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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嗟来的食》


一些在开篇前的话

告读者诸君:

《嗟来的食》是一部以2004年起始的现实题材撰写的小说,因此场景内容以及人物描述上,会使广大95后乃至00后的年轻读者们感到陌生又新奇,毕竟距离2019年有相隔15年之久,比妨2005-2006年在学校盛行一时的服装发型、言行举止,在此时看来,无异于是一种非主流,但从当时新兴的网络空间来看,是属于最潮流最时尚的亚文化青年的狂欢符号之一。

但时光荏苒,白驹过隙,这些符号,又逐渐地老化过时,有的被取代,有的被重塑,有的被淘汰,其中为人所乐道的多是扬名一时、富甲一方的豪绅巨贾、资本大鳄——他们踏着改革的浪潮,乘着开放的顺风,在计划体制向市场转轨期间,在合法与非法的灰色边缘疯狂来回,快人一步甚至几步积累到人生中的第一桶金,但可惜时也命也,成就他们的也是埋葬他们的,他们最终一个个倒在了粗放式超越式爆发式的财富追求,在不切实际中,以某种方式迅速坠入凡尘。

在40年间,能够活下来、活出精彩的这般人物,掰起指头一一数来,已经为数不多。他们是参与历史的人,也是创造历史的人,更是推动历史的人,他们或许每人都在另一平行空间为其他人所替代,但回顾今朝的历史长流,他们的存在无可替代,每一个神话每一个噩梦,都流传在人口,传播在书海,记录在视频。

本书以背景浅薄如草芥的小人物开篇,借时代变幻莫测的风云,力图刻画出04年以来市井人们的社会心理,力求叙述自04年以来国、家社会的重大事件,希望能正确、客观以正能量为目标向读者阐述这个厌恶者唾弃是“虚假繁荣”的时代,这个向荣者赞美是“由富到强”的时代。

当然,叙述之前,有一些必要的话需要先行向广大读者禀明:

从千禧年到零四年乃至后来,年均gdp增长率达8%左右,就业岗位、就业人数、物价水平、社会零售品消费总额、进出口贸易额、外汇储备等等,在这些年都有着近乎匪夷所思却暗含辛酸屈辱的发展,但最终,社会财富的蛋糕越做越大,社会生活的水平越来越高,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将具有一个六分之一庞大的消费市场,我们将具有世界上最大的中产阶级数量,我们将具有世界上最完善的工业产业体系……

十多年间,这么一个曾经半封建半殖民的国、家,遭受外辱内乱的国、家,咬牙切齿,摸爬滚打,一不靠偷,二不靠抢,靠着勤劳的双手,靠着拼命的韧劲,以几千万件衬衫换一架波音飞机的不等价剪刀差,像个农民,在老爷们的国际贸易秩序下,一点一滴地积累起自家的家当,从腰杆子硬,到衣服上新,这样的焕然一新,付出的是几代人的心血,里面的故事多不胜数,也正是该书的丰富养料。

同时,这段时间,有无数的企业是其间发迹发展。盛大、四大门户(搜狐、新浪、网易、腾讯)、bat等网络公司,度过了99年的网络泡沫开始焕发新一轮的生机;联想、tcl、海尔等传统老牌的企业雄心勃发,扛起民族企业品牌的大旗,浩浩荡荡地闯入世界舞台;万科、碧桂园等房地产企业正在度过一年难熬的资金凛冬,它们都在避顺驰的后尘……

这些都是宝贵的财富,就像历史是过去的新闻,新闻是将来的历史,新闻记下了它们的一笔笔,随之浸入历史这口洗砚池。

再者,笔者想通过主角,向广大的读者老爷们倾诉表达一些个人的看法见解,抛砖引玉,叙述一些事件,解释一些现象。

因为,网络上一直纷争不断的议题,其实在04年乃至更早前已经埋下,只是渐渐地生根发芽,长出了花。追根溯源,会稍微更清楚究竟为什么会出现你所抱怨你所不满的东西?它的背景,它的根源,会是什么?

其次,笔者写这本书,是想为己为像如我一般青春茫然的大众读者,呐喊之余沉下心思考——

为什么我们不是享受的一代,而是奋斗的一代?

为什么我们不是潇洒的一代,而是苟且的一代?

这些都留在书里吧,在此,我只想告读者:不要怨这个时代,这不是一个坏时代,也不是一个好时代。

事实上,恰恰是这些年间改革开放一天一个新气象,仿佛昨天还是平房,今朝已是洋楼,不到未来多久就又变成别墅,这使生存生活在此年间的你我感觉到难以适应的变化,如同才用上功能性手机,似乎眨眼间,我们就进入了智能手机,明明3g的时代才经历了不到10年,4g都已经使用了几年,而5g已即将来临。

这种不适应,使人们尚来不及回顾过去,就得被动地接受现实,并在此基础上展望未来。而能够适应的,恰如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他们终将会成为所敬佩所羡慕的那些阶层金字塔顶端的人物。就如同——

大家都是马拉松运动员,跑在一条不断变长变宽的跑道上,跑步的速度没有跟上其他选手的步伐,没有跟上跑道变长的速度,自然而然落于后方,看不见尽头,瞧不见希望,以致于越跑越没劲,越没劲越落后,最终的结果是自落于时代,却满腹牢骚地怪时代。

而奔跑速度等于或大于跑道的,不断地向前跑的,则自然而然脱颖而出。

本书的主角,他的成长轨迹,可能要快一些,因为不仅仅他所处的时代快,也是当今时代快阅读的要求,不得不让笔者尽快地完成主角的积累期,但也请各位读者做好准备,这个“快”,是有度的,不会是跃变式。

(3)更新时间以及更新篇幅

希望能请大家谅解,笔者工作之余开书,追求质量,极可能慢工出细活。

但至少,1天1更,1更的字数会在3千-4千,4千的话多是两章。

如有什么指摘地方,还请不吝赐教。能改之处,笔者当尽力。

今日只有一更

依朋友邀请,到秀丽的山水摘杨梅。

感谢帖

迟来的感谢。

小门小户小说,非常感谢茫茫书海您能看,还喜欢。

感谢66666pp、绝对十八度的打赏,感谢你们的支持!

另,今天的更新可能在下午,望见谅。

感谢打赏帖2

小门小户小说,非常感谢茫茫书海您能看,还喜欢。

感谢66666pp、书友160503174545992、躁人辞多的打赏,感谢你们的支持!

另,今天的更新可能在下午,望见谅。

第一章 离三娶亲(上)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秦川绵延三百里,黄土坡上华阴腔。位于陕西、坐落山沟的李家村,是个靠山吃山、靠天吃水的穷山恶水之地。

每逢田里休憩,上一辈倒腾这片土地的李姓老庄农们,会为这一代的庄稼汉子唱他们耳熟能详的老腔。

像离三这样蹲在地里,吸溜着油泼面,啃着蒜头的不在少数,但块头如此大、腰身如此粗、臂腿如此壮,更堪虎背熊腰的魁梧硬汉,唯独离三一人。

身份证上的18岁,与他早已在风沙与黄土下打磨的面容不成搭配,摆脱了稚嫩与青涩,也与阴柔和白净不着边际。五官有棱有角,坚毅阳刚的脸庞因两道青黛卧蚕眉又添几丝威武厚重。

吸溜吸溜,双唇四周沾满辣子的嘴收不住地咀嚼着腰带般粗宽的面,个头达183的离三腰板挺直,看着面前的老人轻撮月琴,耳闻拨弦泛音,婉约如马儿低鸣,欲唤群马应和撒奔。

忽地,一声“军校”开场,在众喊叫附和,又一声高昂的“抬刀伺候”紧接,在众帮腔齐呼。尔后,那月琴弹、那梆子敲、那板子打、那二胡拉、那锣鼓敲、那板凳砸,在主唱词、众和声下演奏一出慷慨激昂的《将令一声震山川》。

老人那高亢又苍劲的老腔,其声壮烈,其音明亮,其气磅礴,其性阳刚,道尽军营里银盔铁甲、刀剑枪戟,伴随二胡奏出惟妙惟肖的万马嘶鸣,伴随竹板打出浩浩荡荡的万马奔腾,令听者自觉战场烟尘起,又深陷金戈铁马中。再待板凳出场,引领众人长吟“哎嗨”,洒脱无拘,御马驰骋百万军中,豪杰气不由喷涌而出。

“李三,李三,李婶叫你回村!”

离三他不姓李,不会因生在李家村就姓李,纵然他已故的前村高官外公跟李婶掐架,也掰扯不过执拗的娘。但总归老天自有安排,李家村的陕西口音怪,村里人偶尔会把离三唤成“李三”。于是乎,经久习惯,离三竟“被”认祖归宗,跟李家村同一脉了。

“诶!”离三答应着放下大碗,挺直地站在正午当空的太阳底下,自他的影子延伸过去,有一个同龄同村的青年正往这边跑,他后头还跟着一群鹦鹉学舌的同村孩子。

“李珲,额娘叫额啥事?”

“好事,好事,绝对的大好事!贼他妈,你狗、日的撞大运嘞!”比离三矮半个头、瘦一圈的李珲兴奋得出口成脏,却神神秘秘,又不跟离三直说真相,只是抓住离三满是茧子的粗手,催道:“别问什么事,总之跟额回去就知道,绝对的又惊又喜。”

话音一落,李珲还给那群围着离三、欲言又止的孩子一人一记脑瓜巴子,骂咧道:“闭嘴,都不许说,都不许说,说出来还怎么看他的热闹!”

“哎呦!”不明所以的离三赏了李珲后脑勺一巴掌,把他拍得耷拉着脑袋,噤声不语。

“李二丫头,你说,额有啥好事?”

梳着羊角辫的李二丫头还没说话,一旁憋不住的李胖墩跳起来,扯嗓子大喊,“李三,你要娶媳妇啦!”

“啥!”

离三听得嗓子眼猛向上跳,刚要回落,就听到一窝小屁孩左一句“额娘说李婶凑钱给你弄到一个媳妇,”右一句“那新娘子姐姐可漂亮了”,叽叽喳喳,人多嘴杂,直把他的嗓子眼又提回去。

“球,额娘真给额娶了个媳妇?”离三瞪着李珲,显然要从他那里寻求准信。

李珲看事情瞒不住了,所幸也招了,重重拍了下李三的后背,勾住离三的肩,伸出拇指指向离三,向他身面前那些光棍汉子炫耀说:“李婶今儿花了6000块的彩礼淘到个如花似玉的白菜媳妇,等挑到好时候,就跟我兄弟上炕喽!”

一个同村耕地的汉子被惊得双眼瞪大,惊呼:“啥子,6000块!亲娘嘞,老李头家的也才2000块。”

在他旁边的汉子啐了一口,说:“瓜皮,没听李二丫头说她什么貌美如什么的,2000块的‘老母猪’哪赛得过6000块的‘貂蝉’!”

“啥,真地啊!”离三一把拍掉李珲勾肩搭背的手,在同村羡慕嫉妒中张腿往村里跑,连放在田里的碗也忘记拿走。

“闷怂,等等我!”李珲也忙跟上去,一边跑一边抱怨,“一个月的坐吃等死都耗在今天这一跑上了。”

紧随其后的这群孩童,竟还有力气地朝田垄两侧嚷嚷,“李三要娶媳妇喽,李三要娶漂亮媳妇喽!”

……………………

李家村有上百户人家,离三家的两孔窑洞紧挨着村长家,是村里为数不多有瓦的窑洞。

离三踩着台阶蹬蹬向上,发现村里乡亲早就扎堆在自家窑洞门前那宽阔的平地上。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带个小马扎坐着,一群人探头探脑,把与外公相交莫逆的老村长、与离三相依为命的李婶以及另外两个面生的外来人团团围住。

“新郎官回来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认识离三的长辈一吆喝,院前这帮乡亲好似默契地回头一探,有带着欣慰、有带着忌妒、有带着艳羡,种种目光,将离三上下扫了个遍,似乎要肯定真是离三才愿让开道,以免被冒名顶替的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

离三穿过人群,对着长辈就恭谨低头,对着同辈就有礼点头,对着晚辈就呵护摸头,快步走到李婶,李妙语的身边。李婶这会儿正把60张灰蓝色百元票子点好钞,用两条橡皮筋扎成两捆,递给戴墨镜,提公文包的一个穿黑色t恤衫的拐子。

他把验收好的两捆钱放到公文包里,瞧见离三走过来,戏谑道:“呦,这位就是新郎官吧。”

待人和气的离三,罕见地冷冷地看人,他一点儿不搭理墨镜男伸来的手。

墨镜男把手收了回来,不恼不怒,打趣道:“你小子够运气的。这年头,像我妹子这样的可不好找,六千算便宜你了。”

“来,作大舅哥提前送你一份’贺礼‘。”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棕色小瓶子,递到离三的面前。

离三一动不动,面若冰霜,老村长一眼猜到他的心思,提前吱声说:“三儿,先别急着,等人散了,咱们在唠。”

两人相互斜了眼,外来人便大步流星地从人群让开的一条小道穿了出去。

老村长拿拐杖敲了敲地,把回头看的大伙拉了回来,接着说:“好啦,乡亲们,热闹都看过了,天也过晌午哩,那么就散了吧。等哪天妙语家跟额合计出黄道吉日,绝不会抠搜,请帖都发,喜宴摆满,到那时你们再聚。”

“散吧,大伙都散了,散了吧!”老村长家大女儿李燕搀着年迈的老爹坐回板凳,跟李婶一道应付乡里乡亲、姑婶叔伯的祝贺、调侃等,连连称会选个一个黄道吉日,摆流水席办婚宴。

半晌,离三家院前才清净下来,只剩下隔壁的老村长一家还呆着。老村长还是村长,德高望重,而他家里的大女儿是村高官,按古代封建宗族里头,一个是三老,一个是里正,而且他们一个与离三的外公熟络,一个与李婶亲密,又都是离三的干亲,因此特意留下跟李婶商量离三的婚事。

“妈,这到底是什么个情况,怎么给我安上门婚事,”离三一改之前的关中腔,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不枉读过县城里最好的高中。“况且我们家还欠外债,哪来的六千啊?”

“燕儿,把妙语丫头扶回屋里躺会,额给三儿说。”李婶刚要言语,老村长摆了摆手打断,吩咐自家闺女搀着病弱的李婶进窑里。离三也不敢轻慢老村长,恭顺地把住他干瘦的胳膊,也扶进屋里头。

“三儿,你这次讨媳妇,是干爷的主意,钱也是干爷的棺材本,”一边走,老村长一边解释说。“你先别急着说,让额说完。这钱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与其压着给额办丧,吃顿丧酒,不如拿来给额讨喜,混杯喜酒。你呀,也别有担子,干爷不是借钱,是出钱给额干孙子办的,是吧,燕儿!”

“唉,大说的是。”李燕回头答应,“前些日子,额跟额大商量留你一笔结婚的钱,不想这么快就用上了。干儿,你可有福了,那闺女额见过,俊俏得紧,而且腚大屁股圆,准能生出个儿来。是吧,大妹子!”

李婶坐在炕上,久病缠身的她有些虚弱,面色苍白,冷汗附额,强撑笑容地搭话:“是啊,那个女孩子很漂亮,也怪可怜的。刚好……”

离三怀疑道:“是聘滴,还是——“

“当然是聘滴,你这娃想哪去了!“李燕抬高了嗓门。

离三扫了眼缄默的老村长,以及垂头的李婶,眉头紧皱,低沉地说:“干妈,额们村穷乡僻壤的,哪家姑娘愿意嫁给我当婆娘,到这里活受罪的!“

”何况,额今年才18,还没到法定年龄,怎么能说娶就娶呢。再说,我妈还拖着病,我得攒钱陪我妈到大城市治病,现在讨个媳妇,不是多张嘴吗!“

“三儿,是妈,是妈拖累了你啊!”李婶一听,酸苦水就倒出来,眼眶不住一红,眼角落下两行断线的泪珠,抽噎嘶哑道:“要不是我这病,你就有钱上得了燕大,也不至于埋没这种田……”

离三急得刚喊个“妈”,李燕就赏了离三一记爆栗,使了个眼色让他闭上嘴,拍着李婶的手安慰道:“养儿就得养老,这是人的命。别哭了,大妹子,再说帮干儿讨媳妇,不就是想给你冲个喜嘛!”

老村长揉了揉湿润的眼睛,喃喃道:“对,冲喜,冲喜。”

“冲喜?为啥要给妈冲喜啊!”

离三脑子转地极快,乍眼就醒悟些什么,猛地从地上站起,八尺的身高将射入窗内的阳光几近遮住,而这般在古代战场起码是虎将级别的人物,竟急得两眼通红,激动道:“干妈,这又是唱哪出,不是前些时候,医生诊断还说妈的病有好转吗!”

“燕姐,还是让我自己说吧。”李婶左右看了老村长跟李燕几眼,苦笑道,“能不能麻烦大跟燕姐先回去,让我们娘俩单独说会话。”

“这……”

李燕颇有疑虑,抬头迎见自家的老爹点了点头示意,便代老村长应下来:“那你跟干儿单独聊,额跟额大先回去瞅瞅。记得有什么事都照应一声,额就在那屋,出来方便。”

“三儿,去送送你干爷跟干妈。”李婶本打算起身相送,却被李燕强按下来,叮嘱了几句注意身体,便接过离三搀的老村长,三人一前一后踏出门。

等把门带上关紧,老村长才让一旁忍不住落泪的李燕扶回自个窑洞,边走边低声自言:“老伙计,你给你孙儿取名叫离三,说什么‘黄离,元吉,遇黄积吉’,可额怎么觉着三儿一天都没有过过好日子。”

说着,抬头望半空火辣的红日,呢喃自语:“文武双全的苗子就这么荒在这里,这样的苦日子到底啥时候是个头哦!

第二章 离三娶亲(下)

“妈,你身体不好,快坐着。”

离三搀扶李婶坐在坑上,又忙打开窗,透透屋内的浊气。

经风一吹,顷刻间,连带沉闷的气氛也缓解了几分。

离三强压下心头的不安,认真地斟酌了会儿,坚毅道:“妈,我们把亲事退了,拿回彩礼钱吧。六千,我能再带你去趟省城的医院,兴许病就治好了。”

李婶苦笑着,眼眶里顿生一层雨雾。她翕动着鼻翼,用手背抹了抹眼泪,游目了一圈家徒四壁的窑洞,所过处,只见到灶台上的锅碗瓢盆、一座四脚的衣柜、两箱被褥。

原本,门口应该斜倚着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只是两年前折价卖给了县城修车摊。炕对面,记忆中布置的是一台缝纫机,此刻,耳畔边,她依稀能听见踩踏板的叮叮声。

穷病,有时候不因穷,是因为生了病,硬生生给拖穷。即便对一个小康的家庭,治病或许足以使它一贫如洗。而本就一贫如洗的人家。非但与病斗,更是与穷斗,与活斗。

离三,就在这样的贫穷下苟且,就像县城图书馆第三排第四个架子倒数第五本——《活着》里的徐福贵,他渺小如石子,但有石头的坚强,而没有铁石的心肠,他倔强地支撑着李婶早已风中残烛的健康,把自己当牛做马,给别人当牛做马,为的是救母。

“算了,三儿。”李婶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不使它肆意横流。

“怎么能算了,妈!”

如关云长般的卧蚕眉一横,离三执意不肯,劝道:“您放心,您的病,我上次听医生说到省城就有的治。我想过了,这半年我再试试,实在是打工挣不够钱,那就把窑洞卖了,然后送您住院。我呢,一边到城里打工,一边照顾你。”

“不,三儿,千万别,妈不能再拖累你了。妈不能为了给自己续着命就祸害了你的命。”

李婶慌了神,她抓住离三的手臂,似枯柴般的手死死地抓着,摇晃脑袋说:“你的命得好好活着,妈的命已经到了。跟你爷算的一模一样——所托非人,所托非人。”

离三咬牙切齿,他十分清楚李婶提的是谁——是那个给他一半生命的人,是老村长口里精细的知青,是外公在世时日夜叫骂的混球,是趁着回乡风舍下李婶回城享福的陈世美。

“妈,不要提他!”离三一把勾住李婶的肩膀,坐在她旁边。“还是先谈你。你不能不看病,妈,你也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你没有拖累我,反而是我拖累你,不是我,你不可能过得这么苦的,妈!”

李婶伤了神,上下嘴唇打颤,“三儿,妈这病,妈这病……”

“你的病肯定能治,也一定有法子治。”离三斩钉截铁道,“妈,听我的,把姑娘送回去,要回彩礼钱,我带你到省城看病。只要能治好你的病,哪怕打一辈子的光棍也值了!”

咣当,突然间,隔壁离三住的窑洞传来了动静,似乎有什么东西摔碎了。

李婶一拍离三的大腿,急道:“你那屋子的女孩醒了,快,我们去看看。”

见李婶下地,离三忙不迭搀扶住虚弱的她,顺着她的意走出屋外,径直走到门前。

“妈,咋用锁把人家锁在我房里!”离三瞧见门前栓着粗大的铁链,一寻思肯定是两人生拉硬拽,女方也不情不愿,那便好,三言两语这桩婚事没准能黄了。

李婶默然不答,从怀里取出一串钥匙,上面有三根,她不熟悉地一根一根试过。

咔,锁一打开,李婶随即推门而入。

“呜呜!”

土炕上,没有好端端坐着的姑娘,只有一个嘴里塞了布、双手双脚铐上锁链的少女,正面趴着。叮叮,她两腿乱蹬。奋力地翻动身子,绑在脚上的镣铐随之发出清脆的声音,脚踝处风干的血迹格外得扎眼。

“呜呜!”

看到进门的人影,少女扬起头,赤红着脸发出声,脖颈处绽出肉眼可见的青筋,显得激动无比。

“妈,你这是?”

离三直直地与蓬头垢面的少女对视了眼,他心里大惊,转头看着李婶,疑问道:“这就是干妈说的‘聘娶’?这是哪门子的聘娶,不行,我要去问问干爷干妈!”

“三儿,不要急,你不了解来龙去脉,整件事,其实是妈的主意。”李婶见愤然的离三转身想找李燕问个明白,赶紧拉住他。

“什么!您的主意?”离三脚下一顿,像是第一次认识李婶似的重新审视了一番。

“先不管这些,把姑娘嘴里的布取下来再说。”李婶说完,上前想取出封堵少女的布。

“慢着。”

离三忽而一伸手制止,这一举动,瞬间让少女心生绝望,眼神里充满了狠厉和愤恨,她滚动着身体,挪动墙边,一心求死,居然想贞烈地用脑袋撞墙。

离三眼疾手快,大手强按住少女的头,用力把她压在土炕上,即便再怎么抵抗,少女依然无法动弹。俄顷,她像是一头耗尽了力量的鱼儿,深深地呼吸着气,两只美丽勾人的眼眸闪烁渗人仇怨的光,斜向上盯着面不改色的离三。

李婶见状,催促道:“三儿,你这是干什么,快给她把布取出来。”

“妈,我有几句话,得事先跟她坦明了。”

离三注意到少女的脸颊淤青浮肿,像是刚给人扇过巴掌,不免产生同情,语气弱了几分:“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拿下布以后不要大喊大叫乱嚷嚷,没有用的,都是乡里乡亲,没有人会过来的。所以,省点力气吧,和和气气地谈话,不要胡乱吵吵,也不要胡乱咬人。听明白吗!”

