天子听到。李澈侧耳听去,却只能隐隐听到“何苗”“董卓”几个名字。

不禁暗暗皱眉,莫非董卓又勾搭上了何苗?这厮见缝插针的本事可真厉害,如今十常侍身亡,朝堂面临新的洗牌,作为中央新三大势力中最弱的一支,何苗确实有可能和董卓勾搭在一起。

毕竟董卓指使白波攻击车驾毫无证据,放白波贼过河也是得了袁绍首肯,这都是不能拿到台面上说的东西。甚至白波贼可能并没有的得到董卓授意,攻击车驾一事董卓完全是放任自流,赌的便是白波贼贼性不改。

便是郭太不攻击车驾,对董卓也没什么影响。他必然还有后手以救驾为名来夺天子,只是对汉室威严的打击效果就会弱上许多。

而何苗又不是什么忠义死节之臣,为了利益而勾结董卓为援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想到这里,李澈一阵头疼,汉末的乱局根本无解。如今台面上的几个人,除了何进以外,没有一个心忧天下,都只想着搞事情。

解决掉十常侍也是于事无补,汉廷完全就是个烂摊子,在这里当裱糊匠毫无意义。

再看看刘辩,李澈感觉政治资本积累的已经差不多了,还是要想办法让刘备能外放,中央的事就随他去吧,这乱世是挡不住了。

这时,李澈突然看到了曹操身边的一个陌生大汉,身高大约八尺有余,身材壮硕魁梧,腰大十围,容貌雄毅。

好奇的问道:“曹公,不知这位壮士是何方人士?”

曹操见状笑道:“仲康,自己与李侍郎道来。”

那壮汉拱手道:“草民许褚,字仲康,沛国谯人,为勇士大会而来,因与曹公同乡,故暂寄居于曹公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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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褚字仲康,沛国谯人也。长八尺余,腰大十围,容貌雄毅,勇力绝人。

中平六年,大将军何进征天下勇士入京,褚遂入雒,因与曹操同乡,故往投之。

——《季汉书·列传第九》

第七十章 迎驾

许褚,字仲康,曹魏猛将,号曰虎痴,世称虎侯,可逆曳牛尾而行,勇力绝人,淮、汝、陈、梁之地贼寇闻其名皆惮之。

许褚之勇武流传了上千年,史载许褚瞋目视马超,马超竟不敢动。在演义中衍生出“许褚裸衣斗马超”这个脍炙人口的故事。

其对曹操的忠义也流芳百世,在曹操死后,许褚号泣呕血,伤心不已,亦是君臣之仪范。

李澈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这位名传千古的“虎侯”,顿时忍不住上下打量起来。只是许褚却默而无言,在简短的自我介绍后完全把李澈当空气一样。

曹操笑道:“明远勿怪,仲康性子便是如此。”

李澈轻轻颔首,笑道:“无妨,素昧平生,许君如此也属正常,真猛士也。”

史载许褚性谨慎奉法,质重少言,便是曹仁这等宗室重臣,许褚也是漠然以对,也因此愈发得到曹操的信重,对李澈这个陌生人寡言少语再正常不过了。

曹操看来还没有得到许褚的投靠,许褚只是类似于刘备先前一样寄居曹府。不过曹操显然很想把这个勇猛的同乡招揽过来,带着他出来迎奉天子,便是在为其表功了。

以许褚和曹操的相性,想来迟早会入其麾下。不过许褚是斗将而非帅才,其人以忠勇闻名,战则先登,勇往直前,是以麾下多效死命,却不似张辽等人一般能运筹帷幄,对大局的影响倒是不大。

谈笑间众人已至雒阳城下,一路上倒是未见有董卓追兵,想来董卓已然放弃了,毕竟还没到翻脸的时候,借着袁绍给的机会,他已经来到了雒阳附近。

再加上很可能已经勾搭上了何苗,董卓也不必急于一时,来日方长啊。

雒阳谷门,北城双门之一,历史上十常侍挟持天子便是自此逃出了雒阳城,此时的谷门前无数火把高举,一眼望去尽是头戴二三梁的公卿,一梁者瑟缩在后不敢上前。

汉制,文儒公卿戴进贤冠,梁即冠上横脊。博士以下官员吏民皆一梁,中二千石大员以下为二梁,公侯三梁,也就是雒阳城中的公卿们几乎尽皆候在了此处。

李澈侧头望向曹操,想也知道肯定是阿瞒通知的公卿们。曹操笑道:“天子未归,公卿们个个忧心忡忡,自然无法入眠,故而在此迎驾。”

刘辩轻轻颔首道:“众卿忠义,朕今知矣。”

公卿最前列者,是全身甲胄的何进,与一名皓首苍髯,长须飘飘的老者。老者戴三梁进贤冠,褒衣大袖,身配紫绶,显然非公即侯。

曹操显然知道李澈不怎么认识朝中重臣,轻声道:“此乃袁太傅。”

倒也在意料之内,袁隗,字次阳,名儒马融之婿,安国康侯袁汤之子,袁逢之弟。其少历显官,甚至比承袭列侯的兄长袁逢更先登位三公,其后三起三落,屡任公卿,一时传为佳话。

在灵帝的“遗诏”中,袁隗与何进同为辅政大臣,录尚书事,晋太傅,太傅分属上公,位在三公之上。而大将军在那位“勒石燕然”的窦大将军权倾朝野后,便一直位居三公之上。因此当朝众臣唯有袁隗地位可与何进并列。

只见袁隗与何进快步迎了上来,身后的朝臣们也纷纷跟上,袁隗见刘辩与李澈同乘,微微蹙眉,正要进谏。

却见李澈抱着刘辩翻身下马,荀攸也抱着刘协走了过来。李澈笑道:“此乃权宜之计,还望太傅勿怪。”

却见何进肃容道:“何谈见怪?明远与公达救驾有功,随身又无车驾,为护驾而同乘,实乃有功无过。区区小节,无需在意。”

见何进如此表态,袁隗也只好道:“礼者,不外乎权,权宜之计,无过有功。”

两位大佬带头揭过这一段,其余人自然不好多言。此时刘备等人也翻身下马,众臣行礼道:“累陛下遭奸人劫持,臣等有过,请陛下降罪。”

刘辩抿了抿嘴,大声道:“众卿免礼。幸得李卿与荀卿相救,朕并无大碍。此次遇险乃奸人算计,众卿已然尽力,并无罪过,天色已晚,众卿还是早些回府休息,明日再议。”

何进有些犹豫,似是想说什么,却见袁隗轻轻摇头,只好叹气道:“臣等遵命,只是如此请陛下先行回宫,太后想来已经等待多时了。”

刘辩颔首道:“朕知晓了,城外乱贼还要多赖大将军扫荡。”

“请陛下放心,臣必然尽诛这些胆敢寇近雒阳的贼寇。”

众人目送刘辩与刘协上了车驾,簇拥着御辇向城内而去。

何进却是凑了过来,轻声问道:“明远,张让等人已然伏诛?”

“下官于北芒山中只见到张让、赵忠、毕岚、郭胜四人,赵忠欲挟持天子,被张让、郭胜诛杀,张让三人也已自尽。”李澈将山中之事详细道来。

何进微微颔首,面色却是无比复杂,一时失语。

李澈倒是很理解何进此时的心情。他与十常侍之间并非始终敌对,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爱恨情仇交杂的苦情大剧。

何太后当年是以掖庭宫人的身份入宫,身份极其卑微,后来被汉灵帝临幸,生下了皇子刘辩,才母凭子贵得封贵人。

灵帝宋皇后的姑姑乃是那位倒霉的前渤海王刘悝的妃子,王甫坑死了刘悝一家,担心宋皇后报复,便构陷宋皇后,宋皇后因而忧郁而死。至于何贵人能一朝拜后,其中离不开新晋权宦十常侍的美言。

尤其是郭胜,此人颇为在意同乡身份,屡屡鼓动十常侍为何氏美言,最严重的一次,便是何皇后毒死了刘协生母王美人,灵帝本已起了废黜之意,却被宦官劝阻。

在这段时间里,十常侍与何进属于内外勾结,互为奥援。然而中平元年黄巾之乱爆发,何进临危受命就任大将军,而大将军作为外朝第一人,不管是于公还是于私,都不可能与宦官勾结。

何进与宦官的“蜜月”也就此终结,何进开始屡屡与十常侍作对。如王允遭张让构陷,便是何进、袁隗、杨赐等人联名上书保下的。

如今十常侍尽数身亡,不管是以“故友”的身份,还是“大敌”的身份,何进都是不胜唏嘘。

至于原来的历史线,他连唏嘘的机会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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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让等伏诛,进与太傅袁隗并朝中公卿共迎天子,李澈俱言情状,进遂心安。

——《后汉书·何进列传》

第七十一章 公卿

李澈见何进一脸感怀,劝道:“逝者已矣,大将军也无需太过感怀。倒是张让临终时曾说,会在九泉之下看着大汉的未来如何。”

何进眼中精芒一闪,决然道:“某不敢自比霍子孟,但必将竭尽所能中兴大汉,就让他张让好好看着吧。”

霍子孟,即霍光,冠军侯霍去病异母弟,汉武帝托孤大臣,辅佐了昭帝与宣帝,昭宣中兴的核心人物,麒麟阁功臣第一人。

何进虽言不敢自比霍光,但看他神情,显然很是向往霍光的成就。

对此李澈也只能暗叹一声,拱手道:“夫为政之要,便是亲贤臣远小人,大将军揽尽名士,若能尽听忠言,肃清吏治,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矣。”

“明远所言甚是,宦官专权数十年,吏治崩坏、奸佞横行,七害窃据高位,正当清理一番,还天下以清明。”

《六韬·上贤》所言七害,便是七种于国无利且有害之人,而王者用人,需小心甄别这七害。

这数十年来各方倾碾,东汉的吏治早已败坏的不成样子,七害怕是已经占了个遍。虽然十常侍死了,他们提拔的那一批人失去了靠山,但要想彻底肃清吏治,李澈着实不看好何进。

这些昏庸的官员背后不仅仅是宦官,他们勾结当地豪强,与世家大户相勾连,可算是根深蒂固。依照东汉王朝现在的基层掌控力,想清除掉他们,那就是在从自己身上割肉,虽是腐肉,却也能让大汉痛彻心扉。

这也是每一个封建王朝避不开的轮回,需要彻彻底底的清洗一遍,才能开创新的时代。

但见何进神采飞扬,李澈也只能拱手道:“合该如此。”

一番交谈,何进的心情也恢复了不少,见李澈赞同他所言,也是笑了起来。

“明远这段时日里忙于诛宦,倒是没好好结识下朝中同僚,某与你介绍一番。”何进突然拉着李澈走向公卿之列。

李澈一惊,随即也是一阵叹息,何进这是在为自己铺路啊。至少现在,大汉朝的最高权力还属于这些高冠博带的公卿,能结识他们,天子封赏时也能少不少怪话。

“澈,谢过大将军。”

“小事,小事,何须言谢?来,这几位是司空刘公,司徒丁公,故太尉崔公,光禄勋李君……”

何进拉着李澈拜会这些朝廷重臣,大汉朝如今的士人领袖们。李澈也是不敢怠慢,纷纷行礼问好。自己区区六百石,若无何进引荐,连这些大佬的府门都进不去。

当然,这些大佬未来的下场都不怎么样,而且其中几人的为人颇为不堪,典型的德不配位。

司空刘弘,字子高,这位在历史上的最后的结局完美符合东汉特色,董卓进京后觊觎司空之位,以“天久不雨”罢免了刘弘。

司徒丁宫,这位在董卓进京后被废为尚书,转而去抱董卓大腿,在废立一事上颇为积极,袁宏作《后汉纪》时曾斥责其“可谓非人矣”,典型的软骨头士人。

故太尉崔烈,字威考,这位在历史上有两件事最著名。一是以名士身份从汉灵帝那以优惠折扣价买到了司徒之位,从而成为天下笑柄,也被自己儿子讽谏。第二件事则是他儿子崔钧,便是大名鼎鼎的诸葛四友之一。

而他也是隋唐时代五姓七望之一,博陵崔氏之祖。

至于光禄勋李君,李澈小心打量了下这位。光禄勋乃九卿之一,执掌宫禁,为天子近臣,也是所有郎官首领,理论上来说是刘备的顶头上司。

此人面相儒雅,细眉长目,见李澈在打量他,却并不怪罪,只是笑道:“李侍郎任职已近一月,却未曾相会,以至于李侍郎竟对吾颇为好奇,倒是本官失职了。”

“李公折煞下官了,是下官之过,未曾去拜见李公,望李公恕罪。”李澈闻言连忙回礼请罪。

毕竟光禄勋,又姓李,他只能想到那一位了,《后汉书》载:卓乃置弘农王于阁上,使郎中令李儒进鸩。光禄勋古名郎中令,汉武帝太初元年改为光禄勋,建安十三年(公元213年)才改回郎中令。

因此郎中令李儒,显然就是光禄勋李儒,那位被董卓拿来当替罪羊毒杀天子的倒霉人,史书中也只有寥寥数语记载。

后世倒也给了他一些风光,《三国演义》里,李儒一跃变成了董卓心腹谋主,成了一名智计之士。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位狠人,在这个时代敢去毒杀天子,足以证明其并非表面上这般儒雅温和。而他又是刘备的上司,那更是不敢怠慢了。

“相识不在早晚,今日得会也是缘分,李君勿要怪罪。”何进笑着打起了圆场,毕竟李澈之前是为他做事的,自然要回护一二。

“大将军误会了,李侍郎与刘议郎诛宦、救驾,功勋卓著,我这光禄勋也是面上有光啊,又岂会怪罪?”这光禄勋苦笑着摇摇头,随后拱手道:“确实,相识不在早晚,今日得会便算结识了,本官李儒,字文优,忝为光禄勋一职。”

“下官李澈,字明远,忝为黄门侍郎。”

“你我同姓,更是合该亲近,今日天色已晚,待抽的空闲时候,本官再摆酒设宴招待李侍郎。”李儒三言两语拉近了和李澈的关系,不愧是能位列九卿的人。

“一伺有暇,下官必然登门拜会。”

这时,崔烈开口道:“老夫方才还在忧心被董卓这厮劫走了天子,不想李侍郎与荀侍郎忠勇无双,救驾功成,当真是功在社稷啊。”

崔烈乃是幽州名士,素有名望,而且其向来不喜凉州之人,对董卓更是带有很深的成见。

当年韩遂等人在凉州叛乱,这位崔公竟然直接提出放弃凉州,认为凉州乃是化外之地,留之无用。结果在朝堂上被傅燮狠狠的驳斥,大失颜面,更是痛恨凉州人。

原本的时空,便是他与公卿们先迎到天子,结果被董卓截胡了。

但是其他人可不像他一样,在野之人毕竟口无忌惮,三公九卿却需要顾忌影响,眼见御辇进了北宫东明门,司徒丁宫笑道:“崔公所言有理啊,哈哈,我等还是先回府吧,明日朝会再议。”

众人打着哈哈各自散去,崔烈愤然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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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烈,字威考。有重名于北州,历位郡守、九卿。灵帝时,开鸿都门榜卖官爵,公卿州郡下至黄绶各有差。其富者则先入钱,贫者到官而后倍输,或因常侍、阿保别自通达。是时,段颎、樊陵、张温等虽有功勤名誉,然皆先输货财而后登公位。烈时因傅母入钱五百万,得为司徒。

——《后汉书·崔骃列传》

第七十二章 夜谈

随着天子回宫,喧闹了一整天的雒阳城终于重归宁静。但这只是表面的宁静,雒阳周边却乱成了一锅粥。

刘表与朱儁掌辖北军五营所余四千人,卢植领三千西园军,硬生生将牛辅与李傕所部逼回了孟津,此时的董卓麾下共有约一万两千兵马,却蜷缩于孟津不得动弹。

一则北军与西园军都是精锐的中央军,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二则董卓对这一万两千人的掌控力远远不够,其中五千人为丁原所部,虽然吕布在丁原军中名望昭著,且有假袁隗之命,但要想如臂使指一般掌控这支部队,董卓还需要时间。

刘表且先不提,朱儁与卢植都是大汉朝数一数二的名将,牛辅与李傕比起这二人还差了不少,何进将西园军交予卢植,便是存了这方面的考虑。

而何进又分派出三千人大肆扫荡雒阳周边的残余白波贼与匈奴,雒阳城这一夜注定是血色之夜。

……

而雒阳城中,公卿府邸也都灯火通明,说是回府休息,却也没有哪位高官会心大到回家睡觉。明日便要论功、定罪、赏罚,还要对十常侍死后的利益进行洗牌,公卿们显然彻夜难眠,都在思索对策。

袁府卧雪堂内,袁绍跪在袁隗面前,默然不言,但紧握的拳头表现出其内心很不平静。

袁隗稍稍整理了下面前的情报,半晌后叹息道:“九三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何解?”

袁绍抿了抿嘴唇,轻声道:“子曰:‘君子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故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无咎矣’。”

君子身居上位而不骄傲,处下位而不忧虑,所以才能始终保持强健和警惕,纵然遭遇危险也不会酿成灾祸。

乾卦九三,通习六艺经传的袁绍又如何不知?可此时从口中说出,却又有了一番别样的感受。在自信满满的勾连董卓之时,自己可还记得经传的教诲?

想到此处,袁绍不由得生生将嘴唇咬出血来,被一名自家的故吏坑了,还只是区区一名边郡武夫。其父也不过蕞尔小官,自己却是“四世三公”的名门子弟,让袁绍高傲的内心如刀割一般难受。

“汝还是未曾明白。”袁隗叹息着摇摇头,语重心长的道:“《尚书》曰:非知之艰,行之惟艰。汝背得经传,明晰先贤之意,然则日常所行却丝毫未从。便如此刻,汝心中仍然放不下骄傲,仍然认为董卓只是一时侥幸。居上位而不骄,何其难也。”

说道这里,袁隗缓缓起身转向,背对着袁绍,抬头看向“卧雪”牌匾,以及《袁安卧雪图》。

“尊贵、血统,这些都是笼络他人、震慑他人所用,汝却将自己都糊弄了进去,何其荒谬?曾祖出身也颇为贫寒,自县功曹而起,一步步走到三公之位,他困于雪中之时,可会自命尊贵?”袁隗声音越发沉重。

“本初啊,老夫惟愿此次之事能稍稍改变你的作法,一个董卓,老夫还能为你抗下。可老夫早就过了知天命之年,时日已经无多了。袁家的未来还需要你支撑。”

“叔父,绍知错了。”袁绍猛然伏地,重重叩首。

袁隗也不回头,幽幽道:“既已知错,可知该如何解开此局?”

“董贼已经与何苗勾结,若想给其定罪,就需抛出其擅自拿下丁原,纵白波贼寇过河之事,可此事……此事却是绍与其共为,绍只需在明日朝会之时认罪,董贼也必然……”

“荒谬!”袁隗一挥袍袖,愤然转身,怒道:“董卓何许人?也值得你与他同归于尽?居上位而不骄,却非是让你不自重,老夫还活着,何须汝赌上自己的前程?”

“可除此之外,还有何法可治董卓?”

“范雎受魏齐之辱,十年而报之。汝尚在壮年,何以不能忍一时之气?依老夫之见,董卓此人无法无天、性情凶厉,而何苗不过逐利小人,董卓安能久在其下?待二人乱起,自有可乘之机,何须急于一时?”

听完袁隗所言,袁绍若有所悟,轻轻颔首道:“叔父之意,绍已明晰。当务之急并非逞一时之快,而是要先修复与大将军的关系。”

“不错,如今大势在何遂高之手,然其人志大而才疏、仁和而寡断,非中兴之臣,其才能虽胜何苗,却不如董卓远矣。若不想董卓这等野心之辈篡权夺位,那只有与何遂高合作,方能立于不败之地。先为不败,方虑可胜。”

袁隗终于点头赞同了袁绍之言,说到底袁家还是有底蕴的,但也不能任由自己意气用事去挥霍。董卓除不除并非当务之急,首要之事是先站队,如今十常侍虽已伏诛,新的对峙却又形成了。

何进与何苗的对峙,士人必然要选一方进行下注,若是坐而旁观,只会恶了双方。在董卓此次的出格行为之后,军权的威慑力大大加强,这两位军方巨头的争斗,恐怕不会温情脉脉太久,手无寸铁的士人终究得选择其中之一。

而何进不管是为人、处事、才能上都远迈何苗,董卓又是狼戾残忍之辈,素来为士人所厌弃,卢植等人必然会选择支持何进。袁家此次之事已然失了人望,自然要紧跟士人潮流。

“可此次绍鲁莽所为必然恶了大将军,如何能让大将军重新信任……”袁绍说着说着,看到袁隗的面色变淡,顺势停了下来,默然不语。

袁绍一时有些难以接受,他当然明白袁隗的意思,此时能让何进重新信任他的办法,只有帮助何进彻底掌控军队。

而袁绍当了一年的中军校尉,在西园军中安了不少钉子,这也是他未来准备翻盘的手段,袁隗显然是想让他放弃这些钉子,以此示好。

袁隗见状叹息道:“《易》曰:乘其墉,弗克攻。虽然做了,但还有回头的机会,左右都会失去,还不如主动些,那些钉子,都拔了吧。”

“绍……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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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惮卓,以朱儁、卢植、刘表等将兵七千围孟津。及十常侍伏诛,卓以兵从车骑将军何苗,苗纳之。

——《后汉书·董卓列传》

第七十三章 朝会

中平六年六月十六日,非常吉利的日子,然而大汉朝公卿们的脸上却一点都没有喜庆之意。

崇德殿,由汉明帝刘庄所修葺,用以代替前朝正殿却非殿。位于雒阳南宫中心,章台门之后,毗邻尚书台,是东汉王朝大朝会的场所。

公卿们早早的就候在南宫崇德殿外,一个个神情凝重,似乎要进行一场大战一般。也因此,神态举止都较为放松的刘备、李澈和荀攸显然颇为引人注目。

倒是荀彧也在他们身旁,却颇为守礼,无丝毫逾矩,引得荀攸时不时的斜眼打量他。

荀彧也没有说教的意思,只是做好自己,然而位在前列的荀爽瞅到这边的情况,显然有些不快,眼神危险的盯上了荀攸。

荀攸浑然不觉,满心欢喜的跟刘备讲起了昨夜之事,显然觉得颇为刺激,刘备也是不停地颔首。虽然已经从李澈那里听过一遍,但是荀攸重复的时候,刘备还是丝毫没有失礼,任由荀攸倾诉。

李澈有些好笑的打量这叔侄二人,不管荀彧如此做法究竟是出于本心,还是严格要求自己。显然他活得是比荀攸累不少,这两人的结局也能看出不少问题。

《三国志》的记载颇为耐人寻味,荀彧是“以忧薨,时年五十,谥曰敬侯。明年,太祖遂为魏公矣。”很有灵性的一段话,其后曹操也不再谈及他这位“吾之子房”。

而荀攸死后,却是“太祖言则流涕”。待遇相差颇大,不能不说是与二人为人处世的原则有关。

相较之下,李澈虽然佩服荀彧的君子之风,却更喜欢亲近荀攸这般洒脱的性子,与荀彧交谈,总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不管是长相,还是举止。

时间缓缓流逝,东方已见日光,这时才有小黄门宣百官入殿。这时辰显然比正常的朝会晚了不少,公卿们在店外都侯了很久了,但没人提出异议。昨夜之事毕竟分属意外,天子受惊后需要休息也是正常的。

李澈几人也随着队伍缓缓向前,确实是缓缓的,因为入殿面见天子,需要“趋步”而行,即微微弯腰低头的小碎步往前走。

觉得这样矫情、难受,那就往高位走啊,至少最前面那两位很明显可以“入殿不趋”,李澈看着还是颇为羡慕的。

……

到了殿内,一通礼仪完毕,金印紫绶和银印青绶的大佬们安安稳稳的入座,而李澈这种六百石的芝麻官显然只能站在风中凌乱了。

御座上的刘辩虽然精神显得有些萎靡,但比之之前几次觐见,显得成熟了许多,神情坚毅,凛然有皇者气。身边的何太后却是默然不言,只是静静而坐。

他开口道:“今日朝会,首要之事便是定下先帝何时入陵,刘卿,司空府可有定议?”

虽然灵帝棺椁未曾受到大的冲击,但昨日显然是无法入陵,提及此事,公卿们显然对白波贼又是恨得牙痒痒,这是在大汉王朝的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

司空刘弘奏道:“太史令已观天象、明历法,六月二十一正合先帝入陵。”

太史令,秦朝始置,西汉沿革,掌编纂史书与天文历法,东汉不再掌史书,秩六百石,专掌天时、星历,丧、娶妻等时节禁忌。

太史令为九卿之首的太常属官,而太常属太尉府管辖。但此时的太尉却是远在幽州的幽州牧刘虞,故而太常、光禄勋、卫尉三卿暂归三府统管。

刘辩微微颔首,询问道:“众卿意下如何?”

“太史令司掌星象、历法,既已看好时日,那自然是可行的,臣等并无异议。”

开口的是太傅袁隗,代表百官表示赞成。

“那便依刘司空所奏。”刘辩顿了顿,继续道:“白波贼寇恣意妄为,若不剿除,大汉还有何威严?大将军,可有定计?”

“臣已调令皇甫嵩率部出征,恐力有未逮,臣请启用尚书卢植率军协同。再请陛下降旨,命平难中郎将清剿并州白波,如此三路齐出,白波贼断无幸理。”

平难中郎将,即黑山贼张燕,其前些年寇近黄河,灵帝降旨招安为平难中郎将,然而贼性不改,屡屡侵袭河内。今年年初被时任河内太守的朱儁击退。

“唔……”刘辩有些为难,张燕显然不是听话的忠臣,若其不从旨意,反倒是对天子威严的打击。

见刘辩为难,何进继续拱手奏道:

“白波贼去年兴起,寇掠河东、太原等地,早已招致黑山贼的不满,只是郭太气焰正盛,黑山贼内派系复杂,无力抵抗罢了。如今白波新败,郭太仓皇而逃,又有朝廷大军征剿,如此大好时机,臣以为平难中郎将不会错失良机。”

“大将军所言甚是,老臣附议。”

随着袁隗带头赞同,其余公卿也纷纷附议,刘辩见众臣都同意,也就点头道:“那便依大将军所奏,降旨,命平难中郎将剿灭白波贼。”

随后大殿内陷入了沉默,接下来要说什么,公卿们心里也有数,一般来说他们自然乐于跟着大将军与太傅痛打落水狗。但如今涉及车骑将军何苗,太后的意思就比较微妙了,故而个个都修起了闭口禅,眼观鼻鼻观心。

“咳!”一声轻咳,位在前列的何苗拱手道:“臣有本奏。并州牧董卓与骑都尉丁原驻防不力,致使白波贼潜而渡河,此为大罪,不惩不足以安天下。”

何苗之意再明显不过了,丁原与董卓共同背锅,事情定性为“驻防不力”,而非“纵匪渡河”,显然是准备保下董卓。

至于丝毫不提袁绍,也是为了向袁家示好。

何进紧握双拳,怒视何苗,何苗却似没有丝毫感觉,只是望着高位上的两名至尊,因为只有这两人,才能决定董卓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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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燕,常山真定人也,本姓褚。黄巾起,燕合聚少年为群盗,在山泽闲转攻,还真定,众万余人。博陵张牛角亦起众,自号将兵从事,与燕合。燕推牛角为帅,俱攻廮陶。

牛角为飞矢所中。被创且死,令众奉燕,告曰:“必以燕为帅。”牛角死,众奉燕,故改姓张。燕剽扞捷速过人,故军中号曰飞燕。其后人众寝广,常山、赵郡、中山、上党、河内诸山谷皆相通,其小帅孙轻、王当等,各以部众从燕,众至百万,号曰黑山。灵帝不能征,河北诸郡被其害。

燕遣人至京都乞降,拜燕平难中郎将。

——《季汉书·列传十七》

第七十四章 罚罪

“启禀陛下、太后,臣有异议!”

何进愤然起身,怒道:“董卓之罪尚未调查清楚,何以确认是驻守不力?丁建阳忠心耿耿,却遭部下背叛,白波贼渡河与他何干?车骑将军信口雌黄,臣断不能认同!”

何进怒气冲冲,何苗却稳如泰山,一言不发,只是静待刘辩与何太后的决断。

半晌后,刘辩的声音响起,终究是还年轻,语气中带有压抑不住的怒气:“车骑将军,大将军所言可属实?丁原是否遭属下背叛?”

何苗丝毫不慌,淡然道:“大将军恐是被小人一面之词所蒙蔽。丁原奉命驻守孟津,本是天大的职责,其人却耽于享乐,整日里醉生梦死,以至于白波贼竟偷渡过河。

董卓正是察觉了这一危局,为了渡河救驾,对丁原主簿吕布晓以大义,吕布方才背弃丁原。此乃忠于天子之举,谈何背叛?”

何进闻言深吸了两口气,强压下怒火,冷声道:“巧言诡辩!汝可有证据证明丁原玩忽职守?污蔑一名忠心耿耿的两千石大员,就算你是车骑将军,也难辞其咎!”

“大将军言重了,本官如何会污蔑朝廷栋梁?自然是有了确凿的证据,方才敢上奏于陛下。丁原所部将校皆能证明白波贼是因何而潜入雒阳左近,大将军可要传召这些将校至殿前质问?”

何苗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不怀好意的看向何进。

而何进顿时也被噎住了,白波贼如何潜入的,众人心知肚明。他当然愤恨袁绍的自作主张,但是现在很明显不能把袁绍抛出去换董卓。

他承受不起袁家倒戈带来的影响,而何苗用一个董卓换来袁家乃至于一部分士人的帮助,当然稳赚不亏。

念及此处,何进愈发焦躁了,心里对何苗和董卓的愤恨已然到达顶点,对袁绍的不满也愈发加深了。

袁隗暗叹一口气,拱手道:“启禀陛下,大将军之意不过是希望车骑将军谨慎行事,不要殃及无辜。丁原与董卓之过当是如车骑将军所言,依老臣之见,既然二人同罪,还是请陛下同罚为好。”

袁隗不可能闷声当葫芦,任由何进在前方冲锋,这只会加深何进的厌恶。但何苗这招同归于尽确实恶心,他所能做的,也只有暗示何苗不要太过分,对丁原处罚轻一些,何进显然是很想保下丁原这个心腹的。

“太傅老成之言,臣等附议。”随着袁隗开口,许多官员就像程序启动一般,随着袁隗开口附议。

何苗眼神微微闪烁,轻笑一声道:“臣也赞同太傅之见。只是董卓之能显然远超丁原,其迅速派遣部属救驾亦足证忠心,臣以为董卓可代替丁原驻守孟津。”

丁原终归是不能杀的,杀了就是与何进撕破脸。其所部能拉拢的也都拉拢了,倒不如让他带走死忠于他的部属。也是给何进与袁隗一个台阶。

几名大臣三言两语定下了,御座上的刘辩却心如寒冰,袖袍中的双手已经捏成了拳头,他呼了一口气,微笑道:

“既然众卿都是此意,那便去董卓并州牧之位,改为孟津都尉,孟津便由其驻守。丁原改为执金吾丞,其部随其入京。众卿意下如何?”

孟津都尉,八关都尉之一,东汉王朝取消了各郡的都尉,但为雒阳八关皆设都尉以驻守。秩比二千石,看似与秩二千石的州牧差距不大,但正常人都清楚,有些职位是不能用俸禄级别来衡量的。

君不见刘焉堂堂太常卿,只差一步就能登位三公的人,费尽心思只求一州牧之位。当然,并州牧对于董卓来说属于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以此换取能靠近中央的机会,得失之间也难以衡量。

而丁原这一降就多了,执金吾丞秩比千石,自然远不如秩比二千石的骑都尉,且其头上还压了一个主官执金吾。不过如今执金吾之位空缺,何进若是有心,倒颇有操作空间。

刘辩这一通任免,让在座不少大臣神情微变,纷纷望向何太后,却见何太后也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顿时狐疑不已。

“陛下圣明。”

又是袁隗带头赞同,见士人集团都纷纷附议,何苗神情变幻了一下,他本意并非如此,他是想给董卓骑都尉之职。

西汉骑都尉掌羽林军,东汉改由羽林中郎将掌管,因而骑都尉颇为自由,没有固定职司,也方便他从中操作。

孟津都尉却将董卓牢牢拴在了孟津,在何进掌握兵力优势的情况下,董卓若有丝毫不轨,必然遭到雷霆打击。

但士人们都已经附议,何苗就是提出异议也不可能通过,只能无奈的跟随“附议”。

而何进则愤然挥袖坐下,沉默不语。刘辩将众人反应收入眼底,颔首道:“既然众卿皆无异议,那便照此拟旨吧。”

此议通过,百官心里的大石头也落了下去,一个个提心吊胆的,都担心何进掀桌子。

随着大石落下,心里的欲焰又烧了起来,两个责任人处理完了,那就到了分赃的时候了。十常侍身亡,亲近其的官僚必然要被拿下,这可都是利益。

而另一部分官员已经面色发白,身子开始颤抖了。

“启禀陛下,张让等人欺君罔上、专权擅断、贪赃枉法、卖官鬻爵,其奸似石显、恶比赵高,罄竹难书其罪,臣请收让等家产,夺其爵禄,以慰天下之心。且少府许相等人,阿附阉竖,横行不法,正当查处以澄清寰宇。望陛下明断”

侍中荀爽弘声上奏,坐在九卿位中的一人顿时面色煞白,战战兢兢,却不敢有丝毫反驳。

许家乃是东汉的大士人家族,其内也出过不少三公及名士。如那位以“月旦评”而闻名,点评天下名士的许邵亦是出自许家。

然而许相与其父许训,却是一脉相承的阉党,其父依靠贿赂宦官,将三公当了个遍。而许相亦曾官至司空、司徒。

在原本历史线上,张让等人矫诏任命其为河南尹,而袁隗与袁绍再矫诏召见他,将其诛杀。

他是阉党在朝中的领头人物,根本无法狡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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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州牧董卓罢,改孟津都尉。骑都尉丁原罢,改执金吾丞。

——《后汉书·孝灵帝纪》

第七十五章 赏功

除了许相,还有一大批官员瑟瑟发抖,许多站着的小虾米却没有许相那般“风度”,身子摇摆不定,仿佛下一秒就要摔倒了。

“臣等附议!”

朝中九成的官员齐声附议,那一成阉党脸色愈发苍白了。从灵帝驾崩那天开始,虽然何太后屡屡回护十常侍,却并不在乎外朝这些阉党。

当何进与袁隗两名辅政大臣站在一条阵线之时,外朝官员迅速遭到清洗,所留下的不是小虾米、就是如许相这般身份较为特殊的“名士”。

如今十常侍倒了,两位领头人也该为下面的人谋福利了,自然要腾出一些位置用以赏功。

一个九卿之位,加上数十个六百石以上的朝官位置,由不得百官不心动。

刘辩当然知道这是题中应有之意,他对张让还有感情,但对这些阉党可没有感情,张让临终也没有拜托他照应,是以刘辩顺水推舟道:“此事交由大将军与太傅主持,三府协同。”

“陛下圣明!”

这可真是发自内心的,如今的百官,除了阉党,要么是一直被打压,何进近些日子才提拔起来的,要么是一直战战兢兢、当透明人的,从未想到有生之年能看到阉党倒台,士人被碾压了二十年,终于翻身了一回。

当然,许相等人已经彻底瘫软,几名站在后列的芝麻官直接晕倒,被殿前侍卫拖了出去。

这时,何进也缓过神来,想了想还有事要做,奏道:“陛下,夫圣王赏罚之道,赏所以存劝,罚所以示惩。用赏者贵信,用罚者贵必。阉宦之恶既罚,臣以为有功之臣不可以不赏。

黄门侍郎李澈、荀攸,不避艰险,山中救驾,足称忠义,且诛杀阉宦,功在社稷。

城门校尉朱儁、北军中候刘表等,临阵不乱,挥军御敌,堪称名将。

典军校尉曹操、议郎刘备等,收拢溃军,剿贼护主,实为能臣。此皆乃社稷栋梁,臣以为当加重赏,以慰天下人忠义之心。”

“众卿以为当如何赏赐?”刘辩饶有兴趣的问道。

百官面面相觑,这个肯定无法反对,何进现在已经在爆发的临界点,他不能对车骑将军怎么样,但是要拿下其他人,哪怕是九卿之位,也没什么难度。何必去触这屠夫的霉头?

不过李澈、刘备属于透明人,朱儁性格傲气,素来不亲同僚,曹操又勉强算是阉党,在朝中关系都不怎么样。是以也没人为他们说话。

“大将军所言甚是,赏中,则人知劝。但国之威柄,在于赏罚,非天子不可定夺。如何赏赐,还需陛下圣断。”司徒丁宫举笏板奏道。

皮球又踢回给了刘辩,赏中,则人知劝,赏不中又如何?丁宫显然是想看看这位少年天子能做到何种地步。

“昨日,朕与渤海王遭劫持,子夜之时尚在荒山野岭穿行,自朕降生以来,未有如此之耻。”

“臣等有罪!”刘辩话说到这份上了,百官纷纷举着笏板低头请罪。让天子沦落荒郊,本也是他们这些臣子的罪过。

“众卿无需如此,朕并非怪责众卿,事发突然,谁又能料到呢?但正是李侍郎三人将朕救出,而又是刘议郎与曹校尉一路护送,朱校尉剿贼得力,朕方能安然回宫。朕以为其功于朕而言非小,不知众卿认为于社稷而言大否?”

诛心之言,一群大臣顿时冷汗涔涔,若是说于社稷而言功绩不大。且不说昧不昧良心,没了脑子倒是真的。

君轻于社稷,孟子的话倒是都知道。但谁会闲着没事在朝廷上这么来一句?

“臣以为此功于社稷而言,亦是大功,不可不赏。”袁太傅也坐不住了,因为他看见何进在瞅他,只能随之请功。

“既然众卿都认为当赏,朕便依众卿之意。黄门侍郎李澈、荀攸,救驾有功,进太中大夫,赐爵都亭侯。

城门校尉朱儁,剿贼有力,进后将军,增邑千户。

北军中候刘表,治军有方,赐爵都亭侯。

典军校尉曹操,护驾有功,拜奋武将军。

议郎刘备,护驾有功,进太中大夫,赐都亭侯。众卿以为如何?”

公卿们顿时面色复杂,并非觉得不好,而是这个赏赐恰好卡在了他们心理承受线上,再高的话恐怕就要群起反对了。

救驾之功给个亭侯不为过,再加上诛杀十常侍,若非二人都是入朝不久,为两千石都没什么问题,岂会只是秩比千石的太中大夫?

朱儁自不必说,老资格了,当过车骑将军,虽然现在只是个城门校尉,但身上还有食邑几千户的钱塘县侯爵位,且被赐“特进”,朝会中的位置位次三公,还在九卿之前,中二千石后将军毫无问题。

曹操是比二千石的典军校尉,进位为秩二千石的杂号奋武将军,不算超擢。刘备和刘表是宗亲,都知道近些年宗亲们吃香,不至于为了个都亭侯和太中大夫去得罪他们。

这么一想,都把怀疑的目光撇向何太后,都知道刘辩没怎么受过帝王教育,以前连官职都搞不大清楚,这莫不是何太后的意思?

“老臣并无异议,陛下圣明。”袁隗索性破罐子破摔,都走到这一步了,为了点芝麻小官爵得罪何进不值得,还不如借此缓和与何进的关系。

“臣等附议。”程序启动,百官纷纷附议,何进如寒冰版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不少,微微颔首道:“陛下圣明。”

“那便宣旨吧。”刘备对着侍立在旁的小黄门说道。

袁隗讶异的看向刘辩,竟然连旨意都准备好了?他就这么肯定百官都会赞同?何苗面色诡异,默然不语。

何进却是一脸欣慰的看向刘辩,何太后余光瞅到众人脸色,也是面色复杂。

所有人满腹心事的状况下宣旨赏赐完毕,李澈稀里糊涂的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列侯,虽然只是最低档次的亭侯。

但也是彻底步入腐败的特权阶级了,汉法,大县侯位视三公,小县侯位视上卿,乡侯、亭侯视中二千石。而且只有封侯了,死后才有谥号,这是真正的鲤鱼跃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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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以澈等救驾有功,拜澈太中大夫,加都亭侯。

——《季汉书·列传第一》

第七十六章 铁头娃

太中大夫,光禄勋所属,秩比千石,掌论议,基本相当于议郎的进阶。

而都亭侯,虽然是列侯中最低位阶,但大小也是个“侯”,汉朝非侯不谥,没有列侯爵位,你便是三公之尊,死后也是没有谥号的。

两者相加,李澈、荀攸、刘备,也有了在朝会时落座的资格,不再是无人问津的小虾米了。

封赏完毕,小黄门连忙为新出炉的几位贵人加上了座席,虽然位次很靠后,但终归是坐下了。

李澈有些讶异刘辩今日的表现,哪怕是何太后提前做好了安排,但刘辩能发挥的如此之好,也确实可称优秀了。

卡着所有人的心理线反复横跳,这是一名皇帝的基本功,虽然还做不到进阶的操控朝臣争端,但考虑到刘辩的年龄,确实不简单。

历史的车轮在这次事件后开始滚向了未知的方向,李澈能依赖的也只剩对历史名人的记忆,以及对后世政治制度变革的记忆。

还是要充实自己了,神棍当不了太久,现在的这些能人没有受到蝴蝶效应影响,问题还不大,后期的那些能人肯定不能套用历史上的模板去认识他们。靠天靠地,终究不如靠自己。

李澈思绪纷飞,殿内的议事却是不停,除了李澈等人的大功,还有不少人等着封赏。

例如何进又加了两千户食邑,卢植升任左中郎将。

士人与外戚开始享受胜利果实,而这只是开始,待到阉党清理完毕,还有更多的果实等着他们。

自第一次党锢之祸开始至今,压在头上的大山终于被掀翻,若非时间地点不对,士人们甚至想放声高歌。

但胜利的果实不仅甘甜,还会让人迷醉。

“宜将剩勇追穷寇”与“穷寇勿追”,这两者之间的界限确实很难把握。

二十年前的“天下楷模”李元礼,便是栽在了这上面。将桓帝对宦官的严格要求当成了胜利的钥匙,终于激起了桓帝的怒火。

而如今,新一代士人里却也不乏这样的人,认为宦官大势已去,正是乘胜追击、扩大战果之时。

“启禀陛下,臣司空府掾孔融有要事上奏。”

司空刘弘身后站出一人,拱手上奏,却让刘弘面色阴晴不定。

孔融,字文举,孔子二十世孙,名士。其年少之时收留那位著名党人,“望门投止”的张俭。

事败之后与兄长孔褒争相认罪,竞相赴死的事迹在士人中传为美谈。

且为人刚直不阿,最是厌恶宦官,性情亦是急如烈火,做事不计后果,用后世的说法就是典型的铁头娃,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那种。

例如其当年为司徒杨赐送帖祝贺何进高升大将军,因门人通报不及时便夺帖而去,令何进大失颜面,险些遭到追杀。

孔融几年前曾为侍御史,又因为得罪了上司御史中丞赵和而弃官。如今作为司空府掾,他要上奏什么,刘弘这个司空当然知道。

因为孔融是没有资格单独列席朝会的,是以先奏报给他这位司空,希望刘弘作为三公之一能起到带头作用。

刘弘显然没有孔融这般头铁,直接压下了孔融的奏折。但他带孔融上朝,却是希望孔融作为探路石,探探两位至尊的意思。毕竟这也是关乎士人地位的大事。

不过孔融作为司空府掾,若是陛下要降罪,他这个司空显然也是难辞其咎了。是以刘弘心情颇为复杂,有些患得患失。

“孔卿有何要事?”刘辩却是根本不认识这位天下名士,见他突然站出来,有些感到莫名其妙。

倒是何太后感觉到有些不对,但看了看刘辩,还是欲言又止。

“夫阉宦者,乃刑余之丑。其身残、位卑、思邪、志短,实乃国之蠹虫。却凭巧饰之词、诡诈之言欺君罔上,窃主威权。

自桓帝以来,先有徐璜等人威福自用、后有王甫残害忠良,及至十常侍,卖官鬻爵、把持朝政、残暴生灵,其害不可不察,亦不可不除。

今张让等首恶虽已伏诛,然宫中遗丑尚存,臣以为阉竖断不可信,请陛下复高祖旧制,以外朝忠良充为中常侍等,如此则天下民心大定,四海皆颂圣明!”

孔融越说越慷慨激昂,丝毫没有察觉刘辩越来越黑的脸色,以及朝臣们或怜悯、或嘲讽、或惊叹的神情。

李澈对此只能摇头不语,孔融此言根本不可能实现,特别是在何太后主动配合诛宦的情况下,简直就像在欺负别人孤儿寡母。

归根结底,阉人的存在是皇权的延伸,皇帝乃是孤家寡人,外朝众臣可信,却不可深信。

臣与君的关系并非永久和睦,皇帝必然需要能抑制百官的力量,故而只要皇权制度还在,阉人就不可能消灭。

因为这些身体残缺的人只能紧紧依附皇权,是以其忠心相对外臣而言要可靠的多。

若是何进兵临城下,威逼何太后诛宦,自然可以暂时将宦官一网打尽。但如今何太后都达成了合作协议,还要咄咄逼人的话,皇权是会掀桌子的。

如今天子一怒,未必能伏尸百万,但要硬损威望,强行拿下何进都不成问题。只是其后的局面会乱的不可收拾。

刘辩终于把控不住场面了,他求助的望向何太后。此时何太后也不再保持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凤目微睁,长眉微微挑起,嘴角勾起一个危险的弧度,冷声道:

“还有哪位爱卿赞同孔融之言?”

百官顿时感觉一阵寒意从脊柱升起,坐着的正襟危坐,站着的垂首而立,眼观鼻鼻观心,没人敢在这时去点燃火药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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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融,字文举,孔子二十世孙也。七世祖霸,为元帝师,位至侍中。父宙,太山都尉。融幼有异才。

中平六年,辟司空府掾,会十常侍伏诛,融上书请复高祖旧制,以外臣充任内官,帝乃大怒。

——《后汉书·孔融列传》

第七十七章 死地

百官无人敢应答,就连司空刘弘,也是低头不语,显然不敢头铁的撞上去。

倒是孔融还是作请奏状,似乎丝毫看不清楚形式。

稍稍思量,李澈倒也能理解孔融的想法。

《易》曰:天垂象,圣人则之。宦者四星,在皇位之侧,故皇帝亲信近臣称为“宦官”。在汉朝之前,宦官并非阉人专属的称呼,如赵高便非阉人。

但到了汉朝,愈发加强的中央集权,让皇帝愈发渴求更好的掌控权力。

而外朝之臣,终究人心隔肚皮,皇帝难以尽信。是以对宦官的要求越来越高,到最后,宫中近臣俱以阉人担任,宦官也就变成了阉人的代称。

西汉初年还沿袭秦制,允许士人参选中常侍之职,士人戴银珰左貂,阉人戴银珰右貂,以此加以区分。而随着时间推移,皇帝愈发信任身体有缺陷的阉人。

特别是汉武帝刘彻,喜欢在后宫议事,“帝数宴后庭,或潜游离馆,故请奏机事,多以宦人主之。”

这是无法逾越的距离,只有皇帝才能带把进后宫,士人不可能为了方便议事而挥刀自宫。

而到了光武帝刘秀,内廷宦官更是“悉用阉人”,东汉的宦官集团雏形也就此形成。

因此,不清楚后世两千年历史的孔融自然还寄希望于能恢复高祖旧制。阉宦只能是仆从,参政的中常侍等大宦官由士人来担任。

皇权的怒火想来也在他意料之中,只是这些“名士”与公卿不同,他们上书从来都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荀爽批判尚公主之仪也跟这差不离了,都是想割皇权的肉。

但荀爽也没有孔融这般刚烈他当年上书后可是直接弃官跑路,孔融却在朝会直陈,确实是将生死抛开了。

何太后见孔融这般模样,显然愈发愤怒了,幽幽道:“大将军与太傅之意如何?”

何进连忙避席而起,道:“臣断无此念,望太后与陛下明察。”

袁隗也紧跟着表示自己不赞同孔融之言。

两位巨擘此时杀了孔融的心都有了,甚至连带司空刘弘也一并恨上了。

这些不在其位的清谈名士,总是能给高官们带来不小的麻烦。

偏偏公卿们还得注意士林名声,一般还不敢把他们怎么样。

对于皇权来说也是如此,孔融确实是个刺猬,随便惩处的话,恐怕会在士林中落下个“暴君”的恶名。

这也是刘辩感到棘手的地方,他的帝王教育主要来自于袁隗,袁隗灌输最多的便是不能擅杀大臣、闭塞言路。

是以刘辩对孔融这种愣头青几乎毫无办法。

何太后自然与刘辩不同,她虽然于政事上见识短浅,但在权力斗争上可不差。

只见她冷笑道:“刘司空,此奏可经过三府审议?”

刘弘面色一变,他没想到何太后这么快就抓住了重点,孔融一介掾吏,是没有资格随便上奏的。

普通官员上奏,是要先经过三公府与尚书台,才能呈报给皇帝。

大朝会上能直接发言的,除了两千石以上的公卿,就只有掌论议的官员,如御史、议郎等。

一介掾吏越级上奏,这个罪名扣下来,孔融就可以收拾行李回老家了。

而若是刘弘说经过了三府审议,且不说司徒丁宫与九卿会不会帮他圆谎,这岂不是把火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了?

才临朝几个月,又被何进与袁隗咄咄逼人而压迫的何太后,刘弘心里是有些看不起的。

却没想到这女人的反击如此凌厉,转身就把孔融命运的决定权踢了回来。

刘弘沉默片刻便有了决断,施礼道:“回禀太后,孔文举此奏曾上报于臣,臣认为着实荒谬,是以未曾交由三府论议。

不过孔融只是担忧宫中尚有张让余孽,恐危及陛下与太后,方才上书请求撤去阉人,其并无他意。望太后明察。”

“好一个并无他意!刘司空倒是颇为了解孔融,那为何会带他上朝?莫不是没想到孔融会出此大逆不道之言?”何太后声音愈发冷冽了。

但刘弘不慌不忙的回道:“孔融为掾吏数月,政务处理的井井有条,且素有忠君爱国之心,臣断没有想到其会逾矩上奏,确实该严惩,以儆效尤。”

李澈静观这君臣交锋,不由得感慨不愧是能当上三公的人,不着痕迹的帮孔融减罪,无丝毫顶撞之言,真真是官场老油条了。

一轮交锋下来,何太后也摸清楚了刘弘的意思,她微微沉默,然后淡淡的说道:“孔融既然心忧天子,忠君爱国,又才能卓著,那三府掾吏之位有些太小了。

吾听闻北海国所辖缺了不少县令,孔融便去国都剧县为县令吧。若政绩斐然,自然再有任用。”

在座百官中有一半以上都变了颜色,李澈也是同情的看向孔融。

按理说,秩比三百石的三府掾吏,一跃成为秩千石的大县县令,这简直是坐火箭飞升,然而事情却非这么简单。

北海国缺县令是很正常的事,北海国为青州所辖,而青州黄巾余部此起彼伏,匪患情势严峻,尤以北海国为最。

在北海当县令,那简直就跟后世去叙利亚旅游一样,甚至更为严重。

是以没人会羡慕孔融的超擢提拔。

李澈却联想到原本历史线的孔融了,因为孔融总是跟董卓争辩,丝毫不让,是以董卓怀恨在心,听人说北海匪患最是严峻,便将其打发到北海当国相。

孔融在北海整军演武,教化百姓,却在与贼寇的作战中屡战屡败。也因此险些被贼寇干掉,最后还是刘备收到求救,派了三千人赶走了贼寇。

更是让刘备留下了那句被人笑了千年的名言:“孔北海乃复知天下有刘备邪?”

不过如今时移世易,照这个情形下去,几年后若是救援孔融,恐怕便是孔融惊曰:“刘玄德乃复知天下有孔融邪?”

想想还颇为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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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愤融之言,闻北海最为贼冲,乃拜融为剧县令。

——《后汉书·孔融列传》

第七十八章 七星龙渊

孔融很冷静,也很佛系,并没有在大殿上哭喊,或是以头抢柱。见天子不纳,百官不随,他也默然接受了命运。

也并不因为即将进入死地而变色,说到底,这些士人还是颇有担当的,在哪个位置上就会尽力去做,历史上孔融被打发去北海,也是尽职尽责的做好了自己的事。

也因此,朝廷上的气氛表面上还算和谐,大家和和气气,没有出现逾矩之事。

当然,这种和气也只是存在于表面,御座上的两位至尊心情必然不会太好,百官的心中也是忐忑不已,是以朝会后面的议程进行的很快,基本没有什么反对意见。

……

散朝之后,李澈、刘备、荀攸几人正准备出宫,何进却是大步向他们走来,脸上已不复先前的阴霾,笑道:“今日之后,几位也可有‘君侯’之称了,真是喜事啊。”

《汉官旧仪》曰:列侯为丞相相国者号君侯。而随着时代变迁,君侯变成了对所有列侯的尊称,虽是区区亭侯,却也可以被称一声“君侯”。

几人连忙回礼,谦道:“大将军何出此言?区区亭侯,焉敢在大将军面前妄称‘君侯’?”

何进受封的爵位是慎侯,食邑乃是汝南郡慎县,正经的县侯,外姓臣子爵位的极致。

“勿要多礼,勿要多礼。今日腌臜事太多,也唯有诸位功臣受赏,方才让某感到些许快慰啊。还有云长等人的功劳,某自会让府上论功。

至于明远身边那吕小娘,一则年岁太小,二则毕竟是女子,一个节从虎贲某还能通融一二,再高却是容易引起物议。但毕竟是救驾之功,某会记在簿上,待将来一并封赏,还望明远能够理解啊。”

何进一通话语,顿时将众人的关系又拉近了不少,放低姿态而又推心置腹,也难怪他能招揽众多人才。至少在礼贤下士这方面,何进一直做得很好。

“大将军言重了,就算以女子而论,她也尚未及笄,赏格过高确实有所不美,何谈见怪?”

何进闻言,捋了捋胡须,咬牙道:“但有功之臣,不赏不足以显朝廷有道。某府上尚有先帝所赐宝剑一柄,乃是春秋名臣伍子胥所配之剑,剑名七星龙渊。

某如今难上疆场,难免令宝剑蒙尘,便将此剑交予明远,如何处置便由明远自决吧。”

几人面面相觑,从何进肉痛的脸上便能看出这把剑不简单。七星龙渊,相传乃名臣伍子胥的佩剑,剑上有七星而得名,确实是传世名剑。

李澈正待推拒,却见何进扭头摆手道:“明远莫要推拒,某本已难舍,你若开口,反倒令某心伤。既已开口赠出,若是再收回岂不是损了某这大将军的颜面?”

李澈顿时哭笑不得,倒是对何进的亲近感又多了几分,荀攸也笑道:“大将军难道还缺这一柄宝剑?明远若再推辞,便是落大将军颜面了。”

李澈闻言瞪了荀攸一眼,也只能拱手谢过何进。反正是赏赐给吕韵的,救驾之功没个表示也确实说不过去。

“某回府便让人将宝剑送到明远府上。还有玄德的侯府,某知你二人素来亲近,故而安排在了明远府邸的左近,不知玄德是否满意?”

李澈心里一阵感慨,当真是事无巨细,每件事都安排的妥妥帖帖,何进此人确实是有一种出身下层的独特魅力,与他相处,几乎不会感觉到来自权势的压力。每一个身居高位的人,果然都有其独特之处。

这就像是国家总理,连几个厅级干部的住房安置都细心过问,确实让人有些讶异。

“大将军厚爱,备无以为报。”就连刘备也感到有些动容,郑重一揖以示谢意。

何进满意一笑,道:“无妨,都是小事,忠臣贤臣就该有此厚待,方能显朝廷求贤之心啊。”

几人正待再商业互吹几句,一名小黄门匆匆走来,施礼道:“拜见大将军,几位君侯。奴婢奉口谕召见李君侯与刘君侯往中德殿觐见。”

何进眼睛一眯,眉毛一挑,神情一变,再不复方才的老好人模样,沉声道:“确是陛下召见?还是尔等假陛下之言,暗施鬼蜮伎俩?”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何进身居高位也有数年了,如今刻意摆出大将军架势,一介小黄门自然吓得瑟瑟发抖,颤声道:

“奴婢万死也不敢矫诏啊,还望大将军明察。”

何进上下打量,沉吟片刻后对李澈道:“依某之见,还是不要去为好,即便真是陛下召见,某也会为明远与玄德分说清楚。”

不怪何进如此谨慎,十常侍把持宫廷近十年,就算何进昨日清理了一遍宫廷,也不敢保证剩下的宦官里没有了十常侍的爪牙,面前这小黄门也有可能是十常侍余孽来诓骗李澈与刘备,为张让等人报仇。

如今刘备与李澈便是他的心腹之人,若是被人害了,何进这炸药桶是真的会被点燃的。

“天子召见,为人臣不可不去。请大将军放心,我二人尚有自保之力。”李澈倒是毫不在意。有刘备在身边,等闲一二十个阉人未必拿得下刘备,如今宫中剩余阉人恐怕都不足百人,还有何可惧之处?

