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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华》


001 腊月大雪

宣延二十二年,腊月初十。

大雪纷扬,不屈江以北千里冰封,漫山漫岭银装素裹,东去河流被冻成长长一条境链,有零散失主的负伤战马从上面轻踏而过,不时停下,抬脚舔弄伤口。

到了午时,天色越发沉甸,鸦雀拍翅而过,啼声如老弦二胡,喑哑粗粝,刺破长空。

不屈江西南容塘峡口,傍山而建的城池被大雪覆盖,城外有方临时垒砌的宽阔高台,高台上列着一排侩子手,冰天雪地,他们清一色的只着一条黑裤,扛在光膀上的大刀被擦得铮亮。

四周人声喧嚣,八千余众士兵满怀期待,三声鼓响后,报令官高喝带人。

八十来个身着单薄衣衫的俘虏被从雪地尽头带出,为首的年轻人个头不高,身板颇是清瘦,头发遮面,形容脏乱,分不清是男是女。

一条铁链绑缚在年轻人的腕上,另一端牵在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士兵手里。

年轻人身子负伤不轻,双膝血迹斑斑,举步维艰。

出了城门,积雪没腿,北风变烈,啸啸充耳。

夏昭衣抬起头,迎着风雪敛眸,淡淡扫过面前空旷又拥挤的刑场。

风雪吹开一些她的长发,露出来的面孔大半是血肉,血肉里面还扎着许多木刺,已隐隐有腐烂之势。

她双唇微微颤抖,眼眶渐渐变红了,回头看向跟在她身后的那群将士。

那些高大的男人们也停了下来,眼眸通红的回望她。

眼泪从夏昭衣眼中跌落下来,滚过皮开肉绽的伤口。

“我对不起你们。”夏昭衣开口说道,声音粗哑干燥,不辨男女。

“没有时间了!快点!”报令官怒喝。

夏昭衣手中的铁链被猛然一扯,整个人往前面跌去。

“跑起来!”报令官又叫道。

“驾!”

那骑马的士兵立时拍马,夏昭衣还未起身便被往前拖去。

“好!!”

“干得漂亮!”

“跑快点!”

四周响起笑声和鼓掌声。

没有人不恨夏昭学。

东南战线整整溃败两个月,他们终于成功收买了翁迎的左路军,里应外合下,本该将绕不屈江往北而去和大乾定国公率领的北军会师的翁迎大军全部歼灭,夏昭学却为掩护翁迎离去,带着两千精兵虚张声势将他们引入了昇流渊。

等他们发现情况不对,回头去追翁迎,却又被夏昭学所率领的部众拖了半个月之久,严重阻挠了他们的行军路线。

因为夏昭学人少,所以可以灵活游走,不停骚扰他们,或劫粮草,或烧军营,随后又溜得飞快,神出鬼没。

他们在近半个月的围剿后,现在终于要彻底杀光夏昭学部众,出尽这口恶气了!

而大乾那位定国公,这位夏昭学的父亲,也在七日前遭遇伏兵,和世子夏昭德身死荒泽谷。

定国公府最精要的部队全军覆灭,夏文善及其长子曝尸雪岭七日,将于今天挫骨扬灰。

至此,大乾声名显赫,荣华盛极的定国公府便只剩下七岁未到的幼子夏昭嘉和那位名冠天下,两岁拜入名师门下,以奇才著称的独女夏昭衣了。

一个女人,再奇才能掀起什么风浪。

一个幼子,又如何和定国公府那些公叔堂伯们相斗。

三百年兴盛的定国公府,衰败已是注定,这也将是整个大乾步入历史消亡的序篇。

眼下,这个他们恨进了骨子里的男人,正狼狈的像一只落水脱毛的狗,连跑带滚的被拉扯着往前,真是大快人心。

“往左!”人群里有人大声喊道。

一旁的军官没有阻止,也跟着大笑:“右边好!那边有高阶!”

“跑快点!再快点!”

“不要快了!当心弄死他,不要便宜这混蛋了!”

骑马的士兵越跑越快,夏昭衣被拖倒在地,一路摩擦,雪地上留下了长长的血痕,沾着大量被磨掉的血肉。

“将军!!”

身后那些俘虏们暴动不安,怒吼着冲上来,好几人被当场刺死。

夏昭衣咬牙忍痛,唇瓣咬出了血,整个人如筛糠上抖动的米粒,不由自己。

人群还在叫嚣,夏昭衣气殚力疲,微微睁着眼睛,忽的看到了立在高台正上方的那对男女。

雪花如鹅毛,拂过苍茫大地。

易书荣双目晶亮,心情澎湃的看着那个被拖扯着,毫无反抗之力的阶下囚,满心皆是挫败对手的扬眉吐气,以及将这个与他天下齐名,却事事都高他一筹的男人狠狠践踏,踩于脚下的满足感和得意感。

陶岚立在他旁边,婀娜身姿此时一身盔甲,手掌按在别于身侧的刀鞘上,唇角讥诮,面无表情。

除了这些将死的人,全场独她一人知道下面那个扬威将军并不是真正的夏昭学。

以夏昭衣一介女流之身,这么被拖下去,撑不住多久了吧。

早死早好,虽不及看到她被一刀砍断脖子来的解气,可是她一刻都不想让这个女人活在世上。

不能让人发现她是假的,一旦被易书荣知道这个扬威将军是识天卜命,一双回春妙手的离岭夏昭衣,那她们两个人的命运绝对会在顷刻被完全颠覆。

而且,终是到了如今这一步,她也始终放不下夏昭学,只有夏昭衣替他死掉,夏昭学才能安然离开旸门关。

否则,易书荣那些白隼,可以在半日内就将封锁消息传遍整个云湖之境。

四年前的花朝节,是陶岚心里最深的恨。

那时还在京城,她与人在街头起了争执,带着丫鬟家丁教训了那缺斤少两,还倒打一耙肆意诬赖他人的商贩后,抬头便看到人群里单人单马,一身鹅色衣裙的夏昭衣。

那年夏昭衣不过十二岁,坐在马上,与她平淡对视后驱马离去,未发一言。

当日黄昏,母亲带来她与定国公府亲事被作罢的消息,她急的四处打点打听,才知道大约是夏昭衣去了她二哥面前说了什么。

之后,她便成为了整个京兆的笑话,更一步一步沦落至异乡,再无回去的可能。

想起过往诸事,陶岚眼眸浮出浓浓的恨意。

不过没事,老天终究是公平的。

定国公府已经完蛋了。

人群在眼前疾闪而过,夏昭衣周身如车裂,终于再难支撑下去,一口浓血从喉间涌上,吐在了冰寒入骨的雪地上。

师父,二哥……

夏昭衣闭上了眼睛,咽下最后一口气。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02 来之则安

“哗!”

一桶冰冷的水从头顶浇了下来。

缩在角落里的女童一个激灵,颤着身子从混沌如荒古般悠长的黑暗里挣扎醒来。

“起来!”

水桶也砸了下来,丢在了女童的小身板上。

刘三娘双手叉腰,气恼的看着女童:“好吃懒做,院子里的活不干了吗?不干你说一声,我现在就送你去死!”

女童抬起头,眼神有些恍惚,水雾中渐渐聚焦,落在了身前的女人身上。

“听不到吗,”刘三娘蹲下身子,扯过女童,抬手就是一记耳光,“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告诉你,过几天又会来一批流民,你不做事,直接去死了算了!”

女童被打得耳光嗡鸣,本就迷糊的眼睛越发混沌。

刘三娘看她的脸蛋红润异常,皱了下眉,抬手放在她的额头上,滚烫滚烫的。

“病怏怏的!”刘三娘唾了口,松开她,“我看你还能活多久,没生个好命,倒生了个娇滴滴的身子,等死吧你。”

刘三娘起身退开几步,离开前又回头道:“明早去刷马桶,我可不惯着你是不是生病,刷不好你自己看着办。”

女童抬头看着她,模糊视线里,女人又怒骂了几句,转身离开了。

“吱呀”一声,木门合上,屋内又恢复安静。

女童呆呼呼的眨了下眼睛,靠在后面的木板上又沉沉昏睡了过去。

过去良久,合上的木门又被推开,一个小身影张望了下,从外面溜了进来。

“阿梨?”小梧伸手推了推女童。

谁是阿梨……

夏昭衣睁开眼睛,一个身着布衣的小女孩正看着她,神情有些急躁。

“我在喊你呢。”小梧不悦道,将手里的两个小瓷瓶塞到她手里,“喏,这是余妈让我给你的。”

瓷瓶触手冰凉,很是舒惬。

夏昭衣不由握紧它们。

“刚才我洗了野菜送去厨房,听到刘三娘说你病了,还说要把你交给鲁贪狼处置,你还是快点好起来吧。”小梧又道。

夏昭衣还很头晕,完全不及思量眼下情况,所以没做回答。

她转了头,朝四周看去。

“喂!你应一声啊。”小梧叫道。

身处是一个破旧木房,空荡荡的,地上泥土坑洼不齐。

夏昭衣伸指在地上挖出些泥土,在手心里面轻轻摩挲着,是棕壤。

空气中除了潮湿酸气,还有隐隐的腥味,墙上很多地方甚至有大面积的黯淡褐色,是新旧不一的血渍。

刑房?

不像,屋外阳光正好,没有哪家刑房这么客气,给开上好几个明晃晃的大窗户。

也不像是什么大户人家,没人敢这么光明正大的残暴杀戮。

想起之前那个妇人三句不离死字,戾气颇重,还有她口中提及过流民,恐怕这里是荒郊野岭的黑店,或草菅人命的匪寇山寨了吧。

“喂!”

小梧又叫道,拔高了些音量。

夏昭衣收回目光朝她看去,眼前这个女孩,看模样也就十岁上下。

眼睛不大,但格外明亮,鼻翘嘴小,头上梳着的发髻有一些散了。

身上的布衣很薄,两只手起了几个水泡,有一个水泡被戳破了,尚留一些脓水在上面。

脖子后面隐约可以看到一些鞭痕,伤口正在愈合,仍看得出当初伤口不浅。

夏昭衣垂头看向自己的手,似乎更惨烈一些。

醒时头昏脑涨,所以没有去觉察身体状况,现在才发现,整个身体的骨头都像是被根根抽出来,又根根塞回去一般。

她扶着身后的木墙爬起,走到阳光最好的那一面用尽力气打开窗户。

“你怎么了?”小梧看着她走过去,心里面生出了一些奇怪。

风吹入进来,清润冰凉,夏昭衣抬手将外面湿嗒嗒的衣衫脱下,用尽力气拧干,挂在窗台上晒着。

屋外阳光很好,不远处一棵大树,靠近她所在木屋这一边的树叶较为茂盛,是为南边,而阳光是从左边射来的,那是西边。

再看日头倾斜角度,现在不早了,应是申时左右。

但日头还暖和,晒在身上很快驱尽冰冷,眼下该是六七月份吧。

“今天什么日子?”夏昭衣开口问道。

“六月十二。”小梧回答。

夏昭衣伸出左手,拇指轻轻在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上轻点。

大安。

上上之吉。

夏昭衣敛眸,饶是精通奇门玄学,可对于死而复生,再世为人这样的事情,多少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但,既来之,则安之。

“你叫什……”夏昭衣回头问道,随即打住。

“你叫我小梧吧。”小梧回答,并没有因为不认识她而起什么念头。

夏昭衣点了下头:“嗯。”

“梧桐的梧,你知道怎么写么?”小梧又道。

她知道,可是不知道阿梨知不知道,所以不知该如何回答。

夏昭衣收回目光看向窗外,将小瓷瓶打开,凑在鼻下嗅了嗅。

“怎么那么古怪……”小梧嘀咕,而后说道,“我得回去干活了,你最好快点好起来,不然刘三娘不放过你不说,凤姨和方大娘也要找你麻烦了。”

“嗯,”夏昭衣点头,重看回她,“谢谢你给我送药。”

“你是得谢谢我,我可是偷偷跑来的,要不是看在余妈的份上,我才不管你呢,我这个人情你可得记住了,以后我要你还你记得还。”

“好。”夏昭衣应道。

小梧看着她,还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巴,又不知道可以说什么。

就是觉得眼前这个阿梨说不出来的古怪,虽然平时在后院从来没什么接触,可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先才,”夏昭衣这次主动开口,“我没有故意不理你,我头太疼,耳朵尚还有一些嗡鸣。”

小梧抿唇,点头:“好吧。”

她又深深打量了夏昭衣一眼,说道:“那我走了。”

“嗯。”

小梧离开,木门声“吱呀”响起,木屋里恢复安静。

夏昭衣在地上坐下,抬眸看着外面的天空,几只鸟儿飞过,似能听到极轻的,拍打翅膀的声音。

她疲累的闭上眼睛,抬手撑住头,轻轻按摩着。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03 疯了疯了

入夜天燥,蝉鸣鸟啼。

屋子外面的吵闹没有一刻停歇,不时能听到刘三娘和其他妇人们的破口大骂。

夏昭衣坐在屋内干燥的角落,窗户又被她推开几扇,利于通风,徐来的清风也给她燥热高温的身体带来许多畅快凉意。

院子里炊烟袅袅,忙碌的妇人们疾走不绝,碗筷锅盆叮当乱响,偌大的后院像一根紧绷的弦。

“姐,”小梧终于忍不住了,回头看向最偏僻角落里的那座小木屋,“那个人好像真的快要死了,今天我去找她的时候,她怪里怪气的。”

“别管这些。”坐在她旁边的小容将她拉回来,继续刷手里的碗筷,不高兴道,“上次那个管闲事的你忘了吗,听说被野狼啃得骨头都没剩几根了。”

“啊,”小梧吓得睁大眼睛,“你听谁说的,还有人去看啊?”

“这些事情你就不要管了,余妈再喊你去你也不要去了。”小容把碗筷放下,起身去到一旁的井边,将水桶往井里扔去,扶着辘轳说道,“来,给我搭把手,我快没手劲了。”

“没手劲还留着你干什么用!今天晚饭你不用吃了!”梁氏随口骂道,捧着刚收来的干净衣筐路过,脚步匆匆。

小梧怒瞪了她一眼,站起身走到井边帮忙,恼怒道:“没出息的臭婆娘,也就在我们小孩面前耀武扬威了。”

一个小女孩吃力的抱着同样装满干净衣裳的竹筐,小跑着追在梁氏后面,听到这句话朝小梧看去。

小梧怯怯闭了嘴,但认出这个小女孩是那个胆小怕事的钱千千后,随即又瞪大眼睛,眼眸里面置满警告。

钱千千赶紧收回目光,抱紧了竹筐,往前追去。

天色越来越暗,后院的食物香气浓郁飘散了出来。

大约戌时三刻,一个身形佝偻的男人从桥那边跑来大喊:“回来了回来了,八爷他们回来了!”

“快,快!”一个声音尖锐的妇人喊道,“都快去准备!”

“酒呢,先上酒!”刘三娘也扯着嗓门开始大喊。

小梧和小容,以及其余六七个女童听闻忙放下手头上的活,起身朝酒窖跑去,谁都不敢慢上半拍。

刘三娘站在院中监看她们,等她们走近后,她转头看向西北角落里的小木屋,撩起袖子叫骂道:“那短命的不知道死了没,这边忙成那样,她倒躲在里面安逸的很,等下让鲁大哥直接宰了喂猪吧!”

所有的女童听了都面色泛白,稳稳的抱着手里面的酒坛子,唯恐掉地上碎掉。

“都知道怕了吧,知道了就给我好好干活!把酒送完之后去烧水,那些个爷都要洗澡的!”

刘三娘很满意她们的反应,训完之后转身去厨房拿碗给自己盛粥了。

钱千千不在送酒的女童行列里,她正坐在长板凳上,和旁边的仆妇们一起搓粉圆。

看着那些女童们抱着酒坛往前院送去,钱千千说不出的羡慕,然后回头,朝另外一边的那间小木屋看去。

“看什么呢。”余妈看她心神不宁,低声道,“别分神了,做利索点。”

“哦。”钱千千点头,但是不受控制的,又朝那小木屋看了过去。

“千千。”余妈叫道。

钱千千抿唇,不敢再抬头了,搓粉圆的速度也渐渐缓了下来。

那些女童们送完酒是小跑回来的,回来又去酒窖,重新抱了酒坛后,再度匆匆往前院送去。

钱千千又抬头看向她们。

余妈立时在她手背上轻拍了下:“快搓。”

钱千千讷讷的收回目光:“嗯。”

但就在这时,几声酒坛碎裂的声音响起,那些女童们尖叫着往这边跑了回来。

仆妇们惊的站起,纷纷回头望去。

一个一身灰色布衣的女人不知从哪冒出,身材纤细,垂臀的长发蓬乱,正追着几个抱酒坛的女童在跑。

小梧紧紧护着手里的酒坛,不敢摔碎,被那个女人一把抓住:“给我!”

女人夺走小梧的酒坛,将她狠狠推开,看向那群闻声赶来的仆妇们。

“小梧!”小容忙跑去扶妹妹。

小梧有些懵了,抬着头愣愣的看着这个女人。

“看什么,”女人扬起一脚踢她们,骂道,“你看什么,你们能好到哪里去!”

女人左右望了圈,跑去一旁的木架上拔下火把,朝人群冲去,乱舞乱挥:“滚,都给我滚!要么跟我一起死!”

女童们尖叫着躲远,好几人被吓哭了。

女人打开酒盖,将酒坛里的酒洒向人群,作势要将火把也扔过去。

那些仆妇们也惊慌逃远。

女人转身将酒坛砸向厨房,举着火把跑进去翻找酒坛子。

“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她喃喃着,将屋子里能找到的酒坛都砸碎在地。

“她疯了,她疯了!”

“快去前院喊人!”

“你们想办法阻止她!”

屋子外的仆妇们急成了一团。

酒水汩汩,朝四面流去。

女人抱着一个酒坛蹲下身,将火把凑在了地上。

酒水被点燃,哗的烧开了。

女人的衣角也着了火,她跳起来拍掉,抱着酒坛跑了出去。

三四个仆妇握着扁担对着她,还有一个仆妇手里抱着栓门用的木柱。

“你不想活了不要拉我们下水!”一个仆妇怒骂。

“把你的火把放下!”

“你打不过我们这么多人的!”

女人看着她们惶恐不安的神情,大笑起来,越笑越凄厉,眼泪也从她眼眶里面跌了出来。

她身后的大火迅速变旺,窜向房梁,烧透了屋顶,染映的天空一片橙光。

“你们也去死吧。”女人忽的叫道,手里面的酒坛朝人群砸去,随后火把也紧跟其上丢了过去。

人群惊叫,四处逃窜,被砸中的两个妇人身上着了火,在原地暴跳着,惊呼救命。

女人飞快去一旁又捡了火把,朝那些女童摔在地上的酒水扔去。

又一场大火熊熊烧了起来。

“疯了疯了,”余妈抱着一大盆粉圆躲在人群后面,看着眼前这些随风猎猎的大火和那两个在地上又滚又拍,惨叫不断的火人,喃喃道,“都疯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04 人命如芥

木门被轻轻推开,一个人影闪了进来,很快又将门关上。

钱千千四下望了圈,黑黢黢的,除了窗外一闪一闪的火光之外,什么都看不到。

“阿梨,”钱千千叫道,“阿梨,你在哪。”

屋子里一片阒寂,钱千千小步往前走去,边四下寻找着:“阿梨,外面着火了,这些屋子不好,可能会烧过来的。”

“我在这。”一个清脆声音在窗外响起。

钱千千一愣,朝那个窗户跑去。

夏昭衣坐在一棵树下,手里拿着一块沾了点水的布子,正一下一下擦拭手肘伤口上面的小碎石。

钱千千忙转身,去往木门那边绕了点距离跑过来。

“阿梨,你怎么出来的?”

“窗户。”

“窗户很高啊。”

那边是平地,这边的窗户下来却快要一丈了。

她看向夏昭衣的伤口,除却这个伤口,整条胳膊都是鞭痕,还有一块青一块紫的淤肿,新伤旧伤都有。

钱千千不由咽了一口唾沫,说道:“你这个伤很疼吧。”

“嗯。”

夏昭衣应了声,垂下了手,这具身体确实伤得很重,这么举一下手都会酸痛,坚持不了多久。

钱千千看着她,有股说不出的奇怪,轻声道:“我听说你病得很重,她们都在说,那个刘三娘想要鲁贪狼来杀了你呢。”

夏昭衣轻甩了下胳膊,又抬起手擦拭伤口,没有说话。

远处的嘈杂声越来越响,夏昭衣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边,过去好久,终于听到了男人的叫骂声。

来的可真晚。

夏昭衣看向钱千千:“你有亲人在这吗?”

“啊?”

“有还是没有?”

钱千千愣愣摇头:“没,我没亲人。”

“我现在要逃走,你要不要一起离开?”

“逃走?!”钱千千瞪大眼睛,“你别想了,不可能的,山下有很多守卫,那边还有很高的墙,专门用来防官兵,连官兵都打不进来,我们根本出不去的。”

“防官兵的墙?”

如果真的是那样,那确实是爬不出去了。

“而且如果被发现了,我们就是死路一条了,”钱千千惊恐道,“所有逃跑的人被抓回来,不管你手艺多好,办事多能干,都要被打死的。”

夏昭衣抬起头,看向越烧越旺的大火。

如果是那样,那一定要有万无一失的准备了,现在拖着一具发着高烧,浑身伤痛的身子跑路,那不叫逃命,叫送命。

“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你不要同别人提起。”夏昭衣回头看回钱千千,沉声说道。

钱千千点头:“嗯,我不说。”

“如果说了,我会说是你怂恿我的,到时候你会被打。”夏昭衣又道。

钱千千一愣,心里起了怒气,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夏昭衣将胳膊上的袖子放了下来,朝院子里走去:“走吧。”

钱千千顿了下,跟了上去。

后院宽广,几个小院组成,最大的那个院子里,厨房一排五室连座,在正北方向。

院子外边的西面下坡有三排小屋,每间屋室占地狭促,每排三间。

西南这边有一条溪水,许多人正在打水,急急赶去扑火。

女童们退在一侧,正中央站着很多男人,多数高大魁梧,也有几个偏瘦偏矮,但是眼睛贼精。

烧着大火的屋子前,一个臂膀粗壮的男人抓着一个死命挣扎,满口咒骂的灰衣女人,硬扯着她的头发,将她的脸对着那群男人。

一个精瘦矮小男人站在女人面前,抬脚朝她的小腹踹去。

火光映照,可以看出女人容貌清秀,生得好看,只是左脸到耳根处,似有一大片溃烂的皮肤,还结了脓。

夏昭衣看着女人的脸,觉得有些眼熟,但确认自己未曾见过。

“……你们这群恶鬼,总会有人能收拾你们,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等着吧,你们……”

那精瘦的男人又陡然上前,再度朝她的腹部踢去,打断了她的话。

这次力道较狠,女人摔滚在地,唇角溢出了血。

臂膀粗壮的男人又抓起她的头发,将她的脸高高扬起对着那群人。

“我死了也会变成鬼,我会变成厉鬼!我会一个个的回来找你们……”

“啪!”

精瘦男人扬手一个耳光,女人被打飞了出去,撞回在地。

随即,那一直揪她头发的男人又将她提了起来。

“哈哈,”女人张嘴凄笑,牙齿全是血水,分外狰狞,“你们的死期就要到了,上天最重行善罚恶,哈哈哈……”

“我没耐心了,”人群里面一个男人叫道,“快点。”

精瘦男人回头看了他一眼,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上前直接捅进了女人的小腹。

那些后院干杂活的仆妇们忙将视线转开,女童里发出许多低呼,有人甚至惊叫,随后赶紧捂住嘴巴。

“就这点本事……”女人含满了血,“呸”的一声,吐在了精瘦男人的脸上。

“你找死!”

男人大怒,伸手掐住她的嘴巴,举起匕首,一下又一下的往她肚子里面刺去,将她的小腹搅的血肉模糊。

刺了许久,终于停下。

女人已经死了,她微瞪着眼睛,脑袋绵软的歪在肩上,至死仍瞪着他。

男人拔出匕首,抹了把脸上被溅起的血水,指向火海:“扔进去!”

看着她的尸体被抛入进去,男人还像是不解恨,朝人群看去,怒声叫道:“刚才是谁在哭,啊?谁!”

他这么一吼,女童里低低的抽噎声越来越多。

站在夏昭衣旁边的钱千千也被吓哭了,紧紧咬着嘴巴,不敢发出声音。

男人推开人群大步走来,暴躁的怒吼:“谁!谁在哭!”

他随手抓住两个眼眶通红的女童往外扯去,其中一个直接扔向火海:“哭什么,干脆一起去死了!”

女童摔在了滚烫的门框外面,她尖叫着跳起,慌乱拍着上面的星火,瑟瑟发抖的看着男人。

夏昭衣震惊的看着,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微微颤抖。

这是人间么?

不,这是地狱,又一个地狱。

战场上你死我亡,尽管残忍,却尚有热血忠贞胆气可言。

而这里,有什么。

肆虐,施暴,凌驾,欺辱。

人不成人,命卑如芥。

“行了行了,”一个脆亮的少女声音响起,“我都快饿死了,能不能快点扑了火,我等着吃饭呢。”

夏昭衣循声看去,这才发现来的人群里面还站着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

说话的少女一身襦裙,淡粉交领,红色半臂,同色长裙,腰束淡色系带,模样长得水灵,看上去年岁约莫十三四五。

旁边的少年比她略小,长得清秀,眉目和她六分相似,两人与四周这些膀大腰圆的狰狞大汉太过格格不入。

少女看向那个已经被吓傻了的女童,再看向另外一边的几个仆妇,说道:“把火快点扑了,等下我要吃饭。”

“是。”一个仆妇应道。

“让我饿着,你们也是这个下场。”少女指向那个女童,对这个仆妇说道。

“是。”仆妇点头,再度应道。

“走吧,”少女转身走了,轻轻懒懒道,“这地方又臭又脏,我一刻都不想呆了。”

她身边的少年也转身,走了几步回头看向那个精瘦男人,说道:“磐云道过几天要驻军了。”

精瘦男人顿了下,道:“我知道了。”

少年转身离开,其余男人都跟了上去。

精瘦男人看向那个小女童,冷冷的擦掉匕首上的血,朝那些人走去,边对一旁的仆妇们凶悍说道:“这几天给我好好做事,偷懒的我一个都不放过。”

“鲁大哥等等,”刘三娘眼看他要走,赶紧从人群里面跑出来叫道,“那屋子里面还有个病怏怏的呢。”

“有病你找看病的去!”男人说道,头也不回的走了。

刘三娘面色讪讪。

人群里面传来了几个妇人的小声讥笑。

刘三娘恼火,脸上尴尬,她回头朝西北后面的小木屋不悦的看去,却蓦地一顿,有所感的看向人群,恰好撞上了一双明亮眼眸。

刘三娘眉头一皱,她怎么跑出来了!

正好!

刘三娘就要走上前去,这双眼眸却浮出了一丝笑意,冰冷戏谑,又似睥睨可怜。

刘三娘的脊背无端生出了一阵寒意。

夏昭衣转身走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05 装神弄鬼

大火终于被熄灭,两旁的屋室遭到连累,其中一处松松垮垮,山风刮得猛烈了点,它自己坍圮了下去。

众人在厨房里找到了尚未被烧净的女人焦尸,几个管事的妇人都不愿触碰,在外面喊了余妈等几个仆妇,让她们将这具焦尸抬去东边后山给扔了。

准备了一下午的东西,一把火给烧的干净,所有人都窝着一团火气。

然而前院那些人现在还催的急,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在院子里生些火,去现杀几只鸡鸭和宰一头猪了。

一时间,后院忙的不可开交。

夏昭衣回到黑漆漆的小屋里面,重新找了个角落坐下。

外面很吵,愈发显得里面安静,她抱着双膝,眼神有些茫然。

方才那少年提到了磐云道,那么基本可以确认,这里就是重宜兆云山了。

她一直知道重宜一带贼匪猖獗,却没想到草菅人命到这种地步。

夏昭衣抬起头,看着天上星辰。

东北星序缭乱,夜空分明清朗,却迷茫如遮雾,命数未知。

西北星序横空而出一个明星,周围都黯淡了下去,也是不辨方位。

夏昭衣眼神重又变得迷茫。

其实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她一直不敢提及问那两个小孩,就是,今夕是何夕,还是宣延二十二年吗?

不,那时是冬日,现在是夏日,应该是宣延二十三年了。

如果是,那二哥怎么样了,成功逃出云湖了吗?

如今的定国公府又是何等况景?

如果不是,那现在会是什么时候,是过去?是未来?

是谁将她投掷到这具身体里面?

命运巧合?

蓄意为之?

而更重要的一点是,她将是谁。

夏昭衣闭上眼睛,不敢再想。

屋外热火朝天。

鸡鸭猪鱼都要现杀,为了让生肉没有腥味,还要做大量处理。

饭也得重新蒸了,甚至碗筷都要另外想办法。

而前院那些不知所谓,一直派人来催催催的贼寇们,只会让这些妇人们的弦绷得更紧。

待最后几道菜点做好,几个掌厨的仆妇都已累得瘫下,方大娘让旁人去收拾碗筷,她自己什么都吃不下,直接回屋去休息了。

刘三娘这边则全程在吩咐烧水,再让余妈等人往前院挑去,趁闲功夫,她还偷偷拿了两个现蒸的馒头果腹。

所幸因为今天这事,那些贼寇皆意兴阑珊,平日里喜欢喝酒喧闹,一夜不休,今天等吃饭等到快要发困,谁都没了心思,所以早早散了。

但一切清闲下来,仍是已过了寅时。

“我知道大家也辛苦了,”凤姨提着勺子,旁边的仆妇捧着大锅,凤姨一点一点往坐成三排的女童们碗里舀上半勺稀粥,边走边道,“但是现在没办法,你们也看到了,我们的厨房被烧了,米啊面啊的都没了,这些还是地窖里拿出来的,能分到半碗就不错了。”

女童们没有说话,端着碗,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凤姨将粥发完,把勺子放进锅里,说道:“吃吧,吃完记得去收拾东西,收拾完再回去歇息。”

“谢谢凤姨赏粥。”一个女童低低叫道。

其余女童反应过来,也纷纷言谢。

凤姨很是享受这种感觉,扫了她们一眼,道:“这就乖了,总比饿着好,平时做事勤快点,知道了么。”

“是,凤姨。”好几个女童异口同声的叫道。

凤姨志得意满,回过身去,恰看到那边刘三娘吃着馒头,正看着她们这边。

凤姨目光冷了冷,瞥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切。”

刘三娘嗤了声,本来就看她不顺眼,现在心里越发恼怒。

她转头看向那个西北角那个不起眼的小木屋,将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巴里,抹了抹,捡起不远处的洗衣捶朝木屋走去。

木门“吱呀”一声被撞开,夏昭衣敛眸,散去方才那些迷惑与渺小,转身朝门口方向望去。

刘三娘气势汹汹的走进去,还未开口,听得黑暗里一声脆甜的童声响起:“你来了。”

刘三娘一头怒焰,本准备上去便直接挥棒,用一顿毒打来泄心头之怒,却被这三个字给生生止住了脚步。

太过平淡,太过宁静,难道不应该带着些颤意或者喊一声带着讨好意味的“刘三娘”么?

身后的木门被刘三娘亲手关了,木屋里面几乎没有光亮,除了那边窗口,斜照的淡月下,可以看到一个小身影正在起身。

“我方才借外面的火光,见你脚步虚浮,面相青白,双目浑浊,印堂呈灰,”夏昭衣说道,“刘三娘,若我说你活不过七日了,你可信?”

刘三娘眨了下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她回头往后面看去,再看回那个身影,叫道:“阿梨?”

“阿梨?”夏昭衣轻笑,笑音似从冰砖里面敲打而出,字字冰冷,“刘三娘,你不认识我了么?”

刘三娘皱起眉头,说不出的古怪,双手握紧洗衣捶,小步走过去:“你在说什么?”

“你猜,我是谁?”

“你给我老实点!”刘三娘猛的挥去一棍。

眼看就要落在女童身上,她眼前却人影一晃,随后那声音出现在身后:“我在这呢。”

刘三娘惊忙回头,吓得后退了步,又举起洗衣捶敲打过去:“你到底是谁!”

“怕了?”夏昭衣的声音从窗边响起,笑着说道,“刘三娘,想要弄死我这个女童很容易,你随时都可以办到,可是你为何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一个前院的男人定夺我的生死。”

刘三娘咬牙,黑暗本就使人压抑,这女童清丽的声音此刻恍惚有空灵之感。

“你这么急于表现,是不是想让其他人看到你和前院那些人的关系很好?刘三娘,你最近和谁闹了不愉快?凤姨?方大娘?”夏昭衣继续道。

“你胡说什么!”刘三娘心虚叫道。

“何必到处跟人提要将我送到鲁贪狼手里处置,你的重点是我,还是鲁贪狼?”

刘三娘紧紧盯着夏昭衣,霍的抬手,又挥去一棍,却再次被躲掉。

“我在这。”

声音又出现在了身后。

刘三娘回过头去,窗口月下,女童眼眸雪亮,直直的看着她。

刘三娘脊背发憷,往后面退去,握着棍子的手都垂了下来。

“你真是愚蠢,说话都不挑时机,前一瞬他们才说磐云道过几天要驻军了,你后边就忙不迭的想将我推去送死,以逞你的威风。你知道他们现在缺的是什么吗?是人手不够,办事速度欠奉。一旦磐云道驻军了,有军队保护流民,他们上哪再去绑无辜的百姓过来干活,任他们差遣?”

刘三娘喘着气:“别跟我说那些!你到底是谁?”

“我说,你这就不认识我了?”夏昭衣上前一步,淡笑说道,“我刚才是如何死的呢,你这么快便记不得了。”

刘三娘睁大眼睛,如遭雷击,身子都颤了一下:“你,你……”

夏昭衣身子一晃,又掠至刘三娘后面,开口说道:“我在这啊,你在看哪呢?”

“啊!!!”

刘三娘尖声叫着,回身往后退去。

夏昭衣抬手在小腹处摸了摸,一笑,轻轻道:“哎呀,没有血肉模糊了,也不痛了呢。”

“啊!啊!!!”

刘三娘彻底吓傻了,转身往外面跑去:“来人,来人啊!闹鬼了!鬼啊!!”

夏昭衣头上汗水如豆,待刘三娘一离开,她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上。

母亲怀她时染了几次大风寒,所以她出生时身子骨就弱,一直大病未愈,小病不断,两岁时发了一次高烧,险些送命。

后来父亲抱着她上了名山交给了师父,一呆就是十四个年头。

这十四年,除了佳节可以回家,也就偶尔几次师父云游会带上她出门,其余时间她多数避世。

而因为身体天生孱弱,所以她习不了什么拳脚功夫,师父能教她的就这么一招用来装神弄鬼的醉逍遥了。

师父说,干这一行混口饭吃不易,偶尔跳大神,扶乩请命可以吓唬吓唬人,填饱肚子才是紧要,因而她自小就被拎上了梅花桩。

眼下小腿和脚板都疼的不行,一来这具身体本就糟糕,二来这具身体并没有日积月累的练习,只靠她一时强行,估计脚腕明天要肿成馒头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06 孰真孰假

“有鬼!有鬼!里面闹鬼了!!!”

刘三娘疯狂跑向院中,那些女童刚喝完粥,准备去洗碗,另一旁的仆妇们还在干杂活。

刘三娘冲来随便抓住一个妇人:“快,快去捉鬼!那里面闹鬼了!那个女的又活了!”

妇人有些懵,未能反应过来。

坐在那边的女童们纷纷你看我,我看你。

刘三娘又抓住旁边的余妈:“快,去看看啊!”

“你在大呼小叫什么,”凤姨走过来,“那几个烧饭的忙了一天刚睡下,你在这吵什么。”

“鬼!”刘三娘第一次没跟凤姨较劲,跑去握住她的前臂,指向那小木屋,“快去看看,里面真的闹鬼了!”

“你疯了吧,”凤姨不客气的甩开她的手,“别碰我。”

院子里的其他仆妇都好奇的围了上来,众人朝那边的木屋看去,再看回刘三娘现在的这个模样。

“你们也不信我吗?”刘三娘看向跟她平日走的近一些的两个仆妇,喘着气道,“你们跟我去看看,真的是她,真的是她啊!你们不怕她来报复我们吗,如果是真的呢?”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周围的妇人都看着她,跟凤姨关系比较亲近的梁氏被刘三娘的模样弄得有些不安,低声道:“对啊,如果是真的呢,我们要不就去看看?趁着现在人多。”

凤姨心里也毛毛的,回头看向那间木屋。

“还是去看看吧。”刘三娘这边的妇人捡起一旁的洗衣捶,说道,“我们现在可不能再出什么事了,前院的看我们都烦了。”

“他们凭什么看我们烦?”梁氏嘀咕,“今天那女人烧房子还不都是因为……”

凤姨忙用手肘推了一下她。

梁氏面色白了白,警惕看了在场的所有人一眼,不敢再说话了。

“去看看吧。”凤姨说道,“她被吓成这样肯定有原因,说不定是那个丫头片子鬼心眼多,如果是她耍心眼,到时候打死了扔后山去吧。”

说着,她去到废墟那边捡了根烧的只剩下一半的木头,最先朝木屋那边走去。

“走。”梁氏叫道,跟了上去。

几个胆子大点又满心好奇的女童们放下了手里的碗,犹豫不决着,但也往那边跟去了。

木屋是外面上栓的,刘三娘旁边的妇人上去抽掉木头,里面黑幽幽的,月光透过纱窗入来,可以模糊看到泥土地上留着几个坑坑洼洼。

刘三娘面色发白,不敢进去了,抓着亲信的手躲在后面。

凤姨也不敢上前,将梁氏推了出去。

梁氏手里举着火把,另一只手拿着木槌,往前面探着。

木屋没有多大,中间位置有个小隔板,除此之外,就是角落里面凌乱堆着些木头。

火把在房间里面扫了一圈,什么都没有,根本就没有女童的身影。

“没,没人。”梁氏结巴着,惊恐的朝凤姨看去。

凤姨努力镇定着,看了一圈,指向窗户:“那边呢,是不是从窗户逃走的。”

“去看看!”刘三娘随手又推了个仆妇上去。

仆妇有些不敢,怯了怯,抬步走去。

梁氏也举着火把跟上。

“不,不是啊。”仆妇检查了下,回头道,“窗户是从里面上栓的。”

“那边呢。”凤姨指向其它几个窗户。

仆妇和梁氏走去逐一检查,摇头道:“没,都是里面上栓的。”

“那,那她人呢?”凤姨难以置信,转过头去打量木屋,再悄悄往梁柱上面望去。

黑幽幽的,她很害怕会突然出现一张人脸,或是一双含笑却冰冷的眼睛。

“她不会真的是……”跟刘三娘关系很好的一个仆妇说道。

“余,余妈。”一个女童声音紧张不安的响起。

屋内众人都回头看去。

刘三娘也跟着回头,看到站在后面的那个女孩子,她发出尖叫,往屋内退去。

“你干什么呢!”刘三娘踩到了凤姨的脚,被凤姨怒骂着往旁边推去。

钱千千牵着夏昭衣的手,怯怯的看着她们:“你们,是不是在找她呀……”

众人循着所指,将目光落在了她旁边的女童身上。

小女孩浑身是伤,眼眸惊恐,整个人都在发颤,触及到她们的目光,惊忙垂下了头。

“怎么回事。”凤姨沉声道,从屋里走了出来。

钱千千不敢再说话了,她也在发颤,甚至腿软的想要下跪。

夏昭衣咽了口口水,开口说道:“刚,刚才外面着火了,千千害怕火会烧到我这边来,就来放我出去了,我……”她哽咽着哭了出来,“我知道我不应该逃出去的,我只是害怕……”

“行了,”凤姨喝断她,“你刚才在外面?”

夏昭衣抽噎着没回答。

一旁的钱千千点头:“对,阿梨说里面太黑,不敢回去,在发粥的时候就躲在我们后面……”

“你们撒谎,”刘三娘立时喝道,“那我刚才在屋里面看到的人是谁。”

话音刚落,她瞪大了眼睛,又被自己吓到了。

旁边的仆妇们也起了鸡皮疙瘩,有些悄悄的想要离她远些。

“不,不会的,”刘三娘脑子有些乱了,看向夏昭衣,忽的冲上去抓住她的肩膀,“就是你,刚才我在屋子里看到的人就是你,对不对?你这个女鬼,就是你!”

“哇!”小女童被剧烈晃着,张开嘴巴,大哭了起来。

“哭什么,”凤姨上前叫道,“再哭拔了你的舌头。”

女童停了下来,紧紧咬着嘴巴,憋的快要打嗝了。

“不可能是她,”凤姨将刘三娘抓着夏昭衣的手拉掉,“刚才我就在这边发粥,你跑出来以后里面就没人出来了,如今窗户也都是从里面上栓的,她不可能进去过。”

“那我在里面看到的人是谁,”刘三娘叫道,伸手朝夏昭衣一指,“就是她,一定是她。”

说着又上前抓住夏昭衣的肩膀:“你是不是偷偷跑出来的,说啊,是不是!”

“你到底是真害怕还是假装的,”梁氏困得要死,叫道,“她要真是鬼,你还敢这样上去抓她的肩膀吗,大晚上的,刘三娘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就是鬼!”

“一个鬼能任你这样?若她真是鬼,刚才你一人在屋子里的时候恐怕就没命了。”梁氏怒斥,转身要走,“我去睡了,懒得理你,疯婆子。”

没走几步,她忽的停下脚步,朝一旁的凤姨看去。

凤姨和她对上目光。

梁氏顿了顿,凑到凤姨耳朵旁边嘀咕了几句,凤姨的眼睛随之一亮。

刘三娘看着她们,心里隐隐起了不安。

“是不是今天那个女人被杀了,让你害怕了?”凤姨朝刘三娘看去,开口问道。

刘三娘没说话,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唯恐中了什么圈套。

“你刚才来这里找这个女童,但她根本不在,刘三娘,你,是不是疯了?”凤姨接着说道。

“我真的见到她了!”刘三娘大吼,再度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这次先一步躲到了钱千千和女童们的后面,哭道:“我真的没有在里面。”

“就是你!”刘三娘越发激动,上前去捉夏昭衣,“如果不是你,那就是鬼了,你先给我站住!”

女童们惊叫着跑开,夏昭衣混在了女童中间。

刘三娘伸手乱抓,甚至拿起了一旁的木棍要去打她们。

跟她走的近的那两个仆妇忙拦住她。

“够了!”凤姨叫道。

刘三娘压根不管,疯了似的要去抓夏昭衣。

“她真的疯了,”女童里面一个人哭叫着说道,“她疯了,她要杀我们了!”

“拦着她,”凤姨大吼,“别胡来了!”

所有的仆妇都跑了上去,好几个人一起,将拼命挣扎的刘三娘制止住。

“放开我,就是她!我要杀了她!”刘三娘完全失去理智了。

“后院人手不够,你杀人也得给个理由,无缘无故就要杀人,那我们的活谁干?”凤姨冷声道,“你一方面害怕她,说她是鬼,另一方面又这样揪着她不放,你到底是怕她还是不怕?而你一下子说里面有鬼,一下子又暗指她装神弄鬼,刘三娘,你到底想干什么?”

刘三娘的脑子彻底胡乱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了,使劲挣扎:“放开我!!!”

“刘三娘疯了,”凤姨看向那几个妇人,“把她关到地房里去。”

所有人都一愣。

地房,是之前那个灰衣女人关押的地方啊。

刘三娘脑袋嗡了声,尖叫咆哮:“你有什么资格关我?你们放开我!”

“因为你疯了!”凤姨的嗓音本就尖,提高音量之后越发洪亮,“不把你关起来,你也把这里烧了怎么办?还有什么可以给你烧得?前院那边我去说,你们快把她带走”

“放开我!放开我!!”

饶是她生得壮实高大,却也不是这些同样干惯粗活的妇人的对手,再挣扎也没有用处。

夏昭衣看着她被带走,抬手擦掉脸上的眼泪,神情仍沮丧难过。

刘三娘忽的回头,一眼在人群里面找到了她,眼眸发恨:“阿梨!就是你!!”

夏昭衣害怕的往钱千千后面躲去,把自己隐在人群看不到的一面,对着刘三娘忽的一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刘三娘惊呆在地,随后声嘶力竭:“是她!真的是她!”

但再挣扎也不过徒劳。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07 她得活着

一切重归安静,但能吃的东西基本没了。

夏昭衣坐在临时搭建的灶台后面,呆呆的看着面前已经被洗刷干净了的大锅。

东方天空渐渐白亮,山上晨风呼啦啦吹来,几个仆妇在收拾东西,有些人甚至不能睡觉了,因为得马上准备早饭。

“饿了吗?”余妈见夏昭衣一直坐在那边,走来问道。

夏昭衣抬起眼睛见是她,点了点头。

“要不你先去睡觉,等下准备早饭了,我给你偷偷留一碗。”

夏昭衣转眸看向西边那几排小屋,说道:“我不知道睡哪。”

“睡你之前的地方去啊。”

“我不敢,”夏昭衣垂下眸子,说道,“刘三娘她不给我回去,说要让我死在那个木屋里,我害怕。”

余妈冷笑,抬手摸了摸夏昭衣的头:“没事,就去你原先的地方,那个悍妇不会回来了。”

夏昭衣仍不安摇头,眼眶渐渐发红。

余妈叹息,拉起她的手:“那余妈带你去,你别怕。”

夏昭衣哽咽抬头,忽而一笑:“嗯。”

“走吧。”

余妈牵着她,转身朝西边走去。

夏昭衣跟在她旁边,边抬头看向院子通往东南处的石桥。

刘三娘就是从这里被人带走的,当然,夏昭衣也知道,如果没有特殊情况的话,刘三娘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没想到,那个被她们叫凤姨女人直接将“疯”字扣在了刘三娘头上,着实给她省了好多事。

而且可以预见的,接下去,这些妇人们会更加“照顾”刘三娘吧。

夏昭衣收回目光,看向前面的路。

她今天才到此地,跟刘三娘几面之缘,算不得什么血海深仇。

可是不这么做,她接下去的日子就不会好过。

晨风越渐冰冷,从太阳初升的东边而来,横扫整片兆云山脉,吹得满山树木招展,花瓣齐摇。

夏昭衣抬起头看向西方天空未散的星辰。

她得活着,至少要弄清楚现在是什么年份,她爱的那些人还在不在世。

也许父亲兄长也会如她这般重生,而如果没有,那么她被命运选中是巧合还是偶然,意义何在?

听到外面渐近的脚步,小梧忙将手里的小本子塞到枕头下面,翻身缩回被窝。

余妈轻轻推开门,借着月光看了眼,伸手指向一个空床铺,说道:“你就去那吧。”

夏昭衣从她旁边迈过门槛,屋内很狭窄,只有一个大通铺,大约五个床位,一旁有个小木柜,看上去很破旧了。

夏昭衣走到那个空床位旁边,回头看向余妈:“余妈,我先睡了,你忙完之后也去休息吧,粥也不用为我留了。”

余妈看着她的小小个头,面孔清瘦,脸上还有大片没消的淤肿,心疼的说道:“嗯,你好好休息,刘三娘现在被关起来了,你们这几个小丫头只要本分一点,就不会被为难。”

“嗯。”

余妈转身离开,木门被轻轻带上。

夏昭衣脱掉鞋袜,借着月光检查自己的脚踝。

那具身体练了十四年,遇到危险甚至能双腿快于大脑做出条件反射,而现在这具女童身子,使唤起来力不从心,竟将脚腕给活生生扭伤了。

夏昭衣双手轻揉穴位,双眸虚望地上淡光,回忆重宜这一带大约适宜哪些药草生长。

身体还烧着,得快点降温,倘若烧傻了,不知会不会影响自己这缕荒魂野魄,同时,还要想办法从这里逃出去。

“你怎么还不睡?”一个略有些熟悉的童音响起。

夏昭衣朝隔着一个床位的小梧看去,一眼认出了她:“你怎么也不睡。”

“那边本来没人睡的,你干嘛跑来呀。”小梧有些不高兴的嘀咕。

“余妈带我来的。”

小梧撑起点身子,看向夏昭衣的脚腕:“好像伤的很严重。”

“有点疼,没什么大碍,我吵到你了么。”

“我一直没睡。”小梧从怀里重摸出小册子,翻开说道,“我平时就不怎么爱睡觉。”

那本册子很小,有些泛黄,边边角角许多磨损和弯折。

小梧看着上面的内容,同时手指在枕头旁边描画着,容色认真。

夏昭衣见她大约是在学字,便不再出声,继续揉自己的穴位。

“我告诉你,你可不要说出去我在读书。”安静片刻,小梧道,“不然以后我教所有人识字,就是不教你。”

夏昭衣转眸望去,小梧仍趴在那边,没有抬头。

“她们都知道你在读书吗?”夏昭衣问道。

“没,我偷学的,你不说的话,我明天就可以教你。”

“不用,”夏昭衣看向自己的脚腕,说道,“我还病着,这几天做事可能会很辛苦,我没时间。”

“随你吧,”小梧翻了一页,边道,“你早点睡吧,不过刘三娘那个老妖婆不在了,你明天可以多休息一下,我翻书轻点,不会吵到你的。”

“嗯,谢谢。”夏昭衣回答。

院子里刚歇下的灶台,半个时辰后又重新起了,米香飘散出来,正在干活的所有人都忍不住轻咽口水。

今日天气比昨日要凉快,云朵翻卷,遮了日头,阵阵清风又降了不少夏日酷热。

被火烧掉的废墟需要收拾,且要在最快时间里原地重建。

人手本就不够,现在还要抽出人力去整理,凤姨急的跺脚,先后两次派人去前院问到底什么时候能有新的杂役加入,同时又好几次去往东山溪头,催促那些洗衣裳的婆娘们快点。

钱千千一早就跟来洗衣了,清晨水凉,微风习习,一众仆妇里独她一个女童,矮矮的个头蹲在最旁边,埋着头认真的搓洗着,没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她们身后站着一个女童,女童双手别扭的捏着袖子,过去良久,忍不住再度开口:“凤姨说了,一定要快点回去的。”

“我也说了,知道了。”梁氏拿着洗衣捶敲打着,边说道,“洗碗这几件衣服我一定过去,你先去干活吧。”

女童面露为难:“可是凤姨说,要我跟你们一起回去。”

梁氏回头朝她看去,不悦道:“你是想偷懒吧?”

“不,不是的,是凤姨说要我看着你们洗完……”

“你看着我?”梁氏扬眉,“你?”

钱千千抿唇,悄然朝女童看去。

得罪凤姨不会有好结果,得罪梁氏却只会更糟。

女童面色不安,双腿都快要软了,她没有回答梁氏,但也没敢离开,就一直站在那边。

一阵清风吹来,钱千千身上的燥热缓去一点,她收回目光,眼神不经意从远处带过时,她顿了下,定睛细看。

在河道更上游一点的地方,间距十丈之远的山坡后边,那个让钱千千昨夜做了一整夜噩梦的女童阿梨正坐在半坡上,不知道在干什么。

钱千千没敢让目光停留太久,垂下头洗衣服,但渐渐慢了下来。

旁边的梁氏很快注意到她的频率,说道:“你怎么了。”

“我,我,”钱千千结巴着,“我肚子疼,我想去,想去……”

“去吧去吧。”梁氏不耐烦。

“嗯,”钱千千松了口气,忙道,“我很快回来。”

放下洗衣捶便跑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08 让你别哭

夏昭衣并没有睡多久,身体实在太疼,她睡不着,索性就溜出来采药了。

将几味药草嚼烂捣碎,挤出汁液倒在捡来洗净的破碗上,夏昭衣用手绢缠成小布锤,沾上那些汁液轻轻拍打在淤青处。

风高气爽,山野的景致确然不错,比不上离岭波澜壮阔的崖顶云海,却别有迭迭的青葱嫩绿之鲜。

这么好的山水,真是糟蹋了。

“你在干什么。”钱千千抓着泥土爬上去,开口问道。

夏昭衣回头看去,伸出一只手去拉她:“来。”

钱千千借力撑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目光看到那边的破碗,旁边还有大把大把的野草。

“弄点草药疗伤,伤口有点疼。”夏昭衣回答,她两只脚的裤管都卷在膝盖上,被她涂得绿幽幽一片。

“我还以为你要逃跑呢。”钱千千在一旁坐下,说道,“你可千万别逃跑,不然会没命的。”

夏昭衣捡起小布锤,沾了沾汁液,继续拍打在那些淤肿上边。

“这样有用吗?”钱千千问道。

“效果当然不会立竿见影,慢慢来。”

钱千千点头,安静一阵,又道:“昨天晚上,我帮你干坏事了。”

夏昭衣手里的动作顿了下,看着小腿上的泥渍和草汁,柔声道:“你还小。”

“我小?你也没有多大。”

夏昭衣笑了笑,朝她望去:“今年是什么年份?”

“我属虎的,我应该比你大。”

“宣延帝……”夏昭衣起了个头。

“你问的是这个,”钱千千皱眉,小脸蛋难过的说道,“宣延帝二十四年,可是皇帝现在都要管不好自己了,又怎么会管我们呢。”

夏昭衣心里咯噔了一下:“皇帝,管不好自己了?”

“是啊,死了好多人,饿死的更多,我之前听评书先生说,易家军和北漠军都打到仄阳道了,幸好被三个什么将军给抄路打了回去。但是上百万百姓流离失所,还有人易子而食,西北六个大州几乎不能过了。”

夏昭衣面色变得青白,仄阳道一旦被破,那么往东去京兆的路将会一马平川,拿下京兆,剑指皇城,不过探囊取物。

都已经打到了这了!

“这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钱千千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你好了没啊!”梁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不许偷懒!”

“我就来!”钱千千忙叫道。

“我跟她说我肚子疼才过来的。”钱千千看着夏昭衣,“我现在得回去了,你可千万不要逃走,会被人打死的。”

“我现在不会逃的。”

钱千千看了眼她小腿上面的伤口,叹了口气,起身往下坡爬去,又像是不放心,回头说道:“你藏在这里不安全,我刚才一抬头就看到你了。”

“因为我也在看着你们。”夏昭衣说道。

钱千千一愣,觉得这句话听着有些怪怪的,可是一时不知道怪在哪里。

“钱千千!”梁氏又叫道。

“来了!”钱千千应道,攀着树木往下面爬去。

下山的路并不好走,泥石陡峭,杂草丛生,夏昭衣看着她攀着树木小心离开的背影,惯来冷静平淡的眼眸稍稍温和,神情也变得轻柔了。

昨晚吓走刘三娘后,她第一时间从窗户逃走,制造一个密室一点都不难,两根树枝就可以了。

然后她便跑去找这个女童,一番威胁后,女童带着她从另一边回去,做了个不在场证明。

当时她将女童吓的不轻,现在这女童却还跑来给予关怀,这份善心在这样一个人人只求自保的虎狼之穴,实属不易。

这时风向有些偏转了,夏昭衣抬头望向天色,要下雨了。

凤姨眼下真的急坏了。

屋子连排烧掉,重宜一带的习俗,在收拾废墟的时候要烧些香火,并且还要在灶台供只猪头求灶老爷原谅。

凤姨半个时辰便去叩拜一次,每次都要踩着一堆烧焦的木头进去,按照这个收拾的速度,她觉得半个月都不一定能重建好。

点了几根新香放在小壶里,凤姨于事无补的用帕子擦拭灶台上的灰,屋外一个清脆明亮的少女声音忽的响了起来。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二少爷的参汤呢!”

凤姨皱了下眉,放下帕子走了出去。

一个身着黄袄,面容秀致的少女从石桥上走来,双手插在腰间,柳眉倒竖:“都已经巳时了,你们后院这些人是吃白饭的吗?”

“你听我说,怜平姑娘,”方大娘赔笑迎上,“昨晚上我们这里被姓林的那个女人给烧了,不仅灶台不能用了,那些精心准备的食材也被烧的干净。后来二少爷和大小姐来过这里,他们是知道的。”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怜平说道,“是我放火烧的这里?”

“我们已经在尽力准备了,这几天人手不够,还得腾出手马上把烧掉的那排屋子收拾好重建,所以就慢了点,您多担待。”方大娘继续赔笑说道。

“真是奇了怪,我多担待,这件事情又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

怜平的脚步没有停下,眼睛四下望着,在那些女童身上多停留了阵。

后院女童本就怕她,一时间纷纷缩低脖子。

小梧更是将头整个埋在了小容背后,不敢被她看到。

一路走到被烧掉的屋子前,里面有三四个仆妇正在收拾焦木头。

“我怎么觉得你们的人又少了,”怜平打量她们,“我记得之前至少也有四十来个,刘三娘呢,怎么没见她人。”

方大娘没说话,目光朝凤姨看去。

怜平也看了过去。

“刘三娘昨天发了疯,要掐人,我让人给关起来了。”凤姨回答。

“发疯?”怜平瞪大眼睛,“好端端的刘三娘怎么会发疯,你给我说清楚了。”

凤姨心里撇了撇嘴。

也不过就是小丫鬟,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净往她们后院这边来使威风。

“那个一直关在地牢里的女人昨晚不知道怎么逃出来的,跑到这边放火,后来前院来了人,鲁贪狼直接杀了她,尸体就给丢火里一并烧了。”凤姨说道,“可能这件事情吓到刘三娘了。”

这就吓到刘三娘了。

怜平看向那些焦墟,匪夷所思道:“刘三娘哪有这么不经吓。”

恶事做多了,怕报应呗。

凤姨心底又嘀咕。

嘀咕完后背起了阵凉意,说到恶事,自她被抓来这里,手上好像也没干净过。

算了,管他的,反正干都干了。

凤姨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没接怜平的话。

怜平对刘三娘还是有点好感的,平日后院就数刘三娘拍她马屁最勤,不时会偷偷端些枣汤鸡汤送她。

现在战乱频发,连打劫都没处打了,这些好东西也就八爷和少爷他们可以享一享,没了刘三娘,她怜平以后上哪找这些吃的去。

想到鸡汤,怜平的嘴巴又馋了。

她看向方大娘,暗想要不要给她卖点人情,以后让方大娘来讨自己的好。

反正凤姨那个人,她可一点都不喜欢。

这时天色忽然大暗,风也猛了起来,几个仆妇抬起头,纷纷变了脸色。

方大娘忙回身喊道:“要下雨了,快,东西收那边去,已起的灶火不能断。”

凤姨也赶紧转身,跑去吩咐那些收拾焦木头的仆妇们赶紧去拿遮雨的布。

未出几步,天空哗啦啦降下大雨,前一瞬还阳光明艳的十方长空,一瞬间骤雨如箭,凶狠的砸了下来。

怜平用手遮在头顶上,往屋檐下躲去。

那些女童也忙跑向屋檐。

几个刚在搓粉圆和滚面条的女童,将手里的木盆朝向里面,背对着外面站着,唯恐雨水淋了木盆。

上次有人就是让面粉淋了雨,被方大娘骂糟蹋粮食,让人打的两天没有下床。

所有人都往这边挤来,怜平被推攘着,怒声叫道:“别挤我,黏糊糊的!”

雨水来得太快,一时大乱,众人冒着往里面挤,没人注意到她。

怜平怒火一下子升起,抬手往身边一个女童推去:“走开!”

女童手里恰抱着一个木盆,被怜平连人带木盆从台阶上推了下去,盆里的面粉洒了一地,一下子被雨水化成粘稠。

怜平伸手拍着衣衫上的褶子,气恼道:“耳朵聋了?都说了别挤我。”

女童就七八岁的模样,在雨水里坐起,伸手揉着脚腕,整个崴掉了,她没能忍住剧痛,张开嘴巴哭了起来。

一个仆妇下去将木盆捡起,顺手拎起她:“哭什么!”

女童的脚步站不稳,单腿立着,抬手擦着眼泪,哭得更大声了。

“你还哭!”怜平心里烦躁,伸手一指,骂道,“再哭我打你了。”

“走。”仆妇拉着女童,去到旁边的屋檐下躲着。

女童还有些不放心,哭着回头朝地上那些面粉看去。

其他女童也看向那些面粉,有几个女童收回视线,壮着胆子看向了怜平。

怜平皱眉,朝她们看去。

那些女童忙像针扎了一样避开,可方才目光对上的短短功夫,怜平分明看到了她们眼睛里面的厌恶。

是厌恶,不是害怕。

怜平咬牙,心里面一股说不出的火气冒了出来。

那女童还在哭,她脚上的疼痛越来越厉害。

怜平听得心烦,忽的冲了过去,又推了女童:“我让你别哭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09 会被连累

这一下太猛,仆妇没能拉住女童。

女童单只脚本就不稳,一下子又被推的摔飞了出去。

脸颊从泥石地上擦过,右手肘也撞在了地上。

雨水哗啦啦落下来,女童在雨中眨了下眼睛,似乎被撞懵了,而后张开嘴巴,哭得越发的凶。

“你还哭,”怜平跑过去朝她的身子踢去一脚,“不准哭!”

女童缩成一团,哭着看向了面色冰冷的方大娘,再看向正望着远处漠不关心的凤姨。

“你哭什么,哭什么,烦死了!”怜平下脚越发的狠。

“娘!”女童再也忍不了了,大声哭喊,“娘,你在哪啊!!”

余妈再也忍不住了,抬手擦掉眼泪,不敢去看,回过了身去。

好几个女童也哭了,哭声从人群里面传了出来。

“你娘来了也没用,她来到这里也得被我打!”怜平打累了,指着女童骂道。

“行了,把这丢人的东西给带进去。”凤姨终于发话。

“嗯!”仆妇一手拿着木盆,单手拎起还在大哭的女童,“走。”

怜平看着她被带走,啐了口,再看向那些站在屋檐下的女童:“我看看还有谁要哭!”

人群里面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

“合伙欺负我是吧。”怜平骂道,“那我们走着瞧!”

她转身离开,漂亮的黄袄裙被淋得湿透,黏在身上,身材已经初现韵味了,玲珑窈窕,亭亭玉立。

夏昭衣坐在半山腰附近的避风坡前躲雨,看着怜平迈过石桥,再穿过一个平坦空地,朝东边连绵广阔的宅院走去,很快消失在迭迭的屋宇楼阁中。

“你怎么还没回去?”钱千千的声音响起。

夏昭衣回过头去。

钱千千捂着肚子从另一边的小道上走来,手里拄着一根防止摔倒的树杖,衣服湿嗒嗒的。

“你怎么在这。”夏昭衣说道。

“这次我真的拉肚子了。”钱千千看向河对岸的后院,“我刚才好像听到了很多哭声,发生什么了?”

夏昭衣侧过身子,手指在一旁的草丛里面翻找着,边道:“一个前院过来的女孩在打后院的女孩,打得比较凶。”

“杜湘?怜平?陈棠?小书?”

“我不认识。”

“你怎么会不认识她们?”见夏昭衣一直在草丛里翻找着,钱千千又好奇道,“你在找什么?”

“这边有几株平车前。”夏昭衣回答,“你腹泻,又淋了雨,泡着喝点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阿梨,你还懂这些啊。”

“农家的孩子懂点这些很奇怪吗,平车前又不是什么稀罕草药,山间河边田地随处可见。”

“也是。”钱千千似懂非懂的点头,自卑的说道,“是我自己不懂。”

夏昭衣顿了下,回头看着她。

“不过没关系,”钱千千忽又一笑,“现在懂也不算晚,阿梨,你以后多教教我!”

夏昭衣神情平静,眼眸却浮现了笑意,轻柔似溪涧山水,点头说道:“好。”

钱千千放下拐杖,在她旁边坐下,看着她回过身去继续拔草。

“阿梨,”安静一阵,钱千千开口说道,“你这样跑出来,不害怕吗?”

刚才她拉肚子蹲在那边的时候,一直在思考阿梨之前的那句话。

“你藏在这里不安全,我刚才一抬头就看到你了。”

“因为我也在看着你们。”

这分明就是一点都不担心被人看到啊……

怎么可以这么胆大包天呢。

“为什么要害怕。”夏昭衣说道,“我生病了,给自己采点草药都不可以吗?”

“她们会说你偷懒的。”

“没有酬劳的活,为什么我要勤快?”

钱千千看着她脖颈上的那些淤青,低低说道:“可是,不勤快就会被打被罚,如果遇上她们心情不好,还可能被活活打死。”

夏昭衣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着根上带起的泥土,湿润润的,挂不住会掉回到土里。

“你说的对,”夏昭衣点点头,徐缓说道,“我刚才那句话,你当做没有听到吧。”

“好,就当做你没有说过。”钱千千笑了,觉得她还是有救的。

“不,我说过。”夏昭衣认真的看着她,“我可以说给我自己听,但是你不能听。”

钱千千轻轻皱眉:“阿梨,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了。”

“我可以随意折腾我自己,但我不能坏了你的路。”夏昭衣说道,将平车前用一根长草系在一起,放进了钱千千怀里。

“多带点回去吧,那些小女孩也淋了雨,我还有些事,容后回来。”夏昭衣起身道。

“你要去哪里,”钱千千忙跟着站起,“你是不是还想要逃跑,如果被抓回来了,不仅你要被处死,还会连累到其他人的。”

“连累?为什么?”

“她们会怪其他人没有发现,没能及时举告。”

“那么说,就算我成功逃走了,你们也还是会被连累?”

“对啊……”

静了一阵,夏昭衣开口:“那没有办法了,如果真的要被连累,我就在走之前多给你们准备点药草吧。”

“啊?”

“暂时我不会走的,”夏昭衣继续说道,“但是你刚才说,没有及时举告也会被责罚,所以,你知道我现在要逃走,你还会去举告吗?”

钱千千眨了下眼睛,被晒黑的小脸蛋起了疑窦和思虑。

确实,如果明知道她是要逃走的,那么要不要去举告。

万一没有举告,以后她真的逃了,虽然一定会被抓回来,可是会不会连累到她呢。

夏昭衣安静看着她,等着她思考。

雨有一些变小,凉意也褪去很多。

钱千千摇了摇头,容色坚定:“不会,阿梨,你不会逃的,这几天我会一直劝你,到时候我也会拦着你的。”

夏昭衣一笑,露出唇边两个很浅的小梨涡,眼睛明亮亮的,却很温和。

“你还没有看过外面世界的精彩,”夏昭衣语声清然的说道,“如果你能知道外面的山川大江有多美好,那么你就算是死,也会想要把自己葬在那边的。”

“我看过,阿梨,我们都从外面被抓进来的,也并不好。”

夏昭衣又笑了,没再说话,抬头看向远处最先起雨的山端,已经云收雨霁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10 都跪那去

雨水匆匆,由瓢盆渐变作细丝。

院子里的芍药清香阵阵,山风穿林过叶而来,吹入敞开的窗户,怜平忍不住仰首,打了一个清脆的喷嚏。

她拿出手帕揉了揉鼻子,放在一旁,继续用干布擦着身子。

“不省心,又要病了。”一个跟她年龄相仿的丫头从外面进来,手里面端着碗烫茶,放在了桌上,“二少爷那边我去说过了,后院昨晚出的事,参茶一时半会不会有,二少爷对那参茶本就可有可无,没怎么放心上。”

怜平没理会,吸了下鼻涕水,看向桌上的烫茶。

仅仅只是碗烫茶,就烧开的水呗,没有一丁点的东西加进去。

她厌恶嫌弃的瞪了眼,换了套干净衣裳出来,擦着头发对那丫头说道:“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办呢,刘三娘好端端的怎么可能会疯掉,这件事情一定有猫腻。”

没了刘三娘,那些好吃的好用的东西,以后她想都不用想了。

“人是凤姨当着后院一大堆仆妇的面关进去的,连刘三娘那边的曾氏和张氏都没说什么,能有什么猫腻。”丫头说道。

“我不管,反正我一定要查清楚。”怜平越想越气恼,将擦头发的干布一把扔在了桌上,“如果是凤姨搞的鬼,那我也不会让她有好日子过的。”

“小书。”这时门外响起一个女音,“二少爷找你。”

“来了。”丫头应了声,看向怜平,真想劝她一句,你也不过是个丫鬟,但是觉得说了她也不会听,反而还要得罪她,干脆也不浪费力气了,转身走了。

义峦院的地势很不平坦,几次大修过地砖,但不出半月又会变得凹凸起翘。

是以,这里一下雨就容易积水,但因为采光好,通风好,天气晴朗的时候,这里也是最适宜读书的地方。

眼下大雨刚过,地面又有了积水,考虑到后院人手不够,所以这些排水的活,就喊来了那些略为娇贵的丫鬟们来做。

卞元丰和卞元雪坐在院子旁的廊下。

卞元丰看着手里的书,思绪却完全不在上面,眼神也呈放空状。

一旁的卞元雪更直接,书也未翻,直接趴着大睡。

苏举人全然当作没看到,他坐在正座上,依然毫无感情的读着放在桌子上的书。

丫鬟们在院子里卷着裤脚,拿着木水勺往桶里倒水,她们力气有限,只能刚没半桶水位就提去倒在崖下。

卞元丰的目光不知何时从书上转移开了,落在了那些丫鬟们身上。

丫鬟们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不由各起了心思。

几个表现的更卖力,以显自己能干。

几个则越来越娇弱,不时擦汗捶腰,像是种了十亩田地一般。

卞元丰一眨不眨的看着她们,目光渐渐变得隼亮。

忽然,他霍的站起,张口怒喝:“你们是废物吗!”

所有的丫鬟都吓了一跳,面色随之苍白。

“院门脚的扫帚没看到?直接扫过去即可,你们却在这里用最愚蠢和最浪费体力的做法!你们的脑袋跟这木桶一样,装着的都是无用的废水吗!”

苏举人抬起头朝卞元丰看去,面色冷漠平静。

卞元丰也回头看他,扬手将手里的书册狠狠的摔在地上,扬长而去。

卞元雪被惊醒了,惺忪的揉着睡眼,不悦的皱眉叫道:“我弟怎么了。”

院子里噤若寒蝉,风也似静了片刻,唯剩檐下雨水的敲石声,清脆沙沙。

“没人说话?”卞元雪又道。

丫鬟们继续沉默。

“那看来就是你们所有人都惹他发怒了,”卞元雪望了圈,目光落在雨水聚集最多的那片水坑,伸手指去,“都跪那去,一个时辰。”

丫鬟们吓傻了眼,岁数最大的那个丫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小姐饶命,我们下午还有其他事情要做,等下夫人和各姨娘那边我们还要回去伺候的。”

“对对,”又一个丫鬟跪下,“前院那些爷今天又出门了,在他们回来之前我们得做好所有的活。”

卞元雪冷冷的看了她们一眼,揉着脖子爬起,转身看向坐在那边的苏举人。

她目光变得不屑,伸手捡起案上的书册,非常挑衅的轻轻往他那边丢去。

书册封面上写着周礼二字,在地上打了个圈,缓缓停滞。

而后卞元雪也扬长离去。

苏举人收回目光,当做没看到,继续看自己案上的书。

廊外的丫鬟们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不知如何是好。

随后,几个丫鬟带了头,乖乖的去到那边的积水坑里面跪了下去。

其他人气恼,但也只好跟上。

突如其来的大雨,将后院本就无章的秩序打的更乱。

而怜平来的这么一闹,让女童们都生出了抵触情绪。

现在她们坐在先前关押阿离的木屋里,每个人都提不起精神,恹恹的揉搓着手里的粉团。

钱千千从猪圈另外一边悄悄的绕回来,小声进屋。

房间的窗户都开着,地上很潮湿,一直有人在进出,钱千千去到余妈旁边,安静的坐了下来:“余妈。”

余妈正在打肉,看了她一眼,问道:“肚子好些了没。”

“好多了。”钱千千低低应道,又道,“现在是不是腾不出锅了,我想煮点药草,可以回我的通铺拿小锅吗。”

余妈看向她手里的那捆平车前,道:“哪来的?”

“我随手,随手摘的。”钱千千第一次撒谎,脸有些红,好在她皮肤被晒得有些黑,所以并不明显。

虽然阿梨没有吩咐过她不能说,可是现在阿梨毕竟不在,她要是突兀的提起她的名字,说不定余妈就会下意识去寻她。

不知道为什么,钱千千虽然害怕那个阿梨,却一点都不讨厌她,相反,还是蛮喜欢跟她在一起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阿梨比较大胆?比较有想法?

钱千千不清楚,但是现在还是替她掩护一下好了。

余妈收回目光,继续打着手里的肉,道:“那你就回去拿小锅吧,记得等下干活要更勤快点,免得会被人刁难。”

“嗯。”钱千千乖巧的点头。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11 经不起罚

寒露被雨后初阳变作极淡轻烟,笼罩在翠绿山峦上。

溪水清澈流淌,经过半山那座占地不小的庭院后,再往下坡水势加剧变急。

而那座庭院,尽管被烧了一连五室,但环簇它的几个小院仍还有不少深闭的屋门。

夏昭衣拄着竹杖,有些不解的看着这片山头的构造。

前世与劫匪强盗这类职业从未打过交道,所以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都是这么的不讲究。

这片山脉风水尚好,可后院这些房屋构造怎么看都像是请邪入门,自取灭亡。

另一边山头与这边仅以东南处的栈桥相连,那边被遮挡了视线,她暂时看不到整体的布局。

夏昭衣蹲下身捡了四粒石子,轻轻投掷在地。

三阴一阳,此卦为对方而起。

宣延二十二年为丁亥。

那么如今宣延二十四年,是为己丑。

今日为六月十三。

丑年二数。

六月六数。

十三十三数。

总得二十一,除八得零五,上卦为巽卦。

申时为九,总得三十,除八得零六,下卦为坎。

上巽下坎,得风水涣。

下下卦。

意指人心涣散,四方流溢,土崩瓦解。

三十除六得五,涣卦第五爻动,变涣卦为山水蒙卦。

中下卦。

也不是什么好卦。

对于梅花易数,夏昭衣向来点到即止,再深入下去就会以人的主观臆测占多。

但今天算的这卦,倒是常如师父所说的,天道客在,命定有声。

因为一场雨的缘故,卞八爷他们回来较晚,后院得到消息,如昨日一样开始忙碌。

女童们纷纷抱酒坛跑去前院,一去便是小半时辰,等了很久都没见回来。

方大娘只得差几个仆妇去送热菜,再顺带看看那些女童被叫住在那边干什么。

“做错事情还罚不得吗?”卞元雪坐在房中,皱着眉叫道,“那些个贱人贱命的东西,我不过罚她们跪一个时辰而已,谁知道她们那么经不起罚?认识的都知道她们是丫鬟,不认识的,还以为她们都是养尊处优的小姐呢。”

卞夫人气得脸都绿了:“你欺负你自己的丫鬟就算了,你怎么连她们的丫鬟也去对付?现在磐云道要驻军了,重宜的知府和折冲都尉府在召集兵马,不对付我们就已经不错了,你让大当家再去哪里弄人?”

“呸!”卞元雪冷笑,“什么府,什么官,他们就是什么好人了?不都是明抢的吗?”

世道不安分,到处都是流民,每个兵府有名额规定,所以很多地方兵府招不到人数就直接从街上绑走男丁,谁抢不是抢。

卞夫人嘴拙,看向坐在另一边,进来就没有说过话的卞元丰。

“二郎,你来说说她!”

卞元丰神情阴郁,冷冷的看了她们一眼,没有开口。

前厅呆不下去,他才同卞夫人和卞元雪一起坐在这里,早知道她们这么聒噪,还不如去前厅。

“二郎!”卞夫人提高声音。

“我出去走走。”卞元丰说完便起身,转身朝门外走去。

“二郎!”

卞元丰已经迈出了房间,并且带上了房门。

卞夫人气不打一出来,真的觉得自己要被这对不省心的儿女给气死了。

地上水坑深一个浅一个,卞元丰下来台阶,恰好看到另一边的小厮脚步匆匆的走来。

卞元丰停了下来,看着他。

“二少爷。”小厮也看到他,忙小跑了过来。

“打听的怎么样了。”

“被烧死的那个女人叫林又青,是两年前抓来的,一直关在地房里面,”小厮用讨好的语气说道,“我听说鲁贪狼和李德辉他们喜欢去牢里面弄弄她。”

“弄弄”这个字被小厮说的暧昧,卞元丰挑了下眉:“弄?”

“就是弄。”小厮不怀好意的笑笑。

“那她是怎么出来的?”

“肯定是有人放出来的,下面的锁可不好开。”

卞元丰点点头,跟他想的不谋而合,说道:“行,我知道了。”

说完朝前面的垂花门走去。

山寨正大门进来,有一条笔直的石砖路,直接通往一个大堂。

大堂造的宽,跟重宜府外的流云寺大堂一样宽敞,这个大堂还被卞老太爷取了个名字,叫龙虎堂。

山寨里大大小小的贼寇都聚在这里吃喝,能容纳一千多人,而这一千多人的饭量还有平日的衣物,都得靠后院那少得可怜的仆妇们打理。

跟平常不一样,现在大堂里的气氛不太好。

今天出去了六百多人,骑马想去石桥县干一票,恰好碰上了兆云山南边的回风帮也想在这“打猎”。

两帮马贼动起了手,谁都没有占到便宜,而他们不但死了十二个弟兄,还损了七匹马。

连马的尸体都没带回来,估计已经被回风帮拖回去切马肉吃了。

而他们吃的这是什么?

又硬又难吃的东西!

连酒都被串了味!

卞八爷生得虎背熊腰,高大魁梧,喝了口酒直接将酒碗砸了出去:“什么玩意!”

“昨晚后厨被一个疯女人烧了,中午又下了场大雨,后院那些仆妇赶不及收拾,加上下午元雪把前院的丫鬟都罚了,一时人手不够,就去后院又把那些黄毛丫头给叫过来伺候了。”卞大郎说道。

“她好端端的又干什么!”卞八爷骂道。

卞大郎笑笑,压低声音说道:“听说是二郎让她罚的。”

一听到卞元丰的名字,卞八爷的火气顿时没了先前那么大,“哦”了一声,抄起一旁的酒坛又拿了口碗倒酒。

卞大郎看到他的神情,心里面暗骂了几句粗话,脸上继续赔笑。

在龙虎堂后面的小庭院里,小梧和小容还有另外三个女童正跪在地上,给几个大丫鬟们上药。

“你不会轻点吗!”杜湘怒骂,一脚踹向一个女童的胸口。

女童往后跌去,幸好杜湘的腿受伤不轻,使劲踹过来的一脚也没有多大力气。

但女童还是很害怕的朝小梧和小容看去。

小容目不斜视,神情平淡,视若无睹。

小梧强忍着不准自己投去一眼。

“你们这边也在上药啊。”怜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进来,愉悦而轻快。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12 是偷来的

卞雷就盘腿坐在卞八爷旁边,看到老爹发了怒火,淡笑说道:“昨晚后厨被一个疯女人烧了,中午又下了场大雨,后院那些仆妇赶不及收拾,那些童奴也因为有事给耽误了,所以帮不上忙。”

“有事耽误?”卞八爷眉头一皱,“被什么耽误?”

“下午元雪又发了脾气,把前院的丫鬟都罚了,现在这些丫鬟伤的不轻,总得找人上药,只好找那些童奴来照顾。还有像我娘那样的,她前些时日受的风寒都还没好,也得有人伺候。”

“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卞八爷重重的一掌拍在了酒案上。

卞雷笑笑,又有些为难的说道:“其实这也不怪妹妹,我听说是二郎让她罚的。”

卞八爷的脸色顿时就没那么难看了,非常明显的松缓下来,并点点头:“哦,这样啊。”

说着,抄起一旁的酒坛拉来旁边的碗倒酒。

卞雷看着他的神情,心里面暗骂了几句粗话,脸上的笑意不变,也给自己倒了碗酒。

龙虎堂后面有不少间疏分散的院落,最偏北的一座小院里有两个小房间,其中一个小房间点着油灯,小梧和小容还有另外三个女童正跪在地上,给几个大丫鬟们上药。

大约被触痛了伤口,杜湘忽的怒骂:“你不会轻点吗?”边一脚踹向跪在面前的这个女童的胸口。

杜湘的腿受伤不轻,使劲踹过来的一脚也没有多大力气,但还是将女童踹得跌坐在身后。

女童吓得不敢动,害怕的朝小梧和小容看去。

小容目不斜视,神情平淡,视若无睹。

小梧强忍着不准自己投去一眼。

“废物!”杜湘又骂道,“等下你也去找个水潭跪去!”

“你们这边也在上药啊。”一个愉悦轻快的女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一听到这个声音,小梧整张脸瞬息变白。

怜平磕着瓜子,悠闲的迈过门槛,进来后在不远处的炕上坐下,说道:“你们都被罚了,我原以为我一个人要累死的,没想到我反倒轻松了呢。”

房里的几个丫鬟都没有好脸色。

杜湘冷声说道:“你不要仗着自己是二少爷的人就可以这么嚣张。”

“我刚从小书那边嚣张回来呢,”怜平挑衅的说道,“你们都太惨了,真惨。”

杜湘冷笑了下,不想说话了。

她们是刘姨娘的人,也可以有嚣张的资本,但她们不是没脑子的人。

有些挑衅的话说了能图一时之快,可落下话柄,以后就没那么好混了,前院打死的丫鬟不比后院的仆妇和童奴少。

而且现在谁都知道,怜平是二少爷的通房,二少爷好几次都直接要怜平睡他内屋的床上的。

反正得罪不起。

“你干什么!”这时坐在旁边的金枝也忽然骂道。

小梧跪在她面前,忙垂下头,刚才只是太过紧张,手不听使唤的颤了一下。

好在金枝只是缩回了一下脚,没有同杜湘那样直接就踹人。

“会不会办事的?这么没轻没重!”

小梧手里捏着小瓷瓶,不敢说话,顿了顿,重新在指尖上倒了些药膏出来,试探性的朝金枝的伤口探去,见她没有拒绝,再小心的抚上。

“这个瓜子不错,要不要来点。”怜平看她们这样,笑着伸出手问道。

杜湘看了眼:“就这么点,你留着自己吃吧。”

“我没事啊,我吃完了还有大把呢。”

还有个屁,谁都知道这段时间八爷他们一点收获都没有,今天还赔了不少人马,加之现在这世道哪有人还有闲心去一道一道的炒瓜子,能有多少给你抢的。

杜湘脸色彻底阴沉了下去,说道:“今天八爷他们心情不好,你是想故意激我们说点什么,然后再让这几个小贱蹄子回去后院传一传,闹大了要我们好看?”

“你说什么呢?”怜平好笑的看着她。

“大家谁都看不惯谁,就别装假热乎了。”

平时只是和怜平互相讨厌,但是如果怜平真的跟她刚才想的那样,那就是想让她们死相难看了,那也用不着客气了。

“我好了。”小容这时起身说道。

丫鬟们都朝她看去。

小容又拿了纱布,过来帮小梧给金枝的膝盖包扎,动作很快,她包好后细声细语道:“我们得回去了,后面人手不够,凤姨要骂我们的。”

小梧也忙跟着站起,同时不忘眼角余光打量怜平。

怜平已经收回视线,继续在那边悠哉悠哉的嗑瓜子了。

小梧悄然松了口气。

其他几个女童手脚略慢,小容和小梧不等她们,一前一后从杜湘的卧房里走出来。

小梧双腿发软,满头虚汗,整张脸色惨白惨白的。

小容回头见她这样,不解的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小梧没有说话,轻摇了下头。

这件事情她不想要连累小容,所以还是不说的好。

她那本识字的小册子,其实是从卞二郎书房里面偷来的。

那天恰好是她去送参汤,看书房里没人,便壮着胆子从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面偷偷拿了本册子塞到怀里。

未想,出来的时候恰好撞上了怜平。

虽然不知道后来他们有没有发现那本册子不见了,毕竟好像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东西,但是做贼难免心虚。

而且,不管是不是不起眼的东西,但凡是偷,还偷到了卞元丰的头上,那一定不会有好下场,这里最不放在眼里的就是人命。

“小梧?”小容又唤道。

“真的没事啦。”小梧强打起精神来,反正以后还是要多留点心眼避开怜平和二少爷就对了。

提前回去后院的女童很少,在凤姨那边零零散散的领了稀粥,捧到旁边的角落蹲着喝了。

小梧求着一个仆妇多拿了个馒头,回来分了一半给小容。

两个人坐在方石块上,白天一场雨带来许多凉意,小梧看着不远处被烧焦的废墟,轻声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建好,前院的人似乎没有要来一起帮忙的打算。”

“别乱说话。”小容忙道。

“至少没被烧的时候,我们还有一点肉末可以吃,粥也不会这么稀。”小梧想到肉,就馋的想流口水,回头看向小容,“姐姐,以前家里有肉吃吗?”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13 嘴巴太坏

以前?

以前哪有什么肉,日子也并没有好过到哪里去。

小容摇头:“也没有。”

而且,她到现在也不知道肉是什么滋味,在这里分到的肉末,她全部都挑到小梧碗里了,只知道很香很香。

每次端着大鱼大肉,送去给前院那些马贼们的时候,她都好想偷偷吃上一口,可必须得忍着。

“我现在好想好想吃肉。”小梧看着手里面寡然无味的稀粥,“不知道等那边的破房子收拾好了,我们能不能再吃到。”

“还会有的,不过到时候记得让那个阿梨把她分到的肉都给你。”小容说道。

“嗯?为什么?”小梧抬起头。

“之前余妈让你给她送药,你可是冒着被刘三娘发现的危险去的,这是大恩情。她也没什么可以报答我们的,就让她把每次分到的肉都给我们吧。”

“对喔,我当时跟她说过,这个人情记得要还我的,她也答应了。”小梧一笑,“那太好了,我们有很多肉可以吃了!”

“嗯。”小容也微微笑开,这时眨了下眼睛,朝院子里看去,“不过,我今天怎么好像一天都没有看到她了。”

“她被刘三娘打得惨了。”小梧想起她身上的那些伤,说道,“身体也还发着烧,可能下不来床吧。”

小容点头,又不解的问道:“说起来,刘三娘为什么要打她呢?好像”

小梧顿了下,想起那天看到的事了,面上露出了一些犹豫。

太过了解自己的妹妹,知道她很难藏住什么心事,小容不由严肃问道:“小梧,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这个……”小梧抿唇,轻声道,“姐,我不知道要不要跟你说。”

“说。”

“前几天,我跟余妈一起去前院送洗好了的干净衣裳,回来的时候看到阿梨和刘三娘在顶嘴吵架,余妈忙带着我躲到了旁边。”

小容一愣:“阿梨敢和刘三娘吵架?!”

“对,”小梧神情困惑的说道,“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可是阿梨真的在和她吵架,说了很多难听的话,骂刘三娘老女人,不要脸,还骂她……骂她荡妇。”

“我的天呀。”小容伸手捂住嘴巴。

“刘三娘就动手打她了,打得可凶可狠,没几下阿梨便跪地求饶。但是没用,刘三娘一个耳光把她打得嘴巴出了血,还把她扯去了那边的小木屋里关起来打。”

“活该。”小容说道,“阿梨这是自找的。”

“还有那天晚上,姐,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阿梨第一次被从小木屋里放出来后做事越来越不认真,然后被刘三娘又抓回去关起来了,你当时还和我说,阿梨像是故意的……”

小容点头:“嗯,我记得。”

“余妈让我不要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小梧轻叹,“不过现在刘三娘都已经被抓起来关在地房里了,我觉得也没什么了。”

“还是不要说,”小容谨慎的看了四周一眼,“这件事情你只能跟我讲,余妈做得对,她是在保护你呢。”

“嗯。”小梧应道。

小容皱着眉头,心里面想想还是觉得震惊,接着说道:“但是阿梨的嘴巴太坏了,以后我们少跟她接触。”

“姐,你怕我学坏啊?”

“不是,”小容认真的看着妹妹,“她嘴巴会惹事,我们跟她近了容易被连累。”

小梧很聪明,一下子听懂了,轻声道:“好,姐姐,除了分肉的时候我会去找她,其他时间我都不会理她。”

“嗯。”

女童们都渐渐回来了,端了粥自己去找角落。

小容和小梧看有几个女童过来,不想多呆,洗了碗送回去后便回屋了。

她们睡的这个大通铺是最小的一间,只有五个床位,原本三个人睡,空着两个,现在阿梨被余妈横插了进来,屋里的清静便又少了一分。

好在阿梨选的那个位置跟她们隔了一个床位,那两个床位上的女童上个月才被打死,其中一个真的直接给丢进了猪笼里面。

至于犯的是什么错,她们连问都不敢问。

进去的时候,夏昭衣已经睡在了床上。

因为右脚扭的比较厉害,所以她是侧着睡的,背朝着外面。

小梧看到她躺着,朝小容看去,伸手指了指夏昭衣。

小容非常不喜欢妹妹这样外露的性子,皱了下眉摇头,表示不满。

这时,另一边的房门被人推开,钱千千端着口小碗走了进来。

看到小梧和小容站在那边,钱千千愣了下,随后垂下头,身体挡住了一些手里的碗,快步走到夏昭衣旁边,低声唤道:“阿梨。”

夏昭衣睡眠很浅,很快睁开眼睛。

“阿梨。”钱千千又唤道。

小梧和小容对望了眼,看回钱千千。

像她们这样的小童奴,房间里面基本不会发放小油灯或蜡烛,好在屋外的火光和月光很亮,可以在透入进来的昏黄中隐隐绰绰的认出钱千千手里的碗,里面盛着半碗白粥,非常浓稠。

夏昭衣闻到了一些米香,看向钱千千:“给我的?”

“我和余妈的,余妈让我送来给你。”说这话的时候,钱千千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小梧和小容的目光让她很不自在。

“不用了。”夏昭衣淡淡一笑,“我不饿。”

“怎么会,你今天什么都没吃啊。”

“我不吃。”夏昭衣温和的看着她,“你拿回去吧,多谢你了。”

“你真的不吃吗……”

夏昭衣点点头,确定的回答:“真的不吃。”

小梧和小容非常想吃肉,夏昭衣却已经自己给自己做了一顿野味,还顺带啃了两个野果。

她可不想做端碗吃饭,放碗骂娘的人,更何况碗里的饭菜还都是那些马贼抢来的,她一粒米都不想碰。

其实,夏昭衣现在也完全可以离开了,今天在山上转了一圈,这个山头非常大,想要藏在这里或者溜掉不会是什么难事。

她从小就在山上长大,比起离岭的古老林海和波澜天云,兆云山一带根本不够看。

而之所以没有离开,是因为她想到了钱千千的那些话。

从她来到这里的第一瞬开始,所有和她走得近的,都是来关心她的。

不管是不是出于对这具身体原来主人的关心,至少她夏昭衣已经承了这份恩。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14 闪电惊雷

看夏昭衣真的不打算喝粥了,钱千千只好端了碗离开。

另一扇房门被带上,屋内的光亮暗了大半。

夏昭衣看向小梧和小容,神情平和的说道:“你们回来了。”

“哪好过你这样懒躺着。”小梧忍不住道。

小容忙瞪了她一眼,小梧撇嘴,朝自己的床铺走去。

“我摘了些野果带回来。”夏昭衣看向那边的小柜子,“你们吃一些,可以润喉。”

“野果?”小梧也看了过去,眼睛都亮了。

小容走过去,柜子里面当真有四五个野果,色泽鲜亮,拳头大小,一阵芳香果味扑鼻而来。

她向来不会嘴馋,也忍不住起了口水。

“你哪来的?”她回头看向夏昭衣。

“山上摘的,”夏昭衣道,“我今天去给自己采药了,顺带看到就摘了点回来。”

“难怪你不要那粥,原来你吃了更好的啊。”小梧拿了一个野果,看小容没有拒绝,用袖子给擦了擦。

野果哪及粥,米粮才为食之本。

夏昭衣笑了笑,没说话。

小梧张嘴咬了口,清甜的汁液一下子萦绕了满腔,她难以置信的又咬了口,转首朝小容看去,有些夸张的睁大眼睛:“好好吃啊。”

小容是想阻止她的,可是这些果子实在诱人,最后她也捡了一个果子,放在嘴巴里面咬了一口。

果肉脆嫩,甜香在嘴巴里面肆意扩开,小梧期待的看着她:“怎么样,好吃吧?”

小容点点头,看了夏昭衣一眼,去到那边的床铺坐下。

“你胆子真大,”小梧又看向夏昭衣,“你什么时候去山上摘的,你还敢一个人跑那边去采药啊?欸,不对,阿梨,你还懂草药?”

“你不是还会识字吗?”夏昭衣淡笑着反道。

小梧一愣,那边的小容也顿了下,转眸朝小梧看去。

小梧面色有些不安了起来,捏着果子说道:“我不是,不是让你不要说的吗?”

“那你也不要告诉别人我一个人跑出去的事,这样我们算不算是扯平?”夏昭衣仍然笑着。

小梧看着她,说不出来的古怪。

她大可不必带这些野果回来,更不必告诉她们她一个人去山上采药和摘果子的事情。

她要不说,她们怎么会知道呢。

为什么就说出来了?

小容这时冷冷的说道:“睡觉吧。”

小梧回过头去,姐姐已经整理好床铺了。

她点点头:“嗯。”

其实夏昭衣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她只是觉得这些小丫头是整个山头里最低下卑微的群体,所以遇上香甜可口的野果,就忍不住带一些回来想给她们品尝。

钱千千那边有余妈和很多仆妇在,给她带过去不太合适,所以只能给这屋里的小丫头。

但是现在看来,这些小丫头的心眼都被这后院的气氛给磨练滋生出来了。

天还未亮,噼里啪啦的磅礴大雨惊醒了众人。

还未睡着的几个仆妇顶着蓑衣跑来喊人,让大家一起帮忙去收拾院子。

仆妇童奴们纷纷跑出来,天上忽的一道惊雷,轰隆隆的雷声如万千骏马奔驰踏来,狠狠的敲击着整个兆云山。

“水!”被吵得睡不着的卞元雪暴躁的坐起,冲着外面大叫。

屏风外的陈棠闻言忙站起,倒了水就跑进来:“小姐。”

卞元雪喝了口,一把砸了出去:“我要温的!”

陈棠一愣,屋外滂沱的雨声一刻都未歇过,更不提间或沉闷的雷声。

“温的!”卞元雪抬头怒道,“去啊!”

“是,是。”陈棠硬着头皮说道,“小姐你稍等,我这就去后院吩咐。”

关上屋门,陈棠撑了把伞,迈下台阶后朝后山跑去。

天空又一闪,亮的刺目,而后雷声轰的压了下来,陈棠腿都快要软了。

整个前山静谧无人,庭院和庭院中的空地,或平或崎岖,地上坑坑洼洼的雨水都能映出天空被紫电割开的场景。

山风呼啦啦作响,陈棠加快脚步,终于看到去后山的那座石桥了。

对面亮着火光,仆妇和童奴们正来回疾跑,不时传出凤姨尖锐的嗓音,在那边呵斥着什么。

这时山雨大作,陈棠的伞被吹得倒飞,她忙用手拉紧,朝石桥那边的树下躲去。

又一阵巨响,山边的那些树被吹得乱飞,一棵大树倏然倒地,根还连着土,倒挂在了崖边。

恰逢又一道闪电,一下子照亮了那片悬崖。

陈棠正望着那处,一闪而过的刺目明光中,她仿若看到了一个青衣女人。

陈棠眨了下眼睛,站起身想要看清楚。

这时猛的一道惊雷乍响,她有所感的抬起头,随即张大嘴巴,瞳孔惊恐的放大,还未发出任何声响,那道在她眼眸中直逼而来的闪电便将她击为一具焦尸。

“快,快点!”凤姨气极,指挥着那些仆妇,“那边猪圈里面也去看看,带上搭棚子的遮雨布!”

“那边水越来越大了,”一个女童跑过来叫道,“石桥那边的石头都像是要松开了。”

“哪边?!”凤姨被这些接二连三的状况弄得暴跳如雷。

“石桥!”女童伸手指去,“可能要塌了!”

凤姨循目看去,目光却落在了对面前山头的那片老松下。

闪电交卧纵横,一个黑黢黢的人影僵靠在那边,身上隐隐有火光在闪烁,雨中忽明忽暗。

凤姨眨着眼睛,上前几步。

旁边的几个仆妇和女童也都看了过去。

数道闪电劈开天幕,随即一个雷声砸落下来。

几个女童伸手捂住了嘴巴,愣愣的抬头看向了凤姨。

“等天亮雷静后吧。”凤姨面目凝重,沉声说道。

一直到卯时六刻,雷雨才渐渐静下。

天光初亮,遍山沼泽,那边的石桥虽没有塌,但摇摇欲坠的模样,没人敢再上前了。

几个丫鬟撑伞从前山跑来,她们刚被卞元雪叫醒,脸上都没有好气色。

一路寻来,到石桥那边时,一个丫鬟最先发出尖叫,伸手指向树下。

“大惊小怪,”梁氏站在凤姨旁边看着她们,嘲讽道,“这些黄毛丫头平日逞凶撒泼的模样,可一点都不像是会怕死人的。”

“祸从口出。”凤姨冷冷的看了她一眼。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15 检查尸体

陈棠的尸体被抬了过来,搁在正院西南角,凤姨派了两个仆妇和女童去守着,该忙的继续还得忙。

尸体盖了白布,透着白布,隐隐能看到下面的焦黑色,还有衣料烧焦的难闻气味。

两个仆妇和旁边的女童面色都不太好看,女童惴惴不安的,目光一直望着旁边湍急的河流。

山风吹开白布,露出一大截烧的枯卷的头发。

一个仆妇看向女童,伸手指道:“去拿块石头压着。”

女童看了尸体一眼,不敢过去,脑子里面出现很多可怕画面,譬如陈棠忽然坐起来,或者忽然从白布下面抬起手抓住她的手腕。

各种乱七八糟的画面拼凑一起,她连动都不敢动,僵在了那边。

“去啊。”仆妇不悦道,“愣着干什么。”

女童怯怯的看回水面,不想理她。

仆妇眉头一皱,站起身来就要走过去扯她,一个清脆的童音这时响起:“我来吧。”

两个仆妇看过去,略显瘦弱矮小的女童从那边的小石坡上走了下来,手里抱着一个小竹盆。

一个高一些的仆妇一眼认出了她:“阿梨。”

夏昭衣走过去,将吹开的白布盖好,捡了块石头压在角落,然后朝女童看去,说道:“你上去帮忙吧,我在这边替你。”

女童如释重负,但又不太敢离开,看向那两个仆妇。

“去呀。”夏昭衣又道。

“嗯。”女童点点头,忙转身离开。

夏昭衣抱着小竹盆在女童刚才坐过的石头上坐下,风吹来许多凉爽,她扎起的小辫在后面晃晃悠悠,拂过脖颈后大片还未痊愈的伤口。

“是那个阿梨?”另一个仆妇小声道。

“嗯。”

不管是真有鬼还是假有鬼,刘三娘莫名其妙就疯掉的这件事情都是因这个女童而起,所以提到她都未免有些发毛。

她们朝她看去,细细打量。

女童坐姿很随意放松,不像其他女童那样拘束谨慎,她抬手理着竹盆里面的小叶,然后拿了针线,将这些小叶串在一起。

“你在干什么?”高个子仆妇问道。

夏昭衣笑了笑,回答:“你自己看啊。”

“这是什么?”

夏昭衣没回答了,穿完一条细线后,又拿了一条线,几乎不用对准,捏了捏线头直接就穿到了细小的针孔里面去,再利索的打了个结。

“这是什么啊?”高个子仆妇又问道。

女童顿了下,抬起头朝另外一边的石桥方向看去,说道:“那边来人了。”

两个仆妇回过头去,前山头来了浩浩荡荡的一大堆人,为首的是卞夫人,卞元雪跟在她旁边,那些姨娘都在,还有围绕着她们的十几个丫鬟。

“怎么会来那么多人。”高个子仆妇站起了身,不解的问道。

一旁的仆妇也摇摇头,看向地上那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前院这端的石桥崖边,很多土石都塌陷了下去,看上去已经有些摇摇欲坠。

凌晨被刮倒的那棵老松还垂在那,风稍微大些,它就会晃上一晃,彻底掉下只是时间问题。

这么狼藉,卞夫人皱着眉,压根不知道从何落脚。

“也不知道修修!”卞元雪叫道,“一大清早的干什么去了!”

“修桥哪是她们会的。”卞夫人说道,“走吧,一个一个来。”

说完,她率先跨了出去。

扶着她的卞元雪看了看桥下的景况,咬着牙,也跟了过去。

身后的两个小丫鬟有些不敢,正犹豫着,被后面的刘姨娘推了一把:“上去啊。”

后山头的仆妇和女童们大多都看到了前院的人,已经停了下来,看着她们走来。

山风仍很大,吹得树木招展,凤姨盯着那座石桥,巴不得桥赶紧断掉,让这些人统统掉下去,摔个死无全尸。

但这石桥着实坚固,除了零星掉落些石子以外,并没有如她所愿。

夏昭衣抱着竹盆起身说道:“她们可能要来验尸,你们准备一下吧。”

两个仆妇收回目光,回头朝她看去:“准备什么?”

“将尸体搬上去呀。”夏昭衣回答,“难道你们觉得她们会下到这里来看尸体吗?”

高个子仆妇点点头,看夏昭衣像是要离开的样子,皱眉道:“那你干嘛去?”

“我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夏昭衣说道,转身离开。

两个仆妇看着她的背影,都说不出来的不自在。

这山上隔三差五便会死人,她们都习惯乃至于麻木了,但比起被打死杀死病死的人而言,旁边这具被雷生生劈死的尸体,多少会令人犯怵。

而水边本就阴凉,还遇上这么一个奇怪的女童,高个子仆妇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抚了抚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看向那具尸体,说道:“走吧,搬上去吧。”

卞夫人一落地,凤姨便同梁氏一起迎了上去:“夫人。”

卞夫人这两年一直心头郁结,已经很少笑了,看到凤姨却露出了笑脸:“这些时间都辛苦你了。”

“夫人亲自来了。”凤姨笑道,“其实你吩咐一句,我们过去就行了。”

“还是不了。”卞夫人叹道,“那边的血腥气够浓重了,别再添个一两分了。”说着,抬目四下望了圈,“那丫鬟的尸体呢。”

“这边要做饭,夫人同我去那吧。”凤姨说道。

西南角的下坡上来有一个平坦空地,那边往北过去,就是仆妇和女童们睡觉的地方。

陈棠的尸体已经被抬了上来,搁在地上,盖着块又黄又旧的白布。

卞元雪捂着嘴巴,缩在卞夫人后面,厌恶的说道:“娘,我们为什么还要来看?”

“掀开。”卞夫人对高个子仆妇道。

仆妇硬着头皮蹲了下来,将白布给掀了开去。

旁边那些姨娘丫鬟们登时都转开了头,不敢再看。

凤姨也避开了头,她早上令人去搬尸体过来的时候已经看过几眼,现在看到,仍是惊心。

“检查下身上有没有伤口。”卞夫人又道。

高个子仆妇瞪大了眼睛:“检,检查?”

卞夫人威严的看着她,不容置喙的说道:“对,记得把尸体翻过来,后背也要查看。”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16 就是不想

正面,背面。

众人看着高个子仆妇将焦黑僵硬的尸体粗略检查了一遍。

确定没有其他致命伤口了,卞夫人说道:“那看来就是被雷劈死的吧,盖回去。”

白布被重新盖上,方才压抑诡异的气氛才稍稍缓解,众人都松了口气。

“她叫什么来着?”卞夫人侧头问卞元雪。

“陈棠。”卞元雪面色极差的回答。

一个天天面对面的贴身丫鬟,忽然就变成了这副模样,感觉真是不舒服,卞元雪觉得自己今天可能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了。

“我记得这批人来山上的时候,有几对是姐妹。”卞夫人看向自己的贴身仆妇彩明,“陈棠可有姐妹?”

“有,”彩明点头,“有两个妹妹,一个叫桂芳,一个叫小珖。”

在人群里面两个被点到名字的两个丫鬟,脸都快要白了。

从陈棠死后到现在,她们一点哀伤都不敢表现出来,更不敢在人前提到半字。

在山上快三年了,她们知道卞夫人现在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哪两个?”卞夫人回过头去,扫了一眼人群。

认识她们的人都纷纷投了目光过去,桂芳浑身发颤,双腿噗通跪倒在地:“夫,夫人。”

“还有一个呢?”卞夫人冷冷的看了她一眼,问人群。

小珖不安的眨着眼睛,垂头从人群里面走了出来。

“是她们吗?”卞夫人最后一遍确认道。

“是。”

“杀了吧。”卞夫人淡淡道。

“夫人!”小珖也跪了下去,“夫人饶命啊!”

“夫人,我们跟陈棠已经许久没有联系了,我们是伺候落霞苑的啊!”桂芳哭叫道。

卞夫人挥了挥手,一旁的彩明令人把她们给带下去。

所有的丫鬟都没有吱声,神情低落,物伤其类。

两个丫鬟的尖叫求饶声渐渐远去,卞夫人看着地上的陈棠,说道:“埋了吧,被雷劈死的不好随便乱扔。”

凤姨点头:“是。”

“你再选两个丫鬟过来,”卞夫人又道,“要干净的。”

这个干净的意思,凤姨懂,又点了点头:“嗯。”

卞夫人回头,看向远处被烧掉的那片屋子,顿了顿,抬步走了过去。

天空这个时候又下起绵绵细雨,院子里遮了大布,所以不会再出现先前那样慌乱的场面。

被烧掉的废墟收拾工作没有一丁点的进展,成堆的焦木头和黑黢黢的灰土挤在里面,被雨水扬起的气味非常难闻。

“人手是不是不够。”卞夫人说道。

凤姨点头:“忙不过来了。”

卞夫人神情冰冷,望着那些雨水没有说话,转身走了。

如果陈棠不是卞元雪的丫鬟,今天出的这事,她根本不会亲自来这里过问,每次来一趟后山都觉得心烦意乱。

而要是是那些个姨娘的丫鬟出事就更好了,那几个没有半点用处,只会在卞八爷面前卖弄风骚的女人,多留一个就多一张吃饭的嘴。

卞夫人迈过石桥,到了那边倾斜坍塌的崖边时,真想狠狠跺下去,让远远跟在她后面的那几个女人摔死,来个清静省事。

后山又多了两具尸体,几个胆子大的仆妇抬着她们扔到了最东北的悬崖下面。

钱千千手里面抱着盖着油布的木盆,木盆下面很多纸钱和元宝。

梁氏将纸钱随便往下面洒了洒,几个仆妇又跪又拜,念念有词,大抵意思就是冤有头,债有主,发生什么都别找她们。

梁氏冷冷的看着这几个仆妇,反应平静。

另外一边的小山头,夏昭衣也抱着一个木盆,看着高个子仆妇和另外两人将湿嗒嗒的泥土挖开,堆到一旁。

陈棠身上的白布已经被打湿了,看上去渗人的紧,几个仆妇一眼都不敢瞟去。

泥土挖到下面,颜色越来越深,天空雨势变大,泥土坑里也多出了许多积水。

一人抬头朝夏昭衣看去:“阿梨,下来把这些水给舀出去。”

夏昭衣没动,淡淡道:“砌坟之事,我不轻易做的。”

几个仆妇一愣,方才那人道:“你说什么?”

“我说,砌坟之事,我不轻易做。”夏昭衣平静的重复道。

仆妇们互相对望,第一次看到一个童奴敢说这样的话。

高个子仆妇今天一身晦气,早已满心积怨,一个铲子砸在地上,溅起了大片泥水,怒道:“小贱蹄子,你再说一遍!”

“为什么砌坟之事,你不轻易做。”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忽的响起。

仆妇们看了过去,苏举人撑着一把竹伞,一身素布青袍,立在不远处的土阶上,看着夏昭衣问道。

几个仆妇都一愣,纷纷叫道:“苏举人。”

夏昭衣抬起头,略略打量了一番这个男人,开口道:“不想做就是不想做。”

“总有不想做的原因吧?”

“让你做,你做吗?”夏昭衣反问。

仆妇们完全没想到她还敢这样同苏举人说话,一个仆妇上前吼道:“阿梨,你给我老实一点,下来!”

“阿梨?”苏举人看着夏昭衣,“你就是阿梨?”

小女童面色沉静温和,抱着木盆站在小土坑旁边,丝毫没有因为那些仆妇的凶狠而有什么怯色。

她脸上有不少淤青,唇角一整块都还肿着,可是面庞收拾的很干净,破旧的小伞下面,头发几乎没有什么凌乱,跟后院他见过的那些童奴们差别太大。

“我是阿梨。”夏昭衣道,“苏举人好。”

苏举人一笑,看了那些仆妇一眼,道:“你好像得罪了她们,你不怕她们找你麻烦或者直接打死你吗?”

几个仆妇讪了讪,一个说道:“苏举人,我们可没有故意针对她。”

苏举人没理会,看着夏昭衣:“怕吗?”

夏昭衣重新打量他,目光在他的鞋子上多逗留了一阵,摇了摇头:“不怕。”

“不怕?”

“你为什么觉得这个可怕?”夏昭衣又反问。

苏举人一顿,望着她的眼睛。

清澈如秋水洗过的月色,倒映在湖中,清灵水润。

是啊,为什么会觉得这个可怕。

苏举人暗暗自嘲,他自己不是已经什么都不怕了的吗。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17 多谢先生

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什么夏昭衣可以害怕的东西了。

她是一个经历过死亡的人,而在经历死亡之前,她一个人骑马从昭州离岭奔向北泽云湖,路上跑死了两匹马,风餐露宿三十多天,到了云湖之后,又开始在连天烽火中茹毛饮血。

凭借着绝佳的方向感和侦查力,她弃马徒步,穿过了易家军和北元大军的重重封锁,横跨了半个云湖,才终于找到已经弹尽粮绝的二哥部众。

当时她带去了少许食物,还有荣国公和大哥战死的消息。

夏昭学悲极痛哭,责问她为何要去西北,她只说占了一卦,此卦大凶,不得不来。

而后,她说服那些人给夏昭学下药,并将夏昭学带走,她则留了下来。

一是因为他们兄妹容貌六分相似,二是只有她留下被抓,才能免去夏昭学被人追回之险,因为她知道,有一个人不愿将她的身份揭穿,反而还会极力替她掩护。

奔万里之遥,历艰险关阻,那是一条必死的绝路,夏昭衣却没有一丝动摇,始终义无反顾。

若世上真要有什么让夏昭衣害怕的,那就是当时赶路时,一人面对星河广漠或荒田大湖时的无边孤寂。

但这种孤寂,现在也荡然无存了。

所以,比起经历过的那些,这个小小的山头和眼前这几个仆妇,在夏昭衣眼里真的什么都不是,她连装弱扮小都懒得。

苏举人看着眼前这个小女童,心里面生出难以形容的感觉,脱口道:“后院生活,你可喜欢?”

刚问完他便觉得自己犯傻了,怎么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不论喜欢与否,都不是这小女孩自己可以决定的,问了反而惹人心酸和无望,苏举人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件坏事。

夏昭衣却看着他,忽的笑了。

那几个仆妇在旁边,已经忘记了要继续挖坑。

眼前这个阿梨,宁静安谧,面对在前山地位不低的苏举人还能气度从容,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十岁女童。

“阿梨。”高个子仆妇不自在的出声唤道。

夏昭衣朝她看去。

“下来。”仆妇还是要坚持,“过来把这些水给舀了。”

“所以你看,”夏昭衣对苏举人笑道,“我怎么喜欢?”

小小的个头,说出这些略显小大人的话,反差令人觉得有趣和可爱。

苏举人也不由笑了,开口道:“稍后卞二郎要去我那读书,但我现在方想起一本书册未带,落在了那边的青竹林中,此事紧急,你随我去取吧。”

仆妇们皱起眉头,知道苏举人这是要帮着阿梨偷懒了,可是他将卞二郎搬出来,她们哪敢多嘴。

夏昭衣一笑,说道:“先生自行去取吧,我现在脱不开身。”

所有人都愣了下,苏举人皱眉:“你不随我去?”

“谢先生帮我解围。”夏昭衣直接就说了出来,“但我确然不能离开。”

“那你是改了主意,要去到这水坑里……”苏举人看向墓坑里的水。

“不,砌坟之事,我不做。”

“为何?”说了半天,又绕回到了最初这个问题上。

夏昭衣侧身望着挖到一半的土坑,水又升了半尺。

她双眸微敛,轻声说道:“众生必死,死必归土,上下以别幽明。骨肉毙于下,阴为野土,活人立于上,百物昭明。我若从殡殓一职,做也无妨,可我不是。”

苏举人眉毛扬起,惊讶道:“你读过祭礼?”

“读过一二。”

难怪难怪。

苏举人点了下头,难怪觉得她与那些童奴不同,原是读过书的。

能读书的,家境想必不错,沦落至此,满身是伤,真是可怜了。

不过也不奇怪,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马贼,什么事情没有做过。

“你当真不同我去取书吗?”苏举人说道。

“不了。”

“这又是为何?”苏举人这次起了兴趣。

“因为我手里抱着这个。”夏昭衣单只手撑伞,另一只手抱着盖着油布的木盆,本就小的身板显得有些吃力。

“放下即可啊。”

“不合规矩。”夏昭衣认真的说道。

苏举人失笑,看着这个略有些固执的小丫头:“这怎么不合规矩了?哪条规矩?”

“教我读祭礼的那个人订的规矩。”

苏举人微顿,敛了笑,那应该便是这小丫头的老师了。

随后他又觉得自己像做了坏事,刚才那个笑似乎有些轻屑,对于这样一个尊师重道,又命数坎坷的女童来说,太过无礼和不敬。

“既然如此,”苏举人说道,“那我便先走了,你莫怕她们会欺负你,那水坑不理便不理。”

旁边完全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了的仆妇,早已经重新开始挖土了,听到这话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苏举人淡淡的看向她们,眼眸略带警告。

仆妇们收回目光,高个子仆妇一铲子下去,故意朝夏昭衣那边泼去一些。

夏昭衣没躲,平静的看着泥水溅到脚边。

不惊不怍,镇定自若,苏举人暗道有趣,忍不住又道:“怎么不躲?”

“没地方好躲。”夏昭衣道,“这里摔下去会更惨。”

苏举人笑了,这浑浊嘈嘈的后院竟还有这么好玩的小丫头,只是可惜了,落在了这群马贼手里。

既然方才的暗示警告没用,苏举人便直接指着高个子仆妇道:“你不给她跟我去取书,你们这些只会欺负弱童的恶妇,我苏某人虽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可我在你们这土匪帮的主母面前还是能说上一些话的。”

高个子仆妇一愣:“我啥时候不给,是她自己不肯去。”

“你们抓着她不放,处处针对她,我这种迂腐的读书人最不能忍此番恶行,我这就去找那卞夫人说说!”说罢,苏举人拂袖就要离开。

仆妇瞪大眼睛,跨上水坑要追上去:“苏举人,哎!苏举人!”

苏举人停下看着她,冷冷道:“你们没有欺负她,对不?”

“对!”仆妇连连点头。

“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是……”

“嗯,我走了。”苏举人道,又看向夏昭衣,“阿梨,她们不会欺负你了。”

夏昭衣失笑,说道:“多谢先生。”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18 新起荒坟

卞夫人回到楚凤院后直接进了屋,关上房门再不露面。

卞元雪在门口想进去好几次,都被彩明给拦下。

卞元雪气恼的立在门口,想试着硬闯,却又不敢,扬声叫道:“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我生气了,她是被雷劈死的,又不是我让雷劈的,我也得有那么大的面子让头上这个不长眼的听我使唤。”

“小姐,”彩明忙叫道,“不能乱说的。”

“我说都说了,”卞元雪仍是叫嚷,“乱说了又怎的,让它劈我呀!”

卞夫人坐在房中,脑袋一阵阵的抽痛,抬手撑住了头。

“真不知道我娘气什么,”卞元雪声音低了一点下来,埋怨道,“她最近老口口声声说山上人手不够,现在不过只是死了一个陈棠,是她自己要把陈棠那两姐妹也给杀了,却都气到了我的头上,她不杀又没事,我还怕那两个小贱婢吗。”

彩明没说话,抬眸朝屋里看去。

房子的隔音效果并不好,卞夫人全听的到,想到最近山上发生的这些事情,还有那些莺莺燕燕的女人,她心里面就一阵阵发堵。

这时一个小丫鬟怯怯走来,出声道:“大小姐,苏举人那边到读书时间了。”

“你吵什么。”

卞元雪回过头来就大骂,正愁没地方发火,这丫鬟来的正好。

“苏举人是谁,算是个什么东西,你这么喜欢跑腿,那今天跟全二龙他们去山下送饭吧。”

丫鬟赶紧垂下头。

“二郎去了吗?”彩明问道。

丫鬟点点头:“二少爷在那边了。”

“那小姐也过去吧,”彩明看向卞元雪,“夫人这边我来安抚,你得先去读书了。”

读书读书,读什么书。

卞元雪气不打一出来。

她一个女的,又还是个土匪,是指望她去考功名,还是指望她去跟那些大户人家的女儿一样装腔作势,卖弄风骚?

图什么啊。

“小姐。”彩明又催道。

“娘,我去读书了!”卞元雪看着屋子,扬声叫道,“你可不要再生气了。”

等了一阵,没有半点反应,卞元雪懒得等了,回身朝院外走去。

天雨没半点减缓的模样,她脚步走的匆匆,旁边打伞的柳簪举着伞追在她旁边,还得防着踩到水坑,将泥水给溅到她脚上。

靠近廊下,已经能听到苏举人读书的声音了。

卞元雪鞋底沾满淤泥,她懒得脱鞋,直接踩上地板,大步走到书案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苏举人没有抬眼,像是看不到她一般,所有注意全在自己拿着的书上。

卞元雪看着面前放的两本书,总共七个字,她只能认出其中一本的两个,抬头看向旁边的卞元丰:“你读的什么?”

卞元丰眼皮都未掀,冷冷的说道:“有教书的不问,你问我?”

卞元雪怒瞪了他一眼,将两本书叠好,埋头一趴,继续睡觉。

呼声很快响起,不响,但节奏凌乱。

卞元丰侧头朝她看去,见她真就轻易睡着了,心里面说不出的厌恶,一拍桌子,起身离开。

“二少爷。”旁边的小厮丫鬟们纷纷追了上去。

卞元丰的身影拐过空地另一端的矮坡,带着众人消失在视线里。

苏举人看向他搁在桌上的那几本书,再看向那边半张着嘴巴,已挂了口水在唇边的卞元雪。

一只眼高于顶的鸟,被困禁在并不奢侈的牢笼里面,身边都是这类自大张狂的同伴,早有一日,他定会被逼到发疯和崩溃。

最后几抔土堆了上去,铲子在坟包上面拍打平整,几个仆妇才算搞定了这座新坟。

一个仆妇回头看向一直站在那边的女童,不自在的叫道:“阿梨。”

现在看她完全同先前不一样了。

夏昭衣抱着盆子走去,仆妇掀开上面的油布,几个人抓了大把的元宝和纸钱往这座连墓碑都没有的坟包上洒去。

方才夏昭衣同钱千千一起去取盆子,才知道在后面一个小暗房里全是这种元宝和纸钱。

早就准备着了,库存还很丰腴,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轮到自己“享用”上了。

仆妇们念念有词,毫不吝啬的洒着廉价的废纸,纸张落地,很快被大雨淋湿,软趴趴的黏在土上,脏乱不堪。

“行了,走吧。”一个仆妇说道,回过身来看到夏昭衣,顿了顿,道,“你真念过书?”

夏昭衣将怀里的盆子递过去,仆妇下意识伸手接走。

夏昭衣神情温和,笑道:“你猜?”

她就真的没有一丁点的慌张?

高个子仆妇站在最后面,不明所以的看着这个小女童。

这之前,对阿梨的唯一印象就是刘三娘连着教训了她三天,并在外面一直嚷着要让鲁贪狼来对付这个叫阿梨的小童奴。

鲁贪狼在后院这些仆妇童奴心里,那绝对是比卞夫人和卞八爷还恐怖的存在。

他个子不高,身材瘦小,眼睛小而精,凶光毕露,这样的眼神,光是斜过来看一眼都能吓得人腿软。

之前病死和疯掉被打死的那两个赵氏,她们村子就是被鲁贪狼带人去洗劫的。前村直接被鲁贪狼一把火烧的精光,捉到的男丁和老人全给砍了,女人和小孩卖了大半,就剩两个看上去木讷不会来事的妇人给带回到山上做事。

鲁贪狼这么凶残,刘三娘却要将阿梨交给他对付,后院那阵子都在议论阿梨的下场会怎样惨烈,但结果,现在是刘三娘遭了秧。

如今山上口粮紧缺,人手不够,以卞夫人的行事风格,一个已经疯掉,没有半点用处的仆妇会落得什么下场,大家都心知肚明。

可阿梨,不仅从小木屋里出来了,现在更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跟以前那些被吓坏的仆妇童奴们完全不同。

想到之前刘三娘发疯时说的话,高个子仆妇心里忽然一紧,看着阿梨已经撑伞离开的背影,变得害怕了起来。

毕竟这里有个刚被雷劈死的人呢,而这个小山头,多少人枉死在这……

“走啊,你愣着干什么?”旁边的妇人看着她的面色,开口说道。

高个子仆妇回过神来,愣愣点头:“嗯,走,走。”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19 你没得选

“可不要以为是个人都能随随便便过去,去到前面日子是好过不少了,但做事不认真,行为不端正,你们在前面死的会比后面更快。”

杜湘穿着一身石榴红的小裙袍,站在人群前面清脆的叫道。

远远听到少女的声音,钱千千停住了脚步,不太想过去。

梁氏看了她一眼,道:“你害怕?”

钱千千摇了摇头,没说话。

“那让你选,你是希望自己被选走,还是继续留在这后山?”梁氏又问。

钱千千抬起头看着梁氏,顿了顿,道:“我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清楚没得选,因为发生什么都不是你能掌控的。”

钱千千沉默。

“其实,是你没得选。”梁氏道。

她抬手拍了拍钱千千的肩膀:“你还是在后院好一点,发生事情至少我们能帮你一把,那些可怜鬼就没人可帮了。”

“你们不能也帮帮她们?”

“能帮的都懒得帮,帮不上的就更不帮了。”梁氏朝前走去,继续道,“她们这样活着,不如早点结束。”

几个仆妇从钱千千旁边经过,跟上梁氏。

钱千千抱着空盆子,站在原地没动,愣愣的看着那边的院子。

女童们站成三排,大多卷着袖子,露出来的半截前臂有的沾满面粉,有的全是泥渍。

彩明站在人群前面,凤姨和方大娘立在她旁边,面无表情的看着杜湘的背影。

“之前死了三个,现在就挑两个,觉得自己办事不会出岔子,也想到前山去见识见识场面的举个手。”杜湘道。

没人举手,女童们都安静的垂着脑袋。

“不想去?”

几个女童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触及她的目光又慌忙避开。

杜湘扯了扯嘴皮,好笑的说道:“你们现在可是整个山上最好欺负的人,到了前院,虽然还是个被使唤的,可是后面这些可以打骂你们的仆妇就不敢再冲你们耍脾气了,听过风水轮流转没?”

在另一边干活的仆妇们都顿了下,心中怒意顿生。

“你们看她们。”杜湘又道,“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这把岁数,还能做些什么?可你们不一样。”

是啊,我们不一样。

小梧一直认真听着杜湘的话,神色越来越按捺不住,好几次想要举起手来,但都被站在旁边的小容打断。

等了一阵,终于有几个岁数略大的女童带头举起了手,渐渐的,举手的人越来越多。

“姐!”小梧有些着恼,不解的低声叫道。

“不准去。”小容瞪眼。

“我想去。”

“不准。”

“姐!”

小容看回杜湘,仍死死抓着小梧的手臂。

“好热闹啊。”怜平的声音从石桥那边传来,她走下小阶,笑着看了眼人群,再看向方大娘,“二少爷的参汤呢。”

“已经好了。”方大娘回答,“在那边暖着。”

“好了你不派人送过来?还要我亲自过来催?”

“后院人手不够。”杜湘冷冷的说道。

“我看人还蛮多的嘛,是不够看你摆场子耍威风吧?”怜平嘲弄道。

彩明皱眉:“怜平,这里已经够乱了,端了参汤走吧。”

“哦,够乱啊。”怜平嗤笑了声,接过一个仆妇递来的参汤,转身要走,脚步却一顿,又看向凤姨,“之前,刘三娘一直要教训的那个童奴是谁?”

凤姨朝女童们看去,在人群里寻找阿梨。

“她跟着一起去葬那三个丫鬟了。”在那边腌制猪肉的余妈抬头说道。

“哦,我听说她好像叫阿梨,是吧?”

余妈看着怜平,点了点头。

“以后二少爷这边的参汤我可不会再过来取了。”怜平又道,“就让这个阿梨给我送过去吧。”

“好。”凤姨应道。

“记得要让她准时,不然惹了二少爷不开心,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凤姨心里冷笑了声,点头:“嗯。”

怜平端着参汤离开了。

余妈收回目光,看着盆里面的腌肉,心里面越想越不踏实,对一旁的仆妇道:“我去后边拿点东西。”

从旁边的角落拿了斗笠,余妈出了院子后在河边洗净手上的盐渍,起身便见钱千千和高个子仆妇她们一起下来。

钱千千手里抱着木盆,看模样焦虑不安,心事重重。

“千千。”余妈开口叫道,“你怎么和她们一起。”

钱千千循着声音看过去,加快脚步下山到她跟前:“余妈。”

“阿梨呢?”

钱千千不敢说话,避开余妈的眼睛。

“她走在我们前面。”几个仆妇下来说道,“走着走着就看不到她的人影了。”

“阿梨不见了?”余妈一愣。

钱千千心里更慌了,她是知道阿梨一直想要逃走的,如果真的逃了,可怎么办。

“就我低头看路的功夫,她就不见了。”高个子仆妇道,“许是先回去了吧,不过刚才在那边往下看,没见到她人影。”

“不会是滑下什么泥坡,给摔那了吧?”另一个仆妇猜测道。

“那可了得,”余妈皱眉,“我得去看看,你们先回吧。”

“不要,”钱千千忙拉住她,“这上面的路不好走,雨这么大,你可别去!”

万一现在阿梨已经从小路逃走了,余妈去是找不到她的,还会增添几分危险。

而更让钱千千不安的是,到时候余妈找到阿梨,正是阿梨逃跑的时候,那余妈怎么办。把阿梨带回来要被罚看管不力,毕竟旁边这三个仆妇三张嘴巴,一定会赖到余妈头上。不带回来又要被罚得更重,说不定还会被打死。

还不如就阿梨逃走,毕竟阿梨是跟这几个仆妇一起去埋陈棠的,横竖都怪不到她和余妈身上。

“没事,我从小就走山路。”余妈说道,“我去找找看,她要真有危险,我拉她一把。”

“别!”钱千千快哭了,紧紧拉着余妈,“你不要去嘛!”

余妈皱起了眉头,一旁几个妇人也奇怪的看向钱千千。

她向来老实胆小,甚至还有点木讷,今天这是怎么了。

钱千千被她们盯的发慌,抿了下唇,说道:“我,我知道阿梨在哪,我去找她吧,余妈你别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20 鲜美鱼汤

连着下雨,天色一直昏黑。

钱千千撑着破旧的伞,手里支着木杖,踩着山间凹凸不平的泥路,边走边哭着。

走了好久,她自己都不知道走了多远,后山下边的几座小院都快要看不清了。

钱千千停了下来,抬手抹抹眼泪,哭得更难受了。

这边的山头非常安静,漫天漫地都是雨声,她的双脚在水里被泡的难受,脚趾头蜷缩在破破烂烂的鞋子里面,不知道接下去要怎么办了。

哭声在大雨滂沱中非常小,夏昭衣离钱千千所在的地方不远,却也等雨稍稍停了才听到。

夏昭衣撑了伞,出去见到她这个模样,开口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钱千千哽咽了下,抬起头看过去,看到夏昭衣后眼睛一愣,寻觅了半天未果,一路所积起的怨恨一下子冲上了头,钱千千大步跑过去:“阿梨!!”

夏昭衣看着她湿嗒嗒的样子,温声道:“先过来吧,那边可以取暖。”

钱千千不肯过去,气恼的叫道:“你这样会害死人的,你这小孩怎么那么不懂事!”

夏昭衣没理,朝里面的背风坡走去,边道:“今天吃东西了没。”

随着她进去,里面似乎有隐隐的鲜香飘散出来,钱千千嗅了嗅,不由道:“里面是什么?”

“我捉了几条鱼。”

夏昭衣在一个小火堆前坐下,火堆上面搭着个小木架,上置一口小锅,锅里的鱼汤正咕嘟咕嘟冒泡,越靠近香气越浓。

钱千千的口水直接出来了,走过去在夏昭衣对面坐下:“你这个锅……哪来的?”

夏昭衣捡起旁边洗净的几捆香草,一撮一撮撕着,往锅里面扔去,说道:“捡的,如果不是凑巧看到这口锅,我今天应该是吃烤鱼的。”

“你避开她们偷偷跑出来,就是为了做吃的?”钱千千觉得自己搞不清楚状况了。

“避开,偷偷,”夏昭衣朝她看去,“她们自己动作慢,没口福跟上我,怎么成了我开溜了?”

钱千千眨巴了下眼睛,感觉自己的脑袋也变成了一锅鱼汤,咕噜噜的,她彻底不知道说什么了。

雨水又变大了,但好像淋不到这边来,大火暖烘烘的烤着,舒惬安和。

夏昭衣将几根砍得整齐的小木枝在手里面编叠着,再用小草绑好,很快做出了两个小木架。

钱千千不明所以,就看夏昭衣用两个形状固定的小木架夹住了小锅的边沿,将小锅稳稳当当的提了起来。

还能这样……

钱千千第一次看到。

“可以吃了,”夏昭衣说道,“不过我没打算你会来,所以没去找碗,你先吃吧。”

旁边已经有一双削好的筷子。

钱千千捡起筷子,犹豫道:“你不跟我一起吃吗?”

“你见过谁吃饭是同碗的?”

“那你吃吧,”钱千千有些舍不得,但还是将筷子放下,“这是你做的,我是后面才来的。”

夏昭衣失笑:“一锅鱼汤而已,这也值得让,你吃了我再做不就成了吗。”

钱千千顿了顿,重新拾起了筷子。

鱼汤非常鲜美,光是闻到气味就令人垂涎,肉也煮的嫩滑,钱千千夹了块鱼肉,嘴巴被烫了下,吹了几口后才慢慢咀嚼。

一口鱼肉咽下,她快要惊呆,她从小能有东西吃就已知足,哪还敢奢望吃到什么美食。

这口鱼肉,说是她生平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一点都不夸张。

钱千千愣愣的,觉得像是做梦,又夹了块鱼肉,往嘴巴里面送去。

而那边的阿梨,像是停不下来似的,拿着不知道从拿冒出来的小铁片,正对着一块小木头在那削啊削。

“你在干什么?”钱千千问道。

“做筷子。”

钱千千垂头看了自己的筷子一眼,再朝她看去:“阿梨,你力气不大的,怎么能削的动这些木头啊。”

“蛮力做事都是莽夫干的,打蛇七寸知道吗。”夏昭衣头都不抬,淡淡说道。

其实不是很听得懂,钱千千又往嘴巴里面送了口鱼肉,看着夏昭衣的手灵活的在那边削着,每一片木屑下来都好像非常轻松,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能看出瘾来。

小半会儿,夏昭衣削出来一双筷子,然后又拿起了木头,继续削削砍砍。

“这又是要做什么?”钱千千真是个好奇宝宝。

夏昭衣笑了笑,抬起头朝钱千千看去:“你是不是快把自己来这的正事给忘了?”

钱千千一愣,这才如梦惊醒,叫道:“是啊,我是来找你的,我们这么久了没回去,那岂不是……”

“本来你不来寻我,我还可以有理由回去,现在你来找我了,我们两个耽误这么久可不妥。”

“我,我听不懂。”

夏昭衣又笑了,缓缓解释道:“我今天认识了位还算不错的先生,我本想在这玩一会儿再回去,就说去给他取书了,后院这些仆妇们也不会因为我这么件小事就去他跟前询问。但是你现在来找我了,那边肯定会在想我们是不是偷懒了,逃掉了或者遇到危险了。”

“是呀。”

“所以,你为什么要出来找我?”

“呃……”

钱千千觉得有些奇怪,明明自己应该是兴师问罪的那个,怎么反倒成了做错事心虚的那个。

夏昭衣垂下头看着手里还在削的木头,淡淡道:“偷懒,逃跑在那些妇人眼里是不被允许的,所以,我们只能‘遇到危险’了。”

钱千千似懂非懂的点头,皱眉道:“那我们现在要不要回去,她们会不会又派人来找我们?”

“后院有那么多人手吗?”夏昭衣语声变冷,“这些仆妇和童奴可是要负责前山一千多个废物的吃饭问题呢。”

“也对,现在人手越来越不够了,今天又死了三个人。”说到这,钱千千忽然想起余妈交代自己的事情了,顿时语气变得紧张了起来,“阿梨,我差点忘了,余妈说一找到你要带着你一起去前山那边找怜平的。”

“找她?”

“对,余妈说怜平要开始对付你了,她会准备一些好东西,你到时候拿去送给怜平,跟她磕头说说好话。”

“磕头,”夏昭衣失笑,“能让我磕头的人,这世上一共就两个。”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21 欠她一恩

余妈一直频频抬头朝后山方向看去。

天色将黑未黑,她心里的焦虑却已浓稠如墨。

过去良久,终于看到两个相携的小身影撑伞出现在视线里,余妈将手头的活交给旁边的妇人,朝她们跑去。

“这是怎么了?”站在下坡往上,两个小丫头形容狼狈,脸上多个地方被割伤,衣衫也破了许多。

钱千千垂着头,不敢去看余妈关切的眼神。

夏昭衣则暗暗好笑,自来了这后,先是装神弄鬼吓唬刘三娘,如今还要装出这副可怜兮兮的受伤模样,她虽未曾自诩什么磊落君子,却也从未这样坑蒙拐骗。

“我受伤了,”夏昭衣做出害怕的模样,怯怯道,“我不小心滑倒,从山上跌下去,被困在了下边。”

余妈朝她衣裳看去,后背一整片都是黄泥。

“可摔着哪了,”余妈伸手牵她,“小心点下来。”

钱千千心虚的抬不起头了,扶着夏昭衣的另外一边。

院子忙的不可开交,余妈特意带她们绕过大猪圈去往后面的小菜园,再拿了些平日涂烧伤的小药瓶回来,递给钱千千:“你们自己涂一些吧,那边太忙,我不能走开太久。”

钱千千愧疚的捏在手里:“嗯……”

余妈叹气,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别难过。”

转身走了。

“你看嘛,阿梨。”余妈一走,钱千千就不安的说道。

夏昭衣接过小瓷瓶,揭开了木塞在鼻子下面轻闻。

“我从来没有骗过余妈。”钱千千沮丧的快要哭了,“余妈对我那么好,我第一次对她说谎。”

夏昭衣将木塞塞回去,放到一旁,从怀里摸出小布包,用木片沾了沾布包上面的“血渍”,沿着自己腿上的“伤口”重新描了一遍。

“阿梨!”钱千千低声叫道,“我在同你说话呢。”

夏昭衣沉了口气,抬起头看着她,缓声道:“可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说。”

“你说什么都好呀。”

“我同你讲过的,我不想干涉你的路,因为也许会害了你,你应该循你的规蹈你的矩。”

“什么?”

夏昭衣摇摇头,没有说话了。

钱千千抿唇,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呆呆的看着面前这个小菜园。

今天雨势不小,卞八爷却仍带了不少人马出山。

想去那几个经常有人躲雨的山谷与长亭,但没半点收获,因为远远就看到了官兵,不清楚对方实力之前,他们不会乱来。

绕了大半个石桥县,又去了一趟半坡驿,天色渐渐暗下,他们不得不空手而归。

那身形佝偻的男人过来叫饭,这次只远远停在石桥那头,不敢上桥。

听到声音,方大娘看去一眼,然后转头吩咐旁边的女童们先去送酒。

平日指定送酒的八九个女童皆面露不安,迟疑的跟着梁氏去酒窖取酒。

各自抱了两坛小酒,她们在桥前停下。

天色很晚了,山上的风入夜即会大作,那棵倒挂的老松在前山头明笼的灯火下越发显得岌岌将坠。

女童们没人敢上前,你望我,我望你。

仆妇们都当看不到,没人出声。

方大娘却也不见了踪影,连凤姨和梁氏都见不到了。

“怎么办……”小梧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缩紧身子问小容。

小容平日表现再稳重,到底还只是个十一女童,面色青白,不安的摇着头。

“如果今天被选走的是我们,就不会这样了。”小梧忍不住还是要埋怨一下小容拦着她举手的事。

小容看着石桥:“也许,也不会垮吧。”

风吹的桥体嗡嗡轻颤,不时有细碎石块往下掉去,更多的是石桥缝中的那些细沙,如雾一般。

“你说那石桥,会垮吗?”钱千千扶着墙角,遥遥望着那边的石桥,小声问道。

夏昭衣捏了捏数,上艮下坤,山地剥卦。

她抬头看向东方星象,淡不可观,却仍有隐伏之态。

“不会。”夏昭衣道。

钱千千回头看着她,自己方才只不过随口一问,却见阿梨回答的认真,不由道:“你怎么知道。”

山地剥卦为顺势而止,主在人为,人若上,便会桥塌,若不上,桥则安然。

而这星象,意指变数,主消极而待,便是不上。

不上,则安然。

见夏昭衣没回答,钱千千将目光又投回桥那边,低声道:“与你同个房间的那对姐妹好像快哭了。”

夏昭衣微顿,说道:“小容和小梧么?”

“嗯,”钱千千点点头,“那个妹妹很凶,老是喜欢骂我。”

夏昭衣弯唇一笑,没有说话。

“你笑什么?”钱千千皱起小眉头。

“没什么。”夏昭衣敛了笑,抬头重新去看星象。

钱千千收回目光,打量着大院,虽然这个角度狭隘,看不到全局,但她仍是道:“凤姨和方大娘好像都不在。”

“梁氏应该也不在。”夏昭衣看着天空说道。

“你怎么知道?”钱千千当真去寻梁氏的身影,好像确实没有。

“她们当然要回避了,如果她们在,这些女童定要让她们决定去留。若是要女童过桥出了事,她们得担责,若是不给女童过桥,那群杀人不眨眼的强盗过不上酒瘾,凤姨她们还是要遭殃。”

钱千千点点头:“原来是这样,那她们现在藏起来了,小梧她们岂不就是要自己去负责了。”

“嗯。”

“那要怎么办,”钱千千担心的说道,“我怕八爷他们一生气,那小梧她们……”

“法不责众,她们人多,山上又缺人,不会有事的。”

“那也会被罚吧,如果遇上八爷又跟前几天一样暴躁,他喝不上酒可什么后果都不顾的,怎么办呀。”

夏昭衣一直抬着头研究星宿,闻言眨了下眼睛,转眸朝钱千千望去。

“那个卞八爷,是不是脾气上来什么事都做得出的?”夏昭衣问道。

“对呀。”钱千千回头说道。

“那什么法不责众,山上缺人便都是空谈了。”夏昭衣又道。

“嗯?”钱千千不解。

夏昭衣揉了揉自己还没消肿的脚腕,站起来说道:“我欠小梧一恩,今天晚上这件事便当是我还她的人情吧。”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22 好像怕了

小梧喜欢什么都听小容的,而当一件事连小容都要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小梧就会特别的消极与绝望。

风越来越大,时间已过半柱香,龙虎堂那边的人应该早就不耐烦了,也许那个催命的正在赶来的路上。

小梧垂眸朝山涧看去,一片漆黑,像是幽洞洞的眼眸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而这风声,就是这头猛兽的咆哮。

“姐,”小梧难过的说道,“我害怕。”

女童们的脸蛋都被夜风吹得苍白,小容朝小梧靠近一步,抱着酒坛的手臂稍稍勾住小梧,是一种安慰。

“她要干什么。”旁边一个女童这时不解的说道。

所有女童回头朝大院另外一边看去。

东北溪头的那端,一个清瘦娇小的身影正跛着脚,垂着头一小步一小步的走来。

“是阿梨。”小梧轻声道。

阿梨的头发有些蓬乱,衣衫破旧,背后大片黄泥,裤腿的小膝盖这还被擦了一个大口子。

她手里抱着一个木盒,出神的走着,神情若有所思又焦虑不安。

待走近了,她抬起头,看到这群望着自己的女童,停住了脚步。

“阿梨。”小梧叫道,被小容伸手拉住想要阻止。

“小梧。”夏昭衣也叫道。

“你手里拿着什么?”小梧看着她手里的木盒子。

夏昭衣心虚和不安的摇头:“没什么。”

那边的大院中央,觉察到一些动静的仆妇们看了过来,余妈一愣,认出那个木盒子是她特意准备,想让阿梨送去给怜平的。

怎么现在送。

余妈擦了擦手,准备过去,布裙被一只黑黢黢的小手拉住:“余妈。”

余妈垂下头。

钱千千抬着眼睛望着她:“余妈,我肚子疼。”

顶着小梧的狐疑目光,阿梨往前面走去,很快就绕过一群抱着酒坛的女童们,迈上了石桥。

“阿梨。”小梧又叫道。

小容拉住她:“别。”

阿梨也像是没有听到,直接就朝桥对面走去。

大桥连接两边山崖,西边是后山,东边为前山,相距有十丈之远,宽亦有两丈。

在靠近两边山崖的地方,本有木石支架呈三角状支撑在下,但因年岁已久,东边的几个支架早早被风挂断,桥身靠近前山的地方也在昨夜断裂下折。

好几个仆妇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着阿梨。

高个子仆妇和旁边两个同伴也在看着她,总觉得这个古怪的女童不会就这么犯傻的冲过去。

但她脚步确然没停,已经走了一半了。

桥身有些晃,每次风稍大些,就有摇摇欲坠的错觉。

夏昭衣借着远处灯火打量着桥上的裂痕,步伐不紧不慢,很快便走到断裂的桥面。

这里一大滩积水,非常滑,夏昭衣停下脚步,远处看着她的人心都悬了起来。

有些时候不一定自己站在高处才有眩晕感,看别人立在危崖上,也会透不过气。

“她是真傻还是想出风头?”高个子仆妇不解的低低说道。

旁边的同伴摇摇头,一个道:“她好像怕了。”

女童有些颤颤巍巍,一直立在那边,看模样不敢往前,但更不敢往后。

风呼啦啦的吹着,她的头发被彻底乱了,裤子因为破开,山风将她的裤腿吹得又胖又鼓。

夏昭衣垂头看着脚边的裂纹,终于隐隐感觉脚底的柔软塌陷处因为受力而开始下陷了。

她收回神,绕开积着雨水的小潭,从旁边狭窄的桥身走过去。

身后传来巨石松动的声音,掉落的碎石变得多了。

她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向对面的山崖,跛着脚下了石桥,穿过平地,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她没事。”小梧说道。

“那也不表示我们会没事呀。”一旁有个小女童害怕的说道。

“她比较轻吧,”又有女童道,“反正我觉得这个桥快要塌了……”

这时桥下尘沙忽如大雨,碎石疯狂下泄,稀里哗啦,动静很响。

几个女童抱着酒坛下意识后退,那些仆妇们也纷纷上前。

那似断未断的裂痕处终是彻底断开,巨大的桥身砸落下来,就要朝她们西山的崖壁拍来时,西边桥面难以承受巨力,也断开了。

一声巨响,厚重的大石桥砸下山涧,大地猛烈一颤,好几个女童蹲下发出低呼。

跑向后院催促的几个小厮差点没摔倒,稳住身形后纷纷加快速度跑去。

龙虎堂里面正在商量日后对策的卞八爷神情大变,喝道:“发生什么了,去看看!”

几个十人长同二当家们率先提刀奔出。

“真的断了。”

小梧愣愣的看着面前的山渊,没有了石桥,两山之间空落落的,非常骇人。

“断了,断了。”旁边有女童按捺不住欣喜,低声叫道。

断了就不用过去了,也不用害怕被罚了。

“怎么回事?”凤姨终于出现,和梁氏一起大步走来,疾声道,“发生什么了?”

“断了,凤姨。”一个女童指向崖外,“石桥掉下去了!”

凤姨看向悬崖,非常不适应,可是断了就好,不用为难了。

这时对面跑来小厮,纷纷在崖边止步,惊恐的看着黑乎乎的山涧。

“断了!”凤姨扬声喝道,“桥掉下去了!”

山风很大,她尖锐的声音都被吹得有些缥缈。

几个小厮对望,一个道:“我去跟八爷说。”

“快去。”

小厮转身跑走,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抱着木箱,傻愣愣僵在那边了的女童。

“别回去了。”小厮随口对女童喊道,“没桥了!”

女童站的离崖边有些远,望着悬崖,没有理他。

小厮已经匆匆跑离了。

在小厮跑去龙虎堂方向想同卞八爷他们汇报的时候,楚凤院落霞苑那一片都已经被惊动了。

彩明扶着卞夫人匆匆赶来,路上遇到了卞元丰和卞元雪,另外那边的姨娘们也来了,卞雷扶着刘姨娘冲卞夫人叫道:“夫人好。”

“走吧,”卞夫人道,“一起去看看。”

越来越多的人来了,都被挡在了山渊前。

对面的食物香气袅袅飘散,饥肠辘辘了一天的人快要馋的发疯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23 没脑子的

两座山峰并不是完全不相连的,后山东北溪头的山水,便发源于前山。

在前山壁下,有一个瀑布,水流很湍急,瀑布另外一边有一道石栈一道泥梯,是第几代帮主修建的已经不得而知了。

石栈高而耸,妇孺们哪敢过去。

泥梯陡而峭,走起来也非常考验体力。

现在卞元丰和卞雷便带着几个十人长,举着火把走在去往后山的山路上。

比较不幸的是,这几天一直下雨,这山路着实不好走。

山上的火光已经看不到了,卞夫人收回目光,投向眼前的深渊里去。

“娘,这石桥当初是怎么修上去的?”卞元雪好奇的问道。

“我不知道,”卞夫人道,“所以才要你多读书。”

“书上还讲这些?”

“书上什么都讲。”旁边的刘姨娘回答。

“娘,书上还讲这些?”卞元雪再度问道。

卞夫人点头:“嗯。”

刘姨娘旁边的几个丫鬟面色都有些不好看,刘姨娘神情淡淡,没什么变化。

“那明天就把苏举人抓来修桥吧。”卞元雪又道。

“嗯,修桥的事肯定是要问他的。”卞夫人说道。

送酒的女童们将酒坛子放在石桥下来的空地上,被凤姨召回去干活了。

卞夫人那些人就在对面盯着,谁都不敢有所怠慢,可心境到底是不能平静下来的。

“那个阿梨还在对面?”凤姨皱眉道。

余妈点点头:“幸好她命大,没有掉下去。”

“现在这么忙,她跑去对面干什么,我不记得她是要送酒的吧。”

送酒的几个女童都是专门挑选的,手劲要大,速度要快。

前山近千人,只有那些当家的和十人长们能有资格喝酒,其他人想喝酒,还得看卞八爷心情来打赏。

但就算如此,光靠那些女童送酒,也得来回好几趟,阿梨那动作跟力气根本做不了,不如留下做别的。

余妈自责:“这件事情也怪我,我看怜平那不安分的想要对付阿梨,就给阿梨准备了一些糕点蜜饯,想让她悄悄给怜平送去。今天她跟着去后山埋陈棠,回来的时候走丢了,从山上摔了下来,整条腿给摔瘸了,我就让她去后院那边自己抹点伤药。大约千千跟她提了怜平的事,而她一时又无事可干,就拿了那些糕点蜜饯想去送给怜平吧。”

“后院这些丫头,要么一个赛一个精,要么一个比一个没脑子,这个阿梨就是没脑子的。”凤姨说道。

“今晚也不知道她要怎么过,”余妈轻叹,“桥是定然修不好的,她一个女娃又不能一个人翻过那座山头。前山全是豺狼虎豹,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应付。”

“别想了,生死有命,这些不归我们管。”凤姨淡淡道,然后又皱眉,“不过那些糕点蜜饯可是准备留着给卞元雪和刘姨娘的,你这样让阿梨拿去送怜平,可不要被人发现。”

“嗯。”

“以后别自作主张了,现在局势又紧张了起来,蜜饯可没多少了。”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是盼着这些畜生多抢点,我们好宽裕些,还是盼着这些畜生什么都抢不到,世间太平些。”

凤姨冷笑:“不管抢多抢少,总之我们都会死在他们前头的。”

崖边人越来越多,夏昭衣趁乱走了,装傻充愣的把戏,她实在不爱。

这两天在山上摸地形的时候,她往前山头这边看过,但因为视线被遮挡,所以看的并不清楚。

现在她抱着小木盒,在各大院落间信步,发现这前山比她想的还要再大一些。

一个马贼帮,能经营出这种规模,不想夸厉害都不行,但同时还会越发憎恶,一砖一瓦,全是亡魂血泪。

走过一道月洞门,一阵幽幽清香飘来。

夏昭衣嗅了嗅,奇怪的朝那边看去。

庭院里芍药簇簇,清香随风,却又不是寻常的芍药花香,隐隐带有月桂的香气。

夏昭衣抬步走去,借着廊下灯火看清芍药的花色和形状,不由一愣,是月下芍。

这个品种极为稀有,据说是昭州乔家独门栽培的花种,不过昭州乔家,几十年前就毁了。

乔家在昭州南唐县,跟离岭也就三十里的路,当时昭州灾荒,有人举了反旗,乔家早早得知消息,本可以先一步通知城内百姓和官兵有所准备,他们却连夜携家带眷,举族逃走。

后来那些造反的灾民入了城,到处抢粮,见人就杀。

他们杀红了眼,城内血流成河,积尸如山。

朝廷派人镇压,大军包围南塘县,也不攻城,就在那边打算等他们弹尽粮绝后自己出城投降。

如此一困,竟有四月之久,城门最后被打开的时候,满城腥气冲天,虫蝇蔽日,活下来的人不足千个。

乔家被朝廷认作通敌叛乱,天荣卫追缉两年,捉获不过十一人,其他再寻无果。

直到又过去三年,黄昏薄暮时分,阔州一个江边小村里,渔妇们在大江旁筛网晒鱼,忽从上流漂来成片成片的棺木群。

村民们纷纷涌来,打捞起几口棺木,里面都是脱水已久的干尸。

前后共八十六口棺木,后来查明,是乔家人。

是谁投掷的棺木无从查起,至今依然是个谜团,而这件事口口相传下越发诡异,更被套上了许多神力色彩,譬如有人做法,譬如向天请命。

夏昭衣初初听闻这个传说时,只当是个奇异故事,毕竟跟在师父旁边,什么样离奇的传说没有听过。

倒是这花。

她看着眼前这些月下芍,伸手拉来一朵轻嗅,似乎比师父描述的还要更美,更香。

“烦就烦在那些仆妇和小贱蹄子们人手越来越少,再让她们翻山越岭给我们送东西,实在耽误时间。”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响起。

“是啊,所以我才偷偷要你跟我一起回来,现在二少爷自己提出要去探路,万一探的路可以走,明天我们得硬着头皮上了。”

“啊,我们自己去吗?我可一点都不想去那山上呀,听说后院死的人全扔在那边呢。”

怜平和小书说着,从月洞门那边进来,一抬头就看到了芍药前的女童,一手还拿在花上,似要折枝。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24 三道鞭响

“今晚也不知道她要怎么过,”余妈轻叹,“桥是定然修不好的,前山全是豺狼虎豹,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应付。”

“别想了,生死有命,这些不归我们管。”凤姨淡淡道,然后又皱眉,“不过那些糕点蜜饯可是准备留着给卞元雪和刘姨娘的,你这样让阿梨拿去送怜平,可不要被人发现。”

“而且以后也别自作主张了,现在局势这么紧张,别说蜜饯,大米也没多少了。”梁氏接着道。

“嗯,”余妈点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盼着这些畜生多抢点,我们好宽裕些,还是盼着这些畜生什么都抢不到,世间太平些。”

凤姨冷笑:“不管抢多抢少,总之我们都会死在他们前头的。”

钱千千抿着唇,就坐在不远处捣肉泥。

她特意选的近一些,也悄悄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她们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担心阿梨,可却又像是不担心。

她手里捣肉泥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抬起头朝对面的山崖看去。

也不知道阿梨现在在哪里,余妈装在盒子里的蜜饯,可全被她们藏在后园的菜地里了……

所以,她应该不会去找怜平吧。

龙虎堂那边又来了好多人,聚在崖边的越来越多。

夏昭衣站在火光照不太到的角落里,因为个子小,几乎没人注意到她。

实在是装傻充愣的把戏不爱,所以没有出去的打算,倒是这些人物关系,已经在她的心里面略略谱了个小图。

现在,她的目光落在那个刘姨娘的身上。

夏昭衣从小到大基本都在山上,虽然师父老说她出身很好,但实则她没多大感受。

衣服自己洗,饭菜自己解决,想喝水了,还得去半山腰把水缸挑满。

当然,因为师父那老家伙也得她伺候,所以这些都是双人份的。

关于自己的身份,夏昭衣唯一能有点内心波澜的就是佳节回去京城,京兆那些贵胄小姐们喜欢围着她转,各种奉承话出之不尽,难绝于口,将她夸得天上地下,仅此一人。

还有回到家里看到的那些姨娘们,不管是父亲的妾,还是庶叔的妾,每一个人见了她都唯唯诺诺,连多看一眼都怕。

后来渐渐长大,夏昭衣理清了个中缘由,因此,眼下这个刘姨娘的态度,在夏昭衣看来挺好玩的。

“小豆,小豆。”一个女音在她后面不远处轻轻叫道。

夏昭衣回过头去,咦,是她。

“小豆。”怜平还在叫唤。

叫了好一阵,一个小厮终于有了反应,回过头去循着。

“这!”怜平招了招手。

小豆跑过去:“欸,怜平。”

“二少爷呢?”怜平打量着人群,低声问道。

“去山上了,卞雷也跟去了,除了鲁贪狼,其他几个二当家都跟去了。”

“山上?”怜平抬头朝那边的山路看去,“那个桥,修不好了呀?”

“是啊,全掉下去了。”

“那,金枝杜湘小书她们有没有跟去?”

小豆了然一笑:“怜平,你是怕脚遭罪吧?那你可跑不掉了,今天二少爷他们只是去探路的,万一探的路可以走,明天你们还是得硬着头皮上。”

“我上不上不一定,”怜平嗤笑,“反正你是上定了。”

她抬头又看了眼那边的山路,说道:“你回去吧,我走了。”

她得想个办法,那山上她一点都不想去,路又远又不好走不说,还听说山上死的人全扔在了那边,想想都觉得寒。

她冷颤了下,回身走了。

夏昭衣朝那边的卞夫人和刘姨娘看去一眼,然后转身朝怜平走的方向跟去。

这两天在山上摸地形的时候,夏昭衣往前山头这边看过,但因为视线被遮挡,所以看的并不清楚。

现在一路跟在怜平后面,她才发现这前山比她想的还要再大一些。

一个马贼帮,能经营出这种规模,不想夸厉害都不行,但同时还会越发憎恶,毕竟一砖一瓦,全是亡魂血泪。

跟着怜平迈入一道月洞门,一阵幽幽清香飘来。

夏昭衣嗅了嗅,转眸朝那边看去。

大约是个五进院子,庭院里芍药簇簇,清香随风,却又不是寻常的芍药花香,隐隐带有月桂的香气。

夏昭衣好奇的走过去,借着廊下灯火看清芍药的花色和形状,不由一愣,是月下芍。

怜平皱了下眉,终于觉察到身后的动静了,回头看去,吓了一跳。

花丛前站着个女童,形容削瘦,衣衫褴褛,头发倒是理的干净,露出的侧容在月下尚算光洁。

她一手拿着一朵花,凑过去轻嗅,似要折枝。

“你是谁!”怜平惊叫道,眼睛瞪大的老大。

夏昭衣松开花朵,双手抱着怀里的小盒子,抬眸看着站在廊下的少女:“你就是那个要找我的怜平。”

咬字很清脆,语气有些成熟,声音却又带着小儿的奶气,听上去甜甜的。

怜平八岁来的山上,恰好卞夫人想给九岁的卞元丰挑个底子干净的丫鬟,就选上了面庞相对而言较为清秀的怜平。

现在怜平十四了,这六年在山上,她算得上是一点苦都没吃过。

而来来去去,死死活活的童奴们,哪个敢像今天这个这样站在自己面前对自己说话的。

怜平眉头一皱,迈下台阶大步过去,错着牙叫道:“你今天是皮痒了来这给自己找罪受的吗!”

院子另一边,今天闹了肚子,刚从茅房回来给自己倒了杯水的素香推开窗子,探出了头。

怜平大步走去,卷起袖子,卯足了劲准备直接打一巴掌过去。

空中一道鞭声响起,“啪”的一声,怜平的眼睛辣了下,针扎似的往后缩去。

大脑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又一道鞭声响起,她惊呼出声,没能站稳,一屁股摔坐在地,抬手挡住脸。

素香伸手挡住嘴巴,看懵了。

怜平也懵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保护自己的举止。

她微微垂下手,试探性的抬起眼睛,朝前面看去。

“啪!”

又一声鞭响,打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痛呼着缩成了一团。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25 懒得多说

发生了什么……

素香手里面的茶杯差点没摔下去。

怜平挨了三道,喘着气,半眯着眼睛看清了面前这个人。

还是那个女童,个子还不到自己的肩膀,一身破烂,脏兮兮的,唯独脸蛋收拾的干净,眼睛分外明亮。

她手里拿着一根……

这是什么?

怜平看着那绿幽幽缠成一捆的东西,鞭子不是鞭子,棍子也不是棍子,女童看上去力气不大,似乎也没怎么用力,可是为什么甩上来这么响这么疼。

“这罪,好受么。”夏昭衣说道。

怜平磨牙,身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尤其是脸上。

第一鞭是直接冲着她的脸来的,她现在左眼一直在流眼泪,幸好没有瞎掉。

“你,你不想活了吗?”怜平避开夏昭衣的眼睛,看着地面恶狠狠的说道。

“啪!”

又一道鞭响乍起。

怜平往后缩去,哭叫道:“别打了!”

“啪!”

再一道。

“啪!”

又一道。

怜平尖叫着,怎么都躲不开,连连往后爬去,躲到了台阶下面,瑟瑟发抖的蜷缩成一团,惨哭着。

“知道疼了吧,”夏昭衣可怜的看着她,“我懒得同你这种恶女多说话,今后你好自为之。”

说完,夏昭衣又转过头,朝那边窗户里的素香看去。

素香惊了跳,悄然咽了口口水。

明明只是个矮小的女童,为什么会觉得那么可怕。

她的眼神平平淡淡,既无恨意,也无漠然,轻描淡写就如院中清风一般。

到底为什么可怕。

夏昭衣收回目光,卷起手里面的藤鞭,放回木箱里,合上之后转身离开。

就,就这样走了?

打了十来鞭就离开了?

素香看向怜平,怀疑自己做了个梦。

她将茶杯放在桌上,忙打开房门奔出去扶怜平。

“怜平。”

“别碰我!”怜平哭道,她被打的皮开肉绽,疼的眼泪直掉。

“这,这个,”素香一脸懵逼,“到底发生了什么?”

怜平也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身上太疼了,疼的她只想大哭。

“对了,我去叫人,”素香爬起来,“你别怕,我这就去叫人!”

卞二郎的院子里出了这种事,真是无法无天了。

可是,可是刚才那个真的是个小童奴吗?

素香朝外面跑去,边跑边喊人,同时又觉得真是匪夷所思。

素香的喊声很大,听闻是卞二郎的院子出了事,很多人都纷纷赶去。

夏昭衣是最先听到动静的,但她正现在不慌不忙的跃过几个院落,去往靠近山脚,黑灯瞎火的陡峭石坡。

远处人声嘈嘈,将这边衬的安静,她挑了个磐石爬上去坐着,盘着腿捧着怀里的小木箱,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脑子里面还是方才的那些月下芍,香气像是散不开,一直萦绕鼻下。

月下芍这个品种很是特殊,它非常稀有,据说是昭州乔家独门栽培的花种,不过昭州乔家,几十年前就毁了。

乔家在昭州南唐县,跟离岭也就三十里的路,当时昭州灾荒,有人举了反旗,乔家早早得知消息,本可以先一步通知城内百姓和官兵有所准备,他们却连夜携家带眷,举族逃走。

后来那些造反的灾民入了城,到处抢粮,见人就杀。

他们杀红了眼,城内血流成河,积尸如山。

朝廷派人镇压,大军包围南塘县,也不攻城,就在那边耗着,想等叛军弹尽粮绝后自己出城投降。

如此一困,竟有四月之久,城门最后被打开的时候,满城腥气冲天,虫蝇蔽日,活下来的人不足千个。

而乔家,他们被朝廷认作通敌叛乱,天荣卫追缉两年,捉获不过十一人,其他再寻无果。

直到又过去三年,黄昏薄暮时分,阔州一个江边小村里,渔妇们在大江旁筛网晒鱼,忽从上流漂来成片成片的棺木群。

村民们纷纷涌来,打捞起几口棺木,里面都是脱水已久的干尸。

前后共八十六口棺木,后来查明,是乔家人。

是谁投掷的棺木无从查起,至今依然是个谜团,而这件事口口相传下越发诡异,更被套上了许多神力色彩,譬如有人做法,譬如向天请命。

夏昭衣初初听闻这个传说时,只当是个奇异故事,毕竟跟在师父旁边,什么样离奇的传说没有听过。

倒是那花。

她回想那些月下芍,似乎比师父描述的还要更美,更香。

重宜野外的马贼帮,栽有昭州乔家的月下芍。

这层关系,还挺有趣。

天空黯淡无光,方才有的那些极淡星象也被浓浓的乌云给遮蔽了。

夏昭衣收回目光投向面前这些建筑,回忆刚才走过的路,同时手指在木盒上面轻轻描画着。

其实这些记不记也无妨的,到时候要离开的路线也不会是这边,可是她心里就是觉得堵得慌。

师父最爱挂嘴边的话,就是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或者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那老头性格寡淡冷漠,不相干的人或事,压根不会多理一眼,再同情无辜弱者,也只消打发些钱财,然后同她说,苍生各自有命,点到即止则好。

可是夏昭衣除了这个师父,还有月月都差人来送书信的父亲兄长们。

父亲是世袭罔替的大乾定国公,其实也可以袖手天下,养个鸟,种个花就能潇洒过一生。可是父亲又崇尚大儒,老说先天下之忧而忧,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

大哥夏昭德是个大忙人,早年就去军营里历练了,给夏昭衣的来信,半年才有一封。

而二哥夏昭学,他基本就是个话唠,经常夏昭衣上午收到他一封信,下午又来了一封,称想起还有些话未讲完,然而全是鸡毛蒜皮。

比起师父和父亲,二哥夏昭学不讲究什么信仰或学派,他只喜欢一个字,叫“侠”。

赤子热血,狂歌豪酒,山河开道,天地为梦。

“二哥。”

夏昭衣轻轻唤道,胸口浮起酸楚,两年前的那场惨烈战役,二哥离开云湖后醒来,不知会是怎样的悲痛。

她再看着面前的这些楼宇屋房,碧瓦朱甍,雕梁画栋,心里面那股堵闷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26 真是女童

这几天一直下雨,山路着实不好走。

吴达举着火把走在前头开路,卞元丰跟在第二个,卞雷在第三个,其他几个二当家和那些十人长们跟在后面。

地上很滑,不时有人摔倒,而一些地方长草丛生,压根不知道是有路还是没路。

怕火烧到草上,他们还得将火把举得高些,同时又要避免高空大风将火吹走。

忘了要先弄个灯笼,好些人肠子都快悔青了。

山顶有许多河流和小湖,汩汩往一处汇去,汇到下面就是瀑布,不过源头这边眼下较为安静。

“这他妈真是个好地方,”走在后面的段四爷叫道,“大郎二郎,你们祖宗可都葬在那的。”

众人循着他所指的,朝一块山头看去。

卞元丰本来迈上山顶,看着豁然开阔的高空视野,生出这才是天地的豪迈感觉,结果因为这句话,像是兜头一盆冷水,给浇了个通透。

都扯到祖宗了,那应该是好多代了,说不定是百年往上去算。

结果混到如今还是个小马贼帮,人家混的出息了的,说不定皇帝都给当上了。

“嘿,以前老当家还在的时候,兆云山这一带我们可是威风凛凛,说一不二的,回风帮和天定帮那些小杂碎哪敢和我们叫板。”吴达在前头叫道。

“是啊。”后边个子最矮的那个十人长回应道,“不过这些杂碎运气也是真好,几年前回风帮抢了票大的,一下子就抖起来了,那小人得志的样子,就差没去官府门前敲锣打鼓耍威风了。”

“哈哈哈,那他们倒是敢!”

“我们老当家就这么干过!”段四爷骄傲道,“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老当家直接带人闯进城把重宜最有钱的那商户给宰了,十六具尸体给扔衙门口了,那些丫鬟随从和门房管事都卖到了仄阳那边去了,卖了足足五万两!”

“哇!”不知道这一段历史的人都叫了起来。

卞元丰也听得热血沸腾:“那后来呢,官府有没有派官兵追来?”

“可凶狠了,去了龄川那边找了驻军,来了八千多人,围在那山下打呢,”段四爷大笑,“结果这帮没用的,打了几天就走了,派人给我们老当家的送了好多金银财宝,求着让我们最近安分点,假装被他们剿了,哈哈哈!”

众人也都跟着大笑了起来。

“该趁那个时候把那些官兵追着打才对,”卞元丰眼眸都变得晶亮了起来,“这么好的时机,不是我们士气正旺的时候吗?”

“哪能哪能,”吴达挥挥手,“我们人力有限,以一敌百也敌不过他们呐。”

“不会扩充人手?”卞元丰冷笑。

吴达和段四爷也冷笑,没接他话。

说的倒轻松,不是走投无路的人才来落草为寇,方圆两百里的这些个男女老少,哪个不恨他们恨得牙痒痒?

还招人呢……

“咦。”吴达这时停下脚步,眺向前面,火把往前递去一些。

“咋了?”段四爷叫道。

“没路了,”吴达说道,“这边没路了。”

“没路?”卞元丰上前和他并肩,因为个子不够,踮脚去看。

“我看看。”段四爷也挤了上来。

前面横着一条安静宽阔的大河,朝东南流向,应该就是下边看到的那个瀑布。

大河两边各被挖凿出三丈来宽,深不见底的沟壑,沟壑外边边还各有一排已经歪歪斜斜的长木栏,借着火光,依稀能看到木栏上面满是生锈的大铁钉。

“我咋忘了,”吴达一拍脑门,“当初听老当家说过的,这是防止给上流瀑布下毒的。”

“那,咱过不去了?”卞雷问道。

段四爷望着前面黑幽幽的沟壑,点点头,烦躁道:“看样子只好回去了,大晚上的我们也没办法。”

“那咱晚饭咋办?”最矮的那个十人长叫道,奔了一天了,早饿疯了。

“下山还有条路,”卞元丰回忆了下,说道,“不过有些远。”

“那就让那些干活的婆娘们送过来,走走走,回去了。”吴达嚷道。

走了快一个多时辰,等来这结果,他的脾气早暴躁了。

“走!”段四爷也烦躁的叫了声,转身走了。

卞元丰还站在原地,他看着那边的河道和木栏,不知道为什么,老觉得在哪里见过。

“二郎,走啊。”卞雷开口叫道。

卞元丰应了声,又打量了那边,回头跟上二当家和十人长们。

“别碰我,哎哟。”怜平被人扶着,每走一步都疼的哇哇大哭。

小书和素香扶着她,身后跟着一堆丫鬟。

小厮们站在院子里,还有闻风而来的四五十个马贼。

“真狠呀。”小书看着怜平身上的这些伤口说道。

借着烛火,伤口里面还有隐隐可见的倒刺。

杜湘伸手拔出一根刺来,怜平大叫,痛的又涌出许多眼泪。

“真是女童打的?”好几个丫鬟难以置信的看向素香。

素香更加觉得见鬼,点点头:“是女童。”

“怎么可能,”杜湘看着手里的倒刺,满脸不信,“你一定在撒谎。”

“是女童,是女童。”怜平哭道,“真的是女童。”

“你看清脸了?”

怜平点头:“看清了,可我不知道她叫什么,穿得破破烂烂,裤子上洞不少。”

“大概多大?”小书问道。

素香回忆了下:“十岁左右,个子不高,应该到我这吧。”

她伸手比划了下,在她肩膀往下一些。

她这么一比划,房里的人更不信了。

杜湘将倒刺放在桌上,淡淡道:“我还是先回去跟姨娘说下这里发生的事情吧,我就说是后院童奴打的你,也不知道姨娘是信不信。”

“我也得回去跟小姐说一声。”柳簪道,“但是我觉得小姐是不会信的。”

“张老头怎么还没来。”小书看向门外,“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叫张老头来了,她这些伤口要更疼了。”杜湘说道,然后伸手,从怜平肩膀的伤口里面又拔了根倒刺出来。

“好痛。”怜平缩了下。

“就这么痛,等下张老头来了,全是这个痛。”杜湘笑嘻嘻的说道。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27 肆无忌惮

“女童?”卞元雪看着柳簪,不知是笑是怒,“你是说,一个这么点高的女童,拿了根鞭子把怜平给打的哇哇叫?”

“这些是她们说的,我也是不信的。”柳簪小声回答。

卞元雪笑出了声音,把玩着手里的小瓷碗:“鬼信她这话,不会跟刘三娘一样疯了吧。”

“可是两个人都这么说呢,怜平也确实被打得血淋淋的。”

卞元雪眨着眼睛,想了想,说道:“会不会是怜平偷了人,同时偷了两个,被其中一个发现了,打了她。素香怕惹了那男的,所以替着怜平一起瞒着,捏造了个女童出来。”

“啊……”柳簪愣了。

“能让素香一起帮忙瞒着的男人,那应该来头不小。”卞元雪托腮,继续道,“要么是那些十人长,要么就是二当家们,二当家们大部分都跟我二哥去了山上,好像就鲁贪狼没去。”

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卞元雪起身道:“我还是去看看怜平被打成了什么样,这个瓷碗你给我收好。”

说着将瓷碗抬手一抛,边往外走去。

柳簪没反应过来,小瓷碗一下子清脆的摔在了地上。

柳簪吓的瞪大眼睛,噗通跪倒在地:“小姐饶命,小姐饶命!”

卞元雪也惊了,上前几步看着地上的碎片,勃然大怒:“你不知道要接的吗!”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去跟陈棠学,让她教你。”卞元雪骂道。

柳簪的面色更白了,整个人伏在地上,颤着声音哭道:“小姐饶命,小姐饶命。”

卞元雪咬着唇,方才顺口喊出陈棠的名字,想到那具面目全非的焦尸,她觉得后背毛毛的,胸腔里的怒气也消散了大半。

“你去外面跪着。”卞元雪伸手指向门外。

柳簪忙爬起来,快步走出去。

“等等。”卞元雪又叫道。

柳簪回过头来:“小姐。”

“把这些碎片捡过去,跪在碎片上。”卞元雪指着地上的小瓷碗。

“是。”柳簪垂下头,走了回来。

杜湘和金枝也将这些话送去了刘姨娘那边。

刘姨娘听后的反应同样是笑出声音,说道:“也不算什么,更离谱的夸张说法我都听过呢,前几年你们还没到山上的时候,有个不成器的丫头说猴子化成人形追咬她,将她追出了院子。结果呢,装疯卖傻罢了,是她偷走了卞元雪的两个果子。”

金枝笑了笑,倒了杯茶,递到刘姨娘跟前,说道:“不过怜平是真的受伤不轻,皮肉裂开的不严重,伤口很细,但是里面有许多小刺。”

“对,”杜湘点头,“小刺扎的还挺深的,我用力才能拔出来。”

“小刺,”刘姨娘笑道,“这下好玩了,这伤口恐怕得疼死,好了也得留疤吧。”

“还有一道在脸上呢。”金枝压低了声音笑道。

刘姨娘抬手喝茶,放下后道:“哎,其实那个丫头跟我们又没多大关系,可是我怎么就那么想笑呢?”

跟刘姨娘没有关系,跟杜湘金枝的关系却不小,她们和她一直就看不对眼。

“现在什么时辰了。”刘姨娘朝门外看去,“不知他们去到后山了没。”

她提到这个,房中几个小丫鬟本来不错的兴致一下子扫得一干二净。

一天没吃饭了,谁的肚子都是饿的。

以前“收成”好的时候,还有一些糕点干果赏,现在赏她们的人都没这些东西吃了,还拿什么赏呢。

“那山上没人去过,估计路也不好找。”金枝闷闷的回答道。

而且就算找到了路,二当家和少爷们会给她们带吃的吗?

根本不可能……

不过,其他那些小喽啰们自己饿了肯定会跟去找吃的,到时候她找几个人给自己带点就成。

但想到那些马贼喽啰的嘴脸,金枝又觉得一阵阵恶心。

整个马贼帮有前山和后山之分,在前山,又有东山头和后山头之分。

龙虎堂往东边那一整片都是那些山贼们的地盘,偏后山这边一些的,则是大当家和几个二当家的私人地盘。

这个私人的意思,指卞夫人,刘姨娘和沈姨娘这些人,也包括卞雷,卞二郎以及照顾他们的丫鬟。

金枝平日和那些马贼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但是每次只要一遇上他们,金枝都会吓到做噩梦,因为那些人的眼神实在可怕。

用杜湘的比喻来说,他们的眼睛就跟刀子一样,但是割的不是她们的血肉,是她们身体外面的衣服。

毫不掩饰,肆无忌惮,疯狂而贪婪。

有时候金枝从偏东点的地方路过,还能听到女人的凄惨嚎叫和痛哭,伴随着的是那些男人们的戏弄和起哄,每次金枝都会逃命似的离开。

她们躲在这边的后山头,感觉上是安全,而实际上什么保障都没有。

不论是卞八爷,二当家们或者以前的老当家,他们都将所谓的兄弟看的比女人重要。

去年刘姨娘和卞雷闲聊时,曾提到过这么一件事,在刘姨娘年轻的时候,山上有一个非常白嫩的小妾,长得水灵出众,说是重宜第一美人都不逞多让。

有一年,卞八爷手下一个十人长立了不少功,众人起哄要卞八爷奖赏。卞八爷问他想要什么,那十人长喝醉了,直接嚷嚷要那个小妾的琵琶骨来做碟子。

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后,众人都安静了下来,那十人长也渐渐恢复清醒,神情变得不安。

结果却看卞八爷盯着他看了好一阵,眼睛渐渐浮起笑意,当场爽快的拍案,喝了一声“好”,就令人去将那个小妾给杀了。

自那之后,所有人都知道卞八爷心里将什么放在第一位,久而久之,二当家他们也都不将卞夫人放在眼里了。

他们冲卞夫人大声嚷嚷的时候,卞夫人连面色都不敢沉上一下。

不过,现在卞夫人和刘姨娘都算是熬出头了,毕竟卞雷和卞二郎也不是什么好招惹的角色。

“路不好找,”刘姨娘若有所思的重复了金枝方才说的话,而后道,“那便做个两手准备吧,你差人去山崖边叫一叫,让对面的那些粗使仆妇给送来。”

“送来?”杜湘皱眉,“现在吗?”

“那山下不还是有条路吗?”刘姨娘说道,“下山路不好走,但总算是有路的,未必就比他们山上瞎摸黑的来得慢,去吧。”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28 鬼叫鬼叫

“真要我们送过去?”方大娘从灶台后面站起,“这怎么送?都这么晚了。”

“对面叫的那么大声,你没有听到吗?”凤姨有些暴躁,“至于怎么送,这不还得看你,是你的人去,还是我的人去?”

“这一去也得好几趟才行吧,快一千人的伙食呢,平日都得用挑的,现在还得爬山。”

凤姨看向那边的挑筐担子,计算着时间,皱眉道:“下山得一个时辰,去到那边爬山也得不少功夫,而且上去的路还得经过东山头。”

听到东山头,方大娘顿了下,也皱起了眉。

“那些女童还是别去了,”凤姨接着道,“找些岁数大的,又不好看的吧。”

“你去安排人手,我的那些人你也拿去安排,我把这些吃的整理下。”方大娘说道。

凤姨点点头,离开了。

一听说要去东山头,所有人都犯怵,大家互相对望。

凤姨面色凝重,沉声道:“身强力壮的去吧,那些小孩就别去了,你们收拾收拾,回来我给你们加肉。”

一听到有肉,所有人眼睛都亮了。

小梧朝小容看去:“姐,肉啊。”

“小孩别去,你没听到吗?”小容其实也馋了,压着声音道。

“肉,”小梧抿唇,委屈的道,“有肉呢。”

小容轻咬牙,想了想,忽然壮起胆子叫道:“凤姨。”

大家都朝她们看来。

“阿梨还在前头呢,”小容第一次被这么多人盯着,有些胆怯,但仍继续说道,“等下阿梨也会在那边一起伺候的吧,她回来的话,能不能也给她点肉吃啊……”

梁氏眉梢微挑,饶有兴致的看着小容:“你干嘛替她讨这个人情?”

小容面色变白,垂下头避开梁氏的眼睛。

小梧握住小容的手,紧张的说道:“我姐,我姐姐关心阿梨呀,我们是住在一个屋子的。”

说话的时候,她边在人群里面找到余妈,眼眸求救。

余妈认出是她,开口道:“对,阿梨和她们一个通铺的,小姑娘们大概也有点感情了吧。”

“有感情?”梁氏讥讽,“有感情可不是什么好事,像陈棠小珖那事,亲姐妹是躲不掉的,那没办法,‘有感情’这是赶着自己洗脖子往刀上蹭吗?”

这话说的小容和小梧都不由一颤。

“还有,给不给肉吃还不好说,毕竟那丫头能不能回来都还是个问题呢。”梁氏又道。

“行了,”凤姨说道,“大家准备一下就出发吧。”说完看向梁氏,“你不用去。”

“我不用去?为啥?”梁氏下意识问道。

凤姨没回答,转身去那边删选人手,岁数年轻一点的仆妇都被留了下来。

大家一下子明白了,梁氏不再多问,到灶台那边继续忙活去了。

方大娘她们整理好东西,凤姨带着这些岁数略大的仆妇们一起挑上,朝下山那边的路口走去。

这条路已经很久没人走了,现在春夏,草长路滑,又是摸黑前行,走起来非常吃力。

更可怕的是,对面几里外荒无人烟的深山里似有隐隐的狼嚎虎啸,真不知道这样一路下去,会遭遇些什么。

卞二郎的小院,此时仍围满人。

怜平的嚎哭声一阵阵从屋子里响起,张大夫岁数比较大了,眼神不太好,好几次没能夹中刺,而是夹在了怜平的血肉上,给狠狠的往外揪。

“啊……”怜平哭的眼泪快干了。

“张老头,你不能轻点啊,”旁边的小书实在看不过去了,说道,“她喉咙都哭哑了。”

“哭哑了好办,我给开点润喉的药,她喝敞亮了可以继续哭。”张大夫气定神闲的说道。

“你!”小书恼火,又不敢说他什么,山上一共就这么一个大夫,还真得罪不起。

“啊……”怜平又一声惨叫。

小书别过头去,不想看了,心里面真怀疑这老头是不是故意的。

夏昭衣打了十几下,倒刺虽然不是每个伤口都有,但还是得一一检查过去。

张大夫一根一根拔出来放在桌上,过去快两个时辰了,才检查了一半。

卞元雪坐在院子里,抬手撑着脑袋,昏昏欲睡,怜平的惨叫声也没能让她清醒。

又打了个盹,卞元雪揉揉鼻子,抬头看向院外一眼,问旁边的立兰:“我弟还没回来?”

“没呢。”立兰小声回道。

“现在什么时候了?”

“亥时六刻了。”

“这么晚了,”卞元雪摸了摸肚子,“我都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饿的了。”

她回头望向怜平的屋子,又道:“她怎么还在叫?”

“可能,伤得比较严重吧。”

卞元雪不耐烦的皱眉,挥手道:“你去找根木棍给她含着,鬼叫鬼叫的。”

“是。”立兰点头应道。

她转身去寻木头。

院外这时响起彩明的声音:“大晚上的,怎么嚷成了这样。”

彩明扶着卞夫人从院外进来,皱着眉叫道:“怜平那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娘!”卞元雪一看到卞夫人就上去,“娘,饿死了啊!”

“能有什么办法,桥没了,怪不得人。”卞夫人的声音明显是刚睡醒,带着些沙哑。

“我就是饿嘛!”卞元雪生气又委屈的叫道。

卞夫人没理她,抬头看向那屋子,说道:“走吧,去看看。”

“轻点啊。”怜平眼泪已经哭干了,疼的龇牙咧嘴。

张大夫如若未闻,又从伤口里面狠狠的拔出一根刺来。

卞夫人恰好进去,看到这场面,轻皱了下眉。

“夫人。”素香和小书叫道。

怜平转过头来,顿了顿,轻声叫道:“夫人。”

卞夫人朝她的伤口看去,肃容道:“到底谁伤的你?”

怜平不敢说话了,素香也不敢,小书站出来道:“据说是个小女童,用一根奇怪的鞭子打的。”

“小女童能把她打成这样?”彩明问道。

就知道又会问这句,素香这次想好了怎么回答,说道:“那女童速度太快了,突然抽过去的,怜平被抢了先,就没了还手之力。”

“我怎么不知道我们山上还有这样的女童。”卞元雪嘲讽道,她还是坚信这两人偷了汉子。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29 阴司来的

何止你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

怜平心里发笑,但她现在疼的浑身难受,加之面前又是卞元雪,她不想再说了。

门口传来轻微脚步声,众人回头看去,立兰手里拿着一截短木头:“小姐,找到了这个。”

“给她拿过去,”卞元雪指道,“别让她再叫了。”

素香和小书一愣,就看着立兰走过来,将短木头给递到了怜平跟前:“你自己张开嘴巴咬着。”

怜平早就傻了眼。

肩上一痛,张大夫又夹中了她的肉,怜平张嘴痛呼,立兰就将木头塞进了她的嘴中。

怜平咬住了木头,眼泪直掉,也不知是痛还是憋屈。

如果是张大夫或者素香和小书递来的木头,屈辱的感觉不会这么强烈的。

“耳朵算是清净了。”张大夫说道,拨开另一个因为暴露时间太久已经有些黏上的伤口,又揪出了一根刺。

怜平闷声低呼,整个肩膀痛的发颤,大汗淋漓,泪如泉涌。

天地无光,径云俱黑,风声潇潇,广丘平远。

东山头朝大门那头,至远的南边建有几个类似于空心敌台的小堡垒,旁边打着几个战棚,破旧的墙垛里,三四个守岗马贼坐在地上赌牌。

守岗是以前老老老当家传下的规矩,但这么多年下来,随着山寨的扩建,战墙都已经建到山下去了。

山上的这些守岗,大抵就是过个形式,是最悠闲的活。

“午马,戌狗。”一个山贼叫道。

另外一个马贼拿出两张牌:“戌狗,子鼠。”

第三个马贼接道:“子鼠,寅虎。”

第四个马贼接不上来,习惯性去旁边摸酒壶,摸了半日,什么都没摸到。

“妈的,我给忘了,今天我们饭都没吃,哪来的酒喝。”他恼怒道。

“你先接牌,接不上就给钱。”第三个马贼道。

“给给给。”第四个马贼掏出几个铜板扔地上,“换我了,两张未羊。”

第一个马贼接下去:“两张亥猪。”

……

又过一轮,第三个马贼接不上了,他皱眉扔下铜板:“我去撒泡尿,妈的,把我的酒瘾也说上来了。”

“走远点!别让那味过来!”第一个马贼叫道。

“老子糊你一脸!”第三个马贼回嘴,但还是听话的走远。

夏昭衣手里拿着上边裹了木头的铁片,正在木盒上潦草画着一路走来的路线。

她在另外一边发现了一个敌台,沿着墙垛过来,远远看到了这边这个。

虽然年月已久,但从这些墙垛上的刀剑砍痕和黑色焦石还是能看得出,当年这里经过一番可怕的厮杀。

听闻那边有人过来,夏昭衣没有要躲的打算,铁片在木盒上面最后划了两笔,抬起头朝来人看去。

“手气不好,有酒喝老子就不会输了,老子是连胜状元。”第三个马贼边骂骂咧咧,边在废墟里走来。

走着走着,他有所感的停下脚步,抬起头朝对面抱着小木箱的女童看去。

女童站在黑暗里面,正安静的看着他。

他眨巴下眼睛,回望着她。

气氛好像有些诡异。

山顶的风很大,两个人的衣服都被吹得猎猎翻飞。

略一愣怔,马贼回过神,叫骂道:“后院来的贼丫头?你怎么在这?”

现在声音听清了,大概三十来岁,中气不足,应该没什么拳脚功夫。

这山上的每个人,单独碰面夏昭衣都不会害怕,当然,有拳脚功夫的除外。

如果面前这个人有,那她又得装弱扮小。

现在确定不太厉害,或者直接没有,那便简单粗暴的解决了。

夏昭衣一笑,开口说道:“我不是后院来的,我是阴司来的。”

后山的仆妇们两人共挑一担,每人手里又各提着一根竹杖,非常困难的从东南边的台阶下走上来。

凤姨和余妈一起挑着,走在最前面,走累了抬手擦汗,抬头朝山上看去。

路上隔五十来丈,就有一个墩台,墩台里面都或躺或坐有二三男人。

他们除了负责值班守岗,还有要管理附近的火烛。

也是这些沿路的火把,给仆妇们上山的路减去许多麻烦。

一路往上,每到一个墩台,凤姨就令人把饭先给这些男人。

饿的咕咕叫的马贼们,有几个怒骂她们为什么不来快点,也有几个将她们当亲人对待,说了不少好话。

余妈真是感觉匪夷所思,现在停下来歇息,便对凤姨道:“骂我们的我就当他骂了,跟畜生没什么话好说,但跟我们道谢的我还真有些感觉奇怪。”

“一种米养百家人,”凤姨说道,“也不能所有人都一个暴戾性子,没什么可奇怪的,但你也不要把他们当了好人,这前山头的人没有谁手里是干净的,都该死。”

“我倒不至于就这么将他们当好人了。”余妈看着面前一大筐的食物,说道,“真要是好人,他就帮着我们一起送了,口上说说好听的。”

凤姨没有接话了,她皱着眉头看着不远处那边的小山坡。

余妈揉了揉自己的小腿肚,站起来道:“走吧,我们还是先赶路,等下还得再下山回去呢。”

凤姨没动,一直看着那边的小山坡,伸手指道:“你看看那边,是不是有个人影?”

余妈看了过去,那边的仆妇们也都循着她们的目光抬起头。

“好像还有东西滴下来。”一个仆妇说道。

“呀,”余妈叫道,“是个死人吗?”

仆妇们眨着眼睛,想要看得清楚一些。

“是死人,”另一个仆妇道,“一个男人,应该是从上面推下来的。”

“哦,”凤姨说道,“死人啊。”

山上那战棚旁的马贼们等的不耐烦了。

“他怎么还没回来?”第一个马贼恼怒,“等着他开牌呢。”

“要不我们三个先玩?”

“刚才他输了,得他先开。”第四个马贼将手里的牌放下,“我过去叫叫。”

“等等,”第一个马贼叫道,“什么声音?”

他站起来,朝墙垛下面看去。

一大堆仆妇正挑着担子,从那边的大路上走来。

“吃的,是吃的。”第一个马贼开心的叫道。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30 有饭吃了

仆妇们上来的时候没有停,只有凤姨和余妈拿了几个馒头,一叠肉酱,一叠蚕豆和小菜过去给他们,最后又搬了坛酒。

“怎么给他们的要多点?”余妈回来的时候不解的问道。

“这里守岗的活轻松点,”凤姨低声道,“很多人都争着要,这么多年能争下来的都是没皮没脸和油腔滑调厉害的,而且挺心狠手辣,反正其他喽啰不敢得罪他们。”

余妈点点头:“会撒泼的还是让着点好。”

回去那边的大路,她们继续挑担,谁都没提在下面看到一个尸体的事。

反正不关她们的事。

“来饭了,来饭了!”

有人看到仆妇们挑着担子过去,大声吆喝着嚷道。

“来饭了?”

“桥修好了?”

东山头的马贼们好多出门问道。

“那边挑上来的,”一个马贼指道,“走了走了,我们去吃饭。”

“可饿死老子了,走走走。”

凤姨领着仆妇们将担子挑到了龙虎堂,那些马贼们成群结队,三三两两的过来了。

卞八爷披了件外袍,皱眉看向旁边的跟班大鸣:“大郎二郎还没回来?”

“没呢。”大鸣跟在卞八爷后面,道,“是刘姨娘吩咐人去喊这些仆妇,让她们挑担子从后山那边下山过来的。”

“那边下来?”卞八爷点点头,“那条路好像很久都没有人走了,应该不太好走。”

“是啊,都没有人想到,就刘姨娘想到了。”

“弟兄们能吃上饭,是得好好记她一功。”卞八爷道,“现在还是老规矩,你去找人试试有没有毒。”

“是,我这就去。”

挑来的饭菜只够一半的人,还剩下小半筐,是给后边的夫人姨娘。

凤姨和余妈挑过去,让仆妇们自己在这边找个地方歇脚。

仆妇们可不敢在这多呆,纷纷跟上,在落霞苑那边的时候才停下来。

落霞苑是刘姨娘住的,杜湘和金枝出来领吃的,杜湘看了看筐子里剩下的,道:“肉还剩的挺多,要不再给我们一块?”

“这个后面也不够分了呀。”凤姨笑道,“等下我们说不定还得来一趟,到时再给你带点。”

“那你先给我们嘛,等下再给她们带。”杜湘语气带上了点撒娇。

“其实按照规矩,我们应该是先给夫人送去的,”凤姨笑意变得淡了,“因为刘姨娘平时对我们比较宽厚,我们这才先往这边送来,你看,我们给刘姨娘的肉都是这么一大盘。”

确实是一大盘,盘子里的油汤也最多,比剩下的那些要好得多。

但被这么说,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杜湘冷笑了下:“那还得谢谢你咯。”

“不敢当的。”凤姨道。

杜湘翻了个白眼,看向金枝:“我们走吧。”像是想起什么,又回头看向凤姨,“对了,剩下的你们一口气送卞二郎那院子吧,卞夫人和小姐,还有沈姨娘赵姨娘她们全在那呢,少走点路。”

“嗯。”

杜湘和金枝将东西端到前厅,杜湘去后边叫刘姨娘。

刘姨娘一来便嗅了嗅,说道:“真香啊。”

看到桌子上一大盘肉,挑了挑眉:“我还以为今天的分量会少,怎么比平常更多?”

“凤姨说你待她们宽厚,所以多送点。”金枝道。

说完就被杜湘看了眼,示意她别多说。

“我平时哪有待她什么宽厚,”刘姨娘笑了笑,“反正花的又不是她的钱去买肉,她顺手卖个人情多简单的事,顺带也跟我们暗示暗示她们虽然低贱卑微,可这种吃饭的问题还是她说了算。”

“她原来是这个意思啊,”杜湘无辜的眨了下眼睛,“我还以为她是真心想对我们好的呢。”

“我先吃,等下吃完我们去看场好戏。”刘姨娘道。

“嗯。”

杜湘点点头,看着桌上这些吃的,嘴巴抿了下,有些馋,但只能忍着。

她们的房屋不在刘姨娘的落霞苑,在比较远的最北边,落霞苑这边的房屋已经被烧了,虽然喊了人重新砌砖建了,但是桌椅板凳都还没搬来,一拖就拖了挺久。

刘姨娘没吩咐别人帮她们,杜湘和金枝便也当不知道,她们自己是不会去喊人帮忙的。

离的远很惬意,虽然早上起得早点,晚上睡得迟点,不过为了自由自在,这点代价算什么。

还有就像现在,她们刚才偷偷从刘姨娘的盘子里偷了两块肉,放在自己的份上,先行送去了那边的屋子里,根本不会被发现。

不过要吃上饭,还要等把刘姨娘伺候舒坦了,可是刘姨娘还想看戏呢。

想着,杜湘就有些烦躁。

卞夫人和卞元雪没离开,就看着张大夫将倒刺从怜平伤口里面一根根拔出来。

桌上的倒刺堆的越来越多,沾着血肉,细细数下来,有五十多根。

将肩背上的拔完张大夫让小书和素香帮忙一起检查一遍,这才拿出药膏,沿着伤口给涂上。

“还有胸前的,”张大夫起身道,“你去那边侧趴着。”

卞元雪一下子笑出了声音。

怜平已经无所谓了,她疼的不知道什么是害臊了,在小书的搀扶下往木床走去,侧趴下后,解了衣裳。

大片雪白的胸脯露出,不算多大,但也不小。

卞夫人转身避开了视线,卞元雪直勾勾的看着,又笑出了声音。

小书和素香都有些不好意思,张大夫反倒是最平静的,将手里的小铁夹在火上烧了烧,说道:“忍着。”

然后直接拨开黏上的伤口,伸了进去。

怜平剧烈发颤,牙齿快将口中的小木棍给咬断,眼泪大颗大颗的流淌下来。

“真是惨,”彩明说道,“这打人的手段挺毒辣。”

“查查吧,”卞夫人被怜平的哭叫弄得心烦,皱眉道,“总能查出来的,不查出来说不定要闹得人心惶惶,最近这阵子真够乱的。”

“嗯,但是现在不好去后山指认,桥没了呢。”

“夫人,”门外有丫鬟这时叫道,“后山的仆妇们来送吃的了。”

“看来二郎他们回来了,”卞夫人一喜,“走吧,应该都饿坏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31 她是阿梨

除了刘姨娘,山上的所有姨娘们都在院子里,几个丫鬟去抬了三张八仙桌过来,仆妇们将肉和菜都放到桌子上。

凤姨站在旁边看着那些仆妇们发放碗筷,一回头,看到赵姨娘朝自己走来。

“凤姨。”赵姨娘叫道。

“赵姨娘。”凤姨笑道。

赵姨娘在她旁边站定,压低了声音:“你们这是打山上来的还是山下来的?”

“山下呢,路特别黑。”

“我说呢,怎么没看到卞二郎他们一起跟着来。”

“欸?”凤姨道,“听这个意思,他们都是去山上了。”

“可不就是嘛,如果二郎在的话,院子里也不会出这种事情。”

“院子里出事?”凤姨好奇,“出了什么事?”

赵姨娘走近一步,凑在凤姨耳朵旁边,低声嘀咕了几句。

凤姨一愣:“还有这种事,那现在怜平怎么样了?”

“你关心她干什么,”赵姨娘毫不掩饰的轻视道,“她就一个仗势欺人,张牙舞爪的小贱婢,死了最好。”

凤姨笑了笑,没有接话。

“哎,你瞧我这嘴快的,”赵姨娘用帕子掩住嘴巴,又道,“凤姨,我这定是心里把你当自己人了才跟你说这些,我都管不住嘴。”

“我知道的。”凤姨笑道。

“不过现在这个事情还是比较麻烦的,怜平和素香一口咬定是你们后院的干的。”

“我们后院的人干的?”凤姨说道,“这怎么可能。”

“她们就是这么说的,而且还非说是一个小女童。”赵姨娘伸手比划,“就这么高,还说这个女童穿的破破烂烂,拿着根鞭子把她们打成那样的。”

凤姨忍不住又笑了:“这是说笑呢吧。”

“这件事情等下她们一定会问的,我也就事先跟你打个招呼。”赵姨娘道。

凤姨这次态度认真了,压低声音道:“嗯,谢姨娘了。”

彩明扶着卞夫人从门内出来。

卞夫人扫了眼,说道:“二郎哪去了。”

“还没回来呢,”赵姨娘脸上堆了笑,走过去道,“凤姨她们是从山下来的,夜路不好走,她们还挑着担子,怪累的。”

卞夫人点了下头,看向那边的三张桌子,虽说是丫鬟这边屋子的门口,偏后罩房这边了,但怎么说这个院子也是卞元丰的院子。

“怎么直接在这边摆上了,当吃酒席呢,像什么话?”卞夫人怒道。

丫鬟们都一惊。

那些已经开始吃的姨娘们也惊醒了过来。

“一个丫鬟被打了而已,你们至于关心成这样吗?”彩明紧跟着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是来这边给自己病重的父母守夜的呢。”

沈姨娘放下手里的筷子,起身嗫嚅道:“我这就吩咐声,给收拾了。”

“行了,不用麻烦了,”卞夫人皱眉,厌恶的说道,“既然都是在山头混的,不必讲什么规矩仪态了,反正你们也是乡下掳来的没教养的糙人,这些丫鬟更是没有好好教过,没规矩就没规矩吧。吃快点,早点收拾了腾个清净。”

“嗯……”沈姨娘弱弱的应道。

丫鬟们都垂着头,不敢抬起。

卞夫人收回目光,朝凤姨那边走去,说道:“这倒是辛苦你们了,山下的路特别不好走吧?”

凤姨笑笑:“确实不好走,差点没给我们迷路了。”

“不过你们来的也正好,刚好有一件事情想要问问你们。”

卞夫人说完,看向旁边的彩明。

彩明开口道:“怜平刚才在这里被人袭击了,她和素香都说袭击者是一个小女童,应该是你们后院的童奴。”

“我们后院的童奴?”凤姨说道,“夫人,这话一听就不可信。”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她们就是咬定了是你们后院的人。”卞夫人道。

“实不相瞒,夫人,”凤姨皱眉,“不是我要说怜平什么,而是出了这事,我不得不开口说几句。怜平的性子着实有些泼,每次去我们后山都要闹的鸡飞狗跳,后院的女童看了她就怕,腿软的路都走不动了,更不提去袭击她。再者,女童袭击她,拿什么袭击?我们那最高的女童也就跟怜平差不多的个子,加上又有素香在,要怎么打得过她们?”

“而且夫人,”彩明这时也道,“那边的桥可是坏了的呢。”

卞夫人点点头,道:“你把素香叫出来。”

“嗯。”彩明回过头去,大叫,“素香,出来!”

素香在屋里听到,松开怜平,让小书帮忙扶着,应声道:“来了!”

卞元雪好奇的看着她,对旁边的立兰道:“走,我们也去看看。”

“凤姨来了,”彩明道,“你跟她对对,看看是不是有那样一个女童。”

“嗯。”素香点点头,看向凤姨,“这女童很小个,瘦了吧唧的,手里拿着一根奇怪的鞭子,怜平过去要打她的时候,她忽然从小盒子后面抽出了鞭子,对着怜平就挥了过去。怜平没有防备,落了下手,之后就没办法反抗过了,这才被她打成了那样。”

“小盒子?”余妈说道。

“是啊,她抱着一个盒子,我琢磨着,那盒子后面应该有个孔,所以她才抽出来那么快。”

余妈愣了,凤姨侧过头来和她对望,两人都在对方眼中读出了一个人名。

“怎么?”卞夫人看着她们,“你们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余妈微不可见的摇了下头,紧紧看着凤姨。

凤姨敛了神,看向卞夫人:“没有,就是在想,我们后院好像没有走丢的女童,那边的桥不也是断了吗?”

站在她们不远处的高个子仆妇面色白了一白,想起了那个阿梨。

她咬唇,很想开口,可是听到凤姨这样说,便忍了下来。

“那有没有可能是桥断了之前过来的呢?”素香不甘心的问道。

“我刚才说了,”凤姨道,“我们好像没有走丢的女童,桥都已经断了,她还怎么回来?”

“不可能的,”素香气恼,“我亲眼看到的就是一个女童。”

高个子仆妇忍了忍,没忍住,叫道:“夫人,我知道是谁!”

众人朝她看去,高个子仆妇第一次被这么多人看着,紧张的不行。

“说啊,是谁。”彩明叫道。

“她,她是阿梨。”高个子仆妇结巴道。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32 不像女童

“还真有这个人啊?”卞元雪道,“阿梨是谁?”

“阿梨,”卞夫人念着,朝凤姨看去,“你们后院有这人吗?”

“有。”凤姨面无表情的说道。

刚才她还能稳住,现在再也保持不住神色了,整张脸阴沉了下去,意味深长的看了高个子仆妇一眼。

高个子仆妇注意到她的眼神,有些退怯,而后又气恼自己老被她压着一头,遂怒从心头起,又道:“凤姨是撒谎的,那桥就是阿梨踩断的,她抱着盒子过桥的时候,我们后院所有人都看到了!”

“这你就瞎扯了吧,”卞元雪讥笑,“她还能将桥踩断?”

“那桥本来就要断了,她过去之后没多久,桥就彻底掉下去了,”高个子仆妇回头看向那些一起来的仆妇们,“你们来说说,是不是那个阿梨一过去桥就断了,阿梨现在还在这山头,她压根就没回去对不对。”

仆妇们看着她们,没有作声。

“说呀,”高个子仆妇叫道,“你们要和凤姨一起包庇阿梨吗?”

余妈冷笑了声:“没看到的事情,你要她们说什么?凤姨会包庇人?你这话说出来谁会信?”

“后院的人都看到了,”高个子仆妇难以置信的看向那些仆妇,“你们来说说啊,阿梨过去了对不对?”

“那一定就是这个阿梨,”素香也道,“真的是有一个女童的!”

“我看看,我看看,”刘姨娘的声音从外边悠悠响起,笑眯眯的走进来,“出什么事了呢,这么热闹。”

卞夫人看到她,面色阴冷了下来。

“什么阿梨,”刘姨娘望着高个子仆妇,笑道,“你刚才说的是谁?”

高个子仆妇将事情来龙去脉重新说了一遍。

刘姨娘笑的更灿烂了:“这个好玩,你的意思是说,那个阿梨现在还在我们这山头?”

“对的。”高个子仆妇和素香一起点头。

卞夫人容色阴沉,看向凤姨:“她说的是真的?”

“夫人以为呢?”凤姨冷冷的说道,“阿梨是二月份才来的,我在这里都干了快二十年,比那阿梨岁数都大,夫人觉得我会包庇她么。”

“我也想问,你干嘛包庇她?”高个子仆妇道。

“放肆!”卞夫人蓦地怒喝,“现在叫你说话了吗?!”

所有人都惊了下。

高个子仆妇吓得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夫人,我真的没有说谎,可能那个阿梨,她,她不是人!”

越说越离谱了。

卞夫人皱眉:“你是不是也跟刘三娘一样疯了?”

她提到刘三娘,那些仆妇们的面色都变了。

“对,对,刘三娘……”高个子仆妇叫道,“刘三娘疯掉的事也跟这个阿梨有关,卞夫人,那个阿梨太奇怪了,她根本不像个女童,今天我们一起去挖土埋陈棠,她张口说了一堆听不懂的,看上去老成的很,那个阿梨肯定不是人!”

“胡说八道!”余妈恼怒,“阿梨到底怎么你了,她又乖巧又懂事,真要不是个人,她也害不到你头上去。对了,我也想起一件事,今天阿梨跟着你去埋陈棠的,回来的时候你们三个可没把她带上,最后她整个人摔得不成样子,腿都瘸了,还是千千去把她找回来的。你是不是想害她没害成,现在来这再踩上一脚?”

“我们可没有害她,”另外一边的两个仆妇忙叫道,“是她自己走丢了,跟我们没关系的。”

“她的腿瘸了,”凤姨说道,“夫人,就不说一个女童能不能偷袭怜平了,她还是个瘸腿呢。”

“今天那个女童是瘸腿的吗?”卞夫人看向素香。

素香微顿,摇了摇头,又道:“不过,她的衣服很脏的,后面一大片泥,膝盖上面也破了。”

“那就肯定是阿梨了,”高个子仆妇紧跟着道,“夫人,这女童真的太奇怪了,她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女童。”

“这是在干什么!”卞元丰从后门大步进来,看了那些八仙桌一眼,再看向那边挤在一团的妇人们,还有一个跪在地上叫叫嚷嚷,顿时火气更大了,“你们把这当什么了!”

下山的路着实不好走,湿滑崎岖,还多蚊蝇,他路上再小心也给摔了几跤。

现在头发散了,衣服脏了,浑身奇痒,灰头土脸的回来想要洗个澡,结果却看到自己院子被一堆妇人给占了。

不对,应该是说,这山上所有的妇人都聚到他院子里了吧。

“二郎回来了,”卞夫人关心道,“怎么弄成了这样,你去到后山了吗?”

去个屁!

卞元丰心里咆哮。

他恼怒的踹向旁边的八仙桌,吓得那边已经停筷子了的姨娘们纷纷将筷子丢在了桌上,双手离开桌子,正襟危坐,不敢乱动。

“我问你们呢,这是在干什么!”

“怜平被后院的一个叫阿梨的童奴打了,”素香看到卞元丰,蓦地哭了出来,“她被打的浑身是伤,伤口里面还有好多小刺,张老头还在里面拔呢。”

“怜平被人打了?”卞元丰一愣,“后院的贱婢干的?”

“不是的,”余妈忙道,“事情还没有确定下来,不是阿梨……”

“我要你说话了吗!”卞元丰吼道,打断了余妈的话。

高个子仆妇跪在地上一阵暗爽。

余妈抿了唇,垂下了头。

“在哪里打的?那个阿梨呢?我走之前怜平还好好的吧?”卞元丰道。

“去看看大郎回来了没。”刘姨娘对金枝道。

“是。”金枝说道,转身离开。

杜湘看着卞夫人她们,想了想,凑到了刘姨娘耳朵旁边,轻声说了几句。

“我要不要说呢?”说完之后,杜湘笑着问道。

刘姨娘看热闹不嫌事大,点点头:“说吧。”

“嗯,”杜湘看向卞夫人,“夫人,我有些话想说。”

“你又要说什么?”卞夫人现在头大的很,没好脸色道。

“今天你派了彩明姐,刘姨娘派了我,我们两个去后院挑选丫鬟的时候,怜平来取过一次参汤。”

“嗯。”彩明点了下头。

杜湘继续道:“她过来的时候很得意,然后说以后这鸡汤要让阿梨给她送去,我一开始不知道原因,后来多嘴问了句梁氏,才知道怜平因为刘三娘的事情很讨厌阿梨,以后要对阿梨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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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3 疾言厉色

“怜平跟刘三娘?”卞夫人皱眉,“她们能有什么联系?”

凤姨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下嘴角:“刘三娘喜欢拍怜平马屁,没事就给她送些瓜果蜜饯,有时候还有鸡汤人参呢。”说着顿了下,看了卞元雪一眼,“我们准备给大小姐的蜜饯和瓜子果仁,好多都被刘三娘悄悄分了,送给怜平了。”

卞元雪一愣,怒道:“她敢偷我的东西?!”

凤姨没回答,继续道:“前几天后院那女人放火烧了厨房,刘三娘被吓到了,发了疯,追着那些小童奴满院子跑,要去杀阿梨,我就把刘三娘关起来了。怜平没了人送吃的,大概迁怒到了阿梨头上,但你要说阿梨因为这个就去对付怜平,那也太扯了,阿梨瘸了脚,个子还没怜平的肩膀高,平时说话唯唯诺诺,前阵子还被刘三娘打得只剩半条命,高烧发的走都走不了,你说她去打怜平,这可能吗?”

凤姨回头看向那些仆妇:“阿梨被刘三娘打得半死,你们都可以作证吧?”

几个仆妇轻点了下头。

“再要不信,可以去找鲁贪狼问问,刘三娘老想着要叫这鲁贪狼对付阿梨,她把阿梨打成那样,故意吊着一口气就是想让鲁贪狼替她解决,这样才好脸上有光。”

说出鲁贪狼三个字的时候,凤姨自己都胆寒了下。

“呵,”卞元雪冷笑,“原来是这样,真是一出好戏啊,小贱人敢偷我的东西吃。”

“你先别插嘴。”卞夫人说道。

素香急道:“那照你说的,怜平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她看向地上的高个子仆妇,“你刚才是不是说阿梨抱着个盒子过了桥,然后桥就塌了,她现在应该还在这边的山头,对不对?”

“对,”高个子仆妇冷汗都出来了,忙点头说道,“是的。”

她已经有些后悔了,刚才不该一时冲动站出来的。

现在的局面你死我亡,她如果不把理占到,那她就不会有好果子吃了。

“不要在好几个问题上绕来绕去,”凤姨说道,“现在就说,怜平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吧。”

“都说了是阿梨打的了。”素香叫道。

“看到阿梨打的人,就你和怜平吧?”凤姨又道。

“对啊。”

“那谁来证明你们说的是对的,就算真的有人看到了阿梨抱着盒子过桥,但你拿出证据证明就是这个抱着盒子的女童打的怜平。”

“你……”素香看着凤姨,她第一次被人质疑,还是后山的仆妇,这滋味真让人气恼。

“当时院子里就我和怜平两个人啊。”

“也就是说,没有人可以证明了,”凤姨冷笑,“怎么说都由着你们了。”

高个子仆妇皱眉,叫道:“她们已经被打了,你还想要她们拿什么证据,阿梨本身就是古古怪怪的,她……”

“你现在在这里能证明的只有阿梨拿了盒子过桥!”凤姨忽的一口打断她,疾言厉色的说道,“你还要胡搅蛮缠,你说阿梨古怪老练的那些话,也是根本没有什么证据,张口就来的。”

高个子仆妇气急:“我就不懂了,这么明显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包庇她?”

“你还要说我包庇!”凤姨大怒,“我现在倒想问问你,怜平一直靠着刘三娘在后院占小便宜是不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她因为刘三娘的事情迁怒到阿梨头上,是不是也是大家都知道的?现在出了这种奇怪的事情,而你又忽然跳出来,谁知道是不是你们串通一气的?也只有你们自己知道你们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猫腻!”

凤姨语速飞快,又微微提高了音量,一口气说完,所有的仆妇都傻了眼。

卞夫人皱眉,沉了口气,目光转向那边的素香。

卞元雪眨了下眼睛,有些迟缓的,也朝素香看去。

素香颤着唇瓣,双眼茫然的看着凤姨。

本来没有那么复杂的问题,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一下子变得特别棘手。

而且,这个平时自己从来没有放在眼里过的仆妇,为什么身上有股压迫人的劲,让她像是要喘不过来,第一次感觉自己被狠狠压着,连她的眼睛都不太敢看。

卞元丰对凤姨身上的这股气势,也有些刮目相看。

气氛一时安静,大家的目光都在高个子仆妇和素香身上。

高个子仆妇跪在地上,腿已经快麻了,眼睛愣愣的看着凤姨。

素香忽的哭了,一抹眼泪:“什么猫腻啊,你怎么乱说的,少爷,我们跟了你那么久,我们什么样的你还不清楚吗?”

她转向了卞元丰。

“还说不准真是有猫腻呢,”卞元雪哼道,“你老实交代,是不是你们跟东山头那群汉子有了什么牵扯,不敢得罪他们,然后找个女童来顶替了事?”

这什么跟什么。

素香真是懵了,眼泪直掉。

“行了,”卞夫人说道,“点到为止吧,这件事情自行回去处理。”

高个子仆妇肩膀一沉,整个人瘫软了。

自行回去处理,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她在后院不过是一个粗使仆妇,凤姨却是管事,谁处理谁?

素香也委屈到了极点。

点到为止,也就是说,对怜平被打的事情已经不再追究了。

倒不是她跟怜平感情多深厚,非要为怜平强出头,而是这个不追究的意味实在令她接受不了。

如果相信是那个阿梨犯的错,那一定会追究下去。不追究,就是不信。而不信阿梨干的,那就是在说怀疑她和怜平了。

早知道,她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好了。

“你们等一下是不是还要送一趟?”卞夫人问凤姨。

凤姨又恢复了以往神态,恭敬的点头:“还得跑一趟,龙虎堂那边还有一半的人没有吃呢,这一来一去的,也不知道要走多久。”

“一起走吧,”卞夫人道,“我去跟大当家的说说,要他差些人去山下等,不然你们来来回回太过劳累,说不定东西都得洒一地。”

“那真是多谢夫人了。”凤姨笑道。

其他的仆妇们也松了口气。

“走吧。”卞夫人道。

高个子仆妇还跪在地上,脑袋有点晕乎,觉得跟梦一样。

余妈指着她,看向那边的仆妇们:“她大概走不动,你们谁过来帮扶一下。”

“嗯,是……”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34 因那胆气

卞夫人同凤姨她们一起离开。

经过龙虎堂的时候,卞夫人停下来进去同卞八爷说话,凤姨她们则直接朝下山的路回去。

夏昭衣蹲在一处荒废的屋脊后边,捏着根树枝在有些湿润的地上描画着山上地形。

远远听到动静后抬起头,恰好看到是后院这群仆妇们。

高个子仆妇被几个妇人挽着胳膊,她现在已经可以自行行走了,愤懑的看着走在前面的凤姨,很想冲上去问问她,到底是为什么。

凤姨面色冰冷,阴沉的走着,所有的妇人跟在身后,非常安静,连余妈都有一些不自在,不敢上前同她说话。

夏昭衣微微拢眉,放下手里的树枝站起,上前走到坍圮的墙垛外,看着她们离开。

这边一整段路都很荒寂,杂草丛生,再往前面走小半柱香才能看到一个墩台。

这么长一段地方一个守岗的人都没有,让夏昭衣觉得奇怪,这才在这停下。

现在遇上了凤姨她们,看她们脸色,似乎都不太好。

桥断了之后,夏昭衣想过这些人会有各种各样的解决方法,但着实没想到,他们会真令这些仆妇绕这么一大圈挑东西过来。

倒不是把这些山贼想的多仁慈,而是下雨过后的山路湿滑难行,万一失足,浪费的可都是辛苦抢来的口粮。

那么多可以吃得上饭的方法,怎么就选了这最笨的一个呢。

不过,既然已经来了,那么想必对她动手打了怜平的事情应该是知道了。

也无妨,明天知道和现在提前知道,并没有什么不同。

仆妇们的脚步疲累,支着竹杖走的很辛苦。

夏昭衣看到余妈的背影,想了想,再转头看向西北方向。

或许,就当帮余妈一把吧。

她折回去看地上的地图,随手一抹,转身朝西南角走去。

仆妇们下了山,经过来时那段路口时,大家的脸上都很平静,仿若那边没有尸体,她们眼睛都没斜去一下。

直到下到山脚,行至往后山去的平地上时,余妈才有些忍不住,回头朝身后看去。

凤姨在前面也停下了脚步,回身等着她。

余妈收回目光遇上凤姨的眼睛,皱了下眉,朝她走了过去。

其他仆妇们见凤姨停下,也都纷纷停步,凤姨淡淡道:“你们先回去吧。”

仆妇们一言不发的,又继续往前走。

凤姨看着走近的余妈,低声说道:“还在担心那阿梨?”

“嗯,”余妈点头,“我没有想到,你刚才居然会为了她而出头。”

“你别把我想的多厉害,我只是因为先替你瞒下了她,后面就不得不继续瞒下去,否则我们两个都没有好下场。”

余妈又点了下头,往前走去,她们已经跟那些仆妇们拉开好长一道距离了。

“说吧,”凤姨边走边道,“你待这阿梨就跟待钱千千一样,是与其他女童不同的,钱千千力气大,办事能干,乖巧憨厚,你待她好我能琢磨出一些道理,可是你之前可从来不曾关心这阿梨一下的。”

“我若说出来,怕是你也要看她不顺畅了。”余妈直接说道。

“再看她不顺畅,我如今都是保下她了。”

余妈轻叹,回头四下望了圈,说道:“还记得那个林又青吗?”

凤姨顿时竖起一身寒毛:“你可别吓我,她真是她?”

“哪能是啊,”余妈说道,“就那日,我带着一个女童去前山,回来时在石桥那边撞上了阿梨正在和刘三娘争吵。”

“她敢和刘三娘吵?”凤姨讶然。

“可不就是,吵得可凶,骂尽那刘三娘说不出口的脏话。我当时也是惊到了,但是我瞧她骂的泼辣,神情却畏怯,被刘三娘一瞪,腿都快要站不住了,结结巴巴的还要骂。我觉着蹊跷,后来才发现,她是在替人打掩护呢。”

“替谁?”

余妈顿了下,低低道:“林又青那女人,阿梨和刘三娘站的地方,就在那地牢口不远处。”

地房位置一直偏在后山附近,这也是为了方便她们送饭。

凤姨更惊讶了,说道:“我真不知道,还有这些事。”

“是啊,虽说我也不知道她在掩护什么,但是见她为了帮那林又青,壮着胆子和刘三娘对着干,不惜被刘三娘打成那副模样,我就觉着这女童也是有些侠义和忠胆的。”

“的确,”凤姨说道,“这后院,得罪刘三娘那辣贼娘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那些岁数大的妇人都不敢,她一个小女童是有些胆气。”

“也或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

“值得欣赏,”凤姨点头,“不过这种性格可不适合在这龙潭虎穴里存活,我此次误打误撞帮了她,下次可不会了。”

余妈应了声,又道:“这次,不知道她又是怎么得罪了怜平和素香的,不过咱后院这个好像也跟她不对付。”

余妈往前面轻抬了抬下巴,暗指那个高个子仆妇。

“她?”

凤姨冷笑:“她哪是不对付阿梨,她是不对付我,好不容易觉着捏住了咱们一个把柄,想要在卞夫人跟前绊我一脚呢。”

她看向前面已经走出去好远的仆妇们,又道:“但没想,她把自己给绊了,为了稳住脚,只能一个劲的踩那阿梨了。”

“你平时待她也不薄。”

“再不薄,后院的人也都是累的。”凤姨淡淡道,“给我们施压的是前山头,最后这些婆娘们恨的却都是我。”

余妈点点头,没再说话了。

不知道说什么,反正说什么都改变不了现状。

夜色如沉墨,南边紧挨崖边的山头,一座竹影摇映的小院,廊道尽头,灯火幽黄。

房门外边,一个小丫鬟跪坐在地,手里捏着把蒲扇,靠在后边门下,呼呼大睡。

夏昭衣看着廊下四边飘摇的帷幔,不由笑了,整个山头,似乎就这处最怡人悦目了。

看那丫鬟睡的香,她不想惊扰人美梦,走下长廊小阶,往另一边的房门走去。

抬手敲了敲,苏举人的声音响起:“谁?”

“阿梨。”夏昭衣朗声说道。

苏举人正翻着书,闻言一愣,搁下书册起身。

“阿梨。”

苏举人打开房门,看着这个小女童,讶然说道。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35 第一件事

风寒露重,清宵似水。

苏举人一身薄衫,满袖墨香,外边披着一层青袍。

夏昭衣打量了一眼,说道:“先生在读书?”

“嗯,”苏举人应了声,说道,“你怎么在这?”

“先生读书可到兴致处,能否容我打扰一二。”夏昭衣又道。

苏举人皱眉,看着这个女童,哑然失笑。

“阿梨,你怎么在这?”他又问道。

女童面庞干净,衣衫却很破烂,身后一片黄泥,已经快要被夜风风干。

小小的个子仰着头,眼睛明亮干净,却不像是孩童该有的清澈,这种清澈,让苏举人有些形容不出来。

“桥塌了,我回不去了,我来打搅先生,有两件事。”

那边的石桥塌了,苏举人先前听碧珠提过。

现在看阿梨的模样,这小丫头怕是躲了很久吧。

夜已大深,女童虽幼小,但他们非亲非故,男女有别,让她进屋,实为不妥。

苏举人看了眼那边的长廊,再望了望坑坑洼洼的院子,院子过去一些,就是山崖了。

“搬张小案去那吧。”夏昭衣伸手指道。

那边是个小半坡,往后面去就是一片竹林。

苏举人抬头看去,又看夏昭衣:“搬张小案?”

“最好还有纸笔。”夏昭衣又道。

半坡下面地势略高,停雨半日,这里干的比其他地方要快。

苏举人将小案摆在地上,拿了两张软席对放,回头看向旁边的女童。

小小的个子,一直抱着个小木盒,神色轻柔认真。

清竹光影落在她脸上,气度从容。

苏举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听了这个小女童的话,许是就因她这淡然不迫的好玩样子吧。

“坐吧。”苏举人说道。

然后他撩袍在软席上跪坐。

夏昭衣将盒子放在桌上,在他对面盘腿坐下,双手搁在脚腕上,说道:“多谢先生信任。”

“来,说吧,”苏举人说道,“找我何事?”

“先生可知道,我为什么要选在这吗?”夏昭衣一笑,“因为这边风大,说话不太用力的话,只有我们二人能听到。而且我所坐的这个角度,背靠山崖,我可以看到所有过来的人。”

苏举人笑了:“这些也是你那位老师教你的?”

“不是的,”夏昭衣神色变得认真,“这些不需要人教,我只是想对先生说,我们这次的谈话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苏举人微顿,看着她的眼神也变得认真了起来。

“时间不早,我便先说第一件事吧。”夏昭衣说道。

山风很大,桌上的一叠纸页压着镇纸,被吹得瑟瑟翻飞。

夏昭衣垂头看了它们一眼,道:“东西两山断了石桥,中间山渊至底,不知先生可有办法修桥。”

苏举人现在还饿着呢,后院仆妇们送来的东西,根本就没有他的份。

“我不过一个读书人,修桥是工匠的事。”苏举人说道。

“书上没读过吗?”

苏举人笑着摇头:“我读的书,和这些书,不是一类书。”

想了想,苏举人又道:“真要说修桥,修桥耗时巨大,修起来艰难费力,但短期想要过去到是有一个办法。这里最不缺飞梯,将几个飞梯相系,铺上木板,可以勉强一试。”

“如果不小心从中折了,那可得摔死。”夏昭衣说道。

苏举人笑了笑:“阿梨,你来和我是讨论修桥的?”

“山上可有铁索?”夏昭衣道。

“铁索?”苏举人思索,“应该,是有的吧。”

“没有铁索,巨藤也行,没有巨藤,就用旧衣,缠缠捆捆的绕起来,连接前山和后山也行的。”

“诶?”苏举人一愣,“这个方法是……”

“运输东西,”夏昭衣提笔,蘸了蘸墨,在纸上落画,边道,“先生你看,这两端的距离我都给你算好了,支点顶在东山与西山这两处,各制个小机关,两边都可以摇,就能将食物送过来,原理如同水井的辘轳。”

小手执笔,点画间的力道均匀,笔墨干净利落,没有留晕。

她随手画了两道山崖,寥寥几笔将形状大致勾出,神到意到,而后又在另一边的空白处疾笔作图。

这次作的图不是画山画水,而是一个精致的机关图解。

所需几块木头,木头所卡的位置,木头尺寸大小,逐一标出。

而她光是画的这些木头,勾笔点墨间都足见绘画功底。

苏举人只擅读书写赋,最不会的就是画画,看她轻松随意的握着笔,寥寥几下就勾出物韵,不由呆眼。

“好了,”夏昭衣提笔,等着纸上的墨干,看向苏举人,“先生,有劳借你的口给他们了。”

苏举人仍看着纸上着墨,半响,抬头看向夏昭衣,说道:“阿梨,你功底不浅。”

“我师父是个懒老头,经常让我去半山挑水,我从小就开始琢磨有没有办法能在家里就把那水取来。”

苏举人好奇:“那你琢磨出来了?”

“嗯。”夏昭衣点头。

她那会天天都在琢磨这个。

每日一有空闲就去伐木和度量地形,没事抓一把小钉子对着几块木头敲敲打打。

夏昭学也常在来往书信里面给她出谋划策,并托人送来一本又一本的相关书籍。

经过数不清的试验和失败,她最后终于在地势险要的离岭山顶造出了那个她取名为“水兽”的大家伙。

在木篱笆外面摇摇把手,就能打上水来。

后来觉得摇这个把手太过费力,她又改造了几次,最后直接变成了脚踩踏板。

轻轻一踩,水就汩汩从上方的竹管口子里面流出,着实方便。

没多久,师父这老家伙就让她把这方法用到单独辟开的浴间去,好方便洗澡。

苏举人一直在看图纸,仍是觉得不可置信。

脑中构思了一番后,抬头说道:“那,如何要将这铁链或巨藤送到对面去呢?”

夏昭衣笑了,说道:“不如,先生想想?”

苏举人皱眉,看回图纸。

他只是个读书人,从小到大最大的事情就是读书。

夏昭衣见他苦思,不想为难他,说道:“用长杆伸过去,或者用箭射过去。”

“对啊,”苏举人醍醐灌顶,说道,“如此简单。”

想了想,又皱眉:“箭能带的动铁索?”

“多大的力,拉多大的弓。”夏昭衣说道。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36 第二件事

苏举人看着图纸,手指搁在小案旁边轻描。

虽然不能完全看懂,但真的觉得新奇和有意思。

以前并非没有随手翻到过这些书籍,不过那些都是雕版刻印,有些墨印疏浅,看上去又黄又旧,也就没了翻阅的兴致。

而这个小童画的,崭新清晰,山物传神,倒挺好玩。

他刚才所想的那个方法,飞梯相系,再搭上木板,比较简单。

但走在上面摇摇晃晃,后院妇人应都会吓到。

并且,易燃,易折。

而图纸上的这个方法……

不知道为什么,苏举人心里面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阿梨,你是故意来同我说这个方法的吧。”苏举人说道。

“啊?”夏昭衣看着他。

“你应该还有其他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但是现在说的这个,是你想说的这个。”苏举人又道。

夏昭衣笑了:“对啊。”

“你有的其他几个方法,不如也说给我听听吧。”

夏昭衣摇头:“不说。”

苏举人皱起眉头,看着这个女童,感觉又不像女童。

多智近妖,她太聪明。

这个方法,前山后山互不打扰,给前山那些马贼他们想要的,也给后山那些粗使仆妇们一份清净。

后山若做的让前山不满意了,想打骂人也得绕过好长一段山路。

走出一身汗,气喘吁吁,约莫气也消光了。

而有了这小机关,重新修葺石桥的事怕是也要被搁置。

劳神动土,耗时费力,谁都有磨磨唧唧的拖延惰性,尤其是山上这群好逸恶劳的马贼。

让他们出力,只会一拖再拖,恰遇上这法子,已经可以预见会遥遥无期。

“说了是怕先生动摇,”夏昭衣又说道,“但是先生也可以有自己的主意,你也可以想想办法啊。”

苏举人失笑,看她这笑脸,明明就还是女童。

“先生,”夏昭衣继续道,“这个是第一件事。”

“那第二件事呢?”

夏昭衣停顿,斟酌了下,开口说道:“我想要一份名单。”

“名单?”

“这山上的大当家,二当家,还有那些略有地位的马贼的名单,我还想要知道这山上大概总共多少人。”

苏举人皱眉,肃容道:“你要这些干什么?”

夏昭衣一笑:“我说出来,怕先生笑话。”

“不笑,你说吧。”

“四个字,行侠仗义。”

“什么?”苏举人愣了下。

“行侠仗义。”夏昭衣又道。

苏举人半响找不到话,最后忍俊不禁:“行侠仗义。”

“先生笑什么,”夏昭衣说道,“是笑这四个字,还是在笑我?”

若这女童是自己的女儿,或是妹妹,苏举人很想伸手去弹一下她的额头,让她这小脑袋瓜不要一天到晚乱想。

这个认真的神情,在她脸上也很是滑稽。

这个个子还不到自己胸口的小童,哈哈。

苏举人笑着摇摇头:“阿梨,你这又是读的什么书呢?”

“太多了,”夏昭衣回头看了眼苏举人的书房,道,“先生所读的每本书,也都在说这个吧。”

“可是你太小。”

夏昭衣笑了:“所以呀,我说先生要笑话我的。”

苏举人顿了下,又想笑,却忽然笑不出了。

他轻叹:“对,我刚才说过不笑的。”

“我有这个念头总是好的,说明我有一颗赤子之心,我还挺善良的,”夏昭衣又道,“所以先生,你得支持我。”

“哈哈哈!”苏举人这次大笑出声,“为什么我就得支持你呢?”

“因为我们现在在促膝夜谈啊,君子席案为友,与山水交,同笑声伴,可以有矣。”夏昭衣笑道。

“友?”苏举人又笑了,“阿梨,你是说,我们现在是君子,为友人?”

“对啊。”

“小丫头,哈哈哈。”

“人生交契无老少,论交何必先同调,先生,你便写吧。”

苏举人看向案上这叠吹得乱乱的纸页,笑道:“好,不过阿梨,你打算如何做?”

“等有了名单我才知道要怎么做。”夏昭衣说道。

苏举人又摇了摇头,提笔蘸墨,道:“我看,明日早上我便同你一起下山,将你送回后山吧,今晚你就先和碧珠同屋睡。”

话虽如此,但他仍是在纸上写下了卞八爷的名字,并在旁边写上了卞夫人。

名字一个一个在苏举人的笔下生出,夏昭衣看着他的笔端,边在脑中和她见过不多的那些人面联系在一起。

“鲁贪狼,”夏昭衣念道,“这个是外号呢,还是就是本名?”

“我来这山上不过六载,我也不清楚。”苏举人回答。

“他好像很凶。”夏昭衣又道。

苏举人顿了下,道:“先前,后院那叫刘三娘的仆妇曾一直想让他杀你。”

“这事先生也知道?”

苏举人点头:“一日我被卞夫人叫去问卞元丰读书的事,从楚凤院出来时,恰见到几个马贼在那边叫嚷,并起哄说要研究一个女童的死法。”

夏昭衣笑了笑,笑意没有入眼。

一个小女童,死法有什么可研究的,那么小的身板,能撑的了多久。

“难怪,那日先生见到我,问我你就是阿梨,”夏昭衣说道,“原来有这缘故。”

“这鲁贪狼,手是真的不干净,”苏举人眼眸微眯,怅然叹道,“他满手鲜血,说他杀人如麻都不为过,有次好像发了酒疯,路过那边的战棚,直接砍死了一个守岗的小喽啰。”

“卞八爷没有怪他?”夏昭衣好奇。

“还轮不及卞八爷怪他呢,他自己酒醒了,说要自罚,嚷了一堆,差点没自刎。”

“那倒是可惜了。”夏昭衣说道。

目光落回在纸上,夏昭衣又道:“这么好玩的人,就留着慢慢玩吧。”

“玩?”苏举人感觉自己可能听错了,说道,“阿梨,你刚才说的是什么。”

“玩,”夏昭衣一笑,“玩游戏的玩,玩弄的玩。”

刚才那些奇怪的感觉又浮起来了,苏举人眨了下眼睛,顿了顿,轻叹,继续写名字,又摇了下头。

“行侠仗义,”苏举人低低喟叹,“好一个行侠仗义啊。”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37 有福同享

“真的是女童,”素香一直哭着,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委屈,“我亲眼在那边看到的,怜平卷了袖子要去打她,她一个鞭子就把怜平给打懵了。”

卞元丰皱眉,站在台阶上,冷冷的看着那边已经被收拾了的空地。

但是空气中还是能闻到一些油腻的食物味道。

“她被打,那你在干什么?”卞元雪说道。

“我也懵了呀,而且那个女童好可怕,她的眼睛说不出来的奇怪。”

“长方形的?”卞元雪好笑道,“还是铜铃那么大?或者说,红色的,绿色的?”

卞元丰开口道:“你不要再打断她。”

“我的东西可被小贼给拿了呢,小贼,懂么?”卞元雪皮笑肉不笑,再看回素香,“你跟这个怜平走的近,她分了我的东西,拿回来以后不知道你有没有份啊?”

素香面色变了变。

刚过来没多久,站在门内的小书听到这个,脸色也变得不安了起来。

“哼!”卞元雪冷笑。

“你不能跟我说谎,”卞元丰看着素香,“如果是假的,你们知道自己会是什么下场,我再问一遍,真的是女童吗?”

素香忽然有些怯了。

刚才当着卞夫人的面,明明那么确凿的事情,而且也有人帮忙出来指认了,却被生生推翻,反而变成她们撒谎。

如果现在……

“说。”卞元丰严厉道。

“是女童,”素香怯弱点头,“真的是她,她打了阿梨后,看了我一眼,不是说她眼睛奇怪,而是那个眼神。那个眼神我从来没见过,感觉很凶,可是又很平静,说很平静,又觉得像是,像是看不起我和可怜我……”

不屑,轻蔑,怜悯,同情。

但是素香不会形容。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也没有看卞元丰的眼睛。

一直觉得在这个山上,卞元丰就是她们的依靠,可以给她们做靠山。

但是刚才那个瞬间,素香觉得,心里面空落落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凭借和安全的感觉。

“阿梨,”卞元丰说道,“是叫这个名字吗?”

“听她们说的,好像是这个名字。”

卞元丰点头,眼下要弄清真相,就得先找到这个女童,出来对质了再说。

他回头看向屋内,说道:“怜平伤势怎么样了。”

小书迈过门槛,走出来轻声道:“伤的挺严重的,已经涂了药了,但是只能侧着睡。”

“脸毁了,”卞元雪故作漫不经心的说道,“她白花花的胸也被张老头给看光了。”

说完,又忍不住噗嗤窃笑。

“胸口也有?”卞元丰脸色变差,语气不善的问。

小书和素香点点头,素香道:“不多,就两道,她当时缩在那边,大部分都在肩上,而且……”

“缩在那边?”卞元丰一口打断她,暴躁的喝道,“就算真的是后院那阿梨干的,我卞元丰的丫鬟被一个矮个子女童打成这样,你们说出去是要丢我的脸吗!”

素香身体发颤:“不是,她是偷袭,怜平猝不及防的。”

“别把一个小女童说的神乎其神!”卞元丰气得脸都紫了,“正面打的,能叫偷袭?你们两个都是废物!”

素香眼泪直掉,垂下了头。

早知道,就真的不管这事了,她本来在房里好好的,可以当作什么都没看到的。

“行啦,”卞元雪道,“等明天把这个阿梨找出来问问不就结了吗,不过弟,你们今晚去山上发生了什么?怎么没去到后山?”

她提到这个,卞元丰更烦躁了。

走了一晚上,灰头土脸,他现在想洗个热水澡都没有办法。

浑身又痒又酸,全聚在胸口,齐齐烧起了一旺燥火。

不过,他拢了下眉,想起了那些木杆和铁钉,那形状之前一定见过的。

他转身下了台阶,边道:“路被堵了,那边过不去。”

“哎,你去哪?”

“去书房找点东西。”卞元丰头也不回的走掉了,脚步还有些急。

卞元雪撇了撇嘴,收回视线,再慢悠悠的转向旁边的素香。

素香惊了下,忙避开她的眼睛。

“素香,”卞元雪看着她,“怜平从我那分走东西的事情,你也沾了不少光吧?”

“我,我没有。”

“啊?”卞元雪抬手罩在耳后,“说的什么呢,说大声点,你这么心虚,我可听不见。”

素香双手紧紧攥着,努力稳着声音:“我也不知道,怜平是经常给我们一些好吃的,小,小书也有份的!”

素香朝一旁的小书看去。

小书端手站在旁边,气都快透不过来了,她本就忐忑不安,但想着素香挡在前头能好一些,没想到素香直接将祸水给引了过来。

卞元雪顺势就看向小书:“哦,你们几个还真是有福同享啊,怎么样,我的那些小食味道不错吧。”

“小姐,我们也不清楚的,”比起素香,小书要略微稳重,“平日里都是怜平拿来分的,她最得二少爷的喜欢,我们就都以为是二少爷赏她的。”

“反正你们就是吃过了,对吧?”卞元雪冷哼,“要不是看在你们都是照顾我弟的,我弟院中也就你们几个丫鬟,不然我让你们有难也同当。而且我告诉你们,我的手劲可要比那阿梨大得多,我一鞭子甩下来,能把你们的胳膊给卸了!”

虽然知道她是吹的,但素香还是吓得不轻,快要站不住身子。

卞元雪转头,朝屋子里面的床尾看去眼,又道:“你们现在去收拾怜平的东西,理好了明天让她自己拿着去后院。”

小书睁大眼睛:“什么?”

“什么什么,脸都给毁了,你要她天天顶着这张面孔吓坏我弟吗?”卞元雪道,“而且她现在应该恨不得跟那阿梨再打上一架,好出掉这口恶气吧,去后院了正好,天天都能见着呢。”

小书为难:“可是这件事情,要先问问二少爷,他……”

“我是他姐姐!”卞元雪拔高音量,大眼睛一瞪,“你是不是听不懂我说的话了,还是说你要替怜平去那后院啊?”