话音落,离三能感觉到手按住的少女,颤抖得厉害,她原本恶狠狠充斥敌对的眼睛,此刻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要觉着行的话,你就眨眨眼。”

少女眨动着睫毛,泪珠如断了线的珠子,从通红的眼里流了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直把李婶看得心疼,推了离三一把,凑上前,一面拿出少女口里的布,一面连连宽慰道:“孩子,别哭啊,婶不是坏人。”

刚取下布条,干涩的喉咙引得少女干咳不止,她咳嗽了几声,急不可耐地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不是他们的妹妹,他们说谎,其实他们是……”

“我已经看出来。”离三叹了口气,想来六千块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既然你知道,那就把我放了吧,如果你们不是坏人的话。”少女左看看李婶,右看看离三,焦虑道。

“孩子,不要担心,我们会放你走的。”李婶拿出钥匙,匆匆地给少女打开手铐。

手铐一经解开,少女顿时对眼前这个穿打补丁的旧衣衫的李婶降下几分防备戒心,瞧她黝黑枯瘦的脸都看出和蔼可亲,使得连天来提心吊胆的她不禁感到久别的人情温暖,一时间冰雪消融,整个人感动得泪流满面,蠕动着喉咙连连道:“谢谢阿姨,谢谢阿姨。”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沈清曼。”

“是哪里人啊?怎么这么不小心,给他们这帮天杀的掳到这里来?”

咔的一声,沈清曼感觉双脚不像之前那样笨重,同时心头一直悬着的石头也落了地。她,此时无比激动,涕泗横流,像一个委屈急着找怀抱的小孩,立刻扑进李婶的怀里,双手搂住李婶的脖子,哭诉她一路上的遭遇:“阿姨,我是沪市人,一个月前……”

离三倾听着,从她话里得知,她是孤身一人到川省旅游,不曾想跋山涉水,到深山老林探险时,没注意到已经给一个流氓团伙盯上,秘密跟踪尾随了两三天,终于在一家宾馆里给冒充服务员的那个戴墨镜的,用乙醚浸湿的手帕捂住口鼻,迷晕了绑走了。

一路上,不甘心的她,趁着机会逃跑了三四回,但每次都在半道上不幸被他们开车截了回来,末了带回洞里便是毒打一顿,再锁进狗笼里,饿上三天。

“可怜的孩子。”李婶轻拍着沈清曼的背,发觉她脸上泥泞不堪,一把鼻涕一把泪。“三儿,去打盆水来,我给她擦把脸。”

离三点点头,按照李婶的吩咐,端起梳妆镜前的脸盆,走了出去。

沈清曼抽泣了一会儿,哽咽道:“阿姨,我现在只想回家。你们,你们能帮我回家吗?”

李婶点点头,给了沈清曼莫大的希望。然而,打完水回来的离三,跨过门槛,摇了摇头说:“现在不可能放你走。”

“为什么,阿姨都答应放我走了,你又凭什么!”

“凭是我干爷出的棺材本给我娶的你!”

离三其实一开始便反对这桩婚姻,现在明白真相,更是打心眼里排斥,不过,不满归不满,同情归同情,但他总不能为了良善什么都搭进去,他迫切地需要回报,最好能让她带李婶到沪市看病,沪市那边的医院,据说是全国有名的,一定能治好李婶的病。

沈清曼如遭雷击,她露出一副难以置信地神情,忽地像抓救命稻草似的,慌了神看向李婶,焦急道:“阿姨,我相信你们不是那样的人,是不会为难我的,你们会帮我的,会放我走的,对不对?”

“孩子,你不要急,三儿说的是胡话!”

“我是认真的,妈,她是我媳妇,她是花六千块买来的媳妇。”

“三儿,你说什么呢!”李婶回过头,怒瞪了眼离三。

沈清曼似乎听出了话外音,但也从李婶的脸上体会到她是真心实意心疼自己,心头涌现出喜悦希望,觉得自己有一线转机,或许不会像登在报上的那些妇女一样,过着“生殖工具”般猪狗的悲惨命运,她不希望自己成了88年那个研究生,因而恳求道:“阿姨,您就帮帮我吧,送我回家。您放心,您对我的恩情,我绝对不会忘,我发誓回去以后一定会回来加倍报答的,您赎我的钱我会十倍百倍地还你。”

“孩子,你不用报答,本来救下你就没打算图你啥,那个‘结婚’其实是做给外人看的。”

李婶莞尔一笑,轻拍沈清曼的手背。

“刚才之所以要拿我家三儿结婚的名头,就是因为我们家太穷,还欠了外债,所以得有个好由头才能从别人家凑到钱,把你救下。”

“真的吗,阿姨?”沈清曼喜出望外,热泪盈眶,她哆嗦着嘴巴,激动地语无伦次,“阿姨,你真是好人,你放心,我沈家人信守承诺,一回到沪市,我马上回来报恩,不管是帮你家解决困难,还是投资带村子脱贫,都可以……”

“孩子,什么都不用。我只是做一件应该的善事。”李婶丝毫不心动,她婉拒道。

“妈!”离三大喝了声,他最担心的事还是来了——善良的李婶不求回报,可他不愿意白白错失一个机会,一个救治李婶的机会。

李婶不顾离三有什么想法,坦荡地跟沈清曼接着说:“但是孩子,现在你还不能离开村子。”

“您不是说让我回去吗?”沈清曼一听,身体一僵,惊愕道。

“孩子,你不要误会,听婶跟你说。”

李婶瞧见,会心一笑,解释道:“是这样子,赎你这钱是三儿的干爷原先是他的棺材钱,是婶以三儿结婚为由向他干爷拿的,虽然骗大我有点过瘾不去,但这是老人家的心意。现在你让婶放你走,这怎么合适?总不至于前脚刚花了钱,后脚就让她干孙媳妇跑了吧。这你让我怎么跟他交代,而且不是婶骗你,现在就算放你走,只怕出村口没走多远,你就可能被村里人给……给抓回来。”

沈清曼心里冷笑,编,继续编,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吗!

离三说道:“没错,李虎家,有个像你一样的媳妇,前些天趁他到县城,偷偷丢下孩子,从家里逃了出去,恰巧给村里的乡亲察觉不对劲,一路跟踪给捉了回来,看押起来。之后等李虎回来了,不但毒打了她一顿,而且专门打了镣铐锁在家里,又让一条狼狗天天守在屋外,恐怕这辈子是出不了门了。”

“你们为什么不管,你们知不知道这是犯法,是犯罪!”沈清曼义愤填膺道。

“怎么管?”离三扬起头,无奈地叹了口气,老气横秋道,“送她回去吗?嘿,她是回去可以继续做人,可你让帮的人,他的家人又怎么在村里做人?”

沈清曼震惊了,她感到天旋地转,她感觉世界颠倒,在这片偏僻的地方,正经变成了不正经,不正经变成了正经,她感到一丝凄凉。但很快,她恢复正常,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望着离三,至始至终,她仍旧觉得这个故事是为了断了自己回家的念头,想把她留在这里。

“是吗?”她轻轻道。

“唉!”

沈清曼脸上的不信任,离三很明显察觉到。他不得不继续澄清:“村里离县城有几百里路,没有拖拉机,没有畜力车,光靠两条腿,除非你够警觉能躲过村里人不被发现,否则准会村民绑着村里人把你绑回来。而且,你也别以为躲进山里避过风头就没事,没用的,你是我干爷和干妈掏钱给我配的婚姻,又基本上村里乡亲在场都见证过,你信不信,就算我今天假装把你放了,你前脚刚走出村,就会给我三姑六婆们像看特务似的盯住。这样,你觉得你逃得了吗?”

沈清曼眉头拧成一团,不安道:“那该怎么办?”

李婶心中早有定计,和盘托出:“所以啊,孩子,我是想认你当个干闺女,让三儿认你作干姐,你们俩个不领证,就明面上做文章,假结婚敷衍村里人。然后过段时间,等村里人没了警惕,我们偷偷送你回沪市去。这样,你看怎么样,孩子?”

沈清曼根本不信,惨然一笑,由喜转恶,什么借结婚由头,八成是想减了她的戒备心,好来个生米煮成熟饭。她再看李婶,只觉得村妇的打扮愈发得丑陋,而从她嘴里的那些和风细雨,也认为统统虚情假意,满口谎言。

她另有算计,心想先稳住这对母子,然后趁他们放松警惕,再找个机会溜到县城,寻个电话跟家里联系,到时候家里自会派人接她回去,那时看谁敢拦。想通关节,沈清曼定了定心,平静道:“阿姨,这样也好。毕竟,不能我刚进家门,就突然失踪了,只是既然是假结婚,那同居……”

李婶的手贴着沈清曼的手背,表示理解,细声说道:“放心,三儿不跟你一块睡,就做个样子。等到那天结婚洞房完了,人都散光了,你就到我屋里,跟阿姨睡。以后也这样,你看怎么样?”

沈清曼颔首点头,“好吧,也只能这样了。”

李婶一脚轻踹在离三的腿根,佯作发怒道:“三儿,以后她就是你姐。你要是敢欺负她,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愿意,我还不……”

离三在李婶的怒视下,呼之欲出的“不愿意”又憋回肚中,嘟囔道:“反正我不会把她—”

李婶踹了离三一脚,数落教训离三一番,逼离三叫沈清曼姐。而离三实在拗不过,也心疼自家生病的老娘,只得硬着头皮,在沈清曼戏谑的目光下,宛如蚊蝇般微弱地低语了一声。

“姐。

第三章 后头是安逸 前头是什么

人一辈子,有多少个一天,有多少个一月,又有多少个一年。

一年两个月零十八天,对李家村家家户户来说,不过是翻完一本泛黄的挂历,再翻了三页。岁月就是这么个岁月,日子就是这么个日子,黄土地上的人,头顶的日月就这样,头顶的四季就那样,周而复始,一天,两天,半辈子跟一年,没什么变化,顶多是讨的媳妇不一样,生的娃儿不一样,产的粮食不一样,挣得的钱不一样……

一年两个月零十八天,他们一如既往,宵衣旰食,早起倒腾土地,夜了倒腾被窝,喝着西北风,做着白日梦,生在黄土地,死在黄土坡。野心对于他们,都称不上野——就是吃饱穿暖,有体贴的婆娘带把的后儿。

至于外头的世界,他们踮脚望过村口,又缩头弓背,走回家里。只有当这片黄土地又留不住一个人,就算背井离乡也不回头,他们方才接二连三地探出脑袋,指指点点,也有萌生过出这金刚圈的念头,不过转眼间,回瞅见自家的老婆孩子热炕头,立马便抛之脑后,还是一般地活,还是一般地蹲坐着晒日头。

一年两个月零十八天,夏收、秋收的粮食价儿还是那价儿,农业税还是那税,该缴的缴过,该花的花了,一年到头对上账,上下出入不会多上几千,有几百的涨头就不错了,该上柱香,叩谢天老爷地奶奶的恩。

一年两个月零十八天,黄牛耕田,母猪配种,窑洞翻新……村口挂着的“一人当兵,全家光荣”横幅,打从这经过的一群入伍兵也许小时候有唤“狗蛋”、“囡囡”、“二丫”等贱名,又有打从这回来的一群退伍兵,里面也有小时候唤作“狗蛋”、“囡囡”、“二丫”的。

一年两个月零十八天,日子真他吗如梭。沈清曼,人还是这个人,性子已经不是刚来的性子。

她没了骄傲,也丢了任性,面对昔日瞧不上的村夫农妇,居高临下的视线低了,趾高气昂的语气淡了。渐渐地,在飞沙走石间,沈清曼从繁荣似锦的沪市沾染上的娇娇贵气,都给吹飞了。

吃苦的她,开始能吃苦。她的一双嫩滑如琉璃的纤手,挑水劈柴,洗衣做饭,磨出了老茧;她的一对似碧溪流淌的眼眸,眼不见繁华,望断了黄坡,凝成一泓清澈纯净的幽泉。

如此的女子,能顶半边的天。沈清曼就这样成了离三家新的半边天,顶了塌下去的旧天,就这样成了离三打心眼认可的干姐,一起埋葬了李婶的骨灰。

李家村的人,注定得死在李家村,注定都要被葬在祖宗定下来的风水坟地里,无论在村里,抑或他乡。

以前,兴土葬的时候,会按辈分高低,由山顶往下安置,后来官府倡火葬,这座原本只能葬十几代的风水山倒能多埋几十代骨灰盒。

只是,也有例外——

离三那位出生在解放前、活到改革后,在村里备受威望的外公,死后却独具一格,和村里格格不入。

他呀,像《白鹿原》里的朱先生,临终前往那头的山一指,报出个准确的方位位置,他就葬在那。他又像作《推背、图》的李淳风,朝偏离李村很远的另一头山指去,又报出个方位位置,让李婶死后葬在那。

李婶很听外公的话,离三也很听李婶的话。于是,离三把李婶的骨灰盒埋在外公指定的位置。

这里四周没有树,只有土,所幸没有因水土流失导致几近塌落的地。它的方位,背靠着村子的山,面朝远去滚滚的黄河。

墓碑就立在这儿,上面镶着李妙语二十一岁的黑白照片,里面的她俊俏可人,青春靓丽。然而,她如今埋在这儿,下面躺着李妙语四十四岁的森森骨灰,里面的她,焚烧前哪怕再化妆,看上去还是憔悴枯瘦,病弱孤伶。

她嫁了一个人,却嫁错了一个人,一直错到她死。

今儿,是李婶头七的最后一天。

坟前,离三仍然披麻戴孝——他的额头,在三跪五拜那天,一下接一下磕在硬邦邦的地上,皮破血流,至今没有祛瘀,而他的膝盖,在一路送殡那天,一次接一次跪在尖石头的路上,刮皮割肉,隐隐作着痛——可他依然跪着,依然磕着。

但是无论如何,离三的腰杆始终笔挺。他从跪下起,凝视李婶的碑许久,他是要把样子记住,把地方记住,兴许很久,他再也见不着了。过了今天,后天他要离村,去找他的姓,去报娘的仇。

“姐,这些年委屈你了。虽然妈逼我发誓,让我一攒够钱,就送你回家。可是——”

离三斜视一旁饮泣的沈清曼,她的右臂戴着孝带,白布扎的麻花辫挂在左肩,一身百来块的地摊衣服外面裹着麻衣。一身孝,女很俏。沈清曼亭亭玉立在坟前,双手交叉在腹前,白璧无瑕的脸蛋凝有阑干。

离三蠕动了下哭的撕心裂肺已经沙哑的喉咙,“可是,妈的病太重了,得一直用钱吊着命。她一直自责,认为是她拖累了你,因为她才没能尽早送你回去。她很内疚,她真的很内疚,可姐,请你不要怪妈,都是我,都是我啊!我挣不到钱,我挣不到更多的钱——”

沈清曼死死地咬住嘴唇,没有说话。

“怨我,姐,怨我。我应该一开始就把你放了,是我鬼迷了窍,想跟你作买卖,想威胁你带妈到沪市,让你所谓的沈家,让它出钱出力,给妈住最好的医院,吃最好的药,把病治好。”

离三仰起头,闭上眼,坦荡荡地吐露自己的心扉,像是虔诚的教徒在教堂里诉说自己的罪,“所以我一直防着你,一直盯着你,不让你去县城,不给你机会联系你家人,不然你就不会跟着我们遭这样的罪。”

“姐,我对不起你!”

离三猛地睁开眼,泪不自禁地往下流,他转向沈清曼面朝她,二话不说地磕起头,低吼着:“都是我没用,都是我没用,挣不到你的路钱,挣不到妈的治病钱!姐,你千万别怪妈啊,要怪就怪我,都是……都是我没用!”

他扯着嗓子,一声接一声地咆哮,像是一个汉子向不长眼的贼老天叫骂,又更像一个无力的娃儿向天父后母哭诉。

沈清曼又哭了,她怪什么,她根本就不怪李婶,也不怪离三。她都看着呢,看在眼里,看在心里。

就像李婶挂在嘴边的,是她活活拖累了三儿,是她活活困住了三儿。要知道,眼前183的汉子,是擒虎弑狼,力拔山兮的武曲星,是回回第一、门门第一的文曲星,也是永恒不灭的北极星,哪怕在苦在穷的夜空,都湮没不了他心里微小的星芒——他会省吃俭用,会到县城淘旧书,会挑灯熬夜自学。可如他这般,却硬生生地困在这片风沙的小天地了,星光黯淡,只能如猪如牛地苟且着。

关东出相,关西出将,俗话说的好,可这么一位儒将的苗子,却到头给贫穷熊趴下,跪在地上差点站不起来。但出乎意料,他还倔强地挺着呢,像他的腰板一样挺得直直的,就算贼老天降下的灾厄磨难再多再狠,也只有李婶这样的至亲死了,他才心甘情愿地叩下他顶天立地的脑袋。

“三儿,别说了,不是你的错,不是。”

沈清曼浑身颤动,像以前的李婶一样,把他紧紧搂进怀里,用温暖的怀抱安慰心已干涸的他。她不会怪离三,也怪不了他,因为事实上,李婶早就偷偷让沈清曼联系过沈家,可是一次二次啊,没有如沈清曼的意,村口却终没有出现过沈家人的身影。

沈家会倒吗?

显然不会。

那是沈家不要她了?绝望的沈清曼如是想,也想不透,为什么沈家会不要她?都说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可自己一瓶未开封的纯净水,难道不比地下管道里流的脏水值钱?

不管怎样,那个富丽堂皇的家,已经没有自己的位置。而这一方小旮旯里,有她的碗,有她的筷,还有她的位置。何况,一年两个月零十八天,沈清曼已经熟悉这儿,她闻惯了屎、尿熏天的农家味,再让她回沪市呼吸大城市的气息,或许会让她过敏,因为沈清曼内心向往富贵奢侈的心,给这片黄土地埋得深深的。

沈清曼想留下,但是她留不住。因为李婶走了,离三走了,自己一个人呆的房子,不是家,不过是一间屋子罢了。

“怎么走,我们有钱吗?”

“姐,不用担心,我都想好了。钱,我会朝李珲借,凭我俩的关系,他会借的。”

离三从沈清曼那弥漫幽兰体香的怀里出来,抬起头,果决道:“到时候,再把两孔窑洞卖了,这样凑上的钱,扣了路费,剩下的应该能把妈看病的债还清了。”

“不行,不能卖窑洞,你也不准借钱!”沈清曼断然拒绝。

“姐,窑洞只是暂时抵押出去,钱也只是暂时借的,你放心,我会很快赎回房子偿清债的。”

离三坚毅道:“实话跟你说,我已经跟回村招工的李土根报名了,后天就跟着他到沪市,你正好能跟我一起走。至于钱,你不必担心,够,多余的兴许能给你再买一件新衣裳穿。我想也该买,省得你回到家,让家里人看到这些土里土气的衣服,以为进了土匪窝。”

沈清曼想笑,却怕破坏气氛,她很想告诉离三,余下的钱可买不起她家里的哪怕最便宜的衣服。同时,沈清曼又很纠结,她不想离三离开,甚至产生出令她都觉着疯狂害羞的主意——跟他洞房,给他生娃,假戏成真,做对贫穷的鸳鸯。

“其实,三儿,姐想……”

沈清曼欲言又止,她太了解离三了,虽然只跟离三住了一年多,可这些时间足以让两人彷如相识了一辈子。她清楚地知道,离三是一个重承诺的人,他说到做到,即便现在做不到,条件成熟也一定做到。

“姐,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离三不解道。

沈清曼把心里话咽回肚子里,她改口说:“时候不早了,既然要走,那我们赶紧回去,收拾收拾窑洞,准备行李吧。”

离三嗯了一声,瞥了眼土包坟墓,他说道:“姐,再等一下,让我给妈再吹一段唢呐吧,可能几年,她都听不到,也见不着我了。”

沈清曼抹去眼角的泪,点点头,强颜欢笑。

离三从腰间取出唢呐,闭上眼,吹奏起来。

此时,狂风吼不停,黄沙洒满天。

青天上,白日下,唢呐吹的嘹亮,但没了一贯的刚劲、高亢、磅礴,有的是一声赛过一声的凄厉、惨戚,如泣如诉,不绝如缕。

调很简单,是李婶在离三小时候哼的,《世上只有妈妈》。

第四章 君若清路尘 妾若浊水泥

夜深,漆黑的屋子里,一盏煤油灯闪烁着光。

地上,放着两口大箱子,左边的一口,已经给堆在木架上的书籍填满。

离三站在书架子前,取出用废旧报纸作书皮的一本本,像《逻辑学基础》、《逻辑基础》,有的是关于逻辑学,也有大学必修的《高等数学》、《线性代性》等高数教材,另外文学、哲学、法学,换成古代的竹简,五车肯定是拉不完的。

如今,却一本接一本的,给筛选一遍后,整齐地放进右边的箱子里。这些,都是离三的宝贝,都是他费尽心思,像大海淘金般,从广阔无垠的书海里,用扣扣搜搜省下的口粮钱买了一些,拿勤勤恳恳挣的血汗钱换了一些,也有些是像挖矿,挖出来的——

为了省下几个钱给李婶看病,离三很少买书了,只是隔三差五,跑到臭气熏天的废品回收站,从一堆又一堆的垃圾里去淘,偶尔能淘出几本。

摸着粗糙的书皮,里面包裹的每一本书,离三得的都来之不易,他其实都省不得扔,可他只有两口箱子,装不下四个架子。所以,他宁可只带两套换洗的衣服裤子,甚至把肥大的冬装都扔了,也一定多腾出点空间,多放几本书。

“三儿?”

顺着声音,离三转过头,只见刚刚出浴的沈清曼宛如出水的芙蓉,秀丽出尘,30多块的白衬衫根本遮不住她的丰腴,一截细腻的玉臂自挽起的袖口露出,白里透红。她款款而来,朝他走来,月夜油灯下,美,难以言语。

尽管一年多相处下来,慢慢适应沈清曼的秀丽脱俗,但血气方刚的离三,还是忍不住地偷看。一看,沈清曼笑靥时的梨涡,便勾魂夺魄,看得他两眼睁睁,出神地蹲在地上。

“三儿。”沈清曼唤道。

离三惊醒,发现沈清曼正盯着他,立马羞得垂头,目不敢视,把视线挪到别处,心虚道:姐,明天就走了,你怎么不早点休息?”

“明天要走了,离开前,姐想再在这屋子里,跟你聊聊,可以吗?”

见离三点头,沈清曼悠悠地走到炕上坐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三儿,坐着说。”

“姐,我行李还没收拾好。”离三婉拒道。

沈清曼掩嘴笑了笑,凝视着离三的侧脸,他的脸,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悉数印入眼帘。秋波盈盈,看了几息,她徐徐地垂下头,盯着自己晃动的玉足,两手来回摩挲炕上的床单,像是随口一说道:“三儿,还记得当初跟姐洞房的时候吗?”

离三愣了一下,手停在半空,他默不作声,只是点着头,继续低眉,瞧了眼最后几本收拾进行李里的像高鸿业的《西方经济学》之类的经济学教材,确认无误以后,他盖上箱子扣上锁。

他不说话,沈清曼也不恼,扬起头,自言自语:“我记得,当时好像你是喝醉了酒,进了屋非要上炕,我一点儿不依,噗嗤,还从枕头下面抽出剪子,跟你对峙。哎,三儿,记得那场面吗,你就在你现在的位置,我呢,也就在这儿,你呀我啊,大眼瞪小眼,僵了有几分钟吧。”

“那还不是开始妈逼我认你姐给气的,赶上又给人多灌了几杯高粱酒,兴头上。”

提起往事,离三这五大三粗的汉子也害起臊,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反击道:“不过姐,你也好不到哪。记得拜堂吗,你居然敢行礼的时候掀红盖头,还,还掐我手。”

“那你就报复,当众把姐搂在怀里亲,扛在肩上回屋啊!”