趁此机会刷刷天子和太后的好感才是正理,刘备要外放肥缺,就要从现在开始打点关系了。

“也罢,吾会令宫廷宿卫严加查看,若真有不妥之处,明远呼救便是。”何进思虑了一下,想到如今宫廷宿卫尽在掌握,也就不再拦阻。

荀攸想了一想,笑道:“攸大概能猜到天子为何会突然召见,这也确实是你们的机遇,不过可要记得感谢孔文举,莽撞之人也是有用处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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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饮食毕,乃去,胥乃解百金之剑以与渔者:“此吾前君之剑,中有七星,价值百金,以此相答。”

——《吴越春秋》

第七十九章 传道受业解惑

可能是受到孔融在朝会上奏的影响,如今的刘辩与太后都有些慌了。司空刘弘的态度很明显,士人并不认为孔融之言大逆不道,只是碍于情势才没有声援孔融。

大汉朝的两位至尊顿时都感觉士人不可信。但是阉宦集团没了,外戚代表何大将军与士人的关系好的几乎穿一条裤子,难不成要依仗何苗?

然而想想如今依附何苗的董卓,刘辩还是抛开了这个危险的想法,年少的他早已给董卓打上了奸臣的标签,是需要戒备的头号人物,因此自然不能依仗何苗。

思来想去,能够依靠的势力似乎只有宗亲,但东汉王朝的宗亲历来少有重用,一直到前些年,灵帝才大力提拔宗亲。

可以依仗的宗室重臣,其中最高位者也就是远在幽州的太尉、幽州牧、容丘侯刘虞,刘虞对汉室的忠诚似乎不用怀疑,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刘虞不可能飞速赶回京城主持大局。

而雒阳城中的宗室,最高位者是侍中刘岱,可这位刘侍中被何大将军相中,即将走马上任兖州刺史。

剩下的宗室里,靠谱的也就只有刘备和刘表。可惜刘表与士人走的太近了,更是“党人”之一,何太后他们也是信不过。

出身低下,身家清白,还是卢植这个铁杆皇党的弟子,刘备自然而然的成为了刘辩他们的唯一选项。

若不是刘备资历实在太浅,刘辩是准备封其为侍中的,但提拔一个才任职不到一月的六百石议郎为两千石,肯定过不了公卿那关,是以刘辩只能息了念头。

但既然决定让刘备做宗室扛鼎重臣,那么刘辩自然要和刘备好好拉近关系。

灵帝一朝,哪怕是正常提拔的公卿,也需要给西园缴纳礼金。当年灵帝为了拉近和刘虞的关系,可是忍着钻心之痛,生生免去了刘虞的礼金,这对于嗜财如命的灵帝来说简直堪称奇迹。

念及自己父皇的做法,刘辩也是非常亲近的接待了刘备和李澈,待遇比起之前几次简直是云泥之别。

然而何太后提出的要求,却也让李澈目瞪口呆,不知该作何回应。

“李卿乃是岑晊岑公孝高足,想来六艺经传必已通习,天子登基未久,年岁尚幼,还需名师加以教诲。太傅身为辅政大臣,国事繁忙,实在难有空闲,吾欲使李卿常入宫教授天子,可否?”

严格来说,这并不能算帝师,皇帝所受的教育是全方位的,因而老师也有很多。但正常来说,只有一人可以冠以帝师之名。

刘辩如今的帝师,毫无疑问就是太傅袁隗,其余老师是没有排面的。

但这却是拉近君臣关系的好途径,有这样一层师生关系在,怎么说也能算是“帝友”,按照常理来说,李澈是不该拒绝的。

可是李澈自己也就是个半吊子,教教孙衎这种没怎么读过书的还行,刘辩可是正经的系统教育出身。虽然在帝王教育上有所缺失,然而在经传上,刘辩毫无疑问是要比李澈强些的。

若是满口应承下来,教授过程中却让刘辩与何太后对他失望,是会影响到计划的。

故而李澈还是涩声开口道:“多谢太后如此看重臣,但臣修习经传时日颇短,学艺不精,教授天子恐力有未逮,若是耽误了天子进学,其罪非小。还请太后于朝中另择贤良为上。”

何太后却仍然坚持道:“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李卿只需尽展所长教授天子便是,吾断不会怪罪于你。”

何太后也是有自己的考量。从这一个月的情形来看,李澈与刘备两人关系确实密切,并且李澈没有家族背景,很清白的出身,名声也不显赫,与士林之间的关系也不深,正是极好的拉拢对象。

二人与何进的关系也比较密切,还能作为沟通的桥梁。

何太后忌惮何进的权力,却也希望能依靠何进来稳定住局势。

直接拉拢何进肯定不行,已然位极人臣的何进再近一步可就是封公建国了,那是在把他往王莽的路上推。

倒不如趁着刘备、李澈二人立下大功,名正言顺的拉拢这两人,也算是向何进示好。

至于说荀攸,他出身世家,又在士林中颇有名望,自然不能作为拉拢对象了。

见何太后如此表态,李澈也动摇了。如今宫中已不是龙潭虎穴,能常入禁宫教授天子,那是真的简在帝心,如今大汉的权威还没有丧失殆尽,有这层关系在,以后的路会好走很多。

脑海中思绪百转,现实中却不过短短一瞬,李澈咬牙下定了决心。

终究是多了两千年见识,难道还教不了一个十三岁少年?便是天子又如何,刘辩也没表现出多妖孽的智慧,只要不照本宣科,讲读经义,自己有太多的东西可以教他了。

“多谢太后厚爱,臣必竭尽所能为天子传道受业解惑,以报太后信重。”

“传道受业解惑?”何太后反复念了念这六个字,大喜道:“李卿何以如此谦逊,此六字道尽为师之道,可为传世之言矣。李卿足可为天子师。”

“太后过誉,臣愧不敢当。”

李澈有些尴尬,但还是厚着脸皮接下了何太后的赞誉。这六字乃是几百年后的韩愈所做《师说》之言,自己却是顺口说了出来。

“明远胸有大志,腹藏良谋,并不拘泥于经传之道,其常有醒世之言,天子若能听之,可入明君之道。”一直沉默的刘备也是肃然进言,再次进行了一波商业吹捧。

何太后见状,笑道:“除了李卿之事,还有刘卿,刘卿既已封侯,吾想重新将刘卿列为在籍宗室,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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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十常侍挟天子而逃,白波郭太寇近雒阳,烈祖察之。待十常侍伏诛,遂护天子回宫。帝以烈祖护驾有功,加太中大夫,封都亭侯,重入宗籍。

——《汉记·烈祖本纪》

第八十章 宗室

大汉朝所谓的宗室,按照王莽摄政时所下的定义,“惟宗室子皆太祖高皇帝子孙及兄弟吴顷、楚元之后。”

也就是说,刘邦的后人,还有他的亲兄弟:吴顷王刘仲与楚元王刘交的后人,都属于大汉朝的宗室子弟。

东汉宗室的数量由于年代太久,已无法考证,但可以进行推算,在西汉平帝元始五年(公元5年),距离刘邦开国约二百零七年,宗室数量大约十余万人。

到开国三百九十一年后的中平六年,宗室数量怎么也不会低于二十万人。

这是一个很可怕的数字,东汉人口在桓帝一朝时达到了五千六百万人,也就是说,不到两百人里就能拉出一个宗室来。而附汉的南匈奴总人口都只有二十余万,很可能还没有老刘家人口多。

不过汉王朝对宗室的管理相当严格,将宗室分为在籍宗室与不在籍宗室,传承多代变成庶民的宗室、因罪除籍的宗室,都属于不在籍宗室。

刘备很显然并不是在籍宗室,而是属于数十万无籍宗室的一员。其身份待遇属于“薛定谔的宗室”。皇帝想提拔你的时候可以拿这个说说事,而不想提拔你的时候,这个宗室身份等于不存在。

汉朝皇帝为了彰显自己作为太祖高皇帝嫡脉的威仪,作为刘姓大宗的仁厚。常常会在大赦天下之时,对以罪夺籍的宗室加以复籍,也会对有才能的宗室、因功得爵的宗室加以复籍。

严格意义上来讲,在籍宗室才算是真正的宗室,或者说叫“宗亲”。

也只有在籍宗室才能享受到种种特权,例如皇帝可以名正言顺的对在籍宗室加以特别赏格,每逢国之仪典、大事,都要对在籍宗室加以赏赐。

在籍宗室的后人也会有特别优待,如益州牧刘焉,其年轻时便“以宗室拜郎中”,不需要和其他人竞争举荐之位。

这份恩典并不算特别厚重,但对于刘备来说却是恰到好处。按照礼制来讲,作为在籍宗室,也更容易封为诸侯王,下诏封赏时也能直截了当的将宗室作为加分项,这确实是拉近关系的好方法。

因而刘备揖道:“臣,谢陛下恩典,谢太后恩典。”

“尧亲九族,以和万国,治理这大汉江山,离不开宗室们的助力啊。当年莽逆篡位,亦有安众侯刘崇等宗室挺身而出,护卫大汉江山,吾相信玄德不会让天子失望,不会让中山靖王的在天之灵失望,不会让太祖高皇帝失望。”

何太后若有所指的话语让李澈心里敲响了警钟,随着十常侍伏诛,再加上士人的咄咄逼人,何太后与何进之间隔阂的高墙又重新树起,这京城再待下去迟早要陷入两难境地。

刘备倒是面色不变,回道:“备必当竭尽所能,匡扶汉室。”

“如此甚好啊,天子还有些事需要交托,吾先回北宫,汝等再与天子谈谈。”何太后面带笑容的表示肯定,随后起身道别。

包括刘辩在内,三人都起身恭送何太后。李澈略略讶异,何太后这是真的放弃掌控天子了?也不知刘辩昨夜与何太后说了什么,今日竟有了几分亲政的样子。

……

待何太后离开,刘辩似乎一下就放松了许多,屏退左右后郑重对着李澈二人一揖道:“若非两位爱卿冒险救驾,朕恐怕已经落入了董卓那贼子手中,后果将不堪设想。

公卿们不知两位爱卿之功,朕必将铭记在心,谨以此礼为证。”

两人连忙回礼,李澈肃容道:“救君王于危难,挽社稷于将倾,此乃为人臣之本分,亦是人臣之荣耀,陛下无须如此多礼。”

刘辩摇摇头,肃然道:“荀子曰:人主之患,不在乎不用贤,而在乎不诚必用贤。朕如今年岁尚幼,唯有以礼以示心诚。”

李澈轻笑一声,道:“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陛下只需勤以修身,俭以养德,好生进学,天下归之若蝉之归明火也。”

一阵言语交锋,君臣无声对视,半晌后,刘辩笑道:“李卿之前果然是过谦了,如李卿这般贤才却流落在野,朝廷之过也。”

“陛下也让臣大吃一惊,仅仅一夜,竟有如斯变化,明君之相啊。”李澈也笑着回礼,不就是商业互吹嘛,谁不会?

“明君?呵!”刘辩摇摇头,示意两人落座,待三人重新坐好,刘辩苦笑道:“朝堂上的情况两位爱卿也看在眼里,太傅一言,百官相随;大将军发怒,公卿噤声。而他们又何曾将朕与太后放在眼里?

如今形势如此,莫说明君,便是如高祖一般的圣君在世,又能有何作为?”

刘备叹道:“陛下言重了,还望陛下谨言慎行,此言传出,难免令天下人寒心。”

“朕也只是在两位爱卿面前倾诉罢了。”刘辩不以为意,叹道:“朕今日方知政事之难啊,最后若非母后开口,倒真让那孔融弄的下不来台了。”

这话二人却是不好接口,涉及皇权禁忌,帮孔融说话必然会恶了刘辩,踩孔融两脚又有违心意,是以只好默然不言。

刘辩见二人不言,倒也能理解他们难处,展颜笑道:“也只是些许牢骚,如今宫中宦官十去七八,朕要想找个发牢骚的对象却也难了,倒是难为了两位爱卿。”

二人对视一眼,刘备郑重道:“若陛下信得过臣等,自可以臣二人为倾诉对象,臣以性命担保,断不会传于外人。”

“哦?”刘辩眼神一亮,笑道:“刘卿此言甚合朕意啊,惜哉刘卿未能在早些年入朝,着实可惜。”

见刘辩眼中掩不住的疲惫与伤感,李澈叹道:“往事不可追,然未来仍大有可为,陛下不妨多多展望未来,以消心中郁结之气。”

“朕对未来倒有些许规划,故留二位爱卿在此稍作参详。朕欲召太尉进京辅政,二位以为如何?”刘辩眼神闪烁,神情跃跃欲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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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闻帝王以德抚民,其次亲亲以相及也。昔尧睦九族,舜叙之。朕以皇帝幼年,且统国政,惟宗室子皆太祖高皇帝子孙及兄弟吴顷、楚元之后,汉元至今,十有余万人,虽有王侯之属,莫能相纠,或陷入刑罪,教训不至之咎也。传不云乎?

——《汉书·平帝纪》

第八十一章 权术

太尉刘虞,宗室扛鼎重臣,海内闻名的名臣,其名望昭著,德行受天下景仰,连灵帝都不好意思问他要钱。

若是他进京辅政,必然会在朝堂上再立一极,即便是太傅袁隗,也无法忽视刘虞的影响力。

“陛下怎么会想到召回太尉?如今幽州初定,太尉若是回京,恐怕幽州乱象又起。”刘备有些疑惑。

“士人之中必须要有能与袁太傅抗衡的人。朕本是属意临晋侯,可惜临晋侯资历浅了些,未必能抗衡袁太傅。放眼天下,地位能与太傅相抗衡的也只有太尉了,朕欲拜太尉为大司马,以大司马为上公,如此使袁太傅再不能于朝堂一言九鼎!”

刘辩越说越兴奋,终究年少,念及能打破袁隗的地位,他有些按捺不住激动的情绪。

李澈思量了一会儿,发现刘辩说的还挺有道理。

临晋侯指的是太中大夫杨彪,其家族弘农杨氏乃是“三世三公”的名门,仅次于袁氏。而按照本来的历史轨迹,这位临晋侯在今年会被董卓提拔为三公,杨氏也能达成“四世三公”的成就。

但即便是成为三公,杨彪比起袁隗这官场老臣,也是有不小的差距。

如今的大汉除了大将军何进外,能抗衡袁隗的也只有寥寥数人,而宗室重臣中也只有刘虞一人勉强可行。

太尉乃三公之首,比起上公太傅仍有所不足,但若是刘辩真的拜刘虞为大司马,同为上公的刘虞,加上宗室身份和县侯爵位,也足以与袁隗过过招了。

看来今日朝堂的情况确实让这位少年天子怒气勃发,袁隗一言九鼎的样子,众臣为袁绍而保下董卓的样子,都让刘辩深深厌恶,迫切的希望有人能打破袁隗的专断。

“陛下,拜太尉为上公,是需要经过朝议的,臣恐公卿们不会同意太尉回京。”刘备缓缓开口,试图打破刘辩的妄想。

刘虞这等巨擘回京,影响非常之大,莫说袁隗,便是何进与何苗,恐怕也不会愿意让刘虞回来给自己添麻烦。以如今天子的权力,强行任命刘虞为大司马,恐怕是通不过的。

“若是交换呢?由刘景升出任幽州刺史如何?”刘辩的眼神微微闪烁,微微有些得意。

二人对视一眼,均是苦笑,看来刘辩早已打好了腹稿,试图以刘表出任幽州刺史,换来何进对于刘虞入京为大司马的妥协。

李澈更是有些按捺不住吐槽之魂,单骑入荆襄的刘景升,这是要单骑走幽燕?幽州的宗贼巨室们怕是要遭殃了。

“陛下,仅有大将军支持是不够的,车骑将军、袁太傅、刘司空和丁司徒,他们四人若是反对,大将军也挡不住。”李澈苦笑道。

其实刘弘和丁宫两个泥塑木雕问题倒是不大,东汉的三公跟虚职差不多。

但是何苗和袁隗不一样,他们是有实权的开府将军和辅政大臣,两人若是一起反对,任命就很难通过。

“丁司徒为太尉,刘司空进司徒,临晋侯进司空,如何?”

“嘶!”李澈惊讶的看向刘辩,三公亦有高下,基本顺序便是太尉、司徒、司空,刘辩这样一搞,丁宫、刘弘很可能就同意了,反正刘虞进京要对付的也不是他们。

再加上杨氏发力,何进首肯,似乎真的可行?

刘辩见状,面色愈发得意了。

刘备却隐隐有些面色不虞,李澈连忙插话道:“陛下此谋可曾说与太后?”

“母后认为此事可行,她也希望太尉能回京主持大局。父皇还在时就常称赞太尉,言昭烈侯之后,宗室惟太尉可堪大任,亦可信重。”

刘辩连灵帝的话都搬出来了,看来是已经下定了决心,李澈不由得一阵无语。这就像后世网络上许多发帖子询问的人,事实上早已经有了立场,只是来寻找支持的。

你若是加以反对,必然会招致不满。网络上的不满倒没什么,最多隔空对骂。要是让刘辩对自己二人不满,那就糟糕了。

昭烈侯,即宗室名臣,逯乡侯刘宽,被海内之人呼为“长者”,也与临晋侯杨赐等人一起教授过幼年的汉灵帝。其已于中平二年去世,被追赠车骑将军、特进,谥号昭烈。

灵帝将刘虞与刘宽相提并论,也确实是颇为看重刘虞了。

“陛下既已下定决心,臣以为此事可行。”李澈连忙回应,以免刘备开口暴露了态度。

李澈知道,刘备不喜的是刘辩年纪轻轻就精于玩弄权术,将朝廷名爵随意作为筹码,这是一个很不好的开始。灵帝便是视名爵为私产,才会大肆卖官鬻爵。

而刘虞进京说起来不是什么坏事,能更好的平衡京城各方势力,也能加强皇权的力量。

说起来,刘表和刘虞完全是两种风格啊,刘虞温而宽厚,刘表却是颇为手辣。若是刘虞进京,刘表走幽燕,宅在右北平的公孙瓒可就未必好过了。

刘虞不擅兵事,为人亦过于宽厚,所以才会在原本的历史上被公孙瓒干掉;而刘表乃是枭雄之姿,这两人碰到一起,想来也无法和睦相处,就是不知道谁更胜一筹了。

见李澈赞同自己所言,刘辩非常满意,笑道:“既然如此,那朕明日便与大将军等人好好谈谈。两位爱卿果然是国之贤良,依朕观之,刘卿的未来,未必会差于太尉啊。李卿也可与临晋侯少时相提并论了。”

“陛下过誉了,臣等必以太尉与临晋侯为楷模,躬行不怠。”

李澈对刘辩许下的大饼毫无感觉,如今刘辩的核心班底就只有己方两人,他当然可以各种许诺了。

“那朕便拭目以待了,今日便先到这里吧,从明日开始,李卿便于华光殿侍讲,朕很期待啊。”

“必不负陛下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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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以澈精明强干、才高德馨,令澈侍讲天子于华光殿。

——《季汉书·列传第一》

第八十二章 不忘初心

季夏的雒阳宛若火炉一般炎热,烈日当空,暑气蒸腾,纵然府内有蜜水、有冰块,李澈还是晕晕沉沉的躺在了榻上,不由自主的怀念起两千年后的生活。

再想想城外难民们,李澈也就能理解刘备为何面色沉重了。然而在这种事上他确实是无能为力,从东汉往后一千多年都没有好的解决办法,就算是硝石制冰,这玩意儿在这时代成本也是极高,对于下层民众意义不大。

根子上还是生产力发展和人类社会进步的问题,所能做的只有尽快平定乱世,也能让民众好过一些。

“人力有时而穷,千余年来便是如此,玄德公,这些事急不来的。”李澈苦笑一声,对着坐在榻边的刘备说道。

“备只是有感天子之变化,朝会之时天子本已有明君之相,结果却……”显然刘备对刘辩的做法颇有微词。

“玄德公,对于此事,澈倒有不同的看法。”

“哦?愿闻明远高见。”刘备有些讶异,李澈很少有与他相左的意见。

“玄德公,韩非子曰:人主之所以身危国亡者,大臣太贵,左右太威也。如今京城局面以吾等局外之人而观,自可高谈阔论,鄙夷天子权术之举,但于天子与太后而言,只怕每日都如坐釜中,时时哀恐。

大将军威震天下,太傅总领百官,就连区区的董卓,都敢谋划天子,天子如何不急?太后如何不怒?这满朝公卿,又有几人将天子威仪放在眼中?”

刘备蹙眉道:“圣人之道,去智与巧。智巧不去,难以为常。民人用之,其身多殃;主上用之,其国危亡。

天子如今年岁尚幼,便如此痴迷帝王权术,将朝廷名爵视作交易筹码,这与先帝又有何不同?备只恐天子将来又是如先帝一般,多智而思邪。”

李澈摇摇头道:“韩非集‘法’‘术’‘势’之大成,从来都没有否定过‘术’的重要性,他所反对的不过是君王痴迷其中一道罢了。

说到底,如今的局面罪不在天子,而是先帝给天子留下了一个糜烂的朝局。太后不通政务,不明君王之道,天子又还年幼,他们又能做什么呢?刘伯安已经是他们最后的依仗了。为了这根救命稻草,耍弄下权术实在无可厚非。

大臣得威,左右擅势,是人主失力;人主失力而能有国者,千无一人。都到了这般危急的时刻了,还谈什么圣人之道,岂不是迂腐之见?”

刘备闻言陷入了沉默,显然他不赞成李澈的言论,但却不想因为这种事争吵起来,半晌后叹道:“明远之论乃是将先帝与天子割裂开来,先帝之罪与天子无关,确实有理。但这个理,恐怕天下人是不会认的。

且备始终认为,玩弄权术终究是小道,为政以德,譬如北辰,这才是堂皇大道,若君王权势需要依靠玩弄权术来苟延残喘,这还不如……”

言未尽,意已明,屋内一时陷入寂静,随后李澈轻笑一声道:“这就是为什么澈会选择辅佐玄德公,惟愿玄德公能终生铭记此言。

便如玄德公先前所说,天子所选择的路,以他的立场自然是无可厚非的,但天下人不会认同他的做法。天子不明白这个道理,先帝也不明白。太公曰:天下非天子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为人君者,私念太重了可不行啊。”

刘备闻言微微愕然,继而会心一笑,叹道:“未来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但愿能终生不负此时此刻此心吧。”

李澈闻言一愣,笑道:“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何其难也。愿我等砥砺前行,至终点之时回首,仍能无愧于心。”

“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刘备喃喃重复了几遍,惊喜的道:“言浅意深,醒世名言也,备必定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好吧,建设大汉朝和谐社会,实现大汉的伟大复兴,就靠我们了。

正在李澈暗暗吐槽之际,外面传来孙衎的声音:“先生,大将军府上有人送东西来了。”

……

她出生于并州五原郡九原县一个很普通的家庭,五原郡位在并州最北方,也是大汉的边境郡县。

其自然环境颇为恶劣,兼之屡遭北方游牧民族的入侵,是以人口稀少,全郡都不过两万余人口,还比不过中原的一些大县。

本来她的人生可能只会是在这布满风沙的边关终老,也可能在鲜卑的某次入侵中被掳走。

然而她有一个特殊的父亲,勇武过人,兼之弓马娴熟,放眼整个并州都是无与伦比的猛将。

父亲被并州刺史张懿看重,成为张懿的属吏,带兵讨伐贼寇与入侵的异族。在张懿死后,继任的并州刺史丁原也颇为信重他,对他大见亲待,倚为腹心。

从此,她的人生走上了一条注定与平凡绝缘的路,她可以习武,可以读书识字,可以整天做着建功立业的美梦,可以随意胡闹。

直到父亲随着丁原来到京城,她才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权势。并州军中地位极高的父亲,在那位大将军面前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本是胡闹的做法,却意外有了成果。性别、年龄,在那位大将军眼中什么都不算,未曾及笄的女子竟然也可以为二百石,竟然还能出入传说中的皇宫,这仿佛做梦一般的经历让她难以置信。

有人承认她“巾帼不让须眉”,有人愿意教她兵法,雒阳的繁华更是让她仿佛流连在天上的宫阙中一样。

然而美梦却一朝破碎,亲手破碎这个美梦的,却是她一直视若天神的父亲。父亲竟然背叛了丁原,成了为人不齿的叛徒。

纵然父亲再怎么狡辩,读过诗书的她却也明白,这就是可耻的背叛。因为丁原从来没有对不起父亲,父亲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离不开丁原的亲待。

父亲要夺走天子,还要掳走她保护的对象,她却不敢持剑相对,既是畏惧,也是伤心。

虽然天子口中说不会追究父亲,可大将军呢?丁原呢?而且作为一个背叛者的女儿,那个人还会信任她吗?还敢把性命交托在她手上吗?

正在屋中发呆的吕韵,突然听到了“笃”“笃”的敲门声,拭去眼角的泪水,涩声问道:“是谁?”

“咳!韵达快递,您的包裹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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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布字奉先,五原九原人也。以弓马骁武给并州。刺史丁原为骑都尉,屯河内,以布为主簿,甚见亲侍。

——《后汉书·吕布列传》

第八十三章 赠剑

吕韵瞪着红肿的双眼盯着李澈,气氛异常尴尬。感到浑身不自在的李澈干咳一声,道:“别瞪了,刚哭完的眼睛红肿酸痛,瞪着不好。一会儿去搞点热水敷在眼睛上,可以消肿。”

没有回应,气氛更加尴尬了。

李澈只能祭出杀手锏了,拿起身边放着的那把剑和包裹,往前一递:“喏,看看吧,你救驾有功,这是大将军的赏赐,还有宝甲一副,你不是想当将军吗?一会儿换上试试。”

听到“救驾”两字,吕韵终于有了反应,涩声道:“天子遭难,我家大人有大过,焉敢提救驾之功?天子便是怒而将我下狱,恐怕也没人会反对吧。”

“谁说的?”李澈一拍案几,怒道:“你既非同谋,又不知情,谁敢将你下狱?罪魁祸首董胖子就在孟津,有种的就去捅了他啊,我看谁敢逮着个小孩说事。”

“董……董胖子?”吕韵还是第一次见到李澈这般模样。李澈一向注重自己形象,将“装逼如风,常伴吾身”视为座右铭,似这般口出市井粗言的情况真是从未有过。

“就是董卓那厮,我听人说这厮早年也是个壮士,勇武之人,能佩戴两副箭囊,骑马时可以左右开弓,力大无双。只是近些年愈发沉迷享乐,加上年岁大了,肥胖过度,就像鞠一样。”

李澈说着还比划起来,双手合抱在身前,吸气挺起肚子,装出胖人的样子。

“噗嗤!”吕韵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何曾有人会这般搞怪?更别说面前这人还算是自己的主官,却也丝毫不顾及形象。

“笑了就好,小姑娘苦着脸作甚?无须担心太多,吕奉先都快不惑之年的人了,自己做的事自己会承担后果,轮不着你来为他担忧。”

“他……终究是我家大人。”

“若真是为他担忧,那就放下这些心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来再看到他做这些蠢事,一拳撂倒拖走便是,也好过在这里自怨自艾啊。”

李澈不由得摇摇头,从吕布的表现来看,权势真的是迷人眼,为了权势,他也是什么都不顾了。但在这个时代终究不能劝人断绝父女关系,更何况只是个小女孩,还是从其他角度谈谈为好。

“一拳撂倒?我……能做到吗?”举起秀气的小拳头,少女不自信的喃喃自语,她深知吕布的强大,那是和关张差不离的强大,真的能做到吗?

李澈愕然,哭笑不得的道:“比方,这只是打个比方。未必要用拳头解决,如果你能为将军,麾下有万军,绑回去也是一样的。你能为公侯,言出法随,命他伏法也是可以的。”

“是吗……”少女低头沉思,时间慢慢流逝,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蓦的抬起头,坚定的道:“我明白了,请李侍郎放心,我一定能做到的。”

“唔,信心十足,这是好事。另外以后不能叫李侍郎了,本侯现在是堂堂太中大夫,都亭侯。”见吕韵心情好转,李澈又自然而然的转入了装x模式,得意洋洋。

“都亭侯?”吕韵惊呆了,视同中二千石的亭侯,甚至犹有过之,待遇上往往是公侯并称,就连丁原都没能封侯,面前这人就封侯了?

“那我呢?”转念一想,这必然是救驾之功的封赏,吕韵顿时激动万分,期待的望着李澈。

“嗯……不要在乎虚名,年轻人不要被名利挡住了双眼,什么公啊侯啊的,没什么意义。看看这把宝剑,还有宝甲,这才是实惠的东西。”

李澈扭头望向窗外,神情不自然的搪塞道。

看见李澈这幅样子,吕韵也是稍稍冷静下来,在京城的这段时间她也搞清楚了,女子想建功立业有多难,更别说她这还没有及笄的小丫头了。

想跟李澈他们一样封侯是不可能的。但看着李澈这副样子,她忍不住捉弄道:“那我只有这把剑和这副甲?其他好处不会都被你给吞了吧?君——侯!”

“胡言乱语!休要败坏本侯名声。你的赏赐就在这里,别小看这把剑。这可是当年欧冶子所铸三名剑之一的七星龙渊,与始皇帝所配太阿剑并称的名剑。

更是一把高洁之剑,你这名利遮眼的小丫头,好好拿着洗涤下自己的心灵吧!”

李澈嘴上不饶人,然而出于对这把传世名剑的敬重,还是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吕韵见李澈这般郑重,也是收起了玩乐之态,面色肃穆而郑重的接过了这把宝剑。

细细观之,这柄剑长约四尺七分,约合后世一百零八厘米。剑鞘虽然名贵奢华,但显然出自近人之手,应该是近代所配上的剑鞘。

剑柄长约八寸,上刻有两个字,字体为大篆,李澈并不认识,但想来应该就是“龙渊”二字。

这柄剑本名就叫龙渊剑,七星龙渊应该算是别称,原本的历史上会一直传到唐代,避讳唐高祖李渊之名而改为龙泉剑,最终被李世民带入昭陵。

吕韵猛的将剑拔出剑鞘,只见剑刃透着淡淡的寒光,并不刺眼,反而显得有些温润,如水波一般。横放而看,能看到正面剑身上有七颗星辰闪耀。

“当真是一把宝剑啊。”李澈摸着短须感慨道。

“嗯,确实是一把宝剑,便是列侯之位也不如它。”吕韵说完还挑衅的撇了李澈一眼。

“无妨无妨,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这俗人就喜欢列侯之位,尤其喜欢你看我不爽还得叫我‘君侯’的样子。”

李澈站起身来,摇头晃脑的向外走去,还一边说着气死人不偿命的话。

一直走到门口,都没等到反击,正在诧异的时候,却被一把推出房门,门刷的关上,只听吕韵说道:

“反正我只是个小小的节从虎贲,哪敢逾礼不称‘君侯’?龙渊剑和宝甲我都很喜欢,谢谢——君侯。”

李澈微微愕然,继而摇头轻笑,也不枉自己一番表演了。倒是那把剑,要不要改名为“霜之哀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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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韵,字玲绮,五原郡九原人也。年十四,以骁武为节从虎贲,随侍文襄侯左右,不避艰险。

——《季汉书·列传第八》

第八十四章 孙慎

中平六年,七月三日,李府后院的校场内,李澈与刘备、关羽、张飞、荀攸、简雍安坐于高台,正兴致盎然的看着校场中两人的战斗。

一方是吕韵,而另一方却是一名中年人,身高约有八尺,阔面高鼻,浓眉虎目,只是面色上隐隐能看出些大病初愈的苍白。

吕韵持一柄木剑,中年人拿一把木刀,你来我往,倒是战了个不相上下。吕韵显然是兴奋于能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越打越有精神,渐渐的竟占了上风。

“阿衎,乃翁真壮士也!”李澈有些惊叹。

虽然吕韵看起来很菜,被桃园三兄弟秒杀,在吕布面前也战战兢兢,但李澈是见过她殴打壮汉的样子的,那壮汉还是通过了勇士大会外围海选的猛士。没想到孙衎的父亲能和吕韵打的旗鼓相当。

那中年人正是孙衎的父亲,其姓孙名慎,字优游。他在前些日子终于治好了身上的病痛,得知是刘备和荀攸救了他,便立誓要报恩。

其自言精擅武艺,勇武过人,曾经是汉阳郡吏,也是战场上见过血的人。

李澈想看看他的本事,关张下场又太欺负人,索性就让吕韵出手试试。

孙衎躬身回道:“君侯过誉了,终究还是吕女士要胜过一筹。”(《诗·大雅》:其仆维何,釐尔女士。女士:谓女而有士行者。)

“阿衎过谦了,乃翁大病初愈,这场比斗本就不算公平。却还能打的有来有回,已经足以证明勇武了。”简雍摇摇头,拿扇子指着孙衎笑道。

“刘君可真是好气运,善心一发,救下的父子俩都非凡俗,依攸之见,这孙优游身体康泰之时,未必会弱于袁公路麾下的纪灵多少。就是不知兵法韬略如何了,那纪灵可也是出自豪强之家,略通兵法。”

荀攸也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孙慎,他是真没想到当时那个病秧子病好了之后会这么能打,早知道的话,他就不会那么大方的表示报恩找刘备就行。

“行善之人,若春园之草,不见其长,日有所增。为恶之人,若磨刀之石,不见其损,日有所亏。公达只要坚持为善,迟早也是会有福报的。”刘备还没开口,李澈逮着机会对荀攸进行了一通鸡汤灌输。

然而荀攸显然已经免疫了,一副油盐不进、充耳不闻的样子。

“回禀荀君侯,家父随军征讨叛逆时,曾带过一曲兵马,想来应该是懂一些兵法的。”孙衎显然也习惯了自家君侯和荀攸之间的相处方式,神色从容的回答了荀攸的问题。

“带过兵,上过战场,啧啧,恭喜刘君得一猛士啊。”荀攸又是摇头晃脑的一阵感慨。

“备得猛士,与公达得猛士,也无甚区别。”刘备笑吟吟的说道,众人顿时哄笑起来。

荀攸神情不变,悠悠然的端起蜜水抿了一口,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调侃。

正在这时,台下两人也分出了胜负,吕韵一剑击飞了孙慎手中的木刀,随后一脚踹在了孙慎胸前,孙慎连退几步。吕韵抓住时机上前将剑架在孙慎颈上,笑道:“承让。”

孙慎苦笑一声,拱手道:“尊驾武艺惊人啊,倒是在下小觑天下人,夸了海口,若有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吕韵倒也不骄,将木剑插在地上,笑着回礼道:“孙君伤病初愈,是在下胜之不武了。若是孙君身体康健,此时认负的恐怕就是在下了。”

孙慎叹了口气:“尊驾无须过度谦逊,孙某都快不惑之年的人了,痴长二十余年,却胜不过尊驾多少。待尊驾成长起来,恐怕天下都没有多少人是尊驾的对手。”

吕韵闻言挠挠头,不好意思的笑道:“还差得远啊,高台上的刘君侯、关司马和张司马,每个人都能三招击败在下,天下何其之大,又岂敢自负?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孙慎喃喃自语,若有所悟。

却见孙衎小步走来,恭敬的道:“大人,吕女士,君侯有请。”

··········

两人随孙衎上了高台,见礼之后,刘备欢喜的笑道:“孙君真乃猛士也!”

“刘君侯此言真是让孙某无地自容啊。”虽然知道这少女的实力非同凡俗,但与一名少女打了个旗鼓相当,孙慎无论如何都无法感到自豪。

“第一次见到阿韵的时候,她可是在大将军府前暴打一名壮士,那壮士也是通过了勇士大会初选的人物。

孙君能与阿韵旗鼓相当,毫无疑问是武勇之人,何必自谦呢?须知实力就是实力,与对手的年岁大小有什么干系?”

李澈却不认同孙慎的自谦,对孙慎的武勇表示了肯定,继而笑道:“孙君可有意参加勇士大会?大将军已经将大会定在了七月十五开始,若能在其中脱颖而出,也可谋个一官半职。”

“孙某这条性命已经交予了刘君侯,若君侯有意让孙某参与,孙某自然从命。”

刘备闻言微微愕然,继而笑道:“云长与益德也会参与,备如何会阻拦孙君?孙君若是在大会上脱颖而出,备亦颇有光彩,安能不愿?”

“两位司马也会参加?”孙慎不由得一惊。

关羽和张飞因护驾之功,加别部司马,已经是秩比千石的中层军官了。

勇士大会最高能给的奖赏也就是这个层次,他们参加了又有什么益处?

“见猎心喜罢了,吾等也是游侠出身,最好比斗之事。两位贤弟有心要与天下豪杰分个高下。

如那许仲康、徐公明、夏侯兄弟,都是不世出的豪杰。还有愈来愈多的豪杰赶来雒阳,如此盛会,不参与其中岂不是太可惜了?”

孙慎闻言不由得苦笑道:“豪杰云集,慎恐怕要有负君侯之望了。”

“勇士大会稍稍有了些变动,恐怕会加入兵法韬略考核,孙君未必不能脱颖而出。”

荀攸忽然悠悠一语,让众人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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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慎,字优游,汉阳人。以勇武给郡吏。

会太守傅燮战死,汉阳为贼所破,携子而亡,病疾,至雒阳为昭烈所救,遂许驱策。

——《季汉书·列传十二》

第八十五章 激进

勇士大会本就是李澈用来投石问路的石子,其比赛章程都是基本照搬的唐朝武举。

作为最初的武举,这只是用来选拔下级军官,也就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猛人。

比赛项目也只有摔跤、负重、马射、平射等考验个人武勇的项目,偏重于技勇。

这对于士人的刺激极小,比较温和,却又恰好符合何进这个大将军的需求。是以李澈才敢拿出来当进身之阶。

可如今荀攸说勇士大会要加入兵法韬略考核?

“公达此言属实?澈为何没有耳闻?”

李澈神色纠结,他根本没想进展这么快。武举加入兵法韬略,那是宋朝才开始的做法,这对士人是有不小刺激的。

难不成何进府上又来了个穿越者?

荀攸皱皱眉头,并不言语。

简雍却是会意,笑道:“孙君先随雍回府吧,阿衎也可以去看看乃翁的住所。”

孙慎父子并非莽夫,见状也明白有些事不能让他们知道,简雍还贴心的给了台阶,也就恭敬告退。

待三人离去,荀攸无奈的道:“袁本初做的太过火了,太傅为了保下袁本初,向何苗他们妥协了太多。

大将军已经不再信任袁氏了,他希望能有完全受自己掌控的势力。勇士大会的赏格也提到了冠军可为羽林郎,而非别部司马。”

“可这也太激进了!”李澈揉了揉眉头,感觉一阵头疼。

别部司马,别置一部,其权势得看你自己能募来多少兵。对于参加勇士大会的一些人来说,更像是荣誉职称。

而羽林郎看似官职极低,却是给了这些人一个正经的仕途,这是影响到了察举制的核心——举孝廉。

制度的变革永远不是一蹴而就的,莫说何进还做不到一言九鼎,天下敬服。

便是他真的做到了,一旦开始改革,那必然会触及别人的利益,然后开始无休止的政争。

历史上的改革家少有善终,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这里。

“大将军为何没有告知我等?”刘备有些不解。

说起来何进对李澈与刘备还是很信任的,甚至给了李澈调动一部分宫廷宿卫作为护卫的权力,前些日子还遣人送来几匹良马。

就是李澈不顾反对,坚持给吕韵那匹马起名叫“无敌”,让人颇为不解。

何进准备做这等大事,却瞒着刘备与李澈,让刘备有些困惑。

荀攸用饱含深意的眼神看了李澈一眼,饶有兴趣的道:

“此事风险之大,大将军也是很清楚的。明远所安排的勇士大会便引来了吾家叔祖,还招致士林批评。

若是此事再把明远牵扯进去,怕是会断送明远的仕途啊。”

李澈与刘备相顾默然。勇士大会虽然不成定制,但其对察举制度的冲击是毫无疑问的。

本来仅有一条官官相护、世家互举的仕途,但如今却又多了一条羊肠小道。

虽然只是一次性的小道,但也会将阶级的屏障戳开一个小洞,谁也不敢保证,这洞会不会越来越大。

李澈这毫无背景的小小太中大夫,可禁不起士林的批判。

“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

满朝公卿、天下名门又非痴人,如何不知察举之弊?终究是私心作祟罢了,这是关乎家族传承的大事,若是明远再插手进去,以后就别想到州郡任官了。”

荀攸的声音很平静,但众人的情绪却平静不下来

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那么如果得罪了巨室,为政自然会艰难无比。

汉代外姓官员入仕途径看起来非常之多,有举孝廉入仕、茂才、太学、郡县吏员等等。

实则归纳起来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察举。

孝廉、茂才、察廉及光禄四行为察举四大常科,其中犹以孝廉为佳,被视做“堂皇大道”、“正途”、“清流”。

然而这只是士人笔下的“清流”,这四大常科,归结在一起,仍旧是两个字“人治”。

孝廉由郡国举荐,人口不满十万则三年举一,不满二十万则两年举一,二十万人口每年举一人,上限为一百二十万人口每年六人。

茂才则由州刺史与三公举荐,多举荐在任官吏,其任职起点也以县令为主。

还有察廉、光禄四行,所有的评判标准都掌握在举荐人手中。于是上上下下,构成了一张严密的权力网,没有关系,没有家世,想出仕?有如痴心妄想。

而勇士大会一旦考核兵法韬略,则象征着在察举制之外,多了一条直接考核的路。

不需要被举荐,只要你武艺精湛、略通兵法,你就能加入大将军麾下。

这些人位列公侯或许不可能,但是成就一批出身低下的中下层军官却是大有可为。

如刘备、张飞这些出身的人,他们家可能世代为千石以下的小官吏,或是略有薄财的小地主。

读过些书,有资本习练武艺,却又不可能被举孝廉。便是察廉吏也轮不到他们。

勇士大会正是为这些人所准备的。而这也是触及了大士族的利益。

这些官位对于士族来说,有如手中的筹码,是用来进行人情交易的礼品。

可想而知,一旦让人认为这主意又出自李澈,他今后如果到地方为官,必然会招来地方家族的抗拒。

看着众人凝重的神色,荀攸抿了口蜜水,悠悠笑道:

“怎么?知道怕了?”

李澈愣了一会儿,却是嘿然一笑道:

“说丝毫不怕,那肯定是假的。但有些事,怕了也得去做。”

“好一个怕了也得去做,攸真是越来越好奇你未来能走到哪一步了。”

荀攸不以为忤,虽然荀氏也对此颇有顾虑,但以他个人而言,他却并不在意这些。

倒是荀文若为此对李澈凭添了几分不满。

“唔……大将军应该不会自己想到这一安排,是谁献策?”刘备思索了一会儿,径直问道。

何进的本事大家都清楚,优柔寡断,素来少谋,多从谋士之议。而他的谋士大多是士族出身,不可能会献这种计策。

荀攸笑道:“曹操,曹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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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字孟德,沛国谯人也。相国参之后。桓帝世,曹腾为中常侍大长秋,封费亭侯。养子嵩嗣,官至太尉,莫能审其生出本末。嵩生操。

年二十,举孝廉为郎,除雒阳北部尉,迁顿丘令,征拜议郎。与昭烈相友。

光和末,黄巾起。拜骑都尉,讨颍川贼。迁为济南相,国有十馀县,长吏多阿附贵戚,赃污狼藉,于是奏免其八;禁断淫祀,奸宄逃窜,郡界肃然。久之,征还为东郡太守;不就,称疾归乡里。

中平五年,征为典军校尉。

会灵帝崩,太子即位,太后临朝。并州牧董卓阴通白波贼匪袭驾,操率军迎归天子,拜奋武将军。

后以“不拘一格降人才”为由,劝大将军何进以勇士为羽林郎,进纳之。

——《季汉书·世家第一》

第八十六章 驱逐

七月五日,袁府。

“他曹孟德想做什么?”

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喝,随即一只手掌重重拍在了案几上。

手掌的主人倒是生得一副好皮囊,白面长须,浓眉大眼,然而扭曲的神色却生生毁了这副相貌。

此人正是袁氏嫡子,当朝虎贲中郎将,大名鼎鼎的“路中悍鬼袁长水”。

此时的袁术正在大发雷霆,表示自己对曹孟德所作所为的震怒。可惜的是袁绍与袁基并不附和他所言,袁术只能一人唱起了独角戏。

坐在主位的袁太傅揉了揉眉头,沉声道:“本初,你怎么看?”

几人正是在讨论关于勇士大会的事,得知曹操献策被何进采纳,袁家几位主事人顿时感觉事情大条了。

勇士大会只能算一个小口子,但是何进透露出的态度很危险,而何进会变成这样,九成得“归功”于袁绍。

故而士族的不满,袁家也得生生承受几分,这让袁家很被动,尤其是在天子属意临晋侯杨彪出任司空的时候。

弘农杨氏追溯源头,乃是高祖时赤泉侯杨喜,就是那位被项羽“瞋目而叱之”,而“人马俱惊”的赤泉侯。其曾孙杨敞在昭帝时为丞相,八世孙杨震为安帝时太尉,号为“关西孔子”。

杨氏乃是比袁氏更为悠久的大世家,只是这杨氏一族作风极其硬朗,自杨震开始,其子杨秉、孙杨赐,三人的一生基本都在跟宦官作对,且多建言时政,积极进谏。

而袁隗在这个时间段内抱上了宦官的大腿,依靠中常侍袁赦的权势而后来居上,袁氏也由此成为了天下第一等家族。

有趣的是,那位中常侍袁赦,后来被杨彪伙同当时的司隶校尉阳球一起拿下问罪。

此时阉宦尽除,天子又想起了杨氏,由不得袁家不心生戒惧。

“曹孟德心中对孝廉、察廉早有不满,他认为为官者当以才为先,而非斤斤计较于道德品质。因为才能可以量化考核,而道德品质却几乎只能凭举主一言而决。故而他提出这个谏议,小侄并不奇怪。”

袁绍恭敬地回答了袁隗的问题,两人完全不理会袁术。袁术低着头,神情愈发扭曲了。

“他这一献策,却是生生给我袁氏添了一个大麻烦啊。”

“都是小侄之过。”袁绍苦涩着脸低头请罪。

曹操曾经警告过他董卓很危险,不能与虎谋皮,然而袁绍置若罔闻,终于酿成今日之祸。

“过去的就过去了,现在要考虑的是未来该如何是好。天子让刘伯安进京的心意坚定无比,何遂高与杨文先都表示赞成,想来是阻拦不住了。

但在刘伯安进京前,必须稳定住局势,何遂高身边这几人必须赶出京去!”

袁隗并不想对袁绍多加责备,作为他最看好的下一代,袁绍不能因为这点他眼中的小错就一蹶不振。

袁绍清楚袁隗指的是谁,刘备、李澈,现在再加上一个曹操,这几人对袁氏都不怎么友好,留在何进身边只会凭添矛盾。

突然,袁绍心中闪过一个莫名的念头,这会不会也在曹操计划之中?

摇头驱散这奇怪的想法,袁绍沉声道:“曹孟德倒还好说,他如今是奋武将军,命其率军剿匪即可。

刘玄德与李明远却不好处置,其新立大功,又是秩千石的太中大夫,为县令有如贬谪,为太守却又超擢,而且……小侄担忧天子不会同意。”

袁隗也是皱眉抚须,感觉很棘手。两名前途光明的千石大夫,无过而迁为县令,何进是断然不会同意的,天子也不会同意。

若是做太守,两人才升官不过半月,无缘无故便为两千石,却又过分超擢,也会引起朝野物议。

“那孔融从比三百石一跃而为千石县令,可有人羡慕?为何不能在刘玄德他们身上故技重施?”袁术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袁隗斥道:“胡闹,汝以为天下人皆是蠢货吗?孔文举挑衅天子,实为咎由自取,若依样整治刘、李二人,天下人都会笑话我袁氏心胸狭隘,嫉贤妒能!”

袁术反驳道:“虚名与实利少有兼得之时,重实利而轻虚名,这是叔父您教我们的。既然刘玄德他们已经算是祸患,那为了清除祸患,付出一些代价不是很正常吗?”

袁隗一把扯住胡须,愣愣的看着袁术,有些不敢置信。

他确实说过这句话,便是当年反对袁绍结交党人之时,只是没想到袁术还能记得,还会拿这话来劝谏自己,着实让他意想不到。

“术弟所言不差,如今当务之急是稳定朝局,些许物议不足为虑。”

开口的是一直沉默的太仆袁基。袁基作为兄长,却没有什么过硬的才能和事迹,只是靠着父亲袁逢的遗泽而继承了安国亭侯爵位,随后一步一个脚印成为九卿之一的太仆。他素来稳重,很少在袁绍与袁隗的交流中插言。

听到他开口赞成,袁术不由得又得意了几分。

默然半晌,袁绍幽幽道:

“刘玄德如今是在籍宗室,迁其为太守,朝野不会有太多物议。李明远没有必要与其太守之职,县令足矣。他们不会过多反对的,刘备是聪明人,京城已成漩涡,及早抽身才是正理。”

袁隗闭目思索,苍老而干枯的手指轻敲案几,袁绍三兄弟也都低着头暗自思索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袁隗睁开双眼,用略显浑浊的眼珠望向袁绍:“那此事便交由你来处置。给他刘玄德一个太守也无妨,这地方牧守虽是同级,可也大不相同。南阳太守与武威太守,也都是太守啊。”

南阳,东汉大郡,有两百四十多万人口,辖三十七城。武威郡却只有三万余人口。

袁绍会意,沉着的点头道:“请叔父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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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绍字本初,汝南汝阳人也。高祖父安,为汉司徒。自安以下四世居三公位,由是势倾天下。绍有姿貌威容,能折节下士,士多附之,太祖少与交焉。以大将军掾为侍御史,稍迁中军校尉,至司隶。

灵帝崩,太后兄大将军何进与绍谋诛诸阉官。

——《季汉书·世家第二》

第八十七章 酷吏

中平六年,七月初七。

东汉之时,七夕节尚未变成“情人节”,牛郎织女的传说也只是刚刚开始,《迢迢牵牛星》中只是将牵牛星与织女星比作一对恋人。

继而有曹丕曹植这对“兄友弟恭”的好兄弟将牵牛织女比作夫妇,一直到了南北朝,才出现了完整的故事。

但七月初七在东汉时期已经有了特别的意义,一是出于对“七七”这重复数字的崇拜,这类“重日”被古人认为是“天地交感”“天人相通”的日子。

二是已经有了“汉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针于开襟楼,人俱习之”的习俗,即乞巧节的雏形。

第三则是在七夕节晒书的习俗,《四民月令》曰:七月七日,曝经书及衣裳,不蠹。

传说司马懿便是因为忍不住在七夕出来晒书,才被曹操发现装病。由此可见晒书习俗之深入人心。

既然来到了这个时代,自然要随风俗而行,李澈便带着吕韵与孙衎,忙前忙后的将屋内竹简拿出来暴晒。

当然,过程中免不了调侃吕韵几句:“今日乞巧,需穿七孔针,阿韵可会?”

吕韵自是气的满脸通红,却又碍于理亏而不得不忍下这口气,只是别着头不与李澈言语。

李澈府上本也没有多少书,是以不多时便都搬了出来,看着面前这数量可怜的竹简,李澈不由得摇摇头。

在这个时代,书就是至宝,一套完整的《论语》《易经》是能作为一般家族传家宝的。想想后世,淘宝上十八块钱还包邮的《论语》完整译注版,当真让李澈如坠梦中。

当年十八块钱的《论语》懒得去看,如今求爷爷告奶奶才能搞齐这些经典,每每思及此事,李澈都忍不住捶胸顿足。

正望着自己“珍藏”发呆的李澈,突然听到一声轻咳。回神一看,眯眯眼曹操正笑眯眯的看着他。

李澈无奈的笑道:“澈失礼了,曹公勿怪。”

“哈哈,明远果然是好学之人,只是看着竹简都能出神发呆。只是明远的藏书未免也太少了,为何不去书肆购置一些书简呢?须知雒阳内城书肆,可是少有的经传俱全的大书肆。”曹操有些疑惑的问道。

李澈摇摇头道:“读过的书才算真正拥有,买来再多的书简,若无空闲时间阅览,与浪费何异?”

其实说到底还是没钱,汉朝的书太贵了。虽然在这个时代,书籍已不再是贵族的专属物,从西汉开始就出现了贩卖书简的书肆,东汉时期更是连县城都有书肆。

但没有雕版印刷术,书籍仍以竹简为主,生产书籍的难度大的惊人,价格自然也就极其高昂了。

经学世家那都是自家几十上百年积累下来的书简,还有自家先辈们的手抄本。

这也是时代的局限性,虽然有了便宜的纸张,书籍也不再垄断。但知识仍然是昂贵无比的东西,这也是士族渐渐固化阶层的原因。

不过雕版印刷术不是什么高技术产品,东汉时期技术可以完成。只是之后数百年连年战乱,对其需求不大,才会一直拖到唐朝。

曹操轻轻颔首道:“明远此言甚合我意啊,家中藏书万卷,腹中却尽是杂草,此等样人实属可笑。便如那些所谓的道德君子,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却污秽不堪!”

“曹公,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还请进堂内一叙。”李澈揉了揉太阳穴,对曹操这愤青表现有些无奈。

……

“明远想来已经知道了?”

曹操的话没头没尾,但李澈显然明白他的意思,叹息道:“曹公,何至于此。”

曹操却肃然道:“操出身稍好,又痴长玄德几岁,故而早早入仕,自当年举孝廉为雒阳北部尉以来,已有十余载。

这期间,操做过酷吏,当过谏臣,征讨过叛逆,也曾牧守一方。操看到了太多,也心凉了太久。”

“曹公的政绩,澈亦早有所闻,不避权贵,严格执法,如何能说是酷吏?”

李澈摇摇头,对曹操的自谦表示否定。

曹操当年初任雒阳北部尉,就棒杀了违禁夜行的蹇图,而这蹇图正是小黄门蹇硕的叔父。

为济南相时,严查脏污贪腐的长吏,更是禁绝了延续多年的城阳景王刘章的祭祀,手段虽显酷辣,却是不得不为。

“哈,世人皆道我曹操不守规矩,心狠手辣,是如阳球一般的酷吏,却不想明远知我。此乃快事,以水代酒,敬明远一杯。”

曹操举起水杯遥遥一敬,饮毕,竟以袖直接拭去嘴角水渍,大笑道:

“不过依操之见,阳球胜过这满朝公卿远矣!士大夫们认为阳球行事不守仁恕之道,为人残酷暴戾,但他们岂有阳球一般的忠义之心?

士为知己者死,阳球感先帝知遇之恩,故而倾力相报,可最终却又落了个什么下场呢?”

曹操越说越出格,李澈却只能默然。

阳球乃是灵帝时司隶校尉,其愤恨宦官专权贪渎。在灵帝提拔其为司隶校尉后,与杨彪合作,一举拿下了大宦官王甫、袁赦等人,然而被老谋深算的曹节玩了一手黄雀在后。

被改任九卿之卫尉,其在殿前屡屡叩首,不肯接受认命,只愿将专断国政的宦官诛杀殆尽。

然而最终还是拧不过深信宦官的汉灵帝,后来与司徒刘郃密谋诛宦,被曹节等人察觉,本人被杀,全家流放。

而来自后世的李澈还知道,阳球在《后汉书》中有一席之地,可惜却是在《酷吏列传》之中。

范晔认为阳球对王甫所做之事太过酷辣,称其“虽厌快众愤,亦云酷矣。”

在李澈看来,这简直有如后世嚷嚷着要废除死刑,给犯人人权的那些人一样。况且比起阳球所为,难道不是张俭剖墓之举更为过分?