“我去收拾,”小书垂下头,低低道,“我这就去收拾。”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38 就是没种

卞元丰的书房很大,大的有一些空。

四壁雪白,三个大书柜除了北面那个,其余两个都是空落落的。

一个书柜是老一代传下来的,磨损的厉害,好多枯黄的虫洞。

一个书柜是在石桥县一个大户人家那抢的,四个马贼给扛回山上,累得够呛。

书柜的颜色也旧旧的,贴墙那一面的漆色斑驳狼藉,卞元丰让人涂过漆,但是很快又剥落了下来。

剩下那个摆了一大半书册的书柜,则是卞夫人令人假扮富商去城里买的,搬到山上至今,还未超过三年。

书柜木质牢固,漆色崭新,触手光滑,走近有股清然木香,卞元丰着实爱不释手。

他近期有个心愿,就是快点弄些书来,把这个书柜摆满。

卞元丰大步回到书房,就在那个书柜上翻找着。

卞元雪掀开帘栊,见他这个模样,说道:“弟,你找什么呢。”

“当然是在找东西。”卞元丰道。

他总觉得近期见过,但大约是在哪,又想不起来。

这种就要到喉咙口的东西,说不出来很着恼的。

找了半日,没有找到,他站在那边,望着一旁的绮窗苦思。

“我可先回去了,我肚子还饿着呢。”卞元雪差不多习惯这个样子的卞元丰了,开口道。

卞元丰没说话,暴躁的挥挥手,示意她快走。

卞元雪翻了个白眼,转身走了。

在哪见过呢。

卞元丰绞尽脑汁,到底在哪。

一直到卯时三刻,凤姨才领着仆妇们回来。

天已经亮半边了,童奴们还不准回去,岁数略小的几个并排坐在角落的石上,闭眼打盹,小脑袋瓜们点成一片。

其他有的干脆直接在院子里落地为枕,缩成一团。

钱千千坐在厨房前的台阶上,眼睛全是眼泪,打了个哈欠,揉了揉脸后,她继续强撑着,看着那边的山路。

山风裹着寒露,一阵阵扫来,石阶不明的泥路潮湿粘滑,不见归人。

远处的山端已有日出,钱千千双手托腮,目光越过疏疏密密的山林,望着最山顶的几处荒坟。

白茫茫的晨雾里,坟茔清寂安静,整个山头像拢了一层青纱,风略微大些,这层轻纱便蹁跹而起,随风去回。

终于隐约听到一些动静了。

钱千千回头看去,已很难再提起什么精神,直到看到走在前头的几个仆妇出现,她才恍恍惚的站起身来。

“余妈。”

看到余妈,钱千千心中欣喜,出口却有气无力,又唤了声:“余妈。”

连夜翻山,众人一身湿汗,到了山头,已分不清这汗是冷是热。

余妈全身气力支在竹杖上,望到钱千千坐在那,疲累说道:“怎么还没睡?”

“不让睡。”钱千千道。

方大娘和梁氏不给所有人睡,现在的形势,压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醒着总可以待命。

“还要送吗?”几个仆妇又困又累,难受到不行。

凤姨也吃不消了,回头看向山路。

“我现在宁可跳下崖死掉,都不想送了。”另一个仆妇直接说道。

累成这样,脑子混沌,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没空管了。

余妈朝凤姨走近一步,低声道:“再送一趟,不定真的要死人了,还是不送了吧。”

凤姨沉眉,摇了摇头:“送,不送谁都活不了。”

她转身朝灶台那边走去。

余妈拦住她:“这趟送了,那今天接下去的呢?大家还要休息,吃不消的。”

凤姨停住了脚步。

是啊,现在已经卯时了,过上几个时辰,又得去送了。

而且现在这个时辰,得开始着手准备今天的饭菜了。

不休息了吗?

她看向那群仆妇,那群仆妇也看着她。

有几个出汗厉害的,像是才淋了雨,头发都黏在了鬓边。

凤姨动了动唇瓣,半响,才发出声音:“还是得送,之前跟卞夫人说好了,她会派人去山下等我们,我们送到山脚,那些人自己抬回去。”

“但我们还得回来吧,这路可不好走。”一个仆妇低声埋怨道,语气有些暴躁。

另一个仆妇跟着道:“万一他们没来呢,我们挑了东西下去,是挑回来,还是又翻座山送到对面去?”

众人心里都因这话咯噔了下,毕竟那群山贼是什么样的人,她们都清楚,在山下等她们的可能性,着实微乎其微。

凤姨抬头寻了一番,没有找到方大娘。

天色已经大亮,没多少时间了,凤姨下定决心:“走吧,再送这一趟。”

“不送了吧,”平日细声细气的一个仆妇也出声了,“真的没有力气了。”

“干这点活就没力气了?”梁氏从另一边别院叫嚷着走来,“等命没了那才真的叫没气,都是什么身份的人自己知道,谁惯着你!”

仆妇皱眉,恼怒的看向梁氏。

“你还这样看我!”梁氏瞪圆了眼睛,“你是觉得我说错了?哦,你命好,你是个大家小姐或者官家千金呢,是不是呀?哦,不对,可能还是那些个命妇封君呢!看看你现在穿着的衣服吧,破破烂烂,鬼不像鬼,没那命,就别喘那气!真要有种,你跳下去死啊,说不定你全家都被那些人杀了,你却贪生怕死,赖活着在这伺候那些个人呢!就是没种!”

边说着,她还边粗鲁的动手,去扯那仆妇的衣裳。

仆妇瞪直了眼睛,气得浑身发颤。

余妈想要上前,手腕却被凤姨拉住。

“哟哟哟,气得抖了,”梁氏好笑的看着她,继续道,“你有啥能耐?一把岁数了,我劝你们还是乖乖的去送东西吧,不送就等着死好了!一个个把自己当前头那些人物了呢!我告诉你们,你们都是贱命!克死丈夫,克死爹妈,说不定还克死了自己的孩子……”

“你给我住嘴!”仆妇蓦地伸手,一爪挠向了梁氏。

梁氏被挠了脸,怒道:“你敢打我!”

随即也扑了上去,揪住了她的头发。

余妈又要上前,再度被凤姨拉住。

其他仆妇们都气恼梁氏方才的话,但没人上去和这个仆妇一起动手。

她们打的狠,连眼睛都抠上了,在地上打成了一团。

头发没了样子,衣衫也更破了,脸上的皮肤全是挠破了的指甲印。

“去休息吧,我们有理由不下山了。”凤姨疲累的对余妈说道。

余妈愣了下:“什么?”

凤姨可怜的看了那仆妇一眼,转身朝另一边的房子走去,她得去给梁氏这个大功臣准备点伤药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39 山顶墓群

苏举人早早起来了。

碧珠在竹林那边的井水里打了盆水,没办法烧温,苏举人便就着凉水清了仪容。

用干布擦拭掉脸上水珠,苏举人看向碧珠:“阿梨可起来了?”

“阿梨昨夜就走了。”碧珠道。

“她走了?”苏举人一愣,“昨夜及时?”

“昨夜先生让我带她回屋睡,她进来站了一小阵就走了,我问她这就走啊,她说就来看看我住的怎么样。”

“那你没问她要去哪里,你也不拉住她?”苏举人不可思议的说道。

碧珠有些郁闷:“我问了,她说回后山。我便道这天这么黑了,桥也没了,你怎么回去。结果她说,走回去。而且先生,我也想拦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那个模样,我觉得拦了也拦不住。”

她那个模样。

这句话让苏举人脑中想起了小女童的样子。

五官干净,眉眼清秀,脸上的乌紫和淤肿丝毫不影响她的明朗,笑起来似梨花扫雪,有股道不尽的轻灵洒脱之感。

而且苏举人很喜欢这个小丫头的眼睛,清澈自信,总含着笑意,像落了淡淡的湖光。

“奇也,怪也,”苏举人沉吟道,“不像个女童。”

“嗯?”碧珠偏了下头。

“然后,她便走了?”苏举人看回碧珠。

“对,就走了。”

苏举人点点头。

“等下我要给卞元丰上课,你现在去那桥头问问,她可回去了。”

“嗯。”

碧珠应道,转身离开。

苏举人看着盆里的井水,若有所思。

该是让人担心的事,别说女童,寻常十五六岁的少女都不敢在深夜独自穿过荒山吧。

反正那个卞元雪是绝对不敢的,她有愚勇,激她一下会去,但是走到一半得哭着躲在路边了。

不过阿梨,苏举人双眉轻拧,为什么会觉得她好像可以办到,莫名的,觉得好像可以不用担心她。

“奇也,怪也,”苏举人又道,“不过就是个女童。”

夏昭衣拄着一根树干,方才攀到山顶。

破旧的小布鞋绑了特制的草木为底,不紧不慢的踩上了湿漉漉的平坦泥地。

因着不是赶路,所以她并不心急,一路顾自沉思,偶尔赏赏山水,也算悠闲自在。

初阳若金,广云卷伏。

山顶蔓草如盖,视野开阔,清风阵阵拂来,带着不知名的野花香,入鼻沁心。

夏昭衣伸手遮在眉骨上,站在此处眺望,视线能放到至远。

还是喜欢这种临于绝顶,一览众山的感觉啊。

一番舒然感慨,收回目光时,她的视线落在远处一片石碑上。

墓地?

夏昭衣好奇的多望了几眼,拄着树干走去。

的确是一个墓地,规模不小,不止一座墓碑,看上面旧旧的落款,身份应都是以往的当家们。

坟前荒草摇摇,青苔遍布,落在地上的幡旗残损发霉,早被风雨磨得看不清图纹。

夏昭衣手里的树干挑了挑旗幡,抬头朝这些比她个子还高的墓碑看去。

这个马贼帮的年岁似乎比她想的还要久一些,直觉这里故事不少,但她向来不是爱看戏的性子,不愿深究。

倒是这些坟墓排布的方式,挺惹人兴趣的。

“池秦。”

夏昭衣手里的树干点在地上。

转眸望向另一边的坟墓,树干也移了过去,又在地上轻点。

“善轩。”

“孤鹤。”

“紫薇。”

……

夏昭衣点了数下,树干在地上的落点之处,似无形连成了一大片星云。

她抬头看向渐渐拢来乌云的天空,白日望不到星星,对应起来有些难,但是这个罗列,倒像是师父古籍里那一套神乎其神的灭神阵之一。

巧合?

故意?

以前夏昭衣不信鬼神,对这些神神叨叨的说法向来不置心上,但是她现在能活生生的站在这里,本身就是够玄乎的。

借着树干,夏昭衣在旁边的坟包上坐下,小脚临空晃啊晃,看着远空渐渐飘来的雨云。

如果是巧合,那这些人运气也太不济了。

如果是故意,不知道是哪位高手指点的,变着法的在玩他们。

当然,还是懒得深究,她现在得考虑离开这里后,这双脚能日行多远。

反正骑马是不太可能的,小胳膊小腿,被马骑还差不多。

苏举人在廊下案前坐着,捧书而阅,不时拈须。

碧珠从外急步回来,呼吸还未端平,便开口道:“先生,那边打起来了。”

苏举人头未抬起,淡淡道:“谁打起来了。”

“后院的两个仆妇,打的可凶了,好不容易给拉下来,这边山头的人都惊动了,卞夫人刚差人过去。”

苏举人顿了下,看着碧珠说道:“这些苦命人,怎么自己为难自己呢。”

碧珠摇头:“不知道。”

“不过,你走的这般急躁干什么,以前后院死了人,也未见你这么慌慌张张。对了,可看到阿梨了?”

碧珠这才想起正事,忙道:“没见阿梨呢,山头都围满了人,我也不敢大声叫嚷问她们阿梨回去了没。然后恰遇上卞二郎的大丫鬟小书,她同我说,卞二郎一早就上山去了,可能赶不及早课,让我同先生说一声。”

“去山上?他去山上干什么。”

“奴婢不知道,”碧珠想了想,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小书说怜平被人打了,容貌都被毁了,大小姐说她那个样子会吓到卞二郎,就要把怜平赶后山去。小书托我问问先生,可有什么办法帮帮怜平。”

“我?我能帮上什么。”苏举人轻笑,垂下头继续看书。

“可是,赶到后山去,好像真的很可怜啊。”

“你的可怜,只是针对你们丫鬟么,”苏举人淡淡道,“后山那些人也很可怜,莫非看不到?”

这语气让碧珠寒了下,垂下头:“没有的,先生。”

苏举人看着她的头顶,又想到了阿梨。

他现在不过语气略重了点,面前这丫鬟就吓成这样,而之前阿梨面对那几个生气的仆妇,以及昨夜对着有些不悦的他的时候,表现的依然从容淡定,甚至还能弯唇笑着。

这女童这般与众不同,为什么之前未曾发现过?

还有半夜敲门这种事,毕竟这里可是前山,而他又是卞二郎的老师呢。

真是大胆啊。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40 天地更开

碧珠垂着头,觉察苏举人没了动静,小心掀起眼皮朝他看去。

苏举人看了她一眼,收回视线,继续看书。

碧珠犹豫了下,还是鼓起勇气说道:“可是先生,怜平跟后山那些人不一样,她以前对后山的人不好,如果现在去了后山,那边那些没有教养,举止粗鲁的仆妇童奴们,得拿她出气了。”

“嗯,”苏举人点点头,“但与我何干。”

“先生,你在卞二郎心里面的分量,不一样的。”

苏举人勾了缕笑,抬手翻页。

碧珠打量他神色,一时拿不准了,顿了顿,接着道:“大小姐是处处都让着卞二郎的,而卞二郎现在只听得进先生的话,如果先生主动对卞二郎开口提这件事,他一定会答允的。”

苏举人没说话,又翻了页书。

“先生,”碧珠上前,说道,“这是救人命的事,您只要开个口就成了。”

“嗯。”苏举人应了一声。

碧珠性情温和,一向不爱管闲事,这次这么积极,看来她平日和怜平关系确然不错。

在苏举人眼里,怜平是个刁蛮泼辣的主,他已有不少回亲眼见到她在那欺侮打骂后山那些仆妇们。

印象最深的一次,约是去年年初,苏举人山上回来,恰看到怜平拉着刘三娘躲在山坡后边算计,非得让刘三娘弄死两个小童奴。

后来没两天,便听碧珠说,后院又死了两个人。

比起现在,那时死人没有什么了不得,那时卞八爷他们“收成”好,隔上半个月就能带回一堆人。

但人命终归是人命,怎能轻贱。

“先生?”碧珠见苏举人嗯了声后,又不再表态,再次耐不住的唤道。

过去好久,苏举人才温然道:“碧珠呀,你下去吧。”

见苏举人面色改善了些,碧珠提了些底气:“那先生,怜平那事。”

“下去吧,”苏举人看着她,“我一个人看会儿书。”

碧珠微顿,点点头:“好,碧珠就在那边候着,先生若想帮怜平,就唤我一声。”

苏举人失笑:“不帮怜平,我还唤不成你了。”

“碧珠可没这个意思。”碧珠说道,转身有些赌气的走了。

“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啊。”苏举人看着碧珠的背影,轻叹说道。

说完,苏举人又皱了下眉。

“方才碧珠说,卞元丰去了山上?”他低低自语,“他去山上干什么。”

说着,侧头往那边的高空看去。

“少爷,你等等我。”

小厮跟在卞元丰后边,双手插在后腰上,气喘吁吁的望着前面走的累极,脚步却还不缓的卞元丰。

卞元丰抓紧路边的长草,借力又往上跨了大步,将距离再拉远了一些。

山风变大了,天边大片黑压压的乌云飘来。

小厮看了眼,叫道:“少爷,可能要下雨了!”

卞元丰头都没回,继续大步往前。

小厮痛苦的哎呦了下,提起一口气,重新追上去。

山上野杏成片,浅深红白相宜,风过花枝,争先簌簌。

他们上山的这一路杂草较高,偶有花瓣飘来,也只顾零星数片,踏不作花泥,于卞元丰而言着实少了太多趣味。

但比夜间赶路绝对多出许多韵彩,这是他未曾发觉过的美景。

他手里捏着纸笔,身上一袭青衫,大步开拓在前,终于拨开最刺手的几丛草木,见到了昨夜来时的云高丘远,天地更开。

“呼……”

卞元丰长长出了口气,精疲力尽。

“少爷,”小厮还远远追在后头,“少爷。”

“吵什么!”卞元丰这次得出些气力,回头喝道。

夏昭衣还坐在那边,听闻动静,转眸看去。

卞元丰沉了口气,又道:“你先慢慢上来,我去那边。”

“少爷!”小厮惊忙叫道,“你可别乱走。”

卞元丰已经大步离开了。

风越来越大,他的青衫被吹得翻飞,发髻在登山时已经乱掉,现在彻底垮了。

发带飘远,乌发垂落在肩头,而后被山风扬起,飞舞在后。

他的发质同卞夫人一样,厚且密,柔且顺,如此大风下,头发也没有狰狞缭乱。

卞元丰朝那边的源头走去,山顶许多小湖与河道,更远处还有一座高山,连绵向天边,那边应该有一个更大的蓄水湖。

夏昭衣收回视线,看回自己身前的山色。

她认出这个人了,第一夜那小少年,约莫就是那些仆妇和怜平口中的卞元丰。

顿了顿,她支着树干下来,往另一边走去,将自己藏在坟地更深处。

累了一夜,她得休息,而且方才听他在那边同人说话,不清楚到底还有多少人,暂时避开总是对的。

“少爷。”

小厮终于紧赶快赶,在河道旁边追上了卞元丰。

卞元丰坐在一块方石上,一条腿分开翘在更高的石头上边,抬眸看着远处的那些木栏杆和铁钉。

夜色下就觉得雄伟方长了,现在白天,更是直接同水路一起延向那边的山麓。

“我还以为这里就是源头呢。”卞元丰说道。

刚赶来的小厮有些懵:“啊?”

“我真的见过的,”卞元丰恼怒,“可是想不起来了。”

“要不少爷,我们回去问问苏先生。”小厮弱弱道。

“你觉得他会说?”

卞元丰冷哼,垂下头,直接拿笔沾了沾嘴中口水,摊开纸页准备作图,却发现手中纸张早就被沿路草木上的露珠给打的湿透,并鲜绿点点。

心疼啊。

他皱了下眉,从而越发暴躁:“你下去给我取一叠回来!”

“啊……”

小厮惊诧恐惧之下,发出了极长又软呼声。

“你是男是女!”卞元丰伸脚踹去,“阴阳怪气,不去就不去,发什么怪声!”

小厮忙躲开,还是被踹到了,他伸手揉着,委屈道:“少爷,这路不好走,我上来就没了半条命,再下去,再上来,我得死这儿了。”

“死这儿?那你也得配。”卞元丰说道。

这里死的,可都是他卞家的先祖。

他看了看远处的木杆铁钉,垂头在脏兮兮的纸上描画。

画了两笔,卞元丰抬头叫道:“你过来。”

小厮轻叹,走了过去,在他跟前蹲下,将自己的背部抬起。

卞元丰将纸铺在他背上,这才觉得好画了一些。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41 过来打我

风越来越大,卞元丰一手执笔,一手按在纸上。

画了半日,墨将纸页染的越来越脏,不过到底还是画出了一个大概形状。

他收笔,拿着画纸在一旁坐下。

水流还是淌的飞快,他的鞋袜早就打湿,整个裤脚及膝盖全湿了。

小厮揉着腰板挺起,说道:“少爷,是不是该回去了。”

卞元丰看着画纸,又抬头看向远处的木杆,摇头:“不急。”

天边的乌云就要飘来了,成团成团的。

而此时另一边却还晴天高空,碧云如洗。

两空分为两色,在他们头顶翻卷,广袤的山顶群草飞摇,泥土随风。

卞元丰不急,小厮却真的急坏了。

夏昭衣抱膝靠在一座墓碑后面,昏昏欲睡。

强大的意志力也快要支撑不住这具小女孩的身体。

她揉了揉鼻子,抬头看向天空。

一时不会下雨,所以她才来这边歇脚,但是却无法保证远处那两人,会不会因为躲雨而避到这边来。

可惜再远处过去,就是一个断崖了。

大风吹的夏昭衣发丝凌乱,将小脸蛋也吹的失了些血色。

她看着那个断崖,有些困倦的眼眸渐渐变得清亮了起来。

环顾打量了一番四处地形,夏昭衣撑着手里的树干站起,朝那个断崖走去。

整个山头的地形差不多都在她的脑子里面了,包括前山头的大小院落布局,以及龙虎堂和东山头方向。

而这个断崖,是至东边。

夏昭衣在崖边站定,垂眸往下,底下屋宇重重,连排衍生,还有三个用来操练的小草场,其中一个堆满了刀剑棍棒。

另一边是马厩,规模同样不小。

将东山头归为前山实在不妥,因为它绵延出去,到另外一边的山宇了。

不过这里的断裂处有些奇怪,不像是天然而生的。

夏昭衣看向自己的脚边,伸脚轻轻摩挲了下。

石矿!

她又摩挲了两下,皱起了眉头,再看向整条山崖边际。

这一整片全是人工开凿的,下面是个矿山。

现在这个崖坡生了好多野草,看兴荣面貌,年岁很久了。

“谁在那!”

身后蓦然响起喝声。

夏昭衣微顿,回过了头去。

小厮还伸着手,指着她,面貌略带凶狠。

卞元丰跟在小厮后面,一手背后,一手端在身前,眼眸探索且阴沉,冷冷的落在崖边那个女童身上。

女童手里支着树干,背后一片脏兮兮的泥渍,衣服被吹又大又鼓,越发显得身板清瘦。

她头发扎了个简单利落的马尾,在风里吹着也没散,只有零星碎发,乱乱的在脸上扑打着。

这么一声吼,若是寻常人,指不定就要滑落山崖,给跌下去了吧。

但女童约莫吓傻了,神情平静的过分,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的像是掺了湖水一般,就这么明晃晃的看了过来。

清如许,似淌溪。

分明隔得还有些远,为什么觉得好像能看得到她眸子里的水光。

大约就是吓傻了,她太淡定的缘故罢。

卞元丰这样想到。

“跟你说话呢!”小厮又骂道。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个女童这么傻愣着不接话,他好像有些尴尬。

女童却果真像看个傻子似的看着他,甚至还浮起了笑意。

“喂!”小厮又大骂,“你他妈耳朵聋了!”

“嚷嚷什么?”夏昭衣开口笑道,“有本事倒是来打我呀。”

“呃……”

小厮蓦然哑口,竟不知怎么接话了。

他下意识看向旁边的卞元丰。

卞元丰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无声骂着没用,抬步走了过去。

但是到了崖边,他也有些腿软了,不敢再靠近过去。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给我过来。”卞元丰严厉的说道。

“太高了,腿软,走不动。”

“那你还笑!”小厮像是要找回面子,紧跟着叫道,“知道怕了就爬过来!”

“我方才那句话是说你家卞二郎的,”夏昭衣朝卞元丰看去,“是也不是,腿软了,走不动了?是的话,你可以爬过来。”

“你说什么!”卞元丰吼道。

夏昭衣双手抄在胸前,一只手捏作两根手指头在身前平动着,偏头笑道:“就这样,爬呀。”

“你这是找死!”卞元丰又吼,看向旁边的小厮,“去找根木头,她不过来就把她戳下去!”

夏昭衣垂头,足尖挑起一块石头,石头被弹起,她伸手接住后,一下子就朝卞元丰扔去。

“哎呀少爷!”小厮惊叫道。

卞元丰忙往旁边躲去,还没稳住身子,又一块石头飞来,却是冲着他旁边的小厮。

小厮正着急卞元丰,哪顾得上自己,顿时脑门挨了一下。

不是很疼,可也不爽。

“你个小贱人!”小厮骂道。

话音未落尽,就看夏昭衣拔腿朝另外一边跑去,身手异常灵活,边跑边捡石头,然后跃上了一个坟包。

卞元丰看到自己先祖的坟墓被踩,气得快要炸掉:“你给我下来!”

回答他的是夏昭衣的一块石头。

卞元丰躲开,但是她的速度太快,接二连三的石头丢来,他的额头也中了一个。

这一个力道很大,着实有些疼。

“我杀了你!”卞元丰怒吼,撩袍朝她追去。

小厮拉住他,递去一捧石头:“少爷,给!”

卞元丰随手拿了几个,边跑边扔去。

女童跳下坟包,往后面跑去,一下子不见踪影了。

卞元丰跑到她方才所站的墓碑旁边,怒道:“出来!你给我出来!”

一声清脆的哨声响起。

卞元丰回头。

“啪!”

一块石头扔了过来。

卞元丰捂住被砸中的地方,摊开掌来,竟有一些血丝。

“你脑袋不太好,”女童清脆甜美的声音响起,“所以我给你敲一敲,万一敲的清醒仔细了呢。”

她嫌上山麻烦,就把那盒子连同里面的鞭子一起给扔在了路过时的野草丛中。

若是能知道在山上会遇到这两人,她再辛苦都得背上。

真是遗憾。

“来来来,少爷,给。”

小厮这时殷勤的用衣裳兜了一堆的石头追来。

“滚!”

卞元丰何时受过这种气,一把推开了小厮。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42 都不识字

小厮兜着一衣裳的石头,被推得身晃,加上风大,往一旁摔去了。

石头咯在肚子上,还真是很疼。

可是不待他爬起,又一连好几颗石头砸了过来。

小厮捂着脑袋,在地上爬着,躲到了一个墓碑后。

卞元丰也躲开了,躲在了另外一个墓碑后面。

根本就捉不到这个女童,跑过去以后,她又从另外一头冒出来,小小的身子,速度那么快。

“少爷。”

小厮喘着气,看向那边的卞元丰。

卞元丰正一肚子的火气,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生平第一次这么丢人。

小厮却道:“少爷,会不会就是她啊?”

“谁啊?”卞元丰吼道。

“阿梨啊!”

小厮伸手抹了下额头,还好,没出血,看着卞元丰那破开了的额角,小厮继续道:“就是那个,把怜平打的不成样子的阿梨!”

卞元丰一愣,想起来了。

他当时还训斥怜平和素香没用,正面都被人打成那样。

可是现在,他和自己家的小厮在这坟堆里面,同样被一个小童奴给折腾的没有法子。

“不会真的是她吧?”小厮又道。

卞元丰没说话,干净没有杂毛的双眉轻轻拧在一块。

“是我啊。”女童清脆的声音响起。

两人都惊了下,抬起头看去。

女童坐在他们对面三丈外那高高的石碑上面,手里把玩着石头,说道:“小伙子,生平第一次这么丢人吧?”

卞元丰咬着牙关,一个小屁孩对自己扬威耀武,还是个童奴,这滋味别提多糟糕。

“瞧瞧你这打扮,一点都不像个土匪,倒是想要模仿那些文人士子?”夏昭衣又道。

若不是看到他模样,她还真不想出来。

到目前为止,夏昭衣都没敢同他们靠近,一直在保持着至少两丈的距离。

因为这卞二郎的身手,看得出来是有些拳脚的。

她这轻屑神情,让卞二郎无端有股抬不起头的卑贱感和羞赧。

他忍了忍,没能忍住,恼羞成怒的直接吼道:“这与你何干!”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夏昭衣看着他,“你再想模仿那些人,你也学不来他们的风骨和清雅,我劝你,还是不要装模作样了,你的本性跟他们可差得远呢。”

“你闭嘴!”卞二郎大怒着站起,身手指着她,“本少爷要做什么样的人,轮不到你这下贱的小童奴来指手画脚!”

“下贱?”夏昭衣挑眉,小脸蛋偏了下,冷冷的看着卞元丰,“我生平最烦别人动不动口吐贱字,骂别人贱的,兴许都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吧,可你,你一个贼匪后代,你到底是哪来的狂气有这般自信?”

卞二郎气得瞪大眼睛,面皮发青。

那边的小厮傻了眼,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夏昭衣这话。

夏昭衣却又抬手,“啪”的一声,一块石头扔在了卞二郎头上。

“还有两个时辰就要下雨了,本姑娘得回去找点吃的了,我就在后山,你若有兴致,你可以让鲁贪狼带上一帮人来找我算算账,前提是,你们得找的到我。”

卞二郎气得一时忘记了躲,脑门又挨了一下。

他看向滚在地上的石头,伸手捂住自己被扔到的地方,又抬起头,却发现女童已经没了影子。

“诶,人呢。”

旁边的小厮终于活过来了,发出了声音。

“你问我还是我问你!”卞元丰怒吼,“她拿石头扔我的时候,你在干什么?怎么不来挡在我跟前?”

“她太快了……”

“贱人!”卞元丰指着他,“你也是个下贱的!”

“对对对,小的就是下贱的,小的就是贱人,”小厮走过去,“少爷,我们快回去吧,她说还有两个时辰下雨呢。”

“你滚开!没用,废物,别碰我!”

卞元丰一把推开他,自己朝前面走去。

后院乱成了一片,早上的活彻底停了。

女童们躲在了一起,惶惑不安。

仆妇们有些分散,好多人干脆直接躺在地上大睡。

梁氏和那仆妇跪在地上,两个人都很狼狈,发髻凌乱,衣衫破烂。

梁氏脸上好多红色血痕,一条一条的挠印,皮肉都翻卷了。

仆妇更惨,梁氏的手劲大,仆妇的脖子被挠的快血肉模糊了。

凤姨不在,余妈也不在,处理这件事情的人是方大娘。

她坐在台阶上,手里剥着菜皮,熬了一夜,头昏脑涨,连发脾气的力气都没了,就觉得说不出的倦怠。

但倦怠归倦态,她挑的位置还是很好的,刚好能避开对面山崖那些人的视线。

“怎么回事?”

彩明领了一群山贼过来,看到山头围满人,不由问道。

山贼手里有拿木头的,有拿胳膊粗的铁链的,还有扛着大飞梯的。

山头这边的丫鬟小厮们见到,有些不自在的往旁边退去,实在不敢和这些流里流气的山贼们有什么视线接触。

“对面怎么了。”彩明又看向山对面。

“打起来了,”一个丫鬟低声道,“打得很凶。”

彩明一愣:“谁和谁?”

边问着,已经看到了梁氏和那个仆妇。

“喂,”一个马贼叫道,“我说还弄不弄了。”

彩明不悦的看过去,声音有些抬不起来,说道:“弄的弄的。”

她从怀里面拿出好些纸,是早上苏举人差碧珠送给卞夫人的。

苏举人有心了,还特意誊写了好几张。

“按照这些纸上的弄。”彩明说道。

一个马贼看了眼,叫道:“这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老子们不识字的?”

彩明又一愣,是啊,他们不识字的。

那怎么办?

马贼们也是心情暴躁,卞八爷他们又出山了,赶在磐云道驻军之前再不能有点收获,说不定又得到另外那边开垦荒土种菜了。

还是乱世好,乱世才有油水。

“我去问下夫人,”彩明忙道,“你们等会儿,我这就去。”

说着,彩明忙不迭的朝着楚凤院那边跑去。

山上识字的手指都能数过来,就连卞八爷,他识的字也不超过五十个。

要说有什么字是所有人都认得的,那就是龙虎堂外面高挂着的那三个“龙虎堂”的字眼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43 你去闹吧

“不识字?”

卞夫人正在描万寿帖,闻言笔端停滞:“那怎么办?”

“这些字帖,不是苏举人给的么,要不我去喊苏举人一声,让他过去给看看。”彩明说道。

卞夫人想都不想,立时摇头:“不行,你找苏举人去给他们教字,被二郎知道的话,他得冲我发大火了。”

“那怎么办?”

“山上识字的,拢共就那么几个,能怎么办,”卞夫人淡淡道,“那个落霞苑的姓刘的,不正好识字么。”

彩明微顿:“可是夫人,让她去,她估计不会乐意。”

“那不然,让我去?说得好听点,她是姨娘,也是卞八爷的女人,说难听点,她比那些丫鬟有什么区别。”

“那,我派人去吩咐声。”

“去吧。”

彩明转身走了。

卞夫人继续描帖,沾了金漆的笔端,落在万寿帖上,一笔一划都闪亮亮的。

这万寿帖搁在箱底好久了,昨日陈棠被雷劈死后,她无端觉得心慌,描一描,总是能求个心安。

万寿啊,万寿。

卞夫人抬眸看向彩明离开的身影,院外已是阴天,天色黯淡,乌云密布,院中花草被吹得弯了腰,月下芍的香气零碎涌进堂内。

再香,也驱不走这山头的腥气,山上诸人,没人的手是干净的,早就将各路神明都给气走了吧。

这个时辰,刘姨娘总是要喝两杯银针,最好还是桃山的。

罐子里的茶叶没多少了,开水倒不怕,她自己的落霞苑里备着一套上好的煮茶小炉。

杜湘泡了茶,刚端到刘姨娘跟前,金枝便进来道:“姨娘,楚凤院那个彩明来了。”

刘姨娘端了茶杯,抬起头看去,彩明跟着金枝后面走了进来。

“稀客呀。”刘姨娘笑道。

刘姨娘生得好看,加上会保养,这么多年了,还是白嫩嫩的样子,卞八爷最喜欢的就是她。

彩明却实在喜欢不起她这妖媚的模样和性子,这山上惺惺作态最厉害的,就数她和她院里的这几个婢子了。

“昨夜那桥坏了,后山又缺人手,总不能让那几个仆妇来回的挑,夫人就弄了个法子可以暂时缓缓这一大家子吃饭的问题,但是那些个大兄弟们不识字,这不,能识字的山上姨娘就是一个,所以夫人让我来请姨娘过去,给那些个兄弟们指一指,认一认。”彩明说道。

杜湘愣了下,朝刘姨娘看去。

刘姨娘还端着茶杯,闻言一笑:“让我去,给东山头那伙人指字?”

“那伙人指的是谁,”彩明也一笑,“大家的吃穿用度,靠的不都是这伙人么。”

“没这个道理,我是卞八爷的女人,山上识字的又不止我一个,轮不到我出面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总归,夫人是让我来喊你的。”

她让你喊,你就大我一筹?

就算她自己亲自过来,那也得给我乐不乐意。

刘姨娘的面色沉了下去,吹了吹茶杯上的热气,看着白烟轻飘飘的散去,淡淡道:“我身体不适,动弹不了,双脚都僵硬着,不行可以去找张大夫问问,杜湘。”

杜湘上前:“姨娘。”

“你去跟张大夫说一声,就说等下夫人可能要差人去问他我的病情,你让他想好怎么说。”

杜湘点头,福礼:“是,姨娘。”

杜湘绕过桌子,朝外面走去。

彩明一把抓住杜湘的胳膊,怒瞪刘姨娘:“刘姨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呀,”刘姨娘说道,“你想让我是什么意思。”

“你!”

“你弄疼我了!”杜湘一挥手,甩开了彩明。

彩明看着她离开,气恼的看回刘姨娘:“刘姨娘这就是不想去咯?那成,这件事情就算闹到了八爷那边,也没你占的理字!”

“嗯,你去闹吧。”刘姨娘喝了口茶,“我就在这里等着。”

彩明掉头就走,很快回了楚凤院将这事说了。

卞夫人难以置信:“她真这么说的?”

“可不就是,那个气焰,一点都不将夫人你放在眼里,”彩明气道,“以前虽然见她讨厌,可没这么招人烦过,这次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夫人,想快点解决这事,东山头那边的人可都在崖边等着呢,他们会不耐烦的。”

“还有没有规矩了,”卞夫人搁下笔,沉声道,“你去将她叫来,我倒要看看,在我面前她还敢不敢这样。”

“是!”彩明应道。

卞夫人想了想,又看向旁边一个丫鬟:“去,把二郎和小姐都叫过来。”

“是。”丫鬟也应了声,转身走了。

这种事,她自己出面不太好,有子女在场,尤其是卞元雪那性子,让她去对付刘姨娘,那再好不过。

丫鬟很快回来:“夫人,小姐说就到,可是二少爷不在。”

“二郎不在?他去哪了?”

“听小书说,去山上了,一大早就去了,昨夜一直在书房里面翻腾着,小睡了阵后,就带着小厮匆匆上山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卞夫人一阵心烦:“多差些人去山上找他,找不到就别下山了。”

“是。”

这边彩明也回来了,进来便面色极差,对卞夫人摇了摇头:“不肯来。”

“反了她了!”卞夫人一拍案,“难道还要我亲自去请不成?”

“她还真是这样说的,”彩明说道,“她说我不够资格,叫不动她,卞雷……也在。”

“她倒比我先会喊人,”卞夫人起身道,“走,这就去看看!”

近十个马贼坐在崖边堆积的木头上面,等的不耐烦了:“到底还来不来,都等多久了!”

两边的丫鬟和小厮已经走了不少,还有几个剩下的犹犹豫豫要不要走。

没人答话,几个马贼破天荒的竟也没纠缠下去,看向了对面。

对面好些人也在遥遥的观望这边,发现他们看过来后,忙低头继续做事。

梁氏和那仆妇还跪着,不知道要跪多久。

方大娘没有出声,她们只能保持原样。

余妈从门缝外收回视线,看向凤姨。

凤姨和她对视了一眼,淡淡的看回到手里面的药丸上。

“真的不出去吗,就交给那姓方的?”

“不出去。”凤姨平静的说道。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44 打起来了

房中药香扑鼻,两面墙前置满木柜,柜上呈着大大小小各式瓷瓶。

凤姨捏着药丸,一粒一粒放在铺着纱布的木板上。

余妈看着她捏了一会儿,心里仍放不下,又回去看了眼门缝外面。

“都这个时辰了,前院也该来人了,”余妈说道,“可是我看对面山头,除了那些个山贼坐在那边,怎么都没人来吼。”

“时间还未到,”凤姨道,“真要算,你得算一下上山的时间。”

“上山的时间。”

余妈皱起眉头,心里面的不安变浓了一点,看向跪在梁氏旁边的仆妇。

梁氏还算好一些,这件事她虽会被罚,却不至于丢命。

而这个仆妇……

“希望能躲过这一劫,不然我们手里又要多出一条人命债了。”余妈说道。

凤姨像是没有听到,不作声响。

卞夫人带着一堆人,沉着脸去到了落霞苑。

门口卞雷的人伸手拦住了她们。

卞夫人一顿:“这是干什么?”

“夫人稍等,小的去通报下。”随从说道。

跟在卞夫人后面的所有人都愣了。

卞元雪柳眉一竖,怒喝:“通报?我娘要见那个刘姨娘还得通报?你给我让开!”

方才那个随从已经转身走了,其他几个随从却还挡在那边,像是没有听到卞元雪的话。

“让不让?”卞元雪叫道。

随从没有反应,纹丝不动。

卞元雪扬起一脚就踹了过去:“找死!”

随从忍着了剧痛,依然不动。

“立兰!”卞元雪看向自己的丫鬟,“去给我多叫点人,我今天看看我们山上到底还有没有规矩了!”

“是!”

“姨娘,”金枝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说道,“她们来了,好像真的要闹大了。”

刘姨娘看着茶杯里面漂浮的茶叶,闻言点了下头:“嗯。”

卞雷坐在旁边,心里面也是不安,可是看到她这么淡定,又像是被吃了一颗定心丸。

“娘,”卞雷问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还是八爷跟你说了什么?”

“能说什么,”刘姨娘看了他一眼,“他这段时间脾气暴躁,谁愿意招惹他,我都不跟他说话。”

卞雷一愣:“那你现在还……”

“还跟那个老婆娘较劲,是吧?”刘姨娘冷哼,“你以为我愿意,她让我去给那些个一身臊味的喽啰们指字呢,她不先为难我,我会给她脸看?”

“可我们怎么斗得过她?”

“你真把什么夫人姨娘当回事呢,不就是个先来后到的问题,我忍了那婆娘半辈子了,我今天就是不想忍了。”刘姨娘说道。

卞雷:“……”

虽然知道自己这个娘亲向来不好对付,但是卞雷没想到她会一下子变得这么强硬。

不过脑子里面想到刘姨娘去给那些一身汗臭,拉了屎都不净手的喽啰们挨那么近指字,还可能会受气,卞雷心里面便也一阵暴躁。

“我知道了,”卞雷道,“她说不定是故意的,就是为了折腾你。”

“山上还有个苏举人在,”刘姨娘冷笑,“横竖都叫不上我,她却让我去,别人欺负到我们头上了,还坐着白白挨打不成?!”

话音刚落,一个随从就被人打了进来,滚在了院子里。

卞雷霍的起身,刘姨娘也看了过去。

“少,少爷。”随从捂着肚子朝堂屋内的卞雷看来。

这一下挨得很重,他嘴巴都吐血了。

若不是刚才卞雷下了死命令,他早就跑了。

比起卞雷的那些手段,卞元雪这顿毒打,还真算不了什么。

“大妹,你干什么!”

卞雷从屋内出来,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少女。

“刘玉兰,你给我出来!”卞元雪手里提着跟棍子,冲着堂屋喊道。

卞夫人和一大群丫鬟小厮们跟在她后面进来,赵姨娘她们也在。

“这架势真大,”刘姨娘走了出来,“吓人哟,我出来了,现在要怎么样吧。”

“把她给我抓起来!”卞元雪指道,“反了她了!”

“我看谁敢!”卞雷紧跟着怒道,“谁要动一下!”

“你滚开!”卞元雪气死了。

卞雷也伸手一指:“把这个目中无人的给我扔出去!”

卞元雪一愣,第一次被人这样指着鼻子。

“扔我?你说什么?我?”她难以置信的重复道。

卞雷旁边的随从们胆子再大,也不敢去犯这个险。

“你这个贱妾生的种敢说扔我!”卞元雪上前一步,“我今天不把你也打成一条废狗,我卞元雪的名字倒过来写!”

“耳朵聋了吗!”卞雷忍无可忍的冲那些随从们叫道。

他本来还有些怯,但现在被卞元雪激的彻底脑热,怒吼:“不把她扔出去,我就剥了你们的皮!”

剥皮!

卞雷不是没剥过,还剥过好多人的皮!

而且他向来说得出,也做得出的。

随从们互相看了眼,其中一个一咬牙,第一个冲了上去。

其他几个见状,也都跑过去抓卞元雪。

“反了反了!”卞夫人惊怒,“都愣着干什么!”

几个小厮反应过来,也冲了上去。

人群推推嚷嚷,挤作一团,卞元雪的惨叫声从里面接连响起。

两帮人打做一块,彻底乱了,金枝和杜湘忙护着刘姨娘进屋,想要关门。

彩明却领了三四个人上去,非要将她们从里面拉扯出来。

屋子里顿时也打做一片,刘姨娘珍藏的那些茶具和瓷器全被砸了,桌椅板凳也摔断了好几张。

附近的人闻声纷纷赶来,见到这场面都吓了大跳。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碧珠喘着气跑回义峦院,“先生,那边打起来了。”

“谁和谁打起来?”苏举人问道。

“落霞苑那边,说是卞夫人和刘姨娘打起来了。”

苏举人一顿,沉声道:“打的可凶?”

“凶,不仅是她们,那些丫鬟们也打成了一团。”

“嗯,”苏举人想了想,道,“你去附近多叫些人一起过去看看,尽可能拦下她们。”

“啊?”碧珠一愣,“先生,我?”

苏举人合上手里的书册:“叫你去你便去,山上乱了,岂会不殃及我们。”

碧珠顿了下,点头:“好,好吧。”

苏举人看着她离开,待碧珠彻底消失在视线后,苏举人起身去往房中换衣换鞋,看天色怕是要下雨,又取了伞。

然而在临出来的一瞬,他豁然惊醒,桥断了,过不去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45 入骨贵气

翻过栅栏,越过河道,两个时辰后,夏昭衣背着一个大木框从山上下来了。

因着快要下雨,所以肥美的大鱼都跃出水面吐息,她一连抓了好几条,自己煮了条最大的,剩下的带回来给钱千千和余妈。

木框是现编的,很不牢固,就算她绑了不少长草,但是到后院的时候,还是快要散了。

梁氏和那仆妇跪在大院正中,天空已经隐隐有雨滴砸落了下来。

夏昭衣不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拄着树干好奇的看了会,绕过猪圈,去往后面的菜园里了。

几个仆妇在那边洗菜切菜,看到夏昭衣过来,觉得眼熟,但又叫不出名字。

“你后面背着什么。”一个仆妇说道。

夏昭衣脚步没停,边走边道:“鱼呀。”

“鱼?哪来的?”

夏昭衣一笑:“河里来的。”

“你自己去河里抓的?”又一个仆妇问道。

夏昭衣没回答,脸上仍带着笑,脚步轻快的经过她们,去另一边找钱千千了。

“你咋想的,她一个小孩去河里抓?”第一个仆妇道。

“也是,我咋想的,”仆妇摇摇头,“我们还是干活吧,反正也轮不到我们吃。”

钱千千小睡了一觉,仍困得不行。

她打着哈欠,和另外一个女童用油布盖在水缸外面,然后压上石头。

大院这一片,连排共三十多只大水缸,里面置着各种东西。

有酱油,有年糕,有米酒,有豆腐……

在她身后不远处,一堆女童正在把早上搬出来的小坛子,又搬弄回去。

以为会有好天气才拿出来晒的,谁想会下雨。

“那么困啊?”夏昭衣走过去,开口说道。

钱千千吓了跳,回头看着她,觉得自己眼花了。

夏昭衣笑了:“来。”

她的手里面多了两个果子。

“解馋用的。”

“阿,阿梨。”钱千千愣愣的说道。

边伸手接过果子,清甜的果香直入鼻下。

旁边和钱千千一起的女童看着她们手里的果子,轻抿了下唇瓣。

夏昭衣又拿了两个给她:“给你。”

“啊,”女童伸手接过,“谢谢。”

“余妈呢?”夏昭衣问道。

“在那边的屋里,”钱千千道,“她和凤姨都在里面,她们现在的情况有些糟糕。”

“凤姨也在?”夏昭衣对凤姨可没有什么好印象。

“是啊。”

钱千千看了旁边的女童一眼,拉着夏昭衣去往一旁,将昨夜到今天凌晨发生的事情都简单说了。

夏昭衣咬了口果子,咽下后道:“你是说,凤姨在卞夫人跟前保下了我?”

“我也是听那些妈妈们说的,余妈一直在屋里没出来,我问不了她你的情况,具体的便也不清楚。”

夏昭衣嘀咕:“那倒真是……”

“嗯?”钱千千没有听清。

夏昭衣想说真是多此一举的,但想想人家为了保她不惜得罪了人,便又打住不说了。

“没事,”夏昭衣道,“只是凤姨可能要白忙活了。”

“为什么这么说啊?”

“因为,我把卞元丰也给打了。”

“啊!”钱千千惊叫出声,伸手捂住嘴巴。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钱千千冲她们看了眼,将夏昭衣往更角落的地方拉去:“阿梨,你是说,你,你把卞元丰给打了?!”

夏昭衣忍不住捏了下她的脸蛋:“怎么吓成这样,打就打了呗,我还是当面的,扔了不少石头呢。”

“你这,这也太,太大胆了……”

“这就大胆了?”夏昭衣笑道,“等我把卞八爷的脑袋当球踢了,你得吓成什么样?”

根本就不敢想好不好!

夏昭衣又咬了果子,指向另一边:“我捉了不少鱼呢,够我们几个吃好多顿了,你要是心情好,看谁顺眼你拿去送吧,我去找余妈了。”

钱千千顺着她所指,看向那边的菜园,说道:“我看谁顺眼送给谁?”

“对,你是老大你说了算。”夏昭衣笑道,转身走了。

钱千千一愣,转眸望着夏昭衣的身影,心里面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不止是在山上,她从小就没什么人可以亲近和为伴。

她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家生子,生下来就直接入了奴籍,从有记忆开始,她就在别人家的后院干杂活了。

后来有人得罪了那户人家某一房的少奶奶,她和娘亲被牵连,当家主母喊了牙婆子,轻描淡写就将她发卖了。买她的那户人家不要岁数大的,所以她和娘亲被生生分离。

她至今都还记得被卖掉的第一个晚上,她躺在硬邦邦的陌生木床上,害怕的怎么都睡不着,翻来覆去,最后望着那边的杂草堆无声哭了一夜。

但那只是开始,她后来又被转手卖了几次,最后落在了一个不小心发了笔横财的赌徒手里。

赌徒给她取名钱千千,她每天就负责给这个赌徒挑水烧饭和做菜,赌徒赢了,开心回来的时候给她买点糖,赌徒输了,那她就得遭殃了。

那个赌徒三十多岁了还未娶妻,平常还好,可是每隔一段时间,老是会用亮的发憷的眼睛盯着她看。

或说什么时候才能等她长大。

或说就再等个两年。

又或说,要不你脱了衣裳给我看看。

钱千千没脱过,她每次转身就跑,然后又被毒打了一顿。

再之后,战乱了,她趁乱逃掉,路上被人捉住,头上套了麻袋就给扛走。

到了城外山沟里,她被人从麻袋里放出,看着面前这浩浩荡荡的大队伍,最初以为是一支流军。

直到看到这些马贼在人群里挑选哪些该留哪些不敢留,并直接手起刀落砍杀无辜弱者时,她才惊醒是一帮马贼。

之后,她双手被绑了绳子,和其他女人小孩们串在一起,走了三天,一直走到这里。

山上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好适应的,她从来过的都是这种生活,只不过在生与死之间,要更麻木一些了。

她习惯卑贱,也习惯低头和仰望,现在阿梨却说,她是老大。

余妈待她好,是看她可怜。

可是阿梨这样的好,钱千千觉得,她是拿自己当朋友,在平等对待。

被人当朋友,其实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感觉,可是为什么,放在阿梨身上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也许,是因为阿梨身上有股让她说不出来的贵气?

贵气。

好像就是这样的,眼前这个阿梨,跟之前那个怯弱的小童奴完全不同。

她一笑一颦都落落大方,自信从容,偶尔透着些狡黠,似乎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她感觉到畏惧。

这种贵气,不是身份带来的,是一种入了血肉的风骨和大气。

所以这样贵气的一个人,却将自己视为相等的朋友,钱千千心里面有股热血。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46 愿不愿走

雨点渐渐变大,噼里啪啦的砸落了下来。

大院里风声呼啸,大中午的天空被乌云积压下来,如似踏入暗夜。

夏昭衣迈上被打湿的台阶,靠近门前,隐隐可以闻到屋里透出来的药香,她抬手敲了敲门扉。

凤姨已经捏完那些药丸了,躺在旁边的小榻上小眠。

余妈也趴在桌边入了梦,听闻敲门声,揉了揉太阳穴,开口道:“啥事?”

“余妈,”夏昭衣出声,“是我,阿梨。”

余妈一愣,赶紧走去开门。

房门被打开,风雨从外灌入进来,余妈看了眼门外,伸手将夏昭衣拉进屋内。

房门重新关上,余妈皱眉道:“你是怎么回来的?”

看她形容,又道:“你是徒步从山下上来的?”

夏昭衣其实挺想将自己的情况告诉这些妇人的,这样的话,让她们跟着自己去搞事也许会方便很多。

但是她深思熟虑之后,还是决定不说,倒不是害怕会被这些妇人当成妖魔鬼怪去抓起来烧,毕竟能抓住她再说。她害怕的是,彻底失去了这些人的信任。

到底神鬼多怪力,大多数人都宁可恐惧已知的危险,顺着自己已摸透的轨迹而行,也不愿意去重新接纳一个恐惧。

在没有彻底取得这些人的信任,或是了解她们的性格之前,她还是不说了,免得把人吓跑。

房间光线很暗,只有两扇小窗,皆遮着帘栊。屋外乌云积压,阴沉沉的,似压在人心头,有一口气堵着,分外不畅快。

药柜摆着好些个,药柜上面置满小盅和瓷瓶,满鼻子浓浓的药香扑来,夏昭衣觉得亲切又陌生。

目光落在那边沉睡的凤姨身上,夏昭衣轻声道:“凤姨是不是很累?”

“她操心最多,是累的。”余妈道,“阿梨,你昨夜在哪歇息的?”

“苏举人那,他让碧珠跟我同睡。”

余妈点头,准备接着问怜平的事,夏昭衣却回头看着她,认真道:“余妈,这次我来是想问你一些事。”

“什么?”

“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离开?”

余妈没能反应过来,眨了下眼睛,说道:“阿梨,你说的是,离开哪?”

“离开这个虎狼之穴。”

“你是要逃?”

夏昭衣笑了,摇头:“余妈,不是逃,逃是一种很狼狈的说法,我说的是,离开。”

余妈倒不至于像钱千千那样反应过激,只是本来想劝说这个小女孩的话,在触到她的明亮眼眸时,却怎么都开不了口了。

“应该会想的吧,”夏昭衣又道,“这里的生活没人会喜欢,如果是为了自己而累而苦,那不打紧,但为了那些杀人如麻的畜生们累个半死,就不说值不值得了,余妈,这是一种助纣为虐。”

“你胡说什么。”余妈低声叫道。

“我什么都不怕,所以我什么都敢说,你怕的东西太多了,越戳中你不曾想或不敢想的心思,你就越害怕。”

余妈看着她,忽的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来:“阿梨,你跟我好好说说,这些话是不是那个苏举人教你的?还是那个碧珠?”

“不管是我说的,还是别人教我的,我刚才说的助纣为虐,难道是错的吗?”

夏昭衣任由她拉着,一双明亮眼眸无惧无畏,清澈雪亮。

余妈有些怒气,气那些人在她一个小孩面前乱说话。

“你不要听那些人乱说,我们不是助纣为虐,我们在这干活也是被逼的,要是不这样做的话大家都会被打死,只是为了活命,算不得错。”

“离开这里,也可以活命啊。”夏昭衣语声变的轻柔。

“没有那么简单的,”余妈抬手抚着夏昭衣的脑袋,“阿梨,你快收起这些念头吧,也不要对别人胡说,万一被其他人听到,这是要命的!知道吗?”

夏昭衣轻叹,约莫猜到就会这样了。

“那,如果我们有高手相助呢。”夏昭衣说道。

“高手?”

“对,一个很厉害的高手,生得眉目俊朗,长得高大魁梧,岁数也年轻,不过才……”夏昭衣愣怔了下,而后道,“大约,是二十岁吧。”

丁亥年十八,戊子年十九,如今己丑,二哥二十了。

而且如今六月,二哥二十的生辰,不知道她还来不来得及赶去庆贺。

夏昭衣唇角有些苦涩,不过收敛极快,继续说道:“他如今混迹在东山头那群马贼手里,他说可以带我们离开。”

“所以那些话,都是他教你的?”

夏昭衣点点头。

“他是什么人,你没问清楚?”

“一个侠客,”夏昭衣笑了,“行侠仗义的侠客,看不得人受苦,容不得人造孽。”

余妈皱眉,有些匪夷所思,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回头看向那边的凤姨,顿了下,又对夏昭衣道:“这些话,你暂时只可同我说,清楚么,不要告诉任何人。”

“那个侠客还杀了个人,那个人被扔在了前山的墙垛下面,不知道他们现在发现了没有,要是余妈不信,那就等着看有没有这具尸体,动静是肯定会闹过来的。”夏昭衣继续说道。

余妈一僵,彻底愣了。

不止是她,那边早已醒了,如今正假寐,想听她们说些什么的凤姨也惊了一跳。

“这么说,当真有这个侠客……”

余妈喃喃说着,不知是喜是忧,心里面空空的。

“留下来,暗无天日,困囿于此,碌碌终生不过一冢荒坟。每日还要提心吊胆,惶惶度日,任凭那些不是人的东西凌辱践踏于头上,不得反抗挣扎,甚至挺着胸膛洪亮说话都不敢一试。而离开,天高海阔,云清月白,南去北往数万疆土任你驰骋,见你所见,执你所言,或可以寻得故里乡亲,归得其根,不枉此生。”

余妈眨着眼睛,神情茫然。

那边的凤姨却觉得浑身滚烫滚烫的,似血液被烧起,在周身涌动。

“你,读过书?”凤姨开口说道。

夏昭衣和余妈朝她看去。

“我不记得阿梨是个读过书的。”凤姨又道。

“这不重要,”夏昭衣一笑,“重要的是,你们愿不愿意随侠客一起离开,他还在等我的消息。”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47 死或苟活

尽管早就知道要下雨,但酝酿已久的云层忽然倾盆,还是令人措手不及。

山路泥泞难行,苏举人一身蓑衣,遮的严实。

抓着荆木越过一个土坡后,听到上面传来的声音,他矮身在林深处藏好。

待人声渐渐远去,他从泥地里爬起,抹掉沾在衣服上的大片泥渍,重新往西面陡峭的山壁爬去。

落霞苑打了半日,一片狼藉。

卞夫人在那群姨娘的保护下幸免于难,但卞元雪便没有那么好运了。

卞夫人派人先送她回去,带人同卞雷对峙,堵在了落霞苑门口。

卞元雪整个脸都肿了,双目被打的充血,坐在房中,几个丫鬟正给她上药。

“疼!”卞元雪怒声叫道,推开立兰,“不会轻点吗!”

立兰紧抓着药瓶,没让它摔碎,怯声道:“小姐,张大夫说这个药就是有刺激性的。”

卞元雪怒目看回自己面前的桌子,一扬手,将桌子上的东西全给扫到了地上。

别说脸和头发,她的漂亮衣裳都被人给撕碎了,幸好今日骤冷,多穿了几件,不然指不定要露了肚兜出来。

“我一定要杀了这个女人,一定要!”卞元雪怒声吼道。

房间里一片安静,没人敢说话。

“对了,二郎呢?”卞元雪看向又看向立兰。

“二少爷差人回来说先不下山了,那个回来的小厮说二少爷在山上找人,找一个小女童,好像就是那个阿梨。”

“阿梨?”卞元雪皱眉,“怎么又是她?我弟找她干什么,真的是她打的怜平?”

立兰抿唇:“她,好像把二少爷也给打了。”

“真的假的!”卞元雪瞪圆眼睛,“一个小女童,能把我弟给打了?!”

立兰不作声了,垂下头。

卞元雪眨了下眼睛,转眸看向门外溅入进来的雨水。

天气太过阴沉,以至于觉得一切都有些不切实际。

瞬息有种感觉,像是一场要天翻地覆的梦。

“阿梨,”卞元雪沉声道,“什么样的小女奴,这么嚣张,我倒真想会会。”

可惜,桥断了。

房门又被叩响。

余妈过去开门,赵氏站在门口同她低声说了几句,余妈往旁边让去,赵氏走了进来。

目光落在那边趴在八仙桌旁睡觉的女童身上,愣了下。

凉风灌入进来,夏昭衣打了个冷颤,揉着眼睛抬起头。

余妈将门扇虚掩,过去抚着她的脑袋:“继续睡吧。”

赵氏收回目光,看向那边侧躺在小榻上的凤姨:“对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几个小丫鬟在那边喊,要你带几个人,现在送药过去。”

“怎么好端端的要送药,张大夫那里没药吗?”余妈说道。

“好像是打起来了,但是风太大,我也没听清楚,大约是伤的很严重,不然张大夫那里的药也不会不够。”

“我病了,”凤姨的声音淡淡响起,“你去跟她们说声,没办法过去。”

“啊?”赵氏说道,“这样说,能管用吗?”

“不管用又怎么样,她们长了翅膀吗,能飞过来教训我们吗,”凤姨不耐烦的说道,“你去回话吧。”

“那送药,总得有人去……”

凤姨霍的一下坐了起来,暴躁道:“送药,还送什么药,外面的雷声没有听到吗,还想多劈死几个人?劈死了人又再株连几个?我们后院没人可以干活了!”

赵氏愣了,像是不认识了似的,看着凤姨。

夏昭衣刚趴回去的小脑袋又抬了起来,睡意朦胧的眼睛渐渐恢复着清明。

余妈看着她难得的呆滞模样,柔声道:“睡呀。”

凤姨深呼吸了一口,压下心头怒气。

才不过三四天的功夫,接二连三的事情积压过来,让她的脾气直接炸开了。

更不论,早上没送饭的事情还像是颗高悬在头顶的火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烧断了绳子砸落下来。

梁氏现在一定还在大院里面跪着呢!

而更让她心烦意乱的是,现在夏昭衣抛过来的这个问题。

留还是走。

留可以活着,哪怕是猪狗不如的苟活,但至少能长久。

她现在在后院算是个管事,很多人怕她怯她,这种凌驾他人的感觉她有时候非常享受。

可这种享受她自己也明白有多肮脏和虚浮,她不过也是一个朝不保夕的蝼蚁罢了,想杀她,一脚就能碾碎。

而走,这更是一个冒险可怕的事情,那下面有战墙,官兵都难打进来,她们要如何出去。

没有周全的计划就轻易离开,一旦被抓到,那什么结局都有可能。

剥皮挖肠掏心剁肺都是轻的,凤姨还能想起她刚来这里时,那个被抓回来的男童惨死的模样。

他浑身鲜血淋淋,那些畜生用各种人心所不能想象的手段去对付他,对付一个不过才十岁的男童,还要逼着她们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看着。

现在跟她一起的那批人,早就死的不剩五个了,她之所以能活下来,因为她深谙这里的冰冷法则,心硬,残忍,才能走下去。

可是,这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了,如果拒绝了,以后还会不会有?

她很烦躁,烦躁的不知如何是好。

赵氏看着凤姨,好半响,才小声说道:“那,我现在去说一声。”

凤姨躺了回去,侧身朝里面转去。

赵氏又看了眼那边的小女童,转身离开。

从屋内出来,赵氏带上房门,长吁了口气,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凶悍的凤姨。

凤姨不是不凶,而是只对她们凶,但这次的凶,是直接杠上前山。

不知道为什么,赵氏心里面竟觉得有些痛快。

倒是那个女童,好像就是这几天闹出了大名气的阿梨吧,她怎么在里面,看样子还和凤姨那样难相处的呆的不错。

房间安静了下来,余妈看着凤姨的背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回头看到夏昭衣还坐在这里,轻声道:“怎么不继续睡。”

夏昭衣沉眉思索着,看着搁在桌边的一排药粉,忽的抬手去一个碗碟里面沾了一些。

借着窗外的幽光,夏昭衣伸指在桌上轻描。

三点四横,二竖八弧。

“阿梨,你在干什么?”余妈低声道。

“算东西。”夏昭衣回答。

然后很快抹掉桌上的药粉,从凳条上跳下来:“我先不睡了,余妈,你和凤姨好好想想吧,我说过,我们是离开,不是逃跑,后面不会有追兵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凤姨背对着她们,开口问道,声音是浓浓的疲累。

“因为,死人是不会追的。”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48 准备搞事

雷声轰隆隆压下来,小容站在崖边四处望着,确认没有人来了,将小梧偷来的那本小册子以最快的速度往崖下扔去。

风声呼啸,雨水打的凶猛,册子在风中哗啦啦翻了两页后,被大雨彻底压了下去。

也因为大雨的缘故,册子没能飞出去多远,挂在了不远处的枝桠上。

小容一愣,蹲下身,想去崖下折一根树枝来,这时有所感的抬起头,但见山上两个小身影,正一前一后,不紧不慢的穿过大雨。

小容站起身,揉了揉眼睛。

阿梨?钱千千?

那个阿梨几时回来的,她们去那边干什么。

小容看回底下的那本册子,心烦意乱,蓦地眼眸一狠,下定了决心,回身朝另外一条小道走去。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呀。”走了好多路,钱千千终于没能忍住,开口问道。

“我说了不希望你跟来的。”夏昭衣戴着一顶问余妈要来的斗笠,走在前边说道。

“但是你也没拦着我跟着你啊。”

夏昭衣将手里的树干往前面戳去,借力攀上了一个小陡坡,回头看着她:“我没道理拦你,这里又不是我家,你要走哪是你的自由,但是你不能觉得是我纵容你。”

钱千千想爬上来,怎么都爬不上,这个陡坡比她的个子还高。

“你拉我一把吧。”

“你回去吧。”夏昭衣头也不回走的了。

钱千千踮着脚尖,但很快就看不到她了。

真奇怪,她刚才是怎么上去的,为什么觉得她爬起来很轻松。

钱千千左右望了下,瞅到不远处的小土坡,她过去挖来泥石堆砌成一个小堡垒。

夏昭衣走了好长一段距离,在一个略平坦的地方停了下来。

树枝在泥地上描画着,转眸朝右手边的大瀑布看去。

大雨湍急,瀑布更急,冲刷而下,雷霆万钧,在下涧深渊里掀起巨大的潮雾。

高空紫电惊雷,不时闪的人眼花,树木被吹得倒折,许多老松都已经横断在那。

应该就是这个附近了。

夏昭衣看着那边的瀑布,再抬头看向天空。

又一道闷雷轰下,像是要撕裂苍穹,雨水大的如若雪子,砸的大地生疼。

这一整片都是一个矿山,而崖底所见的东山那一片已经断裂了。

被人挖过,且那断裂处太不寻常,这下面一定有矿道,晴天不好找,雨天则未必。

水流走向,泥石走向,都可能往那个矿道微微塌陷。

夏昭衣望回瀑布,双眉轻轻皱起,脑子里面闪过一个大胆的想法。

“阿梨!”钱千千又追了上来,气喘吁吁。

夏昭衣没有回头,随口道:“你还真是不依不饶呀。”

“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回去也没事做,回去干什么。”

“那你现在要干什么?”

夏昭衣闭上眼睛,思绪一下子像是纵上了高空,整个兆云山脉在她的脑中变作一个俯瞰的大地山川。

河流,水道,山脉走势,高低平地,都恍如一幅舆图。

东山上那片空地,大约四百来亩,在瀑布源头又有一座更高的山头,那里才是真正的泉眼。

“阿梨?”钱千千叫道。

夏昭衣睁开眼睛,轻叹:“你还是回去吧,等下我要去的地方会很危险。”

“我,”钱千千有些犹豫,“我其实有点害怕回去。”

“为什么?”

“她们好像要惹那些人不开心了,早上没有送饭,刚才听赵妈妈说凤姨连药都不想去送了。我怕那些人会来后院,阿梨,你说他们会不会来对付凤姨和余妈?”

夏昭衣想起之前赵氏进来说的那些事情,摇头:“应该不会,她们自顾不暇呢。”

“你怎么知道?”

“估计是那几个识字的打起来吧,”夏昭衣转身又朝上走去,边道,“我给苏举人写了个小药方,借他的手扔了颗石头在塌陷的断桥上。”

如果是清澈的湖水,石头丢下去,不过泛开一些波澜,但很快相安无事,恢复平静。

可惜的是,前山不是什么湖水,乱糟糟的腌臜之地,扔块石头进去,只会让塌陷的地方受力,一点点的变乱。

就如昨晚她踩在石桥上那般。

“听不懂。”钱千千走在她后面说道。

“那就不要放心上,反正知道前面更乱就可以。”

钱千千点头:“好吧。”

走了一阵,夏昭衣又停了下来,挑了个略好的角度朝那边的瀑布看去。

钱千千也随之停下,转眸看去,看了半日,不知道该看什么。

“对了,”夏昭衣回头看着钱千千,“那些人如果来后院耀武扬威,你不应该像只乖巧的小绵羊回去蹲着等挨训吗,怎么会大着胆子跟着我?”

钱千千顿了下,轻声道:“我挺想知道你都在干什么的。”

夏昭衣一笑:“我准备搞事,搞票大的,会很危险,你怕不怕?”

钱千千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她恍惚觉得跟着阿梨会很安全,好像比站在余妈的庇护下都要安全。

这种天生的求生本能,让她只想紧紧跟在阿梨旁边。

夏昭衣笑了笑,看回那个瀑布。

这瀑布声势浩大,冲天之姿,但走势着实古怪。

像这样浩荡的瀑布,应该用来荡尽人间诸恶,洗涤人心之邪的,就该把那一千来个马贼,丢到这里面去喂鱼。

“这次我真的走了,”夏昭衣看向钱千千,“如果跟得上,你可以跟来,如果跟不上,你就自己回去吧。”

“我跟的上!”

夏昭衣一笑,将头上的斗笠摘下来,套在了钱千千的头上。

“那你来跟跟看吧。”

说着,她一步跨下那边的矮坡,抓着一根断木,像是一只猴子般一下子朝另外一边陡峭的石壁爬去。

钱千千重又瞪大眼睛,上前喊道:“阿梨!”

夏昭衣却没有停下,动作谈不上多矫健敏捷,却绝对轻盈熟练,这浩大的风雨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她。

“天哪。”

躲在不远处的小容也看到了,伸手掩住嘴巴,就看夏昭衣三两下的,就拉开了四丈多的距离。

她甚至还抓着一根藤蔓往另一边荡去,藤蔓整个砸落了下来,她适时松手,跃上峭壁上的一棵倒挂的松树。

而那藤蔓就牵连着比她体型大出数倍的枯枝烂叶,哗啦啦的从她身后砸落进深渊。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49 别有洞天

不过须臾,阿梨就消失在峭壁上了。

钱千千这边看不到身影了,可是小容那边的视线却看得一清二楚,她看到那女童穿过垂壁,直接就朝着瀑布而去了。

那么大的瀑布,还打着雷,这是疯子吗?

夏昭衣从山壁上跳下来,跌在干燥的泥地里,身上湿漉漉的,滚在地上沾了厚厚的一层泥。

她扶着旁边的洞壁爬起来,于事无补的在身上拍了拍,黏糊的难受。

天光昏暗,瀑布的冲天声就在隔壁,她揉了揉耳朵,想要弄掉进去的水。

前方没有光,根本什么都看不清,空气里一股浓浓的霉味,像是尘烟弥散的旧屋。

夏昭衣习惯性的在腰上摸了下,这才反应过来,眼下早就不是原先的自己了。

以前她最喜欢在腰上别一颗小油球灯,很小的一颗,中间是灯芯,把火光丢进去就会燃起,用小线绕在指尖,抬着手就能照明。

没办法了,只能摸黑了。

她捡起地上的一截长枯木,继续当树杖。

黑黢黢的山洞,没有一丁点的光亮,睁眼如盲。

她竖着耳朵,全神贯注的听着黑暗里的动静,树枝在前面探路,走的很缓。

不多时,又听到一阵水声,不是外面的瀑布,像是从前方传来。

夏昭衣皱了下眉,继续往前,有黯淡的微光从上落下,叮咚叮咚的水声也在嘈杂的水流里面变得真切。

前方出现一道水涧,下面是湍急的河水,水声急促。

和对岸链接的是两道铁索,看模样,以前上面大概是铺着木板的。

滴滴答答的雨水从上面落下来,落在她肩头,冰凉沁骨。

那高处似乎压着连排的巨石,光是从巨石两旁的缝隙里渗入进来的。

夏昭衣拢眉,是那源头两边的深渠。

她蹲下身,拉了拉铁索,还算牢固,至少承担一个女童的体重不是问题。

她起身握住手里的长木保持平衡,踩在其中一条铁链上面走了过去。

对面没多久又出现一个深涧,她连着走过三四道后,隐约听到前方传来了一阵喊声,停下了脚步。

地房幽暗潮湿,外面的大雨渗入进来,四壁都是水珠,加之常年不见阳光,空气里面是令人胸闷头晕的腐朽味道。

刘三娘披头散发,抓着栏杆看着外面进来的人,大声哭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

看牢的小卒不耐烦的皱眉经过,伸手指道:“再嚷嚷我就砍了你!”

“我没疯!我没疯!!”刘三娘怒吼,拍着手里的木头,“我出去还能给你做饭吃!以后你要什么我偷偷给你送啊!你放我走!”

小卒厌恶的瞪了她一眼,往牢深处走去。

拐过一道山壁,最里面是一个较为宽敞的牢房,虽然空气同样难闻,但排场布置已经算是比较客气的了。

小卒看了里面的青衣女人一眼,又朝附近看了看。

“奇怪。”小卒嘀咕了声。

刚才明明听到这里有动静的。

小卒看向那青衣女人:“刚才这里是不是有人在说话?”

青衣女人背对着他,没有反应。

她手里面正在折一片枝叶,旁边还有一大堆,都是蔓延进来的野枝上折的。

“我问你,刚才这里是不是有人在说话?!”小卒又问道。

青衣女人顿了下,回过头看着这个小卒。

小卒忙将脸别看,不想看到她那容貌。

青衣女人冷冷的看着他,小卒顿了下,还是没忍住,朝她看过去,心里面又是一股厌恶。

“行了行了。”小卒厌恶的挥手,“你继续呆着吧!”

忙抬脚走了。

青衣女人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离开,继续折东西。

头发已经很久没有清洗过了,蓬乱而又肮脏的垂在地上,很长了。

她的皮肤有一些老态,脸颊上面都是疤痕,下嘴唇缺了一口,里面枯黄的牙齿直接暴露在外,想隐藏都没有办法。

她冷漠的看着手里面的叶子,自己也不知道在折些什么。

小卒匆匆离开,又听得刘三娘的声音响起。

“放我走!我不是疯子,放我走!!!”

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整个声音都是嘶吼出来的。

小卒怒瞪她:“你不知道自己已经活不久了?还叫,我现在就杀了你!”

“我不管!让我走!”刘三娘大吼。

小卒啐了口,走出铁牢外面,上了锁。

“啊!!!”

刘三娘疯狂的抓着栏杆,想要将它掰断,尖叫着。

夏昭衣轻轻皱眉,双手拄着树干听着里面的动静。

过去好一阵,前面的洞壁里有隐约石门移动的声音传来。

她微凛,抬步过去。

苏举人躲在一个暗道里,将石门小心推开。

他朝外面看去一眼,轻声道:“走了吗?”

青衣女人没有反应,如若未闻,背对着他。

“我这里有一些糕点,”苏举人颤着手,从怀里面拿出两个小纸包,“你先吃着,等以后出去了,我给你买更多好吃的。”

青衣女人折叶的手指停了下,轻声道:“何苦,牧文,何苦。”

许久未曾说话,她的声音干裂而嘶哑,加之岁数变大,分外刺耳。

苏举人将小纸包轻轻的放在栅栏里面。

“师娘,我先放这了。”

青衣女人毫无反应,头也未回,昏黄浑浊的眼睛里面滚出热泪。

苏举人难过的看着她,动了下唇瓣,但又如往日那样,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那,我走了。”苏举人道,“下次应该还会很快过来看你的。”

最近这几天,前院这边一连发生太多混乱,苏举人隐隐觉得接下来的几天还会有更大的乱子。

青衣女人继续折叶,呆呆的看着手指里面的叶子,眼泪越来越汹涌。

苏举人退回道暗道里面,很小的洞口,他整个人需要佝偻着才能钻进去。

石门被重新关上,苏举人缩在石道里,双手抱着膝盖,三十多岁的男人了,衣袖抹着眼泪,哭得像是三岁小儿。

隔着不厚不薄的山壁,夏昭衣还站在那里,没有动。

半响,夏昭衣轻轻叹息,拄着树杖重新往前走去。

一直朝东,走到这条路的尽头。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50 真是可笑

天色越渐昏暗,除却偶尔一道闪电照亮苍穹,几乎没有光亮了。

卞元丰坐在地上,双脚悬在半空外,头顶是外凸的岩石,恰好能遮住天上急雨。

“少爷。”小厮过来喊道。

卞元丰神色冰冷,阴凉如这天地气象。

“今天晚上怎么办,莫非我们就要睡在这里吗。”小厮又道。

“不可能。”卞元丰低低说道。

“什么?”

“她没道理就这么不见了,一个这么矮的女童,她怎么办到把怜平给打了,还敢对我动手,不可能!”

想到她那嚣张的模样,卞元丰便气得咬牙。

都一整天了,竟还在生气。

小厮叹气:“可是少爷,我们晚上……”

“你要不怕被雷劈死,那你滚吧!”卞元丰吼道,“除了呆在这里,你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吗?”

小厮没说话了,回头看向身后的那几个同伴,谁都不敢吱声了。

肚子饿的咕叫了声,卞元丰伸手摸着自己的小腹,想到已经快两天没吃东西了。

他转头朝西边看去,隐约只能看到两排屋舍,和那边面前被闪电照亮的深涧。

别说他没得吃,恐怕前山的所有人都吃不上饭吧。

“别落在我手里。”卞元丰错着牙,低声愠怒,“我不让你好过的!”

“那个!”一个小厮忽的伸手一指,“那里是不是有个人?”

众人朝那边看去。

斜对坡泥石滑落的空旷半山上,一个瘦高的人影正跌跌撞撞的往下面爬去。

雷雨中的山路着实不好走,那人走的分外费力,好几次滑到,双手撑在地上,双脚连踢带蹬,方能稳住身形。

他头上戴着个斗笠,遮了脸,加之天色昏黑,很难看清模样。

“好像是下山的,方才我们好像没见到这个人,哪里冒出来的。”另一个小厮说道。

这时一道闪电劈亮天地,那人被刺了眼,以袖遮脸往旁边躲去。

卞元丰看他这身形,蓦然一愣。

“好眼熟啊。”小厮说道。

闷雷滚滚而来,沉沉乍响,他大约吓到了,在那边一动不动。

卞元丰愣怔的眼眸忽的一凛,低声道:“是苏举人!”

“苏举人?”

苏举人瘫倒侧卧在泥地里,着实不敢动了。

他一向自认悍勇,无所畏惧,哪怕山贼匪窝都敢以身试险来勇闯较量。

未想这自然天威,终是让他腿软和胆怯了。

大雨哗哗,他浑身湿透,抓着扎根入土的野草,想要稳住些身子再爬起。

又一声霹雳乍响天幕,他甚至觉得一阵电流从自己的指尖滚过。

“他为什么会在这?”小厮又道。

卞元丰没有说话,眉毛压在眉骨上,看着苏举人的目光变得冷冽。

小厮见他面色,讪讪闭了嘴巴。

关于苏举人,他们不敢多说多打听,绝不是因为对读书人的敬畏,而是源于卞元丰。

这一点谁都觉得好笑,卞元丰一个出身于贼窝的小贼头,对杀人放火,抢劫掠夺没多少兴趣,却偏偏爱好读书。

而苏举人更是好笑,他丝毫不将卞元丰放在眼里,虽教他读书识字,但仅仅只是教。书里不懂的,卞元丰问他他也不说,常挂嘴边的话便是,只教书,不育人,何况你又不是个人。

这在这些小厮眼里,跟当了窑姐又立牌坊有什么区别?

真是可笑。

卞元丰的态度转变也很明显,从最初的不屑一顾,到后来的虚心请教,苏举人都不做应答。如今,卞元丰也没了好脸色了,这对老师和学生的日常,便是互相冷眼。

而这过程里,卞元丰也曾几次大怒,想要砍了苏举人,都被卞夫人拦下。

但大家也都知道的,卞元丰哪会真的去教训他,这个天不怕地不怕,还很心狠手辣的小少年,对苏举人实际上是发自内心的尊敬。

倒是这个也被大家看做天不怕地不怕的苏举人,如今却正被这天这地,给吓得腿都走不动了。

卞元丰唇角勾了抹冷笑,看苏举人这个狼狈的模样,他心里面说不出的痛快,却又说不出的愤怒。

“我还真当他什么都不怕呢。”卞元丰开口道。

“那时用刀砍到他的面前了。”小厮道,“但他真的没跪。”

“文人喜欢装腔作势,自己觉得一身铁骨。”卞元丰又道,“可笑。”

“那,”小厮又道,“少爷,他这是怕死,还是不怕死?”

卞元丰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小厮一愣,忙闭了嘴巴。

“把你丢下去,你是怕死,还是不怕死?”卞元丰挑眉问道。

自然怕,怎么会不怕。

那可是被雷劈,之前卞元雪旁边那活蹦乱跳的陈棠不就是直接被雷劈成了焦炭吗,那僵硬的模样,几个小厮现在还能记起。

大雨越渐滂沱,但雷电之势渐有好转,苏举人缓了口气,揪着旁边的树枝踉跄爬起。

他所站的这一个地方是实在陡峭,下临无际,高山崔巍,无可攀援的地方,且足下青泥浑浊,稍一踏错,就可能直接滑滚下去。

进退两难,他不知道怎么办了。

风声呼咧,带着雨水打来,所有人的手脚都冰冷透骨。

苏举人半蹲在那里,看着下面,什么都看不清。

“他,会不会摔死……”另一个小厮怯怯开口道。

旁人摇头:“不知道。”

“好端端的,他不在义峦院里呆着,为什么会去到哪里?”

卞元丰眉头皱了起来,看着苏举人那个方向,距离这么远,苏举人的身影并不是平日所见的那般瘦高。

“如果摔死了,就什么都问不了了。”卞元丰道。

他讨厌苏举人,几次都想把这个人打死或者直接用刀砍掉。

可是如果这么就摔死了他,那真是太便宜了。

雨水冲了山上的许多枝桠和泥土下来,苏举人背靠着绝壁,往上微微缩去。

诚然真是视野不好,且山道狭窄,几乎无路,否则也不会迷失了方向,误打误撞到了这边。

苏举人闭上眼睛,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他的脑子里面甚至出现了和陈棠一样的局面。

“苏举人。”一个奶声奶气的清脆童音忽的响了起来。

苏举人一愣,睁开眼睛望着身前的无边深渊,脑子空空的。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51 一灯如豆

风声如鬼唳,雨声嘈杂。

苏举人眨了下眼睛。

听错了?

“别吓到,我是阿梨。”声音再度响起。

这次能听出来大致方位了,在他上面。

夏昭衣蹲在泥地里,手里握着一根粗壮木干,说道:“我力气不够,拉不动你,需要你自己以足尖蹬着借力,但是你也不要太用力来拉,不然我也可能被你拉下去。”

“阿,阿梨。”

苏举人难以置信的说道,而一根粗木已被伸来,轻敲了下他的肩膀。

“你不要那样站着,先回过身来。”

苏举人身前百丈高空,后背紧贴着泥土,早就已经腿软的动不了了。

“抓着,回过身来。”

苏举人缓缓松开揪着泥草的手,抬起来抓住了肩膀旁边的这截木头。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童的声音让他觉得心安与信任。

他深吸一口气,横竖不过一死,不怕,于是挪动脚步缓慢转过身子。

远空一道闪电,劈的大地凄亮。

危崖下蹲着的女童被白光照了出来,一闪而过。

“我眼花了吗?!”一个小厮叫道。

卞元丰愕然望着,旁边同他一起挨了不少石头的小厮则捂住嘴巴,瞪大了眼睛。

“二广,”卞元丰喑哑道,“你看到了吗?”

又一道闪电,再度将女孩的身影照出。

她蹲在那边,浑身被浇得通透,头发整个乱了,被大雨淋得贴在了身上。

而苏举人居然这样蹬着腿的,虽然狼狈和不雅,但真就给爬上去了。

“真上去了!”二广叫道。

苏举人喘着粗气,抬手拍着胸膛,惊魂未定。

夏昭衣揉着酸疼的胳膊,说道:“这个地方流石颇多,不宜久呆,你往前边走去,转弯后便有个小平崖可以暂躲,现在不会再有雷电了,半个时候后等雨一歇你就回去。”

苏举人缓过一口气来,看着夏昭衣:“阿梨,你怎么会在这?”

夏昭衣一笑:“先生,你不觉得这句话很耳熟么?”

“什么?”

“你似乎对我说过很多次了,而我们不过才几面之缘。”

夏昭衣捡起树干,在地上戳了两下,确保还可以用后,说道:“行了,先生,你先回去吧。”

“可是,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苏举人再问。

“因为我知道雷雨快停了,而借着这边的地势我又有八成胜算可以将你拽上来,不然我可不敢就这么出来拉你。”夏昭衣笑道。

又是答非所问。

苏举人皱了下眉头,看回身前深渊。

虽然这边安全了,可是往下看去却更惊心。

而他的心跳,一直都没有平静下来过。

“先生,”夏昭衣敛了笑,认真的说道,“这次回去你可要当心了,卞二郎和他的虾兵蟹将们现在就在对面看着我们呢。”

苏举人一愣,抬起头朝斜对面看去。

说是对面,其实都在同一座山上,只是山有起伏走势,他们恰在同一个山谷的高空两面,不过地形更为陡峭,角度很难捕捉罢了。

“我走了,先生保重。”夏昭衣又道。

“走?”苏举人回过身来,女童却已经不见了。

苏举人怔了怔:“阿梨?”

四下无人,唯有大雨疾风。

“阿梨?”苏举人又喊道。

而女童真就没了身影。

后山大院,梁氏和那仆妇终于被方大娘叫人带去柴房里关着了。

余妈出来拿了些食物,确认梁氏没再跪着后,端着托盘回去了小屋。

两碗稀粥,一叠酱菜,一个馒头,较平日已经很丰盛了,但今天难得的是,还多了一叠肉酱。

余妈关上房门,走过来放在桌上。

桌中点了根小蜡烛,光线很黯,很多地方都没能照到。

“吃东西了。”余妈说道。

屋外雨声滂湃,大风更是掀顶,屋中被衬得安静一些,但烛火却不知道为什么,在桌上微微摇曳着,满室昏黄。

小榻那边传来些动静,凤姨披着一层旧黄的外衣走来,说道:“怎么样了。”

“就跪在那边,没挨打,现在被关起来了。”

“哼,”凤姨冷哼,在桌旁坐下,淡淡道,“算这姓方的还有点良心。”

“有点良心也不会让她们跪一天了,”余妈道,“毕竟这是为我们所有人解了个难题。”

凤姨看了桌上的食物一眼,提起筷子挖了口粥,嚼着说道:“你不懂,不做出点样子来,戏就不能算演得好。”

她掰下半个馒头,蘸了蘸那边的肉,但是没有急着去咬,而是在鼻下闻着。

“天天都有肉,只能闻着,却不能吃,”凤姨感叹,“终于能吃上一口了,只有这么点。”

余妈看向那叠肉,也有些馋了。

“前山的人,今天没来找麻烦吗?”凤姨问。

余妈摇头:“雨太大了,估计不好寻来,那丫鬟可是被雷劈死的,现在谁都怯着呢。”

“一整天了,她们什么都没吃到,”凤姨忽的笑了,“她们也能遭上这份罪,痛快。”

“可是雨总有停下来的时候。”

凤姨嗯了声,又喝了一大口粥,边吃边道:“那阿梨说的话,你可曾放心上了?”

余妈皱眉,声音变低:“我不知道,你怎么看?”

“我那夜让人将刘三娘关走后,第二天就有人来找我,还不少。有卞大郎的人,有卞二郎的人,还有吴达的,鲁贪狼的,甚至义峦院那碧珠都来我跟前装作熟络,话里有话的在打听。”

“打听什么?”

“问我林又青的事,又问我刘三娘跟她是否有联系,再者,问我知不知道她是怎么跑出来的。”

余妈微顿,想起了阿梨。

“阿梨,”凤姨沉了口气,“你昨夜同我说,你见到她为了替林又青打遮掩,不惜冲撞刘三娘。”

“你说这个,是觉得阿梨真的可信?”

凤姨敛眉,神情变得有些迷茫,看着桌上烛火。

一灯如豆,幽幽晃晃,忽明忽暗。

“可那尸体是真的,我们都见到了。”余妈道。

“就算是真的,你就真敢将我们的性命交给这个我们面都没见过的人?”凤姨沉声道,“更不提,帮我们是为什么,仅仅是行侠仗义?这,是蠢吧。”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52 坐不下去

山上多年,凤姨就算称不上铁石心肠,却也已经麻木不仁。

这里做事认真不会有出路。

善心拳拳那是死路一条。

嘴巴讨巧,能说会道也不有什么好的前途和位置可以给你。

唯一能活下去的,不仅靠满腹心机和手段,还要残忍。

见惯了死人,自己手里也有过不少人命,如今的凤姨,很难再去轻易相信些什么。

可是,那个阿梨的话却又那么令人心动。

她看向对面的余妈。

余妈垂着眼睛吃东西,指甲黑黄,皮肤枯槁,面上细纹如树皮般斑驳在她本该光滑白嫩的脸上。

“你,”凤姨轻声道,“对于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就没有一点其他的看法?”

余妈抬起头,嘴巴还在回味肉末的滋味。

“看法?”

看来,是没有了。

凤姨眨了下眼睛,转头看向窗外。

“有时候我想找一个人来说说话,都觉得像是一件难事。”凤姨低声道。

“我不是在吗?”

“你?”凤姨看她一眼,摇头,“你连我现在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都不懂。”

余妈皱眉:“什么?”

凤姨又摇头,筷子在碗里面的粥里轻轻搅拌了下。

“你怎么了?”

“不知道外面太平了没,以前我们这样喝上一口粥不算难事,想要吃鱼吃肉也有的买,后来战乱了,苦的都是老百姓。”

余妈无端觉得一阵不安。

“你以前从来不说这些的。”

凤姨冷笑了声:“其实有一件事情,我现在想起来,忽然觉得特别好笑。”

“什么?”

“每次我给那些小丫头们发粥发菜,她们都捧着碗冲我道谢,叫的那个响亮,每次哪怕给她们再少的东西,她们都要冲我感激。可她们不知道的是,在前山那些人眼里,她们连条狗都不如。打她们,骂她们,再给上那么点甜头,她们就要叩头谢恩,你说这是个什么道理。”

余妈放下筷子:“你这是怎么了?”

“我们也是这样的,”凤姨眉目浮起茫然,“我们何曾不会因为前山那些人稍微给点小恩小惠,就得意的要把尾巴给翘上天。现在回想,知道不该,可是当时呢?当时,我们都被冲昏了头,就剩那么些小心思在作祟。”

说着,凤姨心情又变得烦躁了。

那个问题,又被她自己给推到跟前。

走,还是留。

本来死水一滩,毫无波澜,日渐麻木消沉,觉之无望便只能接受,就算没了自我,好歹都是活着。

可是夏昭衣那些话,就像往水里扔了块石头,搅得她心烦意乱。

人行于荒漠,最想也最怕的就是听闻前面出现水源。

一个希望摆在那里,你要么颓废下去,直到死亡。

要么更奋力的奔跑,拼上这一口气去寻到它。

可如若没有寻到,这奋力奔跑,反而让自己死的更快,而且更累。

凤姨双手捧着头,许是今天躺得太久,觉得突突的疼。

“是不是病了?”余妈低低的问道。

“没什么。”凤姨说道,“你去看看阿梨回来了没,回来了叫她过来,她如果读过书,我能跟她说上几句。”

“她不见了,我找过的,好像钱千千也跟着她一起走了。”

凤姨一愣,惊道:“她们跑了?!”

“下着大雨呢,”余妈看向屋外,“怎么跑,山下估计都有水泽了。”

心里方才那阵惊恐变得强烈了起来,凤姨觉得自己坐不下去了。

想了想,她裹紧披着的外衣,起身道:“我自己去看看。”

苏举人跛着脚,从山上走了下来。

雷电真的停了,大雨也渐渐变小。

天空还是密布乌云,不过东边积压的云层微微散去一些,有极淡的月色露了出来。

竟这么晚了。

苏举人浑身湿透,步伐疲累,去往义峦院的路上时,他刻意避开那边嘈杂的地方,但还是能听到乱哄哄的一片,和间或夹杂的叫骂声。

拐过一片院墙,就要去到义峦院,苏举人停了下,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山头。

恰好一阵风刮来,他哆嗦了下,湿嗒嗒的头发也被吹了起来。

对面灯火昏暗,偌大的院子里似乎没人,灶台的火都歇了,安安静静,没有一丝动静。

跟身后这些个院子相比,真是清静舒服。

“也没个人影,等天气好了,桥也修好了,统统要你们好看!”

一个人影从那边跑来,边跑边气呼呼的怒骂。

苏举人皱眉,盯着那丫鬟。

金枝也看到了他,不屑的哼了下,加快速度跑了。

卞八爷没有回来,带出去了不少人马,分作两路,一南一东。

山上还剩有不少人,由吴达留下来组织管理,而这不少人,都是昨天没能吃上饭的。

连着饿两天,没人受得了,吴达被吵得烦躁,带着把刀,同两个十人长一起出去避避。

东山头另外一边,是一个很开阔的平野,有一条水域宽广的大河流经。

现在大雨,吴达和两个十人长找了个背风坡,且有崖壁遮雨的磐石坐下。

吴达端着刀,来回看了面,又轻轻掂量了下,放在身旁,道:“这刀越来越不好使了。”

“八爷啥时候回来?”

“看这天气呗,”吴达道,“天色好点他们就回来快,天色不好,就慢了,但至少也得等个两天。”

“饿死了,”另一个十人长摸着肚皮,“后山那群婆娘也不过来送点吃的,一个个都嫌命长。”

提到那些人,吴达更心烦了,怒道:“这次八爷要能带回几个新的,我立马就去后面杀几个,重新立立规矩,让她们知道什么是怕的。”

“今天不是给了个图纸,说能先送个饭来的么,结果那东西也没造好,那两个女人还动起了手。”

“闹呗,八爷的女人轮不到我们教训,等八爷回来自己看吧。”吴达说道。

肚子也跟叫了声,他抬手摸着肚皮,忽然有些生厌,心里的暴躁也一拱一拱升起,很想放把火或是打砸些什么来发泄一通。

他伸脚把下面凸出来的石头狠狠的踹下去,几块碎石一路滚落,在风雨里带起些动静。

他顿了下,抬起头看向另一边的山壁。

天空黑漆漆的,视线模糊,什么都看不到。

“为什么,我觉得那边像是有人。”吴达说道。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53 发生什么

两个十人长都抬起头。

一眼只能看到高不及顶的山壁黑影,哪能看到什么人。

“你不是看错了吧。”一个十人长说道。

吴达皱眉:“不知道,就是感觉像是看到了什么。”

“这么个时候,这么大的雨,哈哈,”十人长大笑,“我看你是饿花了。”

话音才落,他也一愣。

影影绰绰里,似乎确实有什么东西正在移动着。

“我怎么……”另外一个十人长开口,“好像也看到了什么东西?”

吴达顿了下,霍的站起身:“真的有!”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不过光线略为适应了,对夏昭衣来说,还是可以摸索一下的。

她从山上走下来,自半山开始爬,爬爬停停,既是丈量,又当是消磨时光。

为了始终保持住体力,她隔上一炷香,就会寻一个略微平坦的地方休息,摸出别在腰间小布袋里的果子啃上一个。

然后在黑灯瞎火里,用树枝在地上描描画画,在脑中计算着方位与时间。

以前总不懂,师父为什么非要她熟懂天元术和大衍求一术这些她觉得自己压根用不上的东西。

她懒得学,就直接棍棒伺候。

后来在对榫卯起了兴致后,她才明白这些学术的实用性。

只是想起师父揍她时的严厉表情,她现在还会忿忿。

算了小半天,脑子里面有了大致印象,她揉着自己的小腿和胳膊,看向远处那些灯火。

人心有多恶,她接触的其实不多。

要说最恶,她以前脑子里面,应该就是如师父那样冷漠寡性的吧。

见死而不救,救死而不扶伤,扶伤而不安后。

做什么,全凭他高兴。

救人为图报答?不是,只是他闲着想顺手救一救而已。

可是师父,夏昭衣知道他心里面是有大善的。

山腰灯火耀耀,其间有人高声大喊,有人气恼大骂。

夏昭衣望着他们,蓦然失笑。

以前腹诽师父的那些话,都着实太过分了啊。

将啃完的果子随手扔了下去,她起身拧了拧身上湿嗒嗒的衣服,而后伸展肢体稍微热身,又继续朝下爬。

“有东西扔下来了,看到了没。”十人长叫道。

“会不会是山风刮下来的石头?”另一人说道。

吴达紧紧盯着,这种似有若无的感觉最是恼人。

“我还是觉得奇怪,”十人长回头看过来,“这种时候,谁会在山上爬?这山上谁有这本事?”

“对,没事爬山做什么?”

吴达若有所思道:“会不会,是官兵?”

两个十人长一愣。

其中一个霍的站起:“是不是知道今天八爷又带人出山了,想直接捣了我们这?干他娘的!”

“这还了得,”另一个情绪没有他激动,但也不平静,“我们现在还有多少人马,要不要集合一下?!”

“定是借着现在风大雨大,以为我们没有防备呢!”

“不过他们是怎么上去的?”

“不知道,二当家的?”

两个十人长看向没再出声的吴达。

吴达越来越觉得他们两个说的就是那么一回事,抓着旁边的大刀站起:“走!”

三人大步回去,吴达首当其冲,颇具气势:“集合!集合!都给老子出来!”

零零散散的马贼先探出头。

“你接不上就别接!”屋内一个马贼怒道,“别浪费时间了,喊集合呢。”

“我想想,你别吵!”

“你他妈直接给钱啊!”几个马贼说着就要去掏钱。

房门被直接踹了,吴达走进来怒道:“出来!集合!”

除去卞八爷带走的那些人,整个山头剩下的人马已不足两百。

吴达和几个十人长一间一间的将他们拽出来,还差人去往附近逮人,那些蹲坑的连屁股都不给擦就拽着他们一起来了。

好些人提着裤腰带,被这气氛弄得心慌,边跑边道:“这是发生了啥事?”

“出来就对了!”来拽人的马贼气势汹汹。

“都看看,人齐了没!”吴达威严十足,扬声喝道。

“二,二当家的!”一个马贼叫道。

众人看了过去。

马贼平时滑头,可这形势让他无端惴惴,有些怯了。

旁边几个人推他:“去啊!”

马贼站出来,说道:“王栋不见了,昨夜开始就没人影了。”

“去哪了?跑了?”

“他跟我们一起守岗的,说去撒泡尿,之后就没回来了,我们也去找过,愣是没见到。”

“难道他是奸细?跟官府的人里应外合?”吴达旁边的一个十人长道。

吴达疏散杂乱的眉头紧皱,脸上几道丑陋的疤痕也拧在了一起。

其中一道疤痕在眼角,大约是伤到了神经,一皱眉就跳个不提,在这样一张凶悍小眼的脸上反而显得违和与滑稽。

“先不找了,”吴达沉声道,“如果再遇到,不管他是不是官府的人,敢在这里玩失踪,那就让他死得难看!”

“其他人齐了没!”吴达又叫道。

“可是二当家的,”马贼又道,“如果他不是玩失踪,而是被人带走或者……”

“你闭嘴!”吴达指着他,再问其他人,“人齐了没!”

马贼讪讪,只好退了回去。

别说这吴达现在在气头上,就算他不在气头上,也很少能听得进去什么话。

确认人齐了,吴达开始组织人手。

哪些人拿长枪,哪些人拿盾刀。

那边的防护栏要布置,这边还得准备大公车和抛石机以防不测。

马贼们虽然吊儿郎当,正经的时候却也训练有素,眼下这气氛和形势,根本就不敢松懈。

火把高举,跑动间如火龙在游。

前院那些闹腾了一天的妇人们纷纷闻声而出。

坐在半山上的卞二郎等人也看到了那边来回疾奔的火把。

“发生了什么?”卞二郎说道。

旁边的小厮哪能知道,摇了摇头。

“雨快停了,”小厮道,“少爷,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你看得到路吗?”卞二郎想都不想,怒声骂道,“你想要跟那姓苏的一个死法?”

说到这里,卞二郎心里面越发恼火:“不对,姓苏的没死,他被人救了,救他的那个人绝对不会救我们,可能还会给我们一脚!那个阿梨!”

卞二郎想到她的眉眼和笑脸,心里面越发生气。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54 一个果子

灯火越来越多,簇拥一起,映的整个山头明曜。

吴达带人徒步半柱香的时间,聚到东山头的石壁下。

夜风将火光吹得明晃,许多马贼不明所以,看着吴达。

吴达和几个十人长则抬头看着上方的石壁。

空空的,火光所能照到的地方,什么东西都没有。

倒是因为风大,而落下来不少碎沙。

几粒碎砂让一个十人长迷了眼,他垂头揉了下,看向旁边的吴达。

“二当家的……”十人长轻声道。

这么兴师动众,结果什么都没有,说出去岂不是一场笑话。

吴达坚信自己没有看错,他仰着头,眼眸变得越来越狠。

那边闻声赶来的女人们都立在一个战棚旁边,饶是平日再害怕东山头这方位,眼下也顾不上了。

卞元雪遥遥望着,不解道:“那边到底出什么事了?”

看情况一点都不简单。

卞夫人眉头皱着,对彩明道:“你差个人去问问吴达,他想干什么。”

彩明面色犹豫:“这种情况谁敢去问,吴达一看就怒着,手起刀落便是一颗人头啊。”

“不去的我现在就砍了他的头!”卞夫人厉声道。

那边的小厮们都吞了口口水,几个离得近的都慌了,暗恼自己为什么要凑这份热闹。

彩明便朝那些小厮看去,随手指了个:“你,过去。”

那小厮面色都青了,艰难道:“可是我现在就算是去了也未必就见得能回来,如果不能回来,我去了也是白……”

“去啊!”卞元雪扬起一脚踹他屁股,“废话什么!”

小厮往前面跌去,回头看着卞元雪,犹豫了下,硬着头皮走了。

这边下去往东山头,要走上好长一段路,而吴达他们又在东山头的至北面,看似火光就在前头,这陡峭的山路,却着实不好攀缘。

小厮走的缓,脚步都虚了。

刚才彩明说的那些话,不是什么偶然事件,不过山上常态罢了。

这山头,生死皆在他人喜怒的一瞬之间。

而喜怒最无常的,这些二当家里面,吴达是最可怕的一个。

“磨磨蹭蹭,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卞元雪怒道。

回头看向旁边又一个小厮:“你一起去吧,走慢了你别想活着!”

话音刚落,她的脑门上便被一个硬物狠狠的砸了一下。

身旁的人都吓了一跳,卞元雪捂着头,痛的有一些懵。

“小姐?”立兰叫道。

“什么东西啊!”卞元雪扬声叫道。

立兰摇着头,困惑的张望。

卞夫人那边也看过来:“怎么了?”

四周的人都看着卞元雪。

卞元雪蹲下去,在地上捡起一颗果子。

果子半边被砸扁了,甜香粘稠的果汁从破开的地方渗了出来。

卞元雪往地上狠狠的扔去,怒道:“谁啊!谁砸我的!”

她今天被卞雷那些随从们揪着打,本就一脸淤肿,一身抓痕,更重要的是,胸腔里的这口气还没有出呢!

卞元丰没回来,她压根不知道要怎么和卞雷斗了。

面子大失,这是她从小打到大还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情。

“刘姨娘那个贱人!”卞元雪咬牙,朝刘姨娘的落霞苑那边看去,“是不是她干的!是不是啊!”

今天打的这么激烈,现在落霞苑的人都缩在那边,不敢出来了。

卞雷也在落霞苑里待了大半日,他的随从里三层外三层的看护着,除去金枝和杜湘悄悄溜出来找过吃的和药物之外,谁都没踏出来半步。

不过,东山头的动静落霞苑是最早听到的,卞雷现在就带着四个随从站在门口看着,虽说今天和卞夫人叫了板,但是现在那边人多势众,他也不敢贸然过去。

现在卞元雪的声音传来,所有人也都看了过来。

卞雷皱起眉头:“看什么!”

“你这个妾生子!贱人生的你也贱,有本事真枪真刀再打一把,背后躲着阴人算怎么回事!”卞元雪开口就骂道。

“说到妾生子,你那个娘亲就是个小妾生的,你说你娘亲是不是也是个贱人!”卞雷回骂。

卞元雪一愣,回头看向卞夫人。

卞夫人惯来端着,现在一听这话,眉头紧紧皱起,神情也变得狰狞和凶狠。

“你当真以为治不了你吗!”彩明喝道,“今天再口无遮拦,一把火烧了你们落霞苑!”

卞雷心里一紧,但仍硬着声音:“我是看你们管教不来女儿,我长兄如父,替你们管教一下!”

两边人马越吵越凶,反倒是东山头那边被吸引了过来。

恰逢那小厮正磨磨蹭蹭走来,吴达远远叫道:“那边怎么回事!”

小厮已经走远了,哪能知道,从听来的动静判断道:“好像,大小姐和大少爷又,又吵起来了。”

吴达啐了口:“都他娘的傻货!打架干事什么都做不好,就喜欢自己窝里斗!”

“那,二当家的,我们这边……”旁边的十人长说道。

这边?

这边还有什么,继续僵持下去,真是等着看笑话吗?

吴达怒道:“还什么这边,那边打下去闹出人命了,八爷回来怎么交代?先散了,我晚点再处理,你们回去给我好好待命!”

一个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了的十人长问道:“那到底是什么事情?总得让弟兄们心里有个底吧?”

吴达抓着自己的大刀转身就走。

两个知道情况的十人长跟了上去。

剩下的人全都一脸懵逼,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吴达心浮气躁,朝前山头走去。

现在雨水已经差不多停了,一点风都没有,天气沉闷的令人难受。

这样的沉闷,像是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风雨,让吴达越来越暴躁和莫名不安。

夏昭衣咬了口果子,趴在龙虎堂的飞檐上。

早在吴达和两个十人长开始喊“集合”的时候,她就往这边爬过来了。

刚才不过随手砸了卞元雪一个果子,没想到竟直接砸出一番激斗。

这山头给她的感觉,越来越像在海田旁边抓蛏子,粗盐无论往哪边洒去,都能激出一堆的蛏子来。

转头看到那边正在赶过来的吴达,夏昭衣嚼着咽下嘴巴里的果子。

直觉没那么容易说服凤姨她们的,搬出一个假想的英雄也未必能够。

莫不如,就心狠手辣一些好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55 有具尸体

集合的声音远远就能听到了,下边墩台守岗的马贼们都好奇的出来看着。

他们抬头望着东北方向,望的脖子都酸了,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一下大雨,一下又沉闷的难受,这天气真他娘的烦。”一个马贼站在墩台上面,对同伴说道。

同伴岁数略大些,已有四十好几,他背着手一直盯着那边看,看着那些灯火聚来,又各自散去。

“山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同伴嘀咕。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一直都跟你傻杵在这呢。”

同伴点头,顿了下,皱眉道:“我怎么觉得那么慌呢。”

“人老了,多疑,”马贼回答,回身朝山下看去,“欸,站在这里看过去,还挺好看。”

“你不知道,我刚来这的时候,这里天天被剿匪,平时都是从山下攻进来的,有两次却是山上直接冲下一堆官兵,连夜偷袭,把我们一顿好打。”

马贼好奇:“还有这种事?”

“都几十年前了,”同伴叹道,“他们是从那边徒云坡上来的,回风帮差点被全端了,回风帮的独眼瞎带着仅剩的三四十人连夜跑了,在北边那野人洞里藏了两个月才出来。后来回风帮和我们一起,把那一片给堵了,这才好点。”

“所以现在……”马贼朝那看去,心慌道,“有可能是那边来剿匪了?”

同伴也是不安,摇了摇头。

离他们最近的火把黯淡了下去。

同伴道:“去,那边的防雨罩可能漏了,水给渗进去了,你去弄弄,别让火熄了。”

马贼不想干活,但架不住同伴资格老,只好烦躁的跳下墩台,从墩台里拿了个用过的老的防雨罩过去。

走路走的流里流气,他过去站在旁边的磐石上,俯身检查火把。

“咚。”

后脑一痛,他捂着脑袋回头:“谁啊!”

同伴遥遥的看过来:“咋了?”

“有人拿东西砸我!”马贼叫道。

“这是风大吧?”

“你看现在有风吗?”

话音刚落,后脑又挨了下。

马贼大怒:“谁啊!哪个混蛋!”

“是我呀。”

黑暗里面忽然响起一个小女童的声音,还带着笑意。

马贼一愣,眨巴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

“怎么了?”同伴问道。

“你没听到?”马贼叫道。

“听到啥?”

又一块石头砸了过来。

“喂,我在这呢。”

马贼捂着脑袋回头,什么都没有。

这下扔的重,都感觉肿起来了。

他扔下灯罩跑回墩台,抓起自己的大刀跑了回来。

“谁!给老子出来!”

同伴也拿着大刀跑来:“怎么了?”

马贼盛怒的四下望着,耳朵也机警的竖着。

忽的一凛,看向不远处的小山坡。

“那边!”

马贼拔出大刀,直接将刀鞘扔在地上,跨步上去。

同伴比较谨慎,站在原地看着他。

下过雨的土坡比较松软,很多地方一踩就滑,他上去比较费力。

把大刀给戳进土里,他另一只手抓着入土的树木,使出力气跨了一个大步。

又要继续爬,却忽的瞅到一双圆瞪的斥血眼眸,就在前方,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啊!”

马贼惊呼,面色失血,差点没掉下去。

幸好大刀入土够深,他稳住了身子。

“怎么了?”同伴忙喊道。

马贼缓了口气,抬头看去,遇上那双眼眸,又被吓到,不敢再看。

“上面是什么?”

“王栋。”马贼叫道。

“王栋?”

“他死了。”

这几天一直大雨,尸体在水里泡着,被泡的浑身惨白。

眼睛圆瞪着,尸斑很浅,嘴巴微张,舌头微微挂在外面,面相狰狞。

马贼抬手,招同伴上去:“你来,渗人的很。”

倒不是害怕死人,而是害怕忽如其来的惊吓,还是这么阴森的死相。

同伴从另一边上来,没有站的太近,看了眼后道:“我去叫人,你在这里。”

“老子哪敢!”马贼立时叫道,“要去我去,你在这!”

“有什么不敢的!你他娘的自称老子,还怕这些?”

同伴平时就烦这些年轻的,平日喜欢装腔作势,正经关头一个个都怂。

同伴转身要走。

马贼又道:“你不怕你来,你给我回来,我去喊!”

他抓起刀子也要走。

吴达他们正从东山头那处过来,经过龙虎堂这边的大门。

听到下面的动静,吴达旁边的十人长先皱眉,走过来望了眼:“干啥呢!”

马贼和同伴抬起头。

马贼一喜,叫道:“这里有具尸体!”

“尸体?”十人长道。

吴达和另一个十人长闻声走过去:“什么尸体?”

同伴看到吴达,也叫道:“二当家的,这里有个尸体,王栋!是被人捅了喉咙的。”

吴达愣了下:“王栋?!”

尸体已经被从积水的坑里抬起来了。

浸泡在水里的部分非常光滑,这种触感令人恶心。

马贼和同伴撕了旁边的树叶擦着,嫌恶的丢掉。

吴达和十人长们走下来,看到尸体的眼睛都憷了下。

无论哪个角度,这个圆瞪的瞳孔都感觉像是他正在盯着你。

“把他眼睛弄一下!”十人长恼道。

马贼忙应声是,摘了两叶子给遮在那眼上。

“嘴巴也遮下。”另一个十人长道。

总觉得他好像会忽然开口说话。

“呃。”

马贼又摘下一片,盖在了他的嘴上。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乍一看上去很滑稽,可是看久了给人的感觉又非常发毛,总觉得那叶子下面的眼睛眨了下,嘴巴动了下。

总之马贼觉得自己后背毛毛的。

吴达倒从来不在意这些细节,他蹲下来,捡起旁边的树枝戳开尸体喉咙受伤的位置。

“一刀死的。”旁边的十人长道。

吴达眉目冷酷,眉眼又皱到了一起,脸上的疤痕顿时像聚在一起了的蜈蚣。

“不是刀。”

吴达在四下张望,又抬起头,朝上边的破败的墙垛望去。

“应该是上面扔下来的。”

话音刚落,他双眸睁大,崖上一块三人合抱的大石头正在缓缓下滑,朝他们这里砸了下来。

电光火石,吴达应激性拉起一个十人长往后躲开:“快跑!”

“轰!”

巨石自半空跌落,面前的尸体和马贼瞬息消失。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56 胜负一瞬

大血溅起。

是马贼的新鲜血液。

他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没能被拉走的十人长躲得快,但也被砸到了腿,呆滞一瞬后,他爆出剧痛哀嚎。

吴达和另一个十人长抬着手臂挡脸,缓过劲来后垂手,睁大眼睛看着面前一地的鲜血,心脏还跳的飞快。

空中还有碎乱的泥沙从滑坡上剥落,筛筛跌落。

夏昭衣握着一根长木,另一端卡在滑坡上,倾身出去,往下眺望。

吴达一凛,有所感的抬起头,和夏昭衣目光相撞,碰了个正着。

夏昭衣眨了下眼睛,一笑。

竟然没死。

若她惊的后退,转身就跑,吴达反倒能立马追上。

她这一笑,且大大方方的露脸,让吴达有片刻愣怔。

“童奴?”十人长也看到了。

吴达转身朝那边的高坡上跑去,大步去追。

十人长也要去追,被身下的同伴拉住:“帮我!”

那四十多岁的马贼,早在搬完王栋尸体后,就边擦手边躲远了。

岁数活的越大,越容易偏信未知神秘,总觉得这类泡水里久了的尸体,还是远离为好,晦气。

果然,这么做并没有错。

那边的石头和下面的鲜血触目惊心,而两个十人长却还在表演人间大爱。

反正他是要躲远的,谁知道会不会还有第二块巨石。

他也转身,不动声色的往墩台回去。

吴达追的飞快,从小在这里长大,这里的地形他再清楚不过。

抄了一条近路,从那边爬上去,身手不及年轻时灵敏了,可是常年锻炼还是练就了一身矫健。

他拔出手里的刀,边走边四下望着:“出来!我看到你了!”

气压沉闷的难受,空气里面全是雨后泥土的潮湿,一点风都没有。

四周黑黢黢的,草木幽深,前面不远处就是早已荒废的墙垛口,另外一边过去便是一个敌台。

吴达握紧手里的刀,虽然警惕,却也没有表现的过分紧张不安,一步一步,小心挪动。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一双眼睛正在远处的土坡下安静的注视着他。

夏昭衣神情冰冷,向来温和爱笑的脸,此时没有半点温度。

她是一只准备狩猎的猛虎,但是一着不慎,便会从猛虎变为羔羊。

“出来!”吴达又怒喝,“你到底是什么人?”

四下一片安静,没有半点声音。

这时略略起风,山间草木开始微摇。

吴达全身戒备,没有丝毫松懈。

几粒饱满的雨水砸落了下来,他连抬头看眼气象的空隙都不给自己。

夏昭衣始终保持着半跪微伏的姿势,一动不动,手里握着一截铁片,还在耐心等待。

风声渐渐起啸,变大变急,雨水随之磅礴,哗啦啦降落。

若一个地方已有危险气息,那么将自己暴露在外,无疑是在犯蠢。

吴达不打算逗留了,他边望着,边朝那边的敌台退去。

夏昭衣细眉轻压,如雨而沉,手里的铁片越握越紧。

天色渐变,风卷云涌。

就是现在!

夏昭衣忽的跃起,手中三块石头抛掷出去。

与此同时,天空一道惊雷,紫电割裂苍穹,万山瞬息白亮,睁眼如盲。

石头飞来,吴达应激性避开,手中钝刀也防卫性的横劈出去。

听得而后衣衫如风,他大惊,忙要回头。

喉间蓦然一阵骤痛,他眼眸顿时放大。

夏昭衣跌滚在地,又飞快爬起,半跪着稳住身形,大口喘气,浑身被雨水淋得通透。

吴达回过身来,边伸手去拔颈后的铁片,鲜血喷涌而出。

他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女童。

又一道雷电,映的女童面色雪白,眼眸晶亮,眸中冷冽似入骨兵刃。

吴达张开嘴巴,想要说话,却吐出满口满口的鲜血。

他艰难的抓着大刀和铁片想要冲来给她最后一击,身子却一个踉跄,跌砸在地。

夏昭衣捡起一块石头缓步走去,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脸上又挂起了笑容。

愈渐强烈的窒息感让吴达的脸涨得通红,他恶狠狠的瞪着女童,濒临死亡的恐惧让他害怕的浑身颤抖。

夏昭衣弯唇一笑:“再见。”

她手一松,石头从她手里直直掉下,落入积水小坑,溅起细微雨水。

吴达盯着石头,看着那些水花,眼睛里的最后一丝光彩彻底消散。

雷电纵横交织,才静不到两个时辰,天空重又狂风暴雨。

小梧站在窗前,愣愣的看着外边,焦虑不安,又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

站了一阵,她回来在通铺旁边坐下,心跳扑通扑通,跑的飞快。

房间没有烛火,大院里只挂着一盏灯笼,被大风吹得四处摇曳,那本就微弱的光芒全然可以忽略不计。

小梧心下难受,快透不过气,想哭却又哭不出声。

“啪啪啪!”细微的拍门声传来。

小梧一愣,忙过去打开。

小容湿嗒嗒的,扶着门框大口大口喘着。

这下,小梧真的哭了。

“姐!你去哪了啊!”

小容累得说不出话,只在那边喘气。

小梧扶着她进屋。

房间里还有一个女童,岁数比较小,看着她们这个模样,有些愣。

小梧去关门,回身又去柜子里取了干净的布子回来。

“快擦擦。”小梧急道。

小容抹了把脸,冻得发抖,也朝柜子走去。

取出一套干净衣裳放在通铺旁边后,她呆站着,没有说话。

“姐?”小梧看着她。

小容眨了下眼睛,别开头,抹布又擦了下发上的雨水,忽的也哭了起来。

小梧慌了:“姐,你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小容抽泣了下,想将哭声憋回去,却没能成功,哽咽得越发厉害了。

“姐?”小梧不知所措。

小容回头看着她,擦掉眼泪,吸气道:“没事,你先去睡吧。”

这时屋外又一道雷电,窗棂被照的凄白,小容惊忙回头看着屋内,背对着窗扇。

“姐姐!”

小梧被她这个样子,弄得又气哭了。

小容没说话,听着门外的风雨声,一颗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眼眸也变得狠了。

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

这山上不就是这样的么。

没有人是干净的,一个都没有。

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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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7 无形之惧

雨打瓦楞,噼里啪啦。

天地只余风雨怒号,远处的灯火人声都变得渺茫。

余妈已经回去睡了,凤姨一个人呆在药房里面,坐立难安。

其实现在冷静下来以后,阿梨说的那些话所激荡起来的热血也冷却了下去。

可不论如何,这都是一种可能,一线希望。

就是这么一线微露着光明的远方,让她不想就这么生生放过。

又等了阵,她按捺不住,再度推开房门走出去。

大雨灌入进来,凤姨拿了把伞,然后沿着屋檐往前院走去。

路过菜园时,畦田旁的小木框引起了她的注意。

松松垮垮的木框,歪倒在那边,看模样几乎要散了。

木框里面有着几条大肥鱼,其中一条还活着,正在雨水里蹦跶着。

“哪来的。”

凤姨低声道了句,撑伞想要过去,这时听到身后一人喊她,她回过头去。

余妈也撑了把伞,脚步有些急:“怎么办,千千到现在还没回来!”

凤姨面色沉了下去,胸口似被什么堵着:“大概和阿梨在一起吧,这样的天气我们也没办法出去找人。”

“会不会出事?”余妈不安,“或者,真的跑了?”

“不知道,”凤姨摇头,“可是阿梨不是说,要等我们的答复吗?”

而且,她还记得阿梨当时说过的那句话,不是逃,而是离开。

她笃定的神情和模样,似乎是一颗安定的药丸,虽然这种感觉从一个九岁女童身上得到很是奇怪。

“那如果,真的逃了呢。”余妈皱眉,“我们要不要去举告她们?”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凤姨淡淡道。

这些问题再绕下去,又会令人心尖焦灼。

凤姨伸手指向那边的木框,道:“你看那些。”

“那是什么?”余妈看过去。

“鱼,”凤姨道,“我们这里怎么会有鱼,阿梨带回来的吧,你拿去煮了,给昨天赶了山路送饭的人都送点过去,再给那屋子里送一点。”

那屋子,指的是关着梁氏和那仆妇的。

余妈点头:“嗯,我再去找个帮手。”

远山响起狼啸,穿夹在风雨声里,越发显得四周诡异寂静。

钱千千缩在小土洞里,周身湿嗒嗒的,手里抓着木杖,横在身前,做着防卫姿态。

脸上的水已经分不清是眼泪还是大雨,她被冻的瑟瑟发抖,喉间也哽咽抽泣着。

下山路难行,她一个人回来时,一直注意着脚下石沙,唯恐在茂盛山林里踩空,所以没有注意到那路边忽然冲出来的人影。

那人直接伸手,将她给狠推了下来,她直直滚到了这边,而这边,是后山的一处坟地。

荒坟有新有旧,都为一个小土包,大多无主,不会留有墓碑。

而一些陈旧了的老坟,因为连年大雨而塌开,里面的白骨都森森露在外面,齿骨狰狞。

钱千千一路连滚带爬,吓得大哭,但还要鼓起勇气跛着脚去找出路,最后发现,这里根本没有出路,下面就是溪涧了。

天上雷声闷吼,闪电不时辟开黑夜,她紧紧缩着,越来越多的鬼怪神力钻入脑子里面。

可除了恐惧,她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雨水越来越大,因她摔下而砸塌的那些枯枝烂叶都跟着缓缓滑下。

几道闪电刺的她眼睛疼,偏生还胡思乱想,总害怕一闪而过的白光里面会出现什么可怕的人面。

这时,鼻子下面闻到了一丝奇异的香味。

她一愣,重又努力的嗅了嗅,确定不是幻觉。

哪来的香味。

钱千千握紧手里的木杖,想要探出头去看,又不敢。

大雨冲刷着泥土朝低矮的地方滑去,雨水也渐渐成溪,快没了她的脚腕,而这香味却越来越浓。

“哗”的一声,前面她摔下来的那片土坡彻底塌了,泥石大量冲刷了过来。

钱千千惊忙爬起,离开土洞朝高地摸黑跑去。

没多久,她先前藏身的土洞就彻底被淹没在山石之中。

同时,那阵奇异的香味也似冲开了牢笼,弥漫的天地到处都是。

小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小梧虽然担心她,但到底年幼,实在架不住困意来袭,已经传来了入梦的鼾声。

小容又转了个方向,看向阿梨的床铺。

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钱千千应该活不了了吧。

如果还活着,那会不会猜测到她头上?

当时那么快,应该没有看清是她推的吧?

小容揪着被角,眉心化不开焦虑。

她只是害怕,钱千千和阿梨走的那么近,她害怕阿梨会将小梧有这本书的事情告诉了钱千千。

而钱千千那么得凤姨和余妈她们的喜爱,一旦她出事,凤姨她们肯定会追究的。

到时候只要赖在阿梨头上,那最好能将阿梨也除掉。

毕竟,钱千千是跟着阿梨一起去的山上,她的嫌疑是最大的。

窗外闪电划过,阿梨的床铺又被照亮。

小容看着那边的枕头和被褥,想到了阿梨的脸,和今天她爬山时的身手。

这个女童……

小容又想到了刘三娘,以及那林又青的脸。

不寒而栗。

而同一时间,同样觉得毛骨悚然的,还有站在东南敌台,和龙虎堂外的人。

雷电乍响,他们不敢贸然出去,只能隔着远远一大段距离,看着远处闪电下不时被照亮的尸体。

四周火光幽暗,气氛凝固,谁都没说话,只有落霞苑里不时传出男人的大声嚎叫。

落霞苑是离龙虎堂最近的院子,今天下午打的厉害,刘姨娘的胳膊都被打折了。是卞夫人旁边一个高大的仆妇,抓了桌腿子打的。

张大夫拿了快板子绑在她的胳膊上,接骨的时候,刘姨娘疼的张口哇哇大哭。

也因为如此,落霞苑里现在有很多药物,同时还有煮茶的一套小用具,虽然茶具被砸的差不多了,可是烧点热水还是没问题的。

而跟刘姨娘的情况不同,这个被抬来的十人长的右腿已经彻底废了。

那么大的巨石落下来,只砸中一条腿,且没有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已足够幸运。

天空依然雷电交错,巨大的夜幕笼罩在群山遍野。

但现在站在敌台和龙虎堂外的人却觉得,最浓郁的那一片阴影,正罩在他们这个山头。

无形而又看不到的恐惧,才真正令人害怕。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58 黄金珠玉

夏昭衣睡在山洞里。

幽黑无光的偏僻角落潮湿冰冷,她蜷缩成一团,手里握着一把短刀。

身上很多地方暗绿一片,是她睡前咀嚼了药草自己敷在伤口上的。

绿色盖去了乌青红紫,身上这些泥渍却没有办法去处理了。

大地兀然一颤,她的眼睛第一时间睁开,警惕的望向黑暗。

没有声息,四周也不像有人。

是很远处的地方起的动静,整片山麓都在轻轻颤着。

夏昭衣抿唇,松下一口气,闭上眼睛继续入梦。

一夜暴雨,终于安静。

天空渐渐变明,山上大水往下流冲去,河水卷的飞快,扑腾出大片水花。

钱千千支着树杖,看着前方因山石塌下而露出的洞穴。

那阵奇香已经散去很多,可是洞穴里所露出来的一角,让钱千千觉得惊愕。

大量金条散在地上,瓷器支离破碎,混在泥石之中。

那边还有成片成片的珍珠宝石,和大量绸缎锦布,哪怕落了雨,这些宝石依然夺人炫目。

洞深处黑黢黢的,隐隐似有风从那边吹来。

应该……是有路的吧。

钱千千犹豫着,要不要过去。

这时,洞里传来些许动静。

她竖起耳朵,屏息凝听。

那动静越来越近,似好多人的脚步声。

钱千千一凛,忙躲到另一边的磐石后面。

“少爷,你饿了两天了,昨夜也没有睡好,我们先回去吧。”

二广还在苦苦劝着。

卞元丰没有理会,大步走着,循着尽头那点微光而去。

他的精神面貌极差,头也很晕,神情和心情从来没有这么糟糕过。

“应该就是那边,动静就是那里传出来的。”另外一个小厮说道。

光线越来越亮,空气里隐隐能闻到一些香味。

二广嗅了嗅:“好香,这是什么气味。”

“香料。”卞元丰道。

这款香料他以前有过,据说是从一个大富人家那里夺的,他觉得颇为好闻,那时还曾给苏举人送去过一些,却被苏举人当面给摔了。

“沾血的东西别送到我跟前。”

苏举人是这样说的,神情冷蔑而不屑。

“这里有香料?”二广又问道。

“闭嘴。”卞元丰冷冷的说道。

洞壁渐渐变得宽敞了,也从凹凸不平的山壁变成了光滑平整的石墙。

墙上有许多烛台,尚有几只蜡烛,可惜烛心起了潮,点不亮了。

走着走着,卞元丰的脚步停了下来。

跟着他的这些小厮们也都停下。

破开的洞口在西北方向,正北这边的拐弯处,里面是一个巨大的石室。

现在他们就站在石室门口,呆愣原地。

漫山金银,遍地珠玉,数百个大木箱,敞开着的无一不外露财宝。

空气里的香料气味百种交杂,闻多了反令人头晕。

几个小厮最先反应过来,面色从憧憬惊艳转为煞白,朝卞元丰看去。

这地方太过隐蔽,将它建造在此,便是不想被人知道。

而如果有人不小心知道了,那会是什么下场?

几个小厮都怕了,二广也露了惧色。

“你们花过钱吗?”卞元丰忽的开口说道。

小厮们一愣。

“少爷,你说什么?”二广道。

“黄金屋,”卞元丰冷冷道,“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众人一头雾水。

“藏这么多,花不了,不知道有什么用。”卞元丰又道,“但是这些拿去买东西,能买多少?”

“几座城吧。”一个小厮壮着胆子道。

“沾血的东西别送到我跟前。”

卞元丰耳边又似想起了苏举人的这句话。

照这么说,这些黄金屋,就是用几座城的鲜血换来的吧。

死就死吧,不过死的数目确实多了些。

“也许这里有苏举人的家人?”卞元丰忽然说道。

“什么?”

小厮们没一个能跟得上他的思路的。

“几座城死的那些人里,可能有他的家人,不然他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卞元丰道。

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想到这里去,几个小厮都有些不解。

别说苏举人那样自命清高的读书人,就是寻常百姓,又有谁会喜欢马贼的?

卞元丰转头,看向那边的洞口,又道:“我们这一路走来,应该早就过了那个桥的距离了吧?”

“嗯?”二广道。

“那这里出去,应该就是后山了,”卞元丰冷笑,“我说那个阿梨为什么能在这里神出鬼没,也许她就是早早发现了这里的秘道。走吧,去前面看看。”

卞元丰说着,已经迈出了步子。

“后山?”一个小厮一喜。

如果是后山,那就是有吃的了!

不仅有吃的,还有那群仆妇和童奴可以使唤了!

这两天他们的日子一点都不好过,那些夫人姨娘们的怒气,可全都是他们担着的。

想到去后山可以被伺候和照顾,那些仆妇和童奴们还会小心翼翼,战战兢兢,顿时所有的感官都舒爽了,连困意也不觉得了。

他们忙跟上卞元丰。

听到渐近的脚步声和动静,钱千千面色更白了。

她努力想要往崖壁上靠去,可是就这么点狭窄的位置。

虽然这里有个磐石可以暂时挡身但,这一带几乎没有路,难保他们寻找出口的时候,不会搜到这里。

卞元丰忽的停下脚步。

几个小厮也随之停下。

“少爷?”二广道。

卞元丰想了想,有些烦躁:“我困得紧,先回去睡觉了,三广和四广去吧,你们让那些仆妇们从这里送来。”

被点名的两个小厮一愣:“我们?”

“你们不行吗?做这么点事还要几个人?”卞元丰怒斥。

他转身往后面走去:“最好一个时辰内送来,我娘和我姐昨天一天都还没吃东西。”

“去啊,快去。”二广忙对他们低声道。

高兴不是自己被点名,他和几个小厮愉快的跟上卞元丰。

剩下的两个小厮你看我,我看你。

三广叹气:“真倒霉,走吧。”

钱千千的心境就如涧下翻滚的潮水,时高时低。

她扶着磐石,紧紧的贴在那边。

这时眼角余光捕捉到什么,她回过头去。

夏昭衣蹲在远处的高坡上,已经翻动身后的木枝冲她示意了好久。

见她望来,夏昭衣伸指在唇前,无声的“嘘”了下。

钱千千顿时一喜,眼睛也跟着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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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9 说着玩的

漫山俱为大水,不停蹄的下涌。

这里的山壁很难再攀爬。

夏昭衣蹲在那边,做了个手势,示意钱千千留在原地。

卞元丰带着其他几个小厮,头也不回的走了。

三广和四广无奈,只好朝洞口这边走来。

洞外情况如他们想象中的狼藉,漫漫大水,没了一半小腿,水流清澈,可清澈的泥地下,偶尔竟有白骨数根。

两人都僵在了那。

“这里,是坟地吗?”

三广抬头朝高处望去,低声道:“这整片山头,怕全是坟地。”

四广咽了口唾沫。

“那我们两个……”

“走吧,”三广硬着头皮,“还是得走。”

两人一前一后,朝着钱千千昨天掉下来的地方走去。

钱千千躲在角落里,气都不敢出。

待听得脚步声渐渐远去,她微抬起头看着他们的背影,再朝那边的阿梨看去。

夏昭衣还在,朝另外一边做了个手势。

钱千千循目而望,是一个悬崖。

她伸手指了指,询问是否要她过去的意思。

夏昭衣点头。

钱千千面色都白了,犹豫的看向那边。

似乎确实有些为难一个小女童了。

夏昭衣只好再做手势,边用唇语无声说道:“等我。”

水流湍急,夏昭衣不敢保证自己能从这么湿滑的地方下去,绕了些距离过来。

但到钱千千这边,还是需要攀爬。

钱千千一动不动,看着她从那边熟练的下来,这才小跑过去。

“阿梨。”

“嘘。”

夏昭衣做了个手势:“他们没走远,来,身子低一点。”

本身都是个子不高的女童,一蹲下去,矮了许多。

夏昭衣先往前面走去,同时抽出了手里的匕首。

钱千千却忽的伸手拉住她:“阿梨,你等下我。”

夏昭衣一顿,垂下头看着被钱千千牵住的左手。

她眉心微拧,抽出手来,快步往前,用匕首去崖边砍树。

一根牢固坚硬的木枝被她砍下,她回身递给钱千千:“拉着。”

“嗯。”钱千千伸手接过。

夏昭衣不太习惯与人亲近,自被父亲抱上山送到师父手里后,除了整日抱着她的奶娘,几乎没人抱过她了。

但奶娘在山上也呆不过一年,她稍微大一些后,师父就把奶娘赶走了。

自那之后,夏昭衣几乎再也没同人靠近过,除了师父。

六岁之前,她常跟在师父身后,或抱着一个木盆,一起去洗衣,或捧着一口小碗,和师父一起等锅里的汤水沸开,还有一起伐木,一起洗墨,一起缝衣服。

但是六岁之后,师父全部都推给她做了,她就一个人洗衣,一个人煮饭烧水,一个伐木。

伐木时砍得慢,但师父不催,宁可没柴烧火做饭,饿在那边数日,也要由她自己慢慢的磨。

她与穷苦人家的孩子长大的方式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她更为孤僻一些,因为山上没什么邻里可为伴。

真要说能亲近一些的人,也就是二哥了。

但是与二哥,也从未牵手或拥抱。

钱千千拄着树枝,跟在夏昭衣后面。

崖壁外边真的有条小路,狭窄陡峭,她走的小心,每一步都踩在阿梨踩过的地方上面。

待走出一段距离,那两个人也不会寻来后,钱千千低声问道:“你昨天爬那么快,去哪了呀。”

“你怎么会在这呢?”夏昭衣反问道。

钱千千这才恍然想起,说道:“阿梨,我是被人推下来的。”

“推?”

“对,你走之后,我一个人回来,不知道是谁,忽然从路边出现,将我给推了下来。”

“那你昨夜都在这里了,怕是要吓坏了吧。”

钱千千抿唇,提起这个便觉得委屈。

“是很可怕。”她哽咽说道。

“嗯。”夏昭衣应了声,没再说话。

这条路湿滑难行,且绕着山壁,非常长。

不过对于夏昭衣而言还是很轻松的,她早就习惯在这些悬崖峭壁上生活了,如今鞋底便缠着厚厚一层增加摩擦力的粗砂。

但为了等钱千千,她还是将速度放慢了一些。

远远已能见到山下的大院,渐明的晨光里,炊烟袅袅升起,人影奔波忙碌,又是新的一日。

钱千千开心的说道:“是不是快到了,阿梨你看。”

夏昭衣抬起头,眺了眼,说道:“她们还是起得很早。”

“要做事呀,本来就要早起的。”

“山下大约都被水淹了,送吃的更不可能了,她们这般早起,还不如好好睡上一觉。”

“对了,”钱千千神情变得严肃,“我方才在那边听说,卞二郎要我们从这里送吃的过去。”

“我听到了,”夏昭衣说道,“留着他们有用。”

“什么?”

夏昭衣一笑:“没什么。”

钱千千停下脚步,顿了顿,轻声道:“阿梨,难怪我觉得你今天有什么不一样呢。”

“嗯?”夏昭衣回过身来。

钱千千看着她这样回过身子,魂都快吓没了,往里面的崖壁贴去一些。

“虽然你这两天都让我觉得怪怪的,可是今天特别怪,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因为你没笑。”

夏昭衣又莞尔:“我没笑就会很奇怪吗?”

她在水里见过这张女童的脸,面孔清秀,皮肤底子同她原先那样,冷白皮,她的手也要比后院其他女童们白嫩很多。

夏昭衣还很喜欢这个女童的眼睛,闪亮盈波,与她原来睫毛纤长的杏眼有些区别。

不算特别大,但也不小。

既像杏仁,却又融合丹凤,不适合浓妆,浓妆反而夺了灵气。

这样一张脸,不笑应该不会奇怪。

钱千千看到她笑,也跟着笑了:“你不笑,我就觉得害怕,你一笑,我就觉得没什么好害怕的。”

夏昭衣笑得更灿烂了,回过身继续往前走去,边道:“那成,若有机会,等前山那些人来,我给你一把刀子,再冲你傻笑,看看能不能把你哄得去砍掉他们。”

“啊,那我可不敢!而且,”钱千千郁闷,“我也不是傻子啊,阿梨。”

“我也就是说着玩的。”

夏昭衣唇畔依然浮着笑意,却变得落拓与畅爽,眼眸也明亮了起来。

“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她笑道,“他们没可能再来后山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60 竟然没死

几个仆妇围在余妈身旁,好奇的看着余妈手里面正在忙活的东西。

那边渐渐的,也有女童凑了过来。

“这是什么。”一个仆妇开口问道。

余妈昨夜将鱼肉里面的鱼刺都给剔除了,切成一小片,裹了粉,又加了一些酱料,便放在那边腌制。

现在她将这些腌好的鱼肉拿出来继续处理,旁人反倒认不出这是鱼肉了。

“等下给你们吃,”余妈说道,“是肉。”

“肉!”一个仆妇低叫出声音。

女童们的眼睛也都亮了,但是不敢发出声音。

“哪来的?”另一个仆妇道。

余妈垂头忙着手里的活,似没听到。

“都不干活了吗!”方大娘见这边围作一团,高声叫道。

大家朝她看去。

几个仆妇嘀咕了声,先离开了。

方大娘从那边望来,看到余妈手里的东西,皱了下眉头。很想上来问话,可想起凤姨那模样,便又作罢,冷冷的收回了目光。

说是干活,其实现在哪有什么活可以干。

平日里,她们惯是要早起准备伙食,并且还要分出一部分仆妇和女童,替那些人洗衣裳或刷马桶,几乎忙不过来。

可昨天情况却不同,昨天为怕浪费粮食,她们就只准备了一半,果然,并没有送出去。

即便如此,这些食物也不会就此分了,虽是隔夜,不过处理得到,并没有异味。

所以今天,她们根本没事可以做了。

大家努力要装作很忙的样子,一些人则干脆躲去菜园那边。

“姐,你听到了没,有肉呢。”小梧坐在井边,低声说道。

小容目光出神,有些呆滞。

“姐?”小梧伸手轻推。

小容略略受惊,回头看来。

“什么?”小容问道。

“姐,”小梧不安道,“你到底怎么了。”

小容心神不宁,不想说话,垂头看着盆里的衣裳和水。

“刚才听她们说,好像有肉。”小梧又道。

“嗯,”小容随口应道,“我帮你多弄点。”

“嘻嘻。”小梧一笑。

不过看到小容这样,小梧的笑又凝住。

笑不出来了。

可是小容又不肯说她的心事。

小梧转开视线,看向其他地方。

目光扫过西北山头下来的两个人影,她眼睛又亮了。

“姐,你看!我们能得到更多的肉了!”小梧欣喜的叫道。

小容皱眉:“什么?”

随着小梧的目光看去,小容一愣,瞪大了眼睛。

“钱千千那个二愣子和阿梨最近关系可好了,我们要阿梨给肉,顺带就让钱千千那份一起给了,哇,好多的。”小梧高兴的说道。

小容忙收回目光,心跳扑通扑通,快要从胸腔里面跳出来。

竟然没死!

不仅没死,还和阿梨在一起!

她愣愣的看着身前的水盆,双手攥紧木盆边沿,禁不住微微发颤。

小梧眨了下眼睛,朝她看去。

小容越想越慌,但很快,她便有了个主意。

深深呼吸,小容努力做出最平静的样子站起:“跟我来,我去屋里拿件东西。”

说话声音还是出卖了她的不安与惶恐。

小梧“哦”了声,跟着起身,回头又看了眼那边的人影。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面生出一些羡慕来了。

那个阿梨,这几天就没有看到她做过事情,每天都自由自在的样子,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真好。

不过,她被打成那样,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事。

胡思乱想着,小梧收回目光,跟上小容。

关上木门,小容便匆匆去往木柜里面翻找东西,神情慌张。

小梧被弄得心乱,出声道:“姐,到底怎么了。”

“我们要逃。”小容沉声道。

“逃?”

“对。”

“逃……”小梧这才反应过来,压着声音惊道,“姐,为什么啊!”

小容没有说话,还在翻找着。

并不确定钱千千有没有看到是她将她推下去的,可是这种不确定才令人害怕和不安。

倘若看到了呢?

那到时候就无路可逃了。

余妈那么疼爱钱千千,又和凤姨走得近,她和小梧的下场绝不会好。

更不提,还有一个更可怕的关键所在,就是阿梨。

就算钱千千没有看到她,可阿梨说不定就在远处看到了呢?

强烈的不安让小容极近崩溃,无所招架。

只有逃了。

留下是赌,逃走也是赌。

可是留下赌输了会直接没命,困禁无望,无所遁逃。

逃走至少能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还能拼上一把。

翻了好久,终于在角落里面找到了一把小匕首。

小容忙塞进衣服里面藏好,拉起小梧:“走,我们先去菜园。”

她们本就没什么衣物,又破又烂,带了累赘,索性不管。

小梧被她弄得慌张无措,但还是跟了上去。

“余妈在那边。”钱千千喜道。

夏昭衣面容温和轻柔,小手握着地上捡的一截长木枝,没有抬头。

“阿梨。”钱千千唤道。

夏昭衣看着前面的路,闻言抬头:“嗯?”

“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觉得特别开心,是不是因为转晴了?”

“据说天气的确能左右人心情。”夏昭衣笑道。

“能不能左右到你呢?”

“我?”夏昭衣笑着摇头,“不会,我很少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真的假的,为什么?”

夏昭衣看回前路,边走边道:“这能有什么为什么,就是很少心情不好啊。”

“可总是有些原因的吧?”

夏昭衣失笑:“谁会没事去找自己为什么心情不好的原因,菜里放多了盐,咸的么?”

“那你平日是不是很少生气呢?”钱千千又问道。

“当然不是,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不生气,怎么活。”

钱千千一愣:“阿梨,你说的什么?”

“如果听不懂,那就不要再问啦。”夏昭衣说道。

说着,她抬头看向天色,又道:“不过此次放晴有些短暂,两个时辰后大雨更甚,所以你现在心情好,就尽快好个够。”

“嗯?”钱千千也跟着抬起头,“还会下雨吗?”

“会,”夏昭衣说道,“会更大呢。”

“那也好,可以什么都不用做了,我快困死了,又累又饿。”钱千千说道。

她真的已经快撑不住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61 暴雨前夕

习惯性的,夏昭衣不喜欢从大院过。

绕过猪圈,她和钱千千去到菜园。

菜园的人难得比大院要多,多数卷着裤脚,在畦田里排水。

“你先回去睡吧,”夏昭衣边走边道,“我去找凤姨有些事情。”

“我还是要去跟余妈说声的,她会担心我。”钱千千道。

“没关系,我去说。”

钱千千看了她一眼,又抬头看向天空。

“阿梨,等下真的会下雨吗?”

“嗯,不过明天便是真正的晴了。”

钱千千点头,还望着天空,脚步也渐渐停了。

短暂晴朗,也是晴朗。

天空澄碧,云朵洁白,阳光暖暖洒着,她冻了一夜的身子被烤出了细密的汗水。

鸟儿吱吱喳喳飞过,不远处的树梢上还停着一串。只是那树梢的模样有些可怜,半是折枝,半是凋零,光秃秃的,像个枯槁的老汉。

“阿梨,你说这些鸟儿昨夜藏哪儿去了呢,风雨那么大,它们现在竟还能活蹦乱跳,我猜……”

钱千千顿住,朝四周望去:“阿梨?你人呢?”

房门被整个打湿了,颜色变得极深,檐上雨水成串的落下,在地上蓄着薄薄一层积水。

夏昭衣抬手敲门,很有规律的三声,不轻不重。

凤姨睡得不好,皱着眉头嚷道:“谁啊。”

“阿梨。”夏昭衣回答。

凤姨微愣,随后忙掀开盖着的小被,不顾不整的衣衫,半趿着鞋子便奔去开门。

女童站在门外,抬着头看着她,叫道:“凤姨。”

凤姨也望着她,仍是愣着,说不出此时是什么心绪。

方才在听到夏昭衣声音时,她就觉得好像洒了泼油在快灭的木火上,随即“哗”的一声,星火燃起,热气扑腾,远处那似渐渐黯淡的光点也大照四方。

这种心情,让她难言。

而面前的小女童,矮矮的个子,脸蛋上虽淤青成片,却洗的干净,衬的眼眸越发明亮。

衣服便没那般好运,褴褛破烂,满是泥渍,很多地方缺着大口子,里面的肌肤隐隐的露在外面。

“阿梨,”凤姨道,“你怎么弄成了这样,昨夜去哪了?”

时间不多,夏昭衣直接道:“等下会有两个人过来,想要你们去前山送饭,在那边有许多密道,虽说比下山送饭要近许多,却也陡峭晦暗,崎岖难行。凤姨,如若你们走熟了那条路,这修桥或暂修机关的事,可能更遥遥无期了。”

“密道?”

“嗯,白日还好,你们与人为伴,尚能有些胆气,但一到晚上,那边可到处都是坟地与白骨,甚至还可能有凶兽出没,不知你们会不会怕。”

凤姨皱起眉头。

对于桥坏了,路难行,她这两日隐隐也生出天高皇帝远的怠慢心思,可如若“皇帝”又来了呢。

风吹来一阵一阵,檐下又淌下大片水来,凉意颇浓。

远处有人路过,好奇望来。

形容狼狈的凤姨,和衣衫破烂,像从街头要完饭被打回来的小女童。两个人站在门口,一个皱眉发愣,面目隐忧,一个神情安然,侧着身子看着日头下璀璨晶莹的水花。

虽然时间紧迫,但夏昭衣仍未一口气说完想说的。

急功近利反令人生疑,让凤姨自个儿去琢磨,比谁说都管用。

再者,她也不是非求着她们一起离开,只是把路先铺好,把该做的先做,而到底要不要走,都是她们的事情,她不强求。

不过,在看到凤姨这个模样出来开门时,夏昭衣心里也已有了几分笃定。

静了一阵,夏昭衣伸手:“凤姨,认识这个吗?”

她抬起手,手心里面安静躺着一块玉和一个令牌。

看到那令牌,凤姨惊道:“这是哪来的?!”

“吴达身上的,”夏昭衣捏着令牌,来回看了下,道,“做工一般,材质还不错,我不知道有什么用,你认得就好。”

吴,吴达是谁。

凤姨片刻愣怔,蓦然一惊:“吴达!二,二当家?”

“他死了。”夏昭衣说道。

凤姨瞪大眼睛:“死了?!”

“你看,”夏昭衣将令牌递过去,“我从尸体上拿的。”

凤姨伸手接过令牌,看了眼后忙藏好:“阿梨,你先进屋。”

“我不想进去。”

“啊?”凤姨看着她。

“采光不好,空气也不好。”夏昭衣笑道。

凤姨抿唇,道:“还是进来比较好。”

“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如果有,你怕日后事发,可以将责任尽数推在我头上,反正他们奈何不了我,我也已经不在这里了。”

夏昭衣将色泽不怎么样的玉也递过去:“这也是吴达贴身带着的,大约是什么珍爱之物,以他如今身份,想要块好玉不是难事,但他却戴着这个,我寻思会不会是他亲人给的。”

凤姨将玉也接了过去,面露疑虑。

“吴二当家的,真的死了?”

“山上马贼不过两百,吴达一死,群贼无首,而且他们如今正恐慌着,也许戒备会更森严,可手脚却是大乱的,要离开就在今夜。”夏昭衣又道。

凤姨端详着玉佩,心绪复杂深沉。

天色这时变阴,乌云遮压而来,风也起的大了。

凤姨还在犹疑,根本无法决定。

这时,大院那边传来一声吆喝:“饭呢!他妈的,真当治不了你们这群贱妇了,竟敢偷懒,都不想活了!”

凤姨抬头看去,真的有男人来了。

声音喊的响,后山的所有仆妇们或近或远都听到了。

方大娘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上前去:“可算来人了,怎么样了那边,夫人少爷们是不是饿得慌了,我正愁不知道怎么送去呢,山下发着大水。”

“滚开!”四广喝道,边抬脚踹来。

方大娘避开的快,眉头一皱:“怎么了,脾气这么大?”

比起刘三娘对前山那些人动不动赔笑的模样,方大娘和凤姨算是一类人,多少有些脾气和硬气,更重要的是底气。

方大娘擅做饭酿酒,凤姨略懂医术,这就是她们的底气,有时候还能在卞夫人跟前说上几句。

“饭呢!”三广也叫道,“先把饭给我们端来!”

凤姨收回目光,看着阿梨:“我得整理下,然后出去忙了,这件事情暂时搁着,容后再说。”

说着就要关上房门,夏昭衣一步上前,手掌按在门上,挡住凤姨关门的趋势:“你真的有这么怕这些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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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2 一个耳光

夏昭衣的力气不大,这么支着门,其实毫无威慑。

可是凤姨看着她的眸子,硬生生的没了合门的气力。

眼睛很平淡,根本没有喜怒,她却读出了一丝轻狂与不屑。

“他们,是杀人不眨眼的马贼啊。”凤姨有些不自在的说道。

“那你杀人的时候,眨过眼吗?”

凤姨错愕。

“我本可以早就离开,我留下是因为我不忍,就算我喊了官兵来剿匪,你想过你们会是什么下场吗?或被这些马贼先杀尽,他们不好过了,又岂会留你们潇洒。或被官府论作同谋处置,年幼女童许能逃过一劫,可是你们这些仆妇就算不被砍头,也得落个被流放的处置。而你呢,你觉得你会有流放的待遇吗?甚至,”夏昭衣缓缓道,“那些曾受过你压迫的人会出来指认你,泼你一身脏水,你连砍头的待遇都不会有。”

凤姨听着心悸,眼睛都变直了。

她恍惚想起了许多许多年前,她跟着师傅从药堂出来给人问诊,经常在路过菜市口时,能遇上罪犯行刑。

她不敢看,捂着耳朵大步跑在前头,仍能听到身后传来的凄厉惨叫。

回去后,人散了,地上徒留一滩被水冲过的血渍。

冲不掉的,冲多少次都那样刺目。

那些鲜血也常常入她的梦,醒来一身冷汗,她便揪着被角一动不动,等着天亮。

那时,她才多大?

凤姨的模糊视线落在面前的女童身上,渐渐聚焦。

那时的自己,也有一双这么清澈的眼眸吧。

如春风溪水,香水青桃。

对未来也有太多期许。

邻家小哥高大的身影,说书先生话本里的郎君良人,那些打马而过的江湖少年侠客,都曾让她情怀初动。

也曾为不平事不平,为欢喜事欢喜,喜怒形于色,何须藏深浅。

岁月如阳光灿烂的湖光,倒映着沿岸的棠梨鸢尾,那些盛世年华的过往,如今她只能在水里抬头仰望。

她在窒息着,能见到的只有水面上的涟漪,蓝色波纹轻颤,模糊而缥缈。

这样的怅然以前不是没有过,不知为什么,那时是绝望和无望,如今却是失落。

“你们就没有一点准备?”小厮的叫骂声复又响起,“偷懒成这样,胆子真的肥了,我看你们都别想好过!”

“快把爷的酒肉先端上来,夫人少爷们的也快弄,谁他妈有心思等你们拖拖拉拉!”另一个小厮也骂道。

又累又困,他们脾气比往常还要暴躁,心情差到极致,偏这些妇人一点眼力都没有。

“还慢吞吞!”

看到前面的女童还在井边动作笨拙的洗菜,三广几步快走,揪住女童,发泄般狠扯她的衣服和头发,再往地上摔去。

女童惊惶的叫声响起,其他人只是各自躲远一些,唯恐也受打骂。

凤姨抬眸虚望着那边,神情茫然。

“我最后问一遍,凤姨,你要不要走,若要走,我可以再留一晚。若不走,那我现在便离开,但凡闲事,我从来只管一次,不会回头的。”夏昭衣又道。

静了小片刻,凤姨低声道:“我,我不敢。”

夏昭衣心下微叹,说道:“你手里面拿着的,是吴达的令牌和玉佩,这个人,你们当初怕不怕?”

“怕。”

“那现在呢,还怕吗?”

凤姨垂头摩挲着手里的令牌。

“他已经死了,是不是山上所有的马贼们都死光了,你也没有勇气离开?你不是怕他们,而是怕你自己心里的他们吧。人为奴,身不由己,那没办法,可心与神也甘愿为奴了,才是真正的可怕。”夏昭衣又道。

她不喜欢说这么多话,更不爱与人说教。

但钱千千说,之前凤姨曾在卞夫人面前替她护短,虽然她不需要凤姨为她这么做,可想象当时情形便也知道有多凶险。

还是同先前那样,她便当承了这份恩。

凤姨定定望着手里的令牌,目光扫过上面的刀剑砍痕,粗糙的手指轻轻去抹。

“阿梨,”凤姨轻声说道,抬眸看着夏昭衣,终于下定决心,“我赌了。”

的确是赌。

她并没有见到过阿梨说的那个侠客,也尚未确定这女童所说的话是否可信。

但是两者相比,留下继续暗无天日,如狗般卑贱。

而离开,大不了就一死,再被骗,还能比如今更糟糕么?

而既然是赌,赢面自有一半,如若真能离开,那她所面对的将是什么样的生活?

这种期盼,让凤姨的血再次滚烫了起来。

夏昭衣一笑:“好,就当是赌。”

“我要怎么做,现在就可以开始准备了吗?我们什么时候走?我现在去找余二娘?”凤姨问道。

夏昭衣抬头看着天色,左手拇指在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上轻点,是可以开始准备了。

她望回凤姨脸上,说道:“凤姨,可能是我不善言辞,没有表达清楚,所以让你误会了。”

“什么?”

“我说的走,不仅仅只是我们,你莫不会以为我就带着你,再有余妈和钱千千,我们四人一起离开吧?”

凤姨微顿,她确实是这样认为的。

她之所以认为阿梨会带上她,是因为她和余妈走得近,瞒不住她,索性不瞒。

而且她是个后院管事,可以做很多安排,比如支走谁,比如要谁去忙活些什么。

不然,以她和阿梨的交情,怎么会带她?

“我一直想的是,要么我一个人走,要么我带所有人走,你是核心关键,所以我才来询问你,你可能误会了。”夏昭衣又道。

“所有人?”凤姨想都不敢想,“你要带我们所有人离开?”

“既然赌,就赌的大一些啊。”夏昭衣笑起来,微微抬手,指着天空,“今天我们就以天地为局,以命为筹码,赌上这一把。”

“隔夜的?为什么是隔夜的?!”四广暴躁的拍桌,“你们鼻子闻不出味吗?”

方大娘不想过去了,用眼神示意旁边的几个仆妇过去。

可是这种情况,谁敢去找死?

“老子们辛苦了这么久,你就给我们吃这个?”三广将碗砸在地上。

瓷碗碎开,迸溅的碎片往四周飞去。

落在地上的米饭让好多人心疼不已。

“想吃吗?”三广怒喝,“跪下去舔了啊!”

方大娘沉下脸,当没看到,压着口气继续干活。

这时一个人影,从大院东南角疾步走出,众人看了过去。

三广和四广也抬起了头。

“啪!”

凤姨扬手,一个重重的耳光,直接落在了三广的脸上。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63 最后一餐

所有人都愣了。

全场安静。

余妈偷了几个鸡蛋,准备打到她搓了一早上的鱼粉里面去,见到此幕,鸡蛋差点没从手里滑出去。

若是寻常小厮,闹得严重了,去到卞夫人面前,凤姨可能还能有些底气叫板。

但是这两个,可是卞元丰旁边的人。

那一声耳光清脆,手劲极大,三广整个人趴在了桌子另一边,后知后觉的捂着脸,有些呆愣。

四广眨了下眼睛,看向凤姨,猛一拍桌起身:“你……”

一阵风声。

凤姨端起桌上的酒水就泼了过去。

“糟蹋粮食就算了,还要在我们面前糟蹋!这碗酒,老娘可以点把火烧了你!”凤姨骂道。

“砰”的下,她将碗重重放在桌上,怒道:“把这两个人绑起来!”

疯了吗这是……

没有人敢动,都看着凤姨。

有些人甚至还想起了不久之前的林又青。

四广抹了把脸,怒喝:“妈的。”

冲过来要打凤姨,头皮却一紧,被人强行往后扯去,咣当砸地。

后脑勺摔得生疼,四广眯着眼,隐约只看到一张被抓的七横八竖的脸,冷冷的看着自己。

“呸!”

梁氏虚吐了下,抬脚抵着他的肩膀,将他上身抬起,而后手里的粗绳一甩,再扬手缠绕,将他捆作一团。

整个院子像是没人了一样,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全看着她们。

三广也回了神,凤姨却伸脚踹开了他屁股下的长条凳。

而后梁氏将他也捆成了一团。

“这是,干什么?”方大娘第一次觉得自己气势要比凤姨弱上一截,声音都怯了下去。

梁氏将两个小厮丢到了大院正中,还给他们的嘴巴各堵了一块臭抹布。

余妈擦着手跑来:“怎么回事?”

凤姨掏出吴达的令牌和玉牌,重重的按在桌上,看向院里其他人。

“这是吴二当家的!吴二当家已经被官府的人暗杀了!”凤姨喝道。

众人看向那令牌。

凤姨又道:“官府的人来救我们了!你们是要和前山那些马贼做一路人,被拉菜市口去砍头,还是要跟着我走,一起离开这不是人呆的鬼地方,回到我们原本的家园?”

“官府……”余妈喃喃道。

这两个字,像是上辈子听过的那般遥远。

一个仆妇说道:“是不是前阵子,他们说的磐云道的驻兵?”

凤姨没回答,看向那边的方大娘:“你呢?”

她直接就将问题抛给了另一个管事。

众人也看了过去。

方大娘脑子空空的,反问:“真的是官府?他们如何与你取得联系?”

凤姨不想废话,直接将吴达的令牌和玉佩丢了过去。

东西落在地上,方大娘垂下头。

“要走的跟我一起走,不走的你留下来只会更惨,”凤姨继续道,“卞八爷早早领人出山了,只留了一个二当家在山上,他已经死了!现在山上这些贼子没了领头的,所以要和我一起走的人都站过来!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众人沉默。

安静一瞬,最瘦小的几个童奴忽的放下手里的东西,直接便朝凤姨和梁氏跑去。

一个仆妇也猛然摔了手里的竹筐,怒道:“走!不走留在这里干什么!还要给那些畜牲们陪葬吗!”

她朝凤姨和梁氏跑去。

大院的动静早早吸引了后面的的人,许多人都渐渐围来。

余妈没说话,直接过去就站到了她们后面。

又有几个女童和仆妇走了出来。

凤姨看向那边的方大娘。

方大娘手里还拿着饭铲,抿了下唇,一把将铲子砸了出去。

“走,留在这里有什么盼头!”方大娘叫道。

她也跑了过去。

越来越多的人出来了。

三广和四广倒在地上,使劲挪动着,嘴巴里面支支吾吾,却骂不出半个字。

疯了疯了,疯病果真会传染,这些后院的人全都疯了。

夏昭衣坐在菜园旁的台阶上,一直抬着眼睛望着天空。

已经开始有阴云了,风也逐渐变大。

前院的动静传来,她也能听到。

这些话不是她教凤姨说的,凤姨的力量果然非同一般。

阴云被风卷着,流转浩瀚,日头已经见不到了。山上那些被晃动一夜的草木没有得到多久安宁,又要在新一轮的狂风暴雨里挣扎。

夏昭衣的视线落在远山两个疑似人影的地方。

隔的太远,分辨不清,像是人影,又像不是。

“那这些饭还做不?”一个仆妇指着自己放才切的那些菜。

“做,为什么不做,做出来我们自己吃。”梁氏喊道。

“做!”凤姨也道,“大家山上累死累活那么久,临走前一定要吃顿最好的!我们砸了他们的锅和碗,让他们休想再吃上饭!”

夏昭衣听着她们的话,抬手摸着自己的肚子。

她又何尝不饿,满脑子皆是京城那几家大酒楼里的招牌菜。

每逢节日回京,二哥就满大街带着她去寻吃的,哪家酒楼哪个菜式最拿手,没人比二哥更懂。

夏昭衣最爱的是常味鲜里的百花糕和芳沉楼里的十香排骨,最后一次吃,还是两年前了。

不,加上她这“死去”的两年,应该是四年了。

前院那些妇人当真开始做起了饭菜,做的比哪一次都勤快和愉悦。

食物的香气飘散了过来,夏昭衣被熏的馋嘴,不由失笑。

她站了起来,松动了下筋骨,抬头又朝山上看去。

她也得去给自己找点食物了。

好多好多的肉。

平时大家可望不可及的各种食物,此时正大片下锅,等待食用的人不再是那些没心没肺的马贼,而是她们自己。

女童们开心的洗碗和洗菜。

仆妇们偶尔仍会害怕,可是看到凤姨和落在地上的令牌,便又定了番心。

二广此时站在前山,吼了数声,都没人回应,那些仆妇和童奴是眼神,分明知道他就站在那里。

连四广三广都像是死了一样,不知道躲到了哪去。

食物的香气隐隐飘来,饿了快三日的二广气的恼火和跺脚。

一锅一锅的菜出来,童奴们都乖巧捧着碗坐在那里等,大碗的饭,大盘的肉,色香味俱全,还有好多配菜。

二广的角度看不到。

梁氏吃了一半,忽的放下筷子,端着啃出来的骨头去到断桥那头。

二广恼火的伸手指她:“你们他妈的耳朵聋了,听不到爷叫你们吗?”

却见梁氏手腕一番,将碗里的东西挑衅的倒光,再将碗恶狠狠的砸了过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64 着手准备

悬崖距离隔得那么远,这口碗自然扔不过去。

二广看着那碗连一半都没到,就这么直直地掉了下去,他惊讶的抬头看向梁氏。

一个仆妇,敢对他这样?

梁氏嘲讽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二广皱起眉头,想了想,立马转身就跑。

“你去干什么了?”凤姨问道。

梁氏一笑:“出一口恶气。”

尽管这口恶气并不能出到多少。

比起她们在山上所受的这些苦难,刚才那个举止其实有一些幼稚滑稽。

凤姨抬眸朝崖边的断桥看去。

不知道梁氏这么嚣张是好事还是坏事,现在一切都还没有一个谱呢。

她又抬头看向天空,这气象,应该会如阿梨说的那样吧。

一顿饭吃得尽兴,剩下的碗筷谁都不想去收拾。

凤姨开始组织人手。

她将山上的仆妇们分成三队,将童奴们也分成两个小队,每队都选了一个队长出来,并严格警告,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听这些队长的。

而被选中的队长,真是哭笑不得。

事成了,她们脸有荣光。

事不成,那就糟了,其他人或许法不责众,她们呢?人头不保已是必然。

没人知道凤姨想干什么,但是大家都没有提出异议,乖乖的听话。

这种时候,不能乱心,唯恐乱了别人,更怕乱了她们自己。

三广和四广还倒在地上。

从这些仆妇们的对话里面,他们早就听出她们的目的了。

他们不敢再骂骂咧咧,声音都不敢出一下,不时彼此对望,一开始的嚣张态度全然不见。

而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一个被选中为队长的仆妇忽然指着他们,提议说道:“最怕有些人还怀着一些小九九,我们现在要不拿刀,一人一下砍死他们吧。”

“我也觉得可行,”另一个队长说道,“大家手上都沾了血,这件事情谁都摘不掉了。”

三广和四广吓得瞪大了眼睛。

凤姨却摇头:“不用了,留着吧。”

“留着?”梁氏不可思议,“这两个人死不足惜啊。”

“阿梨说还有用。”凤姨说道。

大家都一愣。

“阿梨?”梁氏皱眉。

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但那夜跟着凤姨还有余妈一起去给前山头那些马贼送饭的仆妇们,心里却都生出了蹊跷和好奇。

那天晚上,凤姨为了维护这个阿梨,甚至还在卞夫人跟前大吵过。

当时凤姨的强硬态度,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连卞夫人都在气势上被压了一截。

其实那时有很多人不能理解,为什么凤姨要那么袒护一个小女童,就算真不是这个女童干的,也没必要在卞夫人跟前争成这样。

现在凤姨又提到这个名字,她们心里面都有了一种隐隐的猜测。

也许,正是因为阿梨跟这次的出逃计划有关,所以凤姨才那么维护她?

如此解释便能解释的通,同时她们更能放心一些了,原来早有计划和安排。

“分工吧,”凤姨说道,看向第一队仆妇,“山下路不好走,你们去准备菜刀锄头,斧头都行,大家必须要在最快的时间离开。”

“是!”为首的仆妇应道。

“砍不掉的,就用火攻,”凤姨看向第二队仆妇,“你们去准备菜油猪油灯油和酒,山上这些酒都是我们酿的,本就该归我们。如若路上遇到拦路的人,我们就泼过去,学那林又青,再扔个火把。”

“是!”

凤姨看向第三队仆妇:“把山上的木门和门窗都拆下来,用钉子和浆糊粘着,做成两个大小相当的,要最大规模。”

“好。”

余妈不解:“这个要怎么用?”

凤姨没回答,指着三广和四广,对第一队女童说道:“等一个时辰后,你们把他们松绑。”

女童们有些傻眼。

岁数最大的指着自己:“我们?可是他们会不会打我们?”

“没力气的。”凤姨道。

这三广四广看着凶悍,可饿了差不多三天了,看模样也是很久没有睡好,哪来什么力气。

女童打量了他们下,怯怯点头:“嗯。”

最后一队女童,凤姨道:“去整理食物,我们路上要吃,准备的越多越好。”

这个她们喜欢,顿时开心的应道:“嗯!”

安排好人手,凤姨在大院正中摆了个八仙桌,往装满米的碗里插了两根香。

“一根烧完,再烧一根,烧完之前,大家务必办好手头要事,回来这里。”

“是!”众人齐声应道。

凤姨自己也没有闲下,和梁氏余妈一起去到房间里面整理药物,以防有意外伤亡情况。

整理了几个药罐,梁氏有些不放心,问道:“这样真的可行吗?”

“那么多人一起,不用怕。”凤姨道。

“我们人再多,也架不住别人刀子多,”梁氏不安,“卞八爷离开了山头的事情,你是听谁说的呢。”

凤姨深呼吸了一口气,回头看着她,沉声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们就硬着头皮走下去。”

她将怀里的几个药罐打开,里面的东西倒在桌上的纸中。

梁氏和余妈看着她熟练的打包捆装,一时沉默。

半响,梁氏轻声道:“算了,我反正是跟着你的,你要做什么便做什么,我都依你。”

余妈也道:“我向来没什么主意,我随你们两个。”

“不过,还是准备几包毒药吧。”梁氏又道,“我还是怕死的,他们的死法我受不起,我死后身子他们要怎么糟践,那不归我管,反正咽气的时候我不想太惨。”

凤姨心下动容,低低道:“别想的那么可怕,不会有事的。”

然而她自己心里面都没有底。

梁氏没说话了,沉默一阵,她重新打开药罐,也同凤姨这样,将几味治外伤的药材倒出来包好。

屋外的风已越来越大,随时都有大雨的可能。

有人决意已定,有人还在忐忑。

但不管怎么样,手头上面的事情她们都在准备。

长年后山的锻炼,这些仆妇们早就磨出一身干练,不到烧第二柱香的时候,除却那要粘门板门窗的第三小队,第一小队和第二小队,包括女童们,都已经准备妥当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65 后山造反

二广疾步跑回去,进了院子后却在门口徘徊,不知道要不要进去。

卞元丰现在在睡觉,他起床气向来大,如今精神状态那么差,也许会直接起来就杀人。

小书在院中烧水,看到二广形色匆匆,问道:“怎么了。”

二广思量了阵,转身就跑。

“古里古怪。”小书嘀咕。

看回身前搭起来的小火堆,小书阴郁的心情越发糟糕:“全部都变得古古怪怪,这是中了什么邪。”

除了刘姨娘,其他姨娘们全都在卞夫人的楚凤院。

不过卞夫人不在,她去了龙虎堂。

楚凤院大堂里,众人坐在一起,谁也不知道说什么,气氛安静的诡异。

卞元雪在左手边的别厅里,托着腮帮子,另一只手里拿着长鞭,把手在桌上无意识的点着,一下一下。

二广来寻人的动静传了进来,卞元雪抬起头看去,叫道:“外面什么事?”

几个随从和二广一起跑进来。

二广急声道:“小姐,后山那些人变得非常奇怪,可能要出事了!”

后山。

又他妈是后山!

卞元雪面色沉下去:“这些贱妇哪敢出什么事,本小姐一个鞭子打的她们落花流水!”

“大小姐,你要不去找下夫人,这件事情得问夫人怎么办啊!”

龙虎堂,那地方他可不敢一个人去。

“我弟呢?”

“二少爷这几日劳累,正补眠呢。”

卞元雪“啪”的一掌拍在桌上:“我倒要看看那个阿梨到底有多神气!她当真将我弟给打了?”

二广一脸郁闷。

确实是被打了,而且一点便宜都没有讨到,可狼狈了。

但是这种事情,你能不能不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

“我问你话呢!”卞元雪喝道。

赵姨娘开口:“后山的人到底怎么了,怎么奇怪了?”

卞元雪眉头一皱,恼怒的看过去。

赵姨娘无视她的目光,定定的看着二广。

“她们一直在收拾东西,还,还吃肉,那肉骨头那么大一碗,一个仆妇当着我的面给倒悬崖下了,还把空碗砸过来。”二广比划着说道。

“有这种事?”赵姨娘一愣。

其他人也愣了下。

“我都没吃东西!她们竟敢吃肉?!”卞元雪叫道。

赵姨娘转头看过去,拔高音量:“大小姐能不能先不要说话了!现在什么形势你还看不出来吗?能不能长点心!”

“你吼谁呢!”卞元雪大怒。

“后山的人要跑了!”赵姨娘骂道,眼睛里面全是对卞元雪的厌恶。

“她们敢!我打断她们的腿!”

满堂的人都好笑的看着她,沈姨娘那边还发出了两声嘲讽。

卞元雪嚷完也顿了下。

“你怎么打?桥断了,下山的路也被水淹了,你是飞过去打,还是跳过去打?”赵姨娘道。

卞元雪这几日真是一天不如一天好过,刘姨娘也就算了,赵姨娘都敢这样了!

可是憋了半日,她不知道反驳什么,只是气道:“这跟你什么关系,要你多嘴!”

赵姨娘看回二广:“你找几个人去龙虎堂那边,要快,这件事情跟我们说没用,得去那边找夫人和二当家们。”

二广头疼,看样子,还是得去一趟。

可二当家,哪有什么二当家,二当家都死翘翘了!

没办法,二广只好自己过去。

卞元雪看着他们离开,气恼的看向那边的赵姨娘。

赵姨娘坐了回去,双手在身前揪着手帕,面露焦虑。

虽然山上日子不好过,成日看来看去这么点景致,可山上清闲呐。

什么都不用做,还有人可以使唤,要知道她当初不过才是一个农家女,自小织纱长大的。

这阵子别人没饭吃,她却不同,早先后院送来的糕点干果或者卞八爷直接赏来的,她那小院可藏着满满一箱呢。

但坐吃总会山空,如若后山那边的仆妇们造反了,山上缺人手,指不定她们这些妇孺们都要被赶去做饭了,甚至连卞元雪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人饿到极致会做出什么事情,别人不知道,从饥荒中逃出来的赵姨娘可一清二楚。

卞夫人此时冷冷的坐在卞雷经常坐着的位置。

虽然卞八爷不在,但是他常坐的那个虎皮椅,她也不敢贸然去坐。

大堂下面三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确切来说,只有一具,另外两具早就已经血肉模糊,只剩一个扁扁的,模糊的骨架了。

几个十人长都没说话,除了那个在落霞苑被处理完断腿送回这里的十人长,不时在睡梦中呢喃呼痛,甚至暴躁的哭出声音。

气氛死寂安静,大多数人的目光都落在吴达的尸体上。

吴达的身手不弱,硬拼绝对能缠上一阵,什么样的人能直接把他杀死,并且没有在身上留下恶斗的痕迹?

“女童应是饵,”一个十人长打破沉默,说道,“就算你亲眼看到她出现,也不能证明就是她杀的吴二当家。”

唯一侥幸活下来的那个十人长看了他一眼,再看向卞夫人。

他现在还在后怕,心有余悸。

那么大一块石头,就离他不到一尺的距离,往前那么一点点,他可能也要被砸个模糊。

他现在甚至还在感激那砸没了腿的,如若不是他拉着,说不定他会跟吴达一个下场。

光是想到这些,他的后颈就一阵冰冷。

“夫人,”一个十人长站在门口高声说道,“几个小厮过来,说后山的那些妇人要逃了。”

龙虎堂宽敞高阔,他的声音喊得响,中气十足,隐隐还有回声。

卞夫人一愣。

堂内的众马贼也愣了:“你说什么?”

十人长回头,看向那边已经要回去的几个小厮,怒喝:“干什么!话没交代清楚,你们要去哪里?!”

卞夫人一拍扶手,怒的站起:“还有没有规矩了!后院那几个管事都在干什么吃的!”

“说不定,她们已经死了。”旁边一个十人长说道,“那些人真要反,她们哪有命活?”

卞夫人头疼的一抽一抽。

抬手抚着额穴。

“而且也不能听这一面之词,下面发着大水呢,这些妇人们没本事离开的,难道乘船?”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66 往山上走

船?

这里哪来的船。

而且那么大的雨,就算有船,也只有傻子才选在现在离开。

卞夫人稳下自己的情绪,看向进来的几个小厮。

二广腿有些软,低声道:“夫人。”

卞夫人坐了回去,双手端放身前,腰板笔直,淡淡道:“其他不用再说了,你是二郎身边的人,做事不会横冲直闯。你先前说三广和四广去后院给我们喊吃的了,那就是说有路了。”

想到那边的巨大宝藏,二广有些不太自在,说道:“是有路,不过那条路可能不太合适人过去……”

“什么?”一个十人长听不清楚,怒声叫道,“口齿放清楚点!”

二广抿唇,想到这些财富其实跟他也没多关系,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

“夫人,”二广提高了些声音,“那边那条路是条暗道,昨夜那边一直在塌陷,我们今早才循声过去的,到那边后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宝库,里面全是黄金珠宝,富可敌国。”

卞夫人皱眉:“什么?”

旁边那些十人长的眼睛却都亮了。

二广继续道:“如果真要带人过去,夫人,你不怕这些财宝被觊觎的话,那你就……”

“你他妈的说什么呢!”一个十人长叫道。

卞夫人朝他看去。

那人也不客气,看了卞夫人一眼,冷笑一声,放下手里重重的大刀,在一个案几后坐下,坐姿粗犷。

二广被吼的快要站不住脚。

卞夫人看着那把大刀,隐隐也有些怯意。

这些人是她最不敢得罪的,尤其是现在吴达也死了,能压这些十人长的人都没了。

真要说,也许卞雷可以压一压。

二郎实在太小,还不够魄力。

“财宝便财宝,我们山上也没地方花,”卞夫人硬巴巴道,“你带几个人一起去,看看那些人到底在玩什么花样,如果真的要逃走,把她们全都带到这边来。”

顿了下,卞夫人又道:“记得先弄点吃的,弟兄们可都饿了。”

“就是!”另一边一个十人长扬声叫道。

二广点头:“是,夫人。”

门窗,床板,木板。

所有能拆的,都被拆下来了。

仆妇们比对着大小,分两组同时进行。

这边用木门黏贴橱窗,那边也如是,一模一样大小的两个大木板,就这么被她们给拼凑了出来。

凤姨检查了下,尚算牢固,又令人将这两个大木板一上一下粘合在一起。

先用浆糊,再用榔头和大石块将钉子敲进去。

两排妇人跪在两边,叮咣作响。

大模板重叠一起,厚度加强了好多。

看到成形,梁氏道:“莫非是要做船?”

凤姨没说话,其实她也不知道。

“如果是做船,我们这些人不知道够不够,难道说要分批吗。”梁氏又道,这次压低了声音。

分批是什么意思,在梁氏看来,就是要牺牲掉一部分人。

凤姨摇头,然后指挥另一组女童去拿粗麻绳。

待一切准备好,狂风大作,大雨倾盆倒灌了下来。

“收拾一下吧。”凤姨最后道,“我们得走了。”

那边要看守四广和三广的第一队女童一愣,一个女童起身道:“凤姨,我们怎么办。”

“你们留下。”凤姨道。

果然。

梁氏心里面想着,略带同情的看了这些女童一眼。

女童们愣了,你看我,我看你。

好几个女童愣怔着,感觉快透不过气。

那边的仆妇们没有说话,神情冰冷麻木。

好些仆妇在制作这大木板时,就隐约猜到与船有关了。

木板虽大,可把所有人都载上,那根本不可能。

凤姨想了下,走过去在选出来的那个小队长耳边低语。

队长眨着眼睛,抬头看着凤姨,不知道要不要相信。

“你们留下,”凤姨说道,“这边就交给你管。”

“可是……”

凤姨却根本不想听她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走吧。”凤姨说道,“我们要抓紧。”

雨越来越大,仆妇们带了斗笠,披了蓑衣,蓑衣不够的就打伞,伞也不够的,就强淋着。

昨夜大雨让山坡泥泞不堪,断木拦路,大水还没冲净流光,又来一场大雨。

凤姨在前面领路,边走边打量地形。

后面紧跟着扛着大木板的仆妇们,走的异常辛苦。

“怎么是往山上去?”一个仆妇叫道。

“那下面下不去,就算下去了,战墙还在那挡着呢。”梁氏回道。

原来这样,可是,怎么上的去啊。

仆妇又叫道:“这东西太沉了,才没几步大伙就累了,我们走不上去的!”

“路是不好走,而且我们力气不够!”另一个仆妇也喊道。

凤姨如若未闻,仍走在前头。

扛着大木板的仆妇们都皱起眉头,各自喘气,汗水和雨水浇的周身通透,真的快要吃不消了。

风声嚎啕,雨声凄厉,泥路一步三滑。

她们的斗笠偏了都腾不出手去整理,且肩膀上的疼痛越发剧烈。

“真的不行了!”又一个仆妇叫道,“我撑不住了!”

“就这了。”凤姨这时停下,看着下面翻滚的大河和远处滔天的瀑布。

她回头看着这些累得快趴下的仆妇们:“可以放下来了。”

大家松了口气,露出笑意。

走在最前面的仆妇抓着扛在肩上的木板叫道:“我喊一二三!”

在高喝的喊声中,她们将木板一气呵成的挪开,重重的落在地上。

“绳子绑上,然后卡在这。”凤姨指着土坡下的一道沟壑。

众人循目看过去。

土坡下面草木都折尽了,只有很薄的一层植被,和塌掉的泥土绞在一起。

仆妇们不明所以,但也依着凤姨的话,将粗绳绑在木板上,一共绑了四根。

凤姨令四个仆妇各拿一根:“一直牵着,等下上去了,我们再一起提上去。”

众人这才了然,原来是要吊着。

怕这边会出现一些特殊情况卡住木板,所以余妈留下,其他人牵着绳子继续往上走。

小梧和小容藏在远处,睁着眼睛看着上边。

小梧冻得缩成一团,牙齿打颤:“姐,我们怎么办,她们好像也要走。”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67 带你离开

小容和她依偎着,面容严肃,摇了摇头:“不知道。”

“要不我们回去吧,现在这种情况,她们不见得就会对付我们。”小梧道。

小容没说话,还是不知道。

先前她们成功从菜园的另一边下去了,但那山下目之所及,全是哗啦啦的大水,她们不得不走回来,打算在山上藏个几日。

现在天色越来越暗,她们又冷又饿,真要硬着头皮回去么。

小容咬牙,不行,不能回去。

东边水流不停冲来草木花叶,一样东西忽然晃了下小梧的眼睛。

“姐!”小梧拉拉小容,“看那边。”

小容望去,一愣。

几颗黯红色珠玉卡在泥土里面,水流冲的泥土晃动,珠玉也跟着在晃。

小梧松开小容,起身就要过去,小容拉住她:“妹,干什么呢。”

“我们出去要用钱的,”小梧说道,“这些东西一看就值钱。”

话音刚落,一串圆润晶莹的珍珠给冲了出来。

“姐!”小梧欣喜,“看哪。”

小容也看傻了眼,她有些发颤,说不出的激动。

这些珠玉如若带出去,价钱卖的好的话,那么她们会不会就是那些富家千金了?

想到以前见过的那些娇滴滴的闺秀们,小容心跳难耐,突突飞奔。

“是那边来的,”小梧伸手指道,“姐,还得再往上,可余妈在那呢。”

“等她们离开吧,”小容压低声音,“等她们一走,我们就去看看,多带点。”

“嗯!”小梧高兴的笑起。

笑完,她缩着,又往小容身边靠去一些:“姐,可冻死我了。”

小容伸手环住她:“别怕,姐姐在这。”

甬道幽长潮湿,因为接连大雨,洞内的水流声变的湍急。

不同于上次摸黑,这次夏昭衣举着支火把,边在四周洞壁上照着。

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就是空气难闻了些。

这条矿道和昨夜塌下去的那条密道并不相通,这边看上去更旧一些,只是和那地牢相连,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夏昭衣按照之前走过的路,来到那日偷听苏举人说话的地方。

火把在墙上照着,她轻轻敲着,摸到了一块松动。

略微使劲,挪不动。

夏昭衣无奈,到底这具身体只是个小女童。

她攀着石头,右脚也用上,抵在对面的洞壁上,借力想将石门移开。

赵宁手里的折叶微顿,耳廓轻动。

细细碎碎的声音越渐明显。

她仍是面无表情,眼波却微微起了些波澜,看着手里的叶子。

风雨声大,两个小卒坐在外边檐下看着大雨。

一个抱怨肚子饿的没力气。

一个抱怨这里最近的青楼也离着少说三十里。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双腿翘在另一条板凳上,防止被及腕的积水弄湿鞋子。

石门挪动许久,终于被慢慢磨开。

因为身板小,一条缝隙足矣,夏昭衣从外面钻入进来。

又是一道石门。

火把照了照,这甬道更为狭窄,洞壁比起外面那条来说要新的多,但至少也有十个年头了。

这道石门要好开许多,夏昭衣伸手按在门上,轻轻往旁边推去。

一股更难闻的潮湿气味顿时扑面而来。

同样只开了一个小缝隙,夏昭衣看向对面的牢笼,和坐在牢笼里面的女人。

很长的头发,油腻又枯槁,直直垂在地上,还铺了薄薄一层。

牢笼里面有张小床,床上枕头被压得极平,被子也乱乱的堆在那边。

地上散落许多树叶,积的非常厚,枯黄打卷,没人理过。

牢笼朝南的角落里面,有口破碗,破碗里的发霉馒头,正在被两只老鼠共享着。

等了好一阵,身后像是没了动静。

赵宁轻皱眉,放下手里的树叶回头看去。

很优雅的回眸,缓慢却不病弱,后背端挺着,双肩也很端正,可惜这脸。

夏昭衣安静的看着她的脸,脑中想着她若没有受伤之前会是什么模样。

而赵宁却反倒被她微微吓到,随后也开始打量这个女童。

空气沉寂,外面的大雨淅淅沥沥,她们却反倒能听清自己的呼吸声。

“你,”赵宁轻声道,“误打误撞来的?”

这么沉静淡定的小女童,竟没被自己这番鬼模样给吓到。

夏昭衣摇头:“不是,我就是来找你的。”

赵宁微顿,而后道:“谁叫你来的?”

“我是来带你离开的,”夏昭衣从甬道上面轻跳下来,走来说道,“这门,是上锁了么。”

赵宁仍保持着坐姿,朝外面的牢笼看去一眼,而后低声道:“你再过来的话,那边就可能看到你了。”

女童却似听不到,伸手捏着铁栏外面的锁链端详着。

锈成这样,虽然不好开,可也不会难到哪里去。

夏昭衣抽出头上的一根削的极尖的小木簪,在锁孔上面轻轻挪动着。

极轻的一声咔擦声,锁链轻松的就被打开了。

她将锁链整根抽出来,尽量不发出动静,然后打开牢门,轻声说道:“走吧。”

赵宁愣怔的看着被打开的牢门,再看向外边的刘三娘。

其实这个角度很不容易被人看到,更何况,现在刘三娘背靠在那边,正望着外面的大雨絮絮叨叨,喃喃说着听不懂的话。

赵宁抿唇,起身走了过去。

脚步迈出铁门时,她垂首看了眼旁边的老鼠,心底有些怅然,又觉得像是什么思绪都没有。

待她出来,夏昭衣又将锁链按照原来的样子,锁了回去。

石门只开着一道狭隘的缝隙,夏昭衣爬上去,轻而易举的就钻了出去。

赵宁将石门推开些,瘦骨如柴的身子同样轻松。

她回身想要将石门堵上,夏昭衣拦住她,摇了摇头。

“不合上?”赵宁说道。

“不合。”

夏昭衣说着,已经钻出了第二道石门。

火把还搁在角落,洞里的风将火把吹得摇晃。

夏昭衣回头看着她辛苦的推着石门,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递了过去。

赵宁顿了下,伸手接过,揭开后,是一只被烤的脆嫩金汁的兔腿,外面包着很大一片叶子,叶子的芬芳也被带了出来,合成怡然香气,直扑鼻尖。

她抬起头,讶然道:“这是……”

“这石门不好推,你吃完以后生点力气出来。”夏昭衣道。

然后她就举着火把站在外面,没有一点要上来帮忙的意思。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68 扶木而上(一更)

赵宁费了很大的力气推开石门。

抬起头看着夏昭衣,将兔腿递了回去:“你自己吃吧。”

夏昭衣没接,问道:“你什么都不问就跟着我出来了,不怕我是坏人吗?”

“是不是坏人又如何,我在里面和在外面没有差别。”

夏昭衣笑了下,摇头:“不是的,如果我是个被派来试探你和苏举人关系深浅的人呢?”

赵宁也笑:“苏举人是谁?”

“兔腿你留着吧,”夏昭衣看了抱着叶子的兔腿,说道,“不要觉得里面和外面没有差别,这世上但凡还有你肯维护的人,这就是差别。”

火光幽幽,将彼此的脸照的更加清晰。

赵宁枯黄的牙齿露在没有唇瓣的空气里,轻动了下,又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我来的地方都是瀑布和悬壁,平日便不好爬,如今下雨,唯恐更难,所以我不能先带你回去,你只能跟着我了。”夏昭衣又道。

“要去哪里?”

夏昭衣看向东边:“那。”

尽头是幽暗的一点,几乎无光,不知名的风阵阵吹来,寒意比牢中更浓。

赵宁站的笔直,衣衫磨得破旧,长袖被风轻轻带起,说道:“好。”

后山大院。

雨水倾天之姿,狂冲大地山河。

大雨打在油布上,需要不时将油布上面的雨水顶下来,否则会越压越沉。

女童们缩在一起,呆呆的看着雨幕中的青翠高山。

“她们不知道现在去到哪了。”一个女童说道。

其他人没有作声。

安静一阵,另一个女童道:“如果真的扔下我们不管了,我们怎么办。”

“别怕,那些人应该不会杀我们的,把我们也杀了,就没人可以干活了。”

“嗯,我要更加努力的干活,这样就会没事的。”又一个女童道,有些害怕的看向那边的三广和四广,像是要说给他们听。

三广和四广缩在湿嗒嗒的地面上,这几日太过疲累,他们实在扛不住,竟就这么半梦半醒的睡着了。

“时辰到了吗?”最先说话的女童看向队长。

队长看向不远处的小日晷,点头:“嗯。”

几个女童犹豫了下,捡起那边事先放着的锄头和菜刀。

队长过去轻轻踢了一脚:“起来了。”

三广睁开眼睛,困意浓浓,需用尽力气才能撑着眼皮。

“我们要放了你,你回去吧。”队长又道。

要被放了?

三广清醒了些,想要说话,嘴巴还被堵着。

两个女童蹲下去用菜刀磨着绳子,其他几个女童唯恐他还有什么花样要耍,就那么举着刀,虎视眈眈的望着。

将绳子从三广和四广身上抽走,队长又抛回在他们身上:“还不快走!”

三广扶起地上的四广,边抽掉嘴巴里面的臭布。

两个人的嘴皮和脸颊都酸疼的难受,不及揉一揉,张开嘴巴便干呕了出来。

女童们都退开保持距离,手里还举着刀和锄头。

“妈的!”三广声音嘶哑的喊道,“老子今天不……”

他想要卷起袖子去教训这些女童,但身子因被绑缚太久,僵硬的完全不听使唤。

“快走!”队长举着锄头,叫道,“不走就打死你!”

“打死你!”旁边两个小女童跟着清脆喊道。

其他人还有些怕,怯怯的望着,只顾举着手里的武器,并不作声。

“走吧。”四广不想吃这亏,拉着三广。

三广气恼,但也知道现在他们根本没有气力,冲这些女童哼了声,跟着四广相扶离开。

余妈一直站在那里,抬头看着山上已经没了踪影的人群。

四根大粗绳还缠在木板上,偶尔会因为她们的走动而被轻轻带起。

木板下端就嵌在沟壑上,所以余妈可以勉强以一个人之力,将木板沿着光滑的泥石往前面推去一些。

所庆幸的是,这块大木板非常牢固和结实,风雨打来,她可以在另一面下边躲雨。

不知过去多久,绳子终于有了较大的反应。

余妈抬起头,眺向上面高高的山顶。

隐隐只能看到零星几个仆妇的身影,大多数人不敢去到崖边,还有人是蹲着的,唯恐天上猛然一道惊雷。

余妈摘下头上的斗笠,举手猛烈晃着。

“有动静了!”一个仆妇说道。

凤姨叫道:“开始准备,听我的喊!”

“好!”众仆妇们应道,喝声响亮。

“准备!”凤姨又道。

众人后退,身体微微后倾,屈膝紧握着手里的绳子。

“拉!”凤姨高喝。

仆妇们将绳子往后拉扯而去。

绳子带了一路,滚了许多碎石与泥草,饶是她们干惯粗活,手掌粗粝,也禁不住这番摩擦。

一下,两下。

绳子被一节一节的拖上来。

这些绳子,是很久很久以前用来给山下守岗的马贼们放饭的,那个时候还没扩建到战墙那边,离的很近,而今下边早已被溪水和荒草土丘所据了。

凤姨也跟着一起拉,众人齐声喊着号子,将大木板一寸一寸往高山之顶拖去。

庞然大物冉冉升起,大院里的那些童奴们也能看到,伸手指去。

“真的要跑了!真他娘的敢跑!”三广有气无力的边走边骂道。

“你以为她们跑得掉吗?”四广怒道,“那么一个破木板就想当船用,蠢死了!这些人在后院当狗当久了,怎么做人都不忘了,比狗还笨!”

“我要回去找少爷和夫人,要让这些人统统去死!”

“扒了她们的皮!!”

两人边骂着,边朝早上下来的地方走去。

走着走着,四广停下脚步:“有些不对劲,我们是不是迷路了。”

三广抬起头,四下望了圈:“怎么觉得像是这里,又不像是这里?”

余妈听到一些动静,回过头去。

四广和三广有所感的抬起头,视线撞的正着。

余妈下意识想要逃,还没转过身来,又止住了脚步。

逃什么?

现在该逃的,应该是这两个人!

想着,余妈捡起旁边一直当做树杖的锄头,大步就跑了过去。

“她这是干什么?”三广吓了一跳。

“快跑!”四广叫着,拉着三广就往另一边跑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69 猝不及防(二更)

小容和小梧伏在坡下,看着他们跑远。

“这,这还是余妈吗?”小梧愣怔的说道。

“不管,”小容看向前面那条路,“妹,我们得到那边去。”

小梧冻得浑身发抖:“好。”

两个人湿嗒嗒的爬起,淋着大雨朝对面上坡冲去。

“等等。”小容忽的叫道。

蹲下身捡起余妈忘在地上的斗笠,拿过去给小梧:“妹,戴着。”

小梧还没戴上,听到那边又传来动静。

余妈边走边骂道:“以前不是很神气么,现在跑的比狗还快,你们也有今天!”

说着一顿,抬头朝上流冲下的大水看去。

黄金宝石沉在水底,黄金负重较大,被水流推的缓慢,可是那些珍珠玉石却稀稀落落,速度飞快的被往前带去。

余妈难以置信的眨了下眼睛,抬脚走去。

小容和小梧蹲在下面,小梧紧张的拉着小容,小容的手指嵌到了泥土里。

越往前面,珠玉宝石越多,源源不断的从上面冲下来。

余妈捞起一把,七八颗龙眼般大的珍珠。

珠圆玉润,色泽鲜亮,颗粒饱满,通体莹白。

余妈觉得像是在做梦,狠掐了自己的手腕一把。

是痛的。

她将珍珠塞到怀里,蹲下去捡了几锭黄金。

“姐!”小梧急的快哭了。

被余妈知道了,那些仆妇们也就知道了,到时候都来拿,哪里还有她们的份!

余妈把金子放在嘴巴里面咬,硬邦邦的。

她欣喜的笑了,放在手里面看着这锭金子。

这辈子,别说有过,就是见都没见过金子啊!

她塞到怀里,又捡了几锭,打算等下去到山上,把凤姨她们全叫下来。

这样的话,就算离开这里,也不愁吃穿和安家的费用了。

“姐!”小梧眼眶红了,恨恨的跺脚。

小容咬牙,看到余妈像是捡不完似的,又蹲下了身子,终于忍无可忍:“我们一起去!”

“什么?”

小容忽然爬起来,猛的冲过去,借着跑步的力道,将余妈狠狠的往下面推去。

但余妈到底不是女童,反应要快上一些,被推走的时候抓住了地上的锄头,身体也倾倒在地。

可不待她稳住身子,小容就抓住了锄头的另外一端,往前面顶去,欲将余妈顶下路边的崖坡。

看清女童的面貌,余妈睁大眼睛,边死死抓着锄头:“小容?”

“妹!”小容大叫。

小梧顾不上了,忙也冲了出去。

两姐妹一起,趁着余妈猝不及防,一鼓作气的将余妈给推下了崖坡。

余妈还抓着锄头,她们跟着往前带去。

小容惊忙松开手,拉住小梧往后退去,两个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锄头卡在了崖坡下面,余妈紧紧抓住手里的锄头,边伸手去蹭旁边的崖坡。

这一片的草木几乎设了,根本无可凭借。

锄头微微松动,往下沉去。

余妈惊叫了声,不敢妄动,单只脚辛苦的蹭着似有若无的崖壁。

这时脸上多了片阴影,她缓缓的抬起头。

小容和小梧联手抱着一块大石头,缓缓的走了过来。

“住手!”余妈颤着声音叫道,“小梧,为什么?”

小梧咬着唇瓣,不敢说话,但是看着余妈的眼神也并不友善。

“往外面扔,胳膊要用力。”小容道。

石头实在沉,抬起来都略显费劲。

小梧点点头:“嗯!”

她们抬着石头,微微往里面扬起。

余妈瞪大了眼睛。

就在她们要将大石荡过去时,一只大手蓦然出现,从中间抱住了石头,

两人一愣。

梁氏抬起一脚,狠狠的踹向小梧。

“啊!”

小梧跌了下去,被小容惊忙拉住。

“两个小贱蹄子!你们在干什么!”梁氏怒骂。

小孩子身板小,双脚蹬着崖坡,很容易爬上来。

刚爬上来就被梁氏手里的石头砸了过去,两姐妹往后躲去,跌在地上,惊恐的抬头看着梁氏。

这时余妈的锄头松开了,梁氏忙趴下去抓住。

余妈借了力,双脚往崖壁踩去,缓减了锄头的压力。

小容咬牙,支在地上爬起,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从怀里摸出那把小匕首。

“姐?”

小梧还支在地上,惊魂未定,颤着声音叫道。

小容眼眸一狠,抽出匕首就往梁氏扎去。

梁氏朝旁边躲去,匕首从她肩膀旁边划过,痛的她龇牙咧嘴。

小容握紧匕首,准备又刺一刀。

梁氏反手,强忍肩膀剧痛,迎着小容的匕首,速度更快的,先一个巴掌猛抽了过去:“贱婢!”

小容摔了出去,眼前一片昏暗,脑袋嗡嗡作响,嘴巴里面也溢满了腥味。

“姐!”

小梧忙起身跑去扶起她,边捡起一块石头朝梁氏那边扔去。

梁氏没办法躲,硬生生的挨了,咬着牙抓住锄头:“上来!”

天光昏沉,山雨啸啸,所有人的眼眸前面遮了水帘,世界模糊。

小容擦掉唇角的血,手里的匕首被小梧夺去。

小梧咬着牙要冲去再刺,小容抓住她:“妹,我们快跑!”

“姐!”

“走!”小容头晕的厉害,拉着小梧,“我们跑。”

女童与仆妇,自然界所恒定的体型力量差异,正面硬拼,根本就不会是对手。

小梧气恼,被小容往前拉去。

她看向那边的黄金珠宝,一跺脚:“我恨死她们了!”

“滚你妈的!”梁氏破口就骂,“不然老娘等下宰了你们!”

小梧气得发颤,小容拉着她飞快的跑进了草木深处。

巨大的木板被拉扯了上来,仆妇们一步一步往后退去,将木板小心平放在地上。

众人也随之一屁股往后跌去,压根顾不上那些积水的泥坑与脏土了。

“累死了,累死了。”一个仆妇叫道。

凤姨还撑着口气,让方大娘还有那些队长们一起去搬石头。

将石头垒成两堵小墙,她们再拉着木板的绳子将木板靠在小墙上,仆妇们坐在下面,恰好可以遮雨。

“在这里快二十年,我还是第一次来到这山上。”一个仆妇说道,转头往另外一面看去。

因为天色缘故,视线能见度很低,可也能感觉得出整片山头的空旷。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70 砍了她们(三更)

不止是这个仆妇,所有人几乎都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雨声就打在头顶的木板上,她们从来未曾这样坐在一起过。

“现在呢,接下去我们要往哪儿走?”方大娘问道。

“天还没晴。”凤姨说道。

旁边的仆妇们皱眉:“天还会晴吗?”

“会的,”凤姨抬起头,心里尚还有一些不安,但努力说服自己镇定,淡淡道,“你看我们刚才上来,除了风雨大些之外,可曾有过闪电?”

阿梨当时说不会有,放心上来即可。

所以凤姨也这样说,到底大家都怕了。

仆妇们略微回想,没有注意到。

但没有注意到,也可以归类为没有,否则怎么会注意不到。

“要等天晴吗?”方大娘又问。

“饿了就做东西吃吧。”凤姨站起来,“那些挑来的东西呢?”

第一小队和那队小女童们指向她们放下的那些担子:“在那。”

近三十担,六十多个大竹筐子,里面全是食物,调料和酒油,几乎要将后山给搬空了。

方大娘看了过去,疲累的说道:“想吃什么,做什么吧。”

到了如今这一步,谁也不是管事,谁也不是奴。

“好!!”

女童们是最先欢呼的,开心的不行,有几个还拍起手来,俨然忘了爬山的辛苦。

生火起灶,众人最是拿手。

火光耀耀而起,为防烧到木板,她们挪到了外面一些。

一个女童伸出手去,来回晃动了下,回头说道:“雨停了呀。”

方大娘她们抬起头看去。

“真的停了。”方大娘轻声说道。

凤姨还有些跌宕不安的心彻底定下,笑着说道:“看,我说了会停的。”

“那现在呢?我们要做什么?”

“吃饭。”凤姨说道。

然后她起身去到一旁,拿出六根香来,逐一插在呈着米饭的碗里。

“等全部烧完我们再走。”

旁人轻轻点头:“嗯。”

方大娘看着那些香,一时觉得有些像梦境,极不真切。

她似乎全然丧失了自己的判断能力,或者说,心里面就觉得这样跟着凤姨是正确的。

一步一步,随着众人一起,跟随着凤姨的步伐,而后走到了这里。

毫无预兆,毫无准备,恍恍惚惚,却真就这么干了。

不止是她,许多人也都有这样的感觉。

早上睁开眼睛醒来时,谁能会想到晚上就会逃离那边已经习惯到麻木的生活?

许多人都看向凤姨,不理解她,也不理解自己。

不过已经到了这一步,没有办法再回头了。

凤姨点了第一根香后走出去,天色彻底暗了,已经看不清余妈那边的情况。

凤姨转眸,看向远处那一排巨大的木栏杆。

暗夜沉空下,栏杆织成长长一排,在疾风里摇晃,却始终不倒。

栏杆的尽头望不到边,像是无限的延伸出去。

栏杆所圈着的大水,正竞相奔腾的往崖下冲去,水流涛涛。

这种感觉,让整个山顶刹那广袤了起来。

“这水很深。”方大娘走来站在凤姨旁边,开口说道。

“原来我们山下的瀑布都来自这里,水流那么大,竟还没有漫出来。”凤姨也道。

“是啊。”方大娘点头。

顿了下,又道:“你一直提那阿梨,那阿梨呢?”

凤姨看了她一眼,摇头:“不知道,只说去做几件事。”

“你怎不问清楚?”

“没办法问清楚。”

方大娘轻皱眉:“怎么没办法?”

凤姨失笑,望着那些栏杆:“这小女童太古怪。”

平日里,都是她压着别人一头,可在这小女童面前,她却觉得自己被反压着了。

而且,跟这女童完全不同的是,她为了压着别人,会故意要让自己强装凶悍。

而这女童,她就那么笑嘻嘻的,平淡淡的,就能将她压的连个“不”字都说不出口。

最不解的是,偏偏她气场这么强大,气势这么强烈,却又不令人觉得盛气凌人,更不令人讨厌。

“古怪,”方大娘说道,“这阿梨哪会古怪,当初刘三娘将她打的那般模样,不记得了么。”

凤姨敛眉,恍惚想起一个小女童跪地磕头,嚎啕大哭的身影。

曾有一日,她跪伏在大院地上,被刘三娘当着众人的面用脚狠踹都不敢反抗。

踹出去了,刘三娘喊一声“回来”,她就跟一条温顺的小狗一样,乖乖的哭着回来跪在那里,继续挨上下一脚。

是啊,那个也是阿梨。

“可能,”凤姨想了想,道,“她命中遇到贵人了,那个贵人教了她吧。”

方大娘点头,没再说话。

凤姨便也不说。

两个暗地里较劲了小半辈子的后山管事,难得这么平静的立在了这,欣赏着远处的天高云阔。

黑幽幽的密道里,这边有水声,那边也有水声。

风从四面八方而来,带着腐朽而潮湿的霉味。

三广和四广互相扶着,东南西北胡乱张望。

“是这边吧?”四广伸手指道。

“我记得是那边。”三广指向另外一边。

“这里怎么那么多路口?!”四广暴躁的骂道。

三广也暴躁,精疲力尽。

“我困了,”三广其实是快哭了,“我这遭的是什么罪啊?”

“别急,一定能找到出路,我回想一下,我们进来的那边是朝着东的……”四广开始回忆。

“这什么破事嘛!”三广跺脚,当真气哭了出来,“老子还没这么窝囊过!又饿又困,连路都不记得了!”

“那边是不是有火光?”四广看向左手面,开口说道。

三广也望了过去,揉了揉泪眼,喜道:“好像真的是!”

“快走!”

两个互相扶着,拼着最后的力气跑去。

二广领着一队马贼,举着好多支火把,正气势汹汹的走来。

三广和四广终于看清了来者,哭着冲了上去:“当家的们!”

二广遥遥听到声音,定睛看去,顿时一愣:“三广四广!”

几个小厮聚首,老三老四忙不迭的将后院发生的事情倒苦水般诉说给那些十人长和马贼们听。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火气也逐渐变大。

“还真有这事!”为首的十人长曹育叫道,“我这就去砍了她们!”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71 门都没了(四更)

一伙人气势汹汹的出来,到门口时却脚步一顿,看向了里面满屋子的黄金珠宝。

曹育瞪大了眼睛,跟着他的马贼们也都瞪的老大,快要拿不住手里的武器。

当了一辈子的马贼,哪里见过这样的滔天巨富。

看着他们脚步停下,几个小厮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二广轻轻摇头,示意他们不要说任何话催促。

按照这些马贼们狂躁的脾气,一有不顺,指不定直接就抬手一刀。

这种事情山上又不是没有过。

气氛诡异,没人说话,几个小厮耐着性子等待。

最先回过神的是曹育,轻咳了声,说道:“走吧。”

握着大刀率先朝外面走去。

卞夫人之所以派他来,正是因为比起其他十人长而言,他没那么鲁莽,性子沉稳一些,还带着脑子,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众人举着火把出来,比起龙虎堂那边的东山头,这里的积水简直不要太多,直接就湿了鞋子,并被没了膝盖。

一个马贼踩空,满腿的泥渍。

“妈的!”

他喝一声,狠狠的踢了下水。

旁人被泼到,怒声骂他。

“现在往哪走?”曹育看向几个小厮。

二广则看向老三老四。

四广说道:“那些仆妇带着东西都往山上去了,大院那边还留着些童奴。”

“她们分开了?”曹育问。

四广点点头:“好像那些童奴被抛下了。”

“那还等什么!”一个马贼叫道,“我们先去追那些仆妇吧?”

曹育却皱起了眉头,没有说话。

“老大?”马贼唤道。

曹育想了想,问道:“她们去了多久了?”

算上前前后后的时间,四广道:“快三个时辰了。”

“都这么久了,你觉得我们追的上吗?”曹育看向之前说话的那个马贼。

“而且,”曹育收回目光,往上面的山头看去,“现在天色已经这么黑了,如果她们在路上做了一些什么手脚,设置了一些看不到的陷阱陷阱,你觉得我们从来没有去过这条路的人,会不会安全?”

马贼点头:“老大你说的对,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先去后面看看吧,总不能白走这一趟。”曹育看向三广和四广,“带路吧。”

两个人其实早早就想回去了。

自己房间里的那张木床,谈不上多舒服,可是现在对它的渴望,简直抵得过任何食物的诱惑了!

可是又不能不听曹育的话。

四广无奈的看了三广一眼,两个人讪讪的朝前面走去。

这里的路特别不好走,早上他们绕了很久才从一个土坡千辛万苦的爬上去。

上边的路就更弯弯绕绕了,早上走了好久走出去,下午回来果然迷路了。

要不是余妈拿着锄头追着跑,他们误打误撞跑来这里,说不定还得继续迷路下去。

带着曹育他们去到上去的土坡,再一次千辛万苦的往上爬,然后就举着火把,瞎绕一通。

不过远远还是能看到那边大院的方向,黑灯瞎火,当真是没人了。

“你们不是说还有女童吗?”曹育道。

“不知道啊,”四广腿都要软了,“可能放走我们之后,她们就去追那群贱妇了。”

“妈的!那还有什么劲!”曹育破口骂道。

本来还想着去到后院,至少可以让这些女童给弄口饭吃的,现在还吃什么?!

水流冲过他们的脚往下流淌去,众人继续走着,举步艰难。

绕了好一阵,终于绕出来,沿着东北溪头下去,整座大院空荡荡的。

风呼啦啦吹着,几片落叶落在曹育头上。

曹育拿下叶子,看着火光映出来的这个大院,眼睛都瞪直了。

“老,老大。”一个马贼叫道,真是难以置信。

曹育将叶子揉成一团,恶狠狠的扔掉,大步走到那边的米缸里,掀开米缸。

空的!

油缸。

空的!

灶台上的锅呢?

那边的铲子呢?

水井的绳子呢?

只有几桌油腻腻脏兮兮的破碗,和满桌肉骨头,筷子横七竖八,压根没有整理过。

曹育一把抓着最近的桌子,晃铛一声,给掀翻了过去。

“妈的!”曹育痛骂。

“什么都没留下,”又一个马贼说道,“连,连门窗都给撬走了……”

呼啦啦,又一阵西北风吹来过来。

曹育一颗心冰冷至底。

“我要杀了她们!我一定要杀了她们!”

“夫人!”四广回头看向对面山崖。

卞夫人和一堆的丫鬟小厮们站在那边,卞元雪也在,那些姨娘们都在,还有一脸懵逼的卞雷和卞元丰。

真的没了。

什么都没了。

门都没了!

曹育指着大院,冲卞夫人吼道:“你看看!还吃什么!”

边骂着,边扬起一脚,将长板凳给踢飞了出去。

“娘……”卞元雪愣怔的看向卞夫人。

卞夫人被彩明扶着,已经站不住脚了。

“居然真的跑了,她们都不要命了吗?”赵姨娘完全傻了眼。

“我们吃什么啊!”卞元雪跺脚,“什么都没得吃了,我已经饿死了!”

说到饿,刚醒不久的卞元丰捂着自己的肚子,也快饿疯了。

“追!”卞夫人缓过气来,沉声喝道,“一定要追!快去追!把这些刁妇都给我追回来!我倒要问问,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哪来的胆子!”

最后一声喊的响亮,破了音,她也被呛到,猛烈的咳嗽了起来。

彩明轻抚着她的后背:“夫人。”

“娘!”卞元雪也过去抚着。

沿路漆黑,余妈扶着梁氏,终于攀上了山顶。

梁氏肩膀疼的厉害,又因为沾了雨,伤口旁边火辣辣的疼。

仆妇们正在吃饭。

凤姨看到她们,忙走过来:“怎么受伤了?”

“碰上了两个贱蹄子!”梁氏恶狠狠的骂道。

凤姨帮忙一起扶着:“来这边,先处理一下。”

梁氏边走边将这些事说了。

凤姨眉头皱着,说道:“倒没看出来,那两个小丫头有这么大的胆子。”

“被我抽了一巴掌,”梁氏道,“还是不解恨,就这么让她们跑了,最好别让我遇到,再遇到,我一定吊起来拿鞭子抽!”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72 我玩得起(补更)

仆妇们做了很多饭菜,凤姨给梁氏处理完伤口后,梁氏在旁边坐下拾筷大吃。

那边先吃完的妇人已经开始收拾了。

余妈看着她们,心里浮起些不安,低声道:“山下那些人,应该已经发现我们不见了吧。”

“管他的。”梁氏边嚼着骨头,边说道,“吃饱了再说。”

余妈看向凤姨:“你真的确定这边下去有路吗,如果没有的话,他们上来我们怎么办?而且,就算下去了,他们可是有马的呢,一下子就能追上我们吧。”

凤姨神色平静的鼓捣着装药的小瓷瓶,说道:“我没说过要从这边下去,我也没说这边下去有路。”

余妈一愣。

梁氏也愣了下。

“那我们,不是从这边过?”

“不是。”

余妈问道:“可是你不是说这边下去没路吗,那下面有战墙挡着。”

如若不是那些战墙,这山下的水也不会积的这么厉害。

梁氏拿不动碗筷了,放下说道:“这话倒不是她说的,是我……”

“没事。”凤姨如今什么都不怕了,开口道,“我们还有一张压低之宝在下面呢。”

“你该不会,是想说阿梨嘴里的那个侠客吧?”余妈道。

凤姨点头:“他说什么时候下雨,便什么时候下雨,他说不会有雷电,便当真一道雷电都没有,他说到山顶后会有两个时辰的停雨,你看,现在是不是雨停了。”

“这么……神奇?”余妈听得愣愣的,“莫非这位侠客会呼风唤雨?”

“哪有人会呼风唤雨啊,”梁氏嗤笑,“我看应该是个会观察天象,推算节气,懂天文历法的能人还差不多。”

凤姨朝另一边倒放的竹筐看去,说道:“那上面的六炷香是阿梨让我插的,说等香结束了我们就过河。”

“过河?”梁氏朝那边的木栏杆看去,“过那边?”

“这些香燃的好像很快,这里风也大。”余妈道。

“她说不管,等烧完我们就走。”

梁氏忽然明白了过来:“难道说,我们做这个大木板不是为了当船用,而是为了过那条大河?”

凤姨点点头。

梁氏和余妈互看了眼。

“其实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河,我没上来过。”凤姨说道。

“那你怎么就……”

“我玩得起。”凤姨一笑。

既然说了要赌,那就敢赌敢玩。

反正没什么家财与家人,撑死不过一条烂命,与其糟践在那些马贼手里,不如自己拿来拼上一把。

但如今看来,凤姨越来越笃定自己没有压错宝。

“你玩得起,”梁氏重复道,而后也一笑,“我也没什么玩不起的,这样才爽快,不知道能不能见到这个侠客,真愿他能直接荡平这个破山寨,把那些不得好死的王八蛋全给剁成肉块!”

说着,她狠狠的咬了一口筷子里的肉。

天高风急,洞口处的风就更大了。

赵宁坐在洞口,双脚悬着,一身青衣在风中猎猎飞舞。

她瘦骨如柴的双手支在大腿两侧,抬头看着乌云里面若隐若现的白月。

眼角有人影而来,赵宁回过头去。

九岁的小女童像只猴子似的,动作迅速伶俐的从那边爬来。

近乎垂直的崖壁对她来说如履平地,不畏不怯,身手矫健,恐怕就算真来只猴子,也办不到这么灵活熟练吧。

待她走近,赵宁伸出手欲拉她一把。

她却已攀着洞壁,往上轻盈一跳,稳当的落在了洞口。

夏昭衣蹲下解下系在背上的小包袱,摊开以后,全是果子。

“你说有事,是去摘果。”赵宁看着这些果子说道。

“顺手罢了。”夏昭衣随口道,语速不快,一点不见喘息。

她拿出一只果子,擦了擦外面的水,递给赵宁:“吃吧,我已洗过。”

赵宁接过果子,果皮色泽莹润,果子丰盈饱满,凑到鼻下嗅了嗅,清雅淡香。

“香吗?”夏昭衣笑道。

“香。”赵宁说道,张开嘴巴咬了口。

冰冷的果汁渗了出来,她牙齿冻得打颤。

“好冰。”赵宁垂眸看着咬过一口的果子。

“多吃几口就不会冰了。”

赵宁轻点头,视线却从果子上的咬痕望到了自己的手指。

每日坐在洞中,闲来以折叶消磨时光,不知不觉,二十载翻翻而过,最后被消磨的不是时光,而是她的容颜与年华。

“你小小年纪,这般本领,不知是如何出现在这的。”赵宁问道。

“我也想知道。”夏昭衣答。

赵宁看着她:“看你模样,吃过许多苦吧,训你的人令你做这些的吗?”

“训我的人?”

夏昭衣微顿,想起那年冬日。

青灯摇摇,万物森寂。

她一袭盛重青鹤长衣,跪于天地,观星落币。

以长秋生铁所铸的龟币跌落在繁柘土上,六面皆阴。

“师父,大凶。”

“你将何去?”

她抬头看着师父的白衣白发:“我愿只身北去,替兄赴劫。”

“以肉身之躯挡劫,重则不复为人,来世若为蝇为蚁,你也愿意?”

“师父,我不信鬼神。”

“那你为何信这识天卜命之术?”

她无言。

良久,轻声道:“因为乃师父所教,倾心费神所授。”

夏昭衣抬手,抚了下阿梨留给她的脸颊乌青,摇头:“我做这些,无人命令于我,是我自己想做。这些伤是有些疼,不过今后没人能再给我留下任何伤痛。”

女童的眼睛清澈明亮,说这些话的时候平静轻柔,没有这些语气该有的倔强和坚毅,赌气和励志强大。

赵宁点头,抬起手又咬了口果子。

冰冷的汁液浸润齿舌,冻的又一阵发颤,也让她真切觉得,自己活着,并出来了。

二十年,竟恍惚只有一瞬之感。

她觉得自己还是二十年前的那个女人,可切切实实,已经不年轻了。

夏昭衣也咬着果子,本就安静的气氛更加沉默。

两个人都不喜话多。

夏昭衣无心去多管别人的命理到底有多坎坷。

赵宁对她倒有许多好奇和疑问,但见这女童举止,不知为何,她说不出那些试探盘算的话。

吃了两个果子后,赵宁问道:“我们要一直坐着吗?”

夏昭衣摇头:“不的,等下就要下去了。”

“下去做什么?”

夏昭衣一笑:“把你先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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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3 杀了他们

六炷香燃尽,仆妇们东西也收拾的差不多了。

得知凤姨要让她们将大木板给横到那大河上,好些人都愣了。

但是在梁氏和方大娘的推动下,众人还是照做。

方大娘挑着两筐酒,特别沉,几个女童抱着酒坛跟在她旁边,帮她微微抬着竹筐。

很多人不理解方大娘为什么这次会站出来那么快,还在大院的时候,就是最先站出来的那一批。

连凤姨之前都对自己不解,为什么很多东西都还没有确定,她就答应跟夏昭衣一起离开。

也许一时热血,也许一时心动,可这毕竟不是冲动就能成功的事情。

但方大娘是个明白人,她非常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也明白所有仆妇们又为什么走到这一步。

也许自那石桥断掉之后,她们紧绷的弦得到了一刻放松,这种放松便逐渐扩散,使人越发怠慢懒散。

先是梁氏故意寻衅打架,免去大家下山送饭一事,再到后来连连大雨,山下被淹,寸步难行,一旦享受到这种难能的自由,那些惰性就会使人越来越大胆。

所以,所有都是有迹可循的。

方大娘其实早就想离开了,一直都在暗暗谋划打算,曾经还想过要在酒里面做点手脚,能毒死几个山贼便是几个。

她跟谁的关系都处的不好,在凤姨和刘三娘两人中,甚至看凤姨更厌恶一些。

因为卞夫人在后院几个管事里面最看重凤姨,而凤姨这个人,平日又最享受被人推崇和追捧。

但今天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凤姨起的这个头。

七八个仆妇拿着锄头和斧子在前面开路。

这里几乎是平地了,不过荒草丛生,积水没膝,走起来并不比上山路要轻松。

那些大木栏杆越来越近,光火里隐约可以看到许多粗大生锈的铁钉钉在上边。

凤姨走在人群最前面,手里拿着锄头,扬手砍掉一把拦路的野枝,抬头看向那条大河。

阿梨说这大河两边各有三丈宽的沟壑,就在木杆圈着的里面,大约现在大河漫出来了,将那两道沟壑也给填了。

“三丈宽。”凤姨低声说道,回头看向后面的木板。

长度应该是够了,毕竟后山所有的门和床板以及窗扇都给拿来了。

凤姨收回目光,望向前面那些栏杆,心念一动,对旁边几个仆妇喊道:“我们去把那些木杆砍下来!”

将七八根大木杆钉在木板两端,各延伸出去一丈,确定了稳固性后,铺在了第一道沟壑上。

而后众人分作四组,每组在身上缠上同一根麻绳,麻绳另一端系在那边的磐石上,再用砍下来的木杆固定。

之后便是过河。

第一道沟壑容易,分散在沟壑高地上站稳后,众人拼着力气将木板单面举起,再铺向另外一边。

如此,虽然艰辛,却也很顺利的过完大河。

大家各自整理身上泥水,并检查竹筐里面的食物。

凤姨回头看着大河,过河前的焦虑不安尽数散尽,但是不待喘息,她便又叫道:“姐妹们!”

众人一愣。

这是凤姨第一次这样喊她们,所有人都抬头看去。

“对不起,”凤姨望着她们,“我骗你们了。”

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或者说,已经不知道做出什么反应了,脑袋嗡嗡的响着。

一个仆妇上前,瞠目:“你说什么?”

“这不是下山的路,我让你们带这个木板上来,也不是上山的。”

大家难以置信,互相望着。

“放心,我不会无缘无故的害大家,这一条路不是我们离开的路,却是我们报仇的路!”

梁氏就站在她旁边,握着她的胳膊:“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们杀了他们!”凤姨蓦然吼道。

本起了一些小声议论和聒噪声的人群瞬息安静了下来。

山风呜呜吹着,大家凌乱的发丝都在空中乱舞。

“杀了,他们?”一个仆妇喃喃说道。

“你们不想吗?”凤姨眼眶渐红,“我知道你们有很多人都不喜欢我,我又何曾喜欢我这样的自己,不是我想为自己开脱,但我变成这样,不就是这些人害的吗!”

众人没有说话,安静的看着她。

“杀了他们,我们离开的才能坦荡,没有后顾之忧,也不算是助纣为虐了,我们是在为民除害!我们可以将功补过,可以回到村里,镇上或者城里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梁氏看了众人一眼,高声叫道:“你直接告诉我怎么杀就行,我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替天行道!”

方大娘闻声也道:“说吧!既然你都计划好了,你直接就说!”

凤姨扫了人群一眼,赶了半日山路,所有人都灰头土脸。

但是她们的眼睛却不一样,像是缀了星光一般,明亮亮的。

这是一种渴望。

凤姨咧嘴笑了,伸手指向那大木板:“靠它。”

楚凤院一片安静。

卞夫人呆愣的坐在正座上,目光至今都像没有缓过神来。

彩明端了一杯热茶过来,茶上漂浮着几叶细直光滑的毛尖。

“夫人,喝点吧。”彩明说道。

卞夫人像是听不到,毫无反应。

卞元雪仍是坐在那边的桌旁,放在桌上的双手颤抖着握紧拳头,越想越觉得生气。

姨娘们分坐在那两旁,少数几个看着那边已经失了神的卞夫人。

大多数则和赵姨娘一样,失了自己的魂魄,全然不知如何是好了。

“其实,也不是一蹶不振的事。”彩明又道,“等抓到这些人,全部都杀了吧,米没了还会有,灶毁了还能造,人走了我们还能抢,但夫人可不能将自己的身体累垮啊。”

“这几个管事很能干。”卞夫人低低道,“且不说新来的多久才来,就是来了,谁去管好她们?”

而且,她们现在便饿的不行了。

“狼心狗肺的东西!”卞元雪双手猛地拍在桌上,尖声骂道,“这群贱妇,我们供她们吃喝和穿住,如若不是我们,她们早在山下跟着那群灾民一起饿死塞道了!”

“这么说,还得谢谢你咯?”屋外一个女童清脆甜美的声音高声说道。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74 是人是猴

屋中所有人都惊了一跳。

院子里几个站在没有积水的高处的十人长最先反应过来,纷纷拔出大刀。

“谁!”

夏昭衣站在院中最高的飞檐上,双手抱着一个酒坛子,说道:“我在这里。”

屋里的人全都跑了出来,站在水里,抬头望去。

小女童矮小的个子,高高的站在檐上,面庞白皙,头发束作马尾,在身后迎风狂舞。

她的衣衫破烂,却不令人觉得落魄或灰头土脸,这样立于风口,更无端似有一股侠士飒然张狂的豪情。

怎么可能?

不过才一个女童!

可她脸上的神情就是这么轻蔑不屑又淡然自若,微带笑意的眸子像是在嘲讽你,可细读又哪来的嘲讽。

所有马贼都亮出武器了,刀锋直指。

“你到底是谁!”一个十人长喝道。

卞元雪一把摘下别在腰上的长鞭,指去说道:“你就是阿梨?!”

“吴达是我杀的,”夏昭衣直接就道,“那个丫鬟也是我打的,还有两个马贼,是我顺手解决的。”

“贱人!”卞元雪双目圆瞪,“我早就想会会你了!”

一句话喊的霸气,吼完却见一物在眼中骤然放大。

“小姐!”彩明一把将卞元雪拉走。

酒坛却不是砸她们,而是砸向她们旁边的石桌。

清脆炸裂声起,酒水四溅,好些人都被淋了一身。

所幸女童力气不大,那些碎开的瓷片没有迸飞的多高。

卞元雪吓得不轻,松开彩明上前:“我杀了你!”

“把她捉下来!”卞夫人紧跟着喊道。

“你还差得远。”夏昭衣看着卞元雪,语声不急不躁。

而后又两个果子朝卞元雪扔去。

卞元雪忙躲开,她身后的赵姨娘直接贴脸被砸中,忙伸手去捂,鼻子剧痛,眼泪不由自主的就下来了。

楚凤院的大堂本就高阔,而她又立于飞檐上,往下快要有四丈之高。

马贼们去找椅子,有人想到那搁在崖边的飞梯。

还没跑出楚凤院,那女童便转身往后面跑去。

“追!”卞夫人伸手指去,“把她追到!谁抓到她,谁就是二当家!”

平日卞夫人这话没人会信,今天却不同,这是大大的一功。

何况就算没这话,大家也不打算放过这么一个可怕的小童。

吴达是不是死在她手里的不能确定,但绝对和她有关,难保以后谁就说不定突然横死,今天人多,抓了正好。

夏昭衣踩着湿漉漉的瓦片跑向最东端的飞檐,拉着事先绑好的绳子,一溜烟滑下,朝东边的垂花门跑去。

马贼们绕过大堂追来,又追向垂花门,却见那女童已轻快灵活的翻过了那边的高墙。

高墙下垂着一根麻绳,随后麻绳也被拉走。

“这边!”一个十人长指道。

众人只得绕过七拐八拐的园中景物,去找大门。

“等等我!”卞元雪兴奋积极的喊道,也追了过去。

所有人都不想闲着,卞夫人和那些姨娘们都朝那边小跑着跟去。

满院积水还未散尽,汩汩朝东流去,跑动起来能带出人高的大水,阻力也大。

风却跟水势相反,水往低处,风朝西南,迎面而来的大风又加了一层阻力。

这些前院后院,又一大院,把众马贼跑得够呛,绕来绕去,三座大院没绕完,众人便有些累了。

“我们是在被她耍着玩吗!”一个马贼怒声叫道。

“她是翻墙的!”十人长回头斥他。

“妈的,她是人还是猴子!怎么翻得那么快!”

“快追!”另一个十人长骂道。

比起他们,夏昭衣现在连气都不必喘。

事先挂好的那些麻绳,让她轻易越过高墙,短短的时间便拉开了长长的距离。

马贼们气喘吁吁,又热又冷,越往东边,积水越多,泡在水里的双腿冻得快要麻了。

这时天上又似飘起了雨,他们抬起头,是从东边横斜着来的。

一个马贼嗅了嗅,叫道:“妈的,怎么好像是酒?”

其他人也在身上嗅着。

“这他娘的不是雨,就是酒!”一个十人长惊声叫道。

卞夫人她们也闻到了。

几个姨娘抬袖嗅着,看向卞夫人:“这是酒吧?”

卞夫人和彩明对视了眼,面色变得铁青。

“林又青……”彩明喃喃道。

是啊,那林又青当时烧伤了好几个仆妇呢!

“夫人,”彩明手忙脚乱,“要不你先回屋躲一躲?”

卞夫人也觉得这样好,便伸手脱下满是酒气的外套,转身想要回去。

可是山上的酒雨越来越多,压根没用,躲无可躲。

“那群恶妇!肯定是那群恶妇!”一个姨娘尖声叫道。

“不怕!”赵姨娘大声道,“怕什么!满地都是大水,怎么烧得起来!”

“是这样吗?”空中一个粗哑难听的声音响起。

众人抬起头,有几个丫鬟直接叫出声音:“啊!!”

一个青衣女人手里拿着一个火把,立在半山上,垂眸冷冷的看着底下汪洋。

大水波澜,人如细物,浸在水里的人浑然不知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青衣女人的皮肤枯槁起皱,伤痕如数十只蜈蚣爬在脸上,更狰狞的是她的嘴巴,明明火光下,下嘴唇缺失一块,齿骨外露,狰狞如鬼。

卞夫人方也被吓了跳,伸手捂着嘴,愣愣的看着她。

模样依稀有些记忆,待越来越鲜明后,卞夫人惊声叫道:“是她!”

天上酒雨越来越多,不仅仅只是酒,还有黏糊的油。

菜油,猪油,灯油,所有的油!

“她们要干什么!干什么啊!”一个丫鬟大叫着哭了起来。

最后几坛酒倒了下去,几个仆妇小心翼翼的握着木杆,从悬空的大模板上走回来。

将空酒坛放下,她们双腿发软,快站不住。

旁边那些端着木杆供她们搀扶的仆妇们也已经手臂酸麻,战战发抖。

其他人过来给她们解系在腰上的麻绳,她们直接瘫在了地上,一个仆妇甚至快晕厥过去。

“都倒完了。”方大娘看着旁边近百个小酒坛,敛眸说道,“我这两个酒窖,全都在这了。”

“烧起来有多大?”一个仆妇问道。

“你不记得前几日那个女人放的火了吗?”方大娘回答。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75 无处可逃

这些马贼爱喝烈酒,越烈越好。

方大娘以前不敢酿的太烈,唯怕他们喝醉了会过来做些可怕的事情。

不过后来发现,龙虎堂离后山这石桥,至少是山上除了东山头之外,离的最远的,就算闹事也不会闹到这边来。

而且,这些马贼们自己对自己便不友好,内讧严重,性格暴躁,有些人则是添油加醋,痞里痞气的在那挑拨离间。

经常性的,他们自个儿会爆发打斗。

所以这酒,方大娘就干脆往最烈的酿去。

能死几个死个。

她对这些人充满了最深的恶意。

木板被收了回来。

众人都看向凤姨。

“就这样吗?”梁氏问道,“还有没有需要我们做的?”

凤姨犹豫了下,说道:“还有最后一个,比这个要更可怕。”

众人面色微变,郑重的看着她。

“说吧。”方大娘道。

酒水从那边飘来的越来越多,空气里面除了浓浓酒味,还弥漫着许多油气。

谁都不敢动,唯恐青衣女人将那火把抛掷下来。

离的不远的那些马贼们也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回头望过来。

看到山上那青衣女人,众人面色都大变。

“鬼!”甚至有人喊出声音。

赵宁神色冰冷,淡淡掀起眼皮看去。

方才喊“鬼”的那个小厮,不由咽了下口水。

众人看着她,还有她手里面的火把,再望向那边的大水。

水里面,烧得起来吗?

“嘿!”清脆的唤声响起。

大家循声望去。

那跟猴子一样的女童又上了另一个房顶,正饶有兴致的站在那边。

单手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挥舞着一根小纸棍。

这小纸棍卞夫人她们再熟悉不过,是后院常用的火折子。

所有人都惊了大跳,瞪大眼睛。

“你想干什么!”卞元雪叫道。

夏昭衣莞尔一笑,对着火折子轻吹了一口。

火星变大变明,夏昭衣往那边的水面轻轻抛了过去。

火光一遇上水中漂浮的大片油渍,哗的一下燃起大火。

“快跑!”

一个马贼尖声叫道。

与此同时,青衣女人那边的火把也抛掷了下来。

那团红火在空中几乎扑灭,可同样也是零星火光,在遇到水中成片白酒时,一团烈焰刹那升空。

姨娘丫鬟们惊声尖叫,直刺至耳,往人群多的地方挤去,拥堵做一团。

赵宁所站位置偏于西北,她所抛去的地方,直接断了这些女人的后路。

山上大水哗啦啦冲下来,崖边飞腾的瀑布也喷溅而来大片水花,推动着水流涌动,同时还有那些漂浮在水面上的大火。

女人们惊恐无措的朝着东边跑去,有几个甚至头发衣衫着起大火,尖叫着往下边的水里钻去打滚。

积水虽多,却只是膝盖左右,她们打滚的辛苦,后面的大火又熊熊烧了过来。

大水往下冲去,连同水上大火。

火光里包围着好多人,她们被呛的连连咳嗽,还要防止带火的水流冲来。

最东边的落霞苑,金枝远远看到火光,忙跟杜湘一起拉着刘姨娘朝外面跑去。

龙虎堂里正聚首的六七十个马贼都闻声出来,见到这番情形,惊了大跳,转身边往东山头那边跑去。

沿路的庭院房子,在方才的酒雨中沾上过酒水或灯油的,都被这团烈火点燃。

正大门是水流交汇处,到这一段路口,大水异常湍急,水流形成涛涛洪水,从这里的台阶冲刷下去。

方才追赶女童们的马贼到此纷纷加快脚步,迈步跳过去,奔向东山头。

后面的女人们惊叫着跑来,没有什么丫鬟姨娘之分了,争先恐后,推推嚷嚷,慢一步的被大火追上,非死即残。

夏昭衣已经爬上去了。

赵宁看着她,说道:“你故意下去,就是为了引她们出来。”

“对啊。”夏昭衣回答。

“这些火只能烧在酒水和油上吗?”

“嗯。”

“烧光了就没了,现在又都是雨水呢,连那些房子都烧不起来。”赵宁低低道。

“你是觉得遗憾?”夏昭衣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

赵宁神情平淡,眼眸却冰冷的看着那些快要被冲下山的大火:“如何能不遗憾,这些人,都该死。”

“不用遗憾,”夏昭衣一笑,“这只是开始。”

赵宁微顿,朝她看去。

东山头聚满人,惊魂未定的看着大火。

龙虎堂里还有一些马贼,站在台阶上,朝他们这边望来。

“救命,救救我。”

“拉我一把,救命啊。”

水泊里还有许多人,大多头发和衣服都被烧了,痛苦的在水里爬着。

那些衣服烧焦后紧紧黏在她们的肉上,将肉给浇的滚烫锐痛。

侥幸活下来的人都面色惨白,好些人直接坐在了水里。

“那个女童,那个女童……”一个马贼愣怔的说道,“她真邪。”

卞元雪快透不过气,头发早就乱了,披散在身上,四周嘈杂,她满眼茫然。

这时,水流好像缓了一些,那边冲过来的水并不多了,半盏茶不到,水势渐停。

“水呢?”赵姨娘说道。

刘姨娘也看过去,金枝和杜湘紧紧扶着她。

“你们有没有觉得,”杜湘忽的轻声道,“脚下好像有颤动啊……”

经她一提醒,大家垂下头去。

“似乎真的有。”一个小厮说道。

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卞夫人眨了下眼睛,抬起头朝山上看去。

众人都循着她的视线,也看了过去。

那股颤动越来越明显了,紧而一瞬,那高不见顶的山壁忽然破开,疾奔的大水带着大量石块喷薄爆出,冲向八方。

“快跑!!!”有人惊声喊道。

人群散开朝外跑去,东南西北,往哪都有。

激流倾盆灌顶,滔滔然从天而来,人如瘦小蚂蚁,被压得无处可逃。

尖叫惊惶声四起,没过多久便被大水彻底淹没。

洪涛冲着东山头能冲走的一切,奔向更遥远的山脚。

狱卒从梦中醒来,觉得世界像是有什么不同了。

半响,觉察是地牢旁的瀑布声不见。

这时又听闻身后传来声响,他提了只蜡烛,揉着惺忪睡眼过去。

一愣,牢笼里无人。

他转眸四望,昏黄中看到那边的石门微开着。

竟有暗道!

小卒往上爬去,暗道又似有一个洞口,那些声响就是从这传来。

他伸手在洞壁上强行掰着,用尽力气。

猛的,洞口被他推开,大水刹那急涌而来。

蜡烛打湿扑灭,他仓皇逃跑。

刘三娘听闻声音,抬起头来,瞬息瞪大双目。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风起高空,又落大雨。

长风肆意横扫山岚,迭迭起伏的群草高树之中,那些荒坟安然而宁定。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76 我得走了

众人拉着绳子,将几个仆妇从半山提上。

下去的仆妇都是身板最结实的,在众人的帮助下,攀着崖壁瑟瑟发抖的爬上来。

女童们将事先在火堆旁边烤着的衣裳披在她们身上,几个仆妇扶着她们去到临时搭起的棚下烤火,香气四溢的肉汤也大碗端来。

余妈也下去了,现在颤抖着,碗都捧不稳。

冰冷的雨水全都飞溅在她们身上,打的周身都疼。

一个仆妇没能扛住,肉汤砸在身前,昏厥了过去。

凤姨忙带着药物过来,这时山壁上又传来重物撞击的声音。

木板压垮了没有人固定的数十根木杆,摔向了崖壁,然后随着大瀑布一起,冲下深渊。

几个小女童坐在旁边,人手也捧着碗肉汤,其中一个实在按捺不住,小声开口道:“凤姨,我们想去看看。”

凤姨在位那仆妇施针,闻言道:“去吧,小心点。”

“好!”女童们高兴的站起,将肉汤小心放在那边的桌子上。

“火把,伞。”方大娘叫道。

“得咧!”

她们随手拿了,一大群人拔腿朝远处跑去。

大雨砸在伞上,山顶的疾风将伞快要吹翻过去。

平日惹人心忧慌张的风雨,这次没能改变她们的心情。

女童们脚步轻快,奔到崖边后,学着刚才大人们的方法,在自己身上结了绳子,然后牢牢的系在那边的坟包上。

“好了吗?”几个女童道。

“好啦!”

大家装着胆子,趴在地上,一寸一寸,小心爬过去。

山崖下面一片漆黑,一点火光都没有,只有滔滔水声。

远处庭院里,有几处还亮着灯,所照到的地方,全是水泽。

还有,尸体。

“他们人呢……”一个女童小声问道。

被选为队长的那个女童抿了下唇,忽的扬声叫道:“喂!我们在上面呢!你们听到了没呀!”

山谷传来回音,空旷而悠长。

队长咯咯的笑了起来。

“听到了没呀!”又有女童叫道。

“王八蛋们!”

“是不是都死光了呀!”

一个一个女童喊出声音。

其中一个声音带着哽咽,而后没能忍住,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大雨打的她们身子冰冷,开始隐隐作痛。

大家爬起,但是哭的人却越来越多,有几个抱在一起,放喉嚎啕。

几个时辰后,天光初亮,太阳从东边升起,暖意拢来。

卞雷大步跑在前头,在龙虎堂门口时渐渐力透,喘着气望着前边。

卞元丰紧跟其后,眼睛瞪得老大,停在不远处卡着磐石的一具尸体上。

“姐!”卞元丰怒吼,冲了过去。

泡了一夜的大水,卞元雪尸体冰冷惨白,眼睛微微睁着,眸中无光。

东边太阳逶迤而来,在她脸上,快要反出光芒。

“姐!”