沈清曼的话头里,没有一点怪罪,反而她一回味,觉得又好笑,又有点可惜,可惜生米没有煮成熟饭。忽地,动了这念头的沈清曼,不想还罢,越想,心里越不自禁地幻想假戏真做以后的事,想着种种可能,想到没准现在孩子都有了。

沈清曼想到出神,竟冷不防道:“三儿,如果你跟姐真做了夫妻,估计我们现在都有孩儿了。”

离三一激灵,回道:“姐,我们是假夫妻,干姐弟。”

一听,沈清曼似乎不满意他的反应,眉宇微凝,贝齿咬唇,内心纠结了片刻,问道:“三儿,那你有没有想过跟姐做真夫妻?!”

“怎么——”

话正呼之欲出,但对上沈清曼的黛眉明眸,离三一怔。是啊,自己想过吗?想过。他想起自沈清曼来的头天起,有那么几天,他会做起以前从未有的春、梦,那个女人的模样,就像沈清曼。

看他迟疑的神态,答案显而易见。沈清曼扬起笑:“你想过,对吗?”

身体抖了一抖,离三别过头,不敢直视着沈清曼。他难得犹犹豫豫不果决,嘴轻微地砸吧着,想干脆说谎,却明白是在违背自己的心,违背自己的原则。思索了很久,绷直了背的离三,叹了口气,弯下腰,从牙缝里憋出个字。

“想。”

声音如振翅的蚊蝇,却如惊雷般,震得沈清曼内心波涛汹涌。她激动地哆嗦了下,身子前倾,两眼死死地盯住离三,急切地说道:“那三儿,我们干脆结婚吧。不,姐的意思,是跟你做夫妻,姐想过了,姐想跟你在这里当一对神仙眷侣!”

离三如遭雷劈,头脑发白,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难道你不想吗?难道你不是也想娶姐吗!难道……”

既然坦白,索性告白。沈清曼顾不上矜持,越说越激动:“其实姐,想了很久很久,只是姐不想耽误你,姐不能自私,不能再像干妈那样拖着你。你应该走,这里的池塘容不下你,它到底是农村,是农民的土地,你不该留下来,你应该去闯,去江湖里。”

离三默然,径直走到炕前,坐在她的旁边,呢喃道:“姐。”

“三儿!”

沈清曼面朝着他,揪住自己的心房,拧眉痛苦说:“姐知道,姐都知道,你一直在想。虽然你生活在山沟里,可无一刻不再仰望星空。姐懂你,你渴望踏出黄土,渴望踏上星空。而姐也相信,你一定可以!”

说完,沈清曼控制不住情绪,眼泪抑不住地下落,滴在自己的手背上,也滴在离三握住她的手。她感觉到手上一阵温暖,猛然抬起头,只见离三温柔地望着自己,她再也难以克制,忽地扑进离三的怀里,紧紧地搂住他,哭道:“只是,你能……你能答应姐吗,能在你的野心里,给姐留点位置吗?”

“姐!”

顷刻间,离三不能自我,粗暴地将沈清曼搂得更紧,近乎咆哮般吼叫着:“我喜欢你,我日日夜夜都想娶你,让你当我的婆娘!”

埋在他胸膛里的沈清曼,不禁一抹红霞浮上脸颊,由耳垂到玉颈渐渐蔓延。“是吗?”沈清曼朱唇微启,缓缓地抬起头。此时,暴雨梨花后的面容,格外楚楚可人。她眉梢轻挑,暗含羞涩,“那我们就做夫妻,姐守着你,一辈子守着你,好吗?”

“姐,我想,可我不能。”

“为什么!”沈清曼眨动着睫毛,不可思议地瞪着离三。“你是嫌姐会成你的累赘?”

离三内疚地对视她,凝噎思索了一会儿,吃力地解释:“不,姐,你说错了,真正是累赘的应该是我。你忘了吗!离开了这里,你就不再是那个刷锅做饭的沈清曼了,而是沈家的千金。它会许你更好的未来,它不会许你再跟我吃苦,而我也不许你再吃苦,明白吗!”

沈清曼面色苍白,她终于从男女情爱中,清醒了。

在这里,他只是种田的离三,她只是居家的沈清曼。出了这里,她是沿海的白天鹅,而他只是外来的丑小鸭,而且真是一只丑陋的鸭子,毕竟它破壳而出的是一枚鸭蛋。鸭子不与鹅相配,这是常识。更何况,即便天鹅之间,也不能比目双飞不顾门第。门当户对,从来不是贬义词,攀龙附凤,难道会是褒义词?

人们向往平等的爱情,坚信抽象的它冲破地位、财富种种的桎梏。可一杆秤上两头的砝码一样重,才叫平等。而能当作砝码的,标的砝码质量的,各执一词,但里面绝不包括穷。

非但如此,贫穷所带来的自卑,同样会使来势汹汹的爱情变成苦情。尽管离三没经历过,可他的生父貌似是,尽管他不担心自己,可他不放心爱情。

一经提醒,沈清曼这才想起,她原来在沪市,还有一个家。她冷笑了一下,恨得咬牙切齿,把离三搂得更紧,毅然道:“三儿,姐实话跟你说,那个家已经不要姐了,那里已经没有姐的位置了……”

“姐,不是这样子的。他们没有抛弃你,其实……”

离三踯躅于说与不说,摇摆不定间,瞥了眼含情脉脉的沈清曼。他心一横,一咬牙,说道:“姐,其实,我有件事一直瞒着你。”

第五章 我爱你,注定风雨

“一件事?”

沈清曼蜷缩在离三的怀里,头拱了拱,枕在他的肩上。

“你会有什么事能瞒住我。”

离三没有跟着嬉笑,他面色凝重,沉默了会儿,斟酌着怎么说。沈清曼讶异,拿头撞了撞他的肩膀,嘟哝道:“到底什么事?”

“姐,其实,其实你家里人曾经到过咱们村。”

话音刚落,离三立刻感觉到怀里的沈清曼,突然颤抖得厉害。良久,她张嘴问道:“那他们怎么没来找我?”

“因为,因为刚巧被我撞见,让我全打发走了。”离三难以启齿地说。

“什么!”

沈清曼白倍感意外,既激动,又怨恨,她抿着嘴,眯着眼,一声不吭地注视离三,从他的脸上,看得出是非常愧疚。一时间,涌上的火不由地熄了,沈清曼蹙下眉,又舒展开,轻吁了口气,手微微向下移,移到离三的腰间,突然发泄般狠狠拧了下去。

离三皱下眉,强忍着,“姐,我——”

沈清曼伸手掩住他的嘴,幽幽地说:“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是你在这里的第十一个月。我记得是7号,那时候我从县里给妈买药回来。在路上,恰巧他们开着几辆车从边上经过,领头的挂着县府的牌子,我瞧着起疑,就……”

“十一个月?”沈清曼猛地抬头,瞪大了眼,很是惊愕。

“姐?”

“十一个月。”沈清曼脑袋空空,她喃喃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紧接着,她双唇发抖,嘴角抽动,泪在眼眶里滚了又滚,慢慢地,像涨起的海水,溢出了波谷,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离三见状,越发地自责,张口想安慰几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姐,我,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

但,离三误会了,沈清曼哭,不是恨他怪他。她哭,是因为家族的冷漠,亲人的无情——她可是沈家的嫡孙女啊,他们竟然只来了一趟,还是隔了十一个月,那是一个什么月份?

那可是沈清曼拨的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电话,是隔了八个月之久,在绝望中最后一次尝试。呵呵,他们来,不如不来,因为来的根本不是她的亲生父母,亲生父母早在前四次电话就断了联系,她最后一次拨打的,是在万念俱灰的时候,打给与自己非亲非故只是看着自己长大的管家,沈叔。

结果,一次,他就来了。

沈清曼死死地咬着下唇,抽泣了一下,哽咽道:“来的人,是不是有一个白发的老人,大约七十岁左右,穿一身马褂?”

“嗯。”

沈清曼当即松开拧人的手,她抬起手臂,使出全力,像狂风骤雨般,像撒气似的,不断地捶打离三的胸膛。一面打,她一面痛哭:“为什么,为什么!”

离三一把将伤心欲绝的沈清曼搂在怀里,下巴抵在她的额头,默不作声,暗暗承受着沈清曼近乎发疯地拍打。

为什么,为什么爸妈不来接自己,为什么打了四通都没来接自己,而沈叔,只是一次就来了!沈清曼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孩子丢了父母会着急找,难道长大的孩子不见了,父母就不会着急找吗!

“三儿!”

沈清曼委屈地叫喊,像鞭子般捶打离三的手随即停在半空,逐渐地软了下来,搭在离三厚实的肩膀上,人埋在他的胸怀里又啜泣了起来。

“姐,我,我当时太冲动了,我一想到他们要带你走,我就……我想让你呆在我身边。”

“真的吗?你没有骗姐。”

“我不骗人,更不会骗你。”离三斩钉截铁道。

沈清曼听到离三耿直的热乎情话,再想到呆了25年的沈家结果是这么的冷酷绝情,这一冷一热,驱使着她做出以从未有的出格事——她像一个在冷漠世俗里独行的孤儿,寒风习习,想要一个依靠,想借离三滚烫的身,及火热的心,驱散彻骨的悲凉。

砰!

女人似水,疯狂的女人,像滔天洪水。

离三一震,呆呆地瞧着神情坚定的沈清曼,他没想到后续会是这样子。

“三儿,姐不想回家了。姐只想住进有你的家,只有你对姐好,只有你对姐热。”

离三摇摇头,“姐,现在不行,得等到我把你送到沪市,送回家。”

“不,绝对不行。”沈清曼见自己的情郎疑惑不解,委婉地解释说,“我的意思是说,到沪市可以,但我绝不要离开你,更不要再回家。”

“为什么?”

“因为!”沈清曼想告诉离三实情,但不知怎么,她顿了一下,隐瞒了下来,只是说:“难道你忘了我讲的沈家是什么样的吗?他们不会允许我们在一起的,哪怕一天都不可以,只有,只有我们是真夫妻,只有我们生米煮成熟饭,我们才能——”

“姐,我不能这么做。这样只会作践你的名声,会让你家里长辈看轻你的,我不能委屈了你。”

“不,你听说,三儿,我的这个家,它已经……”

“姐,你是不是因为他们没有来接你,有了芥蒂。其实,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从打发的那些人里,从那个自称是沈叔的人那里听到,你的父母一直都在沪市等着跟你团聚,他们从来没有忘了你。”

“是又怎么样!”沈清曼像弹簧一般,陡然从离三的身上弹起,语气决然。“我已经决定跟你了,也一辈子跟你了,难道他们会同意吗,最后不一样会把我赶出家门!与其这样给人扫出门,不如干脆就不进门。”

“可是姐——”

“三儿,你婆婆妈妈的,还是我认识的你吗!”沈清曼一不做二不休,径自解衣服的纽扣。

“姐,你这是干嘛!”离三看傻了眼。

“三儿,姐就问你,你喜欢不喜欢我?”

离三郑重地点下头。

沈清曼剽悍道:“那还等什么,你情我愿,我今晚就睡在这里!”

“姐,你别这样,你快住手。”离三瞧沈清曼继续解衣,顿时急眼,拽住她的胳膊制止。

沈清曼试图挣脱离三的手,甩动了几下始终没摆脱,她歇斯底里道:“离三,你还是不是一个男人,白花花的女人都送到你面前了!”

“沈清曼,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

“那你是怎么想的!难道在你心里,我离三就是这么一个肤浅的人吗,有女人投怀送抱,我就一定要,嘶——”

沈清曼恼怒地提起脚,膝盖撞向离三的侧腹,而后跑出离三的怀里,用手背抹着眼泪,用手心拭去清涕,恨恨道:“是,你不是,你只是一个懦夫,一个懦夫!”

说完,她含着眼泪,脱门而出。

离三整个人定在原地,眼睁睁目送沈清曼跑回房,咣当一声把门重重地关上。过了很久,他积压在胸口不上不下的气才徐徐呼出,他眼睛无神,木然地瞧着煤油灯,低沉道。

“姐,我们生来不是一样的人,是意外将我们的人生线绕在了一起。如果一直在陕北,我相信我们铁定能长相厮守,可你必须回沪市去,那里有你的家,你的家人,我不能自私地让你有家不能回。而我呢,也必须到沪市去,我不能再耽搁了,我得强大起来,否则,我怎么配得上你们沈家。”

“以前,我一直以为你只是在开玩笑,在夸大自己,直到我看见那些接你的车,那可不是一般小富小贵的人家能用的起的,不可能随手就是几辆几十万的轿车,更不可能出动官府朝前带路。姐,你所说的沈家,它有权有势,我想跟你结婚,而不是拴住你,掳走你,我也不允许自己倒插门,不管有没有机会。”

“因为,我不想自个的姓都没开始找,就给人安了个‘沈’。”

第六章 男儿立志出乡关

“出村男儿、莫回头!荣华富贵向前走。黄土地荒凉发人愁诶,几亩高粱赚个球!凉炕头,穷窝窝,婆娘谁稀罕瓦窑洞……”

村口,经常在农地里哼奏秦腔的老人,为即将出乡关的村里青年信口唱了一段,声音洪亮,语调悲亢,充满着期许,充满着不平。

离三远望了会儿村子,心里五味杂陈,这里埋着他的根。如今,他拎着书箱,扛着行李,背井离乡,是想好了去沪市落地生根吗?

不是,不是,离三的根会一直扎在这里的土地,不仅是他外公的坟在这儿,他亲娘的坟在这儿,更是他自己的坟,将来也在这儿。落叶归根,现在离乡的他,不是枯黄迟暮的昨日黄花,还是一片朝阳翠绿的叶子,该随风飘落,该随波逐流,在茫茫人海流浪,浪迹到天涯,直到飘够了,浪够了,终将,他要回自己的根儿——这片黄土地上。

离三敛下所有情感,轻轻道:“姐,我们走吧。”

沈清曼冷冷地点点头,上了停在村口的拖拉机上。

轰隆隆的拖拉机,将载着这些年青的娃儿,到县城坐大巴,坐大巴到省城,到省城坐火车,坐火车去沪市。

这一趟,一人一共两张红票子,够抵得上李家村一户人一个月、两个月的收入,买下的车票都攥在乡下娃子手里,他们到现在心疼得肝都哆嗦,甚至没准到了车站,腿不听使唤地往退票口走。

但是,一想到李土根给他们画的饼,他们就像烈日高阳下饥渴难耐的士兵,眼瞅到了梅子林。一个个,都像山狗,兴冲冲地扑进了车站。等大巴车一开动,再有意反悔,也逼上梁山,只能跟着车一块颠簸晃悠地出县城。

山路,坑坑洼洼,七拐八弯以后,才上了平坦的高速公路。司机说,按车程,得开上三天两夜。

此时,27座的大巴车里弥漫着一股刺鼻呛人的烟味,坐在大巴车里的27人里,两个人正在抽烟。一个司机,一个带了6个同村的李土根。李土根抽的是十几块的玉溪烟,但他只给司机一根,他自己抽了一根。其余在车上,抽的全是同村人孝敬的陕西烟,比如猴王。

一根接上一根,不嫌多不嫌少。李土根手捏着过滤嘴,乐呵呵跟同村唠嗑,什么初中辍学、外出打工、混迹沪市等等,李土根自说自话,把以前犯的不少二流子荒唐事绘声绘色地漂白,来了个浪子回头金不换。

听的人面面相觑,心里不得怎么嘀咕,可面上是要给几分薄面,毕竟据他说,他这次回村,就是代他的工头招工,回去以后起码提拔成工长,管他们几个同村的人。

“土根,你大跟额大,是把弟兄,在工地的时候,你可得照顾额点。”有人一面递烟,一面套近乎。

“都说了几遍啦,不要叫额土根,叫额图昆,知道吗!”

李土根在外闯荡了几年,越发地不喜欢同村人唤他的小名或大名,内心也越发讨厌这个土里土气的名字。为此,他费了大概三十分钟的唾沫星子纠正同村人对他的称呼,统一口径,叫他的新名字——李图昆。显然啊,在大城市呆久了,嫌弃跟“土”沾上一点边。

一路上,车在沥青路上开着,太阳从那头移到这头,靠窗的沈清曼至今没跟离三说过一句话,面若冷霜,连连推拒掉他递过来的干枣、烙饼。

李土根从余光里瞅见离三的窝囊样,努努嘴示意围在他四周的同村人朝他看去,大声向他调笑道:“瓜皮,是不是陕北的种,咋地没把儿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专疼媳妇的沪市小女婿喽!”

同村人一个个噤声,谁也不敢犯怵笑话离三,他们诡异的沉默,四周瞬间安静下来,倒显得捧腹大笑的李土根有些异类。

“哈——”

李土根发觉到不对劲,左看看,右看看,对众人的不理睬不满又好奇,“你们咋不笑,难道额几年没回来,李家村带把的都惧内了?”

“土,不对,图昆,他是李三啊,你不认识他勒?。”有人见李土根忘记离三是谁,好心提醒。

离三?李土根一愣神,在同村人围观了几秒以后,猛地惊醒,指尖夹的烟给一哆嗦脱手掉在地上。他来不及把烟踩灭,手扶住椅背,冲离三的方向点头哈腰,道歉道:“哈,原来是离三兄弟,你看老哥这记性,竟然忘了也招了你。嘿嘿,你抽烟吗?”

李土根忙从口袋里把那盒玉溪烟掏出来,翻开纸盖想叫人传一支,又寻思不妥,咬咬牙把整盒递过来。

沈清曼瞥了眼,把李土根前倨后恭的模样尽收眼底,她一言不发,心里再清楚不过,之所以他,他们怕离三,是因为村里流传着一段关于他的传闻——

村里从前有一个二流子,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一门歪心思靠哄骗靠勒索同村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立威,看离三面上老实巴交,就专门找他的麻烦。有段逮到时间,总是在村头堵住离三骂天骂地,逮到就使劲抡拳踢腿欺负,但离三呢,出奇地好性子,依旧憨笑纵容,一直到那二流子有一次口不遮拦,话头里竟连带连累李婶、外公一块受骂。

自打那以后,二流子简直像人间蒸发,突然不见了踪影,村子里曾动员找了几次,却一直没找到人影。报了案,结果当地公安立案花了两年,一样没找到这个尚未注销的失踪人口。据传,二流子某天大彻大悟了,南下到一个叫鹏城的地方打工,也有的说是……

但这并非是最令整天晃悠流荡在县高中的地痞流氓忌惮的,他们忌惮是从李家村出来的另一则关于离三的——

据白天到山上砍柴的李铁柱说,离三曾经在山上打猎,遭到一头重达190公斤的发情母野猪的袭击,撞见的他当即吓得拔腿就跑,躲到一处石头。探头出去,就看见离三非但没跑,反而迎上去,像戏文里武松打虎那样,抄着家伙便一个劲儿狠揍粗皮厚肉的野猪,打得野猪竟满地乱窜,窝囊地往深山里跑。

而后,李铁柱目瞪口呆地瞧着离三追进深山老林。等再见着离三,已是黄昏的时候,那时,听他描述的村里人都站在村头张望,亲眼目睹他扛着口吐白沫的野猪走回村。也是在那一天晚上,村里敲锣打鼓,家家户户磨刀霍霍,烟囱冒烟,都烧着火变着法吃野猪肉。

再然后,满嘴油腥的悠悠之口把离三斗野猪,越描越神,天花乱坠,乃至夸张得都快成神话了。也因此,听过但没见过的,将信将疑,只当是一个传言。

只是,李土根嘴里貌似还记着那野猪肉的味道。

“我不会抽烟。”

离三说着,注意到沈清曼掩住口鼻,露出一副对烟味厌恶的神情,他朝李土根说:“土子,你也少抽点。”

“好的,好的。”

李土根坐回位子,立即把耳朵边的烟取下来,放进烟盒,又瞄见刚才掉在地上的烟头还冒着烟,慌里慌张地一脚下去使劲碾了几下,轻呼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再瞧瞧离三,瞧他闭目小憩,悻悻地转回头,咽了咽口水。

“图昆,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李土根摆了摆手,又跟同村的其他人聊起了其它的话题,似乎刚才的一幕没有发生过一样。

第七章 一间

大巴车从9点出发,行驶到十二点,搁在半道休息了一阵,再开动,一直到夜间8点,车才像筋疲力尽的神骏,排放黑气,扬起烟尘,晃晃悠悠地停至一家旅店。

“都下车吧,今晚都住在这儿,明天门口集合上车。”司机一拉手刹,冲后头喊道。

车里的一干人,你瞅瞅我,我瞧瞧你,都不答话,安安静静地坐在位置上。

“愣着干啥呢,下车啊!”司机面色不悦。“怎么地,你们不会想在车里过夜吧?“

“是啊!咋,不行啊?”

“额们就在车里睡,不去旅店,不花冤枉钱!”

“对啊,谁知道你们有没有抹了猪油黑了心,跟旅店勾结,专坑同乡的钱!“

一个人出头,其他乘客一块起哄,其实都一个意思——不管司机是不是有意开到这里,不管旅店是不是一家宰人的黑店,哪怕前不着村后不着地,他们不愿意多花冤枉钱,宁愿躺在又闷又臭的车里,度过整宿。

“贼你妈,你说啥咧!额黑心,额坑同乡?”司机怒气冲冲道。

斜倚在窗边的乘务员,原本昏昏欲睡,争执一起,猛地一激灵,抓住面前的横杆,从焐热的座位上起来。

她劝道:“都别动手,都别动手,有话好说,都是一个地方的人!”

其他给吵醒的乘客,也三言两语地劝架,这才两边松了手,怒目而视。

“各位老乡,额们夫妻俩跑了有七八年,从来没有动歪心,干过坑害老乡的事。“

乘务员边说,边指向灯火通明的旅店,“这家,确实是附近额们能找的最划算的,一晚就25,而且有水有电睡大板床。”

“你们肯定跟旅店合起伙挣咱们的钱。不成,我们就睡车里,哪也不住!”接二连三有人反对。

司机怒道:“不住,那就给老子滚下车,自给找地儿睡!”

“凭啥,额们票钱都给了!”

“票是让老子载你们到省城,没准你们住额车。要睡,行,加钱!”

“哎,哎,火气都别这么大。为了二十五至于嘛!大伙,要额说就住吧,反正票都不止这价儿,大伙也别心疼这点。”李土根打着圆场,“再说,二十多号人睡车里,这味不得熏死人,额大老爷们不在乎,女的咋办!”

一些人动摇了,彼此观望,却不敢乱动。

“姐,我们下去吧。”离三不在意其他人的想法,他只在乎沈清曼不能遭罪。

有一,便有二。又磨了一阵,其余死犟着的,也一个个不情不愿地下车投宿。

进了门,老板坐在招待台,他的背后墙壁上挂满出租的房间门牌号。隔着玻璃窗,他公式化地询问乘客,一边收钱登记,一边递交钥匙。

“一间25,住到明天12点,要几天,要几间?”老板操着关中口音重复问。

一来二去,等轮到离三,他提着两口箱子,两肩扛着行李袋,慢步走来,偌大的块头一下子遮挡住天花板上电灯的光,一片黑幕瞬间笼罩住老板。

一时间,老板察觉到一种黑云压城的压抑感,他随即抬头,随便一瞧,见是一对男女,想当然道:“一间25。”用刀型圆珠笔指了指墙壁,示意选一间。

“老板,要两间。”离三回头,偷瞧了眼静站着的沈清曼,声音很轻,怕她听见。

“两间,确定吗?额们这小本生意,收了钱概不退款。“提老提醒道。

“行。”

离三暂放下箱子,从缝在裤里子的内兜里,小心翼翼地露出钱的一角,手指沾点口水,细细清点了五张十块。

老板瞧在眼里,心里为多赚一笔高兴,唰唰地在笔记本潦草写了几笔,又怕他临时起意反悔,喊道:“两间各一夜,五十,交钱领钥匙。”

“慢着!”