有趣的是,他认为张俭也算酷吏,但却“俭知名,故附《党人篇》。”

在狱中生生被拷打死的那些大汉忠臣,想来是不会赞同范晔这言论的。

“操这颗心已凉,只想远离这京城漩涡,故献计于大将军。一则为国再做一事,二则趁机抽身,想来袁本初已经在构思如何逐操出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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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既往,刑礼为薄。斯人斯矣,机诈萌作。去杀由仁,济宽非虐。末暴虽胜,崇本或略。

——《后汉书·酷吏列传》

第八十八章 招揽

曹操是一个很复杂的人,他会为生民罹难而感伤,写出“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也会像一个屠夫一样血腥而暴戾的屠城。

他会在讨伐董卓的时候勇往直前,在其他诸侯按兵不动之时毅然进攻;也会像一名篡权奸臣一样有条不紊的扩大自己的权力。

他曾经是一名积极进谏的诤臣,为窦武陈蕃喊过冤,直斥三公府包庇贵戚,后来却变得韬光养晦,连续数年无所作为。

他人生的各个阶段,有着不同的变化,他的处事方法会随着大环境的影响而变动,总是积极的适应着时代。

故而对于他的进谏,李澈是很惊讶的。

“曹公有意离京?”

曹操笑道:“明远难道看不出如今朝廷的局势?若是大将军一人秉政,虽有梁冀之忧,但朝廷尚有中兴之机。而如今各方对立,天子与朝臣互不信任,甚至有如仇雠。

陈、窦之祸恐怕近在眼前。再加上董卓在旁窥视,这次的变局不会简单结束。”

李澈叹了口气,曹操说的没错,诛宦对于士人来说是政治正确,对于皇室来说却是不得已而为之。

就算说的再好听,太后会同意诛宦也是迫于何进和士人的压力,若没有这些压力,刘备就算说的舌灿莲花,也不可能动摇宦官地位。

皇家在臣子的压力下诛杀了家奴,就算这家奴是恶奴,也是深深损害了皇家的威严,在皇家与臣子之间留下了一条巨大的裂痕。

而朝臣之中又派系林立,何进、何苗、袁隗,马上要走马上任的杨彪,即将进京的刘虞,这些人的争斗断然不会温和。

若只有袁隗、杨彪、刘虞还好,可是加上何进与何苗两位军方巨头,他们势必会将动用武力纳入最终选项,两人一旦火并,历史上的雒阳之变就将重演。

“虽然天子能按捺下仇视是一件好事,可平衡之术玩的太过了。”李澈抓了抓头发,很是头疼的说道。

卢植拜中郎将,假节,统兵征伐白波,这兵却是来自于何进麾下。东汉中央军队征伐叛逆,一般就是以北军和羽林为主,辅以地方军队与外附的异族。

而如今的羽林军,经过汉灵帝的卖官鬻爵,羽林的战斗力着实堪忧,还抽调了大量精锐进入西园军,导致羽林军近乎成了空壳。故而卢植所统五千兵马以三千北军,两千西园军为主。

如今何进手上只剩万余兵马。而董卓与何苗相加,却有八千部曲,从数量上来看,近乎于旗鼓相当。

这局面也是刘辩与何太后一手缔造的,何进可以保证对何苗与董卓的优势,却不是压倒性的优势。

“如今天子有如走在一根独木之上,两边都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便会跌落。盖元固之前上奏,请天子趁兵马尚在,强令董卓远离京城,却被天子置若罔闻,这迟早必酿大祸!”

曹操对刘辩的做法很是不满,京兆尹盖勋,大汉名将。他在董卓驻兵河东之时就断言“贪人败类京师,其必有变”,后来更是屡次上奏请逐董卓,刘辩却根本不听。

这些日子侍讲华光殿,李澈却有些懂刘辩的心理,终究是小孩子的记仇心性。当年刘辩很信赖十常侍之一的高望,希望盖勋举高望之子为孝廉,却被盖勋拒绝,再加上蹇硕扇风点火,刘辩对盖勋成见颇深,自然听不进他的进谏。

但这话却不适合在与曹操交谈时说出来,是以只能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操不想在京城和这些人继续勾心斗角,只想早些脱离这个漩涡。去州郡剿匪清寇、保境安民,岂不胜过在京城碌碌度日?”

曹操坦然的将自己的想法交代出来,李澈也能理解他的想法,但是:

“曹公是来道别吗?”

按理说曹操和刘备才是哥俩好,临行前要道别,跑李澈这来做什么?

曹操似笑非笑的问道:“明远难道看不出自己的处境?你如今看似风光,得宠于天子,得信于大将军,是前途无量的年轻俊彦。实则已经危在旦夕,插足于这大漩涡中,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之祸啊。”

李澈当然知道曹操说的是对的,他现在风头太盛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何苗、袁氏、董卓都对他不满。作为何进的亲信,一旦出事,他就是第一个被祭旗的。

“曹公何以教我?”

曹操满意的一笑。悠悠的道:“明远何不及早抽身,与操一起离京可好?”

李澈愕然,原来曹操还没有放弃招揽他的想法,只能苦笑道:“曹公厚爱,澈委实惭愧,但澈已有知己,却不能弃之而去。只能辜负曹公美意了。”

“明远啊,玄德的处境要比你好上不少。以如今的局势,你二人最好的结果就是外放出京,玄德有宗室身份,或可为一太守,而你却最多只能为一县令。且所去之地恐怕与孔文举差不离,到时候你又何以自保呢?”

“孔文举能慨然赴险地,李明远何以不可?”

“明远,当真心意已决?”曹操郑重的问道。

李澈郑重的点头。

曹操叹息一声,无奈的道:“虽然早有所料,但还是有些失望,那便只能是山高水长,后会有期了。”

李澈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了,能得曹孟德如此看重,也是一件很让人自豪的事。若非先遇到刘备,辅佐曹操恐怕要更轻松些。

至少曹孟德现在回家就能拉起一支几千人的队伍,刘备却只有可怜巴巴的百十号人。

刘备如今看似很风光,底蕴却差了太多。最明显的就是,曹操府上隔三差五就有朝臣登门拜访,刘备和李澈的府邸却基本只有曹操会登门,这就是差距。

李澈避席而起,长揖一礼:“曹公能上门规劝,澈倍感盛情。然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往后天各一方,愿不改今日知音。曹公出京之日,澈必往送行。”

曹操也肃然而立,郑重回礼:“良友远别离,各在天一方,明远保重。”

随即哈哈大笑,大步出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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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孟德于雒阳见李澈,谓曰:“朝政糜烂,公卿争权,蝇营狗苟之事不可胜数。君何不随吾出京,清平寰宇,定国安邦?”

澈曰:“高山流水,知音难求,是以不可擅离。有负君之盛情,实为惭愧。”

操由是叹曰:“恨未早识,悔之晚矣。”

——《英雄记》

第八十九章 外放

中平六年,七月十二日夜间。

大将军何进府邸,何进、李澈、刘备三人在座。

李澈看着愈发消瘦且脸色苍白的何进,叹息道:“还请大将军保重身体,只要大将军安泰,奸佞们断不敢轻举妄动。”

何进摆摆手,笑道:“明远过虑了,某不治经传,学问远不及汝等,但若说筋骨强健,某还是颇有自信的。倒是明远,六艺当齐头并进,万不可只读诗书,以免将来悔之晚矣啊。”

李澈有些尴尬,《周礼·保氏》曰:“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

其中的五射与五御便是强身健体之道,而且是要求非常高的箭术与驾车之术,例如五射之中的并仪,便要求连射四箭皆中目标。李澈虽然有注重练习,但显然不可能有这水平。

见李澈神色尴尬,何进和刘备都大笑起来。

只是何进笑着笑着,神色便越来越难看,笑声渐止,何进重重的叹了口气。

刘备问道:“大将军何故叹气?”

何进嘴唇微动,却是欲言又止,脸上隐隐带有愧色。

李澈与刘备对视一眼,会意的点了点头,拱手道:“大将军不必如此,陛下已经告知了下官,不过是出京外放罢了。公卿们大多都曾经为一方牧守,我等又何德何能长居都城?”

“某本是准备等过上年余,为两位谋大郡就职,如颍川南阳等郡,如今却不得不让两位身赴险地,某……着实惭愧。”

颍川南阳等郡,人口众多,经济发达,环境安稳,容易出政绩,外放到这些郡县是朝官们梦寐以求的。

而如北海、济南等郡国,匪患严峻,人口凋零,且不说政绩,命能不能保住都是问题。

东汉末年的贼寇便是州刺史都敢杀,杀几个郡守县令祭旗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如今大汉天下烽烟四起,若人人皆顾身惜命,求安稳之地,这天下何时能够平定?能安一方州郡,保一地生民安乐,为人臣之大幸!大将军何以生愧疚之意?”李澈避席而起,慷慨激昂的表示不惧艰险,愿为天子牧守一方。

何进为之动容,霍然起身,颤声道:“是某有负二位!”

刘备也站起身来,面带微笑的说道:“大将军,备亦是沙场中滚爬出来的人,不敢称精通兵法,但是剿一方贼寇的能力还是有的。还请大将军明言相告,朝廷准备让我等牧守何方?”

何进叹息了一声,无奈的道:“时间大约是下个月,玄德为赵国相,明远为邯郸令。”

赵国,冀州藩国,第一代赵王赵孝王刘良乃是光武帝刘秀的叔父,抚养刘秀兄弟长大,赵国至今已传七代赵王。

当代赵王刘赦是一个很风流的人,这也是赵王一系的传统。他的祖父,赵惠王刘乾便曾在父丧之时纳妾,还因此受到朝廷申斥,并削去一县封地。

赵国并不是大国,其全国人口不过十余万,最重要的是,黑山贼的势力范围里就有赵国。

冀州其他郡国人口众多,地方兵力也不弱,面对黑山贼还有些抵抗力,以赵国的实力,对黑山贼来说简直是来去自如。

不过这个任命想来是何进竭力争取过了,赵国离京城不算太远,若是依着袁氏的想法,恐怕凉并两州的郡国才是刘李二人的归宿。

东汉的藩王不比西汉初年,藩王在本国内基本没有什么权力,国政由国相统管,国相便相当于郡守,由朝廷直接任命。

国相还负有监督藩王的职责,如那位赵惠王刘乾的风流事,就是当时的国相上奏举报的。

刘备是在籍宗室,要与藩王打好交道想来也会比较容易,这个任命比李澈想象中的要好太多了。

“仅仅两月,便由千石跃升为两千石,备这升迁的速度也是够快,足以夸耀一番了。”刘备面色丝毫不变,仍然是一脸微笑,甚至还开起了玩笑。

“玄德有过战功,为官履历较长,又是宗室,故而这两千石还能争取到。明远的升迁实在太快了,也无甚为政经历,平迁为县令已是极限了。”何进神色有些落寞的解释道。

东汉的官员升迁其实还是很看重名声和背景,如荀爽,桓帝年间为郎中,上书后跑路,当了十几年的白身,然后一跃成为两千石,凭借的就是他的背景与名声。

刘备有过地方为县尉的经历,在这时候拿出来还是能作为加分项的,毕竟到了这时节,大汉朝的很多官老爷都不怎么会理政,吏员们事实上比官员更通政务。

“澈也没有妄想过两千石,能为县令已经是很好了,知足常乐啊。”李澈毫不在意,刘备能掌控一郡作为根据地就够了,再加一郡固然可喜,没有也无妨,要不了多久,就是看实力的时候了。

“黑山贼势大,那张燕号称拥众百万,虽然多有虚妄,但其势力确实不容小觑。虽然前些时候被朱公伟击败,但元气未伤。

白波贼看似强盛,实则不如黑山贼之沉稳。二位到了赵国,勿要意气用事,剿贼之事来日方长,待某收拾好朝堂之事,再发大军平叛!”

刘备和李澈皆是郑重点头应是。

黑山贼已经不是一般的贼寇了,张燕被封平难中郎将,甚至有举孝廉的特权,其对一些士子也是有吸引力的。

而且黑山贼依托山谷险峻之地,来去自如,剿匪也难伤根基。

张燕在历史上还与公孙瓒合力对战袁绍,袁绍打了好些年才将黑山平定,并且没有抓到张燕,张燕转身就投靠了曹操。

仅凭赵国之力,要想平定黑山,无异于痴人说梦。

二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此事还有月余,我等也不用太过忧虑。不如想想过几日的大会该如何举办。”

李澈见气氛有些沉重,笑着转移了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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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祖知朝政不可匡扶,不复谏言,求迁赵国相,以策万全。

——《汉记·烈祖本纪》

第九十章 猛士云集

提到勇士大会,何进也提起了兴致,毕竟他在这里面投入了不少心血。

一名武艺惊人的勇士对士气的提升还是极大的,在战场上也有不小的作用。

例如历史上的吕布和关羽,吕布在帮助袁绍讨伐张燕时,曾带着成廉、魏越等骁将,与几十精骑一起在张燕大军中冲杀,对张燕军影响颇大。

关羽则是“策马刺良于万众之中,斩其首还,绍诸将莫能当者。”将本就处在下风的袁绍军杀得士气大溃。

何进也希望能依靠勇士大会招揽到一些猛士,而根据最近上报的信息来看,还是吸引了不少豪杰,让何进颇为满意。

“大会如今已经有千余人报名,其中既有民间豪杰、游侠,也有一些吏员和下级军官;不过秩最高者便是云长与益德两位别部司马。

过程依照明远所写的策划,先是进行海……选,考验力气、射术、骑术,某又加入了基本的兵法韬略考核;之后则是排名在前的十六位勇士进行武艺较量,以及兵法策问考验,决出最终胜者。”

何进拿起面前案几上的一卷竹简,打开后将大会进程讲了一遍,然后问道:“二位可还有高见?”

“唔……”李澈闭目微微思索了一会儿,笑道:“大将军何不仿先帝之事,请天子亲临大会观赏,一则借天子之势稍压士族之物议,二则可缓和与天子之关系。”

去年有人望气,言称京城当有大兵,两宫流血,大将军司马许凉等人进言,称《六韬》中有天子将兵事,可以威厌四方。灵帝命何进召集四方兵马,在平乐观讲武,兵将数万,灵帝亲出检阅,自称“无上将军”。

何进听闻李澈之言,笑道:“此事某已上禀太后与天子,召集四方猛士齐聚,若不请示天子,有专权之嫌,某还是知道避忌的。”

“如此便好。”李澈笑着点点头,继而又道:“听闻大将军欲以羽林郎授予猛士。愚以为先帝之时,羽林军多有败坏,郎官亦多买官之徒。

大将军何不借此机会,以猛士充为羽林军,位列在前者多为郎,虎贲、五官皆可,如此也可增加京师兵力啊。”

何进闻言却有些迟疑,半晌后犹疑的说道:“可虎贲中郎将如今正是那袁公路,如此岂不是……”

“袁公路资历不浅,大将军可上奏拜其为将军,再任命亲信为虎贲中郎将即可。此人素与袁本初不和,可使人游说:中郎将不如司隶校尉,可若为将军,能与司隶校尉比肩,其必欣然同意。”

何进恍然,笑道:“确实,某多有听闻这二人之争执,且袁公路比起袁本初差之远矣,其鼠目寸光,好利忘义,明远此计可行。”

说到这里,何进脸色变幻了一下,一咬牙道:“此次颇有些猛士,两位将赴险地,不如试着招揽一二,或有愿随二位建功立业者。”

李澈与刘备有些惊讶的看向何进,这些猛士在何进与袁氏闹翻之后,几乎是被其视为禁脔,却不想其竟然允许刘备进行招揽。

转念一想,李澈心里不由得苦笑起来,就算是曹操,此时也别想让许褚投入麾下。刘备又有何德何能招揽这些历史名人呢?

不过排名在后的一些人倒是可以招揽,随刘备外放未必比普通羽林军差,或许有人会动心,而刘备现在也比较缺下级军官。

何进既然表达了自己的善意,刘备与李澈还是领他这份情的,双双行礼致谢。

何进摆摆手,叹息道:“某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两位珍重啊。”

“澈有些好奇,此次勇士大会会有哪些出彩的人物。”李澈见气氛又要凝重,连忙插科打诨转移话题。

何进轻轻抚须,凝神思索了一会儿,说道:“确实有几名不简单的人物。

沛国谯人许褚许仲康,曹孟德大力举荐;

泰山于禁于文则,是骑都尉鲍信举荐;

魏郡乐进乐文谦,在报名时击败了十几名壮汉,颇为勇烈;

曹孟德族兄弟曹洪曹子廉;

这些是已经展现过实力或有举荐者的猛士,当然,云长、益德,曹孟德麾下的夏侯兄弟,董卓麾下的吕布,丁原属下的张辽,这些猛士自不必说了。”

李澈听的眼睛发亮,加上已知的徐晃徐公明,有五子良将中的四人,关张两人,还有虎痴、夏侯兄弟、吕布,若是把这些人齐聚刘备麾下,全明星阵容啊。

可惜这只是妄想,这等豪杰大多都是冲着成为郎官而来的,求一个正经仕途,怎么可能跟刘备混。

“竟然有了如此之多的猛士,天下之大,果然英杰辈出。”刘备有些惊叹,这些人能被何进单独提出来,必然有出众之处,却不想能被勇士大会吸引。

李澈笑道:“玄德公惊讶的早了些,恐怕还有未崭露头角的豪杰。这些都是熊虎之将,却不得重用,致使豪杰困于民间,实在令人叹息。”

继而拱手祝贺何进:“天下英雄,皆入大将军彀中矣,澈为大将军贺。”

“哈哈,这也多赖明远之策啊,某也没想到,竟有如此多的豪杰匿于民间,往昔发文州郡征召猛士,却多为歪瓜裂枣,可见州郡之腐败啊。”

何进叹息的摇摇头,朝廷发文,州郡应召,若是有好处的召令,自然让关系户上,没有好处的召令,让不顺眼的人上。真正能做事的人,大多会留在手里使唤,其余俱是应付差事,难有真才实学之人。

李澈无言以对,这也是人之常情,若是他位列牧守,也不会应召把手下左膀右臂给派出去,更不会尽心竭力搜集民间人才然后送去雒阳。

肯定是留在手里,先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再说。汉末的这些牧守,很多还真离不开幕僚和吏员们。

丁原派张辽和张杨入京,可见其真的是实诚人。而就算是这样的实诚人,也会把心腹吕布留在手里,结果就是被心腹捅了一刀。

看看外面的天色,李澈和刘备也是施礼告退,虽然不怕宵禁,但也没必要去破坏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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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平末,大将军何进纳李澈之策,以勇士大会召集四方豪杰,不拘身份,上者为郎、次者羽林。四方豪杰闻之皆欣然而往。

进大喜,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世说新语》

第九十一章 开幕

七月十五,为孟秋之时,主宰秋季的西方白帝乃是刑杀之神,其五行属金,掌攻伐战事,何进选择这时候举办大会也是有意义的。

勇士大会举办的地点是雒阳城西的平乐苑,这里是禁军屯军之所,其中校场极大,去年十月,灵帝曾在此检阅过数万军队。

卯时,天已经蒙蒙亮,内城上西门缓缓打开,如长龙一般的队伍从中踏出,向着平乐苑而去。

令人惊讶的是,天子竟然没有乘坐御辇,而是骑马而行,骇的百官紧紧相随,生怕刘辩从马上栽了下来。

这却是得到了何太后的首肯:“检阅天下豪杰,天子自要有天下第一英杰之姿,焉能蜷于御辇之中?”

两位至尊铁了心要这样,百官也不愿为了这种小事而闹得君臣反目,只能选了最温和的御马,并让几名矫健的卫士簇在御马旁边以策万全。

策马“奔腾”的刘辩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虽然心扑通扑通的跳,但是看着百官忧心忡忡的样子,他莫名的感到开心。

开心就要与人分享,刘辩开始小心翼翼的环视四周,同时绷紧身体,以防坠马。

在公卿队伍的中前方,他终于找到了那个戴三梁冠、配紫绶的背影,他相信自己不会认错,因为他对百官的背影都陌生无比,却无比的熟悉那个背影。

对他,刘辩有一种既怨又亲,既亲又忌的感觉。怨其逼死张让等人,亲其深夜入山救驾、倾力传道受业,却又忌其与何进走的太近。

但比起对百官满满的忌惮,在十常侍覆灭,宦官十存一二的情况下,这个人是他最信任的臣子之一了。

也因为如此,不想破灭希望,不想看到他彻底站在何进一方,刘辩选择了默许袁氏放其出京,也帮助何进为他争取到了赵国这样一个离京城近的郡国。

赵国是一个发展很不平衡的郡国,其精华近半集中在国都邯郸,身为邯郸令,只要他韬光养晦,黑山贼断不会做出攻城之举。

赵国虽为小国,邯郸却是位居冀州前列的坚城大县,贼寇势大兵多,却攻城乏力。张燕的老东家张牛角,就是在攻打钜鹿郡瘿陶县时身亡。只要不惹怒张燕,想来安全是无虞的。

拜刘虞为大司马、进封襄贲侯的诏书已经发出。等到刘虞入京,他会很快的整合朝廷,皆时再召他回京,与他一起中兴汉室。

刘辩是这样想的,他勾画了未来的美好蓝图,满心希冀未来会如他所想,却丝毫没有想过,一切真的能如愿以偿吗?

刘辩努了努嘴,想叫他过来,最终还是没有开口。救驾之时事急从权,已然惹得公卿不快;若再与一名臣子同骑或并乘,只怕他会被袁氏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想到这里,刘辩眼珠子一转,侧头对卫士道:“召杨司空到御前来,与其一匹御马,朕要与临晋侯并骑。”

消息很快传递了出去,公卿们闻之面色各异。

袁隗与何进皱皱眉,默然不语。

袁绍轻笑,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天子之尊,小丑手段,可笑可笑。”

袁术却是嫉妒的面色都扭曲了。

曹操、刘备、李澈、荀攸几人相顾而叹,面色复杂。

不管公卿们作何心理,杨彪作为县侯,又是司空之尊,天子召其并骑也说得过去,没人敢出言反对。当然,说是并骑,杨彪还是自觉的落后了刘辩半个身位。

但这已是极大的殊荣了,很多人都知道,当今天子最是信赖杨氏,甚至有消息称,天子有意让杨司空代太傅为帝师。

聪明人当然对此不屑一顾,太傅作为辅政大臣,有先帝遗诏为凭,合法执政。虽然东汉太傅按规定没有绑定帝师,但依照古礼,太傅本就是帝师,除非刘辩想要翻脸,否则不可能动摇袁隗的地位。

汉以孝治天下,天子的谥号都要加上“孝”字,如孝灵帝等等,先帝的遗诏,当今天子是很难推翻的。

杨彪恪守臣礼,神情只是略带一点公式化的欣喜,很显然,其内心并没有太大的波动。也不主动与天子搭话,只是在刘辩与其说话时,公式化的回复:

“天子圣明。”“陛下明鉴万里。”“臣认为陛下所言有理。”等等。

刘辩很快失去了与其交谈的兴趣,恢复沉默,专心驾驭马匹。

……

旌旗招展,铁甲寒光,兵戈锐利,战阵如林。

虽不比去年灵帝征召四方郡兵的阵势,数千禁军也依然让人望之而惮。

而看着指挥禁军接受检阅的何进,百官才真正明白,当朝第一权臣究竟是谁。

何苗看着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禁军,不由得露出渴求的神色。

东汉王朝不似西汉,并没有保持太多的中央军,和平年代,常备编制不过一万两千人。

但这才是大汉最核心的力量,虽只万余,但都是精锐。当朝廷需要讨伐某地叛军,只需派出一部,再加上当地郡兵或附属的异族,即可攻城拔寨。

也只有在黄巾初起之时,朝廷才大肆扩兵,将编制万余的中央军扩充到四万余人。

当黄巾被平定,朝廷养不起这么多精锐甲士,才又进行裁军。

若是算上武备废弛的羽林,京城如今共有两万禁军,若何进能如臂使指的指挥这些部队,董卓弹指可灭。

而天子刘辩正效仿他父亲灵帝,骑马绕阵数圈,检阅这些甲士。也是让禁军们知道,谁才是大汉的至尊。

而当刘辩检阅完毕,登上起好的高坛,参与大会的勇士们也开始步入校场。

除了寥寥数十人,其余的参赛者无不惊骇于朝廷兵甲之利,不少人紧张的吞咽唾沫,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而比起甲士战阵之森严,这千余名衣着各异的勇士组成的队伍看起来竟滑稽了许多,高台上的一些公卿已经开始面露笑意了。

千名参赛者走到距高坛百步的位置,乱糟糟的对着天子与公卿们行了深深一礼。

而随着战鼓声响起,海选也将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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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于平乐观起高坛,召四方勇士往聚,发京师禁军列阵结营以阅。天子行陈三匝而还,登高坛而览。

——《后汉书·孝灵帝纪》

第九十二章 决斗

冷兵器时代,素有“一力降十会”之说,人们也朴素的认为,力量强大的人在较量中有极大的优势。

如《说唐演义》中第一条好汉李元霸,双手能各持一柄四百斤大锤,所以单人挑翻十八路反王,匹马击败百万大军。

唐代武举第一个项目便是对力气的考核,举翘关一端以立,凡十次。这翘关原指城门门闩,武举所用则是特制的木棍。

汉朝还没有这个概念,是由何进按照李澈所言特地让人造出来的。重量由汉制二百斤到六百斤不等,五十斤一级。(后面默认都是汉制,相当于现代半斤)

李澈摩挲着下巴,笑着对刘备说:“玄德公、公达,可能举六百斤?”

“举起尚可,十次可不行。”刘备笑着回应。

荀攸嗤笑一声道:“李明远,你能举二百斤,攸便举六百斤给你看看。”

李澈闻言尴尬的抓了抓脸,翘关难度在于需要举起又放下。且从中央挺举的难度较低,翘关却需握住一端而举立。

如今的李澈扛起两百斤没问题,但要翘举十次却完全不可能。

不过这个时代大力士不少,就算儒生中也有不少效仿先贤的。

《吕氏春秋》曰:孔子之劲举国门之关。夫子曾单手举起四五丈长,重四百斤往上的门闩,时人称之为大力士。

也就是说,画像上“文弱”“和蔼”的孔子,战斗力约有百鹅,能轻松打翻数百个后世宅男。

想来荀攸双手握住举二百斤是没有问题的。

再看看场中诸人,绝大部分选择了三百斤到四百斤级,举二百斤的参赛者面色通红,恨不能钻进地下。

选四百斤以上的,却是寥寥无几,仅关羽、张飞、纪灵、吕布等人。李澈看见其中一名方面阔耳,面容坚毅的壮汉正与关羽笑谈,想来便是徐晃徐公明了。

吕韵选择了三百斤级,硬生生别着脑袋不去看吕布,而吕布也摆着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张飞见状,眼睛一转,一脚挑起四百斤翘关,一拳打在棍的一端。

四百斤的木棍直直向着吕布飞去,骇人的声势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吕布眼神一凝,侧身一记飞踢正中木棍,生生将这木棍踢了回去。

张飞嘿嘿一笑,蒲扇大的双手抵住木棍,身子暴退,硬生生在校场的土地上犁出两道沟壑,但最终还是止住了来势汹汹的木棍。

参赛者大多惊的目瞪口呆,少数几人也面色凝重,忌惮的看着两人。

吕布怒道:“黑厮,汝意欲何为?”

“叛主之贼,何颜立于此地?俺羞与汝为伍!”张飞毫不客气的怒骂道。

“汝莫不是想先较量一场?”

“正有此意!”

说罢,两人便摆开架势,气氛顿时变得凝重,有能力插手的关羽等人却选择了作壁上观,抚须不言。

负责考核的小校惊的满头大汗,连连求道:“二位司马,天子、太后还有公卿们都看着呢,且先住手,后面还有比斗。”

吕布闻言,眉头微皱,挑衅道:“天子尚在,径直搏斗未免有些失仪,不妨以箭术、骑术、搏斗三场决胜负,三场胜二者为优,如何?”

张飞微微眯眼,面色凝重,他并非莽夫,若是搏斗,他尚有不少胜算,可是箭术却非他长项。

而据吕韵所说,吕布箭术百步穿杨,是天下一等一的神箭手。

箭术比试必然会输,这样太吃亏了。可若是直接拒绝,却又显得怕了吕布。

关羽了解张飞之能,明白他的为难,只见他丹凤眼微睁,正待亲自接下吕布挑战,却见一小黄门匆匆而来。

“陛下有旨,两位司马皆乃大汉豪杰,普通比试有辱二位之能,两位可直接开始第一场对战,需注意,不可杀人。”

张飞微微松了口气,不顾吕布难看的脸色,大吼道:“燕人张飞在此,叛主之贼,可敢一战?”

吕布已然骑虎难下,咬牙道:“九原吕布在此,黑厮速来受死!”

两人怒目圆睁,一个豹头环眼,燕颔虎须;一个剑眉星目,短须高鼻。身高俱有八尺以上,如旋风一般撞在了一起。

场中众人都放下手中的翘关,目不转睛的看着两人。

吕韵轻咬下唇,一人是她父亲,另一人如师长一般,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高台上,李澈走到天子身边,拱手告罪道:“益德鲁莽,还望陛下恕罪。”

刘辩摆摆手,笑道:“无妨,张司马性情中人,朕甚为欣赏啊。这翘关比试初看有趣,一直进行也难免厌倦,不如观两位世之豪杰比斗,这才是真正的‘勇士大会’,大将军以为然否?”

说到最后,刘辩侧头询问起身边的何进。何进心里其实是有些不痛快的,他尽心组织的比试,却被人这么搅和,有些显得他无力管束属下。

但毕竟对刘李二人心怀愧疚,又对吕布颇为不齿,是而生生咽下了这口气。此刻刘辩问起,何进回道:“陛下所言甚是,是臣考虑不周,有负重托。”

“大将军言重了,总是会出现意外情况的,如何能怪罪到大将军身上?且先静观两位司马的战斗吧。”

此时,场中的两人已然拳脚相击了数十下,吕布心里暗暗着急,这黑厮力量太强了,这种硬生生的碰撞让吕布的骨头剧痛无比,全靠惊人的意志力才坚持下来,但显然不能这么下去了。

撇眼看见场边绑着的马,马边还有马槊,那是下一场骑术比斗所用工具。

吕布向后猛退,叫道:“黑厮,可敢马上一战?”

说罢,不待张飞回应便向场边跑去。张飞笑道:“俺奉陪到底!”

两人翻身上马,提槊便战,张飞势大力沉,每次两槊相撞,都让吕布虎口生疼。

而吕布显然骑术精妙许多,以各种刁钻的方向刺向张飞,没过多久,吕布虎口开裂,张飞身上也被划出几道血痕。

眼见两人即将两败俱伤,张飞显然不满意这结果,再一次挑开吕布的马槊,张飞翻身在马上一踩,一跃扑向吕布。

两人在地上滚了几圈,张飞提起硕大的拳头一拳打在吕布脸上。

吕布直感觉眼冒金星,奋力用头一撞,使劲一推,再一脚踹在张飞腹部,只见一大团黑炭飞了出去,落在了数步之外。

两人踉跄着站起身来,身上都是伤痕累累,不停的喘着粗气。

小黄门大叫着让他们停手,然而两人仍然眼睛通红,怒视着对方。稍稍歇息了片刻,两人大喝一声,举起拳头向着对方冲去。

眼见两拳即将相撞,一双大手握住了两人手腕,打出狠劲的两人使劲想抽出手臂,却纹丝不动。

双目微眯,长髯飘飘的关羽淡然道:“住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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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蔑布叛主之举,寻衅于布。布大怒,请于天子,二人先步后骑,酣战良久,飞以巨力将布击于马下,将见生死,羽奉天子之令止战。

——《英雄记》

第九十三章 群英荟萃

关羽身高九尺,本就比这两人高出不少,又一人制住张吕二人,顿时惊掉了一地眼珠子。

然而有识之士都清楚,这只是因为二人酣战良久,气力已然不足,精力充沛的关羽才能上演以一敌二的壮举。

吕布知道这两人是结义兄弟,默然不言,他也担心关羽乘势将他揍一顿,虽然如今体力不济才被制住,但能感觉出来,这红脸长须丹凤眼的大汉比起黑厮要来的更强。

张飞不敢在关羽面前放肆,那张额头红肿的黑脸赔笑道:“二哥说住手,俺肯定住手,还请二哥快松手吧。”

关羽松开两人,扶着踉跄的张飞向刘备所在处走去。

吕布也踉踉跄跄的向场边晃去,却见吕韵跑了过来,怯怯的伸手想要扶他,却被愤怒的吕布甩手打开,只能站在原地失神。

一名身高七尺有余,容貌短小、留山羊胡的参赛者摇头感叹道:“不曾想能见到这般豪杰,真是不虚此行,此二人,吾不及也。”

旁边的一名参赛者忍不住道:“这位兄弟,你也能举起六百斤,已经是很强了,比起他们也差不了多少吧。”

那人苦笑道:“他们只举六百斤,那是因为最高只有六百斤的棍子,而吾却只能举起六百斤。这就是差距,更遑论武艺骑术的差距了。”

这话却引出旁边一人,笑道:“何必如此自鄙?力虽不及,尚可以智补之,勇士大会加入兵法考核,却是正合吾意。”

却见此人身高约有七尺七分,面白而短须,短眉大眼,正站在三百斤的木棍前,脸上还有不少汗珠。

有人笑道:“兄台莫不是还想做将军?我等不过军士,最上也不过郎官,兵法又有何用?”

“大丈夫生于世间,安能无凌云之志?九江蒋钦,如何不能为将?”

容貌短小者闻言眼睛一亮,抱拳施礼,笑道:“魏郡乐进,字文谦,见过蒋兄。”

“九江蒋钦,字公奕,见过乐兄。”

两人见礼完毕,相顾而笑,竟视余人为无物。

“蒋兄竟是九江人?九江距京城何止千里啊。”乐进不由得惊叹起来,勇士大会虽然通告天下,但准备时间只有不到两月。

以朝廷驿站的传播速度,传到九江也要十余天,也就是说蒋钦最多只有三十余天的时间赶路,可谓是风尘仆仆了。

“钦本不愿前来,最初的勇士大会只考武力,此非钦所长。同郡友人相邀,却是不得不来。”蒋钦显得一脸无奈。

“哦?”乐进有些好奇的问道:“不知与蒋兄同来的壮士何在?”

“那便是了。”蒋钦指向一个高八尺,身材高壮,有如熊虎的男子,那男子身前乃是一根五百五十斤的翘关。

“周泰,字幼平,九江下蔡人,其少而坚毅,力大无比,更兼勇如熊虎,远强于钦。”

“真壮士也!”乐进不由得赞叹道。

却见周泰神色凝重的望着一个方向,乐进二人寻而望去,只见一名身高八尺有余,腰大十围的壮汉,将两根六百斤翘关并在一起,双手抱起,神色自若。

“这是何等神力啊!”蒋钦感觉自己牙齿发酸,这种力量简直非人。

旁边一人笑道:“此人是吾同乡,沛国谯人,姓许名褚,字仲康。”

“许仲康?”乐进倒没什么感觉,蒋钦却是一惊,忙问道:“可是那单手倒拉奔牛,名传淮、汝、陈、梁的许仲康?”

“正是。”

“此人很是有名?”北方人乐进表示自己没听过这名字。

蒋钦点点头,凝重的说道:“此人乃是沛国谯人,曾依靠飞石击砸挡住了万余葛陂贼,更是单手逆曳牛尾,行百余步,名传周边各郡,某在九江亦有所耳闻。”

众人惊叹于许褚的表现,高台上的何进却是有些想放声大笑。这样直观的看去,才知道原来大汉有这么多猛人,而如今这些豪杰基本都会成为他的力量。

念及此处,何进对身边的李澈笑道:“明远一策,可抵万军啊。”

“也是天子圣明,大将军声威远播,才能引来这么多豪杰,澈不过是些微末功劳罢了。”

何进轻轻摇头道:“明远过谦了,往昔朝廷征召,何曾有如此多的猛士?且再看看,某想知道其中有多少知兵事的将才。”

……

翘关虽形式简单,但却很明显的将参赛者泾渭分明的做了区分。

立于顶端的不过寥寥数人,还躺了两个下场,勉力举起五百斤以上的约有十余人,九成的参赛者在三百斤到四百斤,两百斤级的也是寥寥无几,且神色晦暗,隐隐期盼着能在后面翻盘。

参赛者又齐聚于高坛下,主持大会的何进开始宣布最前列的十六人。

“河东解人关羽,字云长,六百斤;

涿郡涿县张飞,字益德,六百斤;

沛国谯人许褚,字仲康,六百斤;

五原郡九原吕布,字奉先,六百斤;

魏郡乐进,字文谦,六百斤;

河东徐晃,字公明,六百斤;

雁门马邑张辽,字文远,六百斤

九江下蔡周泰,字幼平,五百五十斤

……”

“孟德兄,许仲康真猛士也!”刘备惊叹的对曹操说道。

曹操却是不露喜色,只是冷脸看着场中一人,怒道:“真真是给吾族丢人。”

刘备讶异的问道:“孟德兄所言何人?”

曹操指着场中靠后的一个身高约有七尺五分,体格硕大,却不似旁人一般健硕的男子,怒道:“此吾从弟,曹洪,字子廉。整日里飞鹰走马,却没练出一身本事,可惜子孝不在,否则必能于此扬名。”

刚回到自己位置的李澈心里暗笑,曹操向何进大力举荐了自家兄弟,却没想到曹洪这么不给力,累得曹操面上无光。

不过曹洪在历史上的名声大多来自他舍身救了曹操,还有就是贪财吝啬,激怒了曹丕。

曹操的族人里,论本事还是得看那位大将军曹仁曹子孝。却不知为何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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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举千斤,骑步娴熟,张飞、吕布等由是扬名天下。操怒曰:“惜吾族弟曹仁未至,否则焉能让吕布专美于前?”

——《猛将传》

第九十四章 弓似霹雳弦惊

翘关之后,则是骑术比试。需要完成骑射与骑枪两项考核。

骑射,“穿土为埒,其长与垛均,缀皮为两鹿,历置其上,驰马射之。”,持至少七斗的弓,共十箭,以中多者为优。

骑枪则是“断木为人,戴方版于顶上,凡四偶人,互列埒上。驰马入埒,运枪左右,触必版落,而人不踣。”枪长至少一丈八尺,径一寸五分,考验参赛者于奔马上刺击的能力。

鼻青脸肿的张飞和吕布自是只能在场边摸鱼,最让吕布气愤的是,张飞对于弃赛根本不在乎,一脸乐呵呵的看着关羽等人炫技。

曹操若有所思的问道:“这是明远安排的?”

李澈纳闷的问道:“曹公何以认为是澈安排的?难道不能是玄德公安排的?”

“玄德游侠心性重,好仁义,做不出这等损人不利己的安排,但若是明远安排,他也不会驳你的面子。”曹操毫不客气的说道。

李澈竟无言以对,这场面确实是他的安排。张飞和关羽已是别部司马,本就不在乎什么奖赏,只是为了与天下群英一战。

吕布却不同,这厮最好名利,董卓承诺给他的高官显贵没了影子,但若能成为郎官,他也算是为老吕家光宗耀祖了。

敌人喜欢的,就得破坏掉,是以李澈暗地里和关张二人做了这个安排。关羽傲气重,不愿做这种事,张飞却是兴致盎然,表示早就看吕布不顺眼了。

刘备见李澈与张飞达成一致,也就默认了这一小伎俩。

但这事让曹操说出来怎么像在骂人?李澈在心里吐槽道:你们是还没吃过这厮的亏,历史上白门楼,您二位不就是唱双簧生生玩死了吕布?

吕布这厮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反正已经是敌对方了,有机会当然要把他安排的明明白白。

……

此时的吕布,还不知道自己被人暗地里安排的明明白白,只是咬牙切齿的看着张飞。本就看这黑厮不顺眼,如今更是恨不能生啖其肉。张飞见吕布瞪他,也瞪起豹眼怒视吕布。

场中的比试也进入了白热化,许褚力虽大,但骑术也只是勉强可称优秀,箭术更是乏善可陈。依仗大力,拿一张三石大弓,五十步外十箭中七。骑枪却是连着两枪把木人一起挑飞。不过许褚也不懊恼,只是遗憾的摇摇头,他天生神力,确实不好控制。

其他参赛者正大喜过望,却见关羽策马而出,持一张二石大弓,自百步外十发连中。骑枪亦是上优,四枪皆挑飞方版而木人不倒。关羽神色淡然,理了理胸前长髯,淡定的拨马回阵。

其后张辽、乐进、徐晃、夏侯渊等人,皆以一石弓,至少自七十步外开射,十箭全中,骑枪上优,普通的参赛者只能是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些神仙表演。

让人讶异的是曹洪和一名青年人的表现。这两人翘关表现不佳,曹洪二百斤,青年三百斤。

但骑术和箭术却意外的惊人,五十步外十箭全中,骑枪上优,曹操的脸色也因此稍稍好看了些,哼道:“整日里飞鹰走马,倒还学了点东西。”

继而稍稍感兴趣的指着那青年问道:“此人是谁?”

李澈与刘备面面相觑,他们也没记参赛者名字,还是荀攸招来负责的小校问话,小校道:“曹将军,此人与您同郡,姓史名涣,字公刘。”

“哦?”曹操眼睛一亮,史涣并非属于最顶尖的一批人,自己好歹也是堂堂将军,再加上同郡之情,或许能招揽来。

李澈挠了挠头,这人在历史上似乎是曹操的亲信,附在《诸夏侯曹传》里的,莫不是又要被曹操招揽了?

……

眼见骑术比试即将进入尾声,夏侯渊对着关羽笑道:“关君,这样比试未免太过无趣,不如试试这个。”

说罢,夏侯渊挽弓对准关羽,关羽轻抚长髯,一言不发,只是微微颔首。

负责管理的小校都要急疯了,本以为是件很轻松的活。天子和满朝公卿都在,又有数千禁军环绕,正常人谁敢闹事?

却不想这些人一个比一个疯,当着大汉朝最尊贵的一群人,都敢如此无视规则。偏偏他根本无力阻止这些疯子,高坛上也没有新的命令下来,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却见夏侯渊大声道:“小心了!”

弓如满月,似霹雳弦惊,长箭破空而来,目标正是关羽左肩。

在场众人顿时对夏侯渊大生忌惮之心。然而关羽不慌不忙,在马上微微侧身一避,随即竟伸手抓住了奔袭的长箭。

关羽拈弓搭箭,回射夏侯渊,二石大弓射出的箭迅猛更甚,夏侯渊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一箭正中其手中之弓,传来的巨力让夏侯渊猛的松开了手,长弓落地,全场俱惊。

此时二人相隔四十余步,且正骑在马上运动,关羽展现出了绝伦逸群的箭术,让一群人硬生生息了再比试的心思。

唯有场边的吕布,磨着牙,对张飞的恼恨更深了。只因这一手他也能做到,然而如今脸颊青肿,看东西都有点模糊,双手更是被张飞的巨力震得发麻。此时让他三十步外步射,他恐怕都射不中了。

台上的刘备嘴角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笑意,李澈却是丝毫不加掩饰,畅快大笑。

刘备摇摇头,替曹操辩解道:“夏侯君手下留情,箭是对着肩部而去,若是在战场上,直射胸口或头部,必然更添凶险。”

曹操抽了抽嘴角,关羽射的还是夏侯渊的弓呢,这红脸汉子表现出的实力太强了。夏侯惇比起夏侯渊,强在练兵用人,临战之机还不如夏侯渊。也就是此次比试,他是彻底输给刘备了。

可惜许褚不愿入他麾下,否则以许褚之能,兵法将略或许不如关羽,但搏击之道,未必会逊色于他。

“且看军略。”曹操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兵法考核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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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渊,字妙才,惇族弟,沛国谯人也。曹操居家,曾有县官事,渊代引重罪,操营救之,得免。

操初起,渊与惇常为裨将,从征伐。

——《季汉书·列传第九》

第九十五章 薅羊毛

汉朝时的兵书很多,很杂乱。韩信和张良曾序次兵法,从一百八十二家著作里删取要用,留三十五家著作为兵家顶尖著作以藏,后来在诸吕之乱中兵书被吕氏盗取。

之后根据西汉时刘歆编写的图书目录“七略”,东汉班固在《汉书》中编写了《艺文志》,“兵略”载有兵权谋、兵形势、阴阳、兵技巧四种分类。

其中共有五十三家、约八百篇军事著作,涵盖了吴起、韩信、孙武、商鞅、项羽等汉朝以前几乎所有的著名军事家著作。

且不说这些兵书的学习难度,单单是要集齐这些兵书,一般的家庭就根本不可能做到。

这个时代,真正的名将大多还是文官出身,然后转的军职,大多以中郎将等高级军官为军职起点。如卢植、皇甫嵩等。他们出身好,家境优渥,兵书俱全,也能同时习练武艺,才能做到文武双全。

像董卓这种出身低,以中下层军官身份作战,沙场上杀出来的将领,在主流眼中还是边鄙武夫。

汉朝没有像宋朝《武经七要》一样的朝廷出版“军事教科书”,何进也不指望这些大多出身下层的莽夫能懂多少兵法,勇士大会招的也不是两千石的中郎将。是以考核项目只能是作为兵家必学的基础“孙武十三篇”。

此时,武夫周泰苦着脸,显然是对这些题无可奈何,所有字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就不行了。蒋钦却兴致盎然起来,奋笔疾书,满心欢喜的认为自己能一雪前耻。

而其余人中,许褚咬着笔杆,一脸茫然;乐进皱眉苦思;曹洪满脸笑意;还有一些人径直趴在案上不动了。

高台上,刘备笑道:“只是《孙吴兵法》,云长倒还读过一二,若是范围再广一些,恐怕就难了。”

关羽是河东解人,亡命奔逃到涿郡,然后被当地游侠头头刘备收留的。刘备自家藏书也不多,关羽显然不可能读过很多兵书,倒是把一本《孙吴兵法》钻研的滚瓜烂熟。

曹操笑道:“操府上尚有不少兵书,玄德若有需要,不妨取之。我等即将出京,却也带不走多少。若放在府内,则京城的未来……还不若就此分之,以免将来毁于一旦,追悔莫及。”

刘备也不客气,拱手道谢。李澈差点一把扯掉胡子,曹孟德这算资敌吗?关羽又要加强了,这恐怕将来才会追悔莫及吧。

……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兵者,国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夫为将者,当智、信、仁、勇、严并有,一夫之勇难敌万军之势。勇士之名,不可授予莽夫,今合三项结果,选十六勇士于御前争锋,并策问应对。

河东关羽,字云长;魏郡乐进,字文谦;

雁门张辽,字文远;河东徐晃,字公明;

沛国夏侯惇,字元让;沛国夏侯渊,字妙才;

沛国曹洪,字子廉;沛国许褚,字仲康;

泰山于禁,字文则;九江周泰,字幼平;

河内韩浩,字公嗣;沛国史涣,字公刘;

……”

听完十六人名单,李澈眼睛都亮了,恨不能将这十六人尽皆招揽。此时,落选的吕韵和孙慎走了过来,吕韵一脸忿忿,孙慎却是一脸古怪。

还不待孙慎开口,李澈迫不及待的问道:“优游,可曾照做?”

“回禀李君侯,慎……依照君侯吩咐,共与四十余名参赛者交流,有十余人不愿入羽林军做小兵,愿追随君侯,只求一屯长之位。”孙慎面色古怪地说道。

曹操和荀攸目瞪口呆的看着李澈,都想着赛后慢慢招揽,谁知道这厮直接安排参赛者“暗箱操作”,先下手为强。

李澈也不管这两人神情有多异样,摩挲短须,笑道:“只有他们愿意可不行,还得经过我等考核。另外……与这十六人可有交谈?”

“是卑职无能,仅仅说动了那韩浩,其是河内人,武艺不精,倒是精通兵法,他自言御前比试定然在末位,恐怕难为郎官,愿与君侯相商,再做决定。”孙慎有些愧疚,这是他的第一个任务,却自觉完成的并不好。

“无妨,无妨。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这十六人哪一个不是心高气傲之辈?能说动一个韩浩,已经足称大功了。”

能入前十六名的都是真正的豪杰,许褚天生神力,关羽、张辽、于禁等人兼资文武,就算是曹洪,虽然力气不行,但由于家世不差,其在兵法韬略和武艺上比起一般人有着绝对优势,都是很难被现在的刘备招揽的。

孙慎能说动韩浩,确实是意外之喜,韩浩大小也是个历史名人,其才能是有保障的。

就是当他的直属上级要小心,史载他为夏侯惇部将,夏侯惇被假降的叛将挟持。此人坚决不与绑匪妥协,言称不可为一将军而纵贼,断然下令出击,也因此得到了曹操的称赞。

因为曹操的忘年交,故太尉乔玄便有“不允盗请”之名,坚决不与绑匪妥协,为了抓住绑匪,甚至不顾自己儿子的性命。是以曹操很是欣赏这类果敢、无私的行为。

此时曹操只觉得心里一空,却不知为什么,只是笑道:“恭喜玄德又要得一豪杰。”

又注意到李澈古怪的眼神,疑惑的问道:“明远有何事?”

“不,无事……”李澈摇摇头,他只是突然想起来曹操对韩浩的评价,历史上韩浩的才能和功劳足以为一方大将,在讨伐张鲁后,其为中护军。有人希望能留韩浩镇守汉中,都督诸军,曹操坚决不肯,称“吾安可以无护军?”

如今这护军恐怕是要没了,再加上荀攸这个“得之而天下无忧”的非常人,这羊毛逮着一人薅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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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大将军何进征召天下勇士演武,羽力举千斤、百步穿杨,兵法韬略无一不精,勇冠当世。

——《季汉书·列传第三》

第九十六章 比试(上)

虽说“七月流火”,天气开始转凉,但秋老虎的威力也不容小觑,高坛上的公卿们可在华盖下纳凉,戍卫的禁军与旁观的参赛者只能顶着秋日冒汗,但场上的韩浩不同,他却是冷汗直冒。

“咕噜……”看着面前这腰大十围的壮汉,韩浩咽了口唾沫。这是来自人类对大型生物的天然恐惧。

参赛者中,许褚的力量是公认的最强,所谓一力降十会,就算是关羽,也未必能胜过许褚,更别说他韩浩了。

身高八尺有余,满脸横肉,腰大十围的许褚就像一只人型凶兽。加之许褚生性沉默寡言,只是一脸漠然的看着韩浩,更是凭添了几分压抑。

随着一声开始的喝令,韩浩狠狠一咬牙,健步如飞的向着许褚发起“决死冲锋”,右手握拳,径直对着许褚脸上而去。

许褚仍然是一脸漠然,伸出巨大的手掌,一言不发的捏住了袭来的拳头,韩浩感觉自己的右手像被钳住一样,奋力抽拉却纹丝不动。不甘心的韩浩眼睛通红,又是一脚踹了过去。

随后便是一阵腾云驾雾一般的感觉,与地面亲密接触带来的剧痛终于让他清醒过来,看了看身体在地面上摩擦出的血痕,韩浩苦笑道:“在下认负。”

许褚也是拱手一礼,淡淡一句:“承让。”在满场忌惮与敬畏的眼神中转身走了下去。

接下来是曹洪与周泰,看到韩浩的遭遇,再看看精壮的周泰。“聪明人”曹洪摩挲下巴,嘿嘿一笑道:“周兄神武,洪就不献丑了,认负。”

周泰闻言一怔,随即郑重一礼道:“多谢曹兄相让。”

高坛上的曹操见状,一口气憋到胸口,险些忍不住破口大骂。但他素知曹洪的惫懒性子,气过了后又是一阵摇头失笑。

李澈也是感到一阵好笑,这曹洪真是没有半分英雄气,精打细算,趋利避害。只看这表现,谁又能想得到他会做出舍生救曹操,说出“天下可无洪,不可无君”这句名言?

随后连续四场,乐进、夏侯渊、张辽、夏侯惇都击败了对手,便轮到了关羽与徐晃。

“大兄,得罪了。”关羽拱手对徐晃说道,其余人都有些讶异,关羽与许褚完全可以并称全场最沉默寡言且最傲气的人,却不想他竟然主动开口致歉。

身高八尺,面容坚毅,方面阔耳,同样少言语的徐晃也主动露出一丝微笑,回礼道:“云长,尽力施为吧。”

关羽拱手应诺,面色渐渐沉凝起来。虽然没有全力交手过,但几次点到即止的交锋可以看出,徐晃武力上弱不了他太多,松懈大意的话很可能会吃大亏。

两人对视良久,神情凝重的扫视对方全身以寻找破绽。关羽力沉于腰,屈腿蓄力,徐晃亦是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刹那间,两人竟同时出手,两条鞭腿狠狠的撞在了一起,随后脚步在地上一划,一阵黄沙飞舞,关羽丝毫不受影响,右手一记直拳直取徐晃膻中。

徐晃不慌不忙,左手一挡,右手一拳击在来袭的手肘处,关羽感觉右手一阵脱力,徐晃也是面色大变,左手竟生生失去了感觉。

而这时,关羽的左手也拉住了徐晃右手,生生将一名八尺大汉拉的一晃,随即一记势大力沉的膝撞击在了徐晃的小腹处。

徐晃顿时感到腹内一阵翻江倒海,险些忍不住剧痛而倒地。他回击一拳打在关羽胸口,关羽那重枣般的脸色猛的又变红了几分,上身前屈,双手环抱,一记倒摔将徐晃摔得七荤八素。

待徐晃稍稍清醒,一只大手已经按在了喉咙处,只能苦笑一声:“晃,认负。”

“大兄,承让了。”关羽将徐晃扶起,略有些歉意的说道。

“无妨,云长好身手啊,倒是让为兄大开眼界了。”徐晃心胸豁达,不以为意的一笑,两人互相搀扶着走了下来。

围观者连忙给两人让出一条路来。虽然真正战斗仅仅一分钟,但也足称精彩。

两人都用势大力沉的战法硬碰硬的比了个高下,与之前的张飞吕布之战相比又是另一种特色,更是比之前的六场“父子局”精彩了万倍,围观者们对二人也是心生敬畏。

……

“关司马这样硬碰硬的战斗,之后的比试怎么办?”吕韵有些忍不住问道。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样决胜负很快,但也是两败俱伤之举。一手一腿受创,胸口还硬生生挨了一拳。关羽恐怕只有全盛期六成左右的力量了。

后面的对手都不是可以轻松对付的,特别是许褚,就算是十分力也未必能胜,何况现在?

“小娘,二兄与飞可不是为了当什么劳什子郎官而来的。”回来后侍立在刘备身后的张飞不屑的嘿然一笑:“能有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就已经足够了。二兄对这徐公明推崇备至,能这样战上一场,即便后面胜不了,又有什么干系?”

吕韵一阵语塞,虽然关羽一直批评她名利心太重,她也以自己父亲为戒,但十几年的观念,很难一朝一夕转变。

“好了好了。”李澈拍拍手,笑着解围道:“益德这一战可痛快了?”