卞元丰又晃了下,松开卞元雪站起身子,在稀疏的尸体堆里里面望了番,而后几步上前,倾身朝已经冲垮的差不多的墙垛下看去。

眼睛红了,他大叫高喊:“娘!”

卞夫人歪在下面,没了气息,头部被撞出一个小洞,还有极淡的血渍凝在上面。

彩明在不远处,死相略惨。

“啊!!”卞元丰抓着墙垛,胸膛起伏,忽的一拳打了过去,脚也跟着在墙垛上乱踹。

刘姨娘的尸体也被卞雷找到了,满地躺的,全是他们的熟悉面孔。

曹育领着十几个马贼过来,震惊的忘却言语。

昨夜让他们上山,他们几万个不情愿,如今反倒庆幸。

真可怕。

曹育抬起头,往下山上破开的那条矿道。

到底是谁干的,为什么这么可怕。

不管如何,这个地方都不宜久待。

卞雷将刘姨娘葬了,曹育帮着卞元丰,将卞夫人和卞元雪也葬了。

至于其他数百具尸体,仅凭他们几个饿了数日的人,就算想收拾,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新起土坟,落魄狼狈,与后山荒冢似遥遥相对。

卞元丰和卞雷磕首数声,然后去往山下暂避。

山头静悄悄的,不论白日黑夜,不论人满人走,风声亘古不变,从遥远天际吹来,匆匆路过后,又去往另一端遥远。

赵宁立在崖边,抬头看着上面砸落的瀑布,轰隆隆声响,带起的气劲,将她一头长发又吹的更乱。

下面有几块破败的木板,断成数截,两截被吹走,剩余的卡在里面。

“好看吗?”夏昭衣走来,开口问道。

赵宁轻点了下头:“我一直在想,外面的瀑布会是什么样。”

夏昭衣也抬起头,说道:“它不属于这里。”

“那该属于哪?”

“东山头那边,有人为了那些矿山,强行改变了它的流道。”夏昭衣一笑,“不过这样也挺好,反正水嘛,在哪都自由自在的。”

“自由自在。”赵宁双眉轻拢,点头,“对,这世上,最自由的便是这无拘的水。”

“我得走了,你多保重。”夏昭衣笑道。

赵宁朝她看去:“我们也会走,你不同我们一起么?”

“我惯来喜欢独行。”

“可你一个幼童……”

赵宁一顿,忽的发现,虽然称她幼童,但似乎从第一眼之后,她就再未将她当作幼童看待。

“苏举人在最西南的义峦院中,你去找他吧,昨夜那番喧闹,他怕也会惊到,我们就此别过。”夏昭衣道。

“等等!”赵宁叫道,“可是我未谢过你。”

“我救你又不图这声谢字。”

赵宁抿唇,眉心拢的更紧:“我在此囚禁多年,早不知山外情况……不管如何,若你以后遇到什么想要帮忙的,你可以寻一寻大道酒庄,若这些酒庄还在,一定会尽所能助你。”

“至少两年前还在,”夏昭衣微笑,“但我并不需要,后会有期。”

阳光穿过群山,越过江河与古道。

仆妇们都还在睡觉。

昨日劳累,众人疲惫不堪,一觉似要睡到天荒。

山下,夏昭衣拄着拐杖,踩着湿漉漉的水地,走的缓慢。

后山安静无人,风从空荡荡的门中吹进去,又从斜边的空窗里出来。

夏昭衣走到菜园后边,出声笑道:“可以出来啦。”

几个女童早就听到声音,从枝桠后面探出头来,看清来人后,高兴的叫道:“有人来了,真的来接我们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77 归心似箭

重宜群山,最出名当属兆云山脉。

古林荒道,久无人至,除了令人咬牙切齿的群山匪寇,和被他们强行拖到此处的无辜难民。

这里承载太多杀戮,大地几度被鲜血浸染,堆尸成丘或头颅满树,这些巍巍高山都不曾恻隐,始终无动于衷。

天地不仁,万物刍狗,乱世或华年,寻常人命,都与卑土无异。

数日大雨,终于得一朗朗。

磐云道以东,原野开阔,一望无际,河道奔流,水边偶尔会出现几只撒腿疾跑的雪嫩小兔。

南下七里就是官道,但没多少人,大多数老百姓宁可绕远一些,也不敢鼓起勇气走这边。

午时二三刻,太阳烈烈,原野上依然水泽一片,但官道已略干一些了。

两个锦衣少年牵着马,慢悠悠的沿着官道走着。

“你还真厉害,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去打定远侯的独苗,你直接把人给打成熊样。”秦三郎失笑。

“熊样?得了吧,熊可惹不起,又高又猛,那瘪三就是个驴样。”宋二郎回答。

“可你现在至少吃亏了,被派到这边打马贼了。”

“用马贼出出气更好,杀他们可以不用眨眼,我在西北西南,砍个战俘都有一堆人指着我骂。”宋二郎满心憋屈。

秦三郎笑着,抬头看向前方,伸手指去:“那边就是兆云山了。”

宋二郎也抬起了头。

群山苍翠,隐于天边,广田葳蕤,满是川流汪泽。

秦三郎又道:“好些个山寨不好打,他们在这边许多已盘踞百年之久,我们不了解里面的地形,他们却一清二楚,天时地利,他们全给占去了。听我父亲说,已前前后后打过数百次,每次回来都灰头土脸。”

宋二郎没说话,远眺着那边,清俊的眉目轻压着,眼眸变得深邃。

龙虎堂仅是兆云山一带的山寨之一,南有回风帮,北有天定帮,还有其他大大小小占山为王的山寨,不一而足。

宽阔开合之处,妇人们不敢过去,只能选择莺飞草长的湿地,因而行路困难。

几个妇人和女童都起了烧,昏昏沉沉,为了照看她们,大家走的更缓了。

在一个高丘休息,几个妇人升火烧水,那边也架起了小灶。

钱千千挑了半天的筐,累得半死,拧干自己的裤腿后,朝人群后面看去,顿了下,喊道:“阿梨。”

夏昭衣捏着根小树枝,正在地上描画,闻言抬起头:“嗯?”

钱千千跳下土坡,几步跑过去,看到夏昭衣描画的横横竖竖,好奇道:“这是什么?”

“算术。”

“算术?”

钱千千在她身旁蹲下,实在看不懂,但看不懂也不打紧。

她侧头望着夏昭衣:“阿梨,我没有想到,我们真的能出来。”

夏昭衣笑了笑:“还没呢,等出了这里才安全。”

“有你在,没什么好怕的。”钱千千想都不想便说道。

昨夜的风风雨雨,对其他人来说辛苦艰难与可怕,可钱千千是真的什么都感受不到。

和阿梨回来以后,因为之前困了一夜又半天,她又疲又累,直接就睡了。

仆妇们来拆门窗和床板时,她醒了一趟,但没能撑住眼皮,于是又继续睡觉。

之后,女童们放走了三广四广,跟着队长一起去喊她起来,拖着她去了菜园下面藏着。

她浑浑噩噩。

她是谁,她在哪,她要干什么。

很想好好问一问,但真的太困,她就靠在那边,又睡着了。

那时所有的女童都愣愣的看着她,难以置信。

当然,睡梦里面的她是不知道的。

总之,一觉醒来,好像整个天地都变了。

阳光暖暖照着,风也清朗干爽。

而且有人告诉她,她所畏惧害怕的那些人,全都死了。

死了……

这个钱千千以前已经麻木的词,却让她一瞬觉得像是初春的山野,所有的花儿草木都蓬勃从冬日里的霜寒中苏醒。

明明,这是个不好的词嘛。

反正,也不管了,等那些妇人们从山上回来,她们又饱餐了一顿,然后便是下山。

穿过泥径,越过山坟,淌过水泽,走过战墙。

众人齐心协力。

当脚步踏上山脚草地时,她们激动的抱在了一起。

是啊,这是离开,不是逃走。

她们光明正大,昂头挺胸。

钱千千不知道具体经过,但却知道一切与阿梨有关。

一路走来,所有人都或背或抱着一堆东西。

唯独阿梨一身轻松,支着树杖,缓缓跟在后面,东看看西望望,不知在想什么。

“千千。”凤姨走来说道。

梁氏和余妈跟在她后面。

钱千千抬起头:“凤姨。”

“你去那边一起煎药,我同阿梨有些话说。”

“哦……”

钱千千爬起,又觉有些不舍,好不容易停下歇脚,想来找阿梨问问话的呢。

“阿梨。”凤姨在旁边石头上坐下。

夏昭衣站起身,笑眯眯的看着她们:“嗯?”

凤姨和梁氏她们看了眼,问道:“你说的那位侠士,他人呢?”

“走啦。”

“走了?”

“对啊,走了。”

凤姨眉头轻蹙:“他怎就走了,我们都还没有对他叩谢一拜啊。”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嘛。”

“这么奇怪。”梁氏咕哝。

“大侠,”夏昭衣笑道,“不都是这样吗?”

余妈轻声道:“可总是觉得,要好好谢一谢这位侠士。”

“等出了这里,我要北上了,”夏昭衣说道,“你们到时候没能找到我,不要担心。”

凤姨一愣:“你不与我们一起?”

“嗯。”

“你一个小女童的,你一个人要去哪?你不怕被人拐了,然后又被卖给这些刀尖上过生活的?”梁氏叫道。

“是啊,阿梨,你只身一人多不方便,你跟我们一起吧,我们打算去买个庄子,再盘个铺子。”余妈道。

“不了,”夏昭衣敛了笑,抬眸看向北方,眼神变得悠远,“我得回家。”

归心似箭,似箭归心。

她满脑子都在想二哥已经如何了,定国公府又如何了。

还有,离开那山寨后,她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去做。

想到这,夏昭衣的心微微生出酸涩,逐渐揪痛。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78 上了官道(补更)

彻底走出兆云山,要一直南下,直到望见磐云道。

论起这条磐云道,世人不知如何评判。

当初之所以造这一条官道,便是因为这一带劫匪猖獗,有几个官员提议建条大道供人集中赶路,派官兵保护,同时还能起到些威慑作用。

设想不错,可太低估人心。

磐云道弯弯绕绕,长达百里,那些狂妄嚣张的劫匪们有的是可以下手的路段。

而大多民众又见此为官道,便放心而去,结果无命可归。

汤汤岁月数百载,大小战乱无数,朝政翻覆更迭,兵丁有限,所以当初说是派兵保护,实则常年就几百个兵卒,且分散极广。

因而劫匪们来寻衅时,兵卒有时甚至跑的比百姓更快。

这也渐渐养肥了那些马贼们的胆子,几度曾一路杀到重宜府中。

乌金西沉,夜云密布,转而星散,又露晨光。

第二日巳时,妇人们挑筐挑担,互相搀扶,终于踏上方石累就的官道。

路上几乎无人,偶尔会有零星几个装着胆子的,他们都沿着最里面的土路走着。

“阿梨,等下你真的要走吗?”钱千千跟着夏昭衣走在人群后面问道。

夏昭衣点头:“前面有路口。”

“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进城呢,我们现在很有钱了。”

“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啊。”

“什么事情?”

夏昭衣笑了:“昨晚跟你说过的。”

钱千千想了想,点头:“是哦,你昨夜说过要回家的。”

既然是回家,那真的没有办法再劝别人留下了。

钱千千看向前面的凤姨,又道:“那等下,让凤姨给你一些珠宝吧,你路上当盘缠。”

“不啦,你们留着吧。”

“为什么不要啊,你路上用得到的,而且你回家以后,可以给你的父母兄长啊。”

夏昭衣笑着摇头:“不用,我父亲和长兄,已经亡故了。”

“好吧。”钱千千说道。

她看着阿梨,还是觉得舍不得。

“那,还是进城一趟吧,给你换件衣裳都好。”

阿梨身上这件衣服,似乎几日都未换了。

山上换不换衣服的,其实也不打紧,可问题是,她这破的也太厉害。

“你看看你吧,四处爬,”钱千千又道,“衣服都爬坏了。”

夏昭衣淡笑,笑意没有渗到眼眸中去:“嗯。”

“不过,余妈和凤姨都说你是大家的恩人,你爬来爬去,是不是在帮大家?”

夏昭衣没说话了,微微低着头,看着双脚在往前踩着。

“阿梨?”钱千千觉察不对,又开口唤道。

眼眶轻微泛红,但被夏昭衣忍了回去。

她吸了下鼻子,将胸膛挺直了一下,说道:“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啊?”

夏昭衣朝她看去:“你以前应该不是话那么多的呀。”

“……”

夏昭衣见她愣住,又一笑:“其实也挺好,话多挺可爱的,活泼开朗是好事,你还小。”

“你更小。”钱千千严肃说道。

走了一个时辰,前面出现一道关卡。

妇人们停下脚步,方大娘和凤姨对看了眼,眉头轻皱起。

“怎么停下了。”钱千千说道,好奇的抬起头去看。

未待看清一二,那边的兵丁又叫道:“你们干什么的!”

一大队妇孺,浩浩荡荡,出现在这样人烟稀少的官道上,着实古怪。

秦三郎靠在随军楼上看书,觉察些动静后,转眸望来。

钱千千恰抬起头,顿然一愣。

数十根粗木搭建的随军楼略显简陋,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倚在上边,手里捏着本书,正垂眸望来。

他穿着月色锦衣,衣上有极淡的金线刺绣,隔得太远,看不清刺绣模样,但随着风起衣衫,煞为好看。

他的脸更好看,俊眉星目,肤色如昨夜她捏过在手里的羊脂玉,俊挺的鼻梁,将这层肤色带的更立体透亮。

“真好看啊。”钱千千说道。

秦三郎见到这么多人,也是一愣。

收了册子端坐,他看向下边的兵卒:“哪来的?”

兵卒顿时扬声叫道:“叫你们过来呢!干什么的!”

“说话客气些。”秦三郎温然道。

“我还偏就不客气,”宋二郎刷了马,从那边走出来,边道,“你们在说的什么?”

目光已看向了那群妇孺,眉毛挑起:“这么多人。”

钱千千伸手捂住嘴巴,眼睛也瞪大了些。

好些女童也都这样。

“吓到了?”宋二郎非常满意,抬手撕下自己贴在鼻子和唇边的假猪皮,放在手里甩了甩。

猪皮做的一点都不逼真,可是乍一看确然非常惊悚。

没唇的牙齿,被削掉的鼻子,还有狰狞丑陋的疤痕。

竟然是假的。

什么人这么无聊!

可是他甩了下后,大概真的非常喜欢,又给贴了回去。

“你手脏。”秦三郎提醒他。

“我屎都抓过,怕什么!”宋二郎叫道。

“……”

面皮下的容貌除了黑一些,同样五官端正,只是太黑了,且他又将猪皮给贴了回去,还没来得及看清。

夏昭衣却一眼认了出来。

宋倾堂。

两年前,时任工部尚书宋度的二儿子。

之所以认识他,因为他当年带了一堆小伙伴去挑衅二哥,结果被二哥一顿胖揍,派人直接扔在宋府门前。

那时他才多大?

好像十三吧。

那时丙戌年,如今己丑,他现今应有十六了。

不过才过去几年,个头却拔高了好大一筹,虎背熊腰,看上去身板很结实。

以前依稀记得他容貌不错,至少不必旁边这白衣少年差。

怎么会晒成一块炭。

“问你们呢!”先才那兵卒又叫道,“你们打哪来的,身上有没有带户籍,你们都是什么人?”

凤姨和方大娘低声商量着。

梁氏却已上前:“我们是可怜人,是被马贼帮抓走的妇人!现今我们逃出来了!”

秦三郎和宋二郎都一愣。

凤姨却暗道不好,有些责怪的朝梁氏看去。

“哪个马贼帮?你们怎么逃出来的?可还记得里面路线?”秦三郎问道。

“完了,”钱千千忽然有些害怕,轻声道,“会不会喊我们回去给指路啊。”

更害怕的是,听到她们是马贼帮里出来的,会不会搜查她们的东西。

如若将黄金珠宝都给搜走了,那她们这么一大家子要怎么过?

还买什么庄子,盘什么铺子。

难道又要给人去当奴当婢吗?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79 曾家小姐

这么多仆妇,加上小童,少说也有七八十个。

旁边的担子一筐一筐,堆着好多米粮蔬菜,以及最新鲜的猪肉。

这些都是表面的,下面藏满了黄金和珠玉。

余妈领着众人去时,那山腰里已经堆满了被积水冲出来的金银珠宝,满满一个谷堆。

她们都傻愣了眼,紧而便到起以后的生活。

金钱在山上对她们而言没有用处了,可是现在能出去了,那这些财富便意味着什么?

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甚至也许还能找个人家嫁了,生儿育女,有一个家。

所有人都狂喜激动,可是凤姨她们没有开口,还是强忍了下来。

直到凤姨说:“去挖点吧。”

大家一拥而上,如疯了一般,大把大把的往怀里搂。

黄金带有天生的富贵尊崇之感,它不用做什么,安静堆砌那边,仅凭它的色泽,就能引得大多数世人的垂涎与喜爱。

可是它也重。

所以大家忍痛割爱,哪怕挑了满满一筐,在下山的途中,还是狠着心,扔了又扔。

现在大家都看着秦三郎和宋二郎,没有说话,目光里面已经浮起了警惕与厌恶。

秦三郎皱起眉头,看着她们。

气氛一时沉默,变得古怪凝重。

宋二郎觉得别扭,开口嚷道:“问你们啊,哪个马贼帮的?”

凤姨斟酌了下,准备开口,后面一个女童的声音却起:“龙虎堂的。”

凤姨一顿,阿梨。

随后凤姨有些失笑,怎么现在光是听到她的声音,就觉得心安了。

秦三郎和宋二郎抬眼看去,一众兵卒们也循着声音来处。

夏昭衣往前走去,钱千千当即也跟上。

两个小女童穿过人群,宋二郎失笑,看着夏昭衣:“你这哪是逃难,你这是要饭吧,你们就没弄件衣裳给她换换?”

钱千千有些生气,看向夏昭衣:“阿梨。”

夏昭衣一笑:“我们是从龙虎堂来的,他们起了内讧,打的凶,我们就趁乱跑了。你要问我们路线,当时太慌,我们没能记住。”

“趁乱还能带这么多一筐一筐的?”宋二郎指去。

“多吗?”夏昭衣说道,“就是因为趁乱,才带了米粮肉蔬,你看我身上衣裳,你以为我不想换?”

“嘿。”宋二郎扬眉,“你这女童有意思,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逃出生天了,我为什么不笑?”夏昭衣看着他,“再说了,我去山上时间又不久,你可知道我是哪户人家的孩子?”

矮矮小小的身板,说这话时带起了一些娇蛮语气,脑袋也微微偏着,别提多嚣张。

宋二郎回头看向秦三郎,夏昭衣一句话就把他朝认识的那些达官显贵们联想去了。

秦三郎反而比较平静,看着夏昭衣:“那你说说,你是哪个人家的女孩?”

“我姓曾,我是睦州人。”

宋二郎眉头一皱:“谁?”

秦三郎一顿,挺了下胸膛:“睦州曾氏?”

“哼!”夏昭衣头一扬。

凤姨和方大娘们都看着她,没听过啊。

“曾何是你什么人?”秦三郎又道。

“我祖父啊。”

秦三郎肃容,走下随军楼,沉声道:“那你怎么会沦落到一个马贼帮手中?几时的事情?”

夏昭衣朝他看去,看模样,他对睦州曾氏倒有不少了解。

之所以提这个,是因为此处离杭州睦州较近,而这一带比较没名气,来头又不小的大人物,就是曾氏一族。

最关键的是,宋度之所以能坐到工部尚书这个位置,就是当初曾何的学生石荣先生的提拔。

本想唬一唬这个满脑子只有打架的宋二郎,没想反倒是秦三郎比较上心。

“问来问去的,你烦不烦。”夏昭衣叫道,“我们走了这么多路,饿了行不行,想喝水行不行,你让我们过去,我们后面还有追兵呢!”

“到底什么来头?”宋二郎看向秦三郎,“我好想打她。”

秦三郎头疼,压低声音:“曾先生是你父亲先生的先生。”

“我父亲的老师?哪个?”

其实也不是不认识,容貌隐约记得起,名字却堵在了喉咙里面,怎么都喊不出来。

秦三郎叹息:“石荣先生。”

“哦。”宋二郎道,看回夏昭衣,又道:“你说你是曾什么家的小姐,我们便信了?证据呢?”

“你还想要什么证据,我都这番模样了!”

“先放她们过来。”秦三郎说道,“这样堵在这里,确然不妥。”

兵卒们应声称是。

妇人们赶紧抬起了东西,边又好奇看向阿梨。

虽然她们也不懂什么曾氏,什么先生,可是从那白衣少年的语气与神态,能听出不容小觑。

如今看着夏昭衣,再也不同先前看她的那般目光了。

只是曾氏?

记得阿梨刚来山上时,可不叫这个姓氏,似乎姓陈还是姓李来着。

妇人们逐一过了关卡,挑着东西的时候,总觉得那些兵卒们的眼睛就盯在这里,整个人都不太自然。

“这里最近的村子也得有十一二里了。”秦三郎道,“中间很长一段路都没有官兵看守,而我们得到消息,昨日下午便有一队马贼来过,所以你们现在过去,莫不如再等上两日,等南边的军队来了以后,一起去。”

又有马贼!

妇人们面色都不太好看。

其中一个轻声道:“会不会,是八爷他们?”

话一出口,所有人本就不安的神色,彻底变为惊恐了。

凤姨看向夏昭衣,顿了下,道:“阿梨,你怎么看?”

“你觉得呢?”夏昭衣反问。

凤姨又望向方大娘,商议一阵,方大娘点头:“那就留下吧。”

“留下可以,”宋二郎这时又道,“把你们的东西都搬来,我得一个个检查过去。”

说着又看向秦三郎:“你这样办事是不行的,你不怕她们是那些马贼派来的?不怕这里面藏着什么毒药兵器?随随便便就给放入进来,真要有恶毒心肠的,那可是脑袋掉地的事情。”

“还有你,”宋二郎指着夏昭衣,“你还没给证据呢,你是曾家小姐的证据呢?曾家哪房的?看你这穿得破破烂烂的,别是曾家逃出来的丫鬟,或者卖给牙婆子的粗使丫头吧?”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80 试探彷徨

夏昭衣又笑了,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宋家二郎,名气一点都不小,早年在京城各种闯祸,还喜欢拉帮结派。

跟纨绔子弟们走马章台不太同,他拉帮结派是跟二哥一样。看多了人物传记,听多了茶楼评书,然后嚷嚷着要当大侠,要到处打抱不平。

以前总觉得他脑子没有长好,因为太过冒失。现在这般看来,军营真的是最能历练人的地方了。

不过她之所以站出来,便也等着他们有此一问。

“要想证明我不难,”夏昭衣笑着说道,“我虽年幼,可是我祖父到底厉害,我自小受他栽培,五岁就去了女学,我所会的经论才学,甚至比你这个十三岁才丢去军营的草包要多。”

宋二郎一顿,而后怒道:“你说什么!”

夏昭衣转向秦三郎:“看你会读书的样子,不妨考考我。”

秦三郎笑笑:“不敢。”

也没有这个必要。

不管是或不是,他都会派人护着她们。

是曾家小姐,日后她回去了,他会被记上一功,有个人情。

不是曾家小姐,难道就不管了,这么多妇孺,落在马贼手里还能了得。

“那成,就听我说几句吧,”夏昭衣双手抄胸,神气的说道,“宋二郎,你先才的话我一点都听不惯。”

“我说什么还需得你听得惯听不惯?你算老几?”

“我们一看就是受了苦难的,你当初天天挂在嘴边的行侠仗义哪去了?你曾为了替一个卖菜的老妇出头,把延安伯府家的十四郎给踹下了水,那份豪情呢?后来你父亲追着你打,你逃到了哪?是不是定国公府的夏二郎把你给拎回去的?”

装作漫不经心的提起定国公府,夏昭衣整颗心都在颤着。

秦三郎好笑的看向宋二郎:“有这事?”

宋二郎面色讪了下,看着夏昭衣:“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不知道,我跟定国公府的关系好着呢。”夏昭衣叫道。

宋二郎的眸色浮起狐疑,上下望着她。

秦三郎温然道:“你如今模样不到十岁,定国公府出事的时候,怕是才刚记事不久吧?”

夏昭衣眼眸微微睁大,不动声色道:“记住了,便是记住了,与年龄有什么关系?”

语毕垂下头,看着地上砖石路里的缝隙,无端的恐慌和冰冷层层袭来。

她其实想问更多,可不知道从何开口,又怕太过突兀。

更怕,是听到不敢听的。

她不知道自己扛不扛得住。

出事,出什么事。

仅仅是指当年的定国公和世子死在荒泽谷,并在雪岭曝晒吗?

亦或是,二哥也不在了?

世上没有定国公府了?

那小弟呢,他现在如何了?

夏昭衣手指有些发抖,这是她生平第二次颤抖成这样。

“你怎么了?”秦三郎关心问道。

夏昭衣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宋二郎:“你现在信是不信了?”

宋二郎还在打量她,语气温和了许多,因而显得有些干巴巴与别扭:“信什么?”

“信我是曾家的小姐啊,宋尚书的老师石荣先生是我祖父的学生,与我父亲同辈,算起来,我就跟你父亲宋度同辈咯,你是不是应该叫我一声长辈的?”

宋二郎才放松下来的神情,顿时又将眼睛瞪得老大:“哪有你这样胡搅蛮缠的?”

“我胡搅蛮缠?”夏昭衣冷笑,“我看是你吧?我口口声声与你说了,我是才逃难出来的,你却几次三番嘲笑我的衣着。落难的人,心本就苦,你干嘛嘲笑我?再者,我衣衫褴褛了又如何,你可知道定国公府那大小姐的名字唤作什么?夏昭衣,昭衣昭衣,人家还不穿衣服呢!”

“你胡扯些什么!”宋二郎勃然大怒,踹倒脚边一块方石,“人家夏大小姐忠肝义胆,一身热血为忠孝仁义四字所洒,为人坦荡光明,磊落豪气,你竟诋毁她!什么样的曾家,教出你这等放肆的女子出来!女学女学,你学到屁股上去了!”

“曾小姐,昭字为光洁明白之意,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秦三郎还笑着,语气却已经有了冰冷。

夏昭衣抿唇,未想他们竟会这么维护自己,心下说起来也有几分动容。

她敛了乖张的神情,低声道:“这,也是那夏姐姐与我说的,想来是戏言吧,不过,你方才。”她看向宋二郎,“你说的一身热血为忠孝仁义四字所洒,这是何意?”

“你不知道?”两位少年一愣。

夏昭衣摇头。

看她岁数还小,知道的事情似乎不少,却不知这事,宋二郎和秦三郎对望了眼。

“看来有人瞒着你了,”宋二郎说道,“那我们也不说了,你有心,自己去打听吧。”

“可是……”

这时一匹快马从远处奔来。

“宋郎将!急报!”

众人抬起头去。

宋二郎神情一收,大步走上前:“何事?”

夏昭衣看着他朝那边迎去,收回视线,又看向秦三郎。

秦三郎冲她笑笑,也跟了上去。

剩下的人望着夏昭衣。

兵卒们则看着那些筐子里的东西。

“还检查吗?”

“你没听郎将说的,当然要。”

“要不这样吧。”一个兵卒叫道,“肉还挺多,今晚大家分一分,给她们点钱,让她们回城了自己去买?”

妇人们警惕的挡在那些筐子前头,自是不肯。

可大家看着阿梨小小的个头,想要让她帮忙说几句,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阿,阿梨。”钱千千小声唤道。

先才阿梨的神情模样,与她认知里的那个小女童完全判若两人。

众妇人们也如是。

当初那被刘三娘欺压的女童身影,与眼前这个完全叠不到一块去。

先是受尽凌辱,却温顺乖巧,毫无反抗的勇气。

再是余妈所见,明明怕得要死,还是要挺着胸板叫骂。

之后,她淡然自若,永远神情安静轻柔,似乎不知道什么叫怕。

可方才那飞扬跋扈,却又像变了个人。

再是如今,她站在那边,像是踯躅不前的盼归人。

“阿梨。”钱千千又叫道。

夏昭衣侧眸看着她,轻声道:“我们在此分别吧,你们今夜留下,听这些官兵的安排。”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81 闲来一卦

“你现在就要走?”钱千千愣道。

“嗯。”

也不一定非要问这两个人,可以问的人有那么多。

“保重。”夏昭衣说道,便紧了下肩上包袱,朝前走去。

钱千千眨了下眼睛,这哪有说走就走的。

“阿梨!”钱千千小跑着追上前,“你不歇歇脚,不吃点东西吗,还有你这衣裳,真的不换吗?”

“怎么了,千千?”余妈叫道。

“余妈,阿梨要走啦!”钱千千回头道。

凤姨愣了下,脱口叫道:“阿梨!”

夏昭衣脚步没停,有些不适的轻蹙眉心。

本就萍水相逢,从她在这个叫阿梨的小女孩身上睁开眼睛到现在,六日都没到。

跟这些妇人们的一来一往,也没有多愉快。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直接这样离开,似乎有些不舒服。

明明到官道了,遇上官兵了,已经安全了。

“阿梨,凤姨在叫你呢。”钱千千跟来说道。

“嗯。”夏昭衣应了声。

“你总得理一下吧。”

“我已经不止一次跟你们说过我要离开了啊。”

“可是你现在走了,还是得说一声的,以后都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面了呢……”

有没有都那样吧。

夏昭衣摇了下头,神情平淡,没说话了。

宋二郎正接过密信,就要拆开,便见这曾家小姐背着个小包袱走来。

“你干嘛去啊。”宋二郎扬声叫道。

“回家。”

“睦州?”

夏昭衣淡笑了下,没回答。

“你不换套衣裳?”宋二郎又道。

夏昭衣摇头:“不换了。”

“怎么要一个人走,”秦三郎关心的问道,“和她们吵架了?你一个女童,只身上路太不妥了。”

“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你先回去,你这样一个人离开,我没办法和曾老先生交代。”秦三郎严肃道。

夏昭衣停下脚步,顿了顿,说道:“难怪宋倾堂要说你傻,我说什么你便信什么吗?我并非什么曾何先生的孙女,你怎么那么轻易就当真了。方才表现太过刁蛮无礼,曾何先生家世代簪缨,我如此一闹,也算是给他们家抹黑了一把。”

“你不是?”秦三郎一愣。

“嗯,所以不用顾虑要怎么和和曾老先生交代了。”夏昭衣笑道,朝前走去。

“可是姑娘……”秦三郎又叫道。

宋二郎一把拉住他:“还叫她干什么,这么讨人厌,要死要活随她去,你操什么心?”

居然是假冒的。

还扯天扯地,扯了那么一堆出来。

嗯,还顺带将夏大小姐辱了一把。

小小年纪,这么刁钻,他现在甚至都要怀疑这群人的真实身份了。

不过,她知道的东西好像还真的挺多的。

若要说她是山贼,看上去也不太像。

就趁这功夫,夏昭衣已经走出去不少距离了。

秦三郎看着这么小的丫头,再看向宋二郎:“这样不太好吧。”

“每日来来往往少说也有二三十人,也不见得你个个都拉,而且这是她自己要走的,我们可是留过的。”宋二郎满不在乎的说道,“说不定,就是跟那群夫人怄气,想要别人巴巴的上去哄她呢。”

“阿梨……”

钱千千看着夏昭衣的背影,喃喃的低声叫道。

宋二郎瞄了那边的钱千千一眼,也回头朝夏昭衣看去。

看模样,也不像是怄气……

脚步轻快,没半点犹夷,偏偏这轻快的脚步又觉得像是稳重踏行。

算了,她自己要走的路,谁管得住。

活下来本事大,死掉了没人替你负责。

不过……

“不对劲啊,”宋二郎忽的说道,“她刚才叫我什么?”

“什么?”

“宋倾堂,”宋二郎看着夏昭衣的背影,“她还真知道我的名字。”

顿了下,宋二郎又道:“秦均,越看越觉得奇怪,连这身影都看的我奇怪。”

“嗯?”

“她这步伐我看着眼熟……好像以前见过。”

既轻又稳,有时候像是会飘起,每一步却似乎又很沉。

矛盾。

宋二郎收回视线,垂头拆开信封。

官道很陈旧了,石砖中不少缝隙裂开极深。

夏昭衣走的不紧不慢,两个多时辰,找到一条小溪坐下歇脚。

水势很大,水面浑浊,上流冲来很多泥沙,将溪流染得浑黄。

路旁树木葱翠,饶是几日暴雨带来不少摧折,也难敌春夏本就旺盛张扬的蓬勃生机。

夏昭衣捡了根粗壮的木枝,在较为平宽的河岸旁边挖坑。

深约两尺,宽半丈。

清澈的水从土中慢慢过滤渗出,积满了一些后,她拿出包袱里的果子在坑里洗净。

算了下今日时辰,再闻风辨位,她小算了一卦,咬着果子看向身后官道。

上乾下巽,天风姤卦。

姤卦中四爻相得两个乾卦,是为克体。

卦中无生意,想是得有一番劫难了。

只是这种时候,这种路段,谁会来。

夏昭衣又清脆的咬了一口,耐心守着。

四野青碧,山水潺潺,天地宽广而盛大。

一辆朴素马车,四匹高头大马,正悠悠从路口南下。

车夫很年轻,二十来岁的面貌,体魄壮实。

提着马鞭的手旁有一把大刀,看模样质感,少说也有个十一二斤。

一行人走的安静,没有什么声响。

走了约有两刻钟,车里响起一个低沉男音:“休息下。”

“不了,”另一个略显稚嫩的少年声音响起,“继续。”

车夫本准备勒马,闻言继续扬鞭,轻轻抽打了下马臀。

“走了很久了。”车里低沉的男音有些不悦。

少年没有回答,马车继续往前。

“休息。”男音又叫道。

车夫似没听到,马儿继续以先前那速度,不疾不徐,缓缓前行。

“等等。”左边一个护卫忽然叫道,伸手指向前边,“那是什么?”

车夫扬头看去,拉了一下缰绳,勒令马儿止步。

“怎么了?”少年说道。

“有东西,少爷。”

“掀帘。”少年道。

车夫从车上跳下,抬手掀开车帘。

一股清雅香风淡淡散出,车内光线黯淡,紫衣少年郎从车厢里走出。

白皙光洁的皮肤,与微光形成比对,似能反射出华光。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82 赚了五两

少年下了车。

绣着墨绿云烟纹的黑靴一落地,旁边的护卫们纷纷翻身下马。

少年腰上的白玉撞在车上,琅琅一声清脆。

撩起的车帘复又放下,遮住了坐在车中的男子。

“少爷,那。”车夫说道。

少年抬头看去。

他生了张俊美面庞,但太过倨傲淡漠。

日头除了让他赛如美瓷的白肤更耀眼一些,似乎不能化去他身上的冰冷。

而说是少年,除了容貌青涩一些,个子已较一旁的车夫护卫们相等了。

寂寂长道前方,竖插着两块木板。

木板上似有字,少年说道:“去拿来。”

护卫跑去拿回。

字以绿色汁液所描,两块拼凑在一起,四个大字:“此路不通。”

“这个……”车夫看着上面的字,“前头驿站那边,可没说这条路不能走啊。”

“我当是什么,”少年随手将木板递回去,“扔了吧。”

护卫接过木板。

少年却又拿着不放,又抽了过去。

“等等。”少年道。

他垂眸看着木板上的字,又抬头看向前路。

“怎么了,少爷。”

“这个字很好看。”

少年捏着木板抬步走去几步,四下望着,又望向地上的石砖。

虽是官道,实则早就是荒山野地,木板上的落字却一看便出自名家之手。

左右相谐,虚实开阖,流纵且轻盈,落字又富有力道。

而且这么大的字不易写,木板上却一气呵成,神韵气格呼之欲出,似天光破云。

哪个大家会来这里,又有哪个大家随身不带笔墨,用这种绿汁。

夏昭衣提着沉甸甸的包袱,从河对岸的野林里拄着树杖出来。

抬头便见到对面官道上,一个清俊少年提着木板站在那边。

模样生得好看,清风朗月,气度也不错,就是太阴郁了些。

夏昭衣擦了下汗水,看向他手里的木板。

少年有所感的回过头来。

衣衫破烂的小女童,满头大汗,发丝沾在脸上,脏兮兮的。

“叫她过来。”少年说道。

车夫看过去,扬声叫道:“女娃!”

夏昭衣呼了口气,朝那边的小木桥走去。

“这里怎么会有乞儿,”车夫说道,“这种地方,独个儿怪可怜的。”

少年看回木板上的字,认真端详。

待夏昭衣走来,少年问道:“你可曾见过什么人来?”

说话时,头也未抬,正眼都不曾看去。

夏昭衣又抹了下汗,摇头:“没有。”

“你在这多久了?”少年侧眸望来。

两人岁数相差不过四五,个头却相距甚大。

一高一矮,夏昭衣须得仰着头才能看着他。

“你是想问这木板是何人所立,对吗?”夏昭衣问道。

“你知道?”

“我。”

少年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顿了下,说道:“你?你什么?”

“我写的,我立的。”

少年眉头轻蹙,望着她的眼睛。

双眸清澈明亮,没有惧色,似月下秋水。

眼角唇边及脸颊有青有紫,脖子上还有不少红痕。

一身褴褛,脚下鞋底还缠着草木和沙土。

“是不是有人让你这么说,替他打掩护?”车夫开口问道。

夏昭衣笑了笑,没说话。

信他们所信吧,反正信不信,于她又没差。

“前面路不行,你们别过去了,”夏昭衣又一次擦汗,“这不是说笑的。”

语毕,转身要走。

“等等!”车夫又喊道,好奇的看着她包袱里的东西,“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似乎有东西在动,一鼓一鼓的。

夏昭衣单手掂了掂,一笑:“蛇啊。”

“蛇?!”车夫叫道。

少年也回过头看来:“蛇?”

夏昭衣热的出奇,面色也变得红通通的。

这几日又爬山,又淋雨,加之阿梨身体本就高烧,所以方才捉蛇时,稍微不留神,不慎被咬了一口。

所幸她处理的快,放血迅速,清洗迅速,找药草也迅速。

蛇毒是没什么危险了,可是嚼的这药草,却让她汗水一层一层的往外冒。

其实排排汗也没事,对身体也不是没好处的。

又擦了把汗,夏昭衣道:“你们要吗,都是活的,蛇胆也还在,我这里有七条,给你们一个便宜价格,五两,要不要?”

少年和车夫对看了眼,两人将目光投回到她的包袱里。

“真是蛇?”车夫道。

“要不要呀?”夏昭衣又问。

不要她就走了,身体可难受的很。

车夫摇头,推开一些:“我们要这个有什么用,我们……”

话音未完,被车里的低沉男音打断:“与我看看,什么蛇。”

夏昭衣回头朝车厢望去。

一只枯槁暗沉的手撩起车帘,车里还坐着一个男人,抬眸望来。

若只看手,定让人以为他有四五十岁,而这面貌形容,大约也就是二十上下。

男人与这少年眉宇面貌有六分相似,墨发长垂,面色惨白了些,看上去死气沉沉,毫无精神。

夏昭衣抬步走去。

车夫却一步挡在她身前,伸手拦住。

少年看向车夫:“让她过去。”

车夫放行。

夏昭衣偏头看着车夫,顿了顿,又回头看向少年。

少年正望来,目光相对,少年眉心又微微皱起。

夏昭衣收回视线,朝马车走去,将装着蛇的小包袱拎上马车,她站在车下打开。

“你不用怕,毒牙我都拔了,上面还架了木枝,它们冲不出来。”

男人垂眸看去,一包袱的蛇,艰难蠕动着,逼仄空间让它们非常难受。

“都是你抓的?”男人道。

“不管是不是我,总之是我在卖,你若要,就五两,若不要,我便走,我不还价的。”夏昭衣道。

“知彦。”男人看向少年,“我买了。”

“付钱。”少年对车夫道。

车夫有些不太情愿,从荷包里摸出钱来,古怪的看着小女童,伸手递去:“给。”

“多谢。”

夏昭衣接过,想了想,又回头看向车内男子:“你还要吗,如果还要的话,你可以预定,我现在去捉了就给你送过来。”

“喂!”车夫忍不住叫道。

叫完被少年横了一眼。

车夫讪讪闭了嘴。

男人笑了笑,有些疲累的说道:“不必了。”

夏昭衣点头,看着男人面色,也一笑:“那好,就此别过。”

男人病容虽然糟糕,但他们这架势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总是大有能医者所在。

她便不多事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83 村中小栈

蛇在蛇袋里动来动去。

车厢里光线微弱,黑暗和狭小空间造就的压抑,让气氛很难捱。

少年上车后有些受不了,伸手撩起一旁的窗帘,让阳光照入进来。

车夫扬起鞭子,忽的一顿,回头问道:“少爷,去哪?”

少年望着窗外山色,淡淡道:“前行。”

“可是……”

“这世上哪有不通的路,就算绝壁,照样能行。”少年说道。

旁边的男人一笑:“不,有一个地方,你是怎么都去不了的。”

少年朝他看去:“哦?”

“路之所以能行,是因为有地,大地承载,包容万物,可如若道路倾塌,化作深渊,你如何能通?”

少年拢眉,看着他。

男人也抬手,撩开另一边窗帘,说道:“这里多数都是流民,能有几个识字的,木板上的字是给谁准备的呢。”

“你这是何意?”

“卦中有乾,乾又表马,骑马者,富贵也,读得起书,识得了字。写这木板的人,早就料到了。”

“又是卦,”少年冷笑,“你成日嘴中离不开这些卦。”

少年看向前方,叫道:“石头!”

“是,少爷。”车夫应道。

“继续往前,我便和他一赌。”

男人淡笑:“知彦,人不与天赌。”

“我不信天命,石头,走!”

“是,少爷!”

车夫扬起马鞭,狠狠的抽打在马臀上面。

身体热的难受,偏偏又艳阳高照。

夏昭衣走一阵,边在河边坐下掬清水洗面,走走停停,两个多时辰后终于见到了一座村庄。

村子占地不小,依山傍水,村外一群小儿正在奔来跑去,笑嘻嘻的追逐打闹。

旁边还有鸡妈妈领着群小鸡,欢快的跟着跑。

沿路许多防护栅栏,有些栅栏外面带着陈旧血渍,黯淡斑驳。

几个老妇人坐在树下乘凉,夏昭衣蹚着浅水过去询问,后买了身衣裳,找了村中仅有的客栈小住,顺带吃了顿饱饭。

客栈生意寥寥,掌柜和伙计清闲的坐在那边聊天。

夏昭衣在楼下大堂靠窗的位置,托腮看着窗外渐沉的夕阳。

厨房的掌勺在里头喊了声。

“来了!”伙计叫道,起身进去,而后端了碗汤药出来。

“女娃,你要煎的药好咧!”伙计直直端到夏昭衣这边。

夏昭衣抬头一笑:“谢谢小哥。”

“嘿嘿,客气,客气。”

药还很烫,夏昭衣放到窗边吹着。

继续托腮,望着白烟袅袅上升,她的双眉微微皱起,眼神变得悠远而空旷。

被捕时,虽是漫漫大雪,却也是这样的黄昏暮色。

她扮作二哥的样子,和剩下的将士们被包围在敌军里,双方对峙着,她尽可能的在拖延时间。

夏昭衣眼眸微微变红了。

那时她最愧对的就是这些将士,之前从未谋面,只在二哥的书信中认识他们,真正见到了,却已是并肩与共的生死一刻。

父亲和兄长,尸身弃于风雪,任由天地讥讽。

可是死前,至少他们是因战而亡,死得其所,不屈不折。

而那些将士,他们本也可以战到最后一刻,死于一个战士的归宿。

但为了给二哥争取逃生时机和保护好她的身份,他们没有选择正面迎敌,来一场痛痛快快的决杀,而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退避逃跑,最后和她一起被生擒。

这对任何心怀侠义,无所畏惧的战士来说,都是最大的屈辱。

两年了,尸骨寒了么,家人知晓了么,后事要如何安排?

她与父兄的名字会记在庙堂与史册之上,那这些将士们呢。

一将功成或不成,都是万骨枯。

夏昭衣吸了下鼻子,忍着没让眼泪出来,抬手将稍稍冷却的汤药从窗上端下。

一辆马车在门外停下,车夫冲马儿吆喝了声,走下车来。

掌柜的和伙计闻声朝外迎去:“客官!”

一个小丫鬟从马上跳下,回身撩起车帘:“小姐。”

一个十五六岁,男装打扮的少女握住她的手,面色有些惨白,从车上走下。

马车颠簸的她难受,一张俏丽脸蛋失了血色,刚落地没几步,她撑在门口,张嘴就吐了一地。

掌柜和伙计的面色顿时不那么好看了,僵在了那里。

“看什么看!”小丫鬟挡在少女跟前,有些恼羞成怒,“大不了多给你们点钱来打扫了!”

“丝竹。”少女叫道。

小丫鬟忙回过身去:“小姐。”

少女摸出条帕子擦嘴,抬头看着掌柜和伙计,见他们神色,眉头一皱:“我不过出门少了,坐不惯马车罢了,你们这是什么神色,嫌我脏到了你们的店吗?”

旁边已有些围观路人,一个老妇忍不住道:“这还不脏啊?”

小丫鬟双手叉腰,怒道:“要你多嘴,碍着你了吗?这是店外,又不是店内!”

骂完,伸手扶着少女:“小姐,来。”

主仆二人便要朝店中走去。

那车夫还拉着马,扬声问道:“掌柜的,后院往哪走,我的马得歇脚了。”

掌柜差了伙计去,又差人去外边打扫,然后迎着那对主仆进去。

一进去,闻到堂内药味,小丫鬟先皱起眉头:“这什么味!掌柜的,你们店还能不能行了,我家小姐受不了这味的!”

“是我的,”夏昭衣起身,说道,“我已喝完了,方才见这没有客人,便要小哥直接煎药送来了,我应回房去楼上的。”

小丫鬟瞪了她一眼,扶着少女往另外一边走去。

点了几样菜后,小丫鬟倒了碗清水给少女,少女捧着清水问道:“掌柜的,你们这里可来过一对兄弟。”

“兄弟?”

“也是坐着马车,哥哥二十来岁,带着病容,弟弟十四五岁,个头拔高,两人随身有四个护卫。”少女形容道。

掌柜摇头:“没,我这一天下来,也就你们坐马车来的。”

少女神色黯淡了下去。

一旁的小丫鬟也跟着黯淡。

“客官还有事吗?”掌柜问道。

少女摇头:“没了,多谢掌柜。”

却在这时,村中一阵锣鼓大响:“急报!急报!”

一个年轻少年敲着锣鼓奔跑过来:“山贼来了!山贼来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84 奇怪之感

村子名叫抗匪村。

顾名思义。

早在几代前,附近几个大村子里的人就一起拼凑着,在这水边建了个村落。

村子非常庞大,住户达数千,男人从孩童开始训练,虽然几年前征兵被带走不少,但举村之力来对抗那些马贼们,这么多年下来,没有败过。

锣鼓敲得响,训练有素的男丁们纷纷提了家里的锄头砍刀出来。

女人们则收拾东西,在几个村妇的带领下,要往西北方向的深山躲去。

夏昭衣看着外面情况,回头看向在柜台后面忙碌的掌柜:“掌柜的,我们也要走吗?”

“跑啊!”掌柜边整理柜台上的账本,边嚷道,“不过兴许也打不起来,这两天这些马贼虚晃好多次了。”

那边的少女和小丫鬟面色怔怔,少女不知所措道:“这,这么倒霉,我们才来啊。”

“走走走!”掌柜收拾好东西,和掌勺伙计们一起出来,“快些跟上那边的妇人!”

“小姐,走吧。”小丫鬟扶起少女。

少女面色气恼,抬手稳着头上的发髻,边跟着出去了。

“我去楼上拿下包袱,你们不用等我。”夏昭衣说道,朝楼梯走去。

“嘿,这小丫头。”掌柜在门外抱着木箱说道,“一点都不慌的。”

“你自己跟上来啊!”伙计扬声叫道。

客栈很朴素,楼上就一道狭窄的通道,夏昭衣回房拿了小包袱。

包袱里是她另买的一套换洗衣物,还有几样零碎小件,以及从吴达身上拿来的匕首。

离开前,她想了想,走到窗户边,伸手推开了窗子。

客栈这个角度恰能看到村外,河对面遥遥有几百人坐在马上,拉扯着缰绳。

模样衣着,还有手里舞着的兵器,确实是马贼。

村头一排的栅栏被叠的更高,男丁们手里握着长矛和锄头,隔着栅栏对着外边,气势丝毫不弱。

夏昭衣抬起头,看向更远处。

磐云道一望无际,延绵而去,仿若能直通天边。

晚霞烧的灼烈,天空一片云卷红浪,像是用血烧起来似的。

“小丫头。”楼下传来一个老妇的声音。

夏昭衣垂头看去,转身下楼。

老妇等着她从门内出来,伸出手要牵她,看到她手里握着树杖,老妇收了回来,说道:“你怎么还愣在上边,走啊。”

夏昭衣回头看了眼村头,边跟上老妇,边问道:“老人家,官兵们不来管管的吗?”

“哪能管,”老妇双手背后,走的缓慢,“这年头,到处打仗,到处都是匪,官兵们哪管得过来哦。”

“还在打仗吗?”

老妇微顿,侧过头来看着她:“小丫头,你不知道的?”

夏昭衣摇头。

“我们这边好一些,这里往上走去。”老妇伸手指向北边,“越过一座又一座的山岭,你会看到那边全是死人,都是活活饿死的啊。”

夏昭衣顺着老妇枯槁的手指看去,风从那边的山头吹来,将她们的发丝往后拂去。

“人吃土,人吃草,甚至人吃人。”老妇又道,“小丫头,所以比起他们啊,咱们很幸运的。”

夏昭衣点点头。

“为什么会饿死呢,都是打仗闹起来的,之前好不容易平息了,近两年又一波接着一波的闹,四处都是起义的大军,民不聊生啊。”

“会好的,”夏昭衣微笑,“老人家,分久必合,以后都会天下归一的。”

村外这时响起叫喝声。

夏昭衣回头看去,老妇伸手托着她的背:“别看了,我们快走。”

随着村外的喝声,村里的男丁们也发出气势如虹的咆哮,不甘示弱。

声音很响,躲进了山里的妇人们都听到了,好多人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坐立难安。

叫喝声还在响着,此一波,彼一波,间或带有兵器交接的声音。

“打起来了吗?”一个妇人颤着声音问道。

“不知道。”

旁边的小姑娘们摇着头,有几个吓哭了。

“我哥哥在外面呢……”一个小姑娘哽咽道。

好些人双手合十,碎碎念着报平安,颤抖的难以自持。

“小姐,我们怎么办啊。”丝竹蹲在角落里面,害怕的看着旁边的少女。

赵嫣坐在地上,抱着双膝,眼眶通红:“不知道。”

“我听说,一旦被那些山贼抓去,都不会有好下场的,”丝竹低声道,“小姐,你还记得姑奶奶吗?”

赵嫣面色白了一些,恼怒的拧了她一把:“你别说了。”

丝竹吃痛,伸手捂着胳膊,扁着嘴巴一副委屈的模样。

夏昭衣跟着老妇走到这边的山涧里,因是黄昏,光线更暗。

老妇在村中颇有些名望,不少人唤她。

夏昭衣便往另一条下坡路走去,边看向山上流滚下来的泉水。

山坡这里全是高石,泉水一浪一浪滚下,受了不少阻力。

水里几乎没什么沙子,全是清石,被打磨的光滑圆润。

“喂!”一个妇人蓦地叫道,“你这个小丫头,你下去干什么,回来,危险!”

众人纷纷往下看。

夏昭衣抬头,见是冲着自己叫的,笑了笑:“好,我回来。”

她紧了下身上的包袱,又四处望了眼,而后看向她们来时的路。

有些奇怪的感觉在心里面生出,倒不是因为这地形或者这村庄,她无端想起的,是林又青那张面孔。

夏昭衣不敢自称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但是记忆也绝对不差。

印象里面,林又青的脸她肯定没有见过,可是切切实实的熟悉感让她总觉得不想出来,心中便会不快。

她很少有这么将事情堵在心头的时候,师父说的,堵在心头就是愁,而她,从来都是不知愁滋味的人。

夏昭衣晃晃头,不让自己想了。

想不想的出又如何,林又青都已经死了。

山外的声音还在响着,天色已渐渐昏了。

夏昭衣从下坡走上来,找了个角落坐着,抬头看着从山上流下来的泉水。

那老妇说,翻过一座又一座,一直北去,可以看到饿殍遍野。

这世态,已乱到如此地步了。

可是,那也是她回家的路。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85 偏就不给

施速骑在马上,盯着河对岸的村子看。

他的眼睛不大,但是特别的亮,鹰隼一般,平时笑着还好,一若阴沉下来,很多人都会被吓坏。

两旁的手下们高声喧哗着,大刀拍着马鞍前悬挂着的铁盾上。

村头那些男人同样也在高喝,不过双手紧紧握着长矛和砍刀的紧张模样,让施速笑出了声音。

“你们看看那些人,”施速扬鞭指去,笑道,“就这样子还想和我们打!”

“打!打!”众马贼们大笑叫道。

但是今天不能打。

施速看着手下们这样叫着,那群人那样怕着,笑意更甚了。

这村子不好打,除了这些防护栅栏,里面还有不少门路。

更恼人的是,在这之前,他派人来这里打听,无意间听到,这村子里的妇人打算鱼死网破。

一旦前村那些男人们扛不住了,她们在后面就烧了那些吃的用的穿得,然后服毒。

如果没了那些物资,那还来打这村子干什么?

当然,杀人和征服,有时候也是一种快感。

但这种快感得基于百分百胜券在握的情况下,他们在这里吃过的亏,已经不少了。

“走吧。”

看到这些手下叫嚣的有些累了,施速一扯马缰,说道:“等过几日再看。”

一个二当家驱马上前:“大当家,就这么走了?都好些时日了。”

施速没说话,已经驱了马往前了。

他心底的打算,是和其他几个马贼帮一起打,那样他们的损失就能少一些,虽然分到的东西可能也不多,但总比没有好。

速战速决,趁那些妇人连火都没烧起来的时候去扑灭,到时候他带人绕近路去,先到先得。

手下们看他走了,都觉意兴阑珊,但还是了扯马缰,掉头跟去。

夏昭衣随着众妇人们走回来,一些家大业大的,好几个人一起辛苦的推着板车,板车上堆放着四五个大箱子。

后山一片广田,种满了庄稼,正值夏日,遍野郁郁葱葱。

她们从阡陌中过,路旁小道长满了野生的锥花霞草,被晚霞染了色,在风中大团大团的晃着。

横看竖看,这座乡村都该是一座世外仙源。

“喂,女娃。”丝竹在身后叫道。

夏昭衣回过头去。

丝竹冲她招手:“帮我一起扶着我家小姐些,你不是跟我们一起住在那家客栈的吗?”

夏昭衣看向她旁边扮着女装的赵嫣,说道:“她面色不错,也还走得动,为什么要我扶?”

丝竹恼火:“你来帮把手而已,为什么不肯。”

夏昭衣将手里的树杖递过去:“这个给你,要不要?”

小丫鬟一步上前,夺来了树杖就往地上扔去:“谁要你这破东西!”

“不扶就不扶,本来与她也不熟。”赵嫣拉着丝竹。

“谁叫她那药熏到了你,你本来坐车就不适了!”

夏昭衣去水稻田里,将刚扔下去的树杖捡了回来。

拿出手帕擦了擦上边的泥渍,她快步追上去,挡在了这对主仆跟前。

两人停下脚步。

“我这帕子买来一文钱一个,这一文钱,你给我。”夏昭衣冲小丫鬟伸出手,平静的说道。

主仆两人顿了下,看着这个个头才到自己肩膀的小女娃。

丝竹扬手就拍去:“给什么给!”

没有拍到,女童的手往旁边飞快一闪,又伸到她跟前:“一文钱,给我。”

“你这是在讹人吧?你脑子有问题吗?”丝竹大怒。

“我不稀罕这一文钱,可我就是看不惯欺负人。”夏昭衣将手递去了一些,“快给。”

就如在山上,她本不想取刘三娘性命,可是想到她这身子原本的小阿梨就是被刘三娘活活折磨死的,所以她让赵宁别关石门。

今天如果是夏昭衣在这里,这个小丫鬟哪敢这么趾高气扬。

可是现在在这的只是一个小女娃而已。

乱世苟活不够,马贼们糟践不够,还要在这被欺负上一遭。

夏昭衣被扔了东西,可能无关紧要,不就一个破树杖,一块小帕子。

可是女娃孤苦伶仃,破树杖也是她唯一能依仗的东西了!

丝竹看着这个小女娃,被她这样望着,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脸上讪讪的。

更不提,旁边一些妇人和少女们都停下脚步,朝她们看来。

“给,给什么,”丝竹粗着脖子,想要叫出声音,却觉得底气不够,“你就是想讹人吧!”

“不给别想走。”夏昭衣定定看着她,伸在她跟前的手也举得高高的。

丝竹有些怯了,叫道:“给给给!给你就是了,不就一文嘛!”

说着去摸自己的小钱袋。

赵嫣却一把按住她:“给什么!还真给?”

“可是小姐……”

“都知道是讹人了还给,你是不是蠢的。”赵嫣拉着丝竹往旁边走去,“真当本小姐是好惹的,我偏就不给。”

绕过夏昭衣,她们朝前面走了。

夏昭衣回过身看着她们。

赵嫣回头,白了她一眼:“看吧,她能把我们怎么样?还不给别想走呢,我们不是走了?你怎么怕这么个黄毛小丫头。”

丝竹摇摇头,脸和脖子都还红着。

刚才那女童的说话的模样和神情,就像是一股无形的气势压过来似的。

她忽然想起了大小姐临出门前叮嘱她的话,在外头脾气要收敛些,别像在家里似的娇蛮。

她也收敛了嘛,真的收敛了。

赵嫣的声音不低,而且是故意要说给这女娃听的。

夏昭衣都听到了。

她确实不能把她们怎么样。

难道因为一块帕子,一根树杖,就把她们拖到角落罩上麻袋打一顿吗。

她还没有这么凶戾。

夏昭衣看向手里的树杖,小手握紧了些,朝前面走去。

旁边有人传来笑声。

“那小叫花子想讹人吧。”一个少女笑道。

“别乱讲话。”一旁的妇人呵斥她。

“看模样,还真的是小叫花子。”又一个少女说道。

“就是啊,要钱还要的这么凶。”先前那少女撇嘴。

“你们胡说什么呢。”年长一些的妇人又是呵斥。

夏昭衣如若未闻,脚步不紧不慢,朝村子走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86 湖州赵家

“小姐,温的。”丝竹放下手里的水。

赵嫣看着桌上的这碗水,一动不动。

“小姐,你的身体是不是还是不舒服啊?”丝竹又道。

赵嫣看了她一眼,抬起头朝门口看去。

那个小女童站在外面,抬着头看着远处的山。

丝竹也看了过去,撇了撇嘴:“这得亏是在这穷乡僻壤,要是在我们湖州,我一定让她好看。”

“我烦的才不是这些路边碰上的人,”赵嫣收回目光,愁眉不展,“我怕的是我们追不上沈神医了,到时候爹爹的病要怎么办。”

“所以,我们压根就不该出来的。”丝竹撇嘴。

赵嫣立时厌恶的看她:“胡说什么!”

江浙一带,鱼米之乡,富饶又有良田水土,赵家祖上开始经营酒庄,深谙酿酒之术,酿出来的酒水香醇馥郁,名扬一方,渐渐酒庄规模越来越大,分号开的也多了起来。

家产逐日丰富,银两也饱了一箱又一箱,人丁却越来越少。

到了这一代,只有一个赵老爷赵励,和早年便失踪了的大小姐赵宁。

赵励膝下一儿二女,儿子赵玟今年十岁,长女赵卉,年逾十七,二女儿赵嫣,今年十五。

赵励重病一场,卧榻多时,大夫皆说药石无效,可以准备后事了。

赵氏姐妹不肯,派人四处打听,多方求医,后听闻有个沈神医,医术精绝,若他都再无法子,那这病,便真的回天乏术了。

可是这沈神医一身的规矩,父母病了,得儿女求,儿女病了,得父母求,兄妹互求也无妨。反正非得亲自求到他跟前去才行,派任何人寻他,一概不见。

可若孤苦伶仃,无父无母无兄长的,他则直接拒绝,传说他亲自说的,这类人,天煞孤星,四处乱克,晦气。

赵嫣不忍见父亲这么病死了去,去庙里求签,大师说心诚则灵,她干脆牙一咬,就带着丝竹跑出来了。

出来时带了一堆的护卫,但路过佩封时,遇上了大批灾民,和各种始料不及的状况,总之一个一个的,或死或病或走散,只剩下她们这对主仆了。

两个多月的折腾,哪里还受得了,可是书信无音,她都不知道家里的情况如何了,父亲那口气还在不在。

她几次想要回去,可每次打听,都发现那沈神医就离她不远,这种不甘心,真是要磨死人了。

赵嫣端起桌上的水,说是温,不如说是温凉。

她没兴致喝了,放回桌上:“我饿了。”

“小姐你慢等,”丝竹站起身,看向后院那头的厨房,“我先前说好的那些吃的呢,快端来!我家小姐饿了!”

掌柜边应着,边催促手下快点将藏好的那些东西给拿出来。

厨房那边设置了个小机关,等有马贼来,把放着食物的几个柜台给推进去就行。

可是要拿出来就没那么容易了,整个卡在下面,得费许多功夫。

夏昭衣还在门口,看着那边的山顶。

刚才进客栈时,她有所感的抬起头,便见到一面白色的大旗在那山顶挥舞。

很有规律,摇得有些吃力,隐隐可以看到是两三个人合力摇的。

那边应该有个岗位,马贼走了多远,便以摇旗的次数来表达。

她摸着规律,边计算着马贼们的脚程,大概能猜出这摇一次代表的距离了。

夏昭衣收回目光,朝客栈里头走去。

丝竹见她进来了,阴阳怪气的嘲讽:“怎么样,还要不要我这一文啊?”

夏昭衣没做声,神情恬淡的去拿了之前搁在桌上的药碗,送到厨房后面。

“喂!聋了啊!”丝竹见她不作声,得意的叫道。

先前她被这女娃盯着的模样,总觉得别扭和不自在,这种无缘无故矮人一筹的感觉,让她烦得很,现在这样反过来,让她有种出了口气的快感。

掌柜的和几个客栈伙计还在那边搬柜子。

夏昭衣立在旁边看着他们,掌柜的有些不好意思,指了指一旁的桌子:“你搁那儿去吧,女娃。”

夏昭衣微微一笑:“掌柜的,你这样用蛮力,辛苦着呢。”

掌柜尴尬的笑了笑,脸都憋红了,和那些伙计们喊着口号,又将柜子挪上来一些。

夏昭衣看了阵,转身将碗放在了那边的桌子上:“掌柜的,我走了啊。”

“知道了!”掌柜有些不耐烦了,随口叫道。

回到大堂,她踩着木梯上楼了。

早早吃过饭,现在不饿,她将包袱放在桌子旁边,取了蜡烛点亮,从包袱里拿出新买的笔墨,将竹筒里的水倒一些在砚台上,轻轻磨着。

可是纸笔要落字的时候,她的笔尖却顿在了那边。

沉思一阵,她在纸上写下“兄长”二字。

可是接下去要写的,却又迟疑良久。

蜡烛的光很黯淡,窗外晚风忽的吹开了窗扇,烛火晃了一晃。

要怎么说呢?

说什么呢?

说了以后,怎么将信寄出去呢?

这种事情,说出去会不会被相信?

而且,这样无缘无故的来信,多半是连国公府都送不进去的。

纸上“兄长”二字,墨渍已干。

夏昭衣左手轻轻捏着薄薄的纸张,顿了下,忽的揪作一团,放在了砚台旁边。

蘸了蘸墨,她又在纸上写上了“师父”二字。

提及师父,眼眶有些湿润,她这次挥笔倒没有犹豫,一字一句,飞快落墨。

……所遭之事,匪夷所思,可我断然已活了,年幼女童,不知前身,所处匪寨贼窟,被我一水泼了大半元气……

写着写着,鼻翼越发酸楚,一颗热泪滚落了下来。

她忆起离开离岭那日,师父的目光与神情。

一如平日安静,不悲不喜,沉定如古井。

“你可知道,你这一去便是必死,我们师徒今生都无法得见了。”

她重重磕首,语声喑哑:“徒儿不孝。”

“那你去吧,莫要回头。”

她便起身离开,道了句“师傅珍重”后,翻身上马,再不回头。

师父与她之间,两人从来不多言语,哪怕生死之别,也是这么寡淡无味,没有赠言。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87 匪夷所思

几页书信写毕,待墨渍干涸,她将它们折叠起来,塞到信封里面,烫了腊。

门外有些动静,想是那对主仆上楼了。

看那对主仆的模样举止,应该是富贵人家出生的,不知道对京城的事情会不会有些许了解。

这里的掌柜已经旁敲侧击过了,他知道的很少,到底这个地方是有些闭塞的。

夏昭衣看着门口,后隐隐,又有伙计上来倒热汤的声音。

她收回目光,罢了,去城里打听也是一样的。

起身去关上窗扇,她上床和衣入梦。

将黑未黑的夜色,尚留西边天空一点薄光。

马车四角挂起灯笼,因这灯笼的材质和造型特殊,里面的光火要更耀眼一些。

马车没有在跑,安静的停在道上。

少年手里握着一根与身同高的长木棍,戳着地面。

几个护卫人手一根,同样轻轻拍打着土石地,稍微用力些,就能听到下面沙石掉落的碎碎声响。

“少爷,真的是……”石头轻声道。

沈冽没说,抬眉看向远处。

面前这条路,是他们已经过来了的,若不是觉察车轮有些不对劲,也不会停下来。

更远处一些的地面,已经碎裂成蛛网了。

“我们运气好。”旁边的护卫章孟说道。

“不是。”沈冽沉声说道。

是看天色快黑了,所以要求加快速度,如果慢一些,在那边多走上一阵,也许就彻底塌陷下去了。

“塌下去的话……会是什么情况?”石头有些后怕的问道。

没人说话。

旷野上的风一入夜便变急,呼呼吹来。

沈谙倚在车厢里,一袭紫衣,墨发长垂,车帘已打了卷,灯笼的光照耀进来,能让他看清书上的字。

听闻石头的话,他淡淡开口:“这才是看运气的地方,也许只塌下一小段,也许就是深渊。”

“少爷,我们快走吧,”石头看向沈冽,“此地不宜久留。”

沈冽冷冷的看着那边的路段,忽的抬手,将手里的长木棍狠狠的摔了下去。

碎石被震到,哗啦啦碎落,变作一个黑幽幽的小窟窿。

“少爷……”石头叫道。

沈冽回过身去,大步迈向车厢。

沈谙收了书,书卷微微向着胸膛,抬头看着他,眼角隐笑:“这就是天明,知彦,容不得你不信。”

“走。”沈冽压抑着声音,平静的说道。

官道往前不远就是一道关卡了。

那边建有不少屋宅,多是给兵丁们住的,后面还有一个小型的马棚。

现在马棚外面支着不少帐篷,肉汤的香味浓郁的翻滚了出来。

宋二郎和秦三郎并肩坐在随军楼上,百无聊赖的看着那些个妇人东一碗西一碗的送。

“这么张扬,不知道是好是坏,就怕招惹些什么过来。”秦三郎说道。

宋二郎看了他一眼,神色不太好。

“中午离开的那个女娃,不知道到哪了。”秦三郎又道。

提到那个女娃,宋二郎的神色更差了,问道:“你觉得她们的话,能信度有多少?”

秦三郎摇头。

那些妇人死都不给他们查看筐里的东西,可是哪是他们的对手,几个兵丁强行翻开一筐,结果下边全是金银。

这么多金子银子,就算是从小锦衣玉食惯着长大的宋二郎,也是直接开傻了眼。

而看这些妇人的表现,这应该只是其中一筐。

回头看看她们挑的这么多筐子,想想里面的财宝便觉得可怕。

在他们严厉逼问下,妇人们道出了实情,但这个“实情”,还不如不说的好。

她们说之所以逃出来,都是一个神秘侠士教的法子,那个神秘侠士通过这阿梨的口来传信。

其中一个女童非说那阿梨神奇,能飞檐走壁,爬来爬去,还能做各种美味的食物。

问她们逃出来以后,那些山贼们如何了。

回答剩下的基本都死了,被山洪给冲没的。

移山倒海?

哪个神秘侠士有这么厉害?

光脑补下场景,就觉得匪夷所思了吧。

可论及匪夷所思,今天那小女童先是刁蛮的称自己为曾家小姐,丝毫不将人放在眼里,又是能直接道出跟宋二郎有关的不少往事,连宋二郎的名字都叫得出口,模样神态气韵举止,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畏畏缩缩的怯弱小童奴。

最后她平平淡淡的离开,看上去心情还很愉悦,这也足够称一句匪夷所思了。

更令宋二郎烦的是,她的背影,似曾相识,可又想不出个所以然。

前边有火光闪闪,他们回过头去,一辆马车正在奔来。

宋二郎站起身:“居然有马车。”

“今天收到的急报,不是说要联合打过来了么,前面那些关卡怎么不拦着。”秦三郎也奇道。

“走。”宋二郎叫道,跳下随军楼。

秦三郎扶着木梯,走的略慢。

“吁——”

石头拉扯马缰,停了下来。

“你们是何人?”宋二郎叫道。

石头看了他们一眼,跳下马车,抬手掀开车撩:“少爷。”

宋二郎朝车里看去,车上两个俊美男子,皆穿紫衣,年长的那个要深一些,偏墨紫色。

沈冽下了车,那些护卫们也随之下车,动作整齐一致。

沈冽双手抱拳:“在下沈冽,见过官爷。”

宋二郎眉毛轻挑了下,朝旁边的秦三郎看去一眼。

一直觉得秦三郎这样白嫩面孔的世家子弟已经足够俊美了,眼前这少年却更胜一筹。

他看上去有些倨傲清高,目空一切,第一眼就是招人烦的那种,却又下了马车过来行礼,举止还挺让人顺眼。

更好玩的是,他脸上这假猪皮,吓天吓地吓鬼神,却没将这人给吓到。

“客气,”宋二郎摆手,“你们来此何事?”

“剿匪。”沈冽道。

话音刚落,另一边传来一个男人声音:“官爷。”

众人回过头去,好几个都略略惊了跳,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来人是两女一男。

年轻的女子丫鬟打扮,正搀扶着一个女人。

男人也不年轻,书生模样,瘦骨嶙峋。

众人之所以吓到,因为那女人满脸疤痕,唇角还缺了一口。

乍一看很吓人,再一看,这不就是宋二郎那无聊的伎俩么。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88 气骨清华

宋二郎眨巴眼睛,看着来人。

旁边有人想要起哄,笑这女人学他们郎将的行事,话刚起了个头,被宋二郎瞪了一眼过去,生生打住。

宋二郎一眼就能认出,这女人的脸与唇是真伤,而不是什么假猪皮。

想着,他脸上的皮有些烫。

他伸手揭下,但是仍被对方看到了。

当初之所以弄这样一张皮,主要就是看到有个人被伤成这样,觉得乍一眼很惊悚,便就做了一叠,带去战场。

其实没多少效果……

两军相逢,浴血奋战,眼睛都杀红了,还管你什么样子。

不过偶尔也难得有吓到过一两个,而那么一瞬间的事情,就是胜负决杀的事情。

反正,宋二郎如今觉得这面皮已是幸运之物了,便常常带着。

众人看着赵宁,终于渐渐意识到,她脸上的疤跟宋二郎不同,而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看着她的眼神便也起了变化。

苏举人手指发颤,想要上前在她身前挡着。

赵宁先一步上前,走在最先,款款福了一礼:“官爷晚好,未想到这边还能这么热闹。”

“你们是何人?”秦三郎问道。

“啊!苏举人!”远远一个仆妇看到这边,开口叫道。

听闻声音,凤姨她们都抬起头望来。

“认识啊?”宋二郎问道。

凤姨放下手里的东西,朝这边走来,梁氏和余妈也跟了上来。

“苏举人,你们怎么现在才到?”凤姨问道。

在山上时,没什么太多交流,相反还有些彼此互看不顺眼。

现在下来了,倒莫名生出一种亲切之感。

赵宁看着那边的仆妇们,眼神在人群中寻找。

“阿梨呢,可与你们在一起?”苏举人问道。

凤姨和余妈梁氏对望了眼,轻轻摇头:“没有。”

又是阿梨。

宋二郎和秦三郎也对看了眼。

“阿梨到这里没多久便走了,什么都没说,就说要回家。”凤姨说道。

“是了,她说她惯来喜欢独行。”赵宁垂下眼眸,“倒真是可惜了,我有一些话想要问问她的。”

“你与阿梨认识?”凤姨看着她,目光在看到她的脸的时候有些犯怵,“你是谁?”

“她是我师娘,一直关在地牢里,二十三年了。”苏举人道。

凤姨她们一愣。

梁氏惊道:“山上那地牢?”

“嗯。”苏举人轻点了下头。

几个妇人对望,都难以掩住眸中惊讶。

梁氏还算年轻,但在山上也有十个年头了。

不提凤姨和余妈,其实她们具体记不清多久,可是绝不少于二十年,却从未听闻地牢里面有这样一个女人存在。

“阿梨真的什么话都没留下吗?”赵宁有些遗憾,又问道,虽然心里觉得那个女童的性子,也真的不可能留下什么只言片语。

妇人们摇头。

余妈有些叹惋:“她一个小女娃,身上还负着伤,不知道今晚要怎么过了。”

“那你们怎么不拦着他?”苏举人道。

“拦不住的。”赵宁淡淡道。

她看向宋二郎和秦三郎,又施礼:“今夜可能要在此休息,还望军爷们赏块地方。”

说话时大大方方,目光干净,没有一点因为自己脸上的模样而觉得有什么躲闪与见不得人。

路上为躲其他土匪,他们藏了又藏,借着夜色才小心摸索着离开了那个猛兽之地。

苏举人曾建议撕下衣上布料来系在赵宁脸上,为她挡脸,赵宁却偏偏不要。

“我不觉得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这就是我的面貌,我要带着这面孔出去,等吓到第一个人后,我再遮掩。”

心性傲气,一如从前,没有因为困宥囚笼而有丝毫改变。

她现在站在这里,双肩端挺,背脊端正,一头长发梳洗过了,剪了一半,仍垂在臀下,发梢被夜风清爽带起,而她的广袖一起翻飞。

这模样,似乎能教人忘了她的岁数与面上狰狞。

凤姨看着她的模样,轻轻抿了下唇,心里有些歆羡。

以前从未觉得人与人有什么不同,现在却知道,一些人真的仅凭气度举止,就能压你一头。

与富贵无关,与权势无关,那是一种由内而外,蕴在骨子里的清华。

比如年龄不过九岁的阿梨,又如眼前这个面容狰狞的妇人。

“后面有些肉汤,”秦三郎温然道,“你们应也是从那山寨里出来的,一路提着心眼,大约也没怎么吃过饭,先去喝碗吧。到了此地便已安全,其他无须再挂念,凡事有我们这些保家卫国的儿郎在。”

赵宁看着,眼睛泛起红晕,又施了一礼:“多谢军爷。”

“我倒不是什么军爷,他才是。”秦三郎笑着,看向一旁的宋二郎。

“他不是军爷,可是他来头不小。”宋二郎伸手在秦三郎肩上一拍,说道,“这位跟我偷跑出来儿郎,是我们岭南及剑南节度使的小儿子。”

众人愣了下,朝秦三郎看去。

秦三郎淡笑,脸上微有红晕。

“两位倒都是少年才俊。”后面响起一个低沉笑音。

一直坐在车厢里的男人扶着车厢,缓步走出。

马车的灯笼已经熄灭了两只,他们一行人身上的光被散去大半。

如今将目光投去,好些人都有些恍惚。

今日也不知是什么日子,这里常年清冷的关卡仿若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这马车带来的几人实在高大,而这两个紫衣的郎君更是挺拔出挑,身材修长笔挺,模样俊美的如画中走出一般。

沈谙落了地,在沈冽旁边站定,一袭墨紫长袍与当前时令有些违和,但他模样不见燥热,俊白的面容血色淡薄,一看便知身有抱恙。

宋二郎想起他们现在说的“剿匪”二字,再见他这模样,不由道:“莫非,你是个军师?”

沈谙冲他淡笑,看向赵宁。

“你们说的阿梨,是个十岁不到的小女童,眼眸乌黑明亮,生得白净,脸上很多乌青,脖子都是红痕,且衣衫破烂,双脚缚草的那个吗?”

“先生认识?”苏举人一喜,问道。

“她卖了些蛇给我,我们在路上吃了顿蛇肉,这才来晚了。”沈谙笑道。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89 真是怪人

提到那顿蛇肉,石头便觉得恶心。

他从小最怕这些,可偏偏在路上时,这一伙人还吃的很开心。

就连他这少爷,一直嚷嚷非要往前,在沈谙接二连三说着要吃蛇肉,也因嘴馋而停了下来。

“她卖了蛇给你,”宋二郎道,“是生蛇还是死蛇?”

“生的,应该是她自己捕的。”沈冽道。

“自己捕的?”宋二郎扬眉,“是说的同一个人么?那个女童后面背着一个褐色的小包袱。”

“我们遇见的时候,被她拿来装蛇了。”

竟然真是她?

宋二郎敛眸,想起那女童的模样,那么小的个头,她怎么抓蛇,她不怕么。

秦三郎见他这样,知道他又去想那女童了,不由一笑:“见不惯比你行的?”

“不见得比我行。”宋二郎想都不想便道。

“可她不到十岁。”

“我十岁时也不差!”

秦三郎笑了笑,收回目光看向面前这两人,好奇道:“你们是兄弟?”

沈谙温雅点头:“是。”

“那倒真是奇怪了。”宋二郎道。

“奇怪?”沈谙笑着看他。

宋二郎点头。

这兄弟二人,哥哥的声音很粗哑,可是喜欢笑,语气也很开朗。

弟弟的声音很清越,可是说话低沉,似乎不太爱开口。

两兄弟性子有些反,但有一点相同,就是都长得好看,一眼看上去就惹人注意的那种。

不过皮相嘛,算不了什么,从小跟着他宋二郎一起混的那堆纨绔,俊美的也不是没有。

“你们先走吧。”

宋二郎对赵宁等人道,再令凤姨带她们离开,打算同这对兄弟好好说说剿匪的事。

但那沈谙却又喊住了赵宁:“这位夫人。”

他笑着上前,端手抬起,广袖垂落:“冒昧问你一句。”

“何事?”

“你可认识,林又青。”沈谙说道。

不仅是赵宁,凤姨她们都愣在那边。

赵宁很快恢复平静,但看着他的眼神变得略有些审视与凌厉。

“不认识。”赵宁说道。

沈谙双眸含笑,眼神轻柔,一直望着她的眼睛。

赵宁亦不是什么露怯的人,虽觉得这眼神太过玩味和探究,可还是一退不退的望了回去。

“怎么?”赵宁问道。

沈谙笑着摇头:“没事,夫人去那歇息吧。”

看来是认识的了,但是对方既不肯说,那再问便没意思了。

赵宁也笑,福了一礼,转身离开。

凤姨她们在前面带路,苏举人和碧珠跟在她旁边。

走了几步,赵宁停下,对苏举人道:“牧文,撕一片布给我。”

苏举人还没反应过来:“嗯?”

“遮脸。”赵宁说道,眼神变得疲累。

“是。”

苏举人抽了匕首,去割自己的衣衫。

赵宁听着他衣袍被割开的声音,抬眸看着那边的妇人和女童。

“吓你们无所谓,但那些女童还小,”赵宁很轻很轻的说道,“我可不想日后大人吓小孩,不是喊大虫来了,而是喊赵宁来了。”

旁边的碧珠这两日因山上那些尸体场景而吓到,神色一直彷徨困顿,听到这话,终于难得扑哧一声,低笑出声。

笑完撞见苏举人的目光,讪讪闭了嘴,将头复又垂下。

宋二郎从她们身上收回视线,看向沈谙:“先前你们说是来剿匪的?”

“他说的。”沈谙慢条斯理的指向身后不远的沈冽。

“那你……”

“我是个病人,军爷舍得我上战场么?”沈谙微笑。

这跟舍不舍得,有关联?

宋二郎又看向沈冽。

“对,剿匪。”沈冽淡淡道,“不过有个条件。”

“还讲条件?”

沈冽朝沈谙看去一眼:“将他绑了,哪些马贼最凶狠,就将他扔哪。”

宋二郎道:“这个……”

“我弟弟说笑的。”沈谙笑道。

沈冽冷冷的收回目光,转身回去马车,看向石头:“收拾下,原地搭棚。”

“是。”石头应道。

他们还没同意他们留下的好吧。

宋二郎和秦三郎又郁闷对看了眼。

睡得早,便也起得早。

夏昭衣早早就起了,收拾一下包袱,推开门窗通风,而后下楼,准备结了帐就离开这个地方。

掌柜还没起,两个伙计在楼下收拾桌椅板凳,看到女童从楼上下来,一个伙计叫道:“小女娃,起这么早?”

“我要赶路,”夏昭衣笑道,“账房先生起了吗?”

“还没呢,不过我们也可以结,你等着啊,我这桌子擦完。”

“好。”夏昭衣点头。

站了一阵,她想了想,又道:“村子里对付那些马贼的,可有领头的人物?”

“领头?你说的是萧誉冒他们?”

“可识字?”

伙计们摇头:“不知道。”

“总该是有识字的,”夏昭衣自语了句,又道,“先不管了。”

“什么?”

却见女童已回了身去,走到昨天坐过的窗边,将包袱放下,然后拿出里面的笔墨纸砚。

“嘿,”一个伙计饶有兴致的走过去,“你这女娃,会写字?”

昨日她来时破破烂烂的模样,可还鲜明着呢。

待走去时,女娃已经执笔落墨了。

伙计自己识的字不多,可是字好看还是不好看,他是知道的。

这女娃的字,也太俊了。

“你去擦桌呀,”夏昭衣没抬头,下笔如神,“我等着给我结账呢。”

“可,可是你这字……”

“要不顺带再给我备两个馒头。”

夏昭衣又道,说到这里,她抬起头,笔杆轻支在下巴上,偏头看着伙计。

“嗯?”伙计也看着她。

“我是在想,你这里还有什么可以往路上带的,”夏昭衣若有所思的说道,“你们的厨艺,其实不是不好,就是太马虎了。”

“……”

“那还是馒头吧,”夏昭衣一笑,“多准备一些。”

她决定绕远路了,北上如果真的饿殍塞道,那么可能连重宜都不必去了,直接从这里,绕去兆云山的北部,走那一片传说中荒无人至的凶险之地。

但真要去的话,可能她还需要一匹马。

哪里有马?

夏昭衣咬着笔杆,转头看向窗外。

“马贼?”

“什么?”伙计转身要走,听到这话回头。

夏昭衣笑了笑,目光一直看着远处天际:“没什么,就是在想,我这两条腿会不会太短了点。”

“……”

什么啊……

伙计皱了下眉。

真是个怪人。

伙计嘀咕。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90 冠它之名

刚蒸好的馒头送来了,夏昭衣整理好包袱后将信递过去,又示意伙计俯身,她凑在伙计耳边轻声低语。

伙计一愣,看着手里的信,又朝她看去:“这样说?”

“对啊。”

“可是你……”伙计打量眼前这小女童,目光浮起一些不信任了。

“你去说了就是了,反正你又不吃亏,要么你直接就当我是坏人,让他们看完信再做出判断,要这点辩知能力都没有,那你们这小村子迟早也得玩完啊,你就当是考考他们。”

说完,夏昭衣便转身走了。

还是那样子的说法,信与不信,其实都跟她没关系。

能帮人一把,就当帮一把,别人不要你的帮忙,那也没必要非得求上去。

从村子东北面的小道离开,避开了那边蹲在暗处的守卫民兵。

夏昭衣算着自己脚下的步伐。

多走一步,就离二哥更近一步。

当然,有匹马就更快了。

一声尖锐哨音,早已起来操练的兵丁们闻声纷纷跑来集合。

又两道哨音后,宋二郎放下了手里的哨子,侧头朝左手面看去。

那些跑迟了的士兵僵愣在那。

“开战后,你们负责打前头。”宋二郎道,“这样就不会担心跑慢了。”

几个士兵抬手整理了下盔甲,点头:“是……”

“进来!”

士兵们耷拉着头,跑进了人群。

“报数!”宋二郎又喝道。

一声一声的数字响起,宋二郎面色冷峻的站在人前。

他的脸上没再贴那假面皮了,但是面皮下的脸,反倒让众人觉得不太适应。

之前第一眼恐怖,再看下去就只剩滑稽二字,现在没了面皮,倒觉得太过威严和凌厉了。

宋二郎心里面一团糟。

这里甚至连操练场都算不上,不过是用帐篷围住的一块宽阔草地。

算上跟着他一起南下的三百名郑北军,全部人数都还不到五百。

而除却那些郑北军,剩下来的都是些什么货色?

站没站样的兵痞!

想也知道,有出息又怎么会被派到这里?跟流放有什么区别?

而最害怕的是,这里面还杂有那些马贼们的细作。

但是对方来势汹汹,已经没有时间留给他去逐一分辨和捉出奸细了。

宋二郎把五百人分成三组,纯郑北军一组,作为全军主力。

郑北军最精锐的一部分则和这些留守本地的兆云兵为一组,暗下命令,一旦觉得哪个兆云兵有问题,完全可以先斩后奏。

剩下的最少一股兵,都是兆云兵,也是宋二郎觉得最值得怀疑的那一队。

这些郑北军全是西北战场上以白骨和鲜血淬炼而生的,多少次绝境困顿之地,都被他们以命搏杀出一条血路,光是他们的眼神,不轻不重的一眼,就是一柄锐刀。

铮铮男儿八千人,最后只余两千众,这三百人,还是郑公国世子赵琙扛下天威压力为他调度的,于郑国公府,与割肉何异。

宋二郎敛了眼眸,回头看向磐云道另一侧的广袤长野,天地无边。

“这里打了多少年了?”宋二郎高声问道。

没人回答。

宋二郎伸手指去:“兄弟们,这片地方,土地肥沃,山清水秀,如果用来种庄稼,能产出多少?”

众人抬眸看去,入目全是青葱沃野,天际大河涛涛,远山如画。

“被一群狼心狗肺的糟践了!”宋二郎怒喝,又更拔高了一些声音,“兄弟们,兵荒马乱数百年,安稳岁月夹缝其中,屈指可数,而这里,百年来都没人能打下,如果我们打下了,从此以后这里不再叫做兆云山!以我们之血,冠这大地之名!”

“是!”郑北军最先发出暴吼。

“我听不见,响一点!”宋二郎高声叫道。

“是!!”众人吼道,那些兆云兵们也被带动,无端一阵热血狂涌。

“出发!”宋二郎道,“我们走!”

大风吹来,沈谙一头墨发高高扬起。

他手里捏着书卷,另一只手负在身后,广袖在风中,同墨发一起翻飞。

“你看,”沈谙笑道,“上过战场的就是不同,和那些兆云兵一起,泾渭分明,是不是很容易辨出来?”

沈冽看着那边,没有说话,向来冰冷的眼神,今日难得如春暖夏阳。

“你要不要一起去?”沈谙回头看来。

沈冽与他对望一眼,看回那边,轻摇了下头:“不了。”

“说好的剿匪呢?”沈谙笑道。

“我剿的匪,还不够多么。”

“和他们一起,你能杀的更多。”

沈冽没说话,半响,回身撩开帐篷,走入了进去。

沈谙仍笑着,从远方收回目光,垂眸虚望着手里的书,忽的一阵猛烈咳嗽,他伸手支在唇上,咳的凶狠。

想要忍,但越来越难憋住。

他撑在帐篷上,清瘦背脊弓在那边,一直磕着。

沈冽盘腿坐在帐篷里,后背挺拔,听着外面的声声咳嗽,闭上了眼睛。

一匹快马从远处奔来。

卞八爷坐在马上,面色冷漠。

“是兆云关的!”十人长一到便叫道,“那边有动静了!”

卞八爷没说话,像是没有听到,冷冷的望着天边。

十人长觉察不对劲,忽的看到他后面两匹马上的人,一愣:“大少爷,二少爷?你们怎么来了?”

随后又注意到他们头上绑缚的孝巾,十人长惊了:“这是……”

卞雷面色惨白,唇色也是白兮兮的,看样子是病了。

卞元丰眼眶红肿,双手紧紧的抓在缰绳上。

“要血祭么,大当家的。”鲁贪狼阴冷道。

血祭。

这两个字让卞元丰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尖亮了起来,他抬头看向卞八爷,愤恨的叫道:“爹!”

“杀。”卞八爷咬牙,“全都杀了,我要踏平那个村子!”

另一匹快马,下了官道后,在山野的泥路上奔跑。

跑着跑着,男人忽的放慢了速度。

他以为是看错了,可是没看错,那边真的有个小女童。

她盘腿在溪边,正垂头削着木头。

头发用木簪固定着,露出白皙的脖颈,一身布衣,衬得她肤色好看。

男人四下看了眼,再看向那女童,似乎就她一人。

还从来没遇见过这么淡定的小童,有些奇怪,可是他还是拔出了腰间的刀,这种顺手一刀的事情,又不是没干过。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91 一气呵成

这一片沼泽水满,黄莺飞过青山影里,相远相近的夏木横斜着,女童在郁郁葱葱的水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男人握着刀,瞄准了她的身形,一扯马缰,轻喝:“驾!”

马儿朝水边奔了过去。

男人举起大刀:“喂,女娃!”

准备等她抬头,就给她脖子一刀。

这女童在这种地方出现,不是摆明了找死。

他现在还有任务在身,懒得多问,但也要防止这女童是否已经在这里撞见了什么,所以砍死了事,以免她出去通风报信。

喊话的时候,马儿速度在加快。

女童果然抬起了头,身子也跟着站起。

“哈哈!”他笑出声,“你看不到我手里的这把刀?”

越靠越近,他扬刀挥下。

在举刀的时候,跟前便人影一闪。

刀子重重落下,带起凌厉风声,可是刀锋却落空了。

马儿还在往前,他随着人影回头。

夏昭衣是强行转步回身的,后跟飞快顶地,借力后退跃去,避开了刀锋。

马贼忙拉马缰,勒马停下,还未来得及调转马头回身,一道绿色鞭子猛然抽打了过来。

后背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力气不大,可这绿鞭上的倒刺却割破衣裳,划皮入肉,剧痛尖锐。

男人条件反射,边提刀想挡住下一击,边松开勒马的手往火辣辣的后背抚去。

然而女童手里的鞭子却又朝马臀击打了过去。

马儿吃痛嘶鸣,撒蹄狂奔。

猝不及防的马贼被朝前带去,而后跌落了下来,一只脚还拴在上面。

拖了好些距离,马贼费劲挣开烈马,支着刀子翻身而起,后背被磨得惨,痛的他浑身打颤。

他双手握着刀子,拔腿朝夏昭衣冲来,怒喝:“我杀了你!”

夏昭衣抓起地上的包袱,转身朝另一边的丛林里跑去。

马贼怒红了眼,直接追了进来。

“出来!”马贼叫道。

话音刚落,一根树枝“噗”的一声,从后背刺穿了他的胸膛。

马贼回头,就看到一个女童倒挂在树上,小手正松开他胸膛这根树枝的另一端。

这根树枝俨然还是刚砍下的,他先前没听到一点动静,是一气呵成就刺过来的?

鲜红的血珠从尖锐的树枝一端滴滴淌落了下来。

马贼伸手撑在树上,随之歪倒了下去。

夏昭衣还挂在那边,两只小腿紧紧缠着树枝,有些疲惫的垂下手。

呼吸并不舒服,她腰身一挺坐起,而后从树上跳下。

方才上树太快,包袱都顾不上了,散在了地上。

一个小馒头滚落了出来,沾了好多泥。

她拍了拍,拍不掉,抿了下唇,只好将馒头的体积缩小一点,再塞回进包袱里面。

到底是大意了,觉得这里水质不错,便想休息一下,毕竟这附近基本没有什么大队马贼出现的痕迹。

不过,这种落单的斥候,却还是会遇上的吧。

夏昭衣回到原来的水边,捡起水边的木头,抬头看向先前那匹受了惊的马儿离开的方向。

不知道它得跑多久才停下,现在去的话,追不追的上?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92 不敢送信

扛匪村外,一筐一筐的石头被壮丁们挑来,堆砌成长长的一排。

健壮的妇人帮忙一起搬运或推车,身子单薄一些的聚在村北烧火做饭。

村长和村中几个有些名望的老人站在村头古树下,望着远处的河湾,讨论要如何防御。

年轻一些的管事和县令派来的人在另外一处商讨,面色都有些难看。

他们刚被痛骂了,众人恨不得打死他们。

赵嫣和丝竹是被敲敲打打的声音给吵醒的,两人整理了东西下楼,发现掌柜的也在收拾东西,跟昨日一样。

“客官醒了,”掌柜的抬起头,“刚好,我正准备去喊你们呢。”

“你这是干什么?”丝竹问道。

“昨天收到消息,说那些马贼要联合打过来了,可那几个人却今天才说,还说怕引起大家恐慌!”掌柜骂道,“这日子,什么是个头,折腾死了要!”

“那正好,”丝竹看了后院一眼,“我们就准备走,要不你带上那些吃的和我们一块?”

“走?”掌柜摇头,“他们进不来,我们也出不去,要走,你去那爬山去!”

“走不出去?”赵嫣一愣,“凭什么!”

掌柜没说话了,将装着衣服账本大把铜板的小包袱给捆成大包袱。

丝竹“切”了声,挽着赵嫣的胳膊:“小姐,我们走。”

“嗯。”

但如掌柜说的,她们去到昨日来时的村头,快连落脚的地都要没了。

推车的推车,挑筐的挑筐,成堆的石头倒在路上,砌成几堵高墙。

他们的马车过去太过挡路,招致了不少骂声,有几个妇人嘴皮子利索,好一顿臭骂。

车夫坐在外边,被骂得受不了,回头看向车厢:“我说两位姑娘,我都要你们别来了吧,你们非得来!”

丝竹趴在窗口,看着外面这情况,被弄得心慌:“小姐,要不我们真的别走了。”

赵嫣顿了顿,忽的撩开车帘走了出去。

丝竹一愣,忙跟上:“小姐?”

“那成,你在这里吧,”赵嫣看着车夫,“我们自己回去,不过你不要说得像是我们害了你,那钱,你不也收了吗?”

丝竹跳下来跟在她旁边,闻言也道:“就是!”

说话间,路边又有妇人在骂。

赵嫣不屑跟这些村妇争执,拉着丝竹离开,朝村头走去。

本就不宽敞的村道被挤的没地方下脚,赵嫣拉着丝竹走旁边的小路。

未出几步看到一个人影,在一座土屋前踯躅,来回走上几小步,模样几分眼熟。

丝竹定睛看了看,说道:“小姐,那不是店里的伙计!”

听到声音,伙计也看了过来。

“喂,你干嘛呢!”丝竹叫道。

伙计手里捏着封信,闻言忙将手背在身后。

“你又藏什么?”丝竹狐疑看着他,顿了下,忽的高声道,“哈!我知道了!好一个伙计,难道你是那些马贼派来……”

“不是不是!”伙计打断她。

丝竹快步走过去,一把夺来他手里的信。

“欸!”伙计叫道。

“干什么!”丝竹瞪他,捏着信往后面躲去。

“这个东西有用啊,是要给萧管事的。”

“什么东西,古里古怪!”丝竹将信封来回看了眼。

“给我。”赵嫣说道。

将信接过来,赵嫣来回看了眼,信上没署名。

她凑在鼻子下面又嗅了嗅。

“小姐,你嗅什么?”

“看看有没有毒。”

“毒?”丝竹吓了跳,又道,“不过有毒也闻不出来啊。”

“没毒的,我捏了这么久,没事的。”伙计说道。

赵嫣朝他看去:“谁给你的?”

见伙计有些犹豫,丝竹凶道:“说啊!”

“就,就那个女童。”

“女童?”丝竹想了想,恍然,“她啊!这个小叫花子还会写信?还是别人给她的?”

伙计没回答,伸手想要夺回那信。

赵嫣也学着丝竹方才的样子,往后躲去,丝竹一步上前,挡在了伙计跟前:“你想干什么!”

赵嫣回了身,已经拆开信封了。

三页信纸,字迹清雅干净,浑然大方。

她略略看了两眼,愣道:“像是,破敌之策。”

“破敌?”

“这东西不能耽误,”赵嫣忙将信塞了回去,看向伙计,“你怎么不送过去?”

“我,我这不是害怕么……”伙计支吾。

也是。

这上面说的方法,其实她也不是很看得懂。

“万一这方法有用,你这样就是害人知不知道?”赵嫣说道,“如果这方法是假的,想要跟马贼们里应外合,那也该给那些人看看,让他们自己判断。”

这话说的,和那个女童倒是挺像。

伙计点了下头,没吱声了。

赵嫣又一阵鄙夷,暗道这里的客栈小打杂,能有什么出息。

她将信递给丝竹:“你去交,跑过去。”

“嗯!”

丝竹接了信就跑走了。

伙计看她将信送走,自己反倒松了口气:“那,我走了。”

赵嫣看都不看她一眼,朝丝竹离开的方向走去。

“信?”一个男人伸手接过来,看着面前这丫头。

丝竹跑的累,扶着老树大口喘气:“就是信啊,你们自己看呗。”

那边几个男人闻言走来,其中一个一把夺了过去。

好些字不认识,他看向那边的萧誉冒:“萧管事,你看看。”

萧誉冒大约二十三四岁,书生模样,穿着一身洗的褪色的布衣。

他伸手接过递来的信,看了眼后,眉目一轩,轻轻挑起。

“这个……”

他低语着,来来回回看了几遍。

“讲什么的?”身旁有人问道。

“三个办法。”萧誉冒道。

“办法?”有人一喜,“什么样的办法?”

“解困局之法,”萧誉冒一笑,看向丝竹,“多谢姑娘送来!事后再谢!”

“你别谢我,这可不是我的!”丝竹忙道。

她还记得赵嫣刚才说的那些话,什么这方法是假的之类的,万一到时候出事了,这个罪她可担不起。

“好。”

萧誉冒随口应道,回头看向那边的几个大汉,伸手招来两个关系好的:“快,跟我来!”

旁边一个县官拉住他:“你去哪?”

“山上摇旗!”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93 浪荡女童

重宜今年的夏天,比往年都要古怪。

要么一连大雨,遍地沼泽,要么连日暴晒,就如现在。

天空晴朗的没有云朵,一碧如洗,繁花穿插在官道与野径,给绿的似海的山野点缀清丽。

宋二郎带着郑北军一队近两百人,绕过一座小山岭,往北而去。

他不熟悉这里的地形,更不信任这些兆云兵,于是自己遣了斥候去探路,回来汇报后,他便在行军志上简略描画。

走一阵,停下来再画一阵,虽然速度慢,但多少已对这一带的地形山貌有了大致了解。

太阳晒得猛,马背上作画不易,宋二郎整个背脊弓着,提笔描画。

那些士兵们也坐在马上,大汗如雨,但谁都没有抬手去擦汗。

旁边就是大湖,可以停下歇息与掬一把清水洗脸,但宋二郎没有下令。

不能有松懈,不仅是松懈对身处环境的防备,更还有众人的意志与斗志。

这一带实在太大,前面平野还好,往里深入群山后,全是险要的山势与深谷。

在行军志上又描数笔,又一个斥候拍马而归:“郎将!前面发现贼子!”

宋二郎眼睛一瞬明亮,抬起头来:“多少人,在做什么,哪个方位,地势如何?”

“一百余人,正歇脚起火,西北三里,地势狭长,可火攻。”

火攻的意思,不是真的要怂恿宋二郎去火攻,而是直观描绘出地形,意指周遭狭窄,水少或无水,且一旦起火,出路难逃。

上了战场,争分夺秒,简练言语是大大小小无数战役所锻造出来的。

打还是不打,极容易判断。

宋二郎收起纸笔,沉声道:“走,去看看!”

并不急着要动手,因为这蹊跷的简直出了鬼。

过几日,南边便有军队要上来,这是秦三郎的父亲特意为他调度的。

军队人数多少暂时还不知道,总之不会是他这可怜兮兮的五百人。

因为磐云道要驻军,而山上又一直大雨,所以想也知道,这些马贼们近来为什么活动频繁。

各个马贼帮之间也不交好,听说不久前在石桥县就曾有一次交火。

所以,怎么可能还会有落单的一百人在那边歇脚,还是这么一个一看就很好下手的地形。

也不知道是设计引诱他们,还是设计引诱其他马贼。

夏昭衣背着包袱,赶了好长一段路,循着马蹄,终于看到前边无主的马儿。

马儿慢悠悠的在水边吃草,显然已经忘记了臀上的疼痛了。

夏昭衣抿唇,忽然有些后悔自己下那么重的手了。

马都是有灵性的,也不知道它认不认主,记不记仇?

不过,这匹马不算什么好马,所以,灵性应该也弱些吧。

夏昭衣对马了解不多,只能这么自我宽慰的想着。

而且看上去,这匹马的性情还挺温和。

想了想,她抬步走去,快靠近的时候,摘了把草,小手伸的高高的,想要喂到它嘴边。

马儿嫌弃的避开了头。

呃。

夏昭衣走过去,又举起这把草:“我手短,举不了多久,你来吃了嘛。”

马儿哪听得懂她的话。

夏昭衣打量了一下它的蹄子,估摸自己被踢飞的概率有多少,以及若要及时避开,又需要哪些走位。

然后她小心伸出手,在马儿的脖子抚摸了下。

马儿没什么感觉,继续吃它的草,喝它的水。

“你看,咱们也算是有缘,我虽然是跟着你的脚印来的,但我其实也在赶我自己的路,我本来就要往这边走的。”夏昭衣又摸了下。

小手冰凉,且蹭着马儿有些痒,马儿回头看来。

夏昭衣冲它一笑。

未想马儿还是不买单,回过身去,慢悠悠的往另一边走了。

“你……”夏昭衣郁闷。

不过她没有受挫,不依不饶的又跟上。

一人一马,一直磨蹭,行了半里时,夏昭衣的神情忽然一紧,仰头看向西边。

林间有鸟儿飞起,虽然不多,却成片成片,由远而近。

她有些遗憾的轻拍了下马儿的脖子,转身朝另一边的丛林而去。

马儿没了人烦着,不解的回头看来,随后不声不响的跟上。

夏昭衣转眸看它,倏然一笑,伸手去牵它的缰绳:“走!”

小湖对面,宋二郎带人刚来,抬头便看到那山林前牵着马,一闪而走的小女童。

“阿梨?”宋二郎低声道。

还真是她。

身上衣裳换了,整个人变得精神许多,头发用木簪盘着,几绺垂在发髻下。

这小女童,怎么会出现在这?

联想凤姨余妈他们的描述,尤其是钱千千口中的,宋二郎心里的纳罕越发浓郁。

不少人也看到那边了。

旁边的斥候讶异:“女童?”

宋二郎看向身后两个士兵:“你们两个去跟上她,最好喊她回来,一个小丫头,在外面浪荡像什么话。”

“浪荡……”一个士兵道。

形容一个女童,妥吗。

宋二郎已扯了马缰,对斥候道:“继续,走。”

“是!”

夏昭衣已经觉察身后有动静了,所以快步躲了进来,并将马儿拴在了树下。

她爬上另一边的一棵高树,躲在最上面。

透过层层叠叠的枝桠绿叶,她盯着下面的马儿,耳朵也高高竖着。

很快,便听到身下传来马蹄声。

看来真的被人发现了。

她轻皱眉,有些遗憾的看着这匹马。

“小心点,也许有埋伏。”一个男音响起。

“嗯。”

两个士兵握紧长枪,胯下骏马朝里面走去,他们面容严肃,严正以待。

夏昭衣换了个角度,将自己藏得更隐秘一些。

“只有马。”先前那个男音响起。

士兵从马上下来,伸手去解马儿的缰绳。

看到他身穿的盔甲与所持的长枪,夏昭衣一愣,胸腔里面似有什么东西刹那沸腾了起来,汹涌狂涌,涌向四肢百骸,燃起一汤热血。

她努力按捺着,没有情绪外露。

直到看到跟着这个士兵后面的战马,她才终于可以确认。

大宛马,是那些马贼们抢都抢不到的马匹。

夏昭衣松开树枝,跳了下去。

他们猛然回身:“谁!”

长枪直指面门而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94 跟我们走

长枪在女童跟前停下,离她不过半尺。

女童单膝跪在地上,抬着眼睛,愣愣的看着他们,但是没有躲,也没有闪。

提抢的士兵往树上看去一眼,没有放松戒备,声音低沉的说道:“就你一个人?”

“你们,来剿匪?”夏昭衣难以置信的说道。

两个士兵微顿,互看了眼,后边那个士兵厉声道:“问你话,就你一个人?”

长枪光芒微寒,夏昭衣退开一些,站起身点头:“就我一个。”

“你一个小女童,怎么到这的?”

夏昭衣看着他的脸,很陌生的脸,可是身上的衣着和冷硬气度,让她恍惚熟悉。

“你一个小姑娘,你是怎么到这的?”

“你要替你二哥?”

“不行!这个事情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

夏昭衣垂下头,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后,眼神变得清澈明亮。

“自然是走来的。”

“走来?”

“靠双脚,靠眼睛与耳朵,我要越过这片群山,回我家去。”

这话听着,其实有些可笑。

士兵又打量了她一眼,收回长枪,回身将剩余的缰绳解下,递到她手里:“我们郎将与你认识,你先随我们回去。”

夏昭衣接过缰绳,忽的鼓起勇气,伸手拦住牵马回头的士兵:“等等。”

两人同时望来,目光如鹰。

“你们,是哪支大军的。”

“你问这个作何?”

“我知道唐突了,可能否一答?”夏昭衣顿了下,扯谎道,“我兄长,他早年就从军了,再未回过。”

两人一愣,看着她的眼神瞬息变了。

“你们,知道定国公的那支军队吗?”夏昭衣又试探的问道。

先前提枪的士兵目露同情,淡淡道:“世上已经没有定国公了。”

“那世子呢?”

“哪来什么世子。”士兵避开女童的视线,轻声道,“定国公已被夺了封号了。”

夏昭衣瞪大眼睛:“夺了,封号?”

“满门抄斩。”士兵语声低沉。

恍如一道惊雷刹那从头顶劈下,夏昭衣脚步几乎不稳,双腿软了下去。

脑袋一片空白,她懵懵的虚望着,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了,用尽力气才支撑着自己没有摔倒。

“你没事吧?”士兵关心的问道。

另一个士兵蹲下身来,想要伸手扶她,她针扎般的避开,抬起头的双眸睁得又圆又大,通红的看着他,眸中布满不解与怀疑。

士兵微微吓到:“你……”

“为什么?”夏昭衣问道,“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株连。”

“株连?株连什么?因谁株连?”

两个士兵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个低声道:“这些不该是你过问的,你也没必要知道,收拾下同我们走吧。”

“到底为什么?”夏昭衣提高些音量,“定国公府数百年,战功累累,定国公两年前因大义而死,世子与长女也落个死无全尸,什么样的罪要株连剩下的人?!谁给定的?那狗眼昏黄的宣延帝?”

“莫要胡说!”一个士兵赶紧斥道。

夏昭衣好笑的咧开嘴巴,摇了下头后,眼泪跌了出来。

她胡说?

这可是满门抄斩!

定国公府上下多少人!

这些人命,就算是宣延帝全家的人头都偿不回来!

夏昭衣深吸了口气,将剩下的泪水咽回去,身子站直一些,背脊也端挺了起来。

也可能,弄错了。

这两个士兵常年在军营,也许听到什么人云亦云了吧。

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的。

夏昭衣转眸,平静的看着自己手里牵着的这匹马。

听任何人说,都不如自己回去看的真切。

她抬手抚了下马的脖子,看回那两个士兵:“多谢你们,你们回去吧,就同宋二郎说,我已经走了。”

“不行,”士兵皱眉,“我们的命令便是带你回去。”

“我若不走呢?”

女童抬着头,带着几丝倔强,眼眸因方才的眼泪,现在越发清澈。

可是眼神再狠,终究才这么点小,连“失礼”两个字都不用说,一个士兵即刻就上前要拽她。

“啪!”

一道凌厉鞭响挥破空气。

女童刹那退了出去,手里的绿色长鞭,竟有丈余。

两个士兵亦同样做出反应,大脑没意识到发生什么,手里的长枪已提起。

“你老实点!”一个士兵怒道。

这小女童,才多大个子,这身手快的。

她手里提着的绿鞭非常纤细,像是由树根藤蔓缠绕,藤蔓外面挂满锋利叶片,模样见所未见,这坚硬程度,倒像是铁片。

“为何要我老实?”女童毫无退色,冷冷的说道,“你们强行带我走,我不肯就是不老实了?这算是什么说法?”

“跟我们走!”

“我不!”夏昭衣愠怒,“你们手里的枪该指着谁?指着敌人,还是指着自己的百姓?我现在做错了什么你们要拿对付敌人的长枪利刃来对付我?就是因为我不肯跟你们走?”

士兵面色微讪,其中一人收了武器。

另一个人仍是举着,容色不悦:“我们要带你走,因为此地危险,你这个女娃,怎么一点都不懂事?”

“回去同宋二郎说,我谢过他的好意了。”

“你就放下同我们走吧。”收了武器的士兵像哄孩子般哄道。

夏昭衣看向地上的包袱,想去捡起。

那举着长枪的士兵忽的上前,想要擒她。

她脚步一闪,像只猴子般灵巧避开。

女童身手太快,不伤及她的前提下,士兵根本讨不到便宜。

夏昭衣捡起地上的包袱,再看向那边的马儿。

“强人所难的事情,还是少做点为好,你们是正规的军队,不是兵痞。”夏昭衣说道。

“我们是士兵,只服从命令,你乖一点,自己过来,我们不想伤你。”

“我也不想伤你们。”

虽然正面对抗,她肯定不会是这两个人的对手,但是鱼死网破,伤他们三分,以她的敏捷还是可以做到的。

见一面宋二郎也没什么大碍,见完了照样能走,可是她现在就是不想去。

心里的怒和恨,让她只想一个人躲一躲,理一理脑子里面的思绪。

百战身死护山河,到头一堆白骨哀。

不值!

真不值!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95 还打什么(一更)

酷日当下,峡谷里的风却也较往常稀少,只盼偶有的几缕凉风,能稍稍减去一些酷热。

手里的干粮啃得难受,卞元丰往嘴巴里面又喂了口水,垂下头看着手里干巴巴的粮食。

“我也想喝水。”卞雷说道。

卞元丰看了他一眼,伸手递去。

卞雷的嘴唇彻底没了血色,这病怏怏的模样,让卞元丰讨厌。

卞雷喝了口水,一抹唇瓣,疲累说道:“我们要坐多久,爹和段叔他们要打多久,实在不行,我们回山上去吧。”

鲁凶狼坐在旁边,也在干巴巴的啃干粮。

他努力忍着性子,没让自己把手里这干粮给摔出去。

都是什么玩意,难吃的要命。

“我也觉得回山上妥,”一个十人长道,“回去看看到底变成什么样了吧,大当家他们屠了那村子,。”

卞雷苦笑:“回了山上,也没有吃的。”

“那好歹有张床睡啊。”

“闭嘴。”鲁凶狼恶狠狠的说道。

十人长朝他看去,咽下这口气。

一行人继续沉默,有几个人想喝酒,憋得难受,可看到鲁凶狼的模样,他们连抱怨的话也不敢出声了。

论起山上这些人,最凶悍的就是鲁凶狼,这个名号也不是白得的。

几个斥候打马而归,最先到的那个说道:“郎将,似乎就只有他们,附近没人,而且他们的防御措施不像儿戏,确然是在提防。”

宋二郎眉头轻皱:“你们可曾被发现?”

“没。”

宋二郎抬头看去,说道:“那直接上吧。”

那边已是深山,骑马长驱势必会引起动静,他带着众人放慢脚步,安静的走过去。

这些战马跟随将士们出生入死多年,刀山火海,广漠湿泽,哪里不曾去过,此时脚步也放轻,走得极静,无声无息。

长风过耳,空气里有紧绷的气味。

鲁凶狼耳廓动了下,朝峡谷西南边望去。

“怎么了?”卞元丰道。

鲁凶狼神色冷峻,伸手去握旁边的大刀。

从坐到这里开始至现在,他一直没放松过警惕,稍微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去提刀。

对于他这样疑神疑鬼,一开始众人还会紧张,现在都近乎麻木。

独卞元丰朝他看去,再循着他的视线看向西南边的入口。

很安静,什么都没有,只有几缕风吹来,带着山丘和崖上的草叶晃动。

卞元丰收回视线,打开水壶,又想灌一口水。

山那边忽的传来了高喝:“杀!!”

随即数百人齐声吼叫:“杀!!”

众人全部惊起,手里的干粮酒壶扔了一地,纷纷拔出兵器。

前面守卫防御的十人长领着十几个马贼朝后跑来:“是官兵!官兵!”

横档在山坡上的木栏和掩藏在暗中的木制机关,直接被迎头而来的战马给冲的粉碎。

为首的少年手执长枪,扬手一挥,跟在十人长后面跑来的一个马贼立时发出惨叫。

少年后面跟着大批士兵,同样挥枪,鲜血喷洒,溅在了他们的靴子与马腹上。

峡谷宽不过两丈,一眼望去,只觉得少年郎后面满是铁骑,带着冲天的喊杀声,以及马蹄奔踏带起的大地颤抖,朝他们冲来。

有人举刀迎上,为首战马直接人立,双蹄猛踢,脆弱的身躯传出骨裂声,紧跟着就被少年郎的长枪刺穿胸膛。

“一个不留!”宋二郎高举长枪,“全部杀光!”

“杀!!!”

卞元丰惊呆原地,愣愣的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少年。

长枪上寒芒绽血,映着酷热的日头,耀的刺眼。

少年手腕一转,长枪一个枪花,空中弧影一扫,又一片血水飞扬。

少年一骑当先,纵马冲来,士兵们紧跟其后,势如破竹,所过之处,惨叫声起,留下一地鲜血。

打?

还打什么!

逃吧!

前头的马贼们全回头往后面冲来。

鲁凶狼抓起卞元丰:“我们快走!”

他们的马都停在里面,也早已大乱。

一场屠杀,满地尸体,十几个逃跑的。

宋二郎令士兵们去追,务必尽数剿灭。

滚烫新鲜的血液在地上汇成汩汩,还没有凝干。

宋二郎从地上捡起一把大刀,正反看了眼,回头看向自己的卫兵:“就这样的武器,也拿出来耀武扬威。”

“也有好的。”卫兵说道,“木棍石头不也照样能伤人么。”

宋二郎皮笑肉不笑:“对付无辜老百姓确实绰绰有余了,传令下去,不管好的坏的,全部捡回去。”

“是!”

顿了下,宋二郎看回来时的斜坡,问身边另一个卫兵:“先前去找那阿梨的那两人呢?”

“尚未回来。”卫兵回答。

“那女童好像真的不简单。”宋二郎说道。

想了想,他唤来自己的马,对卫兵嘱咐了几句,掉头往来路走去。

刚穿过陡坡,就看到那两个士兵骑马而归。

“人呢?”宋二郎叫道。

“郎将,她不肯来。”

“不肯?那你们就由着她走了?”

士兵轻声道:“她身手不错,我们捉不住她。”

“笑话!”宋二郎怒斥,“你们两个是什么人?连个小女童都捉不住?!”

“可是我们不能伤她啊,”另一个士兵赶紧解释,“她太灵敏,还能爬树,我们还得防着伤到她。她执意不来,我们也实在无法,同时不想在那边耽误太久。”

宋二郎沉了口气,看向湖水那边的树林:“那她人呢?现在走了?”

“她说谢过郎将好意。”

那小女童的脸,宋现在约莫已记不住了,不过那双眼睛,他现在还能鲜活的回忆起。

漂亮清丽是一回事,但他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可这双眼睛太过不寻常,总觉得与她岁数不符,不该是这个年岁该有的气韵。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宋二郎低声说道,若有所思的看了回去。

“郎将,上面情况如何了。”一个士兵问道。

“那些小贼不值一提,砍菜头都没这么轻松。”宋二郎随口回道,还在想着那个女童。

算了,他收回思绪,打马回头:“走,上去收拾收拾,我们还得继续,这片山头等着我们荡平呢!”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96 名唤青云(二更)

出师首战高捷,虽是偷袭,但也赢得太过不可思议。

士兵们在尸体堆里翻找,找到一块龙虎堂的令牌,连宋二郎都诧异了。

这么多山寨里面,据说最凶悍的龙虎堂,就这点战斗力。

他想起仆妇们说的那个,似乎也是龙虎堂。

将令牌抛给后面的卫兵,宋二郎说道:“要么是以前剿匪的太废,要么就是我们高估这些马贼了,没什么好怕的,我们继续杀!”

“是!”身边几个士兵高声叫道。

卞元丰他们逃了出来,惊魂未定。

身下的马儿似乎也跑不快了,而且慌乱里,众人早就跑散了,他和曹育一起,两匹马一前一后,已经迷失了方向,胡乱朝着前方跑去。

卞元丰面色惨白,双手紧紧攥着缰绳,他本就不擅骑术,整个人被颠的难受。

身后的追兵似乎都被鲁凶狼和卞雷那边引走了,他们跑进了一个树林里,再三确认没有追兵后,才终于歇息了下来。

两个人累得说不出话,圆睁着眼睛虚望着地面。

卞元丰腹中一阵恶心,忽的张开嘴巴,趴在那边呕吐了起来。

“少爷。”曹育叫道。

刚吃下去的东西,甚至都还没有消化,就被他大口大口的吐光了。

曹育去马背上摘下水壶:“我去给你打点水!”

“别!”卞元丰赶紧叫道,“你别走。”

“什么?”曹育回过头。

“你就在这,别走。”卞元丰看着他,“我不渴的。”

他现在特别害怕一个人,要是曹育这样一出去,也遇了什么事,那他怎么办?

这些日子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让他觉得像是在做梦。

不真实,太虚幻,他甚至还觉得,现在回去山上,也许卞夫人和卞元雪还在上边,他的那几个水灵的小丫鬟也都还在。

头疼,昏沉沉的疼,肚子也跟着难受,他又想吐了。

曹育皱眉,隐隐起了担忧:“少爷,我还是去找点水,没事,就在那边,我不走远。”

“不要!不准!”卞元丰怒道。

曹育轻叹:“我去去就回。”

说着,还是离开了。

卞元丰气急,可是不敢大声叫骂,同时也没有起身去追的力气。

他紧紧看着那边,唯恐又听到什么可怕的声音。

曹育很快回来,手里端着满满一壶水:“来,少爷。”

卞元丰垂头看着水壶,顿了下,伸手接过,仰头倒在脸上。

水从壶里涌出来,从脸上淌落,也流进他张开的嘴巴里。

他垂下手,狠狠的晃了晃头,头更疼了,可是心里的剧痛也让他清醒了过来。

他将嘴巴里面的那口清水漱过之后吐了出来,低声说道:“他们要赶尽杀绝,不给我们活路了。”

曹育没说话,面色痛恨。

方才的画面并不陌生,只是从来都是他们磨刀霍霍,肆意砍杀,可是刚才,一点回手之力都没有的人,也是他们。

那些躺在马蹄下的尸体,前一瞬还和众人鲜活的坐在一起。

曹育自己是个十人长,手里跟着十一二个人,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活着,能侥幸从那边逃出。

“少爷,歇过后我们继续走吧。”

“去哪?”卞元丰疲累的问道。

“找八爷,八爷今天不是要打那村子吗?实在不行,我们也可以回山上,我们去后山找个地方藏着!”

想到山上那遍布的尸体,卞元丰胃里又一阵反胃。

他这次强忍了下来,眉头皱的很紧,不想去想了。

“找我爹吧,”卞元丰咬牙,“等我爹一起,这些仇全部都要报回来,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都死在我的刀下!”

曹育没说话,在他旁边坐下,伸手撑住了自己的头。

清凉凉的湖边,夏昭衣找了片阴凉地,她削了个平滑的木板,缠上粗糙长草,然后刷着马背。

个子太矮,刷起来很费力,她需得踩在一旁的石头上。

长草易磨损,破了她还得重新缠。

刷了几遍,还捣了不少香草,她闻了闻,总算是没什么怪味了。

太阳毒辣,干的也快,她扔掉木板,抬手轻轻抚着马背。

“马儿,跟我一起回家吧。”

突然停下来的舒服按摩,让马儿回过头来看着她。

夏昭衣目光轻柔,声音却很难过:“这一路会很难走,但是我不会抛弃你的。”

那两个士兵的话,每个字都像是一根细针。

沾过醋,狠狠的刺在她的心上。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夏昭衣弯唇笑道,“我叫你青云,好不好?”

马儿仰头,轻鸣了声,蹄子也在地上轻轻刨着。

夏昭衣跳下来,抱着洗净晒干的马鞍回来,挂在马背上,将马缰也绑好,而后踩在更高的石头上,翻身上了马背。

倾身抚了抚马脖子,夏昭衣轻扯马缰:“走,青云,咱们回家。”

马儿乖乖配合,被她牵引着掉转了马头。

夏昭衣走了几步,觉得这匹马还是听话的,她双腿夹紧一些,踢打着马腹,马儿的动作便加快了。

避开那边喊打喊杀的峡谷,她往另一边的丛林走去。

但眼下这纷乱局面,有些人和事,还真是避不开。

“驾!”

那边传来里喝声,凌乱的马蹄声踏来。

夏昭衣停下马,远远看到几个马贼朝着自己这个方向冲来。

为首的那个,她记忆深刻。

她在这个世界重新睁开眼睛后,给了她最晦暗浓墨的一刀。

紧跟着他后面的少年,则头上缠着孝巾,脸也不陌生。

“他们?”夏昭衣敛了眸,牵引着青云往里面走去。

“驾!”

他们喝着,加快着驰马。

而在他们身后,遥遥似有惨叫声响起。

“你们往那边去!”鲁凶狼指向另一条小路,“大家分开跑!”

跟在他后面的人有些不情愿,犹豫着要不要走。

“走啊!”卞雷也回头叫道,“分开跑稳妥!”

那几个十人长咬牙,拉扯马缰掉头:“算了,走!”

横竖若都是死,就赌一赌谁更倒霉。

夏昭衣却觉得他们都挺倒霉,待他们跑远,夏昭衣轻声道:“这帮倒霉蛋,他们兴许不知道自己绕了一圈又回来了吧。”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97 来不及了(三更)

她在原地又等了阵,却不见追兵。

丛林里的蚊虫咬得她难受,哪怕涂了防蚊止痒的草汁了也不见奏效,这里的虫子太毒辣了。

待觉得真的不会有追兵了,夏昭衣拉扯缰绳让青云下去。

但论及倒霉,她今日也有些不顺,因为身后又传来马蹄声,方才离开的那些人,又从另一边的小路上跑出来了。

夏昭衣轻叹,也不想躲了,回过头去。

一行人越跑越少,最后只剩下三人。

鲁凶狼一骑当先,已经跑的晕头转向,完全不辨方位。

卞雷病得严重,强撑着一口气跟着。

同行的还有一个死跟着不走的十人长。

三个人遥遥看到林中空地骑在马背上的女童后,都愣了一瞬。

鲁凶狼拔出刀来,卞雷和十人长也纷纷拔刀。

“驾!”鲁凶狼夹紧马腹,边举着大刀。

快靠近时,空中一道鞭响,丈余长的绿影划空,生生阻了他们的路。

鲁凶狼一扯马缰,骏马直立。

夏昭衣身下的马却慌了一慌,不知因为对方来势汹汹,还是因为夏昭衣手里的绿鞭,马儿微微往后退去。

夏昭衣及时稳住它:“青云!”

“女娃!”鲁凶狼大刀一指,狰狞道,“跟我们走!”

留着当俘虏,兴许能保一命。

卞雷看到这个女童,却痛恨的眼睛都要直了。

他不认识她,更不知道她就是那个阿梨,但是这种地方出现的女童,摆明了就是从他们山上逃下来的,山上那些人的死,横竖她都有份,逃不了干系。

“杀了她!”卞雷气得发颤,“我要为我娘报仇!”

夏昭衣一笑,语气却与灿烂笑靥不匹,挑衅道:“就你?”

卞雷怒喝一声,大刀砍去。

胆小如鼠的青云早就逃开了。

大刀落空,卞雷抬起头,却发现马背上的女童也不见了。

“你老实点!”鲁凶狼抓着卞雷,“你要把那些官兵引来吗!”

“他人呢!”卞雷哪听得进去。

“在这。”夏昭衣斜靠在一棵树下,双手抄在胸前,一派悠闲。

脚有些疼,可师父说的,越是和人打架,越要表现的轻松自在。

气度上压人一头,那打架胜出的几率就更大些。

三人朝那看去,不可思议这女童为什么这么快。

青云见到她,随即走过去。

卞雷双眸通红,驱马过去:“驾!”

女童随即往树后躲去。

十人长看向鲁凶狼,鲁凶狼怒斥:“不管他,他要死就去死吧,我们走!”

两人打马离开,那边却又飞来几块石头。

鲁凶狼及时止住,十人长挨了个正着,力气不大,但也够疼,他差点没从马背上摔下去。

“走什么?”夏昭衣冷声道,“手里的人命债还清了么,就想走?”

说话声音从另一边传来,卞雷这才发现她都跑远了。

“你是人是鬼!”卞雷怒吼。

“你闭嘴!”鲁凶狼转头冲他低喝,简直要骂蠢货了。

远处渐渐有了马蹄声。

鲁凶狼怒目瞪着夏昭衣:“你最好别惹我!不然我死了也拉你垫背!”

说完驾马,又想远走。

却又有石头飞来,直接向着他的马臀。

马儿受惊,鲁凶狼飞快勒马,怒声道:“你找死!”

他身手利落的翻下马背,握着大刀就朝夏昭衣砍去。

不解决这个女童,没办法安然离开。

远处的马蹄声却已逼近,宋二郎浓眉一挑,一眼就看到了那边的女童,因为她手里的绿色长鞭实在太过显眼。

她已经闪到了鲁凶狼后面,手里的长鞭“啪”的一声,狠狠的抽打在了鲁凶狼背上。

这速度太快,鲁凶狼觉察到身后有东西,且回身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后背被生生撕裂,那长鞭上的叶片锋利的能割开他的衣裳和皮肉。

他痛的咬牙,但没那么多心思再去搏个痛快,转身朝自己的坐骑跑去。

又一鞭朝他的腿挥来。

那长鞭实在太长了。

鲁凶狼硬挨着疼痛,没有停下,过去就翻上了马背。

一道长枪破空而来,利刃似箭,笔直的穿透了他的小腹。

鲁凶狼紧握着马缰,脏腑血管破裂,一口浓血直接涌上,从他嘴里吐了出来。

他想驱马,可痛的没力气了,就看到枪头这里的鲜血颜色灼眼的可怕。

身子一晃,他从马上摔了下来,鲜血顺着他的身子朝外面流去。

卞雷料到自己今天跑不掉了,挥舞着大刀,又朝夏昭衣砍去。

夏昭衣提着鞭子跑向另一边,忽的回身,鞭子朝卞雷迎面打去。

卞雷猝不及防,举刀的整条胳膊斜切着挨了一鞭。

鞭子极长,一丈有余,这么长的鞭子,一个小个子女童耍起来没有半点阻碍。

一是女童耍鞭子的功夫好,二是这鞭子的韧性,甩动起来近乎硬直,柔且刚。

长长的绿鞭,似有眼有灵的爪子,那一鞭下去,卞雷的胳膊喷出了血。

卞雷忍痛快冲,挥起大刀砍下。

夏昭衣却侧身一让,朝着另一边的树林闪去,转瞬又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卞雷这次聪明了,前面看不到便极快回头,眼前却是放大的一圆银茫。

“住手!”宋二郎寒声说道,手里的长剑再近几寸就能戳入他的面门。

卞雷头上缠着的孝巾早就脏了,他伸手捂着自己皮肉破开的胳膊,看着那边平静冷漠的女童。

“你,你就是那个阿梨吧?”卞雷缠着声音说道,眼睛通红。

“是我。”夏昭衣说道。

“我真想宰了你,把你生吃了!”卞雷骂道。

“说完了么。”宋二郎冷冷道。

卞雷朝他看去,忽的伸手握住身前剑刃,一步上前,将自己的脖子递了上去。

宋二郎忙收剑,来不及了。

卞雷喉间的鲜血涌上,他嘴里也吐出大口,呼吸紧跟着就急促了起来。

他张开嘴巴狞笑,鲜血渗在齿缝里,牙齿被衬得白森森的。

待坚持不住后,他伸手扶住最近的一棵大树,踉跄着跌坐了下去。

夏昭衣微皱眉,俯身捡起一块石头走过去。

卞雷抬眸恶狠狠的看着她。

“看到这个石头了吗?”夏昭衣说道。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98 因谁株连(四更)

卞雷的目光落在了石头上。

白白的小手握着石头,上头就是日光,背着光芒,石头似也在发光。

“看着它。”夏昭衣道,然后松开了手。

石头落地,不过一瞬,卞雷却觉得像是被放缓了。

他垂着眼睛看着落在地上的石头,眼眸渐渐没了光彩。

“你这是在干什么?”宋二郎问道。

夏昭衣看了他一眼,边收起鞭子边朝青云走去:“死掉很痛苦,扔块石头分散下他的注意。”

还真是第一次听到,宋二郎一笑:“谁教你的?”

夏昭衣脚步微顿,抿了下嘴,转眸看着宋二郎:“我问你三个问题,换你也问我三个问题,你要问什么都可以,行么?”

无缘无故冒出来这句话,宋二郎好玩的看着她:“你要问什么?”

“定国公府还在不在?”夏昭衣开口便道。

宋二郎一愣。

女童站在那边,眼眸大胆直白,定定的看着他。

她垂在身边的小手握着长鞭,握的很紧,有微不可见的轻颤。

这样的眼神,他觉得似曾相识,那是在战场上面,最绝望时的坚毅。

“没有定国公府了,”宋二郎回答,又道,“你手里的鞭子,哪来的?”

夏昭衣眨了下眼睛,抬头看向湛蓝湛蓝的天空。

没有风,天地都燥热的难受,她早就汗流浃背了,后背的衣裳打湿,黏糊糊的贴着身子。

脚也很痛,筋骨又扭到了。

还有她的手,手背白嫩,手心早就涂满了各种各样的草药,那是在山上爬来爬去给磨的。

但是,却又像不存在这些难受与痛楚。

本来这具身体,于她就是陌生的存在。

她只是想借着这具身体回家而已,哪怕父亲兄长不见了,至少还有个二哥和小弟。

如果连家都不在了,那她回哪去?

“你怎么了?”宋二郎说道。

“鞭子叫千丝碧,”夏昭衣平静着声音说道,“我自己做的。”

“你自己做的?”宋二郎讶异。

夏昭衣收回视线,朝他看去:“为什么没了,真的是株连么?”

宋二郎奇怪的打量着她,点头:“是。”

“是我自己做的。”夏昭衣说道。

宋二郎微顿,觉得自己上当了,忙道:“不成,那不算是一个问题!”

“因谁株连?”夏昭衣看着他,一点要讨价还价的打算都没有。

“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你先回答。”

宋二郎抿唇,看着这个女童,轻摇了下头:“这问题,我不想回答。”

“为什么不回答?定国公府满门抄斩,这定会昭告天下,我稍微去打听一下就能听到,你说与不说,都与你没有任何损失。”

“就是不想回答,”宋二郎说道,“我那第二个问题不作数,我要重新问你。”

“你真不回答?”夏昭衣道。

“到我了,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夏昭衣收回视线,将长鞭挂在青云身上,牵着缰绳要走。

“喂!”宋二郎上前拦住她,“你还没回答呢!”

“你不回答我,我便不回答你,这没什么不对。”

说话时,女童连眼都没抬起,冷冷的看着地面。

“你跟我气上了?”宋二郎看着她的脸。

夏昭衣抬眸,望着他的眼睛:“因谁株连?”

这女童倒真是倔强。

宋二郎失笑,又打量了她一番:“你到底为什么要问这个?”

“你回答我先。”

“我不。”宋二郎饶有兴致的杠上了。

夏昭衣牵着马就要走。

宋二郎伸出手拦住她:“去哪?”

“你回答我了我再回答你。”

“我连寻常同你说句话都不行了?”

“因谁株连?”夏昭衣看着她。

“你倒真是个奇怪的女娃。”宋二郎摇头,“我不与你浪费时间了,你走吧。”

“再会。”夏昭衣冷冷道,牵着马匹便走。

刚从宋二郎身边经过,腰间忽的一重,紧跟着她就整个人被捧了起来。

她随即伸手去摘马上的长鞭。

身子被人抱上了青云的马背。

她手里的长鞭也挥了出去。

意识到对方没有恶意后想要收势,也来不及了。

宋二郎抬手去挡鞭子,吃痛的缩了回来。

掌心厚厚的茧都架不住这千丝碧的锐利,渗出了血。

夏昭衣回过头来,怒瞪着宋二郎。

宋二郎更是恼怒:“你这女童,毒辣的狠,好心没好报!”

“我要你碰我了吗?”夏昭衣说道。

“她们还道你心性好,脾气好,你跟这绿鞭子一样,都是刺猬!”

夏昭衣收回视线,将还没有展开的千丝碧挂回马背上,顿了顿,她看向宋二郎手里的伤口:“给我看看。”

“干嘛?”

“给我。”夏昭衣伸出手。

宋二郎皱眉,还是将手伸了过去。

柔软的小手握住他的手指,两只手的大小和颜色都呈现出鲜明的对比。

夏昭衣检查了下伤口,并不是很深。

她打开自己的小包袱,从里面摸出一个小竹筒,小竹筒的盖子拧开,她作势要将里面的粉末洒在宋二郎的掌心里。

宋二郎赶紧缩手:“你要干什么?”

“怕我下毒?”夏昭衣好笑道。

“这是什么药?”

“如你说的,你不能耽误时间,”夏昭衣将盖子盖上,递过去,“我知道你那边肯定有随行的军医,但这伤既是我伤的,我自然要做出些补偿,我这药能让你快些好起来,至少它不怕汗液渗入伤口。”

宋二郎仍看着她,这女童,稀奇古怪。

“你时间很多吗?”夏昭衣又道,“拿去啊。”

因为坐在马背上,虽然个头小,宋二郎却仍需抬头看她。

女童这样下垂的目光,还真不是一个孩童该有的。

他顿了下,伸手接过小竹筒。

“你们都是好样的,”夏昭衣又道,“戍卫边疆也好,贬到此地剿匪也好,都是在保家卫国。”

竹筒不小,但那是对女童的手掌而言的,现在我在宋二郎的大掌里,显得有些太小个了。

他手掌摩挲着,开口道:“那我不问你先前那个问题了,我重新问你,你到底什么来历,为什么能知道这么多?”

而且所行所言与她这年龄实在太不相符,哪怕是京城那些女学里面出来的贵胄子女,也不见得几个能有她这样的灵动和淡然。

没想,女童侧过头来看着他,还是那句话:“因谁株连?”

好吧,宋二郎败了,不想再问,说道:“那你走吧。”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099 认得路吗(一更)

女童没再发问,便真的走了。

看着小身影坐在马背上离开,后边的卫兵下马走来:“郎将,真的让她离开吗?”

“你觉得拦得住吗。”宋二郎说道,“这女童不像寻常人家的孩子,身手也不差,若执意要走,迟早的事,她也没犯什么,我们不能拘着她。”

“但这地方,危险啊。”

“你是她爹还是她娘?”宋二郎看他一眼,“我们管不了那么多事,给过她安全选择,她不要就罢。”

说着,转过身去:“走吧,大半日了就这些收获,继续诛贼去。”

马车在平野上行着。

与前几日不同,一直坐在马车里的少年郎现在骑马走在前头,本有些拥挤的马车剩下沈谙一人,变得空荡不少。

车帘都打起卷,窗外水绿山青,华林芳景,沈谙靠着一壁车厢,望着对面的茫茫葱野,神情安定。

远处隐隐有惨叫声和拼杀声,沈冽举目望去,一片绿海。

“少爷,大概是宋郎将他们。”旁边的护卫戴豫说道。

沈冽点头,没有说话,俊美白皙的侧颜似冰玉般,在阳光下反着光。

日头渐渐西斜,他们已绕开了旷野,在一个破败的水车前停下。

护卫们架火烧水,沈冽同石头一起捕鱼,沈谙坐了一阵,下了马车,站到水边看着。

削的尖锐的长矛噗的一声,破开水面,直接刺入水里大鱼腹中。

沈冽提回长矛,大鱼还在扑腾挣扎,他往旁边的竹篓扔去,朝沈谙望去一眼:“怎么下来了。”

“坐烦了。”沈谙淡淡道。

沈冽看回水面,清澈河水淌的飞快,鱼儿畅游来去,成群结队。

沈冽又举长矛,一刺,鱼儿逃走了。

“哈哈哈,”沈谙低笑,笑声朗朗,“万物皆有灵,鱼也晓得逃生和反抗。”

“它如何反抗?”沈冽说道。

“不给你饱肚子,就是它的反抗。”

沈冽沉着脸,冷冷道:“只有杀了我,对它们而言才是反抗。”

说着再举长矛,刺下去时,又带起一条大鱼。

沈谙看着沈冽将鱼抛进竹篓,说道:“有些鱼有毒,能把人毒死。”

沈冽眉头一皱,黑眸一斜:“你能不能说些好听的?”

“能啊,”沈谙笑着伸手指去,“这些鱼没毒。”

“不想理你。”沈冽说着,提起竹篓,朝那边架好的火堆走去。

“你还没切鱼洗鱼。”沈谙道。

“给你吃的那几条不用洗。”沈冽头也不回。

“我差点忘了,”沈谙笑道,“本就水里捞上来的,还洗什么。”

天色渐渐由酷热转阴,一桶水浇灭火堆,腾起刺鼻的呛味。

石头将水桶挂回马车后边,坐到车厢前,扬鞭抽马。

“你胆子真大,”沈谙靠着车厢,又道,“也不怕被这里的马贼们发现,身手再好,你们也做不到以一敌百吧。”

“马贼都去外面打村子了,”石头回头道,“宋郎将也在那边剿匪,这里不会有大部队,顶多就是些流寇,我们对付的了。”

“年轻人。”沈谙摇了摇头。

但想来运气确实不错,一路下来,并没有遇到什么阻碍。

马车在平野里驰骋,跑得飞快。

天黑下来不久,他们就到了徒云坡。

高山黑影,淡淡薄光里只余成片废石。

灯笼又燃起,火把也点亮了几支。

戴豫高举着,回头看向沈冽:“少爷,无路。”

沈冽抬眸看着,万象弃乱,满坡全是大石,有几个在风中摇摇欲坠。

“是那些山贼用来防官兵的吧。”沈冽道,“这些石头不牢固,容易滚落。”

而且看模样,已经滚落不少了,前几日一直暴雨,地上许多大石呈现阴阳两面,大约就是滚落下来不久的。

但饶是如此,遍山仍全是滚石。

“怎么办,少爷。”石头问道。

沈冽看向车厢里的沈谙:“还有其他路吗。”

沈谙略作沉思,道:“龙虎堂。”

“现在可以说,你为什么非要执意来此了么?”沈冽又道。

沈谙一笑:“我说了,命数让我来的。”

又是命。

沈冽暴躁的皱眉,过去翻身上马,冷冷道:“且不说我不信命,就是这个字,你总是拿来敷衍我。”

沈谙仍笑着,丝毫不介意他的怒气:“认得路吗,龙虎堂大约在我们的西南方向,不过得绕过好几重山。”

沈冽一扯马缰:“驾!”

石头也赶紧跳上马背,驱马跟上。

上龙虎堂的路只有两道,一道后山,一道前院。

两山隔着断崖,前山要大出后山太多。

南下半个时辰,遥遥听到瀑布声磅礴,再行半里,黑暗里能看到远处高高耸立的战墙了。

战墙上面有许多墙垛与墙口,莫怪难打,架几个连发的弓弩在上面,就能倒下成片的尸体。

山上寂静无人,一片幽暗,山脚的风在入夜后变急,吹得马车四角的灯笼一直摇晃。

大门无人看守,他们直接便进去了,鼻下渐渐闻到臭味,越往里面,恶臭越浓。

沈冽勒马停下,皱起了眉头。

石头一脸难受:“少爷,我们出来时我不是去打听过了吗,说这里全是尸体啊!”

如今酷夏,在浅水上连晒几日,腐烂的应该更快。

沈冽平生最受不了怪味,回头看向沈谙:“还要上去吗?”

沈谙也知道他这脾性,抬眸朝山上看去,顿了顿,说道:“给我一匹马吧。”

说着,走出一直卷着帘子的车门。

沈冽马头一转,朝另一边走去:“去后山吧,气味兴许好受一些。”

“知彦,你们不用去了。”沈谙道,“这里我能自己上了。”

“上什么上!”沈冽低斥,“荒山野岭,都是杂草,你看得清路?”

沈谙淡笑:“知彦,我提枪拿刀时,你个子还没这马高。”

“我不想说伤你的话,但你自己也知道你如今是什么样的面貌。”沈冽说道,马已朝后山那边走去了。

石头看向沈谙:“上车吧。”

沈谙平静的看着沈冽,再转头看向石头:“车轮上不去,将这匹马也解下来吧,我还是要骑马的。”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100 又摇旗了(二更)

明月高照,白日无云,到了夜晚,云朵终于渐渐有了一片两片。

扛匪村灯火耀如白昼,大大小小,无数只火把,像是红云一般,染的天空都要变色。

小童们困了,依偎着相熟的妇人,在草地上躺着。

好些少女打着哈欠,或靠着屋房,或倚着大树,泪眼汪汪。

男人们也疲累的靠在那边睡着,巡逻队就在附近,火把像是长长的火龙。

萧誉冒睡在山岗上,这里有两个敌台,里面有简陋的木床和被子,他睡的浅,稍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能睁开眼睛。

外头火光更亮,大旗树立在最显眼的位置。

萧誉冒睡前令人将旗幡四周订上木头,框架将大旗固定着,不会被风吹得乱晃。

几个男人坐在大旗下面,各自盯着远处,要防止有山贼在黑夜里悄悄靠近。

同时还得按照萧誉冒睡前的吩咐,不时起身,按照他所留下的笔画摇动大旗。

他们不识字,所以萧誉冒就左右各写了一叠。

往左摇多少下,就留有多少笔,右边也同理。

摇一次,拿掉一张纸,等全部纸张都拿完,就去喊他起来。

山下也有人在盯着大旗,萧誉冒派人下来吩咐了,不要再管大旗如何摇晃,真正有危险的话,山上的大旗会矮下去,甚至直接倒地。

整整一天了,大旗要么静立不动,要么摇上几次,就是没有矮过一寸一截。

其他不知道的人,则看大旗摇着,心也跟着紧张,不过大多数人是看不懂的,反正看到摇旗害怕就对了。

施速靠在那边,睡得头昏脑涨,再一度被人摇醒。

“大当家的,又摇旗了。”摇他的人说道。

施速的头更疼了,脾气也变得不好:“哪边的?!”

“南下那官道边的,离我们五里左右。”

施速撑起身子,眉头皱着:“现在还能从官道过?哪路人马?”

“不知道,要不我们派人去看看?”

“这里太黑了,你看得清路?”施速说道,“你看得清的话,你去好了。”

没人吱声了。

施速揉着昏沉沉的头,摸出了布袋里的干粮,生硬的啃了一口。

黄昏得到的消息,说那些官兵已经出手了,全是猛将,虽然他们惯来不将官兵放在眼里,可听说是从西北战场调回来的,施速就有些怯了。

那些说书人口里,上过战场的,那是连眼神都可以杀人的。

他想过马上撤走,至少回了他那山寨,有那么好的防御措施,铜墙铁壁,没什么可害怕。

可是回去以后,吃什么,用什么,连年乱世,哪里有什么油水,百姓都穷了,他们这些从百姓身上打劫的人就更穷了。

这一票得干完才行,干完就马上撤,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干这一行,就图个勇字。

又一人从远处跑来:“大当家的,又摇旗了!南下官道那边,摇了七下!”

今天摇旗很频繁,但是连续摇同一个方向的却不多,而且每次摇旗的距离都很长,连他估算好的最近的那伙同行都离的有些远。

这样算下来,最近的反倒是他们了。

一摇约莫一百丈,七下便是七百丈,比四里多,比五里少。

也就是说,那些人在往这边走!

施速一阵高兴:“那些混蛋可算是有动作了!”

“我们怎么做?”旁人问道。

“你们再回去看,找几个眼力好的,蹲近点看!”施速振奋的说道,人也爬起来了。

遥遥蹲守北边的卞八爷也收到了消息。

“南边官道来的?”

“对,正在前行。”

卞八爷皱眉,没有说话,大掌握紧腰侧的大刀。

旁边的人越来越佩服他,黄昏收到的消息,那些官兵在平野上横扫,已经扫了好几拨了,收获颇大。

这其中有一拨人,据描述和形容,应该就是大少爷二少爷他们。

而这里不仅仅只是卞八爷那两个儿子,还有身手能力一流,对卞八爷尽心尽忠的鲁二当家,以及各个十人长。

山上已遭不幸,如今又折损惨重,老天爷像是故意和他们对着干,玩弄似的。

吴达和鲁凶狼,那简直是左膀右臂的存在啊!

大家都觉得卞八爷会熬不住,可真是出乎意料,卞八爷除了听闻消息狠狠的砸了一拳正在研究的地貌图后,一点狠话和悲伤的神情都没有。

眼神精亮的凶光告诉众人,这件事情除了让他更愤怒,更想要带大家干一票之外,根本不会有任何负面影响。

“八爷。”段四爷说道,“大概会是哪些人?”

段四爷看他一眼,摇头:“不知道。”

对于这次别人提议的联合行动,其实想也知道,谁都是各怀鬼胎。

他们之前才在石桥县和回风帮因分赃而动了手,才过去几天,就又嚷嚷着要联手,就算他信得过别人,别人信得过他吗?

“我们先按兵不动,”卞八爷道,“他们大概都觉得我们会先动手。”

山上的事情已经传出去了,现在所有人都笑他们连烧饭的婆娘都管不住,还卷着东西跑光了。

龙虎堂以前威风凛凛,名号喊出去谁不会给几分面子,如今到了他卞八爷手里,每况日下。

想到这个,卞八爷就咬牙切齿,恨不得去翻了那些个雨后春笋冒出来的大大小小的马贼帮们。

但是旁边的段四爷清楚,卞八爷的能力和本事以及做事的狠绝都要高过老大当家,变成如今这模样,只能说时也命也。

“还有不少人,应该也等在那边捡漏。”段四爷深思道,“如果大家都这样等着,可能会一直僵持,然后等官兵赶来把我们灭了。”

“别高估他们。”卞八爷沉声道,“总有人会按捺不住的,比的就是谁先沉不住气,不论怎么样,那些人以为我们会上,我们偏就不上,而且,你看到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了么。”

“最北边。”段四爷道。

“我们能退的地方很多,”卞八爷冷笑,“谁说我们就得抢村子抢县城,现在什么地方最富,藏满了大鱼大肉满粮丰谷?”

段四爷微顿,而后眼睛也亮了:“大当家,你说的是咱同行?”

“弄死他们。”卞八爷说道。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101 越来越近(三更)

山上的大旗一直在摇。

接二连三的人回来禀报。

大旗摇的村子里的人也越发不安,村长一直喝水,不停去动员说话。

所有人的注意都在南边那官道上了,棋子一会儿摇多一下,一会儿又少两下,似乎有一大队人马在那边徘徊。

施速眉头皱的紧,暗骂那些人怎么还不来。

他疑心重,期间也曾忽然有念头冒过,会不会这旗摇的是假的。

但是这个念头只有一瞬,他觉得不可能,这种关头,这些村民敢儿戏?

倒是另外一个念头,更强烈的在他的脑中存在着。

也许,那些人是官兵?

不论是或不是,他都得想一个方法做万全之策。

他这帮派不大,顶多四百来个弟兄,就算龙虎堂元气伤成那样,他也比不上人家。

唯一能比的,大约就是现在的情绪与心态,反正在施速看来,卞八爷已经崩溃了。

剩下最值得提防的人,是回风帮的那些山贼,虽然所谓的联合是他提出来的,但是真到了要碰面的时候,他绝对会带着自己的弟兄们跑远。

面对面撞个正着,哪里有什么好果子可以吃。

只是回风帮,到现在都没有个动静。

时间一点点过去,那大旗像是瘫死了似的,很久才摇上一下,而且所有的方向都在南边。

“到底什么情况。”施速望着那头,心里面完全没有底。

“大当家的,我们要一直等吗?”

“要么一起吃肉,要么全都饿死!”施速怒骂,“这群人,在犹犹豫豫什么都不知道!”

他已经有点想离开了,可是怕离开了,这个村子又会被其他人打下,到时候这口肉,他横竖都吃不到了。

“要不,我们绕远一点?”一个刚来不久的十人长问道,“我们绕到村子后面那山上,我们从山上下去怎么样?”

“你怕是不知道那山后面得爬多久,那里跟兆云山的群峰没什么区别。”二当家回答。

一切就像是陷入了僵局。

这时又有人跑回来:“大当家的,摇旗了!是北边的!六里!”

“北边?”施速一愣。

“对,这次是北边!”

随后又有人跑来:“大当家,北边五里了!”

“你们快跑回去,继续盯着!”

人一个一个跑回来,北边已经三里了,而后便停在了那边。

这中间,看得出来速度飞快。

“等下,南边刚才也好像是三里?”施速说道。

“对,对吧。”

施速皱眉:“这是想干什么?”

没人答话,大家被弄得越来越不安。

卞八爷他们也是。

他们现在就在北边,但北边的范围很广,整个村子占地不小,一整片都可以是北边,他们所呆着的这个山坡,真要说起来,算是村子的东北方向。

那些人赶路赶得这么急,不可能没有动静,要么就是人很少?可是没见到有火把过去啊。

“有诈!”卞八爷沉声道,“这旗摇的是假的。”

“也可能真的有。”段四爷道。

“那你觉得是兵是匪?”

段四爷抿唇,摇头。

卞八爷靠坐在树下,身前摆着一张方桌,桌上铺着舆图,旁边点着一根小蜡烛,远处根本看不到这光。

他手指在舆图上动着,眉头皱的很紧。

就算真的是假的,又怎么样,他哪里会带自己的手下去身先士卒,如了那些人的愿,当一个炮灰和垫脚石。

“时间不早了,八爷。”段四爷说道。

“啪!”卞八爷一掌拍在了舆图上,沉声道,“要不,我们便先走吧。”

“走?”

卞八爷收掌握拳,伸手在舆图上一指:“我们去这。”

离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最近的一个帮口。

段四爷皱眉:“可是大当家,万一我们走了,他们把这村子给打下来了怎么办?”

“那就让他们打吧,”卞八爷说道,“这村子现在不知道在搞什么鬼,我们现在也犯不起险,不能为了这么点利益赔上自己。”

“可是他们也可能在故弄玄虚呢?”

卞八爷心里矛盾纠结,想了片刻,又道:“那,再等一阵吧,一旦有什么不对,我们就先跑!”

说到底,去打其他帮口他也没太多胜算。

跟他们出来,要在山上留一个吴达和两百多个马贼一样,每个帮口出来“打猎”都不会倾巢而出,而是要留一些底子在家里看着。

而且很多人都已经学着龙虎堂那样,建起了战墙,真要打,绝对不好打。

“我们这么摇着,有用吗?”一个男人有些不安的说道,“会不会被发现是假的?”

“萧管事这样说,就这样做呗。”另一个男人道,其实心里同样不安。

萧誉冒已经醒了,坐在木床上,借着身旁的烛光看着信上的内容。

外面的人的声音传了进来,他有些惶恐的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摇了几下了。”萧誉冒问道。

外面的人一愣,一个回身道:“萧管事,南边三里,北边也三里了。”

“可以继续了,”萧誉冒道,“同时摇。”

大家犹豫,一人说道:“萧管事,会不会把山贼引来?”

“引来就杀了,”萧誉冒咬牙,“我们一直都是挨打的,这次不挨打了!”

这话说的,也太狂了。

“快摇!”萧誉冒眼睛一横,“横竖都要打,我们得占个上风!”

好吧。

几个人有气无力的应“是”,过去摇旗了。

盯了这山头半天的人,终于看到山上又起动静,纷纷跑回去报道。

当听到最后只摇了一下的时候,没多久,所有的大当家们就听到村子那边响起了男人的暴喝:“杀光他们!!”

“终于!”施速大喜,站起来,“所有人准备!我们走村子西南去!”

好几个大当家都有了反应,离得最远的天定帮收到的消息较慢,也在第一时间开始准备。

他们刚收拾好东西,身后传来惊疾的马蹄声。

最后面的马贼们回过头去,远远看到一列身着铁甲的骑兵执枪奔来。

长野只有稀薄月光,他们却奔跑的如白日之下,丝毫都不担心可能在慌乱中冲撞到同伴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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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 就是上当(四更)

宋二郎仍在最前头,杀了一天,饿着肚子,但他依然精神抖索。

这样的夜袭,他们不仅适应,更是擅长。

白天里抓不到寻不到,不知躲哪去了的马贼们,在这样夜幕的遮拦下,反倒更加暴露无遗。

“众将士们,都给我冲!”宋二郎怒喝,胯下的战马奔跑的更快。

像是一股凌厉杀气扑面而来,可对方人都还没到跟前。

“大当家的!”有人纵马疾跑上来,“后面有官兵!”

天定帮的大当家崔大江和一众二当家们都一惊,随后崔大江二话不说拔出大刀:“杀他娘的!偷袭老子!”

他立时掉转马头:“弟兄们回头,杀!”

马贼数量约有六百,宋二郎带着两队人马,加起来不到四百,只是黑暗里,谁都看不到具体。

战马驰骋,最先碰撞上,便是一声凄厉惨叫,划破长空。

与此同时,扛匪村那北面,也响起了数不尽的惨叫。

刀枪铁棒撞击着,声音在寂寂夜色中大作,分外明显。

施速正带人淌过河水,听闻两边都响起动静,不由愣在那里。

“大当家的,那后面也有。”身旁的二当家说道。

而且后面的惨叫声和交战声似乎更强烈一些。

“妈的!难道是官兵?”施速磨牙,看向前面的村子,叫道,“不管了,我们先冲!去这里抢了再说!”

天定帮应该就在那边,让他们去挡死好了!

现在时间不够,也顾不上绕去村尾,施速直接领着人马奔向东南那村头,打算和南北两面的人来个三面包抄。

村头的人已经少了大半,大家都闻声去其他地方支援了。

火光明亮,村民们手提长矛,站在木栏栅后面惊恐的看着远远驱马奔来的马贼们。

在他们身后更远的地方,还有其他人也在赶来,速度更快一些。

“后面有人来了!”二当家回头看了眼,对施速叫道。

施速拔出大刀,遥遥冲着村里的人叫道:“投降出来的我饶你们一命!”

回应他的是村民们土制的弓弩,射程不远,但靠近之后还是有一定威胁。

“妈的!!”施速怒喝,“大家都冲!”

能抢多少是多少,现在顾不上什么战术了,抢完东西就跑,让后面的人过来当那些官兵出气包吧。

躲了一天,又喂了半夜的蚊子,觉也睡不踏实,他已经怒了。

这时北边响起喝彩声:“萧管事!萧管事!萧管事!”

众人叫的响亮,齐声且浑壮,传来的声响,阵阵壮人心肺。

施速立时勒马,抬眼望去。

“他们赢了?”施速说道。

“赢了!”一个村民大声笑道,“是不是将那些马贼干掉了!”

“赢了!”另一个村民的面色仍白着,声音却高昂,“那伙马贼被干掉了,我们也得有所表现啊!”

“过来受死吧!”有人直接冲施速叫道。

“太不寻常了。”施速愣在那边,和高栅栏后面的马贼们,仅隔着二十丈之远。

“有诈?”二当家问道。

“有诈?”施速重复,而后惊道,“可能真的有诈!”

怎么打的那么快,不可能的!

“过来啊!”又一个村民叫道,“你们怕啥!”

有人甚至还扔了石头出来。

有人起了头,越来越多的石头就被扔过来了。

施速往后退去,有些狼狈。

跟在他们后面的马贼们也停下,好多人嘲笑他们。

嘲笑他们的时候,自己也没有上前。

两帮马贼不少人在那边隔空叫骂。

“不管了!”施速忽的一咬牙,“杀了他们!”

大刀一扬,冲了过去。

喊声刚作罢,北边传来了漫野喝声,大批村民挥舞着长矛和砍刀冲来,没有什么开场白,直接就冲着马贼们杀了过来。

同时一队五十多人的妇人从北边急急跑来,手里各提着一盆水。

待那些马贼们掉转马头,朝北边冲去时,妇人们一抬手,各自扑灭了火把或火堆。

天地一瞬昏暗,一点光芒都没有,马贼们慌了神,随后迎面便是一堆石头砸来,有人腹中一痛,被长矛刺中小腹。

抬刀要想去砍,那马背上却怎么都够不着,然后被人生生打落下来。

“打死他们!”人群叫嚷。

“打!”

栅栏里的人也冲出来了,提着长矛和木棍,毫不留情的狠砸了下去。

马儿惊了一只又一只,在人群里无措着,场面像是一下子乱了。

好多人发出惨叫,身手不错的马贼适应了光线后冲杀出人群想要逃走。

跟在他们后面的马贼们则是隔岸观火,打算等他们打个两败俱伤,第一时间跑来做收割。

村子里响起三声锣鼓响。

锣鼓一响,好多人停手回头就跑。

有些人还打不过瘾,被旁人拉着跑。

伤员也被一并给带回来,来不及跑的伤员干脆眼睛一闭,躺地上装死。

村子里的火把被递了出来,一切又恢复了明光。

“杀!杀!杀!”村民们站在栅栏后面齐声叫嚷着。

现场留着好多马和好多马贼伤员,还有不少尸体。

后面那些马贼们已经看呆了,本想等着渔翁得利,哪料到他们还会跑回去。

这时山上又摇起大旗,南边四里。

已经不知道是真是假了。

“妈的!”施速骑着马,边朝东北死命跑去,边怒声骂道,“太他妈阴险了!阴了我们!”

死了多少人,损了多少马,还留着多少伤员在那边?完全不知道!

他气得发抖,他惯来精明奸诈,没想到竟然会上这种当!

上当……

对,就是上当!

“大当家的!”忽然有人惊声叫道。

施速一顿,抬起头看去,随即一勒缰绳。

马儿立起,止住了奔势。

前头一群人骑在马上,和他们对望。

卞八爷唇角勾了抹冷笑:“施大当家的,真巧啊。”

施速面色一凝,身上的热汗还未干掉,又涌出一身寒意。

“那边情况如何啊?”卞八爷又问道。

如若还带着那群手下,他何至于看到这个丧家之犬的卞八爷这么心慌。

可是现在,自己也像是一条丧家犬了。

“说不出话了?”卞八爷扬眉,而后说道,“那看来没什么用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103 多谢姑娘(五)

空中一银刀光,拔出来时带起一捧热血。

段四爷抽回刀子,冷冷的入了鞘。

施速全然忘记了反抗,整个人瑟瑟发抖,面色也是惨白。

“扑通”一声,施速从马背上滚落了下去。

后面的马贼们惊恐多于愤怒,但是都没有表态,看着卞八爷一众。

“愿意跟过来的,自己跟过来。”段四爷又叫道,“来得早的,我们八爷赏个十人长做!”

当真有几个马贼,二话不说就拍马走了过去。

而后,剩下的人陆陆续续都跟了过去,共五十三个。

“走,我们回去。”卞八爷一勒缰绳,暗暗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没有当第一个试水的傻子。

田野上的激战也很快结束。

专业训练出来,实战磨练出来的真正战士,对付这些仅凭人数和武器取胜的山贼们,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一百多只火把点燃,田野上死的死,伤的伤,低声痛吟和惨叫讨饶的,惹的人聒噪。

宋二郎眼都不眨,长枪直接刺死地上伤的不重的土匪,收回来时冷声道:“那几个领头的抓起来,带回重宜去砍头!”

“是!”卫兵们叫道。

崔大江带领着小股分队,正骑马顺着官道,往南边跑去。

崔大江胳膊受伤了,整个人都在发抖,手掌也在抖,险些要握不住缰绳。

“大当家的,后面有官兵追上来了!”有人喊道。

崔大江更慌乱了,一扬马鞭:“驾!”

他们这几个人的马算得上是最好的马了,但在刚才的交战中,对方这些官兵的战马,每匹马都决胜自己百倍。

要被追上了,要被追上了。

崔大江脑袋嗡嗡的,分不清前路,听不清人语了。

血流的有点多,他神智变得不清楚,加上暗夜狂奔,视线惊惶,一个没提神,他忽的晕厥,从马背上摔下来。

“大当家的!”众人叫道,紧跟着却听到前面传来马儿的哀鸣。

失了主的马儿仍在狂奔,下一瞬就掉进了破开的地洞里面。

有几个人面色煞白,惊忙勒马,却来不及了。

比黑暗更幽深的大洞出现在地面上,他们直接摔了进去。

空荡荡的回音,从洞深处传来,紧跟着便再无声响了。

剩余七八人及时止步,心跳如擂,傻了眼。

掉转马头,又往官道下面的田野跑去,身后的士兵们已经追上来了。

宋二郎他们大获全胜后没有停留多久,擦了擦枪头上的血,继续纵马朝前奔去。

天色渐渐由至黑转向白亮,空气里的冷意越来越重,一阵一阵大风吹拂而来时,满是腥气与死寂。

“杀!”待前面又出现仓皇逃跑的马贼背影时,宋二郎高举长枪,“杀到天明!”

“杀到天明!”士兵们齐声高喝。

“大家跟我一起冲!”

“冲!!”

村民们也听到了。

“是官兵吗?”

“肯定是官兵,我们有救了!”

众人热血沸腾,忽的有人举起手里的各式武器:“保卫村子!”

越来越多的人也举了起来:“保卫村子!”“保卫村子!”

好些人哭了,抱在一起。

赵嫣和丝竹站在客栈门口,抬头望着那边的村头。

掌柜的和几个伙计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

她们一直在这里坐着,提心吊胆,全然不知所措,有了困意,也令自己强行撑着。

现在听到这些声响,两个人也激动了。

“小姐,你听到了没有!”丝竹眼眶红了,“我们安全了!”

“我真的吓坏了。”赵嫣很轻很轻的说道,一晚上都没能喘回一口气。

因为沿路遇上的那些仆妇们,真的说的太恐怖了。

“也没什么可怕的吗,这些山贼,打得好轻松!”丝竹有些生气,“那些人故意说来吓我们的!”

“姑娘!”丝竹刚说完,就看到几个男人快步朝自己走来。

丝竹愣了下,狐疑的打量他们。

“姑娘。”萧誉冒端手,“多谢姑娘!”

“谢我干什么?”丝竹说道。

“信!”萧誉冒捏着已经拆开的信纸和信封,“多谢姑娘赐我们计谋。”

“这可不是我的!”丝竹忙叫道,边躲到赵嫣后面,挽着赵嫣的胳膊。

众人看向赵嫣。

萧誉冒后面一个妇人叫道:“多谢姑娘!”

“这也不是……”

丝竹说道,却被赵嫣拦下。

“不必多谢,我应当的。”赵嫣回答,因为心虚,神色有些不自在,但她努力镇定着。

丝竹眨了下眼睛,看着自家小姐。

赵嫣觉察到她的眼神,也看了过去,微微使眼色。

丝竹看不懂她的意思,但是也明白这种场面要维护自家小姐。

“对,对,是我家小姐的。”丝竹有些结巴。

“小姐冰雪聪明,这次实乃我们村中贵人!受我等一拜!”又有人说道,而后做事要跪下。

丝竹眉头一皱:“哎!我家小姐还年轻,你们可别跪啊,折煞了……”

赵嫣再度将她拦着。

那边的人被这里吸引了,好几个人望来。

“这是……”

“这是我们的恩人,就是这小姐出的计谋!”

众人一愣,纷纷跑来。

越来越多的人过来叩谢,赵嫣终于受不住了,让丝竹去喊他们别谢了。

“我是来寻人的。”赵嫣提高音量,望着人群,“我寻一对沈氏兄弟,大哥二十多岁,有些病怏怏的模样,弟弟十五六岁,但是个头高大,生得俊美,他们随行的还有马车和几个护卫,你们可有看到?”

“可有看到?”丝竹立马叫嚷。

众人互望了眼,各自摇头。

赵嫣柳眉轻拧,低声说道:“没有吗。”

“姑娘,斗胆求问你芳名。”萧誉冒说道。

不能连恩人是谁都不知道,如果这村子能世世代代传承下去,那么遥远的未来必将有这么一个少女的故事。

“赵嫣,嫣然的嫣。”

商贾之女,赵嫣没有那些娇滴滴小姐们的做派,对别人问姓名,她非常爽快的便说了。

说完顿了下,又补充道:“这几日,你们能不能派人去给我寻一寻,我需要见到那对兄弟。”

“好!”萧誉冒道,“若是那些马贼们都走光了,我们明日就去给你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104 三百年前(一)

天色越来越亮,晨光破晓处,金云披霞。

这边的空气要略好一些,但瀑布冲刷下来带起的潮气,让沈谙的身体有些不适。

路上杂草丛生,但看得出来很多地方都有踩折过的痕迹。

这幅场景,很明显可以看出平日少有人走,但近来被不少人踩过,倒也算是给开了一条路。

走了一夜,终于上山。

山顶更寒,露珠凝在叶上,似隔着靴底都能感受到凉意。

戴豫走在最前面,手里面牵着马,开口说道:“若是早些知道这上面的路不好走,我们便不牵马了。”

边说着,边抬头看向出现在视线里的大院和连排屋宇。

沈谙跟在他身后,牵马而来,扫了眼空落落的院子:“那些妇人和女童,便住在这里。”

比想象的要更空旷,房屋并排相连,隔出几个院落。

最前头的屋子被烧了,黑焦焦的,宽敞的大院里桌椅板凳凌乱摔着,还有一地风干了的啃过的骨头。

“哈哈,”沈谙指向那些门窗,“知彦你看看,门都没了。”

空幽幽的,越发显示出里面的黑暗。

沈冽看过去,没有说话。

“那边有药香。”戴豫指去说道,牵着马也过去。

后排的一个小房间里,光线不太好,台阶上去数步,能看到许多药罐堆着。

“太多了,她们带不走吧。”沈谙道,“还算能有个给看病的。”

他回头,看到另一边的断崖,牵着马儿走了过去。

断崖处有石桥破损的痕迹,站到这里,对面的巨大恶臭就能闻到了。

不过幸好有瀑布,以及今日风向相反,所以那气味轻了许多。

而这瀑布,说大不大,说小却又不小,浩浩荡荡冲刷下来,一条五丈宽的白练。

沈冽牵马在他旁边停下,看着对面山头的狼藉模样。

“这里很清幽,如若不是有了这些山贼,是个清闲雅致的好住处。”沈谙说道。

沈冽轻点头:“嗯。”

沈谙抬头看向山顶,淡淡晨光落在他俊秀的侧脸上,光洁明亮,下颌弧度干净整齐。

沈冽顿了下,也抬起头。

兄弟两人两袭紫衣,哥哥穿着的是广袖的衣袍,颜色也偏深,两人就这么迎着风牵着马,没有说话。

良久,沈谙轻声道:“这里三百年前原本不是这样子的,这一片山水富饶,虽不繁华,但偶尔也有零星几座小村。前朝龙章帝想在此为自己建一座帝陵,挖出了矿山,开阳侯连同地方官员想吞下这座矿山,便令人造了两座镇山石像,说是从此地挖出。那石像面貌狰狞,谣传见到此石像的都会变的疯傻,此事传回皇庭,满朝议论,钦天监上书承谶,称此地不祥。龙章帝派观察使巡视,观察使还没到重宜,就被开阳侯的人在路上给暗杀了。”

“末年战乱,谁还将皇帝放在眼里。”沈冽轻声道。

“几个官员心里害怕,悄悄写了密信送去京城,龙章帝震怒。时逢边疆连年战乱,国步艰难,开阳侯干脆直接反了。龙章帝派人镇压,这里就一直打着,打到鸿德帝建下本朝,都还在打。”

“有这么难打么?”沈冽皱眉。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沈冽没说话,安静了阵,又道:“这跟你来这里,有什么关系?”

“父亲年轻时曾到过此地。”

一听到这两个字,沈冽的面色便沉了下去。

“他是追杀乔氏余孽来的,”沈谙又道,“他说山顶墓群太过蹊跷,但那时情形于他不利,来去匆匆时只看过一眼,没有破解的话,总觉得像是人生憾事。”

“这就是你到这里的目的?”沈冽冷声道,“难怪你一路不说,果然跟他有关。”

“不的,知彦。”沈谙回头看着沈冽,温声道,“我也由衷好奇,因为他提过这墓群形状像在一本古籍上见过,还曾描出来给我一看。”

“够了!”沈冽沉怒,“你半死不活,拖着病躯,千里迢迢来此,就为这可笑荒唐的理由?难怪你一路上一直缄默不言!”

“还有我表妹又青,大约已死在这了……”沈谙说道。

沈冽冷笑,转头看向对岸山崖。

沈谙长眉轻敛,看着他这模样,有些喟叹。

“知彦……”

沈冽不想说话,心里面的怒意被他强行压着。

日头越来越高,暖意烘烤着,一起跟上来的护卫们都很安静,看着他们两个人的身影。

安静许久,沈冽冷冷的低声说道:“你说的那些墓群既在山上,那就去看吧,笔墨我都带了,绘下来后,你求个心安。”

说着牵马转身,将缰绳扔给石头,他率先往上山方向走去。

护卫们冷冷的看了眼沈谙,转身跟上。

沈谙没有回头,看着那边的瀑布,温和清雅的病容露出一丝淡淡的苦涩笑意。

“捷报!捷报!”传令兵一早便踩着日头,驱马奔来。

秦三郎正领着昨日白天便回来的兆云兵们操练,闻言回头看去,弯唇笑了笑,反应倒是平淡。

妇人们正忙着煮饭做菜,听到动静都抬起头。

欣喜若狂,好些人立时搁下手里的活便跑去了。

“捷报是什么?”一个小女童不解的问道。

“就是胜了的意思!”另一个小女童高兴的叫道。

女童愣了下,喜出望外,小表情激动的说道:“胜利了?那宋郎君杀掉那些马贼啦?”

跑的快的妇人们已经围住了那传令兵,其他人纷纷跟来,将他围在了那边。

赵宁一直跪坐在草地上编织草叶,双手已搁在腿上,抬眸看着那边。

妇人围着那传令兵问,而后爆出了一阵欢天喜地的喝彩声。

“胜利了!胜利了!”

“可以回家了!我们可以走了!”

“太好了!”有人大哭出来,“太好了!”

苏举人在赵宁旁边,也哽咽了:“师娘,太好了!”

赵宁神情平静,脸上蒙着一块布。

遮去了口鼻,她眉眼的秀丽才变得明显。

“嗯。”赵宁轻声说道,“太好了。”

“师娘?”苏举人看着她。

赵宁垂下眼眸,看着手里的草叶。

竟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开心……

她自己都不可思议。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105 要嫁给他(二)

宋二郎领着士兵们进村的时候,看到只有这么几百人,村民们都愣了。

一日一夜的奔波厮杀,宋二郎讨要了个地方睡觉,然后大家饭都顾不上吃,就在那边睡了。

漫漫草地,士兵们直接倒地就睡,盔甲都不及卸下,还有那些腥气冲天的冷厉兵器。

村民们想要去喊他们,可又不忍心,便各自安静,唯恐吵到这些大英雄。

而且,村民们自己也困了,大家散了,各回各屋。

不少妇人仍留着,在那边做饭烧水,等着士兵们醒来,好给他们一顿饱饭和温水洗澡。

村长从昨夜激动到现在,已经如梦一般了,哪里还能睡着。

在床上躺没多久,村长就随便披了件衣裳出门,喊住路过的一个中年男人:“那宋郎君呢,还在睡呢?”

“这当然了,他多累啊。”男人道。

“那赵姑娘呢?”

“也在睡,在客栈呢。”

“厉害啊,厉害。”村长感叹,“都是贵人,都是贵人啊。”

一觉睡到黄昏,酉时一刻时,村外来了大批的妇人,挑着担,拄着杖,还有近十几个小童手牵着手跟在后面。

那些金银玉器,宋二郎那日便决定没收一半,到底这些都是山贼们抢走的,属于不义之财。

但同时他又体恤这些妇人和小童的不易,便留了一半给她们。

如今妇人们心存感激,带了小部分米粮和蔬菜,将大部分粮食和肉都留下来了,如此,挑筐也变得越发轻盈。

还是同先前乔装的那样,金银珠宝都放在下面垫底,她们进村时,没敢说是从龙虎堂回来的,只是说知道宋郎君在这里,过来送些吃的。

多年没见到村子人家,年长一些的妇人们比较沉默,心底哀凉,同时又有暖意丝丝。

小童们没想那么多,手牵着手跑着,在这规模不小的村子里新奇的张望。

宋二郎醒来坐在草地上,结满血块的手揉了揉被头盔硌的难受的额头。

摘下来头盔后,他随手放到一旁。

“醒了醒了!”远处有村妇叫道,“那将军醒了!”

宋二郎听到后抬头看去,刚睡醒的声音很粗哑,疲累道:“搞错了,我不是将军,就是个小郎将。”

声音太低,那边的人没能听清。

坐了一阵,宋二郎抬手抓起旁边的长枪和佩剑,越过满地的士兵,拎着头盔朝外面走去。

村妇们热情的过来问饿不饿,有人直接端了热乎乎的白面馒头上来。

宋二郎道了声谢,抓起一个咬着,边抬眸打量四周。

村长和一群老资格的老人以及年轻的管事们听闻他醒来后都赶来道谢。

宋二郎随口敷衍应着,又捡了个馒头,朝村子后面走去。

少年郎皮肤黝黑,身形高大,走在人群里面,很是拔眼。

村后面一片田野,不少野径弯弯绕绕,南下那边有个很长的土坡,满山花草在晚霞里摇曳。

宋二郎顿了下,回头看着这些跟着的村民们:“你们跟来干嘛?”

“宋郎将,我们这荒山小村幸甚遇到你啊!”村长说道。

宋二郎叹了叹,伸手拍在他肩膀上:“大家都不易,你们在这里坚守,也是辛苦了。”

“哪里,这是我们的家,我们不守谁来守。”村长眼眶微红。

“可是我现在想解手,你们能不能避避?”宋二郎说道。

村子脸也跟着红了,忙道:“对对对!”

回头喊众人离开,笑着对宋二郎道:“郎将您请,郎将您请!”

宋二郎看了他们眼,摇摇头,将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往远处走去。

村里好些少女,聚在村后一棵榕树下,远远看着他高大的身影消失,都激动的低声雀跃。

“好俊俏!就是黑了些!”

“要是能嫁给这将军就好了!”

“呸,你要不要脸!”一个少女嬉笑着打道。

“我又没订亲的,说不准就看上我了呢!”

“对哦,你提到订亲,也不知道这将军订亲了没呢。”

“我爹说他是郎将,不是将军。”

“有区别吗?”

“管他的呢,反正好俊啊!!”

……

几个小女童手牵着手站在她们后边,安静听着,不敢出声,呆呆的看着宋二郎消失的那个地方。

钱千千眨着眼睛,被这些少女的话带出好多期盼与憧憬,心跳也似有些快了。

不过,秦郎君和宋郎君,好像都好俊,昨日的沈家郎君们也好俊。

以后如果要嫁人的话,她也要嫁这么俊俏的。

士兵们陆陆续续都醒来了,挨家挨户都领了一个回去,洗完澡后出来,聚在村子里吃饭。

村长摆了宴席,挨个去敬酒。

宋二郎没去,他带着几个卫兵和校尉,还有一两个队正在客栈里面,萧誉冒也在。

桌上铺着舆图,掌柜的和伙计溜回来了,不敢打搅他们,只悄悄端着菜上来,放到旁边的桌子上。

统计数据刚送来没多久。

一日一夜,共剿匪两千三百五十六人,零伤员,宋二郎直接下令,一个不留。

匪首捉了十一二个,现在都吊在村子里,给他们踮着脚,滋味难受着。

这些数字,还远远不够。

宋二郎心里明白,这次他们之所以能在这么快的时间里斩杀这么多人,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这些马贼们本就没有正面作战的实力,以往剿匪难剿,就难在他们占据的山头易守难攻,现在这些漏网之鱼回去了,想要继续诛灭,难。

萧誉冒将那封信递给宋二郎,宋二郎一页一页细细看完,点头:“厉害。”

“是啊,很有魄力。”萧誉冒说道。

萧誉冒自身也不是没有想过天马行空的各种战术,可是串连一起,便不知道如何去按照步骤谋划。

而且这是实战,对面是挥舞着大刀,凶残暴戾的山贼。

更何况,这上边还是三个办法,他用的只是其中一个。

“先乱其心,再乱其阵,后乱其脚。”萧誉冒又道。

宋二郎摇头,伸手指道:“妙在这三声锣鼓。”

宋二郎收起纸页,搁在一旁,问道:“这信,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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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 嘿嘿习惯(第三更)

旁边的伙计听到他们的对话,将头垂下了一点。

楼上两个姑娘在他跟着掌柜溜回来后,第一时间便警告过他不准说出真相了,还悄悄给了打赏。

不说就不说,装聋作哑他最强项。

倒是发生的这一切,可以看得出那个女童是真的厉害,他是亲眼看到这个女童提笔书信的。

“是赵姑娘,她现在就在楼上。”萧誉冒道。

“楼上?”宋二郎抬眸看去,一笑,“妥了,我接下去还得去攻打那几个山寨,把她叫下来吧。”

“嗯。”萧誉冒应道。

赵嫣和丝竹坐在房里。

丝竹趴在赵嫣桌旁,手托着腮,百无聊赖的看着另一边的小烛台。

赵嫣轻轻拨动着手里的小碗碟,垂着眼睛,若有所思。

两个人不是没有心虚的,不然也不会这样躲着了。

房门被叩响,萧管事的声音传来:“赵姑娘。”

赵嫣停下手指,看了丝竹一眼,丝竹便叫道:“找我家小姐什么事啊?”

“宋郎将在楼下有请呢。”

“宋郎将。”丝竹嘀咕了声,看向赵嫣,“小姐。”

“你让他进来。”赵嫣说道。

“嗯。”

丝竹起身,过去开了门。

萧誉冒端手:“见过丝竹姑娘。”

“进来吧。”丝竹往旁边懒懒的让去。

萧誉冒走进来,在门口旁边停下,开口道:“赵姑娘,宋郎将在楼下大堂,想要请你下去议事。”

赵嫣回头看着他:“今日一天了,你们可有派人去替我找那沈家兄弟?”

萧誉冒顿了下,说道:“找了,我们没有找到,但是那位郎将据说见过。”

“真的?”赵嫣一喜。

“嗯。”萧誉冒面不改色的说道。

虽然心里面对赵嫣感激,但是现在不这么说,恐怕赵嫣不会下楼。

反正先哄下去再说,毕竟事关剿匪,看那宋郎君的模样,便知道他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让宋郎君自己同她商议吧。

而到时候如果揭穿了,大不了他赔罪。

赵嫣和丝竹下了楼,一眼便看到了楼下大堂里面的宋二郎。

这几个队正与校尉包括卫兵个子都不矮,但宋二郎要更拔高一些,平日嬉皮笑脸还好,穿着一身盔甲板起脸来,会显得格外严肃与凌厉。

赵嫣脚步放慢了些,丝竹跟在她后面,也不由有些怯。

两人走过去,赵嫣福了一礼:“宋郎将。”

宋二郎抬眸看来,眼神冷冰冰的,打量着她。

赵嫣讪了下,有些不安的对上他的目光。

面前这少年,人高马大,生得威猛,五官如刀刻一般,只是皮肤太黑了,配上这神情,很是吓人。

丝竹也被吓到了,悄悄上前,挽着赵嫣的胳膊。

宋二郎略略打量了番,变脸似的,眼眸蕴出温和笑意:“男装?”

赵嫣点了下头,说道:“女子出门在外,多有些不安全。”

“既然知道不安全,你这料子就不对。”宋二郎指了指,“穿这么好,跟脸上贴字让人来打劫没差别,你的皮相也不对,细皮嫩肉,声音尖细,穿一身男装还不是能让人认出是个女子?”

赵嫣垂眸看了眼自己的男装,不知道为什么,脸上有些辣辣的。

她敛了神思,抬眸看着宋二郎:“你可见过一对沈家兄弟?”

萧誉冒没想到她直接开门见山,略有些心虚。

“沈家兄弟?生得比你风月俊朗的那一对哥俩?”宋二郎道。

“对!”赵嫣一喜,“你可曾见过?他们往哪去了?”

宋二郎没回答,指指那边的信:“这封信是谁给你们的?”

赵嫣一愣。

“看来还真不是你写的,你就住楼上,何必写什么信,来混吃混喝的?”

“胡扯!”丝竹叫道,“我们小姐什么身份,从小到大就没缺过银子!”

宋二郎好笑的说道:“看多了风花雪月的评书,自己追着情郎跑出来的吧,跑的迷了路没了钱,就来当骗子了。”

“才不是呢!什么情郎,你当我们是傻子吗,那沈家兄弟是神医,能给我们老爷治病的!”

宋二郎一脸轻屑:“说吧,这信谁写的,不说把你们当骗子抓起来!”

“你凭什么抓我们!”丝竹气急败坏的吼道。

“那你抓吧!”赵嫣拔高音量,抬眸看着宋二郎,“写信之人不想透露身份,所以才让我假意顶替她,我只是受朋友之托,忠朋友之事,我没什么不对!”

“你朋友是谁?”

“都说了,她不愿意透露身份。”赵嫣冷冷的说道。

宋二郎看着她,收回目光看向那边的信。

“问完了吗?问完能否告诉我那两个沈家兄弟在哪?你最近一次见到他们是什么时候?”

宋二郎不满她这语气,淡淡道:“南下第一个关卡,你过去就看得到了,我们稍后还会回去,你不妨一起。”

“那最好!”赵嫣叫道,转身拉着丝竹要走。

“哼!”丝竹怒哼了声,一起离开。

“嘿,”宋二郎冲她们背影嗤声,“我还欠你们的了?还最好?什么最好?你爱跟不跟,不跟我们自己滚蛋!”

他可从来不惯什么大小姐脾气的。

赵嫣眼眶都快要气红了,上楼梯的脚步声踩得响。

回到楼上啪嗒一声踹开门,气呼呼的走了起来。

丝竹关上门回来:“小姐!”

“他狗屁!”赵嫣骂道。

“别理他,这种三大五粗的军人,他们不懂得怜香惜玉的。”

“他倒是想怜惜!有人给他怜惜吗?我看他除了跟军营里的军妓们厮混,跟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村妇野女调情,还能有谁看得上他!”

刚才那一下踹门的声音,让掌柜的心疼不已。

他收回目光,暗戳戳的在账本上记下,等一下入夜她们睡着了,他一定带着伙计上去在那门上挖个洞,明天就让这对主仆来赔。

哼!

萧誉冒也被那一下踹门声给吓了跳,收回视线道:“郎将,你是怎么认出她是假的?”

宋二郎已重新去看舆图了,闻言随口道:“我就那么一试,也不确定她就是假的,这女的自己心虚。”

“呃,那你为什么要试她?”

宋二郎顿了下,抬眸一笑:“嘿嘿,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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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 何去何从(四更)

士兵们规定不能喝超过一碗的酒,所以宴席结束以后,大家都还很精神。

宋二郎出来便令人收拾集合了,村长一愣,忙迎上来:“宋郎将,现在就走吗?”

“嗯。”宋二郎点头,“我们不多耽误,现在便走,山贼的事情你们也不必担心了,交给我们。”

村长感激点头,忽的想到什么,忙回头让旁人送来几篮东西。

“宋郎将,这些给你们。”村长递过去。

宋二郎也不推让扭捏,让卫兵拿走了。

跟村长告辞,宋二郎又看向那边的凤姨方大娘,还有赵宁她们。

“以后的路,你们自己保重。”宋二郎低声道。

“大人保重。”“大人万福!”妇人们哽咽叫道。

宋二郎扯了下马缰,战马往前走去。

身后已经整装待发的士兵们随即跟上。

往年这村子,村民们最烦也最怕的就是看到骑马的人,如今看到这些高高骑在马背上的军爷,一个个都说不出的爱戴与钦佩。

士兵们也将脊背挺得更笔直挺拔,戎马沙场,不就是为了这些目光与荣耀么。

史册不会留下他们的名字,但是这些乡亲的眼神会一直留在他们心里,那是荒荒无望时,最能鼓动他们杀出血路,破开绝望的一个信念。

战士与荣光,相携而生。

“等等!!”身后响起一个叫唤。

宋二郎没停下,回头看去。

萧誉冒背着个小包袱,扬着手:“等等我!大人!”

全村的人都看着他,人群里起了议论。

萧誉冒疾步追上来,叫道:“大人,我跟你走吧!”

“你?”宋二郎皱眉,“你好端端跟我干什么,回家种你的田去。”

“大人,我可以为你鞍前马后!我也有抱负的!我做事勤快,脑子灵活,我还有管事的能力,我还识字!”萧誉冒边走边说道。

宋二郎没说话,打量着他。

萧誉冒眼神渴望,急切的说道:“大人,让我跟随你吧,我想长点见识,我想去外面闯闯!”

宋二郎一勒缰绳,战马停了下来,看着萧誉冒的眼神变得深刻了起来。

萧誉冒跑得急,忽然停下来,还在大口喘气。

半响,宋二郎点头:“那成,你跟着我们吧,自己找个人带你双骑。”

“多谢大人!”萧誉冒目光大亮,“大人,士为知己者死,我定为大人抛头颅洒热血!”

“要轮到你抛头颅洒热血了,那我这些兵马得被打成什么样?”宋二郎说道,“你不能说点好听的?”

“哈哈!反正我就追随大人了!”萧誉冒叫道,然后往后面跑去,那后面他准备了一条小驴。

几百人的队伍,从村道里面走过,很快就出了村子。

丝竹躲在窗后,又气又急:“小姐,我们真不和他们一起吗?他们都走了。”

“我就不!”赵嫣气得不行,“自己又不是没马车,我们也自己走,不就是南下的关卡吗,你现在收拾东西,再去叫那车夫。”

“嗯!”丝竹应道,忙转身往外边走去。

“了不起吗?区区一个从五品的小郎将,你神气什么!”赵嫣低声骂道。

收拾好东西,主仆两人拉开房门,刚出来就撞见了正上楼的赵宁及苏举人,还有碧珠。

赵宁目不斜视,朝另一边走去,苏举人跟在身后,碧珠同丝竹对望了眼,再打量一旁的赵嫣。

赵嫣也在打量她们,眉头轻轻皱起。

“小姐,这对夫妻倒奇怪,女的老男的那么多岁。”丝竹低声说道,“难怪唯唯诺诺的。”

声音虽低,空荡荡的廊道上,却都能听到。

苏举人脚步一顿,气得皱眉。

碧珠更是气恼,回头就要骂。

赵宁淡淡道:“不管。”

以后说她的人还会有更多,她每个都要管,管得过来么。

云天光影渐渐暗下,南去的官道上面,一道树枝搭建的横栏,拦在了路中央。

另外一边,是空荡荡的幽洞。

众人绕开官道,从一旁的河岸走过。

大河朝着东边奔流不息,越过平野,灌溉青山,与另一条大河相接,交汇在一起,继续朝东,永不知倦。

夏昭衣和青云便停在那东边的河畔上流。

晚风拂来,夏昭衣刚洗净微干的头发在风里吹着。

她盘腿坐在树下,身边好多小木头,她手里也捧着一个,正一刀一刀的削着。

青云吃了草,喝足水,在旁边悠闲散步,不时摇晃一下尾巴。

又削了一个,夏昭衣垂下手搁在腿上,抬眸朝远处的夕阳看去。

青云回头朝她看来。

“我还记着他们的名字,”夏昭衣开口说道,声音很轻很轻,“如果我没家了,我想要去看看他们的家人。”

青云轻打了一个响鼻。

“我还想要报仇,”夏昭衣又说道,“可是报不了,皇帝如果死掉了,天下就会大乱,爹爹他不会希望这样的局面出现,兄长们也会怪我的,还有,我师父。”

“或者,还可以去找易书荣报仇,去找北漠的大元帝报仇,还有陶岚。”

夏昭衣自言自语的说着,轻轻往身后的大树靠去。

“以前我没想过以后要怎么走,人生要怎么安排,那是因为我有一个家。爹爹疼爱我,兄长宠着我,我无忧无虑,不需要去思考怎么生活,有他们就够了。可是现在,如果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一定要找个事情去做,让自己有一个能走下去的目标和动力,否则我会垮掉,像是无根的草。”

“其实,还可以去找师父,但还是要先去京城一趟,我必须要查清原因,我不要放过那些人,定国公府,不能这么无缘无故的就被人亡门绝户。”

她的声音一直平淡着。

青云又打了一个响鼻,朝她走来。

“谢谢你,青云,”夏昭衣伸手摸着它,“等我长大一些,你就不用这么辛苦的低下头了,我的身子会很快长大的,到时候你还要跟着我,好不好?”

青云没有反应。

夏昭衣轻轻弯唇,露出一个微笑。

这匹马,其实就是性情温顺,对于她的话,哪里能听得懂呢。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108 前路凶险(一更)

河流抱村而淌,天地开阖处,斜阳照墟落。

夏昭衣立在山腰上,收回目光,回头轻轻拉着马缰:“青云,走。”

兆云群山,她和青云一共花了近一个月时间。

如果没有青云,也许她能更早的走出来。

因为很多地方没有路,只能靠攀爬,但带着一匹四脚的马儿,她得绕开,重新寻路。

远处村落很小的一点,似乎没什么人烟,此地中原以南,她却觉得像是云湖广寒之地,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往山下走去,弯弯绕绕,又过山谷,出来后天色彻底黑了,而那村子还在远方。

夏昭衣就地生了火堆,从马背后面搬下一个小竹筐,小竹筐里面装着前几日晒干的马草,她抬手喂着青云。

青云垂头吃着,夏昭衣另一只手就轻轻抚摸在它的脖子上。

火堆烧的烈焰,滋滋作响。

青云吃完后自己去那边喝水,夏昭衣摸出一条用大叶包裹的熏干后的兔腿,边啃边抬头看着星空,另一只手轻轻在地上描画着。

师父说卦象星相都只供参考,不要细究,除非以命搏卦。

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一切点到为止,算下去不仅窥了天机,惹得天怒,更多还是主观臆测居多。

何况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万物一切都应律而生,人要做的是凭自己心念行事,而不是占得一卦后,畏首畏尾,连做事都被缚了手脚。

所以,夏昭衣从来都是以占吉凶为主。

现在她很想算一算自己的命,却不知该以哪个生辰八字起卦,她自己的,还是阿梨的。

更甚者,她压根不知道阿梨的生辰八字。

不过前路,倒是凶险异常。

七政齐暗,四余不显,池秦倒逆,太仙紫薇星相浑浊,却有新星入主,还是凶星。

也许她先前刻意绕开重宜想要避开的灾荒,已经悄悄朝东漫延而来了。

夏昭衣敛眸,心绪复杂。

大乾连年战乱,何止一个北漠,上北下南,左西右东,哪怕如倭鲜小辈,但凡能喘气的,谁不对这泱泱大土目露贪光,心怀觊觎。

灾荒早已有之,朝廷以前有过赈粮,至少三年前夏昭衣知道还有,如今怕是朝廷已经千疮百孔,自己都救不了自己,拿什么去救济荒荒远城。

而一旦失去官府的这种控制力,灾荒只会爆发的更加凶猛,汹涌的滚着雪球。

其实换句话说,像龙虎堂,回风帮,天定帮这样的马贼群体,他们已经形成山口,有自己的组织架构,在夏昭衣看来,倒是一件好事。

他们只在区域性打转,虽然凶残暴戾,但不敢踏出这个范围。

这里不得不说,官府虽然剿匪不行,却肯定用了非常巨大的人力和手段,将他们控制在了兆云山一带,甚至以附近的百姓们去养着他们。

否则他们失了能够掠夺的资源,变成一个流寇集团,那所到之处,风卷残云,毁人家园后,失了家园的流民又有可能会转化成新的土匪集团,那才是可怕。

灾荒也就是这么漫延的。

没饭吃的人,去夺取别人的粮食,被夺了粮食的,又继续去抢别人。

像一只邪恶罪孽的爪子,朝着富裕沃土,不断伸去。

无人再事生产,农业产量骤降,所有的矛盾,最终都将直指最富裕的那端源头。

但凡有远见的官府,都会极力将这些灾荒控制在一个固定区域,可是现在,失控了。

夏昭衣坐在这里,望着寂寂黑夜,似乎已能看到千万流离失所的人在乡间田边挣扎死去。

苍生无罪,罪在有心享受高权,却没能力掌控天下的那些位极者们。

青云喝了水,掉头回来。

夏昭衣抬着手轻轻抚摸着它。

“看来,我们又要绕上好远的路了。”夏昭衣说道,“从那边过,我怕我晚上睡着了,你会被人偷走吃掉呢。”

青云蹭她。

夏昭衣一笑,又揉了揉它:“别怕,有我。”

而其实,被偷走的何止会是青云,说不定,她这个瘦弱小童也会在梦里被人直接抱走给杀了。

远处那村子,阒寂死静,村道如废墟,破败的房椽横在路面,村东那一大片,全是被火烧掉后的焦炭。

这村子原先应有七十来户人家,现在连完好的小屋都不剩五间。

这地方已经荒败很久了,是龙虎堂那老当家的手笔了。

两间小屋现在被收拾的干净,其中一间亮着一灯,烛火幽幽,有一丝很清淡的香草气从里面飘出。

房间里有很轻的翻书声,似乎看的极慢,良久才传来一声,还伴有极轻的咳嗽声。

隔壁房间里,沈冽躺在锦毯上边。

尽管铺着毯子,可凹凹坑坑的木床,还是令他非常不适。

他翻了个身,安静的看着窗外的月色。

隔壁极其压抑的咳嗽声又传来数响,沈冽躺不下去了,坐了起来。

清瘦修长的身形,在地上落了道清影。

顿了顿,他起身走了出去。

门被推开,沈谙看过去:“怎么还不睡?”

沈冽没说话,走来在桌子旁边坐下。

年轻俊美的面庞,裹了一层霜似的冰冷。

“喝茶么?”沈谙又道。

边伸手去提桌上茶壶。

这套白瓷茶具是他最爱的,无论去到哪里都得随行带着。

沈冽没回答,看着沈谙提壶倒茶,修长的手指将茶盏递来。

他抬起手触碰了一下,还有一些温。

“凉的差不多了,”沈冽说道,“我去让石头给你再煮一壶。”

“不必了,我也快睡了。”

沈冽点点头,看着沈谙的书册,顿了下,轻声道:“明日到了寿石,你便要走了吧。”

“嗯。”

“来接你的人,都到了?”

“你怕跟他们碰上?”沈谙笑道。

沈冽面无表情,轻摇了下头:“很无谓,伤不了我了。”

沈谙淡笑,收回目光继续看书。

“这次回去,我们大概什么时候还能再见?”

“怕是见不到了,我这具身体,如今不过一滩泥一枯木。”

“嗯。”

气氛又沉默了。

良久,沈冽支着桌子起身:“我走了,回去睡了。”

“这就回去了?你还没说过来做什么。”

沈冽头都不回,已大步离开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109 你护送我?

离开了小屋,沈冽在院子外的废墟上坐着,看着另一边屋顶破旧的梁檐。

明知道不会有任何改变,可是他还是去找他了。

找了也白找,自讨没趣。

恰是戴豫守岗,看到沈冽一直坐在那边,走过来唤道:“少爷。”

沈冽朝他看去,淡淡道:“困么。”

“不困,我刚睡醒,和杜轩换的班。”

沈冽轻点头:“嗯。”

“少爷不睡?”

沈冽抬起头,朝天上的月亮看去。

“少爷……是在难过吗?”

沈冽愣了下,冷冷的看向戴豫。

“少爷,我直说吧,我替您不值。”戴豫鼓起勇气说道,“他总是有事了才来找你,你的信他不回,你找他他不见,可他一句话,您立即就带我们从醉鹿赶去找他了。他看上去对谁都好,每日都笑,可是也对谁都保持距离,连您也不例外。你念着幼时他待你的好才不离不弃,可是你觉得你在他身上还能得到兄弟的对待吗?那边那个家,一个好东西都没有。”

“这是我们兄弟间的事情,”沈冽皱眉,“你别议论他。”

“明明是他想来,一路上却又表现的像是我们在催促他,他永远泰山崩于前而岿然不动,喜欢以退为进。而我们呢,这半年来,我们鞍前马后,烧水做饭,他就在那边捧着几本书看,事事不关心,像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他倒是清高清冷,不沾烟火了,每次可是他那笑……少爷,你看看清楚吧。”

“说完了么?”沈冽道。

戴豫错牙,他也不想这么多话的。

可憋了好久,终于寻了个机会说出来,胸口至少是不堵了。

“以后别说这些话,”沈冽冷声道,“不妥。”

戴豫沉了口气,抱拳鞠躬:“对不起,少爷,我失礼了。”

“我不是傻子。”沈冽极轻的说道。

戴豫微顿,抬头朝他看去。

“你去那边巡逻吧,这边我看着。”

戴豫抿唇,点头:“是。”

夏昭衣没睡多久,卯时左右便醒了。

烧了点滤过的水喝,漱口又洗脸,她便骑上青云朝前路走去。

腿还短,胳膊也短,夏昭衣每次都让青云小跑着,不敢太快,但看青云这么温吞的模样,也很难想象它要怎么快的起来。

天上群星有明有暗,最北的那一颗最亮,也是夏昭衣要奔去的地方。

不过这一片地形,她倒真的不是很熟悉,只约莫记得,一直北上,大概能到寿石或盖州,从那边绕东北的话,可以去到湖州睦州了。

江浙一带富饶,那边的灾情应该不严重,何况赋税重地,官府会重视的。

旷野风大,那座野村在她眸中也逐渐放大。

经过时,一东一西,一里之距,遥遥似看到村中有个矮房透露着一点两点烛光,外面还有一辆马车。

“也是糊涂了。”夏昭衣低声对青云说道,“我们怎么没想到多走一段路,来这个村子里住一晚呢,至少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青云低叫了声,跑的速度略略加快了。

太阳渐渐升起,又逐渐落下,高空一片黯淡彩云,上流河道变宽了,出现了另外一个分支,远处似是一条大河,能看到好多小船泊在湖面上。

天上晚霞映的湖面斑斓,透明的如镜子一般。

西北那边则能看到几座小村,一大堆村民正追在几个官衙后面小跑着。

“官爷,官爷!”好几个村民高声叫道。

“官爷,你不能不管我们的,那边真要过来了我们怎么办?”

“为什么好端端的不给进城了,我们又没犯什么事!”

……

几个官兵和言解释着,但是解释声被人群淹没,众人不是听的很清。

官兵们心里也苦,实在是众怒难犯,如今这情况他们可不敢再同往常那样吆喝了。

就这么停下来解释的功夫,他们就被人群包围了,众人一开始还好,说着说着,几个脾气暴躁的村民就开始吼了。

官兵们也快忍不住了,就要怒吼回去,或者干脆拔刀吓唬时,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朝南边田野看去,还“咦”了一声。

大家都回过头去,就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童,骑在马上,安静的走来。

女童的头发是盘起来的,用木簪固着,几绺垂落下来,在她的脖子旁边。

她的眼睛明亮亮的,迎着晚霞,乌黑的眼眸像染了华彩。

身上穿着的是简单干净的布衣,白白嫩嫩的模样,第一眼便招人喜爱,就是那小胳膊小腿,这样骑在马上,显得有一些滑稽。

那腿,连马蹬都够不着。

“哪家的丫头,谁让你骑在马上的!”一位官兵伸手指去,并走过去喝道。

其他几个官兵也想趁势就走,被村民们给拉住了。

“睦州曾家,”夏昭衣回答,“你可听过?”

“啥?”

“曾家,”夏昭衣语气仍是平静的,目光却透露出一些轻视和看不起,抬眸望向前面的河道,“我祖父曾何先生的学生是宋尚书的老师,曾家大儒,你竟也未听过。”

官兵还真没听过,不过看这女童的模样,和说话隐隐透出的嚣张,倒真有一点久居人上的感觉。

寻常女童,谁敢这样,这村子里的小屁孩们敢?

那边的村民们纷纷看过来了,几个人尤其激动。

“那边那女娃跟什么尚书认识啊!”

“你听清楚了吗?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是什么尚书!”又一人道。

“女娃,女娃!”有人叫道,“女娃!你替我们做主!”

“女娃,你等等我!”有几个人越过那些官兵跑上来了。

“青云,走。”夏昭衣说道。

马儿抬腿,又往前面走去。

“等等!”官兵也跑了上来,“曾小姐,你这是一个人?”

夏昭衣边骑马走着,边侧眸看着他,下巴有些高傲的扬起:“怎么,我一个人碍着你什么事了?”

“你一个小女童这般模样,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这多多少少不稳妥,或者我们派人护送你吧?护送去睦州都行。”

夏昭衣甜甜一笑:“不用了吧,你连你自己管辖的一方百姓都没能安抚好,你护送我?”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110 江边女童(第三更)

“说的在理!”

“就是!”

“你先把我们管好吧!”

那些过来的村民们都叫道。

官兵局促的笑起来:“可这,这不是不一样么,你还那么小,他们都那么大个了。”

夏昭衣笑着摇头,说道:“不用理我,我就是个路过的,你们该怎么过怎么过。”

说话时,青云的脚步一直都没停下,官兵就一步步跟在她旁边。

那些村民们也在跟来:“女娃,你真的同那些大官认识吗?你帮我们评个说法!”

“他们不准我们进城了,要同那些州府一样,把城给封了,那我们这些人咋办?”

“对啊女娃,你家大人呢,在附近没?”

夏昭衣摇摇头,顿了下,勒马停下,回头看着他们。

“你们如果有什么害怕或者不安的,倒是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什么?”

夏昭衣在人群里扫了眼,冲一个最后边的老婆婆招手:“老人家,你过来下。”

老婆婆愣了下:“我?”

“嗯。”

人群让开了些路,老婆婆步履蹒跚,走过来抬头看着夏昭衣。

夏昭衣在马背上俯身,凑在老婆婆耳边低声耳语。

说的比较慢,是担心老人家听不太清。

众人都好奇的看着她们。

说完以后,夏昭衣道:“您记得清楚吗?”

老婆婆眨着眼睛,点点头,又道:“为什么告诉我?”

“如果出了什么事,你就带他们去,那里很安全。如果什么事情都没有,那最好不过的,但是在带别人去之前,你可谁都不要告诉哦。”

老婆婆轻点头:“好,好……”

夏昭衣让青云加快脚步,骑着走了。

那群人围上了老婆婆,老婆婆抿着嘴巴,谁都不说。

“前边倒是热闹。”沈谙温然说道。

车帘一直卷着,晚风吹入进来,白日里的炎热,一阵阵的消掉了。

沈冽看着那些人群,淡淡的“嗯”了一声。

“寿石也快到了。”沈谙又道。

“还有二十里吧。”石头在外边说道。

沈谙抬眸看着天空的云彩,目光有一些淡淡悲凉。

“有聚终有散,此去一别,山高水远了。”沈谙低低道。

“你自己保重吧。”沈冽回答,并没有看他。

沈谙笑了笑:“知彦,你此生当真不再回去沈家?如果你能同我一道回去,我们也不用分散的。”

“沈家怎么对我的,难道你不记得了。”沈冽淡淡道,“我没有替我母亲报仇,已是对沈家最大的宽容,你还想要我回去认祖归宗?不,不对,想必他当我这个儿子死了的好。”

“父亲他也不忍的,他对你严厉,不过望子成龙。”

“我想你最好弄清楚严厉和凶戾的区别,”沈冽一笑,“他对你寄予的厚望更重,为何不对你严厉?”

沈谙摇头,看回天边那云彩:“没能看到家人聚在一起,可能这要成为我最大的遗憾了。”

“你不是最听命数?你没算过这一天永远都不会有么。”沈冽讥讽。

“我不占这个,不会准的。”

“什么都是你一张嘴巴说了算,我也管不了你。”沈冽说道。

那些官兵还没走,又看到一辆马车时,众人都忘了过来。

车里两个年轻男子,不说衣料,仅看他们的脸便知道不是什么寻常人物,生得这般俊美好看。

身边几个护卫跟随,人高马大,虎背熊腰,不能再威风了。

马车近了些,车上年纪略长的紫衣男子开口笑道:“乡亲们,何事这般热闹?”

那最积极的官兵又殷勤跑上来:“大人们这可是要跟上那女娃娃?赶紧快一些吧,那女娃都要走远了!”

“女娃?”沈谙皱眉,“什么女娃?”

“啊?那女娃不和你们一道的?”

沈谙一笑:“你怎么会觉得那个女娃与我们一道?”

“好像是说什么睦州的曾小姐……”

“睦州曾家?”沈谙淡淡道,“我们与她不认识,是她说我们在后边?”

“不不不,倒不是她说的……”官兵尴尬了,他不过想套个近乎,在这些乡巴子面前逞一逞威风的。

“那大人们,你们走吧。”官兵又道,说完便有些悔了,也未必见得就是什么大人,现在这世道,就算是商贾,也是可以这么大摇大摆,威风凛凛的。

没想这人不依不饶,又问道:“什么样的女童,你会觉得她与我们一路,她身边跟着什么人?”

“就一个人,骑着匹高头大马!”一个村妇叫道,“可神气了!模样水灵秀气,说话谈吐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

“对啊!”旁人也道。

“哦,”沈谙微笑,“不认识的。”

“石头,走吧。”沈冽说道。

石头一扬鞭,马车往前边跑去。

“你是害怕有人跟踪你?”沈冽说道。

“我为什么要怕这个?”沈谙笑道。

“我以为你害怕。”沈冽看向前面,隐隐能看到江面了。

夕阳黄昏让江面金光粼粼,几行白鹭飞过,那边还飞着一群红嘴鸥。

江面好多小船,不远处有一个渡口。

“驾!”石头提鞭猛抽,马儿加快了速度。

马儿跑得有多快,便是他有多不想再和沈谙呆在一起。

越跑越近,能看到渡口那边围着好多人。

有几个人牵着马,也有几个人骑在上边。

这里有一个身影,一眼便让他们注意到了。

瘦瘦小小的个子,侧坐在马上,周身像是被镀了一层金光。

江面的粼粼,也让她的侧脸变得不清楚。

她垂着头,手里几根长草,似在编织东西。

“该不会,说的是这个女童吧。”沈谙说道。

沈冽看着小女童,眉心微拢,道:“你不认识她了?”

“我会认识?”

“蛇肉。”沈冽道。

沈谙一顿,想起来了,朝那女童看去。

夏昭衣从竹筐里捡了两根青云的马草,在那边瞎编织着。

她并不知道这里有一条江,而要过江,只能等船来。

来时刚走两只,说送过去就会回来,她便只好继续等。

将马草最后一节穿入前面的层层叠叠中去,她系了一个小结扣固定好。

“真漂亮,这是蝴蝶吗?”一个奶声奶气的童音响起。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111 不易亲近(四更)

旁边立着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抱着约莫四五来岁的小女童。

小女童羡慕的看着她手里的小蝴蝶,一脸向往。

夏昭衣一笑,伸手递过去:“给。”

“啊,给我吗?”

“拿着。”

小女童高兴的接了过去。

夏昭衣抬头看向前面的江面,耀的刺眼的江水对岸,船只还没有到达对面。

她侧身,又去竹筐里面抽出两根,顿了下,抬起头朝来路看去。

一辆马车停在人群最后面,那对令人过目不忘的沈家兄弟坐在车厢里。

年长一些的手里捏着书册,在她望过去时,冲她笑着摇了摇书册。

那年轻的少年则就这么看着她,大约是夕阳的光,他的神情很温和,没有初见时那么冷漠倨傲。

笑脸迎人,总是令人如沐春风,更何况这个兄长笑起来确实好看。

夏昭衣弯了弯唇,也冲他们一笑。

“还记得那个郎将和那些妇人们怎么说她的么。”沈谙说道。

沈冽收回视线,朝他看去。

“这个女童,不简单的,”沈谙笑着道,“我忽然想到了四个字。”

“什么?”

“天命所归。”沈谙缓缓道。

沈冽眉宇轻皱:“何解?”

沈谙摇头,脸上的笑容渐渐敛了,望着那边女童的身影,目光也变得深了,捏着书卷的手指,在书册上轻轻按动着。

“你在干什么?”沈冽冷声道。

“你难道不知道?”沈谙回答,目光还看着那个女童。

“不相干的人,你也要算那所谓的命数?”

沈谙一笑:“何谓不相干?我们同她做过一笔生意,已经算是认识一场了。”

说着,沈谙目光看向江面另一边,一条大船孤零零的靠着,无人问津。

“你看,”沈谙笑道,“我们和她又要有牵扯了。”

说着,沈谙扶着车厢走了出去。

广袖大袍,因质地柔软,落地时,衣衫拂过马车,尤为柔美。

他手里还捏着书卷,一步步朝人群走去。

石头看着,不解的看向沈冽:“少爷?”

旁边几个护卫也都不解。

而人群因这紫衣男子的出现,也都愣了一瞬,在他过去时,有些人甚至自发往旁边让去。

后面的动静传到前头,夏昭衣也回头看去,就看到高大清瘦的俊美男子笑着停在自己跟前:“阿梨。”

“沈先生好。”夏昭衣说道。

沈谙一笑:“怎么,你不好奇我为什么知道你的名字,反倒还能念出我的名字?”

“我在抗匪村客栈里遇到一对要寻你的主仆,他们要找一个沈神医。”夏昭衣道。

“你知道是我?”

“那先生又怎么知道宋郎将或那些妇人口中的阿梨就是我呢?”夏昭衣笑道。

沈谙一顿,而后低声朗笑:“有趣,你这小丫头,真好玩。”

夏昭衣只是淡笑,略有些平静的看着他:“沈先生何事?只是叙旧?”

“我那边有条渡船,你可要去?”

顺着沈谙的目光,夏昭衣看向另外一边。

那边的大船,她来时便看到了,但是看到众人都没过去问话,或者过去了又折回来,便知道不是给他们提供的。

“那条大船,是先生的?”

“对,来接我的。”

“先生富贵,”夏昭衣淡淡道,“不过我坐不起。”

“阿梨姑娘是觉得我无事献殷勤了?”沈谙笑道。

“不敢,只是我真的穷。”夏昭衣也笑道。

“五两银子,不少了。”

现通的货币,五两等于五十钱,五钱等于五百文,寻常五口人家,五两可以富裕的吃上一年了。

夏昭衣微笑,并不打算将话题继续下去:“先生回去吧,谢先生好意。”

“那,我再给你五两银子,请你上船呢?”沈谙道。

旁人听着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又眼红,又羡慕。

夏昭衣看着沈谙,她含笑的眼眸渐渐变得耐人寻味了起来。

“阿梨?”沈谙唤道。

“我方才说不敢,现在我真的敢了,先生,无事献殷勤,下边那句是什么?”

“你觉得我是大奸大恶之徒?”

“先生请回吧,我们不过萍水相逢,彼此留个好印象,见过即笑便可。”夏昭衣仍是笑着。

沈谙叹着摇头,失笑说道:“我大江大浪都走过,什么美人没见过,却搞不定你这个小丫头。”

“这个比喻,很失礼。”夏昭衣笑道。

“也罢,今日看来得不到阿梨小美人的垂青了,”沈谙端手,说道,“陪个不是,为我方才的失礼。”

“后会无期。”夏昭衣道。

沈谙笑着:“不,后会有期。”

语毕,便转身了。

江风拂面,夏昭衣的碎发被拨乱。

她看着沈谙离开的背影,脸上的笑容微微退却,神情还是温和的。

顺着沈谙的背影,她看向后面靠在右车厢上的紫衣少年。

少年横在车厢里,双手抄在胸前,一腿曲着,一腿太长,伸出了车厢外面,冷冷的看着兄长走回去。

“船来了,船来了。”有人叫道。

众人的注意力被重新吸引了过去。

两艘过江的船,缓缓从对面过来。

夏昭衣将手里的马草放到竹筐里面,扶着马背,看向了江面。

沈谙走了回去,笑着摇头:“没见过这么不好对付的小丫头。”

沈冽端正好坐姿,将长腿移开,让沈谙上来。

“说什么了,你还对人行了个大礼。”沈冽问道。

那边的石头和几个护卫们都竖着耳朵在听。

“说了些失礼的话,当然要赔不是。”

“你岂会说什么失礼的话,”沈冽冷笑,“你是故意说的这些话,试探她什么反应吧?”

“她不是一般的小女娃,真的不简单,”沈谙感叹道,“太有趣了,可惜不易亲近。”

沈冽没说话,看回那边。

女童高高的侧坐在马背上,真难想象那么短的身子,怎么能驾驭的了这么高大的马匹。

“少爷。”石头出声叫道。

“走吧。”沈冽说道。

“嗯。”石头点头,坐上马车后,也朝那边的女童看去一眼,而后扬鞭。

“放帘。”沈冽又道。

“是。”石头应道,回身将车帘放下。

“不想看到她?”沈谙问道。

沈冽没说话,转头看向另一边的窗口,因马车调转了方向,窗外是他们来时的路,一片青葱山野。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112 不用担心

带着马儿上船的人不少,价格要更贵一些,寻常人渡江两文,带着马儿的要十二文。

船夫在船身上标了条水线,一到水线,便不让上了。

两艘船,夏昭衣牵着马上了一艘。

不少人盯着她的包袱看,刚才小女娃和那病弱美男的对话里面,听不太懂他们说的什么,但是能听懂五两。

再看她就一个人出门,个子矮,模样气度却富贵,不少人心里面生了些主意出来。

另一处那条大船,现在也悠悠然开了,朝对江驶去。

沈谙立在船边,因江风寒冷,多披了件外套。

大风扬着他的大袍飞动,萧萧然有股独立寒江之感。

沈冽帮着将马车一起绑缚好,循着沈谙的视线看过去。

那女童在另一艘船上,而且被挡了视线,依稀只能看到模糊的马头。

“少爷。”石头轻声叫道。

沈冽收回视线,一言不发,转身掀了车帘,上去马车。

沈谙没有回头,视线依然望着那边,很低很低的说道:“既然都上了船,进不进船舱不也一样么,倔什么。”

江河对面就是寿石,大船先靠了岸,岸上已停有一支马队。

石头和孟章他们将马车抬上岸,重新将马匹系回去。

沈谙和沈冽站在一旁,沈谙望着他们,轻声问道:“当真不回云梁么。”

“不回。”

“也罢,在醉鹿好好听你外祖父的话,勤苦读书,考个好功名。”

“嗯。”沈冽应道。

那边两艘渡船也靠岸了,渡客纷纷上岸,几个渡客牵着马匹,夏昭衣也在其中。

不少人都盯着她,蠢蠢欲动,其中一个精瘦男子,忽的疾步冲上去,利索的抓住她挂在青云另一旁的小包袱,朝前面跑去,速度飞快。

路人愣了下,抬头看向那已跑远了的男子。

沈冽叫道:“戴豫!”

“是!”

虎背熊腰的护卫即刻握着大刀朝那男子追去。

好些人心里暗恼,怎么被人抢了先手。

不少人则同情的看向小女童,却发现她神情平和的看着那个跑远的身影,跟没事人一样,仍牵着马保持原有的速度前行。

“小女娃。”旁人叫道。

夏昭衣看过去,笑道:“不用担心我。”

“小姑娘,你东西被抢走了。”那边抱着小女娃的男人走过来,关心的说道,怀里的女娃娃手里还挥舞着夏昭衣送的小蝴蝶。

“没事的。”夏昭衣又道,牵着马朝一旁走去,离开人群。

很多人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就见她爬上小石坡,借着高处上了马。

小胳膊小腿很灵活,骑在马上后,有股说不出的可爱感。

夏昭衣拉扯马缰,却听身后又响起那个略显粗哑的男音:“阿梨,你的东西被抢了。”

夏昭衣回头,沈谙含笑望着她,沈冽也跟来了,站在沈谙后边。

少年英气勃发,清瘦高大,如画眉目与兄长对比,显得非常精神。

夏昭衣略略打量了他一眼,再看向沈谙:“你不是笨蛋,看不出来我一点都不在意那个包袱吗?”

“为了五两银子,你不惜自己去捕蛇来卖,怎会不在意?”

“你是说我穷吗?”夏昭衣一笑。

沈谙摇头:“不,你不穷的,你身上银子还剩不少呢。”

“嗯,我银子不少,”夏昭衣直接顺着他的话回答,“青云,走。”

马儿当真听话的朝前走去。

沈谙暗叹,轻摇了下头。

但青云没走几步,马缰忽的被人朝另一边扯去,力气极大。

青云的马头都被掉转了过去,夏昭衣在马背上飞快稳住身子。

沈冽拉着马头,仰着头看着小女童:“你这样一个人上路多有不妥,你要去哪?兴许我们同路。”

“不必了吧,”夏昭衣扯回马缰,“松开。”

“我要去醉鹿,你呢?”沈冽松开后又问

“不同路的,”夏昭衣回答,双腿夹紧了些马腹,“走。”

这次青云加快脚步,一人一马很快离开。

“你看,我说这小女童很有趣,对么?”沈谙说道。

沈冽看了他一眼,转身朝那边系好的马车走去。

此时天色只剩一点薄光了,地平线尽头,遥遥可以看到几座高楼屋宇,越往前,能看到的屋落便越多。

同时四面八方的人也逐渐变多,人流就像河道,齐齐汇向大海。

但那大海,怕是堤岸高筑了。

夏昭衣转了方向,绕开通往寿石的路,青云朝东北跑去。

今夜恐还要露宿山野,而且包袱已经没了。

包袱里面剩两个野果,还有一些随行的衣物,若能想到要渡江,她定将衣服拿出来一件,同那些小木牌们一起,放在装马草的竹筐里边。

所谓破财免灾,若不让别人夺去些什么,先前那样的环境,她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更如若紧紧捂在手里,还会被人硬夺,如今个子这么矮小,在人群推攘之中,她可能连青云都保不住。

索性大大方方挂在另外一边,谁要拿走谁拿走好了,只是今夜,她得仔细找个地方落脚了。

方才遇到的那对兄弟,让夏昭衣想起了一些熟人。

那少年提到醉鹿,加之又姓沈,再看兄弟他们二人的面貌与富贵,大约便能与醉鹿的郭家联想到一起了。

天下世家云云,富贵如宜安诸葛或门治安氏,名气大的,达三十多家。

但其中要数古老又传承悠久的,定陶县曹氏是一户,还有一户便是醉鹿郭家。

真正要追溯的话,郭家立足应已有千年,更难得的是代代富贵,是个在醉鹿扎根极深的大世家。

郭家现任大家长郭澍一共八子,却只有一个女儿,女儿郭晗月嫁入云梁沈家,本意是想令郭沈两家结世代之好,未想却是埋下了仇恨之种。

沈双城生得俊美,在取郭晗月之前已有一个美妾施盈盈。

未娶正妻之前,妾不能怀孕,但施盈盈叫人换了每次的避子汤,并在有孕后悄悄瞒下自己的孕身,带着几个仆妇跑去了山庄诞子,便是沈谙。

原以为沈双城得知真相后会将她扶正,但沈双城非但没有,反而替她一起瞒着,因为怕沈家人要对这个孩子痛下杀手。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113 有人要反

那个时候,沈双城已经于郭晗月订亲,他非常明白沈家人的做事风格,知道他们为大局着想,决不会留下这个庶子。

郭晗月带着十里红妆嫁入沈家,沈家上下捧为明珠,沈双城在演了两年的恩爱戏码后才露出真面目,让郭晗月将沈谙过继为嫡长子。

郭晗月自小万千宠爱长大,如何受得住这种欺瞒,执意要闹,那时沈冽已经出生,沈双城直接就拿沈冽要挟她。

郭晗月惯来顺风顺水,第一次见到阴毒人心,被吓得不轻,只好忍下此事,但也绝不同意接纳沈谙。

沈双城见郭晗月色厉胆薄,原先的担忧消失无踪,气焰也渐逐渐嚣张,开始明目张胆的宠着施盈盈,并给郭晗月难堪。

郭晗月得了心病,卧榻在床,郭家终于知道前因后果,勃然大怒,向沈家逼压。

沈老太太怒骂了沈双城,更直接一碗毒药喂死了施盈盈。

沈双城越发痛恨郭晗月,不出一年,郭晗月也死了,死因夏昭衣不知道,但绝对也和沈双城脱不了干系。

那时沈冽已有八岁,郭家人强势要带沈冽离开,自那之后,沈冽便长期住在醉鹿郭家。

说来也奇怪,大人们斗得你死我活,恨不得将对方生吞剥皮,沈谙和沈冽这对兄弟感情却很好。

夏昭衣听来的,大抵是说沈双城为了要挟郭晗月,常常会毒打沈冽,每次沈谙都会帮着一起求情和拦下。

甚至一次,沈冽逃了出去,被人拐走,也是沈谙去给追回来的,并替沈冽挨了顿打。

这件事情,还是夏昭衣三年前在定国公府后面嗑瓜子时听几个妈妈们说的,只当是个说书先生的评书,听来好玩罢了。

青云一直往东北,路上所见乡民,脸上都带愁色。

月亮挂起,今晚特别明亮,夏昭衣的困意起来了,四周望着,得找个睡觉落脚的地了。

大地茫茫,高空俯瞰,稀薄夜色中只有城池,山野,与大河,人如细小砂砾,那些火把灯光,也渺小如一点两点。

夏昭衣南下四里处的狭窄泥路上,几匹马儿等在那边,火把高举。

等了一阵,终于有一辆马车出现在视线里。

马车四周灯笼高挂,摇摇晃晃。

待马车近了,一个骑马的男人忙迎上去:“少爷!”

石头停了下来,沈冽单独坐在车厢里,没有掀帘,开口问道:“寿石果真封城了?”

“是,今夜先小住戎山村吧,我们已安排了落脚之地。”

“嗯,”沈冽应道,“石头,走。”

马车继续往前,那些骑马的男人便在四周跟着。

车厢里面有一股淡淡的香草气,是先前所没有的。

沈冽另一边放着一个包袱,戴豫带回来以后便松松垮垮的,看模样经过一番撕扯。

沈冽接来看了眼,稍微系了下,便放在了一旁。

衣服洗的很干净,似乎还用香草汁泡过,再晒了阳光,淡香清雅萦绕着整个车厢,并不浓郁,似有若无。

马车下了泥路,走上方石铺就的大道,速度略快了一些。

沈冽开口道:“外祖父有没有气我。”

“没呢。”冯泽说道,“老太爷进来为灾荒的事奔波着。”

“情形很严峻吧,寿石都封城了。”

“嗯,老太爷的故交们好多人写信要老太爷帮忙捐赠物资,老太爷也在给别人写信求助,不过我们来时,老太爷的心情不太好。”

“怎么了?”

“老太爷几个故友就在那灾荒的难民里……还有,听说安江的宋家,似乎有谋反的意思……”说到这里,冯泽的声音压得极低。

沈冽拢眉:“安江宋致易?”

“是……”

大乾游侠成风,很多世家子弟更是崇尚这个,如郭澍,年轻时便喜欢抱着把剑云游天下,到一些名胜之地后更喜饮酒作诗,自诩逍遥闲客。

他结交甚广,友人遍布大江南北,甚至北漠那处都有相交往来甚好的知己。

安江宋致易同郭澍认识有三十年之久,如若宋致易要谋反,那一定要极力的拉拢郭澍了,将郭澍也拖下水,那就等于将郭澍的交友网也给拉到了自己这头。

对于要谋反,盛世年代大多数人会避之不及,唯恐提到这两个字,但现在乱世,朝政腐败,奸臣当道,有谋反之心,并且已有谋反之举的,早就不止一两个了。

是以,沈冽听到也没什么特别的惊讶。

不过,现在冯泽说外祖父心情不太好,便表示是不太认可的吧。

夜风大了起来,车帘被吹开一觉,有淡淡香气从车厢里飘出。

冯泽嗅了嗅,问道:“这什么气味,好香啊。”

四周一片安静,没人回答,坐在车厢里的少年也没说话。

这沉默的有些尴尬,冯泽干笑了下,试图缓解气氛,又道:“真的香。”

火把的光透过帘布,沈冽朝旁边的那个小包袱看去,淡淡道:“小小年纪,怎么可能会的那么多,这些衣物应该是有妇人替她清洗了的吧。”

“啊?”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现在世道这么乱,她还敢一个人在外游荡,不知怎么说她了。”

“少爷,你这是……”冯泽道。

沈冽抬头,说道:“石头,掀帘。”

帘布被掀开,晚风灌入了进来。

“没什么,”沈冽道,“一个小女童罢了。”

同一时间,逆流而上的大船里,灯火通亮的船舱书房中,一个年轻女子皱眉说道:“小女童?”

“是。”沈谙笑道,“猜不到吧?”

“不是猜不到,而是不可能。”柔姑说道,“她身后定有高人指点。”

“你看看这个。”沈谙从自己的广袖里抽出一块板子。

柔姑的眉头皱的更紧,一脸纳罕:“这个是……”

一块褶皱的木板,上面有半个“通”字。

“我从知彦那里偷来的,”沈谙笑着说道,丝毫没有因为这件荒唐的事情而有什么脸红,“你看这字,如何?”

虽然只有半个,气势和功底却足以看出。

“你难道要说,是那个女童写的?”

“是。”沈谙仍是笑着。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114 说着玩的

柔姑捡起木板,绿草汁已经褪色的很淡了,需要借助烛光角度才能看的仔细。

柔姑幼时曾在女学里读书,先生夸她夸的厉害,还以“天才小女”来赞过她,云梁那些大家小姐们吃味,因此曾排挤与欺负她。

当然,在她身上那些小姐们也半点好都讨不到。

可不论如何,她对自己的学识和书法是颇为自信与自傲的。

木板上的这半个“通”字,着实像是大家手笔,一个小女童?哪能。

但若真的是的话,那这小女童,才真正的了不得了。

沈谙端起旁边茶水,饮了口后放下:“罢了,这小女童的事情揭过吧,你看看这个。”

他将一叠纸推去。

上边是那些山顶墓群的方位与墓碑名字。

从上俯瞰的,从左往右的,各个角度。

“这就是那山上的墓群,你说的奇诡之地?”柔姑说道。

“嗯。”

“可你画这些……太过不妥了吧,不祥不吉。”

“这排列的大致,本就不吉。”沈谙说道,“你去准备些木头石块,按照这个排列给我做个模型吧。”

柔姑看着纸上勾勒,点了下头:“也罢。”顿了下,又道,“那沈冽,他可看到这些了?”

“自然。”

“给他看去,那……”

沈谙一笑,微偏着头看着他:“他是我弟弟,给他看去又何妨?”

幽黑的眸子还是带着笑意的,笑意里却又像是掺了点冷意,似是隐隐的警告。

柔姑垂下头:“嗯。”

柔姑离开,带上了房门。

沈谙垂眸朝一旁的木板看去,望着上边的字,唇角勾了勾,轻声道:“阿梨。”

天色翻去一页,黎明星光渐渐淡在天边。

大船还在逆流而上,快要到佩封了。

佩封大城还远,沿路的乡郊一片死寂。

江旁偶尔会传来臭味,那是沿岸的伏尸。

大地干裂了,有些地方成片成片皆寸草不生,泥土也被翻过,在晨光下,蒙着一层很淡的障雾。

再往上一些,可以看到远处不少瘦骨嶙峋的人结队走着,好多人抬眸看着这边的船只,像是看到了希望,快步跑来。

“好心人,好心人。”几个人伸手指着自己的嘴巴,声音粗哑的快要发不出音来。

护卫们在长长的竹竿下面挂好水与小包袱,朝着他们递了过去。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他们欣喜的大叫着。

听到动静,沈谙在床上睁开眼睛。

越来越多人聚在河边,竹竿一次又一次递去。

有人抱在怀里转身就跑,有人没有接到,去抢别人的,还有人团结一起去争夺。

沈谙叹了口气,朝里面翻了个身,低声说道:“为什么要说谢字呢。”

睡在屏风外边的丫鬟雨卿听到动静,起身道:“少爷醒了。”

“没有,我还要睡。”

“那少爷说的,是什么谢谢?”雨卿不解的问道。

沈谙闭着眼睛,淡淡道:“那些人其实也该有一个自己的好生活,跟寻常人家没什么差别,可天道待他们不公。为什么要说谢字呢,该怨,不是么。”

“怨?”

“怨我们这些人,”沈谙笑了笑,“若是我,我就会怨,然后把这些压在自己头上的人都反了。”

“少爷……”雨卿愣了。

“没什么,我说着玩的,我继续睡了。”沈谙笑道。

夏昭衣起得很早,烧水时,她从马草的竹筐下翻出装有笔墨的小包袱。

在客栈给师父写的信夹在几叠纸中,她将信扔在火中烧成了灰。

喝水漱口洗脸,收拾东西,继续赶路。

这一带的江河渐渐多了起来,她一路问话打听,脑中依稀有了此地一幅舆图,将整座山河鲜活的立起,但最近的一座城镇,至少还得再走上两日。

走了一日,天光沉沉,青云踏着暮色走向一座大山。

夏昭衣准备打些野味,顺带再摘些野果。

在内山半腰的河道旁兜绕一阵,天空蓦然一声凄叫,夏昭衣抬起头,天上一只鸟儿身上挂着箭,急急跌落下来,落在山外。

天空群鸟惊起,拍翅乱飞。

射的这么高,拉开的弓必定不轻,拉弓的人身手也必然不错。

然而紧跟着,嗖嗖数声,好几十支利箭飞出,那些乱飞的鸟儿被射下大片,其中几只落在夏昭衣跟前。

群体性的拉弓行为,还配有好弓和良好的身手,让夏昭衣微皱了下眉头。

“青云,走。”夏昭衣低喝。

青云往山上走去,路过前边山坡,那些鸟儿的尸体稀疏落着。

但没走多久,又一片鸟儿被射落了下来,不管是整片整片的,或者是孤零落单的,似乎一只都不打算放过。

不止这里,远处也渐渐有了朝空中射出的利箭。

同时,来路那边似有一队人纵马赶来。

夏昭衣忙让青云往更高处跑去。

在另一边的山坡上,夏昭衣垂下头看去,那些人一身轻甲,腰背大弓,正一只只的去捡落在地上的鸟。

每捡一只都要仔细检查一遍,鸟儿的双脚和羽翅也没有放过。

弓箭被拔了下来,他们用布子擦一擦,插回箭壶里。

看样子,像是在拦截谁的传书。

天上还有鸟儿成片落下,其中一只落在了夏昭衣不远处。

鸟儿还在拍着翅膀,命似未绝。

夏昭衣看了那边的士兵们一眼,带着青云朝另一边走去,直接深入大山内里。

士兵们寻了好久,没有寻到。

天色已不亮了,今夜云层积厚,看模样也不像是会有什么月光。

几个队正开始集合人数,林校尉骑在马上,面色难看。

一个队正回去禀报:“校尉,没有找到。”

“所有的箭都找回来了吗?”

“少了十七支。”

校尉面色一沉:“怎么不找回来?”

“实在寻不到了,可能是掉进深涧里面或者一些峭壁上了,那些地方无路,不好攀爬。”

“都是借口!”

队正抿唇,垂下头。

“给我找回来!我要一支不落,今晚睡前一定要全部清点过去!没有找到的话,你们一个个都别想活到明天!”校尉吼道。

“是!”队正硬着头皮应道。

几个护卫过来:“林校尉。”

校尉回过头。

“侯爷喊你。”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115 烂透顶了

“怎么办,怎么办。”

山坡下的土地斜庙里,一个身影来回走着,双手揉搓,嘴巴里面自言自语。

旁边的护卫和两个陪行奉茶的俏丽丫鬟低着头,没有说话。

过去好久,屋外土院传来动静。

不等手下进来通报,靖安侯夺步奔了出去。

“怎么样,寻到了没有?”靖安侯忙问。

林校尉下了马,喊了“侯爷”后摇头:“暂时还没有。”

“废物!”靖安侯气的甩袖,“要你们什么用,连只鸟都寻不到!”

“侯爷你别急,”林校尉道,“还有十七支箭矢没有找到,可能在那十七只鸟儿身上,只要不让它飞出去就行了。”

靖安侯皱眉,想了想,仍是不放心:“不,不行。”他抬起头,“不看到那字条我睡不好,一定要去给我找到,找不到最先死的人是你们!”

“可是侯爷,那山里好多河道和深涧,要是那鸟掉里面去了,那我们……”

“我不管!”靖安侯暴躁的怒吼,“一定要去给我找到!一定要!”

土地庙在河道村外,附近十里八乡,鱼米富饶。

这一片虽然人少,不远处的几个村户却也能听到靖安侯这喊声。

一个时辰后,这吼声传到了西桃镇上。

“哈哈哈!”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年轻男子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还真去射鸟了?”

“是,派了三百多人去的,通往盘州寿石那边的官道也被他封了。”骑马赶回来的手下说道。

“哈哈哈,我不行了,这个陶岱卓,哈哈哈哈……”男子笑得抬手擦泪。

旁白的侍女们也笑出了声音。

“倒是可怜那些小鸟了。”年轻男子做出轻叹的模样,却没能坚持多久,又忍不住大笑,接着说道,“你去传消息出去,就说水里游的也有可能,还有,要提到朝廷暗中派了官员和天荣卫来这边了。”

手下抿唇笑了,低声道:“大人,你这怕是要将我们的侯爷给玩坏了。”

年轻男子冷笑:“那也是他活该的。”

而平心而论,曹曜心里面的这口怒气除了跟靖安侯爷的出身有关,还真的没有其他关联了。

陶岚叛出大乾,害了西北战场二十万军马折损,其中还有两名元帅,七位大将,拖累了郑公国府,临安侯府,甚至直接拖垮了整个定国公府。

宣延帝却仅仅只在盛怒之下斩了陶岚的生父陶岱江,陶家其他人一切如旧,该享乐的享乐,该撒泼的撒泼。

而定国公府呢?

勋贵一家,为国效忠,英烈留存下来的仅余血脉,却因为可笑的鸡毛蒜皮之事被株连殆尽。

事后听闻,宣延帝对自己冲动斩了陶岱江一事可是懊悔不已,气得礼部尚书任青书直接辞官,告老还乡。

这样一个大乾,早就从上到下给烂透顶了!

眼前这个靖安侯爷陶岱卓,早年打了一次胜仗得了个侯爷,一度嚣张跋扈过,但自陶岚叛国后,他便收敛了一些。

后来陶岱江被斩,他更是惊弓之鸟,据闻,他听说有官员要从京城过来都能吓得连日噩梦。

安江宋致易如今隐隐有谋反之势,陶岱卓跟宋致易又有些交情,曹曜索性便拿这个吓他,看来真是被吓得不轻。

手下转身走了,没多久,一个女子从外边走了进来。

“子行。”女子喊道。

一身芙蓉色苏绣轻衫罗裙,发髻轻挽,除了斜插着的梅香吐蕊簪外,浑身上下皆透着素净。

曹七郎起身迎去:“凤儿。”

遣散了屋里的侍女,丁凤坐下后说道:“靖安侯爷那边,你消停一些吧,别看他现在被吓得人不是人,他怎么说都是年轻时带领大军打过好几次胜仗的将军,那个时候,你都还没出生呢。”

“又不是他带的,”曹七郎冷笑,“那是他运气好,他上面的几个大将都死了,这大赏才落在了他头上。”

“一将功成,本就是踩着别人的血肉,不管如何,他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若是被他知道都是你故意玩弄他的,指不定要恼羞成怒,发一顿大火呢。”

“怒便怒呗,我可一点都不带怕的。”曹七郎回答。

丁凤抬着清丽的眼眸看着他,摇了摇头,柔声叹道:“你这么厌他,说白了,到底是因为他真的坏,还是为了定国公。”

曹七郎一笑:“有区别?”