也不知道沈清曼什么时候走到离三旁边,她一手按住推过去的五十,斜了眼发愣的他,语气清冽:“不要浪费钱。”

“老板,只要一间房。”沈清曼睨了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发呆的老板,一脸冷漠。

“哦,哦,好。”

相比较少赚了二十五,有幸一睹如此的花容月貌,老板竟一点儿不觉着亏。只是心里非常不痛快,暗想,码的,你个傻大个居然能娶着这样的,还分房睡!真他娘生在福中不知福,搁我有这样的俊俏媳妇,早巴不得天天耕田,就算累死也甘心。

离三急道:“姐,一间房就一张床,我们俩咋睡?”

“难道要睡两张床吗?”沈清曼神态严肃,一板一眼,无比认真。

姐弟,有睡一张床的姐弟?邪念不禁滋生,老板的眼神越发猥琐,他壮着胆子,偷偷瞥了眼自家的母夜叉,那五官模样,是越看越嫉妒,恨得牙痒痒,不免窝火,催促道:“喂喂,你们到底是一间还是两间,后头还排着队呢!”

“两间,两间。”钱给沈清曼压着,离三仓促地往兜里伸。

沈清曼一把攥住离三的袖口,不似往常温柔可人,充满戾气地瞪着他。

“去领钥匙。”

沈清曼用毫无商量余地的口气把他打发到隔壁的窗口,而后面朝老板,丝毫不计较他打刚才就一脸猪哥模样看她。

“老板,找五块。”沈清曼抽回两张十块。

“哎,哎!“老板谄媚如狗,殷勤道。“你弟领的是209的钥匙。上楼,左边正数第四间。”

沈清曼蹙眉,嚅嗫了下嘴,果决地纠正道:“他是我丈夫。”

……

咔!

穿过贴在墙壁上的入住须知,沿着弥漫尿骚味的走廊,离三先行一步,到了209打开门。

啪!

按下开关,瞬间,悬挂的灯泡亮起昏暗的光,一扫屋内的漆黑。

房间很小,不到20个平方,站在门口便一眼看遍。最醒目的,自然是铺上大红色花被子的床,右边是床头柜,上面安装了台泛黄老式的空调,床左边则是四扇窗户,两边的窗帘均是流苏绳裹着。

“堵在门口干什么。”沈清曼随后而至。

离三一哆嗦,不是吓,不是惊,倒像是逃避,他立刻进了屋。

砰!

听到关门声,离三又哆嗦了下,生出一种羊入虎口的感觉。可是,谁是羊,谁是虎?

女人三十如虎,可沈清曼不到三十,但缱绻眷恋而不得的女人,貌似比吃人的老虎更可怕。

“傻站着干嘛,把行李放好。”沈清曼自己都诧异说话的语气冷冰冰的。

离三哦了一声,搁下行李,却不敢回望门口的沈清曼,他强压下扑通狂跳的心,故作镇定,假装看房,四处张望。

沈清曼抿了抿嘴,鼻间轻哼了一下,对离三不理不睬,从他旁边掠过,径自走到窗前。眨眼间,算洁净的玻璃映射出沈清曼娇美的妍容,也映着离三模糊的侧脸——

凝视他,记忆不断涌现,沈清曼眼波潋滟,目光复杂,心像是一间杂货铺,咸的、酸的、甜的、辣的,汇聚成一团,说不出,道不明是什么滋味,只是隐约感觉到,那不是心痛,也不是心欢,而是心茫然——

三儿明明信誓旦旦说爱我,为什么不接受自己?明明口口声声舍不得我,为什么不留住自己……

千头万绪,沈清曼理不清,剪不断。再多想,昨夜历历在目。

想不到,如她炽热的心火,居然当头冷遭离三泼凉水,刹那熄灭,失望像一缕缕的黑烟,萦绕在沈清曼的眉宇心坎。她之所以今天很少说话,说话很少热忱,除了赌气,也有失望,也有惘然。这一路上,越是离李家村远,越是离沪市近,她越发徘徊于自己的角色,同样,越是反复地审视她与离三的关系。

到底,自己与离三,是什么关系?他于她,是日久生情的情人,还是再造之恩的恩人。至少现在,肯定的是相敬如宾的“姐弟”,只是相敬如宾的,不该是夫妻吗?

沈清曼自嘲地笑了笑,微微回头,她注意到离三木然在原地,两眼直直地看向她。登时,她心里一突,克制着自己不露出一丝的慌张,将几缕青丝撩到鬓角,不敢反过身。

此时,沈清曼含情地望着玻璃里的离三;此刻,离三深情地注视沈清曼婀娜的形体。两人无言,明明站了不到一分钟,却仿佛定格在了一辈子。许久,许久,好像在比赛谁先说话,谁先谁输,谁都不肯张口先说,莫名的安静慢慢地使气氛显得诡异尴尬。

终于,离三按捺不住,主动道:“姐,我给你打洗脚水去。”

“嗯。”沈清曼舒了一口气。蓦然回首,他已不在屋内。

再见面,离三提着一桶热气腾腾的水,桶的边缘摆着一条自备的洗脚布。

“姐,洗脚了。”

“你呢?”

“你先洗,洗完了我再洗。”

“再跑一趟多麻烦。一起洗吧。”

“一,一起洗?”离三惊得结巴道,“不,不了,我——”

“你什么,我都不嫌弃你的臭脚,你还这么婆婆妈妈。”

“可是,可是……”

“怎么,难道要姐伺候你脱鞋脱袜子吗?”沈清曼白了眼,“行,那我就伺候你,省得明天再给你那同村的人笑话是沪市的小男人,不是大丈夫!”

看她说到做到,真卷起袖口蹲下身,一副伺候的姿态,离三慌了神,急急忙忙扶住沈清曼的玉臂,顾不上肌肤相亲,“别别,姐,我根本不在意……”

“那洗不洗!”语气不容置疑,沈清曼压根不准拒绝。

“行。”离三羞得垂下头,声细如蚊蝇。

离三的脚刚伸进桶里,沈清曼便咬了咬牙,不扭捏地把脚放在离三的脚上,立刻肌肤接触。

面对这般的旖旎,离三僵硬地坐着,既没有鲁男子的轻挑胆大,也没有柳下惠的坐怀不乱。他现在,心肝直颤得厉害,若非使劲地憋着,双腿早已发抖。

哗啦,轻微一动,二人的脚便跟脚摩擦,脚拇指便与脚拇指触碰。一次,两次,且当每一次相触,再回想昨夜的爱恨纠葛,两颗同样慌乱的心,仿佛有一根红线串联,彼此心跳共振。

慢慢地,也不清楚是水热,或许是心热,两个人的额头都绽出汗珠。

再过几息,沈清曼已经满脸红晕,尽管她努力寒着脸。

“倒了吧。”

沈清曼侧过身,借洗脚布擦拭来掩饰内心的羞怯紧绷。

离三如蒙大赦,哗啦一声伸出脚,不顾溅出的水湿了拖鞋,他飞快地穿上,端起桶哒哒跑了出去。边跑,边想着头得淋上冷水冷静。

一会儿,等冷水浇灭了自己蠢蠢欲动的孽火,再回到房间,发现门关的只留了一条细缝,里面黑茫茫。轻轻打开,探头进去,离三依稀能看清支起的鼓囊囊的被褥。

“姐。”

“姐。”

离三小声地唤了两下,看没有反应,不觉庆幸,松了口气,蹑手蹑脚地合上门。动作很轻,好似担心走廊里的任何动静都会吵醒沈清曼。

一步,两步,一步,两步,他从二楼蹬蹬下了楼梯,直奔招待台。

“老板,给我再开一间房间。”

“早干嘛去了,没了!”老板躺在躺椅上,半阖着眼。

“什么!不会吧?”离三半信半疑,“我们才多少人,刚刚我看墙上挂了不多两把钥匙吗,怎么会没了!”

老板懒得搭理离三,不耐烦道:“你管多没多,反正都订满了。”

离三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折了回去。

望着他失落的背影,老板心里嘀咕:娘的,也知道你们夫妻俩弄什么名堂。一个非要两间,一个非要一间,结果刚又跑来多要一间,简直有病!

第八章 王宝钏和薛平山

吱,门给推开。

睫毛微动,一直假寐的沈清曼睁开了眼,她一动不动在床上。耳畔边,隐隐地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忽地,脚步声戛然而止。

“姐。”

沈清曼抿着嘴,屏住气,一声不吭,给离三一种她熟睡的错觉。

窸窣窸窣,沈清曼能感觉到自己盖的被子在扯动,她两眼慌乱地眨动着,心跳得厉害,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再一下子,简直快要跳出她的身体。

嘎吱嘎吱,木板床闷哼了几声。慢慢地,离三像一条蚯蚓似的钻入到早已焐热的被窝中,他刚侧躺,没想到双人床竟如此的狭小,一不留神,背靠背紧紧地贴着沈清曼,一时间,他四肢僵硬,紧张得连空气都不敢呼吸。

离三咽了咽口水,扭过头,在黑暗中勉强地看到她脸的轮廓,至于眼睛、鼻子、嘴唇、眉毛,像有一层黑纱掩盖着。

“姐。”他轻唤了声。

但他怎么知道,刚才不经意的触碰,沈清曼的心跳直接骤然停止,到现在,她的脑袋还一片空白,又怎么会听见。

见没有反应,离三内心不觉松了一口气,他轻轻地躺好,忽而鼻间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他这才惊觉,两人竟是共用一个枕头,眼睛登时睁得大大的。

“熄灯了啊!”走廊里传来老板娘洪亮的嗓门,她正挨门挨户地提醒关灯时间到。

咚咚咚,敲门声不大,一般吵不醒睡着的乘客,只是让美人在侧的离三,更加难以入眠。

他深吸一口气,沉入丹田,与腹中燃起的那团火负隅顽抗。同时,死死地闭着眼睛,不断默念静心咒,强迫自己睡觉,却不曾料到,脑海里此刻充满了与沈清曼朝夕相处的片段,它彷如影片般在放映机的播放下,一个镜头接一个地变换衔接。

“姐,你睡了吗?”

沈清曼把头缩进被窝,眨巴眼,呼热气,一声不吭。

离三故意抬高音调,又试了几次,背对的她始终没有动静,他以为已经睡深了,不免心安,敞开心扉,自言自语:“姐,一路上你不跟我说话,是因为为了昨儿的事?”

沈清曼白了眼,你说呢?

“是,昨天三儿确实犹豫了,辜负了你的真心。可是姐,其实那晚听着你说的话,三儿是真想冲动一把,把你一直留在我身边,哪怕天王老子来要也不行。可是,三儿还是这句话,我想,但我不能。这里面,有沈家的干系,但我发誓,绝不是因为这儿,我就畏畏缩缩,完全是出于对姐你的尊重,不想你有家不能回,还要遭娘家的诋毁……”

离三越说越动情,渐渐地,听着他激昂的自白,怀有芥蒂的沈清曼非但化去了郁结,反而越听越入迷,越听越揪心,不自觉地紧紧抓住床单,又轻轻地松开,继而改了姿势,抱着腿蜷缩成一团,膝盖抵住下巴,修长的睫毛随着频频眨动的眼,眼眶里流转成一汪泪泉。

觉察到枕边人的动静,黑灯瞎火中,离三瞄了眼,看见她很快又止,像是不知觉地变换姿势,便继续喃喃自语:“姐,你跟我讲了很多你们沈家零零碎碎的事,可它究竟是什么一个情况,我不知道,但想来应是一个高门大户,你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南方姑娘,因为你总是无意间说出的几个东西,蓝山、路易威登、宝格丽、范思哲……我找遍了县城,也没见过。”

回顾与沈清曼的朝朝暮暮,离三觉得她就像一只风筝,一只起先捏在自己手里的风筝,一只线头由自己牵着的风筝。一开始,趁着兴头上,他凭借东风把风筝送得高高的,高得在视线里是一团,是一块,是一圆,结果当一点的时候,才发现风筝不是手头的线能收回来的。

它飞得太高了,离着天很近,离自己很远,而绳又太细了,也许刮一阵轻微风没事,就怕是狂风骤雨给拉断了。可不放沈清曼回沪市,不放沈清曼回沈家,一辈子不放飞她这只纸鸢,光挂在墙壁上孤芳自赏,这算是大老爷们的爱吗?

“姐,你是地主老财家的黄花闺女,我是贫下中农家的贫贱小子,我们的差距,有小溪流,跟汪洋那么大。”

离三不卑不亢地说着,语气里没有丝毫的自卑胆怯,像是就事论事,实事求是。

“要说你看上我,愿意嫁给我,那是我李家多少辈攒的阴德,哪门子放弃。可要说真娶得你,地主老财会省得?不跟我拼命,也会没少给我白眼,我这脾气受不了,也不想受。说实话,姐,我想过几种法子,最直接的就是当土匪,像山大王似的掳你到山寨当夫人。”

一波又一波的绵绵情话,沈清曼听着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感动得抽泣起来,咽喉琼鼻忍不住地发出洪亮的哭声。

离三听得真真切切,不免尴尬,支支吾吾道,“姐,你,你没有谁。”

忽地,离三感觉到背脊袭来一阵阵滚烫的热气,那玩意儿尖尖又软软的,柔柔的又暖暖的,是鼻子,是嘴唇,是额头,沈清曼把整张脸贴在自己的后背。隐隐地,他能感觉到衣服湿了一块,给泪水打湿。

“姐?”离三哽咽了下,底气不足。

沈清曼蜷缩着,头微微地抵在离三的肩上,冲他的耳朵呼着气,鼓励道:“三儿,说下去,说下去。”

离三纠结了下,顺应心境,深情款款道:“可是姐,我不想做流寇土匪,匪就是匪,造不成反、招不了安的匪永远上不得台面。况且,我不能让姐跟着我过这种血雨腥风、提心吊胆的日子。至于王侯将相,至于上门女婿——”

沈清曼激动道:“三儿你怎么能当上门女婿呢,还偏偏是沈家!不,你不能,你从来不是吃软饭的料。你会有出息,你会翻江倒海,会自立门户,替李婶光宗耀祖的!以后,千万不要提这个词,一次都不行。”

离三张嘴想解释,“姐,我知道,所以姐,我昨晚,我……”

沈清曼用手掩住他的嘴,点点头,“姐明白,姐现在全明白。你想着自己,更想着姐,你想让姐风风光光的,是吗?”

“可是三儿,你知道吗,结婚寒碜点,生活寒碜点,都没事,只要我不寒碜你,你不寒碜我,就行了!”沈清曼揪住离三的衣服,“记得《五典坡》吗?秦腔老人最爱唱的那段。”

五典坡?离三诧异地微张开嘴,是薛平山、王宝钏吗?

王宝钏,在寒窑苦苦等薛平山功成名就的王宝钏!顿时,离三心领神会,眼前陡然起了一层泪雾。

“姑娘哪晓得来路情,贫生把话说分明。我家住陕西长安城,父母双亡身伶仃。若问贫生名和姓,薛平贵本是我的名。”

沈清曼轻哼唱词,一会儿扮薛平山,一会儿演王宝钏。

“听罢言来心自忖,观相貌总非贫穷人……是儿对天有愿,打中富贵人,作为富贵妻,打中贫穷汉,哪怕去行乞。打中胡儿去投番,要学个昭君娘娘怀抱琵琶去出雁门关。今乃打中乞儿手内,也是你儿命该如此。”

“姐,我懂,我懂你的心意。”

离三难以自我,他冲动地翻转过身,一把拥住沈清曼,把她搂在怀里,让她靠在自己坚实的胸膛。

“可是姐,我不能自私,更不忍心,让你学王宝钏,在窑洞里呆了整整十八年,叫你委屈受苦。我想你能呆在宰相府,那座目前我还高攀不上的宰相府,在深闺里等我,等我骑白马,带着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回来!”

沈清曼真是对情郎的固执倔强又喜又恼,赌气地咬住离三的脖子,给他留下一排淡淡的齿痕,鼓着红腮嘟囔:“三儿,你真是个憨蛋!姐都说了,不管是吃稀吃糠,吃土吃素,只要跟你一起,姐什么都愿意。因为楼上绣球打中你,这姻缘算是天造的!”

“姐!”离三动情地搂住她,紧紧的,像融在一起。

沈清曼咬了咬牙,从离三眼里的坚定,她清楚暂时改变不了他的主意,即便再怎么用戏词表明自己的爱意。真是一头犟驴!百般为难之中,突然,沈清曼灵光一现,心有定计,她一反常态,莫名其妙地颤声道:“行,那姐给你留着。”

离三感受到她话里的拳拳爱意,笃定道:“姐,我不知道我将来会怎样,你放心。哪怕将来真地一无所成,落草为寇,我也要拼命抢大户的红轿、夺土豪的家当,把你娶回山窝。不过我保证,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有这一出。”

我誓为你披星摘月,去争波澜壮阔,凑得照耀余生的星光;必为你夙兴夜寐,去争千秋万岁,赢得陪伴残生的春秋,离三如是想着。

“姐,我一定要把你明媒正娶迎回我家!”

“三儿,那你要记得怎么去宰相府,别走岔了……”

第九章 从此你南辕我北辙

从陕北到东南,一千多公里,有一座城市,迄今,一直矗立在风口浪尖之上。

十里洋场,那是旧名;东方魔都,方是新词。

沪市,偶尔,会西北望,望向陕西,彷如照镜子,拿落后、贫穷、封闭的城市来烛照自己的繁荣、发达与开放。

它高高在上,却从不拒人门外,升官发财请往此门,绕道走的人休怪。若要怨,怨自己没胆量。

它亦不怒自威,向来不咄咄逼人,悠闲自在但走别处,败逃走的人莫恼。若要恨,恨自己没本事。

至于剩下留下住下的,对沪市的观感,有以为是资本、是权势、是地位的围城,有觉得是爱情、是理想、是尊严的坟墓,有希望是野心、是成就、是欲望的沟壑。

但不管如何,站在山脚焉能品头论足高处的风光,首先,你必须居高临下。

而此时,身居底层的离三,踏在地图上标属沪市行政区的地界上,虽然第一次来,虽然第一次见,可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感觉与陕北的秦川县并无二样,一样可见贫穷,一样可见荒凉,尽管这里只是郊区,但起码,离三心里有了掂量。

原来,所谓遍地黄金的沪市,也有石头子。

从二楼的宾馆,离三透过玻璃窗,纵目观看了会儿火车站附近的街道两侧,他收回眼神,拉上窗帘,在嘈杂的摩托车鸣笛声中,躺在旅馆统一配置的白色床单,脑袋枕在双手上,侧着脸看向呼呼作响的热得快。

咔,门锁打开。

“三儿,吃饭吧。”

沈清曼出去买回快餐,她一双素手各提着一个塑料袋。

两个塑料袋里,有三个装菜装饭的泡沫盒。她一面取出泡沫盒,一面说:“附近的摊子都不新鲜,矮个里挑将军,特意选了一家看上去算最卫生的馆子买的。”

启开泡沫盒,家常菜,糖醋排骨、酸溜土豆丝、干煸豆角,一荤两素,十多块便能买到。

离三接过沈清曼递来的一次性筷子,直接掰开,两根相互磨了磨尖刺,不像沈清曼一样再浸泡在热水里,径自夹住一块油腻腻只有一点肉的排骨,便就着几口饭下了肚。

沈清曼斯斯文文,慢慢地小口吃着,一边吃,一边看向离三。和在李家村一样,他一直多扒饭、少吃菜。

曾经,刚住下,沈清曼没少嫌弃这幅饿鬼投胎的吃相,不过见多了,习惯了,同样看出了点什么——他一口菜,往往要吃掉半碗的饭——他是在有意多给李婶跟她留些菜。然而,这样无声息的疼人,在她踏入沪市的地界之后,又能有几回呢?

相顾无言,两人的情绪格外地低沉,桌上一直静悄悄的,安静得压迫他们的神经,可还是不说话。

不一会儿,一盒酸溜土豆丝,只剩几粒干辣椒,一盒糖醋排骨,就沾着一些糖汁,所剩最后几条干煸豆角,离三默默地就着最后一盒饭,风卷残云地干掉。

自始至终,到现在,两人一句话都没有交流,彼此对视着,仿佛千言万语,都已在眉目间细微中传达。

吃完最后一口饭,离三咀嚼了几下,沈清曼开始收拾起桌上的狼藉。

“姐,你什么时候回家?“离三放下筷子,协助着收拾。

沈清曼一怔,手随之一顿,目光无神地不知看向何处。数秒以后,她微微颤动地张开嘴,艰难地吐出字,“明天。”

啪嗒,离三的手一抖,筷子落在桌上。

“是,是吗。”他嘴角一抽一抽,倾尽全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到头比哭更难看。

看来,离三还是低估了离别愁绪的威力,尽管他早早在心底做好了准备,以为男子汉大丈夫能顶得住,事实上,他高估了自己的坚强,低估了自己的感情,尤其是值此分别之际爆发出的,再怎么粗胳膊粗腿,修炼外功,也招架不住内伤。

离三强忍着苦水在心扉里翻江倒海,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死犟死犟地全咽进了肚子里。表面上,他如湖般平静,却有几分如水般的冰冷刺骨。兴许只有这样,才能降下灼热冲动的零点零一度吧。

离三苦笑着,去拾起掉落的筷子,恰恰,似心有灵犀,沈清曼同时伸了手去。

望着伤神的他,沈清曼张张嘴,欲言又止,她不清楚能再说什么,该说的一路上都说干了嘴,可即便如此把真心掏出来,仍旧换不来挽留。

三儿,到底你为什么这么倔,跟头驴似的。明明你只要说一个“不”,一个简单不能再简单的“不”,难道我会狠心对你说“不”吗?不,如果我答的真是“不”,那也只会是“不离开”!

可是,你说了吗?你没有!沈清曼紧咬着嘴唇,连着暗自啜泣了三天的她已经哭不出眼泪。

“姐,明天,明天我送送你吧。”

话,彷如一只无情的手,轻轻地推了把悬崖上的沈清曼,她感觉自己正在下坠,心扑通一声,人也扑通一声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渊海,一点一点,她离那熠熠温暖的光华越来越远,视线黯淡,骤然的温差令她毛骨悚然,冷不防地打了个冷颤。

沈清曼忽地意识到,回沈家,在暗无天日的时光中,是否有机会能再见到眼前的他?

万一不能呢?沈清曼的信念彻底的动摇,她满脑子只剩下——留下来,一去可能就不返了!

滴答滴答,墙壁上的钟表走着时间。

一秒一秒,每一秒对于沈清曼,都是煎熬。

她再也忍不住了,“三儿,姐,姐不想——”

较第一次,离三说的斩钉截铁。“姐,明天我送你走!”但可想而知,离三的内心要承受多大的酸楚,以至于他不敢再面对沈清曼,立刻提起两塑料袋往屋外走,深怕多看一眼就会犹豫。

“三儿!”