张飞捋了捋自己的黑须,满意的笑道:“多赖先生之谋,这吕布确实有几分门道,力气逊飞几分,但武艺还要更精湛些。可惜名利心太重……”

吕韵面色一黑,李澈连忙打个哈哈,指着校场道:“快看快看,下一场要开始了。”

……

最后一战,是史涣对战于禁。这是一场悬念不大的战斗,翘关时于禁五百斤,史涣三百斤,骑术上两人差距不大。虽然看不到兵法考核的答案,但在众人看来,于禁在这十六人里起码能进前八,而史涣属于垫底的。

史涣的心态却很好,能走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是以笑着行礼问好。

于禁却只是默默颔首回礼,久经军伍的他素来沉默寡言,也不知该说什么。

史涣也不生恼,在比赛开始后主动发起了进攻,却讶异的发现于禁竟然硬生生见招拆招而不反击,十招过后,还不待于禁动手,史涣主动后跃,苦笑道:“于兄高明,在下认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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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大将军何进召天下勇士演武,澈惮吕布,暗命张飞寻衅于布。

——《汉记·李澈列传》

第九十七章 悍勇

关羽、许褚、于禁、乐进、夏侯渊、夏侯惇、张辽、周泰,看着这八个人,吕布的表情都扭曲了。

这本该是他大展身手、扬名天下的大好时机,论起比斗,也只有关羽和许褚让他忌惮,没有把握取胜。

虽然这些人都不简单,但他有信心至少能进入前八名,可以成为一名郎官,不求公卿之位,但至少能像董卓当年一样能进入天子和公卿的眼里。

董卓当年便是被“凉州三明”之一的故太尉段颎举荐入公府,成为羽林郎,才耀武于桓帝身前。继而仕途通达,军司马、县令、都尉、校尉,落而复起又为刺史、太守,以一介边郡鄙夫而位列两千石,董卓的经历完全称得上励志了。

吕布的身世和董卓很相似,他敬服董卓。也希望能如董卓一般仕途通达,然而这一切希望都被那黑厮给毁了,眺望高坛,吕布险些生生咬碎了一口钢牙。

这时,一名小校从他身前走过,眼神锐利的吕布顿时发现地上多了一张粗糙的纸,上面隐隐有字迹。略一沉吟,吕布把纸捡了起来。

···············

高坛上,曹操黑着脸,旁边几人都在暗笑。只因为八进四的比试里,夏侯渊与许褚撞上了,夏侯惇也撞上了张辽。

夏侯渊很明显不是许褚的对手,而夏侯惇属于那种治军严整的大将,这种搏斗并非他的长项。可以说,夏侯兄弟的赛程即将终结,也难怪曹操脸色难看了。

“孟德兄,妙才与元让只是运气不佳,其实力早已得到了证明,无需虚名累赘。”还是刘备有些看不过去,开口安慰道。

“元让兄治军严整,自有法度,无需以匹夫之勇证明自己,曹公勿忧。”李澈也是真心诚意的出言安慰道。

夏侯惇治军确实很有一套,不贪财,性清俭,其所带部属上下一心,对他极其拥戴。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指的便是如夏侯惇一般的大将。

曹操面色稍缓,无奈的道:“今日实在是气运不济,只是可惜元让与妙才了。”

事实上,除非这时候夏侯渊撞上周泰,夏侯惇撞上于禁,两人才有晋级的希望,否则是断无胜算的。

而有趣的是……

李澈看着比斗顺序,第三场是关羽战于禁。可怜的于文则又双叒叕撞上了关云长,虽然关羽的实力有所损伤,但于禁本就不是斗将,单体实力差的太远了,因此只能为他默哀三秒。

八进四,有悬念的就是周泰和乐文谦,乐进在历史上就是以“先登”而闻名。所谓先登,要么是打仗时冲锋在前的先锋;要么是攻城时冲在最前面,最先登上城墙的一批人。可想而知其危险性有多高。

而乐进却屡屡先登,还活得比谁都滋润,其个人勇武自然是毋庸置疑的。

周泰也是以奋勇死战而闻名的斗将,这两人撞在一起,谁强谁弱还真说不定。

············

毫无悬念,许褚念及曹操的看重,以及与夏侯渊的同郡之谊,手下留情,硬生生接了夏侯渊十招。目瞪口呆的夏侯渊也没胡搅蛮缠,很干脆的认负。

夏侯惇可能是因为还没有变身完全体,多了颗眼珠子,所以被张辽十多招就给拿下了。

而校场无水,是以于禁在二爷手上也多撑了些时间,但最终还是被一拳打在腹部,躺在了地上。

随后,身材短小的乐进,身材高大的周泰,两人对立,总让人感觉有些啼笑皆非。

乐进身材短小,但勇烈非常,其打法是贴身后施以暴风骤雨一般的连击,加之其力量甚大,少有人能够防住。

而让乐进惊讶的是,周泰竟然不避不闪,硬生生顶着他的攻击,以慢打快,两人展开了一场拳拳到肉的搏斗。

大约过了盏茶时间,乐进终于不支倒地,而周泰虽然身子晃个不停,全身上下俱是青肿,但还能不屈的屹立于场上,夺得了胜利。

站在边上旁观的曹洪,有些后怕的咽了口唾沫,不由得庆幸起自己的明哲保身。否则的话,照这种打法,周泰能生生把他曹子廉锤成肉泥。

他历来敬重曹操,来此也是曹操的命令,是以本就没有多少上进心。此时也只是自我安慰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曹子廉当然不能和这些莽夫拼命。

······

“真豪杰也!”张飞也不由得面色一变,对这二人肃然起敬。

李澈也惊叹的看着周泰,不愧是身受十二创还能奋勇杀贼的江表虎臣,这种抗打击能力真的是让人叹服,李贽将其与许褚和赵云并列,看来确有所依据。

依着这种抗打击能力,如果不头铁硬碰,莫说夏侯渊,便是关羽和许褚也未必能赢他,还真是看走眼了。

曹操默然半晌,叹道:“妙才与元让输的不冤,便是撞上这乐进与周泰,他们也未必能赢。这些年久在京师,当年的血勇之气丢了太多了,希望此次出京剿贼,他们能重新找回当年的悍勇。”

“这京城的日子确实消磨人,若没有今日这场大战,飞的手脚都不利索了。”张飞也是深有同感,在安喜的时候,每天还能抓抓贼,剿剿匪,到了京城,整日里随着刘备四处拜访,感觉自己毫无用武之地。

夏侯渊与夏侯惇想来也是如此,失了血性再正常不过了。

刘备肃然开口:“潜龙勿用,只因阳气潜藏。但如今时机已至,正是我等乘风而起之时,今后之事还要多多依仗诸君了。”

“那就看看,我等能否见龙在田,天下文明了。”荀攸明白刘备的意思,微微一笑做出了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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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泰,字幼平,九江下蔡人也。中平六年,与同郡蒋钦共赴雒阳应大将军何进召,于御前演武。力战乐进而胜,身受数十击而不倒,时人皆赞悍勇。

——《英雄记》

第九十八章 比试(下)

日头已经偏西,校场上开始刮起微风,然而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四进二的比赛还没有开始。几人古怪的望向李澈,毕竟赛制应该是他安排的。

李澈开始也有点懵,目光无意间扫到张飞额头的红肿,随即恍然大悟,叹道:“是澈考虑不周了,没有料到云长他们竟如此勇烈。

如今只有许仲康与张文远还算完好,云长和周幼平受创太重了,恐怕是有人觉得这样比试不公平,故而比试迟迟无法开始。”

几人愕然,刘备皱眉道:“云长断不会因为这种原因而提出异议,在他看来这是示弱的表现。”

荀攸沉吟道:“以周幼平展现出的勇烈,当也不会提出异议。”

“许仲康和张文远?”

几人异口同声,随即面面相觑。

曹操揉了揉眉头,苦笑道:“恐怕真的是仲康提出的,他也是有傲气的人,这样打下去太过胜之不武了。”

“可这样下去,又该怎样安排赛程?”刘备又把询问的目光投向李澈。

李澈抽了抽嘴角,这种赛程安排本来就有问题,因为天子与满朝公卿不可能每天出城,是以比赛赛程被安排的异常紧凑,一千人的筛选,一天就完成了。

不过就算按照原计划的五天赛程,也没办法应对这种突发情况啊。谁能料到这些人打上头后这般凶悍?以那周泰的伤势,恐怕得在床上躺上十天半个月,养伤时间根本不够。

“依澈之见,最公平的方法就是将比赛延后至少十天,但是天子与公卿们不会同意的。”

几人相视苦笑,天子当然不会同意。这勇士大会也就是一个恩科,天子与公卿能百忙中抽出时间来看看已经是给了何进天大的面子了,公卿们又不是整天闲的没事干。对于他们来说,在家勾心斗角策划阴谋也比在这浪费时间要好得多。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条条框框限制太多了。”李澈也只能是一摊手,表示无能为力。

……

“大将军,这该如何是好啊?”眼见比赛迟迟无法开始,在场上指挥的骑都尉鲍信连忙回到高台,向何进问询。

按照抽签的结果,许褚对周泰,关羽对张辽。但周泰的伤势确实太重了,在天子御前来一场欺负伤病人的比斗,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

何进也感到有些棘手,他已经遣人去问过麾下所有谋士,都表示没有办法保证公平。作为举士的选拔,如果不能保证公平,公卿们也就有借口不授予郎官,就连天子也会不满。

他也事先安排了太医监的太医为这十六人疗伤,然而莫说太医,就算是扁鹊在世,也不可能让一个重伤员在一天之内就恢复如初啊。

“这许褚,他自己是作何想法?”何进不悦的问道。

鲍信神情古怪,他是真的无法理解这些武疯子的想法,苦笑道:“他······希望能一人对战三人,若胜,则为第一,若败,则居末位。”

“嗯?这是他自己提出的?”何进眼前一亮,虽然这很明显不公平,但如果是许褚自己提出的,那也算是有凭据了。

“可是······”鲍信欲言又止。

“还有何事?他自己提出的,就照此安排便是了。”

“可······关云长他们不同意啊。”鲍信是真的对这些武疯子绝望了,难道不应该是不择手段尽力争取第一吗?兵者,诡道也。这赛场如战场,怎么一个个都玩起君子之风了?

何进勃然大怒道:“竖子!朝廷大事,焉有他们置喙的余地?战场之上,气运亦是实力的一部分,万人敌被冷箭射死也不是不可能,许褚气运旺盛,夺得第一也是命数使然!传某将令,此轮由关羽对战周泰,许褚对战张辽!”

鲍信见何进发怒,也不敢再劝,连忙下去传令。

……

“大将军有令,此轮由关羽对战周泰;许褚对战张辽。”鲍信摆出一副威严方正的神情,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布了何进的命令。

关羽双眼微眯,正待反对,却见周泰苦笑着拱手道:“在下之前承蒙曹兄弟相让,才能侥幸胜过乐兄,如今已是无力再战。便效仿曹兄之风,此战认负。”

关羽抚髯的手一僵,脸上已是升起怒意,周泰继续道:“在下如今挥拳也难,还想早些养伤,若是关兄觉得胜之不武,日后有机会再较量便是了。而且,关兄难道不想以更完好的状态与许兄一战?”

“好好好,九江下蔡周幼平,本都尉记住你了,很识大体啊,朝廷正缺你这样的栋梁之才。来人,扶周泰去疗伤。”鲍信却是大喜过望,连忙插言将事情定下,指挥士卒扶走了周泰。

关羽见状,也只能一声长叹。

……

“要开始了!”刘备凝神观望,却发现是许褚和张辽上场,而周泰已经在士卒的搀扶下往太医处去了。

“这是只能由场中人自决的‘公平’啊。”李澈不由得叹息一声,转头对吕韵道:“好好看看吧,武艺无法在战场上做到万人敌。

但习武也是有意义的,是让你的意志能如钢铁般坚韧,能让你锤炼出君子一般的品德。勇而无畏,仁者无敌。只求胜负和争强斗狠,不是武道正途。”

荀攸肃然道:“夫子劲能招国门之关,而不肯以力闻。便是此理了。”

吕韵默默点头,深受吕布教育的她,一向认为武艺是建功立业的工具。然而今天,见到了这些真正的当世豪杰,她才明白吕布才是真正的异类。

……

“哈哈,许兄可要手下留情啊。”张辽挠着头一脸苦笑。比赛进行到现在,除非面对病号周泰,否则他断无胜理,所以对面是许褚还是关羽,没什么区别。

“尽管攻过来吧。”沉默许久的许褚,终于开口了。

张辽郑重的点了点头,主动发起了攻击,狠狠一记鞭腿甩向许褚。

然而全场俱惊的是,许褚竟然生生接下了那记鞭腿,以张辽的巨力,许褚断无可能毫发无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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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泰以己伤重,无望获胜,欲成关羽、许褚,遂认负。

——《英雄记》

第九十九章 悟而能执

“许兄,这是何意?”张辽身形暴退,一脸不敢置信的问道。

许褚淡淡的道:“关云长左臂负伤,某恐胜之不武。”

全场哗然,张辽更是怒气勃发,愤然道:“看来许兄是有绝对的信心不受伤而打败张某了?”

“骑战,某不如张兄。但空手步战,某只会受些小伤。”许褚很诚实的回答道。张辽却是气的更狠了,怒道:“那就让张某看看,许兄如何只受小伤拿下张某。”

张辽奋力一记肘击打向许褚胸口,许褚也是微微凝神。虽然能看出张辽不怎么擅长步战搏斗,但其拥有巨大的力量却是毋庸置疑的,左臂的剧痛可是丝毫没有虚假,若是再像之前那样托大硬接,那受的就不只是小伤了。

许褚大喝一声,扬眉瞪目,神情变得无比凶厉,有如山林中的百兽之王。庞大的身躯做出灵敏的动作,侧身一闪。

张辽见状,变招收手,力贯于肩,如铁山一般侧身撞了过去。

许褚见避无可避,脚下扫向张辽小腿,出拳如电,一勾拳打在张辽胸口。张辽只觉一阵气血翻涌,原本庞大的劲道生生削去了三分。

许褚也是感觉一阵胸闷,强忍不适,眼中凶光一闪,硬生生一头撞向张辽。

两人额头顿时变得红肿,张辽顿时觉得头晕目眩,身上使不出力来。

许褚乘势以扫腿击倒张辽,单手托其腰部举起,然后往地上狠狠一摔,张辽生生吐出一口血来,昏死了过去。

·······

“这许仲康可真是……”李澈有些哭笑不得,虽然追求公平是好事,但做到像许褚这样的,可太少见了。

而且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能把张辽气成这般模样。

“仲康性憨直,认死理。”曹操也是苦笑,许褚就没考虑过,这样做是对张辽的侮辱,他也向来不懂得考虑这些东西。

“如虎一般凶悍,却又如此痴于较技,不如称其为‘虎痴’,各位觉得如何?”李澈玩心大起,想了想,把许褚的绰号“创造”了出来。

荀攸见状,也凑趣的表示:“虎痴?痴者,不慧也;虎者,百兽之王也。不甚聪慧的百兽之王,攸以为恰合其意。”

李澈摇摇头,笑道:“公达啊,这里的‘痴’可不是不慧,而是‘执’的意思,固执而坚持。”

“庄子曰:‘将执而不化’,其言此为庸愚,吾却认为,成大事者不可缺了这‘执’。”曹操听完李澈的解释也是颔首赞同,继而表示对许褚行为的肯定。

李澈笑道:“执迷不悟谓之愚,悟而能执,贤也!”

“此言大善,悟而能执,确乃大贤。”几人眼睛一亮,纷纷颔首赞同。

刘备叹道:“虎痴之名,明远之言,自今日起,必将天下知名,一文一武,诚为盛事啊。”

……

吐血晕倒的张辽被抬了下去,观战的鲍信暗暗叹息。他和丁原还有几分交情,是希望张辽能获胜的。

但张辽武力本就差许褚一筹,又是进行不擅长的步战搏击,获胜的机会极其渺茫,而鲍信这个现场指挥,其实只是个高级观战员,因此也只是爱莫能助了。

鲍信摇摇头,驱散了无用的想法,大声道:“决战,河东关羽,对战沛国许褚。胜者将由天子亲自接见策问。”

按照原定计划,十六人都会进行策问,然而很明显,这个计划已经作废了。天子只需要接见第一名,后面十五名的策问,会在过后由大将军府组织。

擂台边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看着这两名从千余勇士中脱颖而出的豪杰。

身高九尺,面如重枣,长髯及胸,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的关羽;和身高八尺七分,腰大十围,浓眉虎目狮鼻海口,如兽王一般的许褚。

一人如九天上神一般,凛然傲气;一人如万兽之王一般,凶威赫赫。

两拳相撞,两人都生生变了脸色,继而眼中燃起了炽热的战意。关羽伸出双手,按住许褚双肩,许褚亦然。

两人上身奋力角力,下身踢击不断,膝撞、扫腿、跺子、挂腿、鞭腿、勾踢、盘根,各路腿法尽数施展,卷起大片烟尘。场边的众人很快便看不清两人身形,只能听到沉闷的撞击声,和脚与地面的摩擦声。

随着一声沉闷的响声,烟尘中飞出一个人影,长髯飘飘,正是关羽。

只见其胸口上印着一个硕大的脚印,那重枣般的面庞也更红了几分。眨眼间,关羽翻身而起,侧身一脚踢出。

而如奔牛一般从烟雾中冲出的许褚正好撞在这一脚上,来势顿止。关羽奋力在地上一踩,随即在空中连续踢出三脚,许褚也止不住的一晃。

落地之后,关羽俯身一记扫腿,许褚顿时脚下一空,仰面倒地。

关羽俯身,如猛虎扑食一般冲了上去,侧身一记下肘击打向许褚胸口。许褚勉力合双手于胸前,试图挡住这一击。

然而只觉一阵剧痛,双手生生失去了知觉,继而吐出一口鲜血。

血覆于面,关羽的脸色更红了几分,一拳打向许褚的脸颊。

与此同时,许褚也是勉力一掀,将关羽掀翻,拳势顿时削弱了几分。随即许褚一记膝撞踢在关羽腹部,生生将关羽也打的吐血。

关羽眼神一凌,不管不顾,继续拳击许褚脸颊,接连五拳,生生将许褚打的昏死了过去。

关羽奋力撑住身体,勉力站了起来,鲍信愕然的看着这两人,眼神中终于生出了一丝钦佩之意,大声道:“获胜者,河东关羽,字云长!天子特赐,准其觐见!”

话音刚落,却见关羽如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轰然倒地,砸起了漫天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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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仲康应大将军何进召,于御前演武,其有如虎之勇,性刚直,痴而执。李澈赞曰:“执迷不悟谓之愚,悟而能执,贤也!许仲康真虎痴也!”

——《世说新语》

第一百章 长史

胜负已分,两位新鲜出炉的“天下第一勇士”与“天下第二勇士”却倒在了地上。

刘备与曹操霍然起身,交代道:“明远与公达留下,替云长向天子解释。”

言罢,两人匆忙往擂台而去,张飞也紧跟在后。

“不会出意外吧?”李澈与荀攸面面相觑,这关羽和许褚如果出了问题,那就太扯淡了。

荀攸沉吟片刻,摇头道:“无妨,此次有位名医应大将军召令而来。虽不能让重伤员数日内恢复如初,但只要没断气,定然能救过来。”

“可是那人?”李澈指着场中一名为关、许二人把脉的中年人问道。

荀攸眯起眼睛细细一看,笑道:“正是此人,沛国华佗,其医术精妙绝伦,太医监也对其多有推崇,称其如扁鹊在世,有他在,云长无虞。”

华佗,字元化,沛国谯人,生于汉冲帝永嘉元年(公元145年)。其少年便四方行医,兼之医术高明,也多闻名于公侯之间,据传其已有百岁,而犹如壮年一般。

“如此便好。”李澈也舒了口气,毕竟是建安三神医之一的华佗,想来应该能治好关羽。

“此人性情古怪,颇为乖戾,但医术毋庸置疑,若非大将军延请,他也未必会来。”荀攸显然是和华佗有过接触,一副唏嘘的样子。

史载华佗便是恃才而骄,谎言欺骗曹操,屡屡不应征召,最终激怒了阿瞒而被杀。而他临死前还有人为他求情,那求情者正是荀彧,只是曹操盛怒之下也没有听进荀彧的谏言,还是杀了华佗。

看看荀攸的神色,想来史书所言不虚,也不知何进是用什么方法把华佗诓来的。

李澈起身伸了伸腰,苦笑道:“走吧,去向天子与太后解释清楚,云长重伤倒地确为事实,想来太后与天子也不会过多责怪。”

……

“无妨,关卿身受重伤,朕又不是无道昏君,焉能强求其觐见?待伤好之后入宫觐见便是。”

如前所料,李澈解释后,刘辩很是宽容大度,还保留了关羽随时觐见的权利,可以说很是恩宠了。

“陛下圣明。”

“还有那许仲康,待其伤愈,朕一并接见。”刘辩想了想,又补充道。

李澈了然,关羽是不可能招揽的,刘辩就把主意打到了许褚身上。毕竟许褚身世清白,和朝中公卿少有联系,也就曹孟德和许褚有些关系。

对于立志要做大事、摆脱公卿束缚的刘辩来说,这样的人物非常适合招揽。

李澈应诺道:“臣会将陛下的旨意告知许褚。”

刘辩满意的点点头,笑道:“此次大会举办的甚好,在今日,朕方知大汉万里江山竟有如此多的能人猛士未能入朝为官,着实可惜。李卿襄助大将军举办大会,有大功于社稷啊。”

李澈一脸惭愧:“臣才疏学浅、计划不周,以致意外频出,有负陛下重托,不敢居功。”

“李卿过谦了,谁也不能尽料所有意外,总体成功了,那便是好的。有此经验,今后若再行举办,想来李卿必然能做的尽善尽美。”刘辩意有所指,饱含深意的对着李澈笑道。

李澈忍不住劝道:“陛下,事还需一步步的做,欲速则不达啊。”

很显然刘辩是有些食髓知味了,又开始畅想未来,希望能将大会变成像孝廉、茂才一样的常科,而不是如今的特科。

但在这种事涉国家根本的问题上,便是何进都举步维艰,刘辩又能做些什么?莫说刘虞还没进京,就算他进京了,也很难动手去改变。

刘辩微微一滞,有些不甘心的叹道:“李卿言之有理,朕记住了。”

帘后,一直沉默的何太后忽然开口道:“李卿,吕布其人如何?吾听闻其女在汝府上?”

李澈倒是不奇怪何太后会问起吕布,十六强比拼尽是步战,在外行看来颇为无趣,显不出这些人的本事。而张飞和吕布的战斗,从地面一直打到马上,又从马上打回地面,还有各种秀操作,无疑要精彩不少。

“吕布此人,有虓虎之勇,而无英奇之略,轻狡反复,惟利是视。臣以为,不堪大用。”李澈很坦诚的将陈寿的评语搬了出来。

“惟利是视吗?”何太后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脸上有了一丝莫名的笑意。

李澈见何太后不言,皱了皱眉头,硬着头皮进言道:“请陛下与太后慎重,丁建阳殷鉴不远啊。”

“李卿安心,朕会谨记在心的。有许仲康等人,也无需他吕奉先了。”何太后还是不答,刘辩却笑着安慰李澈。

李澈暗叹一声,话已说明,只希望他们莫要引火烧身吧。

“陛下若无他事,臣先行告退。”

“李卿自去吧。朕已嘱咐太医监,关卿与许仲康若需药材,自可随意取用。”刘辩颔首笑道。

李澈深揖一礼道:“陛下天心仁厚,臣代云长等,谢陛下隆恩。”

……

出了天子十二重华盖,外面等候的荀攸笑道:“如何?”

李澈边走边说道:“无妨,陛下并不见怪,还嘱咐可从太医监随意取药,务必要将云长他们治好。”

荀攸并行,抚须轻笑道:“陛下是否还要接见许仲康?”

“如你所料。”李澈揉了揉眉头,苦笑道:“若非担心太过刺激大将军与朝臣,陛下恐怕连张文远等人也要一并接见。”

“陛下如此性急,这京城真真是如火药桶一般了。”荀攸摇摇头,继而叹道:“随刘君外出避难也好,攸可不想英年早逝啊。”

“哦?公达不如来给澈做功曹如何?”李澈笑着打趣道。县丞,县令副官,掌文书、仓狱。

荀攸大笑道:“可惜攸已经定下长史之位,邯郸令到时候可要记得来府上述职啊。”

长史,国相副官,掌文书、仓狱,虽只秩六百石,但很明显是属于千石县令的上官。

“荀长史,千石大夫贬谪为六百石长史,还能笑得这么开心,啧啧啧。果然对名利无欲啊。”李澈一甩袖子,大步向前走去。

“你啊……”荀攸哭笑不得点了点,也跟着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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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烈为赵国相,攸遂为长史,随之左右。

——《季汉书·列传第二》

第一百零一章 忠义立身吕奉先

雒阳西郊,天色已然昏暗,天子、太后还有公卿们也都已经回城,一处凉亭内却迎来了一道鬼祟的身影,其左顾右盼,弯腰屈膝,似是极恐被人发现。

“行踪祟祟,让吾如何相信汝等能助吾成事?”一道极不耐烦,充满讽刺意味的声音传来。

循声望去,却见一名身高八尺有余,体格健硕的男子正以双手抱胸的姿势斜倚在一根梁柱上,这人正是吕布。其神情似讥似嘲,只是额头与脸颊上的青肿让其显得颇为滑稽。

来者身高不足七尺,容貌短小,却神情自若,对于吕布的讥嘲不以为意,淡笑道:“卑下是为贵人们做事的,自然要小心谨慎,卑下死不足惜,误了贵人们的大事,那才是大罪,希望尊驾也能明白这个道理。”

“你……”吕布勃然大怒,抄起身边的马槊指向那人,怒道:“吾翻手便可取汝狗命,汝焉敢如此无礼?”

“贵人也能翻手间让尊驾成为丧家之犬,尊驾何以敢如此跋扈?”

针锋相对,吕布一时语塞,脸色青红交加,进退两难。

沉默了半晌,那人笑道:“话,要心平气和才能谈,尊驾以为然否?”

有了台阶,吕布顺势收枪,抱拳尬笑道:“先生所言甚是,是布失礼了,九原吕布,字奉先,见过先生。”

“卑下郑奇,一介小卒,无字之人,有辱吕君清听。”言虽自鄙,却神态自若,无半分卑下之情。

吕布甚为好奇,问道:“先生如此胆色,言谈举止亦非凡俗,何以……”

郑奇笑道:“出身卑鄙,蒙贵人不弃,方能于雒阳立足,吕君过誉了。”

吕布肃然起敬,他向来认为自己是因为出身不好,才不能尽展才能,封侯拜将。如今见到郑奇,颇有些感同身受,叹道:

“出身……出身,似布与君,才能胜过某些庸俗之流何止百倍?却只能碌碌终老,为一下吏,何其不公也!”

“如今大好机会摆在吕君眼前,只需襄助贵人成事,以吕君之能,封侯拜将亦是常事。”郑奇神情热烈,以非常富有感染力的言语蛊惑道。若是李澈在此,恐怕脑海中立刻会蹦出两个字“传销”。

吕布一开始也只是抱着一线希望而来,但见这郑奇言谈颇为不凡,心中已是信了七分,拱手问道:“请先生教我。”

郑奇微微眯眼,笑道:“董卓一介西凉鄙夫,却窥伺公卿之权,行纵匪之实,罪在不赦。只是因为车骑力保,方能苟活于世。

但大将军、太傅、袁司隶等人无不对其咬牙切齿,痛恨至极;便是天子也知其野心,其迟早必遭清算。吕君如今与董卓走的太近了,难道不担心被牵连进去?”

“先生是代表哪一方而来?”吕布心生警惕的问道。

郑奇轻笑,不经意间从腰间露出一块牌子,吕布瞳孔一缩,继而大笑道:“先生何不早言,布亦深知卓心怀不轨,只是碍于被其欺瞒,上了贼船,如今回天乏术罢了。若有先生身后的贵人作保,布愿为朝廷除此奸贼,使社稷复安!”

“贵人亦知吕君心怀忠义,且才能卓著,才愿意给吕君指一条明路。愿吕君勿要辜负了贵人的一片仁心啊。”郑奇对吕布的态度非常满意,颔首笑道。

吕布肃然而立,深揖一礼道:“布素以忠义为立身之本,除董贼以安社稷,此乃布之夙愿,愿君勿疑。”

郑奇却连连摇头,失笑道:“不不不,董贼不过疥癞之患,不足为贵人之忧,卑下提及董贼,不过是心忧吕君前程,吕君可莫要颠倒主次啊。”

吕布一惊,连忙告罪道:“是布失言了,有负郑君美意,有误贵人深意,郑君勿怪。”

“无妨无妨,吕君亦是一腔忠心,奇岂会怪罪吕君?只希望吕君谨记今日誓言,当贵人有需之时,吕君能效仿绛侯与献侯,行忠义之举啊。”

听见郑奇将自己比作西汉开国功臣,绛侯周勃与献侯陈平,吕布脸色激动的通红,大声道:“得郑君此言,布虽死无憾。愿提手中之槊,立不世之功!”

郑奇笑道:“吕君弓马娴熟,英武绝伦,合该建功立业。

当年绛侯亦是以织薄曲为生,常为人吹箫给丧,后来一朝得遇高祖,方才功业有成,虽伊尹周公,无复加矣。

愚以为,如今得遇明主,吕君未来的功绩,虽绛侯献侯,无复加矣。”

一顶顶高帽子,砸的吕布晕头转向,活了三十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称赞。

周勃陈平,那是一手保住刘氏江山的不世功臣;伊尹周公,那是如神话传说一般的人物。

一想到自己被人比作这样的英杰,吕布看着郑奇,越看越顺眼,胸中一口意气,只觉得生出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觉。

哧哧的喘着粗气,吕布脸色通红的道:“请贵人与郑君放心,布断不会有负二位!”

“如此便好!”郑奇轻轻颔首,转头看了看天色,笑道:“时辰不早了,奇要回城复命,便就此别过了。”

吕布深揖一礼道:“那布便不送郑君了。但有所命,郑君差人来言便是,布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来日功成之时,布再大摆宴席,以谢郑君!”

郑奇也肃然回礼:“那大事便多赖吕君了,来日封侯拜将之时,还望吕君莫要忘了郑某这贫贱之交啊”。

“苟富贵,必不忘!”

吕布目视着郑奇的身影缓缓消失,转身提槊上马,心中豪情万丈,忽的一阵夜风刮来,吕布生生打了一个激灵,热血顿时去了三分,摩挲着下巴,心中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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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奇,雒阳游侠,少放荡无行,后有所改,以言辞犀利、胆气绝伦而闻于巷里。

中平六年,奉太后之命往说吕布,以胆略使布敬服,布时誓以忠义,愿为君王效死

——《英雄记》

第一百零二章 济阴太守

中平六年,七月廿五,奋武将军、济阴太守曹操即将离京赴任,李澈、刘备一行人自然出城送行。

雒阳城东郊长亭内,曹操、刘备、李澈,三人在座,曹操举杯笑道:“操独居京师,少与人来往,临行之际还有挚友相送,诚为快事,当满饮此杯。”

曹操从中平元年出京讨伐黄巾,一直到去年,也就是中平五年,才应召为典军校尉而回返京城。在京城也是深居简出,少有与人来往。

三人饮罢,李澈笑道:“曹公这去处可比我等好上太多了,唐尧故地,天下之中,可着实让人羡慕啊。”

济阴郡,属兖州刺史部,位于雒阳城东八百里外,约有六十余万人口。古称陶丘,为唐尧最初的封地,是以尧帝亦有陶唐氏之称。

此地扼菏、济之要,据淮、徐、宁、卫、燕、赵之脊,素有“天下之中”的美称,比起刘备那可怜的赵国,确实是好上太多了。

曹操失笑道:“若有可能,操亦想与玄德一换。兖州总体来说没有大的匪患,对于操来说无甚用武之地,而玄德之能恰可尽展所长。而冀州黑山,呵,操早就想会一会那平难中郎将了。”

雒阳城东边的几个州,除了青州以外,兖、豫、徐三州的贼寇都已经大体平定,乍看之下,只剩零星贼寇需要一一剿抚,对于一个可以统兵几千的将军来说,着实没什么难度。

李澈想了想,还是隐晦的说道:“曹公还是要防着些青州方向的贼寇,青州黄巾拥众百万,未必比张燕容易对付。”

刘备也劝道:“小心无大错,一方安宁系于孟德兄一身,若有差池,便是生灵涂炭,孟德兄勿要小觑了贼寇。”

曹操摆摆手,笑道:“操亦是上过沙场的人,也做过一方国相,事情的轻重还是明白的,贼寇虽号拥众百万,实则多为老弱病残。便是青壮,也多是些民夫之流,如何能与精锐相抗衡?玄德、明远,你们过虑了。”

刘备皱皱眉,还待再劝,却见李澈摇摇头,也只能暗叹一声。

青州黄巾确实多为老弱病残,若认真对待,要击败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可曹操这意气风发的样子,难保不会如历史上的兖州刺史刘岱一样,直接扛正面,那结局就难说了。

不过曹操终究比刘岱能力强得多,吃上一次败仗也没什么,而且……虽然刘备或许还没有这种意识,但是从外放开始,曹孟德事实上便是刘备的潜在敌人了,不说费尽心思削弱他,起码也不能去资敌。

尽到朋友之谊,劝上一劝,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至于曹操这顺风浪翻天的毛病能不能改,那也是他以后的帐下幕僚们考虑的事。

曹操见两人不再劝说,哈哈一笑,又斟酒举杯,谈天说地的聊起了各种风俗见闻。

之前还言笑晏晏、推心置腹的三人,今日却个个心事重重,曹操恐怕也是这样,因此疑心病甚重的他才没有把李澈与刘备的劝告放在心上。恐怕他心中还在怀疑两人的用意。

这还是尚无利益冲突的时候,只是作为人杰的三人对未来的一种预感。等到几年后,真正有了冲突,那时节恐怕真的要反目成仇了。

就如同如今的曹操与袁绍一样,少年为友,肝胆相照,如今却形同陌路。

正想到这里,却见曹操与刘备神情一变,李澈循着二人目光看去,只见一匹白马向着长亭而来。

马上之人身高约有七尺八分,白色襜褕,幅巾裹发。及至近前,见其姿貌颇有过人之处,俊而雅,威且和,长髯及胸。衣着虽简,其人不凡。

亭外的关张二人本要上前拦阻,却被夏侯兄弟拦下。亭中的刘备与曹操霍然起身,李澈也随之而起,心中已有了几分揣度。

只见曹操长笑道:“本初兄执掌司隶,事务繁忙,如何还有时间来此?”

来人正是四世三公,天下名门,如今的司隶校尉袁绍,袁本初。

比起姿貌短小的曹操,身材高大,姿貌有威仪的袁绍显然更为让人瞩目,其将马缰递给夏侯惇,随后淡淡一笑道:“一行可见两位旧友,绍如何能不至?”

“本初兄,备失礼了。”刘备也是感慨万千的向这位已经十几年没见的故友作揖行礼。

“袁府大门常开,却不见玄德登门,玄德确实失礼了。”袁绍走进亭中,丝毫不客气的斥责道。

刘备苦笑道:“本初兄位高权重,天下大事俱需参详,备安能随意登门误了大事?何况相见不在早晚,今日能见,备已无憾。”

袁绍点点头,也不纠缠,撩起衣袍跪坐下,看着李澈,忽笑道:“北芒山中救天子、杀阉宦的大汉栋梁李明远,今日还是你我第一次正式见面吧?”

“袁司隶过誉了,下官不过微末之功罢了。”李澈有些摸不准袁绍的想法,拱手自谦道。

袁绍点点头,斟酒一杯,对李澈笑道:“绍愚蠢自大,险些铸成大错,全赖李侯三人奋不顾身,才让天子转危为安,谨以此酒,谢李侯扶保社稷之功。”

李澈顿时一惊,袁绍竟然直截了当的承认了是自己害得天子遇袭,这是什么操作?一时失措,竟没有举杯回应。

袁绍也不以为意,笑道:“无需如此惊诧,为家族计,绍不可能于御前认罪、也不可能受三司会审,毕竟绍自己就是三司之一。”

汉代三司,即廷尉、御史中丞与司隶校尉,袁绍顺势来了句冷笑话,李澈也只能报以“呵呵”了。

“但错了就是错了,有时候还真是不吐不快,若埋藏在心里,且不说所受煎熬,还容易将错误误认为是正确的。

子曰:‘过而不改,其为过矣’,如今在座都是聪明人,绍也无需遮遮掩掩,说出来反而心里痛快些。毕竟,诸君也没有证据给绍定罪。”袁绍若无其事的笑道。

而观刘备与曹操的反应,都是苦笑点头,赞同袁绍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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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平六年,迁操为济阴太守。

——《季汉书·世家第一》

第一百零三章 送别

寥寥数言,这位初见面的天下士人之望就给李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完全颠覆了想象中的那个袁绍形象。

其顾盼自若,神采飞扬。方才坐下,便将众人的核心转移到了他身上,不骄不狂,却又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傲气。

那种自小养成的贵气,是刘备和曹操身上所没有的,刘备比其多了几分温润,几分草莽气;曹操比其多了几分犀利,几分豪迈。

李澈双手举杯回敬道:“虽难以理解袁司隶所为,但为此刻豪气,澈敬司隶一杯。”

袁绍肃然举杯相应,掩面饮酒后,淡笑道:“吾听闻明远手中有大将军那把七星龙渊剑?”

李澈有些疑惑袁绍的意思,颔首道:“大将军确将七星龙渊相赠。”

袁绍抚须道:“七星龙渊,传承数百年的高洁之剑,与始皇帝的太阿神剑齐名,乃是先帝所赐,亦是大将军颇为珍爱的藏品。

京中有一人颇为向往此剑,只欲一观参详,恨无门路求见大将军。明远若想修习剑术,可以此为酬,借其参详。”

“哦?”李澈有些感兴趣的问道:“不知袁司隶所言何人?”

袁绍尚未开口,曹操笑道:“莫不是那王越?”

李澈心中一动,王越此人出现于魏文帝曹丕所著《典论》之中,曹丕言称曾学遍四方剑法,而剑法以京城之法为最善。

桓、灵之时,京师有善击剑者名王越,为虎贲,而曹丕的剑术老师史阿,便是自称曾与王越共游,俱得其法。

袁绍颔首道:“正是那王越,此人精擅剑术,颇好名剑。只是脾气又臭又硬,昔日得罪了大将军,又不肯低头认过,故而难登大将军府门。其整日里长吁短叹,恨不能观七星龙渊,若能将宝剑借其一观,或可得其倾囊相授。

以绍之见,明远脚步虚浮,身体孱弱。我辈士人,不求亲上战场上杀敌建功,总要会几手剑术防身健体,王越之术,恰合明远之用。”

李澈欣然拱手道:“多谢袁司隶指教,澈改日便去拜会那王越,只是离京在即,恐怕难以得其真传。”

“王越已近知天命之年,如今已不是虎贲,无事一身轻,似乎是想去各地走走,精研剑术。明远何不试试招揽,若能言谈投契,未必不能带其一起去赵国。”袁绍轻笑道。

李澈想了想,有刘备这个能一晚上感化杀手的魅力max在,又有七星龙渊,恐怕还真能招揽来王越,人才嘛,终归是多多益善。是以拱手致谢道:“多谢袁公指点。”

袁绍点头笑笑,对曹操道:“孟德此去八百里,山高水远,还望珍重啊。”

曹操大笑道:“只要不碍到本初兄大事,还有谁能动我曹孟德?区区贼寇,不足为虑。倒是本初兄,京师事难,若事有不成,尽可来济阴相见,操必扫榻以待。”

两人相视大笑,面上不露半点异样,只是不知心里是作何想法了。

刘备暗叹一声,看看外面的天色,插言道:“时候不早了。”

二人一怔,随即肃然,送行有所忌讳,太过拖沓可不行。

曹操对夏侯兄弟招手示意,四人起身向外走去,只见道边已经垒好一个小土包,然后置一只缚好的羊羔于其上,夏侯渊又置肉脯与酒于侧,摆好香案。几人上前拜祭路神“祖”,是为軷祭。

随后,曹操斟满酒杯,举杯道:“诸君,山高水长,未来相见遥遥无期。愿诸君各自安好,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负毕生所学。”

三人各自举杯相应,袁绍肃然道:“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孟德,珍重。”

“孟德兄,备谨以此酒,祝君此去得偿所愿、得展所长,镇国家、抚百姓,安一方生民。”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曹公,珍重。”

祝词已毕,四人郑重满饮。此乃饯行之酒,为祭行神“祖”,以祈求路途平安,乃先秦七祀之一,属五礼之一的“宾礼”。

饮罢,三人又从路边折一根柳枝,郑重交付给曹操。杨柳生命力极强,插土即活,在汉朝已经成为官道旁的主要行道树,以折柳相赠为送别习俗,也是为了祝愿行人能如杨柳一般在异地很快适应。

曹操接过柳枝,长笑一声,转身上马,策马奔腾从羊羔上跳过,随后丝毫不回头的狂奔而去。

夏侯兄弟与曹洪苦笑着向袁绍、刘备几人赔罪告别,也上马追了过去。

就在几人的目视中,曹孟德一行人渐渐消失在道路的尽头。三人怔怔出神,一时思绪万千。

大约过了半刻钟,袁绍忽的大笑道:“还是让他曹孟德摆了一道,从幼时开始便是如此,如今还是这样。曹阿瞒忒也奸诈!”

随后,袁绍转身笑道:“京城需要稳定,让玄德出京乃是迫不得已的选择,还望玄德能够谅解。且玄德在地方仅做过县尉,若要位列公卿,迟早要有牧守一方的经历,早去晚去,也没什么区别。下月出京,为兄必再来相送。”

刘备却是低头沉默,半晌后,幽幽道:“千石跃而为两千石,备又有什么可说的呢?惟愿本初兄今后在行事之时,能多念一些社稷危亡,感怀下生民困苦,大汉烽烟四起,天下经不起大的折腾了。”

袁绍大笑道:“玄德金玉良言,为兄铭记在心,必常以黎民苍生为念。还有,赵国匪寇横行,刘赦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诸侯王,还望玄德多加小心。”

言罢,对着几人微微点头以示告别,转身上马,向着城内而去。

刘备怔怔的看着袁绍远去,又回头看看曹操离去的方向,满腹心事的长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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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又学击剑,阅师多矣。四方之法各异,唯京师为善。桓灵之间,有虎贲王越,善斯术,称于京师。河南史阿,言昔与越游具得其法。余从阿学之,精熟。

——《典论·自叙》

第一百零四章 寻剑

剑者,百兵之君,是一种历史悠久的兵器。春秋时《管子·地数》云:昔葛天卢之山发而出金,蚩尤受而制之,以为剑铠,依其所言,蚩尤之时便已有剑的存在。

剑因其携之轻便,佩之神采,用之迅捷,故而历来为人所青睐。无论是君王,还是普通士子,都以佩剑为常,以拥宝剑为荣。

青铜器时代,剑工艺繁复,刺、劈、削等用法多样,因而比起脆而易断的刀而言更为好用,军队贴身步战也多用剑。

在进入汉朝后,铁器时代的完全到来,让刀在战场上大放异彩,做工较为复杂的剑也渐渐退出了战场,慢慢化为上层士大夫的礼器,成为身份的象征。

但击剑之道,仍作为士大夫的余兴活动而经久不衰。剑术虽然在战场上不再大放异彩,但作为防身术以及强身健体法门却颇受青睐。

雒阳作为大汉的中心,其汇聚了天下各地的剑道名家,也从中诞生了一位剑道宗师——王越。

这王越大约是顺帝汉安年间生人,出身于一个世宦为吏的小家族,自小便展现出无与伦比的剑术天赋。其弱冠而游历天下,四方剑术通习,后定居雒阳,一鸣惊人,以剑术称雄京师,因而被朝廷征拜为虎贲郎。

其醉心剑术,不治经典,也无意仕途,只是熬资历生生熬成了比六百石的虎贲中郎。其人放浪形骸,酒后言语无状,讥讽当时为虎贲中郎将的何进倚仗妹妹而得宠,因而进一步被闲置。

随着何进的权势日益增大,王越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虽然何进在幕僚的建议下养望,没有自降身份去对付他。但朝廷百官惧怕得罪何进,纷纷疏离了他。不能教授达官贵人剑术,王越只能在郭区收一些普通徒弟,艰难度日。

……

坐在马车上,李澈有些好奇的问道:“大将军怎么说?”

既然要去见王越,那自然要先了解清楚他与何进之间的问题到底有多严重。虽然袁本初应该不至于在这种小事上挖坑,但总归小心无大错,是以刘备先去见过了何进,将自己要招揽王越的想法告诉了他。

刘备叹道:“只是一些小事,大将军无意针对王越,是百官自己附会,不想为了一个小小的虎贲而得罪大将军。而王越又不愿向大将军低头,故而大将军也未曾出面澄清,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刘备的表情唏嘘不已,这就是大人物与小人物的差距,何进觉得没有多重要的一件事,却生生毁了王越的人生。

这毕竟不是武侠世界,剑术宗师也难敌几十精锐军士,武道的至高者,在权势的至高者面前真是如蝼蚁一般的脆弱。

李澈也是叹息道:“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上有所恶亦是同理,权是利,亦是责啊。”

两人相顾沉默,以小见大,如今在京内,二人还是芝麻小官,若到了赵国,赵王之下便以他们为最尊。

而东汉的诸侯王面对国相的时候,大多都选择了从心,是以刘备便是赵国实际上最有权力的人。那他的一言一行,扩大到十几万赵国民众,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马车缓缓慢了下来,李澈叹道:“居上位而不骄,处下位而不忧,进德修业,如是而已。”

刘备颔首赞同。

……

这是一位于雒阳东北部郭区的一座小院,其占地比起周围的人家来说已经算比较大的了。

只是显得颇为破旧不堪,门柱上存在着大片漆料剥落后的痕迹,门前的地面也是坑坑洼洼,门槛上遍布齿痕,似是被剑所斩出,门上的牌匾摇摇晃晃,似乎马上就要坠下,最惨的是大门,那木门上遍布孔洞和剑痕,看起来随时会破碎掉。

李澈、刘备、吕韵三人,茫然的看着这破破烂烂的大门,虽然早有预料这王越过的很惨,但也没想到过的这么惨。

李澈有些怀疑的问道:“确认是这里吗?阿韵你不会弄错了吧?”

“我问过几个人,都说是整条街最破烂的院子,应该就是这里吧?”吕韵呆愣愣的回答道。

周围的人家虽然地方小了点,但门面装饰的还是很不错的,毕竟是雒阳城,天子脚下,即便是郭区的百姓,家底也大多比较殷实。王越的家简直是鸡立鹤群,不愧是剑术宗师,与众不同啊。

刘备走到门前,轻轻叩门,似乎是担心稍稍用力,便将这大门给推倒了。

这时,路边经过的一名行人突然驻足劝道:“几位贵人若是要见那王越,可直接进去,只是要当心些,否则免不了身上多几条伤痕。”

李澈微感好奇,从身上摸出了一串铜钱递了过去,笑问道:“这又是何说法?”

其他人见李澈如此大方,顿时后悔没有出声提醒。那人眼睛一亮,笑道:“这王越是个剑疯子,他家里随时都可以直接进去,只是进去后要接上三剑,若是接不下,便会被赶出来。

但他的剑术确实高明,很少有人能得到他的接待,大多数人都是被赶了出来,身上还挨了三剑。

而这三剑也全凭他的心情,心情不好出力便大,甚至是照着脸来;心情好的时候,只是在胳膊上划几道血痕。贵人身娇体贵的,可要当心面上啊。”

李澈抽了抽嘴角,不自觉的摸了下脸庞,他不觉得自己能接下一位剑术宗师三剑,为了见他,脸上若是多上几道血痕,岂不是太亏了?

李澈果断选择了从心,又念及吕韵毕竟还是少女,脸上多几道血痕也太惨了,故而不好意思的说道:“要不……玄德公你一人进去见王越?”

刘备神情古怪,李澈顿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只见刘备轻轻推开大门,转身拉着李澈就往进去,边走边说道:“大丈夫岂能畏惧小伤?明远你这种表现恐怕是得不到剑术宗师的青睐,若要随其学剑,拿出点胆气来。”

那手如铁钳一般,根本挣脱不开,李澈慌道:“别啊,不学了还不成吗?”

“不成!”

吕韵摇摇头,对着随行的四名卫士交代好,在路人惊讶的目光中,也踏入了王越的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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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越,桓、灵之时以剑术名传雒阳,拜为虎贲郎。其性乖僻,入其府需受其剑,李澈闻名而寻。有人阻之,其笑曰:“拜师需心诚,不过三剑,何惧之有?”

——《英雄记》

第一百零五章 剑

推开那破烂的大门——眼前是一座破烂的院子,院墙、屋墙、地面,到处都是剑痕,仿佛这里曾经是一片战场一样。

李澈抽了抽嘴角,感觉状态更不好了,这是个什么疯子啊?自己家都这么造作?按照武侠小说的一般套路,这种人就是眼中除了剑,啥都没有。

性情应该是冷厉、狂傲,李澈不觉得自己的亭侯身份能换来对方的手下留情,看来今天破相是在所难免了。

三人进了院子,还是没有人出来,只是能听到那越来越大的鼾声,很快便声如雷鸣一般。

刘备站在屋外,中气十足的大声道:“涿郡刘备,求见王君。”

李澈有些意外,刘备这是属于对症下药吗?还是说历史上去见诸葛亮,他也是这样把诸葛亮闹醒的?

“扰人清梦,滚!”

屋内一点寒光闪过,一把短剑破空而出,直直向着刘备而去。

刘备似乎早有准备,刹那间拔剑、上挑、收剑,一气呵成,将短剑挑飞,插在了五步以外。

“咦?有点本事。”屋内之人以饶有兴趣的语气说道,随即大笑道:“那再试试这招。”

只见一把长剑“唰”的飞了出来,来势与速度远非方才短剑可比,刘备也神情凝重,持剑格挡,长剑弹了回去,李澈却看见刘备的手臂开始微微颤抖。

这时,屋内走出一人,伸手接住了弹回的长剑,笑道:“两招已毕,这是第三招,当心了!”

剑自上而下的斩落,刘备凝神格挡,却见其微微变招,斩击变成了刺剑,直直对着刘备的肩胛而去,这一下让刘备有些猝不及防。

刘备微微下沉肩部,试图避开刺击,继而举剑上挑。来剑又一变招,转为下劈,其势大力沉,硬生生压下了刘备上挑的剑,划开的肩部的衣服,留下了一道血痕。

李澈与吕韵面色大变,即便是刘备也接不下这人三剑?刘备武艺虽然不算顶尖,但就算是关张,也别想三招拿下刘备,这人竟如此厉害?

那人收剑而立,笑道:“阁下练的是杀人剑术,比斗起来确实有些放不开手脚,王某又是全力施为,胜之有愧。”

李澈闻言,方才舒了口气,这又不是武侠世界,哪能蹦出这么个变态,就算是演义里的吕布,也别想三招拿下刘备啊。

刘备还剑入鞘,摇摇头叹息道“便是全力施展,在下也必败无疑,王君不必如此自谦。”

“阁下一看便是朝中贵人,倒也确实无需虚名累赘,在下王越,不知有何指教?”王越一笑,默认了刘备所言。

李澈上下打量这位剑道宗师,身高大概七尺五分,与刘备相若,穿一身短衣大袑,白巾束黑发,略有银色。

面上却很是不修边幅,可以看出五官颇为不差,但由于太过邋遢,显眼的却只有那一双剑眉星目。

“在下刘备,字玄德,涿郡人士,携友到访,未及递帖,还望海涵。”

王越哈哈一笑道:“在下不治经典,学问不高,刘君不用这般文绉绉的。来拜访王某也不需要什么拜帖,会剑就行。”

“王君快人快语,刘备佩服。既如此,备便直言了。王君一身本事,却在雒阳为一虎贲,碌碌终生,岂不可惜?备将迁赵国相,特来邀王君北上,河朔多人杰,王君亦可趁此机会一会河朔剑师,如何?”

王越不置可否,上下打量刘备,笑道:“刘君可知王某之事?”

“不过是些许小事,大将军早已不放在心上,王君大可放心。”

“呵,不愧是京中新贵刘玄德,与那何遂高甚是相好啊。”王越语含讥讽的笑道。

刘备摇头否认道:“王君本就只是一些言语小过,大将军又非睚眦必报之人,自然不会揪住不放,这却与备无甚干系了。”

“你本就是来招揽王某,却又直指王某有过?”

刘备坦诚直言道:“谎言相欺毫无意义。言语中伤虽是小过,但终究是过,只是阁下所受惩罚太过,这又是朝廷之弊了。”

王越失笑道:“你不该练杀人剑,应该练君子剑。”

“天下纷乱,匪寇横行,民不聊生,杀一为救百,君子之剑,救不了天下。”

王越摸了摸自己那凌乱的胡子,笑道:“有趣,刘君这样一说,王某很是心动啊,毕竟在京城过的这般悲惨,去了赵国总归是要好上不少。”

刘备摇头道:“今日备与明远来此,朝中百官便会明白大将军之意,以王君之才,即便是留在京中,也能飞黄腾达。”

“你……”王越有些愣住了,这还是来招揽的吗?能在京城过好日子,哪个傻子会陪你去赵国遭罪?

“逼不得已的选择,迟早会后悔,那时必然有不忍言之事,备更希望王君能心甘情愿的随备北上。”刘备肃然道。

呆愣了半晌,王越插剑于地,肃然拱手道:“越愿随君北上,任由驱策,绝无二心!”

刘备却没有应下,又问道:“王君不用问过家人吗?”

王越越发满意了,笑道:“越一人独住,无有家人在雒,只需辞掉这虎贲中郎即可。”

刘备笑着拉住王越的双手,道:“得王君之助,备如虎添翼矣。”

李澈目瞪口呆,这还没用上七星龙渊呢,刘备就把人拉来了?

王越瞥见李澈的神情,对刘备笑道:“剑者,百兵之君,既是君王,亦是君子。运剑之时,人之本性显露无疑。阁下虽使杀人之剑,却谨慎有度法,以仁心御杀剑,此乃明主,故而越愿随之。”

李澈忍不住问道:“王君所练又是什么剑?”

王越笑道:“王某所练,既非君子剑强身健体、修身养性,亦非杀人剑征战疆场、夺命追魂。仅只一个‘剑’字,无有功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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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澈与王越论剑,越称天下有君子剑,强身健体、修身养性;有杀人剑,征伐疆场、夺命追魂,澈之所练,是为君子之剑。

澈问越所练何剑,越笑答曰:“仅一‘剑’字,无有外物。”

时昭烈在座,笑问曰:“吾所练何剑?”

越对曰:“此天子之剑,若始皇帝之持太阿,高祖之斩白蛇。”

——《世说新语》

第一百零六章 冀州刺史

中平六年,七月二十八日,雒阳城大将军府内,李澈应邀而至,刘备却是提前接了即将走马上任的兖州刺史刘岱的邀请,故而未至。

何进摇晃着手中的杯子,神色比起之前好了不少,可见这些日子里何进的处境似乎是在转好。

坐在李澈对面的还有一人,身长七尺有余,白面长须,两撇八字胡,双目炯炯有神,着宽袍大袖,幅巾束发。

这人姓陈名琳,字孔璋,乃是大将军府主簿,才能卓著,颇受何进信任,之前便是他和曹操极力反对何进征召外军入京。

只是有趣的是,历史上陈琳后来投靠了袁绍,并做出了一篇名传千古的《为袁绍檄豫州文》用以誓师讨伐曹操,文中甚至将曹操三代骂了个遍,称其为“赘阉遗丑”、好乱乐祸,言辞犀利,将曹操生生惊出一身冷汗。

陈琳本人也是建安七子之一,汉末文学界的代表人物,和那位被派到剧县去送死的孔文举齐名。

这几个月来,李澈倒也跟陈琳有了几分交情,此人文采斐然,只是有些过于趋利避害,与孔融那种头铁的人相比完全是两个极端。

何进叹了一口气,幽幽道:“再过几日,明远、玄德也要出京了,某却无法出城相送,故而邀你二人前来一会,权作饯行,却不想那刘公山先了一步。”

李澈眼角抽了抽,何进当然不可能出城相送,莫说只是一介区区国相,就算是州牧刺史上任,也不可能由大将军亲自出城去送,这既是礼节问题,也是时间问题。何进每天忙得连轴转,能抽出时间在晚上一会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有负大将军厚爱,下官等人实在惭愧。”

何进摇头叹道:“罢了,毕竟是刘公山先行邀请,某又岂能怪罪玄德?且同为宗室,玄德与刘公山多多亲近也是好事。”

刘岱也是颇为远支的宗亲,其先祖齐悼惠王刘肥乃是高祖庶子,且刘岱一脉也并非主脉,而是刘肥之孙,牟平侯刘渫之后。

其家族与皇室的亲近程度,与刘备一脉比起来可以说是半斤八两。只是他这一脉还出过些能人,刘岱之父刘舆做过太守,伯父刘宠甚至做过太尉,故而这较远的血脉反倒成了优势,让刘岱一家颇受朝廷信重。

“刘公山应该是还想借着玄德的面子,与曹孟德拉拉关系。桥刺史这次离任可是颇有些不情愿,其大放厥词,要给新任刺史颜色看看,这些事琳也有所耳闻。是以刘公山需要尽快拉拢各郡刺史,以压制桥元伟。”陈琳面带笑意,捋了捋自己的两撇小胡子。

前兖州刺史桥瑁,乃是故太尉桥玄族子,其担任兖州刺史已有数年,资历不浅,其眼热几大州牧的权柄,本想着能再上一步,却不想连六百石刺史之位都没保住,“荣升”了两千石东郡太守,是以颇为愤慨。

再加上其在兖州经营日久,几乎将兖州视作自己私地,自然对来抢地盘的刘岱没什么好脸色。

何进冷哼一声,怒道:“一州一郡,俱是朝廷之地,又岂是他桥元伟的私地?州牧之位,实属不得已而为之,安能轻易授人?其反倒对朝廷心怀怨望,着实可恨!”