而为了定国公,你到底是为了你异性兄弟夏昭学,还是为了那个当世无双的夏昭衣?

丁凤很想问,但是她知道这句话不能问出来。

“没区别。”丁凤说道,“总之你都是要对付他的,不把他吓死,你心里不会痛快。”

“你错了。”曹七郎笑着摇头,“若是正常的人,哪个会被这些小伎俩吓到?行得正,坐得直,怎么吓都不顶用的。”

“随你去吧。”丁凤叹着,“只是还是想提醒你一句,别玩的太过火,惹急了他去皇上面前参我们一本,我们可招架不住,敏儿连一岁都还没有呢。”

想到儿子那俊朗眉眼,和开朗爱笑的性子,曹七郎的心情更好了,扶起丁凤:“这个我有数,有数的,走,咱们回屋,我这边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回屋我给娘子捶捶肩膀,揉揉胳膊,我们不在这些小事上生气了。”

“我看你是想看儿子才是真的。”丁凤又气又笑的说道。

士兵们举着火把,连夜沿着山道搜去。

林校尉严令队正们选出几个人来,给他们绑了粗绳,一路放到崖底深涧去,非得将那些箭矢都给找回来。

大约寅时,才搜寻到第二座峰岭,一个士兵在下落过程里不慎将火把摔了下去,先是小火,半刻钟不大就变大了,再飞快蔓延,熊熊烧起。

“拉我!”被下放的士兵们慌忙叫道,“快拉我上去!”

林校尉大怒:“废物!”

拔出大刀,直接砍断那将火把掉下去的士兵的绳子。

一声惊恐惨叫,在山谷里回荡。

睡在远处的夏昭衣皱着眉头醒来,看向远处的火光与崖上的火把。

这些人,疯了吗。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116 好玩好玩

夜里风大,山火是最不容小觑的。

夏昭衣强撑着困意爬起,收拾了下东西,将青云留在原地,她去探路,确定了一条可以走的路后,回来带上青云。

晨光破晓,山火越来越大,火舌疯狂吞噬着夏日茂盛的草木。

林校尉带着一众士兵狼狈的从山里跑出。

“废物!真的是废物!”林校尉气疯了。

没有人敢吱声,大家都怯弱的看着山那头。

这里暂时只能看到腾腾冒起的黑烟,但如果不来场大雨,说不定就得一直烧下去了。

安静一阵,一个队正忍不住了,轻声说道:“校尉,那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林校尉怒道,“就说已经找到那字条了,确实是告密的,但是被人捏着纸条一起摔下去死了。”

“这样……妥吗?”

“你还有更好的办法?”林校尉回头瞪他,“没有的话,你就去清点人数,看看少了几个人!”

“是……”

“有气无力!”林校尉一脚踹了过去。

队正摔了个狗啃土。

“我警告你们,这件事情关乎所有人的性命,你们可不要泄露出去,否则到时候老子第一个拿你开刀!”林校尉又恶狠狠的说道。

没人应话,大家神情绷紧,都在害怕那场大火。

晨光下,烟雾就如魔爪一样,挠抓着众士兵的心。

但大火另一边的深山里,两个同样穿着轻甲的士兵正淌过河道,踩着滑脚的石头攀上河岸。

“来。”最先上岸的那个回身去拉后面的男人。

两个人气喘吁吁的躺倒在岸边,看着西边的大火。

那火越来越大,燥热的风吹拂过来,很怕会将火苗也带来。

“老佟,咱们这样跑掉,能行吗?”瘦弱的那个不确定的开口问道。

“不管了,反正留下来也没好日子过。”老佟磨牙,心里也怕,同时又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支长乐说道。

“咱们当初想来当兵,可不是为了射鸟爬山讨那些嘴脸开心的。”老佟怒道,“白三哥是替咱两下去的,被那姓林的一刀砍了绳子,凭啥!这种危险的事,他们自己咋不去!为了几个馒头就赔了命,早知道当初,我就应该去重宜投靠那些山贼的!”

再想到这阵子死的所有人,老佟气得发抖。

支长乐却在庆幸:“如若你当年真去投靠了山贼,现在说不定就死在那了,宋尚书那宝贝儿子将那边来回荡了几波,抓到的全给杀了,一个活口都没留。那些还藏在山里和趁乱跑了的,他就带着兵马给堵在那头了。”

老佟目光变得向往:“如果当初咱们能投奔个明主就好了,要是跟了宋郎将,今天也不至于遭罪了。”说着,摇头,“不,咱们岁数也不年轻了,宋郎将那会儿太小,当初应该去跟荣国公的。”

大乾现在,就荣国公依然门鼎兴盛,其他几个早就不行了。

而当初之所以选择靖安侯府,也是因为靖安侯陶岱江是宣延元年至今唯一一个除了承爵降爵外,被封赏爵位的新贵。

当然,当初老佟来投奔的时候,只是想图一口饱饭罢了。

“我不累了,”老佟道,“你还累不,不累咱快走。”

支长乐爬起,疲累说道:“走走走,累也得走啊。”

朝外走去略好一些,往里面就要走更多的路。

一直到隔日下午,夏昭衣才牵着青云走出。

山岭下,村边杏花白团,夕阳浇在篱笆上,好些篱笆里头堆着矛柴,斗草与酒坛。

下得山来,不远处听闻嘈杂,很多农户聚拢在那头。

夏昭衣牵着马儿过去,人群另一面是泥道,很开阔。

目光越过泥道,前边有座土庙,土庙前好多士兵在打人,被打的同样还是士兵,抱着脑袋蹲在那里,挤作一团。

“打得好,打死他们!”旁边有个老翁叫道。

“就他们害的,不是东西。”又有人说道。

夏昭衣站在人群最旁边,看着下面的情况,问一旁的老妇:“老人家,村里有裁缝店或者卖些馒头瓜果的小铺吗?”

老妇回头看了她一番,又看向旁边的马,一愣:“小娃,这是你的马吗?”

夏昭衣回头看了青云一眼,点头:“算是吧。”

“你这马,打哪来的?”

夏昭衣微笑:“老人家,我想要找一个裁缝店,村上有吗,您给我指条路,我就告诉您我的马儿是哪来的。”

老妇摇了下头:“村上没有,你得去西桃镇,要买吃的话你往那边去,不过那老张头现在在那边呢。”

老妇指向人群。

夏昭衣循着目光看过去。

那边人山人海,好多小童跨坐在爹爹的脖子上,也有一些岁数较大的小孩,成群结队拍手笑着,指着下边挨打的士兵,有几个甚至拿了石头去扔。

不过力气小,扔的不远。

老妇说的老张头在这些孩子旁边,他平日口袋里藏着好多麦芽小糖,看到机灵活泼,或者嘴巴甜的小孩,都会塞过去几块,所以村里的小孩也喜欢和他玩。

在夏昭衣看过去的时候,那些小孩早就注意着这边了。

“那女的居然牵着马啊……”

“不知道是哪来的,我也想弄匹马来骑一骑。”

“哈哈哈,你会骑吗你!”

夏昭衣收回视线,对老妇道:“谢谢老人家,这匹马是我从重宜带来的,你听说过宋郎将吗?”

老妇一愣:“郎将?”

夏昭衣笑了笑,不多说了,牵着马儿离开。

“喂喂喂,她走了!”

“那匹马看着也不怎么样的嘛,比起下边那些当兵的要差远了!”

“你不要是你的事情,咱们去借!”

“走!”

一堆十一二岁的小孩登时都跑去了。

山脚村道旁的草地上,停着不少马匹,另一边站着十几列士兵。

远处一辆马车速度不慢,石头扬着鞭,忽的愣了下,抬头看着山上。

“怎么了?”冯泽问道。

“怎么又是她。”

“谁啊。”

戴豫他们也抬起头。

戴豫“嘿”的一声笑了:“好玩好玩,这里也给遇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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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 一堆顽童

“喂,臭丫头!”

“前面那个,你给我停下!”

小男孩们生龙活虎的跑了下来。

几个速度快,跑到夏昭衣跟前:“哈哈,逮着你了吧。”

“你们怎么这么皮的。”夏昭衣说道。

一个小男孩指她:“你说啥?”

“你们有什么事吗?”夏昭衣道。

跟其他小丫头好像有点不一样。

几个男孩好奇的看着她,再抬头看向旁边的青云。

“你这马,能借我们骑一骑不?”脑袋最圆的小男孩说道。

“骑马?”夏昭衣摇头,“我不借的。”

“为啥不借?”旁边的小男孩喊道。

夏昭衣一笑:“因为你们不会骑,摔了你们的话,你们的爹娘要着急的。”

“没关系,”圆脑袋叫道,“到时候我跟我爹说一声,叫他别打你就成。”

夏昭衣看着他:“你没听清楚我的话,我说的是,你的爹娘要着急,因为他会担心你们,至于要不要打我,那是后话。”

“我跟他说一声就行了,还有,你怎么知道我们就会摔下去?你嘴巴里面说不出好话!”

“就是!这匹马给我们!”

“我们就要骑!”

小男孩们一个个叫嚷了起来。

夏昭衣看着他们,总算是能体验一些,以前二哥口中的宋倾堂是什么模样了。

夏昭衣回头看向后边的人群,刚才问话的老妇正看着这边。

“你到底借不借!”一个小男孩脾气已经有些不好了。

夏昭衣顿了下,压低声音说道:“那,你们想不想知道我这马儿是哪里来的?那个大侠说,我最多只能告诉三个人。”

孩童们愣了下:“难道还有好多马?”

“对呀,但是只能对三个人说,你们想不想也要一匹?”夏昭衣笑道。

大家的神色都有一些变了,你看我,我看你,同时看着夏昭衣的眼神也变得友善了。

“那,要不告诉我们三个。”圆脑袋拉着两个关系亲近的“兄弟”说道。

“我们也想知道啊,告诉我们吧。”另外几个人说道。

夏昭衣笑了下:“那我得看看你们几个,谁比较厉害。”

边说着,边牵着青云往下边走去。

其他孩童们跟了上去。

“哈哈,”戴豫叫道,“我还以为她得挨揍的呢,那群小屁孩竟还围着她转了,她说了啥啊?”

没人回答。

石头继续扬鞭,马车往前小跑。

“你告诉我们吧。”小男孩们还在较劲。

“我也想知道,你告诉我吧,我回头让我娘给你点钱。”

“你闭嘴!没有这样的事!不能收买!”

“你吼谁啊?是不是想打架!”

另外还有小孩骂起了脏话。

夏昭衣走在他们正前方,一直微垂着头看着路,没说话。

上边那个老妇忍不住了,拉了几个孩童的娘亲:“那女娃和重宜那边的什么郎将有关系的,去拦一拦他们啊!”

“要拉我家康子去当兵?”不明所以的年轻妇人惊声叫出来。

旁边的人都听到了,吓了大跳。

而下边几个小孩已经打起来了,尤其是圆脑袋和另外一个同样虎头虎脑的,两人打的最凶,往旁边撕扭去了。

“你跟我走!”另外一边一个小男孩想去扯夏昭衣的衣裳。

夏昭衣避开了他。

“你干什么。”小男孩不满的叫道,大约觉得自己不太有希望得到那个名额,忽然就暴躁了起来,再度伸手,想去揪夏昭衣的头发。

“这还了得!”戴豫叫道。

却见夏昭衣一个侧身,敏捷的避了过去,轻而易举。

又一个小男孩想去抓她,被夏昭衣抓住手腕,反手一扣,无奈力气太小,根本使不出劲。

夏昭衣随即松手,推开了他。

远处同时响起一声暴喝:“你们要干什么!”

孩童们回过头去。

戴豫提着大刀大步走来:“有没有王法了!谁家的熊孩子,不教教的?”

那边还在打架的小男孩们愣了下,朝他看去。

山上正在往下跑的妇人们也加快了脚步。

夏昭衣认出这个人,朝山坡下看去。

一辆马车停在那边,车窗的帘子是掀开的,俊美白皙的少年在车里和她对上了视线。

戴豫跨上山坡,粗鲁的推开一个小男孩:“走开!”

“你轻点,别碰我儿子!”一个年轻妇人急急跑来。

小男孩们往后退开,看着这个虎背熊腰的护卫。

“还有娘教的呢,我当他们没爹没娘的。”戴豫说道。

“你胡说什么呢。”另外赶来的妇人叫道。

虽是如此,但大家对这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只能怯多过怒。

夏昭衣看着这些小孩,紧了下手里的缰绳,牵着青云继续往下走去。

“喂,你还没说呢!”一个男孩叫道。

“说什么?”他娘亲问他。

小男孩和其他同伴对视了眼,没说。

“阿梨,”戴豫跟在夏昭衣身旁,“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夏昭衣微笑:“谢谢你帮我解围,我从山那头来的,那边着了火出不去,我看到下边有个村子,就想来买些衣物。”

“哦,对哦,”戴豫点头,“你那衣物被抢了,正好,我给夺回来了,你可以不用买了。”

看着他们走远了,小男孩们心里都气恼,也有几个聪明一点的,开始怀疑是不是被骗了。

“她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告诉我们,又跟我们不熟,会说才怪呢!”

“就是,骗子的。”

戴豫回头瞪去,男孩们乖乖闭了嘴。

戴豫收回目光:“阿梨,他们这是……”

“我确实骗了他们,我骗他们有个地方有许多好马,但是只能告诉三个人。”夏昭衣淡笑道。

“啊?”

其实也可以对这些小童说这马是宋郎将给她的,再假意炫耀一下她和那郎将走的亲近。

但夏昭衣不知道这些小孩知不知道郎将是个什么,买不买这账,给不给她时间去描述郎将的厉害。

所以当时她牵着马走,还在想要如何圆谎以及摆脱他们,或等上边那个老妇反应过来她与“宋郎将”关系不错。

这个时候时候,戴豫的出现真的是帮她解围了。

她此前从未接触过这类顽童,没想到他们又野又难缠,直接不满便要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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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 一起同行(二更)

跟着戴豫下了山坡,朝马车走去。

“少爷。”戴豫叫道。

沈冽点了下头。

夏昭衣走过去,开口说道:“多谢施以援手。”

“不必谢我,我不知道上边是你,我掀开车帘时,戴豫已经上去了,你谢他吧。”沈冽道。

夏昭衣仰头看向戴豫,一笑:“你还认得我的,对吗?”

“啊?”戴豫顿了下,点头,“对,对啊。”

“那你是因为认得我才来帮我,还是说上边换做任何一个女童被欺负,你都会去帮呢?”夏昭衣又笑道。

戴豫轻皱眉:“这有什么区别?”

“有啊,认得我才帮,你就是仗义和护短,谁都去帮,你就是路见不平的大侠。”

戴豫挠了挠头,惯来三大五粗,不知道羞愧是何物,被小女童这么一夸,脸也跟着红了点:“你这女娃真会说话,可也不是哪个女童都像你这样牵着匹高大的马儿吧。”

夏昭衣笑靥更灿烂了,转头又看向车上安静看着他们的沈冽。

她的面孔白白净净,唇边两个若隐若现的小梨涡,看上去又甜又乖,跟上次见面时警惕又防范的模样,判若两人。

而且,她最近似乎掉了颗牙,笑起来时,白嫩小牙有个缺口,看上去可爱机灵,带着说不出的淘气。

夏昭衣抬臂拱手:“还是要谢过。”

“你怎么会在这?”沈冽问道。

“我同戴大哥说过了。”夏昭衣回答,“你们又怎么在这,是要往土庙去吗?”

“戴大哥?”戴豫一愣。

没想这个小女童真是自来熟。

石头也扬起了眉毛,朝夏昭衣侧目。

石头是不太喜欢她的,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那些蛇,给他幼小的心灵造成了很大的阴影面积。

但是,这小女童可是沈谙费力都不讨好的。

论起沈谙,他长得俊朗清逸,身如玉树兰芝,且能说会道,笑脸迎人,还曾拜师“轻舟圣老”,八年学了一手高超医术。

其后,沈谙凭这医术救了六七个病入膏肓,被判无药可医的病人,彻底闯下了名声。

除了他们郭家的人,在外头,上八十之老,下三岁之芽,不管男女,哪个不喜欢他。

这个女童,先前的表现来看,便是妥妥的个例外。

大家虽然没有太多议论,但也都觉得,也许这个女童性情乖张孤僻,才会与众不同,如今却张口就一声“戴大哥”,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戴豫又脸红了,在旁边不好意思的笑着。

沈冽点头:“对,我们要往土庙去的。”

“那座土庙里面大约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在,你此去是去见他吗?”

沈冽又点头:“嗯。”

“那,不嫌烦的话,劳烦你同那人说一声,让他告诉村里的乡亲,就说我是去哄骗这些小男孩的,我是人贩子派来拐他们的。”夏昭衣笑道。

沈冽眉心微拢:“这是为何?”

虽说那些孩童顽劣,夏昭衣一点都不喜欢他们,但到底她那些话勾起了他们的贪欲。

她那些明示暗示是真是假,其实很好判断,事后,或者说现在,这些小男孩就应该猜出是假的了。

但师父常说,人有时候就是会抱着一种侥幸,或者说宁可知道是假的,也要给自己去寻一个这样的希望。

所以,夏昭衣心里有一些担心,怕这些小孩子自发组成个小队,去搞什么探险寻宝之类的事情。

这样的念头有些滑稽,谁让师父总是放大一个人的贪欲来教导她世人多阴险可怕,她经常觉得师父夸大其词,可却不得不承认,她的潜意识里面已经深受影响了。

防止一下也没什么不好,留了念想在那边,谁知道后边会不会出什么事呢。

孩童顽劣,固然讨厌,可也没必要为自己的顽劣付出那些可怕未知的代价。

“我挑拨离间了他们,这才全身而退,”夏昭衣随口说道,“我可不想破坏小孩子们纯真的友谊,所以劳烦你去说一声吧,这也算个人情,我前后欠了你们三个,我会记住的。”

“三个,哪三个?”

“方才替我解了围,不是么,还有,我的衣物呢?”

夏昭衣提到衣物,沈冽顿了下,说道:“那衣物,我以为我们不会再遇见了,便留在了戎山村。”

“也罢,本来也该是被人夺走了的,不论如何,还是谢过,”说着又一拱手,“耽误你们时间了,有缘再见。”

“戴大哥,”夏昭衣抬头,冲戴豫又一笑,“再会。”

语毕,拉扯马缰,转身就要走。

“哎,阿梨。”戴豫叫道。

沈冽也道:“你这便要走了吗?”

“欸?”夏昭衣回头,“不然呢?”

沈冽放下帘子,抬手掀开门帘,走出车厢。

随着他脚步落地,那些还骑在马上的护卫们便动作整齐的都下了马来。

沈冽拉住了青云的马缰:“你上次说我们不同路,你看,我们现在不是遇上了?”

夏昭衣眨巴眼睛:“所以?”

“我去土庙见个人,一个时辰不到便可出来,你在这等我,有我们一起的话,你不会再出现像刚才那样的事情。”沈冽道。

他们个子都很高,身体尚还年幼的夏昭衣觉得自己恍如鸡立鹤群。

她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需要仰着头才能看他们。

不论是沈冽,还是沈谙,亦或是宋郎将那些人。

一旦他们朝她靠近,她的头就得仰的高高的。

可有什么办法,平常交流说话,她总是习惯要看着人的眼睛。

小时候说话没看师父的眼睛,也要一顿打。

夏昭衣看向旁边的青云,不知道现在爬上马背去,会不会被觉得奇怪。

她抬手抚摸了一下青云的脖子,马儿习惯性的垂下头蹭她的小手。

夏昭衣想了想,看向沈冽:“好,我便跟随你们一起去塘州,届时你们去醉鹿,我要去睦州。”

沈冽淡笑:“好。”

九岁那年,师父便磨砺她了,让她一个人从离岭去京城过中秋。

她去就去了,只是那时不是骑马,因为九岁的她小胳膊小腿,骑马对她的难度不小。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119 不用迁就(三更)

那时是雇马车,马车去不到的,就徒步,脚走的疼,磨的都是水泡,那也得走,咬着牙往前。

因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能依仗的只有自己。

但比起走路而言,夏昭衣更喜欢爬山。

走路仅靠双腿,受苦的全是脚,爬山却是整个人的身体协调配合的共同作用,每个部位都有承担和分摊,反倒是能轻松很多。

何况,交通不便,好些地方弯弯绕绕,九七十八拐,而爬山,翻过去就行了。

后来岁数大了一些,她才开始骑马,十二三岁那年,是她个子长得最快的。

那时经常性骑马,也不需要从乡村人家过,离岭到京城那段路,笔直走的话,哪条最近,她早就一清二楚。

今日这一遭,夏昭衣才知道,那时的自己,跟如今的阿梨是全然不同的情况。

也许以后再遇到一些事,她需要转变一下自己思考问题的角度和习惯了,不能再以固有的定性。

“先同我们一起去土庙吧,那边阴凉,你去歇歇脚。”沈冽说道。

“可以啊。”夏昭衣笑道。

“要上车么?”

夏昭衣朝车厢看去:“你那兄长,似乎不在里头?”

“嗯。”

“等回来再上去吧,反正土庙就在前头了,我溜会儿马。”夏昭衣道。

沈冽点头,不强求,转身上了马车。

靖安侯还在睡觉,失眠带给他巨大的痛苦,就算能终于入眠,也全是折磨人的噩梦。

情况越来越严重,他几乎要变成白日睡觉,晚来清醒的状态了。

加之那边的大山着了火,他极怕附近的乡亲指责,将这件事情捅出去闹大,还有那封据说仿了他笔迹,寄往安江的投名书信,到现在都还没有找到。

靖安侯已经焦虑的不成人样,睡前甚至暴躁的令人将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士兵们打一顿,打到他醒来为止。

可是那些人的痛叫声,也在梦里刺激着他。

靖安侯拽着盖在身上的薄毯,脑袋来回晃着,满脸的汗珠。

两旁的六七个侍女们慌不迭的扇扇子,其中两个手里拿着巾帕,但是不敢凑上去为他擦拭。

以前还好,侯爷睡了流汗,轻轻擦了就行。

但就在上个月,一个侍女擦汗时将他惊醒,他醒来便要人将这侍女给拖出去乱棍打死。

自那之后,谁都不敢再提他擦汗了。

沈冽一行人到来,卫兵进去通报。

靖安侯爷的美妾皱眉,面色变得犹豫:“可是侯爷才睡下不久呢,你说怎么办。”

“要不我让沈郎君在外边等着?”卫兵道。

“像什么话!”美妾低声喝道,“那可是沈冽!”

沈家的嫡长子,郭家的心头肉,还是沈神医的弟弟。

便不说郭家那庞大的世族根基牵系了多少前朝官员了,就是靖安侯爷这失眠焦虑的症状,也已经想要求沈神医来看看想好久了。

哪里敢得罪这个郎君。

美妾抬手轻拍了下脑门:“我也真是,想这么多做什么,我亲自去同这沈郎君说一说吧。”

土地庙的土院外,众人还在等着。

冯泽看着那边挨打的士兵,收回视线说道:“这是土地爷的庙吧,这地方难道不应该是这村子里的村民们拜祭土地老爷和灶王爷用的?怎么被这侯爷给占为己用了,咱们进去还得等通报?”

“等就等吧。”章孟说道。

“人在外头,当然会经常遇到这种事,这又不是咱们醉鹿,这什么侯爷也不求咱少爷帮忙办事。”石头说道,声音有些闷闷的,其实心里也不太舒服。

说话间,里面一个清丽少妇走了出来。

“沈郎君是吗?见过郎君。”

少妇福礼,脸上淡笑,身上穿着一袭藕色雪娟裙,裙摆绣着淡粉色的花鸟,披帛是水绿色的。

夏日最不喜浓妆,她这样出现,见惯了士兵暗色衣裳的夏昭衣,觉得像是一抹清凉扑来。

沈冽上下看了她一眼,冷冷道:“你是何人?”

少妇又福礼:“奴是侯爷妾室,侯爷近日多为噩梦所扰,到未时才得以睡下,现在侯爷还在休息,郎君先进来小憩歇脚吧,我们这里刚备了些冰镇的银耳莲子羹,这就给你们端来。”

“冰镇?”冯泽扬眉,“你们这里还有冰镇的银耳羹?”

“有的有的,特意保着温度,从西桃镇上快马加鞭送来的。”

“少爷?”孟章看向沈冽,等他拿主意。

沈冽垂头看向一旁的小女娃:“多耽误半日,会不会妨碍到你?”

少妇这才注意到,这里还站着一个小个头的女童。

女童白白净净的样貌,衣裳穿得不是特别好,模样气质却不太像寻常女孩。

她的脊背太端挺,这是那些大家千金们从小训出来的仪范。

“你们不用迁就我,”夏昭衣看着沈冽,“就按照你们该有的习惯吧,如果我觉得你们太慢,我会自行离开的,不要因为我而乱了你们的步伐和进程。”

“小小姐是沈郎君的妹妹吗?”少妇笑道。

夏昭衣朝她看去,也一笑:“不是的,不过几面之缘,他们帮过我。”

“沈公子心善。”少妇道,“那小小姐要不要喝碗冰镇的银耳莲子羹?”

夏昭衣摇头:“不喝,给我一个阴凉的地方就可以了。”

“好好好,”少妇往旁边退去,“那进来,小小姐先进。”

夏昭衣笑了笑,虽然觉得有些古怪,但还是进去了。

那边的士兵们仍在打。

打人的士兵打的胳膊都酸了,依然要继续。

被打的士兵疼的不行,就跟中间的换一批。

那些村民们都在看着,唯恐他们乱说话。

“这是在干什么?”冯泽问道。

“让他们去捉些野味,他们不慎将山给烧了,侯爷是替那些百姓们打的他们,看他们以后办事还敢不敢这么不利索。”美妾说道。

夏昭衣颇有深意的朝美妾看去一眼,眸子里面的笑意变浓。

“原来那火是他们烧的,我看那火到现在都还没有要灭掉的意思啊。”冯泽又道。

“是啊,侯爷自责的紧,本来睡眠便不太好了。”美妾愧疚的说道。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120 陶家的人

难怪那侯爷来这种地方都还要带上她,看来这个小妾真的很会说话。

夏昭衣看向那些士兵,虽然他们在被打,但打人的士兵们都在悄悄放水。

她耳旁响起昨夜听到的那声惨叫,想了想,问沈冽:“敢问,这是哪个侯爷?”

“小小姐不知道?”美妾愣道。

沈冽答:“靖安侯。”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谁?”

这神情,不像是没有听清,而是听清了,觉得惊讶。

沈冽看着她:“靖安侯爷,阿梨认识?”

“陶岱卓?”夏昭衣道。

美妾在旁边不悦,哪里来的小丫头,直呼了侯爷的名字,这实在不敬。

沈冽点头。

夏昭衣又眨了下眼睛,转头朝土庙看去,难以置信。

陶岱卓是什么人?

陶岚的亲叔父。

陶岚犯的是什么罪?

如若不是这个女人,也许今时今日的所有局面都会完全不同。

定国公府还在,爹爹还在,大哥还在,她也还在。

陶岚从姜靖常那里窃取了大量的行军图,她还替易书荣勾结了金家兄弟,导致了翁迎将军左路军的叛变。

还有不计其数的阴谋心机,狠毒手段。

虽然承师父所教,夏昭衣从不认可“株连”二字,可是陶岚身上的罪,在大乾的律法下,诛杀十族都不为过。

陶岱卓,却还是侯爷。

“你认识靖安侯爷?”戴豫问道。

沈冽也看着夏昭衣,从刚才他说出靖安侯三个字的时候,这个小女童的脸色便开始白了。

夏昭衣收回目光,摇了下头,没有说话。

喉间有些喑哑,干涩的难受。

土庙另一边是一片山洼,空旷而深长,搭满了帐篷。

一行人跟着美妾穿过土庙,后面的土院有一间临时搭起的帐篷。

帐篷很宽敞,摆着案几,竹簟与座屏。

美妾去端茶水,带着几个小丫鬟一起回来。

夏昭衣没有进去,她坐在马车上,靠着车厢外面,看着石头在那边拴马与喂草料。

石头被盯的有些烦闷,回过头来:“你看什么?”

夏昭衣回神,目光定睛,很轻的说道:“你知道宋郎将剿匪剿的如何了吗?”

“那你问宋郎将去。”石头道。

夏昭衣笑了笑,又道:“你知道郭澍郭老爷年轻时在京城有三件很出名的事情吗?”

石头一愣:“老太爷?什么出名的事?”

“你问郭澍去。”夏昭衣说道。

“你!”

“我。”夏昭衣道。

石头磨牙,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小孩。

他转身走过来:“这是我家少爷的车,你别坐,你下来。”

夏昭衣从车上跳下。

石头却又抓住她的胳膊,要往外边推去:“站远点。”

“石头!”戴豫端着托盘过来,见状叫道,“你干什么呢!”

“不干什么!”石头回道,看着夏昭衣,“别靠近车厢。”

未想小女童不气不恼,神情平平淡淡的,还有几丝笑意:“好。”

“你出息了啊石头!”戴豫大步走来,“你快二十的大老爷们了,在一个女娃娃身上撒泼干什么。”

“什么女娃娃,她岁数也不小了,我像她这个年纪,我都能走南闯北了。”

“阿梨不也在走南闯北?”戴豫道。

是啊,她还抓蛇呢。

哪里有女娃娃的样子。

石头别开头。

戴豫的托盘里面有两碗冰镇的绿豆汤,先到夏昭衣跟前:“阿梨,你不爱喝那个银耳莲子的,这里还有绿豆汤,你来点。”

夏昭衣看了绿豆汤一眼,伸手端起一碗:“谢谢戴大哥。”

“你别和石头生气,他就这样的脾气。”

“你看我像生气了吗?”夏昭衣笑道。

女童这温和从容的模样,大大方方,倒也不像是为了尴尬而作出的强颜欢笑。

戴豫也笑,而后看向石头,过去递上托盘:“来,自己拿。”

“不要。”石头说道。

“十八九岁的人了,你怎么还不如孩子。”戴豫将绿豆汤递去,“拿着。”

石头还是接了过去。

喝了口,味道清甜,润喉凉肺。

那边的小女童转身走到路旁,捧着碗坐下后,将碗搁在了旁边。

“阿梨,你要不随我进去?”戴豫回头说道,“外头太阳大。”

夏昭衣摇头:“不了,谢谢戴大哥。”

“那成,你快点喝,”戴豫伸手指着绿豆汤,“少爷特意让我端出来的。”

“嗯。”夏昭衣一笑。

但还是没有去碰。

戴豫转身回去了。

夏昭衣看向远处仍在打人和被打的士兵,再看向悬挂在青云后面的那框马草。

马草最下边有一个包袱,包袱里的小木牌各刻着九十八个名字。

除了跟着她一起赴刑场的八十一名将士,剩下的十六个,是在被捕之前战死的。

其中还有一个木牌,上面写着夏昭衣。

死得其所吗?

也许。

死而无憾吗?

不!

明明晒着日头,夏昭衣的脊背却越来越寒冷,手指也在发颤。

有一种冲动,让她很想拿把刀冲进土庙后边的卧房里,将那睡在里面的靖安侯爷大卸八块。

可同时却又明白,陶岚的罪孽,再滔天不灭,也不该由别人去承担。

对,不该由别人承担。

夏昭衣轻声的在心里说着。

但真的好恨,满腔的热血汹涌的沸腾滚动,她需要极力控制才能抑制住这股悲愤。

“你怎么不喝?”石头问道。

虽然不喜欢这个小丫头,可是刚才戴豫的话也让他清醒过来。

眼前这个小女娃真的才十岁不到,模样和身高都很稚嫩。

也许初次见面留下的印象太过不好,他似乎一直都没拿她当女童来看。

“不喝。”夏昭衣低声道。

“不喝你接过来干什么呢,喝了吧,多热的天,这个很好喝的。”

“沈郎君的心意,又是戴大哥亲自送来的,我当然要接。”夏昭衣回答。

但是陶家的东西,她不要。

“你这说的什么意思。”石头看着她,“都说我叫石头,脾气也跟石头一样,怎么你比我还像个石头?”

夏昭衣深呼了口气,站起身说道:“你帮我看着青云,我两个时辰后回来。”

“你去哪?”

夏昭衣已经转身朝深山去了,边走边道:“抓蛇。”

“你……”石头无语。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121 我接着你

夕阳挂在枝梢上的最后一抹金光,终于挪开了。

远处大火被阳光镀金,本就耀眼,现在刺的人眼睛难受。

老佟靠着磐石坐在地上,呆呆的看着那场大火。

支长乐还在睡觉,梦里也没有放松警觉,平日呼噜声惊雷,今天特别安分。

两个人彼此轮班,但这样哪里够时间好好睡上一觉,反倒更加疲惫与颓废。

看着那边的天色黯下,老佟推着支长乐:“支长乐!”

支长乐很快睁开眼睛:“嗯?”

“走了,”老佟道,“饿不饿?”

怎么可能不饿。

支长乐摸着肚子,整个瘪下去了。

“要不,咱就回去吧。”支长乐边爬起来边道,“回去挨顿打,至少有口饭吃,要不然现在就饿死了。而且回去也不一定挨打,就说昨夜那场火,让咱们跟其他人走散了。”

“不回去,”老佟冷下了脸,“我警告你啊支长乐,以后不准你再说这样的话,有点骨气。”

“骨气值几个钱。”支长乐说道,“我只要胀气。”

“胀气是病。”老佟抬脚朝前边走去。

支长乐烦躁,跟了上去。

帐篷里面,气氛沉凝。

美妾跪坐在门边的草席垫上,有一些尴尬。

她虽然能说会道,可到底极少出来接待宾客,更不论面前这个少爷,说话时不冷不热,不说时,看上去倨傲的就像是一块冰。

但倒也不难理解为什么他会变成这个性子,沈家和郭家的那些事情,美妾是听说过的。

门外的丫鬟来唤姨娘,美妾走出去,丫鬟同她说,靖安侯今日难得睡得这么香,大约还要好久才能醒来。

美妾却是恼了,怎么偏偏就是今日。

回去跪坐,美妾笑了笑,说道:“沈郎君那茶水可否凉了,要不换一杯?”

“不必了。”沈冽回答。

看她的神色,便隐约猜到那丫鬟说了什么。

他顿了下,看向旁边的戴豫:“去看看阿梨。”

“嗯。”戴豫应道,转身离开。

美妾笑道:“这个小小姐倒是个非常文静乖巧的女娃,长的也漂亮,郎君真的和她刚认识的?”

“嗯。”沈冽回答。

“只有几面之缘吗?”美妾又道。

“嗯。”

听闻这个沈少爷极难相处,出了名的坏脾气和冰冷,但先前在土院外边时,看得出来对这女童倒是多有照顾。

美妾心念一动,试探道:“我看小小姐举止谈吐非凡,倒像是那些京城大家里出来的姑娘呢。”

“不是。”沈冽回答。

美妾语塞。

还试探什么,压根就连正常的话题都无法进行下去。

她看向少年的那些护卫,真是同情他们。

“原来不是,那她父母确实厉害,能将孩子教养的这么得体。”美妾笑道。

沈冽轻点头:“嗯。”

那小女娃的举止确实不像寻常孩童,就连美妾提到的京城大家里的姑娘,在她面前想必也要被压上一筹。

那日他拉住了她的马,她淡淡的俩字“松手”,居高临下的模样,似有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

沈冽从不曾在其他人身上遇到过。

美妾笑了笑,端起茶水,抬袖遮脸来饮,却忍不住在袖子后边撇嘴。

沈冽看了她一眼,唇角勾了勾,淡淡收回目光。

“你认不认得路的。”支长乐跟在老佟后面,有些不高兴的叫道。

天色越来越黑,前路已经看不清了,加之枝桠横斜拦路,支长乐已经有些腿软了。

“我又没走过这里,怎么认得。”老佟恼怒的回答,“你安静点。”

“点个火把吧。”

“你敢点你点。”

两人絮絮叨叨着,往前边走去。

绕到了这边的山头,远处山上的火光也被挡住了。

“那边是不是有人住。”支长乐伸手指去。

老佟抬眉看去,远处天边下,依稀有个村落。

“咱们到那边,最少也得走两个时辰吧。”支长乐又道。

“走!”老佟道,“就说咱们是来这里扑火的,去讨点东西吃。”

“嗯。”支长乐应道,应完脚下一踩空。

他惊叫一声,慌忙拉住手边的草木,未想草木也是松垮的,狼狈中他探手捞住可以抓住的。

老佟的后背被他一扯,也给一起掉了下去。

幸好老佟站的里面一些,双臂攀住了崖边,两只脚蹬啊蹬,蹬不动。

回头发现黑暗里支长乐还拽着自己,怒道:“你走路不长眼的!”

“长眼了也没法看,这里黑啊。”支长乐也怒。

“你别乱动!”老佟吃力的说道,“老子要撑不住了!”

所有的重量全在他那双臂上,可崖边这土,也不见得就紧实。

“完了完了。”支长乐痛苦道,“我们得死在这里了。”

“要死你死,你死前行行好,松开我就成。”

“一定是白三哥在下边想我了,他拖了我,我就拖你。”支长乐说着,抱紧老佟的膝盖,不顾上面的脏土和泥草,脸都给贴上去了。

“啊!!!”老佟发出气愤的怒吼。

一根长枝往上敲了敲,支长乐一惊:“谁!”

“啥?”老佟道。

那长枝又在支长乐后背敲了下:“下来啊。”

女童的声音清脆甜美,这样的气氛里,甚至还有一丝空灵。

两个人同时发出叫声。

夏昭衣笑了起来:“喂,你们好歹高大壮实,胆子就这么点啊。”

两个人愣了下,垂下头去。

黑暗里面视线渐渐适应,但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大概。

夏昭衣拿着树枝,又在地上敲了敲,说道:“下来,你离地就一尺呢。”

支长乐眨眼:“我?”

“下去!”老佟轻踢他。

支长乐试探性的下放了点,松开手,果然稳当的踩在了地上。

“嘿!”支长乐抬头笑道,“老佟,下边不是悬崖啊!”

“你后面一丈就是。”夏昭衣说道。

“帮我一把。”老佟叫道。

“好咧!”支长乐上前,伸开手臂,“你下来,我接着你,我……”

话没说完,庞然大物从天而降,老佟一屁股压他肚子上了。

老佟从地上爬起,回头去拉支长乐:“支长乐。”

“他闷哼了一声,昏过去了。”夏昭衣说道。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122 走错方向

火堆烧的木头滋滋作响。

老佟抱着些草木过来,又给火里添了一些,朝那边的女孩看去。

支长乐躺在地上,衣服被解开了。

夏昭衣坐在他旁边的石头上,手里拿着一个小木片,木片上堆着黑乎乎又绿幽幽的浆糊状汁液。

她另一只手的小布袋沾着汁液,去到支长乐敞开的胸膛上抹着。

“女娃,你叫啥名字。”老佟问道。

“叫我阿梨吧,梨花的梨。”夏昭衣回答,

“你咋懂这些的?”

夏昭衣一笑,抬起头:“这里很多药农,也有很多伐木工,你当我是个小药童吧。”

“你叫我老佟,他叫支长乐。”老佟伸手指去。

“老佟?”

“立人冬。”老佟嘿道。

他无名无姓,三岁就没爹娘了,从小在街道里浪着长大,也遇到过几次拐卖孩童的人贩子,但是他机灵,都给逃了。

一次在茶馆门口听评书,听到了立人冬三个字,记忆深刻,干脆自称老佟。

这样也有个好处,就是亲切,跟谁都跟认识了好久,感情深厚似的。

夏昭衣点头,说道:“好,老佟。”

“我这兄弟伤的不重吧?”

夏昭衣摇头:“你重量不轻,他伤的也不轻。”

那可咋办。

老佟皱起眉头。

夏昭衣看他们的形容打扮,顿了下,说道:“你们这是,当兵的?”

老佟一愣,抿了嘴巴,避开她的眼神:“不,不是啊。”

“嗯?”夏昭衣望着他。

老佟没说话,将手里的草木堆在旁边,坐下后看着支长乐:“这个,他怎么样了?会不会落个瘫痪啊?”

“不会。”夏昭衣道,又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望着支长乐身上的这些药汁。

老佟脸上跟着了火似的,整个人也变得不自在,他抬手挠了挠脖子,不知道说什么。

早知道,先得把身上这衣裳给脱了的。

但是脱了又怕一路下山,磕磕碰碰,没个防具。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夜色下,深山老林里会出现个小女童?

心里边不太舒坦,老佟顿了下,喊道:“阿梨。”

“嗯?”夏昭衣抬头。

老佟撞上她的清澈眼眸,再一度心虚避开,说道:“那个,我跟你说的话,你可不要说出去啊。”

“嗯。”。

“我,我就是那什么……对,我们是当兵的!”老佟鼓起了勇气。

夏昭衣看着他的盔甲,说道:“你们是江南兵营的吧?”

“嗯。”

“怎么会被靖安侯调动差遣?”

“你知道我们是靖安侯的人?”老佟心里打起了鼓。

夏昭衣一笑:“放心,我不喜欢靖安侯。”

“什么?”

“我也知道你们是逃兵,但不必紧张。”夏昭衣看着他,“我与靖安侯亲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老佟下意识便道:“陶岚?”

说完他眨了下眼睛,小女童眼神清澈安静,方才那一闪而过的凛冽寒意似是自己眼花。

夏昭衣笑了笑,没说话。

老佟舔了下唇瓣,道:“阿梨,我就这么跟你说吧,我们确实是要当逃兵,我知道这很不齿,可我就是不想替那靖安侯卖命。远处那火你看到了吗,那姓林的非得让我们下去,我白三哥下去时手里的火把不小心掉下去了,结果姓林的发了脾气,直接将我白三哥的绳子给砍了!还有上一次,我们被派去石道里等人,等到天黑没等到,就是没人啊,可他们非得说我们玩忽职守,罚我们两天不吃饭,一直干苦活。一个脾气暴躁的受不了了,摔了东西,结果呢,当着我们的面被砍了一刀,命还在,可那血是实打实的!咱这些人人命压根不值钱,那些人不把我们当回事!我又跟他们谈什么忠义仁信?!”

“你们走错方向了。”夏昭衣道。

老佟说的怒血沸腾,语气也激烈了,却看这女童就安静听着,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不由有些被泼了冷水的感觉。

“走错什么方向?”他的声音平静了下来。

“这边下去就是那土庙了,你们绕了一圈,又回去了。”

老佟顿了下,抬头朝另一边看去:“那,我们要走那边?”

“那边也是深山,你至少得花上五日的时间,而且你们没有在山里行走的经验,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走出去,里面有不少猛兽。”

老佟暴躁的皱了下眉,道:“那实在不行,按照原路回去得了,那边的火估计也快烧完了,道上的草木能变少一大片。”

“这几天不会下雨,那边刚烧过山林大火,是有毒的,你们还是别去为好。”夏昭衣想了想,说道,“我可以想到办法帮你们,但是你也得帮我。”

“你有办法可以帮我们?”老佟愣道,而后反应过来,又道,“不成,这就成了交换条件了,阿梨,你想要我们帮什么你尽管说,不是你,我和这支长乐今天要活活吓死在这了。”

夏昭衣莞尔:“好,你就帮我回答几个问题吧,你知道定国公府后来如何了吗?”

“定国公?”老佟拾起一根草木,在手指上随意缠着,“是两年前亡在荒泽谷的那个?”

“难道还有其他定国公?”

老佟摇头:“这倒没有,只是你忽然提起他,一时想不起是谁了,你提他那女儿兴许我还能鲜明一点。”

这年头兵荒马乱,战场上死的,朝堂上乱的,隔三差五便传来有人阵亡,或有人被削爵罢官,重一点的乃至全家抄斩,世人都已麻木了。

倒是一些可歌可泣的热血儿女情义大孝之事,反倒在评书里被传得广,大街小巷,闲来赞颂。

有意无意的,也似一股精神力量,在鼓励慰藉世人。

而天下闻名的定国公嫡长女,离岭夏昭衣替兄而死的那段评书,便是这其中之一。

想起那两年的事,老佟叹道:“作乱啊,这也是我为什么不想呆在这里的原因了,这靖安侯因为那陶岚,可被这天下人臭骂着呢。他现在日夜都慌,慌皇帝要砍他,更慌民间义士们要害他,我也不想跟着这类人后面卖命,家里出了个忘本负义,卖国求荣,狼心狗肺的女人,其他人能好到哪里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123 你信我吗

夏昭衣笑了笑,说道:“老佟,你还没回答呢,定国公府后来如何了。”

“后来,”老佟回忆,“好像就没了吧。”

“好像?”夏昭衣看着他。

“具体我也不知道,听说是满门服毒,也有说是抄斩和全府自缢,军营里能听到的,都是别人传进来的。”

夏昭衣顿了下,道:“那,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老佟想了想,摇头。

夏昭衣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如她一个月之前对宋二郎说的那样,定公国府真要犯了事情,一定会昭告天下。

老佟说他在兵营里,可兵营听到的消息应该更准确才是。

“阿梨,你问这个干什么?”老佟问道。

夏昭衣冲他笑了下,看回支长乐的胸膛,说道:“没事,随口一问。”

顿了下,她又道:“老佟,你信我么?”

“什么?”

“我方才同你说的,我有办法可以让你和支长乐离开这里,但是,你信我吗。”

这话,听上去便有一些危险。

老佟又挠了下脖子:“阿梨,你说的方法是……”

“回那土庙,然后离开。”

看到老佟神色大变,夏昭衣又笑道:“那条路最近,也最安全,没关系,你们就坦坦荡荡,大大方方的走,往日如何,现在便也如何,若是真的有危险,还有我啊。”

天色尽黑,山洼旁的马车四角又点起了灯笼。

戴豫坐不住了,抓起旁边的大刀:“我去里面找找。”

“你去找什么!”石头叫道,“里面黑灯瞎火的,你进去了要没出来,我们也去找你你看成不?”

“可她这小女娃,一个人在里面怎么能行,万一遇到什么危险,正等着我们去救呢?”

石头皱眉,烦躁道:“那也是她自找的,她自己要进去,谁能管得住她。”

“等下少爷找我的话,你跟少爷说声,我先进去找了。”戴豫说道,转身朝里面走去。

“戴豫!”石头冲上去拉他。

“戴大哥。”夏昭衣在山上往下看,“是找我吗?”

两个人抬起头,女童的身影在黑暗里很难看清,但那个地方却是险峻的可怕。

“阿梨你别在那!”戴豫惊叫道,“那地方不安全!”

“我这就下来!”夏昭衣回道。

石头还拉着戴豫,皱眉怒道:“这小女娃,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夏昭衣很快就下来了,手里边还提着一个小木筐。

戴豫迎上去:“你真去抓蛇了?”

“你看。”夏昭衣将小木筐递去。

石头拉住戴豫:“你当心点!”

夏昭衣笑出声:“不是蛇,是果子。”

小木筐很简陋,随手用木片编织的,几个大小不一,颜色也深浅不一的野果堆在里面,还有好些水梨。

石头顿了下,小心凑过头去看。

还真是果子。

“这里气候好,水梨成熟的比别处早,我吃了一个,特别水嫩。”夏昭衣道。

石头抬眸看着她:“怎么是果子?你不是说抓蛇吗?”

“临时改变主意了,你要不要?捡一个呀。”

石头没动,继续道:“这些果子很高的吧?你怎么摘的?”

夏昭衣转向戴豫。

戴豫很捧场,伸手拿了一个,笑道:“阿梨摘的果子,肯定好吃的很。”

说完袖子一擦,就放嘴里清脆的咬了一口。

“你也不洗的。”石头一脸嫌弃。

“没关系,我洗过。”夏昭衣道,抱着小木筐朝那边的青云走去。

为了保持马草筐平衡,她在青云另一边绑了一块木头。

将木头拿下,她将装着果子的小木筐挂了上去,还盖了一个小盖子。

做这些的时候,山上下来两个士兵,戴豫好奇的看过去。

老佟和支长乐安静的走着,目不斜视。

“咦,”夏昭衣说道,“这个时候了山上还有巡逻兵。”

他们闻声看过来,老佟的手心都出汗了。

“哈哈哈,有什么可奇怪的,”戴豫咬着果子,举起手比了个手势,“那个靖安侯现在胆子就这么点大。”

老佟和支长乐松了口气。

夏昭衣“哦”了声,收回目光。

往下面是校场,另一边是搭营地的山洼。

老佟和支长乐一直往前走,从另一边穿过土庙,绕一条小路上了山坡,到了夏昭衣今天下来的那条泥道。

“老佟。”支长乐忍不住了,低声道,“我们这样真的不会有事吗。”

“闭嘴。”老佟道。

两个人脚步没停,就一直走着,穿过泥道后,进到另一边山沟里。

那山沟下面还有一片驻扎的营地,老佟提起精神,跨步走了下去。

支长乐拉住他:“你这就下去?”

“走啊。”

“那边也有路。”支长乐往山沟里指去。

“不行。”老佟摇头,“走那边的路要是被发现,我们就真的成逃兵了。这边下去,能逃走就逃走,逃不走大不了以后再找机会,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顿了下,老佟又道:“你腿软吗?”

“好像有点,主要胸板疼,被你压的。”

“那你忍忍,阿梨给了我不少药,等过了这个军营,我们就好好歇脚,你自己拿去抹。”

“嗯。”

靖安侯是在亥时醒来的,沈冽已经等了差不多三个时辰。

美妾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过去伺候。

靖安侯躺在床上,跟平时醒来一样,眼睛都是茫然的。

“侯爷。”美妾脚步匆匆的进去,“沈家那郎君来了,一直在外面等着呢。”

“谁?”靖安侯看过去,眼珠转动缓慢。

旁边的婢女们端着温水温茶和清口的木片。

美妾拿了巾帕,拧干后在靖安侯脸上擦拭,柔声道:“沈家郎君,郭澍那宝贝外孙,沈神医的弟弟。”

“他?”靖安侯愣了下,霍的坐起,“他来了?你怎么不喊醒我?他人呢?什么时候来的?”

美妾被略略吓到,说道:“来了好一阵了,我看侯爷您难得睡的这么香,便……”

靖安侯一把推开她下了软榻,边寻衣服,边恼怒的说道:“不知轻重!现在是叶拳在那边?”

“叶校尉领兵去了。”

靖安侯一顿,抬起头:“那是谁在招待沈冽?你?”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124 春夏的夏

这眼神让美妾愣了一下,准备重新上来伺候他的动作也僵硬在了那边。

靖安侯斥骂:“你这像什么话,你什么身份,你也去招待宾客,传出去了我的脸往哪儿搁,家里没人了,要一个妾婢去出面?”

说完一甩袖,拿了旁边的衣裳披在外面,又叫道:“你们几个过来给我束发。”

婢女们忙跟上去:“是。”

整理好衣冠,靖安侯匆匆朝后边的帐篷走去。

听到动静,山坡上的夏昭衣和石头他们都抬眸望下来。

灯火明亮,靖安侯脚步极快,身后跟着很多人,形容慌里慌张。

灯笼打在靖安侯身上,他的身子在地上落了影,因角度原因,他本该高大的影子被折叠的很小。

“这个侯爷总算是醒了,”戴豫扔掉手里的果核,说道,“不摆顿大酒大肉的宴席,今后我逢人就骂他一顿!”

夏昭衣失笑,抬手摸着青云的脖子,说道:“好吃好喝的,肯定会有的。”

“肯定?”戴豫摇头,“那靖安侯这几年听说越来越吝啬了。”

“石头说靖安侯没什么求沈郎君的,可从那女人的举止来看,似乎要求的事情还不少。有求于人,还将人晾在那边这么久,一顿宴席恐怕都远远不够。”

说到这,夏昭衣顿了下,道:“靖安侯,越来越吝啬?”

“是啊。”

夏昭衣唇边笑容褪了,抬眸重看回那边的帐篷。

以前的陶岱卓,听人提起时也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一掷千金或好大喜功,不会将钱财当一回事。

如今越来越吝啬,那便说明开始为吃穿发愁了吧。

“阿梨,”戴豫看着她,“你在想什么?”

“随意想点往事,有些唏嘘。”夏昭衣回答。

看她这人小鬼大的样子,戴豫哈哈的笑开了。

“沈侄儿!”靖安侯进到帐篷里便直奔沈冽,“让你久等了,失礼失礼,我那妾婢太不懂事了!”

沈冽面色淡淡,却未起身,保持着原有的姿势抬眉看着他:“侯爷看来,睡得还好?”

靖安侯一顿。

跟在靖安侯后面的那些人不由皱起了眉头。

而且近了,大家也才意识到,他是盘腿坐着的,坐的随意慵懒,没有半点的礼貌仪容。

靖安侯笑了笑:“睡得还好,让侄儿多等了,我这是老毛病了。”

“也不久,”沈冽道,“也就三个多时辰,若不是在你这里耽误了,我今夜怕是在西桃镇上好酒好肉的吃饱了睡呢。”

“无妨无妨,我这里也有好酒好肉。”靖安侯道,“我这就设宴给侄儿赔不是。”

说完回头看向一旁的护卫和侍女们:“愣着干什么,下去吩咐,所有的好酒肉都给我端上来!”

两个侍女应声,转身走了。

靖安侯上前到正座上坐下,脸上仍是带笑,心里面却不是滋味。

“侄儿这次去重宜,是跟剿匪之事有关吗?”

“无关,只是陪我大哥。”沈冽回答。

“那你也应看到了那边剿匪的场景了吧,如何?宋郎将是不是威风凛凛,大杀四方?”靖安侯笑道。

沈冽摇头:“没有,我去的时候已经都是死人了,回来的时候也都是死人。”

“啊?那侄子可吓到了?”

沈冽一笑:“怎么,侯爷觉得我胆子有那么小。”

“哈哈哈,那倒不会,不过说来,如忍呢,他怎么不见和你一起过来?”

“我们在寿石分开,他要回云梁。”

靖安侯点点头:“如此倒也有些可惜,我已经许久未见如忍了。”

说到这一顿,抬起眼睛朝帐篷外面看去。

戴豫和石头正走进来,夏昭衣跟在他们后面,也停顿了一下,和靖安侯对上目光。

靖安侯眨了下眼睛,愣愣的看着女童的眼神。

帐篷很大,帐篷的门亦如是,女孩所站的位置靠右一些,外边是高悬的灯笼与幽黑远山,女孩的面庞被衬得雪白,一双乌目清澈明亮。

头发用木簪盘着,额边细小的碎发被帐篷外的风吹的有些乱,她的容色安静,眼眸似身后山峦般悠远深湛。

靖安侯无端觉得一股凉意直蹿上脊背,连指尖都不由抖了一下。

一旁倒酒的美妾说道:“侯爷?”

“阿梨,”沈冽出声道,“来这边。”

“嗯。”

帐篷里的众人都朝这女孩看去,小女孩不卑不亢,安静走着。

沈冽起身往旁边站了一步,挪出空间给她。

几个校尉和军师都皱起眉头,这实在太不合规矩。

靖安侯却似乎没有被冒犯的感觉,他从那女孩身上收回目光,望着面前的酒盏,双目怔怔。

“侯爷。”美妾又喊道。

“我在哪里见过的。”靖安侯低声说道。

“什么?”

这眼神似曾相识,他一定见过,若非印象深刻,他不会有这种感觉。

“这个女童是……”林校尉问沈冽。

“我叫阿梨,”夏昭衣说道,“梨花的梨。”

阿梨?

靖安侯低低念着,又朝她看去。

夏昭衣此时也抬起头,再度与他撞上目光。

靖安侯深深打量她,女孩却始终安静端坐着,面容平淡,刚才对着沈冽的那个笑意已经从她脸上消失了。

而且众人发现,她的腿跟沈冽一样,也是盘着的。

她个子小,这样的坐姿,小身板被旁边的沈冽衬托的更小,双肩却挺的笔直,像是一棵刚刚发芽的松木。

“你姓什么?”靖安侯问道。

“我姓夏。”

“春夏的夏?”

“对,定国公府的那个夏。”

众人面色大变。

林校尉一拍桌案:“问你是不是春夏的夏,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哪来那么多话!”

“怎么,校尉的意思是刚才侯爷是在审问我的客人?”沈冽随即道。

靖安侯坐在那边没说话,脸色青黄。

他看着林校尉,又看向沈冽,目光最后落在女童身上。

林校尉是杀过人沾过血的,刚才那一声吼,若是寻常孩童,早就得吓哭了吧。

“我说错什么了吗?”夏昭衣无辜的眨了下眼睛,看着林校尉,“为什么提到定国公府,你要这么激动?”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125 上德不德

定国公府和靖安侯府的纠葛牵系,几乎是大乾上下,人尽皆知。女童这般问话,在在场诸人眼中便是明知故问,故意为之,林校尉焉有不气之理。

军师笑道:“不激动,不激动,他这人的脾气性格惯来如此,你们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夏昭衣也笑:“军师说错了,不是‘你们’不要同他一般见识,是‘你’不要同他一般见识。我与身旁这位沈郎君不过两面之缘,今日我说的话我自己负责,若是有什么让你们觉得不痛快了,记我头上便是。”

军师的笑容变得尴尬了:“阿梨姑娘这话说的,我们并未有什么不痛快,定国公府为国尽忠,是为我等效仿之表率,瞻仰之前光。胸怀天下,为国捐躯者,此乃上圣之德,哪会不容提及?”

“哦,”夏昭衣点头,笑得更加灿烂,“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

军师面色大变,看着女童的眼神明显恼怒,还带有不可思议。

这样一个女娃,谁给她的胆子?仅仅就是这个沈冽?

女童以笑回望,不为所惧。

靖安侯近来脑子不太好使,片刻才反应过来,眼睛一怒,朝女童看去。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林校尉问旁人。

没人理他。

“阿梨姑娘姓夏,哪里人氏?”军师又开口道。

“你听我的口音。”

军师皱眉,听不太出。

夏昭衣看向一旁的沈冽:“你听听看?”

“京城?”沈冽道。

“猜错了。”

“那是哪里?”军师又问。

夏昭衣一笑:“我与沈郎君也不过萍水相逢,与你们便更是不相干了,问我家住何处,是要去做客么?”

军师眉头皱的更深了。

女娃脸上还带着笑容,但笑容很疏离,似筑起了高墙,拒人千里。

众人看着她,觉得她身上的光影像是根根竖起来的刺。

她今日能坐在这里这般无礼,不也就仗着沈郎君的面子么。

但添堵的是,靖安侯如今还得求着沈冽帮忙。

好几个人朝靖安侯看去。

靖安侯的手微不可见的发抖,他努力镇定着,但脸色已经出卖他了。

世人对他风评如何,他不是聋子瞎子,虽气得要死,但那些指指点点到底都是在身后的。

当着面的,除了几个公子王孙,还有就是自诩孤高清傲的大臣,轮得到这么一个黄毛丫头?

竟还在这么多人前面暗讽他虚伪和缺德!

难道现在,连一个小女童都将他这皇帝亲自册封的侯爷不放在眼里了?

气氛又陷沉凝,片刻,军师笑了声,说道:“都道后生可畏,今日算是真的见识到了,阿梨姑娘率真可爱,伶牙俐齿,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夏昭衣笑了笑,没再说话,垂下了眼睛。

看她似不想说话了,军师心里也跟着松了口气。

美酒好菜逐一送来,军师将话题绕走,从重宜剿匪开始谈起,又聊到了佩封灾情,后又谈了几地的美酒与佳肴。

沈冽明显不善谈,有时军师提到他名字,想让他一起加入讨论,他也说不出几句来。

夏昭衣坐在旁边安静听着,没有再抬过眼睛。

军师时不时会去打量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宴席结束,靖安侯提出想要和沈冽去散步走走,沈冽应了,几个护卫同去。

夏昭衣和石头,戴豫还有杜轩一起回了马车停放的地方,美妾在安排住处。

戴豫他们感叹一顿饭吃得饱,夸这的手艺还不错,夸完戴豫回头看着阿梨,一掌拍向她的小肩膀:“阿梨!”

夏昭衣正望着青云,闻言回头:“嗯?”

“哈哈,怎么没被吓到。”戴豫又拍了下,这次力道放轻。

夏昭衣笑了笑:“有的,我被吓到了,所以以后你别拍我。”

“阿梨姑娘,你之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杜轩问道。

夏昭衣沉吟,道:“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对。”

“出自《道德经》,真正有德的人言行举止自然而然便是个德字,只有缺德的人才会去效仿和造作。”

“噗!”戴豫笑了,“阿梨,你好大的胆子啊,你竟敢骂靖安侯缺德!”

“你别笑,”夏昭衣认真道,“这是我和陶岱卓的事情,你不要说太多道太多,我不想牵扯上你们。”

“你是跟着我们一起来的,你说的那些话,早就牵扯上我们了。”石头道。

“不,我已经撇清关系了,在他们眼里,顶多只会觉得你们倒霉,惹上了我这么牙尖嘴利的,说不定还会同情你们。”

“既然知道会惹事,你还撞上去,”石头撇嘴,“问你姓什么你便说自己姓什么好了,无端提及定国公府。”

“石头。”戴豫斥道。

夏昭衣没有着恼,反是偏头一笑:“哪里是无端,我爱极了这个姓,因为它是定国公府的姓,我与有荣焉,不成吗?”

“就是,说就说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戴豫也道,“因为别人做贼心虚,我们就得迁就着他们,连自己说话也得顾前顾后了?”

“我们是客人,这是礼节!”

“阿梨又不是客人。”

“不是客人她进去做什么?”

“我是进去了,但我没碰陶岱卓的东西啊,我坐在那边,坐的是脚下大地。”夏昭衣道。

石头简直觉得不可理喻,瞪着眼睛道:“那你总,总受过那遮风的帐篷了吧?”

“是啊,热死了。”

“知道热,那你为什么还要去遭罪?”

夏昭衣一笑:“因为我想知道他们聊什么,大大方方进去听,总比趴在外面偷听的好,你觉得哪个更失礼?”

“你!”石头气的冒烟。

“该尊敬的,我自然会尊敬,不值得尊敬的人,我当然要不屑一顾。”

“有你这样抬高自己的吗?小小年纪,你这么狂。”

夏昭衣双手抄胸,笑得更加灿烂:“是啊,我就是这么狂,游戏人间嘛,不狂点怎么行?我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也什么都敢当,你看。”

夏昭衣侧过身去,继续笑道:“我这腰杆子直吗,这就是我狂的资本。”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126 牵着鼻子

小小的身板,哪来什么腰,后背挺得倒是笔直。

石头觉得和她完全无法正常交流下去,转身就走,走没几步,回头又低斥道:“小熊瞎子!”

“哈哈哈!”戴豫大笑。

夏昭衣也跟着笑。

美妾收拾好帐篷,带着丫鬟们来请人,地方就在不远处。

夏昭衣不想去,随便找了个借口,留在了马车这边。

“那你等下过来,我们先走了。”戴豫道。

“嗯。”夏昭衣点头。

戴豫他们离开,夏昭衣看着他们的背影,再望向他们脚下土路延伸出去的那片村落。

去往村落的路上杏花连绵,夜色中染着微醺火光,远处是片宽大的河道,看刚才陶岱卓带着沈冽离开的方向,应该就是去那边的河道了。

沈冽和陶岱卓并肩走着。

两人沿着河道往下,迎面夜风徐徐,身后护卫提着夜灯,几盏清浑小光,晚色里遥看,似有若无。

“贤侄这般仁德宽厚,这女娃娃遇上贤侄,真是福大了。”陶岱卓笑着说道。

“她得罪了你,你能隐忍不发,倒也令我刮目相看。”沈冽说道。

跟在陶岱卓后面的军师真是气的要晕过去了,这小儿,连尊称都没有了,直接就你你你。

靖安侯笑笑:“她还小,我怎么会同她计较,倒是贤侄,你同她这般大小时,也曾在宴席上得罪过人吧,哈哈。”

“江牧。”沈冽道。

“是啊,不成想,那次湖宴你们不打不相识,倒让你们成了知交。”

沈冽顿了下,道:“侯爷有什么便说什么,我时间不多,明早还要赶路。”

靖安侯心里喟叹,也不想拐弯了,直接说道:“我听闻他爹江侍郎要去封佩赈灾,郭老先生也一直在调动民间物资,想要助上一臂。我现在这情况,贤侄你也知道的,其实跟流放没有什么差别了,但百姓受苦,我心里焦灼心痛,故而早先就筹备了一些吃穿,你看,能不能让郭老先生收了我的物资,一并送去灾地?”

“为什么要我外祖父收?江牧他爹既已带了户部的人去赈灾,你直接给他们就是。而且,你这离封佩不是更近,你想要自己送去还不容易?”

靖安侯面露为难:“这也就是我方才同你说的,我现在与以前不同,跟流放无异,我的这点东西,未必就能被看上……”

沈冽一笑:“这哪能看不上,都饿得快死的人了,他们感激还来不及呢。”

“贤侄,你看,能不能帮我牵牵线,将我这些物资送去江侍郎那,或者便由郭老先生收了?”

“嗯,然后让他们记着你这一份,到时候名单广发,你的名字最好安排在第一第二上。”

靖安侯脸都快挂不住了:“贤侄,你这说的……”

“为自己搏点好名声不算什么错,你准备好东西,想送给谁都可以,我会替你写信的。”

靖安侯点头:“如此就多谢贤侄了,还有一事。”

“说。”

靖安侯真是,气。

他按捺住脾气,说道:“贤侄,如今天下大乱,各方起兵,朝政动荡,我这侯爷身份你也明白,天下人对我多有微词,尤其是郑国公府那一派,他们早就视我如狗畜之辈,我苟延残喘,活着艰难,你看,如若现在我有投诚之心,想与郭老先生结个……”

“我想你搞错了,”沈冽打断他,“靖安侯爷,我外祖父是喜爱广交好友,但从来不结党营私。”

“不不不,不是结党营私,我的意思就是交个好友……”靖安侯忙道。

沈冽看着他,点漆眼眸清澈如泉,但意味深长。

靖安侯被看的又冒出冷汗。

“投诚之心,可不是这么个用法。”沈冽说道。

后面的军师笑道:“侯爷这些时日过的昏沉,说话一时找不准,可能表达错了。”

沈冽点头:“嗯。”

靖安侯道:“那郭老先生那……”

“既是交个好友,那你便去交吧,我不过一个晚辈,我外祖父的交友我管不到,但我知道侯爷的意思,我转达即可。”

“贤侄聪慧。”靖安侯笑道。

沈冽也笑,话锋一转:“不过,我不喜欢无偿帮人的忙。”

“什么?”

“我知道你一直被噩梦所扰,还曾四方求医,我大哥沈谙那师父你是不是见过?”

靖安侯微顿,面露犹疑。

“看来是有了,”沈冽一笑,“他给你看病了么?”

靖安侯点点头。

“不见效?”

“或许吧……”

“除了看病,可还问过你什么话?或者托你办过什么事?”

靖安侯看着他,没有说话。

沈冽从他身上收回目光,望向河道。

水流潺湲,杏花漂在河水上,被打着卷的往下流带去。

沈冽就看着那些杏花,神情淡淡。

安静一阵,靖安侯道:“确然是有,可是我允诺过轻舟圣老不与他人提起。”

“他又没治好你的病。”

“不行,我答应过他了,不能说便是不能说。”

沈冽笑了笑,回眸看着靖安侯:“侯爷信守承诺,是个君子,但可惜我不太懂事,先前我说的那些你便当没听过吧,这几日一直赶路,乏得紧,我先回去了。”

“哎,贤侄!”靖安侯忙叫道。

“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沈冽停下脚步,微侧过头看着靖安侯,“他到底对你提起过什么?”

靖安侯真的气得想要骂娘了,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提线皮影。

半生戎马,立过战功,最后却连着让几个小屁孩给爬到头上,他又气又怒,但无计可施。

“他,就想问我借兵。”靖安侯道。

“多少人?”

“不多,也就两百来个。”

“你借了?”

怎么听都像是在被审问……

靖安侯咬牙,摇头:“没借,这些不是我的兵,我调动或派出去做事还可以,要是随随便便借给别人,庄孟尧不得骂死我。”

“借兵是同重宜有关吧,”沈冽又说道,“他以什么借口借的,剿匪?”

“既然贤侄都知道,又何必再问我?”靖安侯真的要怒了。

“我这不是想确认下么,侯爷别急。”

这根本就不是急,而是生气好么。

靖安侯觉得脑子里面一根神经突突的疼。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127 吞刀刮肠

“侯爷,你回来了。”远远看到靖安侯带人回来,美妾忙迎上去。

靖安侯脸色很差,没有说话,边走边伸手指向一旁:“你们都先出去。”

美妾看向那些婢女,轻声道:“先出去吧。”

“是。”

婢女们福礼,转身离开。

靖安侯大步走向桌案,没有坐下,一挥手甩了桌上的笔墨镇纸。

青白玉镂雕松柏笔架随沉香木座缠枝笔悬也一同落地,在地上撞出巨响。

“侯爷,怎么了这是。”美妾柔声上前。

军师和几个校尉跟在后面进来,脸色都不太好看。

军师看了被墨汁泼搅了的纸笔与地面一眼,再看向靖安侯。

“那沈郎君,惹了侯爷了?”美妾又问道。

“谁都不把我放在眼里,谁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靖安侯暴跳怒骂。

“侯爷,您歇歇气。”美妾忙安抚。

靖安侯甩开她的手,在桌案后坐下,眼眶通红,双目怔忡。

军师顿了下,上前道:“侯爷,也可能,那两个小娃是谁都不放在眼里的,不是只针对您……”

美妾倒了水,递过来:“侯爷,先别急。”

靖安侯没接,望着茶盏里的水纹,一波一波晃着,映着烛光,倒映出来的是头顶简陋的土庙房梁。

回想年少京城,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再看如今这样,偏居靖安,市井乡里指指点点,尽是羞辱谩骂,恶毒宇宙,他心中真的抑郁难平。

靖安侯一甩手,又将茶盏给推地上去了。

“贱人!”靖安侯骂道。

茶盏碎在地上,随水花朝四边迸溅,美妾惊的后跳,再听到靖安侯这怒骂,面色都白了。

军师没说话,垂下头,知道靖安侯这一声骂的不是美妾。

林校尉看屋内这气氛,实在忍不住了,说道:“侯爷,你是被他们给气的吧,我就不懂了,为什么我们非得给他们脸?那臭小子在沈家没什么地位,在郭家再受宠也不过是个外甥,说大了,就算郭家沈家最后都捧他,可是那两家跟咱们又有什么关系?醉鹿离我们这里不近,离京城就更远了吧。”

军师拉住林校尉,眼神示意,并摇摇头。

林校尉瞪他,低骂:“还不让说了?”

靖安侯脸色阴沉的难看,深吸了口气,抬头看向林校尉:“你们跟来干什么?回去歇息吧。”

林校尉还要说话,军师再度将他拉住。

“侯爷,我们告退。”军师对靖安侯道。

屋内只剩两人,美妾心有余悸,轻声道:“侯爷,我去吩咐烧些热水,今日是药浴还是花浴?”

靖安侯微不可见的摇了下头:“都不用。”

“可是侯爷……”

“你觉得,宣延帝还能撑得住多久?”靖安侯忽的问道。

美妾一惊,而后愣道:“侯爷,你怎么……”

靖安侯迷茫的虚望着门口,说道:“没什么大逆不道的,现在只有我们两人。”

美妾顿了下,垂下头,没敢说话。

安静良久,靖安侯又道:“本侯现在心里最怕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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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妾摇摇头。

“你可曾听过吞刀刮肠改过自新这八字。”

美妾慌忙抬头,瞪大眼睛:“老爷,吞,吞刀?”

“赵挚怎么可能吞刀刮肠?所以,他要刮的肯定是陶家和我。”靖安侯眼神变得凶狠,“他皇帝当了这么多年,奸诈的很,故意留着我们陶家招天下痛骂,到时候所有人都怒了,他再来一把刀子宰了我们以告慰百姓,搏上一番民心。”

美妾皱眉:“侯爷,您是不是……”

想多了……

但美妾没敢说。

“就算他不是这么算计的,可真到了那个时候,他说不定也会想到这一出,还有,”靖安侯看向美妾,“你说赵挚如果保不住他那皇位了,被宋致易或林致易,郭致易什么的给推翻了,那这新上的皇帝会留着我陶家吗?”

这眼神让美妾心跳漏拍,面色更白了。

“侯爷,您的意思是……我们这一劫,逃不过?”

“天下百姓巴不得我们被灭九族,顺应百姓,得到民心,哪个新帝不会这么干?你知道了吧,我们这是在立在悬崖边的刀口上啊!”

美妾微点头,轻声道:“我懂了,醉鹿郭家千年世族,他们的民望也许能保得住我们。”

“对,”靖安侯望回门口,声音虚浮,“郭家立足千年,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们是有本事的。”

“可是那沈郎君……”

“年少轻狂吧,”靖安侯自我安慰似的说道,“忍一忍,我得忍一忍。”

“嗯……”美妾又点点头,这时想起那女童样貌,拢眉道,“我倒是看那个女童,沈郎君对她似乎另眼相待,尤为敬重。”

“你是说我还不如一个女童?”靖安侯随即便道。

“不不不,妾婢的意思是,她到底还是个小童,是有些刁蛮乖张了点,但兴许好好说话,就能哄过来了呢。”

那女童的眼眸和笑意浮现眼前,靖安侯无端觉得一股寒意生起,摇手作罢:“不用。”

“妾婢可以试试……”

“你何曾见过我这军师被人在气势上压过一头?”靖安侯问道。

美妾顿住。

“这女童不好对付,也不简单,衣服看着破旧,但气度不凡,如果不是家境好,便是什么名家大儒教出来的。”靖安侯说到这,变得若有所思起来,“不过,沈冽那小子,倒是问起我轻舟圣老的事。”

“他问了轻舟圣老什么?”

“重宜剿匪。”

“轻舟圣老……”美妾低低念着这四字,又道,“沈郎君和轻舟圣老之间的唯一牵系,就是那兄长沈谙了,轻舟圣老本事极高,他若帮着沈谙,加上沈双城不待见沈郎君,到时候沈家那些家业……”

“妇人之见!”靖安侯一拍桌案,喝道,“你们就满脑子后宅阴斗之事,沈冽有郭家坐镇,有沈老夫人和沈老太爷撑着,还有嫡长子名分摆在那了,他岂会理会这些!”

“妾婢不敢!”美妾忙垂首。

靖安侯收回目光,头疼的扶额,撑在案上。

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沈冽对他在这件事情上开了口,他得琢磨出些什么才行。

128 萍水相逢

耽误了一日,第二日一早,石头他们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清晨雾重,没有落雨,但湿漉异常,天地蒙蒙。

土庙一带的山脚整个起了潮,雾水飘在空中,漫山遍野,黏黏糊糊。河边落花被黏在土里,巡逻的骑兵们路过,马蹄声将它们踩的更深。

东西收拾妥了,连道别都不愿同陶岱卓说一声,一行人便离开了。

夏昭衣坐在马车里面,马车帘掀着,她看着外边跟在戴豫身后的青云,目光空空的。

在路过一个拐口长坡时,她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眼眸亮了一下,变得清澈明晰。

沈冽坐在一旁,望了她好一阵,开口道:“阿梨,你在想什么。”

夏昭衣笑了,从窗外收回目光,看着身旁这个俊秀少年,说道:“如果前边遇上什么村落,我们就先分道吧。”

“分道?”沈冽双眉轻皱,“先前你不是说要同我们一起先去塘州,随后再去睦州?”

“嗯,但我临时有了其他事,”夏昭衣说道,“昨夜宴席上我表现的有些太唐突,不知道陶岱卓会不会因我的冒犯而怪到你头上,若有的话,以后我再好好赔罪,现在只能先致一声歉了。”

语毕抬手一拱,嫩嫩的小手还没长开,却每次都喜欢一本正经的行着大人的礼,反差看上去特别粉玉可爱。

“不必这么言重和见外,”沈冽道,“如今乱世,你又弱小,有什么事情是让你觉得紧急的非要去做不可的么。”

夏昭衣笑了下,没有再回答,转过头来继续望着窗外。

她私心不想再继续跟着他们了,原本同道,是为了有所庇护,因为她这身板着实太小,容易被人欺侮。

可是现在有了另外的主意,这法子要远远胜过和他们同行。

毕竟她惯来闲云野鹤的性子,真的不喜和世家子弟们一起,先不提路上唯恐又有其他事宜相扰,就是那个叫石头的家伙,已经非常讨厌她了。

沈冽望着她的侧脸,动了下唇瓣,但终究一言未语。

本就萍水相逢,他人之事他人定,他便不多加干涉了。

一路深往北去,不远处便见一个村落。

马车在路口停下,夏昭衣下车后同他们道别,干脆利落的牵了青云便转身离开。

戴豫觉得纳闷,看着她小身板拉着长长的牵绳往来处去,叫道:“她这是要去哪啊?”

石头哼道:“去哪都跟我们没关。”

这短短一日的相处功夫下来,石头对她的讨厌早就不是之前那些蛇的阴影那么简单了。

“走吧。”沈冽说道,“继续赶路。”

泥土湿滑,夏昭衣走的悠闲,牵着马儿,小步伐迈的不快。

终于去到之前那拐口长坡时,她看了树上的记号一眼,而后往里边的树林走去。

到了几棵杏树下,夏昭衣开口道:“老佟,支长乐?”

听闻动静躲起来的两个人,听到这声音立马翘头望来。

看到果真是她,老佟一乐,跳下树跑来:“阿梨!”

“可以呀,”夏昭衣双手抄在胸前,偏头笑道,“还真被你们两个人给逃出来了?”

“这没出息的,他昨天好几次说要回去呢!”老佟气恼的指向那边弱弱走出来的支长乐。

两个人身上的轻甲都已脱了,可是内衬的衣服还是一眼就看得出是军营的装束。

夏昭衣看着他们这又脏又乱的样子,道:“看来得找几个死人扒衣服下来了。”

“啥?”

“什么?”

支长乐和老佟同时叫道。

夏昭衣笑了,拉着青云朝前面走去,道:“走吧,去佩封。”

一听到这个字,身后的两个士兵都傻了眼。

看着小女童瘦弱的背影,老佟忍不住了,上前道:“为什么要去佩封呢,那边不是说灾荒闹的严重,大城都给封了吗?”

“去乡野的话,我们不被饿死,也得被饿昏了的人给抓走吃掉吧?”支长乐也跟上去。

“你们两个人是逃兵。”夏昭衣止步回头道,“你们敢去正道上走吗?”

老佟皱眉:“乔装的好……应该没问题吧?”

“富庶之地防守严密,路上亦会层层盘查,我们这些流民是不给放过去的。”夏昭衣认真的说道,“从佩封过,对我们来说再好不过了。”

老佟咬牙,心中还是觉得不安,一想到佩封那遍野饿殍和成群流浪的疯子,他就觉得心中打鼓。

“你先前那些人呢?”支长乐问道,“你和他们不是走的好好的吗,你为什么要留下来陪我们呢?”

夏昭衣一笑,继续朝前走去,说道:“不是,我跟他们也只是萍水相逢。”

其实最关键的是,到了塘州终归是要分道扬镳的,届时她继续北上,还是要被层层盘查和拦路,并且一个小女童,肯定又会被人盯上。

而身边这两个逃兵,他们人高马大,有他们在,那些觊觎的目光至少会忌讳三分。

而且……从佩封过,她不用绕道江南,可以至少省四十日的路程。

归心似箭,心里的焦灼急切,已经快要将她给撕碎了。

看着她走远,老佟和支长乐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又看向对方身上脏兮兮的衣服。

“跟上啊,”前边的女童头也不回的说道,“至少我能让你们吃饱饭。”

老佟朝她看去,心里说不出来的复杂。

昨夜他们惶惑时,这个女童说了一句“若是真的有危险,还有我啊。”

就那样轻描淡写和平静宁和的语气,却似一颗定心丸一样,鬼使神差的就让他们真的去穿过大营了。

现在,她还是这个语气,她说她能让他们吃饱饭。

这乱世里面,还有什么比吃饱饭更重要的吗?

可是,这么一个小个子的女童……

“算了!”支长乐这时忽的说道,“走吧!”

他这样干脆,反倒是让老佟不适应了:“啊?”

“她救过我们不是?”

老佟一顿。

“走吧。”支长乐不耐烦的说道,“我们也没得选择了,而且我不想再在这个鬼地方多呆一刻!”

管他前路几何,是死是活,路总是人走出来的。

129 出了逃兵

“什么?走了?!”

靖安侯的声音惊响起来,看着来禀报的手下,略作反应后,不顾还没被美妾和丫鬟整理好的衣裳,推开她们就匆匆往外边走去。

“侯爷!”美妾忙抬脚跟上。

靖安侯大步迈出,朝着昨夜沈冽休憩落脚的地方走去,什么都没落下,除了地上的车辙印和一些零碎的脚印。

“怎么就给走了,你们不拦着的!”靖安侯气急,痛骂身边的护卫。

一个士兵硬着头皮将手里一封信函递上:“侯爷,这是沈郎君留下的。”

靖安侯一把夺了过来。

美妾好奇的凑上去,尚未看全,依稀只见到几行字,就被靖安侯大怒的揉成一团。

美妾暗道不好,侯爷又要发作了。

“废物!废物!”靖安侯抬脚朝身旁几个的护卫踹去,“都是废物!”

“报!”一声大喝这时响起。

靖安侯回过头去,面色惊惶的队正开口叫道:“侯爷!有逃兵!”

林校尉大步跟来在队正一旁,不语一言,脸色同样难看。

“逃兵?!”靖安侯瞪大眼睛,“谁!”

“共八,八人。”队正垂下头,已不敢看靖安侯的眼睛,“其中四人生死未明,剩余四人已确认于昨夜逃走……”

“这还了得了!”靖安侯大怒,伸手一指,“去追!去!把他们的画像和名字给我贴出去!我倒是要看看他们能逃去哪里,能活的了几日!”

这天下最不齿的就是逃兵,世人再怒骂轻视他靖安侯,对逃兵的不齿却只会更剧。

可这一下子逃了八个,他要怎么跟庄孟尧交代,这些兵若犯事被他重罚致死,或派遣出去遇了意外死掉,都好过这样逃走。

兵离则将败,反本其意大祸,是为将之罪,而后必军心动摇,谣言四起,兵不由将。

这下彻底完了,拖累庄孟尧事小,他这零星残存的信守,也要保不住了。

“已派人去追了,”队正说道,“发现之际便速令人去了!”

“你也去啊!”靖安侯叫道,又看向一旁的林校尉,“你又愣着做什么!你也去!快马加鞭,告知各路,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林校尉领命。

看他们走远,靖安侯攥紧手里的纸团,气得发抖。

这一日,两日,三日的,每日都不让他过个好日子!

“那几个逃兵是谁管的?”靖安侯看向一旁的护卫,怒道,“把那几个队正都给我抓起来打了,和这几个兵相熟的人也都拉去重罚,一个都不轻饶!我看以后谁还敢逃!”

那边赶来的军师皱眉,上前道:“侯爷,重罚之下,难有心悦诚服,恐更生兵变啊。”

“他们敢!”靖安侯高喝,“治兵就要严!逃兵事大,不罚不行,犯事了还不让管教,这军中还有没有王法了!”

说完一甩袖,转身走了。

美妾噤若寒蝉,心里哀叹,也跟着转身一并离开。

不多时,土庙前又站了一堆受罚的兵,好些还是昨日被打过的。

不过今天不再是用棍子打了,直接扒了上衣施鞭刑。

………………

寿石大城就在前方三里处,渔舟逐水,良田葱翠,两边群山大开,中见沃土,宽阔平坦,丘陵寥寥,高处可见远处耸立的城墙和纷纷涌去的人潮。

夏昭衣牵着青云站在半崖坡,抬眸远眺,可惜目光望不尽天边。

老佟抹着嘴巴上的油腻,走来道:“阿梨,在看什么?”

“人。”夏昭衣说道,“我在看去的人多,还是回来的人多。”

“这哪能看得清?”

夏昭衣点头:“是啊,看不清的。”

她抬起头望向天色,手指轻轻的捏着。

不是什么好卦。

支长乐背着一筐野味跟来,循着方才夏昭衣的目光看向那边的大城,好奇道:“阿梨,为什么要看去的人多还是回来的人多?”

“笨!”老佟叫道,“如果去的人多,那就说明有人进城了,回来的人多,就说明彻底被封城了呗!”

“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啊?”支长乐还是问夏昭衣,“我们不是都已经打定主意要去佩封了,走不走寿石都无关紧要了吧。”

“这边封城封的厉害,就说明佩封的形势越来越严峻。”夏昭衣回头看着支长乐,“如果不是查奸细和瘟疫,只是为了防灾荒,官府通常情况下不会封死城门,他们会放一些零星看上去富裕,并带足了口粮的人进去。而如果连这些人都不给进,甚至将一些本就住在城中的老弱病残赶出来,那么情况就真的可怕了。”

老佟听着发寒,说道:“那咋办?我们还要去佩封吗?”

“别怕,佩封也不是死城,”夏昭衣看回到前路,说道,“就去佩封。”

“……死城?”支长乐打了个寒颤,不由背紧了身上的竹篓。

靖安侯严令之下,传讯兵们快马加鞭,很快就将逃兵之事报给方圆十里的各个关卡,兵营,以及官府。

得闻消息的,不论是官是兵,是勋贵还是闲士,都只想发笑。

有几人甚至当场提笔书信,令这几个传讯兵给陶岱卓带回去。

一来一回,一整日的功夫便没了。

陶岱卓在吃晚饭时收到一一带回来的信件,看了第一封差点没背过气去,第二封直接掀了桌子。

满桌山珍海味咣当碎了一地,一旁的美妾心疼的似割肉般在滴血。

第三封是曹曜的,陶岱卓得知是曹曜的,更是不想看了。

这个曹曜,这个曹曜……

陶岱卓眼眸变狠,怒声叫道:“不行,我如若这么下去,我迟早要完!我得想个办法,想个办法……”

他看向那边的军师,叫道:“你可有什么办法?!”

军师皱眉,缓了缓,摇头。

他能有什么办法,陶家出了陶岚这么个女人,没有被株连和罢爵,还能被人尊称一声侯爷,就已经是天赐的运数了。

陶岱卓这时却又一拍掌:“有了!”

军师看着他,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

陶岱卓叫道:“我需要立功!立下大功!现在最大的功就在宋致易身上!他如果真的要反了,我要是有办法将他招降,或者直接带兵将他给灭了,你说谁还敢轻视我,看不起我,或背后阴我?我说不定还能再加一爵!成为圣上面前的大红人!”

军师:“……”

130 要下很久

佩封在寿石西北,于碧山江和洞江的干流分经处。

五百年前爆发了一次大洪灾,死伤几十万百姓,江水疯狂倒灌,吞没了沿江三县,形成了洞清湖。

佩封凭借地势高而幸免于难,逃灾的百姓在此建城,因水土肥沃和江北的广袤平原,佩封逐渐变得繁华。

此次佩封大劫,非因天灾,而是**。

西北六州城破,仄阳道未能守住,百万百姓南逃,其中有部分难民渐渐聚拢,打着义军名号形成数支流寇。

佩封有最大的渡口和最丰裕的食物,收纳了数不清的灾民,同时也是流寇心心念念想要啃一口的肥肉。

而朝廷被西北所牵,焦头烂额,未曾留意此处,等反应过来后,佩封已经成了现在的局面。

夏昭衣和老佟还有支长乐,整整走了四天才到佩封境内。

水还有,山还在,但四野已荒凉。

在来之前的短短四日,就见了一百多具尸首,而进入到佩封境内后,那些成群的蚊蝇和扑面而来的恶臭,让支长乐止不住吐了好几次。

夏昭衣选的路非常偏,尽量避开大道,走山路和野径。

但到处都是饿疯了的人,他们也选择来大山古林,挖草根,剥树皮。那些长果子的树,成片成片的被砍的没了样子,破败的横拦在那。还有好些人不知道吃了什么,被活活毒死在路边,整个人都发着紫色。

未时天快要下雨,夏昭衣带着老佟和支长乐在一个山坳里的破败茅屋中暂住。

坑坑洼洼的地上升起一堆火,夏昭衣摆了个木架,将他们这几日一直带着的一口锅悬挂上去,并将这些时日喝水用的碗和上了漆的筷子放在里面煮。

老佟和支长乐去外边砍伐树木草枝,而后爬上茅屋,在顶上铺上,以防漏雨。

弄好后回来,夏昭衣又指向外边,说道:“门槛不够,再垫高些,东南侧的角落凿几个土洞,疏通积水。”

老佟和支长乐爽快的应了,擦了把汗后,转身又去忙活。

半个多时辰后回来,房间里面飘着浓浓的香气,他们馋的不行,洗了手,擦了脸后就在两边坐下,乖巧等开饭。

锅里面煮着蔬菜熬的汤,另一边架着烤鱼和大鸟,上面洒落的香料香草随着金黄色的油而滋滋作响,让他们的口水禁不住咽了一口又一口。

夏昭衣让老佟去盛汤,她将烤鱼从木枝上拿下,利索的分成三份,最小的那一份留给自己,另外两份分给这两个大汉。

“香死我了,太香了!”支长乐忙接过递来的鱼肉。

老佟则小心翼翼的将滚烫的蔬菜汤放在夏昭衣旁边,碗外边是有很细小的娟秀字体,写着“夏”字。

老佟的碗上是“佟”,支长乐则是“支”,同碗一样,他们的筷子也都有着记号。

不多时,外边下起了雨,稀里哗啦,倾盆灌下。

夏昭衣手里捧着热汤,抬眸朝外边看去,目光落在那些飞溅起来的雨水上面,发起了呆。

“阿梨?”老佟看着她,轻声叫道。

夏昭衣收回目光:“嗯?”

“想什么呢,”老佟又道,“你这几日吃饭的时候怎么一直在走神呢。”

夏昭衣笑了笑,摇头,没说话。

老佟见她这样,便也不好多问什么,就是觉得,这个小女童的眼睛明明很清澈干净,可是却又复杂难懂,像是藏着太多秘密和心事。

而对于她会的和懂的东西,他和支长乐已经从一开始的不可思议和惊讶,到现在慢慢变得习以为常。

她说什么时候下雨,就什么时候会下雨。

她说往哪边走会有大量野菜,就真的在前边出现。

会捕鱼,会捉鸟,会生火架锅,会烤出他们这辈子都没吃过的美味食物。

总之从心到胃,他们是彻底服了她,也早已没有将她当女童来看待。

她要他们做什么,他们都会立马去做,因为她让做的都是对的,他们言听计从即可。

这时,青云在旁边打了个响鼻。

支长乐放下碗道:“我去给青云喂喂草。”

“你吃完了吗?”老佟问道。

“吃完了,我不吃了。”

“那成,我也吃完了。”老佟说道,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洗碗。

夏昭衣的碗也被收去了,她用一旁的开水拧了帕子,擦过嘴巴后顿了顿,重新看回到门口,而后收了帕子,起身走去,扶着门框站着,看着远山的雨景。

天地间都是雨水砸地的声音,稀里哗啦,掀起巨大的潮雾,笼了川泽,遮了遍野。

夏昭衣眉宇凝重,一直眺望着,不知不觉,肚子上的衣衫已被打湿。

“阿梨,你仔细着凉啊!”老佟叫道。

“这雨要下很久。”夏昭衣开口说道。

“大概多久?”老佟好奇。

“十来日吧。”

“十来日?!”老佟傻了,“哪来那么多的雨水给它下呢。”

“自然是断断续续,”夏昭衣沉声道,“这些时日不会有放晴的时候了。”

老佟知道夏昭衣一直想要去京城,并且看的出她赶路很急,于是安慰道:“没事,不影响我们行路即可。”

“影响的,”夏昭衣手指在门框上轻轻捏紧,说道,“洞江的水位要涨了,不仅影响了我们赶路,很有可能会引发洪涝。”

老佟一愣,也看向了远处。

那边正在喂马草的支长乐也愣住了,转头朝他们看来。

天光渐渐昏暗,远处的山山水水逐一消失,化作极淡的剪影。

夏昭衣收回目光,转身回来,说道:“休息吧,接下来的几日怕是不好赶路了。”

老佟点头,轻叹:“嗯。”

睡觉的地方分里外,夏昭衣睡在里边,地上铺着毯子,身上盖着小被子,以杂草为枕。

老佟和支长乐则轮流守在外边,同样也有毯子和被子铺在地上。

而这些褪色的毯子被子,却全都是夏昭衣从干净的尸体上面脱下来的外衣。

她用草药一起将这些衣服放在锅里煮了,再挂在青云后面用六月的太阳烤晒,最后将它们一针针缝起。

“被子”“毯子”上有非常淡的香草气息和阳光的气息,同样,还有老佟和支长乐身上的衣服,也是从死人身上脱下来的。

乱世有乱世的活法,哪里还会计较些什么呢。

131 处理伤口

雨水越来越大,没有一点要停息的意思。

佩封南城外三里处,数千只火把高高燃着,将晦暗的天地映出一片红来。

人群最前面立着一匹大马,马上的将军容貌年轻,二十来岁上下,恼怒又无力的看着前边巨大的泥坑。

因是泥坑,四边雨水拼了命的沿着万千沟壑汩汩下淌,半日不到便积作一个水潭,快要淹没这泥坑里的数千具尸体了。

而这些尸体,本该是被付诸一炬,烧个透彻的。

“将军,回去吧。”一边的近卫打着伞,开口说道。

赵秥眉目凝重,拉紧了手里的缰绳,没有理会。

“将军……”近卫又唤道。

天空这时一道惊雷乍响,将天幕生生辟开。

近卫被吓到,打着伞的手缩了下。

赵秥抬头望向前方山岚上黑黢黢的夜空,心中大骂,拉扯了下缰绳,回头高喝:“走!”

近卫总算是松了口气,同样打马而回。

但转身后,心中觉得很不安宁,忍不住回眸借着火光再看一眼那个泥坑。

恰逢又一道闪电,照亮了坑中那些尸首浮水的面貌,白亮紫电下狰狞畏怖,成片堆积,让纵使经历过沙场鏖战的近卫也不由头皮发麻。

紧随闪电的,是轰隆雷声。

近卫咬牙,心中不是滋味,说不出的无力和悲凉。

一听说赵秥回来,守将便领着几个士兵来找他。

赵秥面色难看,沉着脸在台阶上止步,回头看着他们:“何事?”

“刚收到的线报,林耀那只义军后日又要发动进攻,按照我们现在的兵力,这次真的难守了。城中粮草也快不够,军需用品补给快要用空。城中百姓人心惶惶,有几家人已经疯了,今早将军带兵刚走,六个疯子便上街去放火,还砍杀了两名妇人,”守将沉声道,“将军,这样下去,我们……”

“后日不会进攻。”赵秥打断他,“今夜这暴雨,这几日路都不可能会通,还进攻什么。粮草军需我会想办法,人心你去安定,这些事情都做不好,要你何用?”

守将垂首:“是末将不够沉稳。”

“明日清早天亮后你安排五百人去今日所挖的泥坑旁再挖一坑,”赵秥又道,“一定要尽快,最好天一亮就去。”

“在泥坑旁挖坑?”守将不解,“这是为何?”

“要你去做你就去。”赵秥冷冷的说道,转身迈上磊磊台阶,朝上边走去。

台阶上下无序的立着六块大石所砌的石墩,一共九处。

九处石墩上各立着石雕的小凉亭,凉亭中间置着火盆,用以照明。

赵秥的身影消失在台阶上边。

守将懊恼的立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的地方,浑身都提不起劲。

第二日一早,大雨稍歇。

天刚蒙蒙亮,五百多个士兵就出了城,朝昨天的泥坑走去。

一夜没有睡好的赵秥披了件外袍出来,遥遥看着他们动身,眉间的褶皱越来越深。

待最后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了,他抬起头看向沉霭霭的天色。

昨夜心中狂躁愤怒,因为这场大雨让他们昨日一整天的付出变为虚有,但同时却也阻挡了林耀他们的进攻。

现在佩封城里的情况,可能连两波都守不住。

这局面,他已经快绝望了,但他又是最没有资格绝望的那个人。

………………

大雨断断续续,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接连三日,天地成了汪洋,大量的树木被冲刷下来,让山路变得越发难行。

又越过了一座山,大中午的天空阴沉晦暗,隐隐有又要滂沱之势。

夏昭衣留了青云给老佟看着,她和支长乐去前边探路。半个时辰后回来,支长乐脸色难看,一抓着老佟的胳膊,就差点没有腿软跪跌在地。

老佟赶忙扶着他:“这是怎么了?”

支长乐张着唇瓣,说不出话,干脆摇头,什么都不想说了。

“他没事,”夏昭衣过来牵青云,道,“先走吧,前边找到了可以落脚的点,方才遇上了一个伤者,我们先将他安置在那边了。”

老佟点点头,不放心的看着支长乐,问道:“你还行吧?”

支长乐完全说不出话了,拿了自己的水壶猛灌了一口,仍然是摇头。

老佟又看向夏昭衣,想问问怎么了。

夏昭衣神情也不太好看,不过大抵还是平静的,牵着青云已经朝前头走去了。

“你一个大老爷们,还不如人家小姑娘。”老佟骂了声,也跟了上去。

前边的落脚点是个破庙,被夏昭衣和支长乐救下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受伤严重,身上有许多爪痕和咬痕,是被猛兽攻击的。

跟以前那样,老佟和支长乐负责生火防漏,夏昭衣去架锅煮水。

待水沸了,夏昭衣出来喊道:“老佟,来帮我。”

“来咧!”老佟应道,从屋顶上下来。

夏昭衣指指屋内的温水:“洗手。”

老佟乖乖去洗了,用干净的帕子一抹:“阿梨,要做啥?”

“把他衣服撕了,”夏昭衣朝地上的男子看去,说道,“你切记小心些,他伤口化脓,衣裳给黏在肉上了,会很疼。”

“成,我会小心的!”老佟走了过去。

伤者发着高烧,夏昭衣在他的额头上盖了块湿冷的帕子。

待老佟将他衣服撕掉后,夏昭衣道:“老佟,你先回避。”

“为什么?”老佟下意识道。

“你看这个。”夏昭衣伸手指向伤者的胸口。

胸口的两道爪痕非常深,旁边皮肤都溃烂了,起了许多脓疱,如果再往右偏些,他这条命铁定保不住了。

“我等下要将这些都清理掉,你可能会不适。”夏昭衣说道,“我还要将他的伤口缝起来。”

“缝,缝起来?”老佟睁大眼睛,“用啥?针线?”

“对,”夏昭衣点头,“你先回避吧。”

语毕,已经垂下头着手开始处理伤口了。

老佟没离开,睁着眼睛愣愣的看着夏昭衣的手清理着伤者的伤口。

非常灵活,熟练,甚至觉得赏心悦目。

直到看到夏昭衣将人家数寸深的伤口撕开,从里面挑出脏秽杂草时,他眉头一皱,一阵鸡皮疙瘩疯狂涌起,头皮发麻的站起:“阿梨,我去干活了,有什么你再叫我吧……”

132 南北两端

破庙外边的庭院很大很空,中间那铜铸的大炉鼎积满了水,炉鼎外边刻着密密麻麻的图腾。

老佟和支长乐在屋顶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的树木草枝,再压了许多石头。忙完之后,两人就坐在上边,看着这口炉鼎。

“你今天为啥给吓成了那样?”老佟问道。

支长乐本来忙的都快忘记那个了,闻言又皱起眉头。

“欸?问你话呢。”老佟伸手推他。

支长乐目光一直停在那大炉鼎上,很轻的道:“咱们以前都说人死了,是要去阴曹地府的,是吧?”

“啥?”

支长乐收回目光,看着老佟:“老佟,你说阴曹地府是啥样的?白三哥是不是已经到那了?”

“你有话说话,问我这么多干什么?”老佟不满的叫道,“问你呢,今天看到啥了啊?”

“就看到阴曹地府了呗。”

支长乐面如土色,捡起旁边的石头,朝那大炉鼎扔去。

但是他没扔中,那石头撞在了铜炉上,非常重的一声,带着沉沉的回音。

“成堆成堆的尸体,”支长乐艰难的说道,“他们的脑子……都被挖了。”

“什么!?”老佟瞪大了眼睛。

“就是……被挖了,眉骨往上直接被切了,有些切的干净利落,有些切的不整齐……”支长乐压低声音,“我当时吓坏了,阿梨也惊在那边了,我随口问了句是谁干的,阿梨就说,说……”

“说啥了?”老佟忙问。

支长乐手脚冰凉,道:“……可能是被蠢货拿去做药引。”

老佟面色瞬息变得惊悚:“我的天啊,这是谁干的!杀千刀啊!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支长乐摇头,已经说不出话了。

夏昭衣从门内出来,抬头道:“你们先下来吧。”

老佟苍白着脸点点头,手脚哆嗦的爬了下来,喑哑道:“阿梨,你是不是饿了?”

夏昭衣摇头,问道:“你们会做长矛吗?”

“长矛?”

“做这个干什么?”支长乐问道。

他还坐在上边,不是不肯下来,而是手脚还在不由自主的发软打颤。

夏昭衣转身走向院中炉鼎,就着巨鼎里的水洗掉手指上的鲜血和药草汁,说道:“山中有猛兽,我们不做好应对措施,有可能会成为它们的食物。”

老佟一愣:“猛兽?”

“嗯,”夏昭衣回身看着他们,“我出去一趟,你们折几根粗壮的树枝削成长矛,若是不会就尽量往尖了的削,我回来稍微修一修,方便使动就可以。”

“你要去哪?”支长乐忙又问道,“屋里头那人怎么样了?”

“我包扎好了,他也醒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夏昭衣说道,“先辛苦你们了,记得削的尖一点,我最迟两个时辰回来。”

说完,抬脚往外边走去。

借着昏暗天光,可以看到她身后腰上别着一根类似长鞭的棍子,又或者,是一条类似棍子的长鞭?

总之缠绕成一捆,在她小小的后背上占据着太多空间。

在这之前从来没见她拿出来过,青云后边那两个专属于她的树筐里边,还真是什么都有。

“你快给我下来。”老佟抬起头对支长乐说道,转身进去大堂。

一眼就看到那伤者靠着供奉的香案,身下垫着夏昭衣所用的毯子,上身没穿衣服,眼睛半睁着,目光茫然病弱,看上去像是被痛傻了。

支长乐跟着进来,看到他身上包扎好的伤口,一愣:“阿梨怎么那么快。”

不仅都给包扎好了,甚至他身上其他地方的泥渍都给擦洗掉了,皮肤又黑又皱,一看便知是长年种地的穷人。

支长乐一说,老佟才觉察,呆呆的点了下头:“是好快,这才过去多久。”

想到之前夏昭衣的手法,老佟又道:“阿梨好像什么都会,有个话叫啥?”

“啥?”

老佟想起来了,说道:“无所不能。”

………………

风呼啦啦从林木深处吹来,混杂着各种奇怪的气味。

夏昭衣鼻下绑着卷了野花香草的布卷,一直缠到耳后,手里拄着一根粗壮的木枝,以破庙为圆心,沿着附近一里的范围走了一圈。

一个多时辰后回到初始点,她找了个略平坦的泥地,捡了根树枝在上边描画。

用简单线条大概勾勒了下地形,她略作判断,随手拔了地上的杂木,折成一小根一小根,插在了几处位置上。

她蹲着沉思,小小的眉头拧在一起。

这些猛兽平时就凶狠,遇上了活人哪里会放过,而现在,这些猛兽还吃过人。

她自然是不懂人肉的滋味,但师父有说,人肉鲜美,没有皮毛,吃肉的凶兽们本就以原始贪欲为念,一旦尝过,就会更疯狂的来扑食。

那时师父是教导她要如何在野外一个人生存,如何避开这些凶兽。

毕竟,她一个人被吃掉事小,影响到山脚下所有村落的安宁便是一件天大的事。

夏昭衣轻轻吐了口气,抬头朝深林幽隐处看去。

先前给那伤者包扎时,她无心又心算占了一卦。

四象具,二难全,背向而行,南北两个极端。

意指忽逢荒凉处,或天清地明,或山穷水尽。

而这关键所在,是绝对会有一个闯入者,此闯入者不祥。

应卦者如何应对这个闯入者,便是扭转整个局势的关键,不然非生即死。

这时,林间的风起的猛了,天色也越来越沉。

夏昭衣仰头看了眼云海卷滚的天空,起身将搁在一旁的木杖捡起,转身离开。

待她走后不久,空中砸下大雨,将还未从雨涝中回缓一口气的大地,又重新肆虐了一番。

万物走避,纷纷寻找可藏身之处,天地除了雨声,和间或响起的雷声,再无其他。

大约半个时辰后,一个清癯修长的身影,却从远处大雨里缓步走来。

竹杖芒鞋,斗笠蓑衣,后背负笈,只是书篓里装的不是书,而是一堆被保护的极好的名贵药草。

他走的不紧不慢,并未因大雨有任何一丝惊慌。

走到一个平坦处时,他停下脚步,垂眸望向不远处的泥地上,那被大雨冲刷的极淡极淡的图纹,是一个地形。

133 命可以改

虽然被冲刷的厉害,但尚有一些痕迹留着,线条非常顺畅自然,在几处位置上,还竖插着几根被折断的小木枝。

倒很像是他一个老朋友的习惯。

来人收回目光,抬起头朝前路看去。

斗笠下面的脸微微扬起,是一张并不是很年轻的俊朗容貌。

眼眶有些凹,眼角几丝细纹,眼睑下有一些眼袋,除去这些外,皮肤倒是养的不错,很光滑,唇角的法令纹也不明显。

前边是一个三岔口,另一条路所通向的地方,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似乎是一个破庙。

倒是有一点想要去看看那破庙里此时会有什么人在,不过时间不够,他得赶路。

男人朝前走去,经过那边的“地形”时,特意绕开,没再多看一眼,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前路。

………………

雨水冲天而下,如挂悬瀑。

老佟和支长乐坐在门内放倒的香案上,一根一根削着长矛。

大堂里散着药香,伴随着沸腾煮开的草药,气味越来越浓。

夏昭衣将火堆的火略略压下,用文火慢煎,而后将另一个火堆上的菜汤盛了一碗,端去到伤者跟前。

老佟见状,说道:“阿梨,要不我来喂吧?”

“不用。”夏昭衣道,已经端到了伤者跟前,坐了下来。

火堆烤的暖,木柴在里边滋滋响。

伤者眼睛半阖着,听到走近来的动静,抬眸朝小女童看去。

昏暗光线里,女童的脸蛋非常小,头发盘在脑后,插着一根木头,额前的碎发有些乱。

“老伯,吃点东西吧。”夏昭衣说道。

“小女娃。”伤者的声音很哑,带着很浓的佩封口音。

“嗯。”夏昭衣应道,用勺子轻轻舀了口菜汤,递到他唇边。

伤者垂眸看着汤药,张开嘴巴喝下。

一勺喂进去,夏昭衣又喂了一勺。

伤者却忽然哭了,抬手抹了把眼泪。

夏昭衣微顿,垂下了手。

伤者越哭越难受,牵扯了身上的伤口,特别的疼,可是又忍不住眼泪,从而使身子因为强忍而颤抖的越发厉害。

用了好久,他才恢复了一些平静,朝夏昭衣看去。

夏昭衣一直安静的等在旁边,等他缓过来后才舀了汤,重新递到他唇边。

伤者咽下后说道:“小女娃,我自己来吧。”

“不用,你力气快用光了,好好躺着吧,”夏昭衣说道,“还有,我叫阿梨,梨花的梨。”

伤者点点头,说道:“阿梨。”

夏昭衣又喂他,伤者哽咽着咽下。

十几勺后,小碗见底了。

夏昭衣起身道:“老伯,半个时辰后喝药,会有点苦。”

“我不怕苦的。”伤者应道。

夏昭衣笑了下,转身走了。

老佟收回目光,一声轻叹,转头看向外边急倒飞漱的大雨,手里面的刀片一下一下削在长矛上,说道:“这乱世,真是杀千刀啊。”

“谁活的都不容易。”支长乐看着手里的长矛,说道,“都是命。”

话音刚落,那边就传来小女童清脆的声音:“命是可以改的。”

支长乐和老佟回过头去。

夏昭衣站在佛像前边,手里还拿着空碗,抬头看着爬满蛛网落满沙尘的佛像,平静的说道:“山可以移,海可以填,人间也可以被重铸,乱世会结束的。”

老佟看着她削弱的身板,顿了顿,道:“那,是不是说,现在的这个昏君快要当不成皇帝了?”

听到“昏君”二字,支长乐吓得没立即伸手去捂他的嘴巴。

“不知道。”夏昭衣说道,回眸过来一笑,“我一个小女娃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她若不说这话,老佟和支长乐真的差点不将她当女童看了。

定睛过来才觉察,真的是小小的个头,才多大的模样。

过去一阵,老佟没忍住,又道:“那,我们会不会有新皇帝呢,不知道是谁……”

夏昭衣微顿,眉心轻轻拢起,转眸看向大殿外边灰沉沉的天光。

“你不是傻的嘛,阿梨都说了不会知道的,你还偏问。”支长乐说道。

“不就忍不住多嘴问了句嘛。”老佟回道。

转头却看到女童站在那边,小身影立的笔挺,双手捏着碗,虚望着外边的大雨,神色极为罕见的冰冷。

老佟愣了下,想要喊她,但喊不出声。

支长乐不由也顺着他的目光朝夏昭衣看去。

他们两个人的声音,夏昭衣听的到。

对她而言,其实谁当皇帝都没有差别,她心在山野,四海逍遥,即便人间烘炉,她能救则救,不能救,却也不会投身其中,去无私奉献自己。

可是,谁当皇帝都可以,却唯独不能让那些人!

想到这里,夏昭衣就觉得胸口都在狠狠的作痛。

“阿梨。”支长乐很轻的唤道。

夏昭衣平静的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他们,说道:“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失态了,我去煮东西,你们要吃的话可以过来了。”

说完,转身回去火堆旁。

老佟和支长乐你看我,我看你,再看回到夏昭衣身上,却发现她已经没事人了一样,坐在那边开始准备碗筷。

真的很小,身影几乎被火堆挡住。

一起赶路的这段时间,她表现的太能干了,几乎什么都会。不娇生惯养,不随意使唤人,待人有礼有分寸,从不过问他们的过去,让人觉得大方舒服。

可仔细去看,她终究还是个女童,个头才到他们的肋骨呢。

终究还是乱世的原因吧,将这么小的孩子都变成了这样,一点天真的童趣都没了。

“乱世啊。”老佟轻叹。

………………

“乱世?哪乱了,”赵秥提起笔,看着行军图上的地图,说道,“大雨不能歇的话,我们就算想逃,也逃不了多远。”

几个高大魁梧的将士立在桌子四周,看着上边的行军图,每个人都很严肃。

军师何川江抬手捋了把胡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已经乱了,”袁天庆抬起头道,“将军,粮草已经断了,朝廷根本没有派人给我们补给!”

“这几条路设防,你们觉得如何?”赵秥如若未闻,笔端又在图上落下,画了个圈。

134 修鞋老匠

其实,哪里还有路,行军图上早就一片川泽了。

而唯一可以去的那条路,这几天被赵秥一直派人去外面挖坑通水,直接被连降的大雨变成一条大河。

现在,援军没到,粮草用尽,人心哗变。

城中百姓坐不住了,昨夜一连发生了几个规模不小的动乱。

暴雨夜色里折磨一宿,跟随赵秥的这些大将精疲力尽,不想再管这些人的死活,纷纷同赵秥请求弃城。

赵秥虽然没有直接拒绝,但是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从始至终都盯在这张根本已经看烂了的行军图上,对他们的话装聋作哑。

袁天庆没办法,求助的目光再度看向何川江。

何川江没理会他,淡淡的看着那张行军图。

袁天庆大怒,窝火的一抱拳,负气叫道:“属下告退!”

不等赵秥说话,便转身离开。

怒气冲天的迈过大堂门槛,迎面一个近卫跑来,同他行了一礼,匆匆奔进大堂:“报!将军,南城下来了一个老汉,自称修鞋老匠,此次专来助我们一臂之力,脱离困境!”

赵秥的笔一顿,抬头道:“谁?!”

袁天庆眉毛惊讶扬起,大步回来:“同渡修鞋的那个?”

语罢,抬头朝何川江看去。

这个沉默了一整天的军师终于来了精神,目光也变的晶亮了,直直的望着那名近卫。

“是!”近卫回答,“将军,他还等在外边。”

所有人都看向赵秥。

赵秥反倒是顿住了,看向一旁的何川江:“老师怎么看?”

“你怕他是假的?”何川江反问。

赵秥皱眉,说道:“倒是也不至于,那些人没必要多此一举。”

何川江点头:“就算是义军想要特意派一个人来这探听我们的虚实,并放一个暗号通知他们攻城,就这大雨,他们未必吃得消。”

“会不会是有点见识,恰好听过这个修鞋老匠传闻的人,专门来骗吃骗喝的?”一旁的朱培问道。

赵秥搁笔,站直说道,“是人是神,总得请到面前来方能知晓。”

“是要去请,”何川江一笑,说道,“若他不是,我们不吃亏,而万一真的是,他一定能帮的上我们。”

………………

天色已经很黑了。

城门外立着一个清瘦笔挺的身影,拄着拐杖,斗笠破败,雨水淹没了他的草鞋,已到膝盖腿了。

他在这里已等了半个时辰,现背对着城门,抬眸眺着灰蒙蒙的远山。

“老汉!”一声叫唤遥遥响起。

来人回过头去。

滂沱大雨里,赵秥亲自跑来了,站在城墙上往下望着。

来人笑了,叫道:“赵大将军,可让我好等啊!”

城门内外都是水,阻力极大,打开城门是非常吃力的一件事情。

几个城门守卫抛下了一个坚固的大竹筐,赵秥的近卫喊道:“老汉,先委屈你了!”

来人也不在意,笑了笑,蹚着水过去了。

被从竹筐里面拉上去,赵秥带着军师和几个近卫走来,恭敬道:“先生。”

一个拿着伞的近卫赶忙过去,遮在了来人头上。

来人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笑道:“这雨太大,也不知道何时才歇。”

“先生,”何川江上前,直接便说道,“先生真是修鞋老匠?”

“哈哈哈!”来人朗笑,看向他,“瞧你这打扮,应就是这里的军师了,佩封城外三里处那一个又一个百来米长的大水坑,可是你要挖的?”

何川江微顿,没有说话。

“是我要挖的,”赵秥说道,脸上神色已没有先前那样恭敬了,“先生有何指教吗?”

“为何要挖那个?”

赵秥皮笑肉不笑,双手负后,说道:“看来先生是路经过那地了,那么先生是否看到其中有一个大坑,里面全是尸体?”

“是有见过,都是难民?”

“两千三百二十一具尸体,我本是要一火烧光的,谁料几日前突然来了这场大雨。我第一时间令人将那泥土填回去,但是来不及了,风雨太大,雷声也大,天色又黑,我有不少士兵滑落进坑里,差点就爬不上来了。所以只能暂时回去,第二日再去旁边挖坑。”

来人点头,又疑惑道:“那你又挖坑是?”

“雨已经下了一整夜,满满一坑的水,我若不挖坑将那些水引进去,那就由着坑里的水漫出来?”赵秥冷冷的道。

来人失笑:“那将军为何不挖渠,而是要挖坑?挖渠将这些水直接引走,岂不是更妥?你这几日淋着大雨在那边挖坑引水,就没有士兵再落进坑里了?”

赵秥已经快要没有耐心了,眉头一皱:“挖渠引走,引哪儿去,引湖里?泡了一夜的两千多具尸首的水,引湖里以后,你敢喝吗,你敢用吗?我为何要烧掉这些尸体,怕的不就是疫症吗?”

眼看来人又要发问,何川江说道:“先生,你还没说呢。”

“说什么?”来人朝何川江看去。

“你还未说,你是不是同渡修鞋老匠。”

来人摆手,笑道:“这诨名是我气恼我那装模作样的师兄而随意取的,我姓嵇,单名鸿,你们要怎么唤我都行,不过一个称谓。”

说着,先迈开了步子,拄杖朝前边下城楼的石阶走去。

赵秥面色难看,看向自己的军师。

何川江回他一个安抚眼眸,并示意他按捺性子,而后跟上来人。

虽然还未肯定就是那修鞋老匠,可至少能看出,这人不是什么寻常人。

寻常人谁敢在赵秥面前喋喋不休的问这么多,毕竟赵秥是个将军,是将军,手上就有血,眸子里的杀气,那是鲜血和白骨凝练出来的。

何川江跟上后,随口说道:“原来先生还有师兄。”

“呵,说起我这师兄,他的名号你们都该听过才是。”来人笑道。

何川江想要去看他的脸,但现在天色太黑,他整个人又藏在斗笠下,且因着大雨遮了些视线,着实不好看清。

“哦?”何川江道,“敢问先生的师兄是谁?什么名号?”

来人又笑了下,道:“他这些年喜欢四处招摇撞骗,所以名声大了些,他自称轻舟圣老。”

何川江点头,倒是也真的听过,只不过没有接触过,也没有更深层的认识,只知道医术似乎不错。对他这样的谋士而言,反而更觉得面前这位修鞋老匠才是比较厉害的那一位。

“哦,”何川江随口道,“轻舟圣老。”

135 交换条件

马车为双驾,踩着水路,从城门往城中而去。

两个士兵在前牵马,行路颠簸,一路水花飞溅。

沿街灯柱上边各挂着两个灯笼,水光将灯火映照,满城辉辉。

但街上很冷清,没什么人。

现在全城戒严,严禁百姓再外出,违者直接斩。

半个多时辰后,马车终于停下,近卫掀开车帘:“将军。”

赵秥冷着脸,一步当先,庞大的身子先跨出去。

何川江看向修鞋老匠,抬手做了个请:“先生先请。”

老匠没有推托,起身离开。

四十多个高阶往上,是方砖铺就的宽阔平地,近卫肃容站在四周,见到赵秥后纷纷行礼。

袁天庆和朱培迎上来:“将军!”

何川江暗使了个眼神,示意他们离开。

袁天庆和朱培微顿,点了下头,对赵秥虚行一礼,往一旁退了。

离开前,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看向赵秥身后的老翁,但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赵秥回头道。

“吃过了,”老匠说道,转头看向那边的袁天庆和朱培,又道,“将军身边之人,都是大才啊。”

“你认识他们?”

老匠一笑,拄着竹杖往西边的石栏走去,边道:“将军带人来此平乱,结果自己身陷囹圄,不知道后悔了没?”

赵秥走在他身侧,冷冷的看着前方,说道:“你有话便直说,有计也直言,我没什么后悔的!”

“要不是你姓赵,又领着虎奔营,我还真想不到你这般脾气的人会是郑国公府的主力大将之一呢。”老匠笑道。

赵秥已经极力在压制自己的火气了,没有说话。

何川江捋了一下胡子,微垂着头,在旁默不作声。

老匠在石栏前停下,抬眸眺向西方天幕,说道:“白日站在这里,能看到那些人吗?”

“看不见的,”赵秥也抬头看去,道,“离得太远,他们在万善关。”

“万善关,”老匠一笑,道,“佩封地势偏高,他们骑马过来需一日,你们过去则要快一些,怎么反倒不过去对付他们?”

赵秥就要说话,被一旁的何川江轻轻按住,暗示他不要开口。

老匠又笑,道:“若是不信我,又何必带我来这?”

何川江微顿,想了想,道:“我们打过,但是对方兵力足,抢的粮食也足,而且每天都有人前去投靠他们。我们没有救济,也承担不起任何一场战败。每次一输,他们士气大涨,我们则反之。而我们赢了,他们的士气不减反涨,会更疯狂的猛扑。”

“果然,这军心才是致胜之宝。”老匠说道。

“先生可有令我们摆脱此困局之计?”何川江拱手说道,“我们目前局势被动,除了这支流寇,近来在西北方向又形成了一股势力,前有狼,后有虎,我们不是怕作战,而是我们的情况真的不便应战。”

老匠没说话,良久,回头看着他们,说道:“我当是什么事情,原来仅仅只是援军没到,救济没来,就让你们陷入了这个局面?”

何川江脸色微讪,很轻的说道:“是我之过。”

“那你们等着就好了,怕什么,”老匠又道,“郑国公那么有钱,还怕送不来援军和救助?迟早都会来的。”

“怕的,还是人心啊。”何川江说道,“城中百姓人心惶惶,城外流寇野心勃勃,京城内斗暗室欺心……可能我们连救济都没有,不过他们一次次的口头敷衍罢了。”

赵秥朝何川江看去,目光冰冷。

何川江余光看到了,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道:“如今更有连降大雨将我们困囿于此,令我们难以出去觅食,先生,我们现在真的陷入了死局。”

老匠收回目光,手指在竹杖上握紧了些,沉吟半响,道:“我曾在同渡助方一乃连环破敌,此战令我声名鹊起,想必你们也知道。”

“是,先生。”何川江说道。

“我不是善人,不会无缘无故助人,”老匠说道,“当时方一乃曾给了我三个承诺,你们打算给我几个?”

“承诺?”

何川江皱眉,朝赵秥看去。

赵秥眼带不屑,说道:“还有这种事情吗,那他给了你什么承诺?”

“不能说,”老匠摇头,“你们的承诺我自然也不会告诉别人,如果你们答应了,我三天就能助你们摆脱困境。若是你们不答应,那我就乖乖的被你们囚禁。毕竟从你们告诉我你们的困境开始,便没打算再将我放出去了,不是么。”

赵秥冷笑:“你可知我赵秥此生最讨厌被人威胁?”

“这就算是威胁了?”老匠抬手摘下自己的斗笠,说道,“我还没有提及六夫人,还没有提及令爱十三小姐呢。”

赵秥一顿,随后大怒:“你说什么!”

手里的佩刀就要出鞘,被何川江一把按住:“将军先勿急!”

何川江看向老匠:“先生,你这是要拿女眷来威胁人?”

一路坐马车而来,老匠头上的斗笠蓑衣始终都在,亦丝毫不在意会影响到车厢里的其他两个人。

现在还是他第一次将自己的斗笠摘下,背对着灯火,他生了张非常好看,但已不年轻的脸。

眼角几缕细纹,让他眸中光亮越发沉淀坚毅,眼睛微微含笑,唇角也是,笑意讥诮。

面对着盛怒的赵秥,老匠始终平静,丝毫不觉有任何害怕,开口说道:“我可没有这么说,只是将军觉得我在威胁人,我说了句我那不算威胁,并指点了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威胁,仅此而已。”

说着,他拍了下斗笠上的雨水,又道:“既然这笔生意买卖做不成了,那你们就把我关起来吧,等你们什么时候想通了,觉得这笔买卖可以做,那就什么时候来找我,不过你们只有三天的时间。”

这件事情,何川江做不了主,看向赵秥。

赵秥怒声说道:“那就关起来吧!来人!”

那边几个近卫上前:“将军!”

“请这位老先生下去坐坐,加派人手伺候,给我看紧一点!”

“是!”

何川江想要阻拦,但现在这局面着实不好开口,便抿唇作罢。

136 准备出发

雨一直在下。

老佟和支长乐轮流值班,坐在大殿门口。

夏昭衣靠坐在另一边的门框上,闭着眼睛,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

大雨滂沱,满院子打着水花,一直到寅时,天空才渐渐放晴。

老佟打了好几个哈欠,困顿的不行,借着院子里的火光看到大雨渐歇,才有些无聊回过头来,看着对面的小丫头。

小脸蛋恬淡安静,眉宇舒展,双手抄在胸前,倚靠在那边,活像一个小大人。

老佟忽然想到,以他现在的岁数,似乎完全可以当这个小丫头的爹了。

这时,她睫毛微颤,随后便睁开了眼睛。

老佟微愣,叫道:“阿梨。”

夏昭衣抬眸望向天空,再看向满院的水,说道:“雨停了。”

“你去那边好好睡一觉吧,”老佟道,“你在这里容易着凉,身子也熬不住的。”

夏昭衣像是听不到,望着院子,兀自出神。

院子里有几处火堆,特意架在高处,上边遮挡了“棚子”,老佟和支长乐会不时过去添加些柴火,所以现在还在烧着。

风呜咽咽的吹着,外焰明明灭灭,照在水面上,晃动的令人觉得不真实。

同时,远山响起狼嗷,空山里面听着清脆,让一旁的老佟抖了一下,很轻的说道:“这还真有狼呢。”

夏昭衣微顿,顺手抓起一旁的长矛,起身道:“我去看看。”

“啊!”老佟也忙起身,“阿梨,你去哪?”

“你在这里守着,”夏昭衣侧头看他,沉声道,“我天亮前就回来,如果这边有任何事情发生,不管来的是野兽还是人,你就按照我们之前所说的,用力拉这根绳子。”

夏昭衣将房檐上垂挂下的绳子递给他。

老佟接了过来,还是觉得不安,忍了忍,没忍住,说道:“阿梨,你这又是要去哪里,都快天亮了,天亮去不成吗。”

夏昭衣一笑:“不成,因为天亮就要赶路了。”

她没那么多时间在这里逗留。

说完,她便转身走了。

山风很大,夜间森冷。

她离开破庙后,按照白日查探和推算出来的路,徒手爬上了一个山坡。

上边是采风最好的点,她爬了很久到顶,在最高处坐来休息。

碎发被高处的风吹的乱飞,她腰板挺的笔直,冷冷的看着另一边山脚的火光。

很亮很亮,比起破庙那边,这里的火光仿若烧了一整栋房子,而且还在持续变亮和扩大,显然是为了应付刚才那一声狼叫。

从那火光往上看去,跟今日发现那些尸体的地方有路可通,不远不近。

而那火光往下,延目看去,路在渐渐变得平坦,应该是彻底下山的地方。

夏昭衣在心里粗略描了一幅地形,而后收回目光,借着长矛起身回去。

老佟一直在门口眺着,一看到夏昭衣的小身影,忙蹚水跑来:“阿梨!”

夏昭衣点点头,忽的脚步一顿,抬头看他:“老佟,对不起。”

“什么?”

“让你为我担心了,”夏昭衣莞尔,“以后你不用担心,我最擅长的就是自保。”

说着,将手里的长矛递给他。

老佟接过,说道:“你刚才到底去哪了呢。”

“去四处走走呀,山上就是好,停了雨,积水也不会多,都流下去了。”夏昭衣笑道。

“就四处走走?”

“天也快亮了。”

夏昭衣抬起头,看向薄光微明的天空,而后朝大殿走去,说道:“老佟,你帮我叫醒一下老伯和支长乐吧。”

“要出发了吗?”老佟点头,“好!”

他跑进去,很快就叫醒了本就睡的不安稳的两人。

准备收拾东西,却发现夏昭衣还站在门口。

“你们捂好耳朵。”夏昭衣说道。

老佟不解,但还是捂住了耳朵。

看到那边的伤者也抬起手捂住了耳朵,夏昭衣回身,拉住垂挂在门口的绳索,猛的一扯。

绳子牵着房梁和屋檐,又连向院子里的大树,一节一节缠绕着,转折处由木头所作的简单榫卯为轴,最后,火堆下的一块大石头被绳子所带起来的一股巨力强拉了出去,狠狠的撞在了院子中间的铜鼎上。

“嗡”的一声雷霆乍响,传遍整座寺庙的每个角落,也传向了整座空山,并远远带起了回音。

清脆空灵,却也沉重非常,似直接撞在人胸口上,一阵钝痛。

同时,那火堆坍塌,火焰下沉,落在下边一排抹了些许树油的木柴上。

火焰顿时变明,蹿了上去,差点没有烧掉上边用来挡雨的“棚子”。

老佟和支长乐心跳加快,噗通噗通的,被这声巨响给惊了一跳。

夏昭衣回过头来看着他们,说道:“一个时辰后我们出发,收拾整理东西吧。”

“为,为什么要……”支长乐指向院子。

先前好像是说,如果遇上了袭击来野兽就用这一招,绝对管用。

可是现在,却平白无故的就……

夏昭衣看向燃烧着的火堆,轻声说道:“我不知道这山上还有多少人活着,我也不知道那些畜生竟然没走远。

她无意去救苦救难,普渡众生,却也不想眼睁睁看着那些已经无辜落难,惨遭不幸的人飞蛾扑火,去找山脚下面的那些人投靠。

“今天我们看到的那些尸体,有些人是活活被切掉颅顶的。”夏昭衣又道。

她不说还好,一提这个,支长乐顿时捂住自己的嘴巴,老佟也瞪大了眼睛,脸色又惊又怒。

“走吧,我们收拾东西,一个时辰后天也亮了,我们就走。”夏昭衣回头说道。

………………

“嗡”的巨响,遍山响彻,远山带起回音,甚至恍惚有脚下的地都在颤抖的错觉。

“什么声音!”

“发生了什么?”

还在四处放火的几个大汉抬起头,纷纷朝山上看去。

睡在里边的管事也被惊动了,坐起来叫道:“外面怎么回事啊!”

“大人,山上忽然传来个巨响,还不知道发生了啥呢!”一个汉子回答。

“那就派人去看看!”管事的声音尖锐刺耳,“这是找死吗,大晚上的!谁活的不耐烦了!”

骂完才发现,窗外的天光已经亮了。

管事赶紧又叫道:“不用去看了,不用了!”说着披了衣服爬起,“准备出发,赶紧收拾东西!”

137 公平交易

一个时辰,说快很快,说慢也需要耐着性子等待。

老佟和支长乐困顿的靠在一块,老佟打着呼噜,衣襟处垂落着一根之前为了打发时间的草。

两个人坐在门内,摇摇晃晃。

山上的水流淌下来,经过这边后,又往更低处流去。

远处山坡上有几个人影遥遥望着下边的岔路口,但犹豫不前,不敢过去。

“是那吗?”有人问道。

“应该是,居然还有其他人活着呢……”旁人道。

“我们要不要过去?”一个少女害怕的说道。

几个人低声讨论,还没有完全下定决心。

另外一边也有人过来了,不安的看着破庙,其中有一人病的严重,脸色惨白,双唇没有血色。

“要不要过去?”为首的问道。

“刚才那个声音是寺庙里的钟声吗?”有人期盼的问。

“不知道……但是,应该是活生生的人吧?”

“我先前听阿爷说,半个月后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的……会不会就是派来救我们的人呢。”一个小姑娘怯生生的道。

“那就,过去看看?”

……

这时,一队人已经下去了,前后六人,手里面拄着树杖,走的颠簸。

最高的那个大汉身后插着一把短刀,没有刀鞘,一团草木缠在外面,为了防止在活动的时候伤到自己。

“那边有人!”山上的小姑娘最先看到,伸手指去。

“六个人……活着的。”旁人低声道,看着那把短刀,神情复杂。

“我们要不要也下去呢?”

“别……先看看。”其他人都忙道。

那队人消失在岔路口,朝远处隐在山坡林里的破庙走去。

破庙的院子没什么积水,两旁的花木被风雨打的厉害,歪斜斜的在山风里垮着。

院子里还有火,滋滋烧着,他们没有进去,只在门口张望。

“咚!”

一颗石子不偏不倚,落在了院子中间的炉鼎里,溅起了一串水花。

大家抬起头,一个小女孩坐在远处的大殿屋顶上,抬起手又扔了一颗石头,不偏不倚,又扔进了炉鼎里面。

“有人来了。”夏昭衣说道。

老佟和支长乐困顿着爬起,朝院子外看去。

“真有人来了。”老佟说着,将衣襟上的野草拿下来,迎了出去。

支长乐打了个哈欠,也跟着迎出去。

夏昭衣坐在屋顶上没动,又扔了一块石头,转过头去继续看山下的地形。

老佟和支长乐将外边还心怀警惕的人迎入进来,到院子里后,又一颗石子抛来,落在炉鼎里。

水花溅的很高,却不大,没有洒向四周。

大家重抬起头,那女童没有看他们,也没有看炉鼎,目光望着山下,随意抬手,又是一颗石头。

非常准确的,石子又落入了炉鼎的水中,溅起来的水花同样没有乱洒。

寺庙的房梁屋顶要高于寻常房子太多,因而坐在高处的女童,离大院正中的这座炉鼎的距离也要更远一些。

这么远的距离,她竟看也不看,便能将石头扔中,众人都有惊讶。

“走啊,”老佟叫道,“屋子里面特意给你们煮了菜汤,来喝点啊。”

一听说有吃的,大家都收起了心绪,看向老佟的眼睛也变得亮了。

…………

远处的人还在远处,大家都很不安,看着那边的路口,犹豫要不要过去。

这种感觉很挠人。

不过很快,就有几个人下定决心,要去看看了。

四个人结伴,身上各带武器,各自留了心眼,身影很快也消失在了岔路口。

终于,其他人都忍不住了,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出来,朝那边走去。

好奇,怀疑,警惕,但更多的还是心里面的期待。

大庙里面很吵,近了竟还能听见笑声,好几个人坐在院子旁边的石头上说话,还有人牵了匹马出来,笑声正是那个牵马的人传出来的。

看到马儿,新来的人眼睛都亮了。

能……吃吧?

“又有人来了!”老佟回头冲大殿里面叫道,“来个人接一接他们!”

夏昭衣已经从屋顶上下来了,蹲在院子最里面的角落,在地上以树枝作画,边抬头朝院门的来人看去。

从开始至现在,一共来了一十六人,男女老幼皆有。

人多了,会耽误行路,吃饭问题也变得严峻,可也不是没有坏处的。

她收回目光,在旁边的地上又记下了这些新来者。

相比较于老佟对这些人的欢迎,支长乐已经有些急坏了,脸上的笑容也快僵硬,等又看到这几人来,支长乐干脆扔下这边的东西不管,跑去找夏昭衣。

“阿梨!”支长乐压低声音,急道,“我压根不知道还有这么多人活着呢,如果越来越多怎么办,这里可是在闹饥荒,缺的就是那一口饭啊。”

夏昭衣一笑,抬头看他:“为什么你们都觉得在闹饥荒,可我看到山上到处都是吃的。”

“……”

虽然来的路上已经有看到成片成片秃掉的草木,但是越往深山老林里面走,能吃的东西就越多。

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土里长的,夏昭衣看到的,是一堆一堆的食物。

支长乐被她弄的,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顿了顿,又道:“可是人多,上路的话总是不便,最害怕这里面有人会有什么歪念头,而要有人再生病,是不是还要照顾着呢。”

“那就照顾着呀,”夏昭衣看着他,“你生病了,希不希望有人照顾你?”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啊,我们……”

支长乐叹气,说不下去了,抬起手挠了挠自己的头发。

夏昭衣在等他说完,没有等到,不由笑道:“我刚开始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人过来,但是现在看到了这么多人,我倒是有了一个主意。”

“嗯?什么主意?”

“也许他们可以帮我造船。”

“啊?!”支长乐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什么?阿梨,你在说什么,船?”

“我们需要渡江,渡江就需要船。”夏昭衣看回到地上的画上,“他们帮我造船,我帮他们寻找食物,这其实是一场公平的交易,你觉得呢?”

支长乐还觉得什么,再一度不知道说什么了。

138 一个水坑

如果这些话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的,支长乐只会觉得荒唐,可是是面前这个小女孩说的,他压根不会有这样的感觉。

他看向她树枝下的作画,这才发现,地上竟是一艘船。

这艘船,也太好看了。

支长乐不懂字画,但也能看得出,这地上的一笔一划有多干练,线条顺畅,构图复杂,模样精美,绝不是他们拿着树枝瞎比划出来的能够相比。

同时也看得出,刚才所说的造船,不只是说说而已,而是她真的有这样的一个打算。

“时辰差不多了,”夏昭衣这时说道,抬手在地上一抹,打乱了泥画,起身看向支长乐,“准备一下,我们走吧。”

“嗯。”支长乐点头。

前后来了五队,共十六人,加上他们自己,一共二十人。

夏昭衣跟在支长乐后边出去,老佟已牵了马在那等着。

大殿里的人觉察外边的气氛变了,都走了出来,就看到一个面庞干净的小女童立在两个大汉前,笑着看着他们。

“我们要出发了,”小女童说道,“你们是要继续留下来,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呢。”

“你们要去哪里?”人群里面有人问道。

“我要回家,”夏昭衣看向他,道,“我家在京城,要从洞江过,如果你们愿意跟我一起走的话,我想要雇佣你们为我造船。佣金是每天保证一顿肉,三个新鲜的果子,以及想喝几碗是几碗的菜汤。如果你们生病了,我能无偿医治你们,并且跟在我身边的这段时间,我能够保护你们不受任何野兽的威胁。”

她说的很流利,没有半点停顿,语气平和,可是话里面的张狂,还是让众人都愣顿在那。

大家看着她,再看向她旁边的老佟和支长乐。

这两个男人虎背熊腰,非常高大,脸上还有几道疤,满手的茧子,一看便知不好惹。

可在这小女孩面前,他们却表现的略带有一些服从,很多人第一个念头想到的便是落难的主仆。

对于这种养尊处优出来的富贵人家的小女娃,她能说出这样的话,除了不知天高地厚,还有什么。

看着众人露出来的犹夷,老佟忍不住微微侧身,在夏昭衣一旁道:“阿梨啊,你说的这样直白,不骗一骗他们,他们会觉得你在吹牛的。”

“还会觉得我很浮夸,不切实际吧。”夏昭衣低声应道。

“那你还……”

“可我不想骗他们和利用他们,他们有这个权利知道跟着我们是干什么的。”夏昭衣说道。

老佟顿了下,而后轻叹:“哎,随你随你,可人家指不定会拿我们当人贩子看呢……”

之前还觉得她没有孩童该有的童趣,现在看来,还是有点天真的。

大家还在你看我,我看你,有点没能弄清眼前这古怪的场面。

夏昭衣等了一阵,不愿意浪费时间了,抬手一拱,笑着说道:“那成,就此别过。”

“走了走了!”老佟忙叫道,求之不得。

支长乐却反倒是有点不甘心了,想到之前看到的那艘船,总心痒痒的真的想要看看阿梨要怎么将这画给活生生的搬出来。

老佟牵着青云。

支长乐背起大殿里面的伤者。

夏昭衣带头走在前边。

几人就要离开院子了。

后边一人忽然叫道:“等等,小女娃!”

夏昭衣停下脚步回头。

叫她的人是个少女,披头散发,模样憔悴,唇色白戚戚的,说道:“听你刚才说的,你好像会看病,那你能不能帮忙看看她的病?”

说着,她伸手搀扶住身旁的老妇。

大家都朝老妇看去,再看回到夏昭衣身上。

夏昭衣打量那位老妇,而后摇头:“不能。”

“这是为什么?”少女皱眉,“要么,你是在骗我们?”

“我治病一定要将人治好,她的病不是我看一次就能好的,如果她愿意跟着我,我能医好她。”夏昭衣回答。

“那,你能不能留下?”少女说道,“如果你能将她治好,让我们都看到,我们就会信服你,也愿意帮你了。”

夏昭衣摇头:“不是帮,是雇佣或交易,你们帮我做事,我也在付给你们报酬,没有谁欠谁。”

“可是……”

“我跟你们走。”一个男人打断了那个少女,从人群里面走了出来,面容阴沉的说道。

老佟认得他,他是最先来的那一批人,身后还插着一把没有刀鞘的短刀。

大家都朝他看去,他站在了支长乐的身边。

“还有人要一起吗?”夏昭衣问道。

跟着这个男人一起的几个人犹豫了一下,从人群里面走出:“我!”

“我也跟着一起去好了……”

其他人渐渐也觉得心动了。

那老妇拄着拐杖,犹豫着也从人群里面出来:“小女娃,我要是也想跟着你,你,你要我吗?”

“要。”夏昭衣说道。

老妇眼眶一热,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抬手拭泪,缓步出去:“那我跟你走。”

“那,那我也跟你吧。”少女说道。

最后一十六人,愿意一起走的有十人,夏昭衣同剩余的人笑了笑,转身离开。

看着他们走远,剩下的人轻叹摇头。

“他们怎么就信了她呢。”

“随他们去吧,我才知道这里有个破庙,我们也算是有地方住了,这里应该可以躲几天的吧。”

“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有事,那个高个子,他可是会吃人的啊。”

“就算吃,也不是吃我们,管他的呢。”

…………

重新组成的小队,一路往山下走去。

山上的水冲刷下来,让众人行路变得困难。

所幸伤者已不是支长乐一人背着了,由几个男人轮流去背,减轻了一些负担。

夏昭衣走在最前,按照之前所观察的地形,特意避开之前所看到的那些火光。

但是在出来之后的山坡外,她脚步忽的一顿,抬头看向远方的大水坑。

老佟拉着青云走在她一旁,也停下脚步,望了过去,讶然道:“那些是……”

“是新挖的。”夏昭衣说道。

离得太远,那水坑至少在一里开外,非常大,四周的水流疯狂的朝里面涌去,相信不多时就能填满吧。

硬着头皮请假

这几天一直在被精神虐待折磨,抑郁复发,每天都要服用精神药物才能缓解,等后天就会好,我真的会好好恢复更新的,对不起

139 什么麻烦

一路往北,看到不止一个水坑。

极目之远的那处水坑,隐隐可见数具浮尸。

众人心生憷意,皆觉奇怪,人群里面渐渐有了低声议论。

不过所行之路,跟那水坑不是同个方向,带路的女童下了这边的山道之后,就朝着另外一处山道走去了。

低风阵阵,所有人的裤脚凝满泥渍,破旧的鞋子里,双脚早已裹满泥浆。

又行了半个时辰,那少女忍耐不住了,开口叫道:“佟大哥,我们还得走多久,能停下来歇歇吗?”

老佟哪能做得了主,看向夏昭衣:“阿梨……”

“走吧。”夏昭衣没有回头,开口说道。

老佟只好看向那少女,道:“就,就继续再走一会儿吧?”

少女叹气,走的难受,但还是跟了上去。

不远处的山脚,终于得见一个村落,村子榜山,稀稀落落一整片矮房,好些都已被大雨给冲坍圮了。

村前有条漫出去的河道,河道旁的高坡上黏着大把残破的冥纸。

风雨吹垮了村子后边的山坡,几十个棺材也被冲了出来,看棺材成色,埋下去怕是半年都未到。

肉眼可见的,村子里面已没人了。

老佟看向夏昭衣,问道:“我们去那边歇脚吗?”

“嗯。”夏昭衣点头,“那边应该有不少现成的柜子和床,那些木头都可以拿来用。”

“真的要造船呀?”

“不造船,如何渡河,”夏昭衣说道,忽而一笑,看向老佟,“老佟,你以后可有什么安排?”

“安排?”

“我是要回家的人,此次我们同路不过只是恰好遇上而已,到时候终会分道扬镳,届时你会有什么打算?”夏昭衣问道。

老佟一愣,犹豫在那,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想又有什么用。

他抬手挠了下头:“那我……继续去干点苦力?当个挑夫或者家丁打手什么的,也是可以的吧?”

“学门手艺也是不错的,”夏昭衣笑道,“我可以教你怎么削木头,可以教你怎么造船,你若是有天赋,能够触类旁通,就可以学会做点其他东西,那么以后跟支长乐以此为生,不也挺好?”

“也是哦!”老佟一喜,“那能学的,还真不少呢!”

“这世上能学的东西本来就不少,学无止境嘛!”夏昭衣笑着,朝前边走去。

沿路往下,越见凄凉,村外的庄稼田,几十亩全是杂草。

风带着山上的水珠,凉飕飕的拍来,脚下的泥坑深一个,浅一个,行路非常困难。

进了村子,稍作安排,夏昭衣在这些人里面选了两个高个子,加上支长乐一起,四个人出去寻吃的了。

剩下的人,老佟又选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去挨家挨户搜找木头。

墨云沉积下来,天地昏黑,河里水流湍急,颜色一派浑浊。

支长乐和那两个大汉在河道旁削木枝,夏昭衣独自沿着秃壁爬上了悬崖,穿过一片山林时,不经意的一眼,她又看见了那边的水坑。

此处山不算多高,因而那边水坑里的斑驳,也算能看得一个大概。

水面漂着浮尸,下面应有更多,这气味,怕是会很难闻了。

夏昭衣忽然就笑了,笑容有些无语和无奈,摇了下头。

最先看到的那个水坑,凭着四周的泥土颜色,可以知道那个水坑是新挖的。根据水坑里的水位,又能判断得出那水坑挖的时间不超过两日。而这段时间一直都在下雨,谁会那么闲,淋着大雨挖这么大的坑?

而且,目的很明确,是用来引流,似乎是怕这个大尸坑里的水溢出去。

有组织,有规模,人数不少,答案很明确了,只有军队。

再看这忧国忧民的架势,决计不可能是叛军。

只是这办法究竟是谁想出来的,挖一个坑,再挖一个坑,是要将这一片全给挖出坑来么。

不过,这倒也让夏昭衣想起以前几个典故来,比如江淮有个著名的赵神湖,似乎就是五百年前被军队给硬生生挖出来的。

收回目光,夏昭衣看向别处。

这附近应该有城池,或者开阔的高处平地,这样才好驻军。

又也许,继续往上,就或能看到佩封城了。

这样一望,她的目光很快就捕捉到了不远处的一个马队。

夏昭衣眉心一拢,转身朝另外一边的山头走去,看的好更加真切一些。

的确是一个马队,因为天色昏沉的原因,那些骑在马背上的人,手里都举着火把。

马队中间跟着一辆双驾马车,在泥路上颠簸歪斜着。

离得太远,夏昭衣看的模糊,但通过轮廓,依稀可辩这些人都是虎背熊腰的大汉,而且皆有佩刀。

他们这个时候停了下来,为首的几人四下张望,有一人打马去到车厢外,低头请示。

夏昭衣扶着松树的手微微握紧,紧紧的盯着那辆马车。

而似乎为了回应她的所想,那人骑马离开后,跟前方的人说了什么,紧跟着,他们齐齐掉头,朝村子所在的方向走去了。

夏昭衣抿唇,想了想,转身离开。

………………

“噗通!”

支长乐的长矛刺向了浑浊的水里。

再拔出来,什么都没。

旁边的两个人学着他的样子,也将削好的长矛朝水里刺去,同样没有东西。

一连好几下,什么都没有抓到。

支长乐不死心,舔了下唇瓣,紧紧的盯着水面,举着长矛,又要再刺。

这时,一个小身影从那边的高坡灵巧的跳下来,迈过几个泥坑后,捋起袖子,趴在河边朝水里探去。

支长乐和那两个男人捏着长矛看着她。

白嫩的小胳膊在水里面动了几下,很快抓了一条大鱼出来。

鱼有些傻了的样子,像是喝醉了酒,没怎么动弹,乖乖的被她的小手抓着。

“给。”夏昭衣艰难的递过去,毕竟手实在是有些小,很难抓住。

支长乐忙接来,往脚边的鱼篓扔去。

夏昭衣抬头看着眼前这几个个头要高出她一大截的男人们,开口说道:“我们要有一些麻烦了,是吃饱了行动,还是行动完再填肚子?”

几个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再看向夏昭衣:“什么麻烦?”

140 顺水而流

双驾马车,虽然车厢里面非常宽阔,有足够大的活动空间,可是这也恰恰成为了一个弊端,因为实在太大,小路上面反而不好行走。

车厢颠簸的难受,管事刘腾真要庆幸自己今天没吃什么东西,否则绝对会吐个不停。

艰难的掉头之后,往原路行去,可没走一盏茶,带头的那人又过来跟他说,迷路了。

“废物!”刘腾直接坐在车厢里面开骂,“这才走了多远,你们就又看不清路了,不是说对这一带已经熟得闭着眼都能走了吗!”

带头的硬着头皮,说道:“这不天色阴沉,水势又太大,很多路都被冲垮了……”

更重要的是,他不敢承认他们已经迷路了。

越往前面走,越觉的不对,四周既眼熟,可又觉陌生,尤其是那边出现的湖,或者是……坑?四周的山体也似有了变化,不似被风雨冲垮的那一种。

总之,来之前是没有看到的,极有可能真的走错了路。

“那现在怎么办?又迷路了,你说怎么办?”刘腾骂道。

继续这样颠簸下去,绝对吃不消了,而且眼见这个天势,成片成片飘来的大头乌云,即将又要有暴雨了吧。

“属下不知,”带头的说道,“要不,大人你来做决定吧。”

“废物!”刘腾又是怒骂,松开提着车帘的手,说道,“你们看着办吧,我半个时辰内就要下马车,不然你的脑袋也不用留着了。”

沾了雨的车帘垂下,黏糊的手感,让刘腾拿了块干布擦了又擦,心里怒火极盛。

领头的没办法,暗骂了好几声娘,应道:“是。”

马队重新出发,往东走了些,又往北去,掉头向南,而后又朝西。

在这一带迷糊了许久,带头的几人才终于将方向感寻回来一点。

“那边应该是我们来的时候所见的村子了!”一个带头的高兴的说道。

当时远远经过这边,并不想来停脚,想的是加快速度赶路,赶到前边另一个村子里去。

同伴举着火把,幽幽朝左前方照去,看那处的陡坡和河道,似乎是很像。

“那快点走!”同伴叫道。

马队朝斜坡出发,路却越不好行。

几匹马都走不动了,硬是抽着,也不想上去。

带头的几人只好下来,一手拿火把,一手扯缰绳。

另有几人手里拿的是粗壮的树枝,在前面试探水坑深浅。

待到一处倾斜的厉害的土阶,树枝撞上了大片障碍物,堆起来有半人之高。

众人都恼了,一个带头的只好回去车厢旁:“大人,前面的路被堵了,您的马车不好过去。”

“挖开!”刘腾想都不想的叫道。

“大人,这……”带头的为难的说道。

刘腾皱眉,掀开前边的帘子,看了眼马车下的湍急水流,说道:“那怎么办?我下去?”

“只能……您下来了。”

刘腾抬起头,借着四周火光看向上坡,顿了顿,不耐烦的从车厢里边走出。

车夫也跟着下来,拉了马车,往另外一旁牵去。

“上边就有落脚的地了是不是?”刘腾问道。

他已站在了水里,徒劳的提着自己的裤子。

水没过膝盖,冲下来的泥石,涌入裤子和鞋里,硌得难受。

“对的,大人。”手下答道。

“如若等下没有暴雨,你看我怎么对付你们!”刘腾叫道。

现在虽天色昏暗,可时候还尚早,远不到要留下来休息。

一想到又浪费这小半时日,刘腾满肚子的火气。

“这些东西,就能堵住他们了吗?”支长乐声音很低,问旁边的大汉。

大汉就是后背背刀的那个,闻言看了支长乐一眼,同样声音很低:“你还来问我了?”

支长乐继续往下淌的水势里推入石块泥土,说道:“问下而已,不给问啊?”

说着,抬头在黑暗里四下张望:“阿梨不知道去哪了,阿梨呢。”

“她刚才往那去了。”大汉指指另外一边。

支长乐看过去,什么都没有,只有河道。

不对,支长乐蓦然睁大眼睛,直直的望着那边,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一个小身影泡在河里,双手抱着河道旁的一块大石,不知在观望什么。

“这阿梨要干什么啊……”支长乐低声惊道。

大汉双手往水里推了大片的泥块和草木后,也看过去,视力不及支长乐的好,看不见什么。

这时,下边那群人远远的要上来了,手里牵着马,着实费劲。

支长乐看回到那边的河道,忽然发现那小身影不见了。

“阿梨呢!”支长乐轻声叫道。

身旁的大汉没理会,继续推东西,并微微侧着身子,是一个随时可以反手握住身后短刀的姿势。

支长乐看着下边的这伙人,又看向那边的河道,虽然双手一直没有停下,可心里着实焦急。

虽然这些人走的困难,可到底是在前行,短短五十来丈的距离,不多时就能过来了吧。

想起之前所看到的那些没了颅顶的成片成片的尸体,支长乐连推着石块的双手都觉得发颤。

火光随着他们的前行,越来越近。

大汉从地上爬起,伏低着腰背,说道:“走了。”

支长乐又朝那边的河道看去,心里不安,就要跟着爬起时,那下面忽然传来一声马儿的锐叫。

但见最后边的骏马人立而起,疯了似的挣扎,牵着它的男人忙去稳住它,差点没有被摔飞出去。

前面的马儿也都受到惊吓,马蹄来回踏着,躁动不安。

“发生什么了!”刘腾回头叫道。

那男人还在安抚马儿,来不及回答,就听到更后边传来了车夫的惊叫声。

坐在马车上的车夫被上边的骏马声音所惊,正欲倾身抬头去看,水里却不知道从哪游来一个女童,蓦然钻出水面,伸手利落的翻上马车,抬手就在他大腿上一刺,并趁他吃痛,用力将他推下了水。

速度飞快,一气呵成,快的他压根反抗都顾不上。

噗通一声滚进水里,他终于狼狈的爬起来,耳边却传来马儿的叫声。

他睁大眼睛,看着顺着水势跑走的马车。

这,这是什么情况?

他们的马车,就这样在眼皮子底下被人活生生的抢走了?

141 浑水摸鱼

不止是车夫,刘腾和身边的手下,都傻愣愣的看着马车的背影。

缓了缓,刘腾赶紧叫道:“愣着干什么!追啊!追上去!”

那马车上面,可还有比他命更重要的东西呢。

车夫捂着自己的大腿朝这边颠簸走来,看着这些大汉一个个骑马去追,收回目光望向刘腾:“大人,是个女童!”

“什么女童?”刘腾皱眉道,“你是说,是个女童抢走了马车?”

“对!”

“啪!”刘腾扬起手腕就朝车夫扇了过去,“这深山荒村,哪来的女童!要真是女童,连个女童都能抢走你的马车,那还留你干什么用,干什么用!”

…………

马车在水路上一路狂奔,泥水飞溅。

前路暗沉,狂风大作,但这边的山道出去后,远处终于变得开阔,东边山脚下立着一座十里长亭。

夏昭衣勒马,用袖子里面的木锥子一左一右,同时在两个马臀上面狠狠的一刺,而后飞快跳下马车。

吃痛的马臀大叫着朝山坡下跑去,夏昭衣滚在地上,摸着被磨疼了的胳膊爬起,隐入一旁的丛林里。

大概过去半盏茶的功夫,那些大汉们驾着马追上来了,马蹄踏水,动静极大的朝下坡追去。

待他们离开,夏昭衣才起身,转身朝原路回去。

走了很久,前边传来叫骂声。

“快点!你给我快点!”

“磨磨蹭蹭的!快点!”

夏昭衣再一次躲了起来。

刘腾骑在马上,一个大汉在前面牵马。车夫骑在另外一个大汉的马上,因为双骑比较重,那匹马走在最后。

五匹马,七个人,走的已经不算慢了。

随着他们走近,火光也被带来。

夏昭衣看了他们一眼,垂下头,将自己隐匿藏好。

待人远去,又过许久,她才从草丛里面出来,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刚才这人说话,似乎是京城的口音。

如果是的话,那么他们要不要渡河的?

罢了,夏昭衣收回目光,抢别人的东西,到底不得行,何况这些人的东西,就算是送上来的,她也不稀得要。

原路回去,走了良久,从那边的陡坡爬上去后,远远看到一个高大人影朝着下坡和河道张望。

夏昭衣走过去,开口说道:“在等我吗?”

支长乐吓了跳,忙回过头来,一见是她,大喜:“阿梨!”

“阿嚏!”夏昭衣忽然打了个喷嚏。

“哎呀,你着凉了吧!”支长乐忙过来,“走走走,快回去吧!”

夏昭衣揉了揉自己的鼻子,从怀里面摸出湿嗒嗒的帕子,拧干后在小鼻头上一擦,说道:“他们应该不会回来了,让大家不用躲了,生火烧水吧。”

“好!”支长乐应道,回头看向身后一直坐在那边的大汉,“你去说一声呗!”

大汉皱了下眉,略有些凶相的眼睛看了支长乐一眼,到底是起身走了。

夏昭衣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边笑道:“你还使唤上人了呢。”

“你去哪里啊?”支长乐跟着她。

“捉鱼啊,不然吃什么。”

支长乐一听,下意识伸手揪住她的后襟,夏昭衣的小身板顿时被定在了那边,喉咙还被衣衫给卡了下。

“咳咳……”夏昭衣抬手揉着发痒难受的脖子。

支长乐忙松手:“不行啊阿梨,你病了呢,别吹风了,咱回去吧?”

夏昭衣郁闷的抬头看着他,还在揉脖子:“一点小风寒,病了就病了,熬点鱼汤才暖胃啊。”

说完回头,继续往下面走去。

到了河道旁,她非常熟练的又捋起袖子,整个人趴在地上,双手在水里面捞着。

支长乐无奈,脱下自己的外套叠成一个包袱放在地上,而后也捋起了袖子,学着夏昭衣的样子,在水里面摸着。

夏昭衣很快抱起了一条大鱼,被支长乐给扔进了那边的外套里。

“你那边不行的,很难抓到鱼。”夏昭衣说道,继续在水里捞着。

支长乐一顿,好奇道:“你咋知道的?”

“你看水面,”夏昭衣又抱起一条鱼,说道,“听说过浑水摸鱼吗,水越浑浊,鱼越容易晕头转向。而水流流势可以大致判断得出河底地貌,哪里有拐弯,哪里有沟壑和岩洞,或是河石。”

支长乐起了兴致:“还有这说法呢,我以为你运道好,随便捉的。可你胳膊那么短,你咋摸的呢?”

“所以,你要是挑对了位置,你可以捉的更多啊。”夏昭衣说道。

“那成!我去挑位置了!”支长乐高兴的爬起。

等终于找到一个位置,支长乐趴下去后,忍不住又说道:“阿梨,那你今晚对付那些人的,算不算是浑水摸鱼?”

“嗯,算的。”夏昭衣点头。

“那你抢走了他们的马车,马车呢?”要是有一辆马车,那日子美的,支长乐都不敢想。

夏昭衣又抱了一条鱼上来,回头道:“扔了,不过那些人应该是可以追的上的吧,只是得要点时间。”

而且,她可以保证的是,那些人不会再掉头来这边的土村落了。

“扔了?”支长乐有些可惜,“要是这辆马车能给我们用,那该有多好?”

夏昭衣一笑:“那马车上面可是有那些‘药引子’的,你敢坐上去吗?”

“扔了不就行了嘛,”说到这,支长乐又问道,“对了,阿梨,你刚才在马车上的时候,把那些东西扔了没?”

“没。”夏昭衣摇头。

“我的天,阿梨,你应该扔了的呀,难道真的要看到这些人拿去做‘药引子’吗?”支长乐想一想都觉得毛骨悚然。

夏昭衣又笑了下,双手在河里面来回摸着,淡淡道:“扔了的话,你说这些人会不会因为‘药引子’不够,而去继续害别人?毕竟为了这些药引子,他们可不惜远道来此,不顾此地灾情呢。而且,他们把这些东西拿回去是有用的,至于那个人用了这些东西以后会变成什么样,恶果只有自己尝了。”

清脆并带着奶音的声音在这样凉飕飕的低风里,听上去似有一些空灵。

支长乐却觉得鸡皮疙瘩起来的更加厉害了。

142 小木牌子

马车陷在了泥沼里,两匹马儿拉不动了,被生生拴在那边。

水流冲下来越来越多,马儿变得惊怒狂躁,倒很容易引起人注意。

骑马的男人们终于追了上来,下马后将马车从深陷的泥地里面抬起。

过去好久,刘腾也终于赶来,一下马他便忙不迭去马车上查看那些“宝贝”。

坛子还在,牢牢的绑在马车内壁,可掀开盖子看到从草叶里面滑出的腥物后,他差点没有张口吐出。

“大人,好了。”一个手下跑来说道。

刘腾捂实了盖子,叫道:“那还等什么?走啊!”

手下顿了下,又问:“大人,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话音一落,天上猛然一个惊雷,刘腾被吓得一哆嗦,恼怒叫道:“能去哪里,当然是找个先避雨的!”

“是!”

“鬼天气!”刘腾又唾骂了一口。

骂完一愣,倏然想起出京前那年轻女子的声音。

“你此去佩封,会遇上数十日的大雨,这是东海上飘来的烈风,一连数个,你挡不住的,你若真想寻这个药引,你往西去也未尝不可。”

大雨,烈风,一连数个,说的,就是现在这况景吧。

当时刘腾只觉得滑稽,东海上飘来的风,怎会在佩封造成雨势,还曾嗤之以鼻过。

“神了,”刘腾低声喃喃,“真的神了,被她说中了。”

雨势来的太快,他们还没有找好避雨的地,大雨就倾盆浇灌了下来。

偌大山河被雨水冲的疮痍,昏暗前路隐约可见城墙,他们立时绕道,冒着风雨也要朝另一处奔去。

…………

草药煎出许多苦气,漫了一室。

老佟掐着时间在等,待好了之后,将药端去隔壁。

屋外大雨滂沱,屋内众人靠在墙角,就着火堆取暖。

一人一小碗,每个人都要喝,因只有四个碗,所以先喝完的要将碗放在热水里煮上半盏茶的时间,才能继续使用。

老佟跟他们吩咐完,转身去另一间屋子找青云。

阿梨的被褥和碗筷都放在青云后边的竹筐里,他实在不舍让这小女娃和那些流民共用衣食住行,所以事先没有来取。

碗筷这些装在一个小包袱里,被褥在下面一层,抱被褥出来时,许是山路上绊着的一根枝桠戳入了竹筐,刚好将这被褥给勾住了。

老佟伸手进去扯,手指碰到放在下边的一个小包袱。

“什么东西欸。”老佟摸了摸,好像是许多厚实木片。

勾的太牢了,老佟索性将这袋东西连着被褥一起拿出。

结果哗啦啦的,里面的东西散落了大半出来。

老佟忙俯身去捡,想放回包袱,捡起来后借着外边的幽光才看到,都是小木牌子。

牌子上边刻有姓名,牌子周围边沿各刻有古拙翻覆的花纹。

这花纹样式老佟认识,叫往生嵘,大乾军队里才会有的习惯,也是众人最不愿看到和佩戴的。

这么多……

老佟心情变得沉重,看着地上这些牌子,是不是阿梨家全族都去参军了?

又捡起一块,上边的字虽不认识,姓氏却不是一个样子。

老佟皱起眉头,说不出的压抑揪心,不过他并未让这种疑惑肆意扩张,很快将东西收拾好,按照原样放了回去。

回到屋里,重新呈了碗汤药,他又去往另外一座破茅屋,拍了拍虚掩的门:“阿梨!”

很快就听到女童的声音响起:“进来。”

屋内的火堆光焰较亮,小女童坐在地上,双腿盘着,手里面捏着一根木枝,垂眸望着地上的画沉思。

支长乐和另外两个大汉坐在她两旁,听到老佟进来,都齐齐抬头望着老佟。

老佟吓了跳,皱起眉头:“你们这是干什么的,吓我一跳。”

走过去道:“阿梨,喝药。”

夏昭衣起身接过,又坐了回去,对着药碗吹了两口气,没有急着喝。

因为生病的原因,她鼻头红通通的,脸上的神情也有些疲惫。

“你们在干什么呢,怎么不早点睡觉。”老佟问道。

“我在问他们路,”夏昭衣回答,“快问好了。”

老佟朝地上望去,好奇的在支长乐一旁坐下:“这是。”

支长乐叹气:“我们的必经之处,要么是佩封城,要么,翻过这一片山。”

他伸手指着地上所画的山峦,又道:“但这片山很大,庞义说,我们不可能活着翻过去的。”

“庞义是谁啊?”

支长乐看向那边两个大汉。

高个子声音不冷不淡的回答:“是我。”

“我叫赵大钱。”另一个大汉回答。

“你那刀不错啊。”老佟道。

高个子面容无波,点了下头。

老佟这才仔细看他,发现火堆里面这样看去,他生得还挺好看,浓眉大眼,五官分明,就是皮肤太黑了些。

但见他不太爱搭理人,老佟便也不多说了,看向小女童:“阿梨,那现在我们怎么走。”

夏昭衣在他们说话时已喝光了汤药,将碗放下,拿手帕擦净嘴巴后,说道:“城中森严,即便我们想要从城里面过,也未必会被放行。”

“可是,不是说不能活着翻过这座山吗?”老佟指向地上的画。

“所以我才说快问好了呀,”夏昭衣看向高个子,“应该有水路吧,佩封渡口庞大,水流分支广袤,应该可以借着水路直接去往洞江吧?”

“你真要造船?”高个子反问道。

“渡江只能靠船,难不成游过去啊?”支长乐道。

“可是江河肯定发大水了,过不去的,”高个子肃容,“你们真要想过去,至少要一个月后。”

这时天上又电闪雷鸣,大雨从破败的窗棱飞溅进来,风呼呼的,屋内的火堆明暗了数下。

夏昭衣倏然用帕子捂着嘴巴,又打了一个喷嚏,小身板猛烈晃动了下。

缓了缓,她抬起头,面色平静:“不用一个月,十日就够了。”

“十日?造船也不够吧?”

“造船可以多耽误些时日,”夏昭衣眸色清亮如雪,看着地上的河川,伸手指去,“如果我没猜错,城外这一处应该有一条大河。”

若能造好船,沿着水路的话,去京城的时间兴许能比她所想的还要提前数日。

143 挖坟掘墓

夜间为防止猛兽,几个男人轮流值班。

夏昭衣睡觉的被褥被老佟特意用火烤过,为怕有柴火烟气,老佟特意用先前夏昭衣晒烤过的香草来熏烤。

夏昭衣是睡下之前才发现的,小女孩抬手摩挲着被褥,被披散下来的头发遮挡了大半张脸的小面孔,露出了很浅很浅的一抹淡笑。

一直睡到第二日巳时,都没有来人叫她。

她略微收拾了衣冠后出去,天空没有落雨了,男人们已开工,在村子最宽敞的大屋里烤木头。

另一边辟开的旁厅里,老佟和赵大钱在丈量尺寸,见到夏昭衣进来,支长乐忙放下来手里的活跑来:“阿梨,你醒啦。”

“嗯。”夏昭衣点头,望向那些搜集来的木头,看起来不太乐观,好多潮的严重。

“吃点东西吗?”老佟也跟过来,“药也在那边煎着了。”

“好。”夏昭衣应道,“我自己去就行。”

从大屋里出来,夏昭衣没有马上去那边的屋子,踩着泥坑积水往前走到尽头,在一个小土坡上立足,举目眺着远处。

清风徐来,空气清新,河水滔滔从脚下大地涌过,水面上飘满杂草木枝。

她单薄的衣衫被风带起,背影削瘦,站的挺拔。

“在看什么?”身后传来一个男声,高大的男人抱着木柴走来,背后别着把短刀。

夏昭衣目光未动,始终看着左前方,沉声说道:“庞义,你知道这里离佩封多远吗?”

“一个时辰不到的脚程吧,”庞义回答,“这是对我而言。”

夏昭衣点头,没再说话。

“怎么了?”庞义看着这个个头才到他腰肢的小女童。

“挺近的,”夏昭衣回过头来,抬头笑道,“那你知不知道,现在驻军在佩封城里的人是谁?”

庞义摇头:“这个不知,不过我知道万善关那边的人是谁。”

“万善关?”

“阿梨,你知道什么是叛军吗?”庞义问道。

夏昭衣眨眨眼睛:“你的意思是,万善关那边有叛军?”

庞义点了下头,抬眸看向远山,黝黑的面庞轮廓分明,沉声道:“我本来是想去那边投靠的,但这路太不好走了,不是你们,我可能就迷路在山里了。”

“那,你赶了多久的路了?”

“半个月了。”

“赵大钱也是一起的吗?”

“嗯。”庞义毫不犹豫的应道,没有半点遮掩。

投靠叛军,是要杀头的,虽然觉得这个女童不简单,但再不简单,也不过一个女童,他对她没有什么防备之心,何况这种时候了,也无需防备。

夏昭衣收回目光,朝那边看去,很轻的道:“万善关。”

“阿梨?”庞义也学着老佟和支长乐那样叫道。

沉默良久,夏昭衣忽然淡淡一笑,说道:“别去投靠,没用的。”

“嗯?”

“地势不行,前有狼,后有虎,如若没这大雨,这些叛军可能会成气候,但是这雨还要下数日,最后他们能生还者,可能不到两成。”

说着,夏昭衣伸出手。

风忽然变得凛冽了,吹来打在他们身上,她瘦弱的小手摊开着,接住了几细雨丝。

“你看,又要下雨了,”夏昭衣很轻的说道,“这场雨,是天公在续大乾的命数,在拖着这些叛军的脚步呢。”

也不知是幸是哀,可她讶然发现,自己心里面竟半点波澜都没有。

大乾或兴或衰,她全然不在乎了。

………………

三日时间很快过去,城中食物所剩无几,所等的救援迟迟未到,大雨依然不歇。

夜色笼罩下来,漫天漫地只余水声,何川江一直睡不着,翻来覆去到三更时分,他从床上坐起,掌了盏灯后,出来坐在门口望着滔天雨幕发呆。

满城寂静,灯笼或被风吹倒,或被雨打灭,剩下的那些发着幽幽的光,夜色里面,影影绰绰。

待到天明,何川江霍的起身,提着手里的灯,执了把伞,大步朝雨水中走去。

天步府暗厅,水流湍急,淹没膝盖,整个厅牢早就空了,风从铁窗里呜咽打入进来,夹着密集的雨水,将厅牢里原先的腐臭和汗酸冲刷的一干二净。

何川江踩着水,在门口不远处的铁栏前止步:“开门。”

牢卫上前开锁,垂挂的铁链被提起扯走,金属碰撞声尖锐又沉重。

牢里朝内墙侧卧的人影微微动了下,回头望来。

何川江走去,开口叫道:“嵇先生。”

床上的人影头发有些凌乱,夹着几缕灰白,衣衫灰旧,洗的脱色,还有数处补丁。

被人吵醒,嵇鸿有些恼,看清来人后,他从床上撑起,沙哑一笑:“何军师。”

“三日了,”何川江看着他,直接道,“嵇先生,你所提的三个承诺,可否先告知何某。”

嵇鸿笑了下,抬手理着自己的衣衫,再略微整理束发,背靠着墙,开口说道:“我倒真没想到,赵秥是个这么硬气的人。”

何川江微微低头,点了点:“是,将军他一直如此。”

“你想要知道我要开什么条件,那我倒是要问问你,你觉得,你能说得动赵秥吗?”

“嵇先生先说,我再思量,如若能够办到,我且可以一试。”

嵇鸿哈哈一笑,道:“那可是很难的,毕竟要解决你们当下的难题,对我来说便不轻松,而我这个人向来又讲究一个等价交换。”

何川江皱眉,缓了缓,说道:“先生先说。”

“哈哈,”嵇鸿朗笑,看着他,点头说道,“好,第一,我要寻一个姑娘的尸首,她叫林又青,甲戌年生,死于今年六月十二或十三,死在重宜兆云山的龙虎堂。据说尸首被埋在后山,你们可能需要多去点人手,因为那些孤坟未立墓碑,你也分不清哪个是新哪个是旧。”

“挖坟掘墓,”何川江拢眉,“死了两个多月,这尸首怕是……”

“这不算什么,更难闻的是那整个山头,据说那上面现在堆满了尸首,阳光下曝晒那么久,所以你想……”嵇鸿笑着,没有说下去了。

何川江沉了口气,道:“那,第二件事呢?”

144 废棋罢了

第二件事,嵇鸿却不打算说了。

他仍是笑眯眯的,往后靠着,支起一条腿来撑着自己的右前臂,坐姿恣意洒脱,摇了摇头。

“先生何意?”何川江看着他。

“这第一件事情,若你觉得可以办到,我就立马帮你们。”

何川江一愣,全然捕捉不出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性情的人:“那,这第二件和第三件……”

“你觉得能够办到第一件吗?”嵇鸿打断他。

第一件倒是不难,比起这一连数日挖了那么多水坑而言,挖个坟而已,轻而易举。

只是,何川江对面前这人总觉得不放心,太过乖张谬妄,性情难琢。

“今晚黄昏之前,林耀的军队可就过来了,你确定还要在这边犹豫吗?”嵇鸿看着他,“你们弹尽粮绝,他们的日子何尝又会好过,且他们地势更低,这雨继续落下去,别说成就什么大业,恐怕要直接被淹死在万善关了。当初这些人聚众起义就是想要活下去,现在自然也会因为想活下去而来这边找你们,这一点你不会不清楚。而城中百姓人心不往,我想你现在最担心的,应该是这些叛军过来之后,城内百姓里应外合,冲去将城门给开了,到时候,你们这些正规军,怕才是人人喊打的‘乱军’了。”

何川江没有说话,心情沉重。

“偏偏赵秥生得固执,不肯弃城,甚至还下令全城封禁。如今百姓不得外出,活生生在家里坐牢挨饿,他们心里的怨气有多大,你现在心里就有多怕吧。”嵇鸿说着,又牵唇一笑,“想想,你们千里迢迢赶到这边赈灾,护住了这浩浩城池,没有让城内数十万百姓如乡间荒民那样变作遍野饿殍,结果呢,他们到头来却要勾结叛军来对付你们,心寒么?”

何川江摇头:“还没有发生的事情,谈不上心寒。”

说着,他抬手揖礼:“先生所说的办法,是什么。”

“如此,重宜的事,你是应了?”

何川江缓缓吐一口气,说道:“重宜剿匪的事非常顺利,那边贼寇被端的所剩无几,因此这事未必就要将军出面,我也可以调配人手或委托友人去那边帮先生找到这具尸首。”

“好,”嵇鸿眼眸变亮,“何军师的担当我是信的。”

他坐的端正了些,继续道:“何军师可知道,佩封原有的几支驻军,除了现在和你们虎奔营一起守在城里的大溯军先锋营外,其他的都去哪里了吗?”

“西北战线调度。”何川江回道。

嵇鸿爬了起来,抬手将破败的草席掀开,露出下面的破木板,衣袖在木板一上拂,手指沾了些雨水后,就在木板上画了起来。

牢房里面的水和厅牢里同高,排水的孔,整个大厅也才一共十四个,每个都很小,三根手指粗细。

何川江站在水里,布衫吸水,漫染上来,半个袖袍都湿了,他看着嵇鸿以手所画的地图,神色依然困惑。

上面画的,是整个大乾版图。

“先生何意?”何川江看向嵇鸿,不解的问道。

“佩封,”嵇鸿伸手指去,“从这边的官道往北三里外,是大渡口,这一整片沿岸,如今都被水淹了。这是东边,”嵇鸿的手指头换了方向,“从这里往东,长亭再过三十里,就算是到了寿石的西北境内,现在这里的人也都搬空了,这一条路上的三几十个村子,死的死,逃的逃,全没人了。而这几个关口,现在都被重军驻守,进不来,也出不去。”

何川江点头,依然困惑:“先生为何说这个?”

“进不来,出不去,包括你们,”嵇鸿意味深长的一笑,“城外那么多的大水坑,当初赵秥让你们挖来,是干什么的?”

何川江瞬息明白了,皱起眉头:“你是说,我们出不去了,会被以瘟疫的名义强行留下?”

“你不觉得,这是必然的吗?”嵇鸿手指头在佩封附近轻点着,“救援为何迟迟未到,即便朝廷的救援来的缓了,那民间义士的自发捐赠又在哪。要知道,江平生和郭澍是个什么样子的性格,别说暴雨狂风,就算刀山火海,也不会将这么救命的东西耽误上片刻。”

何川江其实对所谓的救援早就不抱希望,但也会猜测各种可能,比如路上遇上什么大雨,或也遇上了流民叛军相拦,从而选择了远路,但嵇鸿这一番话,直接让他心里如钝击般压抑难熬。

他面色依然平静,语声却哑了不少:“应该,不会。”

“救援的物品,西北战线比这里更需要,”嵇鸿看着他,“救这里只会张嘴要饭吃,却随时可以选择背叛你们的白眼狼,还是去支援西北漫长的边境战线,让那些战士更好的替自己卖命,替自己保住荣华富贵?你是皇上和朝堂上的王公贵族们,你怎么选?”

“可是,郑国公……”

“郑国公兜得住?”嵇鸿一口打断何川江,“事实胜于雄辩,何军师,你们的救援可到了?”

说着,嵇鸿摇头,朝佩封千里之外的安江指去:“宋致易反了,整个安江都跟着姓宋了。田大尧也反了,夜荨岭一百多里的山脉跟着姓田了。北境早保不住了,北元大军压过云湖和容塘峡,甚至一度攻破了仄阳道……何军师,恕我直言,你觉得这个大乾,还能喘气多久?”

“先生莫要胡说!”何川江眉头一皱。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面比我清楚,”嵇鸿轩眉一笑,“你可知,我为何要跟你说这些么?”

他垂眸看向地图上面颜色渐渐淡去的佩封城,说道:“既然自己都是颗弃子了,何必凛然大义呢,如今这局势,聪明人的做法,就是及时止损,同时也各取所需。让林耀得到他想得到的地和人,让城里的百姓自主决定去或留,你们也不必在这费力不讨好,白白拖累了自己,赔上性命。弃城,是最好的选择。当然,”说到这里,嵇鸿又笑了,手指沿着木板上快要消失不见的轮廓轻轻描画着,说道,“弃城后,你们可以变被动为主动,毕竟,这城里面的粮仓依然还是空的,那些要吃饭的嘴巴仍旧干巴巴的张着,到时候,该担心自己怎么办的人,就是那个一心想要攻下佩封的人了,你觉得呢。”

嵇鸿抬眸,笑嘻嘻的看着何川江。

145 无路可走

嵇鸿的眼眸乌黑且深邃,眸底深处的光亮,让何川江觉得害怕。

良久,何川江很轻的说道:“这,就是先生要用三个承诺来换的办法?”

“我是在给你上课,”嵇鸿将草席子盖了回去,抬手抚平草席子上的褶皱,说道,“命很重要,我这在教你们惜命,很多道理都很浅显,连三岁小孩也知道,但知易行难,需要有人点醒方能彻底顿悟。”

他回身在床上坐下,抬头道:“我先前说的,要解决你们当下的难题对我来说并不轻松,不是有多难去想,而是有多难说服你们。不然,你还想要我给你们想出个什么法子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还能凭空种出粮食?”

看到何川江神情落寞死灰,嵇鸿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这并不是一盘死局,想要活路,就要有取舍,该争就争,该退也退,赵秥这个人啊,就是太意气用事。”

“我知道了,”何川江无力的说道,“我回去想想。”

“你的时间可不多了。”

何川江点头,抬手又一虚礼,转身走了。

出了厅牢,何川江捏着伞柄,没有马上就走,而是立在门口,重又望起雨幕发呆。

天光昏暗,风雨打来,一身清冷。

院中几棵大树挂满残枝,枝桠垂在水面上,搅出圈圈涟漪。

何川江撑伞过去,将几根残枝彻底掰落下来,丢在了水里,而后执伞离去。

嵇鸿已躺了回去,双手枕在脑后,望着牢房枯败的天花板,右脚翘在左膝上,脚尖轻快的抖动着。

只是神情却不如形态那么轻松惬意,他捏了捏手指,仔细估算了下这几日的行程时间,而后叹了口气,还是有些不安啊。

…………………

泥石堵路,山木横陈,大雨冲刷出一条宽大的泥河,不绝息的捣毁着沿路一切。

这是来之前最后的希望了,现在终于彻底无望。

江侍郎双手负后,喉间苦涩难当,抬头朝混沌y沉的天幕看去。

仆从将伞微微后移,轻声道:“大人,走吧。”

江侍郎又立了好一阵,才点头:“走吧。”

马车回去桃山渡下的洛祠,门口排着长长的队,是流民在领食物。

旁边的兵丁看到江侍郎,纷纷喊道:“江大人。”

流民们回头看来,也跟着喊。

有人带头感谢江侍郎赐饭,随即好些人都跪了下去,感谢朝堂,感谢皇上。

江侍郎面色凝重,一言不发的离开,脚步匆匆。

洛祠后院是个三进的大宅,一听说江侍郎回来,众人都忙出来问情况如何。

“进去再议。”江侍郎边走边道。

刚上台阶,就要迈过门槛时,一只橘色的猫忽然“喵”的一声,朝着他扑了过来。

江侍郎受惊,幸好身后仆从眼疾手快,将他及时扶住,这才没出糗。

橘猫对他的挡道表示不满,朝另外一边跑去。

内堂东门传来几个年轻女子的叫骂声:“小美!别跑!”

“小美!”

年轻女子们叫着,穿过大堂,去追猫去了

“大人。”仆从轻声叫道。

江侍郎眉心隐现不耐,沉了口气,说道:“走吧。”

进去大堂,江侍郎将所见说完后,整个大堂沉默了下来。

好一阵,从事开口说道:“那,我们要从寿石南边绕过去了?”

“这就又不知道要耽误多少时间了,”随行来的辎重营监军道,“赵将军那边,怕是等不及了。”

“你怎么看?”江侍郎看向监军身旁从始至终未说一言的男人。

男人个子中等,面黄肌瘦,是寿石刺史特意派来给他们带路的。

男人抬手抹了把汗,有些紧张的说道:“其他路都行不通了,就这一条了,如果这一条也没办法的话,那,那就只好从南边绕过去了。”

话音刚落,那小橘猫又从另外一边跳了下来,声音非常轻,但碍于身形太胖,还是引起了注意。

堂内众人下意识朝它看去,紧跟着,那些年轻女子们就又叫着,从原先跑出去的那道门追回来了。

“小美!”

“站住啊!”

……

诸人神色难看,江侍郎的脸更是y沉的宛如要发作一般。

“我的猫呢!到底有没有找到!”带着不悦的女音忽然响起。

一个娇媚少女提着裙子从东门外迈进来,衣衫精致,云鬓高挽,身着一袭芙蓉色的水仙金丝挑线纱裙,偏浓一些的宝金腰带中间,嵌着块清觉进贡的烟波软玉。

随着她迈入进来,发上垂坠的朝阳珠花步摇和耳际的雪兰耳坠一起摇着,将整张面孔衬的越发光华莹白。

她一出现,江侍郎立时从席上起身,满堂的人亦齐齐下跪:“参加公主!”

少女直接追猫去了,正眼都不看这些人一眼。

过去好久,一个年轻女子跑入进来,说道:“公主令你们别跪了,都起来吧!”

说完就又立马跑了。

江侍郎撑地爬起,无力的说道:“郭澍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一个中年男人行礼,回道:“我已提前跟我家老爷说了,让他们不要从这边过,改道南边。”

“现在也不知道到哪里了,”江侍郎神色苦闷,“希望他们能快点。”

“应该已经进入佩封境内了,老爷昨日的回信,是说分道三路,一路从大道过,一路从山路过,还有一路,来这边和我们会和。”中年男人又说道。

江侍郎点点头,顿了顿,看向先前那男人,肃容道:“既然你对这里熟悉,这些时日你再找自己的同村友人去好好看看和想想,到底还有没有路可以走。”

“是,小的遵命。”男人应道。

………………

天上的雨势渐渐缓了,越往前面,山坡越是萧条,那些草木花树,被风雨摧打的厉害,所剩无几。

一支近千人的队伍正推着木板车,沿着桃山渡西北长坡的山道往前面走去。

一个士兵骑马追了上来:“将军!”

为首的男人一勒缰绳。

“刚得到消息,江平生回去了,”士兵快速说道,“他们没有发现我们这条路,据说他们现在计划绕南而行。”

蔺宗齐唇角一勾,笑道:“好,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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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 这些是葱

少女做好食物,边将手在自己的裙袍上擦着,边朝村里的大屋走去。

“吃饭啦!”

清脆的声音一响,正在屋子里面干活的男人们顿时都来劲了,眼眸都跟着大亮。

“开饭了开饭了!”

“饿死我了!”

少女在屋里看了圈,找到坐在内屋角落的三个人,笑了下,过去道:“阿梨,老佟,支大哥,吃饭啦。”

屋内的地上全是木屑,女童坐在木屑堆里,手里面拿着一个小铁片和木头。

铁片沿着被削成锥子形状的木头螺旋转折,不费吹灰之力的刻出了一圈圈盘旋着的奇怪纹路。

她刻的专注,旁边两个大男人看的专注,三个人都没发现少女过来了。

“吃饭了呀,”少女穿过大屋正中已经有了初步龙骨的船模,走过去叫道,“阿梨!”

吼得有些大声,角落里的三人终于回神,齐齐抬头。

“吃饭。”少女无奈的说道。

夏昭衣微顿,随后弯唇一笑:“好。”

今天中午吃的,要比之前略微丰盛一些。

夏昭衣昨天带支长乐去采药时抓了两条蛇,用来今天中午加餐,少女不敢碰,更不敢烧,是老妇煮的。

除了蛇,还有许多野生的毛豆和葵菜,甚至还有煮蛋。

众人捧着已刻了自己名字的碗筷,看到夏昭衣进来,都纷纷问她是哪来的。

夏昭衣笑道:“吃了几日的荠菜和鱼,给大家换下口味呀。”

“可是这些到底是哪里来的?”赵大钱还在好奇的追问。

“很多人去不了的地方来的,”夏昭衣道,“否则怎么可能会留在那边等我来采呢。”

这片山要远远大于兆云山,夏昭衣攀登上去时,甚至在想这里是不是无人来过,野兽生存的痕迹实在太多,亦是遍布飞鸟巨鹰。

最高的山峰她没有上去,但已足够领悟山入云天,冈峦重叠。

另一侧是直壁山涧,山涧下一汪满溢的大湖,卧于群山环抱中,漫向东数里,直达天边。

这边最主要还是佩封和寿石的交界处的原因,所以保存尚好,而现在佩封的中部和西部,许多大山怕是连树皮和草地都被啃净了吧。

吃完东西,还要继续干活。

夏昭衣休息了半个时辰,就又背起背篓,戴上斗笠,出门觅食了。

支长乐跟着一起去,不过到了昨天的半山坡后,夏昭衣依然让他留下,她自己沿着山壁爬了上去。

支长乐昨天没看清她的身手,今天特意盯着,想要看仔细一点,结果发现好难。

小女童就像是只猴子,在嶙峋山壁上如鱼得水,而且不似寻常人的步伐,她的双脚太快了,快的看不清。

不过极短的时间,她就灵活的爬上这个小悬崖,消失在了视线里。

支长乐摇头,坐了回去,左手拖着腮帮子,百无聊赖。

半个时辰后,天上一个闷雷,人间便又一片雨泽。

支长乐戴好斗笠,坐在高空往下而望,大地雄浑,万物仰天,他胸腔里面无端生起了几许豪情。

就在这时,东北侧山道上传来疾快的奔跑声,脚步凌乱,来者不少。

支长乐忙起身,一时间找不到可避身的地方,就看到一个人影大步朝着自己冲撞了过来。

支长乐下意识退开,紧追在这个人影后面的少年却挥着刀子,直接朝支长乐劈来。

支长乐赶紧抽刀,“锃”的一声巨响,两柄金属碰撞在一起,力道巨大。

少年本只想随手将无关的人砍了了事,压根没想到对方身手竟不弱,定睛看去,才发现是个虎背熊腰的高头大汉。

逃命的人因为差点撞上支长乐,一把摔在了地上。

其他人的刀子二话不说就砍了过去,逃命的人赶紧往旁边滚去,边抽出佩剑去挡。

少年手里的刀子朝着支长乐又劈了过去,被支长乐再度架住。

少年皱眉,恼怒的收回刀子,一个非常标准俊挺的起招式,随后手脚大开,利落的砍来。

支长乐在兵营的时候,惯使的是长枪,手里面的这把短刀还是庞义的心爱之物,是庞义看他们出去觅食可能遇上野兽才忍痛借的。

支长乐拿在手里根本就用不习惯,现在也勉强只能去挡,好在他下盘稳,步伐矫健,又因力气比较大,所以没有吃亏,一时也招架得住。

只是,这到底是倒了什么霉?!

少年刀法凌厉狠辣,招招逼人,一点都没有要留余地的意思。

支长乐防守都算艰难,根本找不到可以回击的地方。

几个回合下来,支长乐渐渐有些吃不消了。

忽的腰间一疼,那少年终于寻得破绽,飞身而起踹在了支长乐腹上,支长乐踉跄摔倒,手里的短刀也飞了出去。

匆忙抬起头,就看到少年手里的大刀高高扬起,朝着他劈了下来。

支长乐吓傻了,连眼睛都忘记了闭,呆愣愣的睁着。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瘦小人影忽然冲来,撞着举刀的少年,往另外一侧猛的推了出去。

少年猝不及防,被撞摔在地。

瘦小的人影也摔在了地上,但很快爬起。

看到是个十岁上下的清秀小女童,少年一愣,迅速鲤鱼打挺,举刀再劈。

“啪!”

一道鞭声骤响,同时女童身形一晃,从他的刀下避开,贴着他身侧闪到他背后,手里的长鞭同时缠上他的脚,待少年警觉回身时,自己将自己绊了一跤,非常的重,后脑勺“噗”的磕在了地上。

回过神来的支长乐飞快冲过去,将少年给压在了身下。

但很快,后面随这少年一起来的人,就朝他们杀了过来。

“跑!”夏昭衣对支长乐叫道。

同时一把摘下自己腰上的小荷包,朝身后那些人一甩。

小荷包里面的粉末冲了出来,瞬息在空气里面散开,熟悉又强烈的气味迎面扑来,紧跟着就是眼睛一阵酸痛。

杀手们连刀子都顾不上了,另一只手忙去捂自己的眼睛。

少年从地上爬起后,也被辣的一阵眼泪狂流,怎么都停不下来。

他袖子一抹,眯着眼睛看着已经跑的没影了的人,怒声叫道:“妈的!这些是葱!!”

147 无人能料

山道崎岖湿滑,长草遮蔽,见不清路。

天光越见昏暗,一场雷暴大雨蠢蠢欲动,蓄势待发。

瘦弱的小手推开长草,稚嫩童音说道:“在这。”

支长乐上前,男人蜷缩在草丛里边,脸色苍白,唇色也失了血,浑身发抖。

“还活着。”支长乐道。

“救吗?”夏昭衣抬头看着支长乐。

“这……要问我吗?”支长乐挠了下后颈,“阿梨,你说了算。”

“因为要你背啊,”夏昭衣微笑,“下山又背人,很累的。”

支长乐捋起袖子:“救吧,到底是条人命。”

“嗯。”夏昭衣点头。

因为这突发的小意外,这次回去的背篓里面除了一些草药,并没有装多少东西。

伤者靠在支长乐的肩膀上边,随着行路颠簸微微睁开眼睛,视线昏白,看不清东西,耳边却依稀听到男人和女童讨论的声音。

女童说今天收获不好,只能又勉强吃鱼了。

男人问她会做几种做法。

女童将鱼的做法说了数种,声音清脆悦耳,娓娓道来。

男人一直在说好馋,有机会了,要去吃吃看。

女童还聊起了哪里的鱼肥美,哪里盛产什么鱼,天南地北有几家名胜酒家做鱼最重色香味。

伤者昏昏沉沉,暗想自己是得了癔症吧,荒山野岭,佩封穷途之境,怎么会听到这样的对话。

回去后,伤者就陷入了昏睡,但他还不能睡,想起身上的要责,昏睡之时,他也在极力挣扎着要醒来,结果梦魇了一次又一次。

终于睁开眼睛,他浑身都是虚汗,身处一间小茅屋,屋外大雨滂沱。

伤者一把坐起,习惯性去摸自己的佩剑。

“你醒了啊。”少女的声音响起。

伤者警惕的看过去,看到少女的衣着和容貌,稍微放松了下来:“这里是哪。”

少女笑了下,没说话,起身出去了。

过了一阵,木门被推开,一个戴着斗笠的女童拿着个编织精致的小竹盘进来,身后跟着高头大汉,手里端着碗药。

伤者容色严肃,浑身戒备。

小女童将斗笠摘了,放在门口,过来将小竹盘放下,竹盘里面放着好些简陋的小木盒和小竹筒,还有小剪子和纱布。

大汉也将手里面的汤药放下,就站在女童身后,紧紧的护着她。

女童开口说道:“你伤得不重,但要赶路还需调养一日,我们都是难民流民,聚在一起才能更好的生存,你不用害怕我们会对你怎么样。”

伤者抿唇,又问:“这里,是佩封了吗?”

“嗯,而且佩封城离这很近。”夏昭衣回答。

伤者看向破木搭成的窗台,屋外雷声轰鸣,大雨倾盆,风声从缝隙里透入,呜咽作鸣,房梁上有些漏雨,汇成小溪淌落在房子一角,用一只缺了大口子的水缸在接着。

伤者神色愣怔,缓了缓,他撑着自己爬起,对支长乐道:“多谢侠士相救,也多谢小姑娘,我还有要事在身,我得先走了。”

“你去不了的,”夏昭衣看着他下床离开,说道,“这场风雨还要很久,水势会一直上涨,你稍微体力不支摔昏在地,就有可能被淹死,没人再救你了。”

伤者一拐一拐到门口,才挪开木栓,狂风就直接将门吹开,拍打了过来,被他及时扶住。

风雨变大了,吹打在他身上,嘴巴不慎吸了口寒气,喉间一痒,便狂咳不止。

支长乐过去将门一把关上,说道:“你出不去的,风雨大着呢,村前的河都快冲出来了。”

伤者终于缓过来了,抬头看着支长乐,沉声问道:“你可知这场雨还要下多久?”

“不知道,”支长乐摇头,“你有什么急事啊?追你的那些人是谁?”

伤者抿唇,顿了顿,开口说道:“我也不知道,连日大雨,山路大道都被封了,救济物资运不进来,我们是奉江侍郎的命先行赶来同赵将军说一声,想让城中守军和百姓们安心,但是路上忽然遭人拦截和暗杀,一连追了我们数日。我们几人被冲散,或死或伤,我一个人先逃了出来,不想还是被追上了。”

“这里容易迷路,”夏昭衣道,“看来这些人对这里的地形是有了解的。”

“这么说还真是可恨,”支长乐怒道,“这些人是什么人,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拦你们?”

“不知道,”伤者摇头,“他们根本不跟我们说话,上来直接就杀,为首的那名少年是他们的头儿,刀法一流。”

支长乐回想一来一回的那几招,不由也心有余悸。

他是个当兵的,功夫招式未必熟练,可身法力量到底是兵营里常年训练出来的,在跟那少年对抗时,他一直处于被压制的下风,一点回手的余地都没有,最后如若不是阿梨及时出现,他真怕自己早已成了刀下的枉死鬼。

“你方才说的,佩封城里……是赵将军?”夏昭衣问道。

伤者朝女童看去,点了下头。

“赵,”夏昭衣轻拢眉,“不知是不是郑国公府的人?”

“赵秥赵将军,虎奔营。”伤者回答。

夏昭衣一顿:“赵秥?”

伤者愣了下,看着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听这女童的口气,似是跟赵将军认识,可这么一个女童……

“阿梨?”支长乐也好奇。

夏昭衣微敛,略作平复后说道:“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针对,看得出这些人是知道你们是谁的,你觉得他为什么追杀着你们不放?”

伤者轻皱眉,道:“我不知道。”

“你们是去送口信,安抚人心的。”小女童又道。

伤者微愣:“是……想让城里恐慌着?”

夏昭衣坐了回去,轻声说道:“天地不仁,黎民苍生之难连江湖之远的侠客们都不忍坐视,这些人行事凶残,目的恐不简单。”

“是那些流寇吗?”支长乐问道。

“不是,”夏昭衣看向伤者,“若是从几日前就开始追杀他们了,不可能是那些流寇的人。从万善关到佩封,再到寿石佩封交界处设伏,这都是要时间的,如果是那些流寇,还要再加上这几日大雨对行路造成的阻碍。一切精心谋算,至少也要在一个月前开始准备,而一个月前,没有人能够知道现在会有这样一场大暴雨,会阻断水路,甚至是陆路的物资运输。”

148 你是奸细

“那这些人会是谁?”支长乐更好奇了。

夏昭衣没有回答,神情平静。

风声又大作,号号乎卷雨而来,似要将他们的屋顶都怒掀了去。

伤者朝木门看去,咬牙道:“不管是谁,我现在都要赶快去找赵将军才是。”

“你要去我不拦你,这是你的自由,”夏昭衣看着他,“可是你觉得你就这样去了,能撑着一口气走到赵秥跟前,将想说的话说完吗。哪怕你在自己身上留个信物,你的尸体也漂不到他前面。”

伤者眉目紧皱着,眼睛布满血丝。

支长乐心起焦虑担忧,说道:“阿梨,要不我去?”

夏昭衣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我真的坐不住了。”支长乐又道。

伤者回头看向女童,这才觉得惊讶。

也是到现在,他才忽然发现,屋内这一大一小两个人,高大健壮的男人对这瘦小沉静的女童着实太过尊敬,而且称呼的不是什么小姐或姑娘,是直呼其名。

“你不用去,”夏昭衣终于开口说道,看着支长乐,“你去问问庞义或赵大钱,如果他们愿意去,就让他们去。”

“为什么要庞义或赵大钱去?”支长乐不解。

“他们识去佩封的路,你识跟我上山的路,”夏昭衣顿了下,又道,“如果他们不愿意,你不用强行劝服和恳求,这件事情我们便帮到此。”

“好,”支长乐点头,“我现在就去问问!”

看着支长乐转身走了,伤者稍稍松了口气,对夏昭衣道:“多谢阿梨姑娘,我需要准备我的信物吗?”

“自然需要,”夏昭衣拿过那边的小竹盘,“你过来坐下,我先处理你的伤口。”

打开一个放着药膏的小竹盒时,夏昭衣微微停顿了一下,眉心微不可见的皱起,抬起头看向已经坐回在床上的伤者,唇瓣轻动,但终究没有吐出一个字。

刚才听说是赵秥时,她心里面瞬息便掀起了强烈的狂喜,但很快又退却了。

现在,是她长时间被压抑的心痛,又在心里面悄然滋长,她需要再度用自己强大的克制力给压回下去。

真的好想问一问眼前这个伤者关于定国公府的事情,再问一问她的二哥,问一问她的弟弟,问一问,究竟是怎么了。

可是又怕问出来之后,会听到可怕的答案和真相。

撕开皮肉后的鲜血淋漓也许不会击垮她,但绝对会让她迷茫,让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样才能走回到京城。

她现在需要的是保持绝对的理智和冷静,解决好眼前的麻烦,让自己坚强的回去,面对该面对的一切。

思及此,夏昭衣心下都不由自嘲一笑。

惯来行事不知何为怕字的她,如今真的就是在逃避吧。

庞义和赵大钱听闻此事,庞义只略作思量,便很快答应了。

支长乐奇了:“你怎么答应的这么快?”

庞义放下手里的活,着手开始收拾东西,边道:“那伙人害你将我的刀子给摔在了地上,那伙人就是我的仇人。”

嘿,这理由倒是新鲜,支长乐不由乐了。

顿了顿,支长乐又道:“不过,前面说不定要发大水了呢。”

“佩封当初建城的原因就是因为地势高,所以就算发大水,也不可能这么快。”庞义回道。

东西很快收拾妥了,庞义去伤者所在的茅屋找他们。

夏昭衣还在处理伤口,对他这么快就答应也有一些意外。

伤者将自己要交代的都交代了,拿出一个令牌交给庞义。

庞义接了过来,将他的话重复一遍后,确认无误,便离开了。

风雨依然很大,好些断枝残瓦被吹的漫天皆是。

庞义浑身包的严实,斗笠压得很低,手里握着一根粗壮的长木作手杖,小心的沿着河道高坡往下边走去。

晴天从这里去往佩封,之前所说只需一个时辰,现在的暴风雨着实增强了难度,等他到达佩封城下时,足足用了三个时辰之久。

大雨还在继续,天空彻底暗下,庞义在城楼下面的疾呼终于被城上守卫听到,一只竹筐被抛掷了下来。

上得城墙后,两个守卫检查他的令牌,分不清是真是假。

一个守卫走来,看了眼令牌,皱眉嚷道:“这当然是真的,还用得着多问?”

抬眸看了庞义一眼:“你跟我来吧。”

庞义拿回令牌收好,顾不上休息,擦掉额上已分不清是汗是雨的水,跟上这个守卫。

但就在要从下城墙之时,守卫忽然脚步一顿,而后猛的回头瞪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不待庞义反应过来,守卫手里的长枪直接就朝他刺了过来。

庞义应激性躲避,还是被刺中了小腹。

蓑衣缓解了力道,可依然有剧痛传来,甚至可以感觉得到皮肉破开了一个洞。

庞义怒目瞪他,对方却不给他说话的时间,长枪再度刺了过来。

庞义立马抽出自己身后的短刀去挡,但这着实和螳臂当车无异。

短刀缓解了长枪的冲劲,却根本没办法去做其他,等对方提枪再刺时,他只有被步步逼的后退的份。

其他守卫都闻声赶来,忙问怎么了,话音才落下,就看到那被逼置城墙边的高大身影一晃,随后就跌落了下去。

“发生什么了?!”

“怎么回事?”

……

守卫们都赶到城墙边往下面看去,城墙太高,黑灯瞎火,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黑暗里面只觉得有一细火花闪过,而后一片归于寂静,只余大雨声响还在不停,天地嘈杂。

………………

帐篷里灯火通明,少年坐在行军床上,一声不吭。

军医在他脑后上药,非常大的一个血包,看着都疼。

上好药后,军医起身跟他叮嘱要注意的,少年始终沉默,神情冷峻,军医说完以后告退,少年也跟着起身,大步走出帐篷。

“现在怎么样了,情况如何。”少年沉声问道。

旁边的守卫恭敬行礼:“少爷,还没有找到那些人。”

李骁皱起眉头,抬头看着远处的溪流,顿了顿,说道:“有任何消息都第一时间告诉我,哪怕我已入睡了,明白?”

“是!”

“蔺宗齐他们到了之后,也过来同我说一声。”李骁又说道,而后转身回了大帐。

后脑勺上疼痛异常,他从来不会喊痛,只会记下这些痛,然后会加倍奉还回去。

可是现在,他根本就没看清那小女孩的模样。

至于那个中年大汉,更是生得一张寻常于众的路人面孔。

李骁从未觉得自己吃过这样子的亏,从未。

149 大厦将倾

墨云如泼,夜色沉寂,像是一块大布,能遮挡天地间的所有。

有人悄然从佩封城城门往城中去,潜入天步府,隐入独一人的牢厅。

有人在大雨中艰难前行,推着辎重的车子被大石头紧紧绑缚压牢,恐被大风吹走。

有人立在山头,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巍峨城墙,满腹雄心,想要将这座迎送了五百年风雨的古城一举拿下。

有人在大帐里被后脑疼的难以入眠,坐起恼怒自己身手还缺火候,疏于勤练,下盘不稳。

古山之外,灯火隐隐,村道里面挂着灯笼,方便起夜的人出行无阻。

有人正从外边山野而来,马蹄踏着乡间泥泞,穿过没几户人家了的小村,在桃山渡下的洛祠钱停下。

石头跳下马车,回身道:“少爷,到了。”

车帘被从里边掀开,丰神俊秀的墨衣少年郎一下马车,身边骑马的大汉们便都同时下马。

门前守卫不识他们,但见这般模样,便知非富即贵,迎上前问道:“你们找谁?”

“老太爷让我们来的,”石头拿出封信函递去,“我们老太爷叫郭澍。”

“原来是沈少爷,”守卫说道,“失敬了,还请稍等。”

守卫拿了信函跑去里边,江侍郎已睡了,肖从事看了信,确认是郭澍亲笔,起身道:“我且一同去迎。”

夜色实在太深,肖从事出来后一番寒暄,便将来人领入进来。

事先已得知他们要来的消息,所以厢房都有准备,肖从事将他们领去安置,从穿堂走过时,少年开口问道:“江大人睡了吗?”

“快子时六刻了,自然是睡了。”肖从事说道。

“佩封情况呢,现在如何?”

肖从事轻叹:“还能如何,官道被泥石封路,能走的山路也全被堵死了,深山里边更还有走山的情况,我们无能为力。”

沈冽眉宇轻皱,顿了下,点头:“好,多谢肖从事。”

入了厢房,安置下来,石头将东西都整理收拾妥当,走来说道:“少爷,你是要睡,还是再看会书?”

沈冽不作声响,立在窗边,屋内几盏烛火将他修长清影倒映窗上,良久不动。

“少爷?”

“让章孟和戴豫去看看吧。”少年终于开口,声音清沉。

石头一顿,随即很快点头:“是,我这就去。”

看着石头离开,沈冽的眉心又轻轻拢起。

他抬起一只手推开窗户,风雨瞬息吹入进来,一片清寒。

继定国公府后,郑国公府也被人盯上了,但是这一次恐没那么容易,原因无他,大厦将倾,李氏政权自己就要站不住了。

………………

夏昭衣很早就起来了。

鲜少做梦的她,昨夜做了个噩梦,梦回两年前的容塘峡,只是被在茫茫雪地上活活拖磨至死的人不是她,而是二哥。

同样一个梦,反反复复的做,像是纠缠不休的鬼魅,将她生生逼出一身冷汗。

清晨的雨很小,她站在村前,看着远处翻涌的大河,心神不宁,不知如何起卦,横竖去算,都是大凶。

“阿梨,你怎么这么早?”老佟抱着好多木头经过,走来问道。

夏昭衣回头看他,说道:“早。”

“你脸色怎么了?”老佟见她神色不好,关心的说道。

“没什么,昨夜做了个噩梦,”夏昭衣说道,“老佟,你也起来这么早。”

“是啊,”老佟一笑,拍了下手里的木头,“这不,能多弄一些就快一些,好早点出发嘛。”

夏昭衣弯唇,很浅的一抹笑:“那你去忙吧,我今天多找点好吃的回来。”

老佟知道她性格喜静,不爱被人打搅,便点头:“嗯,那我走啦。”

夏昭衣看着他离开,收回目光,重新望回河道,却忽然一顿,目光落在了更远处的河岸。

夏昭衣一惊,高声叫道:“老佟!”

随后一步跃下山坡,拔腿狂奔。

老佟闻声跑出来,到了村前就只来得及看到小女童大步疾跑的背影,他还没弄清状况,但第一反应也是追着过来。

庞义手里握着树枝,快要站不住了,在河岸旁边强撑着自己高大的身影,再艰难迈出一步。

远远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庞义抬起头,昏暗的晨曦里,女童一袭素色寡淡的布衣,正朝自己飞奔而来。

庞义长长松了口气,意志终于要耗尽,眼皮子也开始沉重。

手里握着的粗壮树枝一斜,彻底脱力,他庞大的身子也往前直直倒去。但在摔入水中之前,被一个瘦弱身影急速奔来,伸手托住,避免了被岸边那些碎木桩所扎。

“庞义!”老佟紧跟在后,忙扶住他,“庞义?!”

夏昭衣看到他腹上的伤口,抬头叫道:“抱他回去!不要用背,我去喊人过来和你轮流交替!”

老佟点头,咬着一口牙,将他打横抱起。

夏昭衣转身便跑了出去。

所有人都闻声围来,但被支长乐挡在门外。

庞义躺在床上,彻底陷入昏睡,脸色惨白,浑身冰冷。

腹上的伤口不算多深,而且被他自己撕了衣角捂在外边粗略止血过,但是泡了一整夜的雨水,再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赵大钱在旁边急疯了,眼眶通红。

老佟帮忙递东西,端热水,用热帕子替他擦拭手脚。

女童面无表情,近乎冷漠的在处理伤口,并不时用热煎的草药捣碎了,敷在他的几个穴道外,待草药凉下来,就又换上新的。

“这是什么伤,”赵大钱很轻的问道,“是不慎摔倒了,被地上那些碎木扎破的吗?”

“像是长枪。”老佟说道。

“长枪?”

老佟点了下头。

其他伤口他未必能认得出来,但是长枪所造成的,对于他这个用了好几年长枪的士兵来说,怎么可能会不认识。

“那就是……他碰上什么人了吧?”赵大钱喃喃道。

夏昭衣这时起身,微微退开,说道:“你们把他翻过来,轻一些。”

“嗯。”老佟点头,和赵大钱一起,将庞义翻了个身。

“把他裤子脱了,要露出屁股。”夏昭衣又说道。

老佟一顿,回头看着她:“脱,裤子?”

150 刀子快些

“嗯,”夏昭衣点头,“快点。”

老佟没办法,只好将庞义的裤子扒了,露出了半个屁股,因为泡了水的原因,皮肤惨白惨白的。

他对这些倒不讲究,毕竟一把岁数的人了,而且军营里面也经常帮忙给别人的屁股敷个药,还总是一大群大老爷们一起下河洗澡呢。

但眼前这个女孩,到底是个姑娘,老佟总觉得对她不是很好。

旁边的赵大钱也觉得有些怪怪的,不过看到小女孩这么自若淡然,他便也不说什么。

夏昭衣在温水里面倒了些药粉,让老佟用巾帕擦一下庞义的背部,她则转身去另一边鼓捣药膏。

“哎呀!”老佟擦了两遍后叫道,“阿梨,整一块都肿了。”

夏昭衣闻言微顿,说道:“整一块是多大范围,仅仅是臀部,还是腰背也有?”

“背上比较严重,屁股这也有。”

夏昭衣点头,说道:“那就是从高处摔落下来的。”

“高处?”

“联系腹上伤口来看的话,可能是城墙。”夏昭衣又道。

老佟愣了,朝庞义的腰背看去:“佩封城?”

赵大钱怒了:“这是为什么?”

夏昭衣垂眸,继续处理手里面的药膏,小手在里边翻搅着糊状,淡淡道:“我说的也仅仅只是可能,等他醒来了问吧,你们把毯子给他盖上,包的严实一些,继续用温水擦拭他手脚,他身子失温,不能再冻到。”

“好!”老佟点头。

待药膏弄好,夏昭衣让赵大钱和老佟替庞义抹上,她则转身去外面煎药。

出来时,门口围着的那些人已经散了,支长乐也离开了,小雨滴滴答答落着,很是清冷。

夏昭衣停下脚步,转眸朝佩封城所在的天边看去,目光悠远。

良久,她收回视线,沉默的摇了下头,抬脚走向前边的木屋。

………………

迅疾的马蹄声踏破清晨的宁静,高大骏马在洛祠后山门口人立而起。

戴豫从马上跃下,将缰绳往一旁的树上一拴,对门口守卫叫道:“帮我看着!”

说完便大步跑了进去。

沈冽没睡多久,早早起了,洗漱完毕后饮了茶,便在屋内安静等着。

戴豫匆匆赶来,迈过门槛后便急急说道:“少爷!真有一条路是避开高山,且远洞江的,路不好走,但不受暴雨影响,而且离此地不到二十里!”

沈冽起身抓起一旁的佩剑,沉声说道:“走!”

江侍郎同样起的早,坐在书房里边,正在看铺开的舆图。

手下来报说沈郎君来了,江侍郎亲自迎了出去。

少年郎身材清瘦高大,乌发束髻,配以白玉冠,一身墨紫色短打劲装,衣上暗金香纹为边,淡不可见,是极为华贵的竹州云帛,整个人爽朗清举,英气勃发,抬眸望来时,眉眼中的淡漠疏狂,像极了他的二舅,江州刺史郭兆海。

“江侍郎,”沈冽抬手揖礼,“我找到去佩封的路了,你下令准备一下,我们可以出发了。”

江侍郎正要开口寒暄,闻言一喜:“贤侄是说,找到去佩封的路了?”

“是,我来时一路打听,最后从几个猎户口中听闻有此路,昨夜已派亲随前去寻过,找到了,”沈冽语速略快,说着又一揖礼,“时不我待,大人最好快些。”

江侍郎自然明白这个事情有多紧急,立即下令手下做准备,运筹各方。

死寂了数日的洛祠后宅变得热闹,人员来回跑动,收拾整理东西。

同时,两匹骏马朝洛祠南边校场旁奔去,很快,近千个军营大帐前便响起隆隆大鼓声,振聋发聩。

沈冽没有等他们,让戴豫和石头留下为大军领路,他则带着杜轩和冯泽先行。

“驾!”

清越声音喝响,少年纵马,挺拔清瘦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清风小雨的桃山渡后山泥路上。

此时佩封,雨势却又变大了,并且都集中在中西部,佩封大城反而略微好一些。

烈风吹来远处雨云,大片大片的雨水,倾倒在这十方浩浩汪洋之上。

万善关天云翻浪,雷暴风动,大水早就冲毁了堤坝和关卡,吞没掉了没能及时带走的粮食和瘦马,以及跟在军队最后的人。

林耀心中郁结,他立在山岗上,脚下的土地大片斑驳,近似荒土,饥饿的人将这里的草皮都快要啃食光了。

他望着远处极淡极淡的城楼,强烈涌动的渴望,让心里面的不得志变作了滔天怒意,越想越觉得胸闷狂躁。

这一连数日的大雨真的始料未及,将他们的步伐生生钉住,本想一路高歌,拿下佩封,进军寿石,像一把锐利锋刃,直入大乾最富庶的江南鱼米之地,然后在最短的时间迅速建国封号,形成政权,与大乾相抗。

但人算怎敌天意,美梦还没做完,就直接被一场滂沱不歇的大雨给兜头浇下。

“将军!”马闻泽叫道,从山坡下一跃迈上,抱拳道,“启禀将军,都准备妥了。”

林耀目光未动,看着远处,问道:“多少人?”

“选出了三千多个,都为年迈和身有残疾,已带去隐蔽处了,其他人不会发现。”

林耀的眉头轻轻的皱了起来。

马闻泽观察他的神色,又道:“将军,这个时候了,可不能心慈手软啊。”

“嗯,”林耀淡淡的应了声,眼眸微眯,沉声道,“杀吧,刀子快一点,给他们个痛快。”

“是!”马闻泽领命。

风声呼号,高山连绵起伏,冰冷的半山崖坡外,倾盆如注的雨水忽从白练瀑布变为一条长长的血河,颜彩浓郁,从山上冲刷而下。

随后,一具一具失了生命的躯体被抛掷下来,轻飘飘的,大雨里面好似缝制的布娃娃,跌入满溢的溪涧,渐渐于大水中叠出一座小山丘来。

天上电闪雷鸣,云层积压,冻骨的寒风刮过一座又一座大山,朝荒寂无人的更远处吹去。

士兵们在瓢泼雨势里直接以雨浇刀,擦过之后入鞘,归队离开,回去复命。

有人神情冷漠,有人神情凝重,有人不屑一顾,有人悲愤哀戚。

但乱世,别人死,好过自己死。

151 心有不甘

西城一片阒寂,只余风雨怒号,城防建设上,遥遥可以看到远处大雨里面的民兵正在布置工事。

一袋一袋黄土堆砌起来,隔着浩大雨势,像一条土龙,绵长望不到边际,横栏在天边,明目张胆。

赵秥自昨夜守卫来报后就带人赶来了,他现在站在城墙上,大掌握着别在腰上的刀柄,目光冰冷,神情紧绷。

看不到对方的主力,自天光照亮后,便只看到这些民兵一直在监军的鞭子下劳累。

除了这条长坝,更远处隐隐还有几座云梯车和钩撞车,风雨里不动如山。

身后十丈外的城楼下一个高大身影大步走来,站岗的守卫们纷纷尊称。

陶因鹤走到赵秥身旁:“将军,我去查了,的确仅只剩下最后两石粮食,开仓放出去吗?”

赵秥没有说话,似听不到。

陶因鹤皱眉,忍不住又道:“就算开仓放粮,两石也只勉强熬过今日,明日后日便不知要如何是好了。可是再不开仓,恐将士们也要撑不下去,将军,身体撑不住事小,怕的,是军心啊。”

这话,令赵秥一下收紧大掌,握着刀柄的手心都疼了。

他何尝不饿,三日只喝了一碗稀粥,且夜不能寐,自来这佩封守城后,他的形容已经彻底削瘦,裤腰带都能剪掉三分之一了。

见他不语,陶因鹤眉头深皱,悲痛的说道:“将军,我与袁天庆朱培意见相左,一直支持守城,可是当下我们也许真的别无选择了……带着两石粮食离开佩封,做路上之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丈夫当能舍能取,毕竟现如今,连军师也建议弃城了,军师的话,可曾偏过?”

苍风长浮,赵秥面色苍白,额前凌乱碎发被风打的乱舞,拂过干燥裂开的失血唇瓣。

“办不到了啊,将军,军中士兵们也是有家有娘的,他们的家人,也是百姓啊。”

赵秥闭上眼睛,紧咬牙关。

他们说的他何尝不懂,可是他真的不想就这样离开,不战而屈兵,他觉得自己简直窝囊到了极致。

哪怕如今活着离开,日后戎马一生,回顾今日,都是莫大的耻辱。

可这世上最难当的,果真是“饥饿”二字,一日一日的绝望困境,能够磨灭任何人的心性与傲气。

袁天庆动摇了。

朱培动摇了。

连他最信任的过的军师也动摇了,已劝了他数日。

而他在苦苦盼着天降援兵之时,何尝没有动摇过。

陶因鹤看向城外的建筑工事,心情沉重:“将军,他们甚至都可以不用打来。”

赵秥深呼吸一口气,睁开眼睛看着远方,像是下定了决心,神情严峻冷鸷,沉声道:“再等半日,四个时辰后,如若再无任何消息,便……”

陶因鹤眼眸都亮了,期盼的看着他。

赵秥艰难的说道:“便走吧。”

陶因鹤大喜:“是!”

看着陶因鹤转身离开,赵秥胸中一口闷气化作强烈暴戾,他抬手一拳,重重的砸在了身前瞭望口的城垛上,力道极重,鲜血狂涌。

………………

庞义没睡多久,睁开眼睛醒来,短暂的混沌后,想要撑起身子,被床边正在做木头的老佟一把上来按住:“你别动!”

庞义疼得不行,浑身骨头如似散架,侧头看着老佟,顿了顿,说道:“看来我活下来了。”

“你别动啊,”老佟在旁边坐回下去,“那你可不是活下来了,阿梨想救的人就没有救不下来的。”

语气里面的神气,让庞义斜了他一眼。

“你咋回事啊?”老佟继续削木头,边问,“你身上的伤怎么弄的?”

“阿梨人呢。”庞义反问。

“带支长乐去找吃的了。”

庞义点头:“那等阿梨回来再说吧,她回来肯定还会问,我没力气多说一遍。”

“你躺着吧,”老佟朝他看了看,“我手头上的这几个忙完,我就给你弄吃的去,你身上的药膏也得换,我等下找赵大钱来一起帮忙。”

“嗯。”庞义应了声,躺了回去。

夏昭衣今天回来比往日都要早,身后的背篓装满了东西,支长乐装的更多,满满当当。

东西交由支长乐带去煮饭熬药的小屋,夏昭衣直接朝庞义所在的屋子快步走去。

见她推门进来,老佟一喜:“阿梨,你回来啦。”

庞义也忙看过来。

“嗯。”

女童面色淡漠,摘下斗笠放在一旁,朝床边走去,伸手把住庞义的手腕,说道:“庞义,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其他的不要多说。”

她的语气略快,神色太严肃,明明是个女童,让庞义却不由跟着紧张起来。

庞义点头:“好。”

夏昭衣号了下脉,确认没事后,放下他的手,说道:“你可是从城门上被人用长枪刺下来的?”

“是。”

“他们放你上去又刺你下来,为何?”

庞义皱眉:“他们起先是同意我去见赵秥的,我跟着其中一个人离开,那人未出几步忽然回头无缘无故骂我是奸细,紧跟着就开始攻击我。”

“一点说话的余地都不给你吗?”

“是,”庞义回忆,“我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直接被刺下去了,我掉下去的时候其他守卫都才赶来,我怀疑这个人有问题。”

“如何去佩封城,你跟我大概说下。”

老佟在旁一愣,朝女童看去:“阿梨,你这意思是……”

庞义也愣了:“你要去?”

“嗯。”夏昭衣点头,“食物都备好了,够大家吃两日,草药也都齐了,我在与不在,你们安心造船,我最迟明天早上回来。”

女童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神色未变,严肃的让房间里面的两个高大男人都不由的浑身紧绷,一点都不敢松懈。

老佟不安道:“可是阿梨,你这么小的丫头,你……”

“我自己负责,”夏昭衣看着他,“谢谢你老佟,你放心,我会没事的。”

她看回到庞义身上:“没有时间了,庞义,你将地形告诉我。”

庞义抿唇,惯来沉默阴鸷的脸庞露出些无奈,点点头:“好吧。”

152 抢一匹马

李骁听完手下的回报,便激动的合书起身:“你是说,赵秥这块顽石终于开化了?”

“是,佩封城内大军已动,东城三门已开!”手下跪在地上回道。

“太好了!”李骁双眼放光,抬头朝大帐外叫道:“罗锐!”

近卫大步从外进来:“少爷。”

“我们可以出发了,你去说一声,一炷香的准备时间,快去!”

“是,少爷!”

“你现在回去,”李骁看向还跪在地上的手下,“你们盯紧一些,有任何情况速来回报!”

“是!”

从大帐出来,雨势变得极小,群山青碧,苍云舒卷,李骁看着山崖下的滔滔河流,真觉得天地清明,豁然开朗了。

…………

多等不过空等,几个时辰过去,终究什么都没盼来。

赵秥始终呆在西城墙上,喉间苦涩。

远处的长坝好似一条泥龙,张牙舞爪,狂傲的同他挑衅着。

赵秥怒极,可脸上的目光却已浮不起丝毫怒意。

先前所等不到便弃城,赵秥终于不想坚持,但也不想去发话,直接令陶因鹤去调度。

他靠坐在城墙的地上,手背上的伤口极大,两旁近卫几次要给他包扎都被他拒绝,他随意擦了擦,就不管了。

何川江从城墙下上来,走到赵秥旁边,安静的看着赵秥,没有说话。

自几日前他建议赵秥弃城后,赵秥大怒,已有数日不想见他。

天上雨势变小,但是寒风刮来,冻骨异常,阴沉昏暗的天光映落在他们脸上,诸人容色皆被衬得灰白。

何川江衣衫萧萧,立在风中,看着并肩相伴多年,生死与共的将军,终于打破沉默:“将军,该走了。”

赵秥如若未闻,又过去好久,才终于爬起,朝城墙石梯走去。

城中百姓还被禁令困在家中,军队没有松口,他们不敢擅自走出去一步。

许多人躲在门内,或在二楼木窗旁悄悄露眼,全城阒寂,只有城中将士们在雨中行走所带出来的水声。

城外十里长亭,一匹马儿狂奔而至,马背上的女童迎着寒风,小脸被吹得苍白。

马儿踩着大水,一路奔至城下,夏昭衣找了处背风土坡下来,拴好缰绳,转身望向远处的城门。

看到那几扇大开的城门,以及城门内士兵的戎装和战马,夏昭衣皱起眉头,抬头朝另一边的城楼看去。

不算多高,于她也不难爬,难的,是不被人发现。

拍了拍青云的脖子,夏昭衣深吸一口气,小身子潜入水里,朝最远处的城墙游去。

到第三座敌台的马面下,夏昭衣破开水面,揉了把脸,随后就沿着下边的城墙内角朝上爬去。

城楼上还有守卫,但已不多,凭借马面遮挡,她爬的非常快,上去城墙后,贴着敌台外面,悄然翻上了敌台上方。

城内有几座瓮城,城下大军集结,还未开动,各队各营尚在规整。

夏昭衣抬头朝城中看去,目之所及也望不到边。

佩封城虽不及京城,却也是个数十万百姓长居的泱泱大城,她短胳膊短腿,这样进去找赵秥终归太慢。

四下望了下,夏昭衣的目光落在远处第二道城门内的几匹战马上,只有那边的地形比较好下手了。

“我昨日听说,如果还能活着回去,我们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一个士兵说道。

“不然呢,现在可是弃城,我们这次真的惨了。”另一个士兵道。

“不弃城也惨啊。”坐在旁边最年小的士兵道。

“这话可不要胡说!”另外一个士兵忙让他住嘴。

“你们几个能不能别这样,书上说的,法不责众,我们这一次来赈灾,是有功的。”旁边一个士兵叫道。

年小的士兵很轻的嘀咕:“我娘生前说,我十四五岁的时候一定不能饿着,不然就长不高了。”

说完,很难受的摸了下自己的肚子,饿的咕咕叫。

那边集结的官兵过来了,校尉和几个队正大步走来。

“走吧,”一个士兵起身,“归队了。”

从石阶上下去,水位一下子没了大腿。

士兵们去那边牵自己的战马,一个士兵一愣,看了看其他人的战马,惊恐的叫道:“我的马呢!”

丢了战马,那他的脑袋也不保了。

所有人都被他吸引过去,再看他身边,真的是空的。

“看!”年小的士兵忽然伸手指向后边的街道,“快看呐!”

众人忙又朝他所指看去,一个女童驾着一匹马,已经至第三道城门了。

校尉眨了眨眼,真是个女童!

“这,怎么回事啊?”

“她偷马?”

……

“还愣着干什么!”校尉怒吼,“快追啊!”

几个士兵纷纷上马,朝着第三道城门追去。

“驾!”

夏昭衣在马屁股上狠狠一抽,小腿夹紧马儿,朝前狂奔。

她力气不够,抽打根本没用,所以干脆下狠手,用的是千丝碧。

锐痛让马儿嗷嗷,狂奔的速度越发快。

“拦住她!前面的拦住她!”

“把那匹马拦下!”

身后追上来的士兵们大声怒道。

前边的人没有反应过来,就看到一匹马儿疯了一样的朝着他们奔来。

众人飞快闪开,下意识保命,回过神来后才赶忙一起去追。

大水阻碍,降低了速度,可是已经痛疯了的马儿,加上背上不算多重的女童,还是将追兵给远远甩在身后。

前方越来越多人听到动静,有人拿出长木头等着,待马儿靠近就欲挥来。

但街道太宽,且女童马术极好,疯狂奔腾的马儿被她生生朝另一边扯去,速度不减。

“拦住她!”

“把那匹马拦住!”

身后的声音还在继续,追来的人也越来越多,长街乱作一团,飞溅出来的水花朝两旁汹涌泼去。

“驾!”女童清脆的喝声响起,又在马臀上抽了一下。

这时,一道尖锐寒意从脊背生起。

夏昭衣抬头朝前面看去,两把弓弩正对准她,弩箭箭头冰寒。

“给我停下!”前边的校尉叫道,“停下饶你不死!”

夏昭衣咬牙,夹紧马腹:“驾!”

153 水中追逐

马儿速度丝毫没有减慢。

校尉又叫道:“你给我停下来!”

回应她的,是女童一闪而过的身影。

校尉气恼,他根本就不敢放箭,疾跑的马儿不好命中,而四周又有太多人,射不中这女童和马,射到了自己人身上,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女童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长街上。

突如其来的抢夺马匹,让许多人始料未及。

而她拉开距离后,前边的人更难听到后边的声音。

只听到马蹄踏水,只见到一个女童,好奇她为何出现在这,她便已驰马离去。

夏昭衣奔至城中心,终于勒住了马儿,抬眸四望,不知道要去哪里。

“谁允许你出来的!”一声怒喝忽然响起。

夏昭衣回过头去,就看到几个高大的士兵的跑来。

“你的马哪来的!”

“赵秥何在!”夏昭衣高声问道。

士兵们一愣:“你是什么人?”

另一队赶来的士兵大怒,喝道:“大胆!”

刚骂完,就听到后面遥遥传来的声音:“把那个女童拦住!”

众人一顿,随后手里的长枪纷纷朝夏昭衣刺去。

夏昭衣已先一步驱马:“驾!”

两队士兵随后追去:“站住!”

“长绳!弓弩!拦住这个女童!”

但是她跑的极快,很快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士兵们迅速去追,追至一个胡同口,是死路,女童不见了,只有那匹马儿无主的留着,马臀上好多血。

“这是我们的马!”最先跑来的一个校尉叫道,“这匹马是谁的?”

几队士兵也认出来了。

“对的,是我们的马!”

“那个女童呢?”

“她怎么弄到这匹马的?”

……

骂骂咧咧的声音传开,加上先前的动静,这里一下变得嘈杂喧哗。

有士兵爬上屋顶,没有看到她,其他人前后都在找,同追上来的人汇合问话,一无所知。

赵秥领兵从西城回来,西城守卫必然也不会留下,跟随他们一同离开。

天步府门口,听闻赵秥要离开,闻声而来的刺史和司马都等在那边。

赵秥下了马,大步迈上高阶。

“赵将军……”林刺史忙跟来。

赵秥不想理会他们,脚步没停。

想要跟上他的步伐着实有些累,林刺史小跑着道:“赵将军,你们要走吗?城中百姓怎么办?听说城外贼子已经要开始攻城了,你们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呢。”

赵秥一声不吭,大步而行,林刺史在大水里气喘吁吁,都快要哭了。

“将军!”身后这时传来马蹄声,赵秥总算停下脚步,回过头去。

骑马而来的是赵秥最喜欢的一个郎将,郎将下了马便禀报:“将军,东城内侧门出事了,一个女童不知从何而来,劫持了我们一匹战马,夺路跑到佩阳大街,留下马跑了,现在不知所踪。”

“女童?”赵秥面无表情,“这等区区小事,你要来同我说?”

“这女童身手太好,马术也一流,年岁却才十来岁左右,我们怀疑可能是敌军派来的暗卫!”郎将说道。

赵秥点点头,没说话,一声不吭的回过头去。

何川江捋了把胡子,有些好奇,就要开口问话,远处忽然传来一片嘈乱。

何川江抬头望去,赵秥也停下了脚步。

“在那!我看到她了!”

“追上她!拦住她!这他妈又是哪来的马!!”

“女娃站住!给我老实点!”

……

“驾!”清脆悦耳的女童声音响起,就当真看到一个女童骑着一匹马,从东北侧长街疾跑而来,身后跟着一串的将士,袁天庆也在其中。

赵秥的近卫当即上前,护在赵秥身前,一眨不眨的看着那个女童跑近。

天步府前的士兵们迅速排开雁形阵,两旁的人举着长枪便冲了过去。

马蹄奔来,快要靠近时,女童勒紧马缰,马儿速度略略变缓,女童就在这时忽然翻身,摔滚在了大水里。

“噗通”一声,水花飞溅的厉害,马儿就在这些水花里奔跑离开。

夏昭衣撞的生疼,但很快爬起。

不用这样的方法不行,她根本没力气拉动狂奔的马,勒令它停下,而且这次抢来的这一匹,比先前那一匹要壮实太多。

她还没站稳,两把长枪忽的迎面刺来。

夏昭衣迅速往后,身形飞快,又一把长枪却从左侧刺来,她不得不立马扭动自己的脚腕侧身避开,再咬牙闪至两丈外。

“好身手!”何川江叫道。

那些士兵追了上去,举枪再刺。

夏昭衣踩上另一边的高阶,无处可躲的她抓着一旁悬挂灯笼的灯柱,一下子就爬了上去。

“赵秥!”夏昭衣抱着灯柱,恼怒的骂道,“叫你的人住手!”

女童高高悬在高空,单手抱着灯柱,另外一只手不知何时握着了一根绿色藤鞭,模样像是一只猴子。

赵秥抬头看她:“你是何人?”

他时间已不多了,实在不想跟这女童耗。

夏昭衣从袖子里拿出一块令牌,抛掷下来:“我昨日救了一人,自称是户部侍郎的人,大水封了河道,山石堵了陆路,辎重运不进来,户部侍郎还在寻路,同时有两队人马绕山岭从南边而来,不日就会送达。户部侍郎特意派他来同你们告知一声,以免你们心慌,是真是假,你自己看这块令牌!”

离令牌最近的士兵回头看向赵秥。

“捡来。”赵秥道。

士兵捡了令牌回去,赵秥查看了一遍,抬头重新看着女童。

“我救他时,他正被人追杀,那伙人凶残彪悍,对我们恰好路过之人都要灭口。救下他后,我昨日托人给你们送信,城门守卫将我朋友放行,可是我朋友才上城墙,就被一个守卫诬陷,直接刺下城墙,险些没命。这件事情你可以去一查,就知我说的是真是假,同时这个守卫皮下藏的是什么心思,我想你也要好好去查一查。”夏昭衣说道。

何川江一顿,沉声道:“拦着不让我们知道外边的真实情况,这是……”

“要乱我们的军心?”闻声赶来的陶因鹤走来接道。

154 将军三思

夏昭衣看向那些士兵,长枪已被他们收回去了。

夏昭衣松开手,从灯柱上跳下,说道:“消息我已带到,他们是不是要乱你们的军心,你们自己去想。我今日抢了你们两匹马,希望看在我送信有功的份上,你们能放过这两个士兵。另外,我朋友不会骑马,昨日是踩着大水过来给你们送信的,幸得他命大,没有被那个守卫害死,我现在需要带一些金疮药和纱布回去,你们能给我点吗。”

“好,”赵秥应道,看向袁天庆,“照她说的去做。”

袁天庆领命,看向那边的女童:“跟我走吧。”

夏昭衣点头,收起手里面的绿鞭子,顿了顿,又朝赵秥看去,忍不住问道:“那你们现在作何打算,是要留下,还是继承离开?”

赵秥微顿,皱了皱眉,朝何川江看去。

何川江也心情复杂。

如果这个女童说的是真的,那么很多情况就会跟他先前想的所去甚远。

何川江当初之所以想要说服赵秥弃城,最大的原因在于他以为他们已被朝堂抛弃。

明知道不会有救援,还苦苦在这边等着,不是自囿于亡途的傻蛋,又是什么。

而如今的说法,朝廷没有抛弃他们,江平生是因为道路不同的原因才过不来,同时又有人在暗中阻拦,切断了江平生送口信的人。

可是,继续等下去的话,只有两石粮食,又能撑的上多久?

“有些话我本不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女童这时又道,看着何川江和赵秥,“但我现在还是想问,你们二人于心何忍,竟舍得抛下这城中百姓而去?”

赵秥一顿,朝女童看去。

何川江皱眉,沉声说道:“小姑娘,很多事情你是不懂的。”

“也许我是不懂,但我知道,军人当为忠义而存,为国为民,血不流干,死不休战,赵秥,你绝不是一个能舍百姓而去的人。”

“你懂什么!”袁天庆正在等她,暴躁嚷道,“你这个头还没我腰高的小丫头片子,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是想劝你们留下的,”夏昭衣没有理会他,看着赵秥,神色变得认真,安静的说道,“你们一旦离开,那些叛军们绝对会过来,你想过城里这些百姓该怎么办吗?”

“不要胡扯了!城里的人巴不得我们赶紧滚蛋呢,他们早就想反了!”袁天庆喝道。

“你怕他们反?”夏昭衣一笑,一字一句的问道,“袁副将,那你知道什么叫做屠杀吗?”

声音似珠玉跌地,非常的清脆,可在这大水中字字念出,教人脊背都不由一寒。

“并非我危言耸听,自古政权更迭,都会排除异己。你们可以走掉,放任城中百姓不管,叛军却未必能够这么仁慈。所谓叛军,终究是以夺取政权为目的的,能杀则杀,不为己用者宁可杀掉,也不愿放手让他们去支持别人,历来如此。如今那些叛军也缺粮食,更不可能留着这么多人当做随时会爆发的隐患,你们一走,这里定会大开杀戒,生灵涂炭。赵秥,你真的舍得让佩封血流成河,尸骨铺路吗?你为了避免瘟疫,甚至能挖出好几个大水坑引渠,如今怎么能够狠心?”

赵秥抿紧唇,容色悲悯。

“屠杀”二字从女童口中说出时,他的心就狠狠的揪紧了。

不是因为女童说出来有多么令人骇然,而是这个念头,他先前就曾有过……

如这女童所说,这些百姓,叛军宁可杀掉,都不愿留着给其他人,而赵秥那突然横生的念头里面便也如此觉得:杀掉这些百姓,好过让他们去为叛军所用……

可到底狠不下心,做不到提起大刀对着无辜弱者。

他是军人,是将士,弃城已是懦弱,再做这样的举止,他这辈子都无法抬起头来,绝对会被天下百姓唾骂,也势必将整个郑国公府拖垮。

“留下来吧,赵秥,”女童继续说道,声音徐徐,“不止为了城里数万百姓,更还有郑国公府,此次阻拦江侍郎消息的人,目的为何?帮着那些叛军,还是为了,对付赵家?”