沈清曼冲上去,揪住离三的衬衫,把脸贴在他的后背,干涸通红的眼睛竟又憋住一阵泪水,抽泣不止。

“三儿,你……你的心真硬,硬得让姐心疼。”

牙齿一磨,离三皱着眉,强自把怜惜掩在冷酷的外表下。

咝咝,沈清曼慢慢地松开被她已经抓得褶皱不堪的衬衫,抽噎着扬起头,看不见离三此时的神情。

“三儿,姐只能……只能再陪你呆一个晚上了。”

“嗯。”

“你去吧,你先去把垃圾拿出去吧。”

沈清曼轻推了下离三,看他踩着沉重的步伐出去,她心里已经决定了,一脸果决地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棕色的瓶子,上面的标签歪歪扭扭地写着“安眠药”的字眼——听说是拐子特意送给他俩洞房的贺礼——今天该是时候了,也正是时候

朝门口观察,趁着离三没回来,沈清曼异常冷静地倒掉杯里的水,将瓶里的一粒白色药丸掰成两半,接着手慢慢捏碎,化成粉状落入空杯里。

“姐,你明天要走了,我送你件东西吧。”

离三回来,立刻放倒自己的箱子,仔细地从书堆缝里搜找自己特意准备的东西。而同时,沈清曼偷偷地已经给两个杯子倒满了水。

“姐,你看。”离三站起来。

沈清曼顿时一惊,慌了神但不忘用身体挡住杯子,心虚地问:“什么东西?”内心则焦急似火,希望这团火能加快药粉的融化。

“你看。”

只见拿在离三手里的,是一串联着五颗珠子的手链,上面的珠子小巧精细,都是凤眼,各个抹上酥油,红润如玉。

“这是?”沈清曼疑惑道。

“这是外公留下来的凤眼菩提子,说是偶遇白马寺,从主持那儿讨来的。”离三把线头解开,温柔地绑在沈清曼的右手腕。

沈清曼握住离三的手,噙泪苦笑,原来,他连连念想都给我准备好了,真是个狠心的人啊!

细看沈清曼的笑弧向下,离三再明白不过,他双唇张了又合,哽咽着半天说不出话来,但他付诸行动,干脆利落,出手讯速地一手环住她不堪一握的蛮腰。

“凤眼菩提修持功德最为神妙,而这五枚,据外公说,是白马寺三代主持共持的念珠里的五颗,最具佛性,许能逢凶化吉。”

离三说着,见怀里的丽人挣脱而出,从桌上递来了一杯水。他接过,迎着沈清曼期许的目光,一饮而尽,接着说:“想着要分别了,也没有什么东西能留给姐作念想的,便借花献佛,把它拿出来。”

“三儿,姐也有东西,也想给你留作念想。”沈清曼拉着离三到床上坐着。

离三好奇道,“姐,什么东西?”

……

5:45,大概是旅馆最早的开门时间。一个人影从睡意朦胧的老板娘面前掠过,消失在门口。

再出现,沈清曼已经在青冥寂静的街上,一瘸一拐地走着。

前方的路口,有一辆不该出现在这个街边的纯白迈巴赫62s,车的旁边站着一个人。

“小姐。”

如果离三在场,一定能认出他就是在李家村让自己赶走的沈叔。此刻,沈叔穿着一身量身定制、做工精细的洋服西装,恭敬地鞠了一个躬。

“谢谢,沈叔。”沈清曼呢喃道。

“二小姐客气,都是老爷夫人的吩咐。”沈叔打开后车门,然后伸手去接沈清曼提的行李。

“这个行李我拿着。”沈清曼手一躲,没让他接手,兀自钻进车里。

砰,车门一关,沈叔匆匆上了车,“二小姐,是回家吗?”

“去大宅子吧,外公、爸妈、大伯、小姑他们,我好久都没见了。”

沈清曼靠在松软的椅背上,支肘撑着脑袋,斜视空无一人的街道,低声自语:“这里不久会有出大闹天宫的戏。”

“二小姐,你方才说什么?”坐在右前排的沈叔扭头询问。

“沈叔,你从小就疼我。你跟我讲实话,为什么前几次没有人来接我?”

第十章 “乡下人”在沪市

咚咚咚!

李土根打着哈欠,没精打采地挨个敲门。昨天,刚到宾馆,他寻思摆阔做一回东,拉拢人心,便邀请一干人到附近的摊子搓了一顿,喝了一打啤酒,个个酒酣耳热,有醉意的他又临时起意,大大方方请他们唱卡拉ok,鬼哭狼嚎到早上一点才回来。

“哈!”

李土根眨了眨睡眼,瞧着过道的电子钟显示六点十七,距离约定集合的时间只差十七分钟。然而,楼梯口一个人影都没见着,更出乎意料的是,昨个婉拒留下来的离三到现在,都没看见人,不像来的路上早早便整装待发。

当然,实属情有可原,离三确实需要更长更多的时间,消化他醒来面对的一切。

眼前,一抹格外显眼的嫣红,像一朵红梅似的绽放在一条白布上。上面盛开的花瓣,如血一般的红艳,印入离三茫然纠结的眼帘,印入黯然伤神的心里。

“沈清曼,你一辈子都是我婆娘。”离三喃喃道。

咯吱,虚掩未锁的门给轻轻地一敲,门缝开得更大了。

“醒了吗,离三兄弟?”

李土根探头进屋内,一看离三赤条条,一条被子遮住下身。

“呦,呵呵,原来离三兄弟刚起啊。”他不免尴尬,“嗨呀,敲得真不是时候。”

离三收回神,抱歉道:“不好意思,睡迟了。”说着,拿起叠好在床头柜的衣服裤子,麻利地穿起来。

李土根机灵,捏着戏谑的口吻轻描淡写地揭过,“别别,道哪门子歉,正常,这里的床确实比额们陕北的炕睡的舒服,跟娘们的肉似的,软绵绵。”

离三不回不应,穿戴整齐,随即走进独立卫生间,瞬间一怔。只见洗脸台的花岗石上,已经摆好了装满温水的漱口杯,以及挤好牙膏的牙刷,不用想,准是沈清曼离开前替他备好的。再摸摸架子上的一条毛巾,上面湿润,但没了刚拧干时的热度。

忽地,离三感觉鼻子一酸,铁骨铮铮再如何心如铁石,终给柔情融化,他眼眶一红,呼吸急促,心如刀割。

见不理睬,李土根也不自讨没趣,“咳咳,成。离三兄弟既然起来,那也抓紧点,等会儿到门口集合,记得别落下东西。”

缩回头,转过身,往隔壁走,手轻叩着门,他心里疑惑:怎么不见离三他媳妇人?

……

“弟妹呢?”

蹲在门口的李土根耐不住等候,便找第一个下来的离三说话,一问问他最好奇的。

“回家探亲了。”

“探亲?弟妹在沪市有亲戚!”李土根瞪大眼,一下子站直了,“穷亲戚,富亲戚?”

“富的。”离三低沉地回答,神情失落阴郁。

“沪市的富亲戚,那弟媳岂不是……”

李土根察言观色,一瞅离三魂不守舍的样,以为牵挂着他媳妇,宽慰说:“兄弟,甭难过,不就是走个亲戚串个门,早晚得回来。女人嘛,不就像喂饱的狗喂熟的鸟,跟咱们处久了有感情,铁定会寻着味回来的。你啊,就当久别胜新婚吧!”

离三嗯了一声,望向远边的天际,一声不吭,静静地站在门口。

李土根撇撇嘴,找不到人聊天,只能自个抽闷烟。他习惯性地蹲下来,叼着村里人你一根我一根孝敬的红玉烟,在吞云吐雾间,看天越发地明亮,脸色越来越难看,当即回头。

“额日,贼他娘,你们咋地回事!”

一眼瞧见迟到的几个竟嘻嘻哈哈地走出宾馆,李土根气不打一处,恼怒地不顾嘴里的烟才吸了四分之一,一把掷在地上,目露凶光,放声吼道:“额是咋说滴,六点半,六点半额们就出发,你们瞅瞅现儿几点!现儿几点!”

顷刻间,方才有说有笑的,给李土根训得噤声,一时间缩着脖子垂下头,任由他口吐芬香,用陕西特有的脏话骂咧了一通,屁都不敢放一个。

“球势子(方言,骂人牛、b)!骂完了吗?骂完就赶紧走,不然不更晚了。”离三瞥了眼,淡淡地说了一句。

“娘的!”

骂了一通,李土根的气消了不少,不再数落他们,咽了咽口水,润了润骂干了的喉咙,“成吧,看离三兄弟的面上,走吧!”

说是原谅,可路上少不了抱怨。李土根一边走,一边不依不饶,“么椽子(不像话的意思),硬生生给额拖到高峰期第一班!”

“土子,”跟着李土根来打工的六人里,就离三把他以前的小名挂嘴上。“你说的工地,怎么个去法?”

离三一问,李土根收住了牢骚的嘴,颇为得意地扬了扬眉毛,“工地啊,就那么去。额们先坐公交,到最近的入口坐1号地铁,再转3号。”

“地铁是啥?”有人问。

“公交是啥?”

十八、十九,甚至二十多岁的他们,在陕北这些年,有的连公交车都没见过。

他们兴致高昂,充满好奇,与其说刘姥姥进大观园,倒不如说乞儿误入大观园,一个个张头探脑,稀奇踩的砖,稀奇铺的路,稀奇盖的楼,稀奇着一切,包括他们即将上车的公交站点,以及开设此处的报刊亭。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七点不到,报刊亭已经开张。两侧张贴着一些明星人物海报,前面摆放许多的杂志、报纸、书刊,另外有零食、玩具、电话卡等杂七杂八的。

“老板,来份沪市地图。”离三擅自离了群体。“多少钱?”

“六块。”

离三眉头不皱一下,他掏出抠搜了很久攒的十块,从老板那儿接过两张绿二元,以及地图。

“离三兄弟,你买地图干啥?这玩意儿不能吃又不能喝,不白浪费钱。”李土根纳闷道,“趁着车没来,赶紧退了,把钱要回来。”

离三摆摆手,“不,以后呆在这里的日子长呢,不认识认识,又哪里知道这天地有多宽。”

“弄明白啥用咧?又不像村里的地,任额拉屎撒尿,这精贵着呢,根本不能是成家的地儿,成不起!”李土根底气不足,语气弱弱的。

“公交还没到吗?”离三话题一转。

“高峰期,迟来多久都正常。”

正如李土根所言,这个点的确是高峰期,单从他们等的这一个站点,可见一斑——

环顾四周,站着不少西装革履、穿着得体的上班族。他们大多手提早餐,只是区别在有的狼吞虎咽,有的细嚼慢咽,有的干脆都不着急吃,慢条斯理,首先满足的是一大早的精神口粮,翻翻报,看看杂志。

他们一行七个,虽然半道上,给李土根威逼着取下陕北标志的头巾,但穿的衣服,扎在这样的人堆里,显得格外醒目,更不必说他们拎的大包小包无数行李,相当招摇,同样相当另类,自然而然引得其他人若隐若现的侧目窥视,但大多投来的目光却不友善,令人感觉不到一丝同根同胞的温暖,只是像报刊亭上出售的一元两元报纸上的字一般,无意间嘲弄他们是文盲老粗。

人,就是喜欢比较,更喜欢拿生活不易的人比较,来自欺欺人。

他们穿得是斯文,他们穿得是正式,光如此的外表着装便让他们无端地生出一股自豪感,然而他们还想加点动作凸显出自己的优越,或是皱下眉,或是捂住嘴,同时,像约定好的抱成团跟躲瘟神似的避得远远的,眼中明里暗里闪着轻蔑、厌恶。

但其实,离三一干人只是穿的寒碜,却很干净,昨儿都用宾馆赠送的袋装沐浴液搓了好几遍,身上没有一丝儿的臭味。

不过,谁在乎,他们只在乎他们想的,乡下人,就那么回事。

好在,彼此之间都不需要忍耐多久,李土根说的73路到了。

轰隆,车门随着远转的机械打开。村里的一干人当中,头一回坐的倒好,随群即可,不是头一回的,对公交车只开前门的做法不理解又不满,咕哝道:“咋就开一个门?后面一块开了,不进去更快嘛!”

“这叫投币,没售票员。麻溜点,都取两块钱,呆会儿往箱子里投。”李土根说道。

对话的声音不大,但路过的几个人全听到。他们不约而同地嘴角一扬,或余光一瞥,眼神中或多或少带了点嫌弃鄙夷的意思。

李土根察觉到他们的排外,脸皮厚习惯的他尽管不介意自己被哂笑,但他不舒服自己的同乡一样当猴子任人取乐。因此,护起犊子,扯了扯嗓子,“哎,大伙,额给你们说个笑吧。”

“啥笑啊?”众人异口同声。

“沪市人的笑话。说是有两个沪市人到一个饭馆里吃螃蟹,一进门把老板喊来,问,‘老板,大闸蟹有伐?’,老板说‘有的,时价’,沪市人一听,马上说,‘大闸蟹有啥吃头,一天到夜吃,也吃怕了,算了,有甲鱼伐’。老板答,‘有,时价。‘沪市人又一听,说算了,来俩碗阳春面吃吃好喽。吃完,一个人去埋单,要老板打折,老板本一肚子气,大声说,“本店概不打折”。沪市人不乐意,用手作磨刀状,说道,‘老板,侬的一把刀老快咯。‘”

有人纳闷道:“图昆,这有啥好笑的?”

“诶呀,你们咋跟闷瓜似的不开窍啊,都明显着,笑他们沪市人又抠又作呗!你瞧,你瞧瞧。”

李土根挤眉弄眼。

“瞧见他们手里的杂志没!额跟你们讲,他们沪市人精明着呢,这一本就值几块钱,买它们的这些人,都是打着算盘细算过的。经常上班看几块钱的,等到了公司,悄悄地跟其他人换一换,要么干脆顺几本,等下班了又能看几块的,往往是送一本呐,能拿回来四五本呢,而且说得好听,叫‘变废为宝’!嘿嘿,是不是比额们陕西人精明?”

正说着,恰巧有一个咯吱窝夹一本《意林》的中年人从他们身边经过,一听匆忙地把杂志卷起来塞进公文包。顿时,引起了李土根他们嘻嘻哈哈、肆无忌惮的笑声。

中年人恨恨地瞪了他们一眼,上了车。

“看,那老小子估计给额说中,心虚嘞!”李土根眉开眼笑,“走,闲话不说,额们赶紧上车!”

咣当咣当,硬币进了投币箱。

离三的行李最多,他没有跟一干人一块坐到后排,就站在后门出口处,两口箱子搁在两腿之间,他的两只脚像一对钳子紧紧夹住它们不动弹。同时,他的手臂绕过杆子,腾出手来吃着从路边摊上买的俩白面馒头。

现在,不比十年后,没人会厉声喝止,不允许在车上吃东西。因为除了司机,人人有份,所以法不责众。

此刻,公交车浑似一个移动的早餐食堂,刺鼻的醋味、怪异的韭菜味、浓重的肉包子在车内飘逸。

瞧人模狗样的白领们一个个吃得正欢,打上车一直拘束着的李家村人,随之壮起胆子,无所顾忌地吃起早餐。

“……之前病毒来的时候,不像今儿这样。上车是不准吃东西的,说是容易滋生啥细菌病毒的。而且每天,车上都得喷上好几次消毒水,味道怪怪的,跟杀虫的农药似的,说是能杀病毒。但这样,那段时间坐公交的人还是少,只有,呶,像他们买不起车的就只有坐公交的命……另外,到了星期六星期天,你要是有胆出来敢坐车,基本上跟包车的待遇一样。就像额上回,壮着胆子随便上了一辆,嘿,是跟平时不太一样,甭提多自在!”

“为啥?为啥不自在?”

“你刚来,不晓得这沪市人的好歹。以前,额在市区里甭管坐哪趟车,这些个孙子,呸,都他娘的狗眼看人低,觉着额们乡下人贱。”

李土根口沫横飞,说话的嗓门很大,丝毫不在意车里有沪市人。

“可没成想,有个叫萨斯的玩意儿过来,这病毒可把这帮孙子吓坏了,一个个又是戴口罩,又是喷农药,再看额什么都没有,照样上车,照旧干活,看额是又敬又怕,跟瞧神仙似的。从那时,诶,额才明白,原来这帮人,就是一群欺软怕硬的主儿!”

话落,离三很清楚地留意到车里的一些人,有意无意地瞥了瞥李土根,脸色多少透露出一丝不忿。

“小赤佬!”

骂人的是刚才遭李土根戏弄的中年人,想来他为报一箭之仇,打刚才没少在嘴里叨叨“乡下人”、“外来工”、“小赤佬”几个词。

李土根谈兴高,满不在乎有谁不满,大大咧咧道:“所以,千万不要看低了自个,不要因为他们,觉着额们从穷沟沟来,从农村来,就天生比别人矮那么一头,觉着他们骂额们“乡下人”,还真他、娘没骂错。但额跟你们讲,屁,全是扯淡,他们其实跟额们一样,也是乡下人,知道为啥不!”

“为啥?”

“因为沪市就是两个圈,像额们刚来的地,就是外面这个圈,这种人他们爱门缝中间看人,把人看扁喽。但他们想不到啊,最里面那个圈圈,住市区里的人爱在门梁往下看,把所有人都看低喽,就是心傲,压根都不承认外面圈的人是沪市人,也压根没把他们当自己人看。他们呀,其实跟额们陕西人没啥两样。“

“可要额说,沪市人真不如额们陕西人,至少额们拿老乡当老乡,他们倒好,非自家人欺负自家人,非划个道道,什么内三线,外三线,定个城里人、郊区人,吵吵嚷嚷比谁穷比谁富,嘿,你们说有意思没意思,狗咬狗!”

通过窗户,望着现代化的大都市,离三扬起嘴。

以前讲阶级,划分农民阶级、划分资产阶级、划定无产阶级,那是为革命,那是为治国,那是为理想。现在不以阶级、斗争为纲了,阶级意识没了,阶层结构倒方兴未艾。富的看不起穷的,城市的看不起农村的,城乡差别出来,城乡对立起来,莫非这就是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所为之奋斗的?

这国,是华夏人的国;这城,是华夏人的城。这城市化的繁华,农村人如何享受不得?

为什么要在城市人的奚落下忍耐苟且,难道农民的血管里流着的不是和城里人一样的炎黄血脉,难道农民生长的不是和城里人一样的蓝天红旗下?

眼睛盯着窗外,一一从眼前掠过的,不止是闻所未见的东方明珠塔,那左右陪衬的大厦高楼一样令人心潮澎湃。

更何况,视线所及之处,无一不是高楼大厦、住宅洋楼,随便一幢,搁在秦川的小县城,便是人间奇观。

即便再过了三站,高达十几层的写字楼、商品住宅依然一览,不能尽。

离三收回了灼灼的目光,他仰起头,望向车顶,脑子里只想起了一句话——一本满是外公注解、押在他箱子里的诗词集——他不自禁地吟诵起那首民谣。

“上有骷髅山,下有八宝山,离天三尺三,人过要低头,马过要下鞍。”

“那么,我得低头?”

呢喃着,离三下意识地挺直了已经绷得紧紧的腰板,横眉肃穆,心里毅然决然地起誓。

“不低头!”

第十一章 南面称王

看沪市一路的风光,一直从地上到地下。

入了地铁站,随大流拾级而下,穿梭通道,排队等过门卡。

平生第一次坐地铁,未见地铁的模样,光是宏大的站厅,靓丽的设计,足以他们哇哇地惊叹,兴奋地指指点点。没有注意到——

拥挤的人潮中,也有冲他们指指点点,暗笑乡巴佬没见过世面。

可没见过世面的一干人,哪有机会见世面?

沪市的一号线在他们七八岁地里撒欢的年纪(1993年),便通了车。之后的地铁二号线、地铁三号线,在十五六岁,正是他们当牛做马(2000年),伺候庄稼。

再当他们十七十八、十九二十,陕北的第一条地铁,依然没有。存在即合理,许是不合理。

毕竟,沪市的发展,配得上地铁的速度,至于穷乡僻壤…

咣当,咣当。

李土根等六人,坐在车厢两侧的座位。初来乍到的他们,对一切感觉稀奇,好奇地打量这节装修简约、现代的车厢,以致触碰一下扶手,都会啧啧称叹。

离三,依旧离群,他择了一处不碍眼的角落站着,双手抱胸,闭目小憩。

咣当,咣当。

过了几站,空荡荡的车厢,像水缸似的,逐渐给如川的人流填满,拥挤不堪,肩碰肩,脚碰脚。

这个时候,幸福,便是侥幸抢到座位。然而,截然相反,坐着的人一点儿不幸福,脸上的表情跟吃了苍蝇似的,一个个掩鼻晃手,而坐在李土根旁边的一个女孩子更甚,居然夸张到都掏出口罩,对他们的气息竟反感到如此。

“噫,伊拉哪能坐地铁额!”

“哎呦,臭死啦。”

李土根一览面前乘客的各种嘴脸,他强自撑着,坐视不理。

只是,再厚的脸皮,终究不是城墙,而冷漠厌恶的目光,胜似千刀万剐。

渐渐地,若隐若现像刀尖的眼神,洞穿李土根的脸,扎进他外强中干的心,刺痛得他不自禁地低下头,偷偷地捏起衣领,嗅了又嗅。

没味儿啊!要有,也是淡淡的汗臭。走了一段路,难免会有,可为什么他们的反应会这么大?

李土根想不明白,他在沪市呆了整整三年都不会明白——他们憎恶乡下人的气味,是发自他们的内心,就像进步青年笑话辜鸿铭的辫子,同样发自他们的内心——

不过,就像辜氏的辫子是有形,就算李土根有味儿,它是外放的,心地美便如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

但眼前这些脸色不善的人,他们的辫子是无形的,他们看不着,也闻不见自己身上的臭味,因为都藏在心里。那颗心,假如做成臭豆腐,吃起来嫌臭,都变质腐烂了。

李土根不懂,所以他如坐针毡,而且时间越长,屁股像给针扎了更痛。他冷汗涔涔,心虚地向左看了眼同排坐的同村人,瞧他们一个个人畜无害的样子,既不难堪,也不羞愧,丝毫没有让座的意思,李土根不由地坐立不安起来。

“仲牛,超子,额们把位子让给人坐。”李土根微微抬起贴着椅面的屁股。

李仲牛,人如其名,性子跟牛相似,憨厚,但死犟固执,绕不过弯来。他一听李土根无缘无故让自个挪座,嘟囔道:“凭啥!凭啥让给他们,拉屎蹲坑都讲个先来后到,这位子可是额先占的,不让!”

“咋能不让呢!就凭现在额们在人家的地界上,客随主便,得守沪市的规矩,女士优先晓得不!”

“不晓得!”

“嗨呀,瞧瞧内(那)人!”

李土根指向一个耳戴mp3摇头晃脑的时尚女孩,又指了指旁边一个臃肿肥胖正冒热汗的中年人。

“咋啦?”李仲牛疑惑道。

李土根心慌意乱,瞎编了个借口,“你看他们的身子骨多虚啊,尤其那胖子。呶,像他们这种城市人呐,都不硬朗,耐不住站,万一呆会儿站出啥麻烦来,那可得停车,多耽误额们的工夫。”

“是吗?”李仲牛半信半疑。

“那还有假,额还能骗你吗!”李土根拉了拉李仲牛的臂弯,又拍了拍李超的大腿,催促道,“赶紧的,站起来换他们。”

“哎呦,总算把位子让出来,真是滴,把位子都熏臭咧。”

“就是说。”

“……”

看着一个个顶替他们坐下的人,不由自主地从口袋从包里摸出诸如摩托罗拉e39、摩托罗拉v3的手机,李土根不由地夸赞自己的审时度势,竟有点沾沾自喜,心道:看他们这几千几千的手机,这里头肯定有买得上房子的主儿,指不定哪天看上自个盖的房子买了,算起来也是自己的主顾。给自己的衣食父母让个座,有什么不可以的!

李土根一边自我安慰,一边朝离三那挤去,只见他前面正有一个姿色一般还浓妆艳抹的女人,居然偷偷摸摸,暗自骚扰,弄得退无可退的离三面色铁青,横眉冷对。

“哎,让让啊,额到额师父那里去。”

李土根一挤动,把女人挤到别处,嬉皮笑脸凑到离三身边,吹了个口哨,“兄弟,那娘们够可以的啊!”