“这些年来,由于各地匪患不断,刺史的权力加强了太多了,堪称有实无名的州牧,倒是助长了这些人的野心。”陈琳摇头叹气,显然对这种情况感到颇为忧虑。

刺史,“刺”为刺探、监察之意,“史”为御史之意,即派往地方进行监察的御史。然而随着时代变迁,本无实权的刺史由于掌握了向朝廷上奏的权力,故而为郡守国相所惮,慢慢成为了拥有实权的地方大员。

尤其是在进入东汉以后,巡游不定的刺史有了自己的州治所在,事实上变成了一级行政机关;进入东汉末年后,天下匪患不断,一郡之力难以抗衡巨寇,朝廷又授予了刺史纠合各郡兵力的权力,刺史真正变成了一方巨头。

东汉有一个颇为滑稽的说法,若是朝廷看不惯一个刺史,最好的方法就是给他升官,如桥瑁便是,秩六百石的刺史“升官”变成了两千石太守,由此可见刺史的名实不符。

“如今冀州尚无刺史,某些人也急了,催促不断,希望尽快任命冀州刺史,甚至是冀州牧。”何进揉了揉眉头,显然很是头疼。

陈琳拱手劝道:“大将军,冀州必须要有刺史,黑山贼非一郡之力可抗,唯有以刺史纠集各郡兵力,方可镇抚剿灭,这也是权宜之计啊。”

李澈面色复杂,他知道今天何进为什么会邀请他和刘备了,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虽然很不想头上再压一个碍事的刺史,但是显然这不是他和刘备能置喙的。

何进能够邀请他们,并征求意见,已经是放下架子了。

想到这里,李澈暗叹一口气,拱手道:“澈也认为陈主簿所言有理,冀州确实需要一名刺史。”

何进苦笑道:“如今朝廷争执不断,却不知该任命何人为冀州刺史。不过明远暂时无需担忧,新任刺史大约要到年后才会上任,某会尽力争取的。”

李澈轻轻颔首,何进的意思很明白,他会尽力派出自己一方的人担任刺史,以免刘备被刻意刁难。若是一州刺史刻意想刁难一个郡守或国相,那简直是太容易了。

然而如今何进从之前的交换中刚刚拿下了幽州刺史之位,若想再拿下冀州,恐怕难度不小。念及此处,李澈回想历史,神情古怪的说道:“澈听闻御史台韩中丞乃是袁氏故吏?”

“不错,韩文节确实是袁氏故吏。”何进有些困惑的答道。

“若事不可为,大将军可尽力让韩文节为冀州刺史。”李澈抚须轻笑。

以韩馥在历史上表现出来的水平,要应付起来会容易不少,若是袁绍成了冀州牧,那才是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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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馥字文节,颍川人。为御史中丞。李澈进言何进,举馥为冀州刺史。

——《英雄记》

第一百零七章 道别

韩馥其人,在历史上没有太多的记载,更多是作为袁本初辉煌战绩的一块垫脚石而出现。

此人性情懦弱,没有担当责任的胆魄,没有政治敏感性,也不是什么忠义之臣,收拾起来没有太多心理压力。

例如其在群雄讨董之时,甚至问出“助袁”还是“助董”的愚蠢问题,被麾下的治中刘惠怒斥。

荀谌仅仅数语,就能说动他在绝对优势的情况下,铁了心把冀州牧的位置让给袁绍,帮助袁绍迅速达成了占据一州的小目标。

这样一个人担任冀州刺史,肯定比来一个德才兼备的大臣要好得多,毕竟刘备既然到了赵国,那么谋划冀州这个古九州第一州就是势在必行之举。

何进有些不明白李澈的用意,但是陈琳似乎若有所思,笑道:“大将军,此事可行,以韩文节之能,玄德与明远应付起来也会容易很多。”

何进见陈琳也赞同,默默回想了下韩馥的情况。御史中丞秩千石,看似地位不高,却是与司隶校尉、尚书令并称的三独坐。

然而韩馥这个负责纠察百官的御史中丞,在京城却几乎毫无存在感,完全没有政绩。

本该是百官眼中如厉鬼一般可怖的御史台掌门人,却像好好先生一样,丝毫没有震慑力,这样一个人物若是去了冀州……念及此处,何进面色也古怪了起来。

“咳!明远的建议某会审慎考虑的。”何进掩饰般的干咳了一声。

陈琳笑道:“冀州是重州,人口稠密,冀州刺史的任命自然要慎重,若再有如王芬一般的野心之辈,朝廷颜面何存?韩文节温文尔雅,才学不凡,正宜前往冀州抚民。”

何进连连颔首,笑道:“是极是极,孔璋所言极是啊,冀州离司隶如此之近,若是被如王芬一般的野心之辈篡取,那便是我等辅政大臣之过了。”

王芬,前前任冀州刺史,其听信术士襄楷之言,认为天象不利于宦官,正是诛宦之时,于是阴谋联通许攸等人,意图趁灵帝北巡而废立天子,最终事败自杀。

有趣的是,他因术士观天象之言而起意谋反,却又因天象之说而败。

《九州春秋》所载,北方有赤气,东西竟天,太史令观天象而上言“当有阴谋,不宜北行”,灵帝因此生疑,发觉了王芬的反意,派兵征讨,王芬深感恐惧,因而自杀。

三人相视而笑,何进也因为解决了这个大麻烦而轻松了不少,笑道:“这冀州刺史可真是难选,冀州若如并州一般贫瘠,公卿们怕也不会争的这么厉害。”

“哦?”李澈闻言,心里微微一动,并州牧董卓被撸了,如今并州无主,以何进的意思,新的并州主事人已经选出来了?

“今日廷议已经做出了决定,度辽将军贾琮,加拜并州刺史。贾孟坚素以清廉正直而闻名,与诸位公卿联系都不甚深,故而争来争去,倒是让他捡了便宜。”何进摇摇头,觉得有些好笑。

贾琮,字孟坚,东郡人士,其人素以清廉正直而闻名,且才能卓著。在王芬自杀后被任命为冀州刺史。其巡查郡县时不依旧例挂帷裳遮挡,反倒是将帷裳掀起,以“远视广听,纠察美恶”。

贾琮所至之处,郡县长官望风而逃,仅有瘿陶长董昭与观津长黄就二人正常办公,凛然无惧,一年时间便将冀州的风貌整肃了一遍,一时传为佳话。

而他如今所担任的度辽将军,正是驻扎在并州五原郡,度辽营主要由被流放的罪人组成,与护乌桓校尉一起镇守北疆,是大汉朝北部的重要屏障。

“大将军似乎并不在意没能掌控并州?”

何进笑道:“对于贾孟坚此人,某还是甚为敬服的。其不结党营私,一心忠君爱国,他能出任并州刺史,是朝廷幸事。”

李澈轻轻点头,何进此人在很多时候还是心胸颇为宽广的,仅喜欢计较一个面子问题,只要不伤到颜面,他还是很有大将军的气魄的。

何进突然开口道:“某听闻那王越已经辞去虎贲中郎的位置,决心跟随玄德了?”

李澈拱手谢道:“正是,还要感谢大将军所赐七星龙渊,否则王越也不会这么容易被招揽。”

何进摆摆手,笑道:“诶,明远言重了。王越此人某还是比较了解的,脾气又臭又硬,他若是会为了一把宝剑而追随玄德,早就来某府上低头认错了。

此人好剑不假,却不会为了一柄剑而勉强自己,定然是玄德折服了王越,他才会心甘情愿的离京。”

说完,何进顿了顿,又道:“王越之事也是某置气造成的结果,身为大将军,心胸却不够开阔,是某之过。玄德能带他离京,也算他的造化,某不会干涉,明远勿忧。”

“大将军英明。”李澈真心诚意的称赞道。何进能坦诚自己的错误,确实很不容易。

随后,堂内陷入了难言的寂静,陈琳察言观色,起身笑道:“大将军,琳还有事务要处理,先行告退。”

在陈琳退下后,何进叹气道:“哎,与明远相识不过两月,却获益良多,若无明远与玄德,十常侍恐怕没有这么容易伏诛,天子也多赖二位保全,真可谓是功勋卓著。

一想到几日之后,二位便要出京,恐怕数载难以再见,某这心里着实难受。”

李澈也有些感慨,雒阳之行,离不开两个贵人,一个是曹操,若无曹操举荐,怕是连何进府上大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也休谈进谏了。

第二个便是何进,虽然一开始何进存有利用之意,拿六百石黄门侍郎买了李澈的命,拿他当诱饵吸引张让等人。但后来何进确实待几人不薄,升官这么快,离不开何进的支持。

念及此处,李澈叹道:“大将军春秋鼎盛,我等也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也终有再聚之日,愿大将军多加保重。”

何进肃然起身,长揖一礼道:“山高水长,后会有期。愿君多加保重,牧民安邦,终成大汉栋梁。”

李澈起身郑重回礼:“天下事难,万勿心急,大将军切记保重己身,愿大将军功成画麟阁,得偿所愿,中兴汉室。”

礼罢,李澈轻轻颔首,大步走了出去。何进微微抬手,却又缓缓放下,幽幽长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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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陈蕃子逸与术士平原襄楷会于芬坐,楷曰:“天文不利宦者,黄门、常侍真族灭矣。”逸喜。芬曰:“若然者,芬原驱除。”於是与攸等结谋。灵帝欲北巡河间旧宅,芬等谋因此作难,上书言黑山贼攻劫郡县,求得起兵。会北方有赤气,东西竟天,太史上言“当有阴谋,不宜北行”,帝乃止。敕芬罢兵,俄而徵之。芬惧,自杀。

——《九州春秋》

第一百零八章 出京(上)

中平六年八月七日,刘备、李澈一行人来到雒阳已近三个月,近九十天的时间,李澈将历史这辆滚滚前行的马车拉偏了方向。

十常侍尽数伏诛,而何进、何苗却还活着;董卓丢掉了自己的并州牧,蜷缩在孟津;曹操提前出京,还是正大光明的外放为太守;新鲜出炉的大司马、襄贲侯刘虞已经在返京的路上;单骑入荆襄的刘景升却去了幽州和公孙瓒作伴。

未来已经变得模糊不定,而新任赵国相和邯郸令所要做的,只能是尽力掌控住赵国这个冀州最小的郡国,然后借机图谋冀州,以此在未来的大乱中立足。

来时,仅仅十余骑,离开时,却带上了三百人,这还是财力所限,否则李澈很想带上几千人上路,直接扫荡了赵国境内的黑山贼。

再看看如今刘备的班底,新添了荀攸、韩浩这两名牛人,孙慎、王越这种中坚,以及二十多名勇士大会上排在中游的参赛者。

而最大的收获应该就是荀攸这位智囊。如今诸葛亮还在玩泥巴,能与荀攸相提并论的有几人,但是完胜他的恐怕并不存在。

可惜的是荀彧、牵招、华歆等人没有被刘备打动,荀彧和华歆在意料之中。荀彧责任重大、前途光明,华歆为人颇为理智冷静,自然做不出因投缘而追随的事。

牵招却是因为还没有出师,约定了明年出师后回冀州寻刘备,刘备自然是好好勉励了一番他的小老弟,也丝毫没有强求。

李澈看的很开,来日方长,冀州还有大把的人才等着呢,若能拿下冀州,荀彧自然会来投资,拿不下冀州更是一切休提。

孟津渡旁一座长亭,刘备、李澈、荀攸、荀彧、华歆等十余人在座,众人推杯换盏,恭贺刘备高升。

让李澈意外的是,那位被他狠狠喷了一顿的边让竟然也在席上,虽然在面对他时边让还有些不自然,但似乎和刘备的关系处的很好,推杯换盏,浑然没有了之前的那种傲气。

宴席过半,边让咬咬牙,蓦然起身,对着李澈举杯道:“让先前言行无状,还望李君海涵。”

可以看出来,这厮好不容易才憋出了这几个字道歉,而说完了之后,他保持双手举杯的姿势,低头僵住不言。

其他人也纷纷停下手中之事,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两人。

李澈轻笑一声,起身回敬道:“小事耳,边君不必放在心上。边君之《章华赋》精美绝伦、针砭时弊,可谓辞赋之大成者,澈读之亦颇有感触,深佩边君之文采。若边君不弃,澈愿以边君为友,如何?”

边让已经做好了被李澈刁难的准备,在他看来,李澈颇有些睚眦必报的性子,不可能这样容易放过他。

听到李澈表示敬佩自己文采,边让有些不敢置信,继而肃然道:“固所愿,不敢请耳!”

两人饮毕,各自坐下。李澈心里暗笑,这种名士就是“名声”的代名词,他们或许带不来好事,但坏起事来也容易。

他们就是士林的风向标,也是言论的喉舌,搞掉一个边让容易,所有清谈名士的非议却足以让任何人头疼。

反正之前输的是边让,大度一点也没什么,曹操就是太小心眼了,直到杀了边让才后悔。

心结解开,边让也放松了不少,傲气不再,但那种不羁的名士风采却很让人欣赏。也难怪在汉朝之后,魏晋时代以这种清谈名士为上,其姿态卓然,确实让人向往。

另一边,荀攸低声对荀彧道:“小叔父,真的不跟我们走?京城恐怕安宁不了多久了。”

荀彧却不正面回答,望着孟津皱眉道:“最大的乱源就在那里,诸公却认为其不过疥癞之患,对其的警惕性越来越差,真以为几千兵马就能看住他?”

“何车骑希望董卓作为诱饵,能牵制住大将军手上大半的兵力,他力挺董卓,太后竟然也默许了此事,公卿们也很难办啊。太傅与大将军想来是很想把董卓赶出去,甚至是直接干掉的。”荀攸摇着杯子,一脸无奈的苦笑。

荀彧眺望滚滚黄河,再将目光投向更北方,幽幽叹道:“乱局确实快了啊,卢公在北方连战连捷,皇甫公所部万人也迫入了河东,再加上黑山贼落井下石,白波战败在即。待到卢公班师,董卓再难翻身。”

郭太不是简单的贼寇,白波实力也很强,历史上曾经打败了牛辅,但显然卢植、皇甫嵩更不简单。

作为大汉朝最后的几员名将之一,精擅剿抚要诀的卢植堪称剿匪专业户,打的白波贼连连败退,曾经聚众十余万的白波,如今恐怕只有几万人了。

等到卢植班师回朝,以其功绩,三公里面必然有人要让位了。而卢植素来忌惮且厌恶董卓,到时候何苗恐怕都难保住董钟颖的性命。

董卓绝非坐以待毙之人,他的谋划,恐怕今年内就要揭晓。不管他成不成,这大汉朝都经不住再一次折腾了。

想到这里,荀攸冷笑道:“公卿们应该感谢张然明不是董卓,否则的话,二十年前那一关都不好过。”

二十年前窦武陈蕃诛宦,事情泄露,窦武起兵进行兵变,恰好护匈奴中郎将张奂诣京城,宦官矫诏命张奂统领五营士兵攻杀了窦武。

荀攸的意思很明白,若是把张奂换成董卓,恐怕转身就砍了宦官,做了权臣,不会因为杀害忠良而后悔心伤。

荀彧叹道:“政事当由政决,朝中诸公如今却偏偏喜欢依仗武力,大兵一至,强者为雄,这恰恰是武人们的优势。或许大汉的武人们大多数都是如张然明、丁建阳一般的忠良,但只要出了一个董卓,那便是泼天大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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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拜幽州牧刘虞为大司马,中郎将卢植大破白波贼于河东。

——《后汉书·孝灵帝纪》

第一百零九章 出京(下)

荀攸轻轻点头,他知道荀彧说的没错,政斗可以用权术压人,而公卿们执掌中枢,在天下人眼中,他们就是最有权势的人,政斗自然是对他们极其有利的。

若是以兵事决胜负,手下是丁原这种甘心做利刃的忠臣还好说,若是董卓这种恶犬,恐怕随时有可能被其反噬一口。

但凡事一旦开了头,便再难收手,尝到了肉体消灭的快感,哪怕知道这是毒药,公卿们依然热衷于用武器来决定权力的归属。

而这便陷入了一种囚徒困境,明知道文斗才是对大局有利的,但碍于无法相信对方,故而不得不诉诸于武力。

“小叔父,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留在京城?这天很明显要变了,刘玄德虽然起于微末,如今也根基浅薄,但其人不凡,未必不会是……”

话没有说完,荀彧也明白大侄子的意思,轻轻摇头道:“你可以任性,我却不行,若你我都选择了刘玄德,万一他失败了,家族又该何去何从?”

荀攸颇为烦闷的叹气道:“家族,家族……”

“你我能有今日,缺不了家族的扶持,若无荀家,你安能入仕即为六百石?若无荀家,谁又知道什么天下无对的‘荀氏五子’?”荀彧不悦的斥责道。

家族,既是利益,也是责任。东汉渐渐形成的世家门阀雏形,就是这样一种政治团体。

姓荀,颍川人,别人第一反应就是颍川荀氏,也会因此敬他三分。东汉到唐朝的几百年间,政治生态绕不开一个个大家族。

荀攸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也只是发泄下心中的郁气,叹息道:“攸知道错了,叔祖能允许攸任性选择刘玄德,攸已经很是感激。只是很想与小叔父合作共事,你我二人若皆为元从,那么未来荀氏之辉煌也是可以预见的。”

“若是失败,荀氏的衰败也是可以预见的。个人可以赌,家族不可以。你既然选择了刘玄德,家族也不会多加干预,尽力施为吧,说不定未来还要看你这一支。”

荀攸抓了抓头发,苦笑道:“一想到未来可能与小叔父为敌,就觉得很是麻烦……”

“天下之大,英才辈出,岂止你我二人?冀州人杰地灵,难保不会有胜过我的人才。你也休要妄自菲薄,改一改你那怯懦的样子,经达权变、临机应事,好好发挥自己的长处。”

“嘿嘿,攸只是觉得麻烦,可没说胜不了,将来若是为敌,必要亲手将你俘获,以报早年之仇。”

“呵!”荀彧不屑的冷哼了一声,忽的瞳孔一缩,轻声道:“你看!”

荀攸猛的转头看去,只见孟津关内奔出十数骑,转瞬即到眼前。

当先一人身长八尺有余,体态魁梧,面上横肉丛生,眼神凌厉凶狠,身穿短衣大袑,戴鹖冠,左右两根鹖羽抖动不止,如同那斗而至死方休的鹖雉抖羽一般,更显得其人凶狠。

这时,刘备等人也发现了来人,李澈看到了人群中的吕布,顿时了然,对刘备耳语道:“当是孟津都尉董卓。”

刘备轻轻颔首,止住了想上前拦阻的关羽等人,对众人笑道:“董都尉到此,诸君不妨与备一道相迎?”

几人相视一眼,颔首道:“但凭刘君安排。”

董卓大步走上前来,哈哈大笑道:“斄乡侯董卓,董钟颖,特来会一会刘侯。”姿态却狂傲不羁,丝毫没有行揖礼的意思,只是随意一拱手。

刘备微微眯眼,拱手道:“董都尉大驾光临,本相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董卓眼睛微眯,面部横肉一阵抖动,神色变得有些凶狠起来,面前这人可不像朝野传扬的温润君子啊,攻击性如此之强,竟然寸步不让。

片刻后,董卓神情舒缓,扬起嘴角笑道:“早听闻刘相乃是朝中新贵,卢公弟子,宗室后继英才,今日一见,见面更胜闻名啊。”

“彼此彼此,多闻皇甫公、张然明公、以及家师对董公的评价,备亦仰慕已久,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啊。”

董卓神情微变,他身后的人却是没他这份定力,纷纷面色大变,怒道:“汝安敢如此无礼?”

众所周知,董卓素来不招朝中公卿待见,而犹以皇甫嵩、张奂、卢植三人最是厌恶董卓。

皇甫嵩屡次上书指责董卓之过,张奂也是颇为厌恶董卓为人。

董卓曾经是张奂的部属,在张奂隐退后还特意去送礼,却被张奂拒之门外,一时传为笑谈。

刘备提及这三人,分明就是在恶心董卓,也难怪董卓的随从们大怒了。

“不速之客,难道还要本相好言相待?”刘备丝毫不加掩饰,他素来性情暴烈,虽然能够克制,但面对像董卓这样的人,他连虚与委蛇的心情都没有。

董卓右手虚压,止住沸腾的属下,面无表情的道:“《易》曰:不速之客至,敬之终吉,刘相看来在卢公那没有学出师啊。”

刘备漠然道:“刘备平生但求一个念头通达,而不是趋吉避害!”

气氛一时陷入寂静,半晌后,董卓哈哈大笑道:“哈哈,看来本侯今天是来错了。也罢,本也只是陪奉先而来。奉先,汝有何事,早些说完。”

说完,董卓大手一挥,颇为豪气,似乎是要为下属做主到底。

吕布尴尬道:“董公,布……无事。”

董卓面色一滞,仔细扫视了周围一圈,顿觉不对,问道:“本侯听闻奉先之女在李侯府上,不知道如今安在?”

“吕主簿,汝真想知道?”李澈轻笑着问道。

吕布眉头紧皱,这时,他突然想到了之前郑奇所言,不管他其他的话对不对,但确实是该找一条后路了,不能在董卓这一棵树上吊死。

念及此处,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李澈,吕布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君侯,阿韵……如今可好?”他神情挣扎,眼神剧烈波动,双手握拳,一副很担心爱女的样子。

李澈会意道:“阿韵在本侯府上很好,奉先无需担心,奉先莫不是想问本侯要人?”

吕布暗舒了口气,一副强颜欢笑的样子说道:“无事,无事,阿韵在君侯府上很好,就拜托君侯照料了。”

董卓微微色变,怒哼一声,一挥袍袖转身就走,吕布连忙转身跟上,还趁机给了李澈一个眼神。

……

“你倒是早料到董卓会用这种下作招数?”董卓走后,荀攸面色怪异的问道。

“换成别人不会玩这种把戏,但董卓此人素来不在乎颜面。如此他既能打玄德公与澈的颜面,也能自污,让朝中公卿认为他只会玩下作把戏,是以澈做了万全准备。”

李澈轻轻摇头,他也只是有所猜测,吕韵未曾及笄,若是在场闹起来,难免背个不孝的名声。大汉朝以孝治天下,不孝之名可背不得。

董卓这么一闹,宴会也进行不下去了,众人纷纷作揖送行,刘备笑道:“山高水长,诸君,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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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字文若,颍川颍阴人,少有才名。南阳何颗见彧而异之,曰:“王佐才也。”中平六年,举孝廉,拜守宫令。

——《季汉书·列传第二》

(第一卷完)

第一百一十章 赵王

赵国,古属冀州域,春秋本为卫邑,后属晋,三家分晋后为七雄之一赵国之土,始皇帝置三十六郡为邯郸郡。

西汉之时赵国时为郡,时为封国。废置不定,光武中兴,以其叔父刘良为赵王,传至今日已有七代。

东汉的赵国很小,最盛之时不过三万余户,十八万人口,还不及许多大县,在冀州诸郡国中可谓小的可怜,但赵都邯郸却是颇为繁华的地方。

赵国国都邯郸,虽不及雒阳、长安这等千年都城,但也是有数百年历史的古城。自战国时赵敬侯将国都迁至邯郸开始,邯郸便是河朔地区数一数二的大城。

这片地域对于袁绍来说,可以放心的让刘备折腾,区区十八万人口,折腾不出花来。而对于何进来说也勉强能接受,只要刘备不作死,好好呆在邯郸,几年时间很轻松就过去了。

作为河朔名城,邯郸城易守难攻,对于贼寇来说属于不值得去啃的硬骨头,只要刘备这个赵国相老老实实的窝在邯郸城里,自然是高枕无忧。

然而……

看着面色铁青的刘备,李澈不由得叹了口气。

黑山贼在年初时寇近河内,被朱儁击败,本来正蜷缩着舔伤口。却不想天降大礼,白波贼成了汉王朝的大敌,为了更好地剿灭白波,汉王朝制定了以匪制匪的策略。

而这恰好助长了黑山的气焰,其不敢攻打坚城,却借机扫荡城外民众,在朝廷对黑山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弱小的赵国自然拿黑山贼没有办法,冀州西部各郡的民众便迎来了地狱。

一路所见,田地荒芜,匪寇横行,即便到了邯郸左近,也难见繁华,这种情况下,莫说让刘备缩在邯郸城内锦衣玉食窝上几年,就算是李澈,也难以心安理得的坐享爵禄而无所作为。

好在一行人本就是冲着掌控冀州而来,既然要掌控冀州,那么作为冀州毒瘤的黑山贼,自然要将其消灭。

是以李澈也只是希望刘备冷静一些,莫要被怒气冲昏了头脑,仅凭手上这些虾兵蟹将,是不可能剿灭黑山的。

“明远放心,备知晓轻重。”刘备深吸了两口气,稍稍平缓了心里的怒意。

“黑山贼虽势大难制,但也需要面对整个冀州的压力,若只是祛除赵国境内的黑山,想来不算太难。”荀攸轻笑一声道。

李澈轻轻颔首:“总要先掌控赵国再说,若不能将赵国抓在手里,那便是无根之萍。哪怕赵国再小,但只要能掌控赵国,那便是主场作战,胜算可谓大增。”

“正是此理,官剿匪之优势便在于此了。”荀攸点头赞同道。

刘备颔首应道:“备明白了,总之先见过赵王,再论其他。”

……

此时,赵王宫内,当代赵王刘赦瘫在自己华丽的王座上,悠悠的问道:“那位刘国相还没有到吗?”

“回禀大王,刘国相还没有到。不过按照时日,大约也就是这几日了。”坐在下首的一名官员拱手回道。

刘赦是一个很胖的人,这也很正常,东汉的封王与西汉早年不同,其在封地上无所事事,根本不能插手管理封国。

为了不让皇室猜忌,这些封王都把自己当猪养,除了偶尔进京朝觐,其他时候,藩王们都是缩在深宫享乐。

这样成长起来的藩王,若是还精壮有型,那才是见了鬼了。

刘赦吃力的挪了挪身子,叹息道:“希望这位刘国相是个好相与的人吧,孤最是不喜折腾了,他管他的国家,孤自去享乐,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多好啊。”

那官员笑道:“那刘国相也是宗室,太后已允其复籍,与大王也算是天然亲近,想来不会太过多事。”

刘赦哼哼唧唧的发出了意味不明的声音,继而冷笑道:“这些个远支宗室,最是会来事!复籍是不够的,区区亭侯想来也无法满足他,他们费尽心思往上爬,最是难缠!让你探查的事怎么样了?”

“回禀大王,下官多方打探,发现这位刘国相在朝野风评不错,多与人相善,很是儒雅随和。只有一条,其颇为厌恶宦官,曾经与十常侍针锋相对,不假辞色。”

刘赦皱了皱眉头,疑惑道:“儒雅随和的人会和那些阉人针锋相对?陈卿,情报是否有误?”

那陈卿笑道:“大王有所不知,再是温和儒雅的士人,在面对阉宦时也不敢低头,否则必然不容于士林,这是士林的铁则。”

“如此便好,孤也颇为讨厌这些阉人,仗着天子宠信胡作非为,竟然胆敢对孤不敬!”刘赦挑挑眉毛,又吃力的挪了挪身子,咬牙切齿的说道。

说完,刘赦转了转小眼睛,问道:“陈卿,你说……那些事应该不会被他发现吧。”

“大王放心!事情是由下官一手操办,断不会有疏漏。便是退一万步讲,真让那刘国相查了出来,下官也会一力担下,断不会波及到大王!”那陈卿避席而起,慷慨激昂的表示没有丝毫问题。

刘赦轻轻点头,笑道:“如此便好,孤自然是信得过陈卿的。陈卿放心,若你被定罪,孤必然会好生照料你的妻子,无须忧虑。”

“下官,谢大王仁慈!”

刘赦满意的点点头,随即又面带愁色的叹道:“孤堂堂王爵,却要对一介亭侯低声下气,面对其孤只能战战兢兢,何其荒谬啊,只希望这刘玄德能安生呆着,孤依照旧例,好生对待他便是了。”

东汉的国相事实上才是封国之主,其比起郡守,若说有所不同,那便是还多了一条监视诸侯王的职责。

但凡诸侯王稍有违制,国相便会上奏于朝廷,那么朝廷轻则申饬,重则削减封地。对于诸侯王来说,没有权力就算了,若是还少了封地,那就是在生生割肉。

偏偏这些诸侯王权力没多大,玩是挺会玩的,违制那是家常便饭,是以诸侯王对待国相,大多是如同供祖宗一般,只希望其能手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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澈随昭烈至赵,见田地荒芜、民不聊生,由是定计剿除黑山群贼。

——《英雄记》

第一百一十一章 赵女

三百多人的队伍缓缓进入了邯郸城,引来了无数人的注目,看着车驾队伍里飘扬的“刘”“李”两面旗帜,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这是新任赵国相与邯郸令到了。

刘备与李澈已经分别坐进了车驾里,是以围观者也看不到二人相貌,倒是李澈透过车帘缝隙,可以窥得一点邯郸城的样貌。

这座河朔名城也未能免去战乱带来的影响,城内可以说颇显萧条,路旁行人稀疏,未见纷扰,这让李澈颇为皱眉。

车队入城,张飞自领泰半兵马随本地吏员往军营去,刘备、李澈、荀攸等人径直往赵王宫而去。

虽然国相事实上很像封王的上级领导,但名义上封王爵高位显,乃是最为尊贵的宗室,刘备等人自然要先去拜见赵王。

车辆行驶至宫门前,李澈踏出车子,微微眯眼打量起周围。

邯郸城虽然萧条,但底子还在,城中建筑看起来并不简陋。是以赵王宫虽然华丽,却也并不夺目。

宫门前,一名中年男子正束手而立,很是恭敬的等候着。李澈上下打量,其身穿官服,配三彩墨绶,至少是一名六百石的官员,微微思量,李澈心里便隐隐猜出了其人身份。

那人见刘备与李澈下车,连忙迎了上来,深揖一礼,恭声道:“下官赵王仆陈遂,字如意,见过刘国相、荀君侯、李君侯。”

李澈与荀攸露出饶有趣味的表情,这个仆可不是仆人的意思。九卿之一有太仆,掌皇帝车舆与官府畜牧,诸王国亦有。

汉武帝年间打击藩王的权力,将王国太仆改称“仆”,秩级亦由比二千石削减至千石,掌管藩王的车马。

可以说,在王国诸位大臣中,这位最是无害无权,也最是容易与藩王处好关系。

千石官员可以说不是小官了,秩与李澈这个县令是一样的。然而看看李澈和荀攸所配的列侯二彩紫绶,陈遂也只能放下架子,接受了自己地位暴跌的事实。

“陈君客气了,本相初来乍到,特来拜见大王,不知大王可在宫内?”

陈遂恭声道:“大王闻国相至,已摆酒设席,静待诸位,还请几位随我来。”

……

富丽堂皇的赵王宫内,赵王刘赦瘫坐在他那张仿胡床的王座上,见陈遂引刘备等人入内,连忙在左右侍女的搀扶下勉力起身,笑道:“玄德啊,王叔等你很久了。”

李澈险些忍不住喷出口水来,还能这么认亲的?

刘备也忍不住面色怪异起来,作揖道:“大王何出此言?”

“诶,孤派人找宗正好好查过了,论及辈分,玄德你恰好比孤低上一辈,同为宗室,称孤一声‘王叔’,不为过吧?”刘赦摆摆手,哈哈大笑道,脸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

李澈面色诡异,初代赵王刘良是光武帝叔父,传至刘赦恰好七世,天子却是光武八世孙,辈分算下来,这位赵王刘赦恰好是京中天子的叔祖,绕了一圈,刘备完全可以算皇叔了,罗贯中老前辈乱蒙还蒙对了?

刘备嘴角直抽抽,不过刘赦以封王之尊愿意和他拉关系也是好事,是以刘备叹了口气,再行一礼道:“涿郡刘备,中山靖王之后,见过王叔。”

刘赦见状,满意的点点头,笑道:“免礼免礼,玄德快快入座,看看王叔为你准备的接风洗尘宴。还有几位列侯,也快快入座。”

说完刘赦一屁股坐回自己的王座,解脱似的出了口气。

荀攸与李澈隐蔽的对视了一眼,同时撇了撇嘴,这位赵王很明显是在试探刘备对他的态度。先以微小的违制小事,也就是坐胡床来见刘备,试探刘备是否会苛刻对待他,然后用拉亲戚的方法抬举刘备,手段虽简陋,却也算是有效。

见众人坐下,刘赦拍了拍自己肥厚的手掌,示意可以开席了。然后苦笑道:“玄德勿怪,王叔这身子骨不好,实在受不得跪坐的难处,还望玄德莫要将此事上报朝廷。”

刘备微笑道:“王叔言重了,此乃小节,备又岂会因这等小事而上奏?只是依备之见,王叔可将此事自奏于朝廷,请天子特许。当今天子仁厚,亲善宗室,必会许可,如此也可无惧小人之言。”

刘赦吃力的点了点头,笑道:“玄德金玉良言,为叔心里有数,不日便派人上奏朝廷。”

这时,堂外开始涌入两列举着餐食的侍女,中间还有一列婀娜多姿的舞女,姿色俱是不凡,刘赦笑道:“赵女之美天下闻名,与越女不相上下,其中犹以邯郸为最。昔者吴娃、赵姬,俱是绝色之姿,比之西施也不遑多让。

孤宫中这些美人,虽然不比这些青史留名的绝色,但也是上上之选,诸君若有意,尽管告诉孤,孤必然不会吝啬。”

邯郸舞女之名确实自古流传,犹以赵姬为最。也就是千古一帝秦始皇之母,名相吕不韦用以收买秦公子嬴异人的绝色美女。

只是在场众人大多自制,是以只是微微颔首,倒是简功曹简宪和,其丝毫不掩饰自己对舞女的兴趣,饶有兴致的打量起这些丽人,还叫来了两个女子服侍。

李澈本来也想好好欣赏下,然而身后那幽怨的视线却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从雒阳离开后,吕小娘便越来越不正常了,李澈当然知道她的意思,她明年就要十五岁了。

汉朝女子十五而嫁,若是在西汉初年,十五岁不嫁人,每过一年还要罚款“一算”,也就是一百二十钱。

如今虽不是铁则,但既然有了心仪的对象,她自然不会排斥。本来以她的性格不会如此扭扭捏捏,但吕布这个父亲实在太过不堪,让吕韵感觉自己抬不起头来,颇有些不好意思。

李澈也审视过自己的内心,跳进碗里的肉肯定不能放出去,而且小丫头虽说不是天姿国色,但也是上上之姿,娶了完全不亏。

是以也准备到了邯郸安定下来就摊牌,如今若是当着未来妻子的面胡来,虽然由于时代因素,吕韵不会说什么,但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想到这里,李澈不由得叹起气来,早知道赵王会玩这一出,应该把吕韵打发去领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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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烈既为赵国相,赵王赦审查本末,以昭烈为侄。

——《季汉书·昭烈帝纪》

第一百一十二章 人才

作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李澈用鄙视的眼光扫了扫简雍,然后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刘备显然也无意于欣赏舞女,但碍于刘赦盛情,也不好太过铁面,只能静静的坐着,微笑着与刘赦交谈畅聊。

刘赦谈兴很浓,然而作为藩王,他显然不可能有太多的见识,其所谈所论多为如何享乐,虽然在如今的时代背景下,显得颇为过分,但刘备对此也只能是暗暗叹息。

藩王若懂了享乐之外的东西,恐怕活不了多久,只懂得享乐的藩王,才是朝廷眼中的好藩王。

酒过三巡,刘赦带着三分醉意笑道:“玄德放心,朝廷既然任命你为国相,那么赵国之事自然由你全权做主,王叔不会干涉,我赵王一脉,可最是本分!”

李澈等人忍不住暗地里撇撇嘴,赵王一脉也好意思说自己本分?首位赵王,赵孝王刘良就是个绝佳反例。

刘良依仗自己抚养光武长大的恩情,素来恣意妄为,其在京城便飞扬跋扈。公然呵斥朝中大臣,迫六百石官员当街下跪叩首,司隶校尉上奏弹劾刘良,光武帝也没有加罪,可见其对刘良之恩宠。

其后历代赵王可以说都跟“本分”二字无缘,最出名的便是那位赵惠王刘乾,其在位四十八年,荒唐事做了个遍,还因此被削去一县封地。

不过赵王虽然好享乐、跋扈,但却是断然不敢与朝廷作对的,从这种意义上来讲,刘赦说的也没有错。

刘备拱手道:“备多谢王叔体谅。请王叔放心,王宫之事由王叔自决,备不会干涉。”

刘赦会意的一笑,转头望向李澈,笑道:“李侯初来乍到,若想了解什么,尽可以询问陈卿。这邯郸比起前汉之时已经小了不少,管起来不会太难的。”

李澈轻轻点头,拱手谢过刘赦。

东汉的邯郸城比起西汉时期确实小了很多,也萧条了不少,甚至整个赵国都是如此。西汉之时,赵国共有三十多万人口,其中邯郸就占了二十多万,超过了如今的整个赵国。

而如今邯郸不过万余户,六万左右的在册人口,可以说元气大伤。究其原因,一是在中兴战争中,光武帝曾经屠过邯郸城,致使邯郸元气大伤,史载光武帝“因攻城邑,遂屠邯郸。”

二则是临近的魏郡邺城越发繁华,作为冀州州治,邺城很轻松的将周围城市人口吸纳了过来,虽然邺城也带动了这一区域整体的繁华,但邯郸却再也不复当年盛景。

“王叔,国中五县,除却邯郸之外,其余四县可都有令、长?”

汉制,大县置令,小县置长,令千石,长四百石或三百石。区分大小县便是以人口为基准,过万户则为大县,其余为小县。

刘赦瞪直了眼睛,一副懵住的样子道:“孤怎会知道这些?玄德应该问陈卿才是。”

陈遂连忙说道:“回禀国相,国中五县,令、长皆在。”

刘备微微颔首,问道:“陈君,这四位令、长中,可有贤才?”

“若说贤才,那恐怕只有柏人令董县君可称贤字。”

“哦?”刘备也只是随口一问,却没想到真能挖出一个贤才来,露出了颇感兴趣的神情。

陈遂道:“这位董县君的名声国相或许也听过,此人姓董名昭,字公仁,济阴人士,曾任巨鹿郡瘿陶长,前些时日才调任柏人令。”

李澈心中一动,出声道:“可是那位忠于职守,不避使君的董公仁?”

“君侯所言不差,正是那瘿陶长董公仁。”

李澈心里暗暗点头,董昭其人在历史上也颇有声名,与郭嘉、程昱等人齐名,是曹操谋士团的主力人物。

其这时已经开始崭露头角,前冀州刺史贾琮以清廉闻名,巡查州郡,郡县长官挂印逃窜,唯有董昭与黄就二人凛然不惧,为人所称道。

只是……济阴人?李澈摸了摸下巴,若要招揽此人,怕是得把他家人给迁过来。曹老板最是没有节操,这董昭似乎也不是什么忠义之士,若再让阿瞒玩一手以家人为质的把戏,那可就丢人了。

不过说起来,这董昭似乎也干过曹绑匪的帮凶啊。李澈捏了捏胡子,有些好笑的想着。

曹操从扬州掳了魏郡太守袁春卿的父亲,便是董昭写信给袁春卿,要求其投降,表示如今“委身曹公、忠孝不坠、荣名彰矣”。与王司徒的“国安民乐,岂不美哉”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边李澈在发散思维,刘备却想不到这么多,只是对董昭的兴趣更浓厚了,笑道:“且过几日,本相巡查各县,去会一会那董公仁。”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新任国相要巡查各县,既是会一会下属的县令县长,也要会一会各县的地方豪强和士族。

刘赦轻抚短须,笑道:“玄德可真是尽忠职守,朝廷派玄德来此,王叔也可安心享乐了。这国怎么治,王叔也不懂,只是观先前的一些国相和县令,他们都是娶了本地大族之女,以此联姻。

玄德已年近而立,却还未婚,不如在赵国境内寻一大族女子为妻如何?赵女之美,天下闻名啊。”

说完,刘赦还挤了挤自己的小眼睛,那陷进肉里的小眼睛看起来更滑稽了。

刘备闻言,竟然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颔首轻笑道:“王叔之言甚是有理,备会考虑的。”

说来也是,刘备都快二十九岁的人了,却还没有妻子,再看看关张,三人一条心啊。荀攸可是早就娶妻了的,儿子荀缉都好几岁了。

不过根据这几个月的观察,李澈大致了解刘备对女人的态度。陈寿说他有“高祖之风”,还真没说错。刘邦、刘秀、刘备,三人一条线,都属于那种偏功利的婚姻观。

为了稳定局面而娶一赵女,恐怕刘备真的能做出来。

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刘赦笑道:“今天时辰也不早了,孤就不留诸位了,愿诸君在赵国能过的高兴,若有孤能帮上的地方,必不会惜力。

还有这些女子,若诸位有看上的,尽管带回去,她们都是王府奴婢,孤明日便让人将奴契送来。”

几人起身告退,李澈无语的看着简宪和大摇大摆的搂着两名舞女向外走去。然后荀攸想了想,也拉了一名女子离开,走的时候还怪笑着看了李澈一眼。

“该死的封建地主阶级!”李澈心里咬牙切齿的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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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昭,字公仁,济阴定陶人也。举孝廉,除瘿陶长、柏人令。

——《季汉书·列传第六》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人生三大铁

中平六年八月十三日夜间,在国相官寺内,刘备、李澈、荀攸、简雍三人围坐。

“赵王有点问题啊。”李澈摸着下巴笑道。

其余三人轻轻颔首,简雍冷笑道:“他是藩王,就算是要讨好国相,也不至于低声下气到这种地步。认亲?玄德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他也能脸厚的认了?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说起来赵王一脉与刘备的亲戚关系,那得追溯到三百多年前的汉景帝,赵孝王刘良是光武帝刘秀的叔父,也就是汉景帝之子长沙定王刘发的后代。而刘备是汉景帝另一个儿子中山靖王刘胜的后代。

这两人还不是一个妈生的,刘发是唐姬所生,刘胜是贾夫人所生。

刘备与刘赦就是这么个几百年前的亲戚关系,堂堂诸侯王却腆着脸来,硬要拉关系,确实让人觉得异样。

但李澈还是忍不住吐槽道:“明知赵王心怀不轨,你俩还带着赵王送的婢女?”

荀攸笑道:“收其婢而安其心,此乃虚实之道,难道攸还能让婢女得知机密?”

简雍连连点头道:“正是此理,既有准备,白送的为什么不要?若是不要,反倒让赵王警觉。”

李澈面无表情的看着荀攸和简雍那大义凛然的面容,只觉得无话可说,想了想,问道:“那你还带了两个?”

简雍嘴角抽抽,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李澈却见刘备与简雍两人不自然的眼神交汇,顿觉一阵无力,感情在座的只有自己一个正经人。刘玄德,难怪你和简雍的关系那么好,真是人生三大铁啊。

刘备轻咳一声,尴尬的说道:“嗯,大概就是这样,总之要多多留意赵王,想方设法弄清楚他隐瞒了什么,看看是否会对我等不利。”

说到正事,三人严肃的点点头,荀攸抚须道:“那赵王仆陈遂是一个重要人物,攸认为他肯定知道些什么。”

刘备微微点头,陈遂这个赵王仆一看就是和刘赦穿一条裤子的,而他作为赵国中位居前列的千石高官,必然是参与了刘赦的所作所为,以他为切入口要相对容易的多。

怎么说刘赦也是个藩王,地位极高,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不能轻举妄动。

“此事便交由明远与公达处理吧,备预计过几日便去巡访各县。只是切记小心谨慎,保全自己为上,莫要心急,探查出来后待备回来再做处理。”刘备细心叮嘱道。

“玄德公放心,我等省得。”两人点头应是。

赵王一脉在赵国一百多年了,怎么说也有些家底,若真是轻视了刘赦,恐怕要吃大亏。

“明日开始便分头行动吧,澈会先去县衙看看,看看县吏们如何。”

汉代,朝廷在编的官职很少,以县为例,县令(长)、县丞、县尉三职是朝廷命官,治理一县至少几万人,肯定不能光靠这几个人。

是以县有属官,即诸曹掾吏等吏员,这些吏员的俸禄也是由朝廷发放,但是其任免权力却是在县令手中,有如私臣。

新官上任,自然要去见见这些县吏,若不能把这些人拿捏好,是无法治理地方的。

“这是正理。”刘备轻轻颔首,接着道:“明日你带上百人随从,你是列侯,又是县令,理当有兵车随行。

初至赵国,不能让本地大族小瞧了去,适当的展示些力量,也能更好的做事。”

李澈笑着点头应是,光杆上任的县令,与带着兵马上任的县令肯定是截然不同的。伟人说的好,枪杆子里出政权,手上有兵,才有谈判的本钱。

“玄德公又准备如何?莫不是真的要娶赵女?”李澈饶有兴趣的问道。

刘备扯了扯嘴角,摇头道:“应付之言罢了,黑山贼未平,身为国相,哪还有颜面去娶当地女子?”

提到黑山贼,李澈也叹息道:“要平黑山贼,先要搞清楚本地的贼寇是哪一支黑山贼。”

黑山贼之名,来源于太行山脉南端的黑山,其众有百万,遍布冀州泰半郡县,自然不可能是上下一心。

黑山贼原来的首领张牛角,本是随张角等人起事的黄巾贼众,其合流了另一支黄巾贼褚燕所部,张牛角在攻打钜鹿郡瘿陶县时中箭身亡,临死前指定褚燕为首领,褚燕由是改姓张,便是如今的平难中郎将张燕。

黑山贼中势力众多,虽以张燕为首,但其下派系复杂,有于毒、李大目、郭大贤、白饶等等将领,各不相服,划地为王。

荀攸点头道:“明远所言极是,以赵国敌整个黑山贼,无异于以卵击石,但若只是平定赵国境内的黑山,还是轻而易举的。只是需要当心黑山贼整体的反扑。”

“观张燕其人行事,颇为自相矛盾,正可见黑山贼中争斗之烈,雍以为可以一试。”

张燕曾经寇近雒阳,却只是接受了招安,做了平难中郎将。安心回了冀州,没过多久又开始往雒阳逼近,结果在河内便被打退。

说他是贼,他的平难中郎将也没被剥夺;说他不是贼,他干的那也不叫人事。是以黑山贼较之白波来说,情况颇为复杂。

见三位智囊都这么说,刘备点头道:“既然诸君都这样认为,那便从这方面着手来处理黑山贼。备出巡之时,也会打探清楚赵国黑山的情况。”

“时候不早了,我等也早些歇息吧,明日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啊。”简雍径直站起身来,还伸了伸腰。

“今日赵王邀我等进王宫,倒是打乱了很多人的计划,按理来说,第一天应该有人来主动拜访我等才是。”荀攸也站了起来,负手笑道。

简雍撇撇嘴:“没人来也是好事,早些歇息,明日再处理这些人。”

李澈抽了抽嘴角,对着刘备拱手道别,然后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后面却传来了简雍与荀攸的窃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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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王赦以美婢相赠,攸、雍皆欣然纳之,惟澈心神无二,不为所动,昭烈盛赞之。

——《英雄记》

第一百一十四章 恶名

翌日,大清早出门的邯郸人带着看热闹的心情越聚越多,只因为官道上那支百余人的队伍。

要说起来邯郸人也不是没见过世面,赵国再怎么小,赵王也是正经八百的藩王。诸王出行,侍从张弓带韐那是常事,随随便便就是几百号人的队伍,而且还有不少属官的导从车驾。

汉制,列侯置家丞、庶子、洗马、行人、门大夫五官,出行以五官车驾导从。然而自光武中兴后,为了抑制封爵的权力,规定只有食邑千户以上的列侯才有家丞,基本上就是乡侯起步。

李澈这个区区二百户的亭侯,莫说家丞,在光武中兴之后,连行人、洗马、门大夫这些家臣都没了,李澈索性将庶子之职给了吕韵,左右就这么两口人,一点点资产,也不需要专门找人来管理家计,若非孙衎实在太小,这个职位给他会更好一些。

这支队伍也只有两辆车,一辆是李澈的;另一辆却是王越的——吕韵本来可以乘车导从,然而她坚持要为李澈驾车。

其余人全都是步行跟随,比起赵王出行的盛况差了太多。

然而稍微明眼点的人都能看出来,这支队伍的士卒精悍程度远非赵王那些虾兵蟹将可比,精气神是前所未见的,行走队伍严整不说,武器装备也颇为精良,其中人人着全身铠,更有十领环首铠,这却是地方士卒远不能及的了。

李澈透过帘缝看着队伍,满意的捋了捋短须。这支人马虽不是禁军中的精锐,却也是朝廷从难民中精心挑选出的健壮青年,接受过几个月的禁军训练,再加上刘辩首肯,何进大方的给了三百套铁铠,这些士卒完全不是郡县士卒所能比的。

美中不足的是,这些人最多也就参加过前些日子剿灭京城附近残余白波的战斗,没什么战斗经验。若是经历过实战的甲士,一百人完全可以击败五百名贼寇。

当然,那种精锐何进也不可能给出来,那都是他的命根子。

不过这一百人也能镇压三倍左右的流寇,放到邯郸已经足以震慑当地大族了,

此时,邯郸的各个豪强大族都收到了情报,感觉一阵棘手。若只是个县令倒也罢了,可他不仅是列侯,背后还靠着国相,手上竟然还有这么多甲士,简直是如过江龙一般。

铠甲在古代属于奢侈品,全身甲即便到了宋朝,也要三十八贯二百文一副。如今以汉朝的生产力,就算只是最简陋的两当铁铠,一副也相当于数亩田地的价钱。

最关键的是铠甲属于朝廷严格管控的物资,民间可带刀剑,但若是私藏铠甲和强弩,那就是准备造反。铠甲工艺复杂,成本高昂,也只有国家机器能够锻造。

甲胄对于士兵的保护作用非常强,尤其是汉代的冶铁技术已经基本成熟,汉军的铁甲堪称是游牧民族的噩梦。十步以外,弓箭难穿,刀砍剑刺皆难破开。

雒阳禁军之所以能以数万人镇压数十万贼寇,其优势便在于那几万套全身铁铠。对于地方郡兵来说,能穿上前后铁甲一拼,只保护上半身的两当铠都可说是精锐了,大部分郡兵所着还只是皮甲。

这三百人也是刘备一伙敢于谋划赵国黑山贼的信心所在,以这三百甲士为基础,只要能养得起,完全可以拉出一支三千人的精锐队伍来。

至于养兵的钱,李澈抬头看看县衙,轻笑了一声。

……

叶蛰,字铭,邯郸人士,家族早年以商货发家,后来转型成功,勉强成为邯郸县大地主阶层的一员。

仅仅这样显然不能让叶家满足,所谓的大地主,也只是掌控了本乡三老等基层自治职位的土霸王。

若想进一步成为能够影响整个邯郸的豪强,叶家需要有官场上的人脉。举孝廉这种美事自然与叶家无缘,但是操作一个县曹吏的能力还是有的。

叶蛰也正是被家族安排,在邯郸县里当了一个小小的主记史。主记史,门下五吏之一,主记录文书之事。

今天是新任县君正式上任的日子,县衙里所有人都在张县丞的带领下候在门口,等着县君到任。

想到家里派人传信所言,叶蛰感到一阵头疼。叶家只是个本地的土霸王,自然不怎么清楚京城之事,只是道听途说了些许消息。

在这些消息里,新任的李县君那是一个大大的凶人,十常侍还在的时候竟然敢指着常侍之首的张让的鼻子骂;带着几个人就敢冲进山里救天子;传说还是一个好色之徒,仗着大将军的势强行掳走别人女儿。

听完这些消息,叶蛰整个人都不好了。后面两条且不论,十常侍的威名天下谁人不知?

那位赵忠赵常侍就是冀州安平郡人士,他的族人前些年在冀州可谓是凶威赫赫,便是府君与县君也要避着他们,甚至有传言连赵王都不敢得罪这些人。

而这位李县君却敢直接指着张让辱骂,凶厉程度可见一斑。有这样一个县君,叶蛰感觉浑身不自在,甚至有辞了吏职,回家继承家业的想法。

只是叶家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都希望他能投县君所好。这位县君传言与国相关系极好,若是能与他交好关系,不敢奢望举孝廉,但举个廉吏未必不可能。到时候他成为县丞或县尉,叶家也就真正摆脱了土霸王的憋屈身份。

然而投其所好?叶蛰不知该说些什么,按照传言,这县君就好一个“色”字,自己是男子,家中又没什么漂亮的姊妹,怎么投其所好?

想到这里,叶蛰鄙视的撇了两眼功曹史刘护,这刘护追溯祖宗,也是赵王一脉,只是属于分支,到他这一代早就是庶民了,连宗籍都没有。

他平日里嘴上虽然不敢说与赵王有亲戚关系,但趾高气扬的样子显然是把自己当天潢贵胄,临到这时候了,却想着用家里的姊妹来拉关系?天潢贵胄尊严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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澈迁邯郸令,忠义清廉之名播于赵地,奸佞之辈莫不惶惶,风气为之一肃。

——《英雄记》

第一百一十五章 县衙

看着面前这年轻俊朗的县君,叶蛰却丝毫不敢轻视对方的年龄。

“县君”二字,已经完全足以彰显出县令的权力是何等的巨大。在邯郸这样的大县,一县之中除却这位千石县君,便只有四百石的县丞与县尉,县丞一人,县尉二人,其地位有如天差地别。

在一县之中,他便是君王,破门灭户只在反掌之中,除非你家族中三代内出过高官,或与高官有旧,否则断无丝毫反抗之力。

虽然这里是邯郸,是赵国国治,赵王、国相这些大人物都在邯郸。但这位县君也是位视中二千石的亭侯,更别说他是与国相一起来的,显然是京中故旧,国相自然也不会难为他。

面对这样一个人物,自张县丞往下,包括那位刘功曹,县中官吏都是陪着笑脸小心翼翼的侍奉,不敢有丝毫逾越。

“下官张允,字克让,右北平人士,忝为邯郸县丞,见过县君。”县丞张允很恭敬的进行了自我介绍。

李澈抚着短须,感觉颇为异样,要知道在京中莫说千石,便是两千石高官也是不少的。朝会之上,三公九卿、大将军、太傅、车骑将军等等,哪一个不是天下最顶尖的人物?

区区亭侯,虽说不至于夹着尾巴做人,但也是小心翼翼,不敢逾礼。

而到了邯郸,看着面前这几十号人战战兢兢的样子,李澈才真正感觉到什么是权力的滋味,心中竟然生起了一丝高高在上的感觉,什么是县君?县君,即是一县之君,如同君主一般的人物。

正当李澈有些膨胀的时候,面前的张县丞笑道:“县君初临,下官等人为表心意,特备了邯郸特产,还请县君笑纳。”

“哦?”李澈眨了眨眼,有些好奇,作出一副沉稳状,淡然道:“特产之事无足轻重。前面带路,本侯要先看看邯郸的情况,百姓户数、税收等等,这些才是要紧之事。”

张县丞连忙应道:“是下官迷了心神,说错了话。县君尽忠职守,此乃正理,还请县君随下官来,全县的岁入、户数等等数据皆已归纳完毕,只等县君查验。”

说到这里,人群中有几人微微变了脸色。

李澈眼神掠过这几人,心里大概有了底,到了东汉年间,大多数县令是根本不怎么会实际政务的。政务基本就是悉数交给了手下吏员,这也方便了吏员从中做手脚,如今李澈初来便要查账,自然让心怀鬼胎的吏员有些惊恐。

心中冷冷一笑,李澈拂袖就往衙门里走去,吕韵与王越二人紧随其后,县丞等人连忙跟了上去,百名甲士则在韩浩的指挥下将县衙围了个水泄不通。

……

到了衙门内,李澈自然当仁不让的坐了主座,县丞与两名县尉下首陪坐,其余吏员却是恭恭敬敬的站候着。

“东西呢?”李澈敲敲案几,有些不悦的说道。

张县丞连忙会意的点点头,叫道:“把人带上来。”

“人?”李澈有些懵了,用质问的眼光望向张允,张允笑道:“邯郸特产,便是赵国舞女了,县君在大王宫内想来已经见过了舞中极致。

但大王宫内的舞女却也非邯郸绝色,县中大族为表对县君的敬意,特意选了八名绝色进献,还请县君笑纳。”

张允刚说完,外面便袅袅步入八名女子,肤如凝脂,媚眼含羞,亭亭玉立,确实是美女。

然而若说比赵王宫中舞女更美,那却是妄言了。倒不如说更多了几分风尘气,所以乍看之下显得更为诱人。

李澈面无表情的忍受着身后的目光,心中那一丝傲慢也丢到了九霄云外,漠然开口问道:“张县丞,你是右北平人士?来邯郸有多少时日了?”