何川江和陶因鹤一凛,眉宇变得神思。

袁天庆也说不出话了,迷惑的看着女童。

“叛军已不足为惧,地势所迫,天公所阻,他们暂时难成气候,你真的不用弃城,”女童说道,抬手揖礼,“还请将军三思。”

小模小样,做着大人的举止,虽觉有些滑稽可爱,现场却没有人有任何不敬。

夏昭衣看向袁天庆,说道:“走吧,袁副将。”

袁天庆点头,收回目光朝前面走去,心里觉得有些嘀咕,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

女童跟在袁天庆后边,身子虽小,背脊却挺拔,姿态轩举朗朗,不紧不迫,着实不似寻常女童,饶是世家门阀或富贵人家训出来的暗卫,在她这个岁数都极难达到她这般气度。

赵秥还立在那边,看着女童离开,目光渐渐隐现坚韧和不屈,握紧手里的佩刀。

众人收回目光,回头看着赵秥。

“将军,”陶因鹤说道,“眼下当如何?”

“你说当如何,”赵秥沉声道,“速令三军回城,固守佩封,吾等不死不休!”

“是!”陶因鹤领命。

赵秥转首看向后边的西城守将:“你带人回去,时刻紧盯,有任何不”

“……可是,如若这女童是撒谎,没有援军呢。”朱培在一旁很轻很轻说道。

何川江看向街道上的大水,和那些屋宇建筑,已经很难回忆起几年前来这时的繁华景象了。

“我们还有其他选择吗,”何川江说道,“她所说并不荒诞,我们若弃城,这些百姓就的确只剩下一个死字了。”

“可是,如果就是假的,那等着我们的……”

“朱副将,我们是军人。”何川江打断他,眸光也落在他身上。

朱培皱眉,五味陈杂。

何川江转身跟上赵秥,说道:“走吧。”

未出几步,他脚步一顿,朝另外一边看去。

顿了顿,何川江道:“我去大牢一趟。”

155 哪路人马

水声潺潺,从外边流入,监牢里面的风要更阴冷一些。

何川江站在牢房门前,铁链垂挂在木栏杆上,里面木板床上空空的,只余一张破席子。

旁边的两守卫已经吓坏了,跪在水里,快要被水淹了脸。

“大人,我们真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去的!”

“我们一直都在外面看守,一步都没有离开过,跟往常没有区别啊!”

“罢了,”何川江淡淡道,朝他们望来,“想也是知道,如此一个陈旧破烂的牢房,怎么能够关的住他,到底是我大意了。”

两个守卫这才松了口气。

“不是的,大人,我们也的确有看管不力之责!”一个守卫说道。

“不必多想,没事。”何川江说道,转身朝外边走去。

在门口止步,同之前一样的位置。

院中疏雨横斜,时近黄昏,那边的木头垂落下来,打在屋檐下,声响摐摐。

何川江听着那边的声音,心绪忽然就变得平静了。

那日嵇鸿所说的话,全部都回响在耳边。

嵇鸿所说的,和女童说的出入太大,一开始尚还觉得可能是因为他不知江侍郎那边已带了辎重前来,但何川江细细回想却又不是如此。

那日他来此找他时,他说话的引导性着实太强,并且非常笃定,从容且自信,在他所说的那么多里面,其中最重要的是,嵇鸿称他们为“废棋”。

正是这“废棋”一说,彻底击垮了何川江一直以来的坚守。

现在女童说,他们没有被放弃,只是道路堵的严重,而且江侍郎派来的人被人在路上追杀。

何川江皱起眉头,容色浮起一抹阴鸷。

回想嵇鸿为何可以那么自信的说出西北战线比这里要吃紧时的气度举止,何川江几乎可以断定,他一定和这些追杀者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了。

“我要寻一个姑娘的尸首,她叫林又青,甲戌年生,死于今年六月十二或十三,死在重宜兆云山的龙虎堂……”

何川江回忆这段话,抬手捋着自己的胡须。

可能是假的,说出这些话,也许仅仅只是故意设一道难关,让他们对他的话提高可信度?

何川江摇了摇头,不打算去管这个了,只是忽然庆幸又后怕,幸亏这女童在他们出城之前赶来,如若不然,便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至于现在,理当收拾整理自己的思绪,随后痛痛快快去迎战西城门外的那些叛军了。

在夏昭衣入城之前,其实嵇鸿就已经走了,进出这么一个监牢,对他来说确然不费事。

他现在站在山崖上,看着佩封东面那几道城门,不仅没有动静,甚至还眼睁睁的看着它们被合上了。

“这……”旁边的中年男人吃惊的说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又不出来了?”

嵇鸿神色凝重,全然没有了先前的悠闲惬意。

“先生。”中年男人朝嵇鸿看去。

山风吹得他们衣衫猎猎,嵇鸿拿起一旁的斗笠戴上,回过身去,淡淡道:“不来便不来,凡事都有意外,这世上从无精准算计之说,只有运数。”

“可是,如若他们不来的话,那我们岂不是……”

嵇鸿没有说话,朝山路走去,他无需同他说什么和解释什么。

中年男人听说过他的脾性,无奈叹气,转头看向身后的手下,说道:“你们先行骑马回去,告诉少爷这边的事情,让他不要过来了。”

“是!”手下领命。

中年男人跟上嵇鸿,跨上停靠在山路口的马车,手下也翻身上马,快速奔跑了出去。

与此同时,另一队人马正在山的另外一边停下。

冯泽跑在最先,勒马停下后回头看向沈冽:“少爷,真的就是这两天的。”

沈冽的坐骑小跑着过去,停了下来。

少年垂眸看着地上的脚印和车轮轧过的沟壑,再抬头朝前路看去:“看来经过的人的确非常多,至少在百人以上。”

“可能都不止,”冯泽肃容道,“少爷,会不会是军队?”

“你们觉得可能是哪路人马?”沈冽反问。

跟在坐骑后面的杜轩和章孟互看了对方一眼,都摇头。

沈冽唇角一勾,寒声道:“走吧,猜不出就不猜。”

肥肉当前,谁都想要来咬上一口,而这些想吃肉的人,的确每个人都有这样的野心,胆量和手段,真要去猜,一时间还着实敲不定是哪家。

…………

天光昏沉,云层积压,隐隐又有下雨之势。

陶因鹤亲自将夏昭衣送到城门外的土坡后边,看到被拴着的青云,陶因鹤挑起眉毛,竟当真如她所说,有一匹马,不过想到她的马术,便也不觉得奇怪。

旷野长风吹拂而来,裹着刺骨凉意。

女童利索的解下马缰,将马儿牵至土坡下,她踩着高处翻身上马,回头看着陶因鹤:“你回去吧,多谢了。”

陶因鹤皱眉道:“阿梨姑娘,你真的不留在城内么,我派人去将你那些朋友接来即可,你如今这样回去,未免太冷了。”

“那可不行,”女童展颜一笑,居高临下道,“我们在外边有吃有喝,要比住在你们城里惬意许多。”

陶因鹤失笑:“先前城门紧闭,不让那些流民入城,如今想请你们来,你们反倒不肯。”

“不,是我不肯,他们肯还是不肯,看他们的意思,”说到这,夏昭衣面色微变,隐现不忍,道,“不过,先前被你们拒之城外的流民,如今十有其九恐已丧生了吧。”

“形势所迫,我们无能为力。”陶因鹤说道。

“我没有责备你们,只是心痛苍生何辜,”语毕,夏昭衣也无奈失笑了下,随后抬手抱拳,“就此别过,有缘再见。”

陶因鹤看着这么个小丫头,真的觉得太不简单,偏有有趣的紧,点点头:“好,阿梨姑娘,有缘再见。”

“走。”女童踢了下马腹,马儿抬蹄朝前边走去。

陶因鹤还立在原地,看了会儿远处一人一马的身影,而后回身,淌着大水朝城门回返。

156 坚韧强大

手下回来一经禀报,在场的人都愣在了那边。

东西才刚收拾好,营帐都拆了,现在被告知那边城门关了,三军不发,这不仅仅只是现在所做的这些都白忙了,更还有这段时间一直经营着的计划。

众人眨眨眼,看向李骁。

蔺宗齐恼怒的说道:“少爷,这……”

李骁被泼了盆冷水,脸色极其难看,问道:“嵇先生呢?”

“嵇鸿先生和蔡和先生稍后就来,特让我先回来同少爷禀报。”手下回道。

李骁点点头,而后唇角勾起抹讥笑:“无缘无故,不可能会临阵反悔吧,城门开了,大军都集合了,只差这临门一脚,会是谁干的好事?”

蔺宗齐一顿,道:“莫非就是那条漏网之鱼?被他跑进了佩封城了?”

“必然是了。”李骁说道。

后脑勺的疼痛似乎又加剧了,他皱了皱眉头,摘下腰上的佩刀,冷冷的道:“既然收拾好了,那就这样吧,原地不动,等嵇先生回来再看。”

语毕,转身朝另一旁的磐石走去,将佩刀往石上一放,整个人跃上去坐着,面色难看。

然而等了许久,马车终于回来,嵇鸿却不在马车上了。

“嵇先生哪去了?”李骁忙上前问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恭敬揖礼:“少爷,嵇先生在前方坡外就下车了,说是另有要事,一个月后会来找我们。”

“你们就这么让他走了?”李骁怒道,“那我们呢,我们怎么办?”

“我们也该走了,”中年男人低叹,“这一招离间之计怕是不行了,嵇先生说雨势已快要停了,到时候大军过来,我们难保不会被发现。”

“那,就白来了?”旁边的蔺宗齐难以置信。

他们这些粮草和补给,并不是长了翅膀给飞到这来的,是他们自己辛辛苦苦跋山涉水给运过来的,甚至,中间还冒充贼寇,抢了不少。

为的就是让赵秥“勾结”宋致易或姚大田,不管他赵秥愿不愿意收下这些东西,只要他们出城,这些东西就能成为“罪证”。

朝堂上文官嘴巴能说死人,视郑国公府为眼中钉的又何其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加之“证据”确凿,相信到那时,只要大乾还在一日,赵秥此生都别想再进入京城,否则就是死路一条。而对于赵秥这样一个血性大将来说,被冤枉了被唾骂了被家族抛弃了,他这样的暴躁脾气会作何之举?说不定真的就去反了吧。

不过,最想看的还是多疑的宣延帝会怎么对付郑国公府,现在郑国公府的日子就已经不好过了,赵秥一“反”,这一出大戏就更加精彩了。

然而,这些都是他们所设想的,现在精心谋算了这么久,仅差临门一脚,就可以大功告成,结果翻山越岭送来的这些东西,现在又要白白运回去?

蔺宗齐想想都觉得暴躁。

蔡和没有说话,自然能明白这一趟如果白来,会有多么的憋屈,便只将自己的目光看着李骁。

李骁胸口堵得慌,转身过去那边抓起佩刀,冷冷的说道:“走便走吧!”

说完就去那边牵自己的马,翻身而上,一勒马缰时,又觉得心底不快,回头朝远处那座隐于烟雨里的幽暗大城看去。

他日若有一天,他一定要亲脚踢开这城门!

………………

夏昭衣勒马,从青云的马背上跳了下来。

支长乐和老佟今天就什么都没干,一直等在这了。

夏昭衣看到他们两个人的这模样,笑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阿梨你没事吧,那些人没为难你吧?”

“我现在还没缓过来,怎么就让你去了呢。”

“没事,”夏昭衣笑着道,“走吧,去看看那几个伤者。”

边走边问了下大船的进程,这几日一直在研究琢磨,个个都变得熟练,进程很快,夏昭衣略感欣慰,说道:“还好还好,没枉费我每日那么辛苦去寻吃的。”

“还是你说的那些方法好使!”支长乐忙道。

老佟在一旁鄙视他,以前没发现支长乐那么能拍马屁的,现在怎么几句话不提就要夸一夸这小女童,一大把岁数了,感觉还真是怪异。

夏昭衣笑着,推开了门进去里面。

为了照顾人方便,老佟将那个伤者给搬到这边和庞义一起了,两张木床都在屋里面,显得有些拥挤,屋里面点着几个火堆,光亮稍微好一些。

夏昭衣从怀里面摸出一个油纸包,说道:“我带来了一些东西,勉强够用。”

看到她带来的是纱布和膏药这些,支长乐顿时觉得有些失落:“唉,我还以为会有馒头和包子呢。”

“没有那些,”夏昭衣还是笑着,拿了那边的竹篓规整这些膏药,边说道,“城里很疾苦,过的还不如我们,挨家挨户不能出门,坐等士兵发粮食,但是士兵自己都很久没吃粮食了,每个人都很瘦,马儿也很瘦。”

支长乐一愣。

老佟在旁边皱起眉头,喉间有些苦涩,很轻的道:“那真的……也太……”

不过,想想灾荒的确是该如此,穷困潦倒,茹毛饮血,甚至,易子而食……

到底是他们最近这段时间一直都吃饱喝足,衣食无忧,所以都快要忘记了这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世道。

老佟垂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虽是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可是处理过后,足够的温暖和干净,还有很淡的香草味。

想想还真的觉得神奇,他们竟能在乱世里面过的这么好,有屋可栖,有肉可食,甚至生病了都有人可医。

思及此,老佟的目光看向了坐在床边正埋头弄东西的小女童,支长乐也在这个时候朝她看去。

今天她一走,他们两个人都说不出来的心慌,一点安全感都没有了,茫然无头绪,生怕她回不来,那到时候要怎么办。

这感觉着实奇怪,明明就是那么小的女童,个子也那么矮,怎么就觉得她好像能支撑起一切,像是个大男人一样顶天立地?

或许这样的比喻并不恰当,可她所带来的能量,真的是他们在其他人身上从来未曾感觉过的,太过坚韧,太过厚实,也太过强大。

157 别有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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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开拔,浩浩荡荡,万千辎重从寿石运来,灯火像是一条长龙,将整条古道点亮。

远远看到这些火光的斥候惊忙打马回头,后边的军队得闻后傻在了那边,蔺宗齐问李骁如何处置,李骁也懵了。

“居然是他们。”山上有人很轻的说道。

沈冽站在崖边,没有说话,风从崖下来,将他衣衫吹得萧萧,整个人隐匿在黑暗里。

“这下有好戏看了。”杜轩在一旁说道。

这条古道久无人至,只有这么一条,要么继续前进和江平生的人遇上,要么就掉头后退,找个地方藏起。

没有多少时间能让李骁思量,他勒马去那边同蔡和先生低语,而后便见山崖下的军队有了行动。

只是出乎沈冽他们的意料,这些人不是前进,也不是后退,而是将那些马匹从拖拉辎重的板车上解下来,所有能带走的马匹,全部都被解了下来。

杜轩挑眉:“这是……”

话音未落,就看到这些人迅速集结,而后骑着马,朝另外一边的崎岖山道奔去了。

“竟然就不要了!”章孟惊呼。

“这个胸气,倒也挺大。”冯泽低声道。

随着他们一走,这边的光线慢慢暗下,路上的辎重就那样散落着,寒风呼呼作响,吹着上边遮雨的油布,夜色里面发着诡异的声响。

“他们走了,”杜轩收回目光,朝沈冽看去,“少爷,这是白白送给了我们啊。”

“我们现在去哪?直接去佩封,还是等江侍郎那边过来?”冯泽问道。

“先去佩封吧,”沈冽说道,收回目光,过去牵马,“人太多生烦的很。”

“嗯!”几个手下点头。

下山的路没有上山那么好走,何况还各自牵着马,最后他们不得不绕一处平坦些的土坡走去。

迈过几处难行的山坎,从这边的高坡绕上另一边的大山,下边有一道河谷,因为连日大雨,河谷水位高涨,然而在下面的山壁上却似有一个内嵌的山洞,里面正隐隐透出火光来。

“这里竟有人?!”杜轩惊道。

沈冽也觉得不可思议,天色太过昏暗,那些火光就越发明显。

“少爷,有马车!”冯泽叫道,“还是双驾马车!”

不过只剩下车厢了,前面拴着的马儿已被解下了。

“奇怪了!”杜轩看向沈冽,“少爷,去看看吗?”

“你很闲吗?”沈冽冷冷的反问,牵着手里的马儿往另外一边的长坡走去。

没有走出几步,忽的听到洞里传来一声惨叫,非常凄厉,而后是一群人的尖声求饶,声音被山谷里的河水声冲淡了许多。

沈冽眉头一皱,望过去怒道:“走,去看看!”

刘腾靠坐在软毯上,双手捂着耳朵,实在是嫌烦了。

高大的男人抬脚一踹,将长条凳上的尸体给踹翻了下来。

没了颅顶盖的尸首眼睛睁得老大,滚到了一旁新鲜的尸首边上去了。

几个大汉负责将新鲜出炉的“药引”细致处理好,那个高大的男人就拿着刀朝另一边的流民们走去。

流民们瘦骨嶙峋,浑身一丝不挂,衣服被撕了,用来捆绑他们的手脚,有些人嘴巴里面被塞着成团的衣布,那些因为布料不够而没有被塞布团的人则是这高大男人首先要选的目标。

随着男人走近,那些人挪着身子朝里面缩去,惊恐的看着他。

男人根本不用挑,随手抓起一个,就朝那边的长板凳带去。

被抓起来的人尖叫着,一直挪动身子,哭叫着高声求饶。

“老实点我给你个痛快,不然你看我怎么弄死你!”男人怒骂道,将他给扯过去。

“吵死了!”刘腾不耐烦的叫了一声,“快一点!”

流民被强行按在了长条凳上,其他人用布条绑住他的身子。

流民高声惨叫着,活生生的忍受着自己的头发被人剃光的诡异之感。

剃光以后,要按照药方所说的配药抹在头颅上半柱香的功夫,而后就可以取“药”了。

因为这人实在太吵,所以男人在地上随便找了之前用过的布衣团,强行给塞到他嘴里。

但这人力气着实大,整个人在长条凳上挣扎着,将长条凳弄得“蹬蹬”作响,拴在洞穴另一边的马儿们因此有些焦躁不安,踩着马蹄,打着马尾。

双驾马车就靠在洞壁上,杜轩上去摸了把,低声道:“少爷,漆色都还没掉呢!布帘的料子也很好,这里面的味儿挺古怪。”

沈冽靠在洞门口外,浓眉轻皱,听着里面的动静,不好判断对方到底有多少人,不过可以确切的是,人数应该不会多的夸张。

这时,里面传来声音:“差不多了,动手吧!吵死了!”

这个“动手”是什么意思,实在明显不过。

另一个男人应了声,随后用干布在流民的脑袋上抹了下,就要举刀砍下时,一粒拳头大的石头从洞外而来,“铮”的一声撞在刀刃上。

突如其来的力道,让男人险些没能握住手里面的刀。

仓促抬头,就看几个人影从外边掠来,为首的少年身形修长高大,他尚未看清对方的容貌,对方便已冲至身前。

男人忙举刀去劈,来回不过两个招式,对方已利落的将他手里的大刀给挑走,紧跟着飞快的一招冬雪惊梅,男人只觉得喉间一阵冰凉,紧跟着就剩下强烈的窒息感了。

速度实在太快,洞里其他人反应过来时,这个男人已经倒下了。

杜轩跑去流民那边,冯泽和章孟跟随在沈冽后面举刀。

少年生得太俊美,本就白皙的皮肤,在一身墨紫劲衣的映衬下,似能反出光来。

“什么人!”

“你们是谁!”

其他大汉纷纷举起手里的刀。

沈冽收回长剑,剑锋滴着几颗血珠,众大汉提刀砍来,他长剑比出一串流利剑花,登时便迎了上去。

寻常比武之时,手中会留几分余地,今天沈冽的剑光却丝毫不敛锋芒,凌厉大开,吞吐之间便是一串血花。

能被郭澍派来当他随从的冯泽和章孟身手自然也不差,不是寻常武夫打手或军队里那样的集训练出来的,他们是郭家从小栽培的亲卫,一招一式,全是江湖上名门大派的高师来教的。

158 这是报应

洞内又躺下十人,不过没有死的那么快。

他们痛苦挣扎着,濒临死亡的绝望,让他们神情变得狰狞,双手掐在地上,泥土深深陷在了指缝里。

沈冽迈过他们,不顾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咽气,提剑走到了刘腾跟前。

刘腾早就被吓傻了,缩在了软榻里面,举着把匕首看着他。

长剑一划,带着银光指来,刘腾吓得快要尿裤子了,还是颤着声道:“你,你可知我是什么人,你竟敢来坏我们的好事。”

“我正想问,”沈冽俊容冰冷,沉声问道,“谁让你们来做这些的?”

刘腾却又没说话了,脸色惨白的看着沈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看对方的气度和举止,就知道非富即贵,出身绝非寒门。

这天下怕他家老爷的人很多,可是不怕他家老爷的人更多,要是今日这些事被传出去,他自己的脑袋掉了事小,就怕他整个家族都要被对付了。

刘腾颤着唇,一向怂包的他今日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的手腕一转,手里举着的匕首方向一转,对着自己的胸口狠狠的刺了进去。

只是未能如愿以偿,在这之前,沈冽手里面的剑一挑,利索的就将他的匕首给挑走了,清脆的飞落在洞石上。

“不要耍花样!”沈冽寒声道,“你若不肯说,我有的是方法折磨你,十根手指够我砍一阵子了,还有你的脚趾,切完了我再慢慢切你的手掌和手腕,你想不想看看自己皮肉下面包着的骨头是什么样子的?我倒是要看看,你到时候会不会还像现在这样硬气。”

一番话说得,刘腾气都喘不过了,别的不说,毕竟地上躺着的那些尸体,那都是实打实的。

“谁让你来做这些的?”沈冽又问。

眼看刘腾依然不说,沈冽手里的剑一扬,当真就将刘腾的手指头给生生的削下来一根。

“啊!!!”刘腾发出惨叫,伸手捂住自己血流如注的伤口。

“我数到五,就是第二根手指头了。”沈冽说道。

“我说!我说!”剧痛让刘腾直接就服软了,高声叫道,“我说!是陆容慧!陆容慧!”

沈冽一顿,道:“刑部尚书……陆容慧?”

刘腾面容惨白,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巴掌,懊恼自己怎么真的就说出来了。

“为什么?”沈冽又问道,“他为什么要弄这些?”

刘腾艰难的吞了口唾沫,说道:“这是别人给的药方,能治、治小少爷的……”

“那个脑瘫儿。”沈冽冷笑。

刘腾青着面容,点点头:“是。”

“这是报应吧,”沈冽收回手里的剑,淡淡道,“陆容慧这十几年没少作恶,报应都在他儿子上了,现在还要做这等恶事,我看他儿子也活不长了。”

刘腾抿了抿唇,忽的扑过去,抬头说道:“大人,要不这样,你放我一条生路,你绕过我,我去替你作证,我去揭发陆容慧,这些事情我都知道的,只要你放过我,我什么都愿意替你做!”

沈冽厌弃的退开一步,看着他说道:“先才见你还有几分胆气,敢拿匕首对着自己,如今反倒又贪生怕死了?”

“大人,我知道错了,我知道我这是助纣为虐,但是这一切并非出自我本愿啊大人,我做这些都是因为受命于人,我也不愿意手里面沾着这么多恶!你绕过我,我给你做狗,你以后让我做什么,我也做什么!”刘腾又忙道。

“冯泽。”沈冽转过身去,边走边开口叫道。

“少爷。”冯泽应道。

“交给你了,问清楚该弄清的。”沈冽说道。

他实在是不愿意再和这个人多说话了。

“是。”冯泽应声。

从洞穴出来,沈冽立在河道高处,看着下面宽阔奔腾的河流。

风吹来寒意深重,他肃容静默,背在身后的手拿着已经入鞘了的剑,心里面说不出的厌恶。

身后传来声音,沈冽回过头去,是那些流民,他们缩在洞里面,用破布勉强遮挡自己的身子,看着洞外相隔三四丈的他。

“何事?”沈冽开口问道。

“多谢公子……”一个年老的流民开口说道,眼眶通红。

“多谢小公子!”又一个流民哭道,直接在地上跪了下来。

随着他跪下,越来越多人跪下,有人在地上磕头。

“不必这样。”沈冽往一旁退去一步,生平最不喜这样的场面。

流民们还在叩拜感谢,哭声越来越密集。

杜轩和章孟赶来,忙将他们给劝了回去。

才劝回去没多久,洞中便响起一阵求饶的尖叫,随后,冯泽擦着刀上的鲜血走出:“少爷,他知道的不多,药方只说是一个高人给的,具体哪个高人,只有陆容慧自己清楚。从这里开始战乱,他们就过来了,好下手许多,前后杀了多少人他自己都不记得了,至少有三百个。托人带回去了三次,这一次所挖来的那些‘药引’,因为时间和没能好好保存的原因,都已经坏了,所以现在才重新找。现在他们迷路了,好不容易找到出去的路,又遇上了李骁他们,便又跑了回来。这里提到的是,李骁和蔺宗齐,可能是一前一后两批到此的。”

“三次。”沈冽冷冷的说道。

“是,”

“三百人。”沈冽冷笑,“这么多人命,陆容慧一个人还得起么?”

“……恐怕是要更多的。”

沈冽点点头,没再说话又

“少爷,这些流民打算怎么办?”冯泽又道。

“既然要去佩封城,那一并带上吧,”说着,沈冽看了看天色,又道,“不过现在,还是算了吧,现在天寒,他们衣不附体,夜间行走怕身体熬不住,令他们明日自行过来。今晚就先在这里休息,让他们自行处理那些尸体。”

“那我们呢,留下吗?”

“我不想呆在这,”沈冽侧眸看着他,“你让杜轩和章孟收拾下,我们可以走了。”

“是。”冯泽应道。

沈冽何止是不想呆在这,这个洞穴他也不想多呆一刻。

虽然亲手杀了人,也在杀人的时候没有眨眼,可是对于尸体,他到底不喜欢看,更不喜欢近距离。

159 叛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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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渐渐变小,带着微寒吹着檐外几细枝桠,敲打在窗棱上。

屋内点着六根火把,窗户开着,将火把几度吹得明灭。

大屋中间架着一艘船,还未完全成品,女童的小身影正在四周上上下下检查着,尤其是相衔接的关键处,会检查的格外用心。

半个多时辰后,她将火把的火熄灭,拉开木门走出。

船的进度比她所想的要快许多,不出三日,她就能离开了。

抬头看了看夜色,已隐隐冒出了几颗星子,这一场大雨终于算是过去了。

这样沐着清朗晚风,她心情也跟着大好,不过,想到白日所见的赵,唇角的笑意便淡去了一些。

跟记忆里面的比,赵瘦了整整一大圈,本就是个生活粗糙的男人,在这样的困境里似乎越发懒得收拾自己,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嘴边一圈胡渣。

她跟赵,前世也算是颇多交集。

夏昭德早年从军,跟赵是一个兵营里滚出来的。

那时她虽幼小,但因是定国公府的唯一千金,又师从名门,所以从小名声在外,赵对她也颇多好奇和喜爱,因着夏昭德这一层关系所在,便也自居是她大哥,时不时就要给她寄些东西,赵差不多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

后来,赵的长女出生,又恰逢元宵过节,夏昭衣回京,赵便亲自抱着女娃寻上门来,非要夏昭衣给赏个福袋,赐个小名。

所以算起来,她还是赵那女儿的安福人呢。

这一次和赵遇上,纯属偶然,不过随着她回返京都,一路上所遇到的人怕是会更多。

胸腔里面的心跳忽然加快,夏昭衣抬手抚着胸口,极不喜欢这种感觉。

近乡情更怯,尤其是不知家中变故如何的归人,这样的怯意,只会更重吧。

这边夜色静谧,远处的佩封西城外,却有无数火把高亮,灯火里,千军万马集结在大水中,凝视着远方这座百年老城。

一直都处于被动,等着对方发兵打来,今日终于跃过山野水泽来了,林耀心里面是满腔热血和期待。

如果能拿下这座城池,那么他就有个切切实实的地盘了,虽说佩封的粮仓现在应该已空了,可是这块地,着实是个好地。

城墙上面的灯火也高高亮开一排,越来越多的人登上城墙望来,这么多人影里,林耀一眼就能判断得出那个赵身在何处。

赵同样也看得到他,同他隔空对望,面容紧绷,手里的兵器冰冷,亟欲嗜血,誓要将这叛军首脑的脑袋砍下。

“将军!”方冠仙骑马奔来,至赵身前后喝道,“诸事皆妥!等将军令下!”

林耀点头,随后“锃”的抽出手中长刀,直指赵,高声道:“兄弟们,看到那边站在城墙上的人了没!”

万千目光都齐齐朝赵望去。

林耀骑马走出,回身叫道:“之前,就是这个赵,一直来打我们!他不肯放过我们,明知道我们为什么而聚在一起,还一直想着对我们赶尽杀绝,没有一丁点的同情和怜悯!兄弟们,我们是为了什么才想着要反的!”

“为了吃饭!为了活下去!!”马闻泽带头高声叫道。

众人紧跟着齐声高喝:“为了吃饭!!为了活下去!!!”

前边声音传来,每个士兵都被带动,数万人齐声高喊,声音响彻云霄。

隔着遥远空间,城墙上边的人也将这些声音听得一清二楚,赵眉头紧锁,目光中似燃起火焰。

“是!”林耀叫道,“我们仅仅只是为了活下去!我们不想在这乱世里面被当任人踩踏的刍狗!我们的家没了,庄稼没了,家人没了!就只剩下我们自己了,可是这些人不给我们饭吃,还不准我们自己去找吃的!我们饿得要死,树根吃过,草皮吃过,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却每天大鱼大肉!他们就希望我们永远当奴隶,兄弟们,这口气能忍吗!凭什么我们生下来就要被糟践!凭什么!”

“凭什么!!”大家齐声叫道,群青激愤。

“我们今天就把这座城给打下来!”林耀回头,看向前面坚固巍峨的城墙,怒喝,“打下来后我们把他们的人头挂起来!要他们看着我们是怎么占领这座城池的,我们还要一路朝北打过去,我们要把狗皇帝的脑袋砍下来,我们就是要反了他娘的!”

“打!打!打!!”

何川江看向赵:“将军。”

赵抽出手里的兵刃,回身走到城墙边,看着墙内集结的大军,密密麻麻,到视线尽头,黑压压的铁甲,在黑暗里面反着光。

“他们的声音,你们听到了吗?”赵叫道。

“听到了!”不少人高声应道。

“此战,不赢则亡!我们不仅是为了自己活着,我们还有这城里的百姓要守!我们还有这天下要守!一旦输了,我们要死,城里的百姓要死,他们拿下我们后会一路北上,沿途所有村庄和大城都会惨遭祸乱,你们的家人也会死!我们从军是为了什么?除了饱一口饭,我们还有要守护河山的男儿热血和壮志!江侍郎的辎重已在来的路上了,今日若战死,我们的粮食,我们的肉,就要全部被这些叛军贼子给抢走了!给抢吗!”

“不给!”

“给不给!”

“不给!!”

“好!”赵怒喝,“开城门!!我们杀出去!!!”

沈冽骑马跟在一个士兵后面,听到远处的声响,微微勒马,抬头望去:“那些叛军打来了?”

“是,”士兵回头道,“将军现在应在西城。”

跟在后边的冯泽和杜轩皱起眉头,互相看了对方一眼,而后看向沈冽:“少爷……”

若真是如此,他们绝不应该在这里停留,不管最后谁赢谁胜,带沈冽远离第一战线,是郭澍对他们的严厉要求。

沈冽略一点头,说道:“那直接去西城吧。”

“好!”士兵应道。

“少爷!”冯泽和杜轩同时惊道。

“在外边我说了算。”沈冽说道,跟上士兵。

160 乱了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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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线兵力都在整装待发,各营统兵在鼓舞士气和排兵布阵。

城里守军其实不到两万,其中大半都是大溯军,先前对赵颇多不满的也是他们,但是现在这样的关键时期,没有人敢怠慢。

沈冽随行过去,这里已经没有平民了,全部都聚集去了城北。

城西大片大片房子正在被人工摧毁,倾垮在大水里,飞溅起水花,冰冷一片。

许多士兵骑马狂奔,不断带来前线消息,要各方做好应战准备。

有的在鼓舞待命,有的在成行奔跑,那边已经被摧垮了的废墟上,三十多个士兵正在卸装机械,搭建大型的守城重器。

冰冷的夜风打来,夜色下灯火缭乱,马蹄奔腾,沈冽骑马跟在士兵后面,走的有些慢,因为实在太过拥堵。

远处有急切的战鼓声,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听声音就恍如能看到成群的人浪像是秋天麦穗一般冲撞在一起,兵刃交接,火花瞬闪过后,便是鲜红滚烫的血水。

停下等一队大军跑过,冯泽和杜轩面色凝重,看着前边沈冽挺拔的背影,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时前边迎来了一个郎将,看到他们后过来询问,得知沈冽身份后,勒马说道:“原来是沈郎君!沈郎君能亲自赶来,辛苦了!”

“不必如此,我应该的,佩封有你们才是幸甚。”沈冽说道。

“不过,现在西城还是不去为好,”郎将看着他们,“将军已率兵出城了,郎君去了也未必能找到他,这件事不如我去说吧,郎君带随从去天步府,你赶路该已疲累,乏了可以先去休息,如何?”

“我不乏,若我亲自将这消息带过去,让他们看得到我应该才是好的。”沈冽回道。

郎将看他细皮嫩肉的模样,还是有些不放心,这位郭家老太爷和郭家诸多老爷放在心头上疼的沈郎君,真不敢让他有一丁点的闪失。

“这样,沈郎君,其实我们今日已得到消息,称江侍郎的辎重即刻便要运来,所以士兵们已经定心了的。”

沈冽真的非常不喜欢这样推来推去的劝说场面,皱眉说道:“你不必再劝,我知道江侍郎派了不少人过来,但我现在要去说的是准确时辰。你放心,我不会在那边造成任何困扰。”

郎将无奈,说道:“那好,那你们先去,我身上还有事务。”

“嗯。”沈冽应道。

看着郎将骑马离开,杜轩和冯泽收回目光,心情郁郁。

本以为他能劝说沈冽留下的,不想就这样走了。

这也难怪,沈冽的脾气真的太倔太傲,跟在沈冽身边越久,他们越发被动,所有的主动权都掌握在沈冽的手里。

就比如,老太爷不准沈冽跟沈谙往来,管用吗,他们劝不住不说,还得硬着头皮一起乖乖的护送沈谙去重宜。

于他们而言,金戈铁马,厮战征伐,或守城护山河,平乱安百姓,这些的确也是天下大道大义的所在,可他们不是军人,不是将士,他们的第一要义,是护全沈谙。

大军过尽,领路的士兵往前,沈冽随即跟上,杜轩和冯泽极不情愿,但也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方才那位郎将说,今日已有人来城里说过江侍郎的辎重要来,是今日才到的吗?”沈冽忽然问道。

士兵闻言点头:“是。”

想到下午发生的事,士兵忍不住又道:“而且来送口信的不是江侍郎的人,是一个小女童。”

“女童?”

“嗯,她说江侍郎派来的那些人都已被截杀了,她误打误撞才救下来一人。”

冯泽很轻的说道:“那这女童倒是厉害了。”

“对的,”士兵回头看着他,忙道,“这女童是真的厉害,我们都不知道她是如何进城的,像是忽然冒出来的一样,她马术也一绝,在城里面跑着,根本追不上。我当时远远看她跑过去,速度极快,听说到了我们将军跟前,一点惧色都没有,上跳下窜,还爬上了灯杆。”

“噗!”冯泽一笑,“我就这么一句话,瞧把你来劲的,说了这么多。”

“可见这女童确实厉害,”杜轩说道,“否则不可能让你这般欣赏。”

“哈哈,”士兵抬手挠了下自己的头,“欣赏啊……我不太懂,反正她来了以后,我们就算定心了,而且她是真的厉害,没多少人看到我们将军会不怕的,她就真的一点都不怕,听说叫我们将军的名字叫的可响亮,连名带姓的叫。”

“提到小女童,我倒是也想起一个,”杜轩说道,“你口口声声喊女童,她大概多大?”

“大概就十来岁,我只远远看到一眼,没看仔细呢。”

杜轩点点头,没再问了。

“有口信送来便好。”沈冽说道。

“是啊。”士兵回答。

沈冽转眸看向大街小巷的汪泽水海,忽然觉得世事当真如棋,很是奇妙。

他一路过来,看到城中的防御措施,在这之前想必根本就没有要完全备战的意思,不负责任的猜想,说不定他们早已有了要弃城的准备。

毕竟对于李骁的手段,沈冽还是有些信任的,此人绝不做无用之功,敢拖家带口似的拉来这么多辎重,就一定有十足的把握拿下赵。

当然,如若不是这一场十日未歇的大雨,也许叛军也不会提前攻打过来。

雨夜攻城,这极为不明智,对方敢这么做,也不像是被逼急了,因为万善关虽被淹了,可天下能行的路到处都是,选择在雨夜攻城,这压根就不打算将赵放在眼里。到底是佩封被困禁在这里太久,军心一旦瓦解,还有什么军队是击溃不了的。

可是江侍郎送信的特使被救了,没有死在李骁的刀下,这突然杀出来的小女童真是妙极,直接将一盘定好了的局全部搅乱。

李骁竟然会出这么大的纰漏?

这一点,沈冽真的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了。

更不提,李骁现在甚至还将自己的那些辎重全部丢下,弃盔卸甲而逃,怕是这辈子都没这么窝囊了吧。

161 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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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血喷洒,长枪相撞,远处的泥坝挡住了水流,没让大水成为阻碍,让西城门外开阔的广地彻底成为绞肉机。

瘦骨嶙峋的士兵激烈的彼此冲杀着,骑兵被打落下马,摔滚在泥水里,紧跟着就被人给乱刀砍死。

士兵替同伴解决掉身侧的敌人,未回头就被另一柄长枪刺穿自己的胸膛。

原始的力量和肢体的灵活成为最简单的攻防之招,每个人身上都浴血,每个人都杀红了眼,只知道要杀下去,要挡掉刺来的长枪和刀刃,要将自己手里面冰冷的武器刺破或割开对方的身体。

在之前对万善关的几次攻战中,赵从未亲自出手,现在他冲杀在先锋营的队伍里,大刀挥砍间,皆有一片肉沫血花。

对方最精锐的士兵们都在这边,众人围着赵所在的先锋营队,凶猛的发动进攻。

所有人都明白,只要赵倒下了,这场战役的胜负便已定下。

而赵砍杀过去的地方,则是林耀的所在。

两翼的叛军几次试图包抄,都无功而返,哪怕推着钩撞车强行撞来,除了在铁钉板上留下几具鲜活的尸身外,钩撞车也没能推出去多远。

“让开!让开!滚开!”士兵的疾喝声远远响起。

众人忙让出一条道来。

六个士兵推着笨重的板车朝前疾步猛冲,板车前端有十二根尖锐长矛,朝着敌军的血肉之躯狠狠的冲刺了过去,跑的不及时的同伴也会被刺死。

也有板车去冲击对方的钩撞车,撞击声轰然巨响,随后又是一场厮杀。

叛军士气高涨,雄心壮志,带着满腔怒火,充满了力量。

守军训练有素,协作默契,多年的战乱给了他们太多老练的作战经验。

双方搏杀的难解难分,互不相让,但对要攻城的一方来说,没有朝前推进,就是失败。

林耀加派了人手,死令辰时必须破城。

士兵们的狂吼声一浪高过一浪,震耳欲聋。

何川江听闻沈冽来了,大喜着从城墙上边跑下:“沈郎君!”

“你便是何军师?”沈冽问道。

“正是何某!”何川江喜道,“江侍郎那边情况如何?”

“寅时可到。”沈冽回答。

如果不是李骁留下来的那些辎重挡在路中央,也许会来的更早。

“太好了!”何川江喜不自胜,又叫道,“太好了!”

绝望多日,终于盼来希望,耳边又响着城外的狂吼声,何川江向来自持的性子,在这瞬间竟有热泪盈眶之感。

何川江回过身去,忽的高声叫道:“兄弟们!我们的粮食来了!我们的衣裳和药品也来了!都是大鱼大肉!我们有吃的了!”

神情严肃死寂的士兵们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和脚步,转头朝何川江看去,眼眸有明光闪动。

“我们有吃的了!我们还会有重赏!大家都可以过上好日子了!家里的父母也能过上好日子了!”何川江又叫道,声音高亢洪亮,而后看向沈冽,“这位沈郎君就是从城外来的,他的外祖父就是筹备这次赈灾物资的醉鹿郭澍!”

众人的目光都随之看向何川江身边的少年。

少年一身轩举,劲衣短打,磊落干净,眉眼生得极其俊美,皮肤白皙,这气度和形容,便知绝对是世家大族里面养出来的公子。

少年抱拳一拱,说道:“在下沈冽,受我外祖父之命来此,前些时日因为道路堵塞,所以所需物资难以运来,现今我们寻到了一处古道,辎重已快到了,最迟寅时!”

人群里不知道是谁,忽然高声喝彩了一声,情绪一下子被带动,身边的人也跟着高声喝彩,一阵接着一阵。

响亮的欢呼声从城中传了出去,极大的兴奋感,点燃了战场上面的血腥冰冷。

这个消息也被口口相传,一下子传到了最前线,那些急于想要吃东西的士兵们似乎一下子忘却了饥饿,更加凶猛的与人搏杀。

赵大喜,高声喝道:“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吃东西!都给我活着!”

“活着!”陶因鹤在一旁大声重复道。

“活着!!”士兵们都齐声怒吼,士气高涨。

南城门外此时也在破城,由朱培防守,城外战斗规模虽小,但厮杀的同样凶狠激烈。

何川江派人将消息送来后,朱培狂喜,随后带着近卫队,亲自杀出了城外。

南边的长风吹来,荒芜中带着隐隐恶臭,偷袭攻城的士兵们被朱培强行逼了出去,溃逃后不慎撞见那边巨大的水坑,上面所漂浮着的尸体,腐烂的令人作呕。

朱培不依不饶的追着,逃兵们退无可退,两千余人被逼至水坑边沿。

有人扔下了手里的武器,喘着气跪下投降。

有人心存不甘,深呼吸了一口气,趁着夜色跳入水里游走。

近卫回来对朱培报了投降的人数,朱培冷冷一笑:“全部杀了吧。”

近卫一愣,皱眉说道:“这些降兵,要杀了吗?”

“粮食不够了,养这些废物干什么?”朱培反问,“全杀了,一个不留。”

近卫有些犹豫,不安的说道:“可是这要等到将军的命令才可,我们私自斩杀降兵的话,未免太……”

“不然你还想要带回去?”朱培不高兴的说道,“这里有处现成的伏尸处,岂不正好,你不说,我不说,将军怎么可能会知道?还有,我的命令需要跟你多加解释什么吗?又什么时候轮到你在这边冲我指手画脚?”

近卫便只好点头:“是!”

近卫回去前边,随后,除却暗自逃走的那些人之外,剩余的两千多人尽数变成了尸体。

朱培满意点头,收回目光后勒马回身。

而此时,东边的几扇大城门,终于在夜色里面尽数开启。

守城的守卫们欣喜若狂,皆看着城外的浩浩大军。

火光照亮下,是成堆成堆的物资。

江平生坐在马车里,待马车停下后,掀开车帘走了下来。

江平生抬头看着巍巍城门,双手负后,心里面重压着的石头终于彻底落下。

162 不该看的

几个时辰后,多日不见的太阳终于破开云层,洒落在城墙上,缓缓推移,照的满城水光波动。

城外倒下一批又一批的人,又有新的士兵轮流上来,还在厮杀。

林耀坐在马上,面色阴冷。

他死令辰时破城,如今看来,怕是攻不下了。

“将军,”刘一打马上来,声音疲累道,“敌军情况不对,他们的情绪好像越来越高涨,我们这边始终攻打不下来的话,士兵们会坚持不下去的。”

林耀如若未闻,没有半点反应。

刘一神情忧虑,又道:“将军,攻城最好的几个时辰已经过去了,我们没能一举拿下,再打下去,我们只会被拖住!”

“给我攻下来,”林耀冷冷的说道,“我一定要把赵秥的脑袋砍下来。”

………………

夏昭衣很晚才起床,拉开房门出来时,当头落下的太阳,让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天气很晴朗,一碧如洗,飘着零碎的纯白色的棉花云。

夏昭衣缓步走下土阶,布鞋踩在泥水里,还是冰凉凉的。

大屋里面的人都在忙着造船,传出许多叮里咣啷的声音。

煮饭烧水那小屋,食物的香气袅袅飘出,少女恰好提着一通热水从里边走出来,抬头看到夏昭衣站在那边,弯唇一笑:“阿梨,你醒来啦。”

夏昭衣点点头,看着她走近,说道:“辛苦了。”

“哪里哪里。”少女笑道。

“你先忙着。”夏昭衣说道,“我去看看伤员。”

“嗯!好咧!”

夏昭衣转身走了。

先去看了下庞义的情况,因为他伤的要严重许多,进去的时候发现他有高烧,不过老佟用了些偏方,正在降温。

小腹上的伤口炎症并不严重,让夏昭衣略略安心,调制了几味药膏后,托老佟给他继续擦拭,她便去那边看望另一个伤者。

随后,她出来去牵青云,同路过的一个中年男人说了一声大概下午就回,便骑马奔了出去。

路上水仍然很深,一路朝佩封跑去,远远看到城池的同时,也将天边的那些动静收入耳中。

夏昭衣勒马,想了想,从怀里面抽出手帕,在里边卷上一些香草,缠在了鼻子下边,随后转身往西南跑去。

水流从高往下,她骑着青云狂奔了半个多时辰,本想去寻一个高处看看西城的情况,却不想看到了南边开阔的平野上所凌乱倒伏着的数十具尸体。

所有的尸体都只剩里边的内衫,更或者光着赤膊,从统一的裤子和鞋子能够看得出,这些是士兵,布甲被缴走了,武器也被带走了。

夏昭衣看着他们倾倒的方向,抬眸朝南边看去。

这个角度望到天边也只有一条茫无边际的路,但是在这条路中间,夏昭衣知道有什么东西拦在那。

她下意识紧了紧自己缠在鼻子下边的小布卷,深深看了那些尸体一眼,勒马朝前奔去。

前边动静越来越大,男人们狂躁的怒吼声铺天盖地。

重型武器被运来,在人群里面肆虐横行,所过之处,一片惨叫。

短兵相接的士兵更是疯狂,要么杀死对方,要么自己被杀死,根本没有退路。

踩着同伴的尸体,踩着对方的尸体,那些被践踏在地上的身子,有的甚至已经分辨不清五官模样,血肉模糊。

夏昭衣爬上一座并不是很高的土丘,举目远眺着,人群在她眼里,细小的如同砂砾。

那些行于其中的攻城机械,则像是冰冷吞噬生命的机器。

夏昭衣轻皱眉,盘腿坐了下来,手掌轻搭在自己的脚腕上,久久的望着那边。

瘦弱的背脊微微弓着,在和风里伶俜孤立。

…………

江平生脚都快要站不住了,跌跌撞撞的从城墙上走下,被旁边的仆从紧紧的搀扶住。

赵秥精疲力尽,早已经退下来了,现在靠着墙角的地上在啃一个烧饼,看着江平生这土色的面庞,赵秥发出嘲笑,喝了口水说道:“好奇心该不该有?是不是吓到了?”

江平生走来,抬手揖礼,说道:“赵将军。”

“是不是很可怕?”赵秥又问道。

江平生白着脸,点了点头。

地上汪泽如海,人间炼狱如炉,鲜活的生命顷刻消失,怎么可能会不可怕。

“你们要是再来的慢一点,我也得,咔擦,这样了。”赵秥边说着,边将手里面的烧饼给掰成两截。

江平生又揖礼:“将军恕罪。”

“文绉绉的,”赵秥又笑了,摆手道,“虚礼个啥,恕什么罪,我们还得谢你才是,只不过啊,”赵秥手指轻轻一转,指了指城墙外边,“那些不是你该看的,你真不应该上去。”

江平生点点头:“嗯。”

早就听说赵秥性情粗犷,不怎么好与,而且很讨厌文官,现在看来,传闻当真不假。

赵秥就没说话了,抬手又咬了口烧饼,朝着城墙看去,目光似乎能穿过它,看到外边激烈的战争。

沈冽在另外一处,正在帮忙给伤员包扎伤口,恰巧将他们的对话听见。

他没有回头,专心处理着伤员的伤口。

倒是一旁的杜轩有些忍不住,回头看了赵秥一眼,觉得这个将军的脾气也真是太怪了。

这时,后边传来了叫骂声,还是非常清脆悦耳的少女声音。

许多人回头去看,一个穿着宫装的少女站姿端正,正在怒斥一个士兵。

士兵被骂得惨,头都耷拉下去了,依然还是倔强的伸着手,挡着她们的路。

“你大胆!”少女的声音铿锵有力,非常洪亮,“公主要去哪里,岂是你能拦着的!”

士兵没有吭声,面色有些白,手还是伸着。

“你再不让开,可不要怪我们不客气了!”少女又怒道。

江平生见状,忙走了过去:“公主!”

少女后边跟着一队人马,最中间骑在马上的是个明艳少女,一身戎装,肤色莹白,整个人端挺在马背上,光彩照人,英气干练。

见到江平生,她脸上露出些不耐烦来:“我就是想去看看打仗是个什么样子的,拦着我干什么,我又不出城。”

163 态度问题

江平生这一声公主喊的比较响亮,吸引了更多的目光看去。

马背上的少女容光丰润,气色极佳,身上衣裳的质感便令人觉得夺目和亮眼。

这就是公主啊。

好多人都在心里想道。

宣延帝儿子比较多,公主却很少,只有三个,每一个都很得宠,大家知道的仅此而已。而眼前这个岁数的是大公主是小公主,就不得而知了。

看到这些人上下打量的目光,宫女眉头一皱,恼怒的说道:“大胆!见到公主殿下还不下跪,你们这是什么目光?”

士兵们都精疲力尽,恍惚反应过来才想起,是要下跪的。

有几人想爬起来,可是看到其他人都还靠坐着,就又不想动了。

现在这个情况,只想要闭上眼睛睡一觉。

“免了,”安成公主冷冷的说道,“跪不跪的,都那样。”

她看向江平生,不悦道:“我现在想去看看打仗是个什么样子,你把这拦我的人给拉开。”

江平生看向那士兵,他哪里敢去拉,这士兵好像是赵秥的人。

江平生救助的目光看向赵秥,顿时一愣,刚还精神不错的赵秥,靠在那边直接睡着了,还有呼噜声。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何川江走了过来,对那士兵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士兵白着脸色,恭敬道:“是,军师!”

何川江看向安成公主,抬手揖礼:“见过公主。”

“行了吧,没事了就让开?”安成公主说道。

“小的遵命。”何川江往一旁让去,还不动声色的拦住了江平生。

江平生看着朝前面走去的一行人,低声道:“这,这这……”

待她们走远了,何川江说道:“这公主,是你的母亲,还是你的祖母,或是你的女儿?”

江平生顿住。

“都不是,那无需你操这么多心了,看到什么她自己去受着,做了噩梦,惊厥的也是她自己。”何川江拍了拍他,朝另外一处走去。

江平生看着他离开,口中轻叹。

他哪里是替这安成公主操心,而是觉得,士兵们浴血沙场,厮杀搏命,守一方安宁,可是这公主,却好像是抱着看热闹的态度去的。

那些可是人命,鲜活的人命啊!

这念头一冒出来,江平生忽的一愣,所以,刚才赵秥那样瞧不起他,是不是也是这样觉得,以为他是去看个热闹和好奇?

可他断然不是如此!他只是,只是在书上读了太多文章,太多辞赋……热血,悲悯,澎湃,大气……所以,他才想去望一望,看一看,所以才,才……

江平生有些恼,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做了什么不仗义之举了,抬起头朝赵秥看去。

顿时又一愣,刚还呼呼大睡的赵大将军,等安成公主一行人一走,立马抬起头靠回那边,继续吃吃喝喝了……

呃,这个……

江平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

战斗还在继续,两军相冲之间的那一条战线,缓缓的朝着佩封城池推进,但是为此所付出来的代价,也是非常巨大的。

这场战役的规模其实不大,叛军的数量和格局就在这里了,而佩封,现在代表的不仅仅只是佩封,而是一个王朝。

夏昭衣没有继续看下去了,转身下了土丘,拍了拍被拴在下边许久了的青云的脖子。

马儿什么都不懂,但是认识她,低头蹭着她的小手。

这么一个小细节,让夏昭衣微顿,而后就笑了。

爬上马背,她抬眸望向西北方向,云朵依然还是卷卷的,洁白的似盛开的棉花。

她收回目光,清脆的喝了声,驱马离开。

回去后,将青云栓起来,夏昭衣就背上小篓子,带支长乐去寻吃的了。

天气放晴的原因,他们的收获很好,夏昭衣多采了很多药草和香草,到时候要赶路,这些都能够用得上。

支长乐跟在她身边也算是有一阵子了,对于她所采的这些香草,支长乐几乎都熟悉了,看着夏昭衣将格式香草捆起来塞在背篓里,忍不住道:“阿梨,我一直都想说,你过日子好像挺讲究的呢。”

“讲究?”

“这些香草……”支长乐看向她手里的一捆杜若,“这些,你都挺懂的。”

还有吃饭要先煮碗,吃饭的碗也要人手分开,各自认领,以及她平日里的举止和气度,怎么看都像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小孩,偏偏又吃苦耐劳,上得了山,下得了水。

“也不算讲究,习惯了,”夏昭衣笑道,在竹篓里面拿出来一捆草,说道,“你有所不知吧,等我以后岁数再大点,我还要天天捣碎了它和其他几味药材来敷脸呢。”

“敷脸?”

“养颜啊,”夏昭衣笑道,“其实黄金都可以用来敷脸呢。”

“哇!黄金?!”

“嘘……”夏昭衣伸出手指,放在唇前道,“你声音可小点,被寻常人听到没什么,要是被那些权贵人家听到,指不定又得劳民伤财。”

“噗,这里哪有别人的,也就我们两个呢。”

“嘿嘿,”夏昭衣笑了,将手里面的药草塞了回去,继续收拾整理,说道,“黄金敷脸也得加些药材才可以,当然,是真是假我也不清楚,以前在古籍上看过。”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真新鲜。”

“嗯,”夏昭衣应了声,这时想起什么,又抬头道,“支长乐,你想留下来吗?”

“嗯?什么?”

“船的进程很快,明天差不多便可以下水了,你想留下吗?”夏昭衣说道。

“我,留下来?留在这?”

“嗯。”夏昭衣点头,“佩封虽然有点苦,但总会苦尽甘来,对于你和老佟来说,应该是个安稳踏实的所在,你们不用提心吊胆被抓回去了。”

“那你呢?你一个人去京城?”

“我一个人去也可,有人陪伴也可。”夏昭衣说道。

支长乐忽然觉得有些不适应了,跟这个小女童分开,他光是想想甚至都觉得自己有一些生活不能自理了,也不知道这个念头是个什么鬼,他堂堂七尺男儿,居然这么依赖个小女童……

164 好俊的字

回去后,夏昭衣去看庞义,支长乐就拉着老佟去到一旁讨论。

老佟也觉得心里不太舒服,虽然去了京城后还是会分道扬镳,但是这一路去京城,她一个小女童再机灵,也是需要有人在一旁帮衬的。

两个人商量了阵,很快就敲定下来注意,跟着她一起去京城,一路上保护她平安了再说。

晚上,船基本已经完成了,没有上漆,用的都是现成的木头拼凑和强行巩固的,船体不小,两间屋子那么大,容纳二十来个人在上边都没有问题。

男人们开始拆房子,把整栋房子都给拆了,大船在夜色里露天,火光中体型庞大,坚稳牢固。

“这么看,好大啊。”少女在旁边低声惊叹。

男人们看着这艘船,心里面都觉得兴奋和澎湃。

好些人从来没当过木匠,可就是这么的不可思议,居然让他们给造了一条船出来。

夏昭衣抬手摸着船身,木头上面的毛糙并没有被完全抚平,有些尖刺,这样的触感,真切踏实,可身旁的火把又像是梦一场。

只是一个船身初成,还未下水启程,便致满心慌乱。

她从来不该是慌乱的人才是。

“阿梨。”老佟走上来叫她。

夏昭衣回神,抬头看着老佟,笑了笑:“嗯?”

“去睡吧,明日还有很多事呢。”

“好。”夏昭衣点头,又看了船身一眼,说道,“明日,的确会有很多事呢。”

………………

佩封当初建城便因地势拔高,大水能将佩封淹掉,那么洞江三百二十余里的河道都必然已经决堤。

阳光照耀着久攻不下的城池,推上去的战线又被强行挡了回来,地上踩着的泥泞全部变成血土,肉沫掺杂其中,还有断掉的长枪和铁刃。

多方副将回来劝说,林耀满心不甘,可知道耗下去除了自己伤亡惨重,别无他法,看对方的士气和精力,显而易见,援助到了。

对方是整个大乾,而他们只是一只孤军,短时间内不能一鼓作气攻下,被拖入到消耗战里面,那就只能等死了。

林耀咬牙,终于下令撤军。

后边的部队先撤,在前线作战的士兵听闻要撤退,好多人心里面忽然爆发出满腔愤懑,举起手里的大刀或榔头,怒吼着朝着对面的守军们冲去。

迎接他们这腔热血和冲动的,是守军们手里面的长枪,瞬息刺穿他们的胸膛,伴随身体血肉破开的声音,他们嘴巴里面吐出大口鲜血,而后在此长眠,和万千士兵一起伏尸。

有些人在逃跑,有些人冲动的上去做最后的拼死一搏,袁天庆拔出大刀,高喝道:“给我追!”

“追!!”骑兵们举起长枪,怒吼着冲杀了过去。

远处是泥坝,对战马造成极大的阻拦,泥坝之外,大水滔滔,更是难行。

袁天庆带着一众骑兵追上去,后边的士兵们没能跟上,他们三百来个骑兵在后面追砍,没有遭到一点反抗,生生又斩下了对方近千条人命。

等追出去数里,不敢再追了,袁天庆才带人停了下来。

回头发现身后自己人没有跟上,才发现已经杀的上了头,如若对方忽然掉头杀来,那岂不完蛋。

袁天庆带人回去,进城后把战功到何川江和赵秥跟前一说,随即哈哈大笑:“他们怕我们什么啊!哈哈哈,这帮怂包!”

“他们在跑,你们在追,人一旦回身逃跑,胆就怯了。”何川江说道。

袁天庆用干布擦着刀刃上的血,“锃”的一声回刀入鞘:“爽快!还是追砍人好玩!两条腿的哪里跑的过我骑马的?跑,就没事了吗?”

“话真多,”赵秥累极,说道,“你滚去睡觉吧!”

“哪里还睡得着!我去吃一顿去!”袁天庆招呼自己的两个郎将,“走!我们吃肉去!”

赵秥还需要在这边统筹坐镇,以及清点伤亡人数。

一个东城守将骑马奔来,要找陶因鹤,一下马便忙说道:“陶副将,城外有人来,自称受人之托,给了这个。”

守将将一个小包裹递来。

陶因鹤好奇:“找我?”

略一细想,隐约能猜到什么了,陶因鹤又道:“是那女童?”

赵秥好奇的回头,那边的何川江也远远回过头来。

听到女童二字,在那边煎药捣药的杜轩顿时也竖起了耳朵。

陶因鹤接过守将手里的包裹,说是包裹,其实是折叠的破布衣,里面包着一朵用树枝编织缠绕出来的假梅花,同时,布衣里面写着字。

何川江不经意的扫了眼,不禁脱口便道:“好俊俏的字!”

墨绿色的汁液在破布衣上挥洒,大开大合,脂泽风神俱全,形容飘逸,气势超迈,似有观天下定四海之魄力。

何川江甚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赵秥闻之也朝这字看去,忽的一愣,眨了眨眼睛,他突然垂下头,细细观察这些字,快要贴上去了。

“将军……”何川江忙过来扶他,这样太失态了。

“这个字……”赵秥皱眉,“我在哪见过?”

“见过?”

“字不像,气势像。”赵秥思索着,但着实想不起来自己在哪见过。

陶因鹤弱弱将破布衣往外边稍微挪了下,说道:“……我先看看。”

“哦,你看你看。”赵秥说道,站的端正了,但是目光还是忍不住留在这些字上。

真的太熟悉了,肯定在哪里见过,而且离他极近,不是时间上的近,是那种比较亲近一点的相交好友亲人之类的。

何川江的目光也没有离开过破布衣,虽然差不多算得上是信函了,但是这个字,着实令人移不开目光。

上边的内容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语气平平淡淡:“陶副将,一事相求,帮我安顿好这些来人,他日有缘再见,必会答谢。若你有任何需我帮助的,我在京城惠阳长街的卿士阁设号初九,你令人带此梅朵来寻即可。”

陶因鹤捡起这朵梅花,捏着下面的木枝,好奇端详,编的太精致了。

“这,是那女童写的?”何川江说道。

“送信来的人呢?”陶因鹤问守将。

“都还在城墙外边。”守将回答。

“接进来吧,”陶因鹤道,“罢了,我亲自去!”

165 追上他们

陶因鹤骑马走了,留下何川江一脸纳罕,看着他离开的身影。

刚才何川江反复看着那几个字,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上边写着的,的的确确是清阙阁。

清阙阁是一个复杂的所在,明面上是个茶楼,实际却是个沟通朝政江湖信息和各种组织的往来机构,包括人才、赏金、飞鸽、策略、名士榜、暗杀榜等等名目。

有钱的人喜欢在此买权,有权的人喜欢在此买平安,即便高枕无忧的人,也喜欢在此游荡。

这里有一个最大的特色,便是只要花上五十两就能定号设阁,成为阁主,供人来寻。

以前赏金和杀手组织在此设号最多,专门等人上门花钱雇佣,现在则是一些文人雅士,他们设号仅仅只为列个雅名,自觉风月清高。

在清阙阁里的所有往来都是极为隐蔽的,全部通过清阙阁来经手,为了保障自己的百年声誉,清阙阁非常严谨,除非阁主自己愿意公开,否则他们不会轻易透露是谁,即便一些命案牵扯了朝廷的人来此查询,清阙阁都有办法挡住。

不认公义,不认良知,不认家,不认国,整个清阙阁就像是一个麻木冰冷的机器,却也仅仅只是暗市里的一角。

不过,这些年的清阙阁已经越来越偏向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了,才子佳人都喜来这边附庸风雅,真正知道清阙阁原先是干什么的人已经不多了。

何川江抬手摸着胡子,纳闷那些字到底是谁写的,之前下意识问是否是女童写的,现在回想应该不可能。

字靠的是练,日积月累的练,天赋再高,也断不可能落笔如此的稳。

那是谁代笔的么,也许,就是这代笔之人给小女童出的清阙阁的主意吧。

毕竟能在清阙阁设号的人皆非富即贵,寻常百姓忙于饱一口饭吃,来往为生计,鲜少能知道有这么一个清阙阁的存在。

何川江轻叹,这代笔者的字,着实令他心生结交之意啊。

………………

远远看到城门打开,陶因鹤从城门内出来,老佟看向夏昭衣,说道:“这个来的人,看上去是个将军。”

“嗯。”夏昭衣点头。

“没想到会有将军能亲自来呢。”

“我也没想到,也许西城那边的战事不那么紧了吧。”夏昭衣说道。

那些人在城门外说着话,陶因鹤走向躺在担架上面的伤者,粗略检查了下,便招呼人将伤者抬进去,而后其他人跟着进去。

少女扶着老婆婆,进去城门之前,回头朝夏昭衣这边望来。

夏昭衣和老佟站在山上,郁郁葱葱的树木遮挡,很难被捕捉到。

少女望了一圈,没有找到,有些遗憾和落寞,转身跟上其他人。

就不说这样的乱世了,即便不是乱世,以后也未必能够再遇到了吧。

城门重又关上。

“他们走了。”老佟说道。

夏昭衣点头,转过身去:“我们也走吧。”

“嗯。”

天气很晴朗,阳光倾泻,洒在大山大江大城上。

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山坡下边出现一条河道。

河边靠着一艘船,支长乐坐在船里照顾庞义,青云在岸边吃草,它身上的藤条,紧紧的连接着船身。

河道不够宽敞,船身吃水不够,只能先靠人力去拉。

支长乐和老佟各拉着藤条,和青云一起,将船往下游带去,夏昭衣走在最前面,清除两旁的尖锐石子。

等终于到了江边,巨大的江风吹来,支长乐和老佟停下来大口喘气,第一次觉得江风竟这么舒服。

“我的天。”支长乐忽的叫道。

老佟和夏昭衣抬起头。

支长乐伸手指去:“快看啊!你们看!”

上流水势滔滔,浑浊的卷来,黄色的是泥土,红色的是鲜血,一些水面上还漂浮着大片尸体,其中不少被江边的礁石所拦,堆砌成丘。

老佟远远看着,说道:“这些尸体,好像不是当兵的啊。”

“鲜血是新鲜的,可能是战场上面流下来的,至于尸体……可能是饿死的百姓吧,赵秥不会令人将尸体扔在江里的。”夏昭衣说道。

而且那些尸体,很多已经没了样子,有些高度腐烂,有些被泡的肿胀,都是死去多日了。

老佟很轻的道:“这真是……”

“我想去拜一拜……”支长乐朝他们看去。

“你随意。”夏昭衣说道。

支长乐朝前走去,跪了下来,对着远处江面的尸体重重磕头,双手高举揖礼,三跪九叩。

老佟拢眉,也走了上去,跟着一起跪下。

………………

将船拉到了江面上,青云身上的藤条被解开,老佟牵着青云上船,把青云拴在了船尾。

船上有一方矮桌,一堆木头,两张小板凳。

夏昭衣站在船头举目远眺,江风将她的碎发吹的乱飞,她白净的脸蛋映在江天里边,眉眼干净,恬淡平和。

船桨是在船身中部内嵌的,老佟和支长乐一起摆渡,等船彻底入了江,滔滔的水流带动滑速,船一下子就漂出去好远。

老佟和支长乐极少坐船,都有点怕,抬头却见女童清瘦的身影抱膝坐在船头,风浪里面,不慌不怍,颇是淡定。

“阿梨!”老佟大声叫道,“你那边有点太危险啊!”

夏昭衣哪里听得见,如今乘风破浪,耳边都是呼呼风声,她看着远处的天幕,目光悠远,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难道是船?”蔺宗齐低声叫道。

李骁正眺着远江,闻言朝蔺宗齐所望处望去,点点头:“似乎是。”

江水湍急,推着小船驶的飞快,要庆幸这一片河道平坦开阔,没有急转的弯,否则这样飞溯的水势里,这艘船早翻了。

“如今这样的时候,怎会有船。”蔡和在一旁说道。

“船头有人。”李骁说道,而后猛的上前,黑眸紧盯着船头的身影。

隔得太远,看不太清,但是能够模糊看出是一个孩童,还是女童!

“船里也有人,”蔺宗齐盯着那边,眼睛都快盯花了,叫道,“似乎还有一匹马?”

是她么?!

不清楚。

但是宁可认错,也不愿就此放过,他得去查个仔细!

“走!”李骁回身朝坐骑大步走去,“走!把这艘船给我追上!”

166 请你吃糖

船在江水里漂的很快,根本不是岸上的马能追的上的,更何况,他们还需要下山。

还在半山的时候,那艘小船已经漂向了视线尽头,小船上的女童似乎站起来了,独立船头望路,瘦瘦小小的身影,让李骁咬牙切齿。

“还追吗,少爷。”蔺宗齐问道,心里觉得一点都不现实。

李晓看着那边远去的船影,冷冷的说道:“罗锐!”

“少爷。”近卫立马应道。

“你带三十个人去,沿路打听追踪,一定要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同时去寿石驿站飞鸽传书,让这附近一带的关卡都留意好他们,我不信找不到她!”

罗锐微顿,而后领命:“是!”

他勒马转身,准备离开,蔡和开口叫住他:“且慢!”

蔡和看向李骁:“少爷,此事不宜去驿站,你切莫忘了我们此次的行事目的,这只能用府上的暗卫。”

李骁一阵烦躁,打马继续下山:“你去处理吧!”

………………

下游彻底决堤,大水漫向了北边的村庄,成片成片的田野和屋宇被淹没,不过同时也分摊了水势。

一个多时辰后,小船的速度渐渐缓下,趋于平静,老佟和支长乐便手动去划。

两个人现在都一身的汗,尤其是刚才水势最急的时候,他们甚至觉得要翻在大江里了。

夏昭衣又爬了起来,双手遮在眉骨上,挡着天上的太阳。

等小船渐渐靠近,她终于看清前面那些纵横分布的河道。

这边是水流汇集处,许多河道和江水都朝着这边流来,有些水势很急,有些水势缓慢。

她一条一条看过去,根据地势高低,水位流向,以及河岸形态来判断河谷的地貌和上游宽窄。

很快,夏昭衣回头看向老佟:“老佟,准备一下,我们要换道了。”

老佟抬眸看了眼远处,点点头:“好!但是咱去哪条道啊?”

夏昭衣伸手指向左前方:“那边。”

“好咧!”老佟叫道。

夏昭衣在船桨上的设计和借力点,让他们事半功倍,划起来非常轻松。

而一个时辰的“顺水推舟”,也让他们划了许多手感出来,掌控船桨的方向感变得强了许多。

小船去到那边的河道,因为逆风,前进速度放慢了,他们从一片山野经过,两岸变成了连绵的高山,前面的峡谷绿绿葱葱,高空有成片的鸟儿飞过,山青水绿。

“这里可真好看。”支长乐说道。

夏昭衣笑了,点点头:“是啊。”

她四周望了圈,着实心旷神怡。

而且,到了这边后,水势平稳了很多,她不用一直在这里呆着看路了。

夏昭衣收回目光,回身去到船中间,开始在一堆木头里面忙活。

一连三日都在赶路,晚上便停靠在岸边休息。

第四日中午,在一座古山溪畔停下,要弃船徒步了。

老佟和支长乐都有些舍不得,辛辛苦苦造了那么久的船,说扔就扔,太心疼了。

庞义看的比他们要淡,望着小船道:“它已经给我们省了很多路了,不算是白造。”

“这不是白造不白造的问题,这是咱的心血啊。”支长乐道。

庞义轻轻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老佟先回目光,说道:“走吧,我就是觉得造了那么久,才用了四天,怪可惜的。”

“我倒是想起那句话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支长乐说道。

老佟微顿,而后垂下头,去那边牵青云。

逃兵一事,刚发生的时候除了怕,他没有其他感觉。

现在时间过去越久,心里面就越觉得不是滋味,自责,愧疚,骂自己孬种,懦弱。尤其是在佩封出事后,他所见到的那些鲜血和江上浮尸,他觉得自己真不是个男人。

那日在江边,他曾跟着支长乐一起三跪九叩,他这些日子划船时就在想,当时自己跪的到底是这些百姓,还是想给自己求个心安?

老佟也说不上,他只好安慰自己,反正跟着靖安侯也没什么出路,左右都是助纣为虐,那样的兵,不当也没事的。

嗯,不当也没事。

老佟又在心里面嘀咕了一下。

“庞义,”夏昭衣这个时候回头说道,“来坐青云背上。”

庞义一顿,看向青云,再看向小女童。

“还是不了吧。”庞义说道。

“你身体不好,你不骑马,光靠走路吃不消的。”夏昭衣道。

“……没事,我不骑马的。”

“又没什么,”老佟叫道,“你上去坐着,我在这牵着,你怕个啥嘛!”

夏昭衣好奇:“你坠过马?”

庞义摇头:“没,我,我就是不骑马。”

老佟“咦”了声,这才听出了他的说法好像不对:“啥叫你不骑马?你是不想骑,不是不会骑啊?”

庞义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夏昭衣笑了:“罢了,走路便走路吧,前边有个市集,等下我们找点东西去卖,再去东边的马场换辆马车就可以了。庞义,马车你可坐?”

庞义皱眉,刚毅的面庞露出些为难,但实在不好拒绝,点点头:“好。”

“那走吧。”夏昭衣说道。

支长乐和老佟忙跟上夏昭衣。

“阿梨,你说的赚钱,是怎么个赚法啊?”

“要换马车,那得不少钱吧?至少也得十两银子起吧?”支长乐也道。

“找点东西去卖,是要找什么啊?”

“不过我觉得阿梨应该能有办法赚钱的吧,换别人我不信,阿梨就肯定能够办到的!”

夏昭衣一笑:“接着。”

而后就变戏法似的抛出了一个碎银。

弧线在空中一闪,支长乐忙伸手接住,顿时一愣,再举起碎银对着天空。

“是真的啊!”支长乐叫道。

“本姑娘请你们吃糖的。”夏昭衣笑道,而后转身走了。

“阿梨,你这是哪来的呀?”支长乐忙追上去。

老佟也跟着追了上去:“对呀,你怎么身上有这么多钱?”

这一两碎银,都够他们用很久很久了。

“哪有这么多钱,”夏昭衣边走边笑,“总共也就这么一两,倒还剩几个铜板,要是不要?”

“别了别了!”别说那几个铜板,就支长乐手里拿着的这一块碎银,他也都不敢要的。

“哈哈!”夏昭衣脚步加快,“那走吧!”

167 何止认识

市集尚算热闹,来来往往皆是人流,与南下的战乱饥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老佟和支长乐跟在夏昭衣后边,一开始放不开手脚,唯恐在街上的公告栏,或那些客栈酒肆的墙外看到他们两个人的通缉令。

两个人身上都背着装满了的箩筐,手里面也各自拎着一个,跟在夏昭衣后面这边走走,那边去去,穿梭了好几家店铺。

箩筐里边的东西渐渐轻了下去,等最后从一家店铺里面出来,夏昭衣掂了掂手里面鼓鼓的钱袋,说道:“收工!”

老佟和支长乐都盯着她的钱袋,难怪都说世人贪财,就这样看着钱包,都觉得一阵欢欣愉悦,甚至想手舞足蹈了呢。

“阿梨,咱这是卖了多少钱啊?”支长乐问道。

夏昭衣一笑,把钱包给了老佟,朝前边走去:“卖鱼赚了六钱二十文,药材赚了七两二钱三十八文,那十几条蛇比较贵,赚了二十一两三钱一十六文。”

“哇,你记得也太清楚了吧!”支长乐屁颠屁颠跟上去,“阿梨,你的脑子也太好使了。”

老佟拿着颇有分量的钱袋跟在后边,有些不太安心,说道:“阿梨,你这个钱就这样给我啊,你不怕我会拿走吗?”

“有什么好怕的,”夏昭衣笑道,“没了再赚啊。”

支长乐连连点头:“是啊!”

“我是你个头!”老佟简直不知道怎么说支长乐了。

支长乐笑了笑,抬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

他觉得自己是乐昏头了,毕竟,人生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钱,也第一次跟这么多钱近距离接触呢!

而且,他觉得夏昭衣说的话一点毛病都没有啊,没了就再赚嘛,不就是个钱,反正跟着她,赚钱好像就真的变得很容易了。

赚了钱,他们暂时还不打算回客栈接庞义,夏昭衣去了市集东边外的江崖马场。

一路上,老佟和支长乐都在表示着对这个市集的好奇,这里不是什么大城,四周连城墙都没有,只是一个略有一些规模的小镇,但是这市集比他们先前去过的那些大城都还要热闹的多。

夏昭衣没有同他们解释这里为什么这么热闹,一路她都在张望着,尤其是出了市集之后,她一直在看路上那些露天的酒肆和茶馆,那些三五成群的挑夫和小贩。

她如今是个孩童,这样的张望只会被当做好奇,所以她无需掩藏,打量的肆无忌惮。

“阿梨,你在看什么?”支长乐问道。

夏昭衣摇头:“没什么。”

她就是有点闲,不过想试试能不能找出一些什么势力来,再判断下局势。

以前无聊,在外游玩闲逛时,经常能被她找出一堆的探子和眼线,谁谁家的暗卫,谁谁家的仆妇,以及经常乔装出去办案的天荣卫。

越近京城,这样的人就越多,他们各带着自己的目的,穿梭在市集城镇,乡野村落。

而她一直以来都是个旁观者,遇上好玩的事情,还会回去当个奇闻异事说给父亲和二哥听。

现在这样望下来,她不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否还是准确的,毕竟已经过去两年,这些人的习惯和联络方式,不知道有没有发生过改变。

一路出来,越渐清冷,天色也在渐渐变黑。

江崖马场在市集东边十五里外的九妖岭,他们走去花了很久,到那边后,天色大黑,马场山下的管事将他们拦下,不给他们进去。

“我们是来买马车的。”夏昭衣说道。

“早不卖了的,你们快回吧。”管事不耐烦的摆手。

“怎么就不卖了,我们可以多出点价钱的。”

“这是你家的孩子吧?”管事看向老佟。

老佟摇头:“不是。”

他甚至连自称这女娃的哥哥都不敢,毕竟哥哥可是保护妹妹的,这一路走来,却都是这女娃照顾他们,简直像是有了神通一样。

管事看向夏昭衣,又摆手:“你们走吧,天色也不早了。”

说完,他转身要走。

“你是新来的吧。”夏昭衣说道。

管事回头看她:“什么?”

“我说,你是新来的吧。”小女童抬着头,眼睛在两旁的大灯笼映照下,明亮清澈,“以前的邱管事我认识,他可比你好说话多了。”

“你还认识老邱?”管事来了兴致,“你怎么认识老邱的?”

“我何止认识老邱,我还知道诸葛先生最爱喝定陶的桃花酒,最爱吃昭州的粉玉小酥,他写字用的笔一定要是紫毫,用的砚台一定得是端砚,生活里边处处讲究,他那些习性,我能给你说个三天三夜。”

管事有些愣,眨巴着眼睛看着这个女童。

诸葛予的诸葛,是宜安诸葛的诸葛,富贵大气,人丁兴旺,族人遍布天下。

诸葛予虽然不是嫡系一脉,但凭着“诸葛”两字,他过的也比普通的富贵人家富贵上百倍。

因自小养尊处优,在很多细节上便会开始挑剔,不过这些挑剔,基本上外人鲜少会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管事问女童。

夏昭衣一笑:“你卖给我马吗?卖的话,我就告诉你啊,不过你不卖也没事,到时候我直接找诸葛予送我几匹。”

嘿,这口气……

管事有点想笑,但是看着这个小丫头机灵自信的模样,又真觉得她跟诸葛予好像认识。

算了,管他认识不认识的,两匹马而已,卖就卖了,他不想纠缠下去,麻烦得很。

“那成吧,”管事说道,“跟我挑马去吧。”

说着,管事朝不远处的手下招呼,令他们送来灯笼。

老佟和支长乐没想到这么好说话,一开始还以为铁定买不成了呢。

看着那边的灯笼被送来,夏昭衣跟了上去,他们两个也忙抬脚跟上。

“现在到处要打仗,朝廷管制的严格,都不给卖马了,也不是我不想卖的,”管事边走边随口道,“我这卖了两匹给你,下个月朝廷来收马,还得我们自己这再添上两匹呢。”

“我也不是白拿呀,”夏昭衣笑道,“虽然知道你们不缺我这点钱。”

168 就此一别

管事的说法装作为难,可是夏昭衣才不糊涂,她知道这山上大概有多少马,也知道诸葛予的本事有多大。

诸葛予这马场,是他二十岁刚出头时就买来了的,他不爱当官,不爱跟人虚客套,当个吃租金的地主也不愿,把家里给的那些庄子和土地,平分送了十里八铺的乡亲们后,他就跑这边来买了座山,开了个马场。

这山上至少有五个大马场,品种低的和品种高的分开来养,为了保住这个马场能顺顺当当的开着,每年孝敬朝廷也是必然,那些高品种的马儿,年年都得挑出一半送上去。

但实际上,这所谓的一半儿,可能才是十分之一,反正差不多的数量送到了就好,再多的,谁愿意白送。

夏昭衣以前跟夏文善经常来这,诸葛予每次都会带他们去山上各处逛个遍,在后山那草原上,她还骑过好几匹人人称颂,被诸葛予当命一样疼爱,轻易不给人碰的汗血马,倒没多喜欢。

跟着管事去了低品种的马儿那边挑马,老佟和支长乐去挑了。

管事提着灯笼站在夏昭衣旁边,问道:“你先前不是说,只要我卖马给你,你就同我说我家先生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爹告诉我的。”夏昭衣道。

“你爹?你爹是谁?”

“我爹……”夏昭衣抬起头看着管事,一笑,“我爹是个大英雄啊,不如你去问问诸葛予,问他有没有什么佩服的人?”

管事觉得这丫头,还真是奇怪的。

他摇摇头:“算了,看你这女娃也不想跟我说的。”

说着,他忽然摸了块油纸包裹的麦芽糖递给夏昭衣:“给。”

“这是什么?”夏昭衣没接。

“我给我家二丫买的糖,”管事说道,“多买了份,你也拿去吃点。”

“看来你很喜欢我嘛,”夏昭衣笑着接了过来,“那我就收下啦。”

“哈哈。”管事听她这语气,也不禁笑了。

老佟和支长乐选好了,各牵了匹膘肥体壮的马儿走出来,而后就去选车舆。

双驾马车,车舆自然要大,这里的车舆有新有旧,好些是从别处收回来的,老佟想挑个旧点的,因为便宜,夏昭衣看了下木材,直接选了个最贵的。

几个伙计帮忙给安装好,老佟付了钱,饱鼓鼓的钱包一下子就干瘪了下去。

跟管事道了别,他们坐车离开。

回到客栈,庞义已经睡了。

夏昭衣在大堂叫了一桌酒菜,等吃完后,她才从袖子里面拿出一物,放在桌子上:“这个,你们收着。”

东西用小巾帕包裹着,支长乐捡起来打开,是一支草木编织的梅朵。

“这是……”老佟不解的说道。

“我得走了,”夏昭衣说道,“在京城有个清阙阁,以后你们若遇到什么麻烦,你们去那边直接找掌柜的,把这东西给他,然后报上初九二字即可。”

“你要走?”支长乐心下一紧,“这,这不妥啊,你要去哪里呀?”

“是啊,阿梨,你怎么,怎么就要走的?”老佟也有些接受不了。

“我本来就是要走的,”夏昭衣一笑,“天下无不散筵席,此一路多亏你们二人照顾着我,我先谢过了。”

说着,她双手抱拳,颇有大人的模样。

支长乐觉得难受,看向老佟。

老佟也说不出的不舒服,不知道怎么说才好,顿了顿,他从怀里面拿出小钱袋,说道:“那这些银子,你带着。”

“你们留着吧,照顾好庞义,他身体还需要一直养着,如果不是我急于赶路,我不该这么丢下他不管,到底是因为我才受伤的。”夏昭衣说道。

老佟喉间苦涩,有些说不出的心烦和难过,干巴巴点了点头。

支长乐举了举手里的梅朵:“阿梨,用这个去那什么地方找你,就真的能找到你吗?”

“清阙阁,”夏昭衣说道,“巾帕上有字,记不住的话,找个路边的写字先生帮你看看。”

“那,能找到你吗?”

“能,”夏昭衣一笑,“只要我活着。”

说着,她看向老佟,沉声道:“你们两个人身份虽然尴尬,但不必活的畏手畏脚,常人怎么过,你们便也怎么过。”

她能猜到大概,老佟不觉得奇怪,而且觉得她兴许早就知道了的。

老佟点了下头,没有说话。

夏昭衣起身,笑道:“我走了,日后还会再见的。”

支长乐也忙起身,还是很舍不得。

小女童却非常干脆的,转身便离开了。

老佟也站了起来,看着她清瘦的小身影消失在后堂,鼻子都觉得酸酸的。

“老佟,阿梨就,就这么走了啊。”支长乐愣愣的说道。

“是啊。”老佟回答。

“我怎么觉得跟做了个梦一样?”

大堂外边的月色太淡,落在门前门槛上,的确是有点朦胧,似真还幻。

夏昭衣从后边牵来青云,而后便骑马离开。

从市集北面出来,她回头看向上边高悬的“丛云”二字,眉目微敛。

灯笼照耀下,大牌匾非常的崭新。

被换了。

夏昭衣神色变得冰冷,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当年,这“丛云”二字是定国公夏文善亲笔题下的,此地官府一度以此为荣,别说是换,就是下场大雨,都巴不得赶紧令人在放晴后去擦拭一遍。

被换了。

夏昭衣收回目光,看向她前路幽戚戚的长道尽头。

如果,如果事情真的如她所想的那么糟糕,那么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她不想变成一个可怕的人,不想变成父亲生前,最厌恶的那类人。

但是,她心里面的这腔怒火……她心里面的这腔怒火和愤恨,要怎么才能平息的下去。

风呼呼吹来,凉意深重。

她唇瓣异常干燥,艰难的抿了口嘴巴,找回自己的呼吸,她闭上眼睛,缓缓吐纳。

也许,也不会那么糟的,这些不过是猜测,不过是旁人所言,而牌匾被换,也可能,仅仅只是坏了。

回去以后,就什么都清楚了。

女童看着前方,眼睛变得明亮,扬鞭策马:“驾!”

169 义诊兄妹

秋色连波,古道长长,遍山枫红。

四面八方的路道,似汇向江海的川流,都指向京都。路上人流密集,或成群,或独行,锦衣玉冠的人出现的越来越多。

秋季潮涨,去往襄倦山近道的行人变少,但也不是没有。

进山最大的一条路上,河道口排着长队,行人路过好奇看着,有些人加入其中,有些急于赶路,随意看了眼便走了。

“这是在干什么呢?”

“义诊,免费义诊来着!”

“药也便宜呢,给两个铜板就能抓一大包!”

“是哪户人家在这在办好事啊?”

“等过去了问问呗!你来排队不?”

“来来来!”

……

河道口非常热闹,队伍最前要进到另一边的小路,那边搭着几个帐篷,诊病的人会进去,而后去另一边抓药。

空中有未知名的野花香,秋日凉意将这花香变得清冷,随着队伍缓缓推移,夜色也在渐渐笼下。

最大的帐篷里边坐着一对年轻兄妹,兄长替人号脉,旁边的妹妹提笔写字,来人领了药方,便去到一旁的帐篷里边领药。

大家纷纷道谢,兄长不怎么爱说话,妹妹会微笑道:“不客气的。”

时至酉时,已不剩多少人了,旁边几个老伯开始拆帐篷,将所剩无多的药材都拿了出来。

人群后边好多人心里充满不悦,排了那么久的队,到头来领不到药,这时间真就给浪费掉了。

这时,一声怒骂从前边响起,随即看到一个穿的比较好的中年男子从大帐篷里走出,痛斥说道:“你们懂个什么!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你大言不惭!”

“你,你怎么能这样说的!”少女生气的跟出来,生得娇俏,白嫩的脸蛋儿涨得通红。

“你们两个人都放屁!”男人一点都不客气的骂道,“学术不精也敢出来给人看病!大家都散了吧,这是拿我们当练手呢!”

“你,你……”少女气得跺脚。

哥哥从里边走出来,冷冷的说道:“大家离他远点,此人身上的病会传染,是瘟疫。”

一听此话,尚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了的人都立马惊恐的后退,远远避开。

“瘟疫?!”

“哪来的瘟疫?什么病啊!”

“怎么回事啊!”

“真的是瘟疫吗?”

……

“你放屁!!”男人气急,大吼,“老子好好的,什么狗屁瘟疫!”

说着,他忽的大步朝少年走去:“如果我有病,那你碰了我了,你是不是也有病了?”

“你不要过来!”少女大叫。

那边的几个老伯都忙跑过来拦这中年男人,但中年男人脾气着实火爆,直接就去砸他们的东西了。

那些仅剩的药材,已经收拾好了的木箱,还有刚才兄妹两人义诊的大帐篷,全部都被砸了。

兄长护着妹妹先跑开,拦着他的一个老伯被打的鼻子出血。

看得出来这个男人练过几下子,这几个老伯怎么都抓不住他,一直在挨打,现场一片大乱。

路人不敢在这边多停留,跑的差不多了。

还有不明所以的人经过,大约听闻了什么后,也立马跑了。

中年男人最后将东西砸了个稀巴烂,伸手指着他们:“以后都他妈给老子管着点嘴巴!打不死你们!”

一脚将个破箱子踹飞,男人转身走了。

少女看着现场的狼藉,再看向一旁的兄长。

兄长正在看那些路人,被妹妹轻轻拉扯了一下衣袖后,兄长回神,追上去叫道:“你慢着!”

“你干什么!”中年男人回头怒目。

“你要去哪里,你这样会将病给带到京城去的!”兄长跑过去,伸手拦挡在男人的前头,“你不能去!我不能给你过去!”

男人扬起一脚就踹在了兄长的肚子上,兄长捧着肚子摔地,眉眼痛的紧皱。

“哥!”少女忙跑上去,但根本无法阻止男人对兄长的拳打脚踢。

“你们前边跑得快的人,快去说一声!”兄长边挨揍边叫骂,“不要让这个男人进城!他身上有瘟疫,他会传染过去的!”

“你还说!你他妈还说!”男人脚下开始下力。

围观的行人大多不敢停留,匆匆走了,一些个停了下来,看不过去来阻拦,但也只敢在旁边言语劝着。

打了半日,男人这才爽快了,唾骂了几句后,抬脚离开。

少女苍白着脸色,蹲下来扶兄长:“哥!”

兄长痛的龇牙,咬牙道:“这畜生……”

少女心疼,擦着眼泪将他扶起:“没事,哥,你先起来。”

“畜生!”兄长又低声痛骂了一句,坐在地上擦着自己的唇角。

骂完一顿,有所感的朝前边的来路看去,看到一个女娃骑在马上,停在不远处看他。

兄长皱了皱眉头,有些说不出的怪异感,可能是这个女童的神韵气质太镇定安静了。

“哥?”少女叫道,循着兄长的视线朝那边看过去。

一个小女娃高高坐在马背上,头发用一根簪子盘着,光洁的额头上边有一些细碎的发丝。

衣裳是常见的棉麻料子,似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但这骑马的身姿仪态太好看了。

夏昭衣看向那边的平地,一堆的狼藉和破烂,砸的很狠,几个老伯都受伤了,正在处理伤口,彼此照顾。

夏昭衣收回目光,踢了下青云的马腹:“走。”

马儿抬脚朝前边走去,驮着女童消失在了河道口。

“怎么了?”少女有些不解的看着兄长。

“我也不知道……”兄长很轻的说道。

“她,她不会看出什么了吧?”少女压低声音。

“胡扯什么?”兄长微恼,“她是才来的,而且才是个小屁孩,能懂什么的?”

“这么小的孩子,骑这么高的马,一个人在这也是挺奇怪的……”少女嘀咕。

兄长爬了起来,因为力气有些大,牵扯到了肌肉,顿时又痛的龇牙。

“你小心点,”少女心疼,“我去给你拿药!”

“去吧。”兄长说道。

他回身朝去路望去,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面也有一些隐隐的不安,可能是妹妹的话让他觉得是挺奇怪的。

这么小的孩子,骑这么高的马,又是孤身一人。

算了,管他的呢,接下来反正没他什么事了。

请个小假,9.10早上更新

这波冷空气太强势,直接从32°到22°,秋衣都来不及洗和晒,就被冻傻冻病了,身体素质真的不如从前,文文怎么写都不对,宝贝们下星期一见_(:3ゝ∠)_

170 生亡荣光

东西被砸烂的差不多了,能带走的没有几样,现场的老伯们帮忙一起收拾整理了碎木头和药渣,推到了河道口的山脚。

少女将小钱袋里的铜板和碎银都倒在手上,细细数了又数,拿走七个铜板后,剩下的递给那些老伯:“给!”

老伯们接过钱,连连道谢,夸他们心善。

少女一声不吭,耷拉着脸扶着哥哥离开了。

襄倦山往上原本有不少村落,自大乾在永安定都,南下各大山岭上的大小村落,便都被朝更南处赶去,只留下一些古寺道馆。

襄倦山山上便有两座道观,一座大,一座小。

兄妹两人沿着山路爬上了小道观,摸黑从后边的院门进去。

与此同时,在隔着一座山岭的大道观后院,小女童牵着马,从石道上下来,也在后边的院门外停下。

小道士刚挑完水,抬手擦汗,听闻身后的动静,回头去看。

黯淡灯光下,女童身形矮小,牵马缓步迈入,见到小道士后,开口说道:“我找清源道长,他可在。”

“你一个人?”小道士问道。

“还有马。”女童轻轻拉了下手里的缰绳。

小道士提着扁担过去,抬头看着马儿,又朝女童看去:“你找清源道长何事?他已出山云游八个月了。”

“八个月?”夏昭衣轻皱眉,顿了顿,道,“那便罢了,依道长的性情,想必没人能够知道他的归期。”

小道士被她大人样的语气逗笑,说道:“你找清源师尊何事,你是遇上了什么难处吗?”

“倒也没什么难处,”夏昭衣回头看向青云,抬手抚着它的脖子,“就是想托他替我照看这匹马儿。”

“照看马儿?”

“我带它进城不方便,我怕它被缴走,这匹马儿陪我数月,吃苦颇多,我不舍。”说着,夏昭衣看着小道士,又道,“你叫什么名字,若你愿意替我看好它,我会答谢你的。”

“我叫藏逸,我倒不用什么谢,就是照顾匹马儿嘛。”小道士说道。

夏昭衣微笑,摘下腰上的小荷包,走去递给小道士。

荷包里面清香幽幽,沁入鼻端,凑近了香极却不浓郁,离远些又几乎闻不到。

“好妙,这是……”

“送你,”夏昭衣笑道,“我用几味香草做的,无碍你修行。”

青云这时微微低头,在夏昭衣身上轻轻蹭了下。

夏昭衣摸摸它的脖子,说道:“小道长,我这马儿,就交给你了。”

“不敢当不敢当,叫我小道士就行。”

夏昭衣点点头,将手里面的缰绳交了过去。

看着小女童离开,小道士转头看着这匹马儿,懵懵的说道:“怎么好像有些奇怪,我这就,收养了一匹马儿?”

抬手又闻了闻手里面的小荷包。

“真香啊。”

从后院出来,夏昭衣没有马上下山。

她沿着石道缓步走着,绕去了大道观的另外一处后山。

夜已经很深了,她从后山下来,落在了一片坟地上。

大大小小的墓碑林立,月色戚白如雪,有些坟连墓碑都没有,只有很小很小的山丘凸起。

夏昭衣穿行而过,徐步经过一座又一座的坟墓,最后停在最东边的孤坟上。

背着山坡,四周寂寂,除了泠白月色,就剩下土里烂着的一两片冥纸,和坟前旧黄的杯盏。

杯盏原本是一对,一只滚在土里,半埋着,另一只已不知所踪。

这是二哥军中挚友的坟,那个早年用身体替二哥挡掉一杆长枪偷袭的军人,因是孤儿,所以二哥将他葬在此处,而后每月都会来此,喝杯酒,说会话。

如今墓碑上的漆色已快凋落,被风雨吹打的破旧,很久没人来照料修葺了。

夏昭衣抬手扶着墓碑,闭上眼睛,眼泪一下子滚落了下来。

秋夜清寒,山风大作,透过她单薄的衣衫,刺入骨髓。

她不是好哭的人,也向来忍得住,现在站在这里,她微垂着头,低声啜泣着,彻底崩溃。

第二天的天光破开云层,夏昭衣靠着墓碑睁开眼睛。

云边彩霞被金光晕染,深紫清蓝金粉,成片成片,随着行云流转。

她能看到山脚下边挑着担提着筐开始为生计奔波的人,也能看到很远的地方的城镇。

“齐大哥,”夏昭衣轻声开口,“你说什么是荣光,什么是生亡?”

坟墓的主人没有回答,只有晨风呼呼。

“有的人死了,被祭入了庙堂,有的人死了,连青史上一篇残页都不曾留予,还有的人,死了是枉死,是朝堂更迭和势力争逐里的牺牲品。”夏昭衣安静的说着。

山上也很安静,除却风声。

沉默良久,她抬起头,看向天上还未散去的星子,轻轻吐出一口长气:“罢了。”

从地上爬起,夏昭衣拂去衣上黄土,捡掉坟前落叶,正色说道:“齐大哥,改日再来看你,我先回家了。”

说完,垂眸拱手,脸上的疲惫倦意不复存在。

下山去往京城,沿路行人比前几日要更多。

因是徒步,速度放慢了不少,路上偶尔能听人闲聊,各式消息都有,天下乱局,奇闻异事,八卦艳情,或冤假错案,其中听到最多的,无外乎于“瘟疫”二字。

等出了襄倦山一带,正式踏入京畿官道,行人的话也变得少了。

午时在路边一家茶肆停下,她没有进去,在茶肆后边的树荫下乘凉,就着水袋里的水啃着手里的小干粮。

随后又继续赶路,终于赶在黄昏城门大关之前,进入了京都外城。

中秋才过,八月十八。

夏昭衣入城后走了八十八步,停下后转眸望着东南方的长街巷道,心中默数捏卦。

乾坤亡。

卦数可变,未必正确,但绝对是一个不祥之兆。

夏昭衣心中没有半点波澜,这亡掉的是大乾的乾坤,与她无关。

而覆浪过后的新霸主,只要不是易书荣,与她更无关。

只是,不管盛世乱世,是兴或亡,苦的都是冲杀前线的将士和艰难求生的百姓。

夏昭衣收回目光,朝正北边看去,紧了紧肩上的小包袱。

当初她从离岭万里奔赴北泽,就没有想着活着回来,对京城更没有一点的留恋或思及。

但是现在,数月奔波后,她的双脚重新踩在了这片大地上。

算不上故土,但也不该陌生至此。

是真的,厌弃这片土地了。

171 故居重游

定国公府的宅邸在盛景长街,占地极广,四周兴业盛荣。

夏昭衣是踩着夜色去的,门上所贴的封条没有再引起她任何情绪,她翻过丈余高的外墙,落在了内院。

森森幽寂,空无一人。

高墙将内外隔开,仿若两个世界,尽管此时外边也没有什么喧哗声了。

一步步走着,她神情平静,目光从花木楼宇上逐一带过。

院中到处都是杂草,没有一点秋日肃杀之意,攀爬的藤蔓将不远处的一座矮房给彻底吞没。

穿过几道月洞门,去到正堂,她脚步微微停顿,看着远处被拆毁的大门。

正堂的十六道大门,只剩下四道,其中一道破损了半边,垮在了那里,有黯淡黑红的大片血渍留在上面。

“抄家?”夏昭衣说道。

女童独有的奶音在寂寥夜色里听上去格外诡异。

她迈过门槛,进入大堂,一片狼藉凌乱,因为门窗破开的原因,倒没多少蛛网蒙灰。

正大堂上方原有一块匾额,是曾祖父亲手题字,上书:在明明德。

如今匾额也没了,留下尘埃大片。

夏昭衣静默站着,久久望之,心中沉痛如巨石钝击。

她在大堂里跪下,对着匾额悬挂处举手揖礼,无声叩首。

额头贴在地上,她沉沉闭上眼睛,忍住胸中澎湃,不再让自己轻易崩溃。

出来后,夏昭衣绕着整个定国公府慢步走了一遍,脑中能忆起许多前尘往事。

不过她没有令自己细想,根本不敢。

不知不觉,重新停在了府中的大湖旁,对面的院落恰时她的住所。

她看着那边,目光迷茫愣怔,不过很快,她的眉头渐渐皱起,眸中逐渐清明。

刚才没有觉得那边有任何异常,现在不经意的看过去,她才似乎发现了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顿了顿,夏昭衣朝那边的石桥走去。

她的院落唤作仙逸居,是父亲取的,寄寓她此生自由无阻,如仙家般云端畅游。

夏昭衣下了石桥,朝仙逸居走去,两旁非常干净,不似其他地方那样杂草丛生。

近了有浓郁的桂香飘出,夜风带着花瓣落下,溅着月色,朦胧里似结着微霜。

写着仙逸居三字的匾额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鹤归湖三字。

字迹潇洒,可是陌生,她确认自己从未见过。

前院的门和墙都被拆了,用修整的篱笆环绕着,篱笆上风姿花影,摇曳如魅。

夏昭衣推开院落的木门,进去后的格局布置倒没有变,不过西边的房子被拆了,看模样,才拆到一半。

地上散落着几张纸,她捡起一张,微微一顿。

“佳人北去香魂散,从今人间再无仙。”

夏昭衣看向另外一张,俯身捡起。

“年岁朝朝,新旧又翻一日,思及当初未能助力丝毫,终成我心头大憾,千古恨事。”

谁写的,谁留在这的?

夏昭衣抬起头四下看了眼,而后朝中院最大的堂屋走去。

里边干干净净,没有多余的东西。

书房里面同样干净,她的书籍字画,以及收集来的那些藏书一件都没了。

心里倒没有一点心疼,相比于偌大定国公府被抄家,她的那些珍藏算得了什么。

后边的卧室里面也没有东西,空荡荡的,不过比起前面,卧室里面的灰尘比较多,看得出来许久没有人进来过了。

夏昭衣退了出来,将门轻轻关上。

她不想去想是谁了,于这个世界,夏昭衣已经死了。

谁还要怀念,便去怀念吧,她无权置喙他人的心思和想法。

而这院子,虽然先前是她的,被人这样“入侵”,难免心里不适,可整个定国公府都已经没了,房子算得了什么。

也不是她的家了,没有父亲,没有哥哥弟弟在,能叫做家吗?

夏昭衣将手里的纸扔回地上,纸页轻飘飘的,落在了院中,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长街寂静无人,除却一些楼阁酒肆间或有笑声传来,其他住户们都已睡了。

夏昭衣离开后,徒步在夜色里走着,漫无目的。

四周高墙大宅,亭台楼宇,那些笑声或吟吟,或朗朗,充满欢愉。

偶尔会遇上巡城兵马,她便提前避开,不想与这些人打交道。

走了一个多时辰,心里的沉闷之感才终于散去一些,她停下脚步,不知道接下来去哪里好。

不是无路可去,而是可以去的地方太多了。

想了想,夏昭衣掉头朝南边走去。

清阙阁在煌宁东街,昼夜无休,门口虽挂着“打烊”的字牌,但去侧门敲三重四轻,自有人会来开门。

后堂灯火幽明,青衫大袖的中年男人正在看书,这个点许久未曾被人敲响的侧门响起,让他微微愣怔,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放下手里书卷,男人起身过去,拉开房门一顿,门口站着一个十岁女童,清瘦的脸盘,下巴略尖,眼眸大而亮,脸蛋洗的干净,白皙剔透。

而夏昭衣见到出来的人是他后,眸色顿时浮起欣喜。

男人开口道:“你……”

“言回先生好,”夏昭衣说道,“我叫阿梨。”

“你识得我?”男人好奇的看着她。

夏昭衣笑笑,朝内堂看去,道:“我来找点活做。”

“……小女娃,你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不啊,我真的来找事情做。”

“即便是端盘子洗碗,我们也不要你这么矮的个子。”男人说道。

从女童一出现,他的目光便一直都在打量她,顺便观察四周,想看看周遭有没有什么人藏在暗处。

不过好像没有,漫天漫地,一片阒寂,就只有女童一人。

夏昭衣仍是笑着,知道自己这小身板的确没什么说服力。

她从袖子里面摸出一样东西来,递到男人跟前,说道:“言回先生,认得这个么?”

男人接过她手里的小物,愣了愣,忙回身对着案上烛火更加仔细的去看。

精细的手工,独特的编织,木簪上边绝伦的微雕。

所微雕的字体,天底下独此一家!

确认无误后,男人几乎大惊,回身大步冲来,俯身蹲在夏昭衣跟前:“女娃,这个东西,你是哪里来的?”

172 珍视之物

惯来处变不惊的人变得这样一个模样,让夏昭衣唇边笑意变暖。

她垂眸看了看发簪,又抬头看回面前的男人,说道:“先生,进去说吗?”

“来来来。”言回先生忙道。

他起身关门,很轻的声响,将一街清寒也关于门外。

后堂干净宽阔,地上铺着一张软席,置着一座四方小案,案上一本书,一壶茶,一个烛台,一个纯铜香炉,香炉上淡烟袅袅,是一品的水沉。

“这发簪,你是哪来的?”言回先生跟过来问道。

“故人的,”夏昭衣笑道,“他与发簪主人交情不浅,临走前让我拿这只发簪来此地找活干。”

“故人?是男是女?”

“男,是我族中兄长。”夏昭衣回道。

“那你所说的临走前……你兄长临走,去了哪?”

夏昭衣笑着摇摇头,没说话。

言回先生微顿,而后也笑了,带着些许无奈。

是了,与她相关的人或事,且又交情不浅,定不是什么寻常等闲的人物,这类人大多数不愿意透露自己的行踪,怎好多问,问了又有何干。

而且,这小女童不卑不亢,端正端庄,身上的衣服料子却着实极差,兴许是家中出了变故了。

“罢了,”言回先生说道,“看在这发簪的份上,我便收留下你吧。”

小女童却又摇头,认真的说道:“不是的,先生,我之所以给你看发簪,是想要告诉你,我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我要找的活不是斟茶倒水,也不是端盘子和洗碗,我来此,更不是求你收留的。”

“有意思,”言回先生一笑,“那你说说看,你会什么?”

夏昭衣略微沉吟,而后说道:“这里的单子,超过三百两又无人接手的,能否都给我看看?”

言回先生皱了皱眉,这小丫头先前的一言一行着实令人舒服,可是现在这出口便是三百两的语气,又让人觉得不讨喜了。不过,倒也有可能是因为出身贵胄,对三百两没有个概念罢。

“你是叫阿梨?”言回先生说道。

“梨花的梨。”

“这样,阿梨小姑娘,”言回先生道,“这三百两的大单子,你是接不得的,这些单子动辄会要人命,不慎还容易被卷入一些是非中去。我这倒有几个好玩的活给你做,你可会写字?”

夏昭衣轻叹,第一次体会到两世为人的落差待遇。

前世,李言回和唐陆岭因着和她有点交情,遇上那些棘手麻烦的单子,三番五次登门找她,一次还上了离岭,爬了两日的山,上去后腿都软了,还是她送他们下来的。

当然,那些单子,她一个都没接。

前世她太忙,师父要她学的东西太多,一有空闲她便想着要去游山玩水,哪里会去管这些替人干活的差事。

但那些动辄千两万两的单子,她若说想要,他们怕是会抢着送来,哪像如今,她只想要个三百两的单子,却要被拎去写字。

“罢了,”夏昭衣说道,“既然如此,那我走了。”

见她真要走,言回先生拦着她:“等等,你这便要走了吗,现在夜深,你不如留下来,明日我去找找墨坊和书坊的人,这里的人我都认识,给你找份活不会是难事。”

“明日先生在吗?”

“我这几日都在。”

“好,我明日找你。”说着,夏昭衣朝他手里的木簪看去,“这个发簪……”

“哦……”言回先生这才想起,垂眸看了看这根木簪,不舍的递了出去。

“我先告辞了,”夏昭衣接过来后说道,“我明日再来找先生。”

看着小女童将发簪随手收在袖子里,转身要走,言回先生心里难受,忙叫住她:“阿梨小姑娘!”

夏昭衣停下脚步:“先生还有何事?”

言回先生动了动唇,而后说道:“没,没什么事情,只不过这木簪是我那位故人的,她在这世上所留之物不多,这木簪……你好好收着,千万别弄坏弄旧,当然,如果你想要出让也可以,我给你三百两。”

夏昭衣失笑,想说这发簪根本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话到嘴边咽了下来。

到底是他人喜欢和珍视之物,她怎好言语相踩,而且,旁人看重的并不是这发簪自身的价值,而是对发簪主人的情义。

“好,”夏昭衣应道,“先生不要去找墨坊和书坊的人了,我明日还会来找先生的,我先告辞。”

她抬手揖了下礼,转身便走了。

言回先生看着她离开,没有再多加阻拦,思及那簪子,心里有些叹惋,变得沉重难过。

一夜翻过,日上云霄。

言回先生特意嘱咐了店里伙计留意一名女童,但过去整整一日,都不见女童出现。

入夜后,他怎么都平静不下,坐在案前,连书也看不进去了,心绪难平。

直到敲门声三重四轻的响起,他忙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过去打开侧门。

门外还是这个女童,跟昨日一样的衣着和形容,不过手里多了一个小袋子。

“阿梨小姑娘。”言回先生喊道,有些欣喜。

“言回先生。”女童淡笑。

“来,进来坐吧。”

言回先生关了门,回去到案前,女童已经脱了鞋子盘腿坐下来了,看着他坐下,女童说道:“先生今日没去找墨坊和书坊的人吧?”

“倒是没有,不过给你找了份还不错的差事,若做的好,每个月可以拿五钱银子。”

“那的确是不少了,”夏昭衣由衷说道,“言回先生有心了。”

五钱对于一个女童来说着实太多了,寻常酒楼里的跑堂伙计,偏远一些的两钱银子,京城这样的大地方,好一些的可能也才五钱。

“那阿梨小姑娘,你要不要去看看?在富贵绣坊的水月号做个小掌事,你可听说过富贵绣坊?”

“天下三大绣坊里,唯一一家和皇家无关的民间绣坊。”夏昭衣笑道,“先生竟能将我一个小女童安排进去做掌事,先生厉害。”

“哈哈,”言回先生笑了,“我这可是清阙阁呀,阿梨小姑娘。”

173 喝了这个

实在是与这来历不明的小女童不算多了解,否则言回先生愿意,动用一下清阙阁的关系,甚至能给她寻到一个月五两银子的活。

现在这世道,能有这么多银子真的不错了。

小女童却笑着,打开一旁的袋子,从里面拿出来一件小物。

言回先生转眸看去,是一个掌心大小的木盒,没有上漆,外边的木头还有一些扎手。

夏昭衣拿了一根小木棒,在小盒子顶端不长眼的小孔里面轻轻戳入进去。

小盒子像是变戏法一样,四周瞬息弹出六七个暗格。

言回先生愣了愣,看着这盒子,再抬头看着女童。

“我今日做的,一个小机关,”夏昭衣放下小木棒,“先生可以检查一下,我一个钉子都没用,不过你仔细自己的手,可能会被扎到。”

言回先生抬手捡起木盒,做工非常精细,木头边缘削的平整,衔接处所用的皆是榫卯。

“你……做的?”

女童没回答,又从袋子里面取出一物。

言回先生看去,是一本音谱。

他伸手拿起,外表看上去有些陈旧,打开后才发现是新的,越往后边,纸页越新。

“只有一日时间,我完全不够,材料也不够,只能仿个一半,”夏昭衣说道,“不过,日后这种造假的事我不做的。”

“不过是想让我看到,你有这么一手?”言回先生抬头道。

“先生信不信是我做的?”

言回先生有些震惊,一时找不到言语了。

“那,先生再看看这个,”夏昭衣将小袋子提起,“不过,我怕会吓到你。”

“是什么?”言回先生看去,他不觉得这个世界上会有什么能够吓到他。

“出此下策,实属无奈,”夏昭衣说着,从小袋子里面取出又一个小袋子,边道,“可谁让先生觉得我小。”

言回先生正好奇看去,下一秒整个人猛的往后退去:“你!”

小女童抓着一条蛇出来,那蛇太粗大,蛇身还在动个不停,扭啊扭,拼命挣扎。

“毒牙我处理掉了。”夏昭衣说道。

“你快些放回去!”言回先生摆手说道。

夏昭衣失笑,将蛇给放了回去。

言回先生确定袋子已经被扎牢了,这才缓过气来,坐的端正了些。

他重新看着这女童,有些笑不出来了。

“这些,谁教你的?”言回先生问道。

“我师父。”

“你师父是?”

看他脸色不太好,夏昭衣说道:“言回先生,你稍微平复一下吧。”

言回先生点头,又忍不住看这女童一眼。

这天下有太多奇才,他见过不少,可这女童气定神闲的模样,总让他觉得不太舒服,也总觉得,这样的淡然镇定和自若,这世上只该属于自己那位最钦佩的女子,其他人若也有这样的神情仪态,真的不喜欢。

当世无双,贵的便是无双二字,诚然眼前这女童必然压根做不到如她那般,可言回先生就是觉得堵得慌。

不过,这样的想法不太好,他觉得自己未免有一些太狭窄了,毕竟面前这个女童,才多大点个子。

“原来你也有师父在教你的。”言回先生说道。

夏昭衣笑了笑,点头道:“嗯。”

“我现在知道你有手艺在身了,”言回先生声音略微变冷,“不过那些大单子真的不好轻易去接,你可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的。”

言回先生看了那边装蛇的小袋子一眼,起身道:“那你随我来吧。”

“嗯。”

夏昭衣将案上的东西略微收拾,跟了上去。

清阙阁共三栋楼宇,这边的侧门是最南边的,前堂三间被打通,极为宽敞,平日用来招待食客。

言回先生走的略慢,在拐角口提了一盏灯,转身去往楼上。

青袍大袖笼住了橘光,留给身后跟着的女童,只有极淡的幽明。

二楼上去,一排窗户都敞开着,后边有一座池塘,夜风带来凉意,伴有隐隐桂香。

夏昭衣经过时,转眸朝窗外看去。

个子不够,看不到池塘,不过屋后有一颗齐屋的大树,树荫被月色投照了进来,枝桠后边,月明星稀,越衬的夜晚安宁。

言回先生伸手推开一道门,吱呀轻响。

夏昭衣跟随着迈过门槛。

“你且在这里等着。”言回先生回头说道。

夏昭衣点头:“好。”

言回先生在桌上留了盏灯,便进去里边了。

这是一个小旁厅,前边有道座屏,绣着山水河川,四周有不少书,窗户紧闭着,满室墨香。

夏昭衣在案旁坐下,望着蜡烛上跳跃的火光。

过去好久,言回先生才从里边出来。

将小箱子放在桌上,他在夏昭衣对面跪坐,开口说道:“阿梨,这有些不合规矩,但我见你与我有些渊源,便将你领到了这。现在我先问你,哪些单子你可以接,哪些单子你不愿意碰?”

“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我肯定不做的。”

“哈哈,”言回先生一笑,“可我这清阙阁,最多的就是这些啊,恶人呢?恶人你杀不杀?”

夏昭衣摇头:“不杀,我不是刽子手。”

“哈哈,”言回先生低声朗笑,将小木匣推了过来,说道,“除去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剩下的只有这些了,你且看看,觉得合适你就接下,我再给你看具体详细,但是有言在先,一旦你接下,你就不能不做了,我清阙阁可不是想来则来,想走便走的地。”

“我知道的,先生。”夏昭衣说道。

木匣的锁扣已开了,她抬手打开盖子,里面放着一卷一卷的花笺。

夏昭衣随手拿出一卷,缓缓铺开,是寻找亲生骨肉的,酬劳五百两。

夏昭衣将花笺递过去给言回先生:“就这个吧。”

言回先生淡淡看了眼,说道:“你要接吗?”

“嗯。”

“这是一个大户人家,所寻的是一个私生子,这种事情一旦被传扬出去,名声败坏,极为难听。”

“我知道的,我不会说。”

言回先生笑了笑:“把这个喝了。”

他拿出了一个青花瓷小瓶。

“喝了便是接了这笔单子,我随后就告诉你是哪个大户人家,以及详细的线索。”

174 一个人影

惯来处变不惊的人变得这样一个模样,让夏昭衣唇边笑意变暖。

她垂眸看了看发簪,又抬头看回面前的男人,说道:“先生,进去说吗?”

“来来来。”言回先生忙道。

他起身关门,很轻的声响,将一街清寒也关于门外。

后堂干净宽阔,地上铺着一张软席,置着一座四方小案,案上一本书,一壶茶,一个烛台,一个纯铜香炉,香炉上淡烟袅袅,是一品的水沉。

“这发簪,你是哪来的?”言回先生跟过来问道。

“故人的,”夏昭衣笑道,“他与发簪主人交情不浅,临走前让我拿这只发簪来此地找活干。”

“故人?是男是女?”

“男,是我族中兄长。”夏昭衣回道。

“那你所说的临走前……你兄长临走,去了哪?”

夏昭衣笑着摇摇头,没说话。

言回先生微顿,而后也笑了,带着些许无奈。

是了,与她相关的人或事,且又交情不浅,定不是什么寻常等闲的人物,这类人大多数不愿意透露自己的行踪,怎好多问,问了又有何干。

而且,这小女童不卑不亢,端正端庄,身上的衣服料子却着实极差,兴许是家中出了变故了。

“罢了,”言回先生说道,“看在这发簪的份上,我便收留下你吧。”

小女童却又摇头,认真的说道:“不是的,先生,我之所以给你看发簪,是想要告诉你,我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我要找的活不是斟茶倒水,也不是端盘子和洗碗,我来此,更不是求你收留的。”

“有意思,”言回先生一笑,“那你说说看,你会什么?”

夏昭衣略微沉吟,而后说道:“这里的单子,超过三百两又无人接手的,能否都给我看看?”

言回先生皱了皱眉,这小丫头先前的一言一行着实令人舒服,可是现在这出口便是三百两的语气,又让人觉得不讨喜了。不过,倒也有可能是因为出身贵胄,对三百两没有个概念罢。

“你是叫阿梨?”言回先生说道。

“梨花的梨。”

“这样,阿梨小姑娘,”言回先生道,“这三百两的大单子,你是接不得的,这些单子动辄会要人命,不慎还容易被卷入一些是非中去。我这倒有几个好玩的活给你做,你可会写字?”

夏昭衣轻叹,第一次体会到两世为人的落差待遇。

前世,李言回和唐陆岭因着和她有点交情,遇上那些棘手麻烦的单子,三番五次登门找她,一次还上了离岭,爬了两日的山,上去后腿都软了,还是她送他们下来的。

当然,那些单子,她一个都没接。

前世她太忙,师父要她学的东西太多,一有空闲她便想着要去游山玩水,哪里会去管这些替人干活的差事。

但那些动辄千两万两的单子,她若说想要,他们怕是会抢着送来,哪像如今,她只想要个三百两的单子,却要被拎去写字。

“罢了,”夏昭衣说道,“既然如此,那我走了。”

见她真要走,言回先生拦着她:“等等,你这便要走了吗,现在夜深,你不如留下来,明日我去找找墨坊和书坊的人,这里的人我都认识,给你找份活不会是难事。”

“明日先生在吗?”

“我这几日都在。”

“好,我明日找你。”说着,夏昭衣朝他手里的木簪看去,“这个发簪……”

“哦……”言回先生这才想起,垂眸看了看这根木簪,不舍的递了出去。

“我先告辞了,”夏昭衣接过来后说道,“我明日再来找先生。”

看着小女童将发簪随手收在袖子里,转身要走,言回先生心里难受,忙叫住她:“阿梨小姑娘!”

夏昭衣停下脚步:“先生还有何事?”

言回先生动了动唇,而后说道:“没,没什么事情,只不过这木簪是我那位故人的,她在这世上所留之物不多,这木簪……你好好收着,千万别弄坏弄旧,当然,如果你想要出让也可以,我给你三百两。”

夏昭衣失笑,想说这发簪根本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话到嘴边咽了下来。

到底是他人喜欢和珍视之物,她怎好言语相踩,而且,旁人看重的并不是这发簪自身的价值,而是对发簪主人的情义。

“好,”夏昭衣应道,“先生不要去找墨坊和书坊的人了,我明日还会来找先生的,我先告辞。”

她抬手揖了下礼,转身便走了。

言回先生看着她离开,没有再多加阻拦,思及那簪子,心里有些叹惋,变得沉重难过。

一夜翻过,日上云霄。

言回先生特意嘱咐了店里伙计留意一名女童,但过去整整一日,都不见女童出现。

入夜后,他怎么都平静不下,坐在案前,连书也看不进去了,心绪难平。

直到敲门声三重四轻的响起,他忙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过去打开侧门。

门外还是这个女童,跟昨日一样的衣着和形容,不过手里多了一个小袋子。

“阿梨小姑娘。”言回先生喊道,有些欣喜。

“言回先生。”女童淡笑。

“来,进来坐吧。”

言回先生关了门,回去到案前,女童已经脱了鞋子盘腿坐下来了,看着他坐下,女童说道:“先生今日没去找墨坊和书坊的人吧?”

“倒是没有,不过给你找了份还不错的差事,若做的好,每个月可以拿五钱银子。”

“那的确是不少了,”夏昭衣由衷说道,“言回先生有心了。”

五钱对于一个女童来说着实太多了,寻常酒楼里的跑堂伙计,偏远一些的两钱银子,京城这样的大地方,好一些的可能也才五钱。

“那阿梨小姑娘,你要不要去看看?在富贵绣坊的水月号做个小掌事,你可听说过富贵绣坊?”

“天下三大绣坊里,唯一一家和皇家无关的民间绣坊。”夏昭衣笑道,“先生竟能将我一个小女童安排进去做掌事,先生厉害。”

“哈哈,”言回先生笑了,“我这可是清阙阁呀,阿梨小姑娘。”

175 道听途说

一碗稀粥放了下来,而后是一盘包子。

“小客官,您吃好的咧!”伙计说道。

夏昭衣一笑,学他的语气:“好的咧。”

伙计笑着离开,夏昭衣从筷筒里面取出一双筷子,用手帕擦了擦,很轻的在热粥上面搅拌。

这是她今天吃的第三餐早饭了,这是又换的一家。

热气从粥里腾腾冒出,她安静搅拌着,同时听着四边的说话声。

鸡毛蒜皮者多,论天下国事者少,但大概形势,是能听出一二的。

邻桌有人提及了几句定国公府,没有人拦着他,似乎不是什么避讳。

佩封的情况也被人提及了不少,但是提起的时候,都带上了“瘟疫”二字。

粥慢慢凉了,旁边的人换了几桌,夏昭衣起身在桌上放了十个铜板,拿了两个包子走了。

相邻两条街的小叫花蹲在角落里面,身前的碗儿缺着一个大口子。

他饿的难受,眼巴巴的看着对面的酒楼,想着快到天黑,好发一些剩饭剩菜给他。

一个包子被一只白净小手放下,小叫花忙抬手去抓,先塞一口到嘴里,再抬头看看是哪个好心人。

小女童站在他跟前,看着他嘴里的包子,无奈道:“你也不怕这包子有毒,你就往嘴巴里面塞。”

小叫花几口将包子吞下,都顾不上嚼,而后擦着嘴巴,看着这个女童。

“我还有一个,你要是不是?”小女童又道,手里面当着还拿着一个包子。

“要!”小叫花说着,伸手要去夺。

小女童一下子避开,变戏法似的,包子出现在了她另一只手上。

“想要可以,我同你打听几件事,你如果能说的详细,我可以请你吃一顿大鱼大肉。”夏昭衣说道。

“好好好!”小叫花忙点头。

旺来福客栈后面有一个大湖,湖上画舫来回,湖对岸似有一个金秋小诗会。

不为生计奔波来回的才子佳人,好些人都在对岸,才子折扇轻摇,一身风雅,佳人窈窕淑女,举止端庄。

大多数目光都在他们身上,才无人会去管那边桐树下走来的一对衣着简陋的小儿。

小叫花的目光离不开女童手里的包子,眼睁睁的瞅着。

女童找了个地方坐下后,就将包子递了过去。

小叫花一把夺走,不过舍不得吃,就捧在了手里。

“我这还有很多铜板,”夏昭衣说道,“我问什么,你回答什么,答一个,我给你一个铜板。”

小叫花看着她手里捏着的铜板,觉得颜色好看极了:“你问,你问!”

“定国公府,为什么被抄家?”

“啊……”小叫花一愣,“你怎么,问这个?”

“你回答就行了。”

小叫花皱眉,看着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的女童。

缓了缓,小叫花说道:“好像是说,跟宁州潘家有关……”

“宁州潘家?”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啊,我就知道从听说定国公府出事,到他们被抄家灭门,一共也才三天的时间,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啊?”

夏昭衣点头,听到“灭门”二字,像银针从耳朵里扎入般难受和钻心。

她将一枚铜板递了过去。

小叫花忙欢天喜地的收下,便见女童的手指里面又多了一枚。

“灭门……是怎么灭的?”夏昭衣艰难的问道。

“什么怎么灭?”

“是赐酒,还是白绫,还是……砍头?”

“砍头呀!女眷流放,男的砍头,就在盛景西南那边的大刑场上,一百多颗人头呢,哗的一下就砍掉了!”小乞丐绘声绘色的说道,还在自己的脖子上比了一刀。

“什么时候的事情?两年前吗?”

“对,就在定国公和夏大小姐刚出事没多久,好像是四月吧,对,应该就是四月,那时节天气好,我记得清楚!老刘子就是那过后没多久死的,尸体还是当铺那几个伙计帮忙用席子卷了扔出去的!”

“四月。”小女童呆呆的重复。

“你要不提这个,我都快想不起来了,被你一提,那阵子好像死了好多人,还有不少姑娘都失踪了呢,就在这天子脚下,说来也是怪了。”小乞丐继续说道。

小女童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在听。

小乞丐停了下来,看着她道:“你这是怎么了?”

小女童没说话,沉默了好久,将手里的两枚铜板递过去,而后又拿出一枚,说道:“除却定国公府被抄家,这两年,朝堂还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嘿嘿,这我哪能晓得啊,”小乞丐忙收起又到手的两枚铜板,笑得合不上嘴,“我就知道砍了不少人的头,好几个大户都被灭了满门呢,对了,这里面有个事情挺蹊跷的,去年礼部尚书林宏儒,全家被人杀了呢,一晚上的功夫,被杀的一干二净!那血都从门缝里流出来了,那个吓人,我还跑去看了。”

“礼部尚书林宏儒?那任青书呢?”

“任青书辞官了呀,就因为定国公府和陶家那事辞官的,本来我也不知道什么辞不辞官的,还不是他辞官回去的路上被人给劫了,就在丰和县外边,一行人死的死,伤的伤。任青书好像没死,不过伤的严重,估计要残了吧……哎,两个都是礼部尚书,惨啊。”小乞丐说着,连连摇头。

夏昭衣递去一个铜板,又道:“还有呢,还有什么大事,以及,你说的被灭了满门的那几户人家,都告诉我。”

“好好好!”小乞丐第一次见赚钱这么容易,开心的不行,忙将自己知道的那些,都一一道出。

他常年在市井流窜,这铺子赶他,那铺子赶他,认识的人多,去的地方多,道听来的消息便也多,尤其是哪户人家一出事,街上稍有什么风声,他总是会第一批跑去凑热闹。

那时凑热闹为了看看能不能混乱里边捡点或抢点什么宝贝,以及谁家成亲,红妆在长街经过,阔气一些的总会撒些糖和铜板,引得路人争抢,一片喜庆。

小乞丐现如今才知道,原来这些所见所闻还能被当消息来卖,换几顿饭钱,真的值了。

176 我在等人

日头渐渐变大,他们在这里坐了约一个时辰。

问到最后,夏昭衣没有什么问的了,而小乞丐的小口袋已经入了近三十枚铜板。

手里面的包子被他吃了,毕竟有这么多铜板,以后想买就买。

只是看到这女童好像要走了,小乞丐心里觉得可惜,希望她赶紧再问几个。

夏昭衣坐在那边,看着面前波光粼粼的大湖,湖上的风吹下一片金黄枯叶,她从头上拿下,在手里面把玩。

“你在想啥呢?”小乞丐问道。

小女童摇了摇头,没说话。

她什么都没想,只觉得乱,这朝政已经乱的一塌糊涂了。

如果不是世道大抵还算清明,如果不是前线那些将士气血如铁,也许整个大乾早就覆亡了。

可是,夏昭衣从不觉得宣延帝是这么无能的一个人,他早先是一个非常有魄力的君王,他最懂什么是制衡,最懂什么是赏罚,人怎么可能会在短短两年里面,变得这么荒唐?

“喂!”小乞丐伸手,在她跟前晃了晃。

夏昭衣回头看他,说道:“今天我问你的这些,你谁都不要告诉,知道吗?”

“我能告诉谁呀!”

“如果你去跟其他人炫耀,那么谁都知道有这样一条生财之路,你以后就没有铜板可以赚了。”夏昭衣又道。

小乞丐一顿,抬手挠头:“好吧好吧,我知道了的!”

“给。”夏昭衣又伸过手去。

这次不再是铜板了,她手里拿着一钱碎银。

小乞丐眼睛都亮了,盯着这一钱碎银,这次也不敢夺了,而是结结巴巴道:“这个,给,给我的?”

“换件好衣裳吧,入秋以后越来越冷,你这件衣服受不住的,”夏昭衣说着,把银子交到他手里,站起身子道,“以后还想从我这里赚钱,每月初七就来这里,我想找你了会过来,我若是没什么可问你的了,我就不来。”

“好,好!”小乞丐忙道。

小女童便转身离开了。

小乞丐捂着自己的小口袋,看着她离开的身影,捏了捏自己的脸,做梦了一样。

别人都说天上掉馅饼,他这是天上掉了好几十斤的馅饼了吧。

夏昭衣没有离开这边的湖畔,去往了另外一边的茶馆。

说书先生正抚尺一下,声音清脆。

夏昭衣在角落里坐下,要了一壶茶和一些小糕点,托腮看着外边的大湖。

潘家发起于宁州,香火不算多盛,但是族里不多的几个男丁都非常有出息,上一辈里面,最大的官位做到了尚书令。

这一次,潘家也被灭了满门了。

夏昭衣心里始终不认同灭门一说,无论一个人所犯何罪,都不该株连他人,尤其是遭灭门的还有府上的丫鬟,仆妇和护院们。

他们为了生计出来服侍别人,什么都没有做过就要被无辜枉死,这世道于他们才是真正的艰难。

她伸指在杯中的茶水上面沾了沾,而后在桌子上面描画。

画了一个“井”字,而后在空白处轻点。

小乞丐刚才话里面提到了太多名字,包括谁家成亲的事情,他因为一直喜欢凑这热闹,也能道出不少。

豪门大户成亲,绑的都是个“利”字,成亲前未必有“利”,成亲后能照应的就都会照应。

这里有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史合嘉的三子史琢文,娶了庄孟尧的侄女庄静。

史合嘉如今还是御史大夫,他因一桩陈年往事,据说早在十几年前就和陶家不相往来了。

而且史合嘉脾气非常不好,性格偏执,任何和陶家过从甚密的人,也都被他一视冷遇。

可是,庄孟尧跟史家现在算是亲家了,庄孟尧却借兵给了靖安侯陶岱卓。

老佟和支长乐,便都是江南兵营的人,他们就是因为被借兵,而被靖安侯拿去随便乱使唤了。

夏昭衣手指在桌子上面漫无目的乱画,这是她思考问题时的习惯了,小手沿着桌子上的纹路描摹着,又随意写了个井字。

想了想,她起身唤来伙计,付了茶钱后,又顺走了桌上没碰过的糕点。

出门随意将糕点给了几个乞丐,夏昭衣便径直朝东平学府所在的淮周道走去。

学府门前一片墨香,商铺都以卖纸墨为多。

夏昭衣买了个篮子,再去这些商铺里挑了些纸墨,便去了学府后门。

后门依山傍水,有条小溪,落叶铺在溪岸,金黄的一整条,煞是好看。

后门有不少人在走动,都是学府后院的杂事。

夏昭衣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引来了不少目光都看着她。

“女娃,你在这里干什么的?”一个中年男子走来,随口问道。

“我在等人呢。”夏昭衣说道。

“等谁?”

夏昭衣一笑:“不告诉你。”

其实是她不知道,学府里的几位德高望重的先生,随便来上哪一个都好。

“嘿,你还跟我卖关子呢?”中年男子笑着道,看向她篮子里边的纸墨,“你这些价格可不便宜啊。”

“我家少爷的。”

“你家少爷不要个小书童,要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呢?”

夏昭衣微顿,抬头看着他,说道:“那我说错了,是我家小姐的。”

“这还能说错?”

“嗯。”夏昭衣应了一声,便收回目光,不想要理他了。

中年男人又问了几句,见她爱理不理,想将她赶走,看她一个小丫头模样,想想还是罢了,便自己走了。

更何况,能来东平学府读书的人,他一个惹得起的都没有,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夏昭衣坐在这边,不急不躁的等着,她现在剩下的最多的就是时间,一天两天的,都能够等。

“哎哟哟,我的老腰。”一个呼声这时从前边传来。

夏昭衣耳朵尖,一下子听出这个声音,抬头看去。

邱先生被人搀扶着,从外边的街道走来,边喊着让人慢点,边伸手托着自己的腰肢。

夏昭衣见是他,有些无奈,是谁都好,怎么会是这个老邱头。

果不其然,不待她起身过去,老邱头已经先看过来了,眉头一皱,伸手指道:“这哪家的丫头,跑这来像什么话,走开走开!”

177 门都没有

以为夏昭衣会自己离开,所以老邱头身边的随从没有来赶人,但是见小女童还这样站着,一个随从就走来了,叫道:“这里哪是你呆的,走远点!”

“邱先生,”夏昭衣看向老邱头,“我同你说些话。”

“你是来找我的?”老邱头指着自己。

夏昭衣点点头:“对。”

“你是哪户人家的小丫头?大门不走,你走后门,还有,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的?”

夏昭衣走过去:“我有话想同先生说,耽误不了先生多久。”

那随从拉着她:“上去干什么!有话在这说!”

邱先生横了她一眼,抬脚走了,边嘀咕:“哪来的野丫头,烦死了!当这东平学府是个什么地?走后门?门都没有!”

夏昭衣从随从的手里面挣开,实在不喜欢被人抓着。

她抬头看着老邱头走了,头都不回,暗道这老邱头,脾性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好。

拎着竹篮回身去先前的位置坐着,才坐下没多久,随从就又要拽她了:“你别给我在这待着,听不懂先生的话吗?”

夏昭衣起身,往外边挪了一点,重新坐下。

“嘿,你这野丫头!”随从跟来,“叫你滚,你听不懂吗,非得让人动粗?”

“你这是仗势欺人吗?”夏昭衣抬头问道。

“给我滚!”随从伸手推她,非常用力,“这里不是你呆的,有多远给我滚多远,下次别让我看到你!”

夏昭衣被猛推了一下,手掌磕在了一旁的地上。

细小的石子嵌在掌心里,所幸没有流血。

她爬起来,捡起旁边的篮子,回头看着这个随从,说道:“待人还是和善一些好,我在这里根本不碍着你什么,你何必这样动粗?”

“给我滚!”随从粗暴的叫道,伸手又推她。

这一次没有推到,小女童不知怎的,给避开了。

随从没去管她怎么躲开的,叫骂道:“下次别让我看到你,给我老实点!”

说完转身走了。

夏昭衣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吹拍掉上面的尘埃,收回目光朝街道看去。

“小丫头?”身后传来先前那中年人的声音。

夏昭衣没有回头和理睬。

“你还在这呢?不走的?”中年人走来又道。

“我等人。”夏昭衣淡淡道。

“你来这是想走后门啊?”中年人说道,“家里有哥哥,想来学府求学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中年男人顿时嗤笑,摇摇头:“我还真当你是什么大户人家的丫头呢,原来你不自量力的跑这来是想给你家里人求学的?我劝你还是回去吧,这样的事情邱先生肯定遇的多了,看到没,他都不想睬你。”

夏昭衣皱了下眉头,抬头看他,冷冷的说道:“这些话出自那些世族权贵的口便也罢了,为什么你也要在这冷嘲热讽?天下学子都想自己能去好学府求学,这是人之常情,我今天如果真的是为我哥哥来到这,你该钦佩的是我这个幼小女童走到此地的勇气,而不是在这奚落我的贫贱。”

说完,她往一旁走去几步:“你不要同我说话了。”

“嘿,真是个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中年人叫道。

不过看这女童已经被步步赶到这边的分岔口,离后院的大门远了好多,中年人也懒得再赶她了,又嘀咕骂了几句,再度离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夏昭衣抱着手里的篮子坐在一旁的磐石上。

来来往往有不少人,目光都会落在她身上。

偶尔会有人来问她是谁,在这里干什么,是不是等人,她一概不予理睬。

好些人说她古怪,也有好些人说她不识趣,她始终面淡无波,像是听不到一样。

前边大门到了下课的时间,很是热闹,来接人的马车和轿子,能排队到这边的路口。

夏昭衣还在等着,等了很久,终于又看到一个熟悉人影。

“詹陈先生!”夏昭衣跳下磐石,朝老先生快步走去。

一身素衣布袍的老人回头看来,只见是一个小女童。

“你是哪家的丫头?”

“詹陈先生,”夏昭衣到他跟前,一笑,“我叫阿梨,梨花的梨,我有事找你,想同你借一步说话。”

“我家中还有事等着我回去呢,你找我何事?”老人打量着她。

夏昭衣轻叹,递去一张纸:“先生,认得这个字是谁写的吗?”

老人接过来展开,上边的两个字,让他愣了愣,朝夏昭衣看去。

不是认出字是谁写的,而是写着“瘟疫”。

“这是……谁让你给我的?”老人忙问。

夏昭衣没有回答,而是说道:“先生,近来京城一直都在传这两个字,您应该也有所听闻,对不对?”

“你先同我说,这个是谁让你给我的?”老人说道。

而且现在仔细去看,他虽暂时认不出这两个字是出自谁的笔下,但真觉得这两个字的书法妙极,翰墨沉着,笔锋飞逸,神韵轩昂,气度广阔,大家之笔啊。

“先生,借一步说话?”夏昭衣说道。

老人看着这“瘟疫”二字,咬咬牙,道:“罢了,你随我来。”

老人脚步一转,回身朝书院走去。

夏昭衣抬脚跟了上去。

刚到门口,便遇上了邱先生和他的几个随从。

推了夏昭衣一把的随从一见到她,登时怒骂:“你怎么又来了!”

说着走来,又要伸出手。

“你干什么!”詹陈先生猛然怒吼。

随从被吓了一跳,缩了回去,忙道:“詹老先生,这,这女童……”

“我带来的人,你想干什么!你看不见我吗?”詹陈先生叫道,转头看向邱先生,“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

邱先生托着腰,起先压根没注意到夏昭衣,还是随从先跑过去的,现在他看着这边,眨着眼睛。

詹陈先生骂完他一句就朝门内走去了,夏昭衣就在一旁跟着。

邱先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挨了骂,叫道:“这有我什么事啊?”

看到随从低着头回来,邱先生怒斥:“就没你这么多事的!”

178 求一封信

天色黑压压的积沉下来,书院的廊道挂上灯笼,好些还没有离开的学生们,有的聚在一起谈经论道,有的散着步,畅聊天地。

看到詹陈先生过来,大家都问好,抬头看到先生后边跟着的小女童,都多打量上几眼。

詹陈先生带着小女童去了一座小书房,他在屋内点了灯,而后关上书房的门,走来说道:“你说罢,这字是谁给你的,令你跟我说这两个字又有何用意?”

夏昭衣将篮子放在了桌上,说道:“先生,你仔细想想,这人若真的想要让你知道他是谁,岂会令我这样故弄玄虚,我早便在第一时间就告诉你了,那样也省事不少。”

“你这是何意?”詹陈先生有些生气了。

夏昭衣不想继续纠结这个问题,收回目光在桌案前盘腿坐下,说道:“先生,瘟疫之说四起,京城都已经传遍了,但我们从南边而来,清楚知道这瘟疫一说是假的。”

“你是说,没有瘟疫?”詹陈先生皱眉。

“是,先生,你觉得这瘟疫一说,是针对谁的?”夏昭衣问道。

詹陈先生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说道:“都说这瘟疫是从佩封而来的,因为那里死了很多人,你若说针对的话,那是针对赵将军?”

夏昭衣淡笑:“我家哥哥一开始尚有些不能理解,因为他也是这样认为的,觉得是在针对赵秥。可是,这似乎又没有必要,这样做对于赵秥而言,顶天不过让他们困死南边,不给他们回京,以免将瘟疫带回。可现在的情况是,即便让赵秥离开佩封,他也不会走的,他前脚一走,后脚佩封就有可能失守。所以,赵秥已经被死死的拖在那边了,除非林耀部队被彻底歼灭。”

詹陈先生摸了摸白须,点头说道:“是,你说的有理,可如若传这‘瘟疫’二字不是针对赵秥,那么是对谁?”

“任何事情都不会无缘无故而起,尤其是这样带着强烈目的性的传谣,背后所图的利益绝非小打小闹。”夏昭衣道。

“乱民心?”詹陈先生肃容道。

“而要乱民心,最大的得利者会是谁呢。”

詹陈先生抚须,沉吟道:“这如果细细琢磨起来,那牵扯太远了。”

“除却一些政客,还有就是商人了,”夏昭衣说道,“先生,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最赚钱呢。”

“矿采?”

“怎么可能会是矿采。”夏昭衣笑道。

“那是书法名家的笔墨?一字千金。”

“先生,是贩卖恐慌。”夏昭衣说道。

詹陈先生一顿,明白过来了,点头:“是了,你说的有几分道理,这京城里头富庶人家太多了,个个都怕死,如果瘟疫一说盛起,这城里怕又要疯了一样的抢药草和药丸了吧。”

“一旦民心乱了,朝政必会有施压手段,到时候,朝堂上怕是又得有一番争执。”

詹陈先生抚着白须,望着一旁的书架沉思。

过去好久,他转过眸子看着面前的女童:“你方才提到你哥,所以,是你哥来跟我说这些的。”

“先生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来跟你说这个吗?”夏昭衣笑着道。

“嗯,你哥为什么让你来跟我说这个?”

“一是因为先生可以做到这些话带给能够镇住民心的那几人,二,我想同先生交换。”

“交换?你想交换什么?”

“一封推荐信,”夏昭衣从袖子里面摸出一张纸,推过去至詹陈先生跟前,说道,“先生,我哥哥家境贫寒,但一心好学,不求来东平学府读书,但求先生能帮我哥哥推荐至青山书院。先生德高望重,若是先生的亲笔手信,青山书院那边必会欣然收下我哥哥。”

“这天下,还有这样的事情吗?”詹陈先生意味深长的看着女童。

“有或没有,皆在先生一念之间。”夏昭衣看着他说道。

“哈哈。”詹陈先生摇了摇头,说道,“我倒是对你这个小丫头颇为感兴趣,怎么这些事情,你哥哥不来同我说,反倒是要派你来?”

“不是的,我是来替我哥哥买笔墨的,”夏昭衣朝一旁的篮子看去,说道,“出门前恰好想起我哥哥先前同我提过的这些,我就将他随手写的字给带了出来,交给了先生。”

詹陈先生朝她所看的篮子看去,里面的确是一些纸墨,纸张的种类不少,廉价的广德纸数目最多。

他看回到这女童身上,五官生得清秀,眼眸明亮,身上衣服不华贵,但是很干净。

而这里,最让詹陈先生觉得好玩的是,这个女童说话娓娓道来,不疾不徐,能抓着人的耳朵,将人朝她想要的方向所引去。

这是一种不小的本事和能力了。

“这么看来,你哥哥还挺有见识,”詹陈先生说道,“你哥哥叫什么,你明日令他来这见我,我当面考考他,若他让我喜欢,还去什么青山书院,直接便安排在这东平学府吧。”

“不了,”夏昭衣微笑,“先生,食淡饭者不可与食海味山珍者同桌,薄福之人过享其福,必有从天之祸。来东平学府求学,的确是我哥哥心中一直所向往的,但更适合他的到底还是青山书院,那边家境相差不大,志同道合者多,才能尝书海之乐,你说是不是?”

詹陈先生也笑了,轻叹:“是,是,这东平学府都为贵胄,你哥哥来此,想要守住本心的确会变难。”

“还请先生赐信。”夏昭衣抬手抱拳说道。

“不过,我话也要说在前头,”詹陈先生看着他,“我最不喜被人提要求,你今日来此说的话皆带有目的,这心思未免不正,而后你又张口便要求交换,这也着实不令人喜欢。可你这丫头,偏巧又机灵和讨喜,所以,我现在愿意给你写这封信,无关你哥哥所提到的瘟疫,而是单纯喜欢你这小丫头,你回去后可要同你哥哥好好说说。”

“好。”夏昭衣点头。

“欸?我可是在夸你呢。”

这丫头,也太淡定了些。

“谢谢先生夸奖。”夏昭衣说道。

179 找不到人

写好书信,詹陈先生递给了夏昭衣。

夏昭衣收好信告辞,准备离开,詹陈先生叫住她,说道:“这纸上的字,你还没说清楚呢。”

夏昭衣停下脚步:“什么?”

“这字是你哥哥写的?”

“是。”

“当真?”

詹陈先生紧紧的看着她的眼睛,但是她非常的平静,没有一点慌乱和不自在。

“先生,我哥哥写的便是我哥哥写的,为什么要有这样的说辞?”夏昭衣回答。

“我还记得你同我说的那句话,你问我,认得这个字是谁写的吗,”詹陈先生说道,“如果是你哥哥写的,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胆气来问我?我怎么可能会识得你哥哥的字?”

“先生,”小女童不慌不乱的说道,“我先前同你说过四个字,故弄玄虚,否则你怎肯会听我说下去,而且这个字……你当真不觉得眼熟?”

詹陈先生皱眉,摸出这张纸来打开。

极其飘逸潇洒,大开大合,一个寒门子弟能写出这样的字来,少说也得练好几个春秋吧。

“詹陈先生去过襄倦山吗?”夏昭衣说道,“大道观后山八角亭外有一座石碑,碑上的字,你可曾有留意?”

詹陈先生微顿,而后惊诧道:“这个字,是仿照定国公的!”

“还有……定国公吗?”夏昭衣很轻的说道。

詹陈先生一凛,无端觉得脊背有些发寒。

他看着面前的这个小女童,她的眼睛太明亮了,但眸光并不咄咄逼人和尖锐,像是瑞雪过后的明月,特别的安静平和。

联想及定国公,詹陈先生所有的感官便都变的不同了,尤其是室内这样一灯如豆的昏黄光线下,他闻着四周的墨香,似真似幻,一瞬间从这女童身上,竟宛如看到了另外一个少女的身影。

那身影,清绝纤瘦,孤寂清傲,荣冠天下,绝世而独立。

这念头有些疯狂,詹陈先生及时令自己打住。

“已经没有定国公了,”夏昭衣开口说道,“今日之事,谢过先生,就此告辞。”

说着,她略一拱手,转身走了。

詹陈先生皱眉,心跳无端觉得飞快,他坐了下去,花白的头发在灯火下被覆盖了一层极淡的夕色。

“疯了,我这是,”詹陈先生轻叹,“怎么会有这种荒谬之感?”

夏昭衣从学府后门离开,拎着篮子朝淮周斜街走去。

前方有个十字口,几匹快马奔过,留下低声骂骂咧咧的人群。

夏昭衣朝那几个骑马的人影看去,马儿跑的很快,他们的背影也很快消失。

夏昭衣心里无端有些异样的感觉,她皱了皱眉,不想多管,转身朝另一边走去。

马匹一路狂奔,至陆府大门前停下。

一见到是他们,门内的护院赶紧先一步奔进去跟老爷夫人禀报。

正在小妾房里听曲的陆容慧听说他们回来了,赶紧放下茶盏,从兰园出来时,碰上了自己的妻子刘氏。

夫妻两大步赶往前堂,一进去陆容慧便忙问:“怎么样,可有刘腾的消息了?”

风尘仆仆的手下摇头,呼吸还没有平稳过来,说道:“没有,他们完全失了联络,我们留在寿石和故衣的两处联络点派了不少人去找,但一点动静都没有。大人,那边的人说……很有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了。”

“啪!”陆容慧一手拍在了桌子上,桌上的杯盏都跳动了起来。

“遭遇不测?那尸体呢?一大群人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就消失了?那我让他们去寻的那些东西,是不是也一点下落都没有了?”

“老爷,”刘氏在一旁说道,“你稍微平复一下,杜太医说了,你急不得。”

陆容慧脸已经涨得通红了,他一急就会这样,心跳也会奔的很快。

刘氏这样的提醒,让陆容慧脾气越发暴躁:“我怎么急不得了!现在这是出了什么事你不清楚吗?找不到那些药是一码事,这事要是被人知道了,我怎么办!”

刘氏冷冷的收回目光看着前面,不说话了。

陆容慧起身,背着手在大堂里来回的走。

“这不可能出事,”他低声说道,“刘腾有分寸的,他为人也算圆滑,遇上什么事情了都有办法应付过去,不可能出事的。”

“对,不可能出事,”他皱起眉头,脚步越走越快,“会不会是被山上的滚石给堵了路,要不迷路了跌入了山谷?更或者,他们有没有可能是被那些叛军给杀了?”

如果是叛军的话,陆容慧心里面也会放心一些,不管这些叛军从刘腾这里问出什么,想要拿他陆容慧做些什么文章,总之到时候直接说对方是挑拨离间,妄图打乱朝纲,那一切都好办了。

处理这些问题,他陆容慧有的是手段。

“不过还是要找。”陆容慧终于停下脚步,看着自己的手下,说道,“你立即派人再去佩故衣一趟,跟那边的人说,无论怎么样都要找到刘腾,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手下有些为难,真要是跌落了山谷悬崖,怎么把尸体给捞上来?

佩封东北一整片的古山高岭,谁都拿它没办法,更何况,现在佩封的尸体都成山了,谁知道那个刘腾会不会在里边的。

不过死个刘腾而已……

但想归想,手下还是乖乖领命:“是,大人,我这就去安排。”

待手下离开,刘氏起身,也准备要走。

陆容慧将她叫住:“你还记得上次那个林姑娘是怎么说的么?”

刘氏皱了下眉头,坐了回去:“你指的是什么?”

“她说刘腾此去佩封,会遇上数十日的大雨,还说是东海上飘来的烈风,无人能挡。”

“哦,”刘氏应了声,说道,“记得。”

“竟真的被她说对了,”陆容慧说道,“当时距佩封大雨,可要提前一个多月呢。”

“那又如何?”刘氏神情不悦,“这天下会识天卜命的多了去了。”

“她师父说的这个药引肯定就是有用的,”陆容慧喃喃说道,“但是刘腾下落不明了,康儿这个药我得另外想办法了。”

“那你就想办法吧。”刘氏说道,“我身体乏了,先回去休息。”

反正也不是她的儿子,刘氏甚至觉得刘腾就这样死了也好,造孽。

180 一位故人

第二日,夏昭衣拎着小竹篮早早的下楼了。

对客栈里面新住进来的这位小客人,掌柜和跑堂的都觉得好奇,并且她的言行举止有礼有序,实在令人心生好感,见到她便想同她笑着打招呼。

夏昭衣一一回笑,出了门跟昨日一样去附近的包子铺和茶楼酒肆逛了一逛,便朝青山书院走去了。

青山书院原本建在城外,后来走水了,大火烧伤烧死了许多人,这其中,大部分人是为了搬出书院里面的藏书而葬身火海的。此事被大臣上报后,宣延帝深觉痛心,直接在城里赐了块风水宝地给他们重建。

当时这个皇命一下来,满朝文武百官都齐齐称颂宣延帝惜才如宝,仁厚礼贤。

如今一晃,都快已七年了。

夏昭衣站在青山书院门口,看着不那么崭新了的门匾,心中生出许多感慨,还有至深至切的悲。

她略微整理了下,抬脚朝里边走去。

门口的护院从她出现后,目光就在她身上了,见她这样走来,正准备发话,小女童却先开了口:“我这里有东平学府詹陈先生的推荐信,”她拿出一封信来,“我想要见这里的院士一面。”

詹陈先生。

一听到这四个字,护院的神色松缓下来,接过信说道:“那你在这里稍等,我送进去。”

“有劳了。”夏昭衣道。

护院拿着信进去,不到两炷香的功夫便出来了,身旁还跟着一位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四下望着,再看着夏昭衣:“你兄长呢?”

“兄长今日忽然生了大病,卧床难起,但因詹陈先生已给了推荐信,且说好的就是今日,兄长怕失信于人,所以令我前来递信。”夏昭衣道。

“也好,”中年男子点头,“不过他既已生病,来不了也不算失信于人的。”

“还有一事,想请先生帮忙,”夏昭衣又道,“我有一位故人托我带几句话给贵书院的郭庭先生,这位先生可在?”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心里面略有一些忐忑,生怕会说已不在了。

不过好在,中年男子直接便点头了:“他倒是在的,你若想见他,同我来吧。”

“好的,”夏昭衣舒心一笑,嫣然灿烂,“多谢先生啦!”

书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最西边的一座小院子里挂满了鸟笼,一个布衣男子握着笔,正在画一只鸟笼里面的鸟儿。

布衣男子身旁站着一个年龄相仿的女人,同样一身布衣,挽着发髻,安静的陪着布衣男子,边抬头去看那边的鸟儿。

“郭庭!”中年男子走来,开口叫道。

布衣男子没回头,正聚精会神的在画画。

旁边的女子回头,伸手在唇前比了一个“嘘”。

“嘘什么嘘的,”中年男子叫道,“来了个不简单的人物呢,你可知道我身边这小女童是个什么人?”

女子朝他身后的女童看去,除了干净漂亮,气质姣好一些外,看衣着和打扮,看不出来有什么名堂。

“她是……”女子开口问道。

“东平学府的詹陈先生亲笔给这位女童的兄长写了推荐信,推荐来我们青山书院读书呢!”中年男子说道。

“詹陈先生?”女子讶然,“詹陈先生的亲笔推荐信?”

她重新看回到女童身上,这才觉得厉害了。

詹陈先生的名望颇高,而且性情孤傲,似乎从来没做过这样写推荐信之事。

布衣男子也执笔回过头来,看着夏昭衣,目光好奇的打量,最后和她对上视线后,布衣男子忽的一愣。

这女童眸光里的眼神,他瞬息觉得非常熟悉,似有什么在脑海里边一闪而过。

她看着他,眼眸里面忽然带起了些许笑意,秋水落花般和畅。

“那她兄长呢,”郭庭开口说道,“不是她兄长要来这里读书的吗?你将她带到我这,又是作何?”

“这女童说跟你认识,有位故人托她带话给你呢,”中年男子道,“我人可带来了,你们聊吧。”

说着,中年男子看向夏昭衣:“阿杏,我先走了,等下你若是不识路,你让郭庭带你离开吧。”

“是阿梨,”夏昭衣道,“梨花的梨。”

“好好好,阿梨,我这次记住了。”中年男子笑着道。

夏昭衣也微笑,待他离开后,转头看向那边的郭庭。

女子走来,开口说道:“阿梨,梨花的梨?”

夏昭衣已记不得自己同多少人这样介绍自己了,现在听别人这样说起,觉得好玩,笑道:“对,叫我阿梨便好。”

她看着女子的盘起来的发髻,再看了郭庭一眼,说道:“姐姐,你是郭庭先生的妻子吗?”

女子脸颊微羞,点了点头:“嗯,是的。”

夏昭衣心里浮起暖意,如此看来,郭庭应该是过得不错了,至少没有被夏家的事情牵扯。

她转向郭庭,抱拳拱了下,说道:“郭庭先生,夜枕星梦山河,携友狂醉高歌。”

郭庭一愣,手里的笔差点没拿稳,不过容色到底保持着平静,只是眼睛里面的眸光变紧,凝在了女童身上。

“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郭庭说道。

一旁的女子奇怪的看向郭庭,再了解他不过了。

“郭庭先生,孙大哥……你就不记得了吗?”夏昭衣又道。

郭庭抿唇,面色有些青白,看着这个女童,一时间心绪狂涌。

“我不是坏人,也不是来试探你的,我认识孙大哥,也认识你,更认识……”她目光朝一旁的女子看去一眼,继续说道,“夏二哥。”

郭庭放下笔,脑袋有些嗡嗡的。

“三郎,你怎么了。”女子问道。

“我无事,”郭庭朝她看去,“我同这女童说些话,你先去忙吧。”

女子微顿,只好点头:“好。”

她看向夏昭衣,微微笑了下,而后转身离开。

“你随我来。”郭庭说道,随便拿了镇纸压在未完成的画上,便转身朝另一道月洞门走去。

到了一个堆满木柴的小院,郭庭在院中石凳旁坐下,看着夏昭衣,说道:“我不认识你说的孙大哥,也不知道什么夏二哥,我也不知道你是谁,说吧,你找我到底是什么目的?”

181 咎由自取

夏昭衣将手里的篮子放在石桌上,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郭庭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眼眸不掩审视。

“你不必要这么防我,”夏昭衣说道,“我若真的是什么不怀好意的人,你觉得,你身上除了这条命,我还能贪图到什么?而我若是想要你这条命,我去官府告发你了就是。”

“我听不懂。”郭庭说道。

夏昭衣看着他:“我理解你为什么要这样,毕竟株连二字并非儿戏,凭着你和夏二哥的关系,你和你的娘子可能都难逃一死。”

话音刚落,她眼前便衣袂一晃,一只大掌顷刻握住了她纤细的脖子,稍有拿捏,便能拧断她的脖子。

“你到底是谁。”郭庭冷冷的怒瞪着她。

小女童没有丝毫躲闪,甚至眼睛都没有眨,任凭自己的脖子在他手掌下,没有一点畏怯之意。

“我说了,我认识孙大哥,”夏昭衣平静的说道,“你们之间的事情我知道很多,尤其是关于夏二哥的事情,我知道的更多,你……不想听吗?”

郭庭的手没有离开,依然还在她的脖子下面,甚至加重了一些手里的力道。

“你若就这样杀害了我,我家中哥哥不会作罢的,”夏昭衣又道,“我来这里找你,护院看到了,带我来的先生也看到了,我一失踪,你必定会引人怀疑。你不要忘了,我可是拿着詹陈先生的亲笔推荐信来的,你这一掌在我的脖子上捏下去,你可就要成为这众人瞩目的焦点了,哪怕你能将我的尸首处理得当,可抽丝剥茧下去,你怕不怕被人翻出你和夏二哥的交情?到时候,你保得住保不住自己的家?”

“你在威胁我?”郭庭怒道。

夏昭衣面淡无波,丝毫不因他的怒意而有任何波澜:“我来这里不为其他,我就来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个,定国公府到底犯了什么事情被宣延帝定罪,以至满门抄斩。”

郭庭一顿,狐疑的看着她:“你不知道?”

“此事未曾昭告天下吧。”夏昭衣又道。

她原以为定国公府几世勋贵,所行福国利民之事多不胜数,碧血丹心,名望荣极,且定国公和世子才因抵抗北境入侵而战死,为国捐躯,所以轻易不会定罪,即便定罪也会昭告天下。

可是从她来京城后的所见所闻所得来看,根本就没有,那消息灵通的小乞丐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和宁州潘家有关。

满门抄斩,夏昭衣想到的便是谋逆,可绝不会就这么简单。

谁谋逆,二哥吗?

滑天下之大稽!

一个连定国公府的荣华富贵都不想要,一心想去江湖之远,泛舟喝酒,当个游侠的二哥,会谋逆?

脖子上面的力道微微松开,郭庭收回了手。

他看着夏昭衣,眸光里面的疑虑并没有一丝消除,冷冷的说道:“你竟想问这个?”

“对。”夏昭衣说道。

她大费周章,折来折去,就是想要问这个。

这个比什么都重要,比她的命都重要。

“那没什么可问的了,”郭庭看向那边的木柴,淡淡道,“定国公府叛乱,上对贵妃不敬,对内结党营私,于外勾结外患,于下暗中窃取赈灾之粮,还数次捐赠上万两白银给各地叛乱。他们所行大逆不道,一切咎由自取,满门抄斩都是轻的了,所以,你若真是孙大哥的什么人,这些事情,你少听少问,否则对你没有半点好处。”

“对贵妃不敬?”夏昭衣看着他,“哪个贵妃?如何不敬?”

“你何须细究?”郭庭眉头一皱,瞪着她,“你一个才多大点的小女娃,你能懂什么?问这些恼人之事作甚?”

“好,”夏昭衣点头,“那我问第二个问题,夏二哥的尸体……葬在何处。”

郭庭放在石桌上的手微微一紧,并且夏昭衣还清楚看到了他眸子里面一闪而过的狠光和杀意。

“你问这个干什么?”郭庭冷冷的道。

“祭拜,”夏昭衣轻声道,“是,是扔在了哪里了吗?”

问出这个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有一些哽咽。

方才被郭庭掐着脖子都未曾喑哑,现在只觉得胸闷的透不过气。

当初知道父亲和大哥的死讯时,她一个人在茫茫雪原上发着呆,空气稀薄的难受,令她呼吸困难。

她以为那样的窒息和绞痛不会再出现了,可是再一次睁开眼睛回到这个世界,她屡屡痛不欲生。

初次听闻定国公府出事之时,在丛云市集外见到匾额被换之时,入夜在坟冢前所见一片荒凉之时,在定国公府故居重游之时,以及现在这样的秋色清晨里,惠风和畅。

她从来不知道仇恨是一种什么滋味,可是现在,这样的仇恨已经快要将她生生吞噬了。

郭庭唇角勾了抹嗤笑,说道:“满门抄斩的人,你指望能有人安葬吗?”

“那,扔在哪里了?”

“西边携来山,外坡那边的古林,过去这么久,尸骨早就不在了吧,那边多狼。”郭庭淡淡道。

夏昭衣指尖紧握,深深的嵌入掌心里,镇定问道:“那你可知,在古林的哪一处?东,南,西,北?”

“这我如何得知?”郭庭眉头一皱。

“你就……不曾去祭拜?”

“何必,”郭庭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下唇角,“你觉得,我有去的必要吗?”

“我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郭庭先生,”夏昭衣从竹篮里面拿出一张纸,推了过去,说道,“你擅于作画,能否为我画上?”

郭庭冷冷的看着她递来的纸,再抬眸看着她,他摸不透这来历不明的女童。

“我真的认识孙大哥和夏二哥,”夏昭衣说道,“即便你再不信,现在也不过只是画画而已,这不会成为什么把柄,就算我拿着这张纸去告发你,你也大有理由可以赖掉,你无需这么防我。而我让你画画,我是想要去祭拜夏二哥。”

郭庭皱眉:“我说了,尸骨肯定不在了。”

“我还是想去,”夏昭衣低低道,“我去看一眼也好,我就是想去。”

郭庭沉了口气,将纸推掉,说道:“不必这么麻烦,那边很好认,我直接告诉你就行。”

182 致富之路

的确很好认,携来山的古林外有许多祠堂和大户人家的祖坟,在东边三林口外的六松悬崖上,郭庭说那就是当初丢弃尸体的地方。

夏昭衣点头谢过。

看着面前这位故人,她心里面还有很多话想说,但终究是忍下来了。

看得出他现在的日子其实已经归于平静,她不想因为自己的出现而打破什么。

告辞离开,夏昭衣又去了湖边那座茶馆,叫了一壶茶水和一盘糕点,她支着腮,看着窗外的大湖,一坐便是一日。

伙计来来往往,对这女童非常好奇,不过没有来赶她,因为她虽未曾动过桌上的东西,但是会不时点上一份糕点,点一次给一次赏钱,现在桌子上面,已经有近十盘糕点了。

一直到夕阳西下,她才将这些糕点装在随身带来的篮子里,离开茶楼。

夕色在湖上交织出成片金灿,许多小童在湖边捉迷藏,跳皮绳,成群的玩。

一座轿子从湖边抬过,去往远处一家酒楼,和夏昭衣擦身而过。

轿子里边偶尔传出一些男人的咳嗽声,听上去很隐忍。

待到了酒楼,轿子去往了旁门,停下后,跟在轿子旁的年轻女子恭敬说道:“公子,到了。”

帘子被一只枯槁的手掀开,旁门外边的几个姑娘看到这手就觉得索然无味,定又是哪户干瘪的老头。

但等帘子彻底掀开,轿中高挑清秀的男人走出后,姑娘们都一愣,随后目光惊诧讶然。

好俊美的儿郎!

除了脸色偏白一些,眉眼里的神采很是精神,秀致俊挺的五官,令人移不开目光。

男人目不斜视,看都不看她们一眼,抬脚进了旁门。

楼上一间包厢的窗户里,一个小丫鬟回过身去,说道:“姑娘,沈家那郎君来了。”

正在那边翻琴谱的美人抬头望来,点点头:“好,你备茶吧。”

“哪种茶?”

“哪种都行。”美人收回目光,说道,“他来我这,也不是也来喝茶的。”

“是。”丫鬟应声。

丫鬟刚将茶具备好,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丫鬟过去开门,门口站着的男子,无论见了多少次,只要许久未再见上一面,总觉得会眼前一亮。

“竟是沈公子。”小丫鬟俏笑。

“是我。”沈谙淡淡说道,绕开小丫鬟朝里边走去。

“沈公子这样可不妥,我总得跟我家小姐打声招呼的。”小丫鬟笑着跟了进来。

沈谙没有理她,绕过座屏后,停下脚步,看着那边倚靠在躺椅上的美人,说道:“你师父呢?”

林清风眼皮也不掀:“不知道。”

沈谙朝旁边的年轻女子看去。

年轻女子点头,而后大步上前,一把抽走了林清风手里的琴谱,粗鲁的给扔在一旁。

林清风眉头一皱,抬头愠怒说道:“这是干什么呢,好好说话不成,动粗算个怎么回事。”

她声音太过娇细,哪怕现在生气了,说话也是轻轻柔柔的。

“你师父呢?”沈谙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林清风抬手将自己的外衫拉了拉,透明的轻纱聋在雪白的香肩上,煞为诱人。

“我是真的不知道,”林清风没好气的说道,“我那好师父,常年在外东走西晃,我能知道什么。”

“我表妹死了,”沈谙语声冰冷,“这笔账,我会跟你们算清楚的。”

“林又青?”

“是。”

“哦,”林清风点点头,“那你去找他算呗,不过你这话我就听不懂了,你表妹死了,那找杀害你表妹的凶手去,你找我师父兴师问罪做什么,是我师父亲手杀的她?”

“你师父递了把刀子,也许你也在其中兴风作浪过。”沈谙说道。

“我没有。”林清风皱眉说道。

“但愿你没有,”沈谙朝她屋内的摆设看去,目光落在墙上的一幅字画上,“这画,是新添的?”

“别人送的。”林清风站起身子,不慌不忙的去捡起刚才被扔出去的琴谱。

拍了拍琴谱上面几乎不存在的灰尘,她看着沈谙,说道:“你若喜欢,这幅画你便拿去吧。”

“这是前朝肖尘子的亲笔之作。”

“陆容慧送的,”林清风朝那画看去,“今日刚送来的,我估摸再有半个月,我的名气可能要满京都都知道了。”

“你做了什么?”沈谙看着她。

林清风一笑:“到时候我盛名天下了,你自然会知道啊。”

她转身回去,坐下后道:“左右我们也算是个老熟人了,我现在给你支个致富的路,你可要听?”

“我不缺钱。”

“小钱不缺,大钱缺不缺?”林清风笑道,“过几日瘟疫可就要爆发了,我给你几个药材学名,你去收购,越多越好,到时候开个几倍的高价重新卖出去,总是能赚的。”

沈谙一顿,而后皱眉:“那瘟疫的谣诼,是你的手笔?”

“干点什么不得要点银子?”林清风反问。

沈谙看着她的目光变得微狠,沉声说道:“是,你要银子,但你想没想过你传出去的这个瘟疫,对那边的人会造成什么影响?”

“这与我何干?”林清风漂亮的眼眸眨巴了一下,“奇怪了,沈郎君也从来不是将他人性命和安危放在自己心上的人,怎么现在如此在意?”

“沈冽在那边!”沈谙咬牙道,“你这瘟疫一传,若对他有什么影响,我不会放过你的。”

“哦,就是你那个像条丧家犬被赶出沈家大门,又像只寄生的虫子赖在郭家的弟弟。”林清风讥笑。

“柔姑!”沈谙怒声叫道。

一旁的年轻女子顿时上前,同时袖子里明光一闪,一把冰冷的锋刃就架在了林清风的脖子前。

铁片冰凉,锋利的刀刃在她纤细的脖子上面直接带出了一道血丝。

林清风被她陡然欺身而来吓了一跳,紧跟着整个后背都绷直了,僵硬在那边,看着柔姑握着匕首的手。

缓了缓,她抬起美眸看向沈谙,寒声道:“怎么?你今日敢在这里杀我试试看。”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沈谙冷冷的看着她。

183 一盏湖灯

柔姑神色冰冷,脸上没有一点波澜,手里面的匕首稳稳的拿着。

一粒血珠忽的滚落了下去,沿着林清风白皙修长的脖颈滑落胸口。

林清风神色镇定,实际俏丽的脸蛋已经白了。

屋内的小丫鬟也吓到了,手放在茶海上边,不敢吭声。

室内沉默着,过去好久,林清风轻声开口说道:“好,我知道你敢,我嘴快,冒犯了。”

她的眸光平定,没有一丝隐恨,说出来的声音始终细柔,不带任何情绪,连怨愤都无。

沈谙的眉梢微挑,看着她的目光从冰冷渐渐变得意味深长。

“放了我,”林清风又说道,“我,我想活着。”

沈谙看了柔姑一眼。

柔姑收回了手里的匕首。

“你知不知道你表现的这样聪明和隐忍,恰恰是给自己找了一条死路?”沈谙说道。

林清风抬手捂着自己脖子上的伤口,脸色惨白的,手里面的濡湿感,令她头皮发麻。

“我不敢了。”她垂着眼睛说道。

“你若表现的再惊惶一些,我倒是能信你,你这个模样,心中恨比恐惧要多,今日这仇,你肯定会来寻我报的。”沈谙又道。

林清风暗暗磨牙,手指都在发抖了,但不敢再抬眸看他。

沈谙却在这个时候忽的回身,说道:“走吧。”

柔姑冷冷的看了林清风一眼,跟上沈谙。

林清风一愣,这才抬头朝沈谙看去,看着他的背影彻底离开了小别厅,她才缓过神来。

就,就走了?

先才听他的那些话,似乎还是要杀她的,以免留有后患,可是,他什么话都没说,就这样走了?

“姑娘……”小丫鬟颤颤巍巍的走来,开口喊道。

“他想干什么?”林清风喃喃,“他在想什么?”

“姑娘,您脖子上的伤口,我给您处理一下。”小丫鬟说道,边伸手过来。

林清风不客气的将她推开:“走开。”

她现在,烦着呢。

回去不想坐轿,沈谙散步至湖边,停下来看着远处的花灯。

柔姑在一旁同他一起望着,过去好久,终是忍不住了,开口问道:“公子,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她出言不逊,你至少也要好好教训她一番。”

“命都快没了,还不叫教训吗?”沈谙淡淡道。

“可是她接下来肯定会记恨着,还有瘟疫那事,怎不叫她收手?”

沈谙看着那几盏明明灭灭的花盏在湖上飘远,一笑:“胡说什么的,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我们大大方方进来的,很多人看到了,在这里杀人,我不得给她赔命?还有,她可说自己快要名扬天下了,这个女人从来不说大话,她敢说这个,就说明有八成的把握了,我现在杀她,我也要跟着名扬天下吗?”

“噗。”柔姑笑了。

“瘟疫那事,怕她就是想收手都难了,让她折腾吧。至于知彦那边,我其实无须那么担虑,他毕竟有外祖父在,郭澍可不是吃素的,有郭澍坐镇,也不必我这个大哥费什么心思了。”

柔姑看着他轮廓略深的侧容,听得出他语气里极轻的哀。

柔姑微微抿唇,看向那边的花盏。

“中秋的气氛还不没过去么,竟在这里放湖灯。”柔姑说道。

“不知道。”沈谙回答。

很多小花盏,正一只一只的被推入湖里,浩大一片。

湖太大,湖对岸的人影细小到看不到,那边一座宽阔的大桥上,来来往往,都是人,好多小孩子趴在桥上看着湖灯,兴致勃勃。

这时风向起了变化,那边的湖灯被水流带着,飘到了这边。

好多湖灯上面的灯都已经熄了,唯独一盏花灯里面的烛光异常的明亮,这盏花灯的造型,也跟其他的不太相同。

“这花灯好奇怪。”柔姑说道。

沈谙看了过去,忽的一顿,目光落在花灯外边。

“这字……”沈谙说道。

“嗯?”柔姑不解,重新朝那花灯看去。

花灯是一个小平台,两只仙鹤立在一旁,另一边是一棵老松,松下一个棋局,一把琴。

那烛光放在两只仙鹤后边,用一团透明的纱布围圆了罩着。

纱布上面写着一行字:“乘仙而去。”

沈谙抬起头,朝湖对面看去,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小女童立在那边,看神情模样,似在看着这盏湖灯。

“阿梨!”沈谙很轻的低呼。

“阿梨?”柔姑也朝对岸看去。

“走。”沈谙说道,转身大步朝大桥过去。

柔姑忙也跟上。

迈上大桥,穿过人群,终于大步至这边的湖岸,往来的人影里面,不见刚才看到的小女童了。

沈谙轻皱眉,说道:“走了?”

“应该是。”柔姑说道。

四周好些经过的人,都忍不住将目光朝沈冽看来。

男人清瘦修长,立在人群里面,实在出众。

“公子。”柔姑又说道。

沈谙看过去:“嗯?”

“我怎么觉得你有一些失落?”柔姑好奇,“即便这个女童真的如你所说的那样好玩和神奇,但你也不该反常成这样。”

“反常?”沈谙琢磨着这个词,而后笑了,“或许。”

他转过身去,朝大桥走去,说道:“从那些妇人口中,我得知了一件事情,在又青死之前的几天里,这个女童是她唯一频繁接触的人。”

“还有这事?”

“这女童一向胆小,但为了林又青,她忤逆了一位管事的仆妇,遭了仆妇的虐打。”

柔姑起了好奇:“也不知道在那段时间的接触里边,林姑娘和她说了什么。”

“这,就只有这个女童知道了。”沈谙道。

走到桥上,他停下脚步,抬眸看着漂远了的湖灯。

湖风吹着他束起来垂落的长发,柔顺如墨黑的绸缎一般。

“而且,又青死后,她性情大变了,”沈谙很轻的继续说道,“人怎么会在那么短的几天里面,性情大变成另外一个人呢。”

“会不会是她之前一直在隐忍,待林姑娘死后,便不用再忍了?又或者,这些都是林姑娘教她的?”

“呵,”沈谙笑着摇头,“不,我表妹如果真的那么厉害,她早就逃出来了,也许你说得对,是她一直在为了某种目的而隐忍吧。”

184 梨花的梨

月色无边,天地只余一些细芒的微光,整座帝都陷入了最深的阒静。

青山书院后侧的偏门打开,一个浑身包裹的严实的男人提了盏很淡很淡的灯笼走出。

长街寂寂,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路口。

惠平当铺已经打烊了,后边院子的门虚开着,偶尔会有人过来,无声推开后,再无声关上。

伙计在门口等人,来一个,迎进去一个,帮忙提灯笼,全程无言。

人到了大约七八,掌柜的才从袖子里拿出书信,放在了桌案上。

“七月时,东南州府,”掌柜的开口说道,“飓风挟大雨,岭塘县被淹五日,城乡溺死两万余人。烈风一路朝西北移去,风速变大,又撞上了南边来的几个飓风,先后在佩封造成了十日不绝的大雨。”

室内其他人没说话,有人在看桌上的信,有人在沉思。

“里边出现了两个人,”掌柜的又道,“一个叫林清风,这女子早先一个月便说佩封将有十日大雨,另一个是个女童,不知道姓什么,称她阿梨,她……”

“梨花的梨?”坐在桌案另一旁的男人忽的开口说道。

众人望去,郭庭愣愣的看着掌柜,问道:“是也不是?”

掌柜的拢眉,点头:“是,你知道这女童的事了?”

“梨花的梨。”郭庭却又重复着这一句,目光看向另一边的男人手里拿着的那封信。

“你怎么了?”掌柜好奇问道。

“我今日来此,便也是说这件事情的,我不知道是否同一个人,一个女童今日早上来找我,亦自称阿梨,她说……她认识孙大哥和夏二哥。”郭庭说道。

众人皆一愣。

“她多大?怎么会认识?”掌柜忙问。

“十岁或十一岁,至于怎么认识,她只说是故交,我以为是来试探我的,但是她所问的那些无关试探,而且她压根不知道定国公府发生的事情。”

“奇了。”一个男人说道。

“不如先说说,那飓风里边的阿梨是怎么一回事?”拿着信封的男人道。

掌柜收回目光,神色依然有些愣怔,而后道:“这女童的事情,说来便要比林清风更加玄乎了。她救了十来个难民,在城外荒村里住了数日,带着他们……造了一艘小船。”

“造船?”旁人讶异。

“是,所用的并非惯用的造船法,而是机关榫卯,那些人说,那图纸都是她自己画的。她还负责寻找食物和药材,几乎无所不能,身边跟着两个忠心耿耿的大汉,这些也就罢了……她还救了江平生的一个特使,她亲自跑去佩封城,偷了匹马闹得满城风雨,在赵秥准备弃城之时,劝服赵秥留了下来,随后她就离开了,有说她造船,就是为了来京。”掌柜的说道。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说出来的每个字,众人却都听得一愣一愣。

“就是这个,叫做阿梨的女童?”有人说道。

掌柜的点头。

“假的吧。”又有人肃容道。

“可能,”掌柜的看向那封信,“但是这封信是何川江给我的,他是什么样的性子,你们还不清楚么。”

听闻是何川江写的,大家的面色比先前还要愣了。

何川江最重立足于实,不会妄言,不爱夸张说辞,他能写信寄到这边,便真的可能就是如此。

“那这个女童……真的邪了。”有人说道。

“你今日所见的那个女童,她来找你到底是为的什么?”掌柜的看向郭庭。

郭庭回忆了下,摇头:“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了什么,先问我定国公府为什么会被定罪,最后再问我他们的尸首在哪里。”

“你怎么说?”

“如实说的,携来山的古林外,东边三林口外的六松悬崖上。”郭庭道。

掌柜的点头:“确然是这样,当初官府是给扔在那边了。”

“她口才厉害,”郭庭又道,“能牵着我顺着她的想法去说,对了,她当时是拿着东平学府詹陈先生的亲笔信来的,是给她哥哥的推荐信,不过她说兄长病了,暂时来不得,大概明日或后日就能见到了吧。”

掌柜略喜:“如此甚好,那你就等着,她这兄长叫什么?”

“我特意打听了,叫百友。”

“姓百?”

“嗯。”

“所以你说的那个女童,叫百梨,”掌柜的道,“也不知是不是佩封的那个女童,那女童劝服赵秥留下守城,这是大功,郑国公府那边该好好谢过她才是。”

众人点头,还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沉默一阵,坐在郭庭身旁的男人问道:“北境战事,今日有什么情报过来吗?”

“那边没有,不过朝堂上有,”掌柜朝他看去,“狗皇帝要派李循去了,带兵十万。”

“李循?”郭庭开口讶然道,“建安王世子李循?”

“他才多大,派他去?”

“是啊,朝中再无人,也不能派他去吧。”

“十万的兵马,给他?狗皇帝这是疯了。”

“声音小点。”掌柜的皱眉说道。

大家的声音其实已经小的不能再小了,可是说话太多,便显得乱和响。

郭庭身旁先才问话的男人又说道:“田大姚和宋致易那边呢?战事如何了?”

“明日才送到。”掌柜的回答。

男人点点头,不语了。

众人各自又问了一些,再同旁人轻声讨论,待伙计来说快亥时五刻了,才停了下来。

如往常一样,一个一个离开,中间所差的时间要略微拉长。

郭庭坐在那边等着,目光若有所思。

“百友什么时候到书院,你派人来我同说一声。”身旁的人忽然说道。

郭庭朝他看去,眉头轻皱:“方兄对这女童有兴趣?”

“比我府上的暗卫要强些。”方观岩说道。

“好,”郭庭应道,“若他来了,我会令人去府上寻你的。”

“嗯。”方观岩点头。

这时恰轮到他离开了,他却这才想起什么,从袖子里面摸出一瓶膏药,回身交给掌柜的。

“上次听你说他咳嗽的厉害,这个膏药给他涂在喉咙外边试试。”方观岩说道。

掌柜的接过药:“好的。”

方观岩恭敬颔首,而后朝院外走去,接过伙计手里的灯笼离开。

185 我明白了

“……上对贵妃不敬,对内结党营私,于外勾结外患,于下暗中窃取赈灾之粮,还数次捐赠上万两白银给各地叛乱……”

白日里,男人的声音似乎响在耳边。

画面紧跟着变化,视线似在高处俯瞰人间,最后停在盛景大道西南边的行刑台上。

画面被放瞬息放大,人山人海,白酒浇过冰冷的大刀,刀刃高高扬起,带着冷冽的寒光斩下,便是百颗大好头颅。

一片鲜血蒙眼,夏昭衣蓦然睁开眼睛,虚望着幽深的黑夜,而后眼眸渐渐聚焦。

夜色很深,天地无音,她安静的躺在床上,呼吸并没有变得急促,但背后全是冷汗。

过去好久,她平静的坐了起来,坐在床边缘上,看着透着一些淡光的窗棱,黑暗里,幼小的面孔冰冷如寒霜。

郭庭所说的那些,夏昭衣一点都不信。

想要一个人死,或者想要灭掉一个族,有的是说辞。

成王败寇,这盆污水这样泼在夏家头上,如若她没有回返人间,是不是夏家就要白白承着这些侮辱和罪孽了。

夏昭衣下床,过去推开窗户。

窗外的冷风打来,寒意加重了许多。

她看着外边宽敞的街道,手指在窗台上轻点,捏着卦数。

很多事情,入冬后就不那么好办了。

甚至,很多人可能连这个冬天都看不到了。

寒灯哀离,越秋卧野。

横尸之地,在西南。

卦数不能作真,但实际上,她的卦象对未发生的事情而言,八成都会变成真的。

倘若现在这个冬天真的不会好过,那么她需要多准备点银子,清阙阁那边的单子,得先去了结了。

这时,下边一个更夫敲着梆子经过,一慢四快。

夏昭衣收回目光,也不关窗,回去继续睡觉。

郭庭第二日早早起来了,洗漱后便去了书院的大门。

等了半个时辰,勤学的学生们都来了,看见几个陌生面孔的,他特意上前去问,没有一个是那女童的哥哥。

到了午时,他特意又出来问护院,有没有见到新生,护院摇头。

傍晚,他跑去问了昨日的老师,也说未来。

郭庭只好忍着,打算明日再看看。

对这件事情上心的,不仅仅是方观岩,掌柜的那边也派了人过来,专门问这件事。

从派来的人口中得知,这个阿梨的名声,已经彻底传来京城了。

昨日掌柜的便提过郑国公府那边该要以这件事情好好谢过这女童,现在郑国公府上上下下都颇为惊讶,也想要去好好寻找,同时这人带来的消息,还有关于重宜剿匪之事。

重宜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天下无人不知,郭庭得知这女童竟是从那龙潭虎穴里面活着出来的,登时便讶然的睁大了眼睛。

不管此阿梨是不是彼阿梨,那个在佩封的女童,都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和好奇。

而想当然的,这样的兴趣和好奇绝对不仅仅只是他一个人有,这名号,怕是会直接传去到宣延帝那边。

这女童,若能为他们所用就好了……

不过,郭庭心里面也是觉得欣然的,毕竟来找自己的这个阿梨,看上去跟孙大哥和夏二哥关系颇好,若是这样,就是助长他们了。

太阳渐渐沉下,这个叫阿梨的女童,的确已经在勋贵世族和大大小小各个官员之间传开了。

对于一些奇人奇闻之事,人们总是喜欢再浓墨重彩几分,哪怕是这些官员也不例外,尤其是,后院都开始传了。

那些常年居于后宅,大门不出的妇孺们,对于这类事情总是特别热衷,更会为了添些话头而道的绘声绘色,修辞夸张。

陆容慧回府之前,刘氏在后院已经听了那些姨娘们的无数版本,平时没什么耐心的她,这一次按捺着自己的性情听着她们说话。

等前院来说陆容慧来了,刘氏登时坐不住了,起身便匆匆朝前边走去。

陆容慧先回书房了,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两个同僚。

刘氏便在另一处等着,大约半个多时辰后,书房的门打开了,丫鬟来唤刘氏,刘氏便大步进了书房。

陆容慧脸色不是那么的好看,正在看手里的一封信。

刘氏关上门,过来说道:“刘腾的事情,怎么样了?”

她不提还好,一提起来,陆容慧的神色又阴沉了几分。

“不知道,”陆容慧说道,“大概是死了吧。”

“死了?”刘氏皱眉,“你可听说了那个女童的事情?”

“阿梨?”陆容慧掀起眼皮看着自己的发妻。

“还有她救下来的那些难民,这里面有人提到过那些尸体被削了颅顶。”刘氏说出来都觉得心跳漏拍。

陆容慧将信不轻不重的拍在书案上,愠怒道:“你在说什么?我压根听不懂,什么叫尸体被削了颅顶?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那些难民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我也不知道刘腾去了哪里,从现在起,我们不认识什么刘腾。”

刘氏一顿。

过了好久,刘氏轻声道:“那,也好,我明白了。”

“明日你出门去,随便找几个夫人赏个花,喝个酒,聊些儿子女儿的亲事,顺便将林姑娘预测了天机的事情传一传。”陆容慧又说道,“一定要将林姑娘的事情盖过这女童的风头,还有,太史局那边也要传过去,一定得让人知道林姑娘的神机妙算。”

“行吧,”刘氏点头,“我明日就去,不过,林姑娘的事情差不多也传开了的,我明日得说出点新鲜的花样才好。”

“明日派人再去林姑娘那边走一趟,”陆容慧皱眉说道,“她也的确是有这样厉害的本事的,若能好好助我们就好了,也不知她跟夏文善那女儿能否一比。”

“那你可真的想多了,”刘氏像是听到了什么无稽之谈,嗤笑说道,“就这林姑娘,她如何能跟夏文善的女儿比,连比的资格都没有,你所有的女儿加起来,也比不过人家夏昭衣。”

反正,他那些女儿,一个都不是她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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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 叫一碗面

隔日一早,刘氏便盛装打扮了一番,早早出门了。

同一时间,郭庭去了青山书院门口,开始在那等着。

而夏昭衣,她是在巳时才慢悠悠下的楼。

她的身后背着一个小包袱,去柜台结了账,而后便彻底离开了这家客栈。

街道不远处有家裁缝铺,她进去后没多久再出来,身上换了件男童的衣服,头发尽数束起,刻意画了眉,两道不浓不淡的剑眉,让圆润清秀的面庞英气了几分。

出来后,夏昭衣便朝城外走去,昨天一天,她都在忙着清阙阁那边的单子,今日下午差不多就能寻好了。

她还需要再接两个单子,有了足够多的钱,才能去做足够多的事。

出城比进城要容易许多,不用排太长的队,不过路上盯着她的目光不算少数,她回头对上他们的视线,从容而自信,反倒是那些盯着她看的人有些讪讪,当然,胆大而肆无忌惮的也不少。

哪些是好奇的目光,哪些是不怀好意的目光,夏昭衣几乎一眼能分辨得出。

不论哪个世道,在孩子身上打主意的人贩子,永远不会少。

城外很乱,她没走官道,去了通往丰和县的路。

路上许多卖粮食和蔬果的,前边的路被堵了,她过不去,一时也不想上山,索性就在不远处的露天酒肆坐下,要了壶茶。

又偷得浮生半日闲,胡乱看看市井倒也不错。

偏巧的是,她侧眸便看见了几个熟人。

中年男人坐在一方桌子旁,正在大口吃面,呼哧呼哧的响。

他旁边坐着一对兄妹,兄妹面前只有两个糙米馒头,和半碗清水。

少女没有动,不时朝自己的兄长看去。

兄长脸上有不少淡去的淤肿,也没有动馒头,安静的坐在那边。

这三个人,倒坐在一起了。

夏昭衣收回目光。

中年男人吃完,放下手里的碗,见他们两个人还未动,顿时皱眉:“你们怎么不吃的?我等着赶路你!”

“给我妹也叫碗面,”兄长声音很轻,“她得吃点热乎的。”

“有馒头还不够?”中年男人一怒,“有的吃就不错了,敢在我这挑三拣四?”

“你就给她叫碗面吧,”兄长垂着头,“我知道你昨天赌钱赢了不少,我们兄妹给你做了那么多事,给她叫碗面也无妨的。”

“啪!”中年男人在桌子上一拍,“给你什么你他妈就吃什么!少来老子这边扯着提那的!”

“哥……”少女拉着兄长,“没事的。”

“我求求你了,”兄长将脑袋垂的更低,“叫碗热面也不用多少钱的,大不了我这几天都不吃饭了。”

话音未落,中年男人便扬脚踹去,将兄长所坐的长条凳给直接踹翻,兄长瘦弱的身子也跟着摔在了地上。

中年男人上前就去踹他:“你他妈屁话那么多!吃面,吃面,我打死你!”

“你别打了!”少女忙去拦着。

兄长抱缩着脑袋,在地上不敢发出一声痛呼。

老板带着伙计跑来,见此情况,忙出声相劝,但不敢上前真拦。

旁边的客人也躲远了点,看热闹可不能在这么前排。

“别打了呀,客官,有话好好说,”伙计在一旁叫道,“这么打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

中年男人才不理会,继续踹着,嘴上的谩骂未曾停下。

伙计无奈摇头,看向地上那一声不吭的少年。

这时,衣袖被人拉了拉。

伙计垂头看去,是只叫了一壶茶的小童。

“茶钱。”小童递来一枚铜板,开口说道。

“好咧。”伙计接过来。

小童却没离开,而是走向了中年男人,开口说道:“你不是得了瘟疫么,怎么在这里龙精虎猛的?”

中年男人一顿,回头看着小童。

见是一个小童,他放心下来了一些,不过现在情绪正亢奋,他伸着手就快戳到小童鼻子跟前,喘着气叫道:“你他妈找死吗,你咒谁呢!”

地上躺着的少年抬头朝小童看去,旁边的少女也有一些不安。

小童却一抬手,在他伸来的手腕上放了一件东西。

中年男人压根没有反应过来,就见自己手腕上的木头飞快伸展,弹出其他木块,瞬息将他的手腕拷上,紧的难受。

“你!”中年男人惊呼,而后另外一只手伸来要抓她。

小童一下子退开到后边的桌旁了,身手快的出奇,吓得旁人都连退了数步。

“再动一步,你的手就废了。”小童说道。

手腕着实太紧,中年男人头上的汗都出来了,另一只手握着这手腕,叫道:“你这是干了什么!”

“我在吓唬你,你多动几步其实也没事的。”小童一笑。

“你!”中年男人抓起一旁的茶盏砸去,被小童轻易避开。

“这是瓷器,要钱的,要钱的!”老板忙心疼的叫道。

中年男人抓着自己的手,想要将手上的木头给摘下来,可实在难受。

“给他们叫碗面。”小童看向那边的兄妹。

妹妹正扶着兄长,顿时一愣,看向兄长。

兄长一直看着小童,目光同样呆愣,惊艳于他刚才那个身手,这步伐着实太快了。

“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中年男人叫道。

“那我可就厉害了,”小童淡淡说道,“我不算什么大人物,但至少你这条胳膊我现在想废就能废,你不想要这只手了的话,你继续去揍这少年吧。”

“你……”

“他好像真的挺厉害的。”老板忙对中年男人说道。

“是啊,这个木头可是蹭的一下就变出来了的。”伙计忙指着中年男人的手。

中年男人疼的已经脸色发青了,垂头看着手里面的木头,整只手掌因血液不循环而开始发麻。

咬了咬唇,中年男人看向老板:“给他们来碗面。”

小童却又伸出两根手指:“两碗。”

“你!”

“两碗。”小童重复说道,面无表情。

这气势,让中年人无端觉得胸口闷。

他看向老板:“两碗汤面,最便宜的。”

“最贵的,加点肉。”小童说道。

“你!”中年男人眉头怒皱。

“反正不是我出钱。”小童看着中年人说道。

中年男人快气死了。

而后,小童朝那对兄妹走去,俯身在妹妹耳朵旁边低语。

妹妹一顿,看着小童。

“听明白了么?”

妹妹抿唇,点点头:“嗯……”

187 瞎学一通

前边的路终于疏通了一些,沿路过去,有很浓很浓的臭味,好几缸腌了许久的咸菜,就这么倒在路上。

行人捂着口鼻,骂骂咧咧,几个衣着朴素的老人边抹眼泪,边在收拾。

夏昭衣过去时绕开那些破碎的瓷片,脚步渐渐停下,朝老人们看去。

他们跪趴在地,手里拿着抹布,有备着两个大木盆,将咸菜和酸水推入进木盆里边。

夏昭衣想了想,转身去往另外一边。

附近的菜贩们都躲远了,有几个乡妇在那边骂这几个老人,言语比较粗陋。

夏昭衣在一个卖菜的中年妇人旁边坐下,看着那边正在收拾的老人们。

中年妇人拿着片菜叶在鼻子下面挥着,一直在骂好臭,看到小童这样坐下,中年妇人皱眉:“你坐这干啥的?”

小童双腿屈着,一只手支着腮,看着那边的老人,说道:“看热闹。”

“这热闹有啥好看的?你也不嫌臭?”

“不嫌。”小童摇头,目光一直望着那边。

中年妇人古怪的看着她,看穿的干净,别是个傻子吧。

收拾了很久,老人们终于收拾完了,期间木盆的咸菜端去远处的沟渠里倒了两次,擦完之后,又用清水洗了两遍,地是干净了,但空气里面总有余味。

老人们收拾好了以后,就走了。

中年妇人回头,发现小童还在这边,开口说道:“他们都走了呢,你还看热闹啊?”

夏昭衣摇头:“不看了。”

“看出什么名堂来了?”

夏昭衣朝她看去:“我不是来看名堂的。”

“那你看个啥?你不是看热闹的?”

“我来看侠客的,想看看有没有人愿意出来帮他们,”夏昭衣看回那边湿嗒嗒的地面,“有点遗憾,现在侠客好少。”

“你也太闲了吧?这东西是他们的,又是他们自己弄倒的,他们自己收拾也没啥不对。”中年妇人撇嘴,不过看她这么小的个头,也觉得难免,小儿哪识愁滋味。

“不闲,我在赶时间,”说着,夏昭衣站起身,拍了拍尘土,看着中年妇人道,“他们已经在收拾了,但是旁人还在骂骂咧咧,这是不对的。”

中年妇人露出一个夸张鄙夷的神色看着她。

夏昭衣笑了笑,转身走了。

“脑子有问题的吧。”中年妇人在后边说道,随后转过头去要跟旁边的菜贩们好好道一道这个不正常的小孩。

夏昭衣离开后,脚步加快。

几个老人没有走多远,他们岁数比较大了,才收拾完这地面,多少有些体力不支,坐在路旁休息。

有一个老人在低声哭着,形容灰败,旁边无人安慰他,每个人都很累了。

夏昭衣微做停顿,从袖子里面摸出了几个碎银,走上前去。

“老人家。”夏昭衣开口说道。

老人们一顿,抬眸看来。

夏昭衣摊开手:“一位大哥哥,叫我把这些碎银给你们。”

比较精神一些的褐衣老人一愣,抬头看着她:“哪个大哥哥?”

“他走了,他说那些咸菜当他买下来,”夏昭衣将银子递去,“你们收下吧,我跟那个大哥哥不认识,我回去也找不到人,这钱你们不收下,我就不知道怎么处理了。”

老人们互相看了看对方,都有些愣。

褐衣老人神色露出些为难,但终究是伸出了手,将这些碎银从她手里取走。

“多谢你了,”褐衣老人说道,“那少侠,他长得什么模样?”

“他说他叫夏空学。”

“夏空学?”褐衣老人重复。

夏昭衣一笑,点头:“嗯。”

不想多做逗留,她笑道:“老人家,我还有些事情,我得先走了,你们休息。”

“你又叫什么呢?”褐衣老人忙问。

小童只是笑笑,转身走了。

“夏空学。”几个老人在她身后念着。

“这个名字,怎么那么奇怪啊。”一个老人说道。

夏昭衣背对着他们离开,唇角的笑意微微收敛了,眼眸变得沉痛了许多。

记忆里面的少年趴在书案上,对着一旁的少女痛呼学海无涯,回头无岸,溺死其中,尸体都没处捞。

少女左右各执着一支墨笔,同时写着两行字,无语的斜了他一眼,说他不学无术。

少年又是一声哀叹,挠了挠头皮:“我叫什么夏昭学,我该叫夏空学,全白忙活了,不对,把夏字也给改了,改成瞎最好,瞎学一通!”

少女“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我回头就找父亲告状去!”

告状当然是不可能的,她从来都不是告状的性子,这样的话,也就逗逗二哥。

夏昭衣停下脚步,眉头轻蹙,那些翻涌而来的回忆越多,她越发觉得自己难以承受。

不过很快,她就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调整好一切情绪,继续朝前走去。

寻人于夏昭衣而言全然不是难事,何况对方给出来的线索很关键,尽管不多,只有三条,但稍作抽丝剥茧,她没用多久就寻到这了。

到了丰和县,她再一路打听,套了些话,花了些银子,将所有该整理的线索整理,该理清的前因后果理清,她再找了家客栈坐着,提笔梳理,一一落在字上,差不多就算完事。

接下去认亲的事情不归她管,线索送去到清阙阁,对方确认后,她领了余下的款和解药,就算了事。

当然,那个所谓的解药,只要她高兴,自己也可以做,但是她想偷个懒。

夜晚就在这家客栈住下,但实在没有什么困意,她下了楼,在大堂里面趴着,叫来的东西堆在桌上不碰,就在那边听着几个酒客的说话声,望着窗外的明月。

他们什么都在说,借着酒劲甚至有些上头。

夏昭衣听着听着,逐渐竖起耳朵,望着窗外的目光变得晶亮。

“……真的假的?什么时候出发?”

“说的是下个月初一呢。”

“李循才多大啊,十六还是十七?带的动吗?这可是十万的兵马啊!”

“当然是希望他带的动了,要是带不动,我们就跑吧,上一次他们打到仄阳道,中间一路杀了多少人?奋劳县都快被杀空了!满城的尸体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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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 睡觉要紧

酒客们你一句我一句,最后说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没有人再继续。

几个人闷闷的喝酒,其他桌子的人被影响到了,心情也变的低落。

一个酒客又喝了一大碗酒后,将碗给砸了,嚷道:“不扯这个了,聊别的吧。”

“今朝有酒今朝醉。”另一个酒客说道。

那碗的碎片,有一些溅到了夏昭衣这边。

夏昭衣捏着手指,算不出什么来,天象也看不出什么。

她轻悠悠呼了口气,依然还是趴着的,不过稍稍挪动了下身子,换了一个比较舒服点的姿势。

既然要聊别的,一个酒客便转了话题,说道:“最近的事情你们听说了没?”

“什么事情?”其他人看过去。

“京城里边传着的那个林姑娘。”

“林姑娘?谁啊?”

另一个酒客这时说道:“说是很厉害呢,未卜先知,提前了一个月便知晓了佩封城的大雨会有十日之长。”

夏昭衣对这些事情本兴趣不大,正欲闭上眼睛,闻言愣了下,眉心轻蹙。

“怎么可能,提前一个月?”

“可不就是,当时很多人都知晓她提过的,而且她料准了的事情多了去了,神通广大啊。”

“那你说说,还有什么事情的?”

“成,那你们可就慢慢听着了。”

夏昭衣也在这边听着,中间因为趴久了,脖子不舒服,她将自己给转了过来,朝里面趴着,顺便看着这酒客说话。

他说的兴致勃勃,手舞足蹈,方才大堂里面的那些闷沉感,似被消散了。

不过他说话的时候,旁人总有打断他,说吹牛,他就跟人争。

看他们这样说着争着,夏昭衣终于有了一些困意了,她唤来伙计付了钱,指指桌上的饭菜:“我一口都没碰,都是干净的,谁要便送谁吧。”

“这……是不是我们店里的饭菜不符合小爷的胃口啊?”伙计好奇的问道。

“不,这些饭菜很香。”夏昭衣笑道,其他的不想多说了,抬脚朝楼梯走去。

第二日一早,她就回京了,在城门口排了长长的队,递了一份造假的户籍,进城后便直奔清阙阁。

招待的不是言回先生,这位先生面生,夏昭衣不认识。

因言回先生事先有过嘱咐,所以这位先生没对这么一个小童的到来有什么奇怪之感,直到翻开记录在册的名字后,这先生才摸着胡子讶然的重新抬头看着夏昭衣:“你……叫阿梨?”

“对的。”夏昭衣道。

“你是从何而来的?”先生又问。

“盛景长街。”夏昭衣回答。

“盛景长街?你家住在那边?你不是从城外来的?”

“你需要对我知道的那么多吗?”夏昭衣看着他。

先生这才觉得自己失态,讪讪道:“失礼了。”

“无碍,但是你为何对我好奇呢?”夏昭衣反问。

先生失笑,摸了摸胡子,道:“实不相瞒,近来京城传言一个从佩封而来的女童,也叫阿梨,很是神奇,我见你们名字相同,于是有此一问。”

“哦,”夏昭衣点头,“那,先生,我这一笔单子的话……”

先生收起书册,道:“我需要把这些东西递交过去,令雇主核查,你后日来取余下银两和解药。”

“好的,”夏昭衣说道,“不过,我还想再接一笔。”

“嗯?”先生好奇看着她,“你竟还想要?这么多银子,还不够么?”

“先生,规矩。”夏昭衣道。

先生失笑,点头:“好,我不多问,你且等着。”

“嗯。”

先生重新取了木匣出来,夏昭衣随意挑选了一个打开,忽的笑了。

先生这次没有多问,安静的等着,虽然不知道她挑选了哪一个。

夏昭衣放下来说道:“又是寻人。”

“嗯?”

“找阿梨,”夏昭衣放下手里的花笺,道,“看来先生说对了,这阿梨真的很神奇。”

先生也笑了,点点头:“是,我本不该告诉你,但是近日来寻她的人很多。”

“有人接了吗?”

“接出去几笔了,能不能找到,谁先找到,看他们自己的命数。”

“开出来的银子,都是一样的?”夏昭衣好奇。

“有一千两,有两千两,少的五百两。”

“应家找个亲生儿子才给五百两,现在寻一个素不相识,甚至都不知传闻几何,是否真假的女童,竟愿意花上两千两。”夏昭衣说道。

“接么?”先生看着她。

“不接。”夏昭衣笑道,将花笺收卷,系好后放回木匣,重新选了一个出来。

这次打开,她略略看了眼,对先生道:“就这个吧。”

先生接过去看了眼,点头,道:“好,我去给你取详细,你稍等。”

“嗯。”夏昭衣应道。

待先生走了,夏昭衣看着桌案上留下来系花笺的细绳,目光变得若有所思。

等取来详细后,她没有再喝那小瓶子的药,直接领了一百两银子,便离开了。

街上熙熙囔囔,贩夫走卒遍地,她走的缓慢,一直在想东西。

不知不觉,穿街过巷,待她抬起头,发现自己又到了湖边的这间茶馆。

说书先生的抚尺拍的响,她却有些不太爱听了。

回过身来,准备寻个清幽之地,她的脚步却一顿,看着远处的一个人影。

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靠在那边吹着湖风,非常大大咧咧,没有规矩的姿势,双手枕在脑后,正夸张的打了个哈欠。

旁边好些身着锦衣的人路过,有的安静说着话,有的轻笑着打闹,愣是没有一个人认出那靠在树下准备打盹的人是工部尚书宋度的儿子宋倾堂。

算算之前在重宜跟他见面,也快要是两个月前的事了。

当初莽撞横冲的小儿,如今成了马匹上英姿飒爽,执枪荡匪的少年郎,夏昭衣眼眸浮起了笑意。

不过不打算上前和他说些什么,她抬脚走了,经过这边的老树时,脚步未停。

宋二郎真的快睡着了,眼泪都要出来了,他吸了吸鼻子,忽的皱了下眉,有所感的抬起头朝右手边看去,只看到一个小童走远了的背影。

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算了,睡觉要紧。

他彻底闭上了眼睛。

189 又见到了

一连过去五日,郭庭始终未能等到那位兄长,他终于放弃。

在这期间,詹陈先生也曾派人来问,得知这兄长未来报道,有些纳闷,再派人来叮嘱,如若这兄长来到书院,立时通知人去找他。

郭庭心生奇怪,但爽快应下。

不仅是这兄长未曾出现,那位叫阿梨的女童也再也没出现过。

掌柜的甚至派人去携来山外那六松悬崖上守着,数日来依旧未见人影。

这几日,京城也发生了不少事。

瘟疫的传言四起,皆从城外而来,越传越盛,朝廷在八月二十六日时下了禁令,每日都有专门的官员和卫兵去大大小小各个药铺里边清点药材,官员身上携带药材名单,但凡记载在册的药材,每日售出不得超过十两,违者斩,整个大乾的所有药铺皆要如此。

而在此之前曾大量收购过此类药材的药商,好些人都被提审了,家眷四处奔走,想要救人,关系曾交好的官员也爱莫能助。

药材之事为其一,其二,朝廷重整了十万大军,将于九月初启程北去,天子将亲自登台祈福,出城送行。

京城已经开始禁严,四方二十六道门城,平民只出不进,异族皆被抓起,违抗者当场斩杀。

其三,在瘟疫传言之外,城中又起一个传言,称宋致易叛乱大乾后,随即便安排了人高马大的死士入了京城,共近千人,待得时机成熟,这千人必会立马手执长刀,上街砍杀,让长街血流成河,他们再趁乱杀出城去,不为其他,只为祸乱天下。

相较于其一其二,其三才最令人心悸,一时间人心惶惶。

沈谙这些时日皆在京城,每日都会派柔姑去清阙阁一趟,柔姑皆空手而回。

沈谙不愠不急,若是阿梨能这么轻易被找到,便也不是阿梨了。

他每日就在客栈里喝喝茶,看看书,闲来去街上走上一圈,悠闲悠然。

京城说大很大,说小却也很小,这样上街闲逛,竟让他撞见了林清风两次。

林清风见到他仍有些怯意,这世上男子,林清风见的着实太多,自认谁都好对付,哪怕乖张凶戾一些的,都可以磨一磨,唯独沈谙,让她根本捉摸不透。

沈谙见到她倒是没有丝毫感觉,目不斜视,像从不认识一样,保持着自己不疾不徐的脚步离开。

一旁的小丫鬟不敢说话,只是忍不住还是会朝林清风脖子上面的伤口看去。

林清风皮肤极为娇嫩,雪白如玉,但她皮肤也有一个不好,就是容易留疤,而且伤口恢复很慢。

如此一道伤口在脖子上,不好好照顾妥帖,这个疤痕怕就要跟着终身了。

回来客栈,柔姑端了茶水进屋,沈谙已经在窗边翻书了。

将茶水放在一旁桌案上,柔姑说道:“公子,茶。”

沈谙抬起眼眸:“有劳。”

柔姑顿了下,道:“公子,我们还不走吗?那阿梨,许是见不着的。”

“我那日算了一卦,”沈谙淡笑,“还有缘见面的。”

“公子也说过,卦象算不得数。”

“不,”沈谙摇头,笑道,“凡出鞘之剑,必明光烁亮,其光,即便我双目皆眇,我心不瞎。”

柔姑点头:“嗯……”

此次沈谙来京是为两件事,一为沈冽日后的前程,二是要来见林清风的师父。

第一件事情差不多办妥了,第二件事情,那来去无踪的老头,见不到也便算了。

只是这横空冒出来的小女童,总令柔姑觉得有些微妙。

“又见着她了。”沈谙这时说道。

柔姑抬眸朝窗外看去,不远处的一家胭脂铺前,林清风带着自己的小丫鬟在那边同人说话。

柔姑扯了下唇角,说道:“着实难以令人相信,她竟也算得上跟公子你师出同门,瞧瞧她这沉不住气的模样,这样成日在街上晃悠,遇见个有些身份的人便上去攀谈,跳梁小丑一般。”

沈谙笑着,没有说话。

柔姑眼睛里面满是不屑和鄙夷。

先前林清风同他们炫耀,称她未出几日会名扬天下,她还曾一度好奇,会是什么事情。

结果,未等到她名扬天下,这风头已经被阿梨抢走了。

陆家那两口子前些时日反复折腾,也没将林清风的名号闹响,林清风索性就自己去街上为自己“招揽”名气。

还有另外一件事,便是那瘟疫,她精打细算,想的妙极,怎料计划赶不上变化,朝廷一道律令下来,全部作废。

她此前便曾囤了不少药材,如若不是这次陆容慧替她保下,怕是她现在已经进去了。

“这女人,小聪明太多,”柔姑忍不住又道,“只着利于眼前,全然无长远之计。”

“让自己闯个大名声,这还不是长远之计么。”沈谙淡笑。

柔姑看了沈谙一眼,摇了摇头,说道:“公子,我先告退,我也想去看看书了,我半个时辰后再来。”

沈谙收回目光望着自己的书,笑道:“去吧。”

街上,林清风正同宋五娘在说话,宋五娘身边跟着一个仆妇和两个丫鬟。

对林清风,宋五娘倒是很有好感,谁让这林姑娘生的实在漂亮。

夏昭衣现在正坐在沈谙楼下的大堂靠窗口的位置。

她依然还是一身男童的打扮,现在托着腮,看着窗外的林清风和宋五娘。

她今日来此,是寻潘家的一位故人,夏昭衣料想此人未被牵连,所以特意来赌一赌运气,结果就撞见了窗外这样一个场景。

不过,这倒不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林姑娘,前日她去定国公府所在的盛景长街寻线索时,便也见过一面。

这林姑娘,在京城的相交倒是不少。

现在这位宋五娘,是宋二郎的堂妹,如果没有记错,应该叫宋玉亭,如今也长大了。

想起宋二郎,夏昭衣不由在想此次十万大军北行,他会不会跟着同去。

忆起当初父亲大哥出征时的场景,夏昭衣心里面又唏嘘几分。

收回目光,她端起茶盏抿了口,抬眸朝另外一边看去,继续耐心等着。

190 当铺后院

夏昭衣没有等多久,大约半个时辰后,她便看到了全九维。

先前推算他岁数不过二十五,但现在看去,他眼角已有细密的皱纹,头发略有些斑白,这模样,似乎要老上十岁。

不过他身姿还是挺拔的,非常瘦高,手里拎着壶酒瓶,来这边买酒。

近来的事情,大街小巷少了许多人,客栈大堂里面更是不多。

全九维把酒壶给了伙计后,就在柜台那边等着。

他要的是黄酒,而且要热过的,这家客栈的黄酒是老字号了,时常会有很多人来买。

等伙计打了酒回来,全九维从侧门离开。

夏昭衣慢悠悠的吃完手里的马蹄糕,起身结账,朝另一边的大门走去。

绕过客栈隔壁的铺子,夏昭衣在另一条胡同口看到了全九维。

他走的很慢,不知道在想什么。

夏昭衣跟着他走到了另一条胡同,他推开一个小院,走了进去。

夏昭衣在附近看了圈,记下后,转身准备离开,脚步却忽的一顿,有所感的抬起头朝另外一边看去。

那边有个中年妇人,刚才夏昭衣便略有注意,不过只当是个寻常民妇,但在全九维走来后,她的目光时不时会看向全九维,现在全九维进屋了,她也似要走。

夏昭衣原本的打算,是等天黑后,她摸进去,直接绑了全九维。

与其在那边拐弯抹角的问话,以及被对方将信将疑的试探,不如她直接拿把刀放他脖子上来的干脆。

不过现在看来,好像有另外一番热闹了。

妇人没走多远,进了一个小院,没过多久便从屋子里出来,手里拿着小篮子,篮子里面是些孩童的衣料。

她在院子里坐下,开始缝补,跟寻常妇人并无差别,不过会时不时抬起头,朝不远处全九维的院落看去。

半个时辰后,一个男人回来,妇人将他叫进屋子,没过多久男人便出来了,离开院子,去往了大道。

夏昭衣再度跟上,尾随着男人到了一户大宅后门,后门的仆妇跟男人很熟悉的模样,说笑着招呼,让男人进去了。

夏昭衣闭上眼睛,脑中勾勒着整片街道的模样,舆图上屋宅建筑拔地而起,树木茂密,人群往来,她的视线从远处而来,一路穿过繁华拥挤的十二大道,最终停在这座大宅的前门。

夏昭衣一顿,睁开眼睛,是于府。

这里本不是于府,而是唐家,工欲善事,必先利器,知己知彼,是她的习惯,而对一个地形的熟练掌握,这是兵家的第一要义。

夏昭衣这些时日便一直在穿街过巷,四处行走,将沿路所看全记在脑中。

才过去两年,实在没有沧海桑田之感,和记忆里相叠,也只有几处不同。

其中就是这边唐家的府宅,变成了于家的,原因不明,她目前没多大兴致去查。

那男人进去后,一直没有出来。

夏昭衣等了一阵,不想等了,转身离开。

天色渐渐黑下,夏昭衣在街上四处闲逛。

着实清冷的很,没什么人,许多店铺早早打烊,巡街的卫队变得多了。

她避开那些卫队,在巷道里面走着,待时间差不多了,她便去全九维家。

刚刚过来,她便发现了一件好玩的。

今天她跟踪的那个中年男人坐在了下午妇人所坐的地方,状似在看月亮和发呆,目光不时会朝全九维的屋子看去。

而全九维,他现在换了一身衣裳,已经从另一道门溜出来了。

这一身衣裳比较黯淡,行于夜色里面很难辨认的出,但是也不会显得太过刻意。

他一路走得平静,没有回头四顾,坦坦荡荡,看不出任何异常。

夏昭衣跟着他走到了一条宽阔小路,穿过落满星子的池塘,全九维这才停下脚步回头看来。

四周很安静,空无一人。

一些屋舍里边还有灯光,但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收回目光,继续往前,去到了一个庭院,推门进去。

夏昭衣看着那个庭院,没有上前。

全九维是潘乃锋的私生子,知道这个事情的人屈指可数,夏昭衣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全九维这条命是师父的故友救的。

在全九维刚刚生下来的时候,潘乃峰的原配乔氏一定要处死他,师父的故友救下他后才知道原委。

潘乃峰对全九维心有愧疚,一直在背地里暗暗给他钱财,细心栽培。

但是全九维的性情着实有些怯弱,甚至是穷酸,夏昭衣以前遇见过他一次,总觉得唯唯诺诺,说话都不敢看人眼睛。

可今天所见的全九维,谨慎小心,从容平静,这模样和神情,跟记忆里面所去甚远。

夏昭衣抬头朝前边看去,循着刚才一路走来的方位,这前边应该是煌宁西街。

中路段从南开始数去的第六间……是惠平当铺。

这当铺有些耳熟……

夏昭衣轻皱眉,总觉得在哪听过。

这时,又有人过来了。

夏昭衣朝那人看去,觉得身影很是眼熟。

待那人侧身进入院门的时候,夏昭衣一愣,是郭庭。

全九维……郭庭……

夏昭衣咽下心头之惑,继续安静等着。

夜色寂寂,这边还有其他人经过,有些是单纯的路过,有些则也是去惠平当铺那后院。

她等了很久,没有人再进去,那些人也没有出来。

倒是撞见了一个贼子在行窃,但她没有阻拦,看着那贼子偷了一袋东西跑了。

又等了近半个时辰,终于见到那边的后院有人出来了。

只有一个人,恰是全九维。

夏昭衣看着他离开,没有跟去,继续在这观望。

大约过去一盏茶的功夫,再又出来一个。

除了全九维和郭庭以外,夏昭衣还看到了一个熟人,是曹幼匀。

夏昭学交友遍布天下,曹幼匀和郭庭都是夏昭学的好友,但是夏昭学跟郭庭认识是在乡野行侠之时,跟曹幼匀认识,则是在点将堂。

曹幼匀来自定陶曹家,曹氏古老悠久,和醉鹿郭家天下齐名,但比起郭家喜好闲云野鹤不同,这几代的曹家开始入住京都,并在京城根基极深,封侯拜将。

曹幼匀在族中排行老六,和曹七郎曹曜都是夏昭学的莫逆之交。

191 百友为夏

单凭全九维和郭庭两个人,夏昭衣不敢那么肯定这当铺后院的人在做什么。

但现在加上一个曹幼匀,夏昭衣几乎可以确定,这些人绝对是因为定国公和潘家的事情而聚在一起的。

曹幼匀惯来心高气傲,所结交的友人皆非富即贵,周身皆是荒唐离谱的事,他有句话曾被世人怒斥了许久,甚至传到宣延帝那处,惹了宣延帝大怒。

他说,宁可娶其貌不扬,甚至丑陋的富家千金,都不想看那衣衫褴褛,家徒四壁的绝色佳人一眼,穷人就该老实的呆在穷人的堆里,收起好高骛远的攀交之心,乖乖过那平庸日子,安守本分就好。

这话回忆起来,现在都还觉得鲜明。

人一个一个从后院离开,夏昭衣等了很久,都没有再见到人出来。

一共走了九个,除了曹幼匀,全九维和郭庭之外,其余六个,她都不认识。

而这家当铺的名字,她确定自己是听过的。

不过,不论如何,这里面的人于她,应该都是“朋友”了。

想到之前所想的,她还要去绑了全九维,夏昭衣忽然就笑了。

算了,便“饶”过他好了,至于那对监视着他的夫妇,既然全九维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存在,那她也不好多动。

毕竟换作是她,如果知道有人暗中监视自己,她肯定变着法子的让这两个监视者为己所用,想让他们回去禀报什么,全看她的心情。

倒是于家,之前夏昭衣没有兴趣去关心为什么唐府会变成于府,现在看来,得好好去查查了。

………………

郭庭没有回去青山书院,而是去了醉仙楼。

那女童的事情,现在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

这里面最积极的,除了掌柜的和一直以来不怎么说话的方观岩外,现在还要加上一个杨冠仙。

郭庭在楼上等了好久,杨冠仙从楼下上来,将木质楼梯踩的清脆。

他脱了外袍递给身旁的侍从,令侍从离开,没有他的吩咐,谁不准过来。

“久等了,”杨冠仙说道,“走吧。”

穿过二楼大堂,从一条过道去到另一处的楼梯,再上楼后,便是杨冠仙的书房。

书房门口贴满了各式符文,待进去书房后,最先看到的就是一把悬在墙上的桃木剑,背景是巨大的大衍辟邪图。

空气里面满是檀香,杨冠仙关上门,走到书案旁,开口说道:“那百友,至今仍没去你们书院?”

“没有,”郭庭摇头,有一些好奇的说道,“就这件事情,你让我来这等你?在那边不也可以问么?”

“终归有些话是不方便说的。”杨冠仙肃容说道,而后取了桌上的笔,蘸了蘸未干的墨,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

郭庭看过去,是“百友”。

“怎么?”郭庭问道。

杨冠仙没有停笔,又在旁边写了一个“夏”。

郭庭一顿。

“你看,”杨冠仙提起笔,开口说道,“也许这个百友,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不知道为什么,郭庭听到这句话,竟觉得有些起鸡皮疙瘩。

他看着纸上的几个字,舔了下唇瓣,说道:“你是说,这个所谓的兄长,是那女童……编造出来的?”

“她的来意也很明显了,夏,”杨冠仙伸手指去,“夏昭学的‘夏’,定国公府的‘夏’。”

“我稍后还要行夜路回去的……”郭庭轻轻的说道。

“这女童着实厉害,”杨冠仙在郭庭对面坐下,说道,“甚至詹陈先生都未曾见过这位兄长,就能给她提笔写一封引荐信,这女童如何做到的?”

郭庭皱眉,回忆那女童的谈吐,而后说道:“实不相瞒,她说话的语气,眼神,气度令我觉得舒服,哪怕她所说出来的话让我不喜,可是她能把握住尺寸,不会彻底激怒我,还能循循诱导我去顺着她的想法往下说。”

“才十岁?”

“十岁上下,看着很年幼。”

“这世上不乏天才,可是她能做到这样,绝对不仅仅是天纵之才,她……是别人悉心栽培出来的吧。”杨冠仙道。

“你这是何意?她被人派来试探我的?”

杨冠仙失笑,摇摇头,说道:“我只是想起一个人来了。”

“谁?”

“你还记得夏姑娘的师父么?”杨冠仙问道。

郭庭一顿,而后道:“夏姑娘的师父……我怎可能会知道,那样仙风道骨的人物,离我着实太远了。”

“他能栽培出一个夏姑娘,你说他是否又能再栽培一个女童出来?”杨冠仙说道,“至少我愿意相信那日去找你的那个阿梨,她一点恶意都没有,她也绝对是为了夏家而来。”

郭庭没说话了,目光落在纸上的“夏”字。

“还有一个说法,”杨冠仙又道,“郭庭,你说人会不会起死而生?”

郭庭整个人都不好了,抬头说道:“你这到底是想说什么,大晚上的,你这样神神叨叨,我待会儿还要怎么回去?”

杨冠仙轻叹,搁下手中的笔,说道:“我只是太过惋惜,夏姑娘那样的佳人,不该就这样仙去。”

“打住!”郭庭忙道。

说完,郭庭觉得不对劲,又道:“等等,你的意思是,夏姑娘是阿梨?”

“我是有这样的感觉。”杨冠仙道。

郭庭皱起眉头,有些恼了:“杨冠仙,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不可以说,夏姑娘是什么样的人物?你怎可以这样亵渎!”

杨冠仙神情变得沮丧,他垂眸看着纸上的“夏”字,过去许久,开口说道:“有件事,你可能并不知道。”

郭庭很想让他闭嘴,不要说,可是又想继续听下去。

杨冠仙轻叹:“那年夏姑娘殒命于雪原之上,易书荣得知是她后极为震怒,好在易书荣也算是个人物,没有羞辱夏姑娘的尸身,他惋惜钦佩,将夏姑娘的尸身连同所拖行过的大雪一同收敛,装进了冰棺里,但是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郭庭觉得有点冷。

这样的夜深人静,他躲在这样一个书房,听着杨冠仙用这样的语气说着这样的故事,他向来勇猛的性子,是真的觉得很慌……

192 八十六口

不过,关于后来的事情,郭庭隐隐是能够知道一些的。

夏昭衣的尸身被葬在了不屈江北山梅岭,那里据说风景如画,常年积雪。

后来听说很多人集资筹款,想要问易书荣买下夏昭衣的尸身,开出的价格达黄金万两,但都被易书荣拒绝了,不过到底只是听说,此事不知道真假。

见郭庭没说话,杨冠仙继续说道:“当时夏姑娘被葬在清梅岭,后来,那清梅岭上忽然着了火,大火被扑灭后,成片梅树成焦土,而起火点,正是夏姑娘的墓地。”

郭庭一愣:“夏姑娘所葬的地方,起火了?”

“看吧,我便知道你不知道,”杨冠仙说道,“雪山能着这么大的火,着实是件奇怪的事,更何况,夏姑娘那破损的尸身还与霜雪同葬,但就是被烧了,她被烧成了灰……”

郭庭全然不知道还有这事:“那,查出来是谁干的吗?”

“似乎,是她师父。”杨冠仙道。

“那位世外高人?他为何这么做?”

杨冠仙摇头,皱眉道:“这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呢?而且,这件事情的真假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夏姑娘的尸身的确被烧了,那清梅岭的确着了漫山遍野的火。”

郭庭轻叹,心情复杂。

“我一直在想,如若真是那位高人所为,那是为何呢?”杨冠仙低声道,“他为何要千里迢迢去往北境?那里战乱贫瘠,他过去肯定诸多不易,去了那边后,似乎也没有找易书荣复仇,仅仅只是焚毁夏姑娘的尸身……我想了很久,都想不出为什么。”

“那便不想了,”郭庭说道,“你少看点这些书籍,少研究那些旁门左道,真正让你去占星看卦的时候,你又瞧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我这是大智慧。”杨冠仙挺了挺腰杆。

“你这是大肚子。”郭庭指着他肥胖的腰围。

杨冠仙摇头:“跟你也说不清,不过现在就是不知道去哪里找这阿梨是好。”

“她若真是佩封来的那个,想必她不出现,我们也见不到她了。”郭庭道。

“那你说……”杨冠仙看着郭庭,“我的这个猜测,要不要和他说?”

郭庭微顿,知道他所说的“他”是谁。

“我做不了主,你去问问掌柜的吧,不过,他可能都不知道夏姑娘的棺椁被化为一炬了吧。”郭庭道。

“唉,”杨冠仙叹着摇头,“太伤神了。”

郭庭看向窗外的夜色,起身道:“我得走了,再晚回去,明日的早课都未必能赶得上了。”

“还是要多加留意下这女童。”杨冠仙道。

“好。”郭庭应道。

他回身要走,目光不经意的带过,却看到书房另一边的画。

确切来说,也不是画,上面还有模型摆设,只是这个模型……是纸做的小棺材。

画非常大,像是舆图一般,下边由几张书案拼凑一起,那画上的小棺材成群一片,近百个。

郭庭忍不住道:“你这是……”

他回头看向杨冠仙,目光略带些悚然。

“这个啊,”杨冠仙一笑,说道,“这些是棺木群。”

“你好端端的,在书房里摆这些做什么?”郭庭着实理解不了。

“哪里是好端端的,”杨冠仙走过去,拿起一个纸做的小棺木,说道,“这里共八十六口呢。”

“八十六口?所以?”

“昭州南塘县那乔家,你可还有印象?”杨冠仙说道,“当初逃走,让满城百姓给他们做替死鬼的那个。”

郭庭了然了:“阔州江边那漂下来的八十六口棺木,都是乔家的人。”

杨冠仙将棺木放回去,说道:“我做这些,可也费了不少功夫呢。”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摆这些做什么呢?”

“没办法,我就这点爱好了,”杨冠仙笑笑,看着图上这些,说道,“而且,我查着查着,还找出了一些好玩的呢。”

“什么好玩的?”

“你还是回去吧,这就是我自己的事情了。”杨冠仙不太想说。

郭庭也没什么兴趣,点点头,告了辞。

隔日一早,天空阴沉,似要下雨,天地都闷闷的。

最先打破宁静的,是惠平客栈后边传来的哭骂声。

“遭贼了,遭贼了!”

四周早起的邻居都闻声跑来。

妇人痛哭着,怒声骂道:“遭贼了啊!”

一个小乞丐挤开人群:“让让,让让!”

旁人嫌弃的打骂他,小乞丐忍着那些踢打,对妇人道:“有个大侠拿了包东西给我,说是别人偷的,不过我得问问你,你到底丢了啥?”

众人一顿,朝小乞丐看去。

妇人忙抹掉眼泪:“什么大侠?”

“就是大侠呗,”小乞丐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你快些说,你丢了什么,你说对了,我就给你,要说的不对,我还得去问问其他人有没有丢东西呢。”

旁人一听这话,都赶紧催促妇人快说。

妇人想了想,开口报了些丢掉的东西。

小乞丐听着也记不住,过去说道:“你说的玉镯子,是这个吧?”

妇人见到,一把夺了过来,欣然道:“对对对,还有这些衣物,应该也是我的了。”

不过她没去打开,一些私物着实不方便在这么多人的眼睛盯着下去清点。

妇人破涕为笑的看着小乞丐:“那位大侠是谁,叫什么呢?”

小乞丐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得走了,那位大侠让你日后小心点。”

妇人连连道谢。

小乞丐转身就跑了。

绕过几个庭院后,小乞丐停下来,对等在那边的小童说道:“我就照你说的那样说了,你看可以吗?”

夏昭衣点头,问道:“四周那些邻里,来的都是些什么人,有没有衣着稍微好一些的?”

小乞丐摇头:“我仔细观察过了,都没有,你说的那个当铺后院,瞅着也没人出来。”

“给。”夏昭衣递了十个铜板过去。

小乞丐忙高兴的接过来。

“最近京城戒严,你行讨是不是不便了?”

小乞丐数着铜板,抬头道:“是啊。”

“换地方呢?”

小乞丐微顿,想了想,说道:“对了,有件事情,我出个价钱给你好不好?这个消息还挺好玩的。”

193 你坐那边

夏昭衣一笑,看着他的眼睛:“你出多少?”

小乞丐伸出手指,有些不太自在的看着她:“五文,你觉得怎么样……”

夏昭衣变戏法似的,手里多出五个铜板:“给。”

小乞丐看着她掌心上的铜板,再抬起眼眸看她:“你就这么爽快的给我了?也不骂骂我?”

“你说的好玩的消息是什么?”夏昭衣笑着问道。

小乞丐舔了下唇瓣,取走铜板后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前些时日,京城里边盛传的死士,说会上街砍杀人的,你可有听过?”

夏昭衣点头:“嗯。”

“这事情我们都很害怕,毕竟我们连躲的地方都没有嘛,所以这阵子,我们几个人就去打听,想看看到底有没有这事。”

“然后呢?”

小乞丐又四下看了看,说道:“带刀的没看到,现在管的严,可是人高马大的真的看到了不少,那种一看就是个练家子的,胳膊碗大,其实这也没什么,但奇怪的是,我前天看到的几个明明之前是认识的,但是又装作不认识。”

夏昭衣笑了,道:“然后呢。”

“我就觉得不太对劲,我悄悄的跟上去看,然后我看到了几个说书先生。”

“说书先生?”

“对,”小乞丐点头,“那几个说书先生非常的焦虑,他们进去屋宅后,过了好久,只出来了四个,还有两个没出来,其中一个是胡芳斋的成老头。昨天我按捺不住,去胡芳斋门口打听,结果说成老头生病了,这阵子都不会来了,可是我怀疑,”小乞丐抬手在自己的脖子下面比了一刀,“成老头可能被杀害了呢。”

说完,他看着面前的小童。

她正在想东西。

沉默了一阵,夏昭衣说道:“这件事情,不能告诉别人。”

“我才不说的,”小乞丐说道,“你也不能告诉别人啊,我怕查起来,咱们两个都得玩完。”

夏昭衣一笑,又道:“我先才问你的,我问你能不能换地方,你还没回答呢。”

“哪能啊,”小乞丐愁眉,“我们去哪里都一样被赶着走,只有心善的人能给我们一口吃的,有说要将我们赶出城外,但是九叔说,被赶出城外只有一条路了,就是死在那荒山野岭了,到时候还得被狼给叼走呢,把我们吃的大卸八块的,到时候……”

“别自己吓自己了。”夏昭衣打断他。

小乞丐点点头,又道:“对了,你问我能不能换地方,这是要干什么呀。”

“没事了,”夏昭衣说道,“你先找个能安身的地方,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好。”

夏昭衣转身离开。

小乞丐摸着手里的铜板,高兴自己又小赚了一笔。

天空终究没落下雨来,不过风陡然变得大了,而且很冷。

说书先生的抚尺拍下,人数不多的大堂里边,好些人托腮听着。

夏昭衣的目光看着外边的于府,高挂的匾额上,于府两个字极为崭新。

于家的几个小姐外出归来,从轿子上下来后打闹嬉笑着,待她们进去之后,门口又静下了。

这时,大堂门边传来一些动静。

夏昭衣本无心去理,但是听到了一个女音,她转过了头去。

林清风带着丫鬟进来,跟伙计笑着说话,让伙计来些好酒好菜。

小丫鬟抬眸在大堂里边望了圈,目光落到了夏昭衣这边,走来说道:“小孩。”

夏昭衣看着她,等着她说话。

“这个位置让给我们好不好呀呢,”小丫鬟其实也没大阿梨这具身体多少,但像哄小孩一样说着,“你是在等人吗?要不去隔壁的桌子?”

“你怎么不去隔壁的桌子?”夏昭衣问道。

这里算是热闹的地段,但是街上和大堂里边都已经没有多少人了,空荡荡的。

小丫鬟笑了笑,说道:“这样,姐姐这里有块糖,你去隔壁好不好?”

说着,将手里边的糖放下,并直接伸手去端夏昭衣跟前的盘子。

夏昭衣只叫了三样东西,一壶茶,一盘炒田螺,一盘蜜豆糕。

小丫鬟端起来放去了隔壁,很快就转移走了,拍了拍手,说道:“你也过去吧。”

夏昭衣看着那边走来的林清风,说道:“是我个子太小,让你觉得我好欺负,还是我衣服穿得太朴素?”

林清风正准备坐下的,闻言朝她看去:“你说什么?”

“把我的东西端回来,”夏昭衣看向小丫鬟,“原本怎么摆的,便也怎么摆。”

“喂!”小丫鬟眉头一皱,“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呢,让你让个位置而已,你有什么好不情愿的?信不信到时候直接把你给轰出去?”

“城西辰白道那有个仓库,里面堆积了百来箱药材,你不赶紧出手,打算囤到什么时候?”夏昭衣看着林清风,淡淡说道。

林清风脸色白了白,看着她道:“你是什么人?你从哪里知道的?”

“把我的东西端回来。”夏昭衣这话又是对小丫鬟说的。

小丫鬟愣在那边,不知道要不要去。

林清风一步上前,压低声音说道:“我问你,你是什么人?你从哪知道的?”

“端回来。”夏昭衣依然还是对小丫鬟说的。

林清风心里一急,忽的伸出手要去抓夏昭衣的脖子。

但听“锃”的一声脆响,随即便见眼前明光一闪,她惊忙收回手,右前臂还是传来一阵锐痛。

锐利的刀子直接割破她的衣衫,划破了她的皮肉,鲜血涌了出来,渗透衣袖。

“小姐。”小丫鬟忙叫道。

夏昭衣将匕首收回刀鞘,放在桌子上,看向小丫鬟:“把我的菜端回来。”

那边端着小菜过来的跑堂见到这样一幕,愣在那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到底是什么人!”林清风声音压得极低,几乎从齿缝间蹦出,“我见你是个小童,不想跟你动真格,倘若你还这样,我便不客气了,你怕不怕你家中父母明天横尸街头?”

“不肯端吗?”夏昭衣没有理她,看着小丫鬟。

林清风气急,可是看着她手边的这把匕首,不敢上前了。

她一只手捂着伤口,鲜血还是渗透了衣衫,沿着指缝流了下来。

194 你怕不怕

跑堂在一旁傻了眼,尤其是看到鲜血这样滴在地上,越来越多,他忙将手里的托盘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跑来道:“你们要闹出去闹,别在我们店里,再这样我喊人了,外边可都是巡守,我出去招呼一声就有人了!”

到底是京城,这里的跑堂底气要足的很多。

大堂里边为数不多的人都看了过来,看到林清风袖子上大红的鲜血,都有些憷。

林清风全然顾不上了,她看着夏昭衣,手指微微发抖,比起这小童无礼的态度和她伤口上的剧痛,她心里现在最担心的还是这小童所说的药材的事情。

这小童怎么会知道的?

陆容慧帮忙一起遮掩,已将这事情做的天衣无缝了。

药材囤了百箱,是花大钱买的,她所想的是每日一点点的带出城,能带多少是多少,陆容慧当初还让她一把火烧掉,她才不会烧呢。

这件事情,是陆容慧身边的人说的?还是之前卖给她药材的药商?

可是这小童的衣裳实在朴素,与寻常民夫家的孩童无异,容色气度倒是不俗,坐姿仪态端正,模样沉静,但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将交道打的那么深的人,就连这小童的父母林清风都觉得不可能,毕竟她所穿的衣料真的很寻常,且偏劣。

林清风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小童,一时心念百转,拿不定主意。

丫鬟还立在那,没有去将那几盘东西端回来。她犹豫的看着林清风,这事情当然是得听林清风的。

夏昭衣看向跑堂的,说道:“小哥,劳烦你去喊一声巡守军。”

跑堂皱了下眉,古怪的看着她们,点点头,转身要走。

“站住!”林清风回头叫道,“不用了!”

跑堂的停下脚步:“你们到底要闹啥?”

林清风忌讳夏昭衣的匕首,看了匕首一眼后,压低声音说道:“小孩,你若告诉我这些是谁告诉你的,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说着,林清风看向丫鬟:“把她的饭菜端回来。”

小丫鬟有些气不过,不太高兴的回身过去,将那些东西移了回来。

心里面带着火气,因而她放下东西的时候声音很响。

“把那些端过来。”林清风又道。

她指的是跑堂端来的那些酒水。

小丫鬟看了林清风的袖子一眼,有些不太放心,在想让不让先让她包扎一下,但还是过去端起酒水,顺带看向那边的跑堂:“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去忙吧。”

跑堂的没理会。

小丫鬟不耐烦的说道:“你倒是走啊,这店又不是你开的,我们坐一会儿就走,死不了的,你在这里你家掌柜的还能给你加钱不成,你不知道多管闲事会惹祸上身吗,你惹祸了你家掌柜的会给你担着吗。”

跑堂听着也觉得是这么个道理,本来这种事情就懒得多管,但彻底不理会也有些放心不下,便走远了坐在柜台那边看着。

林清风将夏昭衣对面的长条凳轻轻踢出来一些,就要坐下。

小童抬眸看着她:“离我远点。”

林清风一顿。

“我不想看到你。”夏昭衣又道。

林清风按着伤口的手缩紧,剧烈的疼痛能让她稍微冷静。

她到底还是坐了下来,脸上的神情没有先才那么生气了,变得平静了很多,低声缓缓道:“我说完几句话就走,你不用急着赶我。还是那药材的事,就算被你知道了那些药材,你这个小屁孩也拿我没办法的,我能躲过第一次,就能躲过第二次,但是你要怎么办?你的父母又要怎么办?即便你早早没有了父母,你身边总还会有其他人,只要我愿意,我能让这些人统统完蛋。”

夏昭衣听着可笑,说道:“你用不着怕我,我如若想对付你,我早早便去揭发你了。”

“不,我没有怕你,”林清风笑了,唇角勾了个弧度,“我现在之所以生气,是因为我容不得身边有人背叛,但如若你这小童要帮着那个人一起瞒我戏弄我,那你的下场也会不好受的。惹了我,你不知道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我现在是为了你好,知道吗?”