“你刚才叫谁?”离三问。

“叫你啊。”

“你叫我什么,师父?”离三一本正经道,“我没有收过你当徒弟。”

“嘿,不是嘛,兄弟你看你多招妖精喜欢,呶,她还在看你呢。”李土根边嘴上啧啧,边指向投来幽怨目光的女人。

他继续打趣道,“想不到,兄弟是块唐僧肉,只是脸黑了点,不然有当小白鸭的本钱。”

“什么意思?”离三整了整给弄皱弄乱的衣服。

“嘿嘿,没什么意思,一种职业。”

说话间,李土根直勾勾地瞧向扔在偷看他们的女人,伸出舌头,在两排牙齿间来回舔蹭,神情极其猥琐下流。

“可惜额大没赏这碗饭吃。”

离三瞥了眼,瞬间,脑子里响起翻书的声音,一眨眼便灵光一现,停留在《子不语》的“鸭嬖”上。再眨一眼,他收回眼神,不搭理,但不是不懂,是懂了才装糊涂。

此时,车厢里的广播响起。

“叮!列车运行前方是许家汇站,有在许家汇站下车的乘客,请您提前做好准备。”

“哎,都别傻站着,下车,在这里下车!”李土根赶忙招呼同村的人。

话落,他没闲着,给离三搭把手,自信满满地一手想举起箱子,忽地一抬,里面全是书的箱子重若千斤,刚起来便落下。“离三兄弟,你这箱子装的都啥,咋这么沉!”

“我来吧。”离三伸出手。

“不不,额来。”

李土根两手握住把儿,使出力气抬起,而后用身体在拥挤的人群里挤出一条道,同时叫喊着:“让让啊,让让啊!”

其实,他不必喊,在动身下站的时候,乘客早早自觉地往四周避让,像躲泔水似的,谁都不愿意大白天新换的衣服上沾上一星半点的气味,令人作呕。

李土根自然明白他们的用意,于是当七人统统下了站,左顾右盼瞧没有管理员,随即怒气冲冲地朝列车啐了一口,指天画地,用一段熟练的不能再熟练的陕西脏话,发泄一路上心胸里的不快。

“娘的,这帮欺软怕硬的孙子,到头不还是乖乖给你爷爷让路!”

……

转车坐3号线,车厢里的人不少,但跟1号线不同的是,这节车厢里,不管是坐着,间或站着,都是同道中人,全是土里土气没呼吸过城市空气的新兵蛋、子,因而气氛相对轻松和谐,没之前那么多讨厌计较,和和气气,彼此搭讪,相互间递烟。

烟虽不名贵,但妙在五花八门,安皖的,陕北的,赣西的,湘南的,包罗万象,你递一根,我敬一根,烟逢知己千根少,但全守着禁止吸烟的规矩,有的塞烟盒,有的嗅嗅卡耳边。

再然后,一出声,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一帮同地的不同人相继熟络起来,姓名、家乡、工作,只要想问,他们不藏着掩着,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也不会编瞎话糊弄。但没人追究那么深,本就是随便唠唠,打发时间。

这里头,当属一个自称从安皖农村来的青年最多话。他年方二十,理一杨梅头,皮肤黝黑,满脸胡渣,非但掩不住五官的清秀端正,反倒平添了几分浪子的不羁,再搭上那双一说话便晶莹灵动的桃花眼,使他看上去少些阳刚,略显阴柔。

或许,缺什么在意什么。

他从人群里,一眼便注意到躲在角落的颇为阳刚的离三,瞧着他的脸不免好奇,便捅了捅李土根,“那人是你拉来的老乡?”

“嗯,咋啦,是不是觉着额这老乡特别?”李土根伸出拇指,冲离三比划了比划。

青年不敢冒昧,窃窃地掠过李土根,装成不经意的样子看向离三。机缘巧合,他们的视线对在一起,四目相对。

陡然间,神经兮兮的青年似乎灵敏异常,像从离三的眼中感知到什么,浑身一哆嗦,不敢再直视,别过头,心里七上八下,慌张之余格外惊讶,了不得,了不得,面如平湖,胸有惊雷,两眼如炬,贵不可言。

“哎,问你话呢,他咋样!”李土根推了推正发呆的青年。

“哦,哦,特别,是挺特别的。”青年微微地点头,“诶,大哥,您给我说说他呗。”

“说,那该怎么说,能说的海了去了。要真额说,有一点是废话也得说,那就是额兄弟,就不是一般人!他啊……”

倾听着零星碎语,青年按耐不住,往前迈了几步,离离三稍稍近点。定睛一瞧,仔仔细细地审视他的神、容、面、额、眉、目、鼻、口。

一息间,他仿佛感觉不到呼吸,整个人几乎窒息,目瞪口呆,两眼里闪烁震撼的光芒,扑通狂跳不止的心,激动地呐喊:天地人,青云竖,一字王,出黄土!

李土根以为青年听入迷,露出一副有荣与焉的样子,“俗话说的好,‘良马配好鞍’,你知不知道,像额兄弟,他娶的媳妇那可叫一个天仙模样。你想想,要是额兄弟不了得,哪里能降得住那样的红颜祸水!”

“不过可惜呀,时候不对,额弟妹回家探亲了,没机会让你小子开开眼,明白啥叫沉鱼落雁。”李土根遗憾地摇摇头。

“他!”青年猛地一把拽住李土根的胳膊,面红耳赤,像是喝了不下百瓶的美酒,“他叫什么名字!”

李土根诧异,如实说:“离,离三啊!”

“姓呢?”

“没姓,大家伙就叫他离三。”

青年心头一震,面露惊愕,心里疯狂地念叨:离者,为光为明、为战为争……离者,丽也,南方之卦也,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重明以丽乎正,乃化成天下……

天下?

圣人南面听天下,帝王南面称天下。

南面?

青年当即低下头,浑身战栗。

第十二章 以前镰刀,今后锤

下了地铁,一行人里多了一张生面孔。

青年看了离三三次,换来一次比一次的震撼,随之心里一次比一次坚定,毅然决然地告别老乡,打定主意非加入他们。

瞧着像尾巴一样黏在身后,李土根既警惕,又纳闷:“哎,你,干嘛呢,跟着额们干啥!”

“嘿嘿,大哥,俺叫马开合,刚才在地铁上,听称呼是叫图昆大哥吧?”

他狗、日的,倒挺富裕,一出手就是一包三十的硬利群,为人也大方,发烟都不带眨眼手抖。

“嗯,没错,额就是图昆。咋咧,刚聊的还不够,想再聊会儿?”

李土根认准了他有事,毫不客气,接了一支放耳边,又接了一支插口袋,再讨了一支,才是叼在嘴里。

“嘿嘿,不是。”马开合手快,手心捏着的火机立即启开,冒火给李土根点上。“嗨!这不,刚在地铁里,听说你们这边工地工钱那个,高?”

李土根扬起眉,故作姿态,嘬口烟,嗯了一声。

“嘿嘿,是这样,图昆大哥,你们这发财的路,能顺便捎兄弟一程不?”马开合低声下气道。

李土根看了眼左右,把手臂一挥,“那不行,额只招额同村滴,你不是。”

“不是,天下皆兄弟,四海一家亲。图昆大哥,几百年前兴许俺们同一个祖宗生的,再说咱不都是出村穷打工的,来这里讨口饭吃,不都遭当地人嫌弃,明里暗里骂咱们乡巴佬、臭要饭的……”

马开合舌灿莲花,“你瞧瞧他们那么排外,那咱们这些外来的不得更加把亲近,抱成团彼此照应啊。”

“嘿,你小子有点歪理啊!”李土根笑骂道。

“关键理里面不还带着情分嘛!”马开合边说,边把所剩无几的烟一股脑强塞给李土根。

人精跟人精说话,往往比谁先老实。显然,在外混迹三年的李土根,挡不住马开合又吹又捧的糖衣炮弹,给伺候得飘飘然,忘乎所以,竟在随后的400米行程里,满口应承带他到工地。

离三在一旁冷瞧着,他隐隐约约觉着马开合不像是冲着工钱来的,从他说话间不住向自己飘忽的眼神,倒像是冲着他。其实,在车厢里,他便察觉这个人看自己的眼神不对劲,但没有杀气心机,只是有一点暧昧,仿佛女人相中了男人。

想着,耳畔边忽听见李土根说,“好了,到咧!”

离三终止了思考,抬起头,只见两面刷有“隆庆建筑有限公司”红字的白墙中间,不是经过的前一个工地的伸缩门,而是稍显简陋的一根红白相间长约4米的拦车杆,而且不是电动道闸控制,是依靠转轮的手动道闸。

寒碜,很他、娘的寒碜,关键是还没用,纯一摆设。虽然栏杆够长,可不够高,拦腰而已,梁上君子宁可跨栏,也不会蠢到爬墙,只是,到现在至少没外人敢跨隆庆的栏。

“汪汪!”

尚未迈出一步,墙内便传来犬吠。

“叫唤的狗叫黑鼻。夜里,就属它跟工地值班的人一块守夜。往后啊,你们跟大家伙一样得值班,早晚能跟它混熟。”

李土根带头,领着离三一干人跨过拦车杆。在门口,众人顺着李土根努嘴的方向看去,一只沾满污泥的黄狗拴在一块石墩上,口里流着哈喇子,摇曳像鸡毛掸子般杂乱的狗尾巴。

“走,额现在带你们去见工头,也是工地的副总。”李土根朝前带路,“有一点,事先跟你们打招呼,工头他人姓陈,名字叫啥你们就别多问,反正以后见着都机灵点,记得叫‘陈工头’或‘工头’,至于其它事儿,等到了他面前会说的,额就不费唾沫星子提了。”

沿途当中,许多指示牌排成一列,上面张贴的全是安全生产管理制度。再绕过一面活动牌,贴的是禁止、警告的内容,比妨禁止吸烟、必须戴安全帽云云。掠过指示牌,朝着这个方向,往前笔直走一百米左右,一个安置消防器材的临时点对面,就是临时搭建的工棚,也是他们往后住的地儿。

“那有两个工棚,左边的是给他们知识分子的,右边的是额们劳力的。”

李土根指向总共两层的工棚,介绍道:“第一层是给额们住的,这第二层嘛,是办公室、会议室还有工头住的地儿,他偶尔会在工地睡。”

“好了,上去要见工头了,都精神点,别紧张,工头看额面上,不会不收你们。”

噔噔一步踩两三个台阶,离三从余光中,瞥见工棚前面空地的露天洗漱台,脚没闲着往前走。

二楼会议室的门虚掩着,李土根小心地轻叩。

咚咚,咚咚。

“谁啊?”从屋里传来一个不轻不重的声音。

“嘿嘿,陈头,额图昆啊!按您的意思,从村里带了七个弟兄到工地讨生活。”

“进来吧。”

听到熟悉的赣江口音,李土根答应了一声,“哎!”随即弯着腰,推进门,而后立在门口站定,使了使眼色,“都一个个进来,排成一队。”

会议室面积不大,里头摆放二三十张折叠凳,最前方布置的是一张棕黄色的主席台,长度约莫四五个人坐下。陈工头现在在中间的位置坐着,他的左手边有两个青涩稚嫩的青年。

“七个人,嗯,人不算少。”陈工头戏谑道,“这个项目干完了,你小子说不定能成个工组长!”

“嘿嘿,这不都全仰仗您嘛!”李土根殷勤讨好,双手孝敬了一包华表烟。

陈工头接过烟,不着急拆封,敛住笑,扬手介绍说:“喏,介绍介绍,这两位是公司刚安排到工地的施工员。戴黄帽的,叫小林,戴红帽的,叫小赵。”

“呦,大学生,你好你好。抽烟不?”

多亏马开合路上塞了利群烟,没准备的李土根不至于慌神,他连忙取出两支递给他们,

“不,不,我们不抽的。”小林、小赵羞涩腼腆地推拒。

“不抽,学嘛,在工地哪能不抽烟啊!”陈工头笑眯眯地拍了拍两名大学生。

接着,他转向李土根,吩咐说:“右边的工棚暂时没有空房了,我跟你师傅商量了下,你们钢筋组空的宿舍腾出一张床,让他们先住下。记住啊,他们可不是工人,多护着他们点,不要让老油条踩着脖子敲脑壳,欺负他们啊!我不想像上个工地,甲方再把状告到我这来!”

“工头您这话说滴,么问题!”李土根一拍胸口打包票。

陈工头满意地点头,弹了弹烟灰说:“这就是你招的人?”

说完,把烟叼在嘴里,双手负背,慢悠悠地从李土根身边掠过,打量离三在内的六名李家村人,以及冒名的马开合。

“东家,东家……”从矮到高的一个个陕北汉子,操着厚重的口音说以往对雇主的尊称。

瞧他们一个个窝囊的损样,李土根掩住笑,面上动怒道:“都说了,叫工头!”

“工头,工头!”一干人异口同声。

“呦,这个小子个头够高的啊!”

离三人高马大,想不脱颖而出都难,他站着最后头。陈工头随意一瞅,眼前顿时放亮,快步走到队伍末尾,围着离三左兜半圈右半圈,边吸烟,边打量,像相马似的足足盯了十多秒,才开金口:“小伙子,多大啦?”

“二十。”离三背挺得笔直,一脸平静,不卑不亢。

“站姿不错。”

陈工头饶有兴趣,捏了一把离三的小臂,发觉肌群坚实硬邦,又拍了几下他的脊背,发觉宽阔粗壮,不禁多问了一句,“当过兵?”

“没有。”

陈工头斜了眼,顿时抬腿便踢,一脚踢在离三的腿肚子,但见他两腿紧绷着像两棵结实的大树,膝盖一点儿没弯曲。

“真没当过?”陈工头啧啧道。

“没有,额就一弄庄稼把式的农民。”

“也是,像你这样当兵,部队哪舍得放你回来。”

陈工头不理睬其他人的目光,喃喃了这一句,到门口反个身,把烟屁股摁在鞋板上碾灭,招招手唤李土根来,“行,你小子这次做的漂亮,就全先按小工的价收了,三个月试用,合格了补钱。土子,你没意见吧?”

“成,成,您肯给他们碗饭吃,那哪还有不成的!”

“行!现在离饭点还有点时间,你带他们到楼下安顿一下,再带他们熟悉下工地的情况。记住,别让他们瞎逛,等会儿老人下工吃饭,再让你师傅安排他们的去处吧。”

“马上。”李土根连连答应,领着一干人出去。

“小林、小赵,你们一块去。”

陈工头打发走俩学生,站在门口望着一个个背影从眼眸里走远,他目不转睛地看向离三,默然地沉浸在前半生的记忆,惋惜道:“这样的苗子,不当兵,可惜喽。”

转瞬间,又不由自嘲:“不过也是,当兵流血流汗能挣几个钱!”

他感慨着,想起十八从军之后的一幕幕,当时,他的血为保家卫国而流,如今,只为发财致富而流。

第十三章 饭碗

叮叮叮,午饭的电铃准时响起。

从一幢幢钢筋水泥搭建的楼里,跑出来、走出来一群下点的工人,三三两两,踏水踩沙,蜂拥回宿舍里取了碗筷,径直飞奔向厨房。

门口,已经排成一列长长的纵队。

最前面,都是年轻人的面孔,他们一边焦急地等待,一边不耐烦地把碗筷敲得震天响。

“敲啥,敲啥,还想不想吃饭哩!”勤杂师傅掌着勺,咣当咣当地敲了敲铁盆。

“刘师傅,俺快饿死了,早儿就吃了一个馍馍。你老行行好,赶紧开饭吧。”排第一个的青年卷起衣服,拍了拍露出的肚子。

“急啥!”刘师傅瞪了眼,从他婆娘手里一一接过烧熟的菜汤热饭,搁在木桌上。

伙食很简单,一锅土豆青菜乱炖成的杂烩,一桶飘着焦味的米饭,还有几笼早上剩下发硬的馒头。

“咋又是冷馒头乱杂烩,一点儿肉也没有。”几个饥饿食肉的青年大失所望。

刘师傅火爆的脾气,他一摆手,“别磨磨唧唧,不吃拉倒,滚去吃你的小摊!”

“别介,别介啊,刘师傅,这月俺票子还没用完呢!”

每天,都会上演同样的戏码,像孩子似的发牢骚嫌弃,但最后照样吃着刘师傅做的饭菜,真香!

“票子。”刘师傅一手娴熟地打菜打饭,一手张开收票子。

票子,工地上的硬通货。每个月十五,工地上几十号的工人,要到刘师傅的小厨房,让刘婶登记再交钱领票,一张票子均价三块,跟外面摊子动辄五块十块比起来,显然廉价便宜,而且没用光能一直用下去。因为这,工地晚上打牌,有的干脆不用钱,直接赌饭票,有人有次,足足赢了半年的,结果工期只剩三个月。

离三他们没有票子,但下工刚回来的李土根他师傅,钢筋组工组长人爽快,跟刘师傅一打招呼,“刘师傅,这几人的饭钱算我账上。”

众人很诧异,一人三块,七个人就是二十一块。那在陕西,够他们到县城的馆子里吃两大碗足够垫肚子的羊肉泡馍了。

然而,搁这里,李仲牛几人低头看向搪瓷碗,焦黄的饭浸在一勺浑浊的菜汤里,心里憋屈,难以下咽。当中更有交运的,饭汤里多了一味下菜的佐料,只见汤面上浮着一只死苍蝇,眼尖的他们一时间酸水在胃里翻江倒海起来。

工长姓李,他上工从不洗头,蓬头垢发,下工有时手上沾灰带土,不很脏也不洗,捧着碗若无其事地吃着。

他一边咀嚼,一边说,“你们跟土根一样,都是从陕西来的,吃的面食多吧。吃饭吃的习惯吗?”

除了离三、马开合,其他人强颜欢笑,“行,行。”

“今天不是时候,工地里的馒头啊,刘师傅来不及做,就够对付老人的,你们新来的就将就着吃饭。”

“瞅啥瞅!”

李土根瞧见李仲牛、李超他们多少嫌弃抵触,把眼睛瞪得如牛眼,用筷子敲碗,“没看人离三兄弟吗,都楞憨着干啥,吃呀!”

侧目见离三狼吞虎咽,吃得正香,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人抱怨,“图昆,这饭咋糊的呢,还没村里额娘烧的好。”

“球,你们咋地,地主家媳妇,娇贵啊!”李土根顿时脸色一黑,怒喝道:“娘的,别忘了自个都是田里出身,有啥地里种的没吃不到额们肚里!那年饥荒,野菜野草树皮不都吃了,吃这饭就吃不了?”

“可有……有苍……”

“一案子去(一边去),有苍蝇咋啦!有苍蝇是你的福气,额想加料都没地儿找!”

挨骂的几个抿着嘴,委屈非常。

李土根板着脸,“记住额们进城是干啥的!是卖力气挣钱的。不吃饭,一个个没力气,蔫得跟软柿子似的,怎么挣钱!”

生在乡村哪有娇贵一说,吃糠咽菜,吃得上饭便满足了,哪有脏不脏焦不焦。可偏偏,一个个乡巴佬,一路上把李土根无论夸大与否的全当了真,以为进了江口沪市马上有一番天地,满脑子填满了稀奇古怪的美好愿景,没想到刚刚吸上不同于陕西的江边空气,就给眼前的一碗饭狠狠地打醒——

原来,城市里的饭碗,不是那么容易端的。城市里的饭,不尽是好吃的。

渐渐地,发热发胀的脑袋,一浇水顷刻间冷不丁哆嗦,瞬间回到现实,落差之大令他们垂头丧气。

独独离三,安之若素,一心吃着。他饭量大,在家的时候起码得吃两大碗裤带面。眼下伙食一餐是定量的,估计只够五六分饱。

众人瞧他吃得津津有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了他作表率,收起了失意,不再顾忌有没有藏石子、虫子,纷纷埋头扒饭。

李工长安抚道:“中午呐,你们先将就着。大餐啊在晚上,工地专门给这次新来的人开欢迎宴,那时,菜就不止这样了,丰盛着呢!”

李土根吃饭的速度很快,他喝下最后一口菜汤,摸出利群烟整包孝敬给李工长,小心请示说:“师傅,您看是不是现在就安排他们,也好明天能麻利地上工?”

“嚯,利群烟!土子你这次可大出血!”李工长轻嗅了一口烟草,把烟别在耳边,“是不是你小子猪鼻子插大葱,在他们面前装象装过了头,现在怕自己打保票的事黄了,丢人是吧!”

“师傅,你就别拿额寻开心哩!”李土根黝黑粗糙的脸一红,尴尬地挠头咧嘴笑着,一看样子就知被戳中心思。

李工长玩完玩笑,转而一板一眼说:“行吧,那有件事我就提前说道一下,让你们明白个状况。要不然出了什么岔子,你们没准会埋怨我的不是了。”

出于礼节,离三把剩下一口菜饭的碗放下,马开合有样学样,把吃到一半的碗放下。

李工长注意到他们俩的举动,看出是出于尊重,他欣慰地点头,摆摆手:“吃,没事,没吃完接着吃。边吃边听,没有关系。要知道,在工地里吃就是最大的事,除了拉撒睡,没有什么能比吃更要得的。知道为啥吗?”

“因为就像土子说的,咱们是来卖力气的,干苦活的,没有吃够用力气的饭,你们哪里能挣得动这钱,吃得消这碗行当哦!”

李工长说着往离三的碗里一看,“平时几两饭?”

“八两。”

“好家伙,半斤八两。工地里最多五两,你能吃得饱?”

“还成,肚子能不叫唤。”

一问一答,李工长从中感受到离三的质朴淳厚,不由对他生了几分好感,想抓起碗里的白面馒头,忽而想到满手的油垢污渍,马上改用筷子夹给他。

他笑眯眯道:“不嫌脏,就拿再顶顶。”

“哪能!”

离三不矫情不废话,端起碗让人把馒头搁里面,他不由分说抓起馒头,就着还剩下的一点菜汤老叶吃着。

李工长颔首,开腔道:“眼下啊,对你们最打紧的就是这个分工。明人不说暗话,咱丑话说在前头,你们不要以为都是土子招来的,又是同手同脚同时进的工地,就是干一样的活,这不可能!”

摘下戴着的橙色安全帽,他搁在身后供屁股垫着,“其实像你们这种新来的,啥都不会的,充其量就是一个小工,勤勤恳恳卖点力气,当个力工,像搬运啊,像守夜啊,多了累了不要发牢骚,说到底你没有手艺,所以月底领工钱的时候,除了记在账上年底结清的,千万不要觉着两三少,明白吗!”

“噗,两三百!”一人闻言,当场把吃进嘴里的一口饭全喷了出来。

李工长瞧了他一眼:“怎么,嫌多还是嫌少啊?”

“两三百,那不得值几百个鸡蛋钱!”那人兴奋道,“得几十只老母鸡生几十天,成,额准使吃奶的劲儿加把干。”

“哈哈,那行。不过,我这边刚好有比这个挣得多的。嘿,你们也算赶上时候,钢筋组里前几天走了三个钢筋工,临时招工找不到老手顶上。我啊跟工头商量后,打算从新人里当学徒,手把手教你们干钢筋……”

“这活咋干?”

“简单不简单,难不难,就是制作钢筋,绑扎钢筋,没入门肯定不行。”

李土根见机补充说,“也是你们运气好,知道不!在这工地,如果没有哪个师傅肯教你一个手艺,一个工地你混下来,到头只是个力工,啥也不会,就搬砖运输。这次额师傅收学徒,那相当于给你们机会学门压身的手艺,这可是千金不换的‘铁饭碗’!”