张允感觉李澈语气有些不对,心下一沉,陪笑道:“下官任邯郸县丞已有三载了。”

“呵!”李澈意味不明的冷哼了一声,冷笑道:“不知前些年贾刺史巡查郡县时,邯郸的大族是否也向贾刺史进献了赵女?当时张县丞应该也在任,可有挂印?”

堂下众人顿时面色发白,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哪还不知道马屁拍错了?可是京中传言,说这位县君掳人幼女,且赵王宫中传出的消息不是说国相一行人都好女色吗?

李澈若有所思的看了看这些下属。一县之中,县丞与县尉都是异地调遣而来,而其余吏员,大多都是本地大族,可以说代表了邯郸地头蛇势力。

这些人在王宫中应该是有眼线的,昨日自己连赵王的舞女都拒绝了,他们凭什么认为自己会接受他们送的舞女?

想到这里,李澈一扫阴容,展颜一笑道:“贾刺史是海内闻名的贤臣,清廉正直,本侯自然是不能比的。所谓食、色,性也,诸君的礼物,本侯很满意啊。”

张县丞等人诺诺应是,有些摸不清这位县君的意思。

“只是本侯骤担重任,不敢有负天子信重,是以只能先国事为重,还望诸君见谅啊。”

“县君所言有理,国事为重,国事为重啊!”张县丞如蒙大赦,如小鸡啄米般点头附和,连忙命人将那不知所措的八名女子带了下去。

到了这时候,在场的人也大多回过味来了,显然是赵王刻意传了假消息,目的不纯。

行贿激怒了县君,县君震怒之下,他们卷铺盖回家都是寻常。

只是他们却没有丝毫办法,邯郸真正的大族在县里的代表故作自矜的没有参与这事,显然已经和赵王达成了某些不可告人的交易,他们这些炮灰又有什么资格去和赵王作对?

如今李澈愿意给他们台阶下,众人自然感激涕零。也顾不得那几个面色难看的吏员,搜箱倒柜的把所有文书都翻了出来,死道友不死贫道,先渡过这一关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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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远初为邯郸令,纳豪族赵女八人,孙衎不解其意。

明远笑曰:“纳其女而安其心,入乡随俗耳。”

——《世说新语》

第一百一十六章 在其位谋其政

检查的结果让李澈很惊奇,不是没有问题,而是问题太明显了,明显到李澈这个半吊子都能一眼看出问题来。

邯郸县有问题属于意料之中,准确来说,到了王朝末期,如果哪个地方的官吏没有问题,那才是见了鬼了。从治贪腐下手,来收拢权力,这是非常有成效的做法。

但李澈本来没准备今天动手的,既然有刘备顶在上面,那处理问题自然是从上往下来的好些,若自己先从邯郸县动手,难免打草惊蛇,让国中大族警惕。

要看卷宗也是因为自己是个半吊子,左右看不出问题来,装模作样的看一遍,然后夸上两句,也能降低这些人警惕心。

可是……看着面前账簿和案件卷宗上那侮辱人智商的谬误,李澈的感觉就是有人站在他面前反复横跳,嘴里还嚷嚷着“打我啊”“打我啊”。

如果这种谬误不指出来、不查处相关人员,李澈觉得那就像在告诉别人自己是个智障。

深吸了两口气,李澈和善的问道:“贼曹史、督盗贼史何在?”

张允暗暗苦笑,这连续几任邯郸令都属于那种清谈名士、人型印章,以至于让邯郸的县吏们养成了一种错觉,那就是在邯郸县没人治得了他们。

上上下下的政务悉数由县吏处理,这些县吏又都是邯郸本地族人,构成了一张权力网,每次到县衙都让县吏们感觉像回到了家里一样,自然也就没有了警惕之心,卷宗随意应付,却不想今日竟然遇到了一个想理政的县令。

“回禀县君,下吏赵涉,忝任邯郸县贼曹史。”一个浓眉大眼的中年人站了出来,看似神情如常,然而不自觉抖动的双腿出卖了他的心态。

“督盗贼史何在?”李澈不耐烦的敲了敲案几。

所有人的视线都望向一个人,一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削瘦吏员:“下……下吏邯郸县廷掾秦淳,暂署督盗贼史事。”

汉制,郡有五官掾,掌春秋祭祀,地位为吏中最高,与功曹史仿佛,在其他吏员缺位时可暂署其事,县由廷掾代之,掌劝农等事。

李澈也没太在意,县吏缺位很正常,不想干了、高升了都有可能,在没有县令的情况下,县丞一般也不会去征召县吏。

“嗯,赵涉、秦淳,本侯想知道,这个‘六月廿七,贼三千人寇邯郸,击退,损粮秣无计’,是谁上报的?”

“回禀县君,是……是下吏上报的。”廷掾秦淳战战兢兢的答道。

“呵!”李澈轻笑一声,摩挲着下巴问道:“是哪位勇士带县卒击退了三千名贼寇啊?何不让本侯见见?如此勇士,本侯定当举荐于大将军。”

又转头望向坐着的两名县尉,笑问道:“或者是两位县尉带兵退了贼寇?”

两名县尉慌忙避席而起,拱手道:“不敢欺瞒县君,六月廿七确有三千余名贼寇寇近邯郸,只是贼寇是被国中兵卒击退的,与本县无关。”

“这就有趣了,国中兵卒击退了贼寇,却被县里记在了赏功抚恤的记录里。莫不是赵国兵卒还要邯郸县来赏功抚恤?看来本侯要去问问国相,需不需要本侯兼任赵国功曹史,来赏罚国中诸事,刘史,你认为呢?”

李澈饶有兴趣的笑道,语气中不带丝毫怒意,带着一丝疑惑向功曹史刘护询问道。

“县君!此事与下吏无关啊!下吏也不清楚贼寇是被谁击退的,秦廷掾来上报功绩,赵史在旁佐证,下吏也就依规授赏,断没有从中谋取私利啊!”刘护胆战心惊,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求饶道。

只因为堂外涌入了十数名甲胄齐全的士卒,韩浩一身环首全身玄铠,腰挎一把长剑,凛然立于门口,杀气四溢。而李澈身后的王越也微微推剑出鞘,眼神不善的盯着刘护。

“秦廷掾、赵史,可有辩解之言?”

赵涉默然无语,只是双腿抖得更厉害了;秦淳打着摆子,哭丧着脸哀求道:“县君,下吏知罪了,下吏一时贪心才做出冒功之事,都是下吏之过……”

李澈若有所悟的看了看赵涉,赵姓,赵国最大的姓氏之一,国中有几个赵姓大族,却不知他是哪一家的。

想来是属于最顶层的那一支,否则秦淳不会吓得把罪名都揽到了自己头上。

李澈没去理会秦淳,又开口问道:“嗯,县中主记史是何人?”

“下吏叶蛰,忝任邯郸县主记史,见过县君。”一个身高七尺四分,白面短须的青年站了出来,垂首恭立。

“你主掌文书之事,这样的记载必然要过你的手,你就没有丝毫异议?”李澈皱眉问道。

“回禀县君,下吏只是主记史,不是功曹史,在其位谋其政,只负责文书记录。下吏敢保证每一条记录都与上报的原记载一字不差,只是校验真假却不是下吏之职责了。”叶蛰不卑不亢的答道。

李澈点点头道:“不错,那你从今天开始就是功曹史了,本侯希望你能记住今日之言,在其位谋其政。”

叶蛰猛的抬头,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个县君,自己说出刚才那番话就没准备继续干下去,都准备好回家继承家业了,却突然喜从天降?

主记史与功曹史同为门下五吏,然而差别太大,功曹史就是县令事实上的副手,若县令信任,县丞县尉都得看功曹史的眼色行事。

只因为功曹史掌管一县政务业绩考核及人事任免,还可以名正言顺的参预政务,“南阳宗资主画诺,汝南太守范孟博。”范孟博的职务便是汝南郡功曹,在太守宗资的完全放权下,他就是事实上的太守。

如今自己一跃而为功曹史,堪称三级连跳,叶家的地位也会因此而水涨船高,成为邯郸县决策群体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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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铭为邯郸县主记史,尽忠职守,会李明远为邯郸令,查记谬误,责铭之无为。

铭对曰:“在其位而谋其政,铭为主记史,而非功曹史。文书断无半字谬误,鉴别真假则非铭之责。”

明远赞之,遂以铭为功曹史。

——《世说新语》

第一百一十七章 情投意合

叶蛰喜从天降,连跳三级,刘护却是如丧考妣的瘫坐在了地上,喃喃道:“我才是功曹史,我才是……”

李澈却看向秦淳,敲着案几道:“秦淳也不适合做廷掾了,本侯任命王越为邯郸县廷掾,韩浩为督盗贼史,张县丞,你觉得如何?”

张允还能说什么?虽然他根本不知道谁是王越,谁是韩浩,但县丞与县尉在强势的县令面前就是个吉祥物,还没有门下五吏的权力大。

毕竟门下五吏大多是县令亲信,又是本地的地头蛇,比起他们这种异地而来的芝麻小官要厉害太多了。

县丞与县尉唯一的优势在于他们是朝廷命官,县令无权任免他们。但这个县令不一样,他和国相关系密切,国相是有权力裁撤县丞与县尉的。

是以张允根本没想过和李澈作对,县丞想从县令手上抢权,简直是笑话。

“全凭县君做主。”张允恭敬的回话,心里更加艳羡县令之位了。一县功曹,权势赫赫,县令却能反手便将其拿下,这才是权力啊。

秦淳不敢有丝毫怨言,他还有家族,若是普通的县令,他自然敢奋起反驳,毕竟县令治县还要靠他们。

可这位县令手上有兵、上面有人,这时候家族就从助力变成了软肋。再加上今天诸事不顺,大家一起栽在了赵王的诡计里,同僚们心虚之下根本不敢跟县令作对。

只是裁掉自己的吏职还算可以接受,秦家在邯郸这么多年了,家里也是出过一些官员的。他们不是叶家这种暴发户,秦淳丢了吏职,秦家也一样是邯郸的大家族。

李澈见秦淳认命,轻轻颔首笑道:“王廷掾,韩史,出来认识一下同僚们。”

王越自李澈身后大步走出,淡淡的道:“王越,字扬,曾为虎贲中郎。”

韩浩则站在门口漠然道:“韩浩,字元嗣,河内人士。”

看到新同僚是这样两个冷面凶人,县吏们脸都要绿了,督盗贼史掌兵卫、巡逻查禁,防奸盗事,是县里事实上的武装领导,让一个凶人担任督盗贼史,来者不善啊。

然而大局已定,铠甲与兵器的寒光让这些人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再说县令本就是一县之君,上任之时换上几个亲信县吏再正常不过了。

要怪只能怪秦淳和刘护太过跋扈,作奸犯科也不做丝毫遮掩,也难怪县君会拿他们来开刀。

反正县令不可能把所有县吏都裁撤了,今日之后,要尽快摸清楚真实情况,决定好怎么和这个县令合作,不能再被赵王蒙在鼓里了。

所有的县吏都这样暗暗想着,李澈又开口道:“还有一些事,本侯就不点出来了。只是希望诸君记住,本侯不是什么软弱可欺之人,莫要太过跋扈,让本侯为难。”

其他人眼睛一亮,忙不迭的回道:“县君安心,我等断不敢让县君为难。”

李澈满意的点点头,笑道:“叶史留下,其余人先散了吧,本侯要好好了解一下县里的事务,两日后,县衙正式开始受理百姓之事。”

自张县丞往下,所有人躬身告退,就连瘫在地上的刘护也被拖了出去。

韩浩转身关上大门,李澈端起面前的蜜水抿了一口,笑问道:“叶史可有想对本侯言说之事?”

叶蛰默然半晌,幽幽道:“那刘护的妹妹很是貌美,他准备献与县君,县君后悔了吗?”

李澈愣住了,王越、吕韵、韩浩等人也愣住了,韩浩。孙衎和士卒们碍于身份不敢笑出声,王越和吕韵却是忍不住笑起来。

李澈脸色顿时涨得通红,一拍案几怒道:“本侯又非色中饿鬼,安能为女色而误大事!”

叶蛰忍不住道:“京中传来的消息,县君飞扬跋扈,在宫中怒骂十常侍,还仗着大将军的势力强抢别人女儿,这不是事实吗?”

王越笑的更欢了,吕韵却是羞红了脸色,怒道:“谁是他抢来的?让他一只手也打不过本姑娘。”

李澈揉了揉眉头,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难怪这些人会进献美女,原来还有这一出。

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在古代,谣言传播起来比现代更可怕,一是民智未开,二是交通不便,信息流通不及时。连这些地方上有些势力的家族都信了这一出,可想而知民间的言论又是何等可怕。

李澈可不想得一个“色中饿鬼李邯郸”的诨名,这种诨名只适合袁公路。

“禁宫直斥张让是事实,然而强抢别人女儿却是笑话了,本侯与阿韵情投意合,其父亲在孟津渡旁亲口交代让本侯照料阿韵。颍川荀文若、平原华子鱼等人皆在侧,难道他们还能帮本侯一起强抢民女?”

不得已之下,李澈搬出了荀彧等人站台,为自己的名声挡箭。

华歆之名在冀州多有流传,前冀州刺史王芬谋反,欲拉上华歆同郡陶丘洪共谋,陶丘洪被华歆制止,其名声在冀州多有流传。

而荀彧自不用说,幼时便得何颙盛赞,又被陈群与孔融列为天下无对的“荀氏五子”之首,是天下知名的人物。

在大汉,士林中可能不知道三公九卿是谁,但必然会知晓名士有哪些人。

华歆与荀彧的名声自然是比李澈管用的多,是以叶蛰也将信将疑的点了点头,毕竟这位县君的确不太像好色之人。

李澈松了一口气,玩舆论应该是现代人强项,再操作一下,用这些人名声一绑,想来问题就不大了。

不提董卓就是因为他名声太臭,反倒容易弄巧成拙。

李澈却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吕韵在他说出“情投意合”四个字后脸色变得通红,双手负在身后交叉不定,身子开始摇摇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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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浩,字元嗣,河内人士。中平六年,应大将军何进召于御前演武。后随昭烈,邯郸令李澈拜浩为督盗贼史。

——《季汉书·列传第七》

第一百一十八章 以人为镜

其他的暂且不论,李澈很好奇的是,这个叶蛰难道就不怕丢了吏职?

赵国大族里可没有叶氏,他能成为主记史,想来也是全村人的希望了,何以敢出言顶撞县君?

“下吏只是觉得这吏职做的着实没有意义罢了。”叶蛰很是干脆的答道。

李澈闻言失笑道:“主记史虽然权责很小,但也是门下五吏之一,你叶氏并非国中大族,为你谋得此位想来也不容易,何以没有意义?”

叶蛰轻轻摇头道:“下吏平日里喜好陶朱之术,好吕子之法,着实不喜为吏。”

陶朱公,姓范名蠡,春秋时越国名臣,越王勾践之左膀右臂,辅佐越王勾践复国后弃官归隐经商,三度致富三度散财,被尊为商圣。

吕子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名相吕不韦,其以商人身份谋国,成为秦国丞相并得以封侯,是所有商人崇敬的对象。

李澈有些好奇了,汉朝虽然不像后世那般重农抑商,但商人地位也不高,很多商人拼了命想转型成为地主,原因就是在于商贾不得为官为吏,虽有财货,地位却低。

后汉书上记载了一位叫王烈的人,他在东汉末年见朝政昏暗,为了不当官,就去操持商贾之事自污,由此也可见商人地位之低。

叶蛰竟然好商贾之事,这倒是颇为有趣了。

李澈曲起手指轻轻敲打案几,饶有兴趣的问道:“本朝虽不禁商贾之事,但商贾地位不高,大商人无不费尽心思谋划成为经传世家,叶君如今为吏,乃是许多商人的梦想,何以还想着操持商贾之事?”

叶蛰微微沉默,半晌后幽幽道:“下吏也是有心肝脾肺的普通人,每往文书上记一个字,心里便像刀割了一样。

他们说为官为吏远比为商要好得多,官吏一笔便可活人命、断生死,吕子弃商从政正是商之极致。下吏信了此言,放弃操持商事的想法而为吏。如今没能活人性命,倒是断人生死越发熟练了。”

听完他的倾诉,李澈不笑了,定定的望着叶蛰,涩声道:“你未曾与前任县君说过此言?”

“前任县君好清谈读书,不问俗务,整日里交游名士,将政务悉数交予吏员,言之又有何用?”叶蛰轻轻摇头道。

这却是东汉后期开始兴起的坏风气了,即便东汉王朝腐败透顶,然而不得不说的是,东汉的国力确实极强。

贫弱的是底层平民,豪强大族却从这个强大的国度中攫取了无数财富,东汉的豪强大族势力远远超过了西汉时期。

人是一种有高追求的动物,当衣食无忧,物质生活达到极致的时候,人就会开始考虑一些精神上的、哲学上的东西。

两汉之时的儒学有今文学派与古文学派两种,由于那位提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董仲舒属于今文学派,整体上今文学派一直压制着古文学派。

今文学派尊崇孔子,将孔子作为儒家的核心,把儒学与汉代昌盛的宗教迷信进行了结合,甚至融合了诸子百家的很多理论,可以说完全是一个新兴学说。

在表现上,今文学派相信谶纬之言,有浓厚的神学宗教色彩,这也为清谈之风的诞生奠定了基础。

到了东汉末年,清谈的风气蔓延开来,很多高官变成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这种风气发展到极致便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玄学,甚至抛开了儒家的表皮,尊崇老庄学说,好坐而空谈。

所以李澈对叶蛰所言倒也没感到惊奇,一个不干正事,说读《孝经》就能退黄巾军的人都能当上国相,出现一个清谈县令有什么奇怪的?

但这种人无疑是极度不称职的,也难怪叶蛰会失望。

“那你今日为何会对本侯言说?”

叶蛰很干脆的答道:“县君声名太差,一想到还要过上几年这种日子,下吏宁愿回家种地。”

李澈被噎了一下,一脸无奈的问道:“那如今对本侯可有改观?”

“虽有改观,但下吏仍然认为县君不是一个称职的官员。”叶蛰也豁出去了,直言不讳。

“何以见得?”

叶蛰指着自己道:“县君初来乍到,未识叶某,凭一言而授公器,此为一。县君显然不甚通政务,文书中也只看出了那两个蠢货的谬误,此为二。不管县君是否好色,携女子上任终究有轻佻之嫌,此为三。

有此三事,下吏如何能相信县君会有所作为?县君能听进谏言,不因怒而动权,下吏甚为钦佩。但县君显然如今并不适合为一县之君。”

说完,叶蛰无所畏惧的望着李澈,当然,腿还是抖起来了。

李澈也不发怒,只觉得很是有趣,转头问王越道:“王君,你觉得叶史之言如何?”

王越却是丝毫不惧李澈的,直言道:“王某认为叶史之言不差。”

李澈又问韩浩道:“韩君以为呢?”

韩浩也是个直性子,正直不阿,默然的点了点头。吕韵本来想说话,见李澈不问她,也就乖乖的安静了下来。

李澈对叶蛰笑道:“王君与韩君都赞同叶君之言,叶君也别抖腿了,你都夸赞本侯不因怒而动权了,本侯焉能自扇耳光?”

叶蛰叹道:“方才还有三分虚言,如今是真的钦佩县君之大度了。但叶某还是认为县君如今主掌邯郸这种名城不是明智之举。

以县君之大度,选他县历练,将来公卿可期,何必来邯郸趟浑水呢。”

叶蛰不懂京中政局,显然不明白李澈的无奈,李澈又何尝想来邯郸,但天下大乱在即,若不谋外放,不能掌控一郡,未来将无法改变。

李澈也无意诉苦,只是笑道:“叶君这表现可不适合做商贾,商贾讲究和气生财,焉能如此直言不讳?若叶君从商,恐怕家底都要败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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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迁邯郸令。

澈初至邯郸,邯郸人叶蛰言澈三过,不足为令,澈征蛰为功曹,言曰:“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蛰正乃吾之镜也。”

——《季汉书·列传第一》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天要亮了

“在其位谋其政,如今下吏是功曹史,不是商贾,自然要尽到功曹史之责,劝谏县君乃是本分。”

李澈笑着一摊手道:“你看,这说明本侯没有看错人,叶君很适合功曹史的职位。至于方才叶君所言,一言而授公器,确有不妥,叶君此谏本侯接受了。

不通政务?这个倒是无妨,本侯自会慢慢进学,一个有上进心的县令,终究好过那些不问俗务的县令吧?

至于携女上任,叶君,阿韵是本侯的家庶子,也是本侯的护卫,随本侯上任有何不妥之处?”

叶蛰质疑道:“以女子为护卫?县君莫非还打不过女……”

话还没说完,叶蛰生生把后面的话语咽了回去。

吕韵脸上挂着微笑,生生将铜制的灯架扳的弯曲,叶蛰见状明智的闭上了嘴。

“叶君以为如何?”李澈抚须笑道。

叶蛰还能说什么?只能拱手道:“是下吏有眼无珠,吕庶子神力无匹,下吏佩服之至。”

李澈老气横秋的道:“年轻人就是要多从心行事,明智之举。”继而问道:“还是最初的问题,叶君可有想对本侯言说之事?”

叶蛰听不懂李澈的调侃,正要开口,李澈一拍脑袋,苦笑道:“本侯倒是犯了官僚主义的错误啊,叶君先坐下吧,韩史,烦劳为叶君斟一杯水。”

叶蛰依令坐下,轻声对韩浩道谢,抿了一口蜜水,感觉干涩的嗓子一下舒服了起来。

叹息道:“县君真是一个奇特的人物,下吏从未见过如县君一般行事的高官。”

“吹捧之言说说也就行了,本侯还是想知道,叶君能给本侯带来些什么消息。”

叶蛰默默点头,这是站队的时候,若选择了县君,那叶家就等于和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叶蛰轻声道:“邯郸之中有几个大家族,却是县君必须先了解的。”

李澈轻轻颔首,为政不难,不罪巨室,一地为官总要先了解当地大族。

“赵国不似颍川、南阳、汝南等地,没有天下知名的大族,邯郸的大族最大者也只是世代两千石,这些家族以三姓为首,赵氏、邯郸氏、刘氏。”

“唔,不错,烦劳叶君细细讲下这三族之事。”

“赵氏与邯郸氏其实都是支脉,由于中兴时发生的事,邯郸的大族大多迁徙了出去,留下的只是一小部分。

赵国的邯郸氏,事实上远没有陈留、颍川等地的邯郸氏势力大,赵氏也是如此。只是因为历史悠久,终究底蕴深厚,才能在邯郸鼎足。

至于刘氏,发达的那一支刘氏却非当今赵王的支脉,而是前汉赵敬肃王之后。当今赵王的支脉便如那刘护等人,事实上不甚招赵王待见。”

叶蛰一口气讲完三族之事,李澈微微点头,若有所思。

赵敬肃王即是汉景帝第八子刘彭祖,此人不负其名,在西汉这种均寿极低的时代活出了七十四岁的高寿。

刘彭祖也是继承了他爹汉景帝的光荣传统,和他的兄弟中山靖王、长沙定王一样,生了一堆儿子,几百年下来,衍生出了一个庞大的家族。

“这三族为赵国大族之首,其下则有柏人县李氏,邯郸张氏、魏氏、秦氏等族,只是权势却不比这三族了。”

李澈饶有兴趣的问道:“贼曹史赵涉便是赵氏族人?这赵氏与赵忠那边安平赵氏可有关系?”

叶蛰微微点头道:“县君明鉴,赵涉是赵氏旁支族人。至于赵氏与赵忠的关系……应该说几百年前是一家吧,前些赵国赵氏倒是尽力想攀上这高枝,安平赵氏骤贵之下却不甚理会他们。”

李澈闻言不由得笑了起来,自袁氏和袁赦勾连而发达为天下士族之首,很多地方家族都想着攀结十常侍,只是显然不可能人人得逞。

袁家与袁赦是属于勾连关系,而非攀附关系。若非看重自袁安开始,袁家在士林中的声名昌盛,袁赦也不会去和袁家攀亲。

这种联合对双方来说是共赢的,阉人们又不是缺爱非要找亲戚,自然不会理会赵国赵氏这种没什么帮助的家族。

像清河赵氏又不一样了。一是与安平赵氏关系亲近些,二是势力大,还有赵苞这种实权太守,赵忠自然尽力联合,只可惜赵苞脾气大,不想给他从兄弟脸面。

“叶君,那依你之见,本侯应该从哪个家族入手呢?”

“县君虽与国相关系密切,但涿郡刘氏与赵国刘氏之间不甚来往,赵国刘氏又太强势,是以这层关系并不好用。

赵氏攀附阉党,虽然没有成功,但在赵国的名声早就臭了,也不适合县君。

窃以为邯郸氏正合适,其与陈留等地的邯郸氏尚有联系,关系不差。历史悠久,底蕴深厚,且如今又不甚有力,正合县君施恩。”

李澈闻言,感兴趣的问道:“这邯郸氏在位最高者何人?”

“桓帝时邯郸氏有廷尉邯郸义,如今有致仕太守邯郸胜老府君在家,只是后继乏力,赵国是小国,两年才有一个孝廉名额,已经很久没有轮到邯郸氏了。”叶蛰颇为耐心的讲解到。

这就是为何赵国难出天下知名的家族了,不足二十万的人口,两年方可举一名孝廉,难有高官。再加上经学不昌,自然比不得颍川、南阳这些地方。

须知南阳一郡三十七城,二百四十多万人口,岁举孝廉乃是上限六人,是赵国的十二倍。

“叶君的家族又是依附于哪一家呢?”叶蛰没有介绍他们叶家,也就是地位低,他却能成为主记史,那么叶家自然是依附了大族。

“下吏家族所附正是邯郸氏。”

李澈哈哈大笑,指着叶蛰点了点,问道:“叶君有私心耶?”

叶蛰正容道:“此乃共赢之道。邯郸氏最为适合县君施恩,下吏断无虚言,内举不避亲,正是此理!”

“好一个内举不避亲!”李澈摇摇头,淡然道:“叶君且先回去吧,本侯还要再考虑考虑。”

叶蛰默然的点点头,躬身告退。

快要出门了,却听见身后传来李澈幽幽的声音:“叶君今后大可坚持心中道义,义之所在,无需避讳。

在位方谋政之言再也休提,本侯来了,这邯郸的天也该亮了,本侯会让你知道,官吏手中的笔,确实可以活人性命。”

叶蛰没有转身,默默的点了点头,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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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令李澈拜蛰功曹,准其直言进谏。

蛰以公义存心,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于是邯郸翕然。

——《九州春秋》

第一百二十章 赵瑾

叶蛰走后,李澈默默沉思,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李澈揉着眉头问道:“韩君、王君,你们怎么看?”

王越很干脆的回答道:“王某只通剑道,不通政务,就不献丑了。”

韩浩则低头沉吟,随后肃然道:“君侯之意,是在邯郸为政多久呢?”

“有何区别?”

“若君侯在邯郸只呆上年余,那么同时交好各大族才是正道,因为君侯无需在意邯郸会不会变好,只要安安稳稳的度过任期即可。

若是要长居邯郸,想有所作为,那么扶持一族,打压其他大族才是正道。一地之患,九成离不开这些大族豪强,抑强扶弱必然能令邯郸焕然一新。只是为政之难,在于罪巨室,若是选择了这条路,前途艰险可想而知。”

说完,韩浩、王越等人都盯着李澈,想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李澈失笑道:“那自然是选第二条路了。区区赵国大族,连世代两千石都难以做到。若连这等家族本侯都心生畏惧,何谈大事?

那赵氏费尽心思攀附的赵忠,当时可就是死在了本侯的面前,赵忠尚且不惧,岂能惧了小小的赵国赵氏?

本侯先前说过,邯郸的天该亮了,那就用一把火来照亮这深沉的夜色吧。”

韩浩心里的石头也落了下来,他追随刘备,是不想在京城碌碌无为,是想成就一番功业。若李澈只想着明哲保身,碌碌度日,韩浩根本不会理会他。

“愿为君侯效死,荡平这邯郸的魑魅魍魉。”韩浩单膝跪地,低头宣誓道。

李澈起身扶起了韩浩,笑道:“能得韩君效死,何惧邯郸的大族?”

走出县衙,看了看天色,李澈抚须道:“天色还早,我等且去拜访拜访这邯郸的地头蛇。”

“君侯,去邯郸氏?”

“不,去赵氏。”

……

邯郸赵氏,邯郸三大族中最昌盛的一族,放到天下来说自然不算什么,便是在冀州也排不上名号,但在邯郸,赵氏无疑是一个庞然大物。

族中历史上最高位者曾经做过九卿,虽然近几十年没什么中央的权臣,但也出过两千石。

这种家族,才是东汉地方豪族的主流,他们历史悠久,但于天下却无太大的声名,在中央也没有太过显赫的人物。

只是由于常有两千石,又传承久远,故而家族中经学不缺,地方官员也会卖他们几分薄面,常举孝廉等科。

其族人把控本地吏员中的绝大多数,与异地而来的主官合作治理地方,以此掌控自己所在的郡县,以权势化为利益,以保长盛不衰。

看着赵氏门前迎候的众人,李澈叹了口气。他是临时起意来赵氏的,中间也没有绕路,赵氏却能这么快准备好迎接他,由此可见其对邯郸的掌控能力有多么强大。

下了马车,李澈换上一副笑脸,不慌不忙的走到赵氏众人面前,揖礼道:“敢问可是赵瑾老府君?”

赵氏如今的掌舵人乃是渔阳太守任上致仕的赵瑾,这个消息在来到邯郸前李澈等人便已经搞清楚了,毕竟赵氏是邯郸正儿八经的最大家族,赵瑾也是邯郸目前除了赵王与刘备外地位最高的人物。

“县君客气了,老朽已经致仕多年,如何能当得起府君的称呼?县君直呼老朽之名便可。”

年已知天命,头发花白的赵瑾精神却很好,目光炯炯有神,却不知邯郸氏那位老府君的身体如何。

李澈思绪飘飞了一瞬,笑道:“老府君是官场上的前辈,曾经为国治理一方,本侯不能不敬,不过是称呼罢了,老府君当得起。”

赵瑾深深看了李澈一眼,也不再纠缠,笑道:“县君里面请。”

……

到了府内,分宾主坐下,赵瑾轻笑道:“国相去了刘氏,老朽本以为县君也会去刘氏,却没料到县君会光临寒舍,准备不足,失礼之处还望县君见谅。”

“能见老府君一面,便是幸事,谈何失礼?本侯初来乍到,还需要老府君多多指点啊。”

李澈低头抿了口水,神色意味不明,心里倒是挺满意刘备的举动,可以说两人确实想到一块儿去了。

“赵国很小,邯郸也小,县君天纵之资,治理邯郸不在话下,何须老朽多言?”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邯郸虽小,却也未必好治理,要治理邯郸,离不开国中大姓的帮助啊。”

“老朽致仕已久,赵氏也素来谨慎奉法,县君无需忧虑,也不需要老朽指点什么。”

赵瑾悠哉悠哉的敲着案几,一张老脸上笑意盈盈。

李澈叹了口气,说道:“既然老府君说赵氏素来谨慎奉法,那赵涉看来不是赵氏族人了。本侯原以为他是老府君族人,看在老府君面上便没有多做追究,却不想妄纵奸人,着实可恼!”

赵瑾瞳孔一缩,手也不敲案几了,挥手止住了侍立的赵氏族人,漠然问道:“不知这赵涉有何过错,竟让县君恼怒至斯?”

“根据功曹史刘护交代,赵涉勾结廷掾秦淳,谎报军功,诈领抚恤,其罪大恶极,若非以为其是老府君族人,本侯早就当场将他拿下问罪,安能令其逍遥法外?”

李澈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看起来很是悔恨。

赵瑾淡淡的道:“据老朽所知,此事似乎是秦淳一人所为,与赵涉毫无干连。且县君连秦淳与刘护都没有问罪,仅仅是夺其吏职,何谈罪大恶极?”

“老府君此言差矣,以本侯之见,这赵涉乃是首恶,秦、刘二人是从犯,若首恶都不处置,本侯又怎好处置从犯?

是以前来拜会老府君,想请教老府君,这赵涉该如何处置?”

这下换成李澈悠哉哉的敲着案几,还伸展了下筋骨,意味深长的望着赵瑾。

赵瑾眉头微蹙,身子绷紧,低头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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澈迁邯郸令,依烈祖意,抑强扶弱、审查不法、收揽权力,赵国遂归烈祖矣。

——《汉记·李澈列传》

第一百二十一章 死人不会说话

赵涉回来后只说这新任县君拿秦淳、刘护立威,并没有追究赵氏,赵瑾也就信以为真了。

李澈登门时,赵涉却缩着避而不见,这时候赵瑾已经察觉到不对了,但显然不可能在自己家里把族人交出去顶罪,也只能硬着头皮和李澈周旋。

李澈一开始话里话外的放低姿态,似乎是希望赵氏能对他提供支持。赵瑾也就不甚着急,等着李澈开价,却没料到这厮直接将赵涉打为主犯。

谎报军功其罪非小,这时候赵瑾更不可能把赵涉交出去了。

“县君何以断定赵涉是主犯?”赵瑾死死盯着李澈,眼神锐利。

“抚恤与奖赏是发到赵史手上的,莫非秦淳与刘护如此慷慨?竟然将利益拱手相让?还主动担上了罪名,邯郸果然是文华之地,舍己为人令人钦佩啊。”

李澈若无其事的说着讥讽的怪话,浑然不顾堂中赵氏族人的怒目相视。

赵瑾不由得暗骂赵涉一声蠢货,虽然他也知道,赵涉是担心转手夜长梦多,而且由赵氏来分配利益,正可见赵氏之主导地位。但如今成了赵涉是主谋的铁证,让他感到一阵棘手。

说来赵氏也不是缺那点抚恤和赏功,这层谋划却是与另一件事有关,赵涉是万万不能交出去的,只是不知道这年轻的县君心中到底有何所求。

“县君请直言,究竟要我赵氏如何做?”

终究是做过太守的人物,被步步紧逼之下难免心生不悦。

“本侯只是觉得这做法太蠢了,蠢得不像一县高级吏员所能做出来的事,如果一件事很奇怪,那么他背后应该有更深的原因,老府君以为然否?”

赵瑾脸上肌肉一阵抽搐,李澈察觉到问题的根本虽在意料之中,但赵瑾难免抱着万一的希望,只因为这事牵扯太大,一个不慎,赵氏便要大祸临头。

赵瑾沉声道:“县君此言恕老朽听不明白,一些人飞扬跋扈做些蠢事也是正常的,过于深究反倒容易陷入误局,愚以为此事没有太复杂之处。”

李澈的手摩挲着杯子,低头幽幽的道:“老府君,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本侯背后是国相,国相背后有大将军,更有天子。

这赵国虽然远离京师,但也没有脱离满朝公卿的眼线,我等来赵国之时,司隶校尉袁公可是劝国相对赵王恭敬些啊。”

赵瑾身子一颤,他不知道袁绍是否说过这话,但至少李澈是在怀疑些什么。

要知道东汉的诸侯王和西汉早期的诸侯王不同,他们怂的简直像孙子,巴不得当透明人。

清河王傅为臧盗千余万,朝廷责斥清河孝王刘庆不举报,刘庆上奏说国傅是朝廷选的,他只能对其言听计从,不敢纠察。而天子竟然认为他说的很对,将国傅贪污的钱都赏给了刘庆。

虽然刘庆本是太子,遭诬陷而废为藩王,自然是小心谨慎的多。但由此也可见诸侯王地位之低,其连国傅都不敢得罪,更遑论国相。

袁绍却警告刘备要对赵王恭敬些,这其中的意味令人胆寒。

赵瑾咬咬牙,涩声道:“赵王为藩王,又是宗室长辈。袁司隶以仁义立身,为天下士人之望,自然要劝国相依礼而行,尊敬长辈。老朽对袁司隶的德行深感钦佩。”

李澈嘴角弯起,点头道:“看来是本侯想多了,老府君老成持重,自然比本侯看的清楚,想来这件事背后确实没有什么更深的问题了。

那只需抓住赵涉,将其明正典刑,也就可以结案了。”

“赵涉若真是罪大恶极,冒领军功,老朽以为当明正典刑。来人,将赵涉押出来问询,赵氏绝不会袒护罪人!”赵瑾生怕李澈反悔,语速极快的交代道。

侍立的赵氏族人咬咬牙,但也知道此时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府外可是围了百余全身铁铠的甲士,血屠了赵氏没有丝毫问题。

然而过了大约半柱香时间,赵涉没有来,那两名赵氏族人却是抬着一张竹布担架匆匆赶了回来,担架上覆盖了一张白布,隐隐有几点红色。

李澈眼神顿时深邃了起来,死死盯住赵瑾。

赵瑾怒道:“老朽让你把赵涉带来,人在何处?莫非老朽在族中说话不管用了?”

“叔祖,人……就在此处!”两人咬着牙关,一把掀开了白布。

“嘶!”满堂响起一阵倒抽凉气的声音,赵瑾更是惊的向后一倒,还好被身后的赵氏族人扶住。

白布之下,却是一具尸体,脖颈上满是鲜血,双眼怒睁,正是赵涉。

“徒行啊,何以至此!”赵瑾发出一声悲呼,泪流满面的叫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莫说还未定罪,便是你真有罪过,老朽自当奋力为你争取改过之机,左右不过是戍边为卒,何以要寻死啊!”

“叔祖,涉兄正是因为不想污了我赵氏门楣,才以死证清白!我赵氏经学传家,耕读邯郸百余年,安能有因罪戍边之人?”几名赵氏族人跪地悲呼,言辞悲切至极。

汉制,会被发配戍边的只有有罪之吏员、赘婿、逃犯以及商贾之家,若是被发配戍边,确实有辱赵氏门楣。

李澈死死盯着赵涉的尸体,心中冒起一股寒气,傻子才相信赵涉真是自尽而死。这赵瑾不愧是老江湖,真真是心狠手辣。

但也可以猜到,这背后隐藏的事恐怕太严重了,严重到赵瑾哪怕当场做出这样拙劣的戏码,也要防止赵涉被李澈带走。

“县君,今日族中有白事,不便多留县君,还望见谅。”赵瑾抹了一把眼泪,拱手涩声道歉。

“老府君还请节哀,本侯也不想看到这样的事。天理昭昭,还望老府君谨慎行事啊。”

李澈回了一礼,转身便走,心中却没有几分愤懑,想确定的事已经确定了,当实力处于绝对优势的时候,剩下的只需要以力破之即可。

若是在颍川等地,李澈自然不敢做这种想法,可赵国的大族,如何能抗衡三百铁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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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中傅卫私为臧盗千余万,诏使案理之,并责庆不举之状。庆曰:“以师傅之尊,选自圣朝,臣愚唯知言从事听,不甚有所纠察。”帝嘉其对,悉以臧财赐庆。

——《后汉书·章帝八王列传》

第一百二十二章 引蛇出洞

“你们……太冲动了。”简雍揉着眉头,一脸无奈的指着刘备和李澈。

刘备很淡定的微笑望着简雍,李澈转头看向窗外的风景——夜色还是很有意境的。

“咳,攸倒是觉得无妨,开始想隐藏行事是怕抓不住尾巴,然而尾巴这么容易就露出来了,冲动一些也不错。”荀攸笑着发表了不同意见。

见荀攸也站在了李澈和刘备那边,简雍只能抽抽嘴角问道:“明远,有何收获?”

“赵氏恐怕犯了不得了的事,而且这事应该与赵王有关系。”李澈敲着案几笑道。

“刘氏知晓内情,但应该没有参与进去。”刘备摩挲着下巴说道。

荀攸古怪的笑道:“这赵氏是脑袋出问题了?敢和诸侯王勾连?不管这事是大是小,只要勾连了诸侯王,赵氏顷刻便有灭门之祸。还有赵王,看来朝廷近些年是疲弱了,不仅各地刺史太守有些不安分,这赵王也静极思动了?”

虽然桓灵之世开始优待宗室,试图以宗室为天下屏障,但诸侯王可不在此列。

像刘表、刘备这种远支宗室,天下安定时对皇权的威胁极小,然而诸侯王不同,他们大多具有合法的皇位继承权。

要知道桓灵二帝可都不是光武嫡系子孙,而是被大臣迎立的外藩,他们上位后自然对外藩颇为防备。

虽然赵王与皇室的关系太远,但既然是诸侯王,那也在防备之列。按理说他们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地里去,生怕被人注意到,可这位赵王竟然反其道而行之?

“事情应该不大,本初兄应当是有所觉察,却没有干预,可见并非动摇朝廷根基之事。”刘备摇摇头,认为赵王并不是想干大事。

“不管怎么说,赵王有异动是事实,而这便是诸侯王最大的罪过!攸以为可以直接控制赵王,然后上书弹劾与赵氏。”

李澈也微微颔首,荀攸的方法很直接,但也很有效。这是东汉大臣对待诸侯王的通用做法,有大义在手,又有兵力,快刀斩乱麻才是行之有效的好方法。只是……李澈有些皱眉。

刘备沉默了,半晌后叹气道:“太急了,赵国会乱的。”

这又是考虑问题的角度不同了,荀攸是认为不破不立,借拿下赵王而问罪赵氏,打破邯郸的大族鼎立格局,继而扶持邯郸氏压制刘氏,以此掌控邯郸。

刘备却担心拿下赵氏后赵国动乱,会给黑山贼带来可乘之机,虽然无法威胁大局,但也难免生民罹难。

荀攸轻笑一声道:“这个简单,将黑山贼一并拿下即可。”

“哦?”几人都望向荀攸,李澈摸着下巴,隐隐猜到了些什么。

“相君,若动武,三百甲士,可能一战?”荀攸肃然询问道。

刘备皱眉思索,神情毅然:“关于赵国大族的实力,备在京城多有打听。若只是赵氏一族,其全族发动起来,大约有千余可战之兵,但其良莠不齐,绝非三百精甲的对手。

再者,云长与益德两人统兵,备相信完全可以轻易击溃赵氏。”

东汉强大的地方豪强势力通过蓄养宾客、收容流落的农民进行武装,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私兵队伍。

这种私兵数量虽多,但其显然不可能与朝廷的精锐相比,与其说是兵士,倒不如说是一群农民,他们闲时耕种,战时武装,训练强度远不如禁军,兵甲器备更是差之甚远。

比如历史上曹操起兵反董之时,陈留卫氏倾尽家财资助,拉起了一只数千人的队伍,这种便与豪强的私兵类同。

以赵国大族的实力,赵氏这个等级的家族,大约养着千余人私兵,整个赵国如今大约能拉出近万私兵。这还是因为赵国太小了,以大郡士族的实力,数千私兵都能拉出来。

当然,这近万私兵只需千余中央禁军的精骑一次冲锋,便会溃不成军。毕竟赵国太小,这些私兵的武备比起大郡的私兵要差不少。

“赵国其余大族可会襄助赵氏?”

刘备摇摇头,赵国三族显然不可能同气连枝,赵氏有问题这一点还是刘氏今日里隐隐透露的。刘氏等族若说坐山观虎斗,以得渔翁之利还有可能,若说是拼了命帮助赵氏……

李澈沉吟道:“赵氏不惜杀掉赵涉也要掩盖的真相,显然不可能让相君这样查探下去。既然已经打草惊蛇,不如继续引蛇出洞,诱使赵氏动手。而赵氏实力不足的情况下……”

“外援!”虽然汉朝还没有这两个成语,但并不妨碍刘备等人理解意思,几人异口同声的接道。

李澈满意的点点头:“这赵国境内,又有实力,又敢不要性命袭击国相与县令的,恐怕只有黑山贼了。”

如今大汉中央政府的威慑力还在,白波军精锐在雒阳左近栽了跟头,卢植又连战连捷,打的白波军节节败退,河朔震动。

赵国距离京城不算太远,赵国大族除非走投无路,否则断不敢行险袭击国相,那是公然造反的行为。唯有无法无天的黑山贼才敢袭击朝廷命官。

李澈继续道:“只要黑山贼动手袭击国相,我等合理反击,也可减少整个黑山的敌意。被动反击和主动剿匪的区别还是很大的。”

“说到这里,攸有些怀疑,莫非赵王与赵氏是勾连了黑山贼?”荀攸提出大胆的假设。

“若是勾结黑山贼,本初兄断不会如此轻描淡写,恐怕早就上书发大兵镇压了。”刘备摇头否定道。

“等拿下赵王,一切自然会水落石出,无需猜疑太多。如今需要做的,是摸清楚赵国黑山的底细,否则引蛇出洞引出一条史前巨蟒把我等吞了,那恐怕要成为天下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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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问曰:“若敌潜隐不明?”

澈对曰:“当以动惊之。”

问曰:“若敌镇之以静?”

对曰:“可以利诱之,此所谓打草惊蛇、引蛇出洞。”

——《文襄侯问对》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中秋

八月十五,中秋之时,汉代虽然还没有成为官方的节日,但中秋的习俗却是自上古时期便传承了下来。

《周礼》中便记载了“中秋月迎寒”,“中秋献良裘”等仪式。

作为县令,李澈需要代表天子慰问县中的高龄老人,赐予雄粗饼,表示天子对天下高寿老人的关心。

当然,他只需要慰问县城中的老人即可,乡村的老人自有下级官吏前去慰问。

饶是如此,李澈也忙的脚不沾地,一直到过了酉时才完成了工作,想到那些头发花白的老人激动的样子,李澈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在这些老人看来,这是天子还记挂着他们,那便是皇恩浩荡,是汉室的恩德。越是这种老人,越难以相信强大的大汉会分崩离析,陷入天下大乱的境地。

按照正常的历史线,在天下大乱中,这些老人是很难活下去的,冀州可是四战之地,袁氏与曹操在这里拉锯了近十年,战乱可不会尊老爱幼。

此时的李澈踱步在邯郸城外的田野间,身边只有吕韵提着灯相随,韩浩带着甲士远远缀在后面,至于王越……老剑客脾气大,没兴趣陪着李澈晃悠,早就回府了。而他毕竟是李澈剑术方面的老师,摆这个架子还真没什么问题。

看着李澈紧皱的眉头,吕韵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不懂政治上的东西,也不懂什么天下大势和治民安邦,她只知道李澈独处的时候总是在皱眉,她却帮不上什么忙,而这也是她迟迟不敢开口的原因所在。

走了一段路,李澈抬头仰望天空,今天是很好的天气,是一个能看到满月的中秋,月色、蛙鸣、蝉鸣,这就是汉朝的田野,唯有在这种地方,似乎两千年的时光也未能改变太多。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我却真正见到了古时之月”在这田野之间,李澈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两千年后,只是侧头看看身边的少女,才恍然惊觉这里仍然是东汉末年,是华夏民族第一次由极盛转向极衰的交界点。

感觉到李澈的视线,吕韵面颊发烫的问道:“怎……怎么了?”

月光映照在少女的脸颊上,李澈几个月来第一次带着别样的心情观察这个女孩。

她并非天姿国色,但也是上上之姿,在边郡长大、习练武艺的她肤色并不像中原女子那样白皙,但也显得颇为光滑。

细眉长睫,眼神清澈明朗,带有一丝野性,嘴唇红润,琼鼻挺秀,面容秀丽之中带着一丝倔强,月色映照下,隐隐能看到她脸颊通红。

其身材高挑修长,还显得颇为有力,只是年岁尚小,比机场好不了多少。

“总觉得你在想些什么奇怪的东西?”少女感觉到李澈目光的异样,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头。

李澈失笑着摇摇头:“不,没什么。”

“食、色,性也”。孔夫子也说过:“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李澈显然也是个俗人,喜欢美色。

但正妻之位总不能为了联姻而找,那是刘备的婚姻观,李澈可不想这样委屈自己。

对于娶吕韵这件事,李澈并不反感。这在这个时代太正常了,就算她是吕布的女儿又如何?张三爷还强娶了夏侯渊的从女呢,也不妨碍季汉君臣砍了夏侯渊。

一个要强又自信的女孩,在面对自己时还很会害羞,提着灯笼都难找啊。

联姻的话不确定性太大了,刘备和孙权的妹妹结婚,有没有办事都是两说,还要跟防贼一样防备孙夫人,李澈可不想遭这种罪。

“君侯,您……认为……我……怎么样?”

断断续续,细若蚊蝇的声音响起,将李澈的思绪拉了回来。吕韵低着头,不敢看李澈的脸色。

“天姿国色,如妇好再世。”

简短的几个字,却正是吕韵最想要的承认,妇好乃是商王武丁的妻子,其带领将士征战沙场的事迹流传了千余年,而她也正是吕韵的崇拜对象。

“你认为我如何呢?”这却是李澈摩挲着下巴发问了。

“我……”眼神茫然了一瞬,吕韵坚定的道:“君侯是有大志向、大才能的人,韵拜读过君侯书写的书卷,甚为钦佩,如蒙君侯不弃,愿以手中之剑为君侯披荆斩棘。”

李澈摇头失笑,真真是符合吕韵性格的回答,若是让她说出一些花前月下的表白,那也太难为人了。

李澈闲来无事,在府上常凭借记忆书写后世的一些书籍名言,如《诸葛亮集》里面的兵家理论、三十六计等等,而这些书显然暂时不会流传出去,只是由内部人士查阅。看的最多的人,便是吕韵。

“我并没有你想象中那样有才华,只是转述他人之言罢了。”李澈摇摇头,见吕韵准备开口,又说道:“但我确实有很大的志向,要实现这个志向,生死只在一瞬之间,前路之艰险难以预料,你……真的做好了准备吗?”

听完这番话,吕韵竟然褪去了脸上的羞红,自信而又带有一丝难过的说道:“我是边郡出生的,五原郡是大汉的北疆。在前些年,鲜卑势力极盛之时,其屡屡寇边,郡里的百姓朝不保夕,生死之事也早已看透。

我……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这是中原人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的景象。不管前路有多艰险,我也会陪您走到最后,因为十几年来,您是第一个认可我的人!”

一口气说完心里话,她也不再害羞,充满朝气的面容仰视李澈,眼神期待而又担忧。

即便出生于边郡,风土人情与中原不同,但女子地位低下仍然是常态,喜好练武的她完全是异类,就算是边郡男子,也是更喜欢温柔如水的女子。

便有二三接近她的人,也是冲着吕布的身份或者她的相貌而来。

从没有人会夸她巾帼英雄,调侃“巾帼不让须眉”,更是将她比作妇好,这比夸她天姿国色还要让她满意。

李澈默然,他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个少女的了解还不够。

在桓灵之世,鲜卑出了一位杰出的人物——檀石槐。这位鲜卑首领将鲜卑一族发展到极盛,打造了一个东西一万四千多里,南北八千多里的庞大疆域。甚至让桓帝惊恐的欲封其为王。

熹平六年(公元177年),汉军数万精骑出击,试图将鲜卑的版图缩小数千里,然而被檀石槐杀得大败亏输,士卒十存一二,东汉国力大损。

于是在生命的最后四年里,檀石槐麾下的鲜卑对东汉的边郡进行了频繁的侵袭,出生于那个时间段的吕韵确实见过太多悲剧。

李澈轻声道:“再也不会了,鲜卑已经分裂,而且绝不会再出现第二个檀石槐,因为我来了。”

他牵起了少女的手,没有遇到丝毫反抗,温润而光滑。十指相扣,指缝隐约有一些练武产生的茧。

“嗯!”吕韵重重的点头,她相信李澈的话。

“还有,以后直接称呼我的字就可以了,字明远,记住了吗?”

吕韵有些迟疑,试探性的叫道:“明……远。”

“很好,回去吧。”

两个身影十指相扣,缓缓的向县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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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者武丁有妇好之助,东征西讨,拓土开疆。文襄侯以天纵之资,策万世之谋,然其智计为长,勇烈为短。既得韵助,文武合璧,仿若完人,虽关张之勇,二荀之才,亦难及矣。

——《季汉书·列传第一》

第一百二十四章 权力

“陈君,连日来事务繁忙,倒是无暇请君过府一叙,失礼之处还望勿怪。”县衙内,李澈与赵王仆陈遂两人对坐,李澈意味不明的说道。

陈遂面上如沐春风的笑道:“君侯言重了,下官也是做过一方长吏的人,怎会不知这治理地方有多难?岂敢多加叨扰君侯。”

“陈君知我啊。”

李澈哈哈大笑,俄而又叹气道:“本侯以前实在是坐井观天,不知天高地厚,竟然以为这治理地方很容易,等到如今下手时才发现,怎一个‘难’字了得啊。”

陈遂心里暗暗发笑,这七日来,邯郸上下都在抵触李澈这个县君,走访地方也多是吃了软钉子,这就是他得罪了赵氏的后果。

当然,面上仍是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君侯,为政不难,不罪巨室啊。”

“本侯难道还要向那赵氏低声下气?”李澈勃然大怒,用力一拍案几,声音回荡在县衙里。

陈遂一脸无奈的劝道:“君侯,赵国不是京城,在这里即便是赵王也要多看看这些大族的脸色,向他们低头真的没什么。”

“本侯有数百甲士,难道不能荡平这些魑魅魍魉?”

“君侯自然能将大族荡平,然而赵国十八万百姓也能被君侯荡平吗?赵氏根植赵国数百年,深得赵国民心,随意处置,恐怕会有损君侯德行啊。”陈遂慷慨激昂的说道。

“你……”李澈愤然起身,指着陈遂,身子似乎都气得发抖了。

“君侯啊,先贤之言那自然是有道理的,强自违拗,只会害人害己啊。下官痴长君侯不少年月,为官为吏倒也有些心得,还望君侯听下官一言,莫要一意孤行。”

陈遂都快被自己感动了,至少在李澈看来,这厮入戏太深,似乎把自己当成了说客。

李澈眉头紧蹙,脸皱成一团,半晌后叹气道:“惜乎未早听陈君之言,以致有今日之祸啊。”

“君侯毕竟年轻,不识人心险恶。那叶蛰焉能做的了邯郸氏的主?黄口小儿之言,反倒是误了君侯,真真是罪大恶极。”

这就是李澈如今最大的难处了,邯郸氏并没有如叶蛰所设想的来和李澈等人合作,而是选择了支持赵氏。再加上隔岸观火的刘氏,整个邯郸都在和李澈作对,自然是举步维艰了。

“陈君此乃老成谋国之言,澈感佩之至啊。”李澈握住陈遂的手,神情激动。

陈遂也一脸激动的回道:“能得君侯此言,下官无憾矣。君侯怒斥张让,为天下士人所敬仰,未来仕途自然是一帆风顺,何须在此与赵国大族死磕?

便是真的打赢了赵氏又如何?这天下之大,赵氏根本排不上名号,君侯到了颍川、到了汝南、到了渤海,莫非还要如此对待当地大族?

那纵然有千余精骑,也是力有不逮。还望君侯深思熟虑,多加习练如何与豪强大族合作。”

“陈君!如此金玉良言,澈感激不尽啊。陈君在赵国已经有几年了,素有名望,还要多劳陈君为澈分说一二。为表诚意,几日后开衙,请陈君与诸位老族长旁听,指点一二。”

陈遂眼睛一亮,汉朝的县令与太守,那就是一地的君王一般,断案处政何时要人指点了?多是乾纲独断,如今李澈却将这份权力主动让出一二,足见心诚。

他深信李澈已经被他说动了,毕竟这七日来恐怕是这位新列侯最憋屈的日子,当整个赵国都反对他的时候,他除了低头,又能做什么呢?