她的面色仍是惨白的,笑的有些勉强,目光看着小童,隐含警告和杀意。

但是她这样的逼视下,小童的目光却也看着她,没有一丝一毫的躲避和退让。

林清风一直习惯自己的气场,以及别人被她气势所逼后的躲闪,可是这小童的淡然若定,让她脑中不由想起另外一个人,那个让她尝尽挫败感的沈谙。

偏偏,这个女童这时却忽的笑了,说道:“成吧,我姑且信你不怕我了,毕竟你才被我的匕首所伤,却能继续坐在这里威胁恐吓我,林清风,你怎么就不怕激怒了我这尚且年幼,脾气又不好的小孩,而后被我抓起这匕首刺过去呢?”

“你还是油盐不进?”林清风挑眉。

“是你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我的,”夏昭衣回答,“你先才说说几句就走,那你现在可以离开了。”

“你当真不怕死?横尸街头,五马分尸,皮肉分离,我还要将你砍了手脚扔到水缸里边腌制着,你怕不怕?小童,天下就要乱了,你玩不过我的。不如这样,”说到这里,林清风的语气缓和了一些,说道,“或者,你日后便跟着我了?替我干活的话,我可以保你吃香的喝辣的,给你买很多使唤丫头,给你买大宅子。”

“你说了真么多,又威逼又利诱,而实际上,你连阻止我出这道门的办法都没有,”夏昭衣拿起匕首起身,冷冷的道,“今日兴致全被你破坏了,这地方你若想待便待着吧,一旁都是你的血,气味闻着也令我不好受,因为你这样的人,你的气血都是脏且臭的。”

林清风怒目瞪她,再也维持不下脸上的笑。

“别想着发民难之财,”夏昭衣又道,“我暂时虽不想将这件事情说出去,但我不定哪天一无聊了就会去说,我手里掌握的东西比你想的要多的多,即便你能处理掉那批药材,你也逃不掉的,保重。”

195 相同遭遇

小童说完便转身走了,也如她所说的那样,林清风根本就没有办法去阻拦她。

小丫鬟面色难看,气不打一处来,收回目光看着林清风的衣袖,说道:“小姐,我们还是先处理一下伤口吧。”

林清风闭上眼睛,呼吸有些重。

小丫鬟知道,她这是真的气死了。

用了许多的功夫平静下来,林清风起身道:“回去吧。”

离开前看了窗外的于府一眼,这一趟,白来了。

林清风在京城并无固定住所,一直在几家大客栈里边流连,今日高兴住这里,明日高兴去住那边。

回到客栈,衣袖拢上去,一道寸长的口子出现在白嫩纤细的右前臂上,血块凝在伤口周围,伤口笔直细长。

小丫鬟拿了东西过来,要替她清洗包扎,林清风惯来怕痛,忍着泪花坐着,转眸望着左手边的座屏。

小丫鬟细心处理着伤口,抬眸看了她一眼,忍不住问道:“小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她清楚林清风的性格是不会这么白白受委屈的。

林清风却拿不定主意了,脑子里面都是那个小童所说的话。

到底现在身上有短板,把柄就在对方手里,而且现在冷静下来回想,这小童的刀法着实太凌厉,到底是谁?身后站着的是什么样的人物,给了这小童这样的底气?

敲门声忽的响起,林清风抬眸看去。

小丫鬟道:“我去开门?”

“去吧。”

小丫鬟走了过去,门一拉开,她蓦然吓了跳,低声叫道:“你怎么变成了这么一个样子?”

中年大汉一身狼狈,鼻青脸肿,手上缠着绷带,衣服上有一阵酸臭。

“林姑娘呢?”中年大汉叫道,“没出去吧?”

“我在。”林清风的声音响起。

中年大汉当即一把推开小丫鬟,大步冲了进去:“林姑娘,我这出了个事情!”

话音落下,看到林清风手上的伤口,他顿然愣住:“你的手怎么也受伤了?”

而且受伤的位置还跟他差不多。

林清风朝他的手看去,也愣了下,说道:“你又是如何受伤的?还有你这脸,你被人打了?这失踪的几天,你去哪了?”

中年大汉本来一肚子火气,看到林清风这白嫩嫩的手被生生划了道口子,他反而不那么气自己这几日所遇到的事了。

他在林清风对边坐下,怒声道:“我遇上了个多管闲事的小童,被整了一把,这几日都不好受,那对兄妹现在跑了,”

小丫鬟关上门过来,听到这伸手捂住嘴巴:“小童?你也遇上了个小童?”

“什么叫也?”大汉眉目不善的看过去。

“我这手,也是被一个小童划的,”林清风垂眸看着自己的前臂,“而且这小童还知道了我们那批药材的事情,连在辰白道都一清二楚。”

大汉一愣,瞪大了眼睛:“这是如何得知的?”

“我不清楚。”林清风摇头。

大汉慌了,忙道:“这件事情得马上想个办法,现在有法子运出城吗?”

“查的严,怎么运?”林清风不悦道,“若是能运出去,我早先就运走了,实在不行,只能毁掉了。”

“你可别!”大汉忙道,“这花了那么多银子,毁掉不心疼么?将军会杀了我们的,他们就在等着我们的银子呢!”

林清风心下烦躁,起身朝另一边走去。

“你再想想其他办法,”大汉又道,“快要入冬了,我们能准备点银子就多准备点,现在做的这些,都是在为日后建功啊。”

林清风没说话,前臂上的伤口剧烈作痛。

“还有,之前的那些乌金,你转手卖掉没有?”

“我今天去于府就是想要找于成玉说这事的,便遇上了那个小童,”林清风说道,“如此又被耽搁了,”

“你们这到底是发生了啥?她一开始就专门在那等你?又是知道我们药材的事,又是弄伤了你,这小童到底是个啥来头!”

林清风抿唇,脸色越发阴沉。

遇见那小童真的纯属偶然,毕竟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去找于成玉。

乌金的事情,一开始是想找宋家那条线的,后来听说宋倾堂回京了,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改临时去找于成玉。

虽说找人帮忙这点事情,惊动不了宋家的大人物,作为主家的嫡子,更是不可能有什么闲工夫管这些,但偏偏宋倾堂是个鸡毛蒜皮都要掺一脚的人,林清风不得不忌惮,宁可麻烦一些,都不想继续跟宋家有牵扯了。

所以,在那边遇上这个小童,真的是偶发事件。

可现在回想的话,那小童所坐的位置,却也是自己挑中的,加之这小童又知道的这么多,林清风无端觉得后背有一阵冷汗冒了出来。

“说话呢,在想什么?”大汉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林清风朝他看去,摇了摇头,问道:“你这几日的情况呢,那对兄妹是怎么跑的?”

大汉想到他们就暴躁,搭在桌上的手恶狠狠的拍了下:“狼心狗肺的东西,这些时日将我害的可苦,说来说去,也怪路上遇到的那个小屁孩多管闲事,下次被我遇到,我定当狠狠给宰了!这次也是被偷袭的,让我一开始就落了下风,不然,这几个小王八蛋都得死!”

他的手被那小童暗算,这些时日钻心的痛,大夫说如若再晚点把那个木疙瘩给弄掉,他的手可能真的就废了。

这次的事情如果不是这对兄妹引起的,他何至于受这么大的苦,因而他看这对兄妹越看越讨厌,可手不好,又只能依靠着他们。

结果,两个兔崽子说反就反,先把他哄骗去藏炼山,再也跟着偷袭他。

他脸上的这些乌青肿块,就是那对兄妹套了个麻袋给揍的。

然后两个人就跑了,到现在都没逮到。

唯一庆幸的是,那对兄妹只知道瘟疫是假,其他的就不清楚了,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他跟林清风的往来。

而且,看那对兄妹,便知道根本不敢去告发他们,他们自己就在助纣为虐,拿什么去告他?

可脸上的这些痛,还是让大汉气恼,又恶狠狠的拍了下桌子。

196 有事禀报

但是大汉根本猜错了,那对兄妹并没有朝外面逃去,而是想办法来了戒备森严的京城,并且在京兆府门前徘徊了数日。

妹妹心里惶恐,几次劝兄长,但是劝不住。

兄长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远远看着京兆府门口的登闻鼓,暗暗握紧拳头。

天空一个惊雷,阴沉了许久的天幕终于降下雨来。

兄长站在屋檐下看着那边的京兆府,雨水溅落进来,很是寒冷。

这一次终于支开了妹妹,他思索良久,深呼吸了几口气,下定决心后大步走去,拿着鼓槌在登闻鼓上狠狠的敲下。

一旁的官吏登时上前询问,兄长颤着声音道:“草民有事禀报,还是大事。”

登闻鼓击响,无论何事,都要先打三十大板。

兄长乖乖趴下,任由包铁的棍子落下,第一下就快熬不住了,整个人的身体都紧紧绷着。

妹妹提着竹篮,推开客栈后院马棚旁的屋门,高兴的叫道:“哥!”

飘着臭味的小房间里空无一人,妹妹看到木床上留着的字条,看完后惊恐的伸手捂着嘴巴,忙转身朝外边跑去。

挨完板子的兄长将知道的所有事情道出,京兆尹梁乃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待问清楚该问的,便令人将他收监关押,随后立即去找陆容慧。

妹妹在门口等了又等,天色彻底黑下来后,她坐在屋檐下大哭了起来,最后被客栈后院的马夫寻找到,将她带了回去。

这件事情当晚便在惠平客栈里被曹幼匀说了出来,事关瘟疫,即便早先便知道是假的,但现在幕后推手露出水面,众人最先想的还是跟郑国公府有没有什么牵扯。

“听那一带的几个铺子说,他有个妹妹,这段时间这对兄妹不时会来逗留。”曹幼匀说道。

“这个妹妹在哪?”郭庭问道。

“附近的客栈吧。”曹幼匀道。

“我们去找找?”潘平看向掌柜的。

掌柜的摇头:“我不知道,你们自己讨论。”

“要找的话赶紧,”曹幼匀道,“盯上她的人绝不止我们。”

“那就郭庭去吧,”杨冠仙看向郭庭,“你为人师表,身上最具亲和,你去比较妥。”

郭庭点头:“好,若你们觉得有必要,那我去找她。”

“其他姑且不论,”潘平叹道,“至少这对兄妹心里是存着仁义侠气的,遇上这些事,大可以自己跑掉。”

“兴许胆子小,怕后日被牵累也未必,”曹幼匀说道,而后看向掌柜的,“此事就先翻页,让郭庭去找吧,现在说一说夜荨岭那边,我今日听闻田大姚一路打到了及第?”

掌柜的冷笑:“何止,快要碰到门治了。”

“门治?”杨冠仙一愣,“那安家的人岂能坐得住?”

门治安氏,天下大族,太傅安秋晚姓的便是门治安氏的安。

“坐得住还是坐不住,看他们自己了,”掌柜的淡淡道,“比我们更想看戏的人,大概是狗皇帝吧,对于安氏来说,也许是一个很好的表忠心的机会。”

一直没有说话的方观岩,这个时候说道:“这个表忠心的机会未免太残酷了,田大姚要真打过来,他们若还要表忠心,剩的就是一条死路。而一点忠心都不表,宣延帝也不会让他们好过的。”

“对这么个狗皇帝表忠心,还不如跟着田大姚,虽然草包了点,但恰恰能被安氏制住。”郭庭说道。

“兴许田大姚缺的就是安氏这样的大族,有了安氏的名望,田大姚完全可以名正言顺给自己竖起旗杆呐喊了。”方观岩道。

“所以宣延帝不是在看戏,而是在害怕?”曹幼匀道。

“哈哈,”方观岩笑了,“或许,他这个皇帝的位置如今越来越不好做,四方动乱,内忧外患,快要入冬了,那些没了食物,耐不住寒冷的北元军又得挥着刀子杀过来了。”

“别这样,”郭庭皱眉,肃容道,“苦的终究都是百姓,那些北元军已经杀了我们太多人了。”

“造孽的是李据,”潘平说道,“都是这个狗皇帝干得好。”

“说这些没有意义了,”掌柜的皱眉道,“还有一件事,佩封那边又不好过了。”

“怎么?”曹幼匀忙看去。

“林耀虽然南下,但是佩封北边又多了几支人马,佩封这口肥肉,看来谁都想要咬下来。”掌柜的说道。

“辛苦赵将军了。”郭庭轻叹说道。

“这个阿梨……当真没有动静了吗?”方观岩看向郭庭。

杨冠仙也看了过去。

对于这女童,杨冠仙比在座的所有人都好奇。

郭庭摇头,说道:“没了。”

“没了便算了吧,不过,我们也得做点什么了,”曹幼匀沉声道,“除了找到今日敲鼓人的妹妹,全九维那边的事情,也要解决了吧?”

全九维今天没来,他并不是每日都会来的,那些人盯他盯的着实太紧。

“打草惊蛇终归不太好,就放在那吧,”掌柜的说道,“并且近来越渐森严,接下去几日,你们能不来便不用来了,等李循带兵出师后再来吧。这些时日别联系我,我这若有事情自会派人去找你们。”

众人点头,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曹幼匀脸上神情略带有一些不屑。

在座的这些人里边,曹幼匀是完全可以放开胆子的,他的马车在街道上夜行,哪怕遇见了巡守军,也只有对方对他客气的份。

却在这时,门口那边忽然传来了拍门声,非常急促。

众人皆一愣,纷纷朝掌柜的看去。

掌柜的也愣住,朝前堂正大门的方向看去。

“开门!”前堂响起一个声音。

曹幼匀听着耳熟,忽的一顿,叫道:“是宋倾堂这蠢货!”

“他怎么找到这的?”掌柜的愠怒,“你可知我们现在所做与林耀无异?我们也是叛军,干的都是全家掉脑袋的事。”

“我去说吧,”曹幼匀起身,没有一丝愧疚,也没有因为掌柜的愠怒而着恼,说道,“我先将他一并给走,诸位告辞。”

大家的面色都非常难看,只有方观岩点头,说道:“去吧。”

197 自有分寸

曹幼匀并不是从大门出去的,而是自后院绕过去。

宋倾堂的动静不小,不过好在没有引来夜巡的官兵。

看到曹幼匀出来,宋倾堂登时大步上前,怒声说道:“好你个曹子均!”

“你给我小点声,别人不要睡觉的吗?”曹幼匀压低声音说道。

“你跟我走!”宋倾堂过来后就拽着曹幼匀的手腕,朝前边带去,“你真是不要命了!”

“你这是干什么的!”曹幼匀怒声说道,想要挣开宋倾堂,但压根不是对手。

宋倾堂的马车停在不远处,曹幼匀年长宋倾堂六岁,却被他像个弟弟一样拎着,直接就给推上马车:“上去!”

曹幼匀从来高高在上,鲜少这么狼狈和跌跌撞撞,被推上马车后,他整理衣衫,气不打一处来,看着宋倾堂上来。

宋倾堂上了马车,让随从扬鞭驱马。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曹幼匀问道。

宋倾堂面色难看,冷冷道:“我何止知道你在这,我还知道你们在这干什么,曹子均,你胆子可真大,谋逆之事你都敢干!这样聚众在一起,你当真以为无事了?”

一开始曹幼匀尚有一些侥幸,只当他是误打误撞,现今听到“谋逆”二字时,他眼眸瞬息浮过一丝杀意。

宋倾堂没有看他,一脸不在乎的看着前边,说道:“你可知你这样会害了曹家?说不定连带我宋家也被你们拖累了,你现在日子过得不舒服了?钱不够花?权不够用?”

曹幼匀是宋倾堂的表哥,宋倾堂的生母曹氏,正是曹幼匀的父亲曹孟庭的幺妹,两家渊源极深。

曹幼匀没再说话,面色难看,心里面打着鼓。

车厢里面沉默着,一直去到宋府,下车后宋倾堂又非常不客气的将曹幼匀给拽了下来。

曹幼匀心里面极为羞怒,他也曾练过剑术骑射,可一点都不是宋倾堂这在战场上真正拼过长枪,流过血泪的郎将的对手。

进到书房之后,宋倾堂就将曹幼匀给推摔了一把,曹幼匀差点没摔倒,踉跄扶稳后说道:“你这是要与我动手了吗?”

“我已经动了!”宋倾堂说着,去书案上拿了封信,递过去,“你自己看看!”

曹幼匀一把夺来,拆开信后看了眼,俊容一下子变作青色。

“丁凤!”曹幼匀咬牙道。

“曹子行也掺和了这事,表嫂发现后寝食难安了一个多月,这才给我娘亲写信。”宋倾堂说道。

“你娘也知道?”曹幼匀一个头两个大。

“能不知道么?”宋倾堂眉头一皱,“就你们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样子的蠢事!这稍有不慎,得多少人掉脑袋?”

“那你今日还去拍门?”

“拍门又如何?我不拍门,能让你们警醒?能让你们知道这地方已经不安全了?能让他们继续留着你和曹子行?”宋倾堂气恼的说道,“不要一股脑子热血你就冲上去,这天下还是姓李的!曹家现在一半的人都在京城,这李家就算将来会丢了大半个天下,但只要他们还是这京城的主,就能随时要了你们曹家的命!”

曹幼匀垂头看着手里的信,对丁凤语气里面的又怨又恨和哀哀丧丧,着实生恼的很。

“妇人就是容易坏事!”曹幼匀怒声说道。

还是丁凤这样家境不怎么样的妇人,嫁给曹曜,真是高攀!

“你少扯这些!”宋倾堂叫道。

曹幼匀将信递了回去,说道:“我们所行的事情没你们想的严重,我自己也有分寸,怎么护住曹家,我都懂,全身而退的法子也多得是。”

“听你的意思,你是要继续了?”

“你胆子便这么小?”曹幼匀看着他,“你真的以为我不去做这个了,曹家就能安稳了?你不记得定国公府是怎么没的?他们什么都没做,整个夏家就直接在史书上被抹平了!什么都不存在了!你以为我们不做,苟且着,就能活着?你想多了!刀子在那狗皇帝手里,他要对谁挥下就对谁挥下!你说得对,曹家现在一半的人都在京城,所以哪天狗皇帝一个不高兴,想要把刀子架到我们曹家,或者你们宋家的脖子上的话,你有什么能力去反抗吗?你是不是就跪在那边,乖乖的把自己的脖子伸过去,让他们砍?就跟当初的夏家一样,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了?”

宋倾堂咬牙:“你这是胡扯,你扯那么远干什么?你我都知道,宣延帝之所以敢动定国公府那是因为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对,夏家能打的人一个人都没有了,所以夏家就被推出去灭了,但是狗皇帝要对我们动手的话,也根本就不用费力,他若是来一个一个拔掉我们,你又能有什么办法?宋倾堂,你怎么还不清楚,这大乾烂的透顶,这狗皇帝就不是个东西!”

“你不要再说了!”宋倾堂叫道。

曹幼匀抬手扶额,先才说话太过激烈,他有些接不上气,顿了顿,道:“今后还是这样,我的事你不用多管,我说过了,我自有分寸,你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不行。”宋倾堂沉下脸,“这件事情你不能再管,不然我对你可不客气了。”

“怎么?”曹幼匀看着他,“你还想要对我如何?”

“我能对你如何?”宋倾堂冷冷一笑,“我顶多就是留你下来做客,再想办法去解决掉那群乌合之众!”

“乌合之众?”曹幼匀神色变得冷肃,“宋倾堂,你不能乱来,那些人是什么你可清楚,我们全部都是因为夏昭学而聚在一起的!这世上能记得住定国公府的人就我们了,你要对付他们,你对得起当初死在北地雪原上的定国公和世子,还有夏大小姐吗!满门忠烈,落得如此下场,你心里作何之想!”

“因为定国公?”宋倾堂皱眉。

“是!”

“哈哈,”宋倾堂笑了,“说的好像大义凛然,可你们这样做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我看你们就是想要给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

198 师出须名

曹幼匀已经气得不想说话了,也知道面前这个表弟不是自己能够说的进去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转身去到书案后边坐下,冷冷的说道:“你要如何想是你的事情,我左右不了,不过你也别想改变我,我现在拿你没办法,你想怎么对我便怎么对我,不过你应该知道我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我记仇的很。”

宋倾堂冷笑:“你威胁我?”

“我被你威胁了一整个晚上了,现在反过来威胁你一下又如何?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曹幼匀说道。

这话从曹幼匀嘴中说出来,宋倾堂真觉得好笑,毕竟曹幼匀是出了名的嫌贫爱富,向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如今却自称百姓。

宋倾堂收起他摔过来的信,说道:“你记仇的很,可你拿我没办法,你若执迷不悟,我就将这些事情同舅舅说,到时你说不定就被赶回定陶了,你忘了你们曹家的定风阁了吗?”

曹幼匀唇角勾了抹冷笑,看着那边的灯笼:“行啊,宋倾堂,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了,不知道的人以为我跟你是什么血海深仇呢。”

定风阁在曹氏定陶大宅,不是什么寻常的院阁,一旦进去定风阁,一生都别想出来,曹幼匀的三叔现在还在里面幽禁,等待老死。

“行了,我不与你扯这些了,”宋倾堂沉了口气,说道,“那里屋有个睡觉的地,你自己进去睡,明日我让舅舅接你,就说你宿醉在此。”

曹幼匀神色冰冷,没说话。

宋倾堂看了看他,转身走了。

曹幼匀看着被他关上的书房门,心里恼怒,暗暗咬牙。

隔日一早,曹家的人便来接走曹幼匀了。

宋倾堂离府更早,早早便去了惠平当铺所在的煌宁西街。

他在对边一个铺子的二楼窗口里坐着,视线较为隐蔽,但能将对面看得一清二楚。

当铺照常开门,往来者众多,到了巳时,甚至还排起了长队。

进进出出的都是伙计,他没看到掌柜,或者掌柜的也穿得跟伙计无二差别?

很轻的拍门声响起,宋倾堂回头看去:“进来。”

手下推开门走入,沉声道:“少爷,后院没有异常,几乎无人员走动,不过门外有个小乞丐挺奇怪。”

“小乞丐?”

“对,他在那边逗留许久了,状似无意的经过,视线常往那后院瞧去,偶尔也会绕过街角往前边来。”

宋倾堂拢眉,朝楼下街道看去,说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也见到过个乞儿坐在那边。”

“他很警觉,有人多看他几眼,他就会离开。”

“那现在呢,他人在何处?”

“跑了……”

宋倾堂摇了摇头,说道:“罢了。”

“属下要不回去同六燕说声,如果再看到这个小乞儿,就将他逮住?”

“去吧。”宋倾堂说道。

“嗯。”

手下离开,房间里又恢复安静。

宋倾堂抬手倒了杯茶,端着杯盏那家当铺,神色严肃。

过几日李循便要领兵北行了,明日开始肃清街道,也就只有当铺还能这么热闹。

他着实好奇当铺后边坐镇的人是谁,敢在天子脚底下聚众,还挑现在这样的时候。

思及昨夜曹幼匀所说的定国公府,宋倾堂觉得这才是最让他不安的地方。

自古出师皆须有名,而定国公府这名号一竖,自能招揽到大批豪侠聚来,毕竟大乾着实对不住夏家。

可也因为现在定国公府已无人,所以谁都能拿这名号来用了吧,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谁知道拿定国公这名号要去做什么。

最怕,是毁了定国公一世的清明。

所以,这当铺后边的人,宋倾堂一定要查出来。

偏偏此事又和曹幼匀有上牵系,他甚至不能跟其他人说,只能自己在背地里暗查。

这时,一辆华丽马车跑来,在附近停下。

小丫鬟跳下马车,回身抬手,一只纤细修长的手握着了她,随后一个年轻女人从车上下来。

女子生得漂亮,眉眼妩媚,衣着光鲜,她下车的身姿,宋倾堂一眼能看出她的右臂受伤了。

下来后略整理了一下衣裙,她们便进去了,许是衣着的原因,那些还在排着队的人并没有出声拦她。

宋倾堂在脑中回忆,没什么印象。

小丫鬟搀着林清风进去,伙计出来招待,小丫鬟直接点名要见掌柜的,伙计一乐,说道:“我家掌柜的不爱见人,你们有什么事同我说行了。”

“要说的是一笔大买卖,”林清风笑道,“还是同你们掌柜的去说比较妥。”

“如果是做买卖,您往外边请,得去那排队。”伙计伸手说道。

“是大买卖,”林清风说道,“这笔生意成了,我们能各赚万两呢。”

“哈哈哈……”伙计直接大笑,伸着手道,“您还是去外边排队吧。”

林清风叹气,说道:“那成吧,我只好去找找别家了。”

“好的好的。”伙计道。

“可若是日后你们掌柜看到别家赚大了,要是来打听问起,得知今日是你将这笔生意往外面推的,到时候你可担得起这后果?”林清风说道。

伙计依然还是笑着:“您请您请,我们店小,容不下大佛。”

林清风面色才终于变得难看了,不过还是大方的福了一礼,转身走了。

“好生奇怪,”小丫鬟出来便忍不住道,“哪里会有人将大生意往外边赶的。”

“也许不信我这是笔大生意。”林清风淡淡道。

“那活该他们亏了。”

“又也许,”林清风看向那边排起来的长队,说道,“他们根本不差钱。”

这家当铺铺面极大,财气也极大,都这样萧条的关头了,其他的当铺早早关门闭业,只有他们还愿意开门做生意,捏在自个儿手里的银子大把的往外面流,似乎丝毫不怕自己会被亏空。

这气魄,没有金山银山在后边镇着,哪敢这么做。

林清风抬起头,看着当铺上边的招牌。

若是能将这个店给吃下来就好了,有了这家店的银子,何愁什么东西买不到手。

199 保命重要

郭庭从京兆府附近的照德客栈出来,容色严肃。

这家客栈的掌柜早年是个落地的读书人,非常爱才,可怜来京考试的许多书生家境贫寒,便专门在此建了个客栈,供穷书生们落脚。

客栈后边有个马棚,那对兄妹早先便住在这里,但郭庭似乎来晚了,那妹妹已经离开了。

街上人影疏落,稀稀拉拉,许多铺子都没有开门。

郭庭站在街道上,四顾望着,心里忽觉有些悲凉。

这样一个萧条世道,只身孤零零一个少女,能去哪里?

郭庭心绪有些沉重,转身走了。

在他不远处的胡同口,夏昭衣安静的看着他离开,再回头看向一旁的少女。

妹妹抱着一个小包袱,吃着手里的一个饼,一夜未睡的眼眸布满血丝。

她吃的有些慢,吃完后擦了擦唇边的碎屑,抬起眼睛看着夏昭衣:“我吃完了。”

“还要吗?”

“饱了。”

“好,”夏昭衣点头,道,“那,打算好了吗?”

妹妹没有说话,安静良久后才说道:“打算好了,我跟你走。”

“好。”夏昭衣应道。

清阙阁生意同样冷清,大堂里边几乎无人。

夏昭衣让妹妹在外边等着,给她叫了壶茶水和小点。

这些时日,夏昭衣稍有时间便会来这边,除了言回先生之外,其余的几个先生也都眼熟。

进去大概一盏茶的时间她便出来了,身后跟着一位先生。

妹妹没有碰桌子上面的茶水和糕点,一直在那坐着。

等看到他们出来后,立马不安的站起。

“便是这位姑娘?”余有海说道,边打量妹妹。

“我叫陆宁矜。”妹妹开口道。

“阿梨说你会写字,写给我看看?”

妹妹点头,沾了沾杯子里的茶水,在桌子上边一笔一划的写着。

“你的字挺好看,练过一阵子吧?”余有海道。

妹妹抿唇,轻声道:“我上过一阵女学,那时爹爹一定要让我去的。”

“哦。”余有海点头。

上过女学,想必曾经家境不错,如今看来是落魄了,不过他对别人的故事没有多大兴趣。

“多大岁数了?”余有海又问。

“十四了。”

“那除了写字之外,还会些什么?会打算盘么?会绣花么?”

“她会一些医术,至少能认识绝大多数药材。”一直未开口的夏昭衣这时说道。

妹妹一愣,朝她看去:“你怎知道的?”

“你觉得呢?”夏昭衣这样问道。

妹妹想起“义诊”的事,心里一惊。

瘟疫的事情闹得很大,如若不是朝廷重典,不令任何人提及,恐怕现在满城都会沸沸扬扬。

也许面前这小童便是那个时候知道的?

妹妹没说话了,点了点头。

“既然会这个,那就更好办了,”余有海说道,看向夏昭衣,“如此便不愁没吃的了,交给我即可。”

“谢谢先生,”夏昭衣道,“我得走了,你多照顾些她。”

“不客气,不过阿梨,我今天卖给你的这个人情,你可得记着,日后别忘还我。”

夏昭衣淡笑:“还是先生会做生意,先生放心,我记着了。”

跟妹妹没什么可嘱咐的,夏昭衣同她简单说了几句后,便离开了。

惠平当铺门前的人越来越多,夏昭衣到这边已经午后。

太阳照得烈,哪怕是秋日,大家也被晒得受不了。

夏昭衣刚去到那边,一个人影就忽然冒出来拽她:“二丫!”

夏昭衣回过头去,见是那小乞丐,说道:“二丫?”

“你怎么没被吓到的?”小乞丐笑嘻嘻的道。

“以后不准叫我二丫。”夏昭衣肃容道。

小乞丐讪讪的笑了下,抬手挠头:“那我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叫个二丫近乎呀。”

“叫我阿梨,”夏昭衣道,“梨花的梨。”

“我也有名字的,”小乞丐忙道,“我的姓氏可厉害了,我姓轩辕。”

“好。”夏昭衣点头。

“好什么呢,我还没说完呢,叫铁柱。”

“嗯,”夏昭衣又点头,说道,“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有啊!你看那边。”小乞丐说着,抬起头朝前边一个铺子的二楼看去。

夏昭衣也看了过去,说道:“那边怎么了?”

“据我的观察,那边有个人。”小乞丐神秘兮兮的道。

夏昭衣顿了下,说道:“……这里哪里都有人。”

“不对,他是在偷偷监视那边的当铺,”小乞丐说道,“我也被人盯上了,在后院那边,盯上我的人好像还不少,还好我机灵,溜得快,不然我完了。”

夏昭衣没说话,抬头看着那边的二楼。

因为是在同一边,所以这里于那边的二楼而言,是个死角。

“对了,还有一个古怪的事情。”小乞丐又说道。

“什么?”

“嘿嘿……”小乞丐说着,“那这次的消息,你可得多给我点钱了,你看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能不能给个二十文啊?”

夏昭衣一笑,点点头:“好。”

“还是阿梨痛快的!”小乞丐也乐了,说道,“是这样的,昨晚听说这儿有人来拍门呢,叫的可大声了,邻居都给吵醒了,最近夜禁厉害,居然还有人敢这样闹,都觉得奇怪呢。而且这当铺的掌柜的非常和气,与人和善,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会惹得别人不开心,半夜上门吵架的。”

“那吵起来了吗?”夏昭衣问道。

“没有,拍门拍的很凶,只有男人争吵了几句,然后就听到马车离开的声音。”小乞丐道。

夏昭衣点头,摸出了二十文递去:“给。”

小乞丐忙不迭接过,美滋滋的拿在手里,不过顿了下,抬起头说道:“阿梨,我能问你个事吗?”

“什么?”

“今天看你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怎么我一问你要钱,你反而笑了?”

“想笑就笑啊,”夏昭衣又笑了,“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

“那你就真的不会觉得我贪得无厌的嘛……”小乞丐又道。

“你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这有什么,不过,”夏昭衣轻皱眉,“我上次便让你不要再管这里的事情,你又过来了。”

小乞丐又挠了下头:“那,以后不来了。”

“这样才对,”夏昭衣说着,又递去十文钱,“找个地方安身,保命才最重要。”

“嗯……”到本站看书请使用最新域名

200 十香排骨

小乞丐拿了钱离开了。

夏昭衣看着惠平当铺的门口,想了想,也转身走了。

今日有很多事要忙,首当是惠平当铺,但如今这情况,惠平当铺没什么可去的了。

按照这几日听来的,赵秥还要留在佩封,不过陶因鹤和朱培已经往京城赶了,要么今日,要么明日到。

夏昭衣这些时日算了算,朝廷还能剩多少兵力,也去了解过赋税和兵役,发现宣延帝的情况可能比她所想的还要糟糕。

这一次陶因鹤和朱培回来,一方面是安置伤员和处理阵亡的士兵们的后事,抚恤家属,另一方面,朝廷调度了顾泸军去往佩封守城和反攻。

田大姚不能不管,宋致易也不能放松,同时各地的叛军动乱频频爆发,虽然这些流民所组成的叛军不像田大姚和宋致易那样根基深厚,可是聚拢和发展的速度非常快,动乱爆发的密集,绝对比田大姚和宋致易更令宣延帝不安。

除却这些,北边还有北元军在虎视眈眈,冬天到了,他们的南下已是必然。

但对于宣延帝而言,他心里边应该还有一个顾虑,就是这些在京城的世家大族们。

说他们的心向着宣延帝,别说宣延帝,就连他们自己都不信,各家有各家的谋划,一旦李家的江山不保,他们抛弃李家绝对只是眨个眼的功夫。

这里面,似乎醉鹿的郭家比较危险,郭家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大家,但在京城只有一个占地不那么大的宅子作为往来落脚之地,跟其他世家卯足了劲要来京城不同,郭家虽然与诸多官员交好,却特别不愿意参与到任何朝政事情上来,也正因为他们的势力全在外边,且宣延帝没那么容易控制得到,所以,宣延帝绝对会在郭家身上下功夫。

这一次佩封救济,郭家出了不少力,夏昭衣已经隐有听闻,宣延帝要对郭家行赏了。

而这个行赏,未必就是郭家想要的“赏”。

郭家缺钱吗?不缺。

缺什么?官位。

毕竟郭家如今最大的官位,是郭澍的第二个儿子郭兆海,只是个江州刺史。

夏昭衣甚至连说法都替宣延帝想好了:既然如此,那就再赏你们一个京官做好了,即日便来上任吧,不得抗旨,否则就是不给我这个做皇帝的面子。

在大乾没有彻底倾覆倾倒之下,鲜少有人愿意直接与宣延帝作对吧,朝廷对付叛军流寇没有多大能耐,但是对付这样的世家,磨好了刀子就是。当然,也有可能会彻底将郭家逼的反了,不过这样的可能性比较小,毕竟谋反太累太吃苦,费力不讨好。

而对付郭家,不过仅仅只是宣延帝要去做的其中一步而已,比郭氏更麻烦的事情,还有大把。

脑中边随意想着,夏昭衣朝城门处走去,离城门太远,至少还要走半个时辰,她的鼻子下边却忽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夏昭衣停下脚步,因这香气而鼻尖一酸。

她抬眸朝前边看去,不知不觉走到了芳尘楼前,而这熟悉的香味,是她以前最爱吃的十香排骨。

以前回京,二哥总要牵着她到处乱跑,寻找吃喝,她最爱的有两个,一是常味鲜的百花糕,二便是这里的十香排骨。

这次回京,她忙于奔波,几乎没有来过这里,现在不经意间闻到这味,夏昭衣眼眶瞬息便微微红了,想极了二哥。

门内这时走出一个年轻男子,青衣长衫,腰悬翠玉,手里拿着打包好,用油纸连盘子包裹着的食物,朝另一边走去。

夏昭衣脑袋嗡的一响,目光凝在年轻男子削瘦高挑的背影上。

男子走的徐缓,步伐轻松散漫,这模样姿态,几乎要和记忆里边的人重叠在一起。

夏昭衣的心咕咚咕咚跳了起来,拔腿跑了上去。

“等等!”夏昭衣叫道。

男子回头看来,长得清秀,但完全陌生的脸。

“干啥呢?”男子奇怪的看着这个小童。

旁边些许路人也好奇的看过来。

夏昭衣抬着眼睛,顿了顿,说道:“失礼了,我认错人了。”

男子点点头,上下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夏昭衣心跳还有些乱,她极少会这样失态,但刚才那个瞬间,激烈的情绪翻涌着,她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快要忘了。

这时,门内又走出一个年轻男子,一袭深色布衫,胳膊略有些粗,看上去很壮,手里同样拿着打包好,用油纸连盘子包裹着的食物。

他看了看这边停着的小童背影,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街角拐口停着一辆朴实的马车,男子上去马车,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坐在车上的少年:“世子。”

少年不过十六岁,穿着材质上品的褐色锦衣,容色精神,星眸奕奕,皮肤雪白光滑,接过递来的排骨,修长的手指就要覆盖上去。

“仔细烫。”一旁的男子忙道。

“嗯,”少年点头,手掌盖在上边,说道,“烫才是好的。”

“现在去哪?”男子又问道。

少年将手里的排骨放在一旁,说道:“要么去鹤归湖,要么去别仙苑,你让车夫看着心情去吧。”

“好。”男子点头。

马车从拐角驶出,朝着夏昭衣来时的路跑去。

………………

京城二十六道城门并未全部紧闭,有七道尚还可以通行,但是查的非常严格。

城门外鲜少有人进出,跟往日的长队相比,太过萧条。

到了未时,一列马队走在空旷宽敞的大道上,朝城门走来。

几个守城官兵上前,马队最前边的大汉跳下马,摸出怀里的信和册子,就欲开口说话,城墙上的城门郎忽的高声说道:“来者可是云梁沈家沈公子?”

戴豫一顿,抬起头朝城墙上看去,叫道:“正是。”

城门郎抬手抱拳,漫不经心的遥遥拱了拱,而后对城楼下的守城兵们说道:“放行。”

“是。”几个守城兵应道,而后没多问话,转身回去。

杜轩冯泽同戴豫一样,都抬起头看了看这个城门郎,心里暗觉古怪。

不过,这里到底是京师,他们没多问,也不想多在这里停留,便进城了。

201 钱多烫手

穿过外城门,城内城外便是两幅光景。

天下最富最荣之地,楼阙高起,街道明净开阔,来往行人虽不多,却更平添了一丝庄严气魄。

鼻下有桂香飘来,似能消去赶路风尘,只是不太惬意的是,没走几步,戴豫他们便见到了尤为不喜欢的沈谙。

沈谙一袭月白色长衫,衬得白皙面庞玉般温润,他立在外城内不远处的灯石座旁,眉眼带着笑,看着他们过来。

石头拉着马缰,侧头说道:“少爷,沈谙在那。”

“在等我么?”沈冽坐在车中问道。

“看情况好像是的,”石头回答,不过又撇了下嘴,“可鬼知道到底是不是等你的。”

“让他上来吧。”沈冽又道。

石头不高兴的点头:“好。”

马队朝沈谙那边靠去,停下后,石头握着缰绳说道:“我家少爷让你上车呢。”

语气里的不屑和无礼,让柔姑很想要将他拽下来揍一顿。

沈谙却笑了笑,毫不在意,从另外一侧踩上去,掀开车帘进入。

柔姑也跟着上去,坐在了石头旁边。

石头侧头白了她一眼,叫道:“少爷,走么?”

“走。”沈冽的声音传出来。

石头轻轻扬鞭,让马儿跑动。

柔姑看都懒得看他一眼,看着另外一边的街道。

马车颠簸着跑了起来,秋风舒爽,车帘和窗帘都在微动。

“上次你说未必还能见到,这不是见到了么。”沈冽说道。

沈谙一笑,道:“怎么不问我在这边等了你多久。”

“兴许没多久,”沈冽看向窗帘偶尔透进来的光,说道,“你不是最爱算来算去么,大约算准了我什么时候会来,所以掐着时间过来等吧。”

“哪里能算的这样精细,谁都办不到的。”沈谙笑道。

沈冽没理了。

“不是说此次同路的还会有陶将军和朱将军么?”沈谙又道。

“他们被留在襄倦山的天成营了,”沈冽唇角讥讽,“得观察几日。”

“瘟疫?”

“对,”沈冽好笑,“那些人不知道我也是从佩封来的,也不知道我一路随行,否则我也得被留着,不过,”沈冽的眉心轻皱,“方才在城门外边时,城门郎似乎知道我。”

“嗯,”沈谙点头,笑道,“我花了些钱。”

沈冽一顿,朝他看去:“什么?”

“我给那城门郎花了些钱。”沈谙说道。

“怎么?钱多烫手了?”

“哈哈,”沈谙笑了,道,“怎么可能,谁会嫌自己的钱多呢。”

“那你……”

“得让人知道,郭澍郭大侠最宝贝的外孙进城了。”沈谙说道,脸上的笑意敛了敛。

沈冽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继续不想说话了。

不过,很快他又想到了一件事,从袖子里边摸出一张纸,递过去说道:“你看看这个。”

沈谙接了过来,打开后一顿:“这是……”

“我在佩封遇见了一个人,陆容慧的人,你可知他在做什么?”

沈谙看着上边的内容,笑了。

“其实也不荒唐。”沈谙说道。

“这还不荒唐?”沈冽皱眉。

“这法子,眼熟得很,”沈谙将纸重新折好,递给沈冽,顿了顿,说道,“我倒是有一事想问你,你在佩封可见到了先前我们在重宜遇上的女童?”

沈冽面色变的和缓,说道:“阿梨?”

“对。”

沈冽摇头:“没有。”

“没有?”

“嗯,不过倒听闻了她不少事。”

“我也听闻了不少,”沈谙笑道,“听这些事情时,都差点觉得她不是一个小童了。”

“她很厉害。”沈冽说道。

沈谙又笑了,点点头。

“是啊,很厉害,可惜不太好亲近。”

“不好亲近,便不亲近,亲近了要做什么?”沈冽看着他,说道,“你的性子便又好亲近了吗?你想跟阿梨亲近,你谋算着什么?”

“这不荒唐,”沈谙却指着沈冽还没有收进去的纸,说道,“你可知两年前,夏大小姐死后,便有人提议过要用相同的法子对付她吗?”

沈冽面色大变,皱眉怒道:“当真?”

“那可是夏大小姐,离岭夏昭衣,识天卜命,素手占星,她那脑子,能不值钱?”沈谙说道。

沈冽咬牙:“这易书荣,真该被千刀万剐!”

“别急,”沈谙又笑了,“我只是说有人想要,未必就有人去要。”

“这么说,没有成?”

“易书荣不让,”沈谙说道,“他怕太过得罪人了。”

沈冽了然了,冷笑了一声。

的确,定国公府是没了,可是夏昭衣身后还有一个高人在,易书荣根本得罪不起。更何况,易书荣谋的是整个天下,除了那位高人,夏昭衣死后得尽的天下豪侠之忠义和钦佩,也是易书荣得罪不起的。

当初传来易书荣将夏昭衣尸身厚葬,以及昭告天下,称已将那擅自处死定国公和定国公世子的将军给斩杀了,同样也是挫骨扬灰的时候,沈冽便觉得可笑了。

不过好在,也是易书荣这样的心思,才终于没有让更荒唐的事情发生。

“说来说去,”沈冽说道,“那你可知道这个法子到底是出自谁的手笔?”

“我的老熟人,”沈谙目光变得冰冷了一些,唇角却仍带着笑,说道,“我师父的师弟,最近名气不小,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

沈冽一愣:“嵇鸿?”

“是。”

“他是疯了么?他为何要这么做?”

沈谙笑了:“你觉得,我能理解一个疯子在想什么?”

“此人不能留,”沈冽肃容道,“佩封的事情也与他有关。”

“你这气魄还是可以的,”沈谙笑着说道,“不过,要想对付他可没有那么容易,他阴险狡诈的很。更何况,他害的是别人,也跟你无关啊,你气个什么呢,还想杀人?”

“我又不是没杀过人,”沈冽不太喜欢沈谙这样的话,转头看向一旁的窗外,冷冷道,“他现在是与我无关,害的是别人,但是对于这种为达自己目的而枉顾仁义道德律法人命的,谁也说不好会不会成为他的下一个目标,可能是你,可能是我,可能是所有人,这种人,留不得。”

202 夏家的书

京师繁华,富甲天下,共内外双城,内城十二大道,外城纵横六十四大道,高楼林立,满目酒楼茶肆和商铺,占地宽阔且错落有致的屋舍大宅比比皆是。

郭家在京城的大宅位于淮周大街,离东平学府极近,沈冽来京求学之处,便是这东平学府。

沈谙在车上略微叮嘱了一二事,沈冽沉默听着,待快到了淮周街,沈谙便下车离开,带着柔姑走了。

石头巴不得他们赶紧走,终于是呼了口气,侧头对车厢里的沈冽说道:“少爷。”

“何事?”

“没事,就是,黄昏的天气真好啊!”石头说道。

沈冽没再出声。

石头嘿嘿笑了,扬鞭又轻抽了下马臀。

宅子每日都有人打扫,现在事先得知沈冽要来,便收拾的更加干净舒服。

沈冽在闻道居住下,戴豫他们去各自整理东西,沈冽将石头也给支走,自己收拾完东西后,去了书房。

书房非常大,藏书极多,沈冽进去后便发现许多书似乎都是才搬来的,很多书架也是新添的,因为摆设的模样实在太破坏格局。

他随意捡了几本书看,要么是兵书,要么是道集,古拙高深,他从未接触,因而读起来有些费解。

沈冽合上书,转身朝外边走去,恰遇到管家过来,沈冽问道:“书房里的书是怎么回事?”

管家一笑:“老爷说公子要在这读书,我便将这府上的书都给搜集了过来。”

“这书不对,”沈冽举起手里的书,说道,“这书是哪来的?”

管家看去眼,脸上的神色变了下,而后笑道:“公子,这书的来历可不小。”

“什么来历?”

管家微微垂眸,道:“这书,是定国公府被抄家前,被人送到我们这来的。”

沈冽一愣:“什么?”

“这事老太爷是知道的,”管家笑道,“送来的东西还有很多,我们府上一直少有人住,留在这保管再好不过。”

沈冽未曾知道外祖父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垂眸看着手里面的书,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读一读这些书没有坏处的,公子,”管家说道,“这里许多书,还是夏大小姐的珍藏,不过另外一部分,被郑国公世子给拿走了。”

“赵琙?”

“是的。”管家点头。

沈冽还是觉得有些怪,皱眉道:“怎么你什么都同我说,这样大的事情也直接告诉我,你起码,起码……”

起码也得遮遮掩掩,吞吞吐吐,在他一连追问下才透露才是,现在就这么大大方方的说了,跟喝水吃饭一稀松平常,反倒让沈冽不知该做什么样的表情才好。

“公子不是外人,”管家又笑道,“而且这些事情,府上很多人也都知道的,此事牵连重大,大家知道也不会往外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们都是郭家的人,郭家好好的,我们才会好好的嘛。”

沈冽只好点头,顿了下,问道:“府上现在有多少人?”

“不多,只有十六个,我们每日都无事做,很是清闲,公子来了正好,可以给我们立立规矩了。”

“不需要,”沈冽说道,“平时该如何,现在便也如何吧,每日管一管我们的饭即可。”

“好的,公子。”管家回道。

沈冽“嗯”了声,便回去书房了。

再进到书房,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他立在门边,看着满屋的藏书,心里面忽然多了一丝悲凉。

垂首翻开手里的书,着实深奥的很,这本道集,应就是夏大小姐留下的吧。

这么轻的一本书,沈冽却觉得拿在手里好似重达千斤。

……………………

夏昭衣拎着一包袱的东西,从外边回来。

客栈里边很冷清,掌柜的在那边打着算盘,不时摇头叹气。

伙计们都围着一张八仙桌,有些趴着睡觉,有些支着腮帮子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的。

夏昭衣过去他们跟前,将八仙桌上的筷筒轻轻拿走,放到另外一张桌子上去。

掌柜的抬头看来,小童回身对上目光,冲他一笑。

笑得干净好看,还送了两颗小梨涡,掌柜的也不由笑了,又摇了摇头。

夏昭衣走过去说道:“掌柜的,不开心呢。”

“赔大发了,怎么开心的起来呢。”掌柜的说道。

夏昭衣道:“我在街上听说,赋税好像加重了?”

“今天一共就赚了两钱,被拿走了一钱三十文,剩下的七十文,还得给工钱。”掌柜的叹息。

“粮食也要没了,”夏昭衣笑道,“今天有没有被收走呢?”

掌柜的笑笑:“嗯嗯,收走了一些,但还给我们留了点吃的。”

不过,他们早就收到风声了,所以昨日便偷偷藏好了大半。

但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得过成一个什么样,兵荒马乱的年代,真令人不踏实。

这时,楼上一位住客下来喊要热水。

掌柜的吆喝那些睡着了的伙计们赶紧去。

夏昭衣笑了笑,转身回楼上了。

包袱里面装着的全是全新的工具,钉子,榔头,起子,钳子,撬杠……还有不少针线。

夏昭衣铺开一旁的图纸,而后拿出六枚铜板,在图纸上摆了个太仙孤鹤阵。

在外人看来,似乎是什么神神叨叨的阵仗,其实就是一个算术用来定位的辅助工具。

夏昭衣比了比距离,觉得差不多合适了,撤走了铜板。

不过她没有急着开动,而是单手托着腮帮子,想一些事情。

桌子上的烛火晃了一下,夏昭衣才收回目光,眼眸仍然有些迷茫,伸手在烛火上边轻轻点着,感受着指腹传来的烫意。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夏昭衣起身过去开门。

伙计站在外边,手里捧着盆热水,说道:“我家掌柜的让我给你送来的,洗脚用的。”

夏昭衣弯唇一笑,往一旁让去:“有劳了。”

伙计将热水端来,目光看到了桌上这些东西,愣了下:“呀,你这是要学木匠呢。”

“对呀,”夏昭衣说道,“哪里都饿不死手艺人。”

“有出息,有出息。”伙计说道,而后转身要走。

夏昭衣叫住他:“小哥,等等。”

“嗯?”

夏昭衣笑道:“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203 一封来信

隔日一早,街道便开始肃清。

内城十二大道上,除却一些有背景的大商铺仍开着,小商号们早已关门。

街上都是巡骑卫和巡守军,几乎无行人,若真有急事出门,也只从僻静的胡同巷口经过。

这一带路伙计比较熟,穿过几条小巷,他迈过大桥,去到了湖对岸的一家大客栈里。

这家客栈的一个小二不认得他,但因职业相同,很快就能聊上。

提及林清风,小二点头:“是在这呢,你找她何事?”

伙计笑道:“也不是我找她有事,是我遇到了个男子,非让我把这个给她。”

说着,伙计拿出手里面的一个小包袱。

小二疑惑的接过来,打开包袱,一封信和一个小盒子。

“这里面是啥?”

“我也不清楚,反正你帮忙递过去就成,这个给你。”伙计说着,摸出了几个铜板。

小二怕被掌柜的看到,忙接过来,压低声音道:“还给赏钱呢?”

“现在这种时候了,不给赏钱,谁愿意跑出来啊?”伙计说道。

“不过我还是得问清楚,什么样的男子给你的?”小二肃容道。

伙计伸手比划了下:“比我高,比我壮,江湖大侠的样子,长得威武豪爽的,三十来岁。”

“名字知道不?”

伙计摇头:“这就不知道了,不过他说林清风看了信后,她会认识的。”

“好吧。”小二这才点头,松了口气,说道,“那我去跟她说声。”

“嗯嗯。”

小二拿着小包袱上楼去了。

小丫鬟接过包袱,掂了掂,有些重量。

小二将伙计的话都说了。

小丫鬟点头:“成,我知道了。”

看小二的目光还在包袱上,小丫鬟匆匆将门给关了。

林清风站在窗边,正在望着偌大湖光。

以往湖上会有许多画舫或渔船,现在特别的静,湖水碧汪一潭,偶有晨风拂来,掠起成片成片的波纹。

小丫鬟将包袱递过去,把听来的话转达了一遍。

林清风打开包袱,上边的信封外边写着她的名字,和“亲启”二字。

看着这字,林清风愣了下。

小丫鬟看过去,说道:“好俊的字!”

林清风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拆开了信封。

一行一行字看下来,林清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看到最后,她将纸揉作一团,抛在地上,怒声说道:“欺人太甚!”

小丫鬟话都不敢说,睁着眼睛看着她。

林清风这时回头,一把夺过小丫鬟手里的盒子。

盒子重量不轻,可是林清风研究了半响,但不知道要怎么打开这个盒子。

“你拿着,”林清风将盒子递给小丫鬟,“看看怎么开。”

“哦……”小丫鬟伸手接过。

林清风又去捡起地上的那封信,将揉作一团的信纸抚平,朝屏风后边悬挂着的一幅字画走去。

字画是从夏文善题字的石碑上拓下来的,她看着信纸上的字,再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字画。

一笔一划,撇捺勾提,全部一样。

林清风垂下手,脑袋有些懵。

“呀,开了。”小丫鬟说道。

林清风未动,说道:“送来。”

待小丫鬟走近,她才发现盒子不是中规中矩的开法,是从斜侧打开的。

盒子里面装着一个白瓷小瓶,两个小幕后。

林清风看到这熟悉的白瓷小瓶,甚至都能听到自己磨牙的声音。

白瓷小瓶里面装着龙脑川穹丸,是她早先大量收购过来后,放置在辰白道的仓库中的。

她取出手帕,用手帕包裹着捡起小木盒,一个小木盒里面放着的同样是她收购过来的,是外敷的药膏。

另外一个木盒,她也打开了,看到里面的东西后,面色彻底白了,是乌金。

小丫鬟看到这些,也傻了眼,伸手虚掩住自己的嘴巴,轻声道:“小姐,这人是谁,为什么要送来这些?他,他对我们所做的都知道?”

“你还记得之前那个小童么?”林清风问道。

小丫鬟点头,当然会记得,怎么可能会忘。

“送信的,说的是高大健壮的大汉?”林清风又问。

“会不会,那小童就是他的人?”

林清风怒笑:“信上令我将京城的药商名字罗列给他。”

“京城的药商?”小丫鬟不解,“这是为何?他如果真的能清楚我们那么多事情,对于京城的药商应该也知道的吧?”

“千行百业皆有两面,一面在明,一面在暗,”林清风看着墙上的字,说道,“他想要的是黑市暗线,而且,也有可能他是在试探我。”

“试探……忠诚吗?”小丫鬟说道。

林清风眉头一皱,恼怒的看了过去:“什么叫忠诚,这人与我是何关系,便要我对他忠诚了?我是他的奴仆吗?忠诚?”

林清风一直脾气都很好,很少这样发怒,小丫鬟忙垂下头:“是我说错话了,小姐。”

林清风冷冷的收回了目光,看向那边盒子里的东西。

辰白道那边的仓库是交给罗大和刘成看守的,他们大概有二十余个手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怎么可能会让人将这东西取出来?

而且,看目前这情况,罗大和刘成那边似乎还不知道自己看守的仓库被人进去了,否则早就来找她了。

想着,林清风有一些放心不下了。

她将盒子里边的东西收拾好,将信给烧了,给小丫鬟嘱咐了几声,转身朝外边走去。

此事只是一个开头,相信这人接下来会有更多的要求。

把柄拿捏在别人手里,自己就要变成一个牵线木偶,长久下去,只会越发身不由己,她得马上想个办法挣开才可以。

一切的祸源皆在那边的仓库,可她就是弄不明白,这人到底是如何查到辰白大道的仓库的,又如何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取出这药,更还有,那乌金……

到底是谁?

为何针对她?

什么时候盯上她的?

甚至是,这个人到底还知道她的多少事情?

林清风觉得后背发寒,而想到那日在于府门前所见到的那位小童,这样的寒意就变得越来越重。

204 不算是偷

全城戒严,想要穿街过道,须要想好完全的说辞。

林清风对这些从来不会多想,她自觉自己最强的一处便是随机应变。

不过现在运气不错,她一路寻过去时,只遇上了三队巡骑卫,并没有太过刁难她。

刘成对她在这个时候忽然寻来大感意外,林清风沉着脸,一声不吭的进去里边,撞见罗大和几个人在仓库里边赌钱,怒从心头起,上去抓着骰子就扔了:“你们这是干什么!”

几个男人都有些愣,没料到她会发这样的脾气。

“这,今天街上人都没有……”罗大弱弱道。

林清风恨得咬牙,转身朝里边的货物走去。

这个仓库非常的隐秘,说是仓库,但对外只称住处,毕竟仓库是用来大量囤放东西的,谁听到这两个字不会去想有什么好东西呢。

林清风的目光在这些箱子上边一一看过,速度非常快。

很快,她就发现了一个箱子的不寻常,非常的明显。

林清风上前,一下子将箱子打开,眉头一皱。

刘成和罗大就跟在旁边,箱子上边一层的白瓷小瓶空掉了一个,上边留有一张字条。

“不算是偷,因为我已还你了,夏空学。”

刘成和罗大不识几个字,看不太懂,但是看这个模样已经能猜出什么了,抬起头看着林清风。

“我让你们在这里,是干什么的?”林清风压着声音问道。

“看,看守。”罗大回道。

“为什么这个人取走了东西,你们都没有注意到?”林清风举起字条,“人家还在跟我示威呢!”

“但是不可能的,我们也就今天才偷懒,前几日我们一直都盯着的。”刘成忙道。

“是啊!”罗大点头,“我们真的盯的很仔细,毕竟这事,这事要是发了,我们几个人的脑袋也不保的不是……我们哪敢松懈的。”

“对,要么就是这个人的本事是真的厉害,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偷走,对了,林姑娘,你不是会算命的吗,要不你算下是谁?”

“是啊……”

林清风气得不想看他们了,摇了摇头。

她转身出来,在仓库门前坐下。

动作比较大,拉扯着手臂上的伤口剧烈的疼。

顿了顿,她重新打开手里面的字条,看着上边的“夏空学”三个字。

近来出现太多人了,一个名气盖过她,被人满世界想要找到的阿梨,一个在客栈里割了她一刀,不知进退,行事胆大包天的小童,现在还有这个“夏空学”。

这些人,以前名号都未曾听过,哪里冒出来的?

而尤其是这字,林清风真的觉得发寒,跟夏文善的几乎一模一样。

一个死人的字……

林清风身体微微颤栗了下,不敢再看了,收起字条。

罗大和刘成在她身后,不敢说话。

林清风沉默坐了好半响,起身道:“我先回去了,你们在这里好好看着,这几日做好准备,我随时可能来处理掉这批货。”

罗大和刘成顿时松了口气,这批货迟迟未处理,他们心都像是悬在半空,不上不下。

林清风抬脚离开。

这样来来回回,两个时辰便消磨过去了。

她没有回去自己的客栈,而是去了另外一边相邻街道的酒楼。

花钱打点了一番掌柜的,她提着裙子上去。

房门是柔姑开的,林清风平和的看了她一眼,朝里边走去。

沈谙靠坐在床边地上,正在看书,坐在室内不外出的时候,他不喜欢束发,一头绸缎般的墨黑长发柔顺的披散着,随着他的坐姿而垂落在地,而他又偏好墨紫,广袖大袍的紫衣随着头发一同垂落,被窗边的风拂着,颇为闲散风雅。

柔姑关上门跟在林清风身后。

林清风看着沈谙,开口说道:“有一事,我想让你帮我。”

“等我看完这一页。”沈谙头都未抬。

林清风拢眉,便只好耐心等着。

半响,沈谙才慢吞吞的垂下手,抬眸看来:“何事?”

“我被人伤了,一个小童,我想做一笔买卖赚钱,也被这个小童发现了。今天还有另外一个人也知道了这事,我派人严守的仓库被这人溜进去了,拿了我的货物又让人给我送来,并且还以此胁迫我。我未曾受过这样的羞辱,我不知怎么办了。”林清风说道。

“你都未曾问我要不要帮你,你便开口说这么多。”沈谙好笑道。

“我师父半年未同我联系了,既然他不管我了,那我也不孝一次,”林清风道,“你不是要对付我师父么,我可以帮你,怎么帮随便你,你吩咐,我照做。”

“你师父真可怜。”沈谙说道。

“我也很可怜。”林清风看着他。

“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不可怜。”

林清风皱眉,顿了顿,摸出两张纸,说道:“一封是早上他令人送来的书信,一封是我才去那边仓库取的,我知道你肯定会帮我。”

说着,看向柔姑。

“拿来吧。”沈谙说道。

柔姑接过林清风的纸,朝沈谙走去。

沈谙打开,顿了下,说道:“这字很好看。”

柔姑看去一眼,摇头:“不如阿梨。”

自打看了沈谙“偷”回来的木板,她这些日子便都念念不忘,见到书法总想比较一番,也曾临摹过那上边的字,可是只有大半个“通”字,连完整都算不上,哪里够她临摹。

林清风坐在那边,听闻这两个字,眼眸一敛:“阿梨?”

“你认识?”柔姑看过去。

“想不认识都难,她近来的名气那么大,怎么会传不到我这呢,”林清风回答,又道,“不过,听你们的语气,你们像是认识?”

她着实庆幸自己还没来得及说出跟阿梨有关的困惑,本想让沈谙帮着一起对付这不知哪冒出来的黄毛丫头,但如若他们真的认识,她岂不是挖坑给自己跳了。

沈谙弯唇笑了笑,看着纸上的字,没有回答。

认识都谈不上吧,不过两面之缘,而且,这女童在江边对他的模样实在太不友好了。

他倒想认识的,对方却不屑。

这在沈谙人生所遇里边,还是头一遭。

205 决不轻饶

两张纸上的字都不多,沈谙看一遍便会背了,但是这个字他着实喜欢,柔姑说比不上阿梨,他倒觉得各有千秋,所以又多看了几遍。

林清风还在等着,沈谙好半响后才抬起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道:“你让我帮你对付这个夏空学,我可能对付不了。”

林清风“噗嗤”一声低声笑了:“你对付不了?这世间还有你对付不了的吗?”

“当然有,比如我自己的这个病,比如你师父。”沈谙回道,而后将手里的纸递给柔姑。

柔姑接过,送回到林清风身前:“拿回去。”

林清风看了纸张一眼,看回到沈谙脸上,说道:“此事,真的不帮我了吗?”

“三日后宣延帝要亲临重天台为北行军送行,所有的注意力都会在那,城里的防守会稍微放松,这是你最好的时机。”沈谙说道。

林清风一顿,皱眉道:“你是说,要我转走那批货物?”

“不然?你之所以忌惮那人,不就因为被人捏着了把柄?”

“可如若,我在转走的路上被别人撞见了,那我岂不也是……”

“看你自己的本事了,要如何打点,是你的事。”沈谙道。

说到这里,沈谙想到了沈冽所说的“药引子”的事,唇角忽的勾了抹冷笑。

“你这突然之间,又笑什么?”林清风问道,沈谙这个笑,让她有些毛骨悚然。

“不笑什么,”沈谙说道,“我能帮你出的主意就这个,其他我帮不了,至于你师父,我不需要借你的手去对付,不过,你要帮我做另外一件事。”

“什么?”

“继续散布瘟疫,”沈谙看着她,眼中没有半点温度,“沈冽已来京了,如今在淮周街,他是从佩封来的,一同来的陶因鹤和朱培被留在了襄倦山的天成营,但他却安然进了城。”

“你是说,要我散布沈冽得了瘟疫?”

“是,”沈谙说道,“说的情况越紧急越好。”

林清风笑了:“我还真当你们兄弟之间有多好,这才转头的功夫,你便要害他读不成书了?”

“比害他读不成书还要惨一些,”沈谙淡笑,“是害他当不成官,大乾气数将尽,这等亡朝的京官,不当也罢,沈冽该是有个大好前程的男儿,平白在姓名上多上一个无用荒唐的前缀,太不讨喜。”

“气数将尽?”林清风看着沈谙,笑着道。

“气数将尽。”沈谙同样笑着回答。

……………………

回去后,林清风心情终于好了不少。

她的手腕受伤了,懒得提笔,便让小丫鬟在那边写。

小丫鬟虽然识字,但是练得少,写的很吃力,一笔一划,歪歪扭扭。

等写的差不多了,林清风令小丫鬟收好纸张,去楼下交给小二。

小丫鬟很快回来,进门便说道:“小二说,那边的伙计大概要黄昏过来取,小姐,我们要不要偷偷跟上去?”

“跟什么跟,”林清风垂头看着书,说道,“你觉得你能想到,夏空学便想不到吗?”

小丫鬟点点头:“嗯,不过,这个名字真奇怪,读起来也拗口,夏空学,谁会取这样的名字啊?”

林清风面无表情的扯了下唇角,没有说话,继续看书。

看着看着,她停顿了下来,抬头看向窗外,目光有些远。

辰白道在城西,她要想将这批货最快运走,必然从西城门离开,但是货物太多了,她肯定要打点很多人,而且还不能引起动静被这个姓夏的察觉。

这批收货的钱没赚回来,就又得花出去一大笔钱。

林清风恼死了。

天色渐渐暗下,夏昭衣将自己关在房中一整日都没有出去。

伙计取了东西回来,上楼敲门,夏昭衣接过后答谢,打赏了伙计一钱银子。

这钱赚的太容易了,伙计连连道谢和夸赞,忙说去打盆热水过来。

夏昭衣笑了笑,待他走后回到桌边。

纸上的字不太工整,上边写了不少人名,比夏昭衣这几日打听出来的要少三个,多五个。

夏昭衣将这八个人的名字单独罗列在另一边的纸上。

这些时日她在查唐府和于府的事情,也牵扯到了这些药。

唐家原为大药商,在南山甚至有一座二十里广的药山都归唐家所有。

于府则略清贫,但这两年却忽然暴富,赚了很多很多钱。

两家以前有不少矛盾,于合曾当众怒斥,总有一日,一定让唐成业给他三跪九叩。

本是怒言,也作戏言,但一年前,唐成业真的当众给他下跪了,并且没过多久,唐府就变成了于府,而唐府原本的那些人,都已离开京城了。

具体原因没有人知道,街头巷尾流传着各式各样的版本,说的天花乱坠,甚至有人说于府请了一方大仙给做的法。

夏昭衣则觉得只有两个可能,要么于府手里有唐府的把柄,要么就是于府已经有足够能使唐府屈服的权威。

而这段时间,于府一直没有放松对全九维的监视,盯的非常密集,甚至有些肆无忌惮。

夏昭衣觉得,不如她就去于府找下于合,好好问清楚得了。

将两张纸放在一旁,夏昭衣拿起桌上的木头,对着烛火端详。

郭庭那日所说的话,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响着。

“……定国公府叛乱,上对贵妃不敬,对内结党营私,于外勾结外患,于下暗中窃取赈灾之粮,还数次捐赠上万两白银给各地叛乱。他们所行大逆不道,一切咎由自取,满门抄斩都是轻的了……”

也许定国公府的罪责真的没有昭告天下,但是那些大臣权贵们,宣延帝一定会给他们一个完美的罪犯。

证据会非常充足,罪恶会非常滔天,足够抵消那些所谓的千秋之功,也足够令这千秋功臣灭满门。

这一系列的罪证绝对复杂庞大,牵动牵连无数,这里面会有很多人枉死,也会有很多人可以借机攀爬,踩着人血,吃着人肉,翻上高岭,坐拥富贵。

这些人,她一个都不会轻饶。

206 别被吓到

因为手头还有事情,以及许多线索还需要整理,夏昭衣想的是明日晚上再去。

但是等月落日升,天明之后,于府自己却先出事了,于合被人暗杀在了家里。

京城这几日肃清,街道只有寥寥几人,于家的人去报官,官府不怎么愿意出面,只派了两个小官员过来,并且不是想着破案,而是来封锁消息。

但先前所闹出来的动静,到底还是传了出去,传的不快不广,夏昭衣到下午才从几个闲聊的客栈伙计这儿听到的,她下来的时候恰好有人来打酒,都是邻里街坊,大家认识,坐在那边正在闲聊。

店铺能卖的东西不多,朝廷都有限制,夏昭衣只能买一个馒头和一壶茶。

她坐在一旁安静听着,关于于合被杀的事情,她不知道真假,但若是真的,也不会觉得太巧,毕竟这段时间关注于府的人似乎太多了一点,不仅仅是惠平客栈后院的那些人和林清风,她在打听和寻找线索的时候,也遇上了不少身份不明的人。

看来,这条线索断了。

夏昭衣觉得有些胸闷,她听了一阵,不想再听了,将食之无味的馒头吃光,起身回房。

另一家客栈的小二这个时候在门口探头探尾。

去送信的伙计看到了,忙起身过去,将他拉到角落里边“你咋来了”

“林姑娘让我过来送个信的。”小二说道。

伙计要替小童瞒着身份,怕店里其他人察觉,忙伸手道“那信呢,给我。”

小二将信交了过去,动了动唇瓣,还想说点什么,不过又觉得不说也罢,反正那小丫鬟说,觉得不太对,可以不用说的。

伙计拿了信,便打发小二走了,转身去楼上找小童。

他在门口敲了敲门,没有反应,喊了名字,也没反应。

伙计尝试推开门,门没上栓,一下子就开了。

房间里面没人,被褥桌子收拾的整整齐齐,不过小童的几个包袱都还在。

伙计觉得有些不妥,赶紧退了出来。

他抬手挠了挠头“奇怪,明明看到她上来了的,怎么又不见了。”

书房里面燃着龙涎香,气味较平日要稍微浓郁一些。

静谧无声,只有宣延帝偶尔翻开一页的声响细细响起。

内侍在外禀告,随后领了一个年轻的高大男人进来。

宣延帝放下笔,看着男人叩拜行礼后,问道“何事”

“皇上,于合死了。”男人说道。

宣延帝皱眉“谁”

男人一顿,含糊道“于合,当初指证赃物赃款和提交了药单证据的那个。”

宣延帝点头,很轻的说道“想起来了,是那个人。”

“昨日他惨死家中,被活活放血死的,还未找到凶手。”

“荒唐”宣延帝愠怒,“朕即日就要去重天台祭天,这临了的关头闹出这等事来,李东延和钱顺是干什么吃的,肃清街道,给朕肃清了一桩命案出来”

说到最后,宣延帝还怒拍在了桌子上。

男人微垂下头,不敢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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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了缓,宣延帝道“于合平日可有什么交恶”

“启禀皇上,是有不少,”男人回答,“他赶走唐成业后的这一年,颇有一些小人得志之态,很不将人放在眼里,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得罪了多少人。”

“可笑。”宣延帝气笑了。

“这死因,要不要查”男人抬起头问道。

“查吧。”宣延帝说道。

提及查字,他想起了前几日的事情,容色又沉了下去,说道“这些时日让你们去查的东西,没有一件给我办妥当的。关于佩封那女童,我让你们去查的时间最久,查出来了么”

“没有”男人面露为难,“她大约是孤儿,不太好找。”

“孤儿不可能会有这般神奇,要么是讹传的,要么她便是哪家养出来的暗卫。”宣延帝说道,“我再给你们十日时间,十日之后若再查不到一点有用的,你便交了佩刀,去天成营喂马吧。”

男人微顿,而后领命“是,属下遵命。”

宣延帝看着男人离开,皱着眉头提起了笔。

一旁的内侍这时说道“皇上,老奴心里边一直压着几句话,这几日每次想起,总觉得心里困惑。”

“什么话”宣延帝朝他看去。

“这件事情查不出来吧,可能还真的不能怪刘司阶,”内侍道,“如若根本就没有这个女童呢”

“没有”

“也许发生了什么事情是我们不知道的,”内侍看着宣延帝,“皇上,这女童骑马在城里跑的时候,安成公主都还没进城呢,没有亲眼看到的事情,谁知道是真的假的会不会是佩封当时发生了什么必须要瞒着皇上,所以编造了这么一个女童出来”

宣延帝深深的看着他,良久,点了下头,收回目光继续写东西。

内侍还有不少话能说的,但忍下来了,点到为止就行了。

于府外边很清冷,看不出有任何不对。

夏昭衣没多停留,朝南边的巷弄走去。

走了很久,天色彻底暗了。

院子外边的老树下,那个男人没坐着了,他们的院子也无人。

九维的小院,二楼点着烛火,淡黄色的一抹。

屋内陈设简单,他正在练字,临摹前朝书法家,慕容修的花朝录。

烛火微晃了下,似有风进来,他笔端微顿,抬起头,而后便听到了一些声响。

九维一惊,没有握着笔的手去摸放在几案下的匕首。

“谁”

门口传来敲门声。

九维赶紧回头看过去。

“我推开门进来,你先有个准备,别被我吓到。”门外响起略带着奶音的童声。

实际上,九维已经被吓到了,他的汗毛竖了起来,鸡皮疙瘩也一层一层,浑身发寒。

门就在这时“吱呀”一声被推开,便看到一个十岁的小童出现,一身颜色偏暗的深色布衣,容貌清秀,束着不合年岁的发髻。

九维整个人都不好了,举起匕首“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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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 给我出来

夏昭衣回身关上房门,看着全九维。

她就是担心会将他吓到,所以才特意绕了一圈来这边敲门,毕竟大晚上忽然冒出一个人影,还是一个小童,如果胆气不那么大的人,说不定能当场被吓死,但现在看来,还是被吓的不轻。

“不请自来,失礼了,”夏昭衣拱手道,“我叫阿梨,近来许多人在找我,不知你听过我的名字没有?”

自然是听过,全九维没有说话,上下打量她。

小童刻意掩去自己是个女童,乍一看的确雌雄难辨,模样生得玉润可爱,白嫩娇俏,但正因为如此,这样的夜色里面忽然出现,才更令人可怕。

夏昭衣任他打量,转眸看向房间。

房间很矮,但很宽敞,光线只有案几上的一盏烛光,案几一旁的书架只放了一半的书,都有些破旧了,另一边是木板床,床上铺着薄被,深秋了,未免有些不够。

“你找我何事?”全九维问道,手里面的匕首没有放下来过。

夏昭衣收回目光看去,说道:“于合死了。”

“你认识于合?”

“你也认识?”夏昭衣反道,“这么说,你可能已经知道前段时间在外边盯着你的人,就是于合派来的。”

全九维皱眉:“你来找我何事?”

夏昭衣看了他的匕首一眼,抬脚走过去。

全九维下意识后退,离开书案。

离的近一点了,女童的脸在烛光下的变得分明起来,一双眼眸冬雪一般,明亮而平静。

全九维保持着距离,紧紧握着手里面的匕首,一点都没有松懈。

“我是想同你问几个问题的,你一定知道唐府为什么会变成于府吧。”夏昭衣问道。

全九维面上的神色依然非常不善,因她这问题而深深多打量了几眼。

夏昭衣看着他,与他对比之下,她显得太过沉静。

沉默半响,全九维咬牙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

夏昭衣眉梢微不可见的挑了一下,顿了顿,夏昭衣笑了:“罢了,我找郭庭去吧,打扰了。”

她抬手又拱了下,转身要走。

“别走!”全九维忽的喝道,“你还没说呢,你是什么人?”

小童却不理,朝门口走去,去拉房门。

“站住!”全九维叫道,上前去抓她。

手里面扑了个空,他没看清小童是怎么避开的,她已回身后退了出去。

“你要不平静一下?”夏昭衣看着他说道。

全九维手指有些颤抖,见这小童身形娇小,他忽的眉眼一狠,举起握着的匕首,朝她猛的刺了过去。

匕首的刀锋又扑空了,女童站在了他的右侧。

“全九维!”夏昭衣怒道。

全九维回过头来,举着匕首又朝她刺来。

人又不见了。

全九维一咯噔,张目望着,四下都没了影子。

一阵凉风忽然涌来,全九维朝窗边看去,窗扇打开着,窗外夜色幽幽,风如凉水,吹的他一身的鸡皮疙瘩又层层冒出。

他垂下手,眸光却越发凶戾,小心走到窗边,确认已经没人了,才将窗扇关上。

一屁股坐在了床边,全九维心跳越来越飞快。

他抬头看向那边的门,刚才真的有女童来过?

她的身手怎么这么快,是人还是鬼?

而且,就这么走了?凭她这个身手,想要偷袭和暗算他,那是完全可以办到的吧……

阿梨。

全九维在心里面很轻很轻的念出这个名字。

夏昭衣没有走远,站在一棵歪脖子树下,抬头看着全九维的小屋。

夜色里面,屋院寂静森冷,二楼那盏烛火光线昏黄。

忽的一下,烛光被吹熄了。

夏昭衣收回目光,转身走了。

天色幽黑,加之最近肃清坊市和街道,偌大长街空无一人。

夏昭衣攀上了一座酒楼,沿着酒楼外壁,一下子爬到了楼顶。

高处的风呼啦啦的作响,吹得她碎发衣袂乱舞,她在檐角旁坐下,拍了拍手里面的灰。

高空能俯瞰的更远,偌大京都恍如一盘沉睡的棋,极目之远能望到天边若隐若现的皇宫。

皇宫门前广场空旷,御街延伸出去是各大官邸,因为太过遥远,几乎要看不清楚。

夏昭衣在脑中回顾着这几日搜集来的信息,目光不知不觉落在了远处的惠平当铺。

一队巡守卫经过,举着火把,照亮了那边的街道。

惠平当铺宽敞的大门里边,没有半点烛火透出。

夏昭衣单手托腮,偏着脑袋看着那边。

这时一顿,她朝街道另一边的角落看去,遥遥似有一个人影,而且所对的方向正是惠平当铺。

巡守卫的火光渐渐远了,宋二郎从矮墙上跳下来,靠着角落坐着,嘴里面叼着根草,用来打发时间。

实在是不想来的,但是曹氏又哭又求,他只好来了。

天不亮也无处可去,虽然不知道在这里有什么好盯着的,草被他打过了,蛇早就惊跑了,傻子才会继续把这里当碰头的地方呢。

困意袭上来,宋二郎拿下草,打了个哈欠。

夏昭衣是南边的街道绕过来的,宋二郎穿着一身黑衣短打劲装,又坐在隐秘角落,实在看不清脸。

夏昭衣足尖一挑,一块石子弹起落到她手里。

她掂了掂,扬手朝那角落抛去。

宋二郎何其敏感的一个人,石头还没落下,他就瞬息弹跳了起来。

“谁!”宋二郎低声喝道。

耳廓听到一些动静,他拔腿追了上去,一个人都没有。

宋二郎四下张望,浑身戒备,月色这时推开乌云,照在了他幽黑英挺的面庞上。

夏昭衣一顿,居然是他。

“谁!”宋二郎又低声叫道,“给我出来!”

夏昭衣想到了曹幼匀,但不知道宋二郎跟这惠平当铺是不是也有关,还是他发现了曹幼匀的不对?

最近遇到的很多困惑倒是也可以问一问这个宋倾堂,他绝对知道不少的,但是夏昭衣对他的印象实在不好,问他问题,怕是要被他反过来问一堆了。

恰巧这时又有一队巡守卫从北边过来,火把的橘光缓缓,照亮了街道。

夏昭衣不想逗留,转身走了。

宋二郎也察觉到那边来人了,四下又望了圈,不甘的去藏了起来。到本站看书请使用最新域名

208 翻过城墙

伙计坐在大堂里面,托着腮,快要睡着了,一直看着外边。

客栈早便打烊了,桌椅板凳都倒放在桌上,大门关着,只开着一扇。

掌柜的惜油钱,只给留了一小盏,伙计的眼睛都有一些昏花了。

过去好久,伙计觉得有一些撑不住了,起身想要去关门,这时听到后面传来下楼的脚步声,伙计的揉着眼睛回过头去。

木楼梯上边,小童“咦?”了声,说道:“你怎么还没睡呢。”

伙计一愣,眨巴眼睛:“你怎么从楼上下来的。”

“我看到这里还有光,想下来讨根蜡烛,”小童回答,看了客栈单开着的门一眼,“小哥,你这是给谁留的门呀?”

伙计的还是觉得奇怪和纳闷,挠了挠脑袋,摇头:“没啥,那个,你来讨蜡烛是吗,等着啊。”

“嗯。”夏昭衣点头。

伙计取了一根蜡烛,夏昭衣接过来后一顿,抬头又道:“对了,小哥,我问你个问题,你知道南街那边有几个旧书摊吗?”

“旧书摊?挺多的吧,那边好像有个学堂。”

“有没有比较出名的呢?”

伙计笑了:“这我哪能知道呀,我又不爱看书的……”

“嗯,那好,那你早些睡吧,”说着,夏昭衣晃了晃手里的蜡烛,“谢啦。”

看着小童回去楼上,伙计又看向单开着的那道门:“真是怪了……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房后,夏昭衣点了蜡烛,坐在桌子旁边,看着桌上的图纸。

买不到舆图,就自己画了一张,她画画不算多好,那些花鸟虫鱼,山水松竹,她并不拿手,但是画舆图,制造图纸或机关图解,她甚至能双手左右开弓。

不过这具身体的左手实在没什么力气,她想要做到如右手灵活,最起码要练个一年。

全九维的家所在的地方,在图纸上变作很小的一点。

夏昭衣一路沿着小路,很快就去到了于府。

夏昭衣的手指在图纸上轻轻点着,若有所思。

全九维对她的敌意非常重,重到让她觉得,他所害怕的不仅仅是她的忽然出现,更好像,是害怕被她发现什么。

全九维藏着什么?

何故那么紧张?

而跟他有关的,也就潘家的事了吧。

他……恨潘家吗?

她当时没有多问,一个已经不能心平气和对话了的人,只会浪费时间。

毕竟这个全九维一上来,便想用匕首直接要她的命,一个正常人,怎么会这么暴戾?

夏昭衣起身,托着下巴在房间桌前缓缓的来回。

思索半日,外边传来了更夫的声音,夏昭衣停下了脚步,转眸朝窗外看去。

三更了。

于府和全九维的事情需暂时先放一放,她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夏昭衣轻叹,回京这段日子,她真恨不能自己可以变出个好几个自己来,着实分身乏术。

将桌子上的东西收拾整理,她吹熄蜡烛,打开窗户,翻了出去。

依然还是月明星沉,满城寂静,高处能看到远处行走的灯火,巡守的骑兵卫们也不知换了几班。

夏昭衣一身轻便,落地后便朝城门最近的城门走去。

城墙极长,城阙一座连着一座,每座城阙上下都各有六个守城士兵,戒备森严。

但是要守着偌大京城的所有城线,对于现在的大乾来说,兵力是完全不够的,更何况,现在是最容易发困的时候。

夏昭衣找了个最暗的角落爬上去,翻过城墙后朝襄倦山走去。

天色渐渐亮了,她偶尔会打几个哈欠,再摸出袖子里面的小瓶子在鼻子下面嗅着,让自己保持清醒,再继续赶路。

终于在天明之时到了襄倦山,她不急于去南边,而是撑着上了山道,最后实在太累,她一头卧在了大道观后门,呼呼大睡。

几个道士拿着扫帚和畚箕经过,一个道士眼尖,“呀”了一声:“有个小童!”

其他人见状,都纷纷跑来。

“她怎么了?”

“怎么会出现在这啊?”

“哪里受伤了?”

扶着小童的道士检查了下,抬起头说道:“好像……只是睡着了,身体都还是热乎的,不凉。”

“睡着了?”

“睡这?”

大家朝小童看去,她呼吸平缓,没有呼噜,但呼气吸气非常的有节奏,好像……还真的是睡着了。

夏昭衣睡了很久很久,醒来已经未时了。

她在木板床上坐起,身上盖着一件道袍,看了看四周,弯唇一笑。

拉开木门出来,屋外恰有两个小道士在晒着日头聊天。

其中一个夏昭衣认得,走过去后笑道:“藏逸。”

小道士们抬起头看来,被夏昭衣唤出名字的那个说道:“你醒了啊,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叫藏逸?”

“是我托你照顾我的马儿的。”

“啊!”藏逸起身,“你就是那日那个女童?”

“嗯,”夏昭衣点头,递去十两银子,“捐给道观的,小小谢礼。”

藏逸忙接过来,一旁的小道士也站了起来,同夏昭衣道谢。

这么多银子,小童大大方方就给了,两人好多话想问,小童却抬臂一拱手,笑着说道:“青云还得麻烦你们多照顾几日,我又得告辞了。”

“等等,你不是来接青云走的啊?”藏逸忙道。

“嗯,我路过来睡一觉的,再会。”夏昭衣说道。

看着小童转身离开走远,藏逸和身边的小道士藏丰对视了一眼,有些傻。

“来睡一觉?”

“可她好像直接睡地上了。”

“她从哪来的啊,看着穿得挺干净的。”

“搞不懂。”

“我也是。”

天成营在襄倦山东南,夏昭衣路上吃了几个野果,过去那边的路上,渐渐能听到许多整齐划一的喝声。

从襄倦山牧场的半山穿过,她在大门口停下,去到正要拦她的守卫跟前,开口说道:“劳烦去同陶因鹤陶副将通报一声,就说一个叫阿梨的小童找他。”

守卫打量了她一眼,觉得这小童有些奇怪,和旁人对视后,忍不住“噗”的一声低笑了出来。

笑完忽的一愣,看回到她身上:“谁?阿梨?”

“你认识呀,”夏昭衣一笑,“嗯,就是我。”

“好,”守卫肃容,“且稍等。”

209 谋个亲事

陶因鹤正在练兵,闻言穿着一盔甲,亲自跑了出来。

见到大营外边的小影,陶因鹤大喜,叫道“阿梨”

小女童不卑不亢,不急不喜的温和样子,真的让他觉得太舒服了。

而且这么小的丫头,他感觉像是闺女似的,很想过去给抱起来拍一拍。

不过到跟前后,就被小女童行礼的大人摸样给活生生打消了这个念头。

“陶将军,”夏昭衣揖礼道,“多不见了。”

“长高了啊,阿梨。”陶因鹤笑着道。

“嗯长高了吗”夏昭衣闻言,特意垂下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板,抬头笑道,“那就愿再多长点。”

“来,进去说,”陶因鹤道,“这些时你过的如何都去哪些地方了我有很多事要找你呢。”

夏昭衣笑着跟在他旁边,说道“将军看我是不是长胖了和长白了”

“对对,气色好多了。”

“那就说明我过的还不错呀。”夏昭衣说道。

“哈哈哈”陶因鹤朗笑。

进去便是一个大校场,士兵们按照规划在cāo)练,尘土被马蹄带着扬起,被风卷来,夏昭衣个头比较矮,不时抬手挥着。

穿过cāo)练的场地,后方还有另外两个校场和扎满帐篷的营地。

头依然很大,山影带着山上的枝桠一起,斜斜的落在地上。

好多人站在大帐前说话,看到那边陶因鹤领着小童过来,都停下望来。

“那就是阿梨”赵唐问道。

朱培点头,看着那个小童,之前没怎么细看过,现在其实更认不出来,但总觉得好像长得有点不一样了。

这时,那小童抬头不知对陶因鹤说了什么,陶因鹤停下脚步回话。

赵唐扶着挂腰的大刀刀把,朝他们走去“陶将军。”

“赵将军,我带她先去后林,等下回来。”陶因鹤说道。

赵唐点头,朝小童看去。

女童目光沉静,带着笑意,同他微微点头“赵将军。”

小板削瘦,脊背端直,清秀眉眼配上白嫩的肌肤,已经可见几年后长大该是个不俗的美人了。

难能可贵的还是这气度,赵唐看着欢喜,说道“你就是阿梨。”

夏昭衣点了点头。

赵唐看了陶因鹤一眼,笑道“别看这女娃现在还小,后长大了可了不得,你父母在何处我给你谋个亲事如何绝对让他们满意,让你这辈子都不愁吃不愁穿,一堆丫鬟伺候着。”

夏昭衣稍稍愣了下,看着眼前这人像是不认识了一样,而后淡淡道“不必了,我现在是孤儿。”

“那更好了,”赵唐喜道,“那岂不就是你自己做主了,或者我给你找个义父,再让他出面给你谋这个亲事,你看如何要么你自己去挑,觉得哪个人看了顺眼,想认他做义父的,我一定出面给你摆平”

“更好了”夏昭衣看着他,“赵将军,你觉得当孤儿,是件好事”

赵唐一顿,说道“啊”

夏昭衣干笑了下,看向陶因鹤“陶将军,走吧。”

“嗯。”陶因鹤点头,嘲笑的看了眼赵唐。

赵唐眨了下眼睛,看着女童转走掉。

刚才那些话,换谁听了都会开心吧,这是直接给一个孤寡无依的女童找一座靠山了,这样的乱世,没有靠山还怎么活

后林在山脚溪谷另一边,绿树葱翠,溪水清澈,山林延伸出去,拐过襄倦山后,是茂密绵延的漫山古林,长达五十里。

清风拂来,散去一些头的炙,夏昭衣和陶因鹤在溪边停下。

“我今来找将军所说的事,于将军可能会陷入大不忠,但绝不会不义。”夏昭衣回说道。

陶因鹤点头,听着她说下去。

“佩封现在最缺什么”夏昭衣问道。

“嗯”

“粮食,衣物,还有药。”夏昭衣道。

“可能要做回击了,”陶因鹤唇角有些无奈,说道,“不能一直被动下去,那些丢掉的地还得收回来。”

“朝廷拨款了多少”

“阿梨,”陶因鹤笑了,“你问这个干什么呢”

“有个女人囤了很多药物,她本想借瘟疫之祸高价卖出,发笔灾难财,但是朝廷觉察及时,处置了一大批药商,她侥幸逃了过去,但那批药物现在还在城中,她没有办法出手。”夏昭衣道。

陶因鹤看着她,似乎明白她的意思了。

“这批药物种类繁杂,消炎止痛祛湿治疮毒的都有,她收来的价格大约是三万两,借着瘟疫发财,她至少能赚十倍,”夏昭衣说道,“陶将军,三万两低于成本价收来的药物,这数量你可以想像一下有多大了,对于佩封城的守军们来说,这批药物很有可能会是救命的关键。”

陶因鹤有些犹豫“可背着朝堂截下这批药物的话一旦被发现了,那到时候”

“如果这批药物被朝廷拿走了的话,陶将军,那到时候能有多少到佩封”

“朝廷,总不会不管佩封吧。”

夏昭衣笑了“多线吃紧,留给佩封的能有多少,郑国公府在朝廷的对头有多少,将军也是清楚的。在我看来,这批药物,在你们手里,总比在别人手里,再转到你们手里要来的踏实吧”

陶因鹤想了想,仍是摇头“不成,这件事我做不了主。”

“可能就在明了,”夏昭衣道,“明宣延帝要出城去重天台,她如果要转走这批药物,应该就在明天。”

“明这么急”

“毕竟她很害怕,”夏昭衣一笑,“这批药物她决计不敢再留着了,应该会尽快想办法运出城,到时候你们在城外拦道即可,最大的难题,她自己替你们解了。”

“嗯”陶因鹤应道,没说话了。

沉默了阵,夏昭衣看着他,叹道“陶将军,这批药物到了你们手上,你们到时候想给谁便可以给谁,给北军也好,大溯军也好,江南军也好,或者自己部留着都行,这是你们的权力了。而如果这批药物落到了朝廷那儿,可能一层一层去到宣延帝的手里都没剩多少了,你可想清楚。”

“但是这件事,我真的一个人做不了主,我得跟将军商量,他”

“在这之前,我其实是想直接去找郑国公的,”夏昭衣打断他,“赵秥人在佩封,时间怕赶不上了,不如,你进城去找郑国公试试”

210 不缺银子

陶因鹤现在是被“足”了的,想要进城,对他来说需要费些功夫。

但这不在夏昭衣所担心和考虑的范围,陶因鹤是赵秥边的得力副将,进出一道城门的能力,夏昭衣知道他是有的。

其他没有什么事可说了,夏昭衣同陶因鹤告辞,想要尽快回去。

陶因鹤好奇她真要走,说道:“你此番来这,就是同我说这药物的事?”

“嗯,”夏昭衣点头,“这件事不是小事。”

一旦被送出城,接下来这批药物的流向,夏昭衣几乎可以猜到十之**。

最不亏钱又最快的处理方法是什么?

当然是卖给那些军队了。

对那些叛军,夏昭衣谈不上是喜是恶,毕竟这是李据的江山。

但是如果不是卖给叛军,而是送去北境呢?

这样的可能不是没有,而她一点都不想要让这样的可能发生。

陶因鹤神色变得严肃,看着夏昭衣,说道:“那,阿梨,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什么?”

“你真的是孤儿吗?”陶因鹤说道,“如果这些话有冒犯到你……还望见谅。”

夏昭衣笑了:“你有此一问,是想要知道我的目的?或者是说,觉得我不可信。”

陶因鹤忙摇头:“不是,我是觉得你很厉害,我不知道你这阵子是不是都在京城,如果是的话,你应该对佩封的阿梨会有一些耳闻吧?”

“嗯,我知道很多人在找我。”夏昭衣点头说道。

陶因鹤认真道:“你很厉害,阿梨,以你这样的胆识和才干,你完全能找到一个良主当靠山,若你真是孤儿,无依无靠的话,郑国公府……你想来吗?”

“是这样的吗,”夏昭衣皱眉,“所以,刚才赵唐给我说什么亲事,其实是为了拉拢我?”

“赵唐?”陶因鹤疑问,“我没跟你提过他的名字,你认识他?”

夏昭衣不置可否,淡淡道:“他应该不认识我。”

陶因鹤看着她,心里面有种感觉越来越奇怪。

以前遇上的小丫头,他就跟寻常哄孩子那样弯下子,将手搭在小孩的肩膀上,哄她们不要难过,可是这些动作面对面前这个丫头,他做不出来。

她上的气度,让他压根就没办法将她当做小孩来看,而她所做过的事和留下来的说法,更让陶因鹤时时在想,哪样的父母能生出这样一个心智才能的姑娘来。

“前边的大营,我便不回去了,”夏昭衣这时道,“陶将军,我就先告辞了。”

“好吧,”陶因鹤点头,“这药物的事,多谢了。”

“谢我干什么,”夏昭衣一笑,“这些药物又不是我花钱买的,不过慷他人之慨罢了,我受不起这谢字,”

说着,她抬手抱拳:“再会。”

“等等,”陶因鹤忙跟上去,“还有定国公府之事,你还没有答应呢,而且你上缺不缺银子,我先给你五十两留着傍?”

“不了,”夏昭衣边走边笑道,“我不缺银子,定国公府之事就不提了,我不去的。”

“为什么?”

夏昭衣笑着摇头,没有说话。

陶因鹤见她这样,便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离开溪边,穿过几个草坡,夏昭衣从另一侧走了,不想回去营地。

陶因鹤看着小童的小影离开,心里面对她的困惑越来越浓。

他当然不会盲目就全部都相信了她的话,回京之后,郑国公府的人也肯定会去好好探查。

但如若是真的,这个小女童是怎么知道的,怎么办到的,又为什么要将这么大的一份厚礼送给郑国公府?

但想起她在佩封做的那些事,陶因鹤现在就可以确定,她应该不是什么坏人。

待小童的影彻底消失后,陶因鹤收回目光,转回去。

………………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石头手里拿着一封信进来:“少爷。”

沈冽坐在窗边看书,看的有些入迷,没有听见。

石头拿着信过去,容色并不是很开心,又叫道:“少爷。”

沈冽这才抬起头,乌黑狭长的眼眸望来,淡淡道:“何事。”

“信,”石头不太高兴的将手里的信递过去,“沈谙令人送来的。”

沈冽接了过来,拆开信封。

石头在旁边冷眼看着,视线渐渐移到了沈冽的书上,结果发现他看的专注的这本书,又是那夏小姐留下的。

这几,沈冽一直都呆在书房里边,这其实该是一件好事,刻苦读书的少年才俊,多讨喜。

而实际上,石头却发现,他每次看的都不是什么“正经”的书,全是那夏小姐留下来的。

虽说那夏小姐被称为天下无双,但石头总觉得有这类名气的人,未必就真的有真才实学,比如轻舟圣老,比如沈谙。

定是因为那夏小姐是个女儿,又是个定国公府的大小姐,加之死前的大节和大义,所以才被世人这样褒赞吧。

而她留下来的这些书,石头偷偷翻阅过的,压根就看不懂,生僻字也很多,很多都神神叨叨的。但偏偏就是这些书,让沈冽这几看的着迷了一样,放不下来。

他家少爷该看的,明明应该是经世致用治国为官之书,看这些旁门左道三教九流的干什么呢?又没用。

石头看回到沈冽,他还在看信。

信有好几页,他才拿来的时候,就掂出了份量不轻。

现在沈冽看的慢,而且神似乎越来越严肃了,让石头有些好奇这信上说了什么。

一张张看过去,沈冽垂下手,微微有些愣怔的虚望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少爷?”石头出声叫道。

沈冽敛眸,朝他看去,说道:“点个火。”

“啊?”

“火折子呢?”

石头明白过来了,去取了烛台,吹了吹火折子后,将蜡烛点着。

沈冽起将这些信给烧了。

火起的大,纸页蜷缩,很快就变成了一团枯槁的灰。

石头清理掉后,沈冽重新坐了回去。

捧起书的时候,却静不下心。

空气里面还有焦烟味,没有那么快散掉。

他转眸看向窗外,心里面忽然有些迷茫。

211 陪我喝酒

这些时街上虽清冷,但书生还是要读书的,淮周街每清晨和黄昏都会有人往来。

沈冽原本打算等大军北行,城解除之后再去东平学府,但是现在沈谙的信上,让他这几称病闭门,不要出去,包括不去东平学府报道。

“朝威将压,郭家自危,此时来京,与人质何异?你虽非郭姓,但郭家自小盛宠于你,天下皆闻……”

而且,沈谙直接在信中言明,让他不要忘了是谁让他来京城读书,并一路督促他快来的。

沈冽明白沈谙的意思,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不必多想了。”沈冽很轻的说道。

石头正端茶过来,闻言抬头朝沈冽看去:“你在说什么,少爷。”

沈冽仍看着外面,夕阳的光透过镂花的窗落在他俊秀的面庞上,像是覆了一层暖白的玉。

他没回头,淡淡道:“我自言自语,不必理我。”

“茶,少爷。”石头将茶盏放下。

“好。”沈冽应道。

他终于舍得从外边收回目光了,垂头重新拾起案上的书,他看着上边深奥的文字,眉心还是皱着的。

石头见他恍惚,知道他喜欢独个儿呆着,便道:“那,少爷,我先告退,外边还有点事。”

“嗯。”沈冽点头。

石头离开,书房的门被轻轻带上。

沈冽安静了良久,拿开镇纸,拾笔蘸墨,只是在落字的时候,笔端又停了。

沈谙在信上除了让他装病一事,还同他说了叛军局势,和近来京城的一些大事。

他只在提及郭家时多了些着墨,其他的事陈述的简练,不带个人感,一一告之后,让他务必回信。

沈冽顿了顿,最后回复了四个字,收到,已阅。

……………………

比起前几的萧条,今的京城格外闹,哪怕已入夜。

街上走动的人多了,不过平民少见,大多数为官吏和士兵。

明宣延帝亲临重天台祈福,各项礼数细节皆要重新思量检查,六部难安,包括刑部,因为宣延帝似乎有意要大赦天下。

夏昭衣没有回去客栈,而是去了湖边。

她看着湖对岸林清风所在的客栈卧房,没有烛光,一片黑暗。

湖风吹来,她有些松掉的头发被吹起,碎发在脸庞边凌乱,但心却好像许久未曾像现在这样平静了。

从当初隐约得知国公府出事,到后来不敢得知真相,再到一路披荆斩棘到此,亲手揭开血淋淋的现状,她一直都未曾平定过。

可是现在,出奇的静。

夏昭衣抬起头看着夜空,忽的愣了。

南边星辰较多,呈仙池倒逆,东边星象隐晦,忽明忽暗,北边一颗明星独居,伶俜在外,耀眼过天上群星,西边什么都没有,似乎积沉着许多乌云。

夏昭衣的手指轻轻捏着,眉心微拢。

又是一个大凶之兆,怎会是在明?

登天祈福的子,定是太史局挑了又挑的,可是现在这凶相,明出的事绝对不会小。

夏昭衣不喜宣延帝,可是明他登重天台是为北行军祈福的,如若明出事,那军心如何能定?

出师未捷,自乱其脚,这是大忌。

夏昭衣重新抬头,却又停顿。

她愣了愣,看向远处的湖光。

风依然还是很大,似乎能将她吹得清醒。

天地余风声,她为天地客。

而于这人间,她的确已经为一个“客”字了。

所以,宣延帝的事,她去管吗?管的上吗?

为一个客人,她为什么要管?

管这一个下令令她家破人亡的罪魁……

夏昭衣从未这么清晰的感受过恨意在自己心中滋长,很缓很慢,但也很痛。

骤痛似要从体里面将她撕裂,碎掉骨头,裂开血,痛不生。

她tiǎn)了下干燥的唇瓣,不让自己再继续想下去。

而且,她现在该做的应是去好好休息,一来回,徒步走了那么多路,她体耗到了极致,困乏难当。

“走吧。”她很轻的对自己说道,终于转离开。

离开的路依然僻静,避开那些主道和人群。

一队人马隔着三条长街同她“擦而过”,马蹄声踩在空dàng)dàng)的长街上,清脆幽静。

宋倾堂忽的一勒马,跟在他后边的手下们忙也停住,许多马儿人立而起。

宋倾堂骑在马上,冷冷的看着前边紧闭着的惠平当铺。

昨夜那人扔了块石头给他后就没有后续了,而当时他也实在不方便露脸,所以没敢继续去找。

可问题是,对方知道是他了吗?

这个感觉,让宋倾堂心里一阵不爽。

这时,前边传来马蹄声,一个士兵骑着马奔到他跟前:“宋郎将!曾将军召您有急事。”

宋倾堂不耐烦的看过去,扯了下马缰,说道:“知道了。”

“最好快点!将军好像很急。”士兵又道。

“哦。”宋倾堂应声,长腿一夹马腹,“驾!”

然而,等他快马加鞭赶去知北衙门时,等到的却是一桌酒菜。

曾棠之已脱了盔甲,一素衣坐在那边笑道:“来,陪我喝酒。”

宋倾堂皱眉,走过去说道:“将军,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吧。”

“巡城的活哪里用得着我们干,现在还是晚上,早着呢,来,喝了。”曾棠之说着,举起了酒碗。

宋倾堂觉得纳罕,不知道他好端端的怎么想起让自己过来喝酒,但心里面虽嘀咕着,盘腿坐下后,还是端起了酒碗。

喝了一口,不算辣,但是有点苦。

“这酒……”

“吃吃,”曾棠之又叫道,往嘴巴里面塞了一大块,边吃边道,“咱们这一别,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下一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的吃了。”

“很快的。”宋倾堂说道。

“来,喝酒。”曾棠之又举起了碗。

宋倾堂给自己倒了半碗,跟他虚举了一下,仰头喝下。

这味道,还是不对。

他晃了下脑袋,头晕感越来越重。

抬起头看向曾棠之:“将军,这……”

话未说完,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后边的帘布被人掀开,一个清瘦高大的人影从里边出来。

曹幼匀看着地上的宋倾堂,冷冷的哼了一声。

212 有个死人

天光未亮,半城已醒,万户灯火交织,金晃晃迷离一片。

待再亮开一些后,衣着朝服的百官们已聚在了宽广的宫门前。

为首的亲王宗室和相熟的人笑语,政见一致的公侯大臣们互相交谈,仪仗队肃穆端正,京城十二卫的将士们高骑在马上,列阵各两千余人。

宫门外的御街两旁,站满了好些日子不能出门的百姓,所有人翘首望着,挺直了身板。

日出前七刻,远处传来一声嘹亮的高喝,而后泰一钟击鸣,便见宫门大开,同时乐声高奏,先行的明黄色华盖在半亮的天幕下从宫门内,如云而来。

大臣们左右退开,分作两列,提袍跪下,万众高呼。

声音传来,御街旁的百姓们也纷纷下跪,齐呼万岁,声响震天。

卫兵们没有下马,待听到礼官高喝庆吉,他们便拉扯马缰,回身朝御街走去,队伍绵长数里,缓缓朝前。

举着幡幢旌旗的卤薄们跟上,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从宫门里走出,手里捧着盛放供器珠宝的玉盘的少年们,浩浩荡荡。

待他们走后,始终停在宫门外的玉辂、金辂、木辂被驾士所驭,引车前行,未曾停下吹奏和敲鼓的乐师们随之其后。

再然后,才是从宫门里徒步走出,百人相随的宣延帝。

万岁声未曾停过,随着长队前行,沿路百姓纷纷下跪。

也有人没有出去,比如夏昭衣所在的客栈里的那个伙计。

其余人都跑去了,伙计留下来偷偷守店。

他是自告奋勇留下的,因为知道楼上的小童也没去,他近来时常想跟小童多说上些话,毕竟于他是条非常不错的财路。

小童大概是卯时六刻下来的,同宣延帝启程的时间几乎不差多少。

“小客官。”伙计高兴的迎上去。

小童也不问他为什么不去看热闹,直接道:“我想要两个馒头,有豆腐汤吗?”

“有的有的,”伙计忙应道,“你且等着,我去拿。”

“有劳。”小童说道。

伙计小跑着往后厨去,跑了几步回头看来,总觉得小童今日的神色不是很好,虽然平平静静,但总觉得像是有一些心事。

夏昭衣从筷筒里面抽出筷子,用随身的干净帕子擦了擦,搁在了帕子上,抬眸朝关着的大门看去。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外边的阵仗规模几乎可以想象。

较为微妙的是,她前世活了那么久,其实从未见过一次天子祭天,只听家人提过这场面,尤其是二哥,说她一定得见识一下什么叫天子之威。

她一直没什么兴趣,祭天而已,她常做的。

这天就在这,这地也在这,谁都可以祭,谁都可以拜,万物皆刍狗,管你是什么天子又如何,该你生老病死,你还是得生老病死。

但是现在,夏昭衣知道这祭天,不仅是做给天看的,还有做给那些正在高呼万岁的百姓看的,还有整个天下。

她收回目光,心里面还是平静不下。

昨夜的星象让她无法定心。

伙计这时忽然惊慌失措的跑来:“小客官!小客官!!不好了,小客官!”

夏昭衣回眸看去:“怎么了。”

“有个死人!外边有个死人啊!”伙计伸手指着后院,“那个井边,躺着一个死人!”

夏昭衣点点头,问道:“小哥,我的馒头和豆腐汤呢。”

伙计被她这过于平静的反应弄的反而有些觉得的自己是不是太激动了,很轻的说道:“小客官,死人啊……”

夏昭衣很淡很淡的笑了下:“已经死了的人,该是官府管的啊,小哥。”

“可是……”

“我的馒头呢,”夏昭衣看着他,说道,“小哥,我等下要出去一趟,真的很饿了,能不能先帮我的馒头拿上来呢。”

伙计皱了皱眉,无奈的说道:“好吧,我这就去给你拿……”

轻轻嘀咕了声,伙计转身走了。

只是没出去多久,伙计又急冲冲的跑了进来:“小客官,不是死的,是活的,活的!我刚才又去看了下,真的是活的,他动了,你快来看看!”

夏昭衣无奈的失笑,摇了摇头,推开了桌子起身。

宋倾堂脑袋昏沉沉的疼,一阵晨风吹来,冻的他好冷。

他睁开朦胧的眼睛,想要看看四周,可又觉得眼皮子好沉,像是被人压着了一样。

不止是眼皮子,浑身都是,好像有人在他的身体里面灌了许多许多的沙子。

怎么回事……

他嘀咕着,费劲的想要从地上爬起,边在回忆之前发生过什么。

“在那,在那!”远处有人很低很低的说话,听语气有一些急促。

宋倾堂终于恢复了一些力气,费力的撑着自己的上半身坐起来,这时,他忽的一愣,忙垂下头。

我的衣服呢!!

宋倾堂傻了眼,混沌的神思终于褪去一些。

他浑身上下一丝不挂,除了腰下盖着一件短衣外,什么都没有了。

又一阵晨风拂来,他被了冻的哆嗦。

衣服哪去了?

宋倾堂呆愣愣的,伸手徒劳无功的在自己的光溜溜的身体上摸着,试图找出些什么。

“真的不是死的,我看到他动了!”那人又道,声音很近了。

“妈的!”

宋倾堂顾不上想其他了,忙爬起来,用短衣贴在腰际下,准备找个地方藏起来。

他四下张望,慌乱无措,还未找到可以藏身的地方,便听到那个声音低呼着响起:“哎呦我的娘咧!”

宋倾堂回头看去,就看到一个跑堂模样的男人虚掩着自己的嘴巴,他旁边还站着一个小童。

小童眨巴眼睛,有些懵的正看着他。

宋倾堂忙伸手要去捂自己的屁股,同时前面的短衣掉下来了一点,幸好被他及时拉住,才没走光。

他一前一后捂着自己,恼怒的不行,不自在的避开他们的目光,顿了顿,忽的一惊,忙又抬起头朝那小童看去,随之瞪大眼睛:“阿梨!!?”

晨光里,小童的皮肤白皙嫩滑,眉眼清秀,呆呆的点点头:“是我。”

轰!

宋倾堂整个人都不好了。

213 你跟我走

伙计给了件衣裳,宋倾堂穿上,因为身形太高大,这衣服勒的他难受。

别别扭扭的下了楼,宋倾堂脑中准备着措辞,暗暗下定决心,等下见面了绝口不提今早的事情,反过来要严厉质问这个女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过去的小半年又折腾出过一些什么事情来。

一直要咄咄逼人,把她问的哑口无言,甚至把她吓哭最好,虽然隐隐觉得吓哭她好像有点不太实际。

从木梯下来,宋倾堂朝大堂看去,一愣,看向伙计:“阿梨呢?”

伙计正擦着桌子,指指后边:“走了。”

“走了?”宋倾堂看向后门,“走去哪里啊?”

“她一早就说有事,就在这等着我吃饭呢,现在说来不及了,抓起一个馒头就走了。”

“这就走了?”宋倾堂无端觉得有点郁闷,指着自己,“那我咋办?”

“你?你去报官啊,”伙计说道,又狐疑的看着他,“等等,我说你该不会是去花天酒地了,结果没钱给,被人剥光了丢出来的吧?”

“胡扯!”宋倾堂眉头一皱,怒喝,“少这样污蔑人!”

他本就生得高大,多年的军营将他历练的威严,这样蓦然一喝,让伙计惊了一跳。

“切……”伙计很轻的嘀咕了声,将擦桌子的抹布抖了抖,往肩膀上一甩,“那你现在没啥事了,你走吧,这件衣服的钱小客官替你给了。”

“她有没有说去哪?”

伙计一摊手:“我怎么可能问这个,干我们这行的哪能乱问客官的事情?”

宋倾堂横了他一眼,转身朝后边走去,顿了顿,又回身道:“她在这里住了多久?”

“恕不能告。”伙计摇头说道。

“那她就没什么话留下来给我?”

“我问了,她说跟你不太熟。”

“……”

好吧,确实是不太熟的。

宋倾堂点点头,抬眼扫了一圈四周,而后抬腿离开。

看模样,她应该还会回来,他现在便先回去换身衣服,顺便找曾棠之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而后再回这边找她。

出来后,他又在四周望了望。

这里的地形倒也不难记,就在湖岸。

远处热闹喧嚣,一扫这一阵子满城诡异的安静,看来皇上出发了。

今日他本该也要去的,现在他被扔在了这,上边应该已经调人过去了。

他现在露面的话,被认识他的人看到,不知道会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毕竟今日祭天,什么乱子都不能出,否则随便一个罪名拍来,他的下场都不会好过,甚至还要连累到家人。

宋倾堂没有从大道过,而是去今天他醒来的那片巷弄。

走到这里,他就觉得难受,于是加快脚步。

走着走着,他停了下来,抬头朝空中看去。

远处离地好几丈的檐角上,小童坐在那边,一身很飞檐颜色相近的衣裳,将她的小身板完美的隐藏了起来。

“阿梨!”宋倾堂叫道。

夏昭衣回头看来。

宋倾堂面色一白:“你别动!你的梯子在哪!你别乱动,危险啊!”

夏昭衣笑了,收回目光看向远处宛若游龙的长队。

这里已经是附近一带最高的地方了,仍一眼望不到尽头,只觉得浩大京师,变作了浮空的海,人在其中渺小如砾。

“阿梨!”宋倾堂找了半天,没找到梯子,又抬头叫道,“你怎么上去的!”

话音落下,便见女童伸手一撑,灵活的从飞檐跃下来,抓着檐角借力,瞬息跳在了下面三层楼的屋檐上。

宋倾堂方才被吓了一跳,着实太危险,而后一眨眼,便看到女童已经稳稳的落在自己跟前了,正在拍手上和衣服上的灰尘。

“你,你徒手爬上去的?”宋倾堂问道。

“山野之人,爬个山不难的。”夏昭衣道,“你没事便先回去吧,我得走了。”

“等等!”宋倾堂忙伸手拽住了她。

同以前老佟和支长乐拽她时那样,这些男人似乎一急就喜欢拉人后领,偏巧她正惯性向前,这样所造成的后果,就是她脖子被生生卡了下,喉咙发痒,呛的难受。

夏昭衣伸手捏着自己的脖子,咳的脸蛋都粉了,问道:“何事?”

“你不是说有急事的?怎么在这上边看起了热闹?还有,你怎么爬上去的?你来京城干什么?你这半年来都去哪里了?”宋倾堂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夏昭衣笑了下,转身朝东边走去,边道:“我没看热闹,我在看对自己有用的。我靠手爬上去的。我说了,我是山野之人。我来京城,因为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这是我的私事。这半年我都在往京城赶,没去过其他地方。”说完,她看了跟在旁边的宋倾堂一眼,“我回答完了,你可以走了吗?”

“你跟我一起走,很多人都在找你。”

夏昭衣淡笑:“凭什么。”

虽然是笑着的,可是语气里面的不屑让宋倾堂听出一丝冰冷。

他又伸手去拽她,被她先一步避开了。

小女童回身看着他,不悦道:“不要再随意拉扯我的衣领。”

“没有什么凭什么,”宋倾堂肃容道,“我要你跟我走,你就得跟我走,朝廷里边不少人在找你,连皇上都在找你。”

“朝廷?”夏昭衣弯唇,莞尔一笑,“哪个朝廷,谁的朝廷?”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看你年幼,我当没听见你刚才的话,”宋倾堂说道,“以后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不要再说。”

“你回去吧,”夏昭衣说道,“我的事你不要多管。”

“你得跟我走。”宋倾堂又要拽她。

“你还来?”夏昭衣看向他的手,“好了伤疤忘了疼吗,喜欢强行压迫别人的事果真是你们这些人最爱干的。”

“我们这些人?”

夏昭衣转身朝前边走去:“就是你口中所谓的皇上和朝廷。”

这话宋倾堂听着着实怪异,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抬脚跟上:“阿梨,我不想对你动粗,但是你现在一定得跟我走。”

“谁都没资格压着我的头去做任何我不想做的事,”小女童压根不理他,脚步一步未停,冷冷的说道,“你们也没这本事。”

214 钟声绵长

宋倾堂这辈子和很多性情乖张,脾气古怪的人打过交道。

不说其他,他宋倾堂以前便也是个这样的人。

可是现在看这个女童,宋倾堂发现自己完全没了脾气。

一来这女童没做什么恶事,相反,如果那些传闻是真的,她还是个头一号的大功臣。

二来这女童实在太小,气度举止却有些令人不敢冒犯和逼近,上次在重宜见面时还没有太多这样的感觉。

宋倾堂继续跟着,边道:“我方才说了,很多人在找你,这很多人也包括坏人,你想没想过,坏人会抓你去干什么?”

“没人抓得到我。”小女童脚步不停,头也不回的说道。

“呵,”宋倾堂真的发笑了,“你不觉得你这话说的很狂妄吗,你才多大岁数,才多大的身板,要想抓你还不容易?”

小女童也笑了,笑容灿烂:“对,你说的很对。”

“什么说对了?”

“我就这么狂。”

宋倾堂停下脚步,看着她的小身影还在走。

腰背挺得笔直,手里面拿着一根小绳索在缠绕,脚步其实还挺快的。

这么一个神气的模样,让宋倾堂忽觉来气,他一个箭步上前,伸手就去箍她的腰,打算抓起来扛在肩膀上直接带走。

手却一下子落空了。

他甚至都没看清小女童是怎么溜掉的,她已经站在了前边,回身看着他:“怎么?”

“你这是什么脚法?”宋倾堂愣道。

“我虽不喜欢挟恩图报,可我的确是好心救了你,给你买了身衣裳,结果呢,你恩将仇报?”

“我带你走,是为你好。”

“这世间众生皆苦,活着无趣,我若杀了你,也说为你好,你觉得如何?”女童反问。

宋倾堂眉头一皱:“哪有你这样胡搅蛮缠的!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因为对付你这样胡搅蛮缠的人,我只能胡搅蛮缠,”夏昭衣看了下天色,说道,“我还有事,不与你做这无用之争,你别再跟着我。”

“可是朝廷在找你!”

“那是你的朝廷,与我何干?”夏昭衣说道,“别再跟我了,不然我对你不客气,你掌心的伤疤好了吗?”

宋倾堂一顿,下意识握紧拳头。

夏昭衣又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回过了身去。

宋倾堂咬牙,忽的又抬脚跟上:“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夏昭衣恼怒,回头瞪他:“宋倾堂,你有完没完。”

“我不抓你走了,这就行了吧?我现在跟你一起走,你如果不是去杀人放火,或者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那你怕什么。”宋倾堂说道。

夏昭衣沉了口气,转身继续走,不打算理了。

宋倾堂便也继续跟上。

但是没多久,宋倾堂就发现自己可能会跟不上了。

因为这个女童会爬墙,而且身手很快,一下子就翻了过去。

宋倾堂站在房子下边叫她,她一声都不理,翻上去后,小身影就消失了。

宋倾堂四下看着,绕过一个街口朝前边跑去,就看到女童在远处又翻了个房子,身手快的像是猴子一样。

“阿梨!”宋倾堂大声叫道。

一点用都没有,对方压根不想理会他。

宋倾堂四下张望,朝远处一家开着门的酒楼跑去。

“哎哎,客官,小店今天不营业的!”刚回来的掌柜忙叫道。

宋倾堂径直跑上了酒楼的顶楼,扶着栏杆朝远处看去。

女童的身影变得很小,正翻入了一家大宅。

宋倾堂回头朝他们的来路看去,忽的一愣。

他这才发现,这个女童所走的路完全是笔直的一条线,有路走路,没路翻墙,管你前面是商铺还是宅子。

这样着实省了很多的路,可是……也真的太一点道理都不讲了吧。

“客官,客官。”掌柜的带着一个伙计跑了上来。

“是我!嚷什么!”宋倾堂不耐烦的叫道,“瞎了你的眼,小爷我都不认识了?”

掌柜的一顿,这才认出眼前的人是谁:“哎!宋郎将!”

宋倾堂暴躁的挥手,不想理了,继续看着远处已经快要看不见了的小女童。

街道上边渐渐开始热闹,回来的人比肩继踵,成群成片,说话的嘈杂声渐如热水沸腾,逐渐变大,似雷从远处滚来。

而小女童像是逆流的舟,跟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在高空俯瞰,整座京都像是大张的口,她是笔直的箭。

不过,似乎也不是完全直线的,待她直入人海后,她偶尔会避开一些房子,也恰好能避开许多人群,所行的路线,仿若之前都已经看好了。

不过,她要去的那个方向是……

宋倾堂一愣,阿梨要去重天台?

他眨着眼睛,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

宋倾堂转身朝楼下跑去。

“宋郎将!”掌柜的见他跑下来,开口叫道。

宋倾堂拔腿跑了,速度飞快。

………………

郊祀繁复,程序礼节一重又一重。

夏昭衣走的不紧不慢,因为知道自己完全赶得上。

南城门已在眼前,她轻松翻了过来,城门外满是卫军,她望了望,最后朝东边走去。

天高云淡,秋风清朗,落叶枯黄在地,连着道旁清溪,还有不少抱立枝头残守,有疏有密。

夏昭衣上到一座遍是斜径的半山,而后改道南边。

远山钟声高鸣,响彻云霄,似千浪共卷,涤荡天地。

夏昭衣止步,已能看到天边的圜丘了。

圜丘共九层汉白玉圆坛,每层十二陛,全高六丈,建于八十年前,比前朝的承天台要多出足足六层。

圜丘往北是登步街,宽十丈有余,长达百丈,尽头是天乾殿,供奉先皇和神龛。

钟声仍在继续,回音悠远,绵长天边,四周天灯高悬,极为壮丽。

宣延帝还没有来,九重台下的人在视野里变作了很小的一点。

守卫守着,礼官立着,圜丘四周祭品都已陈设完整,神位严谨,神器规整。

夏昭衣在山崖边坐下,将浩大山河收入眼底,最后目光投向了重天台另外一边的山脉。

越是乱世,越要祭天。

越要祭天,越会有人想要作乱。

如果是她,想要破坏这一场祭天,会用什么方法?

215 万人向往

祭天是举国大事,重天台外站满了人,遍野人海。

城里的百姓没有出城,但是城外的百姓人能来的都来了,甚至有人早几天便从临近的城县朝这边赶来。

这些祭祀所用的东西,包括神器或法器,皆是寻常百姓得终生才能所见一二之物,他们现在看着圜丘,满怀好奇与崇敬,低声议论着。

有懂的人在人群里高谈阔论,那铺地的氍毹需要多少人一起编织,那招摇的幡旗得经过多少工序手艺,那祭祀的牛羊所喂养的饲料要如何的极具考究。

众人听着惊艳和神往,看着高耸的重天台,这才是真正的另外一个世界。

天空远远飞来一只鸟儿,张着翅膀,还未到圜丘周遭,就被一支弩箭射中,鸟儿未来得及扑腾几下,便直直坠落。

也在这时,远处的乐声渐渐近了,早就候在这里的大鼓们在此时被奋力击响,比钟声更有力激昂。

有几人正在看那鸟儿从远空落下,听到鼓声,忙又好奇张望,朝人群看去,便听到远处传来的高呼声,喊着“万岁”。

高大的骏马走来,马上的将士威武庄严,尤其是走在前头的,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健壮男儿。

如云旌旗翻滚在后,后边是眉目清秀的少年们,他们手里恭敬的托着玉盘,玉盘上面盛放着各式名贵珠玉,华光璀璨,或精致玲珑,或雍容大气,或高雅脱俗,每样皆是绝伦的人间极品。

一波又一波的人跪下磕头,齐呼声如排山倒海,衬着那些鼓声,震耳欲聋,全场都沸腾了起来。

“快看,快看,那是皇帝!皇上来啦!”人群里面一个小童跪在地上,激动的对旁边的妇人说道。

四周的人看着路过的皇帝,跟着别人一起高呼“万岁”,心潮澎湃而虔诚,有人甚至无端热泪盈眶,哭了起来。

大臣们握着笏板,恭敬的跟在宣延帝后面,耳侧听着如雷的呼声,入目满是人海,他们也随之心潮澎湃。

天地那样辽阔,深秋的远山一片金黄,他们走在这里,跟在宣延帝后边,脚步沉稳,官袍加身,受着万人的注视和向往,手里握着可以主宰他们富贵贫穷的大权,也是在这个时候,“权力”两个字,似乎要比以往都更加鲜明了起来。

钟声冗长,鼓声激荡,直击人心,回肠激荡。

也有不少人悄然抬起头,将目光看向了前边的宣延帝的背影上。

宣延帝如今年已不算年轻了,身板虽努力挺得笔直,但已有淡淡的佝偻。

权力?

不,真正的权力,是宣延帝身上的那套龙袍才是……

一朝天子,万盛之尊,他们如今走过庄严的宫门,绵长的街道,肃穆的城门,现在要走向锦绣堂皇的重天台,所有万众齐呼的高喝,皆是冲着这个背影而去的。

好些人心跳忽然加快,看着那个背影,在想若是自己走在那里该有多好。

建功立业,雄霸天下,征服和摧毁,有着掌控一切的生杀予夺的权力,这是每个男人身体里面每一滴鲜血都在呐喊摇旗的渴望和向往。

又有鸟儿飞来,在快要靠近的时候,再度被射了下来。

夏昭衣看着那些鸟儿落下,容色平静,待那鸟儿彻底坠落远山,消失不见,她撑着身子从悬崖边上爬起,转身朝另外一处的斜径走去。

山风从天的尽头吹来,清寒料峭,群山千树招招。

遥遥相对的西边高崖上,两个身形高挑修长的男子立在丛影里,垂眸看着底下的重天台。

“真是热闹的,”白衣少年在风中还要摇着他手里的折扇,平静的说道,“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吧,又或许是前些时日太过肃清萧条了。”

一旁的男人没有说话,促狭的眼眸漆黑雪亮,眸光里边没有半点温度。

“我看到我爹了,”白衣少年又道,“我让他告病在家,别来就行,他偏偏要来,这一路走来也太辛苦了些。”

男人朝人群看去,目光很轻易就能找到郑国公赵明越身上。

“还是要来的,”男人开口说道,“最近郑国公府被人盯得紧,不能有半点口实落在别人那里。”

白衣少年点点头,没说话了。

静了一阵,男人说道:“你方才说的,城里面的什么药物?”

“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这件事我六叔去管了,”白衣少年说着,合上了折扇,抬头朝西北边看去,说道,“如果事情办成了,那批货物应该是被拦下了吧,如果没有办成的话,那就有些可惜了,听说那批药物很值钱。”

男人点了下头,又道:“如果这批货被截了下来,你们会怎么处理?”

“尚未想好,你觉得呢?”

“这是你们的货物,我又如何能想好。”

白衣少年笑了下,说道:“你说,我要不要给宋致易和田大姚送一点过去呢。”

“不要,”男人微摇头,“他们不是什么好人,送了也浪费”

“不是好人,但可能是好棋呀。”白衣少年笑道。

男人唇角勾了抹微不可见的冷笑,仍是摇头,没有说话了。

这时,鼓声停了下来。

男人和白衣少年一起望去。

恰也是这个时候,一只鸟儿飞了过去,一支利箭在此时射来,但鸟儿速度太快,这支箭落空了。

鸟儿扑着翅膀,飞向了重天台,像它这样的漏网之“鸟”还有不少,但靠近圜丘后便不好再碰,否则一支带箭的鸟儿坠在重天台内,死得就不仅仅只是一只鸟了。

“他们该动手了吧,”白衣少年看着远空的鸟儿,说道,“还是说,祭天结束之后呢。”

“等李据上香祈福之时吧,”男人说道,“明明不是什么好事,可我竟有些期待。”

“我也是,”白衣少年一笑,看着人群里的郑国公,“不过我更期待看到我父亲等一下的表演,难为他了。”

男人弯唇笑了笑。

长空白云翻卷,日头渐大,礼官在下边组织祭礼,万千百姓皆伏跪在地,一片虔诚。

216 铺天盖地

下山的路不如上山的好走,夏昭衣用手里的匕首去拨开拦路的枯枝和横生出来的荆棘。

她要避开人群,那么就必然要走一条远路,不过最后还是需要横穿人海,去到对山。

山下到处都是人,远处的重天台在进行什么仪式她无心去理会,也听不到,四周全是嘈杂。

这时,空中又飞来几只鸟儿,夏昭衣抬起头,看到两只鸟儿被射落,其余的朝重天台飞了过去,很快消失在了她的视线范围里。

夏昭衣沉了口气,转眸朝对面的群山看去。

天高云阔,阳光照落下来,山顶绵长的轮廓像是一条淡金的线,勾勒着起伏颠簸。

高空风急,云飘的飞快,山腰和山脚苍林幽微,偶尔有风下来,带起成片成片。

又有几只鸟儿飞来,夏昭衣抬头去看,是从山的更南边。

一只弩箭射去,一只鸟儿被射穿,哀鸣了一声,掉落下来。

但也在这时,越来越多的鸟儿飞来了。

三只,五只,十只,二十只……

从最初色彩斑斓的山雀和黄鹂,变成了通体黑色的寒鸦。

铺天盖地,密密麻麻,像是乌云一样,从山那边飘来,巨大的阴影朝人海漫去。

那些手里举着弩箭,藏身在各处的士兵们愣在那边,呆呼呼的望着,像是梦一样。

听到动静的人纷纷抬起头,见到山呼海啸一样的黑浪,惊讶的瞪大眼睛。

圜丘旁的礼官们目瞪口呆,大臣们抬头望去,瞬息也愣怔了,张开了嘴巴。

刚刚铿锵诵完祝词,手里还举着大檀香的宣延帝眉头一皱,忙抬起头,而后难得的错愕当场。

寒鸦啼叫,像是黑色的毯子被倒铺在天空,大地的阳光被遮去大半,只有四周高悬的天灯还在照亮人间。

反应过来之后,遍山遍野的人群爆发出巨大的喧哗。

一旁的内侍高喝“护驾”,然而根本没有人敢上去,这是重天台,此时能上去的只有天子,而天子没有发话。

“射啊!快射!”远处的校尉喊道。

队正们该传达命令的,可是看到这么多的鸟,密不透风,该射哪一只?

无数弩箭朝空中放去,击落下来一只又一只的鸟儿。

下雨一样的鸟尸,落在地上,人群爆发出尖叫,慌忙四窜。

偏在这时,数不清的老鼠从高山逃窜了下来,朝着人群奔去,在人海里流窜。

“啊!!!”

人群尖叫着躲开,挨挨挤挤中,好多老鼠被爆踩,鲜血喷出,内脏泄了一地。

数万人朝外边跑去,而天空还在落着寒鸦的尸体。

慌乱里有人摔倒,还未爬起就被其他人一脚踩了过去,再也爬不起来。

有人因为挤得难受,直接挥拳朝前边个子略矮的人怒骂打去,满肚子的火气在混乱里爆发了更混乱的争执。

有孩童跟父母走散,站在外边不知所措,路过的人顺手一牵,直接在人海里将他带走。

莫名而又庞杂的恐慌像是一团巨大的烂泥落在了清水里边,而后瞬息散开,染了满湖混沌,天上地下,凌乱不堪。

宣延帝还站在那里,圜丘最高的圆坛四周,幡旗怒张,迎风招展。

天上的寒鸦绕着圜丘半空打转,有些飞向远空,有些逐渐栖息落下,在那些祭祀的牛羊上贪婪啄肉,密密麻麻的在几个大圆坛上停了一圈又一圈。

宣延帝从惊愕中回神,除了漫天嘈杂,似乎还能清晰的听到周围幡旗猎猎翻飞的声音。

大臣们都抬头看着他,好些人开口疾声呼喊,喊了数遍后跪倒在地,哭嚷着希望他快走。

因为宣延帝一直就没动过,他孤零零的站在上边,始终抬着头,没人看得清他的目光。

风儿呼啸卷来,夏昭衣的碎发被带起,娇小的脸蛋被风吹的略显苍白。

她立在半山坡的高处,身后是一条清澈的大河,落了几只鸟儿的尸体,被河水卷去了下流。

她的目光平静清冷,越过疯狂惊恐的人海,落在远处高台上的那个背影上。

没人敢上前去扶他,或者是所谓的护驾,表现出来再大的惊忧,也只敢在台下陛前痛哭,以表忠心。

毕竟,这个可是连碧血丹心的功臣都可以说斩满门,就斩满门的皇帝。

夏昭衣脊背发寒,手里面的匕首还握着,刀把被她攥紧,紧到在微微发颤。

她忽然觉得,天空上这些喧天雷动的寒鸦,像是一双眼睛,正在可笑荒诞的注视着这个人间。

而她卧雪而去,踏血归来,就是命运握着的一把匕首,她要用这把匕首,去替大乾的定国公府讨回一个血债。

不过,她也知道的,知道这些寒鸦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这不是命运,这是人为。

耳边有孩子的大哭声,妇人的尖叫声,男人的怒吼声。

有人求饶,有人谩骂,有人哀哭悲泣。

数万人众在祈求天降福瑞的祭天台周围,被深深的绝望逼得疯狂。

远处的士兵们开始疏散人群,几个大臣和将军站了出来。

夏昭衣看到宣延帝回过了身去,将手里面的香烛郑重插在了青铜长鼎上,并行了一个大礼。

圆坛下的一切似乎与他无关,他自安静叩拜。

夏昭衣面淡无波,收回了目光,手里的匕首抬起,砍下路旁一截粗壮的木枝,以木枝为杖,朝前边走去。

最后一个铁笼被拉开,密密麻麻的寒鸦争先恐后的飞了出来,循着生肉的气息朝远处飞去。

除了圜丘上的祭品,那些新鲜的尸体也在引诱着它们。

人群还没有散尽,因而寒鸦并未尽数落下,远处又有将军怒喝,令士兵快些将这些鸟儿赶走。

惊起的寒鸦一波又一波,在天空盘浮戚叫。

几个手下拍掉手里的灰尘和铁锈,回头看向后面。

罗锐看了他们一眼,对李骁道:“少爷,所有的鸟都放出去了,没了。”

把玩着手里玉石的少年抬起头,将玉石收起,淡淡道:“嗯,那走吧。”

“那这些笼子呢。”

少年头也不回,说道:“扔这。”

217 小童拦路

南下有一个山谷,大约六个人等在下边的河道上。

李骁一声不吭的过去,几个手下也没有出声。

远处的嘈杂声将此地衬的安静,李骁走在最前,沿着湍急的河道逆流往上走去,手下们沉默的跟在后边。

南边的风要略急于北边,呼呼吹来,将枝桠摆的乱晃,视线也被扰的不舒服。

白衣少年看着他们离开,讶然说道:“竟是李骁。”

“嗯。”男人应道

白衣少年摇头:“没想到啊,不过,他为何要这么做呢。”

男人看他一眼:“你觉得我知道吗?”

“唉,”白衣少年叹气,“我原本还在想会是谁,东南西北哪路人马都可以,但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李骁。他是李家的人,最没道理来的人就是他了吧。”

“嗯。”男人点头。

“今日来此地的绝非只有他们,”白衣少年收回目光看着男人,“定还有其他人,但是这风头教他们给抢去了,其他人见有人出头,大约也按兵不动了。”

“还有这样子的说法么。”男人淡淡道。

“我也就是随便一猜,”白衣少年喟叹,不紧不慢道,“先前我还同你说我也在期待想看看会发生什么,倘若提前知道是那样一幕,那我的期待未免太过恶毒了,下边死伤肯定不少,只能说世事如棋,看不透啊。”

男人点头,转身朝另一边走去,说道:“我们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嗯。”白衣少年应道。

回身准备跟上时又停了下来,目光落在山下一条小道上,愣了愣,说道:“兄长,你看这个。”

“不要叫我兄长。”男人边皱眉说道,边垂头朝少年所指的山崖看去。

崖下小道上空无一人,但是一旁的丛杂密林里偶有前行的微动。

“是什么?”男人问道。

“刚才瞅了一眼,像是个小童。”

“小童?”

白衣少年盯着那差不多消失了的动静,说道:“这里现在情况混乱,出现个小童并不稀奇,可稀奇的是,这个小童不走大路,走一旁的悬坡。说欲盖弥彰也许不太恰当,反正定是在防人无疑。”

“你刚才可看清是女童男童?”男人好奇道。

白衣少年一愣:“你该不会是以为那个阿梨吧?”

“也许呢?”

“这个我没看清,”白衣少年皱眉,“太快了,而且你看,现在没踪影了……要不,我们下去?”

“不了,”男人摇头,回身离开,“我们走吧,李据的人应该快过来了。”

“怎就叫做李据的人了呢,”白衣少年忙跟上,不悦道,“今日来这的人马至少还有我郑国公府的人,我郑国公府的人可不是他李据的人。替他守江山是一回事,但那是我们养出来的兵马,我们的功不能算他头上。”

又来了。

男人无奈轻叹,不理会他的喋喋不休,朝前边走去。

马车停车西南山脚,李骁大步下了石阶,掀了车帘迈了进去。

其余随从没有一同跟着了,四散开去,只剩罗锐翻身上马,在前边领路。

蔡和先生一直坐在车厢里边,待马车朝前走去,李骁也缓回过了气来,才开口问道:“少爷,成了吗?”

李骁冷笑,淡淡道:“天下要乱了。”

“那便是成了。”蔡和先生一笑。

“最先谢我的人大概是田大姚了,”李骁朝前边遮蔽着的车帘看去,说道,“他一直想要安氏给他一个出师之名,今日之事就当是给他个顺水推舟的人情好了。”

“是,”蔡和先生点头,“我们也要做准备了。”

车厢里面光线幽暗,只有偶尔颠簸厉害时的窗帘微动,才会有明光投来。

李骁长长松了口气,心情大好,忽的也笑了,往后面的车厢靠去,摸出了把玩半日都嫌不够的玉石,在手里面玩弄着。

这时,马车渐渐停了下来。

李骁皱眉,朝前边看去:“什么情况。”

“我问问。”蔡和先生说道。

他过去掀开帘子,问道:“黄孝,怎么了?”

车夫侧头:“少爷,有个小童拦路。”

李骁一凛,将蔡和先生微微掀开的车帘一把扯到一旁,抬头朝前边看去。

平常不会有小童拦路,但凡心智健全的看到马车都会躲开,真要有想死的,那直接在经过时一鞭子甩开就好。

正是因为马车停了下来,李骁才直觉有些不对,等他一掀开车帘,见到前边的情况后,浓眉登时一皱。

路被拦了,真就是一个小童,不过她并未站在路中央,而是在一旁三人高的磐石上悬腿坐着,磐石后边几根粗长的树枝拦腰折断,倒在了路中央。

“下车!”小童清脆的喝道。

李骁挑眉,觉得可笑。

罗锐已经拍马上前了:“你是谁?”

小童看都不看他一眼,看着后边的马车。

车上的人影挡在了车夫后面,且距离太远,所以看不大清。

“下车!”夏昭衣又叫道。

“杀了她。”车上的人下令道。

“是!”罗锐应道,面无表情的从马背上跳下,速度飞快的抽出了悬在马上的冰冷长剑。

但才转身,他便听到“嗖”的一声呼啸从耳边穿过,他忙回身用长剑去挡,又有一声呼啸在右边响起,他再快也做不出反应,紧跟着肩膀一阵锐痛,他后跌了步,拿着长剑的手险些没有握住。

两支三寸长的小箭跌落在他身后的地上,木头做的,带着倒刺,一支干净,一支染血。

“下一支对准的是你的眉心了。”小童开口说道。

罗锐捂着肩膀抬头,小童抬着手臂,手腕上边缠着木弩,对准了他。

鲜血从伤口里面渗出,一下子染了罗锐小半个衣袖,淌落在地。

罗锐咬牙,忽的拔腿朝小童奔跑了过去,同时举起手里的剑。

夏昭衣皱眉,手里的木弩又连发了两道,罗锐一声惨叫,跪趴在地。

射的不是他的眉心,而是他的右腿。

两根带血的弩箭穿过他的身体后落在地上,鲜血顺着他的裤脚涌了出来。

“下车!”小童抬头,对远处的人继续喊道。

218 于我无损

一切发生的太快,罗锐瞬间就趴在了地上。

李骁一步跃下车子后便看到他捂着自己的伤口咬牙忍痛。

李骁抬起头,小童已经站起来了,一身朴素简单的衣服,极为清贫的模样,头发盘成小髻,插着木簪,眉眼清秀干净,皮肤白的能发光一般。

李骁一愣:“是你!”

“是你!”

那小童几乎也在同时说道。

李骁大怒,左臂往后一探:“黄孝!”

车夫抓着刀就抛了过去。

“阿梨,”李骁上前,“好一个阿梨,你到底是谁派来的?”

“少爷,她有暗器!”罗锐忙叫道。

“没关系,”夏昭衣一笑,“我又不是来杀人的。”

“少废话!”李骁怒目,“你到底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你手中所持弩箭未必见得就能伤我丝毫!”

夏昭衣摇头:“我不杀你,这样杀了你太便宜,总该有人为重天台那些枉死的百姓负责。我现在之所以在这里出现,是为了让你余下几日寝食难安,因为你做的这些恶事,有人知道的一清二楚了。而且我这个人还算有点本事,神出鬼没,你说你哪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忽然睁开眼睛,就看到我这么一个小童坐在你房中喝茶,你会不会被吓死?”

思及当初佩封的事,李骁气得面皮发紫,握紧手里的刀,恶狠狠的瞪着她:“就凭你嘴硬,你以为现在你能逃得掉吗?你把自己困在了这个磐石上,你难道一辈子都不下来!”

夏昭衣又笑了,抬起了手,手里的木弩对准他:“是吗?”

李骁握住刀把,严重以待:“不妨试试我能不能躲得掉!你的木弩能有几发?”

夏昭衣却没有发射,而是看向他的手,说道:“其实你刀法不错。”

并且看得出这个人的身份和地位不低,但是夏昭衣不认识他,从未见过。

“少废话!”李骁语声阴狠,浑身紧绷着,半点不敢松懈。

“你可要记住了,”夏昭衣又说道,“今天来这里的阿梨,不仅知道重天台的事情是你所为,还对当日佩封的事情一清二楚呢。”

话音落下,她手里的弩箭机括声起,三支弩箭朝着李骁射去,全在左边。

李骁身形如龙,异常矫健,下盘稳且敏,但紧跟着的一支弩箭,却是往更左去的。

已经被逼的往右的李骁不需要躲,但是须臾一瞬他便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但想扑过去已经慢了。

弩箭狠狠的扎在了马儿的臀部,马儿声嘶,狂奔了出去。

“啊!少爷!”车上的蔡和先生惊惶失声。

黄孝差点没被从车上翻滚下来,紧紧的抓住了马缰。

李骁情急之下抓住车厢,下意识妄图拉住马车,整个人被朝前边带去,幸好松手及时。

然而等他仓促抬起头,却发现磐石上边的小童已经不见了。

李骁浓眉怒皱,边四下看着,边握紧大刀朝马车追去,最怕她还没有离开,不知道会从哪里冒出,忽然偷袭。

马车没有跑出去多远,不远处的长道上就是拦路的断树。

长道两旁高树参天,阳光渐幽,天上偶有重天台惊起的寒鸦飞来,叫声戚戚。

马儿可以从断树下边跑过,车厢却被狠狠的一撞,几乎断裂。

李骁追上去时,车上两个人已经被彻底吓坏了,差点没有晕厥。

同样快要晕厥的,还有留在原地的罗锐。

伤口的剧痛让他冒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和着鲜血一起,沾湿了衣衫。

意识被剧痛模糊,恍惚间贴着地上的耳朵觉察到有人在走近,细到了极致的脚步声。

罗锐睁开眼睛,抬起头看去。

他的剑被人给捡了起来,而后被人往远一些的地方放去。

夏昭衣单膝蹲着,看着他说道:“我给你留了一条腿,但是你的右腿肯定保不住了,今后瘸腿已是必然,你的少爷不会留你在身边的,偏偏你又知道他那么多恶事,你觉得,他这么心狠手辣的人,还会让你活着吗?”

罗锐脸色惨白,恶狠狠的看着她,气得眼眸充血。

“不用这么生气,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夏昭衣说道,“你告诉我你家少爷是谁,我就能帮你一把。”

“你,做,梦。”罗锐一字一句的从齿缝里面蹦出这三个字。

“好吧,”夏昭衣无奈道,“我并非不能找到这个答案,只是想给你一个机会而已。”

说着,她的手直接去探他的胸口。

罗锐饶是痛的不能自己,对付一个小童的力气还是有的,立时伸手去抓她。

手腕却忽的被扣上了一个机关木块,随即这木块弹出其他木头来,不过眨眼的功夫,他整个手腕都被箍紧了,像是要将他的手给夹断。

就这么一个功夫,小童已经摸走了他衣衫里的几封文书和文牒,还顺手摘走了他的腰牌。

她也不怕前边的李骁会回头寻来,就这么大大方方的当着罗锐的面拆开了看。

“少爷……”罗锐痛苦的叫道,声音喑哑,“少爷!”

耳旁风声呼呼,他的声音根本不够被前边的人听到。

“李骁,”女童这时说道,“竟然是他?”

语声清冷,像是冰雪做的珠子滚在了盘子上一样,罗锐恨不能爬起来将女童杀了。

夏昭衣收了起来,原封不动的放回在了罗锐的怀里,顺手除掉了他手腕上边的机关。

将那柄放远了的剑也拿了回来后,夏昭衣说道:“你自求多福吧。”

“小贱人……”罗锐骂道。

“如果口舌之快能让你好受些,那你随意,反正于我无损,告辞。”

“小贱人,小贱人,小贱人……”罗锐看着她的身影继续痛骂,嘴巴没有停过。

北边的嘈杂声已经渐渐静了,只是天上的寒鸦却不见变少,来来回回飞着,绕着整个巨大的天空盘旋,黑压压一整片。

夏昭衣上到山上,垂眸看着下边的兵荒马乱。

宣延帝已经不在重天台上了,大量军官和士兵正在往附近的山上走来。

现场一片狼藉,许多尸首,好些已经面目全非。

很多人手里面拿着火把,想要驱赶那些寒鸦。

夏昭衣轻叹,转身离开。

219 几分姿色

京城从未有这样的时候,明明日头正好,是太史局所选的最好的日子,可是南城飞来好多黑压压的鸟,停在城楼上,停在街道上,停在酒肆悬挂在外边飘扬的酒旗上。

它们是成群结队的,偶尔飞得低一些,一大群拍着翅膀从街道穿过,吓得好多行人叫着跑开。

街上成群成群的人远远的在跑,天上成群成群的鸟儿俯瞰盘旋。

跑远了的人有些好奇停下来看,紧跟着就能听到附近店小二或伙计们的骂骂咧咧,以及一些住户拿着扫帚扫着门前的污物。

“这些不是好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今天可是个大吉利的日子啊。”

“我的天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造孽啊。”

“别胡说,你别胡说。”

“我们什么都没听到,大家走吧。”

“走吧走吧。”

……

各个地方都有人在窃声议论。

议论的多了,声音便也响了,胆子也跟着大了,聚众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一些寒鸦飞的远,甚至穿过了半个京城,去往了西城。

天空长云翻卷,万里秋色寒烟,鸟儿黑压压飞来,正在城门下等人来的城门郎抬着头看着,随后便对旁边的守城官兵将太史局的那些官吏们骂了一遍。

“不会挑日子,真他娘的不会挑日子。”城门郎怒道。

旁边的士兵点点头,不敢同他一样骂出来,同时也不觉得这些鸟儿对自己能有什么影响。

身后的城门是开着的,这边是西城最偏僻的一道城门,平日鲜少有人过来,因为这道城门出去后最先去的只有一个秃弥岭,而那边自前朝起就是出了名的闹鬼的荒地。

大乾在永安定都后,一点点扩建,从内城到外城,再继续向外推开,建到这里时,因外边平坦开阔,工部说适建城门,因闹鬼的邪说心有忌讳,皇帝令太史局来此一观风水,太史局说无妨,于是这一道镇威门就建了起来。

镇威门是京城二十六道城门里边最悠闲自在的地方,工钱便也被有意的缩减了一半,多数是讨不到好的或者被罚的人才被调遣到这。

不过,这里也不是没有油水的,这边人少偏僻,往来者无几,一些需要运出城,又不好走大道的货物,往往会冒着险来这边探探口风,打点关系。

比如现在,就有这么一个大买卖上门来了。

对方开的价格高,城门郎大为心动,且因为有上边的人在其中牵线,他实在没有理由去拒绝。

但这种铤而走险的“买卖”,多少会提心吊胆,他今日一日都平静不下,偏偏如今又遇上这些黑压压的寒鸦,城门郎觉得糟透了。

货物太多,不敢大张旗鼓,所以最先是一次来上三辆板车先行。

等街上人渐渐多起来后,只能一辆板车一辆板车的来了,中间间隔的功夫需要耗上不少。

城门郎在这里守了大半日,至少还得来上个十辆板车才算结束。

远处能听到很多人在指着天空议论不休,想必那车水马龙,商贾往来的街道上,应该更热闹喧杂了。

不知道耽误不耽误那些货物过来。

城门的人等的焦急,城外的人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刘成抬头看着,脖子都快要抬断了。

“怎么还没来呢,急死人了。”刘成不止一次的叹道。

林清风坐在一旁的板凳上,手里拿着把牡丹薄纱菱扇,面淡无波,但纤长的手指不时会捏紧扇子,也在焦虑着。

“这婆娘倒是有几分姿色。”赵唐远远看着林清风,开口说道。

赵稗看他一眼,说道:“不学好。”

“长得是真的不错,”赵唐打量着林清风的身段,说道,“而且她这手段也可以啊,一个女人敢有这等魄力做这种事情。”

赵稗想也是,点了下头:“嗯。”

“哎,七叔,”赵唐朝他挨近了些,嘿嘿说道,“你看能不能有什么办法,把这婆娘弄来给我?”

“成日婆娘婆娘的叫唤,在军营里边净不学好!”赵稗训道。

“对喔,军营!”赵唐一喜,“这女人犯的这些事儿,砍头都够了,咱要是稍微耍点手段,弄来军营里边当个军妓也不错的嘛。”

赵稗摇摇头:“不理你。”

“切,要是六叔在就好了,六叔肯定会拍着胸脯把这事给我定下来的。”赵唐又嘿嘿道,说着看向另外一边匍匐着的陶因鹤。

陶因鹤眼角余光看的到,但故意无视。

“陶将军,我六叔在军营里边多久找一次婆娘的?”赵唐开口问道。

陶因鹤:“……”

“够了,”赵稗皱眉,“不要再问。”

“对啊,问这些也太不妥了。”身后忽然冒出了一个男音。

赵稗和赵唐吓了跳,回过头去。

白衣少年手里摇着折扇,看着赵唐:“你这样可不对啊,赵唐。”

赵唐讪讪,没敢说话了。

“世子。”陶因鹤也恭敬的开口说道。

“嗯,”白衣少年点了点头,看向赵稗,开口道,“七叔。”

“怎么这么快就从重天台回来了。”赵稗问道。

“嗯,我特意过来看看你们这边怎么样了。”

“还需要等,重天台那边还好吧?”

“真惨,出事了,”赵琙手里的折扇又摇了摇,面色沉沉,“是大事。”

“怎么了?”赵唐忙问。

赵琙看向赵稗和陶因鹤,问道:“你们是不是也想问怎么了?”

赵稗和陶因鹤对视了一眼,点头。

“哎,可惜了,”赵琙朝赵唐看去,不紧不慢的说道,“你若不在这,我现在肯定会告诉他们重天台发生了什么,但你今日品行不端,说话轻浮,我今日便不想满足你的好奇心,所以我就不说了。”

赵唐噎住:“你……”

赵琙转过了头,摇着扇子,目光落在下边的林清风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眼,说道:“四弟,就这样的姿色,你就看上眼了。”

“这样的姿色?”赵唐无语的反问,“你觉得她不好看?”

“你做个姑娘模样的打扮肯定会比她好看,”赵琙一笑,“不如明日就来个?”

赵唐:“……”

220 正中下怀

一辆又一辆的板车被推出了城。

太阳变得很烈,一个手下从土阶上下来,附在林清风身旁说药品差不多都齐了,林清风这才吐了一口气,说道:“那走吧。”

她坐的久了,腿都有些麻了,扶着小丫鬟站了起来。

陶因鹤看着他们,转头压低声音道:“我们大概什么时候动手?”

赵唐现在不太敢说话,看向一旁的赵稗和赵琙。

赵稗说道:“走吧,应该可以了。”

林清风他们先下土坡,往西北边走去。

赵稗带人绕后,其实压根不需要他们亲自动手,人员早就安排下去了。

在他们也离开后,对边高山上的背风坡后,柔姑收回视线,望向后边低声咳嗽着的沈谙,开口说道:“公子,我们是黄雀在后,还是让给螳螂。”

沈谙咳了良久,缓过来些后说道:“黄雀,螳螂?你不觉得你现在说出来的这些话,未免有一些太过不自量力了吗。”

柔姑垂下头:“不敢,公子。”

“这里是京师,是他们的地盘,我们斗不过的。”

“是……”

沈谙朝远处那几个人影看去,这其中,白衣少年一身白衣尤其明显。

沈谙摇了摇头,唇角冷冷一勾,低声说道:“郑国公府的世子果真如传言一样,真是骚包。”

“噗……”柔姑没能忍住的低声笑了出来,毕竟头一回在沈谙口中听到这样的形容。

“走吧,”沈谙收回视线,“没我们什么事了,让我们的人手回来。”

“嗯。”柔姑点头,不过有些不甘的重新朝那边看去。

这么一笔巨大的物资呢,这样被人拿走了,真是可惜,不过转眼想到林清风吃瘪发怒的神情,柔姑又觉得很痛快。

秃弥岭之所以被称为秃弥岭,因为最高的那个山岭方圆十里皆一片黄土,每到午后就会弥漫起一阵障雾。

其实这里几百年前是青山绿水的,但后来不知道从哪里传出这里的地下有珍稀植物,能治百病,药效奇特,所以永安几乎一半的人都抱着竹篮跋山涉水往这边赶。

土地被成片成片的连根刨掉,挖了一年又一年,连年挖下去,这里终于寸草不生,后人就给取了个名字,叫秃弥岭。

但饶是如此,依然还是有人不死心,几百个人组在了一起,继续在这边挖。

土地秃了,那就挖地下的,结果挖出了好几个古时的墓葬群,有人下去寻东西,再也没有上来过,又渐渐传出许多闹鬼的传言,后来人都跑光了,只留下这里一片秃岭。

百年过去了,秃弥岭没有再长出新芽,但是闹鬼的传言像是滚雪球一样渐传渐大,这里最后人烟罕至。

现在秃弥岭东北的凹丘下,一辆一辆的板车停在大太阳底下,板车上盖着厚重的布,用来遮挡阳光,民夫们满头大汗,擦着汗在那边等着。

小丫鬟撑着伞给林清风遮阳,林清风心底的石头彻底落下,脚步都轻盈了很多。

“城里还剩下几箱,实在装不上了,也不可能再多派辆板车回去,所以就先扔在那,反正就那么几箱,分流掉很快的。”

“而且今天祭天出了大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了,我们这样出来可以确保没有人发现,日后也查不到我们头上。”

罗大和刘成跟在她们后边,边走边道。

林清风“嗯”着,没有说话,在想接下来的路线。

其实出城之后,她几乎就已经安全了。

在京城里边,她也没能忍住将宣延帝当一个皇帝看,可是出来以后,没了高压的桎梏,什么皇帝,谁是皇帝,她要是高兴,她也去找个山头,自己当王去。

但是,路线还是要好好规划的,因为拦路的阿猫阿狗太多,她一路过去,千山万水,着实难受。

胡思乱想之际,林清风忽的停下脚步,抬头朝前边看去。

跟着打伞的小丫鬟停了下来,也看了过去,有些不解:“小姐,怎么了?”

林清风拢眉,心头有股说不出来的感觉,但仔细琢磨,又琢磨不出半点。

“姑娘?”刘成和大罗看着她。

林清风看着远处的路口,沉吟半响,忽的说道:“我们走吧。”

“那走啊。”罗大叫道。

林清风看向远处的那些土丘,沿着车辙绕过去后,就能看到那些板车了,可是她现在不敢上去了。

罗大和刘成还在等着她,林清风却忽然掉头,往另外一边走去。

“哎,小姐?”小丫鬟自然而然的跟过去,“怎么了。”

“不要了,”林清风痛苦的说道,“不能要了。”

虽然割肉一般的疼,但是比起性命来说,自然还是命更重要。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出什么事了?”身后的手下都跟了上来。

林清风脚步走的急,说道:“我们被人盯上了,走吧。”

随行的人都一愣,可是回头去看,什么都没有。

“谁啊……”罗大有些不解。

林清风却不说话了,咬着唇,心有不甘,可是半点法子都没有。

甚至因为太气,眼眶都红了。

这么大一笔物资,这么一大笔钱!

林清风的双手握紧手里的扇子,快要将扇把拧断。

未出几步,眼泪也滚了下来,她抬手愤恨的擦掉,沉声道:“走!”

“她走了?”赵唐看着往另外一边走去的林清风等人,不解的说道。

“我们的人被发现了?”陶因鹤也不解。

“估计是吧,”赵唐看向赵稗,“七叔,追吗?”

“追什么,她走了才好,”赵稗说道,“这批货物在我们手里,越少的人知道越好。”

“那,就这样便宜我们了?”赵唐觉得有些怪怪的。

“她也在怕,不过正中我们的下怀,不追就行了,”赵稗看向那边的凹丘,说道,“发信号,动手吧。”

陶因鹤点头:“是。”

赵稗回头看向后边的赵琙,说道:“世子,你先在这,不要出去。”

这一身拉风的月白长衫,真的是刺眼得很。

“不想不想,我不想出去。”赵琙摇头,慢悠悠的说道。

赵稗点头,带着陶因鹤和赵唐一起走了。

221 想起一人

傍晚的风来的很急,空气里面带着一股浓郁的烟味,从南边而来,吹向漫漫京都。

夕阳在西边挂了抹残影,像是火烧一样的云彩正逐渐褪色,天空渐渐被星夜并没。

街道上的灯笼逐一亮起,一盏盏的,烛光柔和。东平学府门口车马往来,行色匆匆,那些卖文房四宝的店铺都早早关门了,酒店茶肆也没剩几家。

又一阵马蹄声迅疾踏来。

章孟骑着马赶回,快到门口时一愣,看着郭府大门口前的人群。

三四辆轿子,二三辆马车,也有人单枪匹马来的,牵着马绳朝大门口张望着。

管家在门口应酬,一起的还有石头。

章孟跳下马,好奇的牵马过去:“文管家,石头。”

“回来了啊。”石头说道。

“嗯。”章孟点头。

管家看了他一眼,并未马上理会,对身前的中年男子继续说道:“……这个实在不便,我们表少爷一路着急赶来,路上染了重症,不是不给见,而是不好见,这病来得及,派去告诉我家老太爷的人都才出发不到两日呢。”

中年男子笑了下,说道:“你看,沈公子在这京城人生地不熟的,现在染了病,我家老爷来慰问下也是应当的嘛。”

“这病主要是会传染,还不是怕别人也跟着遭罪嘛,”管家轻叹,说道,“不过你放心,我回去就跟表少爷说一声,表少爷为人敦厚,日后他病好了,定会登门拜访的。”

章孟收回视线,看向石头:“你们忙,我先进去了。”

石头有苦说不出,应道:“好吧。”

他也想进去,但是没办法,他得硬着头皮跟管家在这里应付这些访客。

同外边相比,大宅里面要清静许多,章孟一路去到闻道居,可以清晰的听到远处刀枪比划的声音。

戴豫手里握着大刀,有些辛苦的招架着沈冽手里的长枪。

沈冽出招不留情面,长枪在他手里大开大合,横扫,突刺,长劈,斜挑侧冲,每一招行云流水,连贯到极致。

戴豫握着刀的手好几次被震得虎口发疼,刀把险些脱了出去,他也在试图回击,但是大刀和长枪在先天的近身搏斗上就落了下风,吃亏很多,尤其是对方已将长枪使的出神入化,他根本半点好处都讨不到。

冯泽站在武器架旁看着,章孟走过去,问道:“打多久了。”

“二十几个来回了。”冯泽回答,目光没有离开沈冽和戴豫。

两个人说是比试,其实打的很凶,沈冽步步紧逼,大有迫人之势,戴豫也没有松懈,咬着牙关接招,并一直在找时机,想反攻回去。

又打了数十招,两人终于停下。

“打不过了打不过了,”戴豫收回大刀,气喘吁吁的说道,“少爷的沙袋没白缠,下盘越来越稳了,我跟不上少爷的步伐了。”

沈冽的呼吸也没好到哪儿去,咧嘴一笑,扬手比了个枪花,将长枪插在了兵器架上。

一旁的仆从递来巾帕,沈冽接来擦汗,看向章孟:“查清楚了吗?”

“嗯,”章孟点头,“是祭天的时候出的事情,皇上才到拜位,香都没来得及上就出事了。”

章孟将他所知道的事情大概经过都告诉了沈冽。

一旁的戴豫和冯泽都讶然的扬起眉毛,惊诧还有这样的事情。

沈冽略显平静,在院子里的石桌旁边坐着,漫不经心的擦着额头的汗,举目望着院外的夜色,乌亮促狭的眼眸若有所思。

秋色萧萧,院外灯笼一路高挂,月色也探出了头,在枝桠上挂着一轮莹白。

“现场死了很多人,当时场面混乱,人挤人,一摔倒就基本爬不起来了,被活生生给踩死的。”章孟说道。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鸟会吃人呢,”戴豫嗤声说道,“没事老自己在那边吓自己,而且人一多,脑子不好使的也跟着多了。”

“少说几句,这不是什么小事。”冯泽在一旁说道。

“切。”戴豫低声哼了哼。

章孟看向沈冽:“少爷,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沈冽淡淡道。

“对了,外边好像好多人来拜访,少爷怎么不见呢?”章孟又问道。

沈冽一笑,唇角微不可见的勾起,说道:“我先前也好奇,怎么来这么多人,现在算是明白了。”

“跟重天台的事情有关?”

“必然了,京官真是不好做,接下来的数日甚至数月,整个京都皆要人人自危了吧,他们此时来寻我,无非是想要找我的外祖父。”沈冽说道。

不过话里面提到的数月,沈冽自己都觉得悬,因为不确定这大乾还能不能撑到那会儿。

沈谙给他的信里将局势说的非常严峻,宣延帝能用的兵力不剩多少了,疆土也被东一片西一块的占走,此为外患。

而对内,党争不休,各派势力迭起,朝政大臣和王公贵胄,以及没有爵位头衔,但却在各地根深蒂固,伫立数百年了的世家大族们的明争暗斗越发如火如荼。

这其中,大臣同大臣之间互为政敌的不少,王公贵胄之间也各种相轻,而那些世家大族们则可能才是宣延帝最需要去头疼的,因为这些世家大族们势力庞杂,许多朝政大臣便来自这些世家,同时为了巩固家族,他们还与那些公子王孙们联姻。

而除了沈谙在信上所说的这些之外,沈冽还有一个发现,便是他们一路赶来京城的路上撞见过太多书生们聚拢在一起讽议朝政,大张挞伐的画面,这样的声音虽然越靠近京城越少,但是宣延帝的手一共就这么点长,他堵不住整个天下的口。

章孟听到沈冽这样说,点头说道:“我明白了,所以少爷将这些人都拒之门外。”

“我本也不爱好这些应酬。”沈冽说道。

他扶桌而起,长身玉立,晚风打来,他一袭短打的劲衣端的是意气风发之态,又说道:“这些黑鸟不会无缘无故飞来,这后边的始作俑者,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谁?”戴豫问道。

“我们之前在佩封遇到过的,”沈冽冷然一笑,说道,“想要让赵秥出事,险些让佩封失守,结果落荒而逃的那个人。”

“李骁?!”

“嗯,”沈冽应道,“只是我的一个猜测,未必就是他,但他有这么做的胆量和决心。”

222 来的是谁

夜已经很深了,秋晚风森寒,明月高高挂着,月光漫过千山,天地笼着很淡的白茫。

圜丘往南十里的南山脚眼下挤挤挨挨,那些赶不及回家的人都躲在背风坡后面,围着大大小小的火堆取暖。

附近丰和县外同样有很多人聚拢着,丰和县县令派了不少民兵过来看着他们,唯恐他们进去到县里夺吃的穿的。

来来往往走动的人很多,有去寻吃的,有去打水的,还有几个懂医术的人在帮忙照顾伤者。

但凡有伤的,皆受伤不轻,好些人甚至断了骨头,忍不住口中的嚎啕哀叫。

夏昭衣跟在几个乡村郎中后边帮手,不过人手太少,忙不过来。

给一个不肯让男郎中们碰,也不肯在别人跟前卷起自己裤管子的妇人固定好断掉的小腿,夏昭衣让她妹妹扶着回去那边的背风坡,她留下来收拾东西。

夜风吹得急,远处嘈嘈杂杂,有几个孩童的哭声。

夏昭衣抱着小医箱出来,忽的被人叫住:“是你,小童!”

夏昭衣转过头去,是两个素衣老者,看着有些面熟。

“你是不是就是那在市集给我们银子的小童?”一个老者欣喜的问道。

夏昭衣想起来了,一笑:“是我。”

“真的是她!”旁的老者高兴的说道。

问话的老者快步走来,忙道:“小童,那位夏侠士,你可还记得他的容貌?”

“夏空学?”

“对对对!”

“记得啊,”夏昭衣笑道,“生得很好看。”

“你能同我们详细说说吗?”老者期盼的望着她,“他的眉眼口鼻可有什么特点,脸上有无黑痣?是胖是瘦,是高是矮?那穿着的衣服是何颜色款式?”

“我忘啦,你问的这些我答不上,我就记得他很好看,而且,我看他帮助你们只是想要帮你们而已,并不是想要图报的。”

老者皱眉:“这位夏侠士宅心仁厚,他帮了我们这么大一个忙,我们却连他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这实在难受……”

夏昭衣拍了拍手里药箱,说道:“老人家,我现在还忙着呢,我得去帮人,先告辞了。”

“好,好,救人要紧,我们不耽误了。”老者说道。

看着小童离开,另一个老者叹道:“好看的人都是龙章凤姿,剑眉星眸的,真要这小童说,她说不上也不奇怪。”

“嗯,不过这小童竟还会医术,”老者失笑,“而且,我竟分不出她是男是女。”

“哈哈,应该是个女童,”另一个老者笑道,“方才好几个妇人痛死了都不给男郎中碰,只有这小童才行。”

老者摇头:“这些妇人真是陈腐,有什么能比命重要的。”

“这个管不了,我们走吧。”

“嗯。”

他们转朝山下走去,想去找自己的同伴们碰头。

未出几步,另外一边的山头忽然传来巨大的动静,里面有许多欢呼声。

“发生什么了?”另一个老者好奇的看去。

“不知道,但应该是好事。”

“等下一起去看看?”

“不了,”老者摇头,“如果是好事,争抢这好事的人也便多了,我们这把岁数了,抢不过别人的。”

“唉,那走吧。”

“嗯。”

好些人都被那边的欢呼声惊到,忙在问发生了什么。

夏昭衣刚到一个正在给伤者接骨的大夫旁,便有人兴高采烈的跑来,说有好心人来分发吃穿用度,等下也要送到这边的山头来。

大家都高兴坏了,纷纷夸赞,也有人在担心和害怕,会不会前边的山头先发了,这边就会少很多。

一些人越想越不安,干脆合计着一起,打算先去那山头看看。

不少人都走了,大夫看向一旁的小童,说道:“你怎么不跟着一起去,你先才一直在这里救人,跟着一起去的话,他们会多照顾一些你。”

“懒得走,”夏昭衣笑道,“而且风大,有点冷。”

“哈哈,今晚倒真是辛苦你了。”

“没事。”夏昭衣回道。

她抬头朝那边的山头看去,心里面在想来的人会是谁。

今天祭天的事宣延帝彻底怒了,他甚至连面子工程都不想做,直接走了。

平各处灾灾荒,皇帝都会派人去安抚民心,今这样的伤亡其实与灾荒无甚区别,可宣延帝除了留了兵马在那边清理现场之外,所有人都带走了。

现在皇帝没有表态,并且正在气头上,会是哪派人马敢在这样的时候过来,这无异于将自己的脖子洗干净递去给宣延帝泄恨吧。

…………

“慢点慢点,都有的!”

“你们当心点,不要挤!”

“不要抢,都会有的,别抢啊!”

……

人群挤挤囔囔,争先恐后,这些声音根本听不进去。

潘斌华将手里面的东西暴躁的放下,说道:“真是不想管了,平时看着都正常的人,现在真烦!”

郭庭看了他们一眼,淡淡道:“别说没读过书的人,就是读了书的也容易不自控,人越多越不知道什么是规矩,脑子早就不会去想东西了。”

“真不想给了,”潘斌华皱眉,“这些东西要是我的,我立马拍股走人,谁给谁给,公子他到底还是心软。”

郭庭朝那边的人群看去,心里面也觉得不舒服,尤其是现在有几个男的因为别人拿到手的东西比自己多,正在怒斥凭什么。

来之前差不多就料到了会有这样一幕,但还是决定要来,毕竟如他们所说,众生皆苦。

“郭先生!”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响起。

郭庭和旁人都回过头去。

来的是他们的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不过旁还跟着一个少年,少年人高马大,非常健壮,只是皮肤太黑了些,跟旁边气喘吁吁的少年相比,这个少年一点气息都没有紊乱。

少年有些眼熟,高出郭庭一个脑袋多,郭庭说道:“这位是……”

“骁虎营宋倾堂。”少年双手抱拳说道。

“这位是宋郎将,宋尚书的儿子。”旁边的少年说道。

宋二郎皱了下眉,有些不太喜欢这人多话。

223 凶神恶煞(一更)

郭庭是认识宋倾堂的,不仅认识,还可以说非常的熟悉,只是在宋倾堂那边,这还是第一次见到郭庭。

少年又同宋倾堂将郭庭也介绍了一番,说是青山书院的一位先生。

宋倾堂以前最讨厌的就是这些教书先生,因为他挨了太多先生的手板子,为此还曾恶整过好几个先生,其中一个的胡子都被他险些烧光。但自打被忍无可忍的宋度扔进军营里面后,他现在回头再看这些教书先生,却反倒生出许多敬畏之意。

“郭先生好,”宋倾堂恭敬揖礼,“我来寻个女童,先前听说有人在这见过她,听闻今夜捐赠的事先生是负责的管事之一,所以烦请先生帮忙,帮我留意一下这个女童。”

“好说,”郭庭回答,“这个女童什么面貌和衣着,个子多高,岁数大约多大?若有名字更再好不过。”

宋倾堂点头,边在脑里面回想,边沉吟说道:“她十来岁左右,今是男童打扮的,墨褐色棉衫,紧袖束腰,发髻用木簪盘着,这点跟寻常的孩童略有些区别,眉毛描的略黑,模样倒很可人,秀致静丽,眼眸略大,雪亮雪亮的。哦,对了,她叫阿梨,梨花带雨的梨。”

本可以说梨花就可以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加上个梨花带雨,兴许脑子里面这个丫头实在是乖张孤僻,不太好惹,所以就越发想看一看她哭戚戚的时候是个什么模样。

郭庭听到“阿梨”两个字的时候一愣,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个“阿梨”,他面上波澜不惊,淡淡的点了下头,说道:“好的,宋郎将,我会帮你留意的,不过恕我多嘴一问,这个女童的如何,你和这个女童是何关系?别误会,我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只是不了解这个女童的话,不知道会不会惊扰了这个女童。”

“这个……”宋倾堂脸上露出了一些为难,要他说的话,他还真的说不上来。

“就比如,”郭庭又说道,“她认识不认识宋郎将的?如若不认识,我们这样忽然跟她提起你来,会不会显的有一些太过冒昧?如若认识也好说,但是宋郎将既然是在找她,不知道你们之间是发生了争吵还是不小心走散的,如若是发生了争吵,这样冒冒然提起,怕是将她给直接吓走了呢。”

“吓?”宋倾堂干笑了声,“那怕是有点难,我看她那模样,天不怕地不怕的,还真不怕被吓到。”

“哦?”郭庭也笑,温然道,“如此说来,你们还真的发生了争吵?”

宋倾堂摆手:“也说不上,反正,反正……”

他想了想,道:“反正到时候看到况模样差不多的女童,你让你的手下帮我留意一下,我就在这一带帮忙,不会乱走,她的名字……也不必叫她了,你说得对,不惊扰为好。”

“哦……”郭庭意味深长的应了声。

这一声“哦”,让宋倾堂顿时心虚和不自在了起来,觉得对方已经误会自己了,心里面不定怎么想他呢。

不过他本来就是个不擅长打这种交道的人,现在也不想解释什么了,说多错多,不如乖乖闭嘴,于是又干笑了下,不说话了。

郭庭心里面却越发起了怀疑,几乎可以凭直觉认定,宋倾堂所说的这个阿梨,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阿梨。

那丫头到底是个什么来历,郭庭越发好奇了,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这阵子再京城里面到底掀起了什么样的暗潮吧。

他应了下来,转头让那边的手下过来,交代吩咐了下去。

不过现在况太乱,想要在人群里面找到一个做男装打扮的女童,未必就有那么容易。

这一点宋倾堂也知道,他同郭庭道谢后,就真去一旁帮忙了。

他生得高大,板起脸来看着也着实是凶的,过去那边后伸手就抓起一个正在叫嚣不公平,凭什么别人别自己多的男人的衣领子,怒声说道:“要要,不要滚!给你东西还废话这么多,你找死吗!”

那男人个子才到他肩膀,整个人忽然被悬空拎了起来,脸色都吓白了。

旁边的人也被忽然出现的宋倾堂给吓了一跳。

宋倾堂手一扬,直接将这个人给摔了出去。

好在人群密集,挡着的人多,这个人没真被摔死,踉跄的跌在了人群里。

“要想领东西的给我老老实实的排好队伍!”宋倾堂大喝,“这东西虽然是白给你们的,但不是欠你们的,没有规矩可不行,不想要的说一声,自己滚蛋!”

人群噤若寒蝉,看着这人高马大的少年。

面庞其实还有一些稚气的,毕竟也才十五六岁,可是上的威严和煞气,确确实实是令人胆寒的。

这个人……一定是见过血光,杀过人的。

那些还在争闹的人都有些不敢了,好几个平时喜欢在村里出头和起哄的人,现在也不太敢说话。

面对真正凶悍强势的人物,这个时候第一个站出来,绝对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人群的动静和声音渐渐低下,终于有人动了,想要过去排队,没走几步,又被一声暴躁的喝声给吓了一跳。

“喂!!说你呢!给我去后面!谁准你插队的!”

中气十足的喝声,吓得被点到的那人腿快要站不住。

而回头看到少年浓眉怒目,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还有你们!”好在少年没有针对他,转眼看向了其他人,怒斥,“已经领过了的还过来?你手里面拿着的是什么,贪小便宜的人可一样东西都不给了,再不滚蛋你手里面的东西我全部抢回来!”

全场无声,那几个手里还拿着东西的人皆觉得脸上讪讪。

很多人都看了过去,刚才肆意吵闹,争的面红耳赤的几人没觉得有什么丢脸的,现在这样静谧的环境之下,被人齐刷刷的用目光注视着,忽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甚至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好些人呆不下去了,也不敢再呆,转头就走。

224 敢下去吗(二更)

秩序恢复了安静,宋倾堂在一旁彻底闲下。

也有人偷偷将领到的东西带回去后又过来排队,但这几个分发物品的人的眼力都非常高,一下子就能认出来,这一点宋倾堂颇感惊讶。

等这边排队的差不多了,他们又带着东西,自己去寻找人分发。

沿路遇上很多人道谢,宋倾堂跟着他们,没在人群里面看到那个女童。

但是对他所说的这件事,郭庭的人倒是真的放在了心上,在分发东西的时候会特意询问。

恰好就真的有人知道,忙道:“我认得我认得,是个小童,会医术的对吗?”

问话的人也不知道会不会医术,转头令人去喊宋倾堂过来。

答话的人的同伴皱眉道:“应该不是吧,说是个女童呢,那个小郎中是个男的吧?”

“女的女的,”另外一人说道,“六牛家那婆娘死活不肯给男郎中碰,男娃都不可以,这小童就说自己是个女娃!”

“咋的?她说是就是啊,脱裤子验呢?小童的脯都还没长吧?哈哈哈……”

其他人也跟着笑了。

郭庭恰好过来,听到这些粗鄙的话,皱起眉头来。

宋倾堂也听到了,瞬间也是“噗”的一声跟着笑,笑完眉头一皱,怒斥道:“还是不是人,小孩子的玩笑都开?”

郭庭郁闷的看了他一眼,

宋倾堂余光瞅到,了下自己的膛,轻咳了声,说道:“带我去看看,是不是我过去看了就知道,不过不准声张,知道么?”

他方才凶悍的模样,大家都看到了,现在哪里敢惹,只在心里面同那小童一把,怎么招惹上这么个凶神恶煞的军爷。

几个人应声称是,领着宋倾堂要走。

郭庭见状,忙也说道:“这边山头刚好分发完了,我们也得过去,我先一同过去看看路吧。”

宋倾堂倒没什么,随便他跟着。

两个山头看上去离的很近,真要走起来,那绝对非常费劲,尤其现在还是晚上,比较好的是,虽然风大,但是今天的月色非常亮,加上火把照着,至少不会踩空。

看到他们回来,好些人忙围到路口,尤其是看到他们手里面当着拿着吃的用的,都高兴坏了。

“真的有!”

“还真能分到呢!”

“那边还有剩吗?还剩多少?轮得到我们吗?”

……

大家的声音纷纷问道,你一句,我一句。

老郎中正在给人把脉,摸着胡须看过去,说道:“真巧,恰好我也饿了。”

夏昭衣倒是不饿,她来之前吃了不少野果了,而且她现在腰上挂着的小口袋里边,还装着两个小饼。

她的手里面捣着药,一下又一下。

老郎中见她又走神了,喊道:“小娃。”

夏昭衣“嗯”了声,抬头看他:“怎么了。”

“小小年纪,怎么那么多心思呢。”老郎中笑道。

夏昭衣微微弯唇,笑而不答,垂下头继续捣着。

她现在想的最多的,还是宣延帝此时会发一场怎样大的火,边的人全都要遭殃吧,最惨的应该是天荣卫。

“在那,刚还看到的,应该就在那边呢!”

“就在那,就在那,刚刚给我二哥看完胳膊的。”

……

很多人朝这边走来,还有好些殷勤的声音在争相说话。

老郎中好奇的看过去,夏昭衣也循着走近来的动静回过了头。

宋倾堂一眼看到了蹲在那边的小童,哼了声,大步走来:“阿梨!”

郭庭一愣,还真是她!

千方百计想找,连头绪都没有,怎么都找不到,未想竟就在这。

夏昭衣看到宋倾堂倒没什么感觉,看到郭庭也在,倒是有些讶异。

她站起子,看着宋倾堂这模样,肃容沉声道:“大呼小叫的,什么事?”

后边跟着他们一起过来的人都一愣,本还以为这女童要遭殃的,没想到她表现的压根就不将这威猛高大的军爷给放在眼里。

郭庭倒是比较平静,他跟她交过手,手都掐在她的脖子上了,她都能眼睛不眨,这宋倾堂的一个吼声,她又怎么会放在眼里。

“我找了你一整,你躲在这边干些什么破事都不……”宋倾堂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药杵上,想到她是来帮人的,后边的话被生生止住,恼道,“我让你等我的!”

“你跟不上我,也要怪我吗。”夏昭衣反问,很不喜欢他这样兴师动众带一帮人过来的样子。

她将药杵放在药罐里,摸出手帕擦手,边朝外边走去,说道:“有话过来说。”

众人的目光一直跟着她清瘦的小背影,这小大人的模样,真不像个孩童。

宋倾堂沉了口气,跟了上去。

其他人不好再跟,就这么看着他们离开。

郭庭一肚子的话想问她,现在也觉得有些不便。

另外一边的空地因为山风很大,所以几乎没人。

夏昭衣停在崖边,山脚下黑黢黢的,月色照不到的地方一片晦暗,山脚丛林像是黑色的海,风一吹来,成片被拨起,远方寒山清野,满目枯瑟。

夏昭衣在崖边停下,没有说话,等着宋倾堂开口。

宋倾堂跟着停下,说道:“阿梨,我还是喜欢你这小丫头的,机灵聪明,有胆有识,为人也算忱善良,我不太想跟你动手,免得说我欺负你。”

夏昭衣无奈的摇了下头,抬头看着他:“宋二郎,你说在街上绑一个小孩走,是对的吗?人贩子可恶吗?”

“这不一样。”宋倾堂皱眉说道。

“怎么不一样了,不顾别人的意愿强行bi)迫别人做不想做的事,这就是不对。”

宋倾堂摇头:“你不要同我扯那些歪理,你跟我走吧,我不想为难你。”

“嗯,说不过了,你要用暴力压迫了。”夏昭衣说道。

宋倾堂大怒:“阿梨!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不,”夏昭衣笑道,“宋倾堂,这句话原封不动的还你才对。”

“你这是何意?”

“你敢跳下去吗?”夏昭衣看向下边的悬崖。

宋倾堂循着她的目光转眸朝崖下看去。

225 只身一人(三更)

风呼呼吹来,脸像是被针一样刺着,又冻又痛。

月色恰被几缕乌云遮挡,远处还有月光,下边却没了。

“我敢,”夏昭衣说道,“我不仅敢跳下去,我还能做到将你一并带下去,但是我下去能活着,你下去大概就要摔死了吧。”

“哈,”宋倾堂气笑了,“阿梨,你这是在威胁我”

“对呀,”夏昭衣笑着收回目光看着他,“我方才说了,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一句话,我要原封不动的还给你。”

“你如何做到”

“你觉得呢,”夏昭衣笑道,“你猜我当初是如何逃出龙虎堂的,再猜我当初是如何给抗匪村献计的,还有,猜猜我当初是如何只闯入佩封城的”

她说话的模样笑吟吟的,没有半点恼怒的意思,但听在宋倾堂的耳朵里面,知道她是真的怒了。

明明就是这么小的一个个子,可是宋倾堂却觉得她真的能做到。

她做的很多事他是亲眼目睹,亲耳听闻的,她的手他也不是没见过,隐约还记得她有个古怪的武器,被她唤作千丝碧,如今却好像没看到她带着。

宋倾堂又笑了,笑容里边带着怒意,说道“好,那我就看看,你如何将我给推下去。”

说完,他的大手就朝夏昭衣抓了过去。

跟之前一样,面前人影一晃,他的手落空了。

知道这女童步伐奇诡,他已先有准备,朝着风声掠去的地方去追。

但女童速度着实太快,哪怕他判断准确,也完追不上她的速度。

随即“嗖”的一声,一块石头打了过来。

宋倾堂往一旁躲去。

紧跟着又是一发,几乎是同时打出来的,他再快也避之不及,脑门上切切实实的中了一下。

宋倾堂捂着脑袋抬起头。

女童蹲在对面的山坡上,手里面捏着一个弹弓,瞄准了他的脑袋。

“嗖”的,又是一下。

宋倾堂这次偏了下头就避开了,大怒“阿梨”

夏昭衣垂下手,起叹道“宋倾堂,我上是带着弩箭的,我不是真的想推你下去,但你却是真的想要抓走我。”

“我用不着你手下留,我如果技不如人,死了就死了”

宋倾堂怒道,拔腿追了过来。

夏昭衣真是服了他的倔脾气了,转跑掉。

宋倾堂这次速度飞快,大步迈上土坡。

夏昭衣忽的回往后,从他侧避开,想往下跳去,却被事先已有预判的宋倾堂探手抓住了肩膀。

削瘦的肩膀抓在宋倾堂手里,非常的瘦弱,宋倾堂还未来得及一喜,这女童就像是泥鳅一样,忽的一矮,反手抓住他的手腕,一个巧劲给直接绕走了。

这么一个动作,让宋倾堂心里一惊。

这个动作幸好是这小女童所做,如若是个跟他差不多体型的成年男子,唯恐他会被对方给反制擒住。

虽然宋倾堂从未见有人用过这一招,可是刚才他手腕使不出力气,以及胳膊被反向一扭,完做不出反抗的瞬息,让他可以判断到接下去自己的下场。

这么一个巧劲和招式,根本无解吧。

他朝女童看去,女童又离他三丈远了。

“你属驴的吗”女童无语的说道。

宋倾堂现在信了,信她真的没有想对自己下死手,以她的实力,她绝对可以做到。

而且,宋倾堂现在有一个非常奇怪的感觉,就是这女童从一开始跟他说话起,似乎就没将他当成一个人物。

他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这个感觉,也不能说是人物,就是怎么着他也比这个女童大上四五岁,如此小的女童,也该有个对待大哥哥或者大叔叔的态度来对待他,何况,他好歹也是个郎将,寻常百姓看到一个巡城的守卫都能心生敬畏,更何况是一个郎将。

但是这女童从始至终都没将他放在眼里,甚至,甚至跟他说话的语气和神态,还有一些对待晚辈,或者弟弟的感觉

他现在仔细回想她有时候对他表现出来的一些不耐烦,似乎的确就是大人对小孩的不耐烦

就像现在,她有些气恼的问他,你属驴的吗

他家里面的那些堂妹表妹,哪个会有这样的口吻。

宋倾堂抿了下唇,语声终于放平和一些了,说道“阿梨,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回去”

“嗯。”夏昭衣点头。

“回去不是害你,”宋倾堂拢眉,“现在很多人都在找你,什么人都有,你在外头不安,也许你不知道,你甚至都惊扰了圣驾,天荣卫都在找你,你可知道天荣卫有多可怕”

“你觉得,有我可怕”夏昭衣反问。

宋倾堂一顿,觉得被噎住了,沉默一阵,他说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跟我一起回去见他们,好过他们翻天覆地来找你,甚至可能伤你。”

“你错了,宋二郎,”夏昭衣淡淡一笑,“我去见他们,他们才会伤我,我明白我现在在他们眼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他们决计不会信我这么一个小童是孤一人的,定会严加拷问我,让我交代出我后的人来,我若说没有,就把我往死了的bi),宁可信我随便捏造出来的人物,都不会信我的真话。”

“这不还有我吗”宋倾堂皱眉,“他们伤你,我来保你”

“你还是保你的宋家吧,今天重天台的事李据定要气坏了,你爹这几的子不会好过,你最好什么事都别招惹,不然宋家会被开刀的。这几年,李据杀心极重,灭了多少门,你应该有数吧。”夏昭衣说道。

宋倾堂静默,忽然想到了曹幼匀和惠平客栈的事。

这件事成了他心头的大石,如这女童说的,这些年皇上动不动就杀人,自打抄了夏家后,皇上的所作所为几乎可以用暴政来形容。

如若曹幼匀的事被揭露,宋家绝对会被连坐,甚至没有好果子吃。

见宋倾堂没说话,夏昭衣又一笑,说道“是不是不打算抓我了”

顿了顿,宋倾堂问道“这么说,你背后真的没人”

“没有,”夏昭衣回答,“只我孤一人。”

226 技不如人(一更)

两个人隔着几丈,女童一个人站在崖边口,身后是怒张的月野,将她的身影衬的伶俜单吊。

天上有夜鸟飞过,今天发生的事情后,看到天上飞着的鸟,宋倾堂就觉得一阵头疼,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听到这声鸟鸣,他不禁抬头去望了一眼。

不是今天所撞见的寒鸦,是一只大鸟,翅膀张开很大,在空中滑翔而过。

宋倾堂拢眉,收回目光看着夜色里面的女童。

“罢了,”宋倾堂沉声说道,“我抓不到你,你想去哪便去哪吧,只是你尚且年幼,许多世事不知,日后行事自己注意分寸,别惹一些不该惹的事情上身,还有就是天荣卫那边,你也须当心,那些人可比我难缠的多。”

夏昭衣弯唇一笑,说道:“宋二郎,你现在放过我,是因为抓不到我,还是被我方才的话说通了?”

“不可能,”宋倾堂说道,“我之所以放过你,是因为我抓不到你,技不如人,至于你的那些话,它说不通我,也不会轻易改变我。”

“好,”夏昭衣点头,“这样也挺好。”

“你走吧。”宋倾堂又说道。

“嗯?”夏昭衣看着他,“走去哪?”

“你想去哪就去哪,反正我不抓你了。”宋倾堂略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哦,”夏昭衣又一笑,“那我就呆在这里,我还得救人呢。”

说着,夏昭衣就朝那边的来路过去。

宋倾堂眉头一皱,上去拉她,跟先前一样又要去扯她的后领,被她躲开。

“唉,”夏昭衣回身看着他,“你又想怎么样?”

“用不着你救,那些人还死不了,你早点走吧,我把你的名字给喊了出来,你也在这里露脸了,知道你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宋倾堂说道。

“我又不怕。”

“你能帮得了什么啊,”宋倾堂真的怒了,“叫你走你就走,你这小屁孩怎么不听话的!”

“他们是死不了,但是伤的不是手就是脚,有些受伤严重的人连腰肢都受损了,我救的就是他们的命,对于务农的劳工者来说,干不了活就是死路一条,苛捐杂税那么重,你替他们免吗?”夏昭衣反问。

宋倾堂皱眉,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什么,忽的嗤了一声,转身大步走了。

夏昭衣看他离开,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郭庭没有坐在那边干等,而是和同伴一起去分发物资了。

途中不时回头朝那边看去。

宋倾堂黑着一张脸从黑暗处走来,小女童跟在他身后,间隔有些远。

宋倾堂径直朝郭庭走去,抬手抱拳:“郭先生。”

“宋郎将。”郭庭回道。

“烦请借一步说话。”宋倾堂说道。

郭庭微顿,点头:“好。”

看着郭庭跟宋倾堂一同离开,夏昭衣隐约可以猜到宋倾堂想跟郭庭说什么,大概不过看他们两个人这模样,似乎宋倾堂还不知道她跟郭庭之间也有一些交集。

夏昭衣在原来的地方坐下,继续捣药。

老郎中已经在给另外一个伤者接骨了,在她坐下来的时候,多看了她几眼。

不止是老郎中,周围好些人都在打量她,猜测她是个什么来头。

“前辈,你的手法错了。”女童忽的开口说道。

老郎中一顿,垂下头看去,才发现自己的手指都按到上边去了。

夏昭衣将捣好的药泥倒在一旁的小瓶子里,递过去说道:“老前辈,我先走了。”

“欸?你去哪?”老郎中忙道。

夏昭衣微微弯唇笑了笑,转身走了。

她力气不够,接不了骨,继续呆着怕是真的会影响更多的人,干脆离开。

“……原来这小童还有此等事迹,”郭庭温然道,“宋郎将放心,我定不会说出去的,只不过今夜是你声张了呀。”

宋倾堂摇头,无奈道:“我也不想,我就想把她带走,大不了强行绑走,然而我不是她对手。”

“哦?”这一点郭庭是真的惊讶了,“这小童竟还会功夫?”

倒是也谈不上功夫,就那么几下,宋倾堂不认为她是个真正的练家子,但是也是就那么几下,想要取一个人的性命,或者让自己全身而退,实在是太容易了。

这个女童实在是个非常会取巧的人,相比起稳打稳扎,拳拳到肉的蛮力而言,她非常轻盈灵活,甚至说奸诈狡猾。

但这些跟眼前这个教书的先生讲的话,似乎有些费劲。

宋倾堂停顿了下,直接道:“嗯,比我厉害吧。”

“不不,”郭庭笑道,“宋郎将也厉害的,能承认一个女童比自己了得,这胸怀和气魄也实属难得。”

宋倾堂到底还是不喜欢这些文人的酸腐气,皱眉道:“哪里什么难得不难得,事实就在那里,我就是技不如人,我不承认,难道就比她厉害了吗?罢了,不提这些了,总之今晚的事情我们便当没有发生过,如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找一个男童,叫阿猫阿狗都行,不能叫阿梨。”

“好,”郭庭点头,“我会吩咐我那些同伴的。”

话音刚落,外边一个人影小跑了进来:“郭先生!”

郭庭回头看去,说道:“什么事?”

“天荣卫来了!”潘斌华喘着气,说道,“现在在前山头那边,很快就要来我们这了。”

宋倾堂一愣,顿时大步朝外边走去。

郭庭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随即跟上,边对潘斌华道:“他们来干什么的,可问清楚了?跟我们有关?”

“不知道,听说来者不善,很是凶狠。”

郭庭点头:“吩咐下去,让我们的人先撤吧,找那边的山路离开,不要跟他们正面碰头。”

“好,不过这些人未必就是冲着我们来的吧……”

“不,”郭庭皱眉道,“跟这些人的交道,一点都不要打的最好。”

“好。”潘斌华应道。

宋倾堂大步跑了出去,没有见到夏昭衣,随手拉了个人问道:“那个女童呢?”

被拉来的是个姑娘,被宋倾堂吓了一跳,随后发现,这个军爷的皮肤虽然黑了些,五官却非常俊朗,高鼻深目。

“那女童,她,她走了。”姑娘说道。

227 阴魂不散(二)

宋倾堂松开这个姑娘,看向刚才夏昭衣坐着的地方,又嗤了一声。

还以为她真的天不怕地不怕呢,还说什么天荣卫有她可怕,结果现在转头就跑了。

郭庭就在宋倾堂后面,听闻女童走了,心里顿觉一阵失落,他有很多话想要好好问问她的。

不过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他同宋倾堂说了一声,便跟潘斌华先去收拾整理那些物品。

宋倾堂也不想多呆了,一来他跟天荣卫的人本就没有什么交情,二来他留在这里,那些人一旦开始问东问西,身边这些人说不定又要七嘴八舌的争功争风头去了,到时候他摘都摘不清。

是以,宋倾堂也走了。

不过他没有走多远,找了可以避风的地方呆着,大约过去两个时辰后,他重新折了回来。

天空已渐渐亮开,遍山大大小小的火堆都还燃着,困乏至极的人或挨着,或疏散着,就地而睡。

轮流值班的人靠在那边,也困得不行,哈欠打的满脸眼泪,因而压根就没发现两个混迹在人群里面,悄悄把手探进别人口袋的窃贼。

这两个窃贼一开始小心翼翼,渐渐发现没人撞见,便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

一个窃贼把风,一个窃贼去摸口袋,小刀片渐渐划开正在熟睡的一个大汉的衣裳时,一只大掌忽的从后边探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窃贼一惊,没来得及抬起头,就被来人一把拎走了。

宋倾堂将他扯到一旁,冷冷的说道:“胆子肥了!”

窃贼认出他来,忙开口求饶。

宋倾堂不想浪费时间,直接问道:“那些天荣卫来干什么的?”

小贼当然是认识天荣卫的,闻言先道:“官爷,你可不要把我供出去,我也没拿多少东西,我是家有老母,她……”

“铮”的一声脆响,小贼话未说完,眼前便见寒光一闪,紧跟着一把冰冷的匕首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刀刃锋利,直接入肉,血丝渗了出来。

兵器带着的寒芒有着天然的威压,小贼浑身绷紧,未说完的话生生的卡在喉咙里面,害怕又讨好的看着面前高大的军爷。

“说,”宋倾堂语声冰冷,“那些天荣卫是来干什么的,多余的废话我不想听。”

“他,他们来查今天那些鸟的事。”

“还有呢?”

“没了。”小贼说道。

宋倾堂微顿,道:“仅此而已?”

小贼想了想,又道:“还有,问了一下今天来送东西给我们的人是谁,但是大家都答不上,毕竟那伙人啥也没说嘛。然后这些天荣卫就很凶,那样子像是要吃了我们一样,不过倒是也没动粗的……”

“其他呢?还有吗?”

“其他?”小贼摇头,“没,没了。”

那就好。

宋倾堂想着,松开了匕首。

小贼的压迫感并没有因此而散掉,不安的看着宋倾堂手里的匕首,唯恐他忽然一个暴怒,又不想放过自己了。

宋倾堂看向东边亮开的天幕,一夜未睡,他的精神也未好到哪儿去,脾气更是,略带着一些暴躁的说道:“那些偷来的东西你送回去,我就在这边看着你,以后你不要再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不然你的手就等着被剁掉吧。今天能被我发现以后也肯定能被其他人发现,多行不义必自毙,其他人未必就像我今天这样肯放过你。”

小贼一喜,忙连连答谢。

宋倾堂不耐烦的挥了下手:“滚!”

“是,是,小的这就滚!这就滚!”

………………

几日的城禁,一时未能让街道回缓过来,最是热闹的清晨,如今赶市的人也没有多少。

空气里面依然还有难闻的烟味,昨天重天台发生的事情,在昨晚入夜的时候就传回城里,并渐渐传开,大家都明白那股烟味是什么,不仅仅是烧那些鸟尸而起,更还有人在传,说死在混乱里的那些人也被直接扔进去给烧了。

从昨天黄昏开始,街上一直有很多人在跑动,来来回回的车马和军队,仿若那上万只密密麻麻的寒鸦并没有被烧死,依然还弥漫着,铺天盖地的遮在整座京都之上,甚至,是整个还姓李的天下。

店里面的生意更差了,伙计坐在门口,百无聊赖的打着盹,看着寥寥无几人的街道,心里叹着民不聊生。

后边传来下楼的脚步声,伙计回头看去,一愣,起身道:“小客官。”

“小哥,有白面馒头吗?”夏昭衣笑道。

“不是,你昨晚不是没回来吗?怎么现在从楼上下来的。”伙计看着这个老是神出鬼没的小童,真的觉得奇了怪了。

夏昭衣笑了笑,说道:“小哥,我想要两个白面馒头,如果没有现做的,那就有什么算什么,送我房间来吧。”

“有的,有白面馒头的,但是你……”

夏昭衣一笑,转身回去楼上。

伙计实在想不通,不过也不想了,当了这么多年伙计,见了这么多人,他最明白什么样的人才能混得好。

拿了馒头,端了汤,伙计送去了楼上。

小童正在屋里缝补一个沙包,伙计多看了几眼,没多问,让她吃好喝好,有事吩咐,再拿了她五个铜板的赏银,而后走了。

“是沙包吧?”伙计出来后站在她的房门口,好奇的自言自语,“缝这个干什么?”

夏昭衣缝了很久,最后几针绕了个结扣,而后将线剪短。

几个沙包的重量刚刚好,非常适合她现在的身板,她抬起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将沙包给缠了上去。

两只脚都缠好,她起身在房间里面走了几步,觉得还不错,这才回来收拾东西。

用干净的布包好两个馒头,她塞到小口袋里面,而后双手捧起碗,吹了吹上面的热气,低下头喝汤。

房门却在这个时候被忽然拍向,夏昭衣一顿,抬头看去。

拍门的声音太不友好,又拍了几声后,门外的人怒道:“是我!”

是宋倾堂的声音。

夏昭衣皱眉,觉得这个人太讨厌了,怎么阴魂不散的。

228 关你屁事(三)

宋倾堂是骑马赶回来的,回来以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客栈,所以直接过来了,没想到一打听,她还真的在。

这女童,宋倾堂简直怀疑她是不是长着翅膀的。

房门被打开,女童一脸平静,平静又带着些无奈:“有何贵干?”

宋倾堂径直迈了进去,还不忘回身将两扇房门“啪”的一声重重关上。

“宋倾堂!”夏昭衣语声不悦的说道。

男人似听不到,大步朝房中走去,一屁股坐了下来,说道:“你怎么回来的,走回来的?”

说话间还朝她的床铺看去,发现被子是乱的,看起来她还小睡了一觉。

夏昭衣在他对面坐下,说道:“我以为昨晚我们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我说了不抓你就不抓你,”宋倾堂说道,“我知道抓了也没用,你这人鬼得很。”

“你找我什么事?”

“我来问你,你到底想干什么?”宋倾堂看着她雪亮的眼眸,说道,“你说你孤身一人,我姑且信了,那你孤身一个女童,你来京城干什么?你搅入那么多是是非非里面去又是干什么?”

夏昭衣面淡无波,冷冷的说道:“我二哥曾同我说过一句话,虽然很粗鲁,可我如今觉得真的很有道理。”

“什么?”

“他说这世上诸多烦恼,只一句话就可以解决。”夏昭衣说道。

“一句?哪句?”

“这句话共八个字:关我屁事,关你屁事。”

宋倾堂眉头一皱。

“别来烦我了,”夏昭衣又道,“你自己身上一堆的麻烦都还没有解决好吧?”

“我何来麻烦?”

“哦,”夏昭衣点头,“昨日清早被人剥光了扔在外面的男子,大概不是宋郎将。”

宋倾堂神色终于有些不自在了,思及昨日差点被她全部看光,他连她的眼睛都避开不看了。

女童却继续说道:“你身上酒气不浓,绝不是酗酒流连花巷被人扔出来的。你身上也无外伤,尤其是脑部,所以显而易见,你是被人下药,而不是打昏的。下药的这个人应该跟你认识,因为他不是真正想害你,否则你早没命了,他想羞辱你,但也不想真的让你难堪,否则扔你的地方便不是这偏僻的客栈后门,而应该是人人都可以看得到的任何一条长街。”

宋倾堂一愣,重新看回到她脸上。

他隐约可以猜到是谁干的,但是没想到这个女童能说出这么多来。

但这女童接下去说的话,却让宋倾堂整个人都傻了,眼眸也难得愣怔的瞪大。

她说道:“我每次猜错的话,是曹子均干的吧。”

说这话的时候,她还忽的一笑,微垂着的眼眸都浮上了笑意。

不是什么友善的笑意,而是充满了戏谑和恶意,狡黠又调皮,本就晶亮的眼眸,像是含了水光一样。

宋倾堂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她,曹幼匀的字很少被别人知道,但是这女童现在喊的是曹子均。

“你,你……”宋倾堂说道。

“我没猜错的话,他现在应该已经离开京城,跑路了,”夏昭衣说道,“你要做的应该是去找他寻仇,追上他后把他暴揍一顿,而不是来我这里管跟你没有一丁点关系的闲事。”

“你,你怎么认识他的?”宋倾堂说道。

这个时候想到了那个惠平当铺,宋倾堂眉峰一扬:“阿梨,你该不会是就是那个当铺的人吧?”

“不,我同你说过的,我孤身一人,”夏昭衣微笑,“你现在该回去了,为了阻止你出城追上他,曹幼匀绝对还会在曹家和宋家给你安排一堆的麻烦拦着你,他这个人是什么样的性情和脾气,你还不清楚?”

宋倾堂越想越暴躁,忽的一摇头:“管他的!反正我都一宿没回去了!不成,你还是得告诉我,你来这京城到底想干什么?”

“哦,”夏昭衣应道,而后看着他,“关你屁事。”

如果不是因为面前这个小童是女的,而且她溜得快,手段多,他拿她毫无办法,否则宋倾堂现在一定按着她的头,朝面前这汤碗里面狠狠的摁去。

“你要是个男的就好了,”宋倾堂起身怒道,“我打不过你也扒了你一层皮!”

“你要真当我是女孩,你还这样大咧咧闯进我睡的卧房里来吗。”夏昭衣平静的反问。

“你还说?”宋倾堂大怒,“亏你还是个女娃,一点女娃的样子都没有,我一个大男人闯进你卧房,也没见你赶我走!”

夏昭衣见他被气成了这样,懒得跟他争了,起身去整理被子,说道:“你回去吧。”

“不成,”宋倾堂看着她,“今后若有男人再闯你的房间,你记得要赶他走,知道么?”

夏昭衣停下手里的动作,回身看着他,又吐出了那四个字:“关你屁事。”

“你!”宋倾堂气得要冒烟,看着她瘦瘦小小,又粉嫩玉润的模样,骂道,“女孩子家家,你张口闭口说脏话!”

夏昭衣真的懒得理他了,继续整理被褥。

宋倾堂又呆了一阵,想起她说的曹幼匀的事情,心里面也是气急,不知道那家伙真的会做出一些什么事情来,毕竟按照那家伙荒诞的行事风格,就没有他干不出来的。

“我先回去了,”宋倾堂说道,“你不用为了躲我刻意换客栈,我不会烦你了,若有什么事我会派人找你,总之你是安全的,我不会跟别人说你在这。”

说完,他直接就走了,唯恐害怕这女童又说出什么“关我屁事,关你屁事”。

房门被带上,夏昭衣将床尾的被角整理好,回身跳下床。

她朝门口看去,无奈的摇了下头。

同时在看着这道门的,还有并未走远的宋倾堂。

他在那边的楼梯口停了下来,也回头看着。

浓眉轻轻皱起,想到昨日自己真的快被她看光了,同时今天又这样一股脑的直接闯进了她的卧室。

宋倾堂脑子里面忽然冒出个想法,要不……就把她娶了吧?

虽然她还小,可是他能等她长大,反正两个人也没差多少,撑死了五六岁……

停!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宋倾堂赶紧勒令自己停下。

他收回目光,摇了摇脑袋,不让自己多想了,赶紧走人。

229 逐一调查

于府门前人往人来,进去和出来的都是沉默面孔。

于合被虐杀,死相凄惨,邻里都有耳闻,是从于府后院杂仆那传出来的,但是邻里没人敢声张,甚至因为现在天祭刚过,满城黑云压顶,于府自己连白帐都依然不敢挂。

于府最近的酒楼里边,生意终于缓过来一些,跑堂的正在小跑着送东西,送完了几叠小菜,又拎着热腾腾的大酒壶给几桌满上黄酒。

靠窗的位置有个客人唤他,跑堂的将擦布往肩膀上一挂,招呼着过去,忽的一顿,回头看向后边的位置。

“欸,咋又是你啊!”跑堂的张口说道。

小童坐在那边,那日是男童打扮,今日是女童的模样,跑堂的之所以能一眼认出她来,着实是这个小童令人印象深刻。她长得雪白玉润,眉清目秀,一双眼眸乌黑明亮,眸里面的神采让人看过一眼便不会忘记,更还有,她那日的凶悍模样和年龄着实太不相符。

夏昭衣正看着外边的于府大门,闻言回头,看到跑堂后一笑:“小哥午好。”

很少会有人这样冲跑堂的笑,小女童这一笑,跑堂心里面的咕噜一下子散了大半。

“小哥给我来几叠小菜吧,”女童说道,“随便来几个,最贵的也成。”

跑堂的打量了她一下,略厚实的粗简棉衫,寻常最惯见的那种,多半是出于还能勉强吃得上饭的清贫人家。

跑堂的“切”了声,说道:“最贵的你倒是吃得起。”

“吃得起,我顺便还可请你吃一顿。”女童还是笑吟吟的。

跑堂的也跟着笑了,摇头说道:“那倒不用,你在这等会儿,我等下就来。”

说完拎着酒壶去其他桌了。

夏昭衣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于府大门,在刚才说话的时候,她眼角余光看到有两个人进去,隐约记得衣衫,只是没看到容貌,不免有些可惜。

跑堂的果然很快送来吃的,似乎真的担心这女童付不起账,所以都是最便宜的素菜。

夏昭衣道了声谢,拾起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垂头吃东西,只是目光和注意力全在外边,倘若有人在那门口出现,她会漫不经心的看去一眼。

她吃的很慢很慢,吃了小半个时辰还剩下大半桌子的食物,不过没再继续,结账离开。

出来后没走多远,夏昭衣在附近换个男童的打扮出来,去往另外一边的酒楼,同样也是靠窗的位置,喊了些食物后,她跟先才一样,慢悠悠的开始吃。

就这样往复在四边流连,直到最后一家酒楼打烊,她干脆在此寻了个客栈住下。

接下来的数日,她一直都在于府附近一带的街道,按照丧葬习俗,于合的棺木理应早就送出城了,但到现在都没有,于府的大门也渐渐闭上,谢绝了友人拜访。

五日后的入夜,寒风大作,吹着沿街窗棱晃动,月色隐在乌云里边,街道上只有零星灯火。

大概在亥时三刻时,安静良久的于府门前来了一辆马车。

马车驶过长街,街道风声呼号,隐去了马车的声音。

仆从跳下车子,恭敬的掀开车帘,一位穿着斗篷的中年男子从车上迈下。

仆从去敲门,男子立在他身后,身形高大魁梧,昂藏七尺。

侧门开了,里边的人出来跟他们说话,而后似受到了惊吓,慌忙将中年男子迎了进去。

夏昭衣轻轻捏了下手指,将只开了一条缝的窗户彻底关严,卸下自己腿上的沙袋,再拿了桌上的小斜包,转身离开客栈。

马车被于府的人给牵了进去,夏昭衣从巷口的高墙翻过去,于府里面同样一片幽静,只有远处的正堂有幽幽两盏白灯。

风声从树梢枝桠穿过,呜咽如泣,夏昭衣悄无声息的朝正堂而去,却在快靠近的时候,不巧发现了另外一个不速之客。

夏昭衣忙在黑暗中藏好,娇小的身形实在利于藏匿。

那人一身夜行衣,如若不是远处一根枝桠反弹的力度太大,夏昭衣根本注意不到他。

他也是朝着正堂去的,看体型是个男人,中等个子,行动很是迅速,翻墙的身手不亚于她。

他翻上了正堂屋顶,便纹丝不动的趴在了那边,彻底和夜色融为一体。

夏昭衣轻皱眉,倚在了这边的墙角,不太好过去了。

风越来越大,刺骨般冷,那人就那样听着,当真一下都没动过,这忍耐力着实太过惊人。

过去良久,那拜访的中年男人终于从正堂里面出来,待他大步离开后,屋檐上的人总算有了反应,爬起来弓着身子,朝另一边的檐角跑去。

夏昭衣活动了下冻僵的脚腕后追了上去。

比起她在寒风里吹了这么久,对方要更惨一些,因为他吹的风要更大,且长时间都保持着一个姿势,所以夏昭衣跟上他并不费劲。

男人出了于府,是朝北去的。

夏昭衣听到马车的声音似乎是往东南方向,她回头看了那个方向一眼,眉心轻拢,思量过后,最终还是决定跟上这个男人。

这段时间她一直守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等这辆马车,还有是将来于府拜访者的面孔,同她先前所打听到的药材商们联系在一起。

林清风提供给她的名单着实帮了她太多忙,她到目前为止,已经能将好些人都对上了,这些人她还会再去逐一调查。

当然,她来这里绝对不是专门为了查林清风药材的事情,那些还轮不到她关心,她来这里,是因为查出了夏家当初被定罪的其中一条“证据”,是同给军营的药材有关。

京城能和军营有上往来的大药材商一共就那么十几个,在这其中,于合是发达最快,最高调的,并且他还和全九维有上牵扯,一直都在派人监视全九维。

而且,关于于合发达的这件事情,本身就诡异莫名。

于合和唐成业交恶,唐成业是个大药商,他的药山便是座金山银山,断不可能会穷到变卖府宅,还卖给于合,最大最直白的原因,只能是于合用唐成业的身家性命和整个家族来威胁,又或者,于合靠上了一个大靠山。

230 你认识我?

而这里是京城,官员再横也不敢乱来,能做到京官,每个人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谁都害怕会被别人戳脊梁骨,那么这个靠山,又会是谁。

夏昭衣能想到的绝对权力,便是这件事情同皇家或者公侯伯爵有关,而恰恰,定国公府的罪状之一,便是贪污了赈灾之粮和军中的药品物资。

寒风迎面而来,空气似凝冰,冷寒彻骨,前面的黑影在夜色里面翻墙而行,速度渐快。

夏昭衣的短胳膊短腿跟着有些吃力,一路跟到了盛景长街时,那个身影消失在了定国公府后院。

夏昭衣远远的愣住,看着那边的院门。

四处夜色沉沉,但偶尔还会有些灯火,独定国公府那一整片,幽黑无光,寂静慑人。

她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那个人真的是消失在定国公府的。

缓了缓,夏昭衣跟了上去。

这几日天气转冷太快,早些的桂花已经散了,空气里只剩极清冷的残香。

夏昭衣翻过高墙,跳下来后张望了阵,直觉朝自己的仙逸居走去。

或者不叫仙逸居了,现在那已经被不知道是谁给改成了鹤归湖。

沿路杂草繁盛,深秋也未见凋零多少,枯槁败落的缠成一团一团,许久未曾有人打扫。

偶尔会有奇怪的虫子在角落里边叫,而且因为今夜特别暗沉,所过之处所见的树影墙影比先前来时要狰狞许多,暗夜里如鬼魅一般。

夏昭衣忽然有个荒唐的感觉,人道京师繁华,富甲天下,但在这样金玉富贵的繁盛之地,却短时间内存在着这样一座定国公府,像是落座着一处荒冢,人人皆避而不见,人人皆视如虎豹。

她步步走着,心里生出的情绪全部被强压了下去,待靠近仙逸居时,她庆幸自己的直觉未错,

院中有人,动静很小,但是在静谧环境中,很容易被人捕获到。

甚至,还有琴声……

夏昭衣皱眉,压根不知道谁这么大的胆子,大晚上在已经被查封了的定国公府里弹琴。

………………

乌云遮天,夜色弥漫,庭外长草漆黑,曾经的金玉朱檐爬满枯藤,雕梁阑干更是半点不见。

院中是另外一个光景,庭院里面点着两盏烛光,罩着月色灯纱,一把古拙长琴横卧石桌上,琴旁有一只雅致的小酒壶,酒壶不是用来装酒的,而是燃着倒流的梅香,极具禅意。

弹琴的是个男子,一身白衣,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断断续续的拨挑着,神态有些漫不经心。

身着夜行衣的男人恭敬的跪在他跟前。

“……那会儿风声忽然变得很大,我听得不太真切,只隐约听路千海说这件事情一定要压下去,上头开始重视了。于楷一直说是,除了问这件事情会不会连累到他以外,其他的一句都没有再提。而关于凶手,他们没有一点头绪,起初怀疑过唐家,但是唐家的人能杀的都被他们给杀光了,他们也有想过会不会是江湖义士干的,不过又觉得不太可能,他们觉得江湖义士如果来管这件事情,那么这件事情必然不会这么轻松简单,可能人尽皆知,满城风雨了。”

白衣男子没说话,微垂着头,继续弹着琴。

琴音在黑暗里面传来,一声一声,每一声都泠泠如珠玉滚地。

“路千海令他们在接下去的三日将于合的棺木运出城,而且只能挑晚上,城防那边路千海会去打点,如果三日内此事没有办成,那么于合的尸身就直接埋在于府后院种花养草了。还有,路千海在离开前,让于楷在十日内给他十万两现银。”

白衣男子的琴声戛然而停,他抬起头,终于开口:“十万两?现银?”

“是,要现银。”手下回答。

白衣男子笑了:“可以,可以。”

“其他我没再听到了,现在要回去吗?”

“嗯,回去吧。”白衣男子说道。

手下领了命,转身走了,很快消失在暗夜里。

白衣男子又拨了拨弦,忽的加快了速度,手指在琴上一抹,而后疾快的捻拢拨挑。

一串琴音流泻,毫无章法,乱七八糟。

弹了半响,他的手掌忽的按在了琴弦上,止住了混杂的琴音。

“烦。”白衣男子吐出一个字。

他压根就不会弹琴,只是喜欢琴的音色,拨一下就响,特别的清脆。

一旁的倒流梅香,烟如瀑布,熏暖温雅,他松开手后又在琴弦上拨弄了几下,还是觉得一声一声传出来的比较好听。

琴音清冷,似冰珠,如玉碎,像凤鸣,衬在这清寒夜色下,这样极冷极雅,清媚又明艳之感,似有佳人归来,让他喜欢到了极致。

风呼呼吹来,一个清瘦的小身影从院外走来。

白衣男子微顿,有所感的抬起头,猛然一惊,愣在了那边。

来人是个小童,十一二岁的模样,脸上遮着一层布,只留下一双眼睛。

她的步伐很奇特,不疾不徐,非常轻盈,加之夜风迎面,她衣衫微鼓,似迎风踏浪一般。

渐渐走近,夏昭衣看清他的脸,眉梢微微扬起。

白衣男子还在看着她,呆呼呼的,没有回过神。

从刚才她出现后,他就陷入了这样的呆滞,虽然被惊到,却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就这样呆愣着。

夏昭衣走来,好笑的看着他:“竟没被吓到?”

“有的,”男子开口说道,“很吓人。”

这样的晚上,空无一人的荒宅,忽然冒出来一个不明来历的小童,但凡听过一些鬼怪戏文评书的人,都会被吓到吧,他怎么可能没被吓到。

“吓人,你还来这干什么?”夏昭衣说道,微微偏头,“你不怕我是鬼吗?”

她提及这个,男子正色了一些,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

“不是我先问你的?”夏昭衣脸上的神情略微严肃了些,不太高兴的问道,“你好端端的郑国公府不呆,来这定国公府做什么?”

男子一顿:“你认识我?”

夏昭衣想起之前在这里所捡到的纸页,和上面写的字,忽然鸡皮疙瘩翻涌了上来。

231 夜话闲庭

定国公府和郑国公府世代交好,两家往来甚多,因此赵明越几次都表示,想要让两家联姻。

夏家嫡支只有夏昭衣一个独女,夏文善说做不了主,他当初允诺过夏昭衣的师父,今后夏昭衣的亲事随夏昭衣开心。

此事一度令不少人哗然,哪有女儿家的亲事随女儿家自己,不过什么事放到夏大小姐身上,又觉得也不是那么惊世骇俗。

于是赵明越又亲自暗示到了夏昭衣面前,夏昭衣委婉表明了拒意,但赵明越没有作罢,此后见一次便重提一次,直到没多久后爆发了北境之乱,此事才算不了了之。

而赵明越心心念念想要让夏昭衣嫁去郑国公府,就是嫁给眼前这个白衣男子,郑国公府世子,赵琙。

算算年岁,赵琙如今至少也有十九了吧,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竟将她这好好的院子给折腾成了这样,还大半夜穿个白衣过来弹琴,这是要干什么,这是要闹鬼吗?

夏昭衣转过头去看着四处,说道:“你不像是胆子这么大的人,这四周藏了不少你的护卫吧。”

“先不提我的护卫,”赵琙浓眉轻拧,俊秀清朗的面容露出些不悦,“你还未说,你如何知道我的?你又是谁?”

黑暗里面枝桠迎风,招摆急促,这里虽经过一番推墙倒院般的翻修,但具体方位风向不变,如果要藏人的话,夏昭衣知道一般都会藏在哪里。

“回答我的话,小丫头。”赵琙又说道。

“嗯。”夏昭衣应道。

她收回目光,落在男子的脸上。

只是过去两年的时光,他的容貌基本没有改变,眉眼秀致净丽,肃容时眸光深敛,隐伏杀机,笑时放肆而沉稳,截然不同的气质,在这人身上混合的恰到好处。

世人都能被他纯良无害的模样给骗了,只有走的近的人才知道这人有多阴险狡诈。

“此处亡人的故人,”夏昭衣继续说道,“我叫阿梨。”

赵琙唇角微微勾了缕笑:“没想到,你竟认识我亡妻。”

夏昭衣:“???”

“嗯,”赵琙看着她的神情,淡笑,“看你年岁尚小,你如何和她认识的,她以前游历江湖时撞见的?”

“我不记得她有过婚配。”夏昭衣说道。

“你能知道她多少事情呢?”赵琙笑道。

夏昭衣回身又朝四边看去,迈开小步在夜色里踱着,闲闲道:“夏家出事后,这院子你就占为己有了?你不怕被人发现,牵连到郑国公府么?定国公府被抄家一事,你们定也受创不少,那阵子是不是很难熬?”

赵琙唇边依然带笑,看着她的小身影:“那些烦心事,不提也罢,今夜夜色有感,适思故人,阿梨,我想听听看你口中的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思念她太甚,你便说些她的事与我听,当可怜可怜我。”

“不要试探我,”夏昭衣缓慢说道,“我说跟她是故人,就是故人,你知道她多少事,我便也知道多少,而且知道的肯定比你还多。”

“哦?”

夏昭衣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方才藏在于府的那个人,是你派去的?”

此话一出,她便明显看到他眼眸里面一凝的寒光,不过夏昭衣知道,赵琙不是什么急躁的人,不会沉不住气,立马就要让他藏在暗处的手下们冲出来。

他那几个贴身侍卫如若还是原先那些人,夏昭衣还真不能保证自己今天可以安然离开。

“你也去了于府?”赵琙问道。

“于府跟夏家出事有些关联,是吗?”

“你为何要管这事?”

夏昭衣淡笑:“因为是故人啊。”

她在旁边一张石凳上坐下,冰冷的手指随意放在膝盖上,夜色沁凉,她没有缩一下,小身板坐的笔挺端正,看着赵琙,继续说道:“不用揣测和猜疑我身后有谁,我只身一人,另外,我确信你这一个月来定听过我的名字,说起来,我在佩封所行之事,还帮了你们郑国公府一把呢。”

“是,此事还要多谢姑娘。”赵琙说道,脸上的冷然退去一些,又浮起了笑意。

夏昭衣也笑了笑,而后很轻的说道:“赵琙,我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皇上要对定国公府下手,这些时日看了很多,听了很多,也想了很多,我在想,也许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吧。”

赵琙低低一笑,说道:“你连定国公府是如何被定罪的都不知晓,就要管这事情?”

“天下将乱,皇上要稳人心,安是稳,杀也是稳,我们的这位皇帝是个心狠的人,在他看来,安抚功臣未必有杀鸡儆猴来的有用。夏家的定国公和世子都没了,剩下个受了重伤的将军和不到十岁的小儿,这的确是最好下手的对象了吧。”夏昭衣说道。

“我不知道。”赵琙摇头。

“你看,我连这么大的一个功臣都能杀个满门,还有什么是我不敢做的呢。”夏昭衣笑道。

赵琙又笑了,看着她:“你这小丫头,你懂个什么呢。”

几片落叶被急来的风带落下来,夏昭衣抬起头看着枝桠,平静的说道:“大乾一共十四个大兵营,除却这些兵营之外,世家大族们也有养着自己的军队,越是乱世,越是将不从命,所以当个仁慈的君王,哪有当个暴君来的慑人呢。君王要立威,那就一定要见血,滥杀无辜也不行,一定要有借口,定国公府被摆出来的一条又一条罪责,都是处心积虑谋定好了的吧。”

赵琙还是想笑,但笑不出来了。

他看着这个小丫头,因为她的脸上遮着层布,视觉的重心便都落在她的眉眼上。

她这样抬头看着上方的眸子,非常的明亮,像是织着一汪水光,额前的碎发被寒风吹开,白皙光洁。

她很认真,说这些话的时候,口吻很静,话语却似带着悲怆。也许是夜色太深了,他也太困了的原因,他恍惚觉得她的声音像是从漫漫长古的时空里飘出来,落在寒山清野上,轻飘飘的,又沉甸甸的。

232 说一说她

“你方才说,这些是你这段时间里自己想的?”赵琙问道。

“是啊,”夏昭衣点头,收回目光看着赵琙,说道,“我问了很多人,他们都说不知道定国公府为什么被抄家,我一直想要求个答案,后来才慢慢知道,定国公府本就是杀给你们这些王公子弟和朝堂大臣们看的,你们被吓到了便好,其他人有什么可在乎的呢。”

“呵。”赵琙皮笑肉不笑,极轻极轻的一声低笑,夜色里边吐出了清淡的白烟。

“之所以不昭告天下,这一招便更妙了,”夏昭衣也跟着笑了,“日后别人问起,多提几句之后,他方委委屈屈的说,是定国公府自己的错,定国公府仗着自己有功,行着大不义之举,罪状罄竹难书,朕只是晾在当初老定国公为国尽忠的份上,为他们保留最后一丝气节和脸面,但你们非要逼朕骂朕,迫朕说出来,朕委实委屈的很。”

“哈哈哈!”赵琙哈哈大笑,声音朗朗,看着女童说道,“好玩好玩,你可真好玩,这些也是猜的?”

“不然呢,”夏昭衣容色变得认真,“莫非定国公府真的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吗?”

“犯罪,”赵琙停了笑,“能犯罪的有谁,定国公府一共就只剩下两个人,一个回来后说不了话,饭都不吃了,一个还小,说什么都不会被别人当回事,他们谁去犯罪?”

夏昭衣垂下眼睛,淡淡道:“所以,我刚才的猜测,都是真的了。”

赵琙眨了下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女童脸上明明有一层布,容色也面淡无波,可是他刚才仿若看到她似在悲痛和愤恨。

“你同我说一说她吧。”赵琙说道。

夏昭衣没说话,沉默良久,说道:“今天于家的事情,你派人过去是因为其他的纷争,还是因为这件事情同夏家有关?”

赵琙摇了摇头,无奈的说道:“我想听一听她的事,就那么难呢。”

“是同夏家有关吗?”

“阿梨,”赵琙弯唇一笑,“这样,你先同我说几件跟你夏姐姐有关的事情,你只要愿意说,那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夏昭衣不由挑眉,看着赵琙的目光浮起些疑惑。

“怎么了?”赵琙问道。

“你当真这么喜欢夏昭衣?”夏昭衣说道。

“你为何觉得有假?”赵琙反问,“我已说了,她是我妻子。”

夏昭衣脑子里面甚至不由自主冒出了“冥婚”两个字。

“哦,”夏昭衣说道,“既然你同她交情这么深,那该知道她最不喜欢被人窥探了吧?”

“窥探?”赵琙拢眉,“你这丫头,何出此言?”

“拿她的往事来当做交易,她知道后会很生气的,”夏昭衣起身说道,“我自己去查吧,告辞了。”

说完转身要走。

赵琙忙也起身:“阿梨!”

夏昭衣回头望着他。

隔着夜色,赵琙一袭白衣立在琴后,眉目几许悲凉,说道:“我其实不信你同她认识的,可是我又心存一些侥幸,你诚实同我说,到底认不认识她,我不为难你。”

夏昭衣轻叹,点头:“当真认识。”

“那,与我说说她,可好?”

“不好,”夏昭衣说道,“逝者已矣,没有什么可说的,你信我同她认识也好,不信也好,于我不能当饭吃,我不在乎,告辞。”

她收回目光,回身离开,同时身上的注意没有离开过院边的角落,提防忽然有人蹿出来拦她。

等彻底走出了院落,她停下了脚步。

前边就是湖,晚风太急,湖上迎着微光的水面,涟漪所带起的褶皱几乎没有平过。

夏昭衣回头重看了眼自己的院落,回想刚才赵琙的神情,她心里面的感觉就像起潮的雾。

前世跟这人几乎没什么交集,她本来回京就少,跟这人见面的次数便更少了,真要说有交集,那总共也才两件,一就是赵明越几次三番的明示暗示想要她当儿媳妇,二便是赵琙和夏昭学的交情还算不错,夏昭学经常会提及他。

不过,夏昭学本就天性开朗,喜好交友,四海豪杰,乡野书生,朝堂贵胄,夏昭学的交友是遍布天下的,所以这没什么可稀奇,甚至夏昭衣连赵琙的字都没见过,第一次见还是上次来这里,在地上捡到的那几句。

忽然发现一个不太相熟的人对自己表现的这么深情款款,这个感觉夏昭衣只觉得复杂又不适。

罢了,她收回目光,这些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世子,”季盛从树影后边走出,“追吗?”

“为什么要追?”赵琙看了他一眼说道,抬手又放在了琴弦上,几声泠泠琴音鸣起。

季盛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拨着琴弦,说道:“若这女童真是阿梨,就这样让她走了未免有些可惜,看得出来她不是与我们为敌的,恰恰相反,她还帮过我们不少,这样一个有本事,又神出鬼没的良才,如果能趁早收为己用,对我们来说无疑于如虎添翼。”

赵琙又在琴上拨了一声,琴音动人。

他的手指离开琴弦,抬头看着季盛,开口说道:“没事,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人才,此事我们不管了。”

“可是……”

“这不是我的地盘啊,”赵琙打断他,“她是冲着定国公府来的,不是冲着我来的,我现在将她拉拢过来,岂不就是挖人墙角了嘛,这种事我做不出来,做不出来。”

季盛无语:“这算哪门子道理的,她今天可是跟踪我们的人来的,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冲着定国公府来的呢……”

“嗯。”赵琙漫不经心的应了声,陷入了沉思。

十来岁的小女童,可是表现出来的心智真的太不寻常。

别说十来岁的女娃,就算是他,都不敢大半夜一个人来这边。

而且听口吻,这个女娃是从于家跟来的,于家最近可是在悄咪咪的办丧呢,那大堂还停着一具惨死的尸首。

这个女童,别的不说,胆气的确是过人的。

“我不服。”赵琙忽的说道。

“嗯?世子?”季盛看着他。

“明日我一个人来,你们别跟着了。”赵琙说道,站起身子,“今夜我也一个人睡这,你们回吧。”

“……”

233 凛冬将至

夏昭衣没有离开夏府,夜色越来越深,她迎着晚风,一个人安静的在夏府错落有致的院落屋舍中走着。

好多话其实可以直接去跟赵琙问清楚,可是她分不清这人的话里面有多少是试探,多少是真假,加之她着实不喜和这样从小攻心权术的人打交道,这才直接离开,不过,他却也没怎么留她,倒是让她有几分意外。

而且,夏昭衣着实费解的是,对她所说的与定国公府有关的那些往事,他一点其他念头都没有,全部都是一个已经死掉了的夏昭衣。

没有深入追问她一个陌生的小女童为什么会对此事有这么浓厚的兴致,没有追问她为什么深夜出现在于府,没有疑惑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来历?

夏昭衣停下脚步,抬起头看着远处落败,藤蔓缠绕的方正大院,不知不觉来到了父亲生前的住处。

她其实不敢回来的,在京城的这段时间,甚至能不接近盛景长街,她便尽量避之。

现在看着黑暗里的院宅,夏昭衣轻抿唇瓣,眸光变得深沉,静默半响后,忽的转身离开。

寒风迎面呼啸,她碎发乱舞,脸上如沁寒的冰刀割来,但心头却有一股灼热滚烫的血液忽然沸腾燃烧了起来。

赵琙的这些话虽没有直接言明,但已让她几乎确认之前的所有猜测都是对的。

这个世间本就没有什么善恶是非,惯来柔茹刚吐,怯大压小,她懂。

对宣延帝的处境来说,他牺牲一个夏家来作巩固王朝之举,她也懂。

那些所谓的律法条例和赏罚分明,皆不是用来维护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而是王朝的秩序,她更懂。

但是懂,却不表示她可以接受,可以原谅。

兔死狗烹,烹的是她整个夏家。

欠她的,她要讨回来,见血的,便用血偿。

凛冬将至,她就做这冬日来临前最先至的一场严寒风暴。

从高墙翻出来,夏昭衣未做停歇,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

风声呼呼作响,吹得窗扇晃动。

案几上点着一盏烛光,墙上各挂了两盏油灯,勉强能够照亮半个书房。

书房里面坐着六人,另一人站着,将刚送来的消息说完,而后告退离开,书房的门被重新关上。

这里是杨冠仙的醉仙楼,自惠平当铺因宋倾堂一闹后暂时不宜再碰面,他们已许久未曾聚首了。

但这几日太过风平浪静,宣延帝不动声色,毫无动作,对重天台祭天那日所发生的所有事情,朝廷至今甚至一个说法都没有,任由民间各种谣言猜测甚嚣尘上,这着实不像是宣延帝的行事之风。

所以今日忍不住的,杨冠仙直接书信邀请走的近的几位知己来自己的醉仙楼小聚,反正他这醉仙楼多的是可以卧榻之床。

巧的是正聊的兴起,便有人来报,是于府那边传出来了一些消息。

“你们怎么看?”杨冠仙问道。

其他几人没有说话,都在若有所思。

沉默良久,郭庭说道:“于合的死,他们连真凶都不调查,就想要压下去了,谁都知道于合惨死的事情不会那么简单,该好好调查清楚才是。”

“我更好奇的是这十万两现银,”方观岩说道,“如今民不聊生,银子并不好弄,而且只给了十日的时间,于楷拿得出来吗?”

“路千海背后是梁凡斌,梁凡斌是安秋晚的人,安家最近的情况你们应该清楚,也许是缺银子吧。”郭庭说道。

“提到安秋晚……田大姚在及第那边的情况如何了?”方观岩问道。

“没有任何消息,那边的几条道都已经被封了,消息送不出来,临近几个县的人在想办法联络,但是那边的情况比较严峻,只知道田大姚最近杀了很多人。”郭庭回答。

杨冠仙点头:“别说我们的人,就连朝廷也彻底和那边断了联系。”

方观岩唇角勾了勾,皮笑肉不笑,一脸讥讽。

在座的人都颇觉无力和无奈,没再说话。

大家都知道他为什么会讥笑,因为田大姚之所以杀这么多人,全然是因为泄恨。

及第和门治离的极近,为了让门治三千余安家族人彻底撤走,这一场仗打的非常辛苦,调动了燕南和横评近六万人马在门治茶山县设战防保全他们,死伤惨烈。

田大姚本就是个易怒偏激的人,久打不下后,想也知道按照他的性格,定是会拿及第的百姓出气。

当初大家都在观望,想知道安家落在田大姚手里之后,安家会作何抉择,是投降田大姚,还是以死向大乾表忠心,但怎么都没想到,安秋晚会走出这样一步棋,在最短的时间内请动了六万大军。

毕竟燕南和横评两大兵营,近些年连宣延帝的号令都不一定能调动得了,真正买账的,反而是扎根于世,千百年奋斗出来的世家大族。

当然,安秋晚这样的聪明人早就给宣延帝卖了个面子了,先给宣延帝“献策”,涕泪相求,让宣延帝救救安家,而后以宣延帝的名义去调动他早就已经打通好关系的军队,这样远在京城的他也可以安枕无忧。

这些事,众人心里都清楚,宣延帝也是如此,不过心照不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这十万两现银也许是安秋晚的意思,但是让于家三日之内处理好于合尸首的事,应该是李据自己的意思了吧。”方观岩道。

“嗯,”郭庭点头,说道,“不过我不解的是,现在李据应该苦于重天台的事情才是,天下人都在等一个说法,他为什么在现在这个时候要来管这小小一个于府,还要要求三日之内处理好于合的尸首。”

“你想到了什么吗?”施以看着他问道。

郭庭看了他一眼,摇头:“没有,或者这件事情,我们可以让路千海身边的人查一查。”

“好。”杨冠仙点头,“我明天想办法令人过去传信。”

“嗯,”郭庭应道,看回到书案上的两张纸上,说道,“那此事便等明日吧,现在我们继续先才的话题。”

234 一个棺材

书案上的两张纸上写着两个名字,一个是阿梨,一个是沈冽。

阿梨是郭庭写上去的,沈冽是方观岩写的。

郭庭所说的继续先才的话题,针对的是纸上的沈冽。

这张纸被拿了出来,推在书案的正中央。

墨渍已干了,原本被烛光所照亮的色泽渐渐淡去。

先前一直传有一种说法,说沈冽所谓的来京求学,实际是被郭澍专门送到宣延帝的眼皮底下当人质的。在沈冽刚到京时,上门寻他者寥寥,但重天台出事之后,拜访的人渐渐开始多了起来,不过皆被他以病婉拒,并且他到京后几乎没有出过郭府,连学府都未去报道。

一个根本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人,低调安静的好像死了一样,现在有传他胆小怕事,躲在家中不敢出来,有说他真的得病了,命不久矣,来京城是疗养的。

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方观岩却提了纸笔,勾了张地图在纸张上。

“这是这一年来有迹可循的他所去过的地方,你们看下这些行踪,与京城那些世家子弟相比要如何。”方观岩说道。

众人最先不知他画这么多曲折路线和地名是为的什么,现今听他这么一说,都不由扬眉。

“他竟去过这么多地方,”郭庭说道,“他年岁不过也才十五吧?”

“是,”方观岩点头,“一年去的,便比我小半辈子都要多了。”

“厉害,”杨冠仙赞叹道,“行远山,踏实地,必有所得,能迈的出步伐,不辞奔波劳碌的人,多少都比我这眼高手低的要厉害,更何况还如此年轻,这魄力难得。”

“先别急着夸,此人是善是邪都尚且不明。”方观岩说道。

杨冠仙嘿嘿一笑,看着他:“方兄,你此言差矣,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这些我们说了不算,你说是敌是友还中听点,哪有往自己脸上贴金,说自己就是善的,哈哈!”

方观岩看了他一眼,没有同他争,继续说道:“沈冽现在所住郭府,你们可还记得是什么地方?”

“郭府就是郭府,能是什么地方?”施以问道。

郭庭略作沉吟,一愣:“郭府,是当初被世子用来暂存夏小姐书籍的地方?”

“是。”方观岩点头。

众人的面色这才终于变了。

夏昭衣生前最为人称颂的并非她的德行容貌,而是她的才智,她所阅所藏的书籍据说皆为不世智慧,许多都是先人所留下的孤本古书,上至九天星辰,万象千秋,下至四海山川,浮世苍生。夏昭衣能素手占星,能观天测雨,能洞察人心,这些本领皆来自于她所学,也不是说并非不能有人传承,可这人若是大家都不熟悉的沈冽……

“沈冽聪慧,郭家同辈之中,他是最聪明的那个,”方观岩说道,“这些书他绝对会看的,恐怕今后这个人,我们不能不防。”

“你这样是不是有点想太多了,”郭庭皱眉说道,“你说的防是何意?”

方观岩朝他看去:“你觉得是何意?”