“是吗!那,那工长,啥时候选呐!”李仲牛迫切道。

“这样,看在土根的面上,就欢迎宴一结束,我串一趟你们的门,就从你们七个里选俩吧,肥水不流外人田。”

李工长点上烟,吐出一个烟圈,“还有一点我摆在前头说,没被选上的谁别怨谁,选上的也别姑爷娶亲敲锣打鼓,犯不着。记住喽,无论是做钢筋,还是当杂工,都各自有各自的活法,都各有有各自的累法。在工地,有门手艺的确挣得多,但在工地耍力气才是本。相信我一句,只要你干得活越多,钱自然而然挣得就越多。”

顷刻间,一团和气的场面骤然变得紧张尖锐。

众人,除了离三、马开合以外,心头火热,都盯上了钢筋工的位置,因而再看自己左右的人,双眸流动着警惕和猜忌,顾虑有人抢走属于自己的好饭碗。

其中,李仲牛按耐不住,急迫道:“那李师傅,到底咋样的人你才招他呢?”

“这事,等时候到了,你们自然会知道,不着急。倒是这会儿啊,你们赶紧吃完回宿舍收拾收拾。晚上的时候,希望你们在欢迎宴上,都放开点,好好认识认识每个组的老人,争取混个脸熟,对你没坏处。”

李工长倒没有和盘托出,打个哈哈避过话题:“好了,话也说了,休息也休息,我该上工地去了。土根,你带他们回宿舍吧,让他们把行李、被褥之类的都整理一遍,我估摸一会儿工头会去宿舍检查。”

“好勒!”

第十四章 民工是一种蔑称,不是职业

一间宿舍,8人住,4张上下床,其余什么都没有,既没有储物的柜子,也没有降温的风扇,甚至挡光的帘子也不过是一条破了几个洞的床单挂上的。

在这二三十平方的铁皮盒里,八个人凑在一块,三三两两的坐在上下铺侃天侃地。

嘎吱嘎吱,由横竖四根满是锈斑的铁柱焊成的床架子不稳固,人一点小动静就闹出大声音。离三睡在下铺,平躺在拼凑成一块的床板上,两眼望向上铺那块板,上面躺的是死乞白赖硬要睡这的马开合。

大伙七嘴八舌闲扯淡着,聊完稀奇的地铁,开始有的没的聊沪市的娘们,一个个手舞足蹈,眉飞色舞,手一边比划着今早但凡见过的女人的身段,嘴上一边口花花与米脂婆娘的姿色相对比。

小林、小赵两名新来的大学生分配跟离三一个屋,他们独守着一张床面积的小天地,与李家村来的这些人划江而治,完全游离在外,却一点儿不在乎,神情冷漠,态度疏远。

离三骨碌翻个身,床铺随之闷哼地响起嘎吱嘎吱的声音。

他侧躺在床上,问小林、小赵:“你们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自称“小赵”的赵文斌扶了扶眼镜,没有立刻回答离三的问题,他脸上露出一副局促不自然的神色,看上去有些难以启齿。跟他一同入职的林灿没多少心眼,如实回答:“宁绍学院。”

曾幻想上大学的离三,高三时把燕京、沪市、沿海省市的双工程院校、重点大学记了个遍。在他依稀的记忆里,宁绍学院似乎不在这个序列里。

“渣三批,你没听过很正常,”林灿贵有自知之明。

“三本怎么啦,三本也是大学,何况我们毕业拿的还是本科文凭。”赵文斌异常得敏感过激,他撇撇嘴不满林灿在外人,尤其在一帮盲流民工面前贬低自谦,“不像学院里某些学生,哪比我们还贵的学费,到手的不过专科文凭。”

“所以要不是看在文凭的份上,我爸妈宁愿让我复读,也不愿意掏六万块钱供我上这种大学!”

一想到四年下来的学费,林灿的心疼得直哆嗦,环视了一圈不能破得不能再破的宿舍,他为自己未来茫然而残酷的生活感到恐惧和失望,意志消沉,情绪低落。

“唉,只是哪里想得到,好不容易熬到毕业,一应聘就被分配到这里当什么实习生。这哪是分配,简直是发配,一个月还只是800,还不如我一个初中辍学的同学干大排档赚钱呢!”

“啥!你们一个月工资有800!”正聊得热火朝天的李超四人,一听赵文斌、林灿的工资,不免艳羡,交头接耳。

“听到了吗,八百,好冷松(好厉害),额家一年就算老天爷开眼也不过三千冒个尖,大学生都这么挣钱?”

“球,没听他说吗!为弄出他这一个大学生,他们家可掏了六万。哎,狗剩,你们家就算把裤裆裤头都当了,估摸着都没六万一个零头!”

“啥!六万?村长家的李珲买上摩托、盖上新房、娶上媳妇,摆满了荤素,统统加起来花了不就四万七八吗!六万,那不可得能在县城安个家,快快活活当城里人嘞!”

“哎呦贼老天不长眼噢!给额六万,那额必须比李珲这狗日还要过得舒舒服服!最不济,得娶到一个跟李三媳妇一样的天仙、貂蝉!”

“……”

众人议论纷纷,窃窃私语间不时偷瞄向赵文斌、林灿二人,目光里除了羡慕,也夹杂几分嘲笑。在他们眼里,六万块巨款就供一人上个学,太不值当了,花的太冤枉了。

赵文斌看不出他们的心思,不过他很不喜欢被当成猴子似的瞧着,特别是被自己瞧不起的人这么围观,更加讨厌必须被迫听着他们稀奇古怪、见识浅薄的笑话。

三批怎么了,再不济是大学生,总比他们土老帽强。

赵文斌心里不屑,撇撇嘴地说:“一个月八百算得了什么,跟我一班的同学有的在国企上班,有的在建筑公司工作,刚起步一个月少说有两三千。”

马开合听出他们语气里的高人一等,故意调侃问:“那你们怎么没去?”

林灿垂头丧气,郁闷地嘟哝:“你们懂什么,这些工作机会哪里会轮得到我们这种无权无势的,都是给关系户留的!”

“嘁,不就是仗着家里的关系走后门嘛!”

赵文斌颇有顾影自怜之感,“不就是花钱打点,把能套的关系全套牢,把能谈的交情全谈深。哼,都怪我爸妈不争气,没有别人家有钱有势,否则这些工作不都手到擒来嘛!

“唉,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啊!”

林灿深有同感,“我都不奢求我爸妈是什么企业老总、处长局长,只要一个小小的主任、科长,都不用在这里受苦,早早就托上关系,安排到哪里上班了。”

听着他们不谙世事的幼稚话,离三摇头失笑,笑容里透发着一股厌弃。

虽说一开始是羡慕,他也难以不羡慕——

但凡有他们一半的家境,那么含辛茹苦抚养他的李婶,根本不必几次三番卖血,养他成人,供他上学,以致于卖掉了自己的健康生命。但凡哪怕有四分之一,也足以使他如愿燕京,有机会在四九城寻找“陈世美”,兴师问罪。

可是,他顽强活到二十都梦寐以求的东西,有的人一出生就有。

然而他们梦寐以求的,是投胎更好的与生俱来的。就为了差距,竟对生身父母大发牢骚,听上去似乎理所当然,都怪父母不中用,可他们的父母真不中用吗?

难道到了李婶这样为娘的地步,也是不中用吗?

离三无话可说,因为没用,太阳照样照常升起,不还是活着,活得卑微也是活着。

离三扪心自问,他年轻不懂事一样怨过李婶,恨她为什么生下他到人间受比其他人更多的苦。

之后,等跟着外公修了佛,他寻到了一个答案,满心以为自己前世定是一个恶人,此生必当历经磨难赎罪。

但修着修着,他上了学,无神论让他不再信奉释佛,那不过是不自救的人可悲可怜乞求虚无缥缈的力量的一套说辞。

渐渐地,在漫天黄沙中——

他顿悟,从来没有什么神仙皇帝,也没有什么救世主,坐拥千百亩的地主不是天生是地主,身聚万贯财的富商不是注定是富商。他们中一代代也许祖宗十八代都是坐享其成,但至少祖宗的祖宗中有一代是在发愤改命,给下代挣座金山银山。

人就是这样,总是想着前人栽树,自己在大树底下好乘凉。没有苍天大树,他们会埋怨自己的父母,因为他们这一代人不能从父母那里不劳而获,而看着其他人不劳而获,轻轻松松地过一辈子,更会咒骂父母不争气。

他们自私,他们只在乎的是自己的这一辈子。

可他们不明白,生而为人,不能只顾自己的一辈子。

须知,活着,不仅是一世的活着,同样是世代的活着,远有祖宗,近有双亲,他们的懒惰与不逢大势留下的贫困与卑贱,总得有一辈或几代人扛起担子,肩负起来咬牙往前走。

人,横向的活法是一辈子,纵向的活法是代代人。

面对苟且,抑或闻达,前人选择了,过了残生,如今相同的选项重新摆在后人的面前,究竟是“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还是“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

事实上,到最后,总归得有一个人,几个人站出来挑着,由羊肠小道渐渐走向康庄大道。

这不就父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期许吗?他们是没能力,他们是很窝囊,可再贫穷,可再困难,他们至少扛起了家庭硬撑着天地,坚持到子女将来有能力接过棒子,砥砺前行。

所以,那些成天做着“官二代”、“富二代”、“拆二代”白日梦的人,把别人家的父母常挂嘴边,口口声声愤恨生错了娘胎,不过在为自己的坐吃等死、懒惰成性寻个借口,可他们不能这么做,不能这么想,那是在侮辱自己的父母,枉为人子!

离三没有因两人的偏颇之词,破坏了大学生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熟悉唯物辩证法的他能把我共性与个性、歪瓜裂枣与芝兰玉树的区别。但对于能说出这番话的人,离三本能地疏远轻视,视线随之由小林、小赵转移到上铺的木板,有意劝说:“那也不可能全都是关系户,总有几名真才实学、出类拔萃的?”

“当然有。像我之前遇到的一个土木出来的师兄,单凭造价师证、二级建筑师证挂靠在别的公司,一年就有五六万赚头,更别提他还在江浙有名的民企上班。据他说,今年他打算考一级建筑师呢!”

赵文斌面露羡慕,转而黯然消极,嘀咕说:“可要像师兄那样,起码得坚持熬到三十二、三十二岁才能发达。”

“呵,听你们的口气,还想一步登天呐!”马开合蹬蹬从上铺下来,心里原本还羡慕他们俩能上大学,但瞧他们这副德性,打心里厌恶和不屑,说的话听上去尖酸了些。

林灿、赵文斌一开始抱着不被孤立欺负的想法,对离三他们若即若离,却没有料到自己竟会遭几个民工的冷眼讥讽。

一时间,好面子的林灿受不了马开合的揶揄贬低,怒视他说:“我们这叫英雄没用武之地,拿人才当奴才使唤,窝在这工地里当什么施工员,浪费时间,还就这么点破工资!”

赵文斌帮腔道:“早知道我就考个研究生,等毕业出来兴许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工作。不像现在,跟你们这帮人住在这里活受罪。”

“跟小爷在矿里脑袋别裤腰带上挖煤比起来,这也叫受罪?”马开合冷笑道,“呸,像你这类包衣(安徽方言:窝囊废)烂货就该塞回你、妈的肚皮里再生一次,叫你重新吃一回你妈的奶水做人!”

噗嗤!

赵文斌听李超四人在一旁偷笑,一股孩子气没褪尽的他难以忍受自己的自尊被侮辱,红脸赤脖,暴跳如雷说:“老子喝你、吗的奶!老子正儿八经大学毕业,你这个没文化的民工有什么资格说我!”

想不到如今,把文化切割成三六九等的学历、文凭,不单不欢迎交不起学费的任何人,还要残忍地把他们游街示众来彰显没文化的罪莫大焉。

离三不再看戏,他直起身子起床,拿强壮的身躯拦住赵文斌,把马开合挡在身后,人绷紧脸冷色道:“他有没有资格说这话,不在于比你有没有文化,而在于比你够不够成熟。显然,他够格。”

“滋滋,我收回刚才的话。”马开合来回摸自己的下巴,咧嘴轻蔑道,“把你塞回娘胎回炉重造,简直是要了你妈的老命!”

赵文斌拌嘴拌不过马开合,恼羞成怒的他大喊道:“我、抄、你……”

雄健的体格、魁梧的身姿、英武的面庞、锐利的目光,一下子让怒发冲冠的赵文斌头上顿浇了一盆冷水,叫他闻风丧胆,畏畏缩缩又退了回去。在旁的林灿眼疾手快,赶忙上前拉了一把,攥他回下铺坐下。

两人同仇敌忾,看离三、马开合的目光尽是仇怨与忌惮。转头望了望其余四人,迟钝的他们慢摆拍地发觉因为他们俩,此时的屋里早已硝烟四起。

见其余六人刻意疏远,林灿率先服了软,替赵文斌道歉,“文斌他刚刚说的都是气话,不是故意的,我代他跟你们道歉。”

“你让他自己说!”离三鹰视着他们。

面对如此犀利的逼视,色厉内茬的赵文斌哪有胆气,早早吓得不能言语,多亏林灿暗地里掐了掐他的大腿。

赵文斌瞬间回过神,强自镇定下来,然而双腿仍然哆哆嗦嗦。

“瞧,他看起来不像是说气话。”马开合煽风点火道。

“对,对不起。我刚刚说的……是……是气话。”

终于,赵文斌在离三强迫的压迫下难以强撑下去,他低头避过离三渗人的眼神,嗫嗫嚅嚅。

“你最好保证说的是气话。”

陈工头领着隔壁宿舍的3人走到屋子正中,瞪了脸色煞白的赵文斌、林灿二人一眼,回头瞟见离三面不改色,点头之余又将目光落在赵文斌、林灿身上,大发雷霆。

“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不管你具体指的是哪个人,但我警告你不要想把什么不好的词都往农民工身上扣,因为你扣不起,别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今天,既然你道了歉,那我和这些工长就当你是小孩子放屁不懂事,把这些当耳旁风略过了。”

“但是,假如下一次还让我看到、听到你骂农民工的这个不是那个不是,那我可不管你们是公司派来的实习生,统统给老子滚蛋,因为老子我也是一个农民工,你骂他们就是在骂我!”

赵文斌忍不住地打了个寒战,害怕得心肝一阵抽搐。

林灿也好不到哪去,他给陈工头盯得寒毛直竖,但他相对冷静机敏,当即再次向陈工头保证:“陈工头,文斌刚才说的的确是气话。我可以代他向您保证,他绝对没有半点歧视他们的意思。”

“对对,陈工头,我没有这意思,一场误会,一场误会。”赵文斌赶紧附和道。

“你们这些大学生,我在工地里见多了,说的比做的好听,你们还是拿行动说话吧。”

陈工头不搭理俩大学生,转头对离三一干人说:“你们几个跟我到去会议室。在开工前,我要给你们稍微讲讲这个工地里的规定和安排,再顺便给你们搞个简单的安全培训。这样,你们明天就可以上工地干活了。”

第十五章 工头

“工头!”

会议室里,一干人点头哈腰,毕恭毕敬。

“嗯,到齐了。诶,坐,都别拘束着,搬张椅子坐。”

陈工头招呼着,然而,他不坐下,没人敢坐下。

“都看我干嘛,坐啊!”陈工头笑眯眯道。

众人左右相视,像憨实的几个,如李仲牛便不再矫情客套,随手拉了一张就近的折叠椅。

嘎吱,地面刚滑出点声。瞬间,在他背后的李超,偷偷摸摸地踢了一脚。

李仲牛顿时回过头,瞪着滚圆如牛的眼睛,眼神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你狗、日的踢我干嘛!

旁边同村的人暗自提醒,“牛娃子,你丫不要命咧,人工头都没坐呢!”

李仲牛憨归憨,但不傻,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登时斜了眼好心提醒的同伴,扬起嘴,哂笑了一下。

立刻,变了脸色,直面着一脸笑意的陈工头,谄媚至极,一边把椅子继续拉来,一边说:“工头,您不坐,额们哪能坐呢!”说着,把住陈工头的臂弯,笑脸请他坐下。

一时间,陈工头抱以深意的微笑。同时,除了离三面无表情,马开合一脸不屑,其余人为之一振,顿感懊悔,娘的,怎么把这茬给忘了,竟让这小子捷足先登,巴结上工头。

怨悔着,恨不得一拍大腿叫出声。再看一副憨相的李仲牛,心里气得牙痒痒,贼你娘,瞧着老实巴交,想不到也一肚子油水。

陈工头置身事外,毫不在意他们之间的小算盘。他扬起手臂,手往下压了压,“哎,都坐啊!”

话音落,除了离三、马开合,以及李仲牛本人,几乎所有人都像吃了苍蝇似的,一个个面色难看,不情不愿地搬张椅子围坐在陈工头四周。不经意间,包括跟李仲牛要好的李超几人,一样狠狠地剜了眼装憨的人。

说到底,人能接受别人上进,独独不能接受身边人上进。

嘶。

陈工头撕开李土根送的中华烟包装,取出一支,眼随即瞄向缄默不语的一众人,“抽一根吗?”

“不不,工头,您的烟名贵,额们这些人哪能抽啊!”

“是啊是啊,工头,额们自个有烟。”

“诶,不要这么见外嘛!来,都抽一根。”

陈工头取一根丢一根,来了三回,接着把烟交给李仲牛,“你分一下。“

李仲牛喜上眉梢,飞快地进入角色,扮演起狗腿子,乐此不疲地照陈工头的吩咐,发烟的时候得意洋洋。

“招你们进来的那些个人,是不是跟你们通过气,叫你们碰到我,要么叫我陈工头,要么叫我工头?”陈工头翘起二郎腿。

不待人回答,他接着说:“唉,其实没必要这么严肃嘛,工头不工头的,都是工作上的称呼。要我说,照老规矩,你们平日里在工地,岁数跟我差不多或大的,可以管我叫老陈,岁数小的不嫌弃就管我叫陈叔,不要觉得攀什么亲戚、套什么近乎的。”

一包烟,一席话,在改革浪潮里摸爬滚打多年的陈国立,轻而易举地营造起一种轻松亲近的氛围。顿时,消除了与李仲牛、李超等人间的隔阂,令他们觉得没有一点儿架子,同样是两个肩膀一个脑袋,和村口整日散步的大爷大叔没区别。

“工,工头,额们真地能称您叔?“

“怎么不能!”

陈工头眼一睁,脸色认真,“这么说吧,打你们进我这个工地起,其实我陈国立就拿你们当自家人。只要你一天跟着我吃饭,就一天是我自家人。你们想想,有谁见过自家人成天喊人“工头”的嘛!”

有人弱弱地问:“可工头,万一,嘿嘿,额是说万一额们到其它工地……”

“那有什么关系。大路朝天,发财最先嘛!你们要是有天觉着到外面更挣钱,或者说啊,想像之前那俩宿舍的人一样,提出来想散伙单干的,放心,我老陈绝不反对,更不会故意使绊子,挡你们的财路。反而——”

他靠在椅背上,眯着眼抽了口烟,享受齿间的烟丝味,“我还会摆一桌散伙饭请吃饭,提前祝你们成功。以后要再有缘分,哪天碰在一块了,当然,不嫌弃的话照样可以叫我一声国立叔,咱在聚一聚,一块高高兴兴地喝酒。”

那人一拍大腿,举起大拇指,“嗨,工头,你这话说的,真够敞亮仗义!成,俺刘龙飞就认准你,跟你干了!”

“对,额二牛也跟着工头,他指东,额不跑西,他指南,额不去北,是不是!”李仲牛附和着起哄。

一个个人头摆动,莫不答应,“是是是。”

离三坐在最外围,却清楚地观察陈工头说话时的一举一动,以及工友们接下来反应。不愧是领着几十号的老江湖,三言两语便树立起豪爽亲和的形象,假以时日,不难想今后这帮人,除了看在钱上服从他,打心里也敬服他。

然而冥冥之中,离三觉得古怪,但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在细微的洞察中,感觉陈工头挚诚的目光里,游移飘忽,闪烁着微末的狡黠。

“嗯,好,哈哈,谢谢你们这些娃子看得起陈叔啊!”陈国立挑挑眉,非常满意效果,“好,那接下来,我就再讲讲一些工地的情况,你们都听听,省得后面出了事一顿子牢骚怪话……”

“……这工地的活儿可不兴歇歇停停,每多花一天,就花一天的钱,而你们,就少一天上工的钱,月底就会少一些。所以啊,除了刮风下雨没办法,就像刚才说的,一般不放假,什么清明中秋劳什子,都不放!五一,十一啊,就看上面领导挑哪个日子来工地督查。都没有,继续开工,有一个,诶,咱就假前多点工作量,再给你们放假……”

过去一个多小时里,陈国立详细地给他们说明了下工地的情况,包括施工规模、施工工种、工资工伤、休假安排一系列。跟工地里的小包工头不一样,他不但说话大气亲切,而且详细讲究,像个教书先生似的,把东西掰开了揉碎了给众人听。

他这么做其实大可不必,一般直接把招来的人,丢进如大熔炉的工地里自己炼,是块好料就能炼成好钢,是块废料,活该成一块废钢。但陈国立不是,他有他的理由,正如他挂在嘴边的——

“好不容易大家进了回城,不要把心眼停在自家的一亩三分田,还惦记今年种什么庄稼,有多少收成。大伙啊,不管今天,还是明天,偶尔低头看看自己的影子。要知道!你现在在城里,不是在村里,不能跟种田一样光顾着背朝天干苦力。在城里,你必须多抬头看看头上的天,好好琢磨怎么连人带影都能留在城市的太阳底下,晓得不!”

“晓得,晓得。”

尽管听得稀里糊涂,一个个都配合地点着头。可是,他们哪里明白,要把人留在沪市,面向江海,春暖花开,那影子里得藏着多少辛酸苦泪。

陈国立微微苦笑,转瞬即逝,继续说:“刚才跟你们讲了工地里上下班、加班守夜、值班轮班的安排,还有不同工种不同工钱,接下来,我们就说说工钱的事。”

一提工钱,这帮五大三粗一扫因为刚刚枯燥乏味而疲惫分心,陡然来了精神,猛睁开昏昏欲睡的眼,修好左进右出的耳朵。

“这第一嘛,是你们每个人,会按你们的工种,再以小工的工钱来发。这每个月啊,不会全发,四分之三都留在账上,剩下最多领二百二十一块当生活费,像一日三顿之类的花销,你们自己看着算。”

“诶,陈叔,那,那记在账上的钱,俺啥时候能领啊!”一个操河南口音的人问道。

“放心,这账上的工钱,都由你们的工组长记得清清楚楚,到时候一并报到会计那,等年终,要么竣工了一次性结清。”

陈国立吐了口烟,“还有,第二,就是放假,刚才跟你们讲了,真有放假的话那一定放。而且,别的工地我不知道,我反正会额外多贴五十给你们过节,不至于叫大伙过节了手头还紧巴着……至于杂七杂八,还有饭票,记得月初的时候想好吃多少顿,按时去厨房买小票,过后拒收。”

“陈叔,额有个结儿,不知道您能不能解?”李超举起手。

“噢,什么结儿,大不大?大的话,你陈叔可解不出来。”

“不……不大,就,就隔壁。”众人盯着李超,他紧张得微微结巴。

“陈叔,隔壁建的啥,额咋地瞧那墙上,有一面涂的跟工地一样,是什么,那字咋念来着?”他嗫嚅着,记忆里的字深刻,不过文盲的他不识字,说不出来。

“是裕泰,对吧?”陈国立拧了拧眉,神色异常。

“反正跟额们工地左边那面墙,刷的字一模一样。”

“这个呀,嗯,本来俩工地不同公司,不需要知道,不过既然你提了,那就跟你们说道说道。”

陈国立一松双指,烟屁股从半空落下,摔在地上,迸出火星。他一脚碾平,仰头从口鼻中呼出烟,“裕泰,按行业话,就是咱的业主,是它丢下活交给隆庆公司,而我呢,就是告姥姥求菩萨从隆庆要来咱们这活儿……所以这片地啊,不单单是隆庆承接这个项目,隔壁那边,一样是这个项目,不过是二期的地基工程,但跟咱没关系,咱们跟那边是江水不犯河水,各干各的,各挣各的钱。”

“对了,话说到这份上,我得再提个醒啊!千万不要拿它那边的规矩来跟我掰扯,否则一概不搭理外,我还要……”

“陈叔,额们省(xing)的,额们省的。”李仲牛等人忙表态道。

“你们记住就好。好了,最后咱们再唠唠安全培训。其实就几句话,你们不用太在意,平时多跟着别人做,自然就学会了。首先,记住三宝、四口、五临边……三宝是哪三宝,安全帽、安全带、安全网……”

说着,陈国立的脚边有六七个烟头,他的烟在之前便抽完了,现在抽的是李仲牛敬的猴王烟。他的嘴边飘出一缕烟雾,不紧不慢地说:“这些东西,能记多少记多少,记不住也没关系,反正跟着别人做准没错。”

“好了,时候不早了,这会就开到这里。”瞄了一眼腕表,琢磨说得差不多了,他挥挥手遣散他们。

“嘶!陈叔,你这表不会是金子做的吧?”离陈国立最近的李仲牛眼尖,留意到他的腕表竟金光闪闪。

“哎呀妈,还真是金子做的!”东北人嗓子一嚎,其他人纷纷围上去探头探脑,想一睹金表的尊容。

陈国立挡不住他们的热情,顺着他们卷起袖口,一块金黄锃亮的腕表暴露在众人眼前。

仔细一瞅,表盘上镶着的二十四颗钻看得李仲牛一愣一愣,他冷吸一口气:“陈叔,这白白亮亮的是啥?”