“下官必将君侯之言带到。赵老府君心胸开阔,最是大度,君侯此前也是为了公事,赵涉之事谁也不忍见。还请君侯在赵涉灵前鞠上一躬,以示歉意,下官担保老府君绝不会不依不饶。”

“这……”听到要在赵涉灵前鞠躬,李澈显得有些迟疑。

陈遂倒是颇能理解,毕竟是一县之君,又是年少得志的亭侯,让他当面低头认错实在有些为难。

这倒不是赵氏的要求,而是陈遂自己加上的,若能成功,赵氏那边必然感激,两头通吃才是王道啊。

“君侯,毕竟人死为大,鞠上一躬不仅不会损害君侯名望,他人还会称赞君侯德行,又能与赵氏修好,何乐而不为呢?”

李澈脸色青红交加,阴晴不定,半晌后一咬牙道:“那便依陈君所言。”

说完,一副泄了气的样子瘫坐在地上,陈遂大喜过望,作揖道:“下官未见如君侯一般德行深厚之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啊!”

“陈君,一切便仰仗你了,本侯曾侍讲华光殿,这里还有些许天子御赐之物,还请陈君收下。”李澈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声音虚弱无比。

陈遂感觉自己被天上的馅饼砸晕了,同时又有些惊讶于李澈竟然曾侍讲于华光殿。

“君侯请安心,下官必然竭尽所能,请君侯静待佳音。”陈遂深揖一礼告别,李澈却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点点头,满怀期望的望着陈遂。

……

待陈遂走后,方才还有气无力的李澈施施然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淡然道:“阿韵,打一盆水来,我要洗洗手,免得恶心。”

吕韵却是神情古怪的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待拿来清水,她忍不住问道:“明远,你真要去赵涉灵前鞠躬?”

李澈拒绝了少女帮他洗手的举动,而是使劲搓着手,仿佛上面有什么脏东西,淡然道:

“为何不可?如今仍是治世,那赵涉纵然罪大恶极,也该依律审判,却因我上门相逼而死。虽无愧疚,但终究是我气盛而考虑不周之故。

鞠上一躬没什么大不了的,也可警示自己日后行事要多加考虑,常省吾身。”

“这便是你书中所言,权力的桎梏吗?”吕韵若有所思的问道。

“哦?”李澈有些讶异,她竟然能明白,笑着点点头道:“如今只是县令,都能以势迫杀一人,若是今后为太守、为州牧又如何?

纵然九十九次迫杀的都是恶人,只要有一次迫杀了好人,那便是洗不掉的恶行,功过永远不可相抵。

如今以制度管理权力属于异想天开,故而只能靠我等自觉,防微杜渐。还有你,你最近学益德学的有些过了。”

“我?”吕韵呆萌的指着自己,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说到她头上来。

李澈敲了她一个爆栗,斥道:“你前些日子是否鞭打过士卒?”

“这……可是张司马就是这样做的啊。”吕韵有些心虚的低下了头。

“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益德治军长处你没学到,却把他的短处学了个遍。

暴而无恩,或许能有一支能征善战的铁军,但这支军队却难以让人相信。

治军之道,你当多向云长学习,悯惜士卒,赏罚分明。益德之长在于灵机应变、通晓地理,其总能抓住战机,然后勇猛无比的扩大战果。至于治理士卒,你看不见的地方,玄德公早已斥责过他很多次了。”

“我明白了,我今后不会再鞭打士卒了。”吕韵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的回道。

李澈摇摇头:“军中无有刑罚是不可能的,我是让你明白,赏罚分明才是正道,如果无法理解,多看看云长怎么治军的吧。

虽然成效慢,其麾下军士也没有益德那样勇猛,但这才是大将之道,才能打造出真正的铁军。”

“嗯!”

“好了,多做些准备,几天后大戏就要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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澈于邯郸常与左右论兵,谈及关张,澈叹曰:“云长刚而自矜,益德暴而无恩,此皆乃致命之短。然其勇若熊虎、智计百出,却又掩短示长,难以觉察,吾甚忧之。”

关、张闻之,羽哂曰:“长短相形,高下相盈,此时为短,焉知未来非长?先生常有高论,却失之于恒。”

后果如澈言。

——《英雄记》

第一百二十五章 机关算尽太聪明

邯郸赵氏的主堂内,赵瑾高坐主位,再看看其余在座的人,每一个都是跺跺脚,赵国抖三抖的人物。

邯郸氏族长邯郸胜、魏氏族长魏松、秦氏族长秦何、赵王仆陈遂等等,坐于赵瑾下首的两位分别是邯郸胜和代表赵王而来的陈遂。

“如意啊,此行如何?”赵瑾此时再也不见之前的那副悲痛样子,神色沉凝,鹰目如电,几缕白发更添其人阴沉。

“遂不负所托,已然说动县君向老府君低头,并且县君还将亲临赵涉灵前鞠躬示歉。”陈遂满脸笑意的拱手答道。

“哦?”在座的可都是老狐狸,闻言非但不喜,反倒是颇有几分疑虑。

白发苍苍的邯郸胜开口道:“如意啊,那李明远少年得志,有救驾扶危之功,深得大将军信重,在京城可以说是飞扬跋扈的人物,焉能如此轻易的低头?莫不是其中有诈?”

其他人也都微微颔首,他们也是作此想法,反倒是陈遂当局者迷,一心认为李澈已经低头,他笑道:

“几位有所不知,不仅几位的族里在施压,大王那边也动用了这百年来赵王一脉积蓄的力量,那李明远受到的压力可远远没有几位想象中那样简单。”

魏松狐疑的问道:“赵王手中有些许权力,这些我等也心知肚明。只是大家都知道,这是见不得光的,万一让朝廷知道了,那可是大祸临头啊,赵王会为了区区一个县令而动用?”

赵瑾与陈遂对视一眼,淡然道:“魏君勿虑,大王与老朽有些默契罢了,此事当是属实。”

见赵瑾与陈遂似乎有些秘密,其他族长眼神闪烁,还是老成精的邯郸氏开口道:“既然子玉与大王有密议,那我等也不多追问了。只是先前所许,可还有效?”

在座众人中以邯郸胜最是年长,还做过两任太守,是以称呼赵瑾可以字呼之。

赵瑾也不敢怠慢这老头,虽然邯郸氏江河日下,邯郸胜却不是简单的人物:“老府君,瑾此前所言绝无虚假,赵氏放弃六年内的孝廉名额,让出县中吏职,只保有国中廷掾即可,再划出万亩良田。以此酬谢诸君援手之义。”

邯郸胜满意的点点头,皱巴巴的老脸挤出一团笑容:“子玉的信誉,老朽自然是信得过的,我邯郸各族同气连枝,焉能被一黄口小儿伤了和气?

那叶氏子太过不自量力,叶家也不配为我邯郸大族,由子玉自决便是。”

赵瑾微微颔首,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叶氏区区一个乡下土霸王,却想勾连纵横,图谋赵氏,自然要杀鸡儆猴了。

特别是赵氏即将实力大损,不威慑下这些小族,后面恐怕多出事端。

“还有一事,县君虽然低头,可国相未必不会出手。国相手中可有调兵之权,虽然郡兵早已不堪一击,但也不可大意啊。”

邯郸胜似乎对赵瑾的表态很满意,又一脸好意的劝谏道。

东汉早期,光武帝认为地方无需有兵,是以废除郡兵,也同时废止了郡国武官都尉。

后来发现这样不行,不可能镇压哪里都要中央发兵,是以又允许地方募兵,只是郡国毕竟装备与中央相差甚远,经济水平等因素也有所制约,导致郡兵良莠不齐。

国相自然是能调动郡兵的,还可以不经朝廷准许。光武帝时期有一个叫李章的人,他任琅琊太守时,邻居北海太守被郡里的豪强给绑架了,李章没有请示朝廷,直接发兵将豪强镇压,还得到了赞许。

只是正如邯郸胜所说,赵国的武备早已废弛,在东汉末年以州为单位镇压叛军的格局下,精锐都被州里给抽走了,留下的不过是些老弱病残。

“老府君无需担忧,瑾心中已有成算,国相不会插手此事的。”赵瑾一副智珠在握的表情笑道。

邯郸胜等人微微点头,笑道:“那就好啊,子玉是有本事的人,老朽远不能及,也就不多话了,祝子玉马到功成,得偿所愿。我等就先告辞了。”

“瑾多谢老府君吉言。”赵瑾避席而起,肃然一揖。

邯郸胜在身后族人的帮助下颤巍巍的站了起来,笑道:“子玉还是这么强健有力,老朽比不了啊。”

邯郸胜已经七十岁了,在这个年代是名副其实的老古董,“所谓人活七十古来稀”,自然身体比不得赵瑾。

“老府君德行深厚,赵国离不开老府君的指引,赵国上下都希望老府君长命百岁啊。”赵瑾一副情真意切的样子。

“但愿啊,这人能活多久,不仅看命,还要看人啊。”邯郸胜摇摇头,在两名年轻人的搀扶下慢慢走了出去。

赵瑾皱着眉头,有些摸不准这老狐狸的想法。

……

待其余人都走了,赵瑾一脸认真的问道:“如意,你可能保证万无一失?”

陈遂面色涨得通红:“老府君,若不信遂,又何以让遂前去做说客?”

“如意勿怪。”赵瑾拱拱手,笑道:“毕竟兹事体大,还是小心为上。”

“全赵国都反对他,他纵然是县君又如何?他前程光明,又何须在邯郸一地死磕?老府君多虑了。”陈遂说到最后颇有些落寞,以李澈如今的圣眷和表现,未来很可能是天下最顶尖的人物,远非他所能比。

赵瑾也彻底打消了怀疑,确实,一个前途远大的年轻人何须与他们死磕?公义二字又值几个钱?拿下他赵氏,李澈也升不了官,一个不慎毁了自己的前途那才是得不偿失,以己度人之下,赵瑾也就不再怀疑了。

“那此人留下便无害了,只是国相必须要除去!”赵瑾眼中厉芒一闪,杀气四溢。

“县君既然低头,国相也不会一直坚持下去啊,为何一定要动武?”陈遂有些忍不住劝道,他担心这样会激起李澈反抗。

赵瑾面色冷冽的说道:“这位国相可不简单,这几日专注于拜访刘氏,据我所知,刘氏那老东西已经隐隐被他说动了,足可见其人不凡。

他和县令这年轻的黄口小儿不同,是真正熟稔官场的老手,留下来后患无穷!留下一个县令来安朝廷的心,已经够了。”

“那……便依老府君之意吧。只是还望老府君多加小心,这事一旦泄露出去,大王都保不住赵氏,甚至大王自己都自身难保。”

“这是应该的,老朽自然会小心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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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出为琅琊太守。时北海安丘大姓夏长思等反,遂囚太守处兴,而据营陵城。章闻,即发兵千人,驰往击之。

——《后汉书·酷吏列传》

第一百二十六章 苦肉计

翌日,邯郸县的百姓们看到了有趣的一幕,新任的李县君被两个大汉从国相官寺内架了出来,头发散乱,脸色气得通红,一副斯文扫地的样子。

远远旁观的百姓们只能听到诸如“固执!”“蛮横!”“独裁!”等等字眼,官寺大门关上后只听见县君大喊道:“本侯定要参上你一本!”

李澈忿忿的往地上啐了一口,一瘸一拐的上了马车。

……

“老府君,大事成矣!那李明远去劝国相低头,却被国相施以笞刑,可见其人绝非谎言诓骗我等。”陈遂喜出望外的跑到赵府上向赵瑾汇报。

赵瑾闻言一喜,旋即皱眉道:“真是受了笞刑?莫不是假的?”

“确确实实,绝无虚假!动手的是赵王的暗线,他没有接到国相的暗示,完全是下了重手”陈遂一拍大腿,显然对赵瑾的多疑有些不满。

“如意莫恼,老朽只是出于谨慎,断无不信之理啊。”见陈遂如此笃定,赵瑾连忙笑着安抚道,终究是赵王的代表,还是要给他几分颜面的。

见赵瑾认错,陈遂也转怒为喜,笑道:“这国相飞扬跋扈,连自己的亲随都下如此重手,合该有此一劫。”

“正是,正是。广交朋友,与人为善才是正道,县君这不就明白了吗?国相一意孤行,也是该有此报!”

说完,两人相顾大笑起来,似乎一切尽在掌握。

……

“疼!”

“轻点!”

县衙后院住所,李澈趴在榻上,裸着背部上药,背上满是青紫红肿的伤痕,却是受了笞刑。

可惜的是小丫头这时候谨守礼节,不愿意亲自操作,故而是王越在动手。

老剑客皱了皱眉头,不悦的道:“这点痛都受不了?看来以前只让你练基础动作实在太过容易。明日练剑时,老夫要让你好好锻炼下承受能力。”

“别啊!”李澈苦笑道:“都伤成这样了,还要练?”

“谁逼你施这劳什子苦肉计了?”

“没人……”

“那就自己受着!”

本想乖乖闭嘴,抬头却看见小丫头站在门口,双手捂着眼睛,然而指缝之间恐怕能塞进去个鸡蛋。

李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吼道:“既然要看,为什么不来帮我上药!”

“叫什么叫!”老剑客一巴掌拍到李澈头上,顿时没了脾气。

两人在王越的眼里,那就有如后世尖子生与差生的区别。李澈这种基本动作都要练上月余才能勉强标准的差生,自然比不得剑术精进勇猛的的优等生。优等生做什么那都是有理由的,是可以被谅解的。

屋子里陷入了寂静,只是吕韵连挡都不挡了,斜倚在门框上,脸色通红的盯着李澈。

“小子,我倒是没想到,你还有这份胆气?还有,你背上这些旧伤是哪来的?”还是王越打破了这份寂静,淡淡的话语中带有几分欣赏。

“切。”李澈嗤笑一声,冷笑道:“王君,你可知我的遭遇?知道我是怎么结识国相的吗?”

王越皱皱眉,“有何隐情?”

他不关注外物,也没怎么细致了解过李澈的过去,只知道李澈在京城声名鹊起后的事迹。

“我出山后第一天,被一伙人绑了,为首的是中山郡督邮。我被栽了个谋刺朝廷命官的罪名,百般拷打让我交代主使者是安喜县尉。我挺废的,没两下就交代了,他们不信,一直打到遍体鳞伤才停手。”

声音很淡然,仿佛说的不是自己。吕韵一个箭步冲了上来,王越的手微微一顿:“然后呢?”

李澈笑着握住吕韵的手,摇摇头示意没事,悠悠道:“那个安喜县尉,就是国相。他被诬陷,一怒之下冲进驿馆将督邮绑了,狠狠的鞭笞了一顿。

他质问我为何要诬陷他,我把缘由交代了,你猜他怎么做的?”

“你既然在此处完好无损,他自然没有把你如何。”

“没错,问清缘由后他将我一并带出城逃亡,并且隐瞒了我的身份,没有告诉云长他们我就是栽赃他的那个人。”

“他不像如此迂腐纯善之人,至少他的剑不像。”王越皱了皱眉,汉朝的风气信奉有仇必报,以德报怨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告诉我,他是安喜县尉,县内子民却被人栽赃诬陷,抓良冒功,那就是他的过错。当然,他本来没准备带我一起来京城,想着找个有人的地方一扔就行。是我用狂言唬住了他。”说完,李澈又嗤笑了一声。

“离奇却又寻常的经历。”王越幽幽的下了断言。

李澈闻言一怔,旋即大笑道:“没错,没错。一件荒谬离奇的事,在如今的大汉却又寻常无比,难道不可笑吗?”

“赵家的老东西还有赵王他们是不会明白的,不会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跟他们作对,因为他们所做的事就是离奇而又寻常的事。

我如今是邯郸县令,那我的辖境内决不允许出现如此之事!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时代的变迁最后总会变成这样,但这不是某些人用肮脏手段夺人田地的理由!

很多事我改变不了,但至少把能改变的先改变了,天黑了这么久,也该亮了。”

王越闻言欣慰的笑了笑,转而又疑惑道:“你小子之前两鞭子就做了叛徒,如今怎么会主动要求苦肉计?”

李澈却是陷入了沉默,半晌后幽幽道:“当有人抢着要主动去死地当诱饵的时候,另一个人挨上几下笞刑又算得了什么?”

王越怔了怔,叹气道:“我不会领军,几天后就由我守在你身边吧,我死之前,你不会有事。小丫头,你的情郎我保下了,到时候放心去做你该做的事。”

“我知道了!”已经泪流满面的吕韵愣了愣,坚定地点了点头。

李澈笑道:“莫要滥杀,若他们放下武器,收押来县衙即可。还有,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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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自害,受害必真;假真真假,间以得行。

——《文襄侯三十六计》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天下很大

中平六年九月三日,邯郸县衙早早地张贴了告示,公审邯郸叶氏子叶蛰勾连贼寇,诬陷赵氏之事。

尤为特殊的是,国相已于三日前离开邯郸去巡视各县,沉寂了多日的县君却玩起了公审,确实让很多人感到异样。

待到县衙开门,涌入的民间代表惊讶的发现,赵氏族长赵瑾竟然坐在县君下首,与县君在笑谈些什么。甚至还有邯郸内几家大族的族长都在座,有眼光的人顿时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赵瑾很满意李澈的上道,主动提出审判叶氏,还同意赵瑾旁观,这对赵氏威望的提升非常大,是以他也颇为给李澈颜面,脸上时刻挂着微笑。

然而当衙役们不关县衙大门,而是森然立于门口的时候。赵瑾开始感觉到一丝不对,李澈见状笑道:“赵公,看到的人越多,就会有更多的人知道与赵氏作对是什么下场。”

赵瑾闻言微微颔首,也是打消了疑虑,诸般安排已经做好,他们断无翻身余地。

“国相要做聪明人啊。”赵瑾意味深长的说道。

“晚辈还要多向赵公学习啊。”李澈也回以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然而赵瑾看着李澈的笑脸,竟然蓦的从背上冒起一股寒气,然而李澈也不跟他寒暄了,冷起面孔一拍惊堂木,喝道:“带人犯上堂。”

在两名衙役的押解下,五花大绑的叶蛰被拖上公堂,身上显然受过不少鞭刑,青紫色的痕迹遍布全身。这是很正常的,因为他这几日是被赵氏扣押,而非在县衙大牢里。

“叶蛰,字铭,邯郸叶氏族人,与贼寇勾结诬陷赵氏赵涉,致其身亡,你可知罪?”李澈厉声喝问道。

“小……民,无罪。”费尽力气挤出四个字,叶蛰又使劲咳出了血。

赵瑾身后的赵氏族人正待喝问,李澈却一改冷面,笑眯眯的道:“赵公,你看,叶蛰都说他无罪了,本侯觉得这案可以结了,叶蛰无罪。”

满堂寂静,明明是可笑到极致的断案,赵瑾却根本笑不出来。他看着李澈的脸,只觉得他满脸都在笑,然而那双眼睛却尽是杀意。

寒意充斥全身,他蓦的转头望向两名老者——刘氏族长刘乐,邯郸氏族长邯郸胜。却见这两名斗了半辈子的老对手满脸戏谑的望着他,邯郸胜那老东西还带着丝惋惜。

“为什么。”简单的三个字,说完后赵瑾跌坐在地,他知道已经没有希望了,这两个人既然选择了李澈,那就证明之前的布置都是笑话。

李澈没有和国相闹翻,也并不想向他低头,而是如一条毒蛇一般潜伏了半个多月,只待咬上这致命的一口。

但他想不明白,邯郸胜和刘乐为什么会站在李澈那边?李澈给不出更多的利益,如果只是把赵氏的资源答应分给这两人,那李澈又为什么要对付赵氏?就不怕刘氏与邯郸氏势大难制?

李澈没有理会这厮,而是挥手叫来了几名大夫,将叶蛰扶了下去。

邯郸胜叹了口气,苍老的面容上眉头紧蹙,幽幽道:“子玉啊,你们赵氏搞的太大了,太大了……”

赵瑾怒道:“这事你们也首肯过!”

“可我们没有从中获利啊。”刘乐的眼睛都快眯成缝了,笑吟吟的说道。

“你……你们早就想到了这一天?”赵瑾有些崩溃了,当时用各种手法独吞好处的时候他还志得意满,认为自己聪明绝顶,现在却发现这都是被算计了?饶是为官多年的心性,也有些承受不住这般打击。

“贪大利之前,总该想想后路,老朽当初想了想,如果落到今日之结局可能翻盘?答案是不能,所以老朽也就放弃了这块肥肉,因为油太厚,挡住了毒药啊。子玉聪明绝顶,想来一定是有法子的。”

邯郸胜脸上尽是笑意,云淡风轻的话语却是如利剑一般直刺赵瑾的内心。

“若我等联手,如何不能翻盘!”赵瑾怒吼道,这也是他想不明白的事,邯郸三族联手,自然能将事情遮的天衣无缝。

“亏你还是做过太守的人物!”刘乐冷笑道:“这天下很大,不只是赵国这么小小一地,刘氏、邯郸氏、赵氏三族联手?放在天下也不过是一只大点的虫蚁,朝廷雷霆震怒之下,只怕三族尽成齑粉!”

“我给州里的贵人和京里的贵人送过钱!朝廷不会管我们的!那些人才是真正的恶鬼!”赵瑾自然考虑过这个问题,也打通了冀州州吏和京里的关节,才敢在邯郸作威作福。

“啪啪啪!”李澈拍了拍手,不无讥讽的笑道:“原来在你赵瑾的眼里,天下只有冀州与京城。可怜贾刺史清廉正直,却被麾下的吏员欺瞒至斯!让你这等渣滓逍遥法外。”

赵瑾丝毫不理会李澈,微微冷静了下来,冷声道:“现在和我联手,你们之前做过什么我都不管,承诺依然有效,良田翻倍如何?”

“真佩服赵公死中求活的冷静。”李澈站了起来,扶着柱子讥笑道。

赵瑾只是冷静的看着邯郸胜与刘乐,刘乐的脸上依然满是讥讽,邯郸胜叹了口气,劝道:“已经太晚了,子玉莫要负隅顽抗,或可为赵氏留下一丝血脉。”

“他许诺了什么!你们可知,黑山刘三刀已经亲提五千人马去截杀国相,国相一死,朝廷会派来新的国相,他又能给你们什么?”

赵瑾抛出了一个震撼人心的消息,黑山贼中素以个人特色命名,如首领张燕号为飞燕,指其身轻如燕之故。眼大者如李大目,声大者如张雷公,白马者张白骑等等。

这刘三刀便是因为其武艺绝伦,杀人从来不超过三刀,故名刘三刀,是赵国黑山之首,更带有五千兵马,赵瑾绝不相信刘备能逃出生天。

“都知道你勾连黑山了,你说我们能没有准备?”

李澈的话语让赵瑾的心直往下沉,他冷声道:“国相身边不过三百甲士,就算能以一当十,如何能胜过五千兵马?”

“错错错!”李澈伸出食指摇了摇,笑道:“国相身边没有三百甲士,只有一百甲士和两百邯郸氏私兵。

其余甲士都埋伏在邯郸氏与刘氏家里,如今正由本侯的家庶子与督盗贼史韩元嗣率领,清剿你赵氏私兵。就连那一百甲士,也是在本侯的要求下国相才愿意带上的。

所以本侯笑你井底之蛙,难怪袁司隶对赵国不怎么在乎,我等本以为你勾连了黑山贼,准备扶持赵王造反。怎料你与赵王竟是为了蝇营狗苟之事。

如今也是这般,看不清天下之局,谁说剿灭贼寇一定要用赵国的兵卒了?”

“周边各郡断不会为了你二人来开罪黑山!”

“没错,就算是黑山主动袭击国相,其余各郡也不敢为国相出头。可是……大司马,襄贲侯刘伯安公,怕不怕黑山呢?”李澈脸上再无丝毫笑意,冰冷的话语让赵瑾如坠九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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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帝崩,少帝以虞功大德勋,拜虞大司马,进封襄贲侯。虞携三千精骑南下,时赵国黑山贼刘三刀反,欲杀国相,虞驰往击之,大破贼寇。

——《后汉书·刘虞传》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夏虫不可以语冰

“赵公想来不怎么关注天下动向,新任幽州刺史刘景升上个月才赶到幽州,幽州之事颇有些复杂,是以刘伯安公完成了交接后,才带了三千精骑南下。”

李澈好心的为赵瑾做出了解释,当然,赵老府君并不领情,眼睛通红的问道:“大司马回京的路线不该经过赵国的!”

从幽州州治蓟县入京,多走钜鹿—魏郡一线,而不会刻意绕道走赵国。

“当然是我们派人提前去拜会了大司马啊。”李澈用看白痴的眼神望向赵瑾,这位赵氏掌舵人已经不太清醒了,因为他知道,赵氏会面临什么样的结局。

“你们什么时候做好的准备?”或许是因为李澈那讥讽的眼神太过刺激,赵瑾反而冷静了下来。

李澈笑道:“当然是来到赵国之前啊。大司马的行军路线是朝廷安排的,本侯恰巧有那么些圣眷,是以天子将此事告知了本侯。”

“你在京城便调查清楚了赵国之事?”赵瑾心里一阵冰凉,难以相信李澈和刘备竟然会如此清楚赵国之事,还布下了这些准备。

李澈笑而不语,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事实上这些准备根本不是留给赵氏的,而是对赵国黑山贼的谋划。

随着卢植连战连捷,黑山贼的用处又不大了,鉴于其最近在冀州过于猖狂,小天子希望给他们点教训。

他手上又没有其他力量,只能是寄希望于刘虞能寻到战机,刘表手上还有一封给刘虞的密诏。

本该是上月便发动,谁知刘虞迟迟未动身,一直到四天前,才有人来通报。

荀攸之前所言,赵国黑山不足为虑也正是这个原因。只是刘虞要动手终究要师出有名,随便覆灭一郡黑山,难免让张燕等人惊怒。

赵氏和赵王撞了进来是意外之喜,倒是给了刘虞借口。勾连诸侯王,刺杀国相,在卢植兵锋正盛之时,张燕也不敢为刘三刀出头。

不过也没必要说出来,能给其他人一种错觉也好。

这时候,邯郸胜等人的眼神开始闪烁不定,满是忌惮的看着李澈。

而聚在堂前的百姓代表们则是用看神人的眼神望着李澈。

“今日他能这样灭掉我赵氏,来日安知不会灭你二族?”赵瑾似乎找到了机会,疾言厉色的劝道。

“咳咳,几位,大司马又不会经常经过冀州,本侯既然未曾趁此机会将诸君一网打尽,那今后自然不会再自找麻烦。

赵氏今日之结局实属咎由自取,诸君今后还要多加约束族人,莫要视朝廷法度于无物,卢公五千禁军大破白波,须知两万禁军完全可以踏平天下任何一州,遑论赵国弹丸之地。”

安抚加警告,一番话语打消了几人心中萌生的异心,想到如今在河东连战连捷的卢植,邯郸胜等人也是一阵胆寒。

只用了五千禁军,辅以地方郡兵和家兵,卢植硬生生压着十万白波贼打。

再加上其人文武并济,与朱儁等人完全不同,剿贼抚民双管齐下,昌盛一时的白波转眼间便濒临覆灭。

区区赵国,确实只是弹丸之地,朝廷覆手可灭。

邯郸胜连忙苦笑着表忠心道:“县君言重了,老朽等人活了一大把年纪,见识过我大汉的无上兵锋,断不敢违抗朝廷。”

“如此便好,只要诸君谨慎奉法,又何须担忧呢?大司马明见万里,难道还会被本侯蒙蔽?”

“是极是极,大司马仁德之名天下景仰,正是察觉到赵氏与赵王的不轨之心,才会动雷霆之怒。”邯郸胜等人连忙附和道。

见邯郸胜等人这般献殷勤,赵瑾讥讽道:“看看你们的样子,哪还像一族之长?倒像是柴门前的家犬一般!”

李澈深深的看了赵瑾一眼,淡淡的道:“若赵公能在心中存有几分敬畏之心,何以落到今日的地步?”

赵瑾一怔,旋即陷入了沉默。其他人也纷纷陷入了沉思。

李澈也不理会他,转头望向那群百姓代表,淡淡的道:“今日公审改了,本侯要审赵氏,有诉状者尽管递上来。”

“李明远,你安敢如此羞辱我赵氏!”满堂哗然之下,赵瑾怒发冲冠,愤然起身,脸色涨的通红。

邯郸胜与刘乐等人面面相觑,低声劝道:“县君,是否给赵氏留上些颜面,终究是邯郸乡亲。”

这却是所谓的物伤其类了,赵氏这下场虽然咎由自取,但没人能保证自己后人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将赵氏覆灭掉也就算了,若覆灭前还要公审羞辱一通,这些士人着实觉得心里别扭。

“嗤!”李澈嗤笑一声,摇头道:“邯郸公、刘公,你们莫不是以为本侯是存心为了羞辱赵氏?”

这话没人敢接,但一片沉默显然表明了他们的态度。

“夏虫不可以语冰,井蛙不可以言海。”李澈一挥袍袖,大声道:

“本侯知道,依照诸君的意思,将赵瑾问罪,将赵氏的所有主事人一并诛杀,再以谋逆罪将赵氏家小或发为奴,或发戍边即可,是也不是?”

声音越来越大,说到最后,满堂尽是回音,赵瑾眼神昏暗,强自以手撑地。而赵氏族人大多摇摇晃晃,面色惨白不定。

赵瑾身后一名男子猛的一咬牙,从袖袍中掏出一把短刃,径直刺向李澈。

却见李澈仿佛被吓住了一般,纹丝不动。那人心里暗喜,只觉得功成在即。

李澈微微一笑,在赵氏众人眼中仿若恶鬼,其身后一直如泥塑木雕般的王越踏前一步,刹那间夺过短刃,飞起一脚将那男子踹飞,几名衙役一拥而上将其捆住。

邯郸胜等人纷纷喝令卫士拔剑,制住了赵氏族人。

李澈摇摇头,这就是汉朝的风气,公堂拔剑,却根本没想过后果,恐怕也是这人根本没有其他后果了。

“县君,这难道不是很好的处理办法吗?”邯郸胜不在乎这些小插曲,只是对李澈的想法有些不理解。

这样处置,赵氏自无翻身余地,还没人能说个“不”字。一意孤行公审,反倒容易落人口舌,得一个睚眦必报的恶名。

李澈走到那些百姓面前,从中拉出了几个人,指着他们问道:“邯郸公,你可曾注意到这些百姓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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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与澈定计,诱邯郸大姓赵瑾勾连黑山贼匪,后告于大司马刘虞。虞大怒,遣精骑三千驰往击之。

——《汉记·荀攸列传》

第一百二十九章 官与贼

从进来开始,邯郸胜与刘乐便闭目静思,生怕自己忍不住笑出声引起赵瑾的怀疑。如今定眼望去,只见这些人大多畏畏缩缩,衣衫褴褛,但可以看出其体态并非贫民。

族长们显然不可能认识这些人,其身后侍立的族人连忙低声解说,邯郸胜等人顿时面色大变。

看到邯郸胜等人变了脸色,李澈冷笑道:“没错!他们就是被黑山贼毁了家计,然后被赵氏没了良田之人!”

赵瑾闻言面色一变,转头望向自家族人,那些被架住的年轻人只是苦笑着摇摇头,他们是族中后辈,并不了解这些事,今天也是跟赵瑾来开眼界的。

他转头又对那些百姓说道:“你们可知赵氏为何一直不愿还你们田地?因为正是赵氏与黑山贼达成了合作,他们放纵黑山贼搜刮周边百姓,黑山贼则依约不攻打邯郸城!”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这些百姓都是住在城外的中小地主与少数自耕农,在黑山贼扫荡的过程中躲入邯郸城,郡兵“击退”了黑山,然而他们的家计与田地却被没收,以缴获之名赏赐给了赵氏。

赵氏把持了邯郸县与赵国的督盗贼史,在赵国缺少中尉的情况下,掌控着赵国的兵卒,负责剿灭盗匪之事。

而这也是赵氏与赵王合作的根基。赵王不想跟黑山贼打仗,于是暗许赵氏与黑山贼合作,达成了肮脏的交易,出卖了城外的民众——黑山贼不会抢夺大家族的良田。

因而其他大族纷纷默许,赵氏也在这年余时光里势力突飞猛进,甚至能拿出数万亩良田来酬谢这些大族。

如今得知事情真相,本以为赵氏只是贪墨土地的百姓们顿时愤怒了,他们并非真正底层的贫民,大多是有些家计的中小地主,这些人联合起来的怒火足以将赵氏吞噬殆尽。

赵瑾手脚冰凉,只觉再无希望,怒吼道:“若非与刘三刀达成协议,邯郸怎能安稳这么长时间?尔等长居京师,自然不知黑山贼之凶恶。朝廷剿匪不力,又怎能怪到我赵氏身上?”

“朝廷剿匪不力,是朝廷之过。可尔等掌一国之兵,却怯战不前,与贼寇蝇营狗苟,狼狈为奸,又是何道理?”李澈踏前一步,揪起赵瑾的衣领痛骂道。

“你……”赵瑾怔怔的说不出话,只能指着李澈颤抖。

“尔等食汉禄,为汉臣,一不能杀贼立功,二不能保境安民;出卖国中百姓倒是得心应手,本侯倒是想问问,夜深人静之时,尔等眼前可有那些被贼寇残害的百姓鬼魂?”

闻听此言,门前的那些百姓大多开始啜泣,贼寇掳掠了他们的财物,杀害了他们的亲人。最后仅剩的田地又被赵氏吃干抹净,李澈这番话倒是让他们又想起了这段悲惨的时光。

邯郸胜等人本想上前劝住李澈,然而王越眼神冷冷扫过,他们顿时驻足不前,只是苦口婆心的劝道:“县君,冷静,且先冷静。”

“先审判了这些国之蠹虫,本侯才能冷静!”李澈松开赵瑾,坐回主位,冷笑道:“待你赵氏众人收押过来,本侯便还这邯郸一片青天。”

……

就在县衙开审的同时,吕韵领了五十甲士与两百邯郸氏私兵直扑赵氏府邸。而韩浩则带了剩下的甲士与五百私兵,向城外的赵氏庄园扑去。

赵氏众人早早的便收到了消息,府门紧闭,墙头上露出十来个持弓的宾客。

“县君有令,放下武器出降,随本官前往县衙受审,敢有反抗者,格杀勿论。”杀气四溢的话语,让门内的赵氏众人心惊胆战。

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府内根本没有太多私兵,只有数十名门客与卫士,豪强们的私兵事实上大多是隶属于他们的佃农,这些人都在城外。

吕韵以二百私兵分别把守几个小门,自己带着五十甲士准备从大门冲锋。

“尊驾,敢问是否有误会?我家大人素与县君交好,如何会闹到这种程度?”门内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难掩惊恐的询问道。

“赵氏勾结黑山贼刘三刀,意图谋刺国相,罪证确凿,本官奉命收押尔等,莫要负隅顽抗!”明明是很清脆的少女声音,府内之人却只觉得一阵胆寒。

见赵氏迟迟不做回应,不耐烦的吕韵一挥手道:“跟我冲阵!”

吕韵一身黑光玄铠,是何进当日所赠,比起身后的甲士还要精良的多,手持一面大盾,硬生生顶着那稀疏的弓箭冲到了门前。

大盾立在身前,吕韵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飞起一脚踹在赵氏府门上,府内的宾客顿觉大门一阵摇晃。

几名甲士也随着一起撞击,连续十余下,仿佛被攻城槌撞击一般,赵氏的大门轰然倒塌,甲士们蜂拥而入,随后便是一阵鸡飞狗跳。

吕韵皱皱眉,想起来李澈的叮嘱,大声道:“放下武器,双手抱头蹲下,否则格杀勿论!这是最后的机会。”

赵氏的宾客本已被这些重甲怪物追的到处跑,闻言连忙照做,见这些着环首铠的凶人竟然真的没有追击,只是盔甲之间露出的眼神却好似有几分遗憾。

“真是一群土鸡瓦狗。”站在吕韵身边护卫的一名甲士不屑的讥讽道。

却见吕韵大步向后院走去,便走便说道:“一群拿钱吃饭的流寇游侠,难道指望他们有什么忠义之心?这赵府本就是软柿子,韩史去的那边才是硬骨头。”

走到后院,见后门涌入的私兵们开始劫掠,吕韵皱了皱眉,但总要给邯郸氏一些甜头,这摆在府内的,多是一些没什么大用的奢侈物,给他们也无妨。只是……

吕韵想了想,唤来私兵的首领冷声道:“交代下去,正事要紧,先拿下主要人物送往县衙。不准对赵氏家眷动手动脚!还有,书籍一概不准乱动,否则本官代邯郸氏处置了你们!”

“遵命!”那人看了看重甲士兵的凶相,再看看面前这人那一身黑光玄铠,想到邯郸胜的交代,识趣的点头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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澈迁邯郸令,邯郸大姓赵瑾反,韵与督盗贼史韩浩带兵击之。

——《季汉书·列传第八》

第一百三十章 诛杀不当辜

当吕韵压着赵氏族人来到县衙时,韩浩还未回返,吕韵挑了挑秀眉,转身对邯郸氏的私兵首领交代道:“你带人去支援韩史。”

那人望向坐在堂中的邯郸胜,见老头子微微颔首,也就爽快的应道:“遵命。”

“回禀君侯,赵氏府中成年者四十六口,余四十三人;宾客二十八人,余二十人;卫士二十二人,余十五人;仆婢妾室一百三十二人。共计二百二十八人,十八人负隅顽抗被诛,剩余二百一十人尽数压至,请君侯审查。”

一身戎装的吕韵抱拳禀报,这一串数据让赵瑾面色变得通红,猛的吐出一口血来,他身后的赵氏族人也是一阵骚动,然而转瞬便被镇压了下去。

“辛苦了,先把赵氏族人带上来!”

李澈又对着赵瑾轻笑一声:“赵公,别急,还没开始审案呢。”

堂内的众人都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邯郸胜与刘乐对视一眼,只能无奈的叹了口气。

四十三名衣着华贵的赵氏族人跪在了堂前,年龄从刚刚及冠的青年,到皓首白髯的老年人皆有,李澈想了想,对着赵瑾身后的那些人努了努嘴:“都跪着去。”

感觉到脖颈上架着的武器又贴近了几分,那些赵氏年轻人很识相的加入了自家亲人的队伍,一家人整整齐齐的跪在了那。

汉朝的跪与坐差别并不大,臀部放在脚后跟上即为坐,直起上身即为跪,跪是送客之时的动作,是以有尊敬的意味。

“赵公是致仕太守,就不用跪了,本侯是很守礼的。”李澈状似好心的免去了赵瑾的跪礼,赵瑾只是闭目不言。

李澈也不以为意,淡然道:“公审开始,本官怀城亭侯、邯郸县令李澈,奉大司马、襄贲侯刘公令,审理邯郸赵氏一族勾结黑山贼匪刘三刀一事,有诉状的尽管递上来。”

“县君,小民有冤情!”

“小民也有!”

李澈话音一落,顿时群情汹涌,这些人曾经在地方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并非是怕事的底层民众,这也是李澈敢公审的原因。

若受害者大多是底层民众,还真不能指望他们敢直言赵氏之罪,这是有时代局限性的。

李澈使了个眼色,甲士们立刻挡住了汹涌的人潮,他抚须淡然道:“勿要拥挤,一个一个来,时间长着呢。”

第一个人刚走上前来,赵瑾长叹一口气,疲惫的说道:“不用他们一个个说了,老朽都交代,账本在府内,县君只需翻查一遍必然能找到。”

说完,赵瑾像是泄去了全身力气一样瘫软在地。那人恨恨的瞪了赵瑾一眼,却不敢多话,只是束手立于一旁。

吕韵闻言,连忙亲自带人去寻找账本。李澈则好奇的问道:“这种事赵公竟然还记在账本上?”

赵瑾扫了他一眼,淡淡的道:“若不记账,京中和州里那些人不认账怎么办?李明远,那些田地有一部分已经不属于我赵氏了,你敢继续查下去吗?”

“有何不敢?不要钱而要地的,都是一些蠢货,本侯倒要看看谁敢来邯郸找本侯要地!”

赵瑾顿时噎住了,理确实是这个理,聪明人只拿钱,毕竟痕迹少;只有那些蠢货才会贪图田地的长久利益,而忘记这是一瓶鸩酒。

“赵公很识时务,那本侯便给你个机会。”李澈摩挲着下巴,冷笑道:“本来是想用公审来告诉一些人,有些事不能碰。而且光明正大的公审,也免得冤杀了无辜者。

如今赵公既然存有账本,又愿意自白,本侯自无不准之理。”

“你还担心冤杀?”赵瑾有些吃惊,他本以为李澈准备将赵氏男丁尽数杀绝的,却不料还有放过的希望?邯郸胜等人也讶异的看向李澈,勾连黑山与赵王,族诛都属寻常啊。

李澈嗤笑道:“本侯又不是武安君再世,哪来那么大的杀性。公审是为了告诉邯郸百姓,这些人都是该杀之人,也让你们死个明白。

罪轻者自然可以不死,但既然是你赵氏一份子,只要是行了冠礼或已及笄,断无无罪之理,也不过是死刑与徒刑的区别罢了。”

赵瑾久久沉默,俄而叹息道:“倒是老夫小瞧了你。”

“高帽子也不必戴了,本侯只希望你能如实交代,记住,机会只有一次。

你也不知道本侯手上掌握了多少消息。但有不实之处,本侯会让你知道什么叫‘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戮’。”说到最后,语气森冷如刀。

“放心吧,老朽也不想再丢人了。”赵瑾淡然的摇摇头,顿了顿,涩声道:“男丁中,唯有赵炅、赵喆、赵构、赵桓四人知晓始末,凡过而立之年者皆参与其中,方及冠者未曾参与。女子皆与此事无关。”

被赵瑾念出名字的人摇摇欲坠,熟知赵氏族人的邯郸氏卫士在李澈的示意下将几人拖了出来。

赵炅便是赵国督盗贼史,前些日子被刘备罢免。

李澈皱眉数了数,问道:“怎么就三人?”

“赵构在城外庄园,他负责城外之事。”

“又是赵构?”李澈有些无奈,然而布置都做好了,只希望韩浩能不负其历史声名,成功拿下赵构吧。

“赵公,你确定只有这四人与你共谋?”

“还有赵王仆陈遂以及赵王知晓此事,其余人等概不知始末,老朽可以性命担保。”

赵瑾赌咒发誓,然而李澈嗤之以鼻:“你的命马上就不属于你了,你需要担保的是你赵氏全族的性命!”

“县君,据我等所知,确实如此。且赵氏宾客中,唯有最受亲信的秦桧知晓始末,其余人等也只是奉命执行。”邯郸胜等人实在受不了这个县君冲人的性格了,苦笑着为赵瑾做了保证。

这时吕韵也拿来了赵氏的账本,李澈一通翻阅后脸色变得颇为难看,幽幽道:“本侯突然有些后悔了呢。”

赵瑾面色大变,嘶吼道:“县君!”

“你该庆幸是本侯在此审理此案!若是换成旁人在此,我看你赵氏男丁个个都得去城门上挂着!”李澈愤然将惊堂木砸向赵瑾,赵瑾不闪不避,也不顾额头上渗出的鲜血,只是伏地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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诛杀不当辜,杀一匹夫,其罪闻皇天。

——汉·贾谊

第一百三十一章 戮

看着赵瑾伏地的样子,李澈咬牙道:“尔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济南安王当年有田八百顷,已然让天子惊怒,尔区区一个致仕太守之家,竟能掠夺千余顷田地,何其猖狂!”

邯郸胜与刘乐默然不语,赵瑾手上田多他们知道,因为赵瑾总共拿出了三万亩田地分与邯郸各族,希望他们帮忙。

汉制,一顷五十亩,三万亩也就是六百顷,赵瑾只是拿出了自家田地的一半,邯郸氏与刘氏各得万亩,却生生是将其田地增广了一倍。当然,这田地如今肯定是拿不了了。

一千二百顷土地,相当于一千二百个自耕农家庭、五六千人所有的土地,却被赵氏不足百口人掌控在手中。还没有加上赵氏喂给州里和京城里那些显贵的土地。

这还只是赵国这种穷乡僻壤,邯郸赵氏这种在天下排不到名号的家族都能有这么多的土地。

最关键的是,土地在某一时间段内,总量不会有太大的变动,赵氏聚集了这么多土地,可想而知有多少人因他们而家破人亡。

尤其令人厌恶的是,赵氏所用的手段实在是恶劣至极,堪称官匪勾结的典型,这些田地的背后有多少血与泪完全可想而知。

“交代下,你赵氏族人里哪些人逼出过人命,哪些人参与了勾连刺杀国相。”

赵瑾本还想说些什么,但一触及李澈那森然的目光,他只能颓然道:“逼出过人命的,都站出来吧,不要让全族为你陪葬。”

那些人自然不敢站出来,一群人低头不语,正当李澈有些不耐烦时,赵瑾不知道哪里生出的力气,用力一撑站了起来。

走入人群里“啪”“啪”“啪”,清脆的耳光声不断响起,随后赵瑾走到李澈身前,涩声道:“就是这些人了。”

李澈有些异样的看了看赵瑾,这老头心态调整的倒是挺快,他微微颔首,示意卫士将这些人拖了出来,自然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诸君,今日延请诸君前来,也是为了做个见证,赵氏账簿在此,其非法所得田地,凡有主之地,尽数返于原主。”

李澈话音刚落,那些人顿时喜极而泣,李澈微微一笑,继续道:“再向每户赔偿原土地两成之地,此为国相与本侯之歉意。

终究是国与县吏出了问题,才让诸君流离失所,还望诸君相信国相、相信本侯,此类之事,断不会再发生在赵国!”

这番话语说完,堂内反而宁静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一脸不敢置信。能返还土地已是邀天之幸,竟然还有赔偿?

“本侯受国相所托,句句属实,诸君勿要有疑虑。地契会自赵氏取来,稍后自行在县衙领取即可。”

随着李澈又重复了一遍,在场之人才相信真有这般好处,几名尤为激动的人已经跪在地上行起了跪拜之礼,邯郸胜对着刘乐叹息一声:“这县君不简单啊。”

刘乐眼神闪烁,淡淡的道:“不好吗?”

“好!当然好,不与民争利,有多少人为官之时看不清楚这一点啊。这天下都是官的,又何必去争这蝇头小利呢?民得利越多,官得利才会更多啊。”

邯郸胜怜悯的看了看赵瑾,赵瑾正是不明白这道理,才拼命的兼并土地。

“那是因为他相信,未来有更大的利。赵子玉是不相信自己能等到更大的利益。”

“可我等相信,而且还等到了,不是吗?”

“邯郸公,老当益壮啊。”

“刘君以为如何?”

“再看看吧,他们自京城而来,确实要比我们看得清楚,或许是有了些风声。不管最后怎么样,暂时低调些是应该的。”

邯郸胜浑浊的眼睛中精光一闪,淡然道:“老朽回去后,自会严加约束子弟,但有犯法者,尽数交予县衙。”

刘乐笑着摇头道:“不仅如此啊,晚辈回去后还会将之前犯法者一并交出来。这位县君之前给赵瑾说的话可只说了半句,另外半句已经托国相转告于晚辈了。”

“愿闻其详?”

“全句应该是‘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戮’!”

邯郸胜闻言浑身一震,叹息道:“好一个李明远,老朽服矣!”

刘乐又看了看其他家族的族长,轻声道:“莫要让这些人坏了国相与县君的心情,这些事也跟他们说说吧。如果所料不差,我邯郸各族也该同气连枝一回。”

“若他们不听呢?”

“总要有祭旗的人啊。”

两人相顾一眼,默契的笑了笑。

而这一边,李澈望着跪在最前面的十几个人,叹气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所以劳烦各位死上一死。最后问一遍,可有冤情?若没有害死人的,自己站出来。”

十几人瑟瑟发抖,有人崩溃道:“县君,我……”

话还没说完,却听见几下沉闷的响声,邯郸胜与刘乐的随从里飞出了两名中年人,他们倒在地上,一脸惊恐的望着自家族长。

邯郸胜作揖道:“禀告县君,族中有不孝子弟妄害人命,请县君依律查处,还有一二人不在此处,老朽回府后自会将其绑来。”

坐在下首的魏氏等族长见状,脸色一阵青红不定,咬咬牙,也扔出了自家族里的几个败类。

李澈一脸惊叹的看着邯郸胜,赵瑾也是难以置信,蓦的仰天长笑,笑着笑着泪水也渗了出来。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与邯郸胜这老狐狸的差距在哪里,这份对危险的嗅觉,谁人能比啊?

“邯郸公大义灭亲,足以流芳百世,为人表率,本侯佩服。”

李澈是真的佩服,壮士断腕的如此机警,可见其对危险的预感已经渗透到了骨子里,这样的人物或许没有大的成就,但安稳一生却是颇为容易。

“国相与县君要还邯郸一片青天,老朽年老力衰,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邯郸氏愿为国相效犬马之劳。”

见邯郸胜抢先表态,刘乐等人抽了抽嘴角,也是随之一起表态效忠。

“本侯代国相谢过诸君支持。”李澈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森然道:“赵喆、赵炅、赵桓三人枭首,挂于城门。其余有罪者收监入狱,本侯一个个审。”

“至于赵公,毕竟年老,本侯许你一杯鸩酒,如何?”

早有衙役托举着一瓶鸩酒走来,赵瑾见状,叹息一声:“若你与国相早来一年,或许会有很多不同。”

“那我等审杀人犯,尔可愿交出族中之人?”

赵瑾顿时默然,叹道:“请与老朽一静室。”

“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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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远为邯郸令,抚百姓、抑豪强,刑戮甚重,境内咸畏而爱之。

荀公达惑而问曰:“何以如此?”

明远答曰:“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戮。用心平而劝戒明,则刑政虽严而无怨者。”

公达曰:“善!”

——《世说新语》

第一百三十二章 奇谋

邯郸城东,一支几百人的军队正在行军,其内有百余名全身甲胄的精锐,其余人则是衣裳花样百出的私兵。

“韩史,行军如此之慢,岂不是让赵氏有了准备?”一名文士模样的青年忍不住询问道。

这支军队正是由韩浩统帅,前往征讨赵氏的部队。李澈还在县衙等消息,韩浩却不急不缓,带着部属以正常速度前行,让人颇为不解。

此人姓刘名纪,字子理,邯郸刘氏嫡系子弟,刘乐遣派他率私兵前来,也是为了不掣肘韩浩。

他也一直谨照刘乐的吩咐,没有干预韩浩,但实在忍不住疑惑,故而轻声开口询问。

韩浩撇了他一眼,淡淡的道:“刘君,所谓兵贵神速,是要有一支如臂使指的部属,你觉得吾可以如臂使指的指挥这几百人吗?”

刘纪顿时语塞,虽然他没有掣肘韩浩,但刘氏私兵本来就不是什么精锐部队,其内人员参差不齐。由宾客、旁系子弟、佃农等附庸于刘氏的形形色色人员组成,莫说韩浩,就算是刘乐在此,也不可能如臂使指的指挥这支部属。

再看看韩浩亲率的那一百五十名甲士,刘纪只能苦笑着摇摇头,这样混杂的队伍,确实不宜快速行军,否则很容易阵形散乱,予敌可乘之机。

“看来是我刘氏部属拖累了韩史。”

韩浩摇摇头:“并非如此,赵氏据有庄园坞堡,又有不少佃农宾客驻守,仅凭这点甲士是很难攻破的。”

“请韩史放心,依国相之命,我等从赵国武库中取出了攻城器械。以赵国的攻城器械来说,县城一级的坚城难以破开,但赵氏坞堡翻掌可破。”

坞堡是一种民间防卫性建筑,起自王莽天凤年间,民间豪强多筑坞堡以自保。

光武帝刘秀登基后下令禁绝坞堡。但东汉王朝河朔地区历来不太安稳,近些年有黄巾等盗匪作乱,之前还有边疆杂胡入寇。

而以东汉王朝的军事制度,一旦中央禁军战败,无力剿匪,地方便很难有所作为。故而为了让地方坚持抵抗,朝廷后来又常下令筑造坞堡,使民自御。

如近百年前的羌人作乱,一路打穿了半个东汉王朝,寇掠河东河内,朝廷乃下令在赵国、常山等郡国修筑了六百多座坞堡。

赵氏的坞堡前后经过几十年的修缮,可以说坚固程度非比寻常,若无攻城器械,很难将坞堡攻破。

是以刘备临走前暗许韩浩等人可以自赵国武库中取用攻城器械,虽然武库中的器械所剩不多,且大多陈年是老旧之物,但攻破坞堡还是绰绰有余了。

“倒也未必要用到这些器械。”韩浩看了看缓缓行进的撞车与弩箭,若有所思的轻声说道。

……

“九郎,消息探查无误,那韩浩所部正是向着我等而来。”说话的是一名中年文士,他正是赵氏宾客之首的秦桧。

而他对面负手而立的年轻人,则是赵氏坞堡庄园的负责人赵构,其在家行九,作为赵氏绝对亲信的秦桧也就称其一声九郎。

刚过而立之年的赵构风采卓然,其负手立于坞堡城墙之上,神情淡然,即便听闻韩浩带兵来攻,脸上也没有丝毫变色。

秦桧心里暗自赞许,又问道:“九郎,我等该如何对敌?”

“城中可有消息传来?”云淡风轻的话语,赵构轻抚长髯,淡然反问道。

“李明远那厮当是封锁了消息,城中并无消息传来,老族长他们恐怕是……”

话未尽,意已明,终究只是宾客,秦桧也不好将话语说的太过通透。

赵构摇摇头,直言不讳的说道:“家族主支尽没,仅凭这坞堡如何守得住?”

“可也不能降啊,下面那些人还好说,你我二人若是降了,恐怕难逃一刀。”

秦桧看的很清楚,作为赵氏主事人之一的赵构,还有他这个宾客之首,必然是在李澈必杀名单里的,降了也是个“死”字。

“遣人向州里送信,吃了那么多东西,总该有些作为。告诉他们,一笔笔帐,我赵氏都记在账簿里了。而这账簿如今应该是落入了李明远手里,此人在京城颇有些人脉,若不想人头落地,那就拿出点手段来!”

邯郸距离州治邺城不过几十里,一日便可往返,赵构相信以赵氏修葺了多年的坞堡,守住一日还是绰绰有余的。

秦桧苦笑道:“可州里如今并无刺史州牧,其余吏员如何有权力让一名县令罢兵?”

汉王朝事实上只有郡县两级行政机构,州部乃是汉武帝划分的刺史部,是监察范围。

虽然随着时间推移,州刺史渐渐对一州之内的郡县有了事实上的管理权,州牧更是有名有实,但州吏员们在没有刺史州牧撑腰的情况下,还真拿郡县长官没法子。

“秦君可有更好的办法?”赵构瞥了眼秦桧,不咸不淡的问道。

秦桧无语了,他要能想出办法,早拿出来邀功了,此时只能诺诺应是,准备按照赵构的办法行事。

“秦君勿忧,那些州吏们背后个个都有着大家族撑腰,他李明远敢动我邯郸赵氏,他敢惹阴平审氏、广平沮氏、钜鹿田氏这些家族吗?难道他还真的敢当独行酷吏?”

终究与秦桧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赵构想了想,还是好言安抚了一番。

这时候,秦桧也只能自我安慰李澈会识时务了,当他看着远去的奔马,心里还是异常不安。

……

“韩史果然神机妙算,这赵氏竟然真的准备向州里求援!”坞堡里的赵构等人却不知道,他们派出去的人没走多远就被韩浩给拿下了。

刘纪叹服的看向韩浩,继而笑道:“韩史,如今可放心进攻了。”

“莫急。”韩浩抬头看了看天色,淡然道:“这坞堡早拿下晚拿下没什么区别,君侯看重的还是城里。且先等等,待入夜之后再做打算。”

刘纪疯狂转动脑筋,随后眼睛一亮,笑道:“韩史是准备诓开坞堡大门?”