幽光里面的这抹眼神郭庭再熟悉不过。

郭庭朝桌上的“沈冽”二字看去,没有说话,神色并不是很好看。

他不喜欢这样,虽然知道出于立场,方观岩没有什么不对,可是这样的行为,总让他觉得心里不适。

也许因为自己在书院教书,所以心中难免爱才?

郭庭也不知道。

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略有些急。

众人回头看去。

门直接被从外面推开,杨冠仙最信任的随从焦急进来,开口便道:“老爷,出大事了,天荣卫正在四处查人,潘参政家在半个时辰前去了人,京城几大书院的先生被带走了至少一半,现在那些天荣卫现在正往煌宁西街走去。”

众人一愣。

“什么?”

“原因呢?”

杨冠仙也道:“知道原因吗?”

随从摇头,顿了下,又道:“老爷,煌宁西街啊,惠平当铺在那呢。”

“未必就和当铺有关吧……”郭庭很轻的说道。

施以起身:“我先回去查清楚,你们自己也当心点,近来不太平,很多事情随时可能会波及到我们。”

“好,”方观岩也站起身,“我也先回去,明天得派人去于府探探。”

“等等,”杨冠仙叫道,“你们先在楼下喝点酒,多喝点,万一被人撞见好有个说法。”

“嗯。”方观岩点头。

郭庭也跟着离开了,酒量不佳,所以泼了很多酒在身上,闻着酒气很重。

杨冠仙留他在这,但是郭庭心里挂念着书院,所以执意要走。

寒夜凄凄,不远处天幕有橘光,隔着几条长街,似两个世界,一边寂静,一边喧哗。

郭庭脚步匆匆,穿过几条街道回去书院,路上遇到几队迎面来的巡守卫,被叫着问了好一阵话才放行。

沿街许多居民都睡不踏实,好些人悄然披了衣服摸黑爬起,去往窗边探目。

有几队士兵速度非常快,几乎是跑的,脚步声带动起来的动静,似踩在人心上,令人无端发慌。

沈冽拉开房门出来,朝院外看去,尚还在看书,没有宽衣。

石头恰从前院打听回来,见状上前喊道:“少爷。”

“外边发生了什么?”沈冽问道。

“东平学府好些先生和管事被带走了,”石头回答,“来了好多兵马,听说特别的凶。”

“有没有来我们府上问话?”

石头摇头:“没呢。”

沈冽眉心轻拧,点了点头,这时,另外一边的高空传来一声惨叫,叫声非常凄厉。

沈冽和石头同时看去。

“走。”沈冽皱眉说道。

郭宅的南面是两条大道的交汇处,一个非常空旷的十字路口,冰冷的石板路正中央停放着一个棺材,发出叫声的是旁边布料铺的掌柜。

他被外面的动静惊醒,起夜后回来看到街上放着一个棺材,再好奇提灯下来,见到棺材里面的死尸后,直接吓得坐在了地上。

惨叫声引来了许多人,还有不远处的巡守卫,几个巡守枪兵跑来,看到路中央的棺材,都讶然的停了下来。

235 全都带走

沿街许多住户因这动静,都打开窗户,探出头来。

几个士兵举着火把,朝棺材走去。

橘色的火光照耀,映出了棺材里面躺着的男尸。

没有腐烂,五官清晰可辨,一个士兵鼓起勇气去摸了下,尸体都才刚刚僵硬。

“刚死不久。”士兵说道。

又一队人马走来,为首的校尉下了马背,过来说道:“怎么回事。”

“死了人,棺材不知道是被谁搬来的。”士兵回答。

校尉朝棺材里边看去,一顿:“我怎么觉得此人有些眼熟。”

“大人认识?”

“谁先发现的?”校尉问。

布料铺的掌柜上前:“大人,是小的。”

“带回去。”校尉说道。

掌柜一愣,忙道:“大人,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小的就是晚上起夜然后……”

“闭嘴!”校尉眉头一皱,“带走!”

几个手下上前架住掌柜,掌柜高喊冤枉,被他们捂住了嘴巴。

“都看什么!”校尉抬起头,怒目冲那些探出头来张望的人看去。

众人赶紧回避,纷纷关窗。

那些还特意披了外袍下到楼来的人忙转身要走,校尉大手一挥:“这些人都带走!”

士兵们应声齐上,好些人傻了眼,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好些人趁乱转头就跑。

士兵们追上去,有一个抓一个,动静顿时更大了。

三秋晚风扑面,送来远处嘈杂,沈冽停下脚步,高大的身子立在暗影里,风将斗篷吹得微张。

“少爷,可能过不去了。”石头小声说道。

“有口棺材。”沈冽看着远处的长街中央。

石头举目望去,人群慌乱的街道上,果真是有一口大棺材。

“真邪,”石头皱眉,“少爷,咱先回去,我明日再过来打听。”

沈冽没说话,看着前方朝这边逃窜而来的人。

追在后面的士兵没能追上他们,瞅到立在这里的少年和仆从,立时上前:“你们两个跟我走!”

近了后看清眼前的少年,夜风里肤色白皙如雪,眉眼俊秀,士兵微顿,收回目光绕开他们往后边追去:“你们站住!”

石头哼了声,叫道:“欸!不是说要跟你走吗!”

士兵头也不回的追上去,没有理会。

这少年郎肤白如玉,气质卓然,生得俊美,一看就不是等闲人家养出来的,京城贵胄太多,他未必得罪的起。

石头收回目光,看着沈冽:“少爷,回去吧。”

沈冽点头,却倏地惊然,迅疾回身朝后边看去,一声锐利的尖啸从风中划过,带起一道银茫,笔直的弩箭直接穿透才跑出去的士兵,力道巨大,将士兵的身体带摔在后。

沈冽抬头朝弩箭来源望去,边伸手拉着石头往路旁的檐角躲去。

跑在前面的人回头看着地上的尸体,吓得大叫,掉头跑的更快。

士兵被钉在地上,高声呼救,鲜血从口中大口溢出。

又有数支弩箭射来,在他眼中被放大,他挣扎想逃跑,来不及了,留在这世间最后的知觉,是身体被无数箭矢扎穿的清晰感,

一切发生太快,石头吓得面色惨白,愣愣的说道:“少,少爷。”

随着他话音刚落,外面街口传来惨叫,无数箭矢从黑暗中射来,抬着棺材的士兵最先被弩箭穿透身体,刚翻身上马欲离开的校尉被射下马背。

很快,长街口一片哀嚎,血流成河。

还未断气的士兵们痛苦挣扎着,很快又被新来的箭矢钉在身上。

布料铺的掌柜睁着眼睛,双脚一软,跌坐在刚才还抓着他的士兵的尸体上。

其他被抓来的人同样傻在那边,看着身旁刺目的血水,手脚发颤。

最后一支弩箭让一个士兵彻底断气后,弩箭没了。

“少爷,”石头朝沈冽看去,“这是不是党派恩怨……”

没有杀附近居民和看热闹的,每一支箭都精准射在士兵身上,没有断气的就再补一箭,冷漠残忍,毫不手软。

而且,这是在京城内城。

沈冽收回目光,淡淡道:“回去吧。”

“嗯!”石头忙点头。

一支弩箭在后边瞄准了他们的背影。

“杀吗?”单眯着眼睛的男人问道。

“不相干的,不杀。”旁边的男人回道。

“他会不会乱说?”男人看向同伴,“我确定他刚才看到我了。”

“你蒙着脸的。”同伴回答,举目看着少年的背影,“这少年应该是个聪明人,这种事情被卷入进去没有半点好处。”

“好。”男人应道,手里面的弩箭转了方向,对准远处的棺材,拉满弓后疾射了出去,重重的钉在了棺木上。

“弦上箭,不得不发,”男人说道,而后看着满地的尸首,又道,“真他妈痛快!”

………………

“老爷?老爷?!”

“老爷不见了!”

“你们谁看到老爷了!”

于府后院嘈乱一片,仆从们提着灯笼四处奔跑。

已是四更天了,睡下的都被叫醒,帮着一起去找人。

先前于合在府中死相凄惨,很多人心有余悸到现在,如今于楷再忽然失踪,大家都慌了。

夏昭衣坐在漆黑的屋檐上,看着于楷卧房的大门。

风打来特别的冷,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来,空气里有很淡的白烟。

四周人来人往,动静很大。

她垂头看着手里面的匕首,把玩了下后,收起来起身离开。

大概是死了吧。

是不是她亲手杀的,好像没有什么可在意的,只是没能问清楚想要知道的,多少有些遗憾。

翻过一个屋顶,夏昭衣准备朝外面跳去,忽的听到前面传来一整片哭声,嚎啕哀极。

“老爷啊!!”

“老爷!”

人群跪倒在尸体前,哭得泣不成声。

于府大门口的灯笼打在棺木上,照出上边好多新鲜没有干涸的血水痕迹,和大大小小的弩箭箭孔。

同这口棺木一同来的,还有上百个士兵。

为首的男子面色沉冷,说道:“棺材里面躺着的是于楷吗?”

管家哭着抹泪,连连点头:“是,是,这是我们家老爷。”

男子手一抬,下令道:“全都带走。”

236 年岁已高

晨起太阳初升,街道上腥气未散尽,地上的血水都没能处理干净。

几个街道被封了,附近居民不敢出来,但消息是长了翅膀的,早在昨夜事发没多久,就已经被渐渐传递出去了。

午夜出现在街道口的棺材,连夜被全部带走的于府家丁,还有五十多个被射杀在箭矢下的巡守枪兵,无论哪一件都吊诡出奇,稍微添油加醋一些,版本一时翻倍半上涨,各有说法,再贪生怕死的人也耐不住猎奇,要寻根问底。

权贵们面上无波,暗里却清楚一场狂涌待发。

早朝过后,朝臣们各自奔走,与同气相求的人碰面谋划。

小官宦们没有那么神通的本领,只能派手下去街道路口打听消息,或者去大牢附近花银子买线索。

各路人马穿梭,明线暗线交汇,政事堂,枢密院,御史台,六部官衙,都没能静下。

从祭天事发后到现在,所有人心里都似被悬了一块重石,摇摇欲坠,风雨欲来。而在众口相议的奇事之外,更让权臣们不安的是昨夜被连夜带走的数十个书院先生一事,以及今日早朝告病未来的参知政事潘堂峰。

同平章事虞世龄,翰林学士卞石之,刑部尚书陆容慧去见宣延帝,皆被拒之,前朝便转向后宫,亦无所得。

午时的风带着热意,变得清爽,三百年屹立的天盛宫座正皇宫中城,巍峨庄严,宣延帝此时正立在殿门外,台阶下守卫森严,兵甲林立,他双手负后,抬眸望着高空飞檐上似欲腾空的金龙,眸色静敛,不见喜怒。

廖内侍快步走来,穿过宽大威严的汉白玉广场,迈上台阶后恭敬说道:“陛下,安太傅接到旨意后就来了。”

宣延帝似没听到,沉默许久后才终于收回目光,看了廖内侍一眼:“嗯。”转身朝殿门走去。

廖内侍垂首,待宣延帝进去后,才转身匆匆,又往来处。

安秋晚容色沉冷,年近花甲的他背脊微微有些佝偻,等在秋风里头,白发被吹的乱舞。

廖内侍快步回来,恭敬道:“安太傅。”

安秋晚双眉微展,上前说道:“廖内侍。”

“安太傅,您随我来吧,”廖内侍端手说道,不过说完又一笑,道,“对了安太傅,有件事还得同您求个人情。”

安秋晚略显不悦,说道:“何事?”

廖内侍还是笑着:“是刘司阶的事,前阵子陛下令刘司阶寻那个叫阿梨的女童,刘司阶没能找到,当真自请去天成营喂马了,这事可不太好……天荣卫和天成营那些恩怨,太傅是知道的,现如今刘司阶真去天成营了,这,这不是让他生不如死嘛。”

安秋晚微顿,而后也笑了:“看不出来,廖内侍和刘司阶关系不错。”

“一同当差,自是必然,”廖内侍说着,将声音压的更低点,“此事,就辛苦一下安太傅了?”

“这也得看皇上龙颜,我见机行事吧,若不成,廖内侍也勿要怪罪于我才好。”

“不会不会,小的哪敢呢,小的不会的,”廖内侍忙道,“您随我来吧,安太傅,我领您去见陛下。”

安秋晚点头,朝前面走去。

快近天盛宫时,远处传来动静。

安秋晚和廖内侍停下脚步。

“公主,公主,您还是回去吧。”

“公主,陛下现在肯定在忙政事,咱还是先不来了。”

……

一群内侍前呼后拥的围着一个少女,大步从远处走来。

安秋晚脚步渐停,走的慢了一些。

廖内侍回头,说道:“安太傅?”

“年岁已高,我的腿脚都不便喽,”安秋晚说道,“走慢些,廖内侍。”

廖内侍点头:“好,那我就陪您走慢点。”

他收回目光,看了远处那衣鲜明媚的少女一眼,暗暗摇了下头。

往常遇到这事,他也是要躲的,但今日跟着安太傅,他自认可以不用躲,因为平日安秋晚最喜欢管这等“闲事”,还总能讨得公主欢心,皇上发笑。

朝堂上面无论发生什么,安太傅都是笑呵呵的,那些根本影响不了他,哪怕是昨夜那些诡谲荒诞的事,在活了一世的他跟前也不算什么,所以今天安太傅心情倦怠和恹恹,廖内侍猜想是同及第的事情有关。

思及那些,廖内侍也跟着倦怠和恹恹了。

说起来,上次安秋晚在宣延帝跟前哭诉安家不易,将临亡族,求宣延帝派兵拦阻叛军,争些时间给安氏迁族,廖内侍当时便在一旁帮着说尽好话,分析时局,才终于求得了宣延帝的点头。

这也是廖内侍今天敢在安秋晚跟前开口替刘司阶求情的原因。

可是那会儿所谓的分析时局,廖内侍哪里懂得多少,他只知道顺着安秋晚的话说下去,怎么有利怎么说,真正这天下的时局到底如何了,他能知道的根本不多。

不说他,就连宣延帝每天望眼欲穿等来的消息,都已经滞后许久了。

前边的公主领着一大群人往天盛宫去了,廖内侍跟在安太傅旁边,依然还是慢慢吞吞。

似乎嫌走的太慢,安太傅索性同他闲聊了起来:“来时听说,虞大人和卞学士,还有陆尚书都来过了?”

“是呢,”廖内侍点头,“陛下不想见。”

“还有其他人来吗?”

廖内侍笑了笑,摇头:“没了,陛下龙颜不悦,谁还敢来见呢。”

当然,多少人暗地里面找他,包括后宫派来的人,他就不好同安太傅说了。

“嗯。”安秋晚点头,停下来说道,“我腿脚不太好,容我缓一缓。”

廖内侍停下脚步:“好的,安太傅。”

安秋晚便弯下腰,轻轻捶着自己的大腿,边不经意的抬头朝远处宫宇望去。

晴空万里,云卷云舒,风自远空来,吹过宫阙楼宇,扫着万象人间。

安秋晚捶了阵腿,不多久便见几个内侍紧紧的架着安成公主的胳膊出来了。

“父皇!父皇您做什么!”

“你们这群狗奴才,松开本宫,松开!”

……

安秋晚收回目光,对廖内侍道:“这把老骨头,好像终于好些了,我们走吧。”

“嗯,走吧。”廖内侍回道。

237 求才若渴

宣延帝靠着软榻,手里捏着一本破旧泛黄的书卷,一旁的案几上置着几个花瓷玉盘,玉盘里呈着蜜豆糕,大桃酥,香糖蜜饯等小甜点。

近十年来,宣延帝的嘴巴常泛苦涩,是以经常需要小甜点冲味。

廖内侍进来通禀,宣延帝点头,随意摆手,令殿内其他内侍都退下。

一直到安秋晚进来参拜后,宣延帝才意犹未尽的将书卷搁下,说道:“太傅。”

“陛下。”

“好久没读旧书了,”宣延帝笑道,反过书卷看着封面,“太傅你看看,这本书还记得吗?”

安秋晚抬眸看去,书卷皮上的书名褪色的严重,依稀可见《览道序志》四字。

这本书是前朝发现的古书,原版折损的太严重,重新抄写的,但因是前朝,这本也很旧了,书卷起皱的厉害,有强压过的痕迹。

这本书倒没什么可读的,甚至能够归类到三教九流中去,但是宣延帝以前喜欢过一阵子,经常捧着看。

安秋晚点头:“记得,陛下,怎么今日陛下想起要看这本书了。”

“旧书不厌百回读,”宣延帝笑道,“许久未读的书,再读一遍,思绪中出现的竟是当时读这书时的场景,而不是书中文字。”

安秋晚也笑了:“陛下这是思忆过往了。”

“来,坐。”宣延帝拍了拍另一旁的软毯,似招待好友一般。

安秋晚应诺,走过去坐下。

“昨夜朕做了一个梦,”宣延帝说道,“朕梦见朕年幼时,父皇颁布昌兴新政,修道通商,轻徭薄赋,那时天下兴盛繁荣,朕到现在都记得,那两年父皇每日都喜笑开颜呢。”

安秋晚笑道:“先皇圣明,朝政清朗,国定民安。”

“是啊,国定民安。”宣延帝说道。

安秋晚抬起眼睛,笑着看着宣延帝,没有接话。

他一时有些捉摸不透宣延帝今日将他召来是何意了,来时所想,可能是昨夜的事情,毕竟昨夜于楷出事,是同他有关的。

路千海多日未去找于楷,昨夜才去找了他,前脚一走,后脚于楷就出事了,还以那样诡异的方式。

如今市井谣言四起,甚至隐隐有国君不明的言语传出,而从之前祭天出事之后,宣延帝就一直沉默,对于那些事闭口不谈,没有要给这天下一个交代的意思。

这样下去,只怕越发无法收场。

“真是一本好书,”宣延帝又说道,垂下头看着手里的古书,手指轻抚着,“当年父皇还在时,朝政不用朕管,朕没事就喜欢看些闲书,这些奇闻异事,养气降心和奇门遁甲的,都太有意思了。”

“是啊,陛下当年真的看了很多书,那些翰林院好些数一数二的人,论博闻广记,可能都不及陛下。”安秋晚说道。

“朕最喜欢的,还是当年墨国的那些书,”宣延帝笑道,“父皇总说是些闲书,对经世治国无用,然诸子之学,治无不贯,其皆各有所长,书中文字无善无恶,皆为天理自然之道,字句之间不用清浊之辩,读之学之即可,即便有伤神费脑之处,也是在钻研个中奥妙,而不是在想是非对错。”

安秋晚微顿,而后笑道:“陛下所言,是指那些普世之文都太过迂腐了?”

“迂腐?”宣延帝哈哈笑出声音,“是了,太傅,迂腐二字,所用妙极啊。”

安秋晚笑笑,垂了垂首。

他知道宣延帝意有所指,但他着实猜不出他的心思,跟了三代君王,宣延帝是安秋晚最摸不透的那个。

以前对宣延帝,他还能以长者的身份说道一二,但自从宣延帝想要灭掉定国公府,安秋晚便默然了。

他也是在那时才发现这个皇帝够狠,不仅是狠,还妄为胆大,无不敢行。

“朕有时候会恨自己无人才可用,”宣延帝又说道,“可是当我出趟宫门出去走走的时候,十步之内必有芳草。那些成群往名利场而来的读书人,那些出现在吏部大大小小官名后的名字,都在告诉朕,朕有太多人才可用,可人才呢?朕一眼望去,感觉好多人,又感觉一个都没有。”

“会有的,陛下,”安秋晚说道,“总会寻到的。”

“而剩下那些人,太傅说他们迂腐,朕觉得的确是,可又不是,朕经常觉得这些读书人精得很,又坏得很。”

“陛下,”安秋晚忙道,“万不可有如此念头,君臣不可二心,君信臣,臣忠君,君待臣如手足,则臣待君如腹心。”

“所以朕才说真累,”宣延帝不见喜怒,垂头翻了翻手里的书,说道,“朕方才所说,还是这一类书好看呢。”

安秋晚看向宣延帝手里的书册。

“太傅你看,白就是白,黑就是黑,这类书一清二楚,哪像那些读书人的书,黑的能说成白的,白的能说成黑的,该教什么,不该教什么,这些人自己就得先被教一教。”宣延帝说道。

想起昨夜天荣卫带走的那些教书先生,安秋晚渐渐有些明白过来了。

他本想问问那些先生教了什么不该教的,问话之前忽的一顿,转眸重新望回宣延帝手里的书册。

一阵寒意从安秋晚脊背冒出。

这本书是《览道序志》,是墨国大夫黄赢所写,墨国当年的国都,正是如今的及第和门治。

像是有一根刺被卡在了喉咙里,安秋晚艰难说道:“陛下所言甚是,修身方能齐家,方能治国平天下,而立身又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所读之书,的确重要。”

“也许读了对朕胃口的书的人,才是朕所想要的人才。”宣延帝笑着说道。

安秋晚也笑了下,垂首:“嗯,陛下。”

“太傅是认可的?”宣延帝看着他。

安秋晚终于明白过来今日被召见是何事了,点头说道:“嗯,臣深以为然,不过此事非同小可,明日早朝时,臣先问问其他几位大臣怎么看。”

“也对,这的确是应当的,集思广益嘛。”宣延帝笑道。

安秋晚也笑笑,悄然捏了把汗。

238 给我回来

一回去,安秋晚就看到了焦急等在安府的梁凡斌。

从听闻宣延帝将安秋晚召走后,梁凡斌就急急赶到安府来了,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安秋晚的书房。

听完安秋晚说的,梁凡斌恼道:“陛下这是将老师当枪使?”

“是。”安秋晚点头。

“呵,”梁凡斌气笑了,“现今虽战乱,可到底人伦明,礼乐兴,仁义正,此时推文改教变,岂不就是逆天下之道,冒天下之不韪,仅仅只谓他中耳之心悦?读书人的口舌,是能封住的吗?此事若由老师提出来,翰林院和政事堂那些人怕是要活生生剥了老师的皮!成,他之功也,败,老师之罪也,甚至会进史官之笔,背千古骂名啊。”

“并非讨他心悦如此简单,”安秋晚面色沉冷,淡淡道,“只是我猜不出他想做什么,他的心思着实太难猜。”

“老师不该应下的。”梁凡斌说道。

“他手里拿着的那本书,是在拿安氏要挟我,”安秋晚朝他看去,“仲回,门治安氏迁族之事,我便不会背千古骂名了吗?”

梁凡斌抿唇,不说话了。

“不过,”安秋晚又说道,“他召我进宫却仅仅只是说这个事,倒是令我不解,我在离开前试探询问他昨夜街头暗杀之事和于家之事要如何处理,他没有理我。”

“说起来,祭天之事,陛下至今也没有给出一个交代,”梁凡斌说道,“他不是一个能容忍别人欺他的人,西北侵兵,多年未平,天下四起叛乱,如雨后春笋,久镇不息。祭天之事,更是欺负到了他的鼻子跟前,还有于合的死因,我们尚没有查出,于楷也跟着死了。甚至昨夜,五十三个亲军京卫,就横死在街头呢。现在他什么都不做,放任天下谣诼四起,这似乎不太像是他的性子。”

一旁的茶水已凉了,安秋晚端起来,垂眸看着。

沉吟半响,安秋晚说道:“其他事情暂时与我们无关,但于府的事,我们不能不顾。先前说的,潘乃峰还有一个私生子在外,未被一同株连,可找得到他?”

“于楷迟迟不肯说,如今他一死,恐怕更找不到了。”

“不,人死了才好办,”安秋晚说道,“于楷定经常派人盯着那私生子,你让路千海想办法去找到那几个人,于楷死了,这几个人没理由再给他卖命了。”

“嗯,”梁凡斌点头,“不过老师,昨夜于府上下,包括后院的杂仆都被带走了,只剩下几个看门的留守府中,他们不是被刑部带走的,是被燕云卫,所以若要查的话,恐怕还得去燕云卫那边要人,万一他们问起来,那就……”

“燕云卫?”

“嗯,昨夜死了那么多巡守兵,李东延气坏了。”梁凡斌道。

“呵,”安秋晚笑道,“是了,李东延怎么可能会猜到于合于楷这样的药商会同我们,甚至陛下都有关联,这样的商贾人家,他连夜带走的又不止这一户了。”

“那现在如何是好,问还是不问?”

“不用问了,我同那些人向来交恶,不会放人的,”安秋晚说道,“另寻他法吧,你去找一下路千海,你们两个人去琢磨,老夫有些累了,想歇息了。”

梁凡斌轻叹:“老师,您注意身体。”

“嗯。”

梁凡斌双手揖礼:“那学生就先告退了。”

………………

街上清冷寂静,人影寥寥,几个街道口被封了,往来只有不肯绕远路的权贵人家的车马,以及官府的人。

又一辆马车经过去,车上的少年同宋倾堂打了声招呼。

宋倾堂回头看了眼,没理,收回目光后继续看着身前空地。

三秋天寒,血水没能马上处理掉,有些直接冻在了地上,地面还有不少碎裂的圆孔,是箭矢造成的。

让宋倾堂觉得可怕的,正是这箭矢的力道。

从地上的碎裂角度,可以判断得出箭矢来时的方向,一共有三个来源,东,南,和西北。

这个街道口很宽敞,两对角最宽的地方,达五十多丈,如果有人要藏身暗处射箭,那么能藏身的地方也离得很远。

离这边最远的应是东边,但是东边射来的箭矢所造成的圆孔破坏力,要比南边和西北的力道更大。

是弓弩,比他在兵营和造兵营里所见的那些弓弩都还要厉害,不过看得出,对方没有拥有多少架这样的弓弩。

“少爷,少爷!”

宋倾堂回过头去,是他的随从执剑。

宋倾堂转身过去:“怎么了?”

“夫人在找您呢,让您赶紧回家一趟,”执剑说道,看到宋倾堂的形容,忍不住又道,“少爷,您这都多久没回家了,以前在外边行军打仗,那没办法,现在回京了还老往军营跑,夫人在家可天天唠叨您呢。”

“知道了,”宋倾堂有些不耐烦,“你先回去,我等会就跟来。”

“上次您也这么说的,最后还不是没来,”执剑撇撇嘴,“我还是在这等您好了。”

宋倾堂抬脚佯装踹他:“我让你回去就回去,哪里来的那么多话?!”

执剑忙不迭躲开,无可奈何,说道:“那成吧,那小的就先回去了,您可记得要回来啊。”

“滚滚滚。”宋倾堂叫道。

执剑只好转身走了。

宋倾堂留在这,待了差不多一个多时辰后,这才回去。

一回府,宋倾堂便被在门口等的焦头烂额的执剑领去见曹氏了。

别厅今日格外热闹,宋倾堂的大嫂林氏和其他几个妾室都在,林氏的两个儿子,和其他几个妾室所出的子女正围在曹氏身边和曹氏嬉笑。

除却这些人,还有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丁凤笑着坐在一旁,正和林氏说着笑。

丁凤后边的妈妈手里面抱着个娃娃,正呼呼大睡。

宋倾堂还没进门便皱起眉头,转身就走。

“回来!”曹氏叫道。

宋倾堂停下脚步,一个头两个大。

屋内的其他人都看了过来。

“给我进来!”曹氏又说道。

林氏的两个儿子捂着嘴巴,发出“咯咯”的笑音,其他的小孩不太敢笑,尤其是见到自己生母的眼神后,都噤若寒蝉。

239 真是你啊

宋倾堂沉了口气,终是回身进屋。

曹氏看向林氏,说道:“你先带她们回去吧,我有点事情同二郎说。”

“嗯。”林氏点头,起身福礼后,看了丁凤一眼,心里好奇她们要说什么。

林氏和几个姨娘带着孩子们走了,丁凤后边抱着娃娃的妈妈也跟着出去了。

别厅里面安静下来,丁凤这才冲宋倾堂笑道:“二表弟,好久不见。”

宋倾堂随口“嗯”了声,去到林氏刚才坐过的地方一屁股坐下,看着曹氏:“说吧,什么事情非得要我回来。”

他这模样落在曹氏眼中,着实生恼:“外边就那么好,你数数上个月你总共回家了几趟,让你回来跟要你命似的,你看看你这样子,像什么话。”

“我看二表弟是该成家了,”丁凤笑着打圆场道,“可能有家室就会好些,能够定的住心了。”

“对,”曹氏点头说道,“再这样下去,明年开春了就给你物色个媳妇,由不得你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了。”

“你找我回来就这个事情吗?”宋倾堂说道,“我下午还要回军营的,有话快说吧。”

曹氏语塞,气恼的瞪了他一眼。

她真是搞不懂这个儿子,总觉得二儿子要是能有大儿子一半懂事就好了,从小到大,净不让她省心。

从袖子里面拿出一封信,曹氏说道:“六郎写了封信,给你的。”

一听闻是曹幼匀的,宋倾堂顿时面色一变,忙起身拿来,拆开信封。

“我这些时日一直没有机会问你,那日你同六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匆匆离京是不是同你有关,我让你好好跟他说一说,你是不是动手打他了?”曹氏说道。

宋倾堂将信看完,神色难看,青筋都爆出来了,如若不是曹氏和丁凤在这,他早就一把将信纸撕烂了。

“信上说的什么?”曹氏见儿子神情不对,好奇道。

“他在挑衅我,”宋倾堂咬牙道,“他说我这辈子都找不到他了,他还是会继续和那些人往来,让我们不要白费心机。”

“他竟是这么说的!”丁凤惊道,“他未免也太,太……”

曹氏“啪”的一下拍在一旁的扶手上:“这曹六郎,太大逆不道了!他这是要毁了我定陶曹家吗!”

“姨母,您莫气,先息怒,”丁凤忙过去道,“他性子惯来不羁,离经叛道的很,此番说不定就是故意气气表弟。”

宋倾堂气绝。

还气他?

还嫌气不够他吗?

把他迷晕了,扒光了,扔街上了,就这样,那曹幼匀仍觉得不够?

“不是,”宋倾堂镇下心来,沉声怒道,“这个混蛋真会这么做,我得去找到他,不把他的皮给剥下一层来,我跟他姓!”

“胡闹!”曹氏叫道,“你是姓宋的,跟我一个姓还了得,传出去别人要怎么说我。”

“我走了。”宋倾堂说道,转身朝外面走去。

“等等!二郎。”曹氏忙起身,“你下次多些回来啊!”

宋倾堂却头也不回,直接大步离开了。

“姨母,您别气,”丁凤扶着曹氏,“表弟这性子……”

“这一个两个的,”曹氏伸手扶额,气得头晕,“气死我了,真的气死我了。”

丁凤安抚着她,边抬头朝宋倾堂离开的方向看去,心里面不安至极点。

如若真如宋倾堂所说的那样,曹幼匀真在信里面挑衅了,那么这件事情一旦事发,曹家必定要受牵累的。

这可怎么办。

………………

与淮周街清冷寂静,学子绕道而行不同,其他几大街道皆人往人来,车水马龙。

京城第一医馆平安堂的药柜前,学徒看着手里的药单,摇头说道:“不行啊,小姑娘,你这个药方,我们这里抓不了。”

“为什么呢?”夏昭衣问道。

“这几个药材要的份量太多了,我们这里不能给。”学徒将药单递回去。

夏昭衣接过来,想了想,说道:“那,你看这样可以吗,你们抓一些给我,剩下的我去其他药铺里面抓。”

学徒笑笑,没理了,看向其他人:“下一个。”

夏昭衣拿着药方,没有马上走,在这边一直站着,边看其他人抓药。

几个学徒忙活了好一阵,看到她还是不肯走,过来打发她了。

离开医馆,夏昭衣没有马上离开,在心里面估算着一连串的数字。

一个人影忽然蹿来:“阿梨!”

夏昭衣一顿,回头看去。

铁柱拄着根拐杖,手里边还拿着碗,笑呵呵的说道:“真是你啊。”

夏昭衣笑笑。

“你生病了?”铁柱看着夏昭衣的药方。

夏昭衣不置可否,反问道:“你还在京城呢?”

“是呀,不在京城,我也不知道去哪好,”说着,铁柱压低声音,贼兮兮的说道,“阿梨,你还要消息不,我卖给你啊?”

“好,”夏昭衣说道,“边走边说吧。”

“嗯嗯。”

街上很多人,鲜少能看到人笑,或行色匆匆,大步赶路,或慢步走着,却长吁短叹。

铁柱觉得自己应该是这条街上心情最好的,他找了阿梨很久,甚至每天都要去惠平当铺那守着,但迟迟没有等到,为此还失落了好一阵子。

等身边人少了些,铁柱才低声说道:“阿梨,昨夜街头那些事,你应该听说了吧,一口大棺材呢,还有好多亲军京卫死了。”

“嗯,”夏昭衣点头,“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我不知道。”铁柱当即摇头,一本正经的。

“噗。”夏昭衣一笑。

“我想说的是,昨夜这件事情太轰动了,以至于盖过了另外一件事情,而那件事情,我才觉得有些可怕。”铁柱道。

“嗯?另外一件?”

“昨天晚上,皇上派人带走了好些书院里的教书先生呢!”铁柱肃容道,“而且据我所知,这件事情同我之前对你说过的一件事情有关。”

“教书先生被带走?”夏昭衣说道,这件事情她的确不知道,今日醒来,到处都在议论的是昨夜出现的那口棺材,以及被活活射死的五十多个亲军京卫,她想过要去查一查是怎么回事,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240 晚上有事

迎面有几人抱着物什,愁眉苦脸的走来,铁柱闭了嘴,待他们离开后才说道:“阿梨,我前些时候同你说过的,我说京城里边盛传有好些外来的死士,他们要上街去砍人。”

夏昭衣点头:“嗯,我记得的。”

“后来我不是去查看过了吗,是几个人高马大的练家子,他们还带走了很多说书先生,其中有两个没回来,一个是胡芳斋的成老头,那成老头没过几天被人发现死在了城外,是横死的,可惨了。我当初就猜测过,我说成老头肯定是被杀害了,真被我说对了。”

“官府呢?”夏昭衣说道,“官府的人有没有去查?”

“现在每天死好多人呢,官府根本就忙不过来,你都不知道现在世道多乱。”铁柱说道。

夏昭衣拢眉,点点头,没说话了。

沉默了阵,铁柱小心翼翼的看着夏昭衣,说道:“阿梨,那我的这个消息……对你有用吗?”

“嗯?”夏昭衣回头。

铁柱笑笑,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摸了把自己的肚子。

夏昭衣了然,拿出一钱银子放在他的碗里:“给。”

一钱银子的是有些份量的,和破碗发出了很轻的碰撞声。

铁柱愣了,垂头看着破碗里的碎银,再抬起头:“阿,阿梨,太多了吧。”

“我先前同你说过的,秋冬不好过,你拿去买件衣裳吧,”夏昭衣说道,“你的消息很有用。”

铁柱点点头,将碎银小心收起,忍不住又朝夏昭衣看去。

女童在他身边慢慢走着,似在想东西。

今天天气不是很好,没有太阳,都是积压的云层,不过天光还是亮的,就是有些闷。

这样的天光下,女童的脸显得异常的白嫩,能反光一样,如此端挺的走在人群里面,铁柱觉得她其实很惹人注目的,只是岁数比较小。

铁柱收回目光,心里面忽然觉得有些抬不起头。

他从小街头长大,有口饭吃就行了,脸皮是个啥,他从来不带的,但是现在却有些怪怪的感觉冒了出来。

这个感觉,叫自卑。

这次给的钱真的太多了,现通的货币,一钱等于一百文,小女童直接就给了他这么多。

他从小到大,那里有人会对他这么大方,这么好过。

铁柱觉得唇瓣有些干涩,他舔了舔,看着夏昭衣。

他很少会反问她什么,比如为什么要知道这么多消息,他明白很多话该问,很多话能闭嘴就闭嘴,但现在铁柱有些忍不住了。

“那个,阿梨,你自己的衣裳好像就不怎么样嘛,我看你也不是穷人家的孩子啊……”

女童想东西有些出神,闻言随口道:“暖和就行了,我每日要去很多地方,好衣服对我来说不太实用。”

“哦,”铁柱应道,又道,“阿梨,那我以后要找你的话去什么地方呢,我之前有好几个消息想跟你说的,但是我现在自己都忘了要说什么了。”

“嗯,”夏昭衣想了想,停下脚步道,“这样,铁柱,你帮我一个忙吧。”

“嗯?”铁柱眼睛一亮,“你说,阿梨,什么忙?”

夏昭衣张望了下,看到不远处的写字先生,说道:“来。”

铁柱跟了上去。

来托写书信的人不少,排着队的有六七个。

写字先生写得虽快,但是他们念的慢,有些人还停下来想一想。

夏昭衣带着铁柱过去,写字先生说道:“小客官,写信呢?”

“借纸笔一用。”夏昭衣说道,在摊子上放了几个铜板,边朝他铺子上的其他字画看去。

写字先生见她模样似是读过书的,点点头,将一旁多出的笔墨递过去。

铁柱跟在她一旁,虽在街上见多了这样的写字摊,但他鲜少过来,现在跟着过来,觉得特别新奇好玩。

摊子前的人还在念口信,很慢很慢,写字先生一笔一划写着,边转眸朝旁边的女童看去。

女童好像是在写药方,写字先生看着她的字,渐渐愣住,怎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忽的一愣,这小女童的字,咋个跟他的一模一样?

写字先生收回目光看着自己的字,再又重新朝她看去。

“喂,喂!”身前的客人不悦了,抬手敲了敲桌子。

写字先生回神,讪讪道:“方才没听清,你再念一遍……”

“好了。”

女童这时提起笔端,吹了吹上边的墨,待稍微干一些后,对写字先生道了谢,便带着小乞儿走了。

写字先生抬眸朝她看去,暗道真是奇了。

“给。”夏昭衣将新一张药方递给铁柱。

铁柱接过来看着上边的字,除了一二三四五,他就只认识个“白”和“山”。

“你是让我帮你抓药?”铁柱抬头说道。

“抓不到的,”夏昭衣停下脚步,说道,“你的记忆如何?”

“马马虎虎吧。”

“那你多带个伴去帮你一起记,”夏昭衣看着他手里的药方,说道,“这个药方是吃心血重症的,上面的药材绝对会让他们回绝你,你就在旁边站一站,装的心急火燎一些,将他们和其他人的对话记下来,能听多少是多少,重点是提到的一些药材数目。”

“好。”铁柱似懂非懂的点头,又道,“去哪个药铺呢?”

“哪个药铺都要,京城几个大药堂,我只去了平安堂和保和堂,其他都还没来得及去。”

“嗯,那我到时候去哪里找你呢?”

夏昭衣想了想,说道:“你知道栖鹿院么?在惠阳街的七里桥,是一家书铺。”

“知道的,今晚去那里等你吗?”

“我今晚有事,明日吧,明日巳时。”

“哦……”铁柱点头,将药方折起。

远处这时一阵喧哗,夏昭衣和铁柱抬头看去,人群纷纷朝两边让道,迎面跑来一队巡守骑兵和枪兵卫,速度很快。

看着他们经过,铁柱很轻的说道:“现在真的是人心惶惶的呢。”

“是啊。”夏昭衣说道。

“每日都有好多人死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轮到我们了。”

夏昭衣微顿,朝他看去,笑了笑:“我去忙了,你也小心点。”

“嗯。”

“明日见。”夏昭衣说道,便转身走了。

铁柱垂头看着手里的药方,再抬头朝女童的身影看去。

没记错的话,她刚才说她晚上有事。

晚上能有什么事情,不都是睡觉的吗,像他们这样没屋子可以睡的,找也要找个角落去睡。

241 开棺验尸

夜色降下,风越来越大,呼呼呼的乍响。

远处的灯火耀耀,传来的光芒如熏醉,打在垂方庄零星几盏白色的灯笼上,颜色有种诡异的艳。

虽说是庄子,实际上却是座前朝遗弃的宫殿,宫殿里有不少又长又宽的高巷子,巷子里的风特别阴冷,最东边通往进去,宽阔的平地上,整整齐齐摆着三十六口棺材,是昨夜死的燕云卫。

其余十七人,皆是京城大户人家的子弟,尸首已被各自接回,剩下的三十六人暂时摆放在这,择日出城埋掉。

夏昭衣经过此地没有停留,一直往最北而去。

于楷的尸首也在这,本该是被带去刑部或京兆府衙,但是李东延一怒之下连同燕云卫的尸首一并带来了。

偏殿里面没有光,非常幽暗,夏昭衣从侧门摸黑进去,适应光线后也看不清多少东西,今夜的月色太稀薄。

她估算着脚底距离,走出去五丈差不多后,从袖子里面摸出火折子。

就准备吹亮一些时,她停下动作,黑暗里面听到了其他动静,非常的细微,是从左前方传来的,有些距离。

夏昭衣没有再动,将火折子悄无声息的放回袖子里。

对方也在摸黑,没有一丁点光亮。

那阵动静又微微响起,是木头移动的摩擦声。

棺木?

夏昭衣敛眸,扶着一旁的墙,蹲下了身子。

动静响了一阵,没有再继续了。

夏昭衣凝神屏气,黑暗里面再没有声响,但是直觉告诉她,那人还在。

这时,外边响起不少脚步声,很细碎,很轻,不过没有刻意遮掩。

“这里面,给放在这里面了。”一个男人小声说道,言语带着殷勤讨好的意味。

有人提灯而来,大约四五个男人,衣着清一色的燕云卫服。

走在最中间的是个少年,光线映照下的脸,让夏昭衣眉梢微扬,是李骁。

随着他们走动,灯笼的光也在变化,夏昭衣小心挪动,朝另外一边的掩体滚去。

一个提着灯笼的男人在前面引路,指向殿中一口棺材,说道:“就是那一个。”

李骁点头:“没你的事了。”

“小郡王,我就在外面等着,您要有什么事就喊我。”男人又说道。

李骁没说话,摆了摆手。

男人告了退,离开了。

李骁朝那口棺材走去,手下举起手,将手里的灯笼抬高,让他看得更清楚些。

棺材盖的颜色跟棺材区别略大,盖上也并不缝合,棺材上有许多箭孔,很多飞溅出来的木屑还挂着。

“打开吗?”一个近卫问道。

李骁点点头:“开。”

两人上前,将棺盖移开。

李骁没有上前,往另外一边看去,目光有些厌恶。

一个略显斯文的男人上前说道:“少爷,我去看看。”

“去吧。”

男人应声,从怀里面取出一个小包袱铺平,开始验尸。

夏昭衣背对着掩体,靠在那边,不明白怎么哪里都能看到这李骁。

偏殿里陷入安静,只有男人验尸取工具时发出一些声响。

李骁等的有些不耐烦,朝另外一边走去。

这大殿异常冰冷,呼吸都透着寒气,他借光抬头,打量四周,目光触及角落那些蛛网和灰尘时,他忽的冷冷一笑。

这地方,三百年前据说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这如今,不仅连个打扫清理的人都没了,还成了被人放棺木的内城义庄。

“好了没有。”李骁开口说道,不太想要继续呆着。

“是毒杀的,”男人说道,“暂时不知是什么毒,但是他死前煎熬,指甲里面全是木屑,舌头都被他自己咬破了半截。”

李骁回头看着男人,没有说话。

男人令一个守卫帮忙,将于楷的尸身翻过去。

男人一顿,抬头又道:“少爷,木屑就是这棺木里的,他被装进去的时候,大约还没有死透。”

“据那布料坊的掌柜说,他发现这棺木时,人已经死了,”李骁说道,“凶手眼睁睁的看着他挣扎死掉?”

“应该是。”男人说道。

“奇了。”李骁好笑说道。

昨夜这棺木害了五十多个燕云卫横死街头,若是跟李东延有私仇,直接弄死李东延就行了,如今看样子,那幕后之人是对整个燕云卫有仇。

但现在再看,那人对这个姓于的也积怨不少。

一个药商,一个燕云卫,有什么联系吗?

或者是说,什么人会同时恨上这两个人?

而且还是一个敢在京城街头,直接当街射杀这么多燕云卫的人,这胆气和谋断能力,倒是跟他李骁有的一拼。

“再好好查查,还有没有什么,”李骁起了兴致,说道,“查细点,不用急。”

“是,少爷。”男人应道。

他让守卫帮忙将尸体给摆正,忽的一顿,很轻的说道:“这是什么?”

另一个守卫将灯笼提高一些,男人绕到棺木另外一边,抬起尸体的右手,下面有一块石头。

男人用布抱起石头,说道:“少爷,有一块石头。”

李骁看了过去,不过一块寻常可见的普通石头。

“上面有毒么?”李骁问道。

“应该没有。”男人说道。

说完男人眉头微皱,又道:“等等。”

他提起于楷的手,掰开僵硬的手指,细细看着掌心里面的伤痕和凹痕,再将这石头放入进去。

“怎么回事?”李骁道。

“倒没什么,”男人回答,“大概死前太痛苦,抓了一块石头在手心里,手心磨出了不少血,松开以后便留在棺材里了。”

李骁点点头,没说话了。

“不过很奇怪的是,脖子的肉没有烂,”男人抬起头看着李骁,“通常这种情况下,谁都会抓自己的脖子和胸膛,但是他抓的是身子下边的棺材,可能当时全身僵硬,动弹不了,而且夜里面任何喊声都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他却死的无声无息,极有可能当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那你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吗?什么毒物?”李骁又问。

“有好几种可以,我需回去查阅典籍,再逐一排查。”

“好,”李骁点头,“你继续。”

242 什么声音

继续验下去,所获寥寥,没有更多东西了,重点还是在这毒上。

男人将石头放回去,把于楷双手摆放的位置尽量复原,随后两个近卫一起将棺盖挪回原处。

先前引路的人听到动静,从外面进来。

“小郡王,好了吗?”他声音很轻的说道。

李骁一声不吭的走出去,并未理他。

跟在李骁后边的男人轻声回道:“好了。”

“好的好的。”引路的人点头哈腰。

殿门不关,外边的灯火渐渐远去,偌大偏殿又浸入黑暗。

夏昭衣依然蹲着,没有动。

先才李骁进来之前,她确定自己听到了其他动静,所以,现在黑暗里面还有一个人跟她一样,一声不吭的藏着。

大殿非常安静,空旷幽深,空气里面有木头腐朽的气息,枯败难闻。

夏昭衣纹丝不动,长久保持下去,她不由猜测那人是不是通过其他地方离开了。

就在这时,她耳廓微动,终于捕捉到黑暗里的一细声响。

是从棺木那边传出来的,依然还是先前所听到的木头被轻轻移动的声音。

夏昭衣凝神屏气,悄然朝另一边猫去,脚步无音。

一点星火忽的亮起,很淡很淡的光。

夏昭衣忙藏好,顿了顿,转过头朝棺材所在的方向看去。

就在她看去时,那点星火忽的熄灭了。

夏昭衣微皱眉,暗道不好,她现在所藏身的地方,根本没办法藏住她的影子。

暴露了?

罢了,那懒得藏了。

她站起身子,抽出了匕首,全身的感官注意,全集中在双耳。

“小郡王?”外边传来引路男子的声音。

一阵脚步声匆匆朝这边走来。

“后门在哪,从哪过去?”李骁边走边道。

“啊?这是?”

“少废话!”李骁身后的近卫说道。

“小的知道的,小的这就领您过去。”引路男子忙道。

殿外的淡光渐近,不过又逐渐偏向西北,绕过这大殿,是有一条长道可以离开垂方庄。

听李骁语气,似乎略急略恼。

有大门和旁门不走,要走最远最偏的一道门,看来前面来了他不想见的人?

夏昭衣恶作剧心起,就准备开口发声。

身后却传来轰响,那棺木直接被人给一把推在地上,“砰”的一声,非常的响。

李骁等人被大惊一跳,脚步一停。

“什么声音?”李骁怒道,气息都乱了。

“好像,好像是棺木的动静?”引路的男人结结巴巴道,刚才他甚至被吓得低叫了一声。

“里边是什么声音!”院外同样有人问道,声音粗野,大步朝这边走来。

李骁咬牙,知道这怕是走不掉了,与其留给对方一个落荒而逃的背影,日后被当把柄嗤笑,还不如就大大方方站在这。

“进去看看。”李骁恼道,抬脚朝大殿走去。

灯笼照来,驱散幽暗,远处空旷地面上,棺材盖摔在那边,微微倾斜在棺木上。

李骁停下脚步,身旁的人也都停下。

李骁抬头看向四周,握紧佩刀,说道:“去点灯。”

“是……”引路男子头皮发麻的应道,转身朝最近的一根柱子走去。

明光大起,半个大殿都亮了。

殿中的大小摆设多半蒙尘,除了于楷的那口棺木之外,另外一边还有几口破旧棺木,不过里面没有尸体,连在这干了七八年的引路男子都不知道那几口破棺木的来历,也不想去碰。

李骁朝于楷的棺木走去,看了一眼里面的尸体,再抬头说道:“出来!谁!”

无人应声。

“去找!”李骁令道。

两个近卫点头:“是。”

门外这时响起一个粗野男音:“里边在干什么呢!”

来者众,两队人马,李骁回过头去,和为首的李东延对上目光。

“哟,”李东延没料到会是李骁,粗眉一挑,“怎么是建安王的小郡王?”

李骁收回目光,淡淡道:“怎么就不能是我了。”

“呵,可以可以,”李东延迈过殿门,说道,“不过小郡王怎么穿着我燕云卫的衣服?”

李骁容色不悦,看着棺木里的于楷,冷冷道:“昨夜这事闹的动静不小,我手下耳闻好多人甚至怀疑是我建安王府所为,我气恼不过,今夜便专门带人来查一查,穿你燕云卫的衣服不过是方便行事罢了。”

“哦,这样啊,”李东延皮笑肉不笑,“那好说嘛,直接同我说一声即可,何必这么麻烦呢。”

“就是不想麻烦日理万机的李将军啊。”李骁朝他看去,面色冰冷的说道。

李东延还是干笑着,垂眸也朝棺木里的尸首看去,说道:“这一个小小药商,没想到能惹出这么多事,如今连建安王府都给惊动了呢。”

“是。”李骁随口应道,抬起头又扫了眼。

那人绝对还在这大殿里!

“这大殿还有其他出口么?”李骁看向引路的男人。

这人正因刚才李东延的一个目光而怯着,忽然被问话,结巴道:“有,有的。”

“指路。”李骁道。

“是……”

男人提着灯笼,朝大殿后边走去。

李东延开口道:“小郡王这就要走了?”

“不必送我。”李骁说道。

李东延看着他的身影,无声嗤笑了下,目光变得厌恶。

“去看着那领路的,等下他回来后,把他叫来,我要问话。”李东延对身边一个近卫说道。

“是。”近卫应声。

大殿深处有一条很窄的甬道,有几个房室。

引路的很少来到这边,虽然守着棺木和棺材,但一些偏僻的地方,他是不敢来的。

一直往前边走去,终于看到一个出口。

引路男人提着灯笼,低低说道:“小郡王,待会儿李将军肯定要问我话的,那到时候我……”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李骁冷冷道。

反正这个看门的就是个看门的,多的他也没能知道多少。

引路男人点点头,心下哀叹,守了那么多年的棺材,这次真的是提到棺材板了,两边都不讨好。

风从出口外送来,清寒刺骨。

李骁忽的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来处。

“小郡王,怎么了?”引路男人下意识问道。

243 刀剑交锋

李骁没说话,神色冰冷。

风呜咽呜咽的,前方走过的路没了光照,一片幽静。

他之所以不从殿门离开,而是选择这边,是在想会不会遇到推棺盖的人,不曾想,这边的路口是直接通的,连道门都没有。

所以,那人跑了?

会是谁?

而极有可能的,这个人在他们进去之前,就已经藏在那了,将发生什么都给看去了吧。

“你先回去,”李骁看向引路男子,“我就在这等着,等李东延回去之后,你过来找我说声。”

既然那人在大殿里面找过,不定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他不能这么不明不白让人给诈了。

“啊?”引路男子看着他。

“耳朵聋了?”李骁说道。

引路男子忙垂头:“是,小郡王,我这就去。”

引路的提着灯笼,转身走了。

李骁就站在这里,冷冷的看着他离开。

灯笼的光在黑暗的廊道里缓行,引路男子略有些佝偻的背影在这微光里显得有些凄清。

这时李骁一顿,忽的开口叫道:“站住。”

男人回过头来,不解的看着李骁,连带着手里的灯笼也转了过来。

循着李骁的目光,男人看向他身前丈外的地面。

铺地的是四棱雕纹方砖,容易积沙,是以这里虽然风大,但依然蒙了不少尘埃。

男人看着那些乱乱的沙,隐隐也看出一些不对了,将手里的灯笼提高一些。

光线照去,阴影偏移,被风吹的凌乱的尘沙上,微微浮现出一排很浅很浅的脚印,如果不是手里的灯笼所带起的阴影,实难发现。

这排脚印不像是女人的大小,也不可能是他们留下的,因为贴着墙,且身后没有。

想必走着走着,转了道。

男人一惊,先朝身前不远处的偏殿看去,再看向李骁。

李骁抽出佩刀,抬脚朝那边走去。

身后两个近卫也缓缓抽刀,跟在他身后。

“出来。”李骁边走边道,声音压得比较低。

夏昭衣藏在偏殿里,双眉微蹙,被发现了?

她没有离开,是想要回去再看一眼于楷的,至少要弄清楚于楷中的是什么毒,是以才藏到了这里。

“出来。”李骁又说道,声音越来越近。

夏昭衣也不想藏下去了,从梁上跳下,朝外面开口说道:“李骁。”

女童的声音清脆响亮,铿锵有力,在幽深偏殿里忽然响起,带着空旷回音。

李骁同手下们一愣,转眸朝身后另一个偏殿看去。

李骁很快忆起这声音,顿时怒道:“阿梨?!”

竟然是她!

“敢不敢进来?”女童笑道。

李骁看着那道门,眉头深压,握紧手里的刀。

这女童他打过数次交道了,诡计多端,且身手也了得,正面对着干他未必会怕,但是像如今这样的情况,他不得不留几分心眼。

“这里面有没有其他路?”李骁问道。

引路的男子摇头:“没有的。”

“那好,”李骁说道,“去取些灯油或酒水,快去。”

引路男子一顿,点头:“是。”

“取什么,不用费工夫了,”夏昭衣说道,走了出去,“我不过揶揄一句,真当我会信你敢进来,还是你认定我胆小,会躲在里面不敢出来?”

女童的小身子倚靠在那边,气定神闲的模样,唇角笑着,眼睛也带着笑,饶有兴致的望着他们。

“怎么哪里都有你!”李骁怒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话我还想问你呢,”夏昭衣敛了神情,说道,“李骁,怎么哪里都有你?”

“呵,”李骁点点头,“也好。”

这阵子他派尽人手,用尽谋士,始终没能找到她,现在她主动送上门来了,再好不过。

他提刀猛的拔步而起,大刀以最快速度朝女童的颅顶砍去,“锃”的一声砍在了石壁上,锐刃和宽厚的宫殿石壁发出巨响,擦出了一细花火。

刀势很快被收回,锋刃带风,往后横劈,速度飞快。

夏昭衣矮身避开,在刀锋又一度斜砍而来时,她贴地朝另一边滚去,一手击地,借力猛然跃起,腾空侧翻落定,角度极钻,避开又一个攻势。

随后她欲往另一边疾步而去,彻底拉开和李骁的距离,却有一声刀剑交鸣之音骤响,刺耳尖锐,又带出一阵火花。

夏昭衣收势朝后看去,此时与李骁已拉开了两丈多距离。

是一个忽然冒出的黑衣男子,身材修长高大,手里握着长剑,将刚才李骁的那阵攻势给生生拦截下来。

李骁也没料到会突然冒出一个人,他是抱着杀心出招的,每招都用尽全力,能将他的攻势扛下来,这男子也出力不少。

因此两股力道骤然相抗,他毫无预兆和防备,被震得虎口发麻,好在多年的底子在那,得以依然稳稳握住,没有脱手。

“少爷!”

身后两个近卫迅速提刀冲来,李骁也没有废话,起招攻去。

黑衣男子长剑连挡,毫厘不让,形与气相左,阳极与外,滴水不漏,身似游鸿。

“你先出去!”黑衣男子开口说道,是对夏昭衣说的。

这声音尤为耳熟,夏昭衣一时想不起在哪听过。

李骁久攻寻不到破绽,暴怒说道:“你们两个走开,碍手碍脚。”

两个近卫闻言退开,一个看向那边的女童,说道:“少爷,那女童。”

“去抓她!”

两个近卫随即朝女童冲去。

没了他们在身边占着空间,李骁的姿态很快放开,一招风扫梅花,大开大合,凌人之气。

黑衣男子没了多余人手的攻击,反拆招为攻势,长剑灌足内劲,意气大盛,同样开合如远山阔江,强攻了过去。

这时听得一声尖啸响起,箭矢破空,正在找跑的无影无踪了的女童的两个近卫惊忙反应过来,回身避开。

女童腕上的机弩对着他们,又连发数箭。

两个近卫飞快躲着,但女童毫无章法的乱射,其中一个近卫的肩膀终是中了一箭。

弩箭虽短,力道却极大,几乎穿透了他的肩膀。

前殿传来许多声响,李东延带人来了。

夏昭衣没剩多少弩箭,抬头对那黑衣男子叫道:“快走!”

244 那人是谁

夏昭衣以弩箭断后,黑衣男子很轻易摆脱掉李骁的纠缠。

最后一支弩箭发出,夏昭衣朝另外一个方向跑去。

“阿梨!”李骁躲开弩箭后怒声叫道,追了上去。

月光隐在乌云后边,夜色漆黑如泼墨,外边是长长的甬道,两旁宫墙高耸。

李骁追跑出去,黑暗里面女童的身影不见了。

他微顿,抬起头朝屋檐上看去,恰逢女童在上方清脆的吹了一声口哨。

“你到底是什么人!”李骁叫道,看着黑暗里面的清瘦剪影,恨不能将她乱刀砍死。

“定国公府被抄家时有一条罪状,与药用补给有关,”夏昭衣说道,“总计三万箱药用被夏文良和潘乃峰截取,只留了六千给大北军,截取下来的药用被他们寻了京城几大药商分流出去,变作现银。而这里面有几个药商看不过去,站出来揭发,其中一人,便是于合,是里边那个死者,于楷的父亲。”

李骁最初不知女童为何提这个,现在眉头微皱,定定看着她:“然后呢?”

“当初抄定国公府的人,是谁的人?”夏昭衣一笑,“除了天荣卫,还有就是李东延的人吧?”

李骁微顿,说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

“你不是想查吗?”夏昭衣说道,“告辞。”

她转身朝大殿另外一边的飞檐跳去。

近卫忙道:“追吗,少爷。”

“你说呢!”李骁横眉道,“追!”

“是!”

两个近卫回头往弃殿跑去,恰逢李东延带人大步赶来:“怎么回事!”

“你速去追那个女童,”李骁迎上,语气略急,“她叫阿梨,此女名字我不知你有没有听过,但是她刚才亲口承认了,那些燕云卫就是她们的人杀的!”

李东延觉得耳熟,但一时想不起,说道:“她亲口认了?”

“你快派人去追,不然来不及了,”李骁怒道,“这刁女可不是什么善茬,让她逃走后患无穷!”

李东延被他说的脑子一团乱,不过知道现在不是问东问西的时候,他转身大步离开,边调遣人马去追。

待李东延离开,李骁看向立在门口的男人:“过来。”

男人刚检查完尸体,急于想洗手,惯来喜欢端着手站的,眼下站姿别扭,走来说道:“少爷。”

“女童的容貌可记住了?”李骁问道。

男人略作回想,道:“大概能记住,但若要我画,我只能画个一二分,不过少爷认得她,在一旁指点的话,会好一些,”

“好。”李骁说道,“我们先回。”

他回身朝大殿走去,路过甬道时,在那几个脚印旁边停下。

虎口隐隐作痛,是刚才和那黑衣男人交手时留下的。

他从小喜欢强武,常年在练,府中请了许多名师和将军过来指点,皆夸他身手一绝。在他与人交手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半点上风都没占到。

尤其是那个黑衣男人的岁数也没多大,若比他大好多,他勉强可以接受,可是若和他年龄相仿,他心里面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就会如立微风的烛上之火,暴躁难平。

这个男人,也是跟阿梨一伙的吗?

他一定要揪出这些人!

…………

一队士兵从眼前快步跑过,四处搜寻,极矮的树丛都不放过,有人已经去扛木梯了,似是要将那些屋顶都给翻上一遍。

夏昭衣不紧不慢的在巷道里面走着。

夜色太静,所以那些人的动静离的多远她能够辨析的出,而她走路喜欢走“近路”,墙挡翻墙,屋挡越屋,因而那些人想要找她,除非再多派上些人手,堵的水泄不通的那种。

走出好几条街,夏昭衣找了个高楼屋顶坐着。

夜色漫漫,浩大京师遥不及边,房檐屋楞间灯火明明灭灭,也有万家之多。

夏昭衣拆下手上的机弩,活动着手腕,从怀里面摸出一瓶小膏药擦上。

李东延行事非常暴躁,昨夜街头横死了那么多燕云卫,今天街上的巡守卫都多了一倍,还有好多人在那随意举发他人,本着宁可错杀,也不肯放过的李东延,今日白天据说便带走了好几十户人家。

当然还有布料铺的掌柜,他从箭矢下逃过一命,转眼便被燕云卫带走,要去一尝酷吏的铁鞭。

擦完膏药,夏昭衣没有马上收起,而是放在鼻子下面轻轻嗅着,在想于合和于楷的死,究竟会是谁干的。

于楷和燕云卫两者之间有没有其他的牵系,夏昭衣并不完全清楚,但是这两个人的的确确都跟定国公府有关,至于是不是真的因为定国公府,她会去查清楚,同时说不定李骁也会帮她一起查。

以前若说出现这样的事情,夏昭衣会觉得惊讶,觉得谁胆敢在京城闹成这样,当街射杀朝廷军队?

但今天听闻此事后,她心里面除了觉得有些诡谲之外,其实也没多大讶异。

都道乱世出枭雄,如今世道尚未彻底大乱,她便已隐隐嗅出了味道。

前有胆大妄为,敢想敢做的李骁,后有手段颇多,敢于谋算的林清风,还有各种藏在暗处,伺机待动的势力们,比如郑国公府的赵琙。

赵琙的人手在暗中监视于府,这是夏昭衣亲眼撞见的,但在于楷出事的时候,夏昭衣正在和赵琙唏嘘世道呢,所以可以确认跟赵琙无关。

而李骁,今夜若不是看到李骁也在查这个,夏昭衣肯定会将他也列入猜测名单。

虽然李骁和定国公府没有什么牵扯,但是这个人,他喜欢兴风作浪,唯恐天下不乱,四处搅和,性情残暴冷漠,真的是他夏昭衣都不会觉得奇怪。

同时,像他这样的人,夏昭衣不知道还有多少。

以及,今夜那个黑衣男子,他是谁?

夏昭衣拢眉,没有半点头绪,但是可以确认的是,这个人一开始跟她相互警惕,后来她现身出声后,这个人出面是来帮她的。

“认识我?”夏昭衣低低的说道。

可是,她认识的人并没有多少,即便有,也绝对没有那么好的身手,除了宋倾堂,不过宋倾堂是最没有理由来管于楷因而何死的人了吧,他既不是燕云卫的人,也不是刑部的人,更不是京兆府衙的人。

245 日暖云高

晨光云影初开,以往街上早早便有包子铺的香气,今早的长街清清冷冷,只有官员的马车静静经过。

一夜惶惶,窗外灯火来回了整个通宵,沿街住户们都没有睡好,也不敢去张望。

整夜搜寻未果,李东延雷霆大怒,消息传至建安王府,李骁直接砸了手里面的银耳枣羹。

一品的白瓷碗在地上碎开,汤汁飞溅,屋内的丫鬟们齐齐垂头,不敢吱声。

“李东延的人是出了名的恶狗,连他们都找不到,这女童可见真的有点本事,”近卫跪在地上说道,“不过李东延不会善罢甘休的,惹急了,他大概真的能挖地三尺。”

李骁用巾帕擦掉手里的汤水,将巾帕放下,阴沉着脸,方才暴怒的情绪被他强压了下去。

近卫抬着头,安静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阿梨。”李骁冷冷的说道。

他不信这个阿梨是只身一人单打独斗的,她身后定有同党,那么这些同党对他所做过的事情必然也一清二楚了,如此下去,他会一直处于被动。

谁的手心都不是干净的,但只要有一个人的手心被翻出来了,其他露着手背的人都会立马群起而攻之,哪怕日后他成了大业,只要这个恶名悬着,就是一把能出师指着他们的利剑。

不能让这些事情被揭开,否则真的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去把蔡和先生和刘蒙先生叫来,”李骁说道,“再派人联络嵇鸿先生。”

“是。”近卫应声,转身要走。

“等等。”李骁又道。

近卫回过头来看着他。

李骁皱着眉,若有所思的说道:“去查一查于家父子这些年药材生意的往来,以及和他们走的近的人,还有李东延的燕云卫这两年出过哪些奇怪的事情。”

“是。”近卫点头。

“去吧。”李骁说道。

近卫离开,才到门口,另一个近卫脚步极快的进来,同他擦身而过:“少爷!”

“何事?”

近卫行过礼,说道:“刚得到的消息,安太傅遇袭了,身边随从一死六伤,两名近卫死了,安太傅腹部遭刺,几个太医现在都朝太傅府赶去。”

李骁一顿:“遇袭?”

“是,”近卫垂首,“就在乐平街口,昨夜李东延的人一路搜寻到了乐平街,因此这几条街今早人都不多,遇袭的时候,几乎没有多少人撞见,等巡守卫赶去时,地上都是血,安太傅命垂一线。”

李骁没说话,良久,冷笑道:“好玩,,越来越有意思了。”

快近午时,街上巡守的人增加了数倍,路上行人则较昨日又少了一半。

惠阳街的七里桥原本是坊间最大的市集,如今也清冷寥寥,商铺不过才开了十之一二。

铁柱蹲在栖鹿院对面的墙角角落,身前有个破碗,里面零星两个铜板,他四下张望着,从巳时开始等,已经一个多时辰了。

终于看到女童的身影,铁柱松了口气,不过没有起身去迎,不动声色的靠在角落里面,看着她吃着一个烧饼,不紧不慢的走来。

目光对上后,她还笑了笑。

“我还以为你出事了,你没事吧。”等女童近了一些后,铁柱低声说道。

“没事,我只是有些睡过头了。”夏昭衣不好意思的回答。

“啊?”

夏昭衣在他旁边坐下来,笑道:“怎么样了,查出了吗?”

“给你,”铁柱递来一张纸,“都写在上边了。”

夏昭衣好奇,接过纸张,看了一眼便愣了,说道:“这是谁写的?”

“你说我可以带一个伴去,我就带了大胖过去,他给我记的,他识字。”铁柱说道。

夏昭衣点头,看着手里面的纸,字有些歪歪扭扭,但是大体布局工整,内容简洁干练,非常的清楚明白,一些字不会写的,便在一旁用同音字代替,并有标注。

“他写的好不好?”铁柱有些紧张的问道。

“好,”夏昭衣一笑,收起纸张,“多谢啦。”

“没事,你放心,大胖跟我很熟的,他嘴巴严,不会说出去的。”

夏昭衣点点头,伸手递去一个碎银:“给。”

铁柱接过银子,却没有以往那么开心,他拿在手心里面,一时觉得这碎银特别沉。

“阿梨,我都觉得我比那些店铺里面的伙计赚的还要多了……”铁柱说道,“要不这样,我再给你说几个事吧。”

“好,”夏昭衣点头,“你说。”

铁柱收起碎银,压低声音道:“你听说过垂方庄吗?”

“嗯,听过的。”

“昨夜那边出事了,燕云卫的人一晚上都在找人呢,闹得沸沸扬扬,整条街全是火把。”

“这个我也听过了。”夏昭衣笑道。

“哦,那,那今天早上安太傅遇刺的事情,你知道了么?”铁柱又道。

夏昭衣好奇:“安太傅遇刺?”

“是啊,就在乐平街口,三死六伤,安太傅自己都命垂一线呢,”说到这,铁柱的声音压得更低,“阿梨,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呀?”

“肯定是因为及第的事情呗,安太傅的根在门治,大成王一路打过去,安太傅为了自己的族人,不惜让燕南和横评那么多兵马在茶山县死掉,这事早就天怒人怨啦!”铁柱说道。

“大成王,”夏昭衣拢眉,“田大姚现在有名号了?”

“是啊,大成王。”

夏昭衣看着他,笑了笑,说道:“你也管他叫大成王呀?”

“朝廷的人肯定喊他们反贼或者狗贼,但是我觉得大成王喊着顺口多了,”铁柱撇嘴,“再说了,现在好多人背地里都这样喊了呢……我反正觉得大成王人挺好的,以后如果他真的能成什么大业,那咱们兴许不用过现在这样的日子了。你看看,”铁柱朝街口看去,“这里可是七里桥,以前多热闹啊,现在才多少人,大家都不敢出门了。”

夏昭衣也看了过去,日暖云高,今日是个不错的天气,因为街道人少,那些光落下来,照在大方石板铺就的路面上,非常的安和。

246 栖鹿书肆

夏昭衣平日喜欢清净,很少来七里桥这边,只有来栖鹿院这边买书时才会过来。

以往来时,这里都是盛世太平之象,人流往来,接踵比肩,卖糕点的,烤肉的,汤水的小摊铺到处都是。

但现在,只有日头了。

夏昭衣托起腮帮子,支在了膝盖上,等下本要去清阙阁的,但是现在忽然想偷个浮生半日闲。

铁柱见她静下,也学她的样子,托起了腮帮子。

他歪着头看着她,觉得这几日她的模样好像有点变了,肤色和气质越来越好,个子也长大了一些。

这样的侧容,她的鼻子挺挺的,睫毛浓密而纤长,若有所思的样子,真好看。

“阿梨,”铁柱开口笑嘻嘻的道,“你在想什么呀?”

夏昭衣敛眸,转过头去看他,摇了摇头:“没什么,发会儿呆。”

“哦……”铁柱点点头,又道,“阿梨,大胖说你的字真好看,一点都不像是一个小女童写的呢,还说我骗他,可是我是亲眼看着你写的嘛,我们差点吵起来。。”

“因为这点小事就吵架,多不值,”夏昭衣淡笑,“以后别这样了。”

“我们吵习惯了,”铁柱挥挥手,“没事还经常打架的呢。”

夏昭衣没说话了,收回目光。

铁柱看着她,顿了顿,说道:“阿梨。”

“嗯?”

“你说,会不会打仗呢?”

“不是已经在打了吗?”夏昭衣说道,目光一直望着那边的阳光。

七里桥就在前方,有点远,很大的桥面,宽阔清冷,桥下一片粼粼水光。

“我是说,会不会打到京城来啊?”

“会。”夏昭衣点头,不做犹豫。

“啊?真的会啊?”

“嗯,”夏昭衣应道,“真的会。”

四起之乱,已经可见平息不下去了,各地的封侯贵胄,把宣延帝放在眼中里的人越来越少,不能说宣延帝没有手腕控制好那些封侯,他一直是个醉心权术的人,对待君臣之道,他最有一套。但可惜,今年的灾情实在可怕,由西向东,再向北,一路漫延,席卷过城池荒野,荡着人间,他再有手段心术,也难与天斗。

夏昭衣心中怅惘,起身说道:“铁柱,我先走了。”

“等等,阿梨,”铁柱忙也跟着起身,“我下次想见你的话,我该去哪里?”

“不知道,”夏昭衣如实说道,顿了下,又道,“铁柱,你不曾想过要去给自己找份谋生的差事吗?”

“嗨,哪里会有人想要一个叫花子啊,而且现在这世道,那些掌柜的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怎么可能会想着多要一张吃饭的嘴。”

夏昭衣笑笑:“我以后没事便会来这边逛一逛,你若想找我便也多来几趟,兴许就能遇上了。”

“好吧。”铁柱说道。

夏昭衣准备离开,一辆马车在这时慢悠悠的走来,在栖鹿院门口停下。

车夫下车后,伸手掀帘,一个熟悉人影从车中走出。

赵琙一身白衣墨边的松烟长袍,面容温润,白皙干净,俊雅的气质让他惹了不少人注目。

他准备往书肆里面去,有所感的一回头,便看到那边站着的两个小童。

赵琙双眉微合,看这女童有几分熟悉,尤其是她这双眼眸,明亮乌黑,蕴了水一般,幽静清韵。

“世子?”随从很轻的唤道。

赵琙回神,点点头,收回目光朝书肆走去。

“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就是好,走出来的精气神都不一样。”铁柱说道。

“你也很精神啊。”夏昭衣笑着看他。

“欸?”铁柱一顿,“你是说我也长得好看?”

“我说的是精神,你的脸我看不到啊。”夏昭衣说道。

铁柱抬手摸着自己脏兮兮的脸,撇了撇嘴:“这有什么嘛,我们叫花子就得有叫花子的样子,脏就脏呗……”

“我还有事,再会。”夏昭衣笑道,转身走了。

铁柱看着她离开,侧过头去闻了闻自己的肩膀,再闻了闻衣袖。

老实说,他自己早就闻不出来有没有味了,要是真的有的话,那她岂不是很难熬?

铁柱摇了摇头,俯身捡起地上的破碗,起身后又朝她消失的地方看去。

要不然,去找个地方洗个澡好了。

栖鹿院不是京城最大的书肆,但年代应是最古老的,除了在售的书籍之外,还藏着许多古老孤本,那些晦涩难懂的都在北厅,比起其他经世书籍,这边鲜少有人造访,打理书铺的学徒有些偷懒,是以这边经常蒙尘。

赵琙入了书店,往北厅走去,穿过层层书柜,迈过门槛,迎面的墨香淡了许多。

四边角落和书柜摆着许多镂空铜炉,燃着防腐防潮的熏香,隐隐有极淡的茉莉清气。

“今日这香更好闻了,”赵琙随口说道,“又是老师新调的吧。”

随从笑笑:“应该是的,世子。”

在北厅最北,随从上前推开书柜,露出一个楼梯,赵琙进去后,随从将书柜推了回来。

光从楼梯上传来,隐隐照亮台阶,空气里有很浓的药香,上去后有三间房,赵琙推开临窗的一间,恰逢一个女人推门出来,赵琙恭敬垂首:“老师。”

女人约二十五岁,墨发长垂,一身青衣大袍,广袖委地,见到赵琙淡淡道:“你来了。”

“我来见见兄长。”赵琙说道。

“别再叫他出门,”女人双眉微皱,“祭天那日他回来后,身体到现在未好。”

赵琙面露愧疚:“是,老师。”

女人点头,转身走了。

屋内的药香更加浓郁,帘帐拉开一半,阳光从窗外入来,投照在铺了锦缎的光滑木地板上。

描刻着松墨青山的屏风后面,两个小丫鬟正在整理书册,见到赵琙进去,两个小丫鬟福礼:“赵公子。”

赵琙点头,看向床上倚着软枕的男人,开口喊道:“兄长。”

“不要叫我兄长。”男人翻着手里的书,没有抬头。

赵琙笑笑:“兄长就是兄长,我便是这么喊了嘛,嘿嘿。”

男人没再纠结,抬眸说道:“找我何事?”

247 怀璧非罪

赵琙抬头,朝两个小丫鬟看去。

小丫鬟笑了笑,其中一个放下手里的东西,在小香炉上点一根细香,端捧到一侧书案上,而后同另一个小丫鬟福礼,再朝床上的男人福礼,转身离开。

线香袅袅,带着禅意。

赵琙端立着,听她们绕过屏风,合上房门,脚步声远去后,他面色顿然变了,慌忙几步上前到男人床边,坐下后便道:“兄长,你同我说实话,那街头的事情是你干的吗?”

“哪个街头?”男人安静问道。

他后背倚着青布缝制的荞麦枕,墨黑色的长发披散着,分外柔软,面庞生得英俊,轮廓清晰,但脸颊清癯的不太正常,眼眶微微下陷,周遭细纹都在增添着他的岁月感。

“淮周街啊。”赵琙说道。

男人摇头:“不是我。”

“那,兄长可听闻那边出事了?”

“你指的是那口棺材,和那些被当街射死的巡守卫吗?”

“好吧,我还以为是你,”赵琙松了口气,双肩也垂了下去,低低道,“那会是谁呢。”

“不知道。”男人说道。

赵琙若有所思:“我甚至要怀疑自己身边是不是有别人的耳目了,我才开始调查于家,于家就出事了,还以这样的方式。”

“嗯。”男人应声,垂头翻了几页书,很轻的沙沙声。

“兄长,这几日又发生了不少事,”赵琙朝男人看去,“有一事你应不知情,就是李骁昨夜带人去了垂方庄,据说在那边撞见了我先前同你说过的女孩,李东延今日一天都在找这女孩,挖地三尺般的架势,但所寻未果。”

男人停下来,说道:“阿梨。”

“是。”

“查出她是谁的人了吗?”

“无迹可寻,她神龙见首不见尾,刁钻得很。”

男人点头,继续看书。

“说来也奇,不过一个小小女童,却好像无意间在整个京都掀起了一股暗涌来。”赵琙又道。

“不,”男人未抬头,淡淡道,“掀起暗涌的人,是想要抓她的人,与她无干。”

“兄长不觉得这是怀璧之罪么,”赵琙说道,“她不知从何而来,但如若她不出现,何人能认识她,知她怀璧?”

“不,”男人摇头,“怀璧非罪,罪在觊觎者,嫉恨者,或无能者。”

赵琙顿了顿,一笑:“如此听来,兄长对这女孩倒有几份喜爱?”

“荒诞者横行,离经叛道者无畏,”男人淡淡道,“无畏者,我都心悦。”

“可惜此童善恶尚不可知,身后有无其他人也不清楚,先才我以为兄长认识她,原来是不识的,那这女童是敌是友,我们便要再观望一阵了。”

男人不作声,又翻了一页。

赵琙也不再说话,沉默了好一阵,赵琙说道:“对了,兄长,今早安秋晚遇袭了,现在命在旦夕,此事你知道了吗?”

“嗯。”男人点头,“知道。”

“我觉得,像是苦肉计。”

男人微皱眉,抬起头来:“苦肉计?”

“是啊,”赵琙一笑,“虽然很多人一下把目光朝茶山县看去,认为是门治和及第的调兵之事让安秋晚被仁义之士恨上了,但据我所知,在不久前,我们的好皇帝把安秋晚叫进了宫,出来后安秋晚的脸色便一直难看,我想,大概是李据让他做一些不太情愿的事情罢。”

“这是一种可能,但不能排除调兵之事的缘由。”男人说道。

“哈哈,”赵琙笑道,“兄长,我忽然发现一件好玩的事情,这安秋晚平时看着是个老好人,谁都不得罪,处事圆滑有道,但真要细数起来,想要害他的人好像也不少,一时之间我竟拿捏不准是谁,包括我们都有这个动机。我们是因于家之事才查出他来,他藏得这么深,那么其他人的其他恩怨,不知同他有关的又有多少。”

男人点点头。

“兄长,你有什么看法吗?”赵琙说道,“我总觉得此事会有不少牵扯,若真的是苦肉计,兄长想过没有,会是什么样的事情,让安秋晚不惜把自己变得这般惨况,都不愿去做。”

男人仍是点了下头,没有说话,垂眸看着手里的书。

赵琙等着他的答复,等了良久,没有动静。

但是赵琙知道他的心思没在书上,这双略显苍老的眼眸只落在那几行文字上,未曾动过。

“兄长……”赵琙低声喊道。

“嗯,”男人应声,抬眸说道,“这,不想管。”

赵琙抿唇,失笑了下,收回目光看着远处的屏风,说道:“如今这朝政,就跟海上漂着的船一样,东摇西摆,晃啊晃,谁也不知道这一艘破船会把我们带去什么地方。我近来听说,南边又有不少股势力纠集在一起,不日便要起事了,你看,这艘船是不是千疮百孔的呢,这边的洞没补上,那边又漏水了。”

“嗯。”男人点头。

赵琙又轻叹了一声,看着男人:“兄长,前些时日我觉得你又恢复了些活力,意气风发的模样,我们同去看祭天时,我看得出你心情颇佳,而今才过去几日,你又清风小茶等闲事,心无所牵了么?”

男人轻眨了下眼睛,转眸朝远处落在地板上的阳光望去,地上的光反映在他的眸子里,光芒散开,似远飘的思绪。

线香一截一截燃灰,越到下面,香气越甚,一株临尽,白烟轻袅。

赵琙起身说道:“等兄长身体好些了,我们出去走走吧,出去走一遭心境才会好,老闷着不妥。”

“不了,”男人收回目光,“我不想见人。”

“如今已算是入冬了,城外清野寒山,我们去平原上赛马都好,何需去见别人的面孔。”赵琙微笑。

“如此,再看吧。”男人回答。

“嗯,”赵琙点头,看向一旁的香炉,说道,“近来越见街道萧条,尤其是今日,因李东延一闹,好些店铺都未开张,来之前我特意去了一趟芳尘楼,也关着门的。”

“没事,”男人看着他,“出去小心点,别被人盯上。”

“不怕,”赵琙一笑,“我是来买书的嘛,兄长,我改日再来找你。”

“好,”男人应声,又道,“别叫我兄长。”

“哈哈……”

248 城门入夜

午时过后,天气变得阴沉,一直到快要傍晚时,起了一阵非常大的风。

风刮过大街小巷,吹着沿街不多的摊位拼命晃动,飞了漫天的布料和纸笔,搭在街上的帐篷亦倒了很多,一些商家只好早早关门。

整整一日,街上的巡守卫兵力持续在增加,布告栏上被贴满了女童的画像,不过有人发现,这些巡守卫似乎不仅是在查这个女童,好些先生模样的文人和茶楼酒肆里面的说书人都被带走了。

街上人流稀少,城门处却来来往往都是走动的人马。

其中有几个大户出城,随行人员达三四百个,马车上堆着装满钱货的箱子,被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们护着。

城门官事先被打点过,查的却依然严,每个箱子都翻找过去,开箱倒柜,金银珠宝和绫罗绸缎晃乱了路人的眼。

也有不少人往城里赶,也是一辆又一辆的马车。

有几个女眷坐在车里,看着与她们擦身而过的马车,摇摇头:“真是蠢,现在还进城。”

同时也有人在进城的马车上看着出城的车队,对身边同伴发笑:“现在出去,他们以为外边还有安全的地方吗?”

夜幕临近,城门关闭,出城和进城的人都被挡着,好些人便干脆留在原地,等着明日开城。

天上星子寥寥,晚风迅疾,城外好一些,聚在一起生个火堆,城内的人一直被驱逐着,好些人躲在角落里面,不敢发出动静。

巡守卫来了一批又一批,有的专门来看女童,有的是来看成年男子。

待快子时时,又一队人马过来,直接奔那些女童而去。

好多女童已经睡了,被强行抓着肩膀拎起。

“不是的不是的,”一个妇人抱着自己的孩子求道,“官人,我家娃真不是那邪童!”

男人没有管,掐着女童的下巴抬起来。

肉被揪的深痛,女童张嘴大哭。

“带走!”男人挥手说道。

身旁的男人一把将女童夺走。

妇人傻了眼,忙去抱他的腿:“官人,这是干什么,这是我家的娃!”

“滚开!”抓着女童的卫兵将她踹开。

“带走!”不远处一个卫兵也在指着一个女童,而后伸手揪住另一个小童,看了眼,还算白净,推给身后的人,“这个也带走!”

“大人,不能够啊!我家妹妹没做错啥!”一个少女尖叫着冲过去,被一下子推开。

好多人起来张望,看着这些女童被抓走,四周大乱,哭喊声响起一片。

城外就在城墙下的人,隐约能听到一些动静。

一个丫头掀开车帘望着外边,回头对身边的女人说道:“大小姐,里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女人脸上蒙着纱布,露在外边的一双眼睛安定平静,就着车厢里的烛火看书。

“跟我们无关。”女人说道。

小丫头点点头,又探出头去听了阵。

“大小姐,好像是抢女娃娃。”小丫头说道。

女人微顿,抬起眼眸朝外面看去。

夜色漆黑漆黑的,外边一点光都没有。

“这可是天子脚下,”女人说道,“怎么这里也乱糟糟的。”

“嗯,明日就进城了,”小丫头回头看着她,“大小姐,我们现在走还来得及的……”

“都到这了,不走了。”女人收回目光,看着手里的书。

小丫头点了点脑袋,眼睛不由自主又看向女人的面纱。

面纱很厚,烛光也有阴影,所以面纱下的脸看得不真切,单就这样看去,女人露在外面的这双眼眸实在太漂亮,睫毛纤长,眼儿弯弯,映着烛光,眸子里面含了水一样。

“大小姐,要不要吃点东西,还有一些干饼子呢。”小丫头说道。

“不吃了。”女人回答。

“嗯,好的。”

“你困了吗?”女人看过来,“困了的话,你靠在那边睡一会儿。”

“嗯,等下困了我就去睡。”小丫头笑道。

她准备放下车帘,放下之前,忍不住又朝外边看去。

哭喊声还在继续,一直响着。

小丫头叹气:“真的是乱呀。”

车帘落下,勉强将那些哭喊声挡上一挡。

不过这夜实在不平静,或许是京兆城门处便是如此,小丫头刚睡下没多久,就被外面疾奔的马蹄声吵醒,不到一个时辰,前前后后来了好几队人马。

“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城门呢,”小丫头揉着眼睛,睡眼惺忪的说道,“好多人呀。”

“如今战乱四起,消息便也多了。”女人淡淡道。

“大小姐,你还不睡吗?”小丫头朝她看去。

“明日进城,睡最好的酒楼,”女人说道,“现在不睡,不想委屈自己。”

小丫头嘻嘻笑了,又说道:“那明天是不是也能吃到最好的饭菜呀。”

“得看掌柜的舍不舍得给了。”女人回答。

小丫头想想也是,说道:“是啊,有口饭吃就不错了。”

她看向被风吹得微微鼓动的车帘,轻声叹了下,往车厢里边翻了个身。

又一队人马从官道上下来,城门上的守卫跑下楼来。

为首的官兵们才入城,一个妇人哭喊着奔了过来。

“大人,替我们做主啊,大人!我的女娃儿被抢走了!她才十三岁啊!”

“滚开!”两个城门守卫上前,用长矛将她架开。

“大人,大人!”

“还有我的女儿,也被抢走了!我们都是小老百姓儿,不犯事的!”

“大人,替我们做主啊!”

……

其他人也都奔过来,大声哭喊。

“真吵!”为首的男人用马鞭朝最先奔来的妇人一指,“把这个人拉出去打死!”

妇人一愣,未来得及慌神就被几个守卫架住了胳膊。

知道不是说着玩的,妇人忙连声求饶:“大人,我知道错了,饶命啊大人!”

高大的守卫们架着她朝外面拖去,妇人惊了神,又蹦又跳,浑身挣扭。

“官老爷,我错了,我不敢了,我一定老老实实!饶命啊!”妇人凄声喊道。

其他人早就不敢再说话了,怯怯的看着妇人被架走。

为首的男人冷冷的朝那些人看去。

刚还一哄而上,哭哭啼啼,现在呢,一声都不敢吭了。

下贱的人,就是下贱的性子。

男人扬鞭,骑马跑远了。

249 千年古都

妇人被带去城外打死,尸体就扔在那边,等第二日清早打扫这片街道和城门的小吏们收拾完后,随车一起带去三里外的土坑倒掉。

城外露宿的人看着那个妇人被打死,等城门守卫回头拿眼扫来时,大家纷纷避开。

守卫们回城,开了一条小缝的城门重新合上。

尸体被扔在土阶下,好些人都跑去看,再啧啧摇头回来,议论不休。

小儿最是无畏好奇,几个皮一点的男孩怂恿旁人一起组团,成群结队跑去,嘻嘻哈哈跑回。

小丫鬟坐在车里,面如土色,看着外面的况景,呆愣着说不出一句话。

一旁的女人还在看书,又翻过去一页。

小丫鬟缩了回来,靠在车厢里。

“你若是在外面,你未必比他们好。”女人忽的说道。

小丫鬟一顿,抬眸朝女人看去:“大小姐,什么?”

“聚在一起的人越多,就越愚笨,越邪佞,越猪狗不如,”女人目光未抬,淡淡道,“你看看外边的那些人,是不是畜生?”

她的声音很轻很静,听在小丫鬟的耳朵里面,分外的冰冷。

小丫鬟想到她的容貌,本来以为自己习惯了,不害怕了,可是听着她的这些话,小丫鬟忽然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是,是畜生。”小丫鬟轻轻的说道。

“睡吧。”女人说道,再也没说话了。

第二日,队伍早早开始排队。

马车进城时被要求下车检查,小丫鬟多打点了一些银子,城门守卫收了银子,依然没有轻易放行,勉强同意不用下得车来,他自己爬了上去。

路人都在焦急等着排队,进进出出,嘈杂声不断。

城门守卫忽然大叫了一声,慌忙从车上逃窜下来。

小丫鬟惴惴不安,忙扶住他:“官爷。”

大家都朝他们看去,看到城门守卫一张脸给吓得惨白,不由好奇朝马车看去。

城门守卫好半天才缓过来,看着小丫鬟:“你,你们。”

“官爷,五两银子呢。”小丫鬟很轻很轻的说道,因为害怕,声音带着颤抖。

是啊,五两银子啊。

旁边的几个守卫上前,想问里边是什么,便见这守卫一挥手:“进去进去,快点进去!”

“嗯嗯!”小丫鬟一笑,跃上马车,一推始终面无表情的车夫,“走,快走!”

“怎么回事啊?”旁边的守卫低声说道,“能不能放的?咱可不能什么人都给放进去。”

“没什么,就是脸吓人,”守卫白着脸,在自己的嘴上比了下,轻声说道,“这女人没嘴唇的,牙齿在外面,跟烂掉的死人一样。”

“哦,那还好,”守卫点头,“就是丑了点,不是太坏的人就行。”

马车慢悠悠在街上走着,小丫鬟帮女人整理好面纱后,掀开车帘,任窗外秋风入来。

“京城的街道怎么有点冷清啊,”小丫鬟看着外边,说道,“空空的。”

女人转眸朝外面看去,没有说话。

虽然清冷,但能看得出这里的街道有多宽阔,沿路的商铺店面若都开张,会是怎样一派气象。

马车经过几个烧饼摊子前时,女人忽的一顿,开口说道:“停车。”

“嗯?”小丫鬟回过头来,“大小姐,饿了吗?”

车夫在路边勒马,停了下来。

女人起身往外面走去,下车后越过那些摊铺,在后面的布告栏前止步。

布告栏上贴着三张女童的画像,画的不能说多像,勉强只有三分神韵和灵气,一旁写着名字,标注了身高。

“阿梨?”小丫鬟跟在她旁边,开口念道。

“阿梨。”女人低声说道。

“大小姐,怎么了?”小丫鬟朝女人望去。

女人看着画像,忽的微微一笑:“这小丫头,真有本事。”

小丫鬟一愣,看着她的目光变得有些傻。

小丫鬟跟在她身边有个把月了,似乎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笑。

不是冷笑,不是嗤笑,是开心的笑,笑意能够从面纱下的唇角,一直扩散到眼角眉梢,蕴入眼眸里边。

而她的眼睛,是真的好看。

“大小姐,你认识这个阿梨啊?”小丫鬟问道。

女人又笑了,点点头,回身往马车走去。

小丫鬟又看了眼布告栏上的女童,转身追上女人。

车夫重新驾车,马车朝前跑去。

风渐渐大了,女人遮脸的纱被吹得飘动,她看着窗外,说道:“永安古都,九百年前便天下闻名,归属魏国,为兆益故郡。那时群雄并起,逐鹿中原,百家争鸣,学派斗艳,当时的永安为天下才子文人竞相而来之地,这其中有户大家喜欢每年在永安设宴做学术探讨,你猜猜是谁。”

她很少说这么多,小丫鬟呆呼呼的摇头:“不知道。”

“醉鹿郭家。”女人说道。

“哇,那个时候就有郭家了?”

“世家大族生生不息,开枝散叶,他们的家族子弟比皇室要多多少都不知道呢。别的不提,就之前门治安氏迁族,便有三千人了。”女人说道。

小丫鬟似懂非懂的点头,看着窗外的街道,觉得是另一个天地里的世界。

女人继续说道:“鸿德帝建立大乾,在此定都,他励精图治,任用贤能,颁布了许多农产推动条例和治安法规,永安又被推入繁华之境,鼎盛时八方来拜,外族商人纷至沓来,这里商贾云集,文人四方辐辏,是真正的盛世。”

“嗯。”小丫鬟应道。

“这么一座古城,也不知道见过多少风雨了。”女人又道,“你看它,现在冷冷清清,好像没多少人,但藏在后边的暗涌,谁知道会掀起怎样的狂潮呢。”

小丫鬟朝女人看去,顿了顿,低低的说道:“大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呢。”

“高兴。”

“高兴?”

“嗯,高兴,”女人一笑,“乱世即成,我尚有一命见证,自是高兴。”

“可是,乱世的话,会死很多无辜的人吧,乱世,一点都不好啊。”小丫鬟看着她说道。

今天的大小姐似乎很不同,怪怪的,这一路上她话不多说,表情也不多,加上她面纱下的面貌那么恐怖,小丫鬟总觉得她活着也就这样了,与行尸走肉无异,可是,她居然会笑的,还会说这么多话,不过说的话……似乎不是什么好话。

250 冷眼旁观

女人像是没有听到小丫鬟的话,依然还是看着外面,但是她眼睛里面的笑意却越来越明显了,好像非常开心。

“大小姐?”小丫鬟叫道。

过去好久,女人笑着说道:“乱世啊。”

“啊?什么?”

“乱世呀,”女人回头看着小丫鬟,说道,“乱世,就一定是坏吗?”

“乱世,当然是坏的啊。”小丫鬟觉得她疯了。

“不,”女人摇头,说道,“天下合久必乱,乱久必合,永远没有长盛的王权,大乾行将就木,不破不立,乱世,是该高兴的。”

小丫鬟听不懂,皱眉朝窗外看去,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高兴。

女人又笑了,看向马车经过路上又出现的一个布告栏,上面同样也有女童的画像。

“我们如今看三百年前之象,不过长河之水东流,三百年之后的人看我们,换作我们在河里,他们在岸上了。统言历史二字,不过万古者在冷眼旁观,而今将有举世一炬,置死地而后生,此毁灭与重建,我今尚有一命存焉视之,自是值得举杯欢畅。”女人说道。

“哦……”小丫鬟已不想去深思她话里面的意思了,随口应道。

这时她也看到外边布告栏上的女童,小丫鬟忽的害怕了起来。

大小姐是跟这女童认识的,而这女童可是在天子脚下被通缉的,万一弄不好,不知道此事会不会牵累到她们。

“大小姐,”小丫鬟转眸说道,“你忽然这么多念头,是跟这女童有关?”

“是,”女人点头,“我与她相处不长,不知她的抱负,也不知她日后会不会成就什么,但是在她身上,我看到了朝气。”

“朝气?那是什么?”

女人又笑了,眉目却变得怅惘,半响,轻声道:“是一个,我已经失去了的东西。”

她抬起眼眸,京城街道宽阔,很轻易就能看到高楼琼宇上的天空。

跟昨天一样,行云极缓,着淡墨之色,阴沉沉的,但是也很开阔,穹顶茫无边际,天高任鸟飞。

………………

京兆府门前热闹嘈杂,兵卫们横着长枪挡人,将门前一大片空地留置出来。

四面都是人,水泄不通,很多是教书先生的学生和家眷,也有说书人的亲友,除却他们和因其他事情来此处的人外,今日新多了许多哭声。

刘掌柜是来打听自己茶馆说书人老李头的事情的,才挤开人群上前便被这些哭声吸引,大概了解情况后,不胜唏嘘。

“这难办咯,”刘掌柜低声道,“被带走的是女童,不是男童,你说带走她们是干什么的?这不显而易见了嘛,带走了还想要回来?”

“那也没有办法,”旁人说道,“除了来这里哭,别的地方能去哪,直接去皇宫门前吗?哪怕是要被拉去砍头喽。”

“惨,真惨。”刘掌柜说道。

几个妇人哭得昏厥过去,刘掌柜摇摇头,摸了颗梅糖塞到嘴里。

“刘掌柜。”

衣袖忽的被人一拉,刘掌柜回过头去,看清来人后,不高兴的皱眉,收回自己的手,朝前边看去,说道:“行啊你,全九维,这里都能被你找到。”

全九维一身洗的褪色了的衣衫,神色有些尴尬,压低声音说道:“不是的,刘掌柜,我来这是因为民山先生的事情。”

“哦。”刘掌柜应声,懒得理他。

全九维顿了顿,道:“那什么,刘掌柜,之前求你的那件事……”

刘掌柜没反应,像没听到。

旁人看过来,好多打量揶揄的目光,全九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刘掌柜,咱借一步说话?”

“你烦不烦,”刘掌柜暴躁的说道,“你个穷鬼,老想着歪门邪道,滚!”

“噗!”旁边看热闹的人发出嗤笑。

“刘掌柜,这事你真的帮帮我,你只要帮了我,以后你让我做什么都成,我给你当牛做马。”全九维又去拉刘掌柜的衣袖,声音极低极低的说道。

“滚开,”刘掌柜甩开他,“还当牛做马,一把岁数了,媳妇都娶不起,破烂个玩意。”

“哈哈……”有人直接笑出声音。

全九维垂着头,手指有些颤抖,缓了缓,硬着声音说道:“刘掌柜,我晚上再去金玉堂找你。”

“你可别来,”刘掌柜说道,“没您那出息。”

“我晚上再找你。”全九维还是这样说道,转身走了。

旁人见他连脖子都红了,待他一走便问刘掌柜是什么事,刘掌柜摆着手:“没啥没啥,借钱的。”

“哦……”众人恍然。

人潮一直未散,有人走,有人来,喊冤喊青天大老爷的喊累了,停下来愣愣的望着远处高悬的登闻鼓,跪久了的,磕头累了的,都歇下来了。

周边大街则清清冷冷,往来者甚少,还不及巡守卫多。

两个捏糕的摊主并肩坐着闲聊,望着远处的街口,糕点在炉子里面热着,炉子里的水烧的咕噜咕噜响。

“也该歇歇了,都围一天了。”一个小贩说道。

“退下来经过咱这,不知道会不会来我们这买一点吃的。”另一个小贩道。

“那你可要占便宜了,你摊位比我好。”

“那也不见得,我这边在忙,肯定就去找你了。”

“哎,不说这些了,来不来买还不一定呢,现在谁不是穷光蛋。”

“喂,人呢!”清脆的女音忽然响起。

一个小贩回头朝自己的摊位看去,忙起身迎去:“来了来了。”

小丫鬟一身罗衫,摸样干净,头发梳的大方,还斜插着小簪花,一看就是体面人家的。

“姑娘,来点啥?”小贩笑着问道。

小丫鬟还是有些不放心,回头朝不远处的马车看去,小贩这才看到,那边的马车上坐着一个娘子,脸上蒙着纱,露在外面的眼睛尤为清丽。

跟小丫鬟对上目光,女人点点头。

小丫鬟得到确定后,对小贩道:“你这摊上的糕点,我都包了。”

小贩一愣,没反应过来。

隔壁摊位的小贩说不出来的羡慕,眼睛都直了,便见这丫鬟转过头来看着自己,说道:“你那摊位的,我也要。”

251 赵大小姐

小贩大喜,忙起身说道:“好的好的。”

“先准备着,每个糕点都包好。”小丫鬟说道,丢下一锭分量不轻的银子,转身走了。

对面茶楼伙计在门口摆了长条凳,几个人并肩坐着闲聊,看到对街两个小贩高兴的爬起,一个伙计撇嘴:“不知道在高兴什么,卖几个糕点出去就乐成了这个样子。”

“欸,不对啊,他们这是在干吗?”旁边的伙计说道。

两个小贩一脸喜气,将笼屉一层层抬下来,再将糕点一个一个依次装入油纸里。

“这是全给买下来了?”一个伙计说道,带着惊讶。

一个伙计从怀里摸出瓜子,边磕边朝那小丫鬟离开的地方望去:“那婆娘人呢,”

“刚才往那边去了,不知道现在在哪。”伙计伸手指去。

“在这在这!”有一个伙计叫道,指向另一边。

那丫鬟正站在临搭的面摊前,在和面摊的老板娘说话。

老板娘也是一脸高兴,忙不迭冲她点头,再之后,小丫鬟离开了,往另一边的酒楼走去。

“她这是干什么?”伙计嗑着瓜子,不解道。

旁人摇摇头。

忽的一声锣鼓声猛然敲响,伙计们一惊,街上不多的行人也都被吓了一跳。

好几个男子手里拿着锣鼓,跑出来疯狂击响。

大家纷纷望去,一个男人上前,笑着高声吆喝:“乡亲们,乡亲们!”

待目光都吸引过来后,男人往不远处靠在路边的马车一指,高声嚷道:“赵大小姐,这位江南来的赵大小姐,她今日请大家吃喝玩乐!咱这条街上的,所有你想吃的,想喝的,想玩的,你随意享用!”

说完,又是“咣”的一声。

好些人没反应过来,不解的看着他。

那两个还在包糕点的小贩也眨巴眼睛。

这时,远处卖糖人的小贩叫道:“来来来,吃糖人,大家随意取!付过银子了的,来拿就是!”

“我这的云吞面和饺子也是,要吃的来排队!”

对面同样也是卖糕点的小贩大声叫道:“我们这有红豆糕,玉茶糕,蜜豆糕,桂花糕……要的快来!”

两个小贩互相对看了一眼,而后不服输的高声叫道:“我们这有马蹄糕方糕和酸枣糕,大家赶紧咧!付过钱了的!”

……

街道一下子沸腾了。

伙计们惊愣的看着,好几个呆呼呼的站着,嗑瓜子的那个将手里的瓜子一甩:“咱等什么,去拿吃的啊!”

其他几个忙爬起,便见那小丫鬟笑嘻嘻的走来,站在不高的台阶下说道:“伙计们,做买卖不?”

赵宁坐在马车里,车帘是拿着的,车里光线昏暗。

不时有手里抱着糕果的人跑来同她道谢,她没有吱声,安静听着。

过去许久,小丫鬟掀开车帘,从外边进来坐下,笑道:“大小姐。”

小丫鬟从小自大没有受过这么多关注,今日被好多人直直望着,被好多人跑来道谢,她的喜悦和骄傲是自内心散出来的,脸颊到现在都还潮红,额头也出了汗,将发丝给黏着了。

果然,有银子了,底气也足了好多呢。

“京兆府衙那边的人有过来吗?”赵宁问道。

“有的,那边渐渐来了好些人。”

“好,”赵宁说道,“让曾隔走吧。”

“去哪呢,大小姐。”

“去其他街道找个上好的客栈,我乏了。”

“嗯,”小丫鬟应声,掀了帘子,对车夫说道,“驾车的,大小姐说走,咱去其他地方找客栈,大小姐困了。”

车夫一声不吭,扬起了马鞭。

看着马车调转了个方向,朝另一边走去,好些人都望来。

“江南的赵家小姐,是哪个赵家呀?”

“真有钱,哪家大小姐都没这么豪气和阔绰的……”

“是啊,好生厉害呢。”

“好吃好吃,这真好吃!”

…………………

京兆府后衙的书房,小吏进来,将外边的情况给说了。

梁乃神色不耐,闻言随口道:“行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小吏走后,魏从事好奇说道:“天下还有此等奇事,大人,我去看看?”

“这有什么可奇的,”梁乃边看着手里的书信,边道,“钱多没地方花的人又不是没见过,两年前南阳侯那二儿子不还一掷千金,包了整个青玉楼送那群纨绔子弟玩耍。”

魏从事面露鄙夷。

提起那群纨绔子弟,梁乃从手里的书信上抬起头,不悦道:“昨晚那事,真是李东延干的?”

“是他,”魏从事点头,“女童都是他喊抓的,不过打死那妇人的人不是燕云卫的,是天荣卫的。”

“这我知道,”梁乃皱眉说道,“所以你看,这事我怎么管,那妇人也真是,好端端的跑去拦天荣卫的兵马,这不是嫌自己命长吗。”

“也不是好端端的,”魏从事说道,“大人,她亲闺女被人给强抢了呢,怎么会是好端端的。”

“不管不管,”梁乃收回目光看着手里的信,“就算想管也轮不到咱管,等下我直接进宫去找陛下说一说,让陛下管。”

“嗯。”魏从事应道。

………………

越来越多的人聚拢而来,街上的东西已经不够分了。

有些人拿了木盆过来,装了好些糕点。

有些人直接去这些木盆里面抢,揣在怀里就跑。

有些人肚子撑的不行,坐在街边难受的想吐。

还有人因为谁拿多谁拿少,或者排队的时候挤挤挨挨踩了脚而打作一团。

不过场面没有混乱到哪儿去,因为巡守军和巡骑卫很快来了,大家脾气再大,也不敢在他们面前造次,很多人甚至拿了一个糕点就准备走。

“大人,来一个?”一个小贩将所剩不多的糕点递给宋倾堂。

宋倾堂抬手接过,闻了闻,张口咬下,从怀里面摸出几个铜板扔给小贩。

小贩接住后一顿,有些舍不得这铜板,但还是笑道:“大人,这糕点的银子付过的,赵小姐说了,她请。”

宋倾堂四下看着,边随口说道:“我不喜欢吃别人送的东西,成不成?”

“成,成。”小贩说道。

252 没有钱了

宋倾堂将糕点几口吃完,觉得还不错,又摸出几个铜板:“再来个,包好。”

“好咧!”小贩高兴的说道。

宋倾堂拿了糕点离开,准备去找自己的手下,未出几步,停了下来,看着不远处的布告栏。

布告栏上面还贴着女童的画像,这几日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她,闹得满城风雨的。

这些时日,宋倾堂不时去先才那客栈里面找她,一直不见她回来。

现在这大街小巷贴满了她的画像,估计她更不可能回来了。

这丫头,不知道跑去哪里躲着了。

宋倾堂拢眉,垂头看着掌心里面还带热度的糕点。

家里面那些妹妹最喜欢吃甜点,也不知道这丫头喜不喜欢。

………………

一踏入晚秋,天气冷的越来越快,一日日骤降,直坠严冬。

短短的七八日功夫,衣服已加了好多层,天色暗的很快,不到酉时,街上便灯盏片片,映的长街通明。

一列巡守卫经过,看了布告栏上飘摇欲落的女童画像一眼,没有理会。

一阵疾风吹来,画纸晃了晃,飞落了飘去。

金玉堂后门的暗巷,全九维呵着手,缩在角落里面。

画纸被吹来,全九维垂眸看去,皱了皱眉,又是她。

一脚踩上去,脏兮兮的脚印落在了画像的脸上。

觉得还不够,全九维俯身捡起,揉作一团,撕碎后扔在地上,被风吹走。

后门这时被打开,一个厨娘四周看了眼,走来低声说道:“就是不成,找不到机会。”

“大娘子就再帮帮忙吧,”全九维从袖子里面摸出一枚铜板,“我见他一面就成,其他好说。”

厨娘接过铜板,笑了笑,脸上不情愿。

全九维咬牙,硬着头皮又摸出两个铜板:“大娘子,你就帮帮忙吧。”

厨娘垂头看了眼,不掩嫌弃,收起来后说道:“那我再去给你看看,要不成我就没办法了。”

“好好好,谢谢大娘子。”全九维说道。

厨娘转身回去了,伸手掂了掂手里的三枚铜板,加上之前从他那收来的,前后加起来还没二十文呢,真是个穷酸鬼。

进去后,厨娘找了个借口把其他人支走,再从另外一边绕过来,伸手招呼全九维过去。

“你进去后可别卖了我,不然我以后不帮你了。”厨娘在前边匆匆带路,边压低声音说着。

“不会的,我不会说。”全九维道。

穿堂的廊灯很暗很暗,寒风里吹得摇晃,打在他们身上,光晕晃的人面模糊。

到了隔园门,厨娘指了指里边:“这里上去就成,掌柜的要是喊人打你出去,或者去报官,我可不管的。”

“知道的。”全九维垂眸说道。

厨娘转身走了,全九维也低着头,从这边往上走去。

刘掌柜的卧房在另一边的单独小院,一正一右两排,右边那排是刘掌柜儿子和女儿睡的,还空出来的一间,他一直想给自己找个小妾回来住。

刘掌柜现在在卧房里边算账,一边就着账本在算盘上敲打,一边摇头感叹如今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全九维没有过去敲门,而是在外边的角落里面藏着。

风吹来特别冷,他微微缩着身子,打量着不大的院子。

隐约判断动静,刘掌柜的媳妇何氏现在在女儿的卧房。

全九维看着那边的卧房,目光幽幽,隐在黑暗里的面庞被染了一层阴鸷。

过去良久,何氏所在的屋子烛光熄了,看样子,今晚是睡在女儿的卧房了。

这就难办了。

全九维移开目光,看向了刘掌柜儿子所在的卧室。

刘掌柜的账单越算越觉得头疼,他算不下去了,搁下了笔。

他认识的几个掌柜都说生意没有办法做了,好些人甚至想要收拾收拾跑去江南。

他已经辞退了不少伙计,但如果这情况继续下去,他可能三个月后就得关门了。

茶壶里的水凉了,他喝了口,起身去到门边。

“连麻子,给我烧壶热茶来。”刘掌柜拉开门叫道。

“好的咧,掌柜的。”前堂值夜的伙计高声应道。

刘掌柜准备关上房门回身。

“你儿子的命还要不要?”一个声音低声说道。

刘掌柜闻声回头,看清后吓了大跳:“你干什么!”

“闭嘴!”全九维压低声音,手里的bi shou就在被吓傻了的男童脖子上,“给我进去!”

男童嘴巴塞着一团布,脖子已经被割开了一道浅口子,血丝尤为扎眼。

“你别乱来!”刘掌柜惊道。

“进去!”全九维怒声说道,“不然我现在就宰了他!”

房中烛火两盏,书案前的一盏快要尽了,刘掌柜被全九维逼到书案前,脸色惨白的怒道:“我也不是没有帮过你,我以前给了多你多少银子了,可我现在不也是生意不好做嘛!你看看我的账单,全在这,我没钱了!”

“有多少给我多少,”全九维的手有些颤抖,“我不跟你废话。”

“我真的没钱!”刘掌柜快哭了。

“你婆娘的首饰盒,”全九维朝那边看去,“去拿来!”

刘掌柜也看去,不敢动。

“去啊!”全九维忽然暴躁的怒叫道。

“唔唔……”男童支吾着说不出哭,低声哭了起来。

“不准哭!”全九维朝他头部打去。

“你别打我儿子!”刘掌忙叫道,“我去给你拿!我去给你拿还不成吗?”

他转身朝化妆台走去。

烛光落在铜镜里,微微有些刺目。

他的步伐很慢,边在想怎么办。

铜镜中这时光影一晃,他大惊,忙要回头,后背蓦然一痛,同时他的嘴巴被人给紧紧捂住。

冰冷的锋刃刺穿他的身体,很快离开,但随即又刺了回来。

一刀,两刀,三刀……

对方动作非常快,疯狂的刺着他。

鲜血从他嘴巴里面涌出来,他身体一软,站不住了,被对方给扔在了地上。

他想挣扎爬起,却只见鲜血淋漓的刀刃高高举起,最后一刀朝他的脖子猛刺下来。

刘掌柜彻底没了气息,眼睛不甘的睁着。

全九维大口喘着气,半个身体都是飞溅起来的鲜血。

身后的男童吓坏了,瘫靠在书案前,已经尿裤子了。

全九维拔出bi shou,朝他走去。5

253 送个园子

推开卧房的门,全九维站不住脚,一屁股坐地上了。

手里面的一大包金银首饰也跟着在地板上撞出声音。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平静不下。

bi shou和衣服已经扔掉了,他现在身上的这身衣服是刘掌柜衣柜里的,非常不合身,松松垮垮。

外边渐渐传来好多人的叫声:“着火了,着火了!”

“哪里着火了啊?”

“是北边的,远着呢。”

“那边火势很大,大家都先出来躲躲,能帮忙的去帮忙!”

“天啊,真的着火了呀!”

……

全九维听着外边的动静,往后面靠去,仰起了头。

不怕,不怕,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了,而且只是个开酒楼的掌柜而已。

更厉害的人他都杀过,还是个朝廷的三品大官,不照样没查到他身上吗?

而且不怪他,他几次三番去找刘掌柜,说尽好话了,是刘掌柜自己越来越不把他当人看,每次都将他轰出来,并数次当众羞辱他。

不怪他。

真不怪他。

手还在颤抖,全九维握紧手里的包袱,再害怕也不觉得有什么了,这一大包东西能够让他完全心安下来。

………………

秋冬季节最怕着火,火势很大,飞快蔓延,朝外吞噬,整条街道还在睡觉的人都被唤起来了。

街坊们奔走取水,来帮忙的人越来越多。

离大火近的几户人家急的大哭,情绪崩溃,已经被火势牵累了的人则不想活了,被身边的人紧紧拉着。

火光耀目,整条街道被照明,吹来的风带着炙热,烈焰灼灼,似要将天幕烧穿。

赵宁披着外袍和斗篷,在丫鬟的搀扶下立在街边远望着。

“火势真大,不知道有没有死人。”小丫鬟说道。

“应该烧不到我们这儿。”赵宁说道。

“那也不能回去的,我们就站一站吧,等火势停了再睡。”小丫鬟说道。

又一队巡守卫跑来,大约有三十多人。

身后跟着另一队人马,为首的少年骑在马上,准备去救火的,经过这边时忽的一愣,随即勒马。

街边的人朝少年看去,少年生得英挺俊朗,皮肤略黑,人高马大。

赵宁眉头微皱,觉得有些眼熟,稍作回想,是那位少年郎将。

“你们先过去。”宋倾堂冲身后的人说道,他翻身下马,朝这边走来。

小丫鬟注意到他的目光,轻声说道:“大小姐,你认识吗?”

旁人也都望来。

赵宁抬步走过去,施礼说道:“宋郎将,许久不见了。”

“真的是你!”宋倾堂一喜,“你咋来京城了?”

赵宁笑笑,说道:“嗯,前些时日来的。”

“你住在这吗?”宋倾堂说道,抬头看向后面门庭开阔,装潢豪气的客栈。

“嗯,这阵子都会在这。”

“那成,”宋倾堂说道,“我先去救火,等我明日清闲了来找你。”

旁边众人好奇的朝赵宁看去,没想到这位大娘子还跟朝廷有品级的军爷认识。

而且听这意思,还熟得很,这位军爷要来找她呢。

这一阵子,大家都知道这位大娘子就是当初豪气干云,包下整条街的赵大小姐了。

她远看很是清冷,脖颈修长,身材高挑削瘦,但周边似乎有道无形的墙,写着生人勿近,将旁人远远的隔绝在外。

不过稍微近了还是能发现,她并不是那么年轻的,眼眸很漂亮,上了妆,但眼角还是有老态,微微下垂。

不少人私底下猜测过她的年龄,有人说二十六七,有人说三十一二,但无人敢上前过问,这位赵大小姐太神秘了,而且大家都注意到的是,一旁的小丫鬟喊她是“大小姐”,而非夫人之类的称呼。

这么有钱的人家,怎么看都不像是嫁不出去的呢。

“好,”赵宁对宋倾堂说道,“宋郎将明日几时来寻我都可,没有其他意外,我不离开。”

“嗯,”宋倾堂一笑,“那我走了,先告辞。”

“好。”赵宁说道,又施礼。

宋倾堂匆匆走了,上了马背离开。

小丫鬟好奇的低声说道:“大小姐,你是怎么认识京城的军爷呀。”

而且这个少年看上去英姿飒爽,容貌生得特别俊朗。

“剿匪认识的。”赵宁回答。

“哦……”小丫鬟低声应道。

是了,想起来了,当初大小姐可是从贼匪手里逃出来的。

乍一回来,整个赵家都惊了,街坊邻里全部都炸开了一般,一时之间成了街头巷尾传了又传的奇闻。

好多人跑来赵家问话,各种各样的都有,有些人话里面所带着的试探和猎奇,已经到了严重冒犯的地步,但这位大小姐一点脾气都没有,安静的听着,礼貌的回答,没什么笑容,但足够客气。

而且,小丫鬟觉得她都不能被称之为大小姐,毕竟她岁数好大了,而且听说跟人有过婚约的呢,跟着她一起回来的那位举人先生,管她喊的就是师娘来着……

“载春。”赵宁说道。

小丫鬟看过去:“嗯?”

“那几个哭的厉害的,看到了吗?”赵宁看着前面的人群。

“看到了的,”小丫鬟说道,“他们家的东西被烧光了,所以才哭的,毕竟一无所有了嘛。”

“是啊,”后边有人说道,“怪可怜的呢。”

“全给烧光了,明日也不知道睡哪了。”又有人说道。

“载春,”赵宁说道,“昨日寻住处和店铺时,似乎有一个废弃的大园子离这边很近。”

“嗯,”小丫鬟看着她,“很近,就隔两条街。”

“买吧,”赵宁说道,“让这些人去住,送他们。”

小丫鬟愣了下,点点头:“好……”

身边的人也愣了,眨巴着眼睛,惊在那边,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一个大园子,京都的大园子,这得多少白花花的银子啊。

这,这就送了?

“你去同他们说一声,”赵宁又说道,“让他们不用哭了。”

“是,大小姐。”小丫鬟应道。

看着小丫鬟朝那边走去,众人再看向远处还在哭喊的人,心里面都在暗暗羡慕。

房子烧了归烧了,可是地还是他们的嘛,现在又能平分一个院子,这太好了。

3

254 她被抓了

大火在三个时辰后被彻底扑灭,街上除了兵甲们,大部分人都已经回了。

小丫鬟也睡了,在锦绣软榻上裹成一团,朝着靠墙的一面。

偶尔有风从外边吹来,带着寒意,小丫鬟在梦中吸了吸鼻子,呢喃几句听不懂的梦语。

卧房很大,隔开两个别厅,主卧那一处,赵宁立在窗前,窗开着一扇,风就是从这来的。

远处的星火灭下去了,士兵们气喘吁吁的躺在路边,隔街有几个包子铺开张,小摊前挂着几盏灯笼,在黑黢黢望不到尽头的长街上,像是启明的灯。

赵宁安静的看着那几盏灯,许久未动。

待天光渐渐亮开后,她才收回目光,抬手合上窗扇。

小丫鬟睡了很久,醒来时日头升的好高。

她揉着睡眼,反应过来后惊醒,糟了,睡过头了。

她忙从床上爬起,刚穿好衣物,便见软榻前的小桌上放着张纸条,是赵宁留的,嘱咐她别打扰她睡觉,今日想去哪玩皆可,下午酉时前回来便成。

小丫鬟捏着纸条,再抬头朝赵宁的主卧看去,顿时笑了。

太妙了!

可以自己去玩了呢!

………………

大火留下来的废墟被寒风呼呼吹着,不时带来大片灰烬。

废墟前围着好多人看热闹,一片唏嘘。

最前边还有哭声,是酒楼逃生出来的伙计们在哭,一共死了十二个人,除了刘掌柜一家四口,还有几个来不及逃生的房客和隔壁睡得正熟的祁掌柜两口子。

小丫鬟跟在人群后面围观,不少人认得出她,对她分外客气,说话的神态带着明显恭维。

小丫鬟嘻嘻笑着,同大家招呼,神采飞扬。

看了半日热闹,一队佩刀守卫大步过来,撕掉不远处布告栏上的废纸,将几张新的告示贴上。

大家一拥而上,围过去看热闹。

“这上面写的啥?”

“摆摊写字的,过来给念念!”

……

小丫鬟捡起地上的废纸,看着上面的女童,抬头好奇的问道:“官爷,这个阿梨,不找了吗?”

几个男人正准备走,闻言回头看了眼,说道:“哦,找到她了。”

“啊?”小丫鬟好奇,“找到了?”

几个男人没回答,直接掉头走了。

小丫鬟垂下头看着手里的纸,画像上的女童眉眼分明,她没见过,倒也说不上像还是不像,丑还是美,但这气度很是干净。

找到了,也不知道会落个什么下场。

小丫鬟将这张纸小心叠好,打算带回去给大小姐看看,毕竟从大小姐那日的反应来看,她跟这个女童是有些渊源的。

小丫鬟带着废纸离开了,街边一个小乞丐还坐在那边,目光有些愣。

一个路过的人往破碗里面扔了个铜板,打断他的思绪,他回神后忙笑嘻嘻的说道:“谢谢大老爷,谢谢大老爷!”

等对方头也不回的走远后,他收回目光和笑容,看向那边的公告栏。

没听错的话,刚才真的是说阿梨被抓走了。

不是吧。

铁柱皱眉,挠了挠头皮,怎么看阿梨都不像是会被轻易逮住的人啊。

铁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笃定,也许是小女孩平时说话的笑容和神情?

越想越觉得坐不住,铁柱收起破碗和铜板,起身走了。

………………

军营的床不舒服,热水也是。

宋倾堂睡醒后吃了点东西,等了好久才盼来可以洗澡的热水。

洗完穿着中衣,用巾帕抹着脸出去,来路遇到不少人招呼,他点点头,随口应着。

待回到房间,端起桌上搁着的温热参茶,喝了口后,他心情才终于大好。

昨夜太累了,脖子和胳膊很是酸痛,跟打了三天的仗一样。

手背有些地方被烧伤,到时候还得去要点膏药。

垂头看着手背上边的伤口,宋倾堂又喝了口参茶,而后放下,准备去更衣。

“少爷。”执剑这时进来,手里捧着一堆膏药。

宋倾堂随手拿来一个,打开口凑在鼻子下闻着。

执剑看着他,委屈的说道:“夫人知道少爷跑去救火,把我给臭骂了一顿。”

“有什么好骂的。”宋倾堂看他一眼。

“你说呢,少爷,夫人还不是怕你伤着。”

“嗤,那当初她该拦着我爹别把我送军营去,战场更危险呢,动不动身首异处,死无全尸,搞不好连我的尸体都找不回来。”

“呸呸呸!”执剑忙说道,“少爷,你这是说什么呢!”

“谁家儿郎不是儿郎,昨晚去救火的人又不止我一个,要都这么想,我看这火谁也别救了,一直烧下去,迟早把咱宋府都给烧穿。”

“少爷!”执剑急的跺脚。

“娘们儿啊你,还跺脚!”宋倾堂叫道。

执剑气不打一处来,撇了撇嘴,嘀咕道:“也不知道少爷这些时日是咋想的,跑去巡街,不巡街也摊不上这救火的事。”

“你知道个屁。”宋倾堂说道。

提及这个,他下意识朝书案上的通缉令看去。

干什么去巡街?还不是满大街都贴着这丫头的画像,他跑去巡街的话,至少她要真有什么,他能最快得到她的消息。

说起来,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他还得收拾收拾赶去见赵宁,昨夜看到赵宁时宋倾堂便觉得高兴,毕竟赵宁是他目前在京城所知道的,唯一一个跟那丫头有点渊源的故人。

说不定找到赵宁,就可以有办法找到那丫头了,甚至那丫头直接就会去跟赵宁联系呢?

循着宋倾堂的目光,执剑也看了过去,说道:“咦,我刚才端参茶进来好像没看到这个。”

“我昨晚带回来的,一直就放在那,没看到是你眼瞎。”宋倾堂不客气的说道,边在手背上抹药膏。

“昨晚?”执剑说道,“哦,那不奇怪了,她今早才被抓的呢。”

“什么?”宋倾堂朝他看去。

“就这阿梨,”执剑说道,“早上传来的消息,说她被抓到了。”

宋倾堂一愣:“她被抓到了?”

“是啊,这几日满城搜罗女童,想不被抓到也难嘛,”执剑说道,“少爷也想抓到她呢?”

宋倾堂没说话,还是有些愣。

255 说来邪门

屋外风清日朗,白云舒卷,风从敞开的门外吹来,打在宋倾堂单薄的中衣上。

执剑指了指宋倾堂的衣衫:“少爷,会着凉的,你赶紧去更衣吧。”

宋倾堂垂头看了自己的衣衫一眼,随口“嗯”了声,又道:“执剑,李东延那些人的行事风格,你说这女童落在他们手里,有好果子吃吗?”

“少爷,你这说的什么话呢,就这女童犯的事儿,她都应该被……啊。”执剑在自己的脖子前比了一刀。

宋倾堂拧眉,点点头:“好吧,我知道了。”

他转身朝里面的屏风走去:“我今日不巡街了,你去跟赵校尉说声,我等下出门有事。”

“嗯嗯!”执剑喜道,“少爷,夫人想着让您回去吃个饭呢,她可牵挂着你了。”

宋倾堂没吱声,换好衣物从里边出来,拿了挂在墙上的佩剑,直接走了。

执剑忙不迭追上去,但是喊不住,宋倾堂脚步迈的大,一下子没影了。

执剑气呼呼的立在内门台阶上,唉,回去又不知道要怎么跟夫人交代了。

宋倾堂穿过校场,朝旁边的小路走去,推开一侧守卫稀少的偏门,不远处就能看到李东延的燕云营了。

宋倾堂想了想,去隔街买了两坛上好的石冻春,抱着朝燕云营走去。

去的西侧的偏门,两旁的守卫非常恭敬:“宋郎将。”

宋倾堂点点头,迈过门槛后停下,说道:“可以啊你们,听说那个小妖童被抓到了?”

守卫笑笑:“跟我们没关系,都是我们将军厉害。”

“那其他女童咋办?”宋倾堂说道,“放回去了?”

“这个我们不知道的,”另一个守卫说道,“我们都在这站着呢。”

“哦哦,”宋倾堂点头,说道,“辛苦了辛苦了。”

守卫也笑着应和。

燕云卫这边宋倾堂认识的人不少,好多还是前两年一起在战场上拿命陪过来的。

他进去随意找了几个不当值的弟兄,寻了个房间,坐下来便是一顿吹牛拍马。

酒过三巡,大家都带着微醺醉意,一人借着酒劲感叹:“这些个地方都是拜高踩低的,我们过得那叫不是个滋味,还是二郎好,谁敢给二郎脸色看。”

宋倾堂摆手,笑道:“说哪的,我这不也是会投胎,找了个好爹嘛!”

“哈哈,”另一人笑道,“可不能这么说,二哥你多有能耐本事,我们都看在眼里,谁敢不服你!”

“就是,你是立过战功的,你那本事,我看以后肯定比宋尚书还厉害!”又一人说道。

“得得得,”宋倾堂还是笑着,“等这阵子在京城休养过后,咱再回北境去打,你们也去争个功,以后也飞黄腾达。”

“好!”一人豪气冲天,说道,“回去以后再干他娘的!”

宋倾堂给哥几个倒酒,朝门外看去,说道:“哎,说来也是,你们这呆在燕云营的,的确不如去我那边的好,近来听说你们这好像四处在抓女童,京兆府衙门口天天被人喊冤,你们燕云营都被人骂穿祖坟了。”

“哈哈哈……”其他几人大笑。

“不赖我们,干我们屁事。”一人说道。

“我们将军喊抓的,没辙啊。”坐在宋倾堂身边的人笑嘻嘻的说道。

“也是,”宋倾堂点头,“不过听说早上好像被抓到了?”

“什么早上,”最胖的一人笑道,“是早就抓到了,早上才发现这个女童就是那妖童,可把我们将军给乐坏了。”

“这样子啊,”宋倾堂说道,暗骂一句难怪好几日都没见到那死丫头了,又笑道,“对了,那女童犯的到底什么事,被你们给这样惊天动地的找,我怎么都想不出一个小黄毛丫头能掀什么风浪出来。”

屁,怎么可能会想不到,宋倾堂心里真想骂娘,那臭丫头的本事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也不知道哪学的脚下功夫,真要是遇上功夫不怎么样的人,绝对能被那丫头戏弄成猴子。

“说来就邪门了,”一人放下酒碗,“真要说起来,估计你都不信呢。”

他便将那夜垂方庄的事情慢慢说出,旁人跟着补充,其中加点道听途说的鬼怪之言,把宋倾堂说的半信半疑。

其他的宋倾堂绝对不信,比如所说的她躲在棺材里面,忽然跳起来,对抓她的士兵咬过去。

看阿梨干干净净的样子,那些汗臭味的手,她会用嘴巴咬?

但是可以确认的是,阿梨真的去过垂方庄,真的去过那放着棺材的偏殿。

想到之前街头放口棺材的事,的确吊诡,人心惶惶了好一阵,但那件事情也可以确认跟她无关了吧,真要跟她有牵扯,她还跑去垂方庄看个什么?

“真吓人,”宋倾堂说道,“也好,抓到了就成,那就不提这个吓人的玩意儿了,咱说说别的,最近出的几个税制,你们听说了没,你们谁家里有田的,我有几个小道消息要说……”

“好好好!”

“宋二哥你说说看!”

大家很快转移了话题。

聊到很久,外边天色渐黑,中间因为没酒没菜了,还专门令人去买。

众人感叹还是京城的日子舒坦,不当值就自由自在,胡闹去玩,不然在前线军营里,别说聚众嬉闹,便是躲起来偷偷喝酒被发现,都要军法处置。

宋倾堂起身离开,一人起来要送,宋倾堂摆手说不用,独自一人走出来,到庭院后,他的眼眸变得清明,先才的醉意都消失了,就黑黝黝的脸颊还浮着点红晕,两种颜色搭着,像是被晒伤了一样。

斜月沉沉,落了满目清影。

宋倾堂出来后没有往来路去,而是绕了个弯,朝前衙的小路走去。

这条路非常僻静,鲜少有人来,远处月华光影明亮,此处却恰被两旁高墙所挡,漆黑一片。

宋倾堂走着走着,心里忽生心烦,停下脚步看着前方高墙间笔直的一条路。

高高的墙幽黑森冷,像是一双冰冷的眼眸,可怜的睥睨着行走的人。

京城真烦,宋倾堂皱眉想着,还是北境好,平原开阔,民生豁达不羁。

瞧瞧那群在沙场上还有个人样的兄弟,回来到这燕云营,就变的跟个兵痞一样。

不,在被抽调去北境时,他们本就是这燕云营的兵。

烦,真烦。

256 我来救人

前衙很热闹,火光明亮,来来往往都是人,有要出门去巡街的,有刚巡街回来的。

宋倾堂止步的地方说是前衙,其实离燕云卫的门面还远着。

他站在一个角落,看着远处看守大牢的六个兵,想着怎么过去比较好。

这时一队人马朝这边走来,大约八个人,中间还走着两个妇人。

两个妇人端着手,衣裳干净明亮,称不上富贵,但绝不简朴,用料非常好。

她们神态轻松,正开口同旁边面无表情的男人们说话,带着点奉承意味,不像是被抓进去坐牢的。

他们朝这边走来,宋倾堂看到自己的影子,往后面退去一些,想避开他们。

后边是另一条小路,夜风料峭,萧瑟漆黑,往里面去可以通往牢房的另一侧,但那边的铁门是被锁死的,进不去。

那些人越走越近,宋倾堂想着干脆躲远点最好,又往后面倒退几步。

一道寒芒却在这时忽从身后逼来。

刀刃破空所带起的轻微风声,登时让宋倾堂回身,伸手挡开对方的前臂,并同时去擒拿对方。

来人动作迅速,非常灵敏,瞬间避开他的所有进攻,掌握主动。

一来一回数个回合,宋倾堂咬牙,有些吃不消了。

他功夫不差,好歹也是战场里面舔着刀口上的血大步迈过来的,体能和力道上面从来没虚过谁,现在却被对方压的有些无法动弹。

渐渐被逼至墙角,对方的下手越来越狠,手里面的匕首银光弄影,数次都要击中他要害。

宋倾堂眼眸变很,调动起周身力量去硬碰硬的对抗,对方的身手却着实敏捷,半点便宜都不给他占。

一阵风声扫来,匕首攻向他颈部,宋倾堂为避开这致命一刀,往后面墙角退去,却看到对方将才挥出一半的匕首收回,一刀银光在他指尖陡转,紧跟着匕首从另一个角度击来。

耍我!

宋倾堂瞪大眼睛,紧跟着就看到瞬间逼近的锋刃。

这一刀绝对不是耍他,他已无路可退,仓促间,宋倾堂避开要害并伸手去挡,但已料到这一刀必然会让自己见血了。

刀刃却霍然停住,随即又被收回。

又耍我?

宋倾堂大怒,当即挥出拳头。

对方腰身一扭,侧步避开,没有再进攻的意思。

无端生出一股默契,宋倾堂也停了下来,喘着气低声说道:“你是谁?”

方才太乱,黑暗里面只看到一个模糊黑影,身材高大修长,个头跟他不相上下,现在静下来才发现,这人似乎更瘦一些,也许是一身黑衣的关系。

是了,黑衣。

穿着夜行衣的能是什么好东西,想着,宋倾堂又要挥出拳头,准备先发制人。

“宋郎将。”对方这时开口,声音清越低沉。

宋倾堂一顿,眉头微微皱起,好耳熟的声音。

男人将脸上的布扯下,黑暗里面大概只能看个轮廓,但能觉察得出,对方皮肤很是白皙。

“是我,沈冽。”男人说道。

宋倾堂愣了愣:“怎么是你?”

“我来找阿梨,”沈冽说道,“宋郎将躲在这儿也是找她?”

“你找阿梨?”宋倾堂狐疑的看着他,“你找她干什么?你们两个什么关系?”

沈冽微顿,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

“说来的确非亲非故,但我敬她,”沈冽说道,“宋郎将呢?你在此为的什么?”

“非亲非故。”宋倾堂琢磨着四个字,觉得怪怪的。

沈冽看着他,又说道:“宋郎将?”

“啊?”宋倾堂回神,而后摆手,“没什么,嗯,你说得对,我来这就是找那臭丫头的。”

“好,”沈冽点头,“那稍后我们见机行事,不如你去引开他们?”

“等等,”宋倾堂忙喊停,“你是来救她走的?”

“当然。”

“我不是,”宋倾堂摇头,“我是来问她到底怎么回事的。”

“好,那你先问,等你问完我再救。”沈冽说道。

“不是,你怎么还是没懂我的意思,”宋倾堂皱眉,“现在那臭丫头可是朝廷的案犯,怎么能让你说带走就带走?”

沈冽看着宋倾堂,顿了顿,一笑:“我现在懂宋郎将是什么意思了。”

“你回去吧,”宋倾堂说道,“放心,我不会出卖你,这事我当不知道,等我想办法见了那丫头,问清楚怎么回事后,我再找你说。”

“好,”沈冽点头,“那有劳宋郎将了。”

这么好打发?

宋倾堂看着沈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不过他现在手背和前臂还发麻呢,怎么当初没看出来,这家伙这么能打的。

“沈冽,”宋倾堂忍不住说道,“你的身手跟谁学的?拳脚功夫不赖啊。”

“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沈冽说道,“宋郎将先去找阿梨吧,同我问她一声好,她若问及,宋郎将便如实告诉她我今夜来过这。”

“好,”宋倾堂点头,“那你走吧,改明儿有空我再找你好好讨教拳脚功夫。”

“好,”沈冽说道,“如此,告辞。”

说完便转身离开。

宋倾堂看着他隐匿在黑暗里面端挺的身影,脑子里面有点乱,感觉这么轻易把人打发走,有点难以置信。

这时,一阵女童的哭声忽从大牢里面传来,还伴随着阵阵尖叫。

宋倾堂一愣,朝身后看去。

沈冽也停下脚步望去。

“不要不要!”

“我要回去找我的娘亲!”

“救命啊!!!”

“你别碰我,不要碰我!”

……

女童们惊叫着大哭。

同时传来鞭声和男人的唾骂声。

“人牙子,”沈冽走来说道,“刚才进去的那两个女人。”

“他狗娘养的,”宋倾堂说道,“他们要卖这些女童?”

“几日前已经卖了二十个了。”沈冽说道。

“二十个!”宋倾堂倒吸一口凉气,“混账东西!”

“你救不救?”沈冽看着宋倾堂。

“救?现在?”

“好吧,”沈冽抬手将遮脸的布重新戴好,“那我去。”

话音落下,步伐已大步奔了出去。

“喂!”宋倾堂压着声音叫道,“你别去!”

说完也跟了上去。

257 安置不了

燕云营的牢房不大,总共不到十个牢笼,现在里边全是女孩,十个牢笼关满不止,后院柴房也派上用场,关了六十多个。

挑选中的女孩被拉扯到一旁,还要再经过人牙子的挑选,五官清秀是主要,随后便是牙口和骨相。

“哭什么!闭嘴!”

“再哭现在就弄死你!”

“你哭什么,你丑成这样,挑不上你!”

……

几个男人暴躁的在骂,边拿手里的鞭子抽。

女孩们挤在一起,最外边的人吃痛,拼命想往里面挤,被里面的人惊惶推出去。

鞭子抽的噼里啪啦响,那些被捏着双颊在“挑选”的女孩子们不敢哭,强行忍着自己的啜泣。

一旦有情绪崩溃控制不住自己的,那些人会毫不客气的抽来一个清脆的巴掌。

外边的女孩子们挤挤挨挨,最里面有间牢房却很安静,破旧潮湿的木板床上躺着一个女孩,黑暗里面没有半点声响。

“闭嘴!别哭了!”

“割掉你的舌头信不信!”

男人的叫骂声不断传来,声音暴躁。

女孩子像是听不到,丝毫不受影响,眨着眼睛躺在那边,沉默的看着浮空。

“这个不行,”一个牙婆子摇着头,将手里的女孩往旁边粗鲁推去,“下一个。”

又一个女孩被推来。

牙婆子捏着她的脸颊逼她张开嘴巴。

女孩浑身发抖,怯怯的看着她。

“看什么,挖了你的眼珠子!”牙婆子叫道,眉目凶狠。

女孩眼眶红了,忙避开眼睛。

牙婆子哈哈笑起来,看着她的牙口还算好,往另一边推去:“再来。”

再一个女孩被推了过来。

“不行不行,”牙婆子厌恶的往旁边推去,“狗牙都长得比她齐,下一个。”

话音刚落,一个黑影被从外面摔进来。

女孩子们惊呼着往两边跑开。

两个牙婆子也被吓到。

牢里的男人们第一时间推开人群冲去:“谁!”

守卫慌乱从地上爬起,就要发话,这时又一团黑影被摔来,重重砸在他身上。

背上轰然剧痛,两个守卫在地上摔得狼狈。

再傻也看出来发生了什么。

“胆肥了!”牢里一个男人唾骂道,拔出大刀朝外面跑去。

还未到门口,大片风声迎来,倏然间只看到一个人影腾空侧翻过来,长腿带起的劲道正中他脸颊,同时来人手里还借势抛来一团黑影,稳稳的跟飞出去的他砸在一起,摔落在地。

方才吵成一片的女童们都静了下来,愣愣的看着一身夜行衣的不速之客。

沈冽眼眸一扫,随后大步过去,揪起刚才被他踢中的男人,手里的匕首架在他脖子上:“阿梨呢?”

男人没说话,恶狠狠瞪着他。

“你犯不着为了和你不相干的事丢掉自己的性命,”沈冽语速飞快,“她在哪?”

说话间,匕首已入肉,血丝渗出来,男人全身的注意全集中冰冷的锋刃上。

顿了顿,他沉着脸伸手,往最里面指去。

沈冽收回刀势,朝最里面走去,步伐极大。

两个牙婆子忙垂着头往两边退去,拥堵在道上的女孩们也赶紧避开。

沈冽拔了根火把,到最里边后止步。

牢笼没有上锁,铁链是虚挂着的,空气非常难闻,有极浓重的血腥味和尿酸味。

沈冽看到这个铁链,双眉微合,觉得有些不对。

“阿梨?”沈冽开口叫道。

火光照来,让牢房亮了半片。

女童感受到光芒,撑起身子爬起,有些呆滞和茫然的看过去。

沈冽一顿,微拧的眉心拧的更紧。

他没再说话,举着火把转身离开。

回来的路上将火把插回去,经过人群时,沈冽忽的伸手将一个牙婆子从女孩堆里面抓出来。

牙婆子惊叫挣扎,但很快就叫不出了,沈冽的巾帕将她的嘴巴牢牢堵住。

沈冽再冷目看向另外一个。

那妇人脸色一白,睁着眼睛看着他。

沈冽转眸扫了眼其他女童,顿了顿,抓着先前的牙婆子离开了。

经过时,那些男人一个吱声的都不敢,为首的男人整个脸颊都肿了,脖子上的血水流的不多,但特别醒目。

从沈冽进来到现在,前后所费的时间极短,快出去时,外边传来奇怪的鸟叫声,咕嘟咕嘟的。

宋倾堂藏在树上,看着远处越走越近的火光,又捏着嗓子叫了几声。

看到沈冽出来,手里还揪着个人,宋倾堂忙跳下来,说道:“阿梨呢?你怎么带这么个大家伙出来?”

“先走。”沈冽说道。

宋倾堂是踩着点过来的,正是换班当口,所以这里看守的人不多,如今看来,沈冽也是。

宋倾堂跟在沈冽后面,从先才他们动过手的小路经过,东绕西拐两炷香的功夫,沈冽在一个安静小院停下,松开了手里的妇人。

“阿梨呢?”宋倾堂停下来便问道。

沈冽扯下面纱,说道:“里面的女童不是阿梨,容貌有几分相像,不过那女童,”沈冽停顿了下,而后再继续说道,“她双耳都是血,唇齿也是,反应略呆滞,我怀疑她可能被刺聋双耳,以及嘴巴也被做了手脚。”

宋倾堂傻了眼:“这是为什么?”

“你觉得呢。”

宋倾堂转头看着幽黑黑的夜色,皱眉说道:“所以我就知道,那个丫头哪能这么轻易被逮到,可是他们干什么要那样对一个小女童?”

沈冽没说话。

安静一阵,宋倾堂像是想到什么,朝沈冽看去:“对了,你不是说要去救那些女童?你怎么把这女人带出来了?顺便,那个假阿梨你怎么不带出来?”

女人一直杵在旁边,忽然被点名,惊忙抬头望去。

“现在救出那些女童,你说我要怎么安置。”沈冽说道。

宋倾堂点头:“的确,我们安置不了。”

“里面还有一个牙婆,”沈冽道,“我至多只能带一个出来,本想杀了里边那个,但是那些女童在,不好当她们面动手。”

听到“杀”字,女人脸色更白了,身体都不由颤抖。

这时远处传来口哨声,非常尖锐,三长一短。

宋倾堂抬眸看去,说道:“大牢的事被他们发现了,要集结人手来对付了。”

258 赚点小钱

沈冽也看去,面色平静,没什么太大变动。

他收回目光,说道:“我带这女人先走,牢里面的那个,你能找机会杀掉么?”

“杀掉?”

“是。”沈冽应道。

宋倾堂摇头:“不行,我不杀人,她就算做的不好,有官府在那。”

“好,”沈冽说道,“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说着带着吓坏了的女人要走。

“等等,”宋倾堂拉住他,“你住在哪里,我怎么找你?”

“淮周街郭府。”

“你,”宋倾堂皱眉,“你不怕我举发你了?”

沈冽看着他,忽的弯唇笑了,没有说话,回身带着女人走了。

什么怪人……

宋倾堂嘀咕着,待沈冽同那女人消失后,宋倾堂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胳膊和前臂。

痛的不行,酸胀的难受,不出意外的话,他的胳膊明天要抬不起来了。

“才不是我不厉害,”宋倾堂小声说着,“是我昨天救了一晚上的火,本来就酸着。”

以后有机会了,得好好的跟这沈冽切磋上几个回合。

不过,宋倾堂朝那边的灯火看去,眉头又皱起。

沈冽很明显也是掐着换班的时间来的,而且看他刚才在这一带东绕西拐,走的熟练,不定这里面早就有他打点好的人了。

目的真的那么简单,冲着那臭丫头来的?

那,那臭丫头人呢,死哪儿去了?

宋倾堂又嘀咕几声,转身往另外一边走了。

……………………

“反了!”李东延一拍酒桌,怒声说道,“谁干的!欺负到老子的头上了!”

“那人跑了,还带走了一个,一个……”跪在地上的属下不敢说话了。

“一个什么?”李东延喝道。

属下硬着脖子说道:“一个,人牙子。”

“什么人牙子?”李东延皱眉,“人牙子在我燕云卫的大牢里?”

一旁的李东迎轻咳了声,低声说道:“哥,是我喊去的。”

“你喊什么去?”李东延回头看他。

“人牙子,”李东迎看了他一眼,有点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卖几个女童赚点小钱。”

“你背着我把那些女童给卖了?”李东延瞪大眼睛,“李东迎,你疯了是不是!”

“也没卖几个嘛,抓了那么多,让我赚点小钱怎么了?”李东迎一张粗粝的脸涨的通红,说道,“难道那些女童你还一个一个送回去不成,你本来不也打算给冲到军营里面那什么吗,这不是一样的?”

说完,他看向跪在地上的男人,赶紧转移话题:“你说说,那人什么样子,伤了我们多少人?”

“死了三个弟兄,皆是一刀致命,重伤两人,还有几个轻伤。”男人回答。

“还死了人了?”李东迎眉头一皱,转头冲李东延说道,“哥,这可不行,这是你燕云卫的地盘,这人在这里闹事,就是摆明了不把你和燕云府放在眼里!”

“那阿梨呢?”李东延冷着脸问道,“他带走了没?”

“没,”男人很轻的说道,“他进去看了眼,然后就,就走了。”

“那也就是说,发现是假的了。”李东延冷笑。

“那个阿梨,”李东迎好奇说道,“哥,她到底是什么来头?这阵子把你给忙成这样。”

李东延没说话,脸色阴沉的难看。

安静很久,他开口说道:“今天晚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什么?”手下抬起头。

“哥?”李东迎也不可思议。

“别宣扬出去,否则军法处置。”李东延又说道。

“这算怎么回事,”李东迎不解,“哥,这都欺负到咱头上来了。”

“你以为我兴师动众,闹得满城风雨,追查这个女童是因为什么?”李东延提高声音,怒瞪李东迎,“瞧瞧你给我干的好事!说不定今晚那混蛋就是你给老子招惹来的!”

“这你就胡说了,这明明是那女童!”

“你给我滚!”李东延一脚踹去。

还坐在月牙凳上的李东迎被一脚踹翻了凳子,一屁股坐地。

他大气也不敢出,垂着头爬起,容色讪讪:“那,那什么的,哥,我这就走了。”

“滚!”李东延叫道。

李东迎看了眼桌上的山珍海味,这都还没有开始吃呢,这么多好吃的,真可惜。

心底咒骂了声,李东迎将倒在地上的月牙凳扶起,转身走了。

李东延看着不争气的弟弟,心里恼火到极点。

诚然,那些女童最后能放回去的不超过一半,但怎么处置,还是得由他说了算。

把手伸到他口袋里,还不打算说一声,这是不将他放在眼里。

这胆子,越来越大了。

高墙内的动静渐渐息了下去,夜色恢复阒寂。

铁柱坐在街角,看着对面高耸的墙。

刚才发生了什么呢?

是阿梨惹出来的动静吗?

跟阿梨有关吗?

铁柱皱着眉头,有些苦恼。

可即便真的是阿梨惹出来的,他又能帮上什么呢?

一阵寒风刮来,早就被冻傻了的铁柱吸了吸鼻子,缩紧了一些。

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在他不远处的一家客栈里,同样的一阵寒风刮入了三楼一间开着窗的上等客房。

不同的是,房内很暖和,小女童一身富贵锦衣,立在窗前,看着远处的燕云营。

“小姑娘,你不睡吗?”后边的中年男人开口说道。

“睡的,”女童开口说道,“你先去睡。”

“那我把主卧给你,我去睡那边……”

“好。”女童没有回头,开口说道。

中年男人看着她的小身影,忍不住又多打量几眼。

一开始,他怀疑这女童是布告栏上边贴着的那女童,但现在,布告栏上的女童已经被抓到了呢。

可他又猜不透,这个女童今天带他来这边是干什么的。

唯一确定的是,她一定大有来头,而且是非奸即盗的那一种,谁让她出现后让他做的事情都非常奇怪呢。

但是没有办法,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实在穷困潦倒的厉害,而她一出手就甩出来的银子,心动的让他甚至觉得马上被追赌债的人砍死都小事一碟了。

算了算了,不归他管,他越少知道越好,到时候跑的越轻松简单。

259 喜怒无常

香炉白烟轻缈,从四周镂洞而出,沿着精致华美的青铜壁,散在空气里。

宣延帝侧卧在锦毯上,眼眸半阖,正在给他揉捏肩背的安嫔一时分不清他是醒着,还是睡了。

天荣卫的人离开已经小半个时辰了,是来禀报燕云营的事情。

宣延帝容色平淡,令人看不清喜怒,他安静听完便让人退下,而后就保持这样一个侧卧的姿态,没再说话。

“陛下,”安嫔终是忍不住了,柔声唤道,“陛下,您睡着了吗?”

“嗯。”宣延帝鼻子很轻的应了声。

“噗嗤,”安嫔低声一笑,“陛下,哪有睡着了还会回答别人的呢。”

宣延帝睁开眼睛,眸光落在安嫔年轻艳丽的面庞上。

安嫔一双眼眸似含着秋水,笑吟吟的看着他。

“燕云营的事,”宣延帝说道,“爱妃怎么看。”

“前朝的事,妾可一点都不懂呀。”安嫔笑道。

“你看,朕等到现在,李东延都没有派人来跟朕通禀一声,”宣延帝说道,“这是越来越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陛下呀,”安嫔从后边轻拥住宣延帝不再年轻的身体,手指从他腰侧传来,与他手指相缠,“可能太晚了,李将军怕打扰到陛下呢。”

“明日可以定他的罪了,”宣延帝闭上眼睛,慢慢的说道,“但是他平日办事又很合朕心意,所以朕到底是罚他,还是不罚呢。”

安嫔笑笑:“陛下现在想的,说不定明天就改变主意了呢,您现在看李将军讨厌,但明日说不好又喜欢了呢。”

“哦?”宣延帝重新张开眼睛,冷冷的看着安嫔,“你这是何意,你是说,朕是个变化多端,反复无常的人?”

安嫔忙缩回手,垂下头说道:“没有的,陛下,臣妾并无此意。”

宣延帝没说话,就这么看着她。

安嫔脸色越来越惨白,大气都不敢出,保持着低着头的姿态。

沉默良久,她不知道要如何是好时,外边传来廖内侍的声音:“陛下,您睡了吗?”

宣延帝终于收回目光,朝外边看去,淡淡道:“何事?”

“欧阳将军求见。”廖内侍说道。

宣延帝暴躁皱眉,刚才不见喜怒的脸变得不耐和暴躁。

“出去跟他说,朕龙体欠安,要睡了。”宣延帝说道。

安嫔缓过气来,莞尔笑道:“是,陛下。”

她起身离开软榻,白嫩光洁的小脚穿上鞋子,整理好衣衫后,朝外走去。

宣延帝看着她离开,收回目光又躺了阵,可心烦意乱,再无睡意。

他坐起身子,心里的厌恶情绪似雪球般逐渐滚大。

他转眸往自己空旷的大龙床看去,思及半年来在那床上所做的噩梦,他越看这大床越烦,忽的开口喊道:“来人!”

廖内侍正在门口听安嫔的交代,闻及宣延帝的喝声,他忙推开刚掩的殿门进去:“陛下。”

“把这个抬出去,砸了。”宣延帝指着自己的龙床。

廖内侍一愣,朝那大床看去,而后垂首,说道:“是,陛下。”

若是以前,他还会劝一劝,但现在根本就不敢。

廖内侍转身走了,很快,数十人跟在他后边进来。

龙床上的被褥被几个宫女收拾好抱起,内侍们作势要抬起龙床。

宣延帝忽又说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大家一顿,朝他看去,反应快的人松开手,跪了下来,其他人忙逐一效仿。

宣延帝看着跪在地上被自己吓成这样的数十人,心里只觉好笑。

廖内侍咽了口干唾沫,上前说道:“陛下,您吩咐说要把这龙床抬出去。”

“我要你把这龙床抬出去,你便当真听了,”宣延帝冷笑,“此等深夜,兴师动众,你不觉得荒唐?你也不劝一劝朕?这龙床若真砸了,朕睡何处?明日再传出去,世人要怎么议论朕?”

廖内侍惶恐跪下,磕首在地:“陛下,老奴不敢,老奴只是听陛下的话,陛下要老奴做什么,老奴便做什么。”

“那朕让你去死,你也肯的呢。”宣延帝说道。

廖内侍便料到他会说这句了,颤着声音道:“肯的,老奴肯。”

宣延帝笑了笑,抬眸看向那些噤若寒蝉,一动不动的奴才。

“他不劝我,你们呢?”宣延帝说道。

跪着的宫女内侍们脸色煞白,不敢应声。

“看来也不敢了,”宣延帝叹道,“那你们说,朕留着你们有何用呢。”

殿门还敞开着,寒风从外边呼呼吹来,宣延帝的声音很轻,听在他们耳朵里边,比寒风更冷。

“罢了,”宣延帝抬手撑着自己的额头,轻轻揉着,“你们下去吧。”

无人应话,谁都不敢第一个出声或站起来。

半响,廖内侍先道:“是,陛下。”

其他人纷纷附和。

东西重新归整,宣延帝已起身去看书了,没再发话。

等众人退下后,廖内侍上前说道:“陛下,要不要吃点什么。”

宣延帝没抬头:“不用。”

“嗯,”廖内侍说道,“那老奴先告退。”

“等等,”宣延帝放下书本,说道,“明日有件事,你替我去办了,去找刘鹏选几个补药送去给安太傅,你带人去。”

廖内侍应声:“是,陛下。”

宣延帝顿了下,道:“欧阳隽走了?”

“应是走了,老奴带人进来前差人去宫门带话了。”廖内侍回答。

“嗯,”宣延帝点头,“好了,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嗻。”

出来将殿门带上,廖内侍缓缓吐了口气出来。

皇帝这是越来越难辨喜怒了,虽不至于残暴,可每日这样,日子也不好过。

廖内侍抬头朝前边广场尽头的宫门看去,也不知道欧阳将军到底走没走。

廖内侍想了想,侧身招来一个小内侍。

附在小内侍耳边低语,小内侍点头,低声道:“现在去吗?”

“去吧。”廖内侍说道。

“嗯。”小内侍应声,转身从小台阶下去,身影匆匆消失在黑夜里。

风变大了,廖内侍哆嗦了下,将衣衫拢紧。

这漫漫长夜,也不知何时才能过去。

260 独来独往

月落日升,大地重回天明。

是个晴朗的一日,和风舒暖,行云缓慢,街上往来的人比先前要多很多。

啼哭的人继续啼哭,喊冤的人喉咙快哑,京兆府衙门口依然热闹如故。

梁乃早朝还未回来,事情都报到了京兆府少尹朱岘这,朱岘不胜其烦,又打发走来通禀的吏员后,搁下握了半日的笔,说道:“这李东延真不是东西,不是说那阿梨已经找到了吗,其余女童便不放回去了?”

魏从事笑笑,没有接话。

“真是混账东西。”朱岘又骂道。

“大人!”外头又传来小吏的声音。

朱岘直接叫道:“本大人不在!”

魏从事“噗嗤”一声笑出声,外头的吏员也笑了。

“不是的,大人,这次来说的是别的事了,”吏员说道,“东市头发现了一具女尸,还留着一封信呢,信封外边写着这女尸是个人牙子,卖了被李将军抓走的那些女童。”

朱岘一顿,起身朝外边走去:“什么女尸,什么信,给我看看。”

魏从事也跟上去。

吏员候在外边,待他们出来便将信递上,说道:“此信在女尸身上发现的,还未拆开,大人过目。”

魏从事好奇的凑过去一起看,渐渐愣在那边。

信上所列是女童被拐卖后的去处,长长一排,让魏从事惊讶的不是这个,而是落款的名字。

“阿梨?”魏从事说道。

“假的吧,”朱岘皱眉,“阿梨不是在李东延手里。”

“那会是谁干的,”魏从事看着他,“是假借阿梨之名的侠士?”

“什么侠士,”朱岘瞪他,“这是杀人,是知法犯法,是非该由咱们来定,世上哪里有什么侠士之说,分明是草菅人命之徒。”

“反正这人牙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魏从事回嘴,“也是个草菅人命之徒。”

“那也不能私法滥杀,”朱岘肃容,“亏你还是我们京兆府衙的,怎么可以意气用事。”

“不说了,”魏从事说道,“大人要不要去看看那女尸?”

“不去了,”朱岘收起手里书信,“一具尸体无甚可看,我等仵作验尸后来告知情况即可,你想去看便同他们一起去,我先带人去寻一寻这些女童,省得外边那些无知妇人哭闹个没完。”

“女娃儿养这么大被无缘无故抢走了,哪个当娘的不心疼,这跟无知有什么关系,”魏从事撇了撇嘴,“大人现在该偷着乐呢吧,派人去寻人多轻松,比去问李东延要人可轻松多了。”

“你赶紧滚滚滚!”朱岘一脚踹了过去。

……………………

“可邪门了,真的是一具女尸,就那样被扔在街角,跟个破麻袋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最近的怪事可越来越多了。”

“是啊,我又想起前不久深夜出现的那口棺材了呢。”

“别说了,你们别说了,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

赵宁淡淡听着,缓慢用汤匙搅着手里的汤水。

宋倾堂从窗外收回目光,说道:“这里可真吵。”

“平日不吵的,”赵宁微笑,“平日清冷死寂的很,如今这样,反倒才有京都大市的味道。”

“也是,”宋倾堂说道,眉目变得忧虑,“这几个月着实萧条,民生太艰。”

“宋郎将昨日在忙?”赵宁问道。

“嗯?”宋倾堂看着她,而后有些不太好意思,淡淡道,“嗯,是有点忙……”

昨天听说阿梨被抓住了,他也就觉得没必要过来了,结果折腾了一天,最后被告知是假的。

也不知道李东延和燕云卫那边是咋想的。

赵宁仍是笑着,收回目光看着被自己在搅拌着的汤水。

一圈,一圈,再一圈。

涟漪慢慢扩散,汤里面的银耳和枣子都快碎掉了。

“那什么,”宋倾堂说道,“大娘子,你还记得那个阿梨不?”

赵宁一笑:“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会忘掉?”

“哦……”宋倾堂应了声,又道,“那,你来京后和她碰面过没?”

“没有,”赵宁摇头,“我来京时,甚至都不知道她在京城,我还是在布告栏上看到她的画像才知道的。”

“所以这些时日,你们都没碰面?”

“没有,”赵宁笑道,“她应不知道我来京了,但即便知道,按照她那性子,她也不会专门来找我叙旧,毕竟她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于她可能连萍水相逢都算不上。”

宋倾堂听着有些怪,可又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

“的确,”宋倾堂低低说道,“她行事太过乖张,没见过这么不讨喜的丫头。”

“宋郎将此言差矣。”赵宁说道。

“什么?”

“讨喜二字,”赵宁看着他,“讨字之意为求,阿梨则不是,她独来独往,不需要别人的喜欢。”

“……”

宋倾堂觉得脸上讪讪,听着怪怪的,好像赵宁在给他难堪一样。

可是坐在对面遮着面纱的这个女人,眼睛里面分明又带着笑意。

“独来独往啊。”宋倾堂重复着,边不动声色继续打量她。

他一直在想那臭丫头后面是不是有什么人,但仔细想想,当初认识她时,她和一大票仆妇童奴一起,是从贼窝里面逃出来的。

再之后,同她打交手的那些过程里面,她的确也都是只身一人,没见她身边出现过谁。

真是独来独往?

可她一个小黄毛丫头,上哪学的这么一身本事,和一张不说则已,一说就气人的口才的。

等等,宋倾堂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便是当初他们刚见面时,这个臭丫头曾咋咋呼呼吓唬过他。

当时好像自称睦州曾氏,然后很快又被她当场否了。

会不会,真的和睦州曾氏有关?

“大小姐,大小姐!”小丫鬟的声音忽然响起,她没敲门,推开门便跑入进来了。

赵宁没有一点受惊,平静的看着气喘吁吁的小丫鬟:“怎么了?”

“女尸,东市那边发现了一具女尸。”小丫鬟说道。

“嗯,我听说了,你不必这么惊慌。”赵宁说道。

“是,是人牙子,”小丫鬟上气不接下气,“听说是昨夜进去到燕云营里边,帮忙拐女童的一个人牙子呢。”

261 看看热闹

因为看得出赵宁对那女童的在意,所以这些时日小丫鬟一直在留意打听和燕云卫有关的事。

方才听到女尸同燕云卫有关,小丫鬟凑过去细问,打听清楚后才狂奔回来。

小丫鬟自己先被吓坏了,毕竟燕云营可是京兆护卫府,而人牙子,那是拐卖活人的,女尸更不用说了,那直接就是死人一个。

怎么想怎么害怕,小丫鬟觉得这不是小事。

不过她现在说完,赵宁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坐在她对面的少年军爷先惊起说道:“拐卖女童的那个人牙子死了?”

小丫鬟看过去,愣愣点头:“是,是啊。”

宋倾堂眉头一皱,这沈冽,下手那么快吗?

“宋郎将?”赵宁看着他。

“嗯,”宋倾堂说道,“赵大娘子,我先去看看,今日打扰了。”

赵宁微皱眉:“此事同阿梨有关吗?”

“也谈不上有关还是无关,”宋倾堂抬手抱拳,“在下择日再来,先行告辞。”

“好吧。”赵宁点头。

看着少年军爷匆匆离开,小丫鬟有些奇怪,低声道:“大小姐,他是不是才来没多久,这就走了吗,那牙婆子的死他是不是知道点什么呀。”

赵宁收回目光,没有说话。

小丫鬟转过头来看着她,发现她又开始搅拌手里的汤水了。

“大小姐,”小丫鬟指了指,“枣子和银耳都碎了呢。”

“嗯,”赵宁应了声,说道,“无妨。”

汤匙和瓷碗摩擦出很轻很轻的粗粝声,赵宁看着宋倾堂没喝过一口的茶盏,微拢眉道:“我和他只有过一面之缘,他来找我是为了阿梨。”

“嗯?”

“阿梨还在牢里,那女尸是谁杀的?”

小丫鬟轻声说道:“也许是看不惯的江湖侠客干的呢。”

“哪里有这么多江湖侠客,”赵宁淡笑,“说书先生的那些话本少听一些的好。”

“嗯,”小丫鬟点点头,又道,“不过,大小姐,那阿梨还在牢里的话,有点凶多吉少呢。”

赵宁停下手里的汤匙,抬起头看着宋倾堂留下的茶盏,白烟尚在上边袅袅。

“大小姐,要不花点银子去打点打点?”小丫鬟提建议。

赵宁没说话,半响,说道:“那日被火烧死的刘掌柜,还没有出殡吧。”

“这,这要怎么出殡啊,”小丫鬟嘀咕,“他们一家几口都死光了,家财也烧的精光,谁有那么好的心去给他们料理后事呢。不说别的,他们的尸体差不多都已经成灰了呢。”

“我。”赵宁说道。

“什么?”小丫鬟眨巴眼睛。

“我给他们料理后事,”赵宁扶着小方案站起,说道,“不仅帮他们料理,这后事还要闹得越大越好。”

马儿跑过长街,往来行人漫不经心的看去。

一些学子认出马背上的人,喜要上前,名字还未叫出,就见人头也不回的走了。

一些学子不认识,但见马背上男子高大威猛,肤色黝黑,有的学子目露钦佩向往,有的则鄙夷不屑,暗道穷酸蛮子。

宋倾堂勒马,马儿在郭府门前停下。

他刚翻身下马,大门便自己开了。

宋倾堂抬头,出来的人恰好是沈冽和他的几个随从。

沈冽穿着一袭墨色锦衣,衣料上乘,绣着极淡的东菱云纹,腰别一条颜彩更深的暗色腰带,整个人修长高大,轩举爽朗。

四周往来的不少人转眸望来,目光落在他脸上皆觉惊艳。

京城的富贵公子哥不少,像这样眉眼俊秀,肤色雪白,气质若玉的却着实少见。

附近不少茶水铺子和笔墨铺子的伙计们也好奇出来张望。

这就是郭府的表少爷吗?

来京也有一段时间了,听闻一直病着,从没见他出来走动过,连他是个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深居简出的像个闺秀一样。

现在一看,丰姿英朗,相貌轩昂,一点都不像是病怏怏的模样。

“你出来的正好,”宋倾堂大步上去,“我正要找你,走,进去说。”

说着握着沈冽的胳膊就准备拉回门内。

杜轩和戴豫上前欲发话,见沈冽已转了身,没有抗拒,便咽了回去。

一进到门内,宋倾堂回身去关本就没开多大的大门。

沈冽开口说道:“你若是为那女尸的事情来寻我,可能你误会了。”

“误会?”

“那女尸同我无关,”沈冽看着他,“我昨夜带走的那牙婆还在我这,死在那边的,应该是我没来得及杀掉的那个。”

宋倾堂一愣:“你是说,死在东市口的那人不是你干的?”

“我还以为是你。”沈冽说道。

“怎么可能会是我,我就算真要杀她,我也是悄咪咪的去杀,把尸体扔街上,我给自己找麻烦吗?”

“那你觉得是谁?”

宋倾堂顿了顿,忽的一惊:“不会是阿梨吧?”

沈冽双眉微合,没说话了。

“这丫头心狠手辣,说不定还真能干得出!”

“我准备去看看,你去么?”沈冽说道。

“是了,看你要出门,你准备去哪?”

沈冽绕开他,上去开门:“去燕云营府,出了这么大的事,当然得去看看热闹。”

门外石头的马车已从侧门驱来了,正好奇看着被宋倾堂拴在门口的马。

看到宋倾堂跟着出来,石头“咦”了声,觉得眼熟。

“那一起去吧。”宋倾堂对沈冽说道,翻身上了自己的马。

沈冽点头,一撩袍,跨上马车。

戴豫和杜轩跟着进去。

石头扬起鞭子,侧头朝宋倾堂看去一眼,一甩鞭,马儿朝前跑去。

宋倾堂握着马缰,抬头朝郭府门上的大匾额望去。

心里有个很微妙的感觉,让他觉得神奇。

这可是郭家,醉鹿生生不息了一千多年的大世家。

可这郭家低调的在京城像是不存在一般,以至于他遇上了郭家这独一无二的宝贝外孙,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

还有沈冽,有郭家最受宠的表少爷这样一个身份加持,换做是谁都会在京都的富家公子和官宦勋贵子弟中混的风生水起吧,他也是低调的像是扎入人堆里边,这些时日,毫无所闻。

“怪怪的。”宋倾堂低声咕噜。

262 人山人海

燕云府官衙平日是寻常百姓避之不及的地方,出行的基本只有附近居民及巡城骑卫和枪兵。

今日燕云府官衙却空前热闹,连隔街都满目人影,围堵的水泄不通。

石头驾着马车远远停下,侧头说道:“少爷,前边不好去了。”

沈冽应声,从马车上下来。

宋倾堂也翻身下马,抬眸眺去,说道:“我出来时还没这么多人。”

“你的马是牵进去,还是留在这里让石头代为看管?”沈冽道。

宋倾堂闻言将马缰扔给石头。

石头伸手接住。

“谢啦!”宋倾堂叫道。

人群接踵,挤挤挨挨,好多人都在叫骂。

宋倾堂对这一带很熟,往一个方向指去:“咱们从那边绕过去,大不了去那客栈楼上。”

沈冽点头。

人越来越多,聚一起各种叫骂。

越往前边,前头的叫骂声和哭喊声便越清晰。

“杀人了!杀人了!光天化日,当兵的当街杀人了!”

“强抢民女,臭不要脸!”

“一群兵痞!滚!滚!”

“把我们闺女还给我们!把闺女还给我们!!”

“我们的闺女你凭啥拿去卖!把闺女还给我们!”

……

愤怒的百姓包围了燕云府大门,平日在街上威风凛凛的巡守卫们,如今辛苦的用手里长枪结成一道无济于事的“围栏”。

他们后边不远处瘫着两个妇人,浑身都是血,还喘着气,一个捂着小腹,一个趴在地上,咿呀咿呀叫痛和哭着。

“看看啊,乡亲们都看看!杀人啦!这是杀人!”人群里面一个流里流气的矮个男人指着前边大喊。

“没天理啦!”他旁边一个同样痞相的男人也高声嚷嚷,“这些当兵的抢我们的闺女,还要打死闺女的娘,前几日就在城门口那边打死了一个呢!”

不仅仅是他们两个人的声音,很多声音都在后边嚷着。

前边的人群愤怒着一直在朝前冲,巡守兵们艰难的拦挡着。

他们不敢再动手了,众怒难犯,第一波没有压下去,他们就已经失去气势了。

“让李东延滚出来!”人群里边不知道谁高喊了这么一句。

曾郎将刚从门内大步出来,闻言按着腰间佩刀上前,怒道:“哪个人喊的!找死吗,活得不耐烦了!”

“当官的来了!这个人是当官的吧!”

“让李东延滚出来!”

“让李东延滚出来!还我们闺女!”

“我们闺女在哪,狗官还我们闺女!”

……

众人疯了一样,拼命的朝前边挤去。

曾郎将往后面退去一步,心里生怯,看着前边的人海。

他以往最有用的震慑没用了,反而掀起了更大的狂怒。

几个最前边的巡守卫被推攘着,无数只手伸来推他们,揪他们胳膊的肉,扯他们的头盔,还有人从下边伸脚踹他们。

一个脾气暴躁的巡守卫忍无可忍,伸手将一个个子不高,好对付的妇人踢出去,去扯妇人的头发。

妇人哇呀呀叫痛,妇人后边的人群冲上来揪打这巡守卫,毫不客气的拳头和爪子落在他身上,两旁的人被带动,将临时围成的“栏杆”冲垮。

“还我们的闺女!”

“我们跟你拼了!”

“李东延狗官,滚出来!”

“先打死这个!”

……

“反了反了,”曾郎将说道,伸手指去,“弄死他们,弄死他们!”

人群已经冲上来了,他话音刚落,几个近卫便上前拉他。

“郎将,我们先进去!”

“此地不宜久留了!”

“弄死他们!”曾郎将情绪变得激动,越被人往后拉去,他越暴躁,“这些刁民,一个都别想活了!”

“那人说要弄死我们!”

“打死这个狗官!”

“对,先打死这个狗官!”

“我的闺女,还我闺女!!!”

……

现场彻底大乱,随着曾郎将进去,大门里面冲出一百来个提着长枪的士兵。

愤怒的人群失去理智,跟军官们厮打在一起。

“打啊!打啊!”先才叫的最凶的一个男人兴冲冲的挤在人群里面,推着前人的后背,恍如推着一堵厚厚的人墙。

“打死这些狗官!打死这些当兵的!”后边的人也兴奋的叫着。

这里不乏平日被燕云营的巡守兵欺负过的人,现在都在推波助澜的起哄。

平日那些当兵的高头大马骑着,长枪在手握着,鼻孔长在额头上,有一个算一个,脾气不好还瞧不起人,他们全都记着呢。

“往死里打!嘿嘿!”

沈冽跟着宋倾堂从另外一边绕来,站在人群几十丈外,远远望着。

“怎么乱成了这样。”杜轩惊道。

“这下可得死好多人了。”戴豫说道。

后边的人还在叫嚣和起哄,前面的人已经冲撞的红了眼,愤怒的在跟人拼着。

“这热闹,”宋倾堂声音有些艰难的吐出来,“你觉得好看么。”

沈冽望他一眼:“我并非因热闹好看而来。”

“那你来做什么?”宋倾堂皱眉。

“看热闹。”沈冽说道。

“你!”宋倾堂叫道,“这有差别吗?”

“看热闹,无关看好难看,”沈冽说道,看着远处密密麻麻的人头,“闹得这么大,不会善了了,恐怕会有更多人要流血。”

话音刚落,远处街道传来更大的动静,人山人海里有人高叫:“军队来了!”

“一大堆官兵来了!”

整齐划一的上千个士兵们穿着清一色盔甲,手握长枪,从远处大步奔来。

为首的几个中年男人骑着高头大马,面容冷厉,骑马的速度略快。

沿街张望的人看都不敢看他们,纷纷避开。

同时西边也传来声音,更庞大的一支兵马赶来了。

宋倾堂咬牙:“李东延在那!”

沈冽循目望去,目光跃过人群,看到了远处骑在马背上的男人。

“宋郎将!”身后忽然响起声音。

大家回头,一个队正大口喘着气,说道:“宋郎将,我可找到你了。”

说着递来一封信:“一个男人非要我交给你的,说事关宋尚书,一定要我找到你。”

“我爹咋了?”宋倾堂说着,边接过信,速度拆开,扫了一眼后,双眉紧紧的皱了起来。

263 打红了眼

“你先回去吧。”宋倾堂抬头对队正说道。

队正点头,告辞离开。

“等等!”宋倾堂又叫住他。

队正回过头来:“郎将有什么吩咐?”

宋倾堂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说道:“算了,你回去吧,自己注意安全。”

本想说让他回去跟人说一声,外边的事情最好能不管就不管。

但现在闹成这样,不管是不可能的,此事绝对会传到皇上那,皇上一旦震怒,在一旁作壁上观的人能好到哪儿去。

何况,现在闹的是燕云府,等火烧大了,说不定会烧到他们隔壁来。

再何况,他这次回京只是来修养,临时在这边骁虎营找了份差事,他都不算是真正骁虎营的人,等明年开春了又得去北境了。

待队正离开,宋倾堂收回目光看向沈冽,说道:“是阿梨写的。”

沈冽一顿:“阿梨?”

“嗯。”宋倾堂垂下头,这才去细细看这封信。

跟他爹宋度无关,大约不那样说,怕队正不肯送信,估计也打点了不少银子,否则队正哪里会这么积极的找人。

信的内容略长,宋倾堂看完后呼了口气,抬头说道:“我得走了,这丫头让我帮她个忙。”

“她现在在何处?”沈冽说道,“需要我帮忙吗?”

“你自己看吧,”宋倾堂直接将信递去,“借你看几眼,记得还我,我走了。”

沈冽垂下头,目光触及到信上字迹时微顿,愣在那边。

“信上怎么说的,少爷。”戴豫出声说道。

沈冽回神,飞快扫过去,看完后抬头淡淡道:“阿梨说那牙婆子不是她杀的,她现在去里面救那些女童,要宋郎将带队人马过去帮忙。”

“她去里面救那些女童?”戴豫一愣,“她一个小丫头怎么去,少爷,我们能不能帮上什么?”

沈冽拢眉,抬头看向远处的燕云府。

愤怒的百姓追着那些士兵们,几百人直接冲进了府里。

随后赶来的军队在冲撞人群,硬是要在里边分开一条道来。

其余兵马在调整顺序,包围人海,腿快的人已经先跑路了,有些人来不及跑,被一把抓了回去。

这燕云府大概从未像今日这样狼狈。

“我去里面看看,”沈冽将信收起,“你们令石头先回去,这里恐会更乱。”

燕云府前庭开阔,更多的士兵们举着长枪跑来。

眼睛充血的百姓未必就是女儿被夺走的,更还有饥寒交迫数日,或者遭遇了不如意不公平者,长期累积或突然迸发的大不了不活了的愤恨念头,让他们怒意如火,烧的理智荡然无存。

拼了,拼了!

反正不活了,怕什么!

脾气不受控制的暴躁,他们怒吼着冲向视线能看的到的士兵。

长枪刺穿小腹,鲜血狂涌出来,随即便会有人推开他迎去,朝举枪那士兵的脸抓去。

临死前怒意冲毁一切,连恐惧都觉察不到,甚至还会觉得爽快,死前也要再打这些人一下。

前头的怒骂声远远传来,被关在牢里面的女童们吓坏了。

狱卒和守卫们也都吓傻了,跑出来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怎么办?”

“我们咋办啊?”

“会不会打过来?”

“怎么闹得这么严重?”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拿不定主意,燕云府还从来未曾出现过这样的事情。

又一声惨叫响起,非常的惨烈,更惨的是,离他们很近很近。

一个守卫吓的腿软,差点没摔倒。

顾不上了,小命重要。

“我走了,要留你们留,反正我就是被调来暂时顶班的!”他颤着声音说道,转身便朝另一边的小路走去。

“我也觉得,我们走吧,真要打过来,我们不能白白送命啊。”又一人说道。

“你疯了!”旁人拉住他,“万一到时候没打过来,我们这样逃掉,会被抓去严惩的!”

话音刚落,又响起一声惨叫,众人脸色惨白的朝惨叫声看去,随即愣住。

一个女童贴地滚出,爬起后,擦了擦脸上的血,抬眸和他们对上视线。

在女童身后,那两声惨叫声还在继续叫着,喊着救命。

“阿,阿梨?”一个狱卒叫道,她的脸和画像并不完全像,可也有几分神似。

女童清秀瘦弱,脸上的血痕让她肤色更显雪白。

她手里握着柄匕首,看到他们后面色未变,沉着冰冷,抬步走来,同时匕首在她手里比了个花,换做正握姿势,银闪闪的刀花流转,日头下,刺到了他们的眼睛。

也许是她被传的太邪了,也许是她身后两个守卫叫的太惨,又也许现在军心已经被前庭那些暴乱所动摇,因此现在走来的分明是个小女童,可她一步步而来,却愣是让这十几个当过兵的高大男人脊背发凉。

一个守卫不自觉后退了一步,随即觉得自己很没出息,便壮胆似的叫道:“站住!”

女童脚步一顿,当真乖乖的停了下来。

“阿梨?”又一个人说道。

“我打不过你们,”女童开口说道,声音清脆好听,“不过你们稍微会审时度势一点,便应知道继续守在这里会是个什么下场。”

“你想干什么!”先前那守卫又叫道。

“你们让开,”女童道,“我去救人。”

守卫们互望一眼,一个忽的大声叫道:“你快滚,我们就当没看到你!”

“好吧,”女童说道,“那等会儿见。”

说完她身形一闪,往另外一边的大树奔去,一下子消失不见。

“她不见了!!”

“她往哪儿去了?!”

“她到底是人还是鬼!”

男人们大声惊道。

“大家小心!”一人忽然喊道,“她可能会偷袭我们!”

因为昨夜被黑衣人偷袭的事,所以现在守卫又增加了十三人。

现在这十三人四下望着,尽量让自己和同伴的后背靠在一起,唯恐这神出鬼没,邪门的吓人的女童忽然在身边出现。

夏昭衣已经沿着一棵大树跳上了屋顶,单膝蹲着,弓着腰背,像是一只随时起跳的豹子。

看到那些守卫的注意力全部高度戒备在前方,她忽的脚尖点地跃起,抓着挑檐,以诡异身形无声潜入进了大牢。

264 我在杀他

“她去哪了?”

“真的不见了。”

“她,她这到底是什么邪术?”

男人们很轻的说着。

一个守卫的目光看向前边躺在地上惨叫的男人,忍不住说道:“我过去看看。”

“你不怕没命吗?”旁人拉住他。

“她应该不敢出来了吧。”

“你随便他去得了。”另一个人叫道。

躺在地上的男人还在呼救,捂着自己的胳膊,大腿也受伤了,伤口很深,流了很多血。

“看起来没啥事,”守卫检查了下,叫道,“别嚷嚷了,没有要你狗命的伤口。”

他朝另外一个男人跑去,伤的同样是胳膊和腿,伤口都很深,但不足以致命。

守卫扶起其中一个扛在背上,往后边的小路走去。

想想又有点怕,停下脚步,唯恐这女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给自己一刀。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爆发一阵清脆的叫唤。

女童们带着奶音的童声大声叫起,像是清晨悦耳鸟鸣,惊彻云霄。

守卫回过头去,那些浑身戒备的男人也惊忙回头,便见成群女童从牢里面狂奔而出,像一阵忽然冲来的浪潮,朝他们狠狠撞来。

……

“你们跑出去,没人敢拦你们,勇敢跑出去就行!”

“想想你们的娘亲和爹爹在外面因为你们跟人拼命,你们怕什么?”

“你们不用怕,有我在。”

……

小女童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响着,而女童们一想到爹娘在外面可能会死,愤怒害怕的血液在体内狂烧,越跑越快,疾冲出去,朝着那些守卫和狱卒们撞去。

成群的女童扑上来,人肉组成的车轮一般,压过这些高大的男人,边怒声叫骂着,边疯狂捶打他们。

夏昭衣用银簪又解开一个锁孔,扯下锁链。

牢里面激动等待的女童们顿时倾巢而出,大叫着朝外边冲去。

夏昭衣转目看向最里边的大牢,双眉微皱,抬脚走去。

气味很难闻,锁链虚挂着,她轻轻一扯就开了,女童躺在破旧的小木板床上,许久眨一次眼睛。

夏昭衣推开门进去,踩过地上腐烂潮湿的枯草,在床边停下。

女童眼珠子转动了下,朝夏昭衣望来。

小脸蛋脏兮兮的,很多污泥,脸上满是血痕,跟脏污混合在一起。两侧耳朵鲜血最多,凝成了干粉,还有大片黏在脏乱的头发上。

她的衣衫破旧碎乱,头发乱糟糟的披散着,有长有短,成片断裂的短发,一看便知是被粗暴撕扯断的。

夏昭衣垂眸看着她,握在手里的银簪发着抖。

女童麻木呆滞着,但是眼睛里面有惧意。

夏昭衣平息满腔怒意,压着声音说道:“我带你走。”

她伸手去触碰女童,女童微不可见的后退了一下,但没再有明显抗拒,被夏昭衣轻轻扶住。

“打死你们,打死你们!”

“叫你们打我!”

“来啊!继续来打我们啊!”

外面还有不少女童留着。

夏昭衣扶着女童出去,抬头一惊,叫道:“你在干什么!”

一个年约十二岁左右,一身花裳的女童手里拿着守卫的刀,正从一个守卫的胸膛提起来。

四周都是飞溅的血,旁边的女童们也被溅了大片。

“我在杀他!”女童大声说道,抬起头来,眼眶通红通红。

守卫身上好多乱砍的刀伤,已经断气。

一旁还有两具尸体。

其他的守卫狱卒,有的已经跑掉了,有的奄奄一息昏厥着,形容狼狈。

还有两个小女童手里面也拿着刀,一把刀是干净的,一把刀带着血,两个人怯怯的看着夏昭衣,握在手里的刀有些发抖,没有说话。

夏昭衣朝地上的尸体看去一眼,扶着身边的女童,往另外一边走去。

其他女童都看着她,安静了下来,没人说话。

未出几步,前边忽然传来一阵尖叫,那些跑出去的女童惊忙跑回来,身后追着数百个一身铁甲的士兵。

三个拿着大刀的女童大惊,忙扔掉手里的刀,往后面跑去。

女童们被驱赶回大牢门口,士兵们飞快包围过来。

为首的是个中年男人,竖眉铜目,一身戎装,大步推开士兵们上前,目光一扫,落在那两具守卫尸体上,瞪大了眼睛。

“好些个心肠歹毒的恶童们!你们真是找死!都给我杀了!”男人勃然大怒。

士兵们微顿,好几个朝他看去,真,真要杀啊?

也有人闻言便举起手里的长枪,直接朝最近的女童刺去。

“啊!!!”

女童们的叫声本就尖锐刺耳,一时间尖叫声起,往身后逃去。

这时一声暴喝响起:“住手!”

一柄刺去的长枪被快速跃来的男人挡下,男人手里的长枪一挑,将这柄长枪挑飞,而后朝前一指,长枪带出凌厉风声,怒声说道:“丢人不!”

士兵被这力道震得虎口发麻,抬头看清来人,一愣:“宋郎将。”

宋倾堂看向为首的中年男人,喝道:“杜一德,你疯了!”

伴随他话音落下,身后一大队士兵大步跑来,背对着女童们,和燕云巡守卫们面对面相向。

“宋倾堂!”中年男人眉头怒皱,“你这是干什么!这是我燕云府!”

“你燕云府对这些个头还没你肩膀高的女娃动手,你还喊的响亮?你不要脸!”

“那也轮不到你管!”

“我今天就管了!我不仅在这里管,我还要闹到皇上那儿,让皇上管!”

“宋倾堂!”杜一德咬牙切齿。

“我们要到前面去。”一个女童忽然高声说道。

众人看过去,女童很是害怕,颤着声音继续说道:“我,我们的爹娘都在那边,我们想要回前面去。”

“就,就是,”另外一个女童也跟着叫道,“我们没有做错事情,为什么要关着我们。”

“我们不是坏人!”

“他们还打我们!”一个女童伸手指去。

“你们闭嘴!”杜一德叫道。

“你给我闭嘴!”宋倾堂用更大的声音吼回去。

“宋倾堂!”杜一德气的冒烟。

“走!”宋倾堂叫道,“我们就到前面去,找你们爹娘给你们做主!”

265 丢人丢人

几千个官兵将燕云府围住,冲进府里的平民死伤两百多个,剩下的聚拢在一起,怒目看着那些兵丁们。

现场只剩几个男人的声音,其中两个是方才急急赶来的京兆府少尹朱岘和魏从事。

在人群外边,有礼部尚书和翰林学士的人想要进来,被李东延先一步喊人给挡住了。

最烦这些文人,仗着读过书,逢人就爱指点比划,偏偏也是因为读过书的原因,他们满腹经纶水墨,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还擅抓人纰漏,有时那话里就跟带着长矛一样,把人给步步逼到角落里边,张口无言。

刚才情况太乱,不慎把这些人给放了进来,现在就站在那边大骂特骂,骂的狗血淋头。

“……明明是你们先动的手,天子脚下,你们目无君上,而对手无兵器的平民举刀,足见你们只会欺负弱小,猪狗不如……”

“……女尸是那牙婆无疑吧,且不管是谁杀的她,她帮你燕云府卖出过女娃,这是事实……”

“……他们冲撞了燕云府的确不对在先,但既已停罢,便应当休战,接下去的是非应由律例定夺,你竟还要杀,这是以公徇私,用我大乾的兵马泄你私愤!李将军,你到底是我大乾的将军,还是那菜市里卖肉提刀的屠夫……”

“……真爱杀人,我这就去启奏陛下,北境正愁无人杀敌,你爱杀,你上那杀个痛快……”

“……你干什么这样瞪着我?啊?我问你,你干什么这样瞪着我?你是要杀我对吗,来,来杀我,我看你今日到底敢不敢杀我……”

“……孩子们啊,你们的心肠到底是什么做的,将士百战死,不就是为了保家卫国,没有这些百姓,哪里有家,哪里有国?你们没上过战场,就真不将自己当成一个兵了吗,还是说你们巡街巡多了,真以为自己是那些百姓口中的恶犬了?不能够啊,孩子们……”

……

烦!

真烦!

老子什么时候招惹你们了!

李东延暴躁皱眉。

同时看着满地的鲜血,也知道今日在宣延帝面前不好交代了。

“爹!”

“娘!!”

“娘亲!”

“爹爹,你在这里吗?”

……

里边忽然传来女童们的大声疾呼。

不是赶回去了吗!

李东延回过身去,伸手怒指:“拦着她们!”

“你私自关押童女,李东延,你想干什么!”朱岘上前骂道。

“真是胡闹,这些女娃没犯过事,凭何被你当罪犯对待!”

“你还叫牙婆子来卖她们,李东延,你混账东西!”

“今日这些事都是你自己惹出来的,你看陛下怎么严惩你吧!”

……

又开始了,没完没了,无休无止。

李东延强压着心里面的气,骂不还口,因为还不过。

“娘!!”

女童们已经跑过来了。

被包围住的平民里面,有人看到自己的孩子,欣喜的叫出名字。

有的女童在地上看到爹娘的尸体,扑过去张口大哭。

不少女童则呆呆的站在人群一旁,四下望着,不知所措。

宋倾堂带着兵马就在后边,李东延看到他,怒道:“宋倾堂,你干的?”

“是,就是我干的好事!”宋倾堂昂首挺胸说道。

想到这人的爹也是个用嘴巴逞凶斗狠,杀人不见血的文官,李东延怒不可遏:“你好长的手,伸到我们燕云府来了!”

“人不是我放的,”宋倾堂看着他,“我只是刚好路过,带人保护这些要被你们杀掉的女童。”

后边跟来的杜一德听到这话,差点背过气去。

刚好路过,谁他妈刚好带着一百多个兵跑邻居家去路过?

等等,好像不对。

杜一德缓了缓,忽的怒叫道:“宋倾堂,你跟那个阿梨是什么关系!你同她认识?!”

宋倾堂一顿,随后拔高声音:“认识又如何,就是认识!你他妈来抓我啊!”

魏从事皱眉,暗道这宋倾堂真是脑子通肠子。

他暗暗推了朱岘一把,张口说道:“是啊,我们也认识,不就是这阿梨让我们来的吗?”

朱岘被推,眨着眼睛,听魏从事说完后反应过来,扬声道:“就你心心念念想要抓的那个女童吗?不错,我们也算认识了,今日便是她托人递书信来的,不然我们怎赶的过来!”

真笨。

夏昭衣站在女童中看着宋倾堂,暗暗说道。

有时觉得他很聪明,脑子灵活,可现在这样的形势下,但凡长了个脑子都不该当众认下。

虽说她不觉得“阿梨”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见不得人的事,但是现在这节口,换谁在李东延的位置上,都会想方设法,拼命甩锅和泼脏水给“阿梨”,将她说的罪孽深重,罄竹难书吧。

如今高声认下,有什么好处?

想着,阿梨转眸看向魏从事和朱岘,这两人方才的话很明显是在替宋倾堂打掩护。

夏昭衣看着魏从事,隐约觉得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因她这一抬头,一个看守大牢的守卫看过来,大惊,忙伸手一指:“妖童,那妖童躲在那,将军!就是那个阿梨!”

众人顿时齐齐望去。

宋倾堂也看过来,一愣,真是她!

夏昭衣一身素布衣,模样干净,手里搀扶着一个女童站在人群里,齐刷刷望过来的目光,让她没有半点不自在,甚至,她还微微一笑,说道:“要抓我可以,换个地如何。”

“抓住她!”李东延怒声说道。

那些守卫们作势扑来。

女童们抱着脑袋惊叫。

一声清脆的口哨声忽的响起,众人朝声音来源处望去。

刚才还在人群里的小女童,瞬间出现在文官旁边的空地上,正以指鸣哨。

“给我站住!”李东延亲自追了出去。

女童转身往另外一边的假山跑去,几步跃上,再跳向屋顶。

李东延跟着要追,人到中年的他虽每日锻炼勤身,身手到底没有小童来的灵敏。

女童在屋上回身,伸出手指在自己白嫩的小脸蛋上刮着,笑得俏皮可爱:“羞羞,亏你还是个将军呢,连我一个小童都抓不到,丢人丢人。”

266 飞檐走壁

李东延额头青筋暴涨,一整日累积下的所有情绪要在他胸腔爆炸一般。

“拿箭来!我要把她射下来!”李东延大吼。

近卫应声跑走,同时杜一德令人速去将女童所在的屋子围住,一些身手好的人利落翻上假山与屋顶,但女童早就朝另外一边跳去了。

“追!”李东延得力的几个校尉们大声叫着,带着自己的兵马先追了上去。

燕云卫今日一事若不想将洋相出的那么难看,那唯有抓住这个女童了。

“是那边的墙,她想出府!”杜一德边跑边伸手指向东院,“去那边!”

近卫将弓箭取来,同时跟来一队弓箭手,箭上弦,齐齐朝女童身影瞄去。

宋倾堂皱眉,还真拿来了。

“我说李将军!”宋倾堂高声喊道,“你刚才众目睽睽下没抓到她已经够丢人了,这么多弓箭手要再射不中她,你丢的就不止你一个人的脸了!”

李东延咬牙,瞪了他一眼,继续瞄准。

“跟个小女娃过不去,我看这女娃可爱单纯的样子,哪里有你们说的那么邪乎!”宋倾堂继续说道。

“你闭嘴!”李东延叫道,手一松,弩箭疾射而去,但连屋子最外边的飞檐都没碰到,直接擦着屋顶往一旁的树上射去。

“噗!”宋倾堂偷笑。

李东延没理会,沉着脸又搭起一箭。

弓箭手们也纷纷拉弓,数十支弩箭射去。

女童伏地往另外一边的屋檐滚下,落地后又飞快上树,动作极快。

好几列弓箭手从后方校场奔来,有人上了屋顶,有人架了木梯往高墙爬去,四面八方,天罗地网,想将女童围住。

但是等他们这一番摆设布阵,女童已经离开前院,往人最少的一边奔去了。

一大群追兵追在后边,速度不极她,她爬树翻墙的身手着实灵敏,等追兵绕路跑来,便听见前头追来的人喊出她的方向。

“她在前面!”有人喊道。

“杀了她!把她射下来!”有人大声怒道。

“你们去那边,先在那边等着!”

“她在这边的屋顶!”

“下来了,往那边跑去了!”

一个用最快速度追来的士兵,眼睁睁看着女童在自己眼前翻上两丈高的铁衣堂,怒声骂道:“妈的!又让她上去了!这邪童他妈的是不是会飞檐走壁!”

“是啊!”刚消失的女童回返,在屋上冲他一笑,“被你说对了。”

说完,她忽的抬手,一支细小弩箭从她手腕上的微型弩箭装置射出。

士兵始料未及,愣在那边,忘了要躲。

弩箭沿着他左耳耳廓擦过,“砰”的一声钉在他后面的墙上。

士兵睁着眼睛,面色惨白,那一阵清晰的风声,让他刹那以为这辈子就这样结束了。

“我可不像你们,我不乱杀人。”女童说道,声音清脆。

随后回身又消失了。

后边的人追上来:“在哪?她往哪儿去了?”

士兵往上面指去,指完双腿蓦地无力,瘫软在地。

疾跑太累了,还有这弩箭,太吓人了,太吓人了。

“追!”其他人喊道。

两个人留下来扶他。

女童并未如他们一开始所料的那样,往东院府外跑去,而是奔向了后边的大校场。

跟着她在校场四周的屋舍上绕了一圈,本以为她会上山,她却换了个方向,又往前边跑去,一会儿向西,一会儿向东。

几百个人高马大的士兵,在燕云府中绕行疾奔着,想要抓住她,可她何止是会飞檐走壁,她根本就是神出鬼没。

大家被绕的晕头转向后,忽的发现,她好像彻底不见了。

上头下令彻底搜索,从外边增派了更多兵力过来。

沈冽也在其中,他套着一身盔甲,手里提着长枪,沉默走在一群士兵里,一个小院一个小院的找过去。

其实隐约觉得她可能已经走了,毕竟她堂堂正正在上边跑着都不能被抓到,若有心藏起来,便更寻不到。

身边的士兵们骂骂咧咧,将她从“邪童”骂到“奸童”,越多人附和起哄,粗鄙不堪的言语便也越多,尤其是关于身体上和男女间那方面的羞辱,让沈冽厌弃和恶心。

忍无可忍,便不用再忍。

又搜到一个小院,数人进去大屋,沈冽走在最后,将门关上。

“欸?”前头一个兵回身,“关门干什么,要看不见了。”

沈冽将长枪倚在门后,活动手腕,冷冷道:“揍你。”

搜索了半个多时辰,无果,女童恍如人间蒸发,而燕云府则里里外外狼狈不堪。

皇宫来了内侍,宣延帝召李东延进宫,在场的几个文官也一同前去,魏从事自称位卑言轻,便不去了,继续留这。

朱岘指着那些女童,对李东延说道:“李将军,这些女童不打算放了吗?”

“见了皇上再说。”李东延不耐说道。

“她们无辜且无罪,你还要留着?”

“我劝朱大人凡事点到即可,手伸得太长,把人彻底得罪了可半点好处都没有。”李东延说道。

“陛下圣明,会放的,”魏从事拉住朱岘,低声说道,“大人还是先进宫吧。”

朱岘鄙夷的看了李东延一眼。

越自尊大,越见器小,死到临头还浑然不知,惹下这般祸事,重则民心尽失,贻殃朝政,轻则日后燕云营的巡守卫上街都要被人唾骂,届时提及燕云府,便是个臭不可闻之地,不定还将入史官的笔,遗臭万年,人所不齿。

而现在不论轻重,就今日这事,皇上就铁定饶不了他。

一介武夫,不知薡蕫,愚眉肉眼,躁畏沽虚。

活该!

朱岘一拂袖,说道:“走便走吧,这就走!”

还未到府门,外头忽然响起震天般的锣鼓喧嚣声。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忙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嘿哟嘿哟!乡亲们咧,今儿个都看过来咧!”一个男人用戏腔高声唱道,声音尤是洪亮。

随着这一声戏腔落下,又一阵锣鼓声响起。

紧跟着锣鼓声后边的,是忽然乍响的,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轰隆如雷,直接盖过了那些锣鼓声,震耳欲聋。

267 应者云集

几百串鞭炮一同乍响,周遭人群捂着耳朵躲远,愣是开出一片空地来。

“让让,乡亲们,行行善,咱再让开一点!”一个粉头油面的男子在前头高声叫道。

眼熟的人认出他来,是在七里桥长喜小道场的戏台上常驻的柴喜鹊,原名柴庆云。

他不跟任何一个戏班子,高兴了就自己上去搭一出戏,长着一张出了名的能说会道的嘴,也出了名的不怕事儿大,跟各路人马都混的熟,长袖善舞。

他站在人群最前面,特别高,中间的人踮起脚尖才发现,他是站在两个趴着的壮汉的背上。

“后边有人来了,你们赶紧让开!”柴喜鹊又叫道。

众人回过头去,一愣。

数不清的轿子被人抬来,人山人海像是忽然长了山川陆地,被硬生生分开道来。

待最前边抬轿子的人走进,柴喜鹊一扬手,唱道:“鞭炮起咧!”

随即又是噼里啪啦的数百串鞭炮。

杜一德领着近卫和几个校尉大步走出,高声怒道:“这是干什么!”

声音被鞭炮声淹没,待静下后,柴喜鹊一回头,喜道:“哟,这不是杜郎将吗?”

“姓柴的,你在台上唱不够,到我这来干什么!”

“今儿个大喜啊,我来接女娃娃们回家嘛!”柴喜鹊声音生得洪亮,中气十足,高声说道,“你看,杜郎将,轿子我都备好了,就等着给女娃娃们接风洗尘呢,哦,还有,我们还摆了个大宴,寻云楼摆了几百桌酒席,摆到大街上去了,到时候乡亲们想去都可以去呢!见者有份!”

“哇!!”人群爆出惊呼。

“现在去能行吗?”

“什么时候啊?”

“就寻云楼吗?去了就成吗?”

柴喜鹊笑道:“现在哪成,我这不还没把女娃娃们接回来吗?你们快喊他放人呐!”

“就是,放人啊!”有人高声叫道。

“不是都说那阿梨抓到了吗,事情闹得这么大了,也该放人啦!”

“放人!放人!放人!”

“快放人!”

……

人群嚷到后面,变成齐刷刷的“放人”俩字,喊的铿锵有力。

与此同时,那些轿子穿过广袤人海,一座座抬到前边,一眼望去,达两百有余。

李东延和朱岘还有皇宫来的内侍们从大门出来,见此情况,李东延大怒上前,一旁的内侍出声说道:“李将军,圣命在前,时不我待。”

李东延咬牙止步,手指气得发抖。

“走呗,李将军。”朱岘说道。

一个小小文官,竟也敢这样对他。

李东延怒瞪他,今日一辱,他来日定加倍奉还!

齐声连天的“放人”二字,加之鞭炮声响不绝,让燕云府像被笼罩了一层阴霾。

今日这脸丢大了,真的真的丢大了。

而倘若仅仅只是丢脸,那还好办,更怕的是已经有不少兄弟丢命了。

同时,等着他们的路是未知的,谁也不知道他们接下来要丢掉什么。

“我们出去吗?”人群里面有小女童很轻的说道。

“我们这样出去,应该不会对我们动手吧。”

“那边那些军爷是保护我们的。”一个女童朝宋倾堂指去。

“那,我们走吧?”

有几个胆子大的女童试探性的往外面走去。

曾郎将眉头一皱:“你干什么!”

女童们吓到。

但很快又因外边的喊声而提起胆气,一个女童大声说道:“我,我们没犯事,我们不是罪人,我们现在要回家!”

“对,我们要回家,你要是再把我们抓回去,很多人都不会放过你们的!”另外一个女童也叫道。

“你们是恶人!现在天下的老百姓都讨厌你们!”

……

振臂一呼,应者云集。

有人带头在先,其他人都似有了勇气,纷纷出声,大声痛斥。

那几个女童最先朝前边走去,看到当真没人敢上前拦她们,一下子狂奔了出去。

大门就在前面,近了近了,外边还有欢呼声呢。

她们加快速度,用力奔跑。

门前几个守卫想拦她们,见她们这样狂喜奔来,不敢伸手了。

女童们跑出大门,见到外面人山人海和鳞次栉比的轿子,开心的回头看向后边。

越来越多女童出来了,有大人想跟着离开,被守卫强行挡住。

曾郎将面色阴沉:“她们无过无罪,可以走,你们不行。”

“冲撞了燕云卫府,你们想走?”一旁一个郎将也说道。

许多女童担忧的站在那边,抬头不安的看着自己的爹娘。

“滚。”曾郎将转头瞪她们,“还不滚?”

“娘……”一个女童哭了。

“你们走吧,”一个妇人哭道,“快走。”

宋倾堂拢眉,不太想看这些,恰在这时有一个队正跑来,声音极低:“宋郎将,林将军大怒,令你带兵马快些回去呢。”

宋倾堂面无表情,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朝人群看去,女童所剩不多,那边还有魏从事等人在,应该不成问题。

至于这些大人,冲动做出这样冲撞朝廷宿卫京师府的事来,那么后果怎样都该自己去承担。

而对于宋倾堂私人而言,他现在最担心的,反而是那丫头。

这死丫头,仗着自己身手好就这样戏弄别人,她当真一点都不害怕逼急了这群疯狗,再对她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吗?

真是胆大包天。

宋倾堂收回目光,对一旁亲近的两个校尉吩咐了声,准备走了。

走之前他过去同魏从事耳语。

魏从事点点头。

宋倾堂说完离开,顿了下,又回头低声道:“刚才我意气用事,多谢你和朱岘了。”

“没什么,”魏从事说道,“不过二郎日后切忌这么冲动。”

宋倾堂点点头。

魏从事和朱岘都是石荣先生的学生,宋倾堂的父亲宋度也是,因为他们方才才站出来替宋倾堂圆话。

宋倾堂告辞离开,走之前跟曾郎将还有刘监军对视了一眼。

两个人望着他的目光快要喷火了。

喷火就喷火,还能烧了我咋的。

宋倾堂收回目光,扬长离去。

“这龟孙子。”曾郎将骂道。

“年少轻狂不知事,以后不定惹出什么麻烦来。”刘监军说道。

“郎将!”一个守卫这时大步跑来,“郎将,那边出事了!”

268 接风洗尘

又出事!!

曾郎将快要吐血了。

守卫疾奔而来,忙声说道:“左护府院里有数十个弟兄被打昏关在大屋里,他们说是一个男子干的,不是那邪童。”

“男人?”刘监军上前一步,“什么男人?那人抓到了没?”

守卫摇头:“那人穿着我们的盔甲,面貌看不清,灰头土脸的,他连着骗了三波弟兄进去,打昏以后估计就走了吧……”

“那么多人打不过他?”刘监军说道。

守卫面露僵硬,垂下头点了点。

“必然是打不过,要能打得过,还能被人打昏?”曾郎将说道,“都是饭桶。”

他转身朝里边走去,说道:“走,带我去看看。”

………………

将身上的盔甲脱掉,沈冽抚平衣上褶皱。

一旁的守卫将盔甲捡起,皱眉说道:“沈郎君,那我娘的病,可就都交给你了。”

沈冽点头,看着他道:“你见到过阿梨么?”

“那女童?见过啊,”守卫伸手,将自己带血的衣袖给沈冽看,“她来大牢门口时我撞见的,她还偷袭了两个守卫,幸亏我当时不忍,跑去看那两个守卫的伤势了,这不,我刚带其中一个准备离开,其他人就被女童们给撞开了,这血还是我扶他们时沾上的。”

袖子上边鲜血浓郁,一整大片,可见对方伤势不轻。

“她当时有受伤吗?”

“没呢,她身手好得很,”守卫说道,“真的是厉害,这么点个子的丫头,愣是把我们这么多人耍的团团转。”

沈冽没说话,从衣袖上收回目光后才道:“我走了,这几日你自己当心,燕云卫府恐不会平静。”

“要出事也出不到我们头上的,”守卫一笑,“没事,不怕。”

沈冽点头,转身离开。

外边依然人山人海,这些时日京城的老百姓虽天天有热闹看,可没有一个热闹像今日这般轰动。

戴豫和杜轩在酒楼上拍着栏杆翘首等着,平静不下。

终于在人海里看到沈冽身影,戴豫忙一推杜轩:“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两人往楼道迎去,等沈冽上楼来后喊道:“少爷。”

沈冽进得包厢,戴豫关上门后大步走来:“少爷,怎么样了,见到阿梨了吗?”

“见到了,”沈冽说道,“不过隔得很远,追不上她。”

“追?那她人呢,她现在在哪里?”

“没找到,至少是安全的。”沈冽说道。

“这丫头,”戴豫沉了口气,“之前不还是挺乖的嘛,一口一声大哥叫我,多甜的,怎么到了京城这么闹腾。”

沈冽坐在桌旁,正在倒茶,忽的有所感的抬头朝窗外望去。

此处是另一个窗扇,外边所对的是燕云卫府大门出去的街道,入目是京都繁盛豪华的楼宇,一条一条宽敞的街道此时几乎围满了人,远处尽头有许多轿子及敲锣打鼓声。

沈冽开口道:“那些轿子……”

“便是那江南来的赵大娘子雇来的,”杜轩说道,“据说在寻云楼还摆了几百桌酒宴,要为这些女娃娃们接风洗尘。”

“出手阔气。”沈冽说道,抬手饮茶。

“戴豫还说阿梨闹腾,我看着赵大娘子才是真的闹腾。”杜轩又道。

“嗯。”沈冽应道,修长的手指托着茶盏,倚着唇瓣若有所思的轻轻转动。

他放下茶盏,起身说道:“我们也去看看吧。”

“啊?”杜轩和戴豫看着他,“少爷,去哪?”

“寻云楼。”沈冽朝门口走去。

“去寻云楼?”杜轩最先跟上,“少爷,你不是不爱凑热闹的吗?”

“阿梨脱身后可能会去那。”

“可阿梨也是不爱凑热闹的人啊。”戴豫也跟上。

“所以我才说可能。”沈冽回道。

……………………

来接女童的轿子共一百九十三台,是短时间内在京城能大致寻到的所有轿子。

不过坐满只有七十台左右,其他女童大多数不肯走。

轿子被抬起,一路吹锣打鼓,往盛景南街的寻云楼而去,后边跟着浩浩荡荡准备去饱餐一顿的路人。

女童们大多数第一次坐轿子,鼓起勇气后,好奇的掀开窗帘往外边张望。

沿路许多百姓在看热闹,围了一街又一街,见她们望来,好多人开始起哄,嬉闹指去。

这些目光注视难免长人虚荣,许多女童避开后坐回轿子里,心里平静不下,一时竟分不清,这几日的牢狱之灾到底是好是坏。

寻云楼是京城最气派的酒楼之一,奢华豪庭,占地极广,虽不止一次被达官显贵一掷千金的包下来过,但是像今日这样摆个上百桌,且还要摆到大街上去的场面,从未有过。

轿子一座接着一座停下,胆怯的女童们被迎了下来。

周遭的目光全部投射而来,女童们皆手足无措,便手牵手聚在一起,直到六七个美人出来迎她们进去。

“真是福大命大,遇上赵大小姐这样的大善人了。”

“我活了半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出手阔绰的女子。”

“就这豪气,哪个男的能够比得上!”

“她到底多有钱呐,金山银山吗?”

旁人们议论不休,看着那些个女童被带进寻云楼。

楼下大堂最先摆好佳肴,女童们怯怯进来,见到衣着鲜丽,站在那边招呼伙计的载春,都停下脚步。

载春望来,弯唇一笑,走来说道:“你们可来啦。”

胆子大点的几个女童福礼问安,低低道:“谢谢赵大小姐。”

“别别别,”载春说道,“我可不是什么小姐,我就是个小丫鬟,你们叫我载春姐姐便成。”

女童们点点头,开口喊道:“载春姐姐。”

载春望了眼,皱眉道:“不对呀,你们怎么就这么点人?”

“她们爹娘被困在那边,她们便不肯来。”

“还有人的爹娘死在那里了,也不来的。”

“这样子啊,”载春点头,又道,“那你们呢,你们的爹娘看来是没事的吧?”

“……我没有爹娘了。”

“我有四五个兄长和姐姐,我爹娘是不会去拼命救我的……”

“我也有好多兄长,我宁可我爹娘不来救我……”

269 贵客来访

女童们一个接一个的说着,载春轻叹,摸摸她们的头,看向那几个美人,说道:“领这些姑娘们入座吧。”

几个美人应是。

一个女童忽的说道:“载春姐姐,我们能留下吗?”

“什么?”

“这顿饭吃完,是不是就要将我们赶走了呀。”另外一个女童说道。

载春皱眉,看着她们可怜巴巴又带期盼的目光,她心里变得不是滋味。

顿了顿,载春挤出一个笑容:“乖,先去吃饭吧。”

等女童们入座后,载春招来一个美人,吩咐她在这里照顾好女童们,而后她回身去楼上客房。

赵宁坐在窗边,脸上蒙着素纱,身上着一袭同色襦裙,外边罩着宽大的暗色衣袍,她身前有一盘棋局,左手与右手对弈。

载春合上门,走来喊道:“大小姐。”

“我听到外边的动静了,”赵宁捏着棋子,没有抬头,说道,“来了几人?”

“只有七十几个女童愿意来。”载春说道。

“嗯。”赵宁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安静一会儿,载春说道:“大小姐,这顿酒席散了,她们是不是就要回去了呀。”

赵宁落下一枚棋子,抬眸望去,不解:“什么?”

“我看这些女童怪可怜的,孤苦伶仃,”载春看着她,“大小姐,咱们不是要在京城开店吗,要不就收留几个做事?”

“做事,”赵宁淡淡重复,收回目光望回棋局,说道,“不必了,吃完便让她们何处来,再往何处去,若是你觉得可怜,我便每人送她们几钱银子,多了也不好,在身上容易被坏人惦记。”

“可是……”

“不必说了。”赵宁打断她。

载春目光变得困惑,望着窗前的赵宁,但见她已投入精神去专注下棋,不好再打扰,到唇边的话咽回下去,告了退。

别人都说自家大小姐心善,载春也说不好到底是不是心善。

有时候觉得是,有时候又觉得,她似乎仅仅只是想要花钱。

比如,这些时日一直有不少人来求她们救命,有些是家财被偷窃一空,过不下去的,有些是病入膏肓,想要活命的,在载春看来,全部都是可怜人。

但大小姐未曾眨过眼睛,说不救便不救,毫无恻隐之心。

别人的夸奖,她不当回事,别人的谩骂,她更不屑一顾,载春摸不透她到底是个什么性情的人,哪怕跟她身边也有数月了,依旧是不懂。

关上门,载春一时不想下楼去见那群女童,打算先寻个地方歇脚。

楼梯传来急急的脚步声,载春停下脚步,见匆忙上来的是伙计。

“载春姑娘,”伙计见到她后叫道,大步跑来,“载春姑娘,好些人想要拜访赵娘子呢。”

“我家小姐说了不见的。”载春说道。

“今日来的非寻常人,”伙计压低声音,“都是些贵胄呢。”

“哦,”载春点头,“那也不见的。”

伙计上前一步,附在载春耳边低声说了几个人名。

载春一顿,惊道:“他们?”

“是的呢,载春姑娘,你去问问赵娘子,要不要见的。”

载春点头:“好,我这就去问。”

她转身回了房间,伙计便在门口等着。

赵宁听完,直接道:“不见。”

载春一愣,说道:“大小姐,一个都不见?”

“是,一个都不见。”

“这不成呀,”载春上前,低声说道,“这些可不仅仅只是普通的小官,这些都是大人物。”

赵宁落下一子,抬头说道:“我也会是大人物啊。”

载春眨巴眼睛,呆呆看着她。

说起来,好像也真的是如此,自家小姐来京城的第一天,便直接闯下了名声,到如今,连这些贵胄子弟都亲自上门拜访,谁说不是大人物了呢。

门口这时传来敲门声,载春看了眼,说道:“小姐,我去看看。”

门外还是那个伙计,一等门开便道:“载春姑娘,又来人了,这次来的是安太傅家的六郎君。”

载春走出屋来,将门带上,说道:“我家小姐说,一个都不见。”

“啊?”伙计傻眼,“一个都不见?”

“嗯。”载春点头,“麻烦伙计了,你去同他们说一声吧。”

“好吧,”伙计应声,“那我去说一声。”

载春在门口想了想,干脆也跟了过去。

赵宁不稀罕见这些人,但她可不一样。

这些达官显贵,于她们寻常百姓,甚至是为奴为仆的丫鬟而言,简直就是天上下来的神仙一般,压根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便去见见到底是什么样的吧。

寻云楼大堂摆满桌席,入座的都是女童,掌柜的没让那些行人进来,要蹭吃蹭喝的,自己去街边的酒席去。

但是那些达官子弟并不在“行人”行列之中,掌柜的巴不得他们进来,但几人一见大堂里边全是女童,便纷纷止步,索性在外边站着。

掌柜的深感不安,在外边同他们赔笑,但因这些人似乎彼此互看不顺眼的样子,掌柜的只好这边去一下,那边去一下,几边都不敢耽误。

“他竟然也来了。”赵唐摇着扇子,看着那边的李骁。

李骁是刚来的,现在带着近卫,面无表情,双手背后望着街道尽头都摆着的酒席。

在另外一边,站着的是安太傅的儿子安于平,带着两个随从。

还有跟他们三方都不相熟的,是宣平侯世子孟笑川。

掌柜的恨不能自己多出好几个分身来,好在伙计终于下来了,面色比较为难。

掌柜的拢眉,说道:“赵娘子不肯见?”

伙计点头:“是啊。”

掌柜的呼了口气,说道:“罢了,那我便去说说吧。”

他朝离自己最近的李骁走去:“小郡王。”

“让她下来,”李骁打断他,“这是命令。”

掌柜的一顿,看着李骁的侧容:“小郡王,您是说。”

“我怀疑她同那邪童认识,”李骁说道,“你直接去同她说,先才是礼,她若不肯见好就收,那就之好用‘兵’了。”

掌柜的面露为难:“可是小郡王……”

“你废话什么?”李骁身旁的近卫怒声斥道,“叫你去,你便去。”

270 阿梨在那

掌柜的只好转身,还未进得大门,便听那边的赵唐懒洋洋的扬声说道:“掌柜的,你这是干什么去,我让你替我去询问请示赵大娘子,你便磨磨蹭蹭个半日?”

掌柜的暗骂了声,转身过来对他问好,开口说道:“小郡王说那赵娘子同前段时间的邪童认识,让我去将那赵娘子请下来问话呢。”

“奇了,”赵唐摇着扇子,“这类张口就来的事,你也愿意去跑腿?旁人说赵娘子同阿梨认识,便就真的认识了?那你,”他折扇一收,戳着掌柜的肩膀,“我说你跟昨日被砍头的那个罪犯认识,还朋比为奸,你赶紧去自首去。”

掌柜的讪笑,轻推开扇子:“哪能这样呢,赵将军,这怎么可能的,再说,昨日也没听说有罪犯被砍头的。”

“别去了,”赵唐潇洒将扇子打开,“别平白劳累美人,跑上跑下的,多累,你再跑一趟,去问问赵娘子肯不肯见我吧。”

载春刚好过来在门内,听到美人两字,她抿着嘴巴偷笑。

还美人呢,要是被这正说话的公子知道她不仅容貌被毁了,吓人的可怕,就连岁数也一大把,一点儿都不年轻了,还美人个屁呢。

她悄然往外边看去,还未看到人影,目光停在对街巷弄的一个人影上。

好俊俏的公子哥啊。

载春愣怔着眨着眼睛,发现不止她一个人在看,堂内的几个美人也在往那边瞅。

他们所站的角度,似乎恰好她们能看到。

沈冽微微抬着头,望着寻云楼高层,阳光打在他白皙光洁的面孔上,似能反光。

身影修长高大,因着一阵墨色衣衫,越发显的腰身极瘦,在人群里着实显眼。他面容清俊,神情平淡,但因气质使然,似带着一股先天的倨傲与淡漠。

“上去吗,少爷。”戴豫说道。

“必然去不了,”杜轩说道,“那边好些人都似吃了闭门羹呢。”

他指的是赵唐他们。

“阿梨会在这吗?”戴豫担忧的说道,“那李骁也在呢。”

沈冽收回目光,往那边的李骁看去。

李骁正回头看着赵唐,目光不掩敌意。

赵唐则懒洋洋的摇着扇子,目带挑衅。

“那不是赵将军吗,他们这模样怎么好像要打起来。”杜轩说道。

“那正好,”戴豫哼道,“赵将军快去揍死这王八蛋吧。”

“未必,”沈冽看着他们,“可能李骁更强。”

……………………

“必然是李骁更强啊。”夏昭衣自言自语似的开口说道。

一身富贵锦衣的中年男子坐在她旁边,专心吃着东西,没有说话,或者说不敢说话更恰当。

夏昭衣垂下头,调羹舀了口汤喂到嘴巴里边,又抬头看去。

远处门口的两个少年武将还在对视,似有无形烽火在其中烧着。

说是两个少年武将,其实代表了当今朝堂上的两股势力,当然,如今朝堂上的势力何止是这两股。

夏昭衣心底默数着日期和时辰,另外一只手随意点着,最后大拇指停在无名指上端。

夏昭衣拢眉,这难道真的会打起来吗。

“吃,吃完了吗?”中年男子这时低声说道。

夏昭衣收回目光朝他看去。

中年男子面色很是不安,不自在的看着她。

夏昭衣笑了,说道:“你怕了呀?”

这怎么可能会不怕的。

中年男子都要怕哭了。

他本身就是个负债累累的赌徒,虽说这女孩替他还了大半的债,但是他这张脸着实是有不少人认得,到时候来质问他为何忽然荣华富贵了,他怎么回答?谁让这个女童,她不是什么简单的女童呢。

现在中年男子几乎肯定,这女童就是那个阿梨了。

一个被满大街通缉过的女童,所行之恶得多可怕,其他不论,光就今日燕云卫府门前暴乱一事,起因便是因这个女童吧。

要是被旁人知道她和这女童沾亲带故,他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

“别怕,”夏昭衣说道,又往嘴巴里面喂了口汤,咽下去后说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好你,不过,也不会发生什么的,我如果真要去招惹别人,我不可能带着你。”

中年男子神色依然焦虑,闷闷点了下头。

夏昭衣心下轻叹。

她当初还以为赌徒必然都是穷凶极恶,胆大包天之辈,如若知道这个人胆子这么小,怕风怯雨,她当初定不会选他。

不过看他被吓成这样,夏昭衣放下调羹,正准备要离开时,寻云楼门前忽然传来一阵大叫。

夏昭衣抬头,便见李骁已冲到赵唐处,抓着赵唐的衣襟往墙上撞去。

赵唐的随从上前去拦,被李骁的近卫缠住。

赵唐抓着李骁的手掰开,并去回击。

李骁挡掉攻击,同样拳拳到肉的回击过去。

几乎所有桌席上的人都起身往那边望去,也有少数人在飞快的吃着,或者趁此机会把那些好吃的都装进自己带来的口袋里。

安于平和孟笑川退远一些,掌柜的和伙计们在劝架拉架。

但两个都是武将,高强的手脚功夫傍身,谁来劝架,谁最先遭殃。

“……真打起来了,”夏昭衣说道,而后起身,看向中年男子,“我们走吧。”

“这就走?”中年男子看着她。

“不然呢?”夏昭衣笑道,“你不是怕了么。”

中年男子讪讪,起身说道:“那好吧。”

大群大量朝寻云楼聚过去。

夏昭衣和中年男子则往另外一边逆流而行。

“这就回去了,那你今天来这边是要干什么的呢。”中年男子不安的问道。

“来看看人,想看一看那赵家娘子是个什么模样,再看一看会有哪些人找她。”夏昭衣回道。

中年男子“哦”了声,说道:“那就好……”

他真怕自己会耽误她要做的事。

“阿梨?”戴豫忽的说道,看向远处人海里经过的女童和中年男子。

沈冽闻言望去,说道:“在哪?”

“好像真的是她!在那!”戴豫欣喜说道,边大步朝外边走去。

但就准备开口喊她时,杜轩一步上前捂住他的嘴:“别嚷出她的名字!”

271 争论不休

女童梳着精致发髻,斜插着一支云梦梅花簪,身上衣衫精美,雅黄襦裙,缀着藕荷色花纹,面料上乘。

这样一个明眸皓齿,顾盼神飞的雪玉女孩,如若不是他们数月前共处接触过,单凭路上多看几眼,怎么都难以同那盘着简练发髻,一身轻装简便,清冷疏狂的阿梨想到一块。

人群往寻云楼涌去,挤挤挨挨。

沈冽和戴豫杜轩推开人群,被挤得行动极缓。

终于穿过人海,沈冽停下脚步,张目望着,女童和她身旁的中年男子已消失不见了。

“少爷,”戴豫转过头来,“找不到了。”

沈冽眉心拢着,点点头:“嗯。”

“算算时间,她应该才来不久,不应当这么快就走啊。”杜轩说道。

“可能不想被李骁认出来?”戴豫低声道。

“也是。”杜轩往身后看去,寻云楼外里三圈外三圈都是人,他们不知不觉追出来好远,那些人在他们视线里变得芝麻粒大小了。

“少爷,怎么办?”戴豫问道。

“走吧,”沈冽收回目光,“我们回去。”

……………………

东明宫临着太吟湖,一片开阔水榭通达四面,湖上还有六座大廊桥,湖光潋滟,穿桥洞而过,沿岸树枝垂绦,因秋冬岁凉,树枝金黄枯槁,满湖清寒。

李东延和朱岘等六人,跟随内侍穿过太吟湖,湖风徐徐,迎面而来,带着残余桂香,沁入鼻尖。

远处有年轻女子的笑声,在宫里能这样开怀朗笑的,唯有那三个备受宣延帝盛宠的公主了。

“公主,好像又有人来了。”宫女笑着说道。

阳平公主抬头看去,皱眉说道:“可真烦,等父皇清闲了又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

她还有事去找他的呢。

宫女笑笑,将手里的球抛去:“公主,接着,到您啦。”

李东延跟随内侍进来,遥遥听到远处嘈杂,他脚步渐渐变缓,问道:“何内侍,怎么这么多人?”

何内侍笑道:“是呢,从早朝结束后就来了,都是为了新政的缘故,先才虞大人和潘大人吵的不可开交,宋大人和虞大人都快打起来了。”

“宋尚书?”李东延说道。

“是啊,”何内侍点头,“新政牵扯最大的就是工部了。”

李东延“哦”了声,没说话了。

这宋度,当什么尚书,自己儿子都教养不好,还管新政?

大殿里面吵闹不休,外边站着许多官员,除了为新政而来的,还有数人是为禁书令和边防战事而来。

何内侍进去通禀,李东延和朱岘同外边的官员们站在一起。

朱岘见到梁乃,抬步走去,低声喊道:“大人。”

梁乃面色冷肃,微微抬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见到梁乃这模样,朱岘心下一沉。

燕云卫府发生的事情想必早已传到宫里,百姓群情激愤,在京兆之地与官兵冲突,造成大量伤亡,这般不安定的矛盾爆发,放在任何帝王面前,都是必然要解决的重中之重。

可梁乃这神情,似乎此事并没有那么危急。

梁乃的性格,朱岘再明白不过,这说明眼下有更严重的事情摆在前面。

朱岘心底轻叹,抬头看向前方宫宇。

天幕大张,寒风倒卷,高耸屹立的宫殿金碧辉煌,可朱岘忽然觉得它老了,破败了,萧索干瘪。

房子也会瞬间苍老掉吗?

他眼眸变得迷茫。

宫殿里来时的那阵嘈杂依然还在,朱岘收回目光,在梁乃身边安静站着。

何内侍进去通禀,宣延帝坐在书桌后,淡淡说道:“让他们等着。”

声音不掩疲累。

何内侍应声告退。

待他一走,工部侍郎黄觅便紧接先才的话题继续说道:“陛下,臣还是那句话,此事万不得行!当初张贤宝提议的临宁兴修水利之事,虞大人可是赞成,并积极主张的,后朝廷耗费了大量钱财和人力,可结果呢,快要竣工时,安江的宋致易反了,那一整片如今都被宋致易这贼子窃走,包括了我们兴修的水利!如今虞大人的提议亦决不可取,陛下,我们现在根本没有大兴人力之本了!”

“不,陛下,臣能明白虞大人的意思,”中书侍郎魏尧君随即说道,“如今游手好闲之徒太多,唯各安共分方而天下平矣,外患棘手,内忧亦不得不顾,灾荒令百姓大量北逃,如何安置是个当务之急,虞大人想安排这些人力去开垦荒土和进山采矿,这能免去大量游手好闲之徒危害百姓,是个良策!”

“陛下,”虞世龄说道,“张贤宝一事,当时谁都无法料及宋致易会反,宋致易反后,张贤宝已自己沉湖谢罪了,黄侍郎是觉得他一人死还不够,所以想让本官也同去吗?”

“胡扯什么,”宣延帝慢声说道,“吵了半日了,吵的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没了分寸吗?”

“臣不敢。”虞世龄垂头说道。

“陛下,虞大人这话说的太过诛心!”黄觅说道,“老臣未曾这样想过,老臣不过就事论事,虞大人竟说老臣想让他死!同朝为官,这太污蔑人了!”

“陛下,”宋度说道,“虞大人的提议太过不切实际,真的行不通。”

“宋尚书,你们对于其他人的提议皆作否决,你们自己又有何高见呢?”

“是了,今日所提各种皆被你们否决,你们自己倒是拿个主意出来。”

“话说的轻松,在工部任职的是我们,又不是你们,你们动动嘴皮子了事,我们却知易行难。”

……

殿外守卫面无表情的立着,两边还各立着几名内侍。

内侍面上恭敬,耳朵却高高竖着,将他们的话努力记住。

不进去看都能想到那几个大臣的脸色是什么样的了,面红耳赤,怒目圆瞪,兴许脖子都急粗了。

以前多好,只有两个派系,无非是主战还是求和,现在又多了,有主张革新的,有守旧的,有和亲的,甚至有大胆想同叛军结盟,先消灭其他叛军势力的。

这里边,光是主张革新的又有许多分歧,要么想严刑酷法,要么提议变革税制,还有人提出要迁都。

内侍们已经听乱了,想着皇上耳边被那么多人吵着,必然是更乱吧。

272 一人之手

日暮渐沉,天光逐渐暗下。

饭菜备好了,石头过来敲门:“少爷,该吃晚膳了。”

书房窗扇开着,晚风潇潇,带着寒意吹来。

屋内亮着两盏烛灯,罩着云清蝉翼纱,将烛火变得透白。

沈冽坐在书案后,指骨虚撑着唇,愣愣的望着案上压着镇纸的书信和翻开的古籍。

“少爷?”敲门声又响起,而后石头直接推开了书房门。

沈冽抬头望去:“何事?”

“啊?”石头说道,“少爷,我以为你又趴着睡了呢。”

“没有。”沈冽回道。

“该吃饭了,”石头无奈道,“少爷,你又看书看的不记事了。”

沈冽点点头,说道:“帮我端来吧,我在这吃。”

“看什么书呢,”石头望去,嘀咕道,“又是那类书吧,老看些不正经的。”

嘀咕完,他不高兴的转身走了。

房门被轻轻带上,沈冽收回目光,看回到书信上,心头仍是震惊。

这些古籍都是定国公府送来的,绝大部分都是夏大小姐的珍藏。

她偶尔会提笔题注,落款字迹清绝洒然,翰墨秀润,精致超逸似古坊琴弦之妙,却又有天地开合之气,大漠孤烟之势。

两种浑然不同的气韵,在她笔端下天成于一体,相携共生,张力游跋。

他初见时被这字所吸引,同时又觉熟悉,一时忆不起在哪见过。

直到今日打开宋倾堂递来的这封信,他忽然忆起了数月前在磐云道所见的木板。

那上边的字,女童说是她自己所写。

木板他怎会随身带着,可是递来的这封信,他一回来便做了对比,若不是刻意模仿,下苦功夫去学去抄,这两者上边的字迹根本就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气势相同,蕴韵一样,最重要的是,习惯不会骗人,不仅是书写的习惯,更还有行文用词。

可,怎么可能?

少年拢眉,心头颇乱,诸多念想冲撞在一起,匪夷所思,可又觉得云雾四散,月明在前。

书房的门这时被推开,石头端着饭菜进来:“少爷。”

“嗯。”沈冽应声,将信收起。

石头将饭菜放下,看了眼一旁的古籍,心里嘀咕,果然是这些书。

他边摆放碗筷,边状似不经意的说道:“少爷,学府那边也该去报道了……”

“不急。”沈冽回道。

“怎么会不急呢,读书是很紧要的事情,得亏今年出了些事,不考试了,不然少爷指不定要错过今年了。”

“嗯。”沈冽应声。

这敷衍的语气,让石头真是生气。

摆好东西后,石头告退离开,离开前看到沈冽没有要开动的意思,在那边望着灯罩上透明的银丝云纹发呆。

真是的,读的什么书。

石头气呼呼。

自家少爷本来多精神的一个人,就是这些书读多了,竟恍惚成这样。

门被轻轻带上,室内恢复安静。

饭菜的香气冲散了屋内清冷,风仍从窗外吹来,拂动沈冽的碎发。

过去良久,他抬手将古籍轻轻合上。

……………………

风打着廊灯,摇摇晃晃。

一听说李骁回来,焦急等着的蔡和先生便大步穿过廊道和空地,赶到凌风院。

屋外风声呼啸,屋内李骁光着上身,叶俊正在为他上药。

蔡和先生进得屋来,见此情况,走来说道:“少爷,伤得重吗?”

李骁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这话你该去问那姓赵的。”

“他伤的更重,”叶俊说道,“少爷把他胳膊都卸了。”

“这可了得,”蔡和先生惊道,“少爷,他可是天成营的将军,手握重兵的,这要闹起来,便是王爷都保不了你。”

“他保过我么?”李骁问道。

蔡和先生皱眉:“可是少爷,此事到底需想个办法,你下手着实太重了。”

“那便闹吧,”李骁唇角冷蔑,“李循带兵在外,真要闹起来,谁又怕谁。倒是他们,天成营的将军?结果被我当街打成了熊样,丢人。”

蔡和先生朝他臂膀的乌青望去,说道:“话虽如此,但是少爷,当初嵇鸿先生提过的,我们最不宜在明面上招惹的便是郑国公府。”

“够了,”李骁打断他,“先生不要再说,既已发生,便已发生,惹都惹了,还能如何?”

蔡和先生微顿,点点头:“好吧,少爷说的是,那便不提这个了,我今日来找少爷,是想问,那阿梨的事情,少爷打算如何?”

李骁眉头一皱,顿时更觉心烦。

“今日燕云卫府一闹,似乎超出我们的想象了。”蔡和先生观察着他的神色,小心说道,“我们白忙了一圈,又回原点了。”

“李东延现在如何了?”

“尚未可知,还在宫里。”

“还在宫里?”李骁挑眉,“就这么点事,皇上都不会判了?惹得民怨载道,愤而暴乱,当罚则罚,还要重罚,他拖到现在?”

“不是,少爷,如今宫里乱着呢,”蔡和先生道,“虞世龄和宋度他们也才出宫不久,听说在宫门口又大吵了一架,两帮人马互不相容。现在宫里,欧阳隽还未出来,潘堂峰也是,轮到李东延,估计要再往后推一推了。”

对虞世龄和宋度,李骁倒无甚之感,随意点头,说道:“可惜李东延了,他真是一颗好用的棋子。”

“他已是废棋了,”蔡和先生说道,“少爷,阿梨呢,少爷有何打算?今日在燕云卫府,她可是活生生的出现了,还将燕云卫们闹得人仰马翻。”

听到这女童的名字,李骁的脸色便不由阴沉。

功亏一篑,他再一次尝到了这四个字的滋味,就如当初在佩封,精心谋划了那么久,将每一步都计算进去,不容有误,却半途被这忽然冒出的女童搅乱,功亏一篑。

今日也是,如若她不是这样大张旗鼓的出现,那么一切都还有回转的余地。

可惜了他大费苦心收买下李东延身边的亲信,拼命怂恿李东延去大量抓捕女童了。

也可惜,蔡和先生写下的那些栽赃陷害他人的“审讯”,已经成一张废纸了,哪怕按过押。

273 天下真好

他本想借李东延之手以假乱真,等到一切既定后,哪怕真的再出现,谁又会把这真的当成真。

毕竟阿梨这张面孔,除了他,有几人看过?

届时她对他的所有指控,他想赖给谁便赖给谁,全可推为他人的诬陷和攻击。

一切本该按照既定轨迹进行,只要再拖一天,再拖一天便可,现在却出了这样的乱子。

接下去要怎么办?

能怎么办。

要么她死,要么再找一颗棋子,替他去死。

以及,他快要没有耐心了。

李骁忽的站起身子,叶俊退开一步,低声叫道:“小郡王?”

李骁走到窗边,将窗扇推开。

寒风灌入进来,打在他未着寸缕的上身,他眉眼微沉,望着远处暗夜里闪烁的灯火,忽然觉得,那像是一双狼的眼睛。

“少爷,会冷的。”蔡和先生说道。

“不冷。”李骁回答。

他甚至觉得还很热,是胸腔里面发散出来的热血和战意。

过去很久,李骁忽的说道:“真好。”

“什么?”

“天下真好,”李骁抬起头朝天幕望去,天上没有星星,一片墨蓝色的,有乌云如薄纱般飘过,李骁淡淡道,“先生,大乾多大来着?”

“多大?”蔡和先生一笑,“这,很大啊。”

“对,”李骁点点头,“很大。”

大乾开国三百年,北起长平高原,南至地钧海疆,西接贺川荒地,东临长海群岛,幅员辽阔,地大物博,哪怕如今外来入侵,四方割据,国土面积依然庞大的吓人。

蔡和先生看着李骁,知道他为何有此一问。

年少者,轻狂也,敢逐日月,敢追星辰,踏凌霄,平四海,哪个少年不曾有此一梦。

“少爷,”蔡和先生说道,“你先将衣物穿上,不然会染风寒。”

“我今日闯了大祸,”李骁说道,“我当街将天成营赵将军的胳膊卸了,郑国公府一定会找我算账,我因害怕担责,故而要离京暂避。”

“少爷,你要离京?”

“你去收拾下,你们同我一起走,”李骁回过头来说道,“我们去归禾。”

“那王爷那边……”

“不用管,”李骁看回到外边天幕,“等到了归禾,我再给他书信。”

蔡和先生点头:“好,我这便去收拾。”

“从简。”

“是。”

简单休息,隔日辰时未到,李骁便带人离开。

随行亲信门客三十人,近卫六十余人,一队车马也算浩荡。

李骁骑马当先,选的路是盛景南街。

他穿着一袭松绿锦袍,雍容华贵,面庞微带着少年的稚嫩,神情却冷漠不耐,眉目轻蔑。

早行的路人望来,又不敢太过打量。

车马一路往前,马蹄声在行人不多的清晨长街踩出清脆的蹄声。

到了寻云楼楼下,李骁勒马停住。

后边的随从们也跟着停下。

寻云楼地段较其他地方要热闹,尤其是昨日才大摆盛宴,现在这里聚集了很多清早赶来的菜农和果农。

“拿我的弓来。”李骁说道。

叶俊将弓递来。

李骁搭箭上弦,忽的举起了弓。

周遭百姓惊到,下意识往两旁避开。

却见少年弯弓,高高扬起,对准了寻云楼上的客房。

掌柜的方才听伙计说李骁来了,正急急赶来,还未出大门,见到他手里拿着的弓和已经上弦的箭,吓的面色惨白,不敢动了。

忽的,少年松开手指,箭矢如电,嗖的疾飞出去,带着巨大力道射入三楼客房外的栏杆柱子上。

掌柜的气都快透不过来了,这才走出来,开口喊道:“小郡王。”

李骁将弓递给叶俊,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拉扯马缰离开。

“小郡王?”掌柜的又叫道。

李骁不发一言,头都未回。

身后人马随行,其中一辆马车的车帘在经过时被掀起。

蔡和先生抬头看着栏杆外的那支箭,心下轻叹,面淡无波的将车帘放下。

人马彻底离开,掌柜的才算彻底松了口气。

“掌柜的,他这是什么意思,”伙计的站在一旁,悄声说道,“他这大清早的发的什么邪火,昨日吃亏的是那赵唐,又不是他。”

“不知道,”掌柜的回道,“你去找东家说说,待会儿郑国公府的人怕是也要找来了。”

“得嘞,”伙计的应道,将抹布往肩上一甩,“我这就去找。”

载春站在窗边,待李骁的人彻底走了,她才悄然松气。

步出回廊,栏杆外斜插着一根箭,入木极深。

楼下许多人抬头看她。

赵宁极少露面,在外露面的都是载春,她如今也算是个大名人了,这一带的人见到她都是欢喜的。

载春没什么表情,收回目光后回去。

赵宁在镜子前描眉,眉笔很轻很轻的带过自己的眉梢,闻言淡淡道:“让掌柜的找个木梯,随便喊个人将箭矢取下吧。”

“是,”载春点头,又道,“可是,他这算什么意思呢,这是在说,他想要杀我们吗?”