“不错,不过终究要保持攻击态势,以防止被看出破绽,隔三差五的鸣鼓打一打也不错。”韩浩轻轻点头,唤来一人细细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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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氏遣使诣邺城,欲寻援兵,使为浩所获。浩乃假作援军,骗开坞门,遂破赵氏。

——《季汉书·列传第八》

第一百三十三章 争辩

檀台,战国时赵国行宫。在赵成侯二十年(公元355年)时,赵成侯为显示“言必信,信必果”,遂以魏国进献之荣椽建设了檀台。

史称“魏献荣椽,以为檀台”。后来赵武灵王亦曾在此发布胡服骑射,并会见天下诸侯。

檀台位于邯郸以北数十里,临于浸水之畔,其巍峨高峻,气魄宏伟,颇有豪迈之象,望之便令人心生壮志。

此时的檀台之外来了两名男子,一人须发皆白,长髯及胸,幅巾束发,一身洗的发白的长袍上还打有补丁,但丝毫不影响其人淡然之风度。

而另一人稍稍落后其半个身位,面白无须,大耳垂肩,正是赵国相刘备。

须发皆白的老人负手而立,仰望那高耸的楼阁,不由得叹了口气,淡淡的道:“刘玄德,你可知这檀台建立的前后发生了什么?”

“回禀大司马,檀台乃是魏国进献荣椽所建,前承赵国强盛之势,后接邯郸被围,耻盟漳水之事。”

这老人正是大汉位在前三的重臣,大司马、襄贲侯刘虞,刘伯安。

正如刘备所说,檀台建立前赵国屡盟诸侯,主导再分晋地,隐隐从魏国手中夺来了三晋之首的位置。

然而檀台建立的次年,那位雄心勃勃的赵成侯便遭遇大败,魏惠王使名将庞涓围了赵都邯郸,若非桂陵之战中齐将田忌孙膑败了庞涓,赵国恐怕要元气大伤。

“正是如此,赵成侯以为檀台雄壮,遂生豪迈之心,大废民力修起了这檀台。然而这雄壮的檀台却没能给赵国带来任何帮助,几百年了,它依然耸立在这里,那战国七雄之一的赵国又在何方呢?”

刘备听明白了,刘虞与其说是在指责赵成侯浪费民力,倒不如说是在发泄些什么。

只是有些不明白,毕竟交浅言深是大忌,这位宗室重臣为何要说这么多。

刘虞转身看向刘备,虽然苍髯白发,面上已有了老人斑,但他那双眼睛依然明亮有神,他淡淡的说道:“老夫听说你与公孙伯圭相识?”

“下官少年时与伯圭兄共求学于卢师门下,伯圭兄对下官颇多照料,是以下官对伯圭兄以兄事之。”

公孙伯圭,即降虏校尉公孙瓒,其统万余兵卒屯于右北平,是幽州最强的一股军事势力。

“呵,同样求学于卢子干,公孙伯圭倒是与你完全不同。”虽然还是云淡风轻的话语,但刘备能隐隐听出刘虞对公孙瓒的不满。

“夫子当年有三千弟子,也是各不相同的。”

刘虞却不接话,反问道:“你可知老夫为何要等刘景升到了后才启程南下?”

“莫不是为了伯圭兄?”

“你那兄长真是好一个跋扈之徒!纵兵劫掠,侵袭乌桓,老夫若不坐镇蓟县将事情交代清楚,我看刘景升未必镇的住他!”

刘虞扬眉睁目,显然对公孙瓒很是不满。以他身为幽州牧加太尉的级别,又是海内名臣的身份都觉得难以收服公孙瓒,刘表这个刺史自然更加困难了。

刘备还记得公孙瓒的性格,加之同在幽州,之前也见过不少次,自然更为了解。他知道刘虞说的没错,公孙瓒素来不服管束,性格跋扈至极,且又睚眦必报。

去年乌桓大人丘力居随同张纯等人造反,公孙瓒奉命镇压。结果兵败被围了两百多天,死伤惨重,以他的性格自然不可能与乌桓好好相处。

偏偏刘虞素来为边疆各族所信重,他也希望以安抚之法令边疆和睦,而非以武力镇压,这样两人便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刘备忍不住开口道:“乌桓随张纯等人造反,其早无忠义之心,大司马为何如此信重于丘力居?”

“丘力居已然俯首认罪,也让王政送来了张纯的人头,说明他还是有忠义之心的。”

“那也是因为伯圭兄与贼酣战了数百日,贼势颓然,大司马才能传檄定北地,若乌桓势大,张纯势大,大司马认为丘力居会这么容易投降吗?”

“北地可还有力量能与乌桓再战数百日?”

“这才是大司马所忧吧。”刘备淡淡的回道。

刘虞也不再掩饰,微微颔首道:“乌桓部族数十万人,虽不如鲜卑人人皆兵,却也多弓马娴熟之辈。

鲜卑虽然在檀石槐死后四分五裂,但仍然是我大汉北疆最大的威胁。如今的大汉烽烟四起,各地叛军如潮,朝廷确实力不从心。唯有以乌桓制衡鲜卑,才能保北疆安稳。

故而丘力居只要愿降,大汉就必然要接受,因为大汉没有力量再对付北疆各族了。

只是丘力居等人便将公孙瓒击败,若鲜卑再次入寇,乌桓甘附骥尾,他公孙瓒可能击退这些胡人?”

刘虞一口气说完了理由,说到最后,显然颇为气急。

刘备长叹一声道:“大司马是希望下官去信劝说伯圭兄?”

“不错,老夫本不想掺和赵国之事,因为大汉经不起动荡。黑山贼盘踞冀州,若是一怒之下与胡人联合,又是生灵涂炭。

只是一则有天子之命,二则闻刘景升所言,你与公孙瓒有同门之谊,老夫才愿意冒险一试。因为公孙瓒所做的事更为危险!

黑山贼不过小患,若真让边疆动荡,北虏入寇,大汉才会真正的陷入绝境。刘玄德,盼你以苍生为念,好生劝劝你那位兄长,莫要一意孤行。”

刘虞言辞恳切,显然句句发自肺腑,刘备却反问道:“敢问大司马,这种妥协换来的和平,能持续多久?”

“待天下清平,老夫会上奏启用公孙瓒击破北虏。”

“北虏可会安然等待大汉天下清平?”

刘虞顿时默然,乌桓的反意昭然若揭,又岂会安然等待大汉恢复强盛?

“可大汉实在没有力量对抗乌桓了。”

“邯郸令李明远是下官好友,他有一言下官以为很有道理。”

“不避强宦的李明远?你且说来。”

“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下官以为,吾等要让乌桓知道,他们若敢闹事,大汉倾尽一切也要灭其族,绝其种。乌桓安敢再反?”

淡然的神情说出残酷无比的话语,刘虞无言以对,却也没有被说服。

因为这就是在赌,和他一样的赌博,只是赌的方向不一样。

“看来老夫此行是来错了。”

“大司马不妨看看今日之后黑山贼的反应,或有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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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伯安尝与昭烈论北疆局势,言乌桓难制,而降虏校尉公孙伯圭视乌桓如仇雠,恐北疆不稳。

昭烈曰:“李明远尝言:‘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君以为如何?”

伯安不能答。

——《世说新语》

第一百三十四章 权柄

当游览完檀台的刘虞和刘备回到驻营地,战事已然尘埃落定。五千贼寇没能第一时间攻破关羽和张飞的营地,三千幽州精骑自后方掩杀,顿时将刘三刀所部杀的大败。

那位号称无人能在他面前撑过三刀的黑山悍匪刘三刀,也被关羽一槊刺死,五千人大约死了八百多人,俘虏了两千多人,剩下的作鸟兽散,却也难以尽数抓获。

“老夫可以顺道帮你把这些人押回邯郸,但愿如你所说,黑山贼的反应能让老夫有所得。”

刘虞终究是体恤民众的仁人,流寇的危害他也清楚,刘备那点人马难以俘虏两千多人回城,是以主动提出帮刘备把俘虏押送回去。

“下官多谢大司马,代赵国百姓谢过大司马仁德。”刘备也是肃然一揖,虽然想法不同,但刘虞在爱民这方面确实无可指摘,是大汉朝高官中少有的仁人。

刘虞微微颔首,问道:“那你是准备继续北巡其他三县,还是回邯郸?”

刘备此次出行也只是巡视了易阳一县,随即便在浸水之畔收到了刘三刀来袭的消息,尚有襄国、中丘、柏人三县未巡。

刘备摇摇头道:“襄国等三县,下官准备让长史荀公达代下官北巡,公达才能卓绝,可担大任。”

刘虞显然也听过荀攸的名声,微微颔首道:“荀氏五子之一的荀公达吗?倒也无妨。你急于回邯郸又是为了什么?”

“只是有些担心。”

“你将诸事尽数交托给那李明远,现在又开始担心?认为他能力不足?”刘虞有些诧异的问道。

“并非如此。以明远之能,邯郸诸事自然能安排的妥妥帖帖。然而……大司马,您当年第一次断人生死之时,心里是作何想法呢?”

刘虞有些愕然,听见刘备的问题,他不由自主的开始回思起几十年前的事情,他当初为郡吏,代太守断案之时。

“自我怀疑……还有……恐惧。”

刘备微微颔首:“这就是了,以官吏之身断人生死,与战场上杀敌完全是两回事。官吏持国之重器,以势断人生死,初次操控这权柄的人很容易陷入两种情况,

一则是视人命如无物,威福自用;二则是自我怀疑,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

下官当年为安喜县尉,剿贼之时杀敌无算,心中无甚大碍。但是审判俘虏定罪之时却夜不能寐,唯恐一个不慎冤杀了不当诛之人,手中笔尖轻点,或许便是一条人命的逝去,这份责任太过沉重了。”

刘虞闻言,顿时长叹一声道:“你与公孙瓒真的完全不同,他在断人生死之时仿佛无丝毫负担,甚至乐于杀俘,享受那种专权的乐趣,你却能在心中长鸣警钟。

吾此行已然不虚,如汝这般的官吏若被贼所杀,乃是我大汉莫大的损失。”

刘备却不好跟着刘虞批判公孙瓒,只是拱手道:“下官多谢大司马称赞。下官与李明远相交数月,深知其为人,其仁心较之于下官,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其性颇缺刚烈之气,柔和有余勇烈不足,此次要诛断赵氏全族数百人命运,这对他来说太过沉重了。”

“那汝为何不坐镇邯郸?”

“下官若不出来,如何能诱的动刘三刀?再者,明远未来的路还长着,他是有抱负和梦想的,下官不可能永远帮他做出决断,若有朝一日各主一州,难道他诛断人命还要来信询问下官?”

刘虞闻言顿时失笑,神情也越发柔和了,笑道:“你二人倒是颇有雄心壮志,各主一州都能挂在嘴边,倒是让老夫刮目相看。听你这么一说,老夫对李明远倒是更加好奇了。”

“必不会让大司马失望。”刘备肯定的点了点头。

眼看着刘虞踏上了马车,刘备又开口问道:“大司马为何不急于回京?”

刘虞身子微顿,随即淡然道:“倒是让你看出来了。”

“大司马闲庭信步,无半分急切之意,显然不怎么急于赶回雒阳。”

刘虞闻言哑然,随即对刘备招了招手,竟是示意其上车共乘。刘备也只是拱手谢过,自然而然的上了马车。

“因为老夫本就不想回雒阳,这道任命的问题太大了。”刘虞的神情颇有些不满,还有忧虑之意。

刘备轻声道:“大司马是担心回京后反而令京城局势恶化?”

“不错,京城本已经波云诡谲,维持着脆弱的平衡。若老夫回京,那必然是会分走一部分利益和权力的,这无异于火上浇油,于大局而言无半分益处。”

说到这里,刘虞看了看刘备,又道:“老夫本以为是有佞臣进言,陛下才会有意召老夫入京,如今看来,恐怕真的是陛下自己的意思了。”

就算是以刘备的心性,也不由得讪讪一笑,刘虞口中的“佞臣”显然就是指他和李澈,也就是说刘虞本以为是刘备和李澈鼓动天子召他进京的。

“大司马考虑了天下大势,陛下却不会考虑到那么多啊。陛下只知道,自登基以来,天子的权柄没有享受到半分,反倒屡屡被佞臣欺压。

陛下召大司马回京,也是因为大司马乃宗室重臣,是可以信任之人,只是希望能拿回属于天子的权柄。”

刘虞闻言顿时默然,能得天子如此信重自然是好事,也是荣耀。可回京真的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刘备却是有些看明白了这位大司马的心性,他喜欢稳定,喜欢平衡,不喜欢打破规矩的人和事。

刘备想了想,皱眉劝道:“大司马,京城的稳定只是表象,就算您不进京,也迟早会爆发动乱。届时您远在北疆,陛下身边却无可信之人,又是何等的可怕?

与其想着维持脆弱的平衡,倒不如将主动权掌握在手里,一举清除京城的乱臣贼子!”

刘虞闻言顿时悚然而惊,追问道:“你所言乱臣贼子又是何人?”

“车骑将军何苗,以及孟津都尉董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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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祖为赵相,闻邯郸大姓赵瑾欲反,遂北巡诸县以诱。瑾暗通黑山悍匪刘三刀袭杀烈祖,烈祖奏报大司马刘虞,虞遂遣兵破之。

——《汉记·烈祖本纪》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严刑慎行

九月五日,刘备与刘虞抬头仰望邯郸城门楼上高挂的那个人头,刘虞皱了皱眉,唤来守门士卒问道:“此人是谁?”

士卒不认得刘虞,却认得刘备,见国相都落后这老人几步,连忙恭敬回话道:

“这是邯郸赵氏主事人之一,赵构的人头。此人作为勾结黑山贼祸害百姓的主谋,还据有坞堡抗法,被县里的韩史击破,县君特命将其人头悬挂于此三日,以告诫县中的匪类,勿要违抗国法。”

刘虞皱了皱眉,问道:“刘玄德,这就是你口中的‘仁人’?”

刘备淡然回道:“大司马方见一隅,何以便下了断言?且再观之。”

又转头问士卒:“县君这几日杀了几人?”

那士卒早已骇的魂飞魄散,大司马是多大的官他不清楚,但是平日里听旁人谈论,世祖皇帝当年便做过大司马,是天子之下最尊贵的人物,却不想能在有生之年见到这等贵人。

但刘备开口问话,他也不敢不答,颤声回道:“回禀国相,县君共杀了十八人。”

“哦?老夫听闻赵氏连带卫士宾客家眷,共有数百人,既有通匪之罪,何以才杀十八人?”刘虞挑了挑白眉,饶有兴趣的问道。

这士卒如何答得上来,只能是呐呐不言。刘虞转念一想,也哑然失笑,正待挥手让他退下,却见一名全身甲胄的男子走了过来,单膝跪地道:

“下吏邯郸县督盗贼史韩浩,见过大司马,见过相君。”

“韩史,别来无恙矣。”刘备先是笑着应了一声,转头对刘虞道:“大司马,这位韩史乃是天子御前演武第十六名,天下有数的骁将,且精通兵法韬略,非比寻常。”

刘虞对京城的勇士大会也有所耳闻,轻轻点头道:“不必多礼,起来吧。”

“谢大司马。”韩浩肃然起身,抱拳道:“回禀大司马,县君所杀十八人,唯有十二人是赵氏之人,其余六人则是县中其余家族的子弟。”

“这却是为何?”

“县君鸩杀了赵氏族长赵瑾,将赵氏五名主事人诛杀,随即便开始审问有人命案子在身之人,如今已审了三十人,唯有十二人罪当受诛。县君仍在审理案情。”

刘虞闻言一愣,问道:“那赵氏其余的人,他是怎么处理的?”

“男丁及冠者未有参与通匪,凡无案情在身的,完城旦舂,有案在身的另审。三十至五十岁者发配戍边,五十岁以上髡钳城旦舂。

女子与未及冠男子皆鬼薪三年,然后徙边。卫士宾客无人命在身者全部完城旦舂,仆役收为官奴。”

髡钳城旦舂,是汉朝最重的徒刑,剃去发须后戴刑具从事劳役五年。完城旦舂则是只剃去鬓须劳役四年;鬼薪是劳役三年。

刘虞有些讶然的问道:“就连卫士宾客,他也要一个个审?”

“县君有言,人命关天,不管是卫士宾客,还是赵氏族人,凡涉及人命,皆需慎之又慎。如今天下乱局,致使天子无法复核,也只能是官吏们辛苦些。”

“他既然有如此仁心,为何又做这样残忍的事?”刘虞指了指赵构的人头,意思很明显。

韩浩淡然答道:“刑不严威则民不敬服。断案需慎,杀贼需狠。”

刘虞闻言一怔,皱眉道:“老夫倒是有些好奇了,这赵氏到底有多丧尽天良,竟让李明远说出这等法家严酷之语。”

“赵氏勾结黑山贼匪,出卖城外百姓,掌兵却不卫土,致使数千人流离失所,数百人丧于贼手。其共获利土地两千一百余顷,钱有数百万之巨。”

刘虞闻言默然,赵氏所为放在和平时期,确实是耸人听闻,但在这个时代,可以说大汉的每一个州郡或许都有一两个“赵氏”,只是手法有所差别。

不过赵氏的手法也足以称得上是恶劣了,一般的豪强巨室还会注意在乡亲中的声誉如何,赵氏却是为了利益什么都不顾了。

“老夫知矣,李明远所做无过。”刘虞还是点了点头,对于这等宗贼,如此手段却是不为过。

这又是思想观念的区别了,在刘虞看来,赵氏通匪证据确凿,那么就可以连坐,主脉男丁尽诛,其余人尽数发配即可。但可杀却不可以酷刑杀。

而李澈却是不在意用什么手段杀,但不能杀不当诛之人,他对连坐终究是有所抵触的。却不在意以酷刑震慑其余不法之人。

“明远如今还在县衙?”刘备开口问道。

“相君,去劝劝君侯吧,他已经审了两天了,而且情绪越来越不稳定,下吏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劝说。”韩浩闻言一怔,咬咬牙恳求道。

刘备闻言顿时色变,刘虞叹息道:“老夫大概能够理解,同去看看吧。”

……

此时的邯郸县衙内,李澈还是跪坐在主位上,衣着也无甚散乱,看起来似乎很正常。但眼窝深陷,面上颜色也不大对,仔细看去,拿惊堂木的手都有些发抖。

他刚刚又断去了一条人命,如今的情绪显然不大正常,站在他身后的吕韵上前握住他的手,王越也叹息道:“别审了,外面有人传信,国相回来了,那位大司马刘伯安似乎也来了。”

李澈的情绪却是有点恍惚,闻言只是愣愣的点了点头,机械的说道:“行,带下一个人来。”

“我说别审了!大司马和国相来了。”王越再次加重声音,终于稍稍唤醒了李澈的思绪,凝神一看,却是正好看见刘备与一名老者走了进来。

李澈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行礼道:“下官邯郸县令李澈,见过大司马。”

“李明远,你……很好啊。”看了看堂内的环境,再看看李澈的样子,刘虞叹息着表示了肯定。

刘备却是大步走上前去,李澈正要打招呼,却被刘备一记手刀放翻。

吕韵大惊,正待上前,却被刘备冷眼一扫。往昔一直温若君子的声音如今却似九幽寒冰一般寒冷:

“带他下去休息,养不好精神就别来县衙。还有你,身为李侯的家庶子,却不能管理好君侯的日常生活,要你何用?”

王越扯了扯嘴角,示意满腹委屈的徒弟别跟刘备争执,扛着李澈便向刘虞二人告退。

“去吧,老夫准备在邯郸停上两天,等等消息,他醒了后可以让他来见老夫。痴长了几十岁,做了几十年的官,终究还是有些经验可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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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大姓赵瑾反,为澈所破。澈诛其首恶,不施连坐,凡有罪者皆审查无误方可施刑。刑虽峻而民无怨,赵人嗟美之。

——《季汉书·列传第一》

第一百三十六章 速断

翌日,李澈自昏迷中悠悠醒转。自审判赵氏开始,他就没好好睡过觉,一闭上眼睛,仿佛就看到了那些人死前的样子,有如前世看过恐怖灵异后的感觉,脖颈上似乎总有一双手。

李澈知道这不正常,他来到这个时代后也不是没见过死人,应该说如今的大汉朝,走不了几里地你就能看到枯骨,没见过死人才是奇事。

也不是没逼死过人,张让几人当日里可以说都是死在他手上,但他当时心情没有任何波动,甚至还有些快意。

然而这几日下令处死了这些人,他却总是过不了心中的坎。他也知道这样是错的,汉朝不是二十一世纪,就算是二十一世纪也做不到百分百断案准确。

以汉朝的科技水平和刑侦水平,基本只能依赖于口供和目击证人,强求无冤案纯属痴人说梦,只要尽到应尽的程序即可。

一切的制度终究是建立在生产力和科技水平的基础上,后世有了种种探索真相的手段,才能采用疑罪从无等等方式将法律不断柔和化。汉朝若是学着后世用疑罪从无等等制度,只会搞得天下大乱。

有口供、有证人,确定他杀了人,那就可以断案判刑了,而不需要像后世一样刻意去搞清楚他的动机和作案背景,进行酌情量刑,这样做的法律成本太高了。

李澈也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很难拗过那股劲,如今被刘备打晕后睡了一觉,反倒是想通透了不少。

脸上露出一抹苦笑,怔怔发呆的李澈正待起身,却见吕韵正趴在榻边小憩,看见她的睡颜,李澈忍不住伸手在她脸上戳了一下。

“噫!”吕韵猛的惊醒,看见李澈那来不及缩回去的手,也是怔了一下,随即“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帮我更衣,还有些案子需要处理了。”使坏被抓了个正着,感觉形象受损的李澈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

听见李澈又要去断案,吕韵脸色一变,显得有些不情愿。

“不用担心,我已经想明白了,不会再像之前那样了。”看见她的脸色,李澈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起身揉了揉她的头,轻笑道。

细细打量了一番李澈的样子,确定那个自信飞扬的李明远又回来了,吕韵才有些迟疑的站了起来,然后挠头道:

“明远,已经没有案子需要你去解决了。”

作为县令,李澈显然不可能什么案子都去管一手,他也只能去审人命案子,其他的案子都交给了麾下的县尉与吏员。

但这几日邯郸大家族服软,以前积累的不敢判的人命案子都堆了过来,李澈忙得连轴转,依稀记得还有大约三十起左右,怎么转眼就没了?

“我睡了多久?”

“大概十个时辰。”

“十个时辰,三十几起人命案子就没了?怎么没的?”李澈有些纳闷,虽然都是些陈年旧案,而且证据确凿,连案犯的家族都卖了他们,但程序还是要走的。

他忙了两天多,近二十个时辰才解决了三十多起案子,这才十个时辰剩下的三十起就没了?

“那位大司马……他亲自断案,准确来说只用了六个时辰就审完了,杀了十八人。”

说到这里,吕韵显然心有余悸。刘虞看起来是一个面善的老者,颇有仁人之风,结果断案之时仿佛换了一个人,出言要斩人犯时,面上无丝毫波动,仿佛杀的不是人而是鸡。

李澈也恍然想起刘虞和刘备一起回了邯郸,但却没想到,这位天下有数的人物,会坐在一个县衙里断起了人命官司。

见吕韵的脸色发白,李澈轻笑着问道:“怎么?吓着了?”

“嗯!”吕韵猛的点点头,苦笑道:“真的太可怕了,从没有见过这般心如铁石之人,可我听说他是一个很仁慈的人啊,对乌桓等胡人都很温和,怎么会这般凶狠?”

李澈抽了抽嘴角,胡人大多畏威而不怀德,刘虞若真是个好好先生,怎么会为胡人所敬仰?其到北疆后悬赏花红,传檄定幽冀,手段可谓是果决至极,又哪里像腐儒了?

说到底,仁义什么的也只是片面之词,难以完全形容这些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油条。

他对汉人普通百姓或许确实很仁和,因为他在甘陵国相任上,安抚灾民很有政绩。但对于胡人的怀柔,恐怕是因为实力不足,故而只能怀柔。

这等官场老手,在断案之时自然不会像李澈一样畏畏缩缩,他们或许没有亲手杀过人,但是笔下杀的人恐怕能成一军了。

“哦,对了,那个赵王仆陈遂也被大司马斩了,赵王被下了禁足令,待大司马回京禀报天子后再做处理。”吕韵突然又想起了件事,连忙告知了李澈。

李澈微微颔首,赵王那边是个烫手山芋。他害怕国相县令之类的官员弹劾他,官员却也无法擅自处理他,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

而陈遂也与赵瑾等人不同,他是正经在任的千石官员,是能享受“上请”制度的,也就是说要处理他必须要上报给朝廷才行,地方无权对他怎么样。

是以李澈也只是派人将赵王宫封了起来,把陈遂禁足,等刘备回来处理。

却不想刘虞果断的砍了陈遂,还禁足了赵王。刘虞作为大司马,还有天子特赐的节杖,以剿匪兵事而论,砍了通匪的陈遂完全没有问题。

至于下令禁足赵王,却是有些逾礼,但谅他刘赦也不敢说半个“不”字。朝廷更不会为了一个通匪的诸侯王而指责刘虞,只会夸赞他临机决断非同凡响云云。

“我知道了,这两个麻烦被处理了也好,没有大司马下的禁足令,赵王若真的耍起横来确实能让我们头疼一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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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于邯郸断案,凡一日,断命案三十余起,无一冤者,昭烈美之。

——《季汉书·烈祖诸王世家》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为官

“看来已经不需要老夫开解你了。”赵氏主堂内,刘虞坐在主座,微微打量了下李澈,轻笑着开口道。

赵氏被抄家,全族徙边,赵府自然成了官府的财产,刘虞也就临时住在了这里。

在刘虞打量自己的同时,李澈也不卑不亢的看着刘虞,昨日脑袋不大清醒,今日方才觉察这位大汉支柱与之前所见的其他官员有许多不同。

最大的不同便是他的衣着,李澈之前所见的高官,如何进、袁隗等人,衣着虽不甚华丽,但其品质显然不凡,玉带、玉佩等饰物更是一样不缺。

而面前这位大司马,衣服简陋不说,上面竟然还打有补丁,头上倒是还依礼戴着冠,胸前的紫绶也显出不凡。

但其余装扮仿佛一个落魄文士一样,去掉那三梁冠和紫绶,恐怕没人敢说他就是当朝前三的人物,大司马刘虞。

李澈深深一揖道:“劳动大司马断案,下官不胜惶恐,是下官能力不足,有负天子重托。”

“无妨无妨,老夫也有十几年没断过人命官司了,在高位呆久了,倒有些担心自己是否会被郡县欺瞒。如今一试,发觉自己还没忘了以前的经验。”

刘虞仿佛邻家老伯一样呵呵的笑了起来,还招手道:“先坐下说,子厚啊,为李侯斟一杯水。”

李澈依言坐下,见刘虞身后一名面容敦实的青年人走了过来,便笑问道:“敢问大司马,这位是?”

“这是老夫的亲随,尾敦,字子厚。”

李澈闻言微微打量了下尾敦,原本历史上刘虞征讨公孙瓒不利,被其斩杀,公孙瓒还要送刘虞的首级到京城邀功。是尾敦埋伏于路上劫走了刘虞的人头并安葬,原来是亲随的关系,难怪会如此忠心于刘虞。

见李澈打量尾敦,刘虞却是回错了意,笑道:“如明远所想,子厚正是尾生后人。”

尾姓大概起源于春秋时期,最为有名的便是那位“尾生抱柱”的主人公,与女子相约,遭遇洪水也不离开,最后抱柱而死。

《战国策》以尾生之信、曾子之孝、伯夷之廉为天下三大高行,名传后世。

“原来是尾生后人,可见必是信义之辈。”

刘虞显然很是亲信尾敦,见李澈称赞,他也笑着轻抚长须,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李侯谬赞了。”尾敦却是个很沉闷的性子,只是施礼谢过李澈的称赞,随后又像木桩一样立于刘虞身后。

李澈端起水杯在手中摩挲,忍不住问道:“大司马六个时辰断完了三十多起人命案子,难道不怕有冤杀吗?”

刘虞闻言也是面色肃然,淡然道:“老夫不敢保证没有冤杀。”

李澈勃然色变,惊怒道:“人命之事,大司马何以如此轻视?”

刘虞反问道:“勘验、证据、口供、人证俱全,老夫何以不能断案?又如何轻忽了人命?”

“这……”

“没有人能完全还原真相,老夫也不会唤灵之术,不可能将受害者的灵魂唤出,来询问当时的情形。

老夫能做的,就是不偏私、不偷闲,认认真真按照规矩来,或有冤案,但终究不会妄纵奸人。”

刘虞的神情很严肃,李澈也明白,刘虞是在传授为官心得。

又是古代与后世的差别导致的观念之差,后世的刑事案件破案率大约在四成左右,是以能实行疑罪从无制度。因为只需要将这四成犯人绳之以法,自然能对潜在的犯罪分子施以震慑,四成的概率已经足以让很多人望而却步。

而在古代,没有天眼系统,没有指纹库,没有各种科技手段,破案率能有一成便是奇迹,时间线越往前,这个数字越令人发指。是以古代的破案,很多都是抓良冒功,屈打成招。

如刘虞一般严格走程序的人已经算是难得的贤人。在这种背景下,再有仁心的人也不敢想疑罪从无之事,因为法律不管是保护谁的利益,他的属性里面终究有一条是要对潜在的犯罪者施以震慑。

若按照疑罪从无来断案,那恐怕真的要天下大乱,十个犯罪者里面或许只有一个人能被判刑,这足以让人铤而走险了。

是以李澈无法辩驳,他知道在这个冲突上他必须选择融入汉朝的时代,脱离时代,很多事都是空谈。

“下官……多谢大司马教诲。”

见李澈情绪低落,刘虞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说道:“明远啊,老夫很赞赏你的仁心,但你记住,道德君子不能为高官,真正能安天下的人,他必然会舍弃掉一些东西的。这个道理很残酷,但却很现实。”

李澈有些啼笑皆非,一个二十一世纪普通人的思维,却成了大汉朝的道德君子,这算是对九年义务教育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教育的肯定吗?

但刘虞能说这么多,李澈还是很感激的,这位大司马看起来颇有些好为人师,令人心生好感,他一揖到地:“下官谨受教。”

刘虞满意的抚须微笑,却又话锋一转道:“当然,舍弃之时也要有所取舍。这便是为官的难处所在了,若只想做一个昏官庸官甚至狗官,那自可一舍到底,抛开所有脸皮和仁义道德,这是很容易的。

但若想有所成就,那就要学着,有所为有所不为,心中留有一些敬畏、一些仁义道德、一些君子之事,时时反省。当官就做不了道德君子,但不妨碍我们以道德君子为标杆啊。”

“大司马何以如此厚爱?”李澈忍不住问道,刘虞说的太深了,初次见面却如此深入的教诲,已经不是好为人师可以解释的了。

刘虞闻言一怔,默然半晌后幽幽道:“一则,你行事风格颇合老夫胃口,是以愿意教授你一二;

二则……刘玄德所言不差,那张燕竟然真的派人来邯郸请罪,北疆之事或许真没有老夫想象中那样危急,刘玄德赌赢了,是以老夫应其所求,对你指点一二,聊做赌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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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如尾生,廉如伯夷,孝如曾参,三者天下之高行也。

——《战国策·燕策一》

第一百三十八章 妥协

张燕从中平元年起兵,至今已活跃在冀州五年了。

从当年手中兵不过万的黄巾小将,到如今号称统兵百万,威震河朔的平难中郎将,张燕的一生也可称得上是传奇了。

在一些不明大势的人眼中,大汉的心腹之患也不过就是张燕等寥寥几人。

青州黄巾虽然也号称拥众百万,却不像黑山军一样有一个明确的首领,而是一盘散沙。

这位跺上一脚,河朔之地便要抖上三抖的平难中郎将,竟然真的因为麾下一将领袭杀刘备之事而遣人赔罪,确实让刘虞意想不到。

弄清始末后,李澈笑道:“想来张燕是被卢公兵锋震慑住了。观其人行事,颇有些前后矛盾,既畏惧大汉兵威而想被招安,又舍不得无法无天的快感。

盛时自然飞扬跋扈,如今正值潜身缩首之时,刘三刀却给他惹了麻烦,其自然惶恐不已。若刘三刀还在,恐怕也会被他斩下首级送来赔罪。”

当然,李澈还没有说通透,张燕恐怕也是信不过大汉朝廷。百万黑山军中难道尽是野心之辈?恐怕泰半都是活不下去的百姓落草为寇,他们又如何愿意再回到以前的境地去?

是以在接受招安之事上,张燕显得很是有些摇摆不定。

刘虞也不知看透了这一点没有,只是微微颔首赞同李澈所言,叹息道:“可北疆不同,乌桓素来桀骜不驯,恐怕不会如黑山贼一样轻易服软。而且公孙瓒确实太咄咄逼人了。”

乌桓与鲜卑同源,为东胡族一支,而东胡族在几百年前被匈奴的冒顿单于击破,乌桓自此散落在辽东之地,夹在强汉与匈奴两大强者之间摇摆。

冠军侯霍去病击破匈奴后,汉武帝迁乌桓于幽州五郡塞外,设护乌桓校尉监管。西汉末年,王莽以乌桓家属相挟,逼迫乌桓进袭匈奴,乌桓又投靠了匈奴。

之后光武帝以利诱之,兼之匈奴连连遭遇天灾,实力削减,乌桓又内附东汉。光武帝封八十一名渠帅、大人为王侯、君长,允许内附的乌桓于大汉北疆十郡内放牧。

自此,乌桓便基本分成了两支,一支是内附的塞内乌桓,服从于护乌桓校尉之命,为大汉征讨;另一支则是塞外乌桓,奉鲜卑为主,为鲜卑之鹰犬。

刘虞所说便是塞内乌桓,在大汉日渐衰弱的今天,这些塞内乌桓显然并不会继续忠诚,而是蠢蠢欲动。

异心最为明显的便是丘力居所部,有传言称张纯等人造反便是受了丘力居的蛊惑,其更是在张纯战败后与公孙瓒酣战了两百多日,将公孙瓒围困在管子城不得逃脱,险些便将其斩杀。

李澈还知道,丘力居确实是很有野心的人,他死后竟然将首领的位置传给了从子蹋顿而非自己亲子,只因亲子楼班尚小,能力不足。

蹋顿后来也带领乌桓在北疆搞了很多事,帮助袁绍击败了公孙瓒。最后被曹操击败,蹋顿本人也被张辽斩杀。

可以说,乌桓虽然算不上大汉心腹之患,但确实是北疆不可忽视的不稳定因素之一。

“下官听闻前些年邹校尉上书,称乌桓力弱不足惧,如今怎么变得这般强横?”

前些年凉州边章等人造反,汉廷意欲征召乌桓各部讨伐边章,邹靖上书称乌桓疲弱,不足依仗,请开禁招募鲜卑人成军。这才几年,疲弱的乌桓竟然成了大汉北疆的一大威胁?

“邹靖与公孙瓒皆是短视之辈!乌桓众数十万,逐水草而居,男子皆是良壮,何来疲弱之说?

乌桓虽不如鲜卑势大,但也绝不可小觑!只需有一杰出英才统率便可浴火重生。丘力居不及檀石槐远矣,但也有枭雄之姿,其从子蹋顿亦是不凡,邹靖满口胡言,误国啊!”

刘虞听见李澈提及邹靖,顿时勃然色变,显然对邹靖等人早有不满。说来邹靖与公孙瓒、刘备都有些关系,其早年亦在边疆讨伐胡虏,曾经被公孙瓒所救。

黄巾乱起后率兵征讨黄巾,刘备便是在他麾下立的战功。

他久居北地,是以谏言也被汉廷重视,即便是反对征召鲜卑的应劭,也是以鲜卑奸诈狡猾,不服王化为由,转而提出招募忠顺的羌人成军。

后来车骑将军张温征发了三千乌桓骑兵进剿凉州,因为军粮供应不上导致惨败,乌桓骑兵悉数逃回北疆,朝廷也就更加轻视乌桓。

是以中平五年,张纯号为三郡乌桓大元帅起兵之时,朝野上下都没当回事,只是遣公孙瓒进剿,结果险些崩盘,才惊觉乌桓实力不凡。

“大司马以为北疆之事当如何处理为好?”

刘虞闻言一怔,竟站起身来缓缓踱步,低头不语。

李澈也不催促,只是看着他转来转去,半晌后,刘虞幽幽道:“大汉已经不是当年的大汉了,很多人却还抱着当年的心态去对待乌桓等部族。

若是明章之世,自然无需顾忌他小小的丘力居,但有妄动,天兵顷刻即至,将其碾为齑粉。但如今大汉已经没有那股力量了,这点大家都心知肚明。

卢子干能在大汉腹地的河东将白波打败,他能远征北疆剿平这里的乌桓吗?乌桓扎根辽东几百年,早与这里的百姓交融在了一起。

他们与鲜卑这些有过自己朝廷的族群不同,这些部族没有自己的归属地,反倒是微微倾向于大汉,只是近些年大汉征发的乌桓部族太多了,才导致乌桓民怨四起。老夫认为,这种时候,低下头安抚几年,不失为稳妥之策……”

说到最后,刘虞的面容仿佛又苍老了几分,作为大汉重臣,却说出要向蛮夷妥协的话,确实是一件可悲的事。

但大汉确实没有力量讨伐乌桓了,历史上即便是据有幽冀的第一诸侯袁绍,也是以安抚为主联合蹋顿。

曹操更是在统一了北疆和中原后才进剿乌桓,如今大汉虽大,论起凝聚力,恐怕还不如建安年间。地盘大,面对的威胁也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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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瓒与破虏校尉邹靖俱追胡,靖为所围。瓒回师奔救,胡即破散,解靖之围。乘胜穷追,日入之后,把炬逐北。

——《英雄记》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失道寡助

李澈皱眉道:“可大汉低头,乌桓真的会妥协?谈判是双方的事,大汉一厢情愿的低头妥协,恐怕只会换来乌桓的轻蔑。”

“看来那句话真的是你说的。”刘虞闻言失笑着摇了摇头,把刘备当日所言重复了一番。

李澈微微颔首道:“正是下官之言,下官认为,一切的妥协谈判,其主导权都是在强者手上,低声下气的寻求妥协,恐怕难以收获成果。”

话有些重,刘虞却不甚在意,摇头道:“如今妥协并非低声下气,先前公孙瓒虽然兵败,但乌桓也受损颇重,他们也认识到了大汉的强大。只要我等示以善意,必然能有所收获。”

“大司马是担心北疆局势恶化?”

“不错,公孙氏在幽州颇有名望,公孙瓒也是幽州名将,其人桀骜不驯,以景升之力恐怕难以制衡,老夫担心公孙瓒彻底激化了仇恨,让鲜卑渔翁得利。”

公孙氏是幽州大姓,仅公孙瓒一支便是世宦两千石的高门大阀,在幽州的影响力非同小可。

如今辽西公孙氏大多以公孙瓒为首,其俨然是地方势力代言人,权势远不是一个降虏校尉可以概括的,凭刘景升这个毫无根基的幽州刺史,恐怕无法制衡他。若其一直敌视乌桓,确实容易激起矛盾。

“终究是血战二百多日的仇恨,大司马也当知道,战场上积累下来的血仇,如何能轻易消解掉?”

刘虞显然是病急乱投医,希望刘备能劝说公孙瓒,但这根本不现实。公孙瓒属于高傲自矜的性子,和袁绍有些类似,如何能听进刘备这个“小弟”的劝说?

更别提公孙瓒与乌桓之间的血仇了,贸然插嘴劝说,恐怕会让刘备与公孙瓒反目成仇。

“退一万步讲,仇恨可是相互的,就算公孙校尉愿意放下血仇,乌桓那边愿意吗?如今恐怕不止是公孙校尉在挑事,乌桓也不愿与公孙校尉好好相处吧?”

当初公孙瓒被围管子城,丘力居是承受不住伤亡才退去的,乌桓在此战中也是受损颇重,李澈不相信乌桓能轻易放下血仇。

刘虞皱了皱眉,凝声道:“老夫也不是异想天开,你们有所不知,丘力居的身体恐怕是不行了。其子楼班尚幼,从子蹋顿虽然能力不差,但威望差了太多,恐怕难以再将乌桓各部凝聚。

这时候的乌桓只能乖乖接受大汉的善意,他们有拼死一搏的力量,但没有承担这后果的胆量了。只要公孙瓒愿意和平,乌桓又如何敢寻事?”

李澈细细回想了下,丘力居的死亡时间历史上没有记录,但显然是在建安之前,而初平年间乌桓确实也挺安分,一直到与袁绍勾结,才出兵捅了公孙瓒一刀。

这段时间里恐怕就是在积蓄力量,蹋顿也在提升威望统御各部,刘虞庇护乌桓这几年,导致自己与公孙瓒的矛盾不可调和,最终兵戎相见,战败而死。

而公孙瓒又因为乌桓的插刀而兵败身亡,可以说北疆未来的局势在今日就埋下了祸根。

可如今刘虞入京,刘表统领幽州,公孙瓒恐怕不会忍多久,矛盾迟早激发,若公孙瓒能赢还好说;若是战败,北疆顷刻有沦陷之危。

“大司马,如今北疆实力对比如何?公孙校尉可有能力一举击破丘力居所部乌桓?”

刘虞闻言面色微变,迟疑的问道:“你的意思是?”

“大司马,仇恨这个东西就像酒一样,时间越久越厚重,您压制公孙校尉,可曾想过有朝一日,这被压制的仇恨倾泻出来又是何等的可怕?”

李澈这话是有依据的,仇恨很难随着时间而消弭,通常只会越来越厚重。特别是公孙瓒这种睚眦必报、记过忘善的性子,只会将这份仇恨埋在心底。

公孙瓒后来心态都扭曲了,恐怕也有这一原因在内。

“汝之意老夫大概明了了,是想放纵公孙瓒攻灭丘力居来报复,藉此消去其仇恨?且不说以公孙瓒的兵力能否在其余乌桓部族插手前攻破丘力居,就算他攻破了,就真的能解气?”

李澈摇摇头,叹气道:“大司马,如今公孙校尉是师出有名的啊。”

刘虞面色微变,他知道李澈说的没错,很多人不会关心什么天下大势,他们只知道丘力居的反叛给他们带来了莫大的伤痛。

正因为如此,才有越来越多的同情公孙瓒的人前往右北平投靠,他们认为公孙瓒是受委屈了。

他也明白了李澈的意思:“汝是想去其大义?”

“不错。”李澈微微颔首:“公孙校尉攻灭丘力居后,若再不依不饶,恐怕就没有那么多人愿意投靠他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孤寡之人又有何虑?”

李澈的话却没说完,还可借此机会宣扬大汉武力,削弱公孙瓒手中实力,为未来埋下一些伏笔。

“依汝之言,仇恨是相互的,公孙瓒是放下了,乌桓各部呢?他们愿意放下吗?若他们要找公孙瓒寻仇,北疆岂不是又乱了?

再者丘力居已然请降,若允公孙瓒动手,岂不是失信于天下?”

“大司马,您却是忘了,如今您不在北疆,只要您静观其变,公孙校尉自然会动手,又何谈允不允许呢?乌桓若有能力攻灭公孙瓒,那他们早就这么干了,又岂会等到现在?”

“北疆动乱,鲜卑入寇又怎么办?”

“檀石槐已死,鲜卑如今纷乱繁杂,互相攻伐,入寇又如何?难道这能拿下北疆?可若是再将公孙校尉与丘力居的仇恨压制下去,将来一旦爆发,不管谁赢谁输,北疆恐怕都有危险啊。”

说这话的时候李澈还是很有底气的,如果说乌桓是在今后的三四年里乖巧,那么鲜卑可以说从檀石槐身亡后,乖巧了几十年。

游牧民族没有一套成熟的政体,他们的强盛与自家头人的英明与否密切相关。檀石槐是不世出的人物,才能将鲜卑统一起来。

然而他一死,鲜卑顷刻间四分五裂,只能算是边疆小患。这与中原王朝却是不同,大汉即便风雨飘摇,刘辩又是少年天子,也还能勉强维持一统。

刘虞或许还对檀石槐时代的鲜卑心有余悸,李澈却知道,鲜卑的下一个英才叫轲比能。

此人大约就是在这段时间崭露头角,然后为了统一鲜卑,在曹魏面前装了几十年的孙子,可以说这几十年内完全不需要担心鲜卑大举入寇,他们没有那个凝聚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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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与澈论北疆,忧鲜卑之患。

澈哂曰:“夫蛮夷者,崇力忘德,无礼无义。其兴也勃,其亡也忽。檀石槐以天纵之资,统一鲜卑,威震漠北。然后继无人,遂成乱世。便有英才在世,无十载苦功难成一统,何谈入寇?如何为患?”

虞以为然。

——《九州春秋》

第一百四十章 哀之而不鉴之

刘虞显然没有李澈这般自信,他又不知道鲜卑的下一个能人要过几年才会崭露头角。

并且轲比能是一个能够卧薪尝胆的人。统一战争被曹魏阻挠,还能腆着脸去表忠心麻痹曹魏,可以说是一个能忍到天荒地老的人物。

而除他以外,这一时间段内鲜卑各部也无能够一统的人才,对大汉的北疆威胁力度极小。

是以他还是拜托李澈劝劝刘备,让公孙瓒暂且再忍耐一段时间,待他打探清楚鲜卑情况后再做处置。

而刘备先前所言灭族乌桓之说实在太过骇人,也让刘虞有些不安,想让李澈帮忙打消刘备这个念头。

李澈对乌桓的了解也仅限于历史知识,仿若隔雾看花,显然不如刘虞对乌桓的了解深刻。

但他也明白,刘备所说的以灭族威胁乌桓恐怕不太现实。因为历史上曹操进剿了乌桓叛军后,也只是打散其部族,徙于内地,并没有进行种族灭绝。

曹孟德从来都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其屠杀中原百姓都驾轻就熟,难道面对北疆异族还会心软留情?

非不愿,实不能。乌桓大小有几十万人,在北疆扎根已久,其牵连的亲族不可计数,根本不可能将其灭族,因为乌桓已经不能算是纯粹的异族了。

历史上的乌桓,在建安二十二年还随同鲜卑又一次反叛,被曹彰与田豫击败,之后才变得一蹶不振,慢慢被鲜卑与汉人同化。

对待乌桓最好的办法,便是将其打散同化,而非是刘备一时意气的灭族。依李澈之见,恐怕是这厮一时气愤于刘虞贬低公孙瓒,才出此谬语。

是以刘虞苦口婆心的说了这么多,然后提出让李澈劝劝刘备,李澈也就顺势应了下来,刘备这时候恐怕也正在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吧。

……

国相官寺内,刘备正有条不紊的处理公务,也丝毫不影响他和李澈说话。听完李澈的意见后,他很干脆的点头道:

“备可以去信一封,委婉的规劝下伯圭兄。先前所言确实是备失语了。”

李澈抛起一枚蜜饯吞下,笑着道:“就知道玄德公又是一时激愤,倒是把大司马骇的不轻。”

刘备微微沉默,俄而叹气道:“大司马是看重你我,方才会说这么多,若是换成旁人出此妄语,恐怕早就被拿下了。”

“澈自然清楚这一点,能登上如此高位,大司马又岂是心慈手软之辈?哦,对了,大司马让澈转告玄德公,他准备明日动身回京。”

刘备放下手中的笔,颔首道:“已有所预料,先前所言便是希望大司马尽快回京安定局面,备心中总有不详的预感。”

李澈淡淡的道:“大司马回京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彻底将局面搞成一团乱象。”

“明远,你就这么肯定董卓会动手?”

“玄德公,你也和此人见过面了,他会是坐以待毙的人物吗?”

刘备面色顿时凝重起来,屈指敲击案几,皱眉道:“备从未见过如他一般狂戾之人。我等游侠已是无视许多世俗礼法,堪称飞扬跋扈,可与其相比,倒像是儒生一般守规矩了。

虽只一面之缘,但备能看出此人心中断无丝毫敬畏之心,此等人最是可怖。”

李澈暗叹了口气,这就是董卓啊,东汉的破局人,若说他比袁绍他们聪明多少,倒也未必。

但其无视世俗规矩,行事不依常理章法,这才让袁绍、曹操等人无从招架。他就仿若是梁冀再世一般跋扈,弑君、专权、废立,无不敢做之事。

须知梁冀背后还有梁氏这个一门两位大将军,三位皇后,九位列侯的豪门把持朝政几十年,才敢行此逆事。

而董卓以外臣之身,初入京城便肆意妄为,其跋扈程度较之梁冀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董卓绝不会坐以待毙,而京城那局面,只要一点火星,顿时就是烈火冲天之势,玄德公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砰!”

刘备恨恨的一拳砸在案几上,叹息道:“董卓之狼子野心人尽皆知,本初兄的遭遇殷鉴不远,车骑将军何以还要与虎谋皮?”

“人从历史中学到最多的教训,便是人不会吸取任何教训。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聪明人,而站到最后的是谁,谁又知道呢?”

“但绝不会是他董卓!”刘备把笔一扔,淡淡的说道。

李澈闻言失笑道:“自然不会是董卓,京城的局面我们如今不好插手,但迟早会有机会的啊。”

刘备一怔,旋即深深的看了李澈一眼,叹道:“陛下的安危很重要。”

“我们劝过了,也做不了更多了……”

刘备顿时沉默了,刘辩的性格太过急躁,行事过于求急,百般劝说也无法纠正过来。再加上有一个自作聪明的何太后,皇宫变乱恐怕是定局,而作为外臣,又如何好插手呢?

“人力当真无法扭转天下大势?”

“为何执着于扭转?何不顺势而为?”

“势不如人意又如何?”

“那就因势利导,看各自的本事了。”

刘备站起身来,转身看向挂着的赵国地图。在李澈看来,这地图着实简陋,但在这个时代已经是很重要的宝贝了。

刘备伸手在地图上轻轻抚摸,半晌后幽幽道:“终究还是要先将赵国恢复了。”

“张燕请罪,则赵国黑山短时间内无法为祸,明年春耕之时可劝农归田,恢复生产。另外,赵国的位置不错,左近有邺城等河朔大城,可以注意发展商贸。

大司马在幽州开盐铁、市贸,幽州已然焕然一新,只是不知刘景升去了幽州后还能不能继续推行下去。”说到正事,李澈也正襟危坐的分析道。

“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张燕的身上,要随时做好战争的准备!”

李澈摩挲着下巴说道:“抄了赵氏家产,如今可勉力维持一支两千人左右的军队,但比起黑山贼来说还是差了太远。终究还是赵国太穷了,仅凭赵国之力,那只能寄希望于张燕的慈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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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烈与李明远论董卓,叹卓狼子野心,雒阳公卿却不鉴袁氏之失,诚为可叹。

明远笑曰:“人皆自矜,不见己短。袁氏虽失,何、杨不以为鉴,吾等叹之。吾等若不以何、杨为鉴,后人亦复叹吾等矣。”

昭烈曰:“善。”

——《世说新语》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刘备闻言不由得长长的叹了口气,赵国真的太小了,国不过五县,民不过十数万,要想凭借这一国之力挡住黑山贼,无异于痴人说梦。

黑山号称拥众百万,虽然真实战力远远不到,但也必然强于赵国。

当初朱儁是依靠河内郡兵与豪强家兵击退了迫近京师的张燕,可河内郡有八十多万人口,是临近京城的富庶之地,其内更有司马氏、张氏、李氏等大世家,远非赵国世家可比。

南边那位聚众自保的陈王刘宠,也是因为陈国是人口一百多万的大国,才能拉起十余万人马,以赵国的人口,最多也就能养一万人左右。

“这时候,备忽然很希望能有一位刺史,即便是袁氏的人也无妨啊。”

没有刺史州牧,冀州各郡便是一盘散沙,黑山贼来去自如。城中百姓或可据坚城而守,可城外的百姓必然逃不掉,那么恢复农业生产便是空谈了。

赵国的耕地本来就少,西侧近半数地盘是太行山脉,在这个时代很难开垦耕种,故而国中五县聚集在东侧,简直是大大方便了黑山贼的扫荡。

须知黑山贼之名便来自太行山脉末端的黑山,其也是依靠太行山脉的山谷纵横才能来去自如、不被剿灭,赵国这地方实在太危险了。

是以李澈也赞同道:“这也是朝廷知道赋大权于刺史,开州牧之任命是饮鸩止渴,还是不得不为的原因。这些巨寇大凶,若不纠集诸郡之力共同讨伐,如何能够剿灭?”

所以说汉末就是个死循环,国家烂了,四方必然揭竿而起。朝廷要镇压,不可能全都由中央出兵征讨,只能将权力向下放给地方郡县。

当叛军势力越发强大,单独的郡县无法剿灭时,那就要扩大行政区划,赋予刺史、州牧大权,如此又会引发地方势力膨胀割据。

而中央权威减少,国家也就更烂了,一直循环到朝廷灭亡才算结束。

刘备揉着眉头苦笑道:“本来还算不错的心情,让你这么一说,感觉这段时间都做了无用功。”

李澈闻言正色道:“如何是无用之功?剿灭赵氏,剿灭刘三刀,至少为赵国争取到了一年的喘息之机,张燕未来会不会报复还说不一定,若刘三刀仍在,赵国肯定逃不了洗劫。

且赵氏覆灭,邯郸氏与刘氏尽皆低头,至少赵国目前算是掌握在手里了,纵然百废待兴,也比之前要好得多吧?”

刘备伸手虚挡,苦笑道:“是备失言,如此说来如今的局势好像也不算太坏。”

李澈轻笑道:“往坏处说是为了让玄德公有所警惕,可不是让你在这里自怨自艾,开头的第一步已经走好了,接下来再怎么走可就自由多了。”

刘备闻言突然眼神闪烁了起来,一个箭步冲到李澈面前,低声道:“明远,你歪点子多,实话告诉备,是否还有法子能增加筹码?”

“还是瞒不过你。”李澈摇摇头,起身踱出屋门,眼神莫名的望着一个方向,刘备循着视线望过去,顿时一喜。

李澈淡然道:“他手上钱粮必然不少,若能有他支持,则大事可定,至于能不能说服他,就要看玄德公的本事了。”

刘备一咬牙,喃喃道:“或许可以……”

“最好不要!”李澈连忙打消了他的疯狂念头,“玄德公,断不可随意处置诸侯王!这些人遍布全国,一旦私自动了赵王,必然让天下诸侯王人人自危啊。”

未来成大事,诸侯王可以说是刘备的潜在支持者,若是让他们觉得这个同宗还不如外人手软,那就是自废武功资敌。

“是以玄德公只能以好言安抚,晓以大利,让赵王心甘情愿的支持。可以许诺他一些空话,例如上表言称赵王改过自新,痛改前非等等。

如今陈遂死了,他可以说是孤立无援,正担惊受怕着呢,一根救命稻草在他面前晃悠,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也好,备明日便去再见见这位‘王叔’,希望他能看清局势吧。黑山贼若是破了赵国,赵王一脉恐怕一个都别想活。”

刘备这话倒是不假,黑山贼终究还打着“义军”的旗号,赵氏这种乡绅投靠义军,还能得些利益。

刘赦这种最高统治阶级宗族的一员那是想投降都没有门路的,具体可以参考明末的朱姓诸侯王,以刘赦的体型,来一桌福禄宴或许也是可以的。

之后,两人又陷入了沉默,看着天边渐渐落下的夕阳,李澈悠悠道:“方才澈又一次提醒了大司马,我们能做的都做了。

身为赵国相与邯郸令,还是先尽量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吧,满朝公卿个个心怀鬼胎,倒是让你我两个芝麻小官操碎了心。”

刘备无奈的点点头:“明远所言有理,保下赵国才是当务之急,倒是备好高骛远了。”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玄德公有仁人之风,何谈好高骛远?”

刘备闻言眼睛一亮,随即促狭的问道:“这又是哪位大贤所言?”

李澈抽了抽嘴角,用了太多后世的话,杜牧、李白、陆游等等都被搬出来了,然而天下有一两个隐居大贤还说得过去,这大贤都扎堆了肯定没法取信于刘备。

如今刘备等人已经认定了这些话要么是李澈现编的,要么是便宜师父岑晊说的,鉴于数量太多,是李澈现场“即兴发挥”的可能性更高。

只是出于某种乐趣,他们也不戳破,但面上神情很明显写着大大的两个字“不信”。

这年月说实话没人信也是传统了,李澈也只能面无表情的走程序道:“此乃大贤范仲淹、范希文所言。”

刘备也只是“嗯”“嗯”的点头,至于信没信,看他神情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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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文襄侯文集》

感上架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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