“不想猜。”

“这不能不猜啊,大小姐,这说不定就是想要我们的命啊。”

赵宁没说话,指腹蘸着胭脂,在眼皮上晕散,处理的精致仔细。

载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往一旁的窗台看去。

阳光渐渐探头,落在窗台上,很漂亮的一层光晕,但载春的心情糟到了极点。

赵宁看着铜镜里面的载春,说道:“在骂我?”

载春一愣,回过头来,和她在镜中对上视线。

“不,不敢的。”载春说道。

“这有什么好不敢,嘴巴长在你那,心里面的想法也在你那,你怎么想都是你自己的事。”

载春垂下头,惴惴不安。

“或者,你心里面还在想,这赵宁都这个模样了,她还描什么眉,描的再好看,嘴巴不还是一样可怕。”赵宁又说道。

“没有。”载春很轻很轻的说道。

赵宁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说道:“我发现,我真好看。”

载春一顿,抬头看她:“什么?”

“正因为嘴巴丑了,所以我要把我的眉眼描画的更美,”赵宁对上载春在镜中的目光,说道,“嘴巴变成这样,不是我自己的选择,也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而得到的惩罚,我是无辜被害的。眉眼更为精致,却是我所能做的,对自己最大的弥补。”

好像,不是很听得懂。

载春似懂非懂的点了下头。

274 你在哪呢

赵宁画完眉,抬手梳发。

她的头发很短,只到肩下,头发不多,很是单薄。

载春上前,说道:“大小姐,我来吧。”

赵宁将梳子递了过去。

载春从发尖开始梳起,梳的小心。

赵宁没有盘过发,也从不挽髻,这几个月养下来,头发养回不少光泽,乌黑柔顺。

载春梳着,抬头看一眼镜子里面的赵宁。

其实这样去看,赵宁真的很美。

虽然岁数不年轻了,但她眼角的细纹在精心容妆过后,几乎看不出来,很媚,很明亮,同时又不妖。

不过,载春是被她面纱下的唇瓣吓到过的,真的太可怕。

这时,敲门声响起。

载春看过去,说道:“兴许是来说那箭矢的事,我去看看。”

“好。”赵宁点头。

载春放下梳子,过去打开房门。

掌柜的手里拿着一个精致长盒,见到她后笑道:“载春姑娘,刚才的事没把您吓着吧?”

“掌柜的,你看什么时候找人搬个梯子,把那箭矢取了?”载春说道。

“已经令人去取啦。”掌柜的说道,将手里的长盒递来,“载春姑娘,这个。”

载春好奇,伸手接过:“这是什么。”

“林姑娘送来的,这里边是刘博言的醉牡丹,可是真迹呢,她想来拜访赵娘子。”

“林姑娘?”载春看着手里的长盒,手感摸上去极是舒服,“谁啊?”

“林清风,林姑娘,云梁来的,名气可不小。”

“哦,”载春点点头,“你稍等,我去问问小姐。”

“嗯嗯。”

载春回去同赵宁说。

赵宁看了眼盒子,说道:“这是送我的?”

“肯定是的呀。”

“那收下吧。”

“嗯,”载春应声,“那我去同掌柜的说一声回来便备茶,大小姐也准备下吧……”

“不是的,”赵宁说道,“礼物收下,人就不用来了。”

“啊?”载春一愣,“这怎么成,既然都收下了,那肯定也要见的呀。”

“是她自己要送我的。”赵宁看着她。

载春拢眉,看了眼手里的盒子,说道:“可是大小姐,这不合规矩,会被人诟病的。”

“谁的规矩?”赵宁问道。

“就,就是规矩啊。”

“我的规矩里,没有这样的规矩。”

“可……”

“罢了,”赵宁收回目光,垂头整理锦盒里的发饰,淡淡道,“你要是觉得为难,拿回去吧,我对这些画作本也无多大兴致了。”

载春这才终于松了口气,说道:“那,我还回去了。”

赵宁没说话了,兀自摆弄手里的物件。

待载春离开,赵宁抬起头,望向梳妆台后边的窗扇。

窗是开着的,风很轻柔,阳光暖软。

林清风。

她心里面轻声念着。

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似乎是……她说的。

赵宁从袖子里面摸出一个干净的小荷包,胖鼓鼓的,有很淡的花香。

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眉头轻拢,顿了顿,开口说道:“载春。”

刚关上门的小丫鬟回头叫道:“在呢,大小姐。”

“那几间铺子谈得如何了。”

“都妥了的,”载春过来说道,“近来生意不好做,大小姐给的价格又好,那边说了只要大小姐想去,什么时候都可以盘下来。”

“那便下午吧,”赵宁起身说道,“你去安排,顺便,那刘掌柜一家的后事也该准备了。”

载春微顿,低低道:“大小姐,昨日去燕云卫府要人已经闹得很轰动了,这后事,还要继续吗?”

“要的。”

“好吧,那我去安排。”载春垂头说道。

离了房,载春发现自己现在真忙。

之前赵宁说要再找几个人手时,她还有些不乐意,现在觉得,要是有人能陪自己分担一下就好了。

从寻云楼大门出来,沿路不少人同她打招呼。

载春偶尔应几声,应多了也觉烦躁,脚步走的有些快。

“是她吗?”林清风看着下边脚步匆匆的小丫鬟。

“对,就是她,她就是载春。”大罗说道。

“派人跟上她,不要被她发现,将她今日去过的地方都记下来。”

“是。”大罗应道。

这时,路边一个小乞丐忽然跑出。

林清风“欸?”了一声,看向那个乞丐。

“姑娘,姑娘。”小乞丐朝载春跑去。

载春回过头,当即往后边退去:“你别过来!”

铁柱笑嘿嘿的说道:“你就是那个载春姑娘吧。”

“没钱给你,”载春说道,“去去去,往一边去。”

“不不,我不是要钱的,”铁柱把破碗往后面背去,“我是想跟你打听个人。”

“我也不是包打听的,”载春说道,“你走开。”

这几日真的什么阿猫阿狗都来找她,烦。

载春朝前走去,铁柱跟上,笑着说道:“载春姑娘,就借一步说话嘛。”

“走开!”

“要不这样,载春姑娘,你看你们才来京城,肯定人生地不熟的,说不定有什么地方刚好我能帮得上忙呢,我对京城大街小巷可熟悉啦。”

载春没理,厌恶的皱着眉头。

铁柱就在一旁跟着:“真的,我知道你们有钱,可是有钱人很好骗的,说不定别人为了赚你们的钱故意讹你们,我就不会嘛。”

“你烦不烦,”载春停下脚步,怒声说道,“哪跑来的小乞丐,这么不要脸,不知天高地厚,你不也是想来骗我们的钱吗?看看你这穷酸肮脏的丑样子,你离我远点,身上的味儿真令人讨厌,再缠着我我就报官了。”

“别这样嘛,我就打听个人。”铁柱嬉皮笑脸的说道。

“恶心死了。”载春嫌恶的说道,在鼻子下挥了下手,转身走了。

铁柱这次没再跟上,他抬手嗅了嗅自己的衣服。

臭吗?

前天才求着澡堂老板放自己进去,花了一笔不小的钱洗的澡,这几天天冷也没咋出汗,会有那么大的味儿吗?

看着载春离开,铁柱收回目光,回头看向寻云楼。

也不知道阿梨现在到底在哪,他知道阿梨被通缉,所以不敢在街上说出她的名字。

而且,也不完全就确定这个丫鬟和那赵大娘子跟阿梨是认识的。

呼——

阿梨啊阿梨,你在哪呢。

275 还未出来

半掩的木门被拉开,陆宁衿端着药碗进来,搁在床旁的小几上,看向床上睡着的女孩。

女孩睡得很恬淡,脸上的伤口被清洗干净了,原本的五官清秀漂亮,跟阿梨有三分相似。

“药还是烫的,可以凉一凉,”陆宁衿说道,“阿梨,她情况还好吧?”

夏昭衣坐在床边,摇摇头。

“唉,”陆宁衿轻叹,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这是言回先生要我交给你的。”

夏昭衣回头,缓了下,伸手接来。

陆宁衿看着她,低声道:“阿梨,你开心一点,你心事好重的样子呢。”

“嗯,我在想东西。”夏昭衣说道,边打开信。

信上内容大抵又是清阙阁有几单棘手生意,以及,有人带着梅朵寻她。

夏昭衣将信纸收起,起身说道:“等下药温了便唤她起来喂她吧。”

“她……能听得到我说话吗?”

“不能了,”夏昭衣朝床上的女孩看去,“她也没有办法再开口说话了。”

“真可怜。”陆宁衿说道。

夏昭衣去书案上收拾纸笔,陆宁衿回头看着她:“这样的话,她便不能告诉我们她的名字了,要不,我们取一个吧。”

“你来吧,”夏昭衣说道,“我不给人取名。”

陆宁衿抿唇,点点头:“那好,我回去翻翻书籍,给她取一个好听的名字。”

“嗯,”夏昭衣看向药碗,“记得给她喂药,我先走了。”

“好。”

从房内出来,中年男子坐在外屋,正无聊的扔着骰子玩。

见到夏昭衣,中年男子忙收起骰子。

“我要出去一趟,你不用跟着,在这边帮忙磨药粉吧,他们会算你一点工钱。”夏昭衣说道。

“磨药粉啊……那多少工钱?”

“不多,很少,你若是不想留这,你也可以先回客栈。”

夏昭衣说完,转身往外边走去,不等中年男子再说话,门已经被关上了。

惠阳长街如今是整个京都最清冷的几条街道之一,夏昭衣来到清阙阁,门前倒是有不少人往来,伙计来回跑动张罗,生意极好。

这些食客非富即贵,模样打扮都可见身份不低,夏昭衣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她不太想露脸,便绕了一大圈,从另外一边进去。

她已算这里的常客,管事亲自出来将她迎入进去,在后院一座辟开的小厅堂里等着。

厅堂三面开敞,光洁明亮,采光极好,距前堂之间有半边湖光可赏。

管事端来茶水,笑道:“阿梨姑娘,你等等,言回先生容后就到。”

“多谢。”夏昭衣说道。

管事的走了,夏昭衣看向身旁几个立着待命的丫鬟,说道:“你们也去忙吧,不用在这里陪我。”

“是。”丫鬟们应声。

窗外清风吹来,一旁微垂的两条纱幔扬起。

夏昭衣端起茶水,浸泡的是上好的毛尖,她品了一口,入味甘醇,香嫩清雅。

她望着里边翠绿的茶叶,眼眸变得怅然。

父亲生前最爱喝的也是毛尖,她每次回京,路上总会顺路带回去一些。

以及,当初父亲总想让她在京城多住一阵子,她也总呆不住,自小到大,她在京城所住的时长从未超过一个月。

还没有,现在这一趟回来呆的久呢。

李言回踩着木阶上来,笑道:“阿梨。”

夏昭衣抬头,弯唇一笑:“言回先生。”

“昨日你是又闹得满城风雨啊。”李言回笑道。

“不是我,我也没想闹成这样。”

李言回在她对边坐下,说道:“不是你?有人假冒你?”

夏昭衣笑了,摇头:“不,事情起因是那人牙子被杀一事,我指的是我没有杀她,如果言回先生说的是后边在燕云卫府的事,那的确是我,不过我是被逼的。”

“那便怪了,”李言回拢眉,“现在到处都在传是你所为,当时留着一封信,京兆府传出来的话,说信是你写的,上边还有许多人牙子死前招供出来的已经被卖掉的女童所在,市井如今对你褒贬不一,有不少人一直称颂你呢。”

“不是我,”夏昭衣说道,“言回先生,那朵梅花是谁送来的?”

“不是一朵,”李言回从袖中取出一个盒子,推过去说道,“是两朵。”

夏昭衣打开小盒,里面真的躺着两支梅花,以树木草叶编织的,保存的鲜亮干净。

她一共送出去过两支,一支陶因鹤,一支老佟和支长乐。

“他们人呢?”夏昭衣说道,“可有说找我何事?”

“都是想见你,”李言回淡笑,“我让他们晚上再来,特意将时间错开了。”

夏昭衣点头,将梅朵取出,盒子合上后推了回去。

“先生还有何事找我吗,如果没有,我有几件事情想询问先生。”

“还好,就几单棘手的生意,稍后给你看便成,你先问吧。”

“嗯,”夏昭衣说道,“我问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李东延现在的情况如何了,第二件事,我想请先生帮我调查一下两年前朝廷拨了多少赈灾银两,以及,当时押送银两和置办辎重的官员和辎重队是哪支。”

“两年前的事?”

“对,”夏昭衣点头,“户部那边应该可以查,清阙阁人脉通达,烦请先生帮我查下,多少价格先生尽管开。”

李言回双眉微合,略作思虑后说道:“也好,价格先不提,等我能查到人再说。”

“多谢先生。”夏昭衣微笑。

“第一件事,李东延的情况,”李言回说道,“暂时还知道,因为他昨日进去后,至今没有出过宫。”

夏昭衣一顿:“还未出来?”

“是,都一日一夜了,”李言回笑了笑,“不过,我才应该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先生此言何意?”

李言回笑着垂头,提了茶壶在自己的茶盏里倒水。

水声缓缓冲下,他放下茶壶,端起茶盏说道:“阿梨,重天台祭天出事一事,你觉得严重吗?”

“该当是国之大恸。”夏昭衣说道。

“可你看后续呢。”

后续,哪里有什么后续。

夏昭衣摇了摇头。

276 两年时间

李言回笑了,淡淡道:“后续便是,皇上大发雷霆,派人速查,刑部,京兆府,天荣卫三方人马查破了头,至今毫无头绪,按照往常,哪怕查不出任何东西,至少也得有人为此事负责,可如今除却礼部和中书省的几个不轻不重的官员被问罪下狱之外,此事还会有后续吗?”

夏昭衣没说话,微垂着头,目光落在案几上,神色平静。

“这后续,至多是过个数月,他言办事不力,然后随便砍几个官员的脑袋,便做是一个交代,”李言回说道,“而幕后那个黑手,皇上大概会就此放过,因为他力所不能及。”

过去好一阵,夏昭衣开口说道:“这个,跟昨日李东延的事有何关系吗?”

“阿梨,你还听不出吗?我言下之意,我们的皇上,他懒政。”

“懒政。”夏昭衣轻声重复。

“是啊,皇上如今醉心权术,把满京都的官员都看的牢牢的,可是对那虎视眈眈的外患和四起的叛乱呢,你看他,他如今连急都不急了。我想,咱们这个皇上,他不需要天下,他就要这一方京都便满足了,反正天下离常年坐在皇宫里面的他远着呢。而李东延,就是他用来看住这些官员们最好的一条狗,你说,他舍得对这条狗下手吗。”李言回说道。

夏昭衣在案下的手微微拢紧,握成拳头。

“皇上可能老了吧,嫌累,”李言回又说道,“比起李东延在宫里呆了一日一夜,那欧阳将军急急从前线赶回来,至今也没能见到皇上一面呢。”

“欧阳将军,”夏昭衣低声说道,“欧阳安丰吗?”

“不是,欧阳安丰将军两年前战死了,是他大儿子,欧阳隽。”

夏昭衣手指微颤,胸口堵闷的难受,点点头:“嗯,欧阳隽。”

“阿梨。”李言回看着她。

夏昭衣抬起眼眸,平静的回望:“嗯?”

“你认识欧阳安丰将军?”

夏昭衣一顿,说道:“我若说认识,你会说,你年纪还这么小,两年前更年幼,是如何认识欧阳将军的,同时又会奇怪,既然我认识,又怎么不知道他两年前便去世了,对吗?”

“哈哈,”李言回笑了,“你这话要我怎么接呢。”

夏昭衣摇了摇头,说道:“先生,我不知道要如何对你说,所以便不说了。既然李东延现在还在宫里,便还在宫里吧,不过言回先生,两年前赈灾银两的事,还望你帮我。”

“说来也怪,两年这个时间,对你来说似乎很玄妙。”

“对,”夏昭衣并不否认,说道,“是很玄妙。”

“好吧,阿梨,他人之事,我从来不多加过问,你的我便也不问了。不过我总觉得你不过一个十来岁小童,却失了些孩童该有的活泼,所以,”李言回又摸出一个小荷袋,推过去说道,“给你,阿梨。”

“是什么,”夏昭衣好奇接过,打开一看,顿时笑了,“糖。”

“桂花糖,路边看到的,便给你买了,很好吃的。”

“先前也有人给我送过糖,先生,我看上去很嘴馋吗?”夏昭衣抬头笑道。

“正是因为不馋,所以才让你尝尝这好吃的,”李言回说道,“阿梨,听先生一句,你多笑笑吧,你这小丫头笑起来很好看的。”

“皮囊而已,”夏昭衣淡笑说道,意味深长,“先生,这于我真的只是皮囊而已。”

“哈哈哈,又来了,你这丫头。”

“说说让先生棘手的单子吧,”夏昭衣收好糖果,“我近来没多少时间,就挑最贵的来。”

“哈哈,”李言回又是大笑,“好好,便给你最贵的。”

……………………

“卖糖葫芦咧!卖糖葫芦咧!”

“三文钱八两的饼子,来一个吗,三文钱八两的饼子,李叔,要不要?”

“炭火有人要吗?快过冬啦,炭火有人要吗?”

……

长街上小贩们卖力叫嚷,驻足的人却不多。

街边一家面摊上,三个虎背熊腰的高大男人坐在那边,面色都不是很好看。

隔壁桌的几个男人酒足饭饱,正在吹牛,其中把脚翘在长板凳上的那个,声音嚷嚷的最响。

“……你懂个屁,这样的邪童就该被五马分尸!你知道什么叫邪吗,就是专门使坏,不分好坏的那种,指不定哪天就害到了我们头上!”

“他们说那天晚上街头的暗杀和棺材也是她干的呢,”另一个男人说道,“还真的有点怕,听说这女童当时就从棺材里爬出来的。”

“就是,”翘着腿的男人叫道,“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抓到了绝对要狠狠的弄死她!”

“得了得了,都不一定能抓到,这女童说不好就是个鬼,专门跑来吃我们的!”

“是鬼也给打死!绑起来吊那城楼上,再枭首示众!”

……

几个男人骂骂咧咧,嘴巴没停下来过。

从先才的话里面判断,那翘着腿的男人的表兄似乎是燕云府的兵卫,昨日受伤不轻,所以不难理解他为什么会骂的这么凶。

“面来咯,面来咯。”

老板这时过来,将托盘放下,三碗面依次端出。

面条热气腾腾,香味扑鼻,换作以往,三人早就拿筷子开动,但是现在三个人保持原来的坐姿,面容阴冷,一动不动。

老板的笑容僵硬在脸上:“客官,你们吃面啊。”

脸上皮肤最黑的男人忽然抬起头看来一眼,目光如雪,冰冷的像是刀子一样。

老板吓到,而后尴尬的笑了笑,低低道:“吃面,吃面。”

说完便转身走了。

“哎!老板,我们这里再来碗汤面!放点肉杂!”隔壁桌的男人叫道。

“来了来了。”老板回道,忍不住又朝那三个男人投去一眼,怪吓人的。

不过好在,终于有一个拿起筷子擦了擦,准备开动。

其他两个人也没再僵坐着,各自拿起筷子,垂头吃面,全程一句话都没有交流过。

什么怪人啊。

老板心里面嘀咕。

不过这下完了。

老板心里嘀咕着,也不知道这三碗面的钱能不能收来。

他抬头四下望着,要是这个时候能有巡守卫队路过就好了。

277 在那等着

老板的担心无疑是多余的。

他们三个很快吃完,放下铜板后便离开了。

隔桌那几人还在大声嚷着说话,天南地北一通瞎吹,声音虽响,但容易被街上的嘈杂吞没,很快消失不见。

回到客栈,老佟走最后一个,关上房门。

支长乐去关窗扇,室内光线瞬息变暗了大半。

“阿梨的情况很不好,”支长乐说道,“怎么办。”

“不知道,”老佟皱眉,“这里面肯定有鬼。”

“我们要不先回清阙阁等消息?”

“不知道。”老佟还是这样说道,边将目光看向庞义。

黑黝黝的男人没什么大表情,抱着手里的刀,安静的站着。

“庞义,你咋看?”

庞义看他一眼,摇头。

“我还以为阿梨会成为大英雄的,”支长乐在桌子旁坐下,说道,“她在佩封立了那么大的功,明明该被赏个大把银子,怎么反而变成了通缉犯。”

老佟没再说话。

室内沉默下来,过去半响,老佟说道:“去清阙阁吧,就在那边等着。”

他去柜子里面拿出一个小包裹,里边隐隐传来清脆的珠玉琤珰之音。

老佟朝门口走去:“走。”

出来天色尚算明亮,路边有刚蒸熟的糕点香传来,十几个小童围在小贩身边,手里各握着一两枚铜板,眼巴巴的望着小贩手里的梅花糕。

“好像很好吃,”支长乐说道,“要不我们也买点?”

“嗯,买。”老佟二话不说便走过去。

“到我了到我了!”一个小童叫道,把手里面的铜板高高举起。

“我先来的,到我!”另外一个小童叫道。

大家争先恐后往里边挤,一只大手一下子将他们给拨开。

“一边去,”老佟叫道,手里面的铜板往摊子上一放,“给我来五个!”

“什么人啊。”一个小童低声说道。

“就是,白长了岁数。”

老佟眼一扫,凶神恶煞的瞪过去,小童们顿时噤若寒蝉。

小贩也不敢招惹脸上带疤又人高马大的壮汉,忙将糕点包好,递了过去。

老佟接过,转身回来,走没几步,脚步一顿,朝街对面看去。

那边是一个赌坊,人很多,进进出出,里边全是吆喝声。

“怎么了?”支长乐问道,也朝那边看去。

老佟拢眉,说道:“又看到那些人了。”

庞义一愣,也抬头看去。

“进去了,”老佟说道,“要不我们进去看看?”

“还是不了吧,”支长乐嘀咕,“要去你们去,我这辈子反正是打死不进赌坊了。”

“也罢,跟我们也没多大关系,”老佟将包好的糕点揣进怀里捂着,说道,“走吧。”

庞义皱眉:“我想去看看。”

“你要去?”支长乐朝他看去。

“嗯,我半个时辰后去找你们,你们要没在清阙阁,我就回客栈。”

说完,庞义便转身走了。

“奇怪了,”支长乐看着他的身影,说道,“怎么他对这些人这么积极?”

老佟摇摇头,看着那边的赌坊门口,低声道:“我也觉得这些人很奇怪。”

他们所说的那些人,是当初在丛云市集就撞见过的,这一路走来,路上几次三番都碰见,不眼熟也变得眼熟了。

“走吧,”支长乐说道,“我们先走。”

老佟收回目光,“嗯”了声,抬脚走了。

……………………

“压大还是压小!”

“要封盘了!速度速度!”

“子丑不开,今日玩戌亥!”

“流局!居然是流局!”

……

赌坊里边各种吆喝声此起彼伏,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法都有。

庞义进来后随便站了个赌桌,一边押注,一边不动声色的张望,看到那几人朝另一边的厅堂走去。

这一局很快结束,庞义赢了一倍,收了银子后,他转身又去另一个赌桌。

身边的男人们有的笑,有的骂,吵的耳朵难受。

庞义又赢了一局后,朝另外一个厅走去。

那几个男人停在一张都是人的赌桌旁,脸上神色有些不耐。

前边一个正在玩赌局的男人,看模样似乎是他们的同伴。

这其中站在后边的男人里,有两个庞义在襄倦山遇到时,他们彼此还假装不认识的。

庞义收回目光,继续押注,脸上没什么表情。

那个男人手气不怎么好,一直在输,输的越多,就越想回本,脾气也见长。

身后同伴几次催他,他都不肯走,要么让其他人先走。

庞义默不作声,继续押注,手气意外的好,几乎没有输过。

若是遇上其他客人这样,赌坊的打手早就盯来了,可是庞义身后背着的大刀,生生吓住了他们。

又过去大概两炷香的功夫,那男人的同伴终于耐心耗尽,上前拉扯。

这人早已输急了眼,甩开同伴的手:“别管我!”

这一声吼的比较大,这边都能传来。

庞义拳头微紧,眉头也拧做了一团。

这个口音,就是这个口音!

平时可以伪装,但是这样怒急之下,口音瞬间就出来了。

几个同伴被他怒吼,顿时更恼了,上去扯他。

四边的人往一旁让开,不过赌徒最不怕事大,加之许多人都是拉帮结派来的,好多人在一旁起哄。

庞义没看过去,努力让自己的目光留在赌局上。

他们越吵越凶,但相较于之前脱口而出的那一声口音,接下去的谩骂声都尽量是字腔正圆的京城口音。

拉扯半日,太影响赌坊生意,赌坊的打手们终于出来维持场面,让他们要么滚,要么安静。

那赌徒的气焰渐渐熄下去了,被同伴拉走。

庞义这一盘恰好看了,庞义又赢了。

他这次没收钱,相反,还将今日赢的一半银子拿出来摆在桌上,说道:“输了算我的,赢了给你们,见者有份。”

一直看他不爽的诸人一顿,而后个个笑开了,叫道:“哥们,这哪好意思!”

“大兄弟的手是真的红!”

“你这是要走了?”

“晚上再请我们哥几个喝酒呗?”

……

庞义没回复,直接走了。

“还算是个懂规矩的。”身后有人说道。

“来来来,开赌啦,压了压了!快点!”庄家叫道。

……

278 别后再聚

傍晚暮色早早降下,天影沉墨般满布阴云。

老佟和支长乐坐在清阙阁厅堂里,看着窗外一盏一盏亮起的灯。

“阿梨怎么还没出来啊。”支长乐托着腮,无聊的说道。

“不知道。”老佟说道,他正在剥核桃,夹子用力夹着,再用筷子将核仁挑出来放在一旁。

厅堂里有不少食客在吃东西,伙计很是忙碌,街上则冷冷清清,那些小贩们推车走了,街道便一下子空了。

过去好久,一个小丫鬟从内堂走来,在他们身边后福了一礼:“两位侠士,里边请。”

“可以进去啦?”支长乐喜道,忙起身。

“嗯。”小丫鬟笑着点头。

“好咧!”老佟说道,忙将夹子放好,开始收拾东西。

后院湖边的别厅里,夏昭衣提笔在纸上写字,言回先生坐在她对面,手边是一个又一个小卷轴。

檐外的灯在晚风里摇晃,别厅里灯光明亮,映着湖水,多了一层清和。

听闻动静,夏昭衣抬头看去,看到支长乐和老佟,弯唇一笑。

“阿梨!”支长乐高兴的叫道。

老佟一推他:“别大呼小叫!”

“哦,对对!”支长乐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两人大步跑去,几步迈上木阶:“阿梨!”

“阿梨,可把我们想坏了!”

女娃一身华贵锦衣,恬静坐在铺地的方垫上,梳着干净精致的发髻,整张小脸蛋雪白光洁,眉清目秀,像是变了个人。

“阿梨,你变标致了呀!”支长乐笑道。

“哈哈哈,”言回先生在一旁朗笑,看过来说道,“看来你们果真是认识的。”

“认识认识,真的认识。”支长乐乐不可支。

“你们等下,”夏昭衣开口说道,“很快。”

说完在纸上继续书写。

等写完之后,她递给李言回。

李言回简单看了眼,满意点头,将纸张卷做一筒,扣上银石金印,和其他卷轴一起,放入一旁的木匣子里。

而后他又取出一个木匣子,递过去:“阿梨,老规矩。”

“好。”夏昭衣接过木匣子,很沉很沉。

李言回抱着手里的木匣子起身,笑着说道:“你们久别重逢,就在这小坐吧,想吃什么喝什么随便说,我们这儿就是开饭馆的。。”

“言回先生请客,我们不会客气的。”夏昭衣笑道。

“哈哈哈,好!”李言回说道,“不打扰了,某先告辞。”

夏昭衣点点头。

等李言回离开,支长乐和老佟忙在方案旁坐下:“阿梨,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们进京后就发现情况不对了,好多人都在骂你,街上有你的通缉呢!”

“说来话长,先不说吧,”夏昭衣说道,“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呢?”

“昨日城门关之前来的,”支长乐道,“我们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来这找你比较好。”

“阿梨你看,”老佟忙说道,“这个。”

他将手里的包袱放下,将刚剥好的核桃仁也放下,再从怀里面摸出温热的梅花糕来:“阿梨,给。”

夏昭衣笑了,伸手捡了颗核桃仁放入嘴中,看向包袱:“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支长乐期盼的说道。

夏昭衣将包袱解开,里边是三个小匣子,还有几包衣物。

衣物非常华贵,衣料是一品的明月绸,缎带和披帛都是上等的羡白青,她打开一个小匣子,精致华美的首饰陈列,另外两个匣子则是珠宝玉器。

夏昭衣抬起眼眸,说道:“老佟,这些是……”

“我们这一路用你的法子赚了好多钱,”支长乐急不可待的说道,“我们专门采那些难采的药,一个有钱的富绅花大价钱跟我们买呢!还有还有,我们运数好,在鸣溪山又救了个有钱人,他答谢我们,给了我们整整五百两!”

“我们想着来京城得给你买点什么,就买了这些,也不知道好看不好看,是不是店家讹我们的,阿梨,你看,你喜欢不?”老佟说道。

夏昭衣没说话,从他们身上洗磨的快发白了的旧衣裳上收回目光,看回到这些衣物上,点点头:“嗯,喜欢的。”

“不过看你现在的样子,”支长乐说道,“阿梨,你找到家人了吧?”

“没,”夏昭衣摇头,“我家人都已经不在了,他们去世了。”

“啊?”老佟一愣,“怎么会这样?”

夏昭衣笑了笑,将梅花糕的袋子解开,说道:“好香啊。”

“那……你别太难过,对了,我们身上还剩点钱,此次来京打算做些小买卖,你要没地方去,要不跟我们一块儿?”支长乐说道。

“好啊,”夏昭衣取出一枚梅花糕,说道,“我到时候可以去找你们玩。”

“这里安全吗?”老佟抬眼打量四周,“阿梨,你如今被通缉,这里的人又认识你,要不我们先走?”

“吃点东西嘛,”夏昭衣笑道,“言回先生说了,他请客的,不吃白不吃呀。”

“可是这地方……”

“无妨的,只有这个地方我是最安全的。”夏昭衣咬了一口梅花糕,还有温度。

“真好吃,”她说道,将袋子递过去,“你们要吗?”

支长乐伸手接过,顿了顿,皱眉看向老佟:“我怎么觉得有件事情好像没着没落的?”

“什么事情?”老佟问道。

夏昭衣也好奇看去。

支长乐苦思了阵,摇头:“想不出来,到嘴边愣是说不出。”

老佟被他弄的,也皱起眉头:“你这样一说,我好像也觉得有件事情空落落的。”

想了半日,老佟忽的说道:“哎呀!是庞义!”

支长乐一顿,忙道:“对对对!庞义呢!”

“庞义?”夏昭衣看着他们。

“是了,庞义也随我们一起来京城了,之前有事走了,说要半个时辰后来这找我们的,这都过去多久了,还没来呢。”老佟说道。

“不会出什么事吧?”支长乐有些担忧。

老佟想了想,说道:“要不先回客栈看看?说不定去客栈找我们了。”

“他去哪了,”夏昭衣起身,“发生了什么?”

279 大吉大利

天色彻底降下,街上行人散尽,赌坊的人渐渐走光,不剩三四。

老佟从里边出来,摇头:“没有,打听了下,都说没见过。”

“会不会出什么事?”支长乐有些不安,“他最守时,不会这样的。”

老佟没说话,同样难安,看向夏昭衣。

女童外边披了件斗篷,正安静看着赌坊,雪白的脸蛋在夜色里像是能发出光。

“阿梨,”老佟说道,“要不我们先回去,冷的。”

“你们信赌吗?”夏昭衣开口说道。

“什么?”

夏昭衣抬起头,迎着老佟身后挂着的灯笼,笑着说道:“要不,来赌一赌?”

老佟和支长乐对视一眼,问道:“咋赌?”

夏昭衣从袖子里面摸出两枚钱币。

说是钱币也不妥,形状生的太奇怪,像是金叶子,又像是小刀。

“这是什么呀?”支长乐问道。

“长秋生铁铸的龟币。”夏昭衣回答,抬头看向赌坊,而后朝上抛起。

钱币落地,指向东南。

夏昭衣捡起钱币,手指轻捏,按卦象排出数字,说道:“走吧,往东南两百六十七丈。”

老佟和支长乐懵圈。

但女童已迈开步子了,他们赶紧跟上。

“这个东西不准的,”夏昭衣边走边笑道,“但说了是赌,左右没有头绪,便赌一赌。”

老佟和支长乐点点头:“……噢。”

“不过,”支长乐忙又说道,“阿梨说什么就是什么,说不定就真的被阿梨给赌对了呢!”

“小声点!”老佟立即喝道。

支长乐反应过来自己又把阿梨的名字叫出来,随即抬手又给自己一个嘴巴子。

一直往东南走去,有不少街道要绕,不过大致方位始终不变。

这个点几乎没什么人了,街上风吹的很大,沿街灯笼摇摇晃晃,还碰上了一支巡街的京兆护卫队。

但越往东南,越渐能听到一阵嘈杂声。

“奇了,”老佟说道,“这个点还有人敲锣打鼓?”

“还有哭声,”支长乐说道,“谁家死人了吧。”

等到了夏昭衣所说的地方,并没有看到庞义,但是隔着一片石阶的空地外,哭声越来越惨。

“这谁家死了人,大晚上给哭成这样,邻里也不出来说一说。”老佟骂道。

“死者为大,也没什么好说的吧,”支长乐接道,“就是这哭声,真是怪的很。”

“奇怪了。”夏昭衣看着那边。

“什么?”老佟问道。

“去看看吧。”夏昭衣说道,朝前边走去。

上边是一间小院,光火明亮,院子里边好多人在哭,披麻戴孝,旁边还有人拿着锣鼓,时不时敲上一下。

“……哎呦,刘掌柜,你就这么去了,你走的可太冤了!”

“刘掌柜,你走好,你全家都走好,我给你烧纸钱,你们慢点走想吃什么跟我们说,一定给你烧。”

“刘掌柜,你们的酒可好喝了,我以后可上哪儿去买哟!你们的饭菜也做的可好了,以后万一我想吃了,我可怎么办哟!”

“刘掌柜,刘掌柜啊!给你烧纸钱啊!哇,你死的好惨啊!”

……

众人都哭干了,根本没有眼泪,哭声还带上了拖着极长的唱腔,加之词也快说光了,听着很是怪异。

看到台阶下走来两个壮汉和小女童,院子门口一个矮个的中年男人立马跑来,堆笑道:“女娃,两位爷,路过呢?”

老佟好奇:“这是在干啥啊,大晚上的让不让人睡了?”

“睡睡睡,当然睡的,”中年男人笑道,拿出几个小红包递来,“来来,女娃娃,这个给你。”

夏昭衣伸手接过。

中年男人又给老佟和支长乐递去:“两位爷,给你们的,路过讨个喜,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夏昭衣打开小红包,里面是十枚铜钱。

十枚铜钱,也不是什么小数目了。

“嘿,好玩。”支长乐看向老佟和夏昭衣。

夏昭衣回头看向小院对边的建筑,有些眼熟,稍作回忆,她忽的一笑:“这里是李东延的家?”

“嗯?什么李东延,我可不知道的。”中年男人忙挥手说道。

夏昭衣收回目光,笑道:“好,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嘿嘿,女娃娃回家睡觉儿去吧,好梦好梦,大吉大利。”中年男人说道。

“多谢了,”夏昭衣说道,抬头对老佟和支长乐说道,“我们走吧。”

待他们离开,中年男人又跑了回去。

老佟回头看了眼,奇怪道:“阿梨,这怎么回事啊?为啥给我们钱?”

“附近的人应该都收到钱了,肯定比我们的要多得多,”夏昭衣笑道,“除了那李将军的家。”

“这是为什么呢?”

“说来话长,等回去后,我把我被通缉的事情连起来跟你一起说好啦。”夏昭衣说道。

她重新拿出钱币,往上边抛去,钱币重又落下。

夏昭衣看向东边,说道:“我们再往那边去,如果找不到,就回客栈吧,明日再想办法。”

老佟和支长乐点头:“好。”

………………

风越来越大,从相邻的两座房子中间穿过,呼啸如刀。

月影被树枝摇的凌乱,照着地上的斑斑血迹。

有一组带血的脚印是朝着外边的,脚印尽头是一双胡乱被抛弃的鞋子。

不过鞋子的主人没有完全脱离危险,他藏在黑暗里,竖着耳朵听外边的动静。

外边有人也藏在黑暗里,竖着耳朵听他的动静。

一炷香,两炷香,三炷香……

过去很久,鞋子主人终于从黑暗里面爬起,大口喘着气,朝外边走去。

庞义没有马上跟上,小心擦掉脸上伤口又渗出来的血,心里默数到二十,这才起身跟去。

但人算不如天算。

“这里有尸体!”后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是三具尸体!都是男人!”另外有人叫道。

“快叫人!”

“这里发现尸体了!”

……

前边有一队巡守卫赶来,远处听到动静了的巡守卫也会在最短的时间里赶来。

庞义皱眉,看着前面快要消失了的男人,不得不往另外一边躲去。

280 我入个股(一)

三具尸体,两具经过一番打斗,多处负伤,一具是从后边一刀致命,显然偷袭。

官府惊动,连夜赶来,路上不少衙卫叫苦不迭,暗道真是多事之秋。

庞义避开人群,赤脚走在巷道里。

月色把他影子拉长,两旁房舍只有零星几间亮着烛火,极淡极淡。

他从一个巷口里出来后,皱眉望着前路,迷路了。

右边渐稀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来者不止一人,他抽出匕首准备藏往暗处,脚步却忽的一顿,转眸望去。

支长乐手一指:“嘿!真在那!”

庞义愣了,看着他们。

两个膀大腰粗的男人中间站着一个还不到他们肩膀高的小丫头,女童冲他弯唇一笑,唇边两颗小梨涡,笑得粉润可爱。

官府将尸体的事情压了下去,第二日一早,只有临街少数人在议论,但不敢太过声张。

老佟和支长乐早早起了,去后院打水烧。

客栈的伙计和厨子也才起,见他们过来,热情招呼。

夏昭衣睡在内室,昨晚回来晚,还没有醒来。

中年男人在外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到窗边看着外边,忧心忡忡。

窗外就是燕云卫府,一整个早上都静悄悄的,上街巡逻的卫队只有三支,据说现在去街上的都是京兆护卫的人了。

好吧,这关他什么事,中年男人想要的是钱。

房门被敲响,中年男人回头看去。

又被敲了几声,挺柔和的敲门声。

中年男人过去开门,才将门打开,支长乐就端着汤汤水水进来,同时一只大手从外边伸进来,拽住中年男人的衣领,将他瞬间抓了出去。

房门在身后被关上,中年男人往后看去:“你们干什……”

“闭嘴!”老佟抓着他喝道。

支长乐将水端进去后出来,抓着中年男人另外一边:“跟我来!”

两个人将中年男人拖进了另一间客房。

房门“啪”的关上,中年男人被推的踉跄,站稳身形后看着面前两个身高马大的男人,一回头,又看到另一边的小床上,坐着一个光着上身,肌肉强健的男人。

庞义正在处理自己的伤口,抬头冷冷看来一眼,继续处理。

中年男人颤着声音:“你们干嘛呢,不是说跟那女娃认识的吗?”

“你叫啥?”老佟问道。

“我,我不说,”中年男人不敢看他,嘀咕道,“那女娃都不知道我名字的,她也没逼我说。”

“也成,我给你取一个,”支长乐说道,“叫你老短。”

“啥?”

“他叫长乐,你就叫短命,短命不好听,就叫你老短。”老佟回答。

“……行吧,”中年男人说道,“老短就老短。”

“你是个赌徒,但是跟了我们,你得学老实点,得戒赌。”老佟说道。

“你现在的身份自己心里清楚,要是被我们知道你在外边给阿梨惹是生非,你的小命就没了。”支长乐道。

“看到没,”老佟指向庞义,“他昨天路过赌坊,看几个赌徒不顺眼,恨铁不成钢,进去就把人给宰了。”

中年男人脸色一白,看过去,恰遇上庞义又抬眸看来。

男人气质阴戾冷酷,一看就是真的杀过人的。

“我,我现在没赌。”中年男人说道。

“你不是笨蛋,阿梨的身份你肯定猜到了,”支长乐压低声音,“我告诉你,知道了烂在自己肚子里就行,要是敢声张出去。”

他拔出匕首,一把插在桌子上。

蹭的一声清脆响,中年男人吓得微抖。

“不过你现在跟着阿梨,我们也算是自己人了,”老佟拍在他肩上,“安分守己点,大鱼大肉少不了你,要是心里面有个猫猫狗狗的,呵。”

“明白,明白,小的明白。”中年男人说道。

看着面前这些人,他知道是真不好惹,以后的日子,也不知道会过成一个什么样了。

老佟和支长乐来京前想的,是在这里盘个铺子,做些生意。

但即便萧条荒凉,这里的租金仍然很高。

他们商量了下,决定去找个稍微地段偏僻的小店铺盘下,最好还能有小院,这样女童没地方去,他们还能收留她。

给夏昭衣房中的热水换了两盆,她才醒来,一起床便有热水可以用,热茶可以喝,让夏昭衣心情大好。

她抹了脸,神清气爽,长长呼了口气,转头望着窗外。

窗扇开了小半,清风徐来,阳光落在窗棱上,晴朗的一天。

脑中思及昨夜言回先生的话,夏昭衣眉心轻轻皱起,想了想,她转身去拿外套,披在身上。

才拉开房门,便看到老佟和支长乐过来。

他们是来说要去看铺子的事情,夏昭衣点头,想了想,说道:“昨夜那铜钱可还记得?”

“嗯,那铜钱怎么了?”

“近来京城来了位有钱小姐,就是昨夜给我们铜钱的那个,”夏昭衣道,“我听闻她最近也要找铺子,你们可以去打听打听,选她店铺的附近租,或者做些和她生意周边相关的买卖。”

“这,不好赚吧,”老佟皱眉,“她卖什么,我们该避开才是。”

“图个噱头,不亏的,”夏昭衣一笑,从袖子里面摸出一张银票递去,“这里一千两,我入个股,亏了没事,赚了分我。”

支长乐和老佟一愣,接过银票,当真是一千两,印码、面额、日期、签名和票号一应正规,开具的是大照钱庄。

“阿梨,你哪来这么多钱?”支长乐说道。

“我自己赚的,”夏昭衣说道,“对了,到时有看中的铺子想盘下来的话,你们记得先去街上找个识字先生,再找个人少的布告栏,让识字先生撕一张最新的税制和户田制改的告示给你们,盘铺子时带去,可以压一压价格。”

“那是什么?”

夏昭衣笑了下:“户部前阵子新发的告示,接下去的生意兴许会越来越不好做,很多商户可能会急于出手,所以现在盘几个铺子下来,的确是再好不过的时机了。”

281 想要借书(二)

一千两,说多不多,说少,却又是非常可观的一笔银子。

老佟和支长乐出来在客栈外边的街口站着,老觉得怀里面的银票沉甸甸的,非常重。

夏昭衣说今日要去书院一趟,往大街另一边走了,他们两个人看着远处人烟稀少的燕云卫府大门,不知道去哪儿。

良久,支长乐说道:“对了,阿梨先才说,让我们去打听一个有钱小姐?”

“是了,我想起来了,我们先去找她?”

“嗯,走,”支长乐说道,“听阿梨的,准没错。”

日头越来越大,快巳时了。

夏昭衣在东平学府后门外止步,两个随从打扮的少年在前边门口吵得激烈。

夏昭衣安静站着,打算等他们吵罢再上去,两人却不依不饶,吵个不休。

一炷香后,门内一个仆妇出来,手里面提着个篮子,在一旁不痛不痒的劝了句,便绕开走了。

待仆妇走近,夏昭衣上前说道:“这位妈妈,您且留步。”

仆妇望去,见是一个一看便富贵伶俐的有钱人家小丫头,笑道:“什么事啊小娘子。”

“我找詹陈先生,”夏昭衣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来,“劳烦妈妈把这个递给詹陈先生,他看后应会见我的。”

仆妇接过,笑道:“好的,我这就去,小娘子稍等。”

夏昭衣笑着点头。

仆妇转身回去,那两个少年还在争执。

仆妇将纸递给一个少年,说道:“快别吵了,这是那位小娘子要交给詹陈先生的,看模样是跟詹陈先生认识的。”

少年吵得面红耳赤,闻言接过纸来,朝不远处的女童看去。

女童个头虽小,却立的笔直端挺,兴许因为无聊,手里还折了枝花儿在玩。

这气度模样,一看便是大户人家养的,少年点点头,横了对面少年一眼:“回头找你算账。”

“我呸!”另一人啐道,回头望来,看着女童。

“咦?”他双眉微拢,“好眼熟,在哪见过。”

门内有人出来:“蒋三,我可找到你了,邱先生找了你半天了!”

“来了来了。”少年应道,往门内走去。

过去一阵,前边走的那个少年出来了,看着门外的女童,面色有些古怪,说道:“你来吧,詹陈先生在等你。”

上午的书院是生机最盎然的时候,朗朗读书声传来,少年们清脆一致的念书声,很是悦耳。

夏昭衣跟在少年后边,按照上次来时的路穿过庭院,廊道,宽阔空地,到了詹陈先生的小书房。

“先生,小娘子带来了。”少年说道。

“让她进来,你去沏茶。”

“是。”少年应道,转向夏昭衣,揖了一礼。

夏昭衣笑笑,上前推开门。

书房窗明几净,窗扇大开,日暖风清,伴着墨香花香,很是怡人。

詹陈先生站在书案后,正在写字,听闻动静抬头,目光落在女童身上,拢眉说道:“还真是你。”

夏昭衣转身合上门,过去笑道:“先生好,许久不见了。”

“你是个骗子,”詹陈先生看着她,“你兄长呢?”

夏昭衣在他案前停下:“既然先生知道我是骗子,那说不定我的兄长也是捏造的呢。”

“真是无耻,我最不喜欢你这样的人,”詹陈先生收回目光,继续写字,说道,“你要是我学生,你会被逐出书院。”

“那先生为何又同意见我?”女童还是带着笑,一点都不觉得羞恼。

“看看你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花样要耍,”詹陈先生说道,抬眸又看来一眼,“说罢,今日找我何事?”

“我是来同先生借书的。”

“借书?”詹陈先生皱眉,而后摇头,“不借。”

“好吧,”夏昭衣笑道,“那我告辞了。”

说完,她转身要走。

“站住,”詹陈先生叫道,“阿梨。”

夏昭衣回头:“嗯?”

詹陈先生搁下笔,站直身子说道:“好一个阿梨,梨花的梨,你今日找我真的是借书这般简单?你不怕我找人抓你?”

“谈不上怕,因为没人抓得了我,”夏昭衣看着他,“先生,你觉得,我是坏人吗?”

“那你是好人吗?”詹陈先生反问。

“要抓我的那个人,先生觉得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夏昭衣说道,“李东延,可是好人?”

詹陈先生皱眉,没有说话,过去半响,开口道:“你要借什么书?”

“书名说不出,我想自己找。”

“哦?跟何有关?”

“变法,税制,还有历来与劳役相关的书籍。”夏昭衣说道。

这些书,寻常书店几乎不会有,有也是歌功颂德当世的较多。

詹陈先生朝那边书架看去,他共有三个大书架,女童所说的这类书,他的确是有几本,可是……

“我不想借,”詹陈先生收回目光,“你这女童,来历不明,好恶不明,我不借。”

“好,”夏昭衣笑道,“打扰先生了。”

她再度转身。

詹陈先生却又不满了,又叫道:“站住。”

女童耐心极好的回头。

詹陈先生打量她,顿了顿,说道:“按照他们所说,你的身手和本事都应不弱,你怎不来抢一下?”

夏昭衣看着他,又笑了,淡淡道:“先生告辞。”

不再多话,转身走了。

詹陈先生拢眉,又喊道:“阿梨!”

女童脚步未停,已拉开书房的门,离开了。

詹陈先生满心不悦,气骂道:“什么顽童!”

他回头往内堂看去,目光越过其中一个书架,落在后边的内厅上。

日头明亮,所以地上的阴影并不明显,不过仔细去看还是能发现的。

“世子。”詹陈先生叫道。

赵琙坐在地上,正在看书,全程没有出过声音,詹陈先生这声叫唤,让他回头望来,温和说道:“在。”

詹陈先生走过去,说道:“世子,为何不抓她,这女童绝非等闲之辈。”

赵琙一笑,露出洁白牙齿:“老师,你怎么会想要抓她呢,抓不到的,真要动粗不定还会得罪她,到时她找你报复,你怎么办呢,我可是为你着想呀。”

“找我便找我,我岂会怕?大不了一死。”

“何必呢,”赵琙笑道,“为意气丧命,何必呢?”

282 借走书了(三更)

赵琙生得好看,喜欢穿白衣,他每次笑起来,给人的感觉像一块无暇润泽,散着光芒的玉。

詹陈先生在他对面坐下,说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觉得没必要,我觉得有必要,各有所求。”

“是,是,”赵琙点头,恭敬道,“老师说的有理。”

詹陈先生朝门口看去:“这女童,就这样放过她吗?”

“老师似乎很讨厌她?”

“她戏弄我,怎能不讨厌?”

“这样呀,”赵琙说道,“不过老师,这女童我是不可能对她如何的,一无怨二无仇,三她还多次有恩于我,真说起来,我还得还她几个人情呢。”

詹陈先生想起佩封的事了,不再说话。

敲门声响起,詹陈先生看去,扬声道:“何事?”

“先生,”少年在外边叫道,“容我进来。”

“进。”

少年推门进来,先同赵琙礼过,说道:“是郭家那表少爷,方才宋五又去了趟,他们这会儿不再说病着,不过推脱有事,近来依然没有要来学院报道的意思。”

詹陈先生皱眉:“这沈二郎,郭家真是白养他了,不学无术,心慵意懒,这与废物何异?”

“沈二郎,沈冽,”赵琙说道,“听说这人面容生得极好?”

“沈双城便是年少俊美,否则能引郭晗月看上眼?”詹陈先生讥讽,“可沈双城是个什么人,出乖弄丑,贻笑大方之徒。”

“说来,我倒是要去郭府走一走,”赵琙说道,“我妻那些书当初无处可放,都搁在那边,不知这沈二郎会不会翻上一二。”

“连书院都不肯来的人,你指望他读那些?”詹陈先生说道,看向立在一旁的少年,“今后你同宋五都不必再去郭府喊人了,我已无耐心,我给郭澍的面子也够多了,他外孙不争气,日后怪不到我。”

“是。”少年应声。

“下去吧。”詹陈先生说道。

“我也告辞,”赵琙起身,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我今日便去拜访拜访,瞧瞧这容貌生得俊朗的沈冽是个何般模样。”

“世子可真是浮夸之辈。”詹陈先生嗤道。

这时外边又传来了敲门声。

詹陈先生皱眉,喜静的他,书房从未像今日这般热闹。

“何事?”詹陈先生说道。

“先生,容我进去。”外边是宋五的声音。

“进。”詹陈先生不耐道。

宋五推门进来,看了眼屋内的其余两人,见不是外人,快步走来说道:“先生,先才是否有个女童来过?”

“是,怎的?”詹陈先生说道。

赵琙也好奇看去。

“她好像去了邱先生那边,问邱先生借走了几本书,邱先生那的蒋二亲自将她送去门口,蒋二回来的路上撞见我,他还暗讽先生有眼无珠。”宋五气呼呼的说道。

詹陈先生一顿,恼道:“老邱头那家伙把书借给她了?”

“好像是的。”

“这老邱头!”

“好玩,”赵琙在一旁笑道,“这女童真是好玩。”

石头得知书院的人来了,又被戴豫给赶走了,忙第一时间跑出去追。

身上没凭函,且又不是上下课的时间,正门的人不给他进。

石头气喘吁吁的绕过一个街口,往东平学府后边跑去。

淮周街的人还是很多的,石头边喊“让让”,边推开挡路的行人。

那随从离开有一阵了,但是石头抱着侥幸,希望詹陈先生正在上课,或者有事外出。

前边有个女童从后门小道出来,往相反方向走去。

石头随意扫了眼,一顿,又看了过去。

女童衣着不俗,手里抱着几本书,应是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大家闺秀,不过,好眼熟。

她已经转过身去了,背影很是清秀端挺。

石头的脚步渐渐停下,一愣,是阿梨?!

等等,不可能吧,那个会捉蛇,一点都不老实和安分的野娃子,怎么可能会是这样一个秀气端庄的小娘子。

石头收回目光,不管了,先去找人。

加快脚步跑至后院,后边的仆妇却不给他进,将他拦了下来。

问及詹陈先生是否在府上,仆妇给予了肯定回答。

石头一下子就失力了,跺了下脚,也不知道该骂谁。

这少爷,真不知道怎么想的,到底怎么想的呢!

戴豫也在思考,少爷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打发走了书院来的书童后回来,停在书房门口没进去,有些发愁。

书房里,沈冽和章孟正在说话。

案上铺开一排纸,每张纸上都写满人名,皆是如今在朝为官的官员们。

这些来自沈谙才令人送来的信,将信封塞的满满当当。

“李骁已经离京了,建安王似乎是最后才知晓的,他们父子……很奇怪。”章孟说道。

沈冽点头,没有说话。

“离京之前,李骁在大街上当众射了一箭在赵大娘子所住的客栈外,不知何意。但看赵大娘子,她好像并没有被惊扰的意思,甚至,她这些时日买下了不少铺子,要开张做生意了。”

“她要做生意?”沈冽抬头说道。

“是,很多人纳闷,如今不景气,朝廷又一连颁发了不少针对商户的令改,她这似乎是在迎难而上。不过,也有人觉得她就是想要花钱散财,毕竟她钱多的可怕,而且好像不在乎。”顿了下,章孟想起什么,“对了少爷,夫人留给你的铺子,好像有一家被她们看上了,不过只是随口问了下,没有继续深问,但如果到时候她真的中意,少爷,您会出手吗?”

沈冽看回到纸上,摇头:“没必要。”

“但,这倒是个认识她的好机会,这娘子也算是个人物了,近来诸多目光都在她身上,她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每次皆惊天动地,不少人都想攀交拉拢她呢。”

“嗯,那交上了吗?”沈冽淡淡问道,提笔在纸上圈了一个人名。

“这个好像没有,她性情颇怪,”章孟说道,看着沈冽圈出来的人名,念出来道,“安秋晚,这是……安太傅?”

沈冽垂眸望着纸上的人名,说道:“我若去拜访安太傅,应该不会见我吧。”

章孟点头,失笑:“在他面前,我们只是无名小辈,可能老太爷去拜访,他都未必肯见吧。”

283 不在府上

沈冽“嗯”了声,搁下笔,说道:“那便可惜了。”

“可惜什么。”章孟问道。

“大乾要失去一个安太傅了,”沈冽很轻的说道,“可惜,苍生。”

章孟看回到纸上,沈谙的字很好看,笔势惊鸿,收意舒缓。章孟现在看着安秋晚三字,并不太懂沈冽的话,至少在他看来,这个安秋晚没有太大的功绩,他所做的一切皆在维护安家氏族的利益,与黎民无关,甚至,他别自己去祸害黎民苍生就是万幸了。

外头这时传来声音,沈冽和章孟抬头看去。

“石头,你心急火燎的干什么呢。”戴豫叫道。

“少爷呢,”石头的声音由远而近,带着喘息,“少爷!”

章孟笑了,说道:“这石头,定又为学府的事来的。”

话音落下,便见石头跑入进来:“少爷!”

“我在。”沈冽说道。

“我知道你在,”石头上前,“少爷,你怎么又把学府来的人给赶跑了呢。”

“没有赶,”沈冽垂头整理桌上的书信,“是礼待。”

一张纸一张纸收好,他放回信封里,打开一旁的小木匣,将这封信放在厚厚的一叠信上。

这些全是沈谙寄来的,沈冽想回信也无从回起,压根不知沈冽现在身处何处,就今日这封莫名送来的在朝官员的名单,也是他上个月便写好交给别人,特令那人今日送来郭府的。

他永远搞不懂自己这个大哥脑子里边装着什么,又想着什么。

“少爷,读书有益,读书真的不是坏事啊。”石头说道。

“我何曾说过读书是坏事?”沈冽抬头说道。

“东平学府里的先生都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大儒,您去那边拜师交友,总好过在这府里闷着吧。多少人想进东平学府都难,您倒好,机会就在跟前,您不伸手去握,少爷,你这,这真的让人生气!”石头气的眼眶都红了。

“少爷不去自有少爷不去的道理,你这干生气的,你气谁呢,气少爷啊?”章孟笑着说道。

“现在不必去,去了也无用,”沈冽朝屋外走去,“我去练会儿剑。”

“少爷!”石头叫道。

章孟跟上去,路过石头旁边伸手拍了拍石头。

石头翻了个白眼,整个人说不出的无力。

窗外风吹来,他无奈摇了摇脑袋,回头往外边走去。

戴豫还在门口,笑嘻嘻的抄着手靠着门框,说道:“看把你急的,少爷不读书也不会怎么样嘛,你还真指望少爷去当官?”

“你懂个屁!”石头说道。

“我可不懂屁,”戴豫说道,“你懂?我放个出来,你闻闻我早上吃的什么?”

“恶心!”石头叫道。

越过门槛时,他顿了下,回头说道:“对了,那个阿梨,你还有跟她联系不?知道她身在何处么?”

“阿梨怎么了?”戴豫来了精神。

“我刚才去学府的时候,看到她好像从后门出来,是说去借书的。”石头说道。

“真的啊?”戴豫喜道,当即看向沈冽,叫道,“少爷!石头说他见到阿梨了!”

“你嚷什么呀你!”石头被吓了一跳。

沈冽正在束袖,闻言一顿,抬头说道:“什么?”

“走!”戴豫立即拉起石头过去。

石头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就一个路人甲乙丙丁。

被拽过来后,他简单说了刚才撞见女童的事,本也没多少好说,是不是她都未必。

沈冽却听得认真,又多问了一遍。

石头又重复一遍,嘀咕道:“我也没看清,少爷真想知道,去后院找个仆妇问问就行了呗。”

“也是,”沈冽看向戴豫,“戴豫,你去打听下。”

“是。”

“哎,真去啊,”石头皱眉,“我就那么一说的。”

戴豫已经转身走了。

搞什么啊,石头看着戴豫的背影,读书的事情不咸不淡,却连个阿梨的事情都这么上心。

戴豫不喜走大门,从侧门出来。

刚拉开门,便见门前有守卫打扮的人正抬手准备叩门。

这衣着戴豫认得,是郑国公府。

他看向后边,一个一身白衣的年轻男子站在骏马旁边,手里摇着扇,笑吟吟的。

“世子?”戴豫开口说道。

“哦?你认得我。”赵琙笑着说道。

戴豫也笑了:“不认得,我猜的。”

他们一路随陶因鹤和朱培回来,在天成营小待过,天成营的赵唐等几个郑国公府的年轻男子,他都见过,眼前这个排除一下便不难猜出。

“沈二郎可在府上。”赵琙说道。

戴豫顿了下,说道:“我家少爷刚出门了,去城东说有事。”

“哦,出门了啊,”赵琙笑道,“那无妨,我进去等吧,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戴豫傻眼,顿时头皮发麻。

赵琙笑着走来,合上手里的折扇。

戴豫忙道:“世,世子。”

“嗯?”赵琙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戴豫急得快出汗了,眼珠子转着,说道:“这,我,这……”

“你怎么了?”

“府,府里有点乱,我们几个男子在里边,闹得很是狼藉,世子先别进来,我去令人打扫一下。”戴豫说道。

“无妨,我又不介意。”赵琙笑道。

“但,但是……”

“嗯?”

“我还是去说一声吧,”戴豫说道,“世子稍等。”

说完扶着门准备回身。

“别了,别了,”赵琙说道,“不必麻烦了,既然沈二郎不在府上,那我择日再来,你们慢点打扫,不必慌张。”

戴豫心里长长松了口气,说道:“是,世子,等少爷回来了,我同少爷说一声。”

“好,”赵琙重打开折扇,微笑说道,“有劳。”

待门被关上,赵琙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褪了。

无才皱眉,上前说道:“世子,这沈二郎也不知轻重了……”

“无妨,无妨,”赵琙回身,往坐骑走去,说道,“他不知道我要来,这手下也是无意才撞见我们的,怪不到沈冽头上。”

守卫们跟着回来,无才翻身上赵琙身旁的马匹,说道:“那这样的手下真不是东西,没点规矩,胆子也大。”

“本就是些江湖人,你指望他们胆子小到哪儿去,”赵琙拉扯马缰回身,边道,“何况闹得难堪了,对谁都不好,至于规矩嘛,可以慢慢立。”

284 史书笔法

一直到傍晚,老佟和支长乐才从外边回来。

此处客栈生意清冷,现在是饭点,穿过厅堂时也不见几桌食客。

老佟径直往柜台去,问道:“楼上的饭菜给送去了吗?”

账房正在打算盘,知道老佟指的是谁,抬头笑道:“还没呢,他们没有下来喊。”

“那跟昨日一样,”老佟说道,“上的快一点。”

“好的,小的这就去后边吩咐。”

老佟和支长乐回去楼上,庞义在窗边吹风,沉默的看着窗外暮色。

屋内没有点灯,天光黯淡,老短就着外边的光影,正在认字。

听到动静,老短抬头看来,眨巴了下眼睛。

“挺勤奋啊。”支长乐说道,过去点烛火。

“阿梨回来了吧,在隔壁吗?”老佟看向庞义。

庞义看了他一眼:“嗯。”

“走。”老佟拉起支长乐。

夏昭衣回来便在看书了,房中点着四根蜡烛,圆桌上置着一根,她手边一叠纸,一方墨砚,一支笔,还有一壶冷掉的茶。

敲门声响,她翻了一页书说道:“进来。”

老佟轻推开门,和支长乐进来后回身将门关上。

“阿梨,你也在看书呢。”老佟走来说道。

夏昭衣抬头,一笑:“怎么样了,今日出去可有收获?”

老佟将手里一包还热乎的米花糕放下:“阿梨,这给你的,挺好吃的。”

“好,”夏昭衣拿来,“多谢。”

“没找到好位置,”支长乐说道,“我们打算明日去找份闲活做着,边找铺子边挣点钱。”

夏昭衣拢眉,顿了下,说道:“找闲活的话,你们打算找什么?”

“去看看谁要我们,建房子伐木都行,再不济,我们两个人去当挑夫,反正我们力气大。”老佟说道。

“做挑夫啊,”夏昭衣低声说道,眉心微蹙,“你们若要去做挑夫,那有一件事,我不得不提一下。你们若是去做挑夫,或者任何苦力活,你们极有可能会被抓去徭役。”

“徭役?可是我们在街上看到的成年男子还挺多的。”支长乐不解。

“因为这里是京都,”夏昭衣看着他们,“京都多贵胄,一些豪门子弟喜欢轻装简素上街,街上也满是大街大户的随从和侍卫,皆为成年壮汉,更不提数不清的守卫和兵甲,若无职责在身,他们平日也喜便衣,所以你在街上看到不奇怪。但你们两个人这样强健的身板去做苦活,你们觉得会不被带走吗?如今最缺少的,便是打仗的兵和苦活最终的力役。”

老佟面色浮起不自在,皱眉看着桌上的烛火。

支长乐看到他的神情,知道他又想起他们两个人是逃兵的事了,一时无言。

沉默良久,老佟说道:“阿梨,你会不会瞧不起我们?”

“为何有此一问?”

“我,我们两个人贪生怕死,”支长乐低声道,“我们两个人是逃兵,现在还是,就算江南营那边不是人呆的,可是我们逃出来了,也得去其他兵营里面继续当兵才是……我觉得,我们被抓去当苦役都成。”

夏昭衣眨了下眼睛,没有说话,垂头看着手里的书。

老佟朝她看去,女童神情平淡,很安静。

“阿梨?”老佟轻声叫道。

“嗯。”夏昭衣许久应声,抬起眸子看来,忽的弯唇一笑。

老佟和支长乐愣了下:“阿梨,你……”

“你们都是老兵了,老兵熬过多少苦,即便我没经历过,也能知道十之八九,”夏昭衣说道,“我一个未曾在兵营里练过半日的人,有何资格去瞧不起两个老兵?”

老佟眼眶微红,朝一旁看去。

支长乐咬牙:“可是阿梨,我们就是逃兵啊。”

“你们应该有苦衷,”夏昭衣弯唇,“但是不用跟我说,我不是一个讲规矩的人,也不喜欢干涉别人,你们想怎么过随你们,别奸淫掳掠杀人放火就成。”

“饭菜来咯!”门外这时传来伙计的声音,敲得是隔壁的门。

老佟和支长乐回头看去,说道:“阿梨,要不先吃点东西吧。”

“你们先去,”夏昭衣抬手抚了一下手里的书页,“我未看完,吃不下的。”

“那我们给你端过来?我们不打搅你,你一个人在这边吃?”支长乐说道。

“嗯,”夏昭衣笑道,“那多谢了。”

支长乐和老佟离开,很快就端来饭菜,大鱼大肉皆有,米饭是一大碗香喷喷的。

放下后他们嘱咐夏昭衣吃完喊一声,他们马上过来收拾,而后便走了,将门轻轻带上。

房中烛火恢复平静,夏昭衣看着它,抬手轻轻的放在上边。

火苗的热度在掌心下面燃着,温热温热的。

再把手降下去一点的话,就会很烫。

她收回目光望着手里的书,神色变得凝重了。

今日一天只看了一本,还有这里的半本,文字不多,陈述简练,没有任何感情,只是冰冷冷的拓在纸页上。

但夏昭衣却依稀觉得每个字,每行句,皆比杀人的刀,毒人的药还要可怕。

她一直知道苛捐杂税重于山猛于虎,历朝历代皆如此,可是亲眼看到,亲手触碰到这些文字才知道,这到底有多鲜血淋漓。

最严苛的是前朝,每顷田须交三分之二收获,草食一石,皆按授予的田地数量征收,不论耕种与否,不论天旱雨涝,若不交够数目,便是各种酷刑。

除却各类杂税,还有繁重可怕的徭役,和残酷冷血的刑罚手段。

夏昭衣想起自己以前所看过的几本史书,历朝历代,每位帝王,除却残暴异常的,书上对他们皆有歌功颂德之词。

其中有几个末朝之帝,因民乱四起和外族入侵而灭亡,书上也有唏嘘怜悯之词去悲歌慷慨,而后再论功过。

夏昭衣现在忽然觉得可笑。

史书笔法,当真厉害,那么多分明是强欺苍生,惹民怨载道之人,却被刻画的像是降志辱身,面对已定大局无能为力的悲士。

究竟,谁才是真正的暴徒?

285 勿悖于道

之所以找这些文籍看,因为这些与六部各部皆息息相关,与定国公府被定死罪的诸多罪令密不可分,与近月来所颁布的条令牵系,还会影响今后的浮生人间。

只是夏昭衣未能想到,文字背后会这般生灵涂炭和丑陋贪婪。

她合上书本,看着一旁散着香气的食物,没有半点胃口。

耳边似响起师父曾提过的一句话,师父说,这世间天地分明,黑白分明,主次分明,阶层分明,唯善恶不明。

她现在虽觉得史官可笑,可从另一种立场来说,她又能理解他们。

因为史官大臣们站着的地方是高处,而阶层,便是他们须费尽笔墨去着色的。

着色,固化,拦挡,不让利益被分,资源被夺,可是在高处之下,是被吸光血汗的万千伏尸。

要打破这些阶层,唯有战争,可是战争过后又能有什么?

一将功成万骨枯,踩着万骨登上高尖的人,又是新一头生吃血肉的兽。

夏昭衣望回烛上火苗,师父,我困惑。

………………

燕云府一事后,京兆府衙前的哭声少了很多,但是人数不减。

好多人成日坐在门口,一有官府的人进出,便会蜂拥而上,被衙卫和守卫飞快挡在外边。

上午的天幕飘满阴云,随时将要下雨。

一辆马车从街口驶来,众人抬头看去。

有人认出来:“好像是刑部尚书陆大人的马车!”

“尚书大人!”有人欣喜说道,随即起身跑去。

越来越多的人跟上。

“陆大人!我爹被抓去快一个月了,什么时候能放回来,他没有干过坏事,只是个老实本分的说书人!”

“我们先生未曾作过恶,为什么也被抓了呢!”

“是啊!都这么久了,为什么还不放人?”

“要关多久啊,大人,我们送去衣裳都不成,这天越来越冷,他们可咋办!”

……

咋办咋办,你问我咋办,关我屁事。

陆容慧脸色难看的坐在马车里。

“让开,你们让开!”车夫挥着鞭子,“别过来!”

远处的守卫和衙卫们赶来,正辛苦的挤着人群。

“哎,哎~!”陆容慧开口说道,声音慈和,“别这样,别伤到他们,都是些小老百姓的,谁允你这么粗暴了。”

“是,大人。”车夫应道。

“大人英明,大人为我们请命啊!”

“陆大人,我弟弟还在牢中,他被抓进去好久了,大人替我们做主啊!”

陆容慧没再出声,端坐在马车里,被晃的微微摇摆。

马车在京兆府前停下,车上的随从先下来,回身牵住陆容慧。

陆容慧迈下车子,抚了下官袍,朝大门内走去。

朱岘无精打采,正在批卷。

梁乃泡了壶好茶,刚给自己倒上,便听闻衙卫跑来,说陆容慧来了。

梁乃看向魏从事:“给我藏好了,我等下来喝。”

“是,大人。”魏从事应道。

一等梁乃走了,魏从事便将壶里的茶水都倒在了自己的茶壶里,再往里边添了壶热水,扔几根自己的廉价茶叶进去泡着。

朱岘抬头看了一眼,垂头说道:“我这还坐在这呢,你当我的面这样,可妥当?”

“嘿嘿,好茶该喝则喝,冷掉了,就不叫好茶了,”魏从事笑嘻嘻的说道,“咱大人舍不得拿去招待陆大人,这茶得被冷个两个时辰呢,味儿都变了。”

“胡闹,奸邪。”朱岘说道。

魏从事倒了一盏过去放在朱岘手边:“骂我干啥呢,我又不独享。”

朱岘将茶盏推向一旁:“不喝。”

“哎,陆大人过来,是不是跟咱大人说李东延的事?”魏从事在一旁坐下说道。

近几日让朱岘提不起精神的,便也是这事。

他在皇上面前将该说的都说了,皇上全程冷脸,看向李东延的目光厌恶阴冷至极。

朱岘认为李东延这次难逃一死,可是到现在这么多日了,李东延还在宫中,听说被关在那边。

没有处罚,没有罪行,只是被关着。

这算个什么事。

“不知道。”朱岘说道,又批了个卷宗,整理好放在一旁,再打开一个。

“那些个教书的和说书的也惨,”魏从事又道,“全部聚在外边,也不是咱们能管得了的。”

朱岘停顿了下,沉声说道:“姑息必成大过,该有名者无名,逍遥法外,无名者却有名,至今身陷囹圄。现在是陛下自己私意妄然,不顾律法,那我当这破官有何用!”

魏从事赶忙伸手去堵他的嘴,压低声音:“你这话说的未免太大了,这里是哪,是官衙!”

朱岘推开他起身:“宁疏于世,勿悖于道,老子辞官了!”

笔一搁,帽一摘,他朝外边走去,还未到门口,脚步停顿了下来。

沉默一阵,他转身回来,将帽子重新戴上,坐了下来。

“我,办不到,”他眼眶一红,噎声道,“寒窗这么多年,辛苦考的功名,我办不到啊。”

“我差点接起大人的帽子戴上。”魏从事说道。

朱岘抬头瞪去。

“我觉得自己会是个好官,”魏从事捡起被朱岘推开的茶盏,喝了口说道,“你不当这个官了,就由我这样的好官来当,不然万一来个咱们梁大人这样左右逢源,谁都不得罪,一年到头没办成什么好事的,或者陆容慧那样脑满肠肥,贪图名利,纵情享乐的,要么再是个李东延那样不拿百姓当人看的人来当这个官,那可真是雪上加霜啊。”

朱岘没说话,陷入沉默。

“你也不是个好官,”魏从事又说道,“意气用事,说一套是一套,冲动啊,冲动。”

魏从事摇头叹声。

“滚。”朱岘说道,“干你的活去。”

说罢重新提笔,继续审案批卷。

梁乃令人泡了壶茶,手下端来放在陆容慧手边。

梁乃笑道:“陆大人不须亲自来的,派人说一声,本官过去就可以了。”

“近来多烦忧,出来走走也好。”陆容慧说道,端起茶盏喝了口。

梁乃笑笑:“是啊,烦心之事太多了。”

转头看向一旁的手下:“去把那几个案宗都拿来,再把魏从事和李从事叫来。”

手下领命:“是。”

286 那小贱人

案子委实积压的太多了,真要整理,梁乃自己都觉得头疼。

不说其他,重天台那案子至今毫无头绪,相比之下,街头所出现的那口棺材和死掉的几十个燕云卫兵,甚至都不算大案了。

好在手下还算能干,将这些整理得当,梁乃拿出来照本念就可以。

不过规整案卷时,有封书信特意被李从事递上来,梁乃拆开信看了眼,眉目变得凝重,看向陆容慧,说道:“陆大人,这里有个案子很是奇怪。”

“何事奇怪。”陆容慧说道。

接过梁乃递来的信,陆容慧的眉头微皱,不动声色看完,笑着说道:“无稽之谈,哪会有这般事。”

“开人头骨,取人脑髓……”魏从事站在陆容慧后边,看着信上内容念出几个字。

声音从后边轻飘飘的飘来,陆容慧顿觉头皮发麻,回头厉声道:“谁许你站在本官背后偷看书信了!”

“小的不敢。”魏从事垂头。

“梁大人怎么教手下的,”陆容慧看向梁乃,“规矩呢。”

“魏新华。”梁乃喊道。

“在,大人,”魏从事离开陆容慧后边,说道,“小的已经没有站在陆大人后边了,大人。”

陆容慧将书信放到一旁,讥讽道:“评书听多了,什么事都敢捏造,真是捣乱。”

“上边罗列的几个线索和指向,我觉得倒有几分真。”李从事在一旁小声说道。

“这里有你插嘴的份吗?”陆容慧肃容说道。

李从事将头垂的更低一些。

陆容慧哼了下:“重天台的事,半点线索都没有,那口棺材的事也没有下文了,前阵子在燕云卫府闹事的那群刁民还没有处理,听说街头又发现了几具无名男尸,那几具无名男尸处理的如何了?”

梁乃笑笑:“还没有头绪,可能要作悬案处理了。”

“看看,还有这么多事情没完,”陆容慧说道,“那叫阿梨的邪童也没捉住,留着都是后患,办事不力啊,梁大人。”

梁乃仍是笑。

“罢了,一件件来吧,先说那群刁民的事,”陆容慧拿来名单,淡淡道,“本官认为公开处审较好,明日早朝本官便去请示陛下,问陛下能否公开去判。”

“好,陆大人此法甚妙。”梁乃应道。

魏从事在一旁白眼都翻穿了。

他真想出声问问梁乃,明明各司其职,算平起平坐的的刑部和京兆府,怎么好好的京兆府尹会被刑部尚书给压的不敢透气。

“便不提这些了,就是近日城外的灾民又增了一倍呢,”陆容慧继续说道,看着梁乃,“这一件件,一桩桩的,梁大人,咱得赶紧处理了,不能落人话柄啊。”

“陆大人所言极是。”

陆容慧面色终于好看一些了,将名单按在一旁的案几上,说道:“那我们便先说说如何处理这批刁民为好吧。”

天色渐渐沉下,几个冬雷砸在了空中,未时时落下大雨,陆容慧出来时,终于看到京兆府衙门前变得冷清了。

他坐上马车,几个随从跟上,陆容慧面色难看,说道:“先不走。”

正准备拉扯马缰扬鞭的车夫停了下来。

想了想,陆容慧看向一个随从:“你去找下林姑娘。”

而后俯首在随从耳边低声说话,声音低的,连车厢里的其他几个随从都听不到。

“去吧,快点去。”陆容慧说完后道。

“是,属下这就去。”随从应道,带着伞离开马车。

待他下了马车,陆容慧对车夫道:“先回刑部吧。”

车夫领命:“是,大人。”

大雨哗啦啦降下,黑云翻墨,疾风带豆大的雨滴乱撞,在屋檐瓦楞上敲出珠响。

小丫鬟关上背风处的窗扇回来,说道:“小姐,好大的雨,这边都给打湿了。”

林清风伏在案前练字,因天光太沉,屋内点了蜡烛,她闻言淡笑:“是的呢,好大的雨。”

她旁边有两张纸,她仿照上面的字在临摹。

屋内还有另外一人,是个大汉,正在睡觉,好在窗外雨大,所以暂时听不到他恼人的呼吸声。

又练完一张,林清风抬起笔,看着自己的字,说道:“可真难。”

旁边的两张纸皆出于同一人之手,一张纸上内容较多,另外一张只有寥寥数语:“不算是偷,因为我已还你了,夏空学。”

小丫鬟站在旁边,笑着将这句话念出来。

“你笑什么。”林清风不悦的看去。

“嘻嘻,”小丫鬟还是笑,说道,“这个名字,是真的好奇怪,也不顺口呢。”

“这一听就是假名,”林清风嗤声,“这人叫阿梨。”

这阵子发生太多事情,满城都被这女童搅得风风雨雨,她不难猜出当初就是这个女童搞的鬼。

真是气,一个来历不明的丫头竟有那么大的能耐,现今风头一时无两,反倒是她苦心经营了近一年的名气,直接被盖了过去,就跟外边这冬雨一样,直接风吹雨打,飘零无踪了。

“小姐,字也不像呢。”小丫鬟又说道。

“哪有那么好练,”林清风揉着自己的手腕,摸到还没有完全恢复的伤口,心里边一阵恼,说道,“这小贱人,总有一日让她好看。”

她看着纸上的字,形似神不似,因为模仿痕迹太重,显得生硬,还不如她自己的字好看。

林清风转身往桌边走去,抬手倒茶,边道:“京兆府那边打点了吗。”

“打点了的,信交给李从事了,他说会选个好时机,不过也巧,我刚才听说,好像陆大人今日恰好就去了京兆府。”小丫鬟说道。

林清风端起茶盏,唇边露出笑颜:“如此甚好,急死他,叫他这阵子又看不上我了,我就在这等他乖乖派人找我。”

小丫鬟掩唇笑了,说道:“小姐,你这招可要吓坏他了。”

林清风笑容得意,本想说吓人就是件好玩的事,可话到嘴边,忽然又忆起那阿梨。

当初这小贱人也是将她吓得不轻,那书案上就还放着两张她恐吓她的“证据”呢。

“真是根肉中刺。”林清风低低道。

“什么?”小丫鬟听不清。

“不拔掉,我这些时日怕是都不会过的好了,想到就生烦。”林清风又说道。

287 令人讨厌

小丫鬟还是听不懂。卐菠の萝の小卐说

林清风没再说话,喝完茶放在桌上。

外边的风更大了,雨滴噼里啪啦打在窗上。

伙计过来敲门,说楼下有人找,同时手里边拿着一封信函,说是另一人送来的。

小丫鬟道过谢,回身将信送来。

“让那人在楼下等着,”林清风拆开信,淡淡说道,“我看心情再决定见还是不见。”

小丫鬟点头:“好。”

将信纸展开,林清风边看边去软榻坐下,捡起一旁的梅子塞入嘴里,眼睛渐渐凝住,望着上边的字。

她眨巴了一下眼睛,觉得有热血在身体里面渐渐烧起。

小丫鬟回完话回来,见她这模样,说道:“小姐,你怎么了?”

“嗯?”林清风看去,而后摇头,“没什么。”

小丫鬟疑惑的看着她。

林清风却心情大好,又喜道:“楼下那个找我的,你去把他叫上来,我正好有事找他。”

“啊?”

“去啊。”林清风皱眉,恼道,“你去叫。”

“好吧。”小丫鬟点头。

林清风收起信纸去外厅的小床边踢了踢:“起来了,我有客人。”

壮汉揉着眼睛醒来。

“我有客人,”林清风又说道,扬起手里的信,“我还有一笔大买卖,你现在可以去跟将军说了,我一个月后就会给他送去十万两银子。”

壮汉还没有缓过来,撑着身子爬起:“多少?”

“十万两,”林清风看着他,眼眸明亮,顾盼神飞,“这次的十万两一定能到手,你先去藏起来,别在这妨碍我。”

壮汉愣愣点头,说道:“好,成,那我先走。”

他从小床上下来,手臂上还缠着绷带,那小童的木头险些将他的手废掉,他手臂上的伤恢复的比林清风要慢上许多。

他离开不久,小丫鬟便带着陆容慧派的人来了。

随从恭敬笑道:“林姑娘。”

林清风莞尔笑着,令小丫鬟去关门,她在桌旁桌下,说道:“来的正好,我恰好有一个事情要问你。”

“嗯?林姑娘有什么事问我?”随从问道。

“前几日一个晚上,街头发现了几具尸体,那几具尸体的事,你同我好好说说,还有发现尸体的那几个守卫是谁,我也需要知道。”林清风微笑说道。

……………………

才过申时,整个天幕都压了下来,像是入夜了一般。

老佟和支长乐,还有庞义和老短在屋里玩牌。

说着要老短戒赌,但老佟和支长乐自己玩上了瘾,不过夏昭衣不赞成赌钱,他们便赌上了劳活。

输得最惨的是支长乐,他需要早起十五天烧水,帮他们洗衣服三次,倒洗脚水十次。

窗外天色黑的吓人,他们起来点蜡烛。

老佟多点了几根,打算送烛台去隔壁给夏昭衣。

支长乐望着窗外大雨,说道:“还是阿梨厉害,今早我们要出门时及时喊住我们,不然这会儿就成落汤鸡了。”

“她还看得懂天象啊?”老短问道。

“那是,阿梨什么都会,可厉害了,”支长乐嘿嘿道,“我最喜欢阿梨了。”

“什么都会?”

“什么都会。”一天没说几句话的庞义在旁边说道。

门忽然被推开,老佟急忙进来,说道:“不对呀,阿梨不在房里。”

“啥!”支长乐忙起身,“什么?!”

“我去楼下问问。”老佟将烛台放在桌上。

“我也一起去。”支长乐说道。

·

大雨滂沱,学府的学子们撑着伞,脚步匆忙,门口停满来接的马车。

夏昭衣撑着伞,手里抱着用油纸包好的书,逆着人群在学府门口停下。

“我是来还书的,”夏昭衣抬着头说道,“我找邱先生。”

“你进吧,邱先生有提过。”守卫说道。

一旁几个少年经过,身后跟着随从,少年们边走边高谈阔论,其中几个转头随意看她一眼,继续朝外边走去。

夏昭衣顿了下,回首朝其中一个少年看去。

少年很高,跟人嘻嘻哈哈的说着,一旁的随从给他撑着伞,需要将手高高的举起。

诸葛平。

夏昭衣看着他,竟然,这么高了。

当初那个追在自己后边要她带着玩的小孩,如今个头已经快赶上她二哥了。

夏昭衣收回目光,同守卫点了下头,进去大门。

书院里。

詹陈先生脚步匆匆的迈上回廊,走的很急,心情颇是烦躁。

史有容走在他一旁,神色焦虑:“……各种方法都用过了,就是没用,之前还有安太傅可以去说上一二,自安太傅出事后,现在没人敢说了。如今已快冬日,我想的是,老师能不能找院士说说,联合几个先生一起去找虞大人潘大人,共同联名上书给陛下。”

“你觉得可行吗?”

“总得试试,不然真的要看那些人冻死在牢里吗,我听说前日里边抬了一具尸体出来,是得病熬不过了的一位先生。”

詹陈先生脚步一顿:“竟有这事?”

“是,但不知道是谁,具体没有打听出来,尸体抬去哪了也不知道,没有一个家属被通知到,各大书院里也没有接到消息,可能是那些说书的。”史有容说道。

詹陈先生容色严峻,继续快步朝前:“也可能是假的,不当真了。”

“但是老师,生病饿死冻死这类事在大牢里边是常有发生的,即便这个是假,可还有太多可能是真啊。”史有容跟在一旁说道。

已经快走出回廊了,詹陈先生打开手里的竹伞,忽的皱眉,抬头朝前边看去。

正在开伞的史有容也抬头望去。

一身简素暖袄的小女童走来,手里抱着书,迈上台阶时止步,抬头望了过来。

詹陈先生眉头皱的越深,一阵厌恶。

夏昭衣莞尔一笑:“见过詹陈先生。”

“少跟我虚礼,令人讨厌,”詹陈先生冷冷的说道,“没见过比你更让人不喜的小童。”

“我还以为先生见多识广,”夏昭衣笑道,“先生多出去走走,总会见到的。”

詹陈先生大怒:“你这没教养的小儿!”

“先生的教养,我见识到了。”夏昭衣还是笑着的。

史有容在旁边傻眼,看着这女童,再转头看着詹陈先生:“老师……”

“以后你别再来这学府,早点滚!”詹陈先生骂道,拂袖而去。

史有容忙撑伞跟上:“老师!”

288 雨夜夺车

夏昭衣回头看了眼他们的身影,收起竹伞,朝前走去。n菠ξ萝ξ小n说

廊外雨水飞溅,因回廊设计巧妙,极少会有雨点打落进来,但风还是冷的,过不了几日,第一场雪就要来了。

邱先生的小院很吵,屋里都是人。

夏昭衣过去时,恰逢蒋二和蒋三从书屋里出来。

夏昭衣上前喊道:“小先生。”

蒋二蒋三转眸看来。

夏昭衣看着蒋二,笑道:“小先生,我是来还书的,这些书,劳烦你帮我还下邱先生。”

用油纸包的规整的书被递来。

蒋二伸手接过,说道:“不敢当不敢当,我不是什么小先生。”

“你借这些书过去,到底是干什么的?”旁边的蒋三问道。

“小先生温文尔雅,当得起的,”夏昭衣看着蒋二笑道,“辛苦小先生了,再劳烦替我谢过邱先生。”

蒋二被夸的不好意思,说道:“嗯,好。”

“那我告辞了。”夏昭衣说道。

她转身离开,从头至尾没看旁边的蒋三一眼。

蒋二看着她的背影,心情甚好。

回味着温文尔雅四字,他捧着书回身,蒋三很不爽的扯住他:“你也不看看这里边的书对是不对。”

“那当然是对的,不对她还冒着大雨来送啊。”蒋二回道。

“切!”蒋三哼道,看向那女童消失的方向,忽的一顿,说道,“我终于想起她是谁了!”

“什么?”

“她上次来找过邱先生的,被我给赶出去了!”蒋三怒道,“她这是记我仇呢!”

邱先生小院里的嘈杂,走出去很久都还能听到。

除却他的小院,书院里边走动的人也多的不似已经放课了的书院。

夏昭衣没从大门离开,去的是之前来的侧门。

雨水渐渐变小,但天色越加昏暗。

夏昭衣摘下腰间的小荷袋,取出小油球灯绕在小指上,小球虽小,光却明亮,在她的指尖下晃着。

大道上的灯笼挂起数盏,光影打在那些已关门了的书香墨坊外,颇显清冷。

夏昭衣独自走着,路上行人不多,那些人不时会将目光望来。

夏昭衣没有看过去,眉头却渐渐皱起。

到前边的路口后,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风变急了,打在她身上,将她额前的碎发吹开,露出冻的有些发红的额头。

那些行人,很多都是天荣卫。

他们没有认出她是那个被通缉的女童,但是她不会认错。

铁柱很早就跟她提过,那些教书先生和说书先生被带走的事情,她期间去青山书院看过,得知郭庭未被带走,于是这件事情便没有再打听,但现在看这情形,李据的手似乎要伸向东平学府了。

“驾!驾!”

远处响起鞭声和车轱辘声,碾过水面,一路溅水。

车夫扬鞭过来,抬头朝前方执伞的女童望来。

女童眼眸乌黑雪亮,安静和他对视。

这女童,真好看。

车夫随意想着,收回视线,又扬鞭朝马臀上拍打了一下。

马车离路口越来越近,经过时,车夫再朝女童看去,发现这女童仍在看自己。

一股发毛的感觉从车夫心底生出。

他扬鞭,加快离开。

就在这时,另一道鞭声响起,车夫惊忙回头,只来得及见自己手中刚扬起的马鞭被一道绿鞭缠住,而后马车朝前的力道将猝不及防的他冲了出去,摔滚在雨地里。

他狼狈抬头,那女童借着长鞭的力凌空一个跟斗翻上马车,坐在了他先前所坐的位置上。

车夫摸着被摩擦出血的脸,起身追上去:“抢车了!来人啊!抢车了!路大人!路大人!!”

夏昭衣还未坐稳,车厢里面传来剑声。

长剑刺出来,落空了。

路千海以剑挑开帘子,外边没人。

“我找你很久了。”车厢顶上传来清脆的女童声音。

路千海一惊,但不敢出去,抬头看着车厢内侧的车顶:“你是谁?”

“于楷出事那晚,你就是坐的这辆马车去于府找他的,对不对。”女童问道。

路千海心下一颤,怒道:“你是谁?”

“你叫路千海吧。”女童说道。

路千海牙根一咬,手里的长剑忽朝上边女童的声音来源处刺去。

落空了,没有刺中。

“于楷已经死了,那十万两银子,你们从其他地方弄到手了吗?”女童的声音带着笑意说道。

“你是谁!”路千海大怒,长剑拔出来,又再刺。

马车还在跑着,车厢木板极厚,刺穿太耗体能,雨水从孔洞里漏了下来。

“出来!”路千海叫道。

“砰”的一声,一支弩箭忽从正前方射来,钉在了他身后车壁上。

力道太大,半截入木,箭尾嗡嗡发颤。

路千海忙朝前边看去,心跳漏拍。

拂动的车帘将外边的光影带动进来,可以看到女童清瘦的身影。

“你被我绑架了,要想活命,老实点,”夏昭衣扬起绿鞭抽在马臀上,“驾!”

·

梁乃头都快大了。

忙到现在还没有回家的他,又接到了报案。

“有人死了吗?”梁乃问进来的衙卫。

衙卫摇头:“不是,是被抢了马车。”

“谁家的马车?”

“没说,报案的人是沿街的住户,但是听说有人在喊大人。”

“喊我?”

“不,不是,是车夫在喊车上的人大人,想来那车上是一个官员。”衙卫说道。

“这样啊,”梁乃不解,“是车夫在喊吗,可你刚才说报案的人是沿街的住户,这个案子不是车夫报的?”

“车,车夫跑了……”衙卫皱眉说道,“这个车夫很是古怪,呼救的人是他,等人都来了,他又不要任何人帮助,听说脸上还带着血,直接跑了,还特意嘱咐说别报案。”

“那那些住户为什么还要报案?”梁乃问道。

不报案,他也不用知道了,不知道岂不正好。

衙卫不知道说什么了。

“罢了罢了,既然有人报案了,那你随便找几个人去看看吧。”梁乃又道。

“朱大人已经带人去了,”衙卫说道,“因为那个车夫喊的是大人,朱大人害怕真的是在朝官员,所以令我来同大人禀报。”

“既然去了,那就成了,”梁乃收回目光,“你也下去吧。”

“是,大人。”衙卫应道。

289 又闯祸了

车夫脸上都是血,一整块皮肉生生磨了下来。』菠﹣萝﹣小』说

大夫小心的给他处理,他痛的龇牙,双目噙泪,又不敢哭出来,眼泪渗入到伤口里会更痛。

安于平坐在一旁喝茶,轻轻吹开茶叶和热气,扑来满鼻茶香。

下人进来通禀,说梁凡斌和吕孟笛来了。

安于平点头,将茶盏放下。

梁凡斌和吕孟笛急急进来,一眼瞧到半脸是血的车夫,皱了下眉,看向安于平。

“十四郎,路千海找到了吗?”梁凡斌走来问道,容色焦急。

“没有,”安于平说道,声音有些疲累,“府上能派出去的暗卫都出去找了,还没有消息。”

“暗卫?那报官了吗?”吕孟笛不解,“我来时见府外静悄悄的,路上也没有半点动静,此事还未报官?”

“你们问他,”安于平看向车夫,“前因后果再说一遍。”

梁凡斌和吕孟笛望去。

“是,”车夫已经吓坏了,颤声道,“路大人要我去东平学府,那些儒生在商议跟皇上请命的事,想借路大人来找太傅。路大人见到那学府门口有天荣卫的人,便不想进去了,要我快走,然后我就撞见那女童了。”

“什么女童?”

“劫车的,是个女童,”车夫脸上吃痛,龇牙了下,说道,“还有这个,她落下的。”

他伸手指向安于平手边的一个小物。

梁凡斌循目望去,上前说道:“这东西好像有些眼熟。”

一颗琉璃小球,球体透明,中间是油芯,小球上缠着冰丝穗儿。

“这个是什么?”吕孟笛问道。

“定国公府被抄家后的第二晚,路大人带我进去过里边,我见到过一模一样的,在,在夏大小姐的仙逸居中。”车夫说道。

梁凡斌和吕孟笛一惊,互相望了对方一眼。

“这件事,我怕同定国公府有关,便不敢报官了。”车夫低低道。

“定国公府的余孽,可真多,”吕孟笛说道,“那此事要如何是好,若不报官,路千海怎么办?”

“大哥已经进宫了,”安于平说道,“看皇上的意思吧,梁叔,”安于平看向梁凡斌,“此事你怎么看?”

梁凡斌没说话,面容凝重,沉默半响才轻声说道:“这是偶遇,路千海本要去东平学府的,因看到天荣卫的人才走,事先没人能料到他的路线,所以不存在埋伏。”

“分析的有理。”吕孟笛点头。

“会不会,仅仅只是绑架勒索钱财?”梁凡斌又道。

“可这东西,车夫确认是定国公府之物。”安于平指着桌上的小球。

“那女童没有直接杀人,而是大费周章的将人绑走,这是在京城,她如此招摇也不怕,我觉得勒索钱财的可能较大,许是看马车不错,是个富贵人家,才因此突生邪念,毕竟近来流民越来越多了,世道不稳。”梁凡斌说道。

“如若,真的是为定国公府的事带走路千海呢?”吕孟笛问道。

梁凡斌朝他看去,眉头皱着,一时不知如何去说。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吕孟笛看着安于平,“十四郎,此事要同老师说吗?”

提及安太傅,安于平神色黯淡下来:“我的确还没有同父亲提及这事,让他好好养伤吧,此事若我们能解决,便不用烦他,若我们解决不了,此事真正该害怕的人,也不是我们。”

梁凡斌闻言笑了,皮笑肉不笑,带着些讥讽。

安于平看去,眉头轻皱,知道他是何意。

“真正该害怕的那个人,他才不会害怕,因为轮不到他怕,”梁凡斌到底还是说出来了,“他很容易找到替罪之羊替死之鬼,这把刀砍下来,死的只会是……”

我们。

这两个字,他动了唇瓣,无声念出。

安于平垂头看着桌上的小灯,脊背惊起一阵凉意。

不过他很努力的将自己的腰背挺的端直,少年人该有的精气神,他不能缺。

亥时,雨势渐收,天地仍湿漉漉的。

清冷无声的淮周街忽然火光大明,近千个京兆护卫兵高举火把奔来,沿着淮周街西边街口往外涌去,粗暴的拍打沿街住户的门,喊人开门。

同时皇宫南侧宫门大开,一队骑兵狂奔而出,穿过御街,笔直朝城外跑去。

马蹄声踏着夜色,响的清澈。

沈冽刚沐完浴,戴豫和杜轩跑来拍门:“少爷,少爷!!”

一等沈冽拉开房门,戴豫急声说道:“出事了,少爷,阿梨这会儿又闯祸了!”

“她当街绑了一个朝廷命官,连人带马车都给绑走了!”杜轩紧跟着说道。

沈冽本心下一紧,听到杜轩说完,无端一轻笑:“连人带马车?”

“呃,”戴豫要说的话,因为沈冽这一笑,生生哽在了喉咙里,顿了下,他忙又板起脸,“不是,少爷,现在问题是,外边到处都在找她,翻天覆地,此事也惊动皇上了,你听外边的动静!”

不用听动静了,但看外头高亮如火云的火光便可知晓。

“绑的是哪个朝廷命官?”沈冽问道。

“这个,不知道。”杜轩说道。

“少爷!”石头这时也跑来,心急火燎的说道,“少爷!”

“何事?”

“外边有官兵在挨家挨户的搜人,每家都进去了,那边的周府和李侍郎家都有人进去了,”石头喘着气说道,“少爷,咱们书房那些书可不能被看到啊,咱们要不先搬去厨房烧灶?”

“这个不怕,”沈冽说道,看向戴豫,“我去穿衣,你们在府中随机应变。”

“少爷你又要出去?”石头叫道。

“别碰那些书。”沈冽对他说道,转身进屋,关上了房门。

石头颓然叹气,摇了摇头。

“瞧瞧你那点鬼心思,”戴豫嗤声,“成日老跟那些书过不去。”

“你别跟我说话!”石头现在看到戴豫就来气。

那日好好的,人家郑国公府世子主动来拜访,他倒好,自作主张给拦在外头。

这么好的攀交机会,结交上国公府的世子,就不说日后少爷的仕途了,单是出去外边,脸上都像是贴着金一样。

一介武夫,真是人头猪脑!

石头气呼呼的转身走了。

290 无人可杀

长夜煌煌,没有安宁。ㄨ菠≦萝≦小ㄨ说

京兆十二卫全部出动,城外驻守的天成营也调拨了三千兵马入城,沿街沿户的拍门搜查。

很多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这阵仗吓到,官员们连夜派人奔走相问,平民百姓则躲在家里,不敢探头和开窗。

士兵们搜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火光往远处流去,剩下风声呜咽过黑暗广阔的长街。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待到天光初明,一无所获。

一夜未睡的十二卫将领们,除却李东延,都早早候在东明宫外。

赵唐也在,刚来不久,替赵稗来的,他很不乐意来,因为胳膊现在还缠着厚厚的绷带。

寒风呼啸凌厉,席卷打来,众将领们疲惫不堪,安静立着,等过去小半个时辰,东明宫的内侍出来宣见。

待将领们迈上台阶,西边宫门一个探头的内侍皱了下眉,转身往后边跑去。

太吟湖边立着一众少女。

为首的少女容光鲜亮,一身黄白色团蝶刺绣锦袍,腰间缀着北地格雅进贡的上品帝王绿翡翠吊坠,修眉端鼻,云鬓高绾,环姿艳逸。

离她最近的四个宫女手里各提着一盏金兽暖炉,炉中烧着无烟银炭,热意散出,烘烤着少女,避免她受冷着凉。

内侍从远处快步跑来,一旁的宫女见到了,忙道:“公主你看,来了。”

少女抬头看去,见到内侍这神色,心里一阵不悦。

果然,内侍近了后弓下腰背说道:“公主,不得行,今日仍不宜去见陛下。”

“我听闻京兆十二卫的将领今早进宫了?”安成公主说道。

“是呢,昨夜宫外出了大事,一个女童当街绑走了一个朝廷命官,十二卫将士搜了一整夜,至今还未抓到人,恐怕今日陛下的龙颜又不见喜色了,公主若是去找陛下,怕是又不讨好。”内侍回道。

“可恶,”安成公主皱眉怒道,“又是女童,该不会便是之前在燕云卫府闹得天翻地覆的那个阿梨吧。”

话音刚落,身边宫女忽的低声道:“公主。”

安成公主一顿,转眸朝右边望去。

隔着几十棵残香消尽的桂树,一身华贵的阳平公主挽着穆贵妃的胳膊从石台后边的大道绕来,在路口时停了下,转眸朝她这边望来。

“她也在呢,母妃。”阳平公主声音很轻的说道。

穆贵妃冲安成公主弯唇一笑。

安成公主翻了个白眼,回身往后边走去,冷冷的说道:“我们走。”

她身后的宫女和内侍冲阳平公主和穆贵妃垂首行礼,转身跟上。

阳平公主回头看着她们,收回目光后说道:“母妃,她没有进去里边。”

“看来陛下今日心情仍是不佳,”穆贵妃看着前边,低声说道,“这都多少时日了,他莫非心情要一直糟糕下去。”

“这可怎么办,”阳平公主担忧道,“母妃,我怕。”

说着,手指缩紧,攥牢穆贵妃的胳膊。

穆贵妃覆着她的手背,柔声道:“别怕,等来年开春还有不少时日呢。”

“正因为是开春,所以现在就要开始筹备了呀,”阳平公主眼圈红了,“母妃,我不要和亲去那么贫寒的地方,我不要,我也不想离开您。”

“这还未定下来到底是谁去,你急什么,”穆贵妃哄着,“安成比你更适合去,你别怕。”

“可宫里的人都说我长得比她好看。”阳平公主哭道,以前她得意于自己容貌胜过安成,如今却更希望自己是个丑姑娘。

穆贵妃皱着眉,安静一会儿,低声道:“先回去吧,实在不成,你去求你三皇兄和四皇兄,让他们去陛下面前说说,好过我们自己去找不自在。这类事,旁人的说辞总比我们强。”

“我不要去求他们,”阳平公主更委屈了,“他们巴不得我去和亲的,我都知道,到时候我真去和亲了,他们仗着曾经和我感情好,就可以在父皇面前拿乔,让父皇觉得对他们有愧疚了,我才不是笨蛋呢!”

眼看她越哭越伤心,穆贵妃心疼的搂住她,看向旁边的宫女,使了使眼色。

几个宫女上前帮忙,一起劝着阳平公主离开。

十二卫将领很少有这么齐聚一厅的时候,现在加上一个天成营的赵唐,众人垂着头,一言不发。

一夜未睡,身心皆疲,而跟前的皇帝喜怒无常,越发让人压抑难受。

满室安静,无人说话,只有宣延帝在看书,看完翻页时,会响起很轻很轻的折纸声,似乎在说这书房还是活的。

快到早朝的时间了,廖内侍不敢出声,但仍需硬着头皮站出来。

宣延帝点点头,说道:“再等等吧。”

“是,陛下,”廖内侍垂头,又道,“不过今日的早膳,陛下还没用呢。”

“你们也没用吧。”宣延帝抬头说道。

一直立着的将领们没有吱声,最后还是骁虎营的林绍旌说道:“还未。”

“那就不吃了,”宣延帝一笑,淡淡道,“反正也都是白养的,一点用都没有。”

众人微顿,而后齐齐跪下:“臣等办事不力,望陛下降罪。”

降罪。

宣延帝听到这两个字便觉心烦。

如果可以,这些个白养的废物,他倒真的想通通杀了,可是,杀了谁给他办事?

宣延帝面色沉了下去,抬手将书合上,说道:“朕似乎许久未曾杀人了。”

众人皱眉,惊起一阵凉意,不知他想说什么。

“降罪?罢了,朕也不喜欢罚人,”宣延帝起身,淡淡道,“朕又不是暴君,你们回吧。”

“臣等无能,罪该万死。”有几个将军说道。

宣延帝好笑的扯了下嘴皮,朝外边走去。

赵唐跪在人群最后,所以比其他人要稍微好点,没有那么重的负担和压抑之感。

可是,依然不舒服。

等宣延帝离开后,其他人陆陆续续站起,赵唐也跟着起身。

他沉了口气,肃容看向殿门。

虽然宣延帝喜怒无常,但是在刚才某一个瞬间,赵唐真的能够明显的感觉得到宣延帝身上散出的杀意。

相信不仅是他,在场的这些将军们也都能感觉得到。

皇上,是想要杀了他们的。

291 得利而邪

天幕半明半暗,朝霞与乌云共生,将满城繁华拢于绮丽吊诡的暗彩之下。

街上人荒马乱,行人还是有的,迫于生计的小贩也在壮着胆子出门,但肉眼可见的清冷。

一辆轿子从皇宫抬出,往安府而来,内侍宣见安太傅进宫。

安家几口兄弟面容严峻,终是瞒不住了,让大哥安于持和二哥安于道去同安秋晚说。

廖内侍耐心等在门口,等安秋晚被人扶出,廖内侍愣怔讶然,迎上前说道:“安太傅,怎伤的这般严重。”

安秋晚面如枯槁,虚弱笑道:“老夫年岁大了,廖内侍不必惊慌。”

“廖内侍,”安于平说道,“我父亲这般模样了,您能否回宫同皇上请命,就由我们代为进宫?”

廖内侍看他一眼,笑笑,不做应声。

“胡闹,”安秋晚有气无力的呵斥,“皇命怎可违。”

安于平咬牙:“可是父亲……”

“安太傅,请吧。”廖内侍说道。

安于持和安于道扶着安秋晚,看了其他几个兄弟一眼,给他们一个安慰眼神,而后扶着安秋晚往外走去。

马车已备好,尽管做了最大的防震处理,但对伤重的安秋晚而言,都不容乐观。

安于平将父兄送到门口,看着年迈的老父亲被扶上马车,他再转向那边的廖内侍。

一旁的小太监掀开车帘,廖内侍正要坐入,觉察身后一道目光,回头望去,是少年满含敌意的眼眸。

廖内侍寒意陡生,面无表情的收回目光,坐入轿中。

长队离开,一个少女从人群后边走来,低声说道:“十四叔。”

安于平回头,是大哥安于持的三女儿安卿惜。

安于平辈分比她高,年龄却比她两岁。

“嗯。”安于平点头。

“我有点害怕,”安卿惜看向街道远处的马车,不安道,“十四叔,安府这到底是怎么了。”

“别怕,”安于平淡淡道,“你的婚事照常,你该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安卿惜绞着手里的帕子,仍是不安。

“我先回去了。”安于平说道,转身进了大门。

安卿惜抬起头,看着头上高悬的安府俩字。

希望祖父要好好的,她很轻很轻的在心里面念着,希望安府也好好的。

垂方庄后殿长廊里的一个偏室,阒寂无声,路千海嘴巴被一团布塞住,脚腕和手腕上皆扣着木块。

四周空气腐朽发霉,他缓缓睁开眼睛,却觉得自己还没醒来,像是场噩梦。

那个女童仍不在。

他断断续续醒了好几次,皆不见那女童,将他扔在这里后,她似乎就没回来过。

现在什么时辰了,过去了多久,有没有人发现他不见了,抓他过来又是干什么?

反反复复的困惑让路千海不得其解。

他最终又闭上眼睛,周身动弹不得,不知道要怎么办。

昨日大雨,今日大晴,街上兵丁们仍在找女童,布告栏上贴满了女童的画像。

画像是东平学府外的“路人们”描述出来的,有人说亲眼看到这个女童进出东平学府,但是官府问及东平学府里的人,上上下下皆否认见过此女童。

雨夜视觉模糊,加之女童执伞,其实描述的并不清晰,于是执笔作画的画师索性便将之前画过的阿梨改动了下,衣着添了几笔富贵。

“一点都不像我了。”夏昭衣看着布告栏上边的画像说道,咬了一口烧饼。

支长乐和老佟跟在一旁,手里各拿着一个烧饼,边吃边道:“越不像才越好。”

“你们都给我滚!”

远处街口响起怒骂声,一大群乞丐嘻嘻哈哈的跑出来,手里面抓着烧饼和饭块,一个妇人跟在后边,手里面拿着扫帚赶他们。

“滚蛋!都滚!老娘杀了你们!”妇人眼眶通红的骂道。

等乞丐们哄笑着跑走,妇人气得跺脚,蹲在地上,双手掩面哭了。

“瞿寡妇!又被抢东西了呢!哈哈!”街边一个住户在二楼取笑道。

“寡妇门前是非多,抢的可不就是寡妇!”一个铺子前的男人嚷道。

其他人都哈哈笑了。

老佟和支长乐也跟着笑。

“这一点都不好笑的。”夏昭衣说道。

老佟和支长乐一顿,朝她看去,脸上笑容渐收。

“这个,我也不知道笑的什么,”支长乐嘀咕道,“脑子没转过来,就跟着笑了……”

“我也是,”老佟挠了挠头,“好像,挺欺负人的?”

夏昭衣看了那妇人一眼,回身往另外一边走去,说道:“因为,人聚众而蠢,得利而邪,无伤而盛气凌人,不怪你们,或许本性使然。”

支长乐皱眉,说道:“听不懂。”

“那,阿梨,我要不要去帮帮那个寡妇?”老佟说道。

“晚点帮吧,现在人多,帮她不过是给她添麻烦,”夏昭衣脚步没停,很低的说道,“倒是那群乞丐,很多都是南方口音。”

“我也听出来了,”支长乐说道,“该不会是混进来的流民吧?”

前边有酱香饼的香气扑来。

夏昭衣看去,想了想,抬头说道:“我稍后还有事,你们先去忙吧,找好铺子或院子后,若是我还没有回来,你们就去清阙阁找言回先生给我留口信,我到时候去找你们。”

“好。”老佟应声。

“我去买两个饼。”夏昭衣说道。

酱香饼香气浓郁,铺子前站着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年岁约二十三四。

老佟和支长乐跟在夏昭衣后边过去,男子回头望来一眼,往一旁站去,腾出点空位。

“老板,来四个饼!”老佟叫道,声音颇是粗犷。

很浓重的南方口音,让男子回头看来。

夏昭衣本没有留意,因他又这样望来,她也抬起头。

不经意的目光对视,夏昭衣忽的一愣,看着这个男人。

男人不悦的皱了下眉,恰好小贩将他要的酱香饼递去,男人付了钱,瞪了夏昭衣一眼,转身走了。

夏昭衣看着男人离开的身影,眼角突突的跳起。

“怎么了?”老佟很轻的问道。

夏昭衣没说,仍看着那个男人。

男人似乎有所感,回头望来,见女童还在看,厌恶的皱了下眉,加快脚步离开。

292 陶家的人

夏昭衣收回目光,望着烤盘上的饼。

油水煎出滋滋声,将面团里面裹挟着的零丁肉末煎出浓浓香气。

夏昭衣沉默的看着,神情平静,但是老佟和支长乐看出来了,她走神的很严重。

老板将好了的饼一个个递来,夏昭衣拿了两个饼后同老佟和支长乐道别。

老佟和支长乐看着她离开,转头望向刚才那男人消失的方向。

“阿梨跟那个男的认识吗?”支长乐边走边说道,一脸好奇的咬了口饼,“怎么好像看到他以后就变得怪怪的。”

“那个男的好像不认识阿梨,是阿梨认识他。”老佟认真的分析。

“但是阿梨也没怎么样,没出声,也没要去找他的意思。”

“是不是跟阿梨认识的人长得像?”老佟好奇道。

话音刚落,方才见到的那群乞丐忽然怪叫着从那个方向大笑着跑来,声音哄吵。

老佟和支长乐停下脚步。

那男子红着脸大怒追来:“给我,还给我!你们这群畜生!”

“快吃快吃,快分了!”一个乞丐叫道,将一个饼扔出去,手里还拿着一份。

另一个乞丐直接从他手里夺饼,扯着饼分成了好几份,众人边跑边狼吞虎咽的塞到嘴巴里。

“我杀了你们!臭叫花子!”男子抓起路边的木头木桶,能砸的都砸过来。

乞丐们叫嚷着往街道这边跑来,经过老佟和支长乐身边时,一个乞丐忽然伸手去抓支长乐手里的饼。

支长乐眼疾手快,先一步抓着他的手腕,扬脚踹去,奔跑途中的乞丐稳不住身形,带着身边好几个同伴往地上摔去,哇咧咧一团。

“老子忍你们很久了!”

支长乐骂道,将手里的烧饼朝那乞丐脸上摔去,而后上前揪住那乞丐的衣领,一个拳头砸了过去。

“你干什么!”

“你找死啊!”

身边的乞丐立即凶神恶煞的围上来。

老佟一步冲上去,用肩膀撞走一个,再揪起一个用拳头招呼。

周遭路人围了上来,纷纷指着那些乞丐骂和看笑话。

老佟和支长乐两人身高六七尺,膀大腰圆,一身蛮力,跟身边瘦骨嶙峋的乞丐相比,一个顶三。

刚才叫嚣的很凶的乞丐在看到老佟的身手也很厉害后,最外边的人已经跑路了。

老佟拉住支长乐:“走,等下巡守卫要来了。”

“看你们以后还敢!”支长乐指去骂道。

“打死他们!”有路人叫道,指着地上的乞丐。

好些人直接付诸行动,人一多,打起来脑子热,有些人抓着扁担也跑来了。

乞丐们忙不迭爬起逃命,喊着求饶,整条街道终于变得热闹。

“看来不用我们去帮忙了。”远处一个男人望着这边热闹喧嚣的场面,低声说道。

身旁的女人一身男装,冷冷的看着这些乞丐,没有说话。

因为檐角的原因,女人的脸恰好隐在黑暗里,皮肤很白,但略有一些粗糙,五官精致,微微上着淡妆,脸颊右侧依稀可见一道伤疤,约有三寸来长。

那些乞丐被打远了,这边的人群逐渐散去。

那被抢了饼的男子还在,又回了小摊前,看模样似还要再买。

“夫人,我们走吗?”身旁的男人说道。

沉默良久,女人才开口说道:“你说那些乞丐都这个样子了,还活着干什么?”

男人一笑:“好死不如赖活着,跟条狗一样活着,至少也是活着嘛。”

“他们活着,只会让更多人不好活着,”女人说道,“街头死个乞丐,应该不会有人在意吧?”

“夫人的意思是……”男人看着她。

“明日我不想在街上看到这些叫花子了,”女人声音越发冰冷,“至少要少一半。”

“一半?夫人,这的乞丐可太多了,直接死在街上,这儿的官府应该会管吧?”

“管?”女人笑了,转身往后边走去,好笑道,“真要会管,我们那晚死在街头的人,你看他们查出什么了吗?”

男人皱眉,没说话了,安静跟上女人。

提及那晚莫名其妙死掉的手下,女人本就不怎么样的心情更糟糕了,停下脚步说道:“林清风那边如何了?”

“夫人问的是哪件事?我们要的那批货,还是找凶手?”

“凶手,”女人说道,“有下落了吗?”

“似乎还没有……”

“我当她林清风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女人冷笑,“这都几日了。”

“属下再去催催。”

“去吧,”女人朝前走去,说道,“乞丐的事情,今晚也要解决。”

“是。”男人垂头应道。

“还有,”女人皱眉,顿了顿,干巴巴的说道,“明日寻个机会,你去陶家看看吧,多带些银子。”

“是,”男人说道,“可是,他们问起我是谁的话,我要怎么说?”

“谁会无缘无故带那么多银子给他们,能怎么说,他们猜不到吗?”女人好笑的说道,“要或者是不要,随便他们,不要,就等着饿死吧。”

说着,她回头看向那边摊铺前的男子:“连一个饼都能把他馋成这样,这些人,早就成废物了。”

“是。”男人点头,再度应下。

乞丐被追打出去很远,远远看到巡守卫们,上去喊救命。

路人见到官兵,顿时四散,有些人扁担都不要了,扔在地上。

为首的队正一脚踹开扑上来的乞丐,嫌弃骂道:“滚!别靠近老子!”

“谢大人,谢大人!大人安康,大人富贵。”乞丐连连叫道。

队正横了他一眼,抬脚走了。

乞丐一等他走远,便“呸”了声:“什么玩意儿,跟个狗一样,还把自己当个官!”

他回头看向自己的同伴,说道:“走,咱们继续抢,肚子都还没填饱呢!”

“就是,走!”其他乞丐叫嚣着。

十几个乞丐成群结队走了。

角落里面两个的小乞丐探出头来,一脸厌恶。

“就是他们打得我,”大胖鼻青脸肿的咬牙说道,看向身旁的男童,“铁柱,你平时鬼主意最多了,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教训回去?”

“我们一没后台,二没本事,个头都不高,怎么教训,”铁柱看着那些人,冷冷的说道,“这群畜生,他们继续这样闹下去,我们也会跟着受累,说不定会被官府给一起抓走,或者赶出城外。”

“啊?”大胖害怕的看着他,“那我们怎么办?”

“你能不能有点自己的主意,不要老是问我怎么办,行不行?”

大胖一愣。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铁柱收回目光,在角落里面坐着,“也许有一个人能帮我们,可是她现在好像也自身难保了,我也找不到她……”

“谁?”

铁柱抿唇,从口袋里面摸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

他把纸打开,是很久以前的一张皱巴巴的通缉画像。

大胖认得,说道:“又是这阿梨。”

“就是这阿梨,”铁柱看着纸上的女童,低低道,“也不知道她在哪。”

293 老头是谁

“女娃娃,给,你要的酒和花生!”

伙计笑吟吟的递来酒壶和一包现炒的盐焗花生。

夏昭衣接过,甜甜笑道:“谢谢小哥!”

黄酒温烫,花生散着热意,闻着甚是诱人,夏昭衣带着东西出了酒家。

后边有个小菜场,菜贩们高声叫卖着,肉铺的屠夫拿着大刀宰肉,关在笼子里的鸡鸭鹅们叫成一片,等着富贵人家的仆妇们来挑。

夏昭衣从一群嬉笑打骂的男童中穿过,去了一条寂静胡同。

阳光暖暖打在小院上,院子里格外安静,半点烟尘之气都无,没有晾晒出来的衣服和冬被,也没有锅碗瓢盆,半张菜叶都没有。

夏昭衣走近后站在门外,眉心微微拢着。

她不喜欢全九维,上一次来寻他,不欢而散,从全九维的那些言语和神态,她还嗅出了太多不对劲。

可是,该要问的还是要问。

夏昭衣上前,抬手准备叩门,一顿,伸指在门环上轻轻一抹,厚厚的一层灰积在了她的指尖上。

夏昭衣去到另一边侧门,同样的,满是积尘,落了一把广锁。

她左右环顾,远处一个老人家在晒被子,正抱着木盆回身。

夏昭衣回眸,袖中飞快滑出一支银簪,她单手刺入门锁,耳廓轻动,循着声音微动银簪。

很快有“咔擦”一细轻声,门锁开了,夏昭衣单手接住掉下的锁具,推门进去。

老人家才回过身来,抬头朝前边看去,好像,刚才有人影闪过呢。

窗外阳光好,将屋子照的半片亮堂。

夏昭衣将酒壶和花生,以及手里的酱香饼放在桌上,去到灶台。

灶台是空的,柴火横七竖八的堆在一旁,碗筷只有两三个,看模样,有一阵子没人碰了。

楼上卧房很乱,被翻箱倒柜过,不过被褥是整齐的。

书桌同样乱,全九维藏书不多,夏昭衣记忆好,之前来过一趟,对他书册的摆放有些印象,现在一眼能看出,旁边书架上的书册少了至少五本。

除却被褥,桌椅也是整齐的,地上没有扭打过的痕迹,看模样不像是被人害了,更像是,跑路。

夏昭衣皱眉,回身准备离开,眼睛无意间带过,看到床底一物。

夏昭衣过去翻出,是一套男人衣物,上好的丝绸料质,雍容华贵,看款式像是年岁四十左右的富绅所穿。

内衬有很多血迹,衣角也有,其他地方则很干净。

全九维为什么逃走,似乎能猜到几分了。

带来的黄酒已经凉了,夏昭衣拎着酒壶,携上花生和酱香饼,离开了小屋。

回到街上,她将手里的黄酒等物随便赠人,而后寻了个茶楼,挑了一个临街窗口坐着。

她记忆里的京城秋末初冬,充满了煨肉熬粥的香气,到处都是蒸年糕和贴窗花的人,但是现在的街道,是显而易见的清冷。

夏昭衣收回目光,望着手里的茶盏,轻轻晃动下茶杯,茶水纹漪泛开。

于合死了,于楷死了,于府大半人口全被李东延关去了刑部大牢。

而全九维不知道杀了谁,畏罪潜逃了。

夏昭衣又晃了下杯盏,杯子里边的倒影被再度打乱。

她放下茶盏,起身在桌子上放了整整一钱碎银,转身离开。

“哎,小客官,”伙计刚端来炒好的小菜,“我东西都做好了呢,你怎么就要走?”

“你吃吧。”夏昭衣说道,抬脚走了。

伙计皱眉,把菜一放,就准备过去教训人,瞅到桌上的碎银后一顿,愣愣的捡起。

再抬头,女童已经走了。

“真是怪人。”伙计嘀咕。

………………

日头越来越大,强的有些刺目。

赵内侍悄然打了个哈欠,看了旁边的守卫一眼,忙又闭上了嘴。

身后大殿里边,群臣正争的面红耳赤,谁也不服谁。

赵内侍觉得他们可真吵,他分明记得以前大家都和和气气的,就算有争执,也不会吵成现在这样,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好像都好几年了。

这些年吵得越来越凶,有好几个都吵得辞官了。

脾气是真不好,人也是真焦虑呐。

没错,就是焦虑了,赵内侍觉得,这些个大臣,一个个都变得特别不安和惶恐。

“……陛下,老臣不认可江侍郎的话,现在轻傜薄赋,只会加剧矛盾,游手好闲者更闲,据田拥地者更懒,现在更要重税才可,当今之际,只有从这些拥占土地者手里夺粮,才能救济灾民!”

“陛下!此万不可行,一旦重税,穷人更穷,吃不起饭的人,就彻底饿死了!”

“陛下,臣认认可虞大人的话,并且臣认为,不仅要重税,还要重刑,近来京城流民加剧,当街掠夺强抢者众多,臣认为,时乱当用重典,现今之计应效仿秦律!”

“臣附议!秦律有言,有人杀人而百步以内之人不救援,有人入室伤人,室内人呼救四邻不救援,皆有罪当重罚,臣深以为然,便该当如此!”

“荒谬!你们太过荒谬!陛下,重税重典只会令人心更不往,老臣认同江侍郎的话,轻傜薄赋,安抚民生!”

……

赵内侍叹息,忽然心生一股感叹。

哀民生之多艰呐。

这时看到远处出现的诸多人影,赵内侍眨巴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

那个被两个男人搀扶着的老头是谁?

安太傅?

这才几日不见,竟衰老惨败成这个模样了?

“安太傅,您慢点,要不您在这里稍待,我去请示陛下,看能不能给您抬个轿子来?”廖内侍说道。

安秋晚摇头,淡淡道:“廖内侍心善,不必了。”

话说的轻巧,他的唇色却惨白失血的可怕。

安于持和安于道一左一右扶着他,两个人的面色都很难看,每一步走的小心,唯恐伤到年迈的父亲。

“那好,”廖内侍说道,“不过,老奴还是先去同皇上禀报一声吧,我看眼下早朝还未退,安太傅,您是在这等呢,还是去殿里?”

安太傅朝前边高耸巍峨的崇政殿看去,想了想,说道:“便去殿里吧。”

294 大乾太傅

朝臣们谁也不服谁,争执凶狠。

吵了半日,没有丝毫结果,其实就税制和刑罚问题,这半个月以来是一直在吵的,偶有条例颁布,便有大臣嚷着要改,继续改,继续吵。

廖内侍没有声张,附在宣延帝耳际通禀。

说完后想了想,廖内侍又低低道:“陛下,安太傅伤势严重,这才几日不见,他像是老了十岁,我看他的样子,是快撑不住了。”

宣延帝没什么表情,点头说道:“不用宣进来,让太傅去东明宫等朕吧。”

廖内侍一顿,而后点头:“嗻。”

廖内侍出来传达旨意,安于持和安于道早已不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心里虽气愤,但能压得住,一左一右扶着安秋晚,跟随去了东明宫。

早朝一直到午时三刻才歇,宣延帝下了早朝被几个大臣叫住,在他跟前又一顿吵,听的烦了,宣延帝暴躁的赶走他们,只觉心浮气躁,转身去往栖凤宫,寻容妃一同用膳。

烈日照下来,哪怕是冬日,也经不住长时间照晒。

安太傅本就站不住脚,周身重量皆倾在安于道身上。

廖内侍跟着立在一旁,等了又等,唤来一旁的小太监,低语几句后,小太监转身跑走。

过去好一阵,小太监跑回来,附在廖内侍耳旁嘀咕。

廖内侍面色沉了下来,点点头:“你下去吧。”

小太监同情的看了安秋晚一眼,告退了。

“廖内侍,陛下呢。”安于持冷冷的问道。

廖内侍不自在的笑笑:“陛下,去栖凤宫了。”

安于持和安于道也笑了,笑声干瘪,没什么温度。

“安太傅,您在这里稍待,”廖内侍看向安秋晚,说道,“陛下这些时日日理万机,难免忘事,我去催催。”

“去吧。”安秋晚说道。

廖内侍转身走了,吩咐了下小太监,去给安秋晚端凳子打伞,以及递水。

小太监不安道:“这样行吗,廖公公,这样擅自做主,皇上可能会生气的。”

“陛下哪有这么小心眼,去吧。”廖内侍说道。

小太监忍了忍,没忍住,四下看了眼,低声嘀咕:“公公,陛下可真有。”

“放肆!”廖内侍眼一瞪。

小太监被吓到,心里恼,闷闷的应道:“嗻,那小的这就去。”

廖内侍冷眼看他走开,给点颜色就不把自己当个奴了。

转身往栖凤宫方向走去。

安家父子三人一直站着,几个小太监端凳子过来,他们没坐,小太监帮忙打伞,他们没拒绝,彼此间亦同样沉默。

廖内侍脚步匆匆,越走越急,到最后小跑了起来。

快近栖凤宫时,迎面而来一大队人,廖内侍看去,是穆贵妃和阳平公主。

廖内侍当即上前问安。

“廖公公这般急切,是何事呢?”穆贵妃好奇问道。

“回娘娘的话,老奴去栖凤宫找陛下,”廖内侍声音有些喘,因而越发显得尖锐,“安太傅等在东明宫外快一个多时辰了。”

穆贵妃抬首朝东明宫方向看去。

阳平公主挽在穆贵妃胳膊上的动了动,低低道:“母妃……”

穆贵妃一笑,抬手碰了碰精致发髻,慢慢说道:“这样呀,不过廖内侍能否缓一缓再去找皇上?本宫有些事要同陛下商议。”

廖内侍皱眉,抬头看着穆贵妃。

穆贵妃笑道:“廖内侍,很快就好,嗯?”

廖内侍叹气,垂头应声:“嗻。”

阳平公主也笑了,高兴的说道:“母妃,走!”

太阳越渐浓烈,廖内侍抬手擦拭了下汗水。

等了又等,始终不见出来,廖内侍思及安秋晚那模样,不知要不要进去。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廖内侍鼓起勇气进去里面,却见穆贵妃和阳平公主也等在那。

廖内侍忙退出来,没让她们看到,拉住一旁的宫人:“陛下呢?”

“陛下午睡呢,”宫人回道,“睡得可香。”

廖内侍傻了眼:“午睡?可知睡多久了?”

宫人摇头:“公公可以去前边问问。”

还问什么,这可如何了得。

廖内侍心里憋闷,四下望着。

东明宫的一个大太监这时喘着气跑来:“公公,公公!”

“小点声!”廖内侍说道,疾步走去,“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安太傅撑不住了,”大太监说道,“他晕厥了,安家两位老爷先扶安太傅回去了。”

“回去了?”廖内侍长长呼了口气,说道,“罢了,回去便回去吧,对了,晕厥的厉害吗?”

“可厉害,我看安太傅那模样有点悬,”大太监如实说道,“公公,皇上呢?”

“皇上,在睡觉呢。”廖内侍说道。

大太监愣了下,朝栖凤宫宫门望去。

廖内侍脸色不太好,没再说话。

这几年宣延帝睡眠太糟糕,噩梦连连,好几次廖内侍值夜时,隔着殿门都能听到宣延帝的梦语。

以至于,宣延帝几乎不敢睡那张龙床了,甚至,上次他还想要将那龙床给毁了。

眼下宣延帝能睡个好觉,廖内侍是万不敢去打扰的,谁上去惊扰他,谁就活不到明天。

不管是他,还是里面的穆贵妃和阳平公主。

因而,安太傅晕厥回去了倒也是个好事,不过,他到底是宣延帝圣旨召见入宫的,这样擅自做主离开,也不知道宣延帝醒来后会不会发怒。

马车颠簸,离开宫门后驶上御街。

安于持和安于道拥着昏迷的安秋晚,心绪沉沉。

等离开宫门百丈之远后,安秋晚睁开眼睛:“可算出来了。”

“父亲,”安于持忙道,“父亲您醒了。”

“我没有睡,何来醒。”安秋晚说道,坐起身子,抬手整理衣襟。

安于持和安于道一喜。

“父亲,那您是装的?”安于道说道。

“我身为大乾太傅,三朝元老,竟沦落至此,”安秋晚喃喃说道,“若无门治一事,今日李骁这样对我,我岂还会给他好脸色看?若无门治一事,我今日定敢直闯太央殿,当着群臣之面怒斥他,指着他的鼻子骂。我可是大乾太傅!可门治安氏,现在夹着尾巴在做人了。”

提及门治,安于持和安于道的神色又黯淡了下去。

295 一人之下

马车不算小,但是坐着三个男人,空间显得逼仄。

安秋晚不是普通文官,作为门治安氏的嫡长子,他是家族悉心去栽培的,年轻时也曾驰骋沙场,弯弓射雕,体型魁梧强健。

安于持和安于道继承了父辈的强壮,可是现在他们看父亲的脊背,是肉眼可见的佝偻。

“父亲,我掀帘可否?”安于持轻声说道。

安秋晚点头:“可。”

车帘被掀起,安于持用金玉勾挽住,清新凉风随阳光扑入进来,车厢里光线充足。

安氏贵胄,几代累积的财富和世家行事之风,让哪怕是一个车厢,都极尽奢靡。

车厢四壁涂着青玉纹漆,地上置着极厚的软皮鹿地毯,凳子皆是一品的紫楠,夏日铺冰玉石制的凉簟,冬日是鸭绒丝绸软垫。车厢左边安置着一方嵌入地板的案几,案几上端为两尺长宽的镂空木架,夏盛冰块,冬放暖炉,现在熏炉袅袅,和着沉木香,怡神静气。

马车经过长街,许多百姓望来,迎面有一队巡守卫走来,得知是太傅车驾,往一旁恭敬避开,由他们先行。

因车帘掀着,经过时,恰能看到他们。

安秋晚收回目光,很轻的说道:“你们看到了吗,这些巡守卫的模样。”

安于持点头:“看到了,父亲。”

“他们对我们恭恭敬敬,回过头去对那些平民,便是又一副嘴脸了。我们在他们面前能安然享着他们的尊崇,但转眼到了皇上跟前,他要我们进宫,我们便进宫,要我们罚站于东明宫前,我们便只能顶着烈日受着。一等二等三等四等,是不是如此清晰?”

“父亲,您想说什么。”安于道说道。

“我想说的其实你们都懂了,早就懂的,”安秋晚淡淡一笑,“所以呀,谁都想做人上之人,越在下边,被踩的便越惨。但这人上人又不好做,所以,我们安家同其他世家大族一样,都在极力维持家族百年根基,我们不做人上人,我们做万人之上,一人之下,足矣。”

安于持和安于道互看彼此一眼,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怪,以及不安。

“有主有次,一主多次,合而成形,始称等级。拥权者保权,附庸者保财,被掠夺者保命,以礼教忠孝德义廉耻之说辞教化,愚之美之赞之,此等鲜亮之皮,谓之江山社稷,”安秋晚笑道,“治国之道太难,而其中最难的,却是民智。”

“民智?”安于道拢眉,“父亲,这是何意?”

“国泰民安,才好坐拥繁华富贵,难的,就是如何使民安。没有诗书教化之人,粗暴,低俗,蛮横,愚钝,好寻衅滋事,恃强凌弱,甚至杀人放火,此为不安定。可有诗书教化之人,读下的书越多,张口吐出的字便越能化作尖锐利刃,杀人无形,毫不见血。读书便是民智,读的越多,民智开的越多,不想被欺压剥削者便也增多,此亦为不安定。”

安于持沉思:“既要使民安之,又要使民服之,其实,倒可以在所读的书上做文章。”

“所以,为父才会被刺上这么一刀。”安秋晚说道。

安于持拢眉,低声道:“父亲,这一刀刺得着实太狠,这番苦肉计,得不偿失。”

“若不真刺,皇上哪会信,即便真刺,他现在恐怕也不信我,而对于安氏而言,这一刀还远远不够。”

安于持同安于道一惊:“父亲,这是何意?”

“为父已年老,双肩佝偻,撑不住了,”安秋晚看向两个儿子,“安氏以后便靠你们了,你们诸多兄弟要团结,切勿内斗。”

“父亲,您尚强健。”安于持忙道。

“不,我不能活,”安秋晚望回窗外,大道上几个菜贩挑担经过,菜筐里面半积着葱绿蔬菜,日头下煞为鲜艳,“田大姚自立为王,已逼近游州,宋致易吞并了湖广一带的起义散军,他们气势汹汹,挥刀北进,一路天灾战乱,近来已有五万难民在京城城门外徘徊,等冬日一过,来年开春,难民之数将会增加十倍。届时京城将会更乱,民不聊生,按照皇上如今性情,他可能会,”安秋晚停顿了下,皱眉道,“弃城去往河京。”

安于持和安于道没有说话,安静听着,容色严肃。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安氏决不可陪着大乾的李家折腾,田大姚在及第和门治挥起的大刀,安氏虽无损伤一兵一卒,元气却被斩了大半,如今天下骂名,一半在我安氏,我们想重立根基,重振安家,便不能再继续留在京城,而让安家在京城全身而退,只有一个办法。”

“不行,”安于道摇头,“父亲,您是不能倒下的,您一旦倒下,安氏才是真正的垮了!”

“目光短浅。”安秋晚说道。

“父亲……”

“田大姚围攻门治,为何安氏能够完好无损的撤离,横评和燕南要卖我这个面子,因为我是大乾的太傅?不是,因为安氏姓安,”安秋晚笑了,笑意冰冷,“太傅算得了什么,即便皇上亲自出面,你看横评燕南能给多少面子,出多少力?安氏自身的底蕴名望和财富,是百年来安家子弟出将入仕,耕耘各地,安插势力,广交良友和对天下百姓的汗马功劳而立,与大乾何干。此次迁族,只要我们能站稳脚跟,不出五年,家族便能再度兴盛。这些时日,你们去安排出城之事,待我死后,携我棺木离京,庶支旁系之人愿意走的便走,不愿意走的,随他们。”

安于持和安于道不再说话,安于持拳头紧握着,眼眶通红,安于道心绪沉重,望着窗外。

“至于路千海失踪一事,”安秋晚又说道,“如若真同夏家余孽有关,务必尽快找出,实在不行,便切断同路千海有关的一切牵系。”

“要放弃路千海?”

安秋晚点头,沉默一阵,低声说道:“不仅路千海,梁凡斌等人亦如是,必要的时候,该放弃便放弃,先下手为强,一旦形势不妙,记得先发制人。”

296 无用之功

消息是长着翅膀的,一从宫里传出,到黄昏傍晚,几乎满朝文武和贵胄世家都知晓了安秋晚被宣延帝“罚站”于日头下的事。

廖内侍最初担心皇上会因安氏兄弟擅自离宫而大怒,宣延帝的确是大发雷霆了,不过是对身边众内侍,以及容妃发的火。

久未杀人的宣延帝斩了五名内侍,容妃被降位为嫔,搬离栖凤宫,廖内侍被罚三个月的俸禄,思过七日,宣延帝还差太子李诃和八皇子李烨带大量宫中珍补去往太傅府探望。

夜幕降下,寻了一日一夜的官兵们继续搜查女童的下落,太子李诃到了安府,同时带来宣延帝的口谕,安家还需有人去往宫里一趟。

安于道主动站出,梁凡斌也想同去,二人坐马车,在安府一众护卫下,往皇宫而去。

月色黯淡,冷风呼啸打来,街边一路明灯高燃,照着车队前行。

车厢里安静无声,梁凡斌看着窗外清冷的街道,安于道则不时不动声色的朝梁凡斌投去目光。

梁凡斌是安秋晚最得意的学生,跟随安秋晚身边已有二十五余年,不管是安于道,还是安于持,都非常明白梁凡斌在父亲心里的地位,但是安秋晚今日亲口说,要放弃梁凡斌,甚至在危险来临之际,可以牺牲和推他出去替死。

安于道眉头皱着,心情复杂。

曾经因为安秋晚太过器重梁凡斌,安于道心里面羡慕嫉恨过他,如今再看梁凡斌,安于道只觉得可怜。

安于道收回目光,因风太大,抬手欲将另一边车帘放下。

几声惨叫在这时蓦然响起。

安于道和梁凡斌抬头往西边望去。

“救命,救我,救命啊!!”一个乞丐捂着鲜血淋漓的小腹,大叫着跑来。

两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追在身后,其中一个加快速度,抬手一刀。

乞丐摔在地上,在地上挣扎往前爬着:“救命,救我!”

“愣着干什么,去救人!”安于道叫道。

安府数个侍卫当即下马奔去。

隔着宽阔街口,两个男人并没有因为他们的跑来而离去,扬起数刀将乞丐彻底砍死,在侍卫们快近时才转身跑走。

“站住!”几个侍卫叫道,狂奔追去。

两个侍卫停下,看着地上被乱刀砍死的乞丐,满地飞溅的鲜血,乞丐的双眼还惊恐的瞪着。

侍卫们回头看向车厢。

“他死了,”梁凡斌说道,“什么人要对一个乞丐下手,会不会不是什么寻常乞丐?”

话音才落,又听另外一边响起惨叫。

没有去追的侍卫们纷纷拔刀,守在马车周围,浑身戒备。

去追两个男人的一个侍卫大步跑回来:“二爷,他们跑的很快,对此地形熟悉,可能追不上了,前边又发现三具乞丐尸体。”

“速去京兆府报案,”安于道肃容说道,“再令人去附近找巡守卫。”

“是!”侍卫应声。

“这里可是内城,”梁凡斌说道,“竟敢在此杀人,目无王法,胆大包天,这些乞丐也是胡来,这内城岂是他们能进的?”

安于道看向另一个侍卫:“不耽误了,叫他们回来,先进宫。”

“是。”侍卫应声,去喊人了。

惨叫声此起彼伏,夜色里格外刺耳。

偌大皇城似变成一座猎场,杀手们在夜色里疯狂追杀无家可归的乞丐,同时在巡守兵们追来时快速逃窜。

一具又一具温热的尸体被发现,鲜血泼盆一般,出现在大街小巷。

京兆府的官兵连夜出动,因尸体太多,朱岘派人去北府兵找了大量民兵一起收尸。

街上灯火通明,到处都是人,在官兵勘察现场时,渐渐安静的皇城又响起了惨叫。

朱岘气得发抖:“可恶,可恨!”

周遭众人没有说话,收回目光后继续收拾现场,心情复杂。

夜色沉沉笼着,有人在梦里,有人被惊醒,有人自始至终未睡,黑暗里睁开的眼睛越来越多。

路千海吃完最后一口馒头,抬头看着跟前的女童。

角落里只点着一跟蜡烛,光线幽微,女童手里拿着一支笔,伏在棺材板上面写字。

“要喝水吗?”女童望过来说道。

路千海冷着脸,摇头。

“那,要上茅房吗?”

憋了一天了,早就想,可是怎么去?

“你不怕我呼救吗?”路千海说道。

“你不敢,”女童一笑,“你对我的身手很清楚,而且这里统共没多少人看守,我对付起来很轻松。”

“你到底是谁?”

“我今日去了八个大药房,”夏昭衣收回视线,继续写字,边道,“平安堂,誉名堂,保和堂,仁心阁,方家药铺,广济药铺,本草东坊,惠民坊。”

“药房?”路千海很轻的说道。

“这八个药房,五个出名,子铺遍地,三个只在京城小有名气,不过到底总店都在京城,总店里的往来账薄清晰分明,因药材药膏可囤数年之久,炼丹炼药丸所耗时间更久,所以他们的往来账至少都保留在十年以上。”夏昭衣继续说道。

路千海看着她,没有说话。

“路大人那么聪明,应该猜到我是为什么而来了吧,”夏昭衣笑起来,抬头对上他的视线,“还需要问我是什么人吗?”

半响,路千海冷冷的说道:“你在做无用之功。”

“你在尽无用之忠。”

“你做这些有何意义,夏家余孽。”路千海说道。

话音落下他便一顿,清晰的看到女童眼眸里怒张的凶光。

“你在说什么,”女童语声清脆,一字一顿的说道,“夏家,什么?”

偏殿空旷幽深,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本就带着微弱回音。

她眼眸明亮,清瘦端挺的小身子坐在棺材板后边,这样一字一顿的说话,咬字清楚,吐字如冰,就像是,就像是阴司地府里传出来一般。

路千海头皮发麻,像有一股无形的气场压迫而来。

他抿了下干燥起皮的唇瓣,别开目光,不自在的说道:“良言一劝,你同你的那些同党,就别做无用之功了。”

“我没有良言,倒有一句讥讽,”夏昭衣说道,“路大人,看过菜场里面,那些笼子里的鸡鸭吗?”

297 夏家之罪

“鸡鸭被关在笼子里,生死由屠夫主宰,路大人认为自己现在的处境,能比鸡鸭好的到哪儿去。你,良言劝我?”

“听不听由你,你做再多都是徒劳。”

“本就由我,”夏昭衣起身,将刚写好的纸沿着棺材板推去,说道,“有用之功还是无用之功,决定在我,我觉得有用便是有用,我觉得无用,那才是无用。我并非刚愎,而是你自己想想,你是站在一个什么立场来劝我的?敌人的立场。”

路千海朝纸上望去,眉头皱起,是……伏罪书。

“你知道对付敌人,最常用的办法是什么吗?”夏昭衣一笑,“是打压,贬低,侮辱,歪曲,你所谓的良言,是你不自觉的打压,你口中的夏家余孽,是你的侮辱,你为什么要侮辱?因为你害怕,越侮辱和贬低定国公府,你便越不会为自己所做过的孽行而羞愧,你在自我催眠,自我壮胆,就如这张伏罪书,”夏昭衣忽的一张拍在纸上,棺材板发出很清脆的一声响,“路千海,你敢念出来吗?”

路千海看着这张伏罪书,神色惶恐,没有说话。

纸上的字写的很细,大小约拇指的指甲盖,工整匀称的分布在两尺宽的大纸上,一千多字,端正秀极,聚散收放妙绝,行笔如云,纵笼挥洒。

纸上文字的用字,句法,章法流利干净,主次分明,条条明晰,陈述的非常严谨。

这上边,还有大量数字。

八家药房后边都跟着一串药名,药名后面的数字精确到几石几斗几升,在后面还有一个汇总。

后边是定国公府被抄家时的两条罪状,那些文字路千海不会忘,如今每一个字都落在纸上,一字不差。

这个伏罪书,不管是字,还是文章的结构走势,都不像是出自十岁女童之笔,可是,路千海是看着她一气呵成写下的。

“看来是不敢了,”夏昭衣看着他,“路大人,我上边所说之话,有哪句是假的吗?”

路千海还在看着,没有出声。

“路大人,谁才是孽?”夏昭衣又道。

路千海一顿,抬起眼眸,面色煞白,缓了缓,他开口说道:“于家父子,是你们动的手?”

“不是。”

“那是谁?”

“我也想知道。”

路千海心跳很快,越来越快,浑身说不出的难受,只觉得眼睛都在发黑。

过去良久,路千海低低道:“有用吗?你这一张纸,有什么用?尘埃都落了,人都死了,有何用?”

“公道,”夏昭衣喑哑说道,“清白,以及死在北境疆场上,那些忠烈亡魂们的热血丹心。”

路千海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眶通红。

“小童,你懂什么叫为政之道么?”路千海望来,“官场沉浮,君心难测,有些时候,有些事情,身不由己。”

夏昭衣没说话,冷冷的坐了回去,看着幽黑的殿外。

“夏家之罪,罪在功高,罪在挡路,罪在无权无靠,你可懂?”路千海说道,又摇头嗤笑,“你这张纸,你交给谁?京兆府?刑部?御史台?还是直达天听?你说我是笼子里的鸡鸭,你又何尝不是?你让谁来判这纸上文字的是非对错?这张纸,你只能用来私刑,只能定我一人的生死,于你所说的公道,清白,有何影响?还是说,你要等日后交到史官手里?或者,流传民间?”

说到这,路千海又笑了:“若是流传民间,将造成怎样的乱局?这天下已如此不太平,你还要去当这么一根搅屎棍吗?亏得定国公生前为国为民,你呢?你是想乱了朝纲,覆了天下?李家江山再不好,却实实在在的在维系江山安定,一旦秩序打破,你知道是何等的天塌地陷吗?小童,见过乱世么?”

夏昭衣收回视线,朝他看去。

“那些平民会失去理智,提着刀就去街上乱砍乱杀,掠夺吃穿之用,你可知道会死多少人?到时候饿死的人会越来越多,到处都在杀人放火,你怕吗?”路千海看着她。

女童没有回答,角落里的烛火在这时发出滋滋声响,衬的空殿越发静谧。

“我不惧死,”路千海说道,“死有何惧,你要杀便杀。”

“无耻。”女童终于开口。

路千海一顿,而后又笑了:“为何骂我?”

“我真的不喜欢和你们这些官场里呆久了的人打交道,”夏昭衣说道,“因为你们的想法和说法会毒到我,我连辩论都不屑。”

她将笔拾起放过去:“你很快会有伴的,夏家落在盛景广场上的一百多颗人头,以及被流放到贺川荒地的三百多名或死或伤的受牵累者,你一个人,还不起。”

“你是要我,画押?”

“是。”

“我若不呢?”

夏昭衣垂眸看着笔,淡淡道:“不也无妨,等你的同伴们一个一个来了,总有一个人会画押,你知道人有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吗?”

“什么?”

“见不得人好,”夏昭衣一笑,“均为穷者,一人忽暴富,其他穷者便皆眼酸心恨。均为落魄者,一人忽得生,其他落魄者又当如何?而凡落魄者,有人陪同,心里当觉舒坦,一旦无人相陪,其恐慌更甚。路大人,我绝不打你杀你或威胁你,也不利诱,我就陪你耗着,你会画押的。”

“自命不凡。”路千海冷笑。

“是我懂人心,路大人知道什么是心术么,不知道也无妨,我会好好教路大人的。”

路千海看着她,心里渐渐起了寒意,想到她曾有个外号,叫“邪童”。

“你会邪术?”

“是你心邪,”夏昭衣说道,起身收起纸笔,边将地上的一团布捡起,顿了下,看着布团说道,“如今世道多乱,人间多不太平,你眼睛未瞎,耳朵未聋,却一口一声为国为民,振振有词,理直气壮。造成这样混乱的日子是谁?是你们。那把刀没有架在你的脖子上,所以你不怕,你能在一旁指点江山,实则呢,”夏昭衣朝路千海看去,“你们的仁义道德,是满嘴的虚伪。”

298 狭路相逢

从垂方庄后殿出来,夏昭衣没有马上离开,在台阶上站着,抬头望着天幕。

月色隐在云纱后,有时明朗,有时幽暗。

夜风吹打而来,她衣裙飞扬,脸颊和手传来冻痛。

夏昭衣抬手在唇下呵了口,轻轻搓着。

乱糟糟的思绪沉浸下来,她迈下台阶。

远空忽然响起数声惨叫,她抬头望去。

几个乞丐慌忙逃窜,一个乞丐捂着被砍了一刀的脖颈,鲜血疯狂喷出,他脸色惨白,跑着跑着,腿软了,伸手想要拉同伴,被后面追上来的人又砍了一刀。

惨叫声刺痛同伴的头皮,但是谁也不敢停下来,慌乱的狂奔着。

前边又冒出三个男人,开心的笑着,看他们跑来。

乞丐们停下脚步,有几个噗通一声跪下。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放过我们!”

“我们就是乞丐,我们没钱的!”

……

乞丐们连连磕头,腿软的根本跑不动。

前后两边的人冲上来,冰冷刀刃砍入滚烫的身体,血雾在惨叫声里扬起。

“那边。”一个男人说道。

同伴们朝前面看去。

一个老乞丐和一个小乞丐缩在角落里面,不敢动。

一个男人抹了把脸上飞溅出来的血,大刀在手里面比划了下,抬脚朝他们走去。

小乞丐缩在了老乞丐身后,瑟瑟发抖。

“为,为什么要杀我们?”老乞丐颤着声音问道。

“呸!”男人吐了口血水出来,都是血的大刀在衣袖上擦了擦,而后拔腿跑去,大刀扬起朝他们砍去。

老乞丐忙侧身搂住小乞丐,吓得不敢再动。

一支细小弩箭忽从远处射来,射穿了男人疾跑中的手腕。

男人只觉一阵锐痛,不待意识到发生什么,手已经脱力,手里的大刀砰的落地。

后边的同伴们一愣。

这时空中又一细横影掠过,一支弩箭扎入了男人的后膝盖,男人瞬间不稳,惊叫着摔在地上。

男人们纷纷抬头往后看去。

一个女童蹲在高墙上,大口喘着气,手里的弩箭对着那个男人,转眸和他们对上视线。

本以为是官府的人,或者至少是个成年男人,却没想到是个女童。

近来京城关于一个女童的邪门说法,他们早就听闻了,是眼前这个?

“杀了她!”一个男人忽的说道,抓着大刀跑来。

夏昭衣喘气很厉害,她是加速狂奔冲刺过来的,几乎用尽力气。

男人们追来,她朝那边打去几支弩箭,迅速转身朝另一边跃去,奔跑途中摘下了负荷不轻的腕弩。

男人们的身手同样敏捷,轻而易举跃上来,朝她追去。

女童胜在轻盈和弹跳力,很快跑向另一边屋宇,朝乞丐而去。

受伤的男人瘫在地上,切齿呼痛。

一个同伴跑去扶他,检查伤势后,举起刀子朝那两个乞丐跑去。

空中忽起一道鞭响,是女童在屋檐上边跑边甩来的一鞭。

男人眼前一黑,随即脸上传来尖锐剧痛。

“我的眼睛!”男人凄叫捂脸,没站住脚,摔在了地上。

夏昭衣利落收回鞭子,朝另一边的矮墙跃去。

矮墙踩脚点细小,男人们不好过去,夏昭衣为节省体力,速度渐渐慢下。

在体能上,十岁女童完全不是成年男人的对手,并且这些成年男人的身手皆不同常人。

夏昭衣看向那两个乞丐,她现在想要全身而退还可以办到,但是这两个乞丐……

“官兵快来了,先把他们杀了!”一人指向两个乞丐。

其中一个男人顿时朝乞丐跑去。

夏昭衣忽的身形一闪,从矮墙上翻下,落地后手里的鞭子飞快缠住后边一个男人的腿。

不用她使力,奔跑途中的男人被直接绊倒,从墙上摔下,带下了几个同伴。

“暗器!”夏昭衣喝道。

抬手挥去。

一群男人顿时避开,还未爬起的伏在地上。

回过神来发现什么都没有。

“被耍了!人呢!”一个男人叫道。

“她跑不远,追!”又一个人叫道。

因他们这番动静而停下来没有继续的男人重新朝乞丐跑去。

“啪”的一声,长鞭再响,同样还是击向男人的腿,男人啪嗒一声摔地。

其余四个男人望向忽然出现的女童,又气又急,红了眼,提刀扑去。

“当心她的鞭子!身手给我灵敏点!”为首的男人叫道。

话音刚落,他喉间一痛,张着嘴巴发不出话,音被堵在了喉间,连呼吸都开始窒息。

一柄长剑从后边而来,刺穿了他的脖颈,耳边依稀还残存长剑刚出鞘的铮鸣之声。

长剑随即被抽走,大片血水从他口中吐出,须臾功夫于他似是永恒。

倒地时看到一身夜行衣的男人朝他的同伴攻去,速度飞快。

同伴们反应过来,挥刀迎上。

几人的身手皆不弱,都是专业刺杀的刺客,实在是这女童太刁钻,他们又疏于防备,才被伤成这样。

现在正面迎敌,刀剑相交,狭路相逢勇者胜,个个使出了浑身蛮力。

但才两个回合下来,他们就暗道不妙。

三对一,以多制少,他们却占不到半点优势,来者身法灵活,脚步如游,剑势凌厉,凶狠强攻,没有半点花哨,招招皆致命,虽是一对三,却将他们逼的后退。

失去了最初一击的先发制人,三个人彻底被对方带入被动。

夜风忽然大作,扬起地上腥气扑来,听得最刺耳一声锐响,一人手里的大刀被挑落撞地,随后一道森冷寒芒,长剑刺穿他的胸腔,拔出时带着血花喷出。

战况明朗,其余两人已觉不是对手,一人转身逃跑,一人以命掩护,殊死缠斗。

但逃走的人没能出去多远,一道长鞭追上来,女童身形一晃挡在他身前,俏脸如霜,另一只手执着一把锋利匕首。

反手摸了下背后被长鞭划破的衣裳,大怒提刀:“我宰了你!”

大刀劈来,落空。

再劈,再落空。

又劈,继续落空。

女童停在他身前一丈处,忽的叫道:“别杀他!”

男人一愣,不待他回头,背上一痛,他被人一脚踹来,力道极大,顿时摔趴地上。

299 湖边夜话

夏昭衣走来蹲下身子,在男人胸前摸着。n菠Ψ萝Ψ小n说

除了一袋碎银,一包药粉,和一支用油纸布包住了箭头的毒镖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远处渐渐传来巡守卫的声音,夏昭衣起身看向黑衣男人。

夜行衣将男人身材的高大修长勾勒分明,宽肩窄腰长腿,他的脸上遮着布,看不清容貌,挺拔鼻梁将面布立体起来,一双斜长眼眸有几分熟悉。

“你是谁?”夏昭衣问道。

男人顿了下,看着她说道:“沈冽。”

夏昭衣一愣,难得错愕:“是你。”

男人望向远处路口一眼,回身蹲下身子:“先上来,我带你走。”

夏昭衣双眉微拢,顿了顿,趴在了他的背上。

女童的体重很轻,身形清瘦,身体重量虽覆盖了上来,双手却轻扶着他的肩头,上身也保持着距离。

沈冽背起她:“坐稳了。”

“好。”

沈冽一手持剑,一手虚握着拳,在后背托着她,上前一步踩着矮墙,随即跃上了一旁的屋檐。

两个乞丐还留在原处,看着他们消失。

老乞丐紧紧抱着小乞丐,看回满地的尸体和挣扎要爬起逃走,却徒劳无功的杀手们,一直等到官兵们的到来。

走出去好远,身后动静越来越轻,远处灯火如龙,高举的火把在大街小巷汇聚。

夏昭衣从身后收回目光,开口说道:“今夜多谢了。”

寒风将她声音吹得零碎,暗光里听着很不真切。

“不必见外。”沈冽回道。

“前边没人,放我下来吧。”

“好。”沈冽应道。

到前面的台阶前,沈冽停下脚步。

此处空旷幽寂,南边是旺来福客栈后边的大湖,湖水太大,此处为一流分径沿岸,湖面上零星还有二三十盏湖灯漂来,其中几盏湖灯的烛光竟还未熄。

夏昭衣从沈冽背上跳下,整理了下裙衫,抬手抱拳,一笑:“并非见外,是真的要好好道谢,不过,你怎么在京城?”

“我在京城已有一段时间了,”沈冽说道,“祖父送我来求学的。”

“东平学府?”

“是,”沈冽点头,“不过我暂时还未去。”

夏昭衣又笑了,说道:“不去是对的。”

说着,她打量了沈冽衣着一眼,又道:“你……是否有事在身?”

沈冽微顿,摇头:“没有了。”

本是要寻她,但是寻到了。

这几夜他一直在找她,始终未果,思及此前无意在垂方庄与她撞见,他今夜便想来此一探,恰好路上便碰上了。

“也算是巧,”夏昭衣说道,“那你应该知道我近来在京城恶名远扬了吧?”

“不算恶名,”沈冽说道,“冠你恶名者无一是善人,他们的话不过用来愚民而已,听听便罢。”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忽的笑了,笑声悦耳,笑得非常灿烂。

“好玩。”夏昭衣说道。

“好玩?”

“是啊,”夏昭衣去到在台阶上坐下,抚着衣袖褶皱说道,“我这一路而来,除了言回先生之外,遇到的人个个皆死气沉沉,没有半点活力和朝气,把我都弄得提不起精神。他们一个又一个,死板,恪守,顽固,你和他们不一样。”

沈冽没什么表情,垂眸看着她,说道:“你冷么?或者先回去。”

“忽然兴致好,”夏昭衣仍笑着,抬头看向远处巡守卫们的火把,说道,“你说今天晚上的那些人,是什么人?”

沈冽在夏昭衣另一边的迎风口握剑坐下,因为腿太长,一只脚踩在了台阶下方好几格的台墀上,高大的身子挡在女童娇小的身躯前,勉强能抵御一些寒风。

“不知道,但像是外来人,”沈冽说道,“他们极力掩饰自己的口音,刀法也很奇怪。”

“刀法奇怪?”夏昭衣朝他看来。

“嗯,”沈冽点头,“他们的刀法很好,招式熟练,但是我交手时能够轻易觉察出他们有很多细节偏差,这种矛盾可能源于他们刀法精湛,却使不惯这种大刀。”

“是一个人如此,还是跟你交手的几人皆如此?”

“皆如此。”

夏昭衣拢眉,若有所思道:“莫非他们是一起换了武器,可这样有何必要,照样都是拿刀,都在杀人放火,是之前的武器坏了,丢了,还是他们所使用的武器被他们自己故意换掉了?不过,坏了丢了的话,再找与原先相同,一样称手的武器即可,除非找不到,又除非,原先的武器需要被遮掩,见不得人。”

“大成军据说通用朴刀,”沈冽说道,“北元军的战刀术阵则很出名。”

夏昭衣一顿,抬眸看着沈冽:“北元军。”

“有一定可能。”

夏昭衣抿唇,心跳开始加速,愣愣的又望回远处的火把。

如若那些人真是北元军,那么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北境,她还是会再去的,陶岚和易书荣脖子上的那两颗人头,她要亲自取下来,这比什么都重要,没有人可以拦着她,就是复仇,就是杀戮,就是要他们死。

风声呜咽着,夏昭衣觉得眼眶有些酸痛,恨意在心中疯狂滋长。

且不论这些人到底是不是北元军,她都要好好去查一查。

“阿梨。”沈冽这时说道。

夏昭衣转眸:“嗯。”

“这些人我会去调查清楚,你该回去了,”沈冽说道,从袖中摸出一块玉佩,“这个给你,若有棘手麻烦,随时可以去施礼道的连飞阁找我,是我娘亲留下来的一个铺子。”

夏昭衣接过玉佩,夜色里都能看出色泽莹润上品,玉上还带着他的温度,以及一股很清雅的兰香。

夏昭衣摩挲着玉佩,抬头说道:“嗯,你若有什么麻烦,也可以去清阙阁寻我,我今日身上未带什么信物,你直接去找言回先生即可,我会同他说一声。”

沈冽面布下的唇角微扬,点头:“好。”

夏昭衣捏着玉佩起身:“那我便先走了。”

顿了顿,她又道:“沈冽,我不喜欢太管别人的事情,不过还是想同你提个醒,东平学府那边,你若想去读书,最好等明年开春。”

“嗯。”沈冽没有问为什么,点头应道。

夏昭衣笑了:“看情况,你什么都看出来了?”

沈冽仍是点头,说道:“回去路上当心,如若方便,明日遣人来连飞阁报声平安吧,虽然知道你身手好,不会让自己出事,但现在情形太乱了。”

“好,”夏昭衣应下,“明日午时之前,我会让人去的,你回去也当心,我先走了。”

“嗯。”

夏昭衣挥挥手,捏着玉佩转身离开。

沈冽还坐着,坐姿随意慵懒,看着她的身影彻底消失。

寒风呼呼吹来,沈冽收回目光,忽的笑了,抬手一揉自己面布下挺拔的鼻子。

300 便宜他了

“一共三百一十二具尸体,其中三具尸体是那些杀手,剩下四个杀手还活着,一个右眼致盲,眼珠上刺入一根绿棘,一个右腕和左后膝被弩箭射穿,剩下两个情况好些,一个被伤了腿,还有一个被捆绑着,据那两个乞丐说,打伤他们的人是一个女童和一个高大男子。≒菠﹤萝﹤小≒说”吏员在一旁说道。

梁乃垂着头,面色难看,没有说话。

朱岘捋了下胡子,说道:“女童,该不会是阿梨吧?”

“对了,还有一个东西,”吏员说道,转身去往后边端来一物,放在桌上,“大人们看看。”

托盘上呈着一件物什,木头做的,漆色光泽,结构复杂但又精美,说不出是何物。

“这是什么?”魏从事问道。

“他们的打斗现场找到的,据生还的两个乞丐说,这个东西是女童戴在手腕上的,可以射出箭矢。”

“箭矢?”朱岘好奇说道,过去拾起。

“大人当心,”吏员忙道,“研究不出怎么用,许是暗器之类的东西,您还是小心点,以免触发什么。”

“有些重量,”朱岘掂量了下,说道,“好家伙,这竟然是戴在手腕上的。”

“那岂不就是弓弩?”魏从事看着它说道,再抬眸看着朱岘,“这东西很是灵巧,若是能大规模制作,用到战场上去,岂不妙哉?”

“我也正是这样想的。”朱岘回道。

又掂量了下,抬起头看向另一个吏员,说道:“你去兵部找下庄侍郎,就说我这有新奇一物,让他和造箭库的杜郎将一同过来。”

“是。”吏员应声。

“真是奇了,”朱岘看回弩箭,爱不释手,说道,“这等宝贝,竟从未见过。”

“大人……”先前那个吏员低低开口。

朱岘一顿,抬眸看去:“嗯,好,你继续说。”

“那些乞丐尸体,要如何处置?”

朱岘转头看向梁乃。

京兆府衙的当家人,已经快要睡着了。

“大人。”朱岘开口喊道。

梁乃恍惚了下,掀起眼皮,声音粗哑的说道:“何事?”

“那些乞丐,如何处置?”

“杀了吧。”梁乃随口道。

朱岘皱眉:“大人,那些乞丐已经死了。”

梁乃困呼呼的,好半会儿,重新提起精神,坐的稍微端正点,说道:“什么时辰了?”

魏从事轻叹,在一旁微不可见的摇摇头。

朱岘不再继续问了,看向吏员:“在辰时之前拉出城外埋了吧。”

“不可。”魏从事忽的说道。

“怎么?”

魏从事想了想,说道:“烧了吧,从西城的镇威门出去,把尸体集中拉到秃弥岭,然后放把火。”

“为什么?”朱岘问道。

魏从事看着他,神色变得凝重,很艰难的说道:“城外难民可是越来越多了,冬日也快到了,尸首……不易腐烂。”

朱岘一顿,随即明白过来。

难民越来越多,吃东西的嘴便也越多,一开始尚能忍耐,等饿疯了,也许就……

朱岘身上起了一阵恶寒,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不适。

吏员还在等话,朱岘的声音也变得艰难,说道:“就按照魏从事所说的吧,拉去秃弥岭烧掉。”

“是。”吏员应声。

看着吏员离开,朱岘垂头看回到小弓弩上,说道:“这种东西,也是害人命的。”

“杀敌,不当用‘害’字,这是保家卫国。”魏从事说道。

“我懂,”朱岘点头,“我就是心里有点不舒服。”

“那就不想那么多了,走吧,喝酒去,喝完了暖身,早点睡。”魏从事说道,转身往外边走去。

朱岘看一眼已经彻底睡着的梁乃,低声说道:“睡你的觉去,明天醒来脖子疼死你。”

跟着魏从事一起走了。

隔日满城寂静,一点声音都没有,小贩们也几乎不出来了,街上行人只有零丁数个。

昨夜发生的事情,所有人都听得到。

没人敢去看发生什么,只有耳朵高高竖着,听着外边的惨叫,求饶,蔑笑,喝声,痛骂,以及来回跑动的巡守卫们的动静。

一直到巳时,街上才慢慢有了人间烟火,但也只有几家铺子开门,挑担和推车的小贩一个都没有。

唯一有着朝气的地方,只有那些书院了。

东平学府传出朗朗的读书声,石头往学府后门送去一篮煮熟的蛋,回来时从正大门经过,听着那些读书声,只觉得悦耳动听。

转过身想回府,抬头便看到远处戴豫和章孟回来了,两个人的脚步很急。

现在看到戴豫,石头就觉得烦,甩了甩手里的空篮子,他在想要不要去哪里坐会儿。

两个人影站在石头后边的一个巷口。

“是他吗?”林清风问道。

“是他,刚那书院后边的臭婆娘给我暗示了,”罗大说道,“他就是沈冽身边那个随从,叫石头,每日都往后门送东西,听那臭婆娘的意思,好像是要给沈冽说情,想让沈冽去东平学府读书。”

“噗,”林清风掩嘴低笑,“这脑子可真能动,给后院那些个仆妇们送东西,能管什么事?多少人想进东平学府读书,挤破了头都进不了,他送些小恩小惠就能了?沈谙那么城府深厚,智谋聪慧的一个人物,怎么有这么脓包蠢笨的弟弟。”

“不是说,不是一个娘亲吗?”

“那可不,一个嫡长子,娇贵得很呢,养的脑子都给养没了。”林清风说道。

沈谙当初处心积虑不想让这弟弟去东平学府读书,他自己却一股脑的想往里面冲,这种蠢招都想的出来,林清风真是觉得好笑。

“姑娘,那我们现在怎么做?”罗大问道。

林清风想了想,看着往另外一边走去的石头,说道:“投其所好,既然他们那么想进东平学府,咱们就帮上一把,等咱们把这个沈冽一步一步牵着鼻子走,我看沈谙到时候还要不要躲着不见我,他不是可心疼他这个宝贝弟弟了吗。”

“那到时候可就好玩了,”罗大笑道,“好在姑娘先前经营得当,在京城人脉好,弄个沈冽进学府读书,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便宜他了,”林清风说道,“走吧,明日便去后门堵这小厮。”

“嗯。”罗大应声。

301 三日立冬

戴豫和章孟大步回来,书房的门是敞着的,戴豫先一步进去,兴冲冲的说道:“少爷!”

沈冽正在写字,闻言抬头望来。∽菠﹥萝﹥小∽说

“你看这个。”戴豫忙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是一只小锦盒。

“林管事说,来人是个高个中年男子,很魁梧,他专门给了这个锦盒,说是要给少爷您的。”戴豫说道。

锦盒里面放着一支树枝编织的梅花,沈冽拾起来端详,轻轻在指尖转着,很精细,巧夺天工般的手艺。

“还有这个,”戴豫又放下来一物,“少爷你看,哈哈。”

是一包……桂花糖。

沈冽捡起,凑在袋子口闻了闻,说道:“也是那男子给的?”

“说阿梨请你吃的,”戴豫说道,“少爷,你不爱吃甜食,要不给我?”

“自己去买,回来报销。”沈冽说道,边将桂花糖放往笔架内侧。

“哈哈!”戴豫笑了。

章孟看他一眼:“有什么好笑的,跟个傻大个一样。”

“我笑这真是巧,”戴豫笑道,“你说少爷怎么就遇到阿梨了呢?”

一想到阿梨,戴豫就觉得心情好,其实这些时日他耳边老是响着女童那甜甜奶奶的童音所喊的“戴大哥”。

他自小是个孤儿,没有亲人,虽有人称兄道弟,但从未有过姐妹,就不提姐妹了,他早早跟在沈冽身边,但沈冽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所以连带他也接触不到多少女人,以至于阿梨唤他声“大哥”,那声音清脆糯甜的,他至今不忘。

“巧么?”沈冽问道。

“巧啊!”

沈冽淡淡一笑,收回目光看着手里的梅朵,长指在伸展出来的“梅花”上轻轻点了一下。

“梅花”极富弹性,来回晃动了好一阵,才渐渐停下。

其实一点都不巧,自于楷死后那天,他去垂方庄验尸与她撞见后,他便一直在找她。

找了那么久才在昨夜遇见,不能算是巧,不过至少也算是碰上了。

沈冽放下梅朵,朝章孟看去:“安太傅那边如何了。”

“不太妙,”章孟肃容说道,“已经渐渐有声音传出,说安太傅活不了几日了,太医院几位太医今日一早都赶去了安府,安府派了很多人手出去,同时有许多人上门拜访,门前非常热闹,停满了车马和轿子。现在都在说,如若安太傅真的死了,恐怕很多人会算到那皇上头上。”

沈冽双眉微合:“看来的确不太妙了。”

章孟顿了下,说道:“少爷,在安太傅还未进宫之前,你早早便同我说想要去拜访安太傅,属下斗胆问句,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沈冽很轻的重复,转头望向窗外,说道,“还有三日便要立冬了吧。”

“嗯。”

窗外桂树凋零,残香余存,清清淡淡,似有若无。

今日虽是阴天,但光线极好,很是明亮,沈冽迎着天光,白皙的面庞亮的似能反光,眉目若画,俊美如玉。

“应该就是这三日了,”沈冽说道,“我之所以想去拜访安太傅,是想劝他勿要自戕。”

“自戕?”章孟一愣,“少爷的意思,他是自己不想活了?”

“嗯,”沈冽点头,“局势所迫,若我站在他所站的位置,我也会这样做。”

“可是,少爷为什么要劝他?”章孟不解,“咱们跟他也不认识,郭家和安家的交情,拢共也才那么丁点,我琢磨他应该很看不起郭家的。”

“与郭家无关,我是担心他现在一死,天下会更乱,不过,”沈冽拢眉,没再说下去,沉默了好一阵子,他开口说道,“我觉得,我似乎说错了。”

“什么?”

“也可能,他不会死,”沈冽垂眸,重新拾起梅朵,很轻的说道,“她若真是她,应该不会让他这么轻易的死掉。”

章孟和戴豫对视一眼。

“少爷,你在说什么,什么他?”

“没什么,”沈冽说道,想了想,他放下梅朵,“你们先不要走远,我写几封信,你们随后帮我送出去。”

“嗯,是,少爷。”戴豫应道。

…………………………

七里桥的市集外头,支长乐和老佟他们租的小院里,支长乐正将一袋又一袋大米往缸里倒去,没多久,米缸就满了。

木柴堆放好了,碗筷是新买的,肉很难买到,只买了几包比较零碎的里脊肉,蔬菜倒是新鲜,被逐一在灶台上摆好。

这里所有的桌椅板凳皆半旧,有些根本不能再用了,不过在杂房里找到了一个屏风,看上去还算完整,没有破损,于是支长乐叫来老短,一起拉外边打井水冲洗。

井水冲着屏风上面的灰尘,水被染成了黑色,支长乐看着这些水,再抬头朝外边看去,眼睛浮起担忧:“他们怎么还没有回来呢。”

老短不敢吱声,乖乖的洗着屏风,脑袋垂的低低的。

庞义正驾着一辆宽大的马车,往惠阳街道赶来。

只是今日诸多不顺,也许街上太过清冷,他驾着马车比较显眼,又也许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套路,那些当兵的看上了这匹马。

快到七里桥时,庞义再度被一队巡守卫拦住。

一个队正上前,往车厢望去:“这里面是谁?”

庞义放下马鞭,回身掀开帘子,面无表情的说道:“没人。”

里边是空的。

“这马车是你的?”

“租的,”庞义从怀里摸出租赁手续,“租半日,家里有两口人病了,租个马车好些。”

车厢很大,最里面的长凳下藏着一个人,路千海双手双脚被绑缚,整个人弯曲在狭窄空间里,正使出周身力气去扭动。

队正不是很识字,看着租赁也看不懂,随便扫了几眼,抬头打量庞义。

男人面带凶相,皮肤黝黑,看这身材体格,没有被拉去当兵谁信?

“是南街铺诸葛车行的马车,”庞义说道,“我救过他们家的二爷,所以愿意租给我,官老爷,我还要等着回家救人,你们行个方便?”

说着,庞义从口袋里面摸出东西,脸色不耐的递过去。

队正望去,顿时眼睛亮了。

“官老爷们去喝个酒吃个肉?”庞义又道。

这出手着实大方,加上又跟诸葛家的认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队正不想纠缠下去,将租赁递回去,同时接银子过来。

“谢官老爷让路。”庞义说道,扬起马鞭走了。

路千海心下一沉,眼睛一阵酸楚,忽然就哭了,眼泪一直淌着,眼睛发痒发痛,又没办法去揉,煎熬到极点。

不过很快,他就想到了一个办法。

憋了很久的他再也不想憋了,他直接让自己尿裤子了。

302 做坏事去

马车在小院停下,支长乐和庞义将整个木柜拆卸下来,搬进小暗房。卐菠の萝の小卐说

路千海被拉出来的时候,一身的尿骚味。

支长乐嫌弃的皱眉,用大钳子夹着木柜,往院子的角落里扔去。

“你是真憋不住,还是故意的?”支长乐回来问道。

路千海说不了话,冷着脸躺在地上。

“故意的。”庞义站在旁边说道。

“你知道那柜子里面有什么吗?”支长乐蹲下身子,“夹层里边都是棉花,整整有两个夹层呢,就是用来防你的,哈哈!”

路千海愣了愣,而后闭上眼睛。

“地窖收拾的怎么样了?”庞义说道。

“快好了,等下就把这狗官扔进去!”支长乐兴冲冲的说道。

庞义点头:“我去插旗,再去还车。”

“好!”

庞义的插旗,是在小院侧楼的屋顶上晒一黑一白两件衣裳。

屋上宽阔,晾衣裳的竿子连着隔壁的飞檐,挂的极高,因高处风急,衣裳在风里招摇。

老佟在立人茶馆楼上磕花生,一看到衣裳飞起,扔掉花生,转身朝楼下跑去。

街边坐着一个男童,正在看老师傅捏糖人,老佟走过去,很低的叫道:“阿梨。”

夏昭衣抬头。

“庞义好了。”

夏昭衣点点头,待老师傅捏完递来,夏昭衣道了声谢,把玩着手里的糖人起身。

糖人形状是个怀里抱着大葫芦的小男童,葫芦捏的比男童的身体还大。

“阿梨,你喜欢这个呀?”老佟笑道。

还是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童趣”一面。

“只要是手艺活,我都喜欢,”夏昭衣抬头笑道,“你看这手多巧。”

“巧,是很巧,我们现在去哪呢。”

“那也不去,就在这。”夏昭衣说道。

她边走边将葫芦掰开,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卷成一卷的小纸,塞进了葫芦里,再将葫芦捏好。

速度很快,一气呵成,老佟眼睛看着她手里的葫芦,都没见着她是如何塞进去的。

“老佟,你在这里等我。”夏昭衣抬头道。

“嗯。”老佟点头。

夏昭衣将衣服弄得褶皱一些,朝前边的江府走去。

抓着侧门环,夏昭衣连扣数声。

过去一阵,侧门被人打开,一个家仆没想到是个小童,皱眉说道:“你找何人?”

“我找江侍郎,江平生。”夏昭衣说道。

“你找我家大人?你何事啊?”

“有人要我将这个给江侍郎,”夏昭衣递去糖人,“他说事关江侍郎性命和前程,如若处理不得当,有可能满门抄斩。”

“呸呸!”家仆伸手就推来,“哪来胡扯的小童!滚开!”

夏昭衣很快躲开,抬头笑嘻嘻的说道:“那个人说,你肯定会对我动粗,要我躲快点,他说他当初在佩封的时候帮过江侍郎一把,你要是对我动粗,到时候让江侍郎把你送战场上去。”

家仆皱眉,狐疑的看着他。

夏昭衣看他被唬住,笑着将手里的糖人递去:“喏,我给你了,你亲手交到他手里,别被别人拿去了。”

家仆接过来,打量了糖人一眼,再看向转身走掉的小童。

“稀奇古怪。”家仆说道。

关上房门,才转过身来,后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人,把家仆措手不及的吓了一跳。

回过神来,看清来人的面孔,家仆说道:“二,二爷。”

江平代冷冷的看着糖人:“这是什么?”

“一个小童送来给大人的,说是一个神秘人给的,那神秘人在佩封帮过大人。”家仆回答。

“给我。”江平代伸手。

家仆想起那小童的话,有些犹豫:“那小童说……”

话未说完,被江平代一把夺去。

左看右看,没有名堂,江平代一把扭开糖人的身子,一卷小纸塞在糖人腹中。

江平代拉开卷纸,顿时一愣。

他抬头看向家仆:“你说这糖人,是让你交给谁的?”

他面色有些吓人,家仆结巴道:“交,交给大人啊。”

“我大哥?”

“对啊。”

江平代面色更差了。

纸上只有一句话:江平代,可惊喜否。

江平代收起纸,看向家仆:“你就当没拿过这个糖人,也不准对我大哥说,谁都不准提!”

家仆不安的看着他,有些惶恐。

“听到没有!”江平代提高声音。

家仆抿唇,点点头:“小人得令。”

江平代转身,带着糖人和纸张匆匆走了。

回去自己的小院,他匆匆进了书房,将纸张在桌上摊开。

七个字,让他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江平代,可惊喜否。

可惊喜否?

惊喜,否?

江平代一把将糖人揉成一团,往地上砸去。

路千海失踪一事,他可能比江平生还要早的得到消息,是吕孟笛派人跟他说的,怀疑路千海失踪一事,与定国公府余孽有关。

先是于家父子惨死,再是路千海失踪,江平代心里慌张,已经在府里来来回回走上两日了。

幸好撞上了这个糖人,没让这糖人落在江平生手里,可是,这糖人也恰恰说明,那定国公府余孽要将手朝他伸来了。

如此诡异,江平代,可惊喜否。

有惊喜吗?

有吗?

江平代越想越害怕,周身血液冻结了一般。

愣愣的看着这七个字,他想了想,又站起身子。

不行,他坐不下去,万一那人还来江府搞什么鬼花样怎么办。

想了想,江平代很快写了封书信,再搬起张凳子,端着凳子去往江府前院大门和侧门的必经之处坐着。

便在这里等着,一是等他唯一的奴仆从外边探听消息回来,再让奴仆将信送去给吕孟笛,二是等着看那个人还有没有什么花招。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好办法了。

江府斜对面的茶楼里,老佟这会儿坐在了一楼的大堂。

夏昭衣坐在对面,身子有些歪,一手托着腮,一手在把玩茶盏。

现在茶楼酒馆饭庄又开始“断货”了,只有馒头和茶水能点,不过悄悄加钱的话,想要吃肉也不是没有。

“阿梨,我们在这里是等人吗?不是说,我们要来做坏事的吗?”

夏昭衣有些走神,抬起眼眸望来,顿了下,一笑:“对啊,坏事。”

“你今日一天,好像都心事重重的样子,”老佟看着她,“跟早上让我去的连飞阁有关吗?”

“无关,”夏昭衣摇头,“跟早上我去的清阙阁有关。”

老佟一顿,随即道:“那边欺负你了?”

“怎么会,”夏昭衣坐得端正了,看向窗外的江府侧门,低低道,“是我几日前托言回先生帮我去户部查的资料,言回先生办事效率好,已经查到了。”

“查什么的呢?”

恰好小二这时过来,放下一叠炒肉,笑着道:“客官用好咧!”

老佟不耐烦的挥手:“去去!”

夏昭衣微笑:“谢谢小哥。”

小二对小童笑笑,看了眼老佟,将巾帕甩在肩膀上。

“倒也没查到什么,是我自己推断出来的,”夏昭衣看着那道门,说道,“因为江平生做不出那种事。”

话音落下,那边的侧门开了,老佟转眸看去,出来一个家仆。

“走,做坏事情去。”夏昭衣起身说道。

303 你太凶了

家仆心情郁郁。Ψ菠w萝w小Ψ说

江平代的眼神总让他说不出来的难受。

江平代在江府,就像是条寄生的癞皮狗,不务正业,没有生计活,之前靠着江平生在户部当了一个小吏员,一开始做的卖力,到最后越来越疲怠,最后干脆手一甩,回来继续当江家二爷。

但说是二爷,其实很没牌面。

江平代平日游手好闲,喜欢去赌坊里混,没事欺负欺负府上的丫鬟和家仆们,一把岁数了还娶不到媳妇,太差的看不上,太好的别人看不上他,如今快四十了,还死乞白赖的留在江平生身边,在西南的一个小院子里窝着。

江平生的夫人庄氏着实忍不了家里多这么一张只会吃饭和惹事的嘴,几年来一步一步排挤和激将着,最后江平代身边就剩个大头。

这些时日大头一直往外边跑,现在还没回来,家仆没办法找大头探口风,又在府里呆不下去,所以特意找了个借口出来转一转。

但是街上也没什么好转的,如今这街道越来越萧条和冷清,大家宁可在家窝着,什么活都不干,省点体力免得肚子一下子饿了,也不想去出去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家仆寻思着等下回去怎么办好的时候,后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巴,同时另外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一把将他往后拖去。

家仆瞪大眼睛:“唔唔唔……唔唔唔!!”

家仆手脚并用,疯狂挣扎,但对方力气太大,没半点用。

被拖到后巷的角落里面。

蒙着脸的大汉一把抽出匕首,蹲下身子在家仆面前比划。

几个妇人拎篮子经过,吓得面色惨白,愣在那边。

“滚!”大汉回头对她们骂道,“看什么看,挖出你们的眼珠子!”

妇人们赶紧跑路,很轻的说道:“走走走!”

家仆连救命都不敢喊,紧紧的靠着角落,望着闪亮亮的刀尖儿。

“就是他吧?”大汉抬头朝另一边的角落望去,“江二爷让咱宰的就是这家伙吧?”

家仆循着他望去的地方瞟去眼珠子,还没瞟到什么,大汉的刀子递来:“看什么!找死!”

“不敢,我不敢……”家仆带着哭腔说道。

“真是他啊。”大汉对着那边的角落说道,“成!”

说着,高高举起匕首。

一块石头忽然丢来,不轻不重的落在大汉头上。

“哎呦!”大汉吃痛大叫,暴躁跳起:“谁?谁?!”

他朝另一边的小路看去,手里匕首一指:“好你个小混蛋!站住!给我站住!我宰了你!”

骂骂咧咧着,他朝那个地方大步追去。

家仆还瘫在原地,艰难的咽着唾沫,四肢无力,动弹不了,双耳嗡嗡的,脑袋一片空白。

过去了好一阵子,他都起不来。

一大一小两颗脑袋在小路拐角一上一下探出。

老佟皱眉:“这家伙胆儿也太小了,咋还不回去?不回去真等着我去宰他呀?”

“是你太凶了,”夏昭衣说道,“你把他吓坏了呢。他手脚没力气了。”

“那咋办?我去给他赔个不是?要不我把他打晕了扛回去扔在门口?”老佟认真道。

“别别,”夏昭衣失笑,“可千万别,以后有机会给他买几件新衣裳当赔罪好啦。”

又等了一阵,那家仆终于爬起。

刚一爬起,他忽然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朝着江府后侧门惊慌跑去。

“总算是走了。”老佟说道

“咱们也走吧。”夏昭衣抬起头,“支长乐得担心了。”

“嗯,走!”

家仆“砰”的一下关上房门,恰好遇上几个仆妇准备出去,瞧见他这样子,仆妇们忙问他怎么了。

家仆哪里敢说,找了个角落蹲下大哭,没敢出来。

这个江平代,居然要拿他的小命开刀,杀人灭口。

他现在只能等江平生回府之后,直接去找江平生了。

越想越难过,家仆边哭边瑟瑟发抖。

回去七里桥,天色已不早了。

支长乐正在门口的石墩上坐着,伸长脖子,望眼欲穿。

一看到老佟和阿梨出现,支长乐忙不迭跑来:“阿梨!”

目光瞅到老佟手里拎着的两只鸡,支长乐一喜:“哪买的呀!”

“你猜多少一只?”老佟问道。

“多少?”

老佟比了个手势:“三钱。”

“三钱!”支长乐傻眼,“这么贵!”

“大家今天辛苦了,”一旁的小童一笑,“吃只鸡补补,还有一只先放鸡笼里,我明日送去还人情。”

“连飞阁吗?”老佟好奇道。

“嗯,连飞阁。”夏昭衣点头。

“走吧,”支长乐接过老佟手里的鸡,“咱们先进去,吃饭重要。”

因为多了一只鸡加餐,所以要杀鸡和烧热水拔鸡毛。

老短对拔鸡毛似乎很有讲究,支长乐就干脆交给他了,在一旁做几盘小菜。

夏昭衣去了地窖,老佟去小睡,庞义就在地窖门口守着。

路千海靠在角落里,身上的官服被扒了,穿着支长乐的衣服。

听到动静,他睁开眼睛望来。

男童打扮的女孩手里拿着根蜡烛,站在身前看着他。

“邪童。”路千海有气无力的说道。

夏昭衣一笑:“听说你尿裤子啦。”

路千海面色阴沉,眼珠子往另一边冷冷的望去。

“看你还说不说我邪童,”夏昭衣将四周土墙上的几个烛台点亮,再将蜡烛放在桌上,坐下说道,“以后你喊我一次邪童,我就提一次你尿裤子的事情,公平吧。”

“要杀就杀,你到底想对我怎么样。”

“路大人为了逃生,不惜忍辱负重让自己换一条裤子,怎么可能舍得死呢。”夏昭衣笑道。

“邪童!!!”路千海忽的怒喝。

夏昭衣从袖子里抽出伏罪书,一折一折铺开:“路大人今天晚上就要有伴了呢,不过咱们先来后到,路大人,你要不要先画押呢?”

“邪童,你会不得好死的!”路千海咬牙。

夏昭衣一顿,目光变得迷茫,缓缓朝桌上的烛火看去。

不得好死吗?

她之前是怎么死的,她之前就已经不得好死了吧。

那些皮肉被生生磨掉的剧痛,她的血肉应该会留下很长很长的一道轨迹吧。

304 鸡汤喝吗

饭菜都做好了,老母鸡被煲成了一锅香浓的鸡汤。

支长乐来喊人。

地窖里很安静,夏昭衣望着烛火出神,路千海则能不说话便不说话。

支长乐下来站在木梯上,又喊了声:“阿梨?”

夏昭衣抬眸望去,点头:“嗯。”

她站起身,收起桌上的伏罪书,将墙上的蜡烛都吹灭,只留下桌上半截。

踩上木梯离开时,路千海开口说道:“我还以为你又要说什么,就这样走了。”

夏昭衣转眸望去,问道:“饿吗?”

路千海目露不屑。

“鸡汤喝吗?”夏昭衣又问。

“呵。”路千海笑了。

“别笑,”夏昭衣看着他,“等下我端来,你看着我吃。”

“别别!”支长乐眼眸一亮,“你吃东西不咋出声,这事换我来,我和老佟吃饭凶,以后我和老佟轮流在这吃饭!狼吞虎咽,馋不死他!”

路千海皱眉,抬头怒瞪过去。

夏昭衣笑了,从木梯上下来,看着路千海。

“你可知道,这老鸡汤要如何做?”她回到桌边,坐下来托腮笑道,“自家养的老母鸡最是肥美,先用热水将鸡血去除,再用去油的方法去掉鸡的皮下油脂,洗干净后提出来,在锅里倒上少许油,等锅热好,先把大蒜,香葱,陈皮,八角,姜片等等,随便哪几样和料酒,盐精,白糖,或者酱油一起炒,那个香味路大人肯定闻过吧?”

路千海面色难看,握紧拳头。

“炒好之后加水,然后就是我们准备的各种原料啦,根据自己喜好来,你可以放阿胶,龙眼,桑葚,杞子,去核的枣,或者香菇,当归,灵芝,天麻,萝卜,山药……”夏昭衣边说,边伸出另一只手指一二三四五的数。

“鸡汤的做法真是太多了呢,这些原料可以放在老母鸡外边,也可以塞到鸡肚子里面去,然后用小火把它煨烂,那种烂烂的鸡肉,嫩滑的鸡皮,一口咬上去时,入味的鸡肉在唇齿间留下的香气有多么美妙,还有滚烫鲜香的鸡汤入口时的爽口滋润,路大人,你可曾记得?”

支长乐在一旁吞了口唾沫:“阿梨,我饿了。”

“我也饿了呢,”夏昭衣朝他看去,起身笑道,“那我们去吃饭吧。”

“嗯嗯,走!”

路千海看着他们离开,双手甚至有些颤抖。

待地窖的门关上时,他仿佛闻到了一阵鸡汤的香味,随之肚子咕噜了一下,好饿。

待他身心慢慢从难耐的煎熬里面缓过来时,地窖的门却又被打开了。

路千海抬起头。

他没见过的一个中年壮汉走下来,手里面端着一大碗饭和一碗汤,香喷喷的米饭上面撑着蔬菜和肉,大碗浓汤里,露着一截肥美的鸡腿。

路千海快疯了,目光惊恐的看着他。

老佟大步走去,两口大碗清脆一放,拉开凳子坐下开吃。

军营里待久了,吃饭都是争先恐后,狼吞虎咽,现今遇上美味,更是吃的大口大口呼哧,咀嚼声很响,带着口水声,每一声都在刺激着路千海。

经历过垂方庄幽冥般的黑暗和车厢里的耻辱,如今再被这样折磨,路千海的眼眶又一酸,愤恨不甘的眼泪滚落了下来。

好在他是面朝着墙的,好在那个粗鲁大汉只顾着自己吃东西,压根不看他。

可是,为什么这样对他?

为什么?!

路千海咬牙越哭越悲愤。

这个邪童,你是魔鬼吗?

…………………………

朝中制改,加上各地物资频缺,地方府衙疯了一样的快马催人来京,六部已经被各类大小事务给忙疯了。

江平生累的喘不过气,回府的路上,他几乎快在颠簸不适的轿子里睡着。

等终于到家,他一进府便大步往自己的院子走去,只想赶紧睡觉。

路上遇到的家仆和丫鬟皆恭敬有礼,但快到自己的大院时,一个人影忽的扑着跑出来跪在他跟前,痛哭流涕:“老爷,救命啊,老爷!!!”

江平代已经回了自己的院子,府里的规矩是江平生不在,便不开晚饭,不过江平代在后院横惯了,现在正在啃一个鸡腿。

太香了,舍不得啃完。

外边忽然传来动静,江平代一喜,是大头回来了吗?

他忙起身打开房门,顿时一愣。

江平生还穿着官服,站在院门口,身边跟着江府的家丁们,好几只火把高亮,映照着江平生的满脸怒气。

“你个混账东西!你干了什么好事!”江平生怒斥。

江平代嘴巴还咬着鸡腿,愣愣的:“啥呀?”

那边庄氏和几个姨娘正疾步匆匆的赶来,庄氏喘着气上前:“老爷,发生了什么?”

“把他给我绑起来!”江平生手一指,“还有他的小厮呢?也绑了!”

“老爷,大头下午刚回,没多久又出去了,这会儿不在府上呢。”一个家仆说道。

“那就在门口等着,等他回来一并绑了。”江平生说道。

“是,老爷。”

好几个家仆朝江平代走去,一个人还拿着麻花粗的绳子。

江平代慌了:“不是,大哥,你绑我总得有个理由吧?你这算是怎么回事?我寻思我这几天很老实,我连赌坊都没去啊!”

“父亲,”一个少年带着随从跑来,“父亲,这是怎么了?”

“牧儿,”庄氏拉住少年,“没你的事,别多管。”

“牧儿,快帮我说说!”江平代双手背在后边,被几个家仆一圈一圈的缠住身子,叫道,“叫我大哥别这样干了!这不规矩!”

“父亲?”少年看着江平生,“二叔这是怎么了,不管怎么样,您也不能这样绑着他啊?”

“他做了什么,他心里有数!”江平生说道,“把他关起来看好,没我的允许不准放了!”

“是!”家仆们应声。

“大哥,我真的没数!我啥也没干啊!”江平代跳脚,“把我放了,快把我放了!你倒是跟我说说,我到底犯了什么事?”

“是啊,父亲,您说清楚,”江牧说道,“不能这样无缘无故就把二叔给绑了吧。”

“雇凶杀人,你说该不该绑?”江平生说道,一拂袖转身,“不想看到这混账了!”

“什么雇凶杀人!我没有,我没有啊!”江平代急死了。

但是江平生头也不回,扬长离去。

待人影走远,江平代侧头“呸”了一声,怒瞪向那些家仆:“我看谁敢动我!日后我打不死你们!”

骂完回身,将半开的房门一脚踹开,一屁股坐在了床上,不舒服的扭捏了下被捆绑的紧紧的身子。

一开始还以为是以前那些事被发现了,如今听到雇凶杀人,江平代心里面算是小小的松了口气。

不过,他再清楚了解不过江平生的为人了,不会无缘无故给他来上这么一出。

好端端的,这是干嘛?

他最近因为没银子花,一直老老实实的呆着,也没机会去得罪人。

现在身上这狗屁的绳子真的不舒服,江平代暴躁的又扭动了下身子,烦到了极点。

305 晚上好呀

江平生回了书房,一屁股坐下。

庄氏和江牧跟来,江平生冷冷的说道:“出去。”

这个模样,是真的生气了。

庄氏皱眉说道:“老爷,你一个人清静会儿,我带牧儿先去吃饭了。”

“去吧。”

“走。”庄氏看向江牧。

书房里面只点着两根蜡烛,光线黯淡,江平生久久未动,直到外边传来随从的声音:“老爷。”

“进来。”

随从推门进来,将门轻声关上,过来说道:“老爷,真的有,好几个妇人看到了,那大汉凶神恶煞,手里的刀子又尖又亮。”

江平生往后边靠去,长长叹了口气。

“老爷,这是个什么事儿啊。”随从也叹气。

“不会无缘无故这样,”江平生望着顶上屋梁说道,“江平代一定做了什么。”

随从顿了下,说道:“老爷,恕我直言,二老爷就是个没皮没脸的人,他平时什么都不瞒着大人的,在外边不管是赌钱输了,还是睡了女人付不起钱回来要银子的,他都会说。这一次遮遮掩掩的不给您知道,还想杀人灭口,指不定就是什么大事了。”

江平生目光沉了下来,安静思衬着。

过去好一阵,江平生起身朝外边走去,说道:“备轿!”

随从一愣,跟上前去:“大人,这么晚了去哪?”

“回户部官衙,”江平生冷冷道,“我今晚睡那,这几日都不回来了,夫人那边你派人去说声,还有看好江平代,别让他跑了。”

边说着,江平生边大步离开。

江平代不舒服的躺在床上,肚子开始咕咕叫。

他喊了几声让人进来给他松绑,没人理他,让送点饭进来,外边的人同样不作声。

江平代暴躁的抬脚去踹床架,踹的整张大床摇摇晃晃。

过去好久,他昏昏欲睡,脸上忽然被人扇了一巴掌。

很重的一下,打的江平代脑袋一懵。

睁开眼睛,黑暗里面一个大汉站在他床边,声音冰冷:“醒了?”

“你是谁?”江平代意识不清的问道,随即反应过来,瞪大眼睛,“来人啊,来……”

一个大布团瞬息塞入进来,将他的嘴巴堵的严严实实。

“唔唔唔……唔唔!”江平代疯狂的扭动挣扎。

庞义一把将他扛在肩上,朝门口走去。

门外看守的家仆们被绑成一团,面朝外边坐在地上,嘴巴里面都塞着布团,发出支支吾吾的鼻音。

支长乐站在他们跟前,手里拿着把大刀,待庞义扛着江平代出来,支长乐拇指往他们一指:“这个人,被我们绑架了。”

家仆们激动的挣扎。

“哼。”支长乐冷哼,扛刀跟上目不斜视,脚步不停的庞义。

一个时辰后,地窖的门打开,路千海抬头看去,黑暗里面一个人影被扔了下来,而后地窖的门重又关上。

“谁?”路千海低声警惕问道。

江平代被摔得很痛,好半天才缓过来,嘴巴被布团塞着,说不了话,只能挪动自己身子找到一个相对而言较舒服的姿势。

他在黑暗里睁着眼睛,迷茫而恐惧的望着,最后看向刚才发出声音的角落。

这里是哪,他们是谁,那个人又是谁?

他是不是真的完蛋了……

夜色越来越深,更夫敲着梆子经过。

街上的巡守卫们高举着火把,严正以待。

路旁几乎没有乞丐了,一个路人都没有,异常安静,更夫走的小心,尽量往巡守卫的火光处走去。

夏昭衣坐在京兆第一酒楼,泰平居的屋顶上,身后背着一把小弓。

月明清朗,视野能见度极佳,不过高处的风太过冷了,又急又大。

看到远处晒出来的几件白衣后,夏昭衣放心下来,松了口气。

到底所有事情她都喜欢自己亲力亲为,不喜欢麻烦旁人,尤其是她如今所做的种种事由,一着不慎便有可能累及他们的性命。

今日一天,辛苦和劳累他们了。

夏昭衣收回目光起身,从飞檐上灵巧跃下,攀着酒楼外壁,几下落到地面,朝靖安侯府走去。

陶岱卓已经彻底躲在江南,在京的靖安侯府只剩几个家仆在打理。

不过在靖安侯府西南隔街的一个三进小院,里面所住的人同样姓陶。

夜色寂寂,风啸树摇,月色洒了满街,弄了一街的清影。

夏昭衣极不想要来到这边,她怕滋生的愤怒会将自己吞没,尽管心知肚明,陶岚的家人不该被无辜牵累。

风越来越大,吹得她碎发乱舞。

夏昭衣翻过院墙,轻盈落下,接着月色打量,院子里陈设简朴,收拾的却挺干净。

她一间一间探过去,在后院找到一间无人的杂房。

夏昭衣轻声推门进去,不多时杂房冒出火光,越烧越大,火势迅速在秋末干燥的物什上蔓延。

夏昭衣抱着杂房里寻到的一个花瓶出来,爬上屋檐后,她将花瓶狠狠摔在地上,碎裂声在夜色里响的清脆。

“着火啦!着火啦!救火啊!”女童的声音尖叫响起。

沉睡中的人纷纷被惊醒,离的最近的一个卧房门被打开了,大惊失色:“着火了!快救火!着火了!”

越来越多人跑来,纷纷嚷着救火,有人去打水,有人去拿扑火的扫把。

附近的屋舍都因这动静醒来,跑来帮忙。

蒋氏披着衣服,在一个丫鬟的搀扶下站在人群外面,看着熊熊烈火,急得快哭了。

看到陶鼎和陶茂拎着水桶跑过去,她忙要丫鬟去拉他们,急道:“去拉着少爷,别累坏了,别烧到了!”

“陶夫人。”女童清脆的奶音忽的响起。

蒋氏循声抬头,好些人也看了过去。

对面屋檐上,女童娇小的身影立着,双手背在身后,微微歪着头,笑嘻嘻的说道:“陶夫人,晚上好呀。”

“你是何人!”陶鼎上前骂道。

“你猜?”女童笑着说道,从身后抬起手,手里拿着一把小弓弩,弦上搭着一支箭,对准了蒋氏。

众人惊呼,好些人往旁边躲去。

蒋氏吓的脸色都白了

女童明眸单眯,手指一松,弩箭朝着蒋氏疾射而去,刺中了她的左肩胛,带着她往后摔去。

306 应当去死

秋冬最怕着火,尤其是金玉堂那一场大火才过去一两个月,现在看到火光住户们便觉得害怕。

越来越多人赶来救火,最近的巡守卫们也来了,同时有不少官兵朝着人群逆向跑来。

“站住!!”

“不准跑!”

“邪童!”

……

夏昭衣在屋顶上狂奔,同时又搭起弓弩,奔跑中拉弓,一支弩箭疾射而去,射中了狂奔途中的一个巡守卫,同样也是左肩胛。

弓弩不及成人所握的大,但对女童的身板来说却不小,不过她拉起来丝毫不费力,弩箭的劲道亦很大。

身后的人没有刹住脚步,撞了上去,更后边的人及时止住,去扶同伴,这是却又有一支弩箭“嗖”的一声射来,刺破他的布甲,左肩胛被带往后面,一阵锐痛。

“弓箭手!”有人回身高喊,“去叫弓箭手!”

话音刚落,一支弩箭穿过他前边士兵的脖子,射中他的左肩胛,惯性力道让他往前踉跄,和身后的士兵撞在一起。

巡守卫们往下面的屋檐躲去,有人已经不敢去追了,硬着头皮跟上。

屋檐虽可以躲人,但是到了路口,不得不露头。

一旦暴露,就有一支弩箭从前边射来,正中左肩。

一支,两支,三支……

射完十二支,夏昭衣弓弩一扔,转身往屋檐另一处翻去。

“去追!”有人看到空中抛下的一物,叫道,“她没箭了!”

等追过去才发现,哪里还有女童的身影!

士兵们气喘吁吁,恼怒的看着前边月色下的飞檐,大声唾骂。

火势并没有多大,花了一个多时辰便彻底扑灭,整间杂房被烧的精光,一旁一个仆从的住处也被烧了大半。

蒋氏嚎叫了整整一个晚上,弩箭的箭头带着倒刺,拔出来割着她的肉。

她不许人拔,又不得不令人拔,断断续续,痛的她大汗淋漓,哭叫声在夜色里响彻长街。

待到天明,弩箭终于拔出,为了检查有没有倒刺留在里面,大夫用剔骨的小刀烤火,还要挖开她的皮肉检查。

活了大半辈子,除了生孩子和丈夫被砍头时哭的昏过去,蒋氏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撕心裂肺了。

“那个直娘贼的小贱婢!!!”蒋氏痛哭大骂,“要杀了她,你们要打死她,杀死她!”

她对外面隔着屏风的两个儿子叫道。

累了一宿的陶鼎和陶茂坐在那边,一个快要睡着了,一个一脸麻木的听着。

……………………

“砰。”

女人将筷子不轻不重的放下。

一旁的男子没有继续说话,安静的看着她。

“继续。”女人淡淡道。

男人点头,说道:“那女童所带的弩箭不多,射光之后便消失了,受伤的那些官兵身上的弩箭并未同老夫人那样带着倒刺,他们比较容易取出,老夫人却痛了一晚。”

女人看着桌上的一屉小笼包,目光不见喜怒。

安静一阵,女人开口道:“阿梨,她叫这个名字,对吗?”

“是的,夫人。”

“她近来名气一点都不小,把她做过的事情都找出来,午时前一件一件说给我听。”

“是。”男人点头。

女人顿了下,抬头说道:“我们那几个被抓走的弟兄如何了?”

“不出意外的话,昨晚应该都死了,”男人面无表情,垂眸答道,“如果没有,今晚我们的人去送最后一程。”

女人没说话,过去好久,重新提起筷子,夹了个小笼包放到嘴巴里面。

一大口小笼包,平时细嚼慢咽的她这次大口吞进去,还没有完全咽下,又往里边连着塞了两个。

嘴巴被撑的鼓鼓的,她大口嚼着,眼眶通红。

男人站了一阵,开口说道:“夫人,如果实在不忍,不妨便去看一看蒋老夫人?”

已经鲜少发火发怒的女人咽完所有东西,忽的抬眸瞪来,双眸充血,目光愤恨的似要撕碎他:“要你多嘴了吗!”

男人垂头:“不敢,夫人。”

“闭嘴!”女人压着声音叫道。

“是。”

女人继续提起筷子,又往嘴巴里面塞包子,一个,两个,三个……

她大口的嚼着,眼泪在眼眶里面打转,不过她不准它们流下来,始终强忍着。

好在最后吃完这些包子时,她真的做到了。

懦夫才哭。

女人放下筷子,冷冷的说道:“收拾了吧。”

“是。”

日头渐渐变大,陶家附近围着好多人,许多人冲着那片倒掉的矮墙指指点点。

陶鼎和陶茂带着几个家仆迎着那些目光在砌砖补墙。

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有,最多的是骂活该,还有人发出嘲笑声。

人群里边忽然有人扔了颗石头过来,落在陶茂身上。

陶茂抬起头看去,一个大胖小子伸手指着他:“我爹说你家出了个不要脸的坏女人,她卖国求荣,害死了很多将军!”

一个小孩见他出来,也跑了出来,叫道:“对!你爹还被砍了头,应该把你爹的头装在笼子里,丢去喂猪!”

“你们也应该去死的!”一个小女孩叫道。

“你们不配活着!”一个老人也站了出来。

各种各样的唾骂像利箭一样朝着他们射来,要将他们射的千疮百孔。

陶鼎冷着脸,加快速度砌墙。

陶茂的手都在颤抖,脸色惨白的看向陶鼎,颤着声音道:“哥……”

“快点干活,干完就可以走了,这道墙能堵住他们的嘴,挡住他们的话。”陶鼎说道。

陶茂点头,又拿了一块砖。

但是胃里忽然一阵恶心,让他没能忍住,跑去了一旁大口大口的吐了出来。

他整个人瘫在地上,双眼发直,只觉得头晕目眩,艰难的喘着气。

陶鼎朝他看去,皱了下眉,没有去扶,继续砌墙。

“你们全家都是畜生!祸国殃民,去死吧你们!”

“为什么还让他们活着?他们都应该被砍头的!”

“呸,就让他们活着,你看看他们,现在活得连条狗都不如!”

“砍头便宜了你爹!应该被千刀万剐,一片一片的割掉!”

“还有你们家那个贱女人!她一定不得好死!”

……

陶鼎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再睁开后,重新去拿砖头。

那边的陶茂双手捧脸,痛哭了起来,强忍着声音,哭得很低很低。

307 她不好惹

辰时刚过,宫门大开。

朝臣们一身官服,手拿笏板,鱼贯从皇宫而出,政见相和者结伴,也有人独行。

昨夜发生的事情,大家都有耳闻,皆以为今日早朝又要到午时结束,未想现在就能出来了。

江平生神情疲惫,走在人群一侧。

“江侍郎。”身后一人唤道。

江平生回头看去,是工部侍郎黄觅。

这几个月,黄觅的嘴巴算是骂出了名气,从政十二年的他,往年对什么政事都闭口不言,但在这短短三月里,他像是只好斗的公鸡,谁同他政见不合,他便拍着翅膀奋力攻去,不依不饶。

“黄大人。”江平生说道。

“边走边说,”黄觅说道,“近来我手下有诸多不对劲,特想问问江大人那边是否也有这样的异常。”

话音刚落,四周忽然静下。

江平生和黄觅也停下脚步,好奇的望去。

一座轿子从远处小侧门抬出,朝宫外水桥边的马车走去。

轿子后边跟随十二名士兵,他们身上所穿的盔甲众大臣都认识,是燕云卫。

那轿子里面坐着的人该不会是……

很多大臣不悦的皱眉。

“李东延出宫了。”黄觅说道。

江平生点头:“是啊。”

想补充一个这就无事发生了,可官场有些话实在不好同他人感叹。

“走吧,”黄觅说道,“我同大人说说那些不对劲。”

“嗯,走。”江平生说道。

李东延坐在轿子里,轿子很颠簸,他的屁股被打的开了花,整整三十大板,每颠一次他都得咬着牙去忍,痛的他想骂娘。

打他板子的那几个人他都记住了,他日有机会,一定要找个时机让这些人不好过。

到了水桥,李东延被人扶下来,他稳着自己的身形步伐,状若无人的上了马车,他最亲近的两个近卫跟随在后。

车夫扬鞭,马车往御街开去。

大臣们看着马车离去,许多人心里徒觉荒唐。

真的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呢。

江平生回头朝身后的皇宫望去,叹息一声,跟着黄觅朝前走去。

近来发生的事情,两个近卫一件件的详细说去,提到最近的,是昨夜陶家的大火。

“那些巡守卫受伤的都是左肩胛,她的箭术极妙,只要能射的到,什么刁钻的角度都可以。”一个近卫说道。

“蒋氏肩上的那支箭有倒刺,拔了一整个晚上,其他人的箭倒没有。”另一人说道。

“蒋氏,”李东延暴躁的皱眉,“这女童到底是哪儿冒出来的,怎么她绕来绕去,总好像围着什么在绕,可我又说不出来。”

一个近卫顿了下,说道:“大人,她以前的事我们不管,但是出现在我们视线里是因为街头那口棺材的事,当时她去垂方庄翻尸体,被我们撞见了。”

“是了,”李东延一拍腿,“她跟那些凶手有关,杀了老子那么多兵!”

“可是,她不好惹啊,”另一个近卫低声道,“大人,我觉得我们继续跟她斗下去,一点便宜都占不到了,她神出鬼没,那么多人都拿她没办法,我们非但抓不到她,还得被她一直戏弄,上次那些脸就丢的够大了。”

李东延大怒望去:“你这是何意?”

“大人先息怒,”近卫说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我看这事咱燕云卫就不管了,让其他人跟她斗去,我们见机行事,这些时日弟兄们也尽量夹着尾巴做人,等熬过这一阵,以后有的是扬眉吐气的时候。”

“这尾巴现在想夹也不成,一时夹不住的,”另一个近卫很轻的说道,“后天一早,之前闹了燕云卫府的那帮刁民要在京兆府衙被公开判刑,到时候我们燕云卫一定会被提及,我听闻一些久不闻朝事的老臣和大儒都会去,以及大人可别忘了,闹事那天来燕云卫府阻拦的人里边,就有这京兆府衙的人。”

李东延看了他们一眼,没什么太大反应,眉头始终皱着,往后边靠去。

“大人在想什么?”

“还是那个阿梨,”李东延说道,“我理不清,又觉得快要理清了。”

“什么?”

“她是在围绕一个点,”李东延伸出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圈,然后在中心一指,“这个点,是个什么呢。”

“最早是佩服吧?”

“不是,佩服之前,在重宜剿匪就听闻过她了。”另一人说道。

“于家父子的死很蹊跷,”李东延思衬说道,“于家那些人还在牢里吧?”

“在的,大人。”

“还有她前阵子,你们所说的她把谁给绑走了?”

“尚书省路都事,路千海。”

不过一个从七品的小官,日常就忙些收发文书,稽察监印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路千海背后的人李东延是知道的,是梁凡斌,而梁凡斌身后,是安秋晚。

“安秋晚是不是快不行了?”李东延问道。

“是的,听说吊着一口气,就在这两日了。”

“那我就直接去找梁凡斌问问清楚,那恶童为什么要绑走路千海,”李东延说道,“你们则带人去京兆府大牢,把姓合的那一家子带回燕云府,今晚严审。”

一个近卫面色犹豫:“大人,如此说来,那女童的事您是要管了?”

“何止是管,”李东延咬牙,“我要亲手宰了她!”

屁股上面的疼痛让他什么能屈能伸,忍一时风平浪静之类的屁话都不想去听,更不提这女童将他整个燕云卫府戏弄的太惨,让他颜面尽失,甚至差点在皇上跟前丢了性命。

此次出来,皇上的说法是看他日后表现,暂时让他回来当这燕云卫的统领,如若有丁点不满,革职查办,甚至人头不保。

瞧瞧,将他李东延害成这样,还让他认输服软,夹着尾巴做人?

他能当上宿卫京师第一府燕云卫府的将军,靠的是自己的拳头!

江平生和黄觅没有上轿子和马车,两个人并肩,沿着御街慢悠悠的走着,身后的随从们抬轿的抬轿,牵车的牵车,不远不近的跟着。

阳光落下来,很暖和,到一处布坊时,一个人影气喘吁吁的大步追来。

“大人,大人!”

江平生和黄觅停下,回头望去,江平生认出是自己的家仆。

“何事大呼小叫?”江平生说道。

“大人,不好了!”家仆气喘吁吁的跑来,“二爷被人,被人给绑走了!”

308 要换牙了

“什么?”江平生一愣。

黄觅在一旁眨巴眼睛,摸了把胡子,朝江平生望来,有些讶然。

江平生缓过来后,恨不能马上上前,伸手捂住家仆的嘴巴。

“人被绑走了,”黄觅说道,“这可不是小事,江大人,要不我们明日再说,你先去京兆府衙?”

江平生“嗯”了声,心跳变快。

昨夜连夜翻了大量资料,江平生现在最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二弟被绑走了,而是路千海被绑走的事。

两者会有关联么?

加之昨天晚上陶家大火,江平生现在脑中有四个京官们讳莫如深的字冒了出来——定国公府。

江平生只觉得手脚冰凉,他已往这边去想了,唯恐一旁的黄觅也会。

如若江平代真的做了那些大逆不道的事,那么死的就不仅仅只是江平代一人了,他的官位丢掉事小,唯恐,唯恐……

江平生舔了下唇瓣,抬手揖礼,努力平稳自己的心绪,对黄觅说道:“那本官就先去京兆府了,明日再找大人。”

两人一番寒暄,客套道别,江平生坐上轿子后,心跳越来越快,就要透不过气。

等走了好一段路出去,江平生开口说道:“黄侍郎的车马还在后边吗?”

轿子外的随从答道:“回大人的,他们早走了。”

“改道,”江平生说道,“回府。”

随从微愣:“大人,不去京兆府吗?”

还去什么京兆府,他现在真的巴不得自己这没用又废物的弟弟赶紧被撕票,死掉算了!

“回府。”江平生压着声音,咬牙说道。

除了江平生,江平代被人强行绑走的消息在同一时间被送到了梁凡斌跟前。

“……似乎是昨夜的事情,但是今早才被人发现,据那些家仆说,是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闯入进来,直接扛走的,一点遮遮掩掩都没有。”手下说道。

“那两个男人有何特征?”

“不清楚,他们说记不住,就记得脸上有不少疤,对了,还说他们非常嚣张。”

梁凡斌冷笑:“能不嚣张么,敢闯入户部侍郎府宅里面扛着人走的人,这个世界上能找出几个来。”

“大人,现在如何是好?”手下低声问道。

梁凡斌没说话,眼珠子轻转着,在思衬。

他是才从安府回来的,这几日他一直呆在安府,安太傅的状况着实让他心忧。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两年一直风平浪静,怎么在此岁末了,反像是逃荒似的赶着来。

梁凡斌起身说道:“备马车,我再去安府一趟。”

“是。”

梁凡斌才离开,又折了回来。

安于平正在招待几位来客,见到他来,上前说道:“梁叔,你不是才回去吗?”

“你大哥呢?”梁凡斌大步过来,“我有事找他。”

“大哥出去了。”

“罢了,我去找老师。”梁凡斌说着,同他揖了下礼,朝内堂走去。

安于平看着他大步匆匆的背影,他的眼角忽然跳动了下。

安于平抬手抚着自己的眼角,一股难言难解的慌乱袭了上来。

这几日的安家,或者是说这几月的京城,就像是一根紧紧绷着的弦,随时都要被拉断。

人心惶惶,民不聊生,以往那些最喜走马章台的贵胄子弟,自重天台祭天一事后也踏实消停了。

往年最热闹的时节是春与秋,但今年的秋末,好几个诗会都被取消了,连安于平自己最喜欢的赏菊诗酒会都没了消息。

现今越来越乱,一塌糊涂,律己全无,悬案一件接着一件。

而那根绷着的弦,安于平隐隐觉得它快断裂了,一旦断裂,它绝对不仅仅是一根弦那么简单。

弦音会颤,颤声会震,震动……他觉得会天塌地陷。

而相对于他们的紧张不安而言,那个人人提及失色的女童却截然相反,安于平甚至觉得,这个邪童将满京都当成了自己的游乐场,她想怎么玩便怎么玩,想戏弄谁便戏弄谁。

安于平拢眉,有些喘不过气来,思及这些实在太觉胸闷,沉甸甸的一大片乌云砸落下来那般。

……………………

木门一直没有打开,都快未时了。

支长乐和老佟老短正在屋里玩骰子,不时出去看一眼。

等未时又过去一两刻,木门才总算打开。

夏昭衣拿着小木盆从屋里走出,仍是男童的打扮,支长乐听到动静忙出去。

夏昭衣正在打水,抬头望来,咧嘴一笑:“早。”

“不早啦,”支长乐过去说道,“现在已经未时了。”

“还是早,”夏昭衣笑道,“时间于我无概念,我什么时候醒来,什么时候就是一天的开始。”

“哈~这算个什么说法呀。”支长乐也笑了,见夏昭衣将井水倒在木盆里,他赶紧去往厨房,从灶台上的热锅里舀一勺开水过来。

“阿梨你让让!”

支长乐跑来,将一大勺开水倒在盆里,和冰冷的井水和在了一起。

“好啦,”支长乐说道,“你试试水温。”

夏昭衣将巾帕浸入进去,点头:“水温很好,谢啦。”

“那成,我去给你准备吃的。”支长乐说道。

夏昭衣笑了,看着他:“我不吃了,支长乐,这屋子里有没有小铜镜?”

“铜镜?”支长乐皱眉,“还有,不吃饭怎么成呢,会饿的。”

“牙疼,”夏昭衣无奈的说道,“我好像要换牙了。”

支长乐眨巴眼睛,听着这个说法忽觉新颖。

不过仔细去看,眼前这女娃不过也才十来岁。

想到她做过的一件又一件事情,支长乐再一度浮起浓浓的新奇和怀疑,有时候回头去看,好像跟做了一场大梦似的。

“嗯,”他呆呆点头,而后又笑起来,“我这就去拿,你慢慢洗。”

夏昭衣看着他离开,抬手无奈的放在自己的脸颊上,真的很疼。

前一世换牙,都由师父亲自拔的,拔之前牙齿也不曾这么痛过。

那会儿二哥痛的难受,她还不能理解,换牙有那么痛吗?

现在体验,果然是有。

不过……

她抬手摸向自己的小腹,前一世她来例假也不曾痛过,听人说会很痛,她还好奇是个什么同感,这具身体不知道会不会痛?

可千万别。“什么?”江平生一愣。

黄觅在一旁眨巴眼睛,摸了把胡子,朝江平生望来,有些讶然。

江平生缓过来后,恨不能马上上前,伸手捂住家仆的嘴巴。

“人被绑走了,”黄觅说道,“这可不是小事,江大人,要不我们明日再说,你先去京兆府衙?”

江平生“嗯”了声,心跳变快。

昨夜连夜翻了大量资料,江平生现在最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二弟被绑走了,而是路千海被绑走的事。

两者会有关联么?

加之昨天晚上陶家大火,江平生现在脑中有四个京官们讳莫如深的字冒了出来——定国公府。

江平生只觉得手脚冰凉,他已往这边去想了,唯恐一旁的黄觅也会。

如若江平代真的做了那些大逆不道的事,那么死的就不仅仅只是江平代一人了,他的官位丢掉事小,唯恐,唯恐……

江平生舔了下唇瓣,抬手揖礼,努力平稳自己的心绪,对黄觅说道:“那本官就先去京兆府了,明日再找大人。”

两人一番寒暄,客套道别,江平生坐上轿子后,心跳越来越快,就要透不过气。

等走了好一段路出去,江平生开口说道:“黄侍郎的车马还在后边吗?”

轿子外的随从答道:“回大人的,他们早走了。”

“改道,”江平生说道,“回府。”

随从微愣:“大人,不去京兆府吗?”

还去什么京兆府,他现在真的巴不得自己这没用又废物的弟弟赶紧被撕票,死掉算了!

“回府。”江平生压着声音,咬牙说道。

除了江平生,江平代被人强行绑走的消息在同一时间被送到了梁凡斌跟前。

“……似乎是昨夜的事情,但是今早才被人发现,据那些家仆说,是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闯入进来,直接扛走的,一点遮遮掩掩都没有。”手下说道。

“那两个男人有何特征?”

“不清楚,他们说记不住,就记得脸上有不少疤,对了,还说他们非常嚣张。”

梁凡斌冷笑:“能不嚣张么,敢闯入户部侍郎府宅里面扛着人走的人,这个世界上能找出几个来。”

“大人,现在如何是好?”手下低声问道。

梁凡斌没说话,眼珠子轻转着,在思衬。

他是才从安府回来的,这几日他一直呆在安府,安太傅的状况着实让他心忧。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两年一直风平浪静,怎么在此岁末了,反像是逃荒似的赶着来。

梁凡斌起身说道:“备马车,我再去安府一趟。”

“是。”

梁凡斌才离开,又折了回来。

安于平正在招待几位来客,见到他来,上前说道:“梁叔,你不是才回去吗?”

“你大哥呢?”梁凡斌大步过来,“我有事找他。”

“大哥出去了。”

“罢了,我去找老师。”梁凡斌说着,同他揖了下礼,朝内堂走去。

安于平看着他大步匆匆的背影,他的眼角忽然跳动了下。

安于平抬手抚着自己的眼角,一股难言难解的慌乱袭了上来。

这几日的安家,或者是说这几月的京城,就像是一根紧紧绷着的弦,随时都要被拉断。

人心惶惶,民不聊生,以往那些最喜走马章台的贵胄子弟,自重天台祭天一事后也踏实消停了。

往年最热闹的时节是春与秋,但今年的秋末,好几个诗会都被取消了,连安于平自己最喜欢的赏菊诗酒会都没了消息。

现今越来越乱,一塌糊涂,律己全无,悬案一件接着一件。

而那根绷着的弦,安于平隐隐觉得它快断裂了,一旦断裂,它绝对不仅仅是一根弦那么简单。

弦音会颤,颤声会震,震动……他觉得会天塌地陷。

而相对于他们的紧张不安而言,那个人人提及失色的女童却截然相反,安于平甚至觉得,这个邪童将满京都当成了自己的游乐场,她想怎么玩便怎么玩,想戏弄谁便戏弄谁。

安于平拢眉,有些喘不过气来,思及这些实在太觉胸闷,沉甸甸的一大片乌云砸落下来那般。

……………………

木门一直没有打开,都快未时了。

支长乐和老佟老短正在屋里玩骰子,不时出去看一眼。

等未时又过去一两刻,木门才总算打开。

夏昭衣拿着小木盆从屋里走出,仍是男童的打扮,支长乐听到动静忙出去。

夏昭衣正在打水,抬头望来,咧嘴一笑:“早。”

“不早啦,”支长乐过去说道,“现在已经未时了。”

“还是早,”夏昭衣笑道,“时间于我无概念,我什么时候醒来,什么时候就是一天的开始。”

“哈~这算个什么说法呀。”支长乐也笑了,见夏昭衣将井水倒在木盆里,他赶紧去往厨房,从灶台上的热锅里舀一勺开水过来。

“阿梨你让让!”

支长乐跑来,将一大勺开水倒在盆里,和冰冷的井水和在了一起。

“好啦,”支长乐说道,“你试试水温。”

夏昭衣将巾帕浸入进去,点头:“水温很好,谢啦。”

“那成,我去给你准备吃的。”支长乐说道。

夏昭衣笑了,看着他:“我不吃了,支长乐,这屋子里有没有小铜镜?”

“铜镜?”支长乐皱眉,“还有,不吃饭怎么成呢,会饿的。”

“牙疼,”夏昭衣无奈的说道,“我好像要换牙了。”

支长乐眨巴眼睛,听着这个说法忽觉新颖。

不过仔细去看,眼前这女娃不过也才十来岁。

想到她做过的一件又一件事情,支长乐再一度浮起浓浓的新奇和怀疑,有时候回头去看,好像跟做了一场大梦似的。

“嗯,”他呆呆点头,而后又笑起来,“我这就去拿,你慢慢洗。”

夏昭衣看着他离开,抬手无奈的放在自己的脸颊上,真的很疼。

前一世换牙,都由师父亲自拔的,拔之前牙齿也不曾这么痛过。

那会儿二哥痛的难受,她还不能理解,换牙有那么痛吗?

现在体验,果然是有。

不过……

她抬手摸向自己的小腹,前一世她来例假也不曾痛过,听人说会很痛,她还好奇是个什么同感,这具身体不知道会不会痛?

可千万别。

309 死前夙愿

“不了,”夏昭衣将手里的母鸡递去,笑道,“我是来送这只鸡给沈公子的,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林管事抓过老母鸡,失笑着摇了摇头。

沈家和郭家哪里会少这口鸡吃,小娃娃就是小娃娃,委实可爱。

“好,”林管事说道,“我这就给少爷送去。”

“多谢啦。”夏昭衣抱拳,一副大人模样。

石头取了茶叶出来,女童已经不在了。

林管事将老母鸡递来,石头甩手便走:“要送你送,我不送!”

如若不是这女童跟自家少爷好像有点什么牵连,他甚至还想去官府那边举发了呢!

天气晴好,日头当空,路边衰草萋萋,桂花残香方褪,便有梅朵幽香袭来。

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在盛景长街停下。

载春从车上跳下,回身抬手说道:“大小姐。”

赵宁扶着她的手下来,抬眸朝前望去。

传闻盛景大街是京城最热闹的街道之一,四周兴业繁盛,商号林立,各色茶叶,陶器,珠宝,丝绸皆有,是整个京城商业贸易最多的地方。

赵宁看着街上穿着锦服,带着随从在逛铺子的富人,点头说道:“如今这样的局势之下,这条街上还有这多人,果真名不虚传。”

“大小姐,这是我们的铺子。”载春说道,看向马车停着的路边。

三间店面极广的铺子是并排立着的,一间卖刀剑,一间卖瓷器,一间卖花草。

“好。”赵宁点头。

三家店铺的管事们正恭敬在那等着新东家接手,手边一叠厚厚的新旧账本。

赵宁进去后一眼都没看,径直去往后院。

后院按照她的吩咐,三家打通成一家,宽阔开朗,又找了几个不错的园林师傅,设计打点的很是雅致。

“真好看,”载春扶着赵宁,笑着说道,“大小姐,这里比我们昨日去看的南煌街的铺子还要漂亮。”

赵宁没说话,抬头看着前面的府宅,漂亮的眼眸微微敛着,眉目很深。

载春循着她的目光看去,顿了下,很低的说道:“这就是定国公府,买下来前便同您说过的,大小姐,会不会觉得不吉利呀。”

寒风料峭,轻轻吹动赵宁长垂的发梢和面纱下的一角。

“有什么好不吉利的,”赵宁淡淡道,“人间万古,从茹毛饮血,食果为粮,到如今广厦林立,虎啸风生,哪个土地上未曾死过人。”

她往前边走去几步,转眸看向南边。

这座院子在定国公府东南,隔着一条小路,她这样去望,一眼甚至望不到这堵高墙的尽头。

“真大。”赵宁说道。

“当然,这可是定国公府呢。”载春说道。

三百多年荣显至极的大族,从大乾开国便屹立在此了,累世的财富与荣光,堪用惊人惊世去形容,根本无法去想象。

“真难过。”赵宁又说道。

“是呀,”载春点头,“那么大的一个定国公府,就这样没了,你看,大小姐。”

赵宁循着她所指的看过去。

远处有一道侧门,门前贴着两张封条,封条上的色彩褪色严重,已经淡了。

“里边肯定很荒凉了,”载春唏嘘道,“我也来京之后才知道定国公府居然是这样的下场,都不知道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赵宁拢眉,“不过,我想进去。”

“啊?”载春一惊,压低声音,“大小姐,你说什么?”

赵宁看她一眼,忽的笑了:“你不是一直问我那个小荷包是什么吗?”

“对啊……”载春无端有些不安,问道,“您身边一直带着的那个荷包,到底是什么呀。”

赵宁从袖中摸出来,小荷包胖鼓鼓的,阳光下有些破旧了,但非常干净,荷包外边还带着一股香气,是赵宁身上的熏香。

“是一小抔骨灰,”赵宁说道,“夏大小姐,夏昭衣的骨灰。”

载春瞬间瞪大了眼睛。

“林又青给我的,”赵宁看着小荷包,很轻的说道,“她托我带回来,这是她死前的夙愿。”

“我的,”载春低低道,“天啊。”

……………………

一大队官兵走过,押着好多人,长长的一大排。

路边的百姓围拢着,看着这些被押解的人,多数衣衫单薄,脸和手冻的发青,好多人脚上还没穿鞋子。

“也算是好运气了,现在日头好,”人群里面有人说道,“不然要被冻死了。”

有几人认出了这些人,低呼:“哎哎,我知道他们是谁了,那不是于家的人吗?”

四周在窃窃说话的人顿时安静了。

于家出的事情实在太邪门,现在大白天听人提起来都觉得毛骨悚然,再看这些于家的家仆们,也真是倒霉,不知道造了什么孽,明明他们自己就是受害者家属,现在却好像被当成了犯人对待。

“真可怜。”不知道是谁,很小声很小声的说道。

从京兆府大牢到燕云卫府,路上要经过很多街道。

队伍很长,这几日一直躲着的人都出来凑热闹了。

夏昭衣抱着一坛酒,手里拎着四包东西,两包是刚从芳尘楼花三倍价钱买的十香排骨,另外两包是她在常味鲜买的百花糕。

她没有去凑热闹,站在人少的街口望着前边被带走的人,旁边有人在说,这些是于家的人,又说李东延已经被放出来了。

李东延没有受到惩罚,夏昭衣一点都不意外,但凡宣延帝身边多几个可用之才,李东延都活不到今天。

夏昭衣轻叹,抬眸朝远处云端望去。

如果父亲还活着,恐怕如何都想不到才五年不到的时间,大乾就变成了这样。

五年前的大乾,大风泱泱,四方辐辏,万流景仰,兵多将广,如今真就像风雨海浪里颠沛冗沉的一艘破旧大船,积重难返,病入膏肓了。

行将就木者,易若摧枯拉朽。

冬日快到了,也将是大乾再也熬不过去的一个冬天了吧。

夏昭衣收回目光,转身离开,未出几步,她的脚步忽的停住,有所感的抬头望着前边的身影。

夏昭衣一愣,周身血液仿若被冻住。

310 国公何罪

常味鲜的南边侧门,身躯高大的清瘦男子被一个健壮随从扶上马车。

男子一身苍青色华服,扶着随从的手病态般惨白。

侧容鼻骨高挺,眉眼深邃,只是太瘦了,瘦的近乎脱相。

夏昭衣愣愣的,像是做梦一样,忽然拔腿朝前边冲去:“二哥!”

四周太喧哗,她的声音被淹没,同时路口的士兵忽然开始抽鞭,那些在路边围观的过路百姓掉头就跑,朝四周涌来。

夏昭衣只来得及看见那马车朝南跑去,就被人群遮挡。

她推不开人群,个子不高,望不到前路,只拼命的挤着,大声疾呼:“二哥!”

“你们让开!”她声音尖叫的几乎破碎。

越来越多人跑来,争先恐后,夏昭衣被人群带动,彻底失了方向。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人群外边的鞭子声响终于消停,被肃清的主街道上,一辆华贵高大的马车从北面驶来,前边后面皆跟着大量侍卫。

陆容慧坐在马车里,望见沿街百姓看过来的敬畏目光,心里很是满意。

“对付刁民,还是鞭子和刀剑好使。”陆容慧说道。

“陆大人说的极是,”梁乃道,“听闻上次陆大人来我京兆府衙时,曾被刁民围了马车?”

“要不怎么叫刁民呢,”陆容慧看着窗外,淡淡道,“老老实实呆着的,那叫良民。”

梁乃也看过去,不咸不淡的笑了笑,没再说话。

他可没有要给谁分个良民还是刁民的区别,你陆大人喜欢分,自己玩去吧。

目光从窗外带过,看到人群外边有个男童坐在酒楼外的角落里,娇小清瘦的身子孤零零的坐在矮阶上,显得有些可怜,手里抱着一坛酒,眼眶很红。

梁乃皱起眉头,说道:“那男童看着好像有些眼熟。”

陆容慧望去,目光却被酒坛子吸引:“咦,这男童抱着的居然是杏花坊的郎官清,这都能买到?”

梁乃也看向酒坛,奇道:“还真是。”

“谁说现在吃不起饭了,”陆容慧收回目光,嗤笑,“连个穿的不怎么样的小孩都喝得起这等酒了,以后这酒本官再也不碰了。”

掉档次。

“哦。”梁乃随口应道,又看回那小童。

车马缓缓经过,渐渐看不到他了。

梁乃却忽的想起来了:“是她!”

“什么?”陆容慧被吓了一跳。

“不是男童,是女童,那个人是阿梨!”

梁乃激动的探出车窗往后望去,上半身子都快要挂出去了。

想起来不必这样,又忙叫车夫停下,身子却被卡在了车窗里。

陆容慧伸手拽他,几个侍卫在外边帮忙推,路边的百姓则哄堂大笑。

陆容慧真觉丢人,梁乃却浑然不知似的,一等恢复自由身便忙跳下车,叫着几个侍卫:“跟我走,你们小声点,动静别太大!”

这话被路边百姓听到,后边不知道是哪几个泼皮顿时大叫:“官老爷说动静别太大!”

“官老爷要来抓人啦!”

“大家快跑啊!”

……

梁乃气的头发都快要竖起来了,赶紧令人去抓这几个泼皮。

“大,大人……”一个妇人这时走来,生得高大魁梧,有点害怕,不过底气还算足。

梁乃望去,陆容慧也在车上探出头来。

“站住!”一个侍卫当即上前拦她。

“阿梨让我带话给大人,”妇人说道,“她还有几句话要我转交给大人。”

“真是她!”陆容慧一惊,“她人呢!”

“必然是跑了,”梁乃烦躁说道,看着妇人,“快说,她让你转交什么?”

侍卫闻言,让到一旁。

妇人鼓起勇气走来,说道:“她说其一,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们不能拿我怎么样,不然她会用毕生所学,把两位大人的家眷都,都杀了。”

“大胆!”陆容慧大骂。

身边的百姓们纷纷低声议论。

梁乃面如土色,说道:“你先跟我们走!”

“她说不能够的!”妇人忙道,“我要是被带走了,她立马就去动手!”

梁乃一顿。

“其二,”妇人继续说了下去,“她要我三问大人。”

“问。”梁乃咬牙道。

妇人皱眉,有些记不大清了,顿了顿,如是说道:“……我记不起来了,我就记得一个,是问朝廷的,”

“什么?”

妇人舔了下唇瓣,忽然拔高声音:“定国公府何罪!!!”

妇人嗓门生得大,瞬间提高了声音,中气十足,四周的人都惊了一跳。

梁乃瞪大眼睛,赶紧冲身边侍卫叫道:“抓住她!”

陆容慧也白了脸色,暗骂自己今日就不该出门。

“你们不能抓我!”妇人去推冲来的侍卫,被狠狠的压在了车厢外壁,“你们抓我你们家人就会死掉!她可是阿梨!”

“是啊,定国公府何罪!”外边忽而有人高声叫道。

梁乃和陆容慧忙望去:“谁!”

“定国公府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被灭满门!”另一边响起了声音。

“定国公一家为国尽忠,保家卫民,为什么杀他们!”

“无缘无故就杀人,让狗皇帝给一个说法!”

听到“狗皇帝”三个字,陆容慧差点没吓昏过去。

“抓住他,抓住这个人……”陆容慧喘着气颤声说道。

但是越来越多的声音被煽动了起来,侍卫握着长枪,压根不知道去找谁。

“狗皇帝!狗皇帝!”

另外一边有人大声骂着。

“狗官!为什么要杀定国公府的人!给个说法!”

“让狗皇帝滚出去!”

“这是我们老百姓的天下!”

“定国公府何罪!”

……

夏昭衣还抱着酒坛坐在原处,抬头望着那边的人海,完全不知道前边发生了什么。

而她斜对面的酒楼上,杨冠仙穿着道袍,摸着拂尘,笑嘻嘻的看着被人群的怒喊声包围的两个有权有势的朝廷大臣。

“还是钱好使,”杨冠仙说道,“阿梨那名号也很好使。”

方观岩负手站在一旁,冷冷的看着下边,说道:“光给钱还不够,那几个喊了狗皇帝的‘泼皮’,我得连夜安排他们出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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