“这个叫钻石,一种很名贵的宝石。”

从语气里,听起来不值得一提,但从陈国立的脸上,眉间,可见众星捧月般的他多么得意。

什么表?马开合一时好奇,从座位后稍稍凑到前面,粗粗一看,那腕表,那钻石,一印入眼帘,心里立刻有了定数,他冷笑一下,坐回位子,摇头暗笑,我当什么!这种假表,小爷不知道诓了多少冤大头。就那表盘,合金铜做的,那钻石,塑料玻璃,还当宝贝似的。

想着,他不禁差点笑出声,赶紧两手捂住嘴,怪模怪样,引得离三好奇地看过来。

“额还从没见这么宝贵的表。陈叔,能不能给额摸摸?”李仲牛再次瞪着他牛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

陈国立手一伸,“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摸摸吧!”

“哎!”李仲牛喜出望外,他迫不及待地伸近了手,猛然一激灵,随即在衣服上擦了几遍,愣是擦得自个觉得干净,才敢沿着表镜小心地摸上一圈。

“滋滋,这么精贵的表,那得多少钱?”李仲牛屏着呼吸,咂舌不已。

“不贵,也就1888吧。”

陈国立昂起头,说话有点飘儿,“也是运气好,前些日子正赶上他们店里搞70年庆典,打优惠价买来的。告诉你,这表原价可得七八千呢!”

噗嗤!马开合终于没忍住,所幸没让给金光闪闪的假表迷惑住的众人觉察到,除了一旁老僧入定的离三。当然,他并非有马开合的眼力,更没有见识过哪怕是几百的表,但他貌似见过七八十万的表,就戴在沈清曼的手腕上,某天掉进了李家村唯一吃水的井里。

“额滴亲娘,七八千呐!”

“不就是一块走时间的表嘛,咋这么贵呢!”

“……”

众星捧月的滋味,陈国立很受用,但恭维吹捧的话听久了也厌。他袖口一拉,刻意摆出一副富贵于我如浮云的从容样,勉励众人,“不就是块表嘛!等你们以后努力像陈叔这样发达了,指不定脖子上还能多戴几条金链子!”

接着话锋一转,“好了,到下班点了,准备准备,工地的老人差不多回来了。之前不是说让你们新来的多跟老人接触接触,刚好现在下去跟他们碰面。记住喽,呆会儿在宴上自我介绍完了,末了一个人至少给我报出5个人名来,不然不准喝酒!”

第十六章 陕西冷娃

欢迎宴,工地里虽然办不了大鱼大肉,但至少七个桌,每一桌有像样的六道菜,两荤三素,算上中间放的一盆香气喷喷的康师傅牛肉面。

啤酒略少,一桌只有一打十二瓶,不过对于平日吃馍馍喝菜汤的他们,已经是饕鬄大餐、琼浆玉酿了。

离三、马开合相邻坐在靠角落的一桌,跟他们一起的五个人是其它队组的老人,三个赣江,两个安皖的,看面相挺忠厚老实,全木木讷讷,彼此之间不怎么交流,一味地闷着头喝酒。由此,桌上的气氛一片清冷。

离三端着搪瓷碗往里夹方便面,一筷子一筷子又吸溜进嘴里,就像那五人一样是个闷葫芦。

跟他不同,马开合机灵热情,趁着同桌的相互喝酒的工夫,见缝插针,拿玻璃瓶装的雪花往桌上一敲。

砰,立刻打破了沉闷死寂的氛围,引起一桌人的侧目。

马开合见状,不怯场、不羞涩,站起身,双手捧起酒瓶,“各位,我叫马开合,来自安皖,上工地来完全是图个生计,挣钱娶媳妇盖房子……”

一提“安皖”俩字,又听到熟悉的口音,两个正在夹菜的安皖人筷子一停,比之前稍用心地听着。

“各位年岁有比我大、有比我小。在这里,我该叫哥的叫哥,该叫弟的叫弟,是我叔伯辈的叫叔伯。不过,各位要觉得我高攀你们家亲戚了,那我改口称呼你们叫前辈,因为你们在工地呆的时间比我长。”

“安皖的,安皖哪人啊?”听马开合操的是安皖口音,他们二人倍感亲切。

“亳州滴,前辈你哪人?”

“哎呀,叫什么子前辈,都是出来讨碗饭吃,叫声工友就成。”

其中一安皖人口音比他明显偏重一些,“咱是宣城的!”

“哎呀,宣城的,老乡啊!”

一有人搭腔,马开合拿着酒瓶,毫不客气地碰了碰杯,对嘴喝了小半瓶,不打酒嗝,也不犯晕,“今天在这桌,能认识你们两个老乡,这酒我喝得值。”

说完,又主动地找另一个老乡碰杯,咕噜咕噜几口下肚,酒还剩下三分之一。

“刚才这两位老哥,他们一开口说话,我就知道他们准是老乡。他们喝我的酒,那是看在安皖人的份上,给我这个面子。但我觉着怎么着也不能冷落了另外三位老哥,因为你们可也是我的工友。”

絮叨着,马开合举杯道,“几位,看在工友的份上,我们干一杯?”

酒瓶伸向三个赣江人那边,他们三人见马开合豪爽,也卖面子。“成!”当即啪嗒一碰瓶,咕噜喝下一口。

马开合一口气喝光瓶里所剩,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酒瓶倒悬而下,示意瓶内空空连泡沫都没了,接着又开了一瓶酒,给桌上的几位一一倒上。

“工友,工友,在一个工地的那都是朋友。为什么?因为大家都是穷山沟沟难养活,逼着我们走南闯北出来挣钱,这叫志同道合。今天,我马开合有幸结交你们几位,不得不说是我的造化。来,看在工友的份上,我们再干一杯。”

离三端坐在位子上,不掺和,不介入,默默一人夹菜,喝闷酒。

马开合瞥了眼,又收回来,“来来,咱们喝!”

饮尽,又给自己的空杯满上,浑然不顾气泡涌出杯沿,端起来起哄跟他们碰杯,“缘分呐,相聚在这里就说明你我之间有缘。那既然你我之间这样的投缘,几位老哥,酒这玩意儿是不是他、m就不能少喝。来,再走一个。”

饭桌上逐渐热闹起来,赣江的、安皖的纷纷自报家门,几人逐渐熟络,开始称兄道弟,谈天说地,一会儿聊自己的经历,一会儿听别人的故事。

然而,离三依旧一个人,夹菜喝酒,像个透明人似的杵着,但他一点儿没觉着不自在,惬意得很。

马开合放下塑料杯,手肘有意地轻撞离三的手臂,侧过头望向他,“之前听他们叫你离三?李离三,姓氏平凡,名字不凡。”

“我不姓李。”

“那就更了不得了。”

“喔,何以见得?”

“人如其名。”

“大开大合,开合之势,你的名儿也不错。”离三转过头。

“承蒙夸奖,主要取名字的人高明。”马开合目光闪烁,一笑而过,“叫你离三兄弟,没问题吧?”

离三掰碎了花生壳,取出里面两粒干瘪的花生扔进嘴里,目视无人,耳不闻声,默然不语,一副生人勿进的冷漠。

马开合夹口菜没往嘴里放,眼中的精光如离弦的箭矢直射离三,死死地钉在他这靶子上,一声不响。

他,看上去和马开合所认识的陕西人并无两样——

农民的相,有着跟田地一样的性。一样的敦厚老实、面善木讷,一样的不苟言笑,生冷直楞,既不擅长交际,也不乐意交流,寡言少语,闷头不说。子曰:智者乐山,仁者乐水,可乐田的是什么者?

无农不稳,可以叫忍者吧。

吃苦耐劳、忍气吞声、忍饥挨饿、忍辱求全、忍耻苟活,把重农之下老秦人的样子活得一直相似着。

面朝黄土背朝天,肩负苛捐人劳役,像青牛那样执拗地耕着荒田,像倔驴那样犯犟拖拉着石磨,像虎狼那样凶悍去冲锋陷阵。大抵是只有这样的农民,依仗他,大秦才得以一扫六合,席卷八荒;几千年,历代王朝才得以继承汉统,延续国祚;华夏才得以于山河破碎、蛮夷肆虐而国将不国中,依旧大一统、不分裂。

陕西人,是这样农民的缩影,也由此多少朝多少代的国将都定在这儿,有多少君王多少陵建在这儿。也难怪有的陕西人骨子里很傲,估计是以为自己沾了帝王龙气,蒙了贵胄阴德,终有一日会文武来朝,成就一番霸业,因而总是不言不语里就鼻子翘得高高的,完全一副天老大自己老、二的拽样,或许李自成当年打入北京估计就这鸟样,只可惜他们一辈子迈不进北平,到不了长城当好汉。

因为他们是土生土长的农民,人守着土,心里守着巴掌大的天地,自给自足,可不像隔壁的邻居晋西人,货通天下,财流四方,他们是地地道道、实实在在的农民,自然比哪里的人都有着农民的劣根性,即便有段时间在工人阶级先锋队的带领下进步了,可那踏出去的一步,尚不及沿海开放闲散的一脚。

终归是陕西偏远,偏僻得故步自封,画地为牢,那李家村又是陕北的偏远角,离三他是不是更像根正苗红、正儿八经的陕西人?显然,在马开合的心里,不是。

橘子的种栽在淮南长成柑橘,生在淮北出了枳橘,除去天时地理,归根结底还是种的问题。翻篇二十四史,哪一篇“太祖”、“高祖”不是龙子凤蛋,不是神光异象,因此种非常的重要,有种的种愈发了不得,而面前的人可能便是之一。

望着离三面容之上那双幽深的眼睛,自全身能感觉到他笼罩着一层诱人不禁咋舌的神秘感,不可名状。然而当人难以压抑想偷偷摸摸瞧上几眼,却忽有一股不容侵犯的气势直射人眼,让人打内心里望而生畏,不敢直视。

不做声,便是回答。只是马开合不识趣,他啜了口酒,腆着脸跟离三敬酒:“南方才子北方将,陕西‘冷’娃排两行。想不到今天,离三兄弟你倒让我开了眼,重新认识了什么叫陕西冷娃。”

离三依旧不搭腔,碰了一杯饮尽,神情木然,视线移向满桌的狼藉。良久,看得似乎出了神,默默然,但举手投足,包括搁下酒杯,便是回答。因为酒逢知己千杯少,有的人,一杯或许有点多了。

“离三兄弟,初来相识,多点戒心是应该的,更何况我是不请自来,主动到此。不过明人不说暗话,我之所以会舍下同乡投奔这里,完全因为你。”

“开门见山吧。”不斜视还罢,离三一瞥,龙眼虎目,精神气惊得马开合犹如骇鹿,心肝不由一阵抖颤。

马开合放下筷子,目光炯炯:“所谓开门见山,此为第一。开天辟地,神骨四吉。为我取名的人曾我指教一二,而你的面相便是他……”

离三郑重地说:“我不信面相,也不信救世主,更不靠神仙皇帝。”

“面相不是迷信,它是科学。”

“赛先生(science)还会看面相?”

“科学也是种玄学,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马开合一本正经地说。

离三配合地问:“那你从我的面相看出了什么?”

“一座青山。”

“青山?”

马开合神神秘秘地说:“人生何处不青山的‘青山’,从黄土地突兀而起。”

离三挑眉,嘴角扬起一道弧,主动跟马开合碰了杯酒,微笑说:“你觉得山有多高?”

马开合双手端着酒杯很是恭敬,他满饮此杯后压低声音说:“比青云高一点,前途不可限量。”

“前途不可限量?”离三盯着马开合,自嘲说,“那天庭里的神仙,连神通广大的孙悟空一开始不过封个弼马温,像我这么一座山,又能成哪路神仙?山神吗?”

他的坐姿端是沉稳,他的目光端是锐利,尽收眼里的马开合莫名其妙地感觉到毛骨悚然,浑身的鸡皮疙瘩陡生,他手突然抽搐了一下,咽了咽喉咙缓缓说:“不一般,当真不一般。文殊(文殊菩萨以仗剑骑狮示人)青锋,智慧宝剑。离三兄弟,你这柄剑出鞘的锋利,出鞘的凛凛,杀气四溢,寒光渗人,可是这样的宝剑容易伤人伤己,容易过刚则断,容易沉沙滋锈啊!”

“战场上拼刺刀多,剑可不轻易出鞘,它是威严。”离三不紧不慢地说,“收鞘才是最好。”

马开合一怔,半分钟之后,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赶紧喝上一口酒压压惊,直到自觉舌头不再打转,能捋直了讲话:“对,对,君子藏身于器,待时而动,谋定而起,乘势而达。收鞘好,收入剑鞘便是识时务,便是俊杰。”

离三眼神飘忽,不在看他,目光愿望,喃喃道:“穷且益坚,只是俊杰吗?”

马开合好奇地问:“那你想?”

离三摆摆手,含糊道:“从刚才到现在,你一直掏心窝子跟我讲话,其实这很不好。不了解人的过往,别轻易交心交底。”

“那还不是兄弟你这把利刃的寒光刺得我心窝疼,我不得不不说些真话挠挠心窝。”马开合抿了口酒,胳膊肘抵在桌面支着脑袋,人侧着身看向离三。

离三摇了摇空空的酒瓶子:“酒不多了,还是下次挑个酒局坐下再说吧。”

酒是太少了,话到投机的二人,总不至于靠半瓶酒坐而论道,慷慨激昂。这不合适,也不宜时,因为此时工头站起来,要演讲了。

第十七章 咱农民工!

“哎,哎,大伙都静静,都静静,下面工头有些话要说,大家伙鼓个掌欢迎!”

一下子,说说笑笑的众人顿了顿,放下筷子酒瓶,目光齐刷刷地望向首席,手热烈地啪啪拍着,掌声雷动。

陈国立应声而起,举着酒杯,面向几十号人,颇有老大派头,边压了压手,边连连说了三个好。

“嗯,看你们一桌桌盘里精光、瓶里空囊,想必大伙今晚吃得尽兴吧?”他老练地说了一句场面话。

“尽兴!“大伙能说不尽兴嘛。

陈国立颔首嗯了一声,”哎,那几个新来的,跟老人喝的怎么样!“

“好!”李仲牛等人喊道。

“那行,吃好,喝好,聊好,这说明今天的欢迎宴,办得不错,非常不错!”

陈国立一挥手臂,乘兴灌了一口,“欢迎宴这个东西,嗯,别的工地我不清楚有没有搞,但我清楚,我这里必须得搞。为啥啊?因为这是我陈国立的规矩。有人会纳闷,啥规矩啊,工地哪有摆酒请工人的规矩啊?诶,偏偏陈国立就有了,因为我得找机会谢谢大家伙。“

“谢啥?谢你们这些老人、新人,打我陈国立自立门户,拉起杆子单干起,就围在我的身边。像老孔,93年跟的我,像老赵,95年,最久的,钢筋组的小李,人年轻跟我一块出村,在外面打拼了十来年。这让我明白一个道理,知道是啥道理不?“

陈国立一一指了指同桌的老相识,望着一张张熟面孔,抬起头,再看了看其他桌的一张张生面孔,“那就是再英雄的好汉,也得有三个人来帮。刘邦,韩信萧何张良,刘备,关羽张飞诸葛亮,那时代,这时代,一样!假如没有人帮我,我陈国立这个人能混成今天这气候!屁,没有他们这些老台柱,没有你们这些年轻人添砖加瓦,我陈国立绝不可能有这模样!“

“所以,我得在心里刻下一道烙印,给自个提一个醒,做人做事,千万不能忘了他们对我的大忠大义,千万不能。这个欢迎宴,就是一个规矩。每次一个工地开工,都要办欢迎宴,不仅欢迎新人来到我的工地,更要一直感谢你们这些不去投别人、帮别人,而是帮我、投我的人。没有你们,我陈国立有坐在这里的机会吗?没有!“

李工长、赵工长、孔工长等5个工长带头鼓掌,底下的几十号人随之鼓掌。

陈国立嘬上一口酒,“嗯,欢迎宴吃到现在这个点,其实差不多可以散席了。但在撤桌之前,我陈国立有一些心里话,趁着酒兴,要跟你们说道说道。什么话呢?”

“掰着指头算了算,算上今天,咱们在这个工地呆了有半年六个月多了,时间够长,建的楼有好几幢,新建的也有三层的影子了。不过再细算,把我以前打工包工的日头都加在一块,我陈国立在工地呆了有整整十七年。十七年是怎么个年光?跟你们这些半大小子兴许一个年纪。”

“有这年龄,所以我能有资格,腰杆挺得直跟你们这些”新兵蛋、子“讲一些你们要很久才琢磨出的话。哪些话呢?”

陈国立一拍桌子,激动道:“那就是咱们农民工的日子是越来越好了,咱们农民工的日子是越来越有奔头了。为啥?你们可能会问,工头,为啥,有什么由头吗!有,而且不止一个。”

“比妨说,你们以后不再像咱八九十年代打工,成天提心吊胆,怕哪天给逮到派出所,送到收容所去。诶,大家伙千万别误会,以为我老陈干了什么伤天害理违法的事!没有,老老实实一件坏事都没干过,只是因为当时啊,咱手里没有介绍信,没有身份证,没有暂住证,三证都没有,当他娘的当成盲流。整天咱就得像偷食的夜耗子,躲猫猫地打着短工,那边一百,这边五十。可是现在呢——”

“不用啦!多亏了前些日子报纸里的一个青年,因为他,规矩改了,没人敢乱抓出门没带证的,所里也不敢乱遣送没证的。这意味什么?意味咱们农民工,再也不用当见不得人的夜耗子,不必东躲西藏,不必提心吊胆,可以以后踏踏实实、放心大胆地卖力气,挣大钱!”

“工头说的是,放手挣大钱!”底下人振臂高呼,一呼百应。

“自然,还不止这些。再比如,你们这些从村里刚出来,可以问问前面这三桌的老人,问问他们,他们当时睡的是啥地儿?我告诉你们,都一样,就是大通铺!大通铺是啥?有谁哪天凉快,可以跨过几条街,去桥墩下看看,一眼就明白啥叫大通铺。”

回忆至此,陈国立看看自己,再看看偌大的工地,他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竟一时间感动得眼睛通红,泪光流转。

“我记得,我当时旁边睡的是小李,我们俩一个三十多,一个二十多跟十几个工人一块睡一张木板上,床单啊被褥啊啥都没有,盖的是旧报纸,垫的是红砖头。诶,小李,还记不记得那满屋子的臭味?”

陈国立说着,碰了碰听得一样饱含热泪的李工长,瞧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点头。

“还记不记得从夜里打到白天的呼噜,从夜里一直嗡嗡到白天的蚊子!”

李工长激动地继续点头,陈国立同样激动地继续说着,“哪像现在这般地步,简直是人窝跟猪圈的分别!更别说了,咱农民工往后挣得钱多了,挣得地多了!”

“为啥?”

陈国立举起双手,在半空中指指点点初见雏形的住楼,自问自答:“大伙可以仔细地瞧瞧,这边,是不是工地,那边呢,是不是工地,是不是都在盖楼,是不是都得像咱这样的工人盖起来。那大伙再仔细想想,仅仅一个区的一个街道的这么一个小地儿,就有大大小小的工地。放眼下一个沪市,那得有多少人住洋楼住高楼,那得有多少像咱这样的工地搞起来,帮他们盖起来,这是不是钱,这每年是不是都有钱。跟以前呆在穷窝窝里守着那点田一比,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不扯不着边的,就光咱账上记得那一个个,半年都攒了多少,没有万八千,也该有五六千了吧。这,咱那个年代打零工的比不了,跟你们守在土里伺候庄稼的老乡比,比得了吗?”

“没法比!”陈国立摆摆手,斩钉截铁,“当他们还在为娶婆娘、盖楼房挠头跺脚,想半天除了借,也凑不出一个子儿,而你们这帮老少爷们,一回去,啪,把一袋子里装的满满的钱往媒婆面前一扔,改明儿你家门槛就让几个村的媒婆踏破了,信不!”

登时,哄堂大笑,满桌的人拍手称快,笑声不断,脸上尽是兴奋得意之色,新来的则摩拳擦掌,恨不能赶紧开工。

“所以今后,千万你不要跟我说,‘工头,俺爹妈让我回家割麦收庄稼’、‘工头,俺媳妇让我回家传宗接代’,千万别给我叨叨这些,也别说你爹妈往死了求你回农村。哼,实话跟你们讲,这些年,我只见过从农村往外跑的,还真没见过几个从城里往农村回的。”

陈国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而且,大伙,我敢保证,将来不止在沪市,不止在江宁、江浙的农民工越来越多,或许你可以到其它省城乃至县城,都能见到外出农民工的影子。”

“所以,我的伙计们,要记住我说的这句话,咱们农民工的日子会越来越好了,咱们农民工会越来越有奔头!”

第十八章 人看书,农民工非人哉?

“艹!“

刚才的不愉快,令赵文斌悒郁不振。早早躺在床上,被子蒙着头,死死闭上眼强迫自己睡去。

然而,外面的喧闹,以及紧接而至的吆五喝六,比起刺眼的灯光、硬实的木板床,更使他心情不畅,久久不能入眠。

翻来覆去,辗转反侧,终于,忍无可忍的赵文斌一揭被子,猛地一起身。

嘎吱,木板发着闷响,不结实的高低床摇摇晃晃。

“靠,一群土老帽,喝个酒,打个牌,吗、的吵成这样。”

“嘿嘿,文斌,早跟你讲了,在这里这么早睡,肯定睡不着。”林灿放下二级建筑师的考试材料。

“嘁!”赵文斌白了眼屋外,移回视线时,不经意间有东西从余光里闪过。“哎,文斌,你看那床上是什么?”

“哪张?”林灿仰起头,恰巧与俯下头的赵文斌打个照面,四眼相对。

“就刚才拦着我们揍那个嘴碎的高个。”赵文斌一想起来,心里窝着的火又烧起来。

林灿抱有同感,又出于好奇,不禁走上前。顿时,他挑眉惊呼:“是本书诶!”

“书,什么书?”赵文斌犹如只王八,伸长了脖子,远远看去。

好奇愈浓,林灿不顾规矩,把书拿在眼前,“我艹,金融学!”

”什么!“

赵文斌飞快地一掀被子,从上铺嘎吱嘎吱地蹬下来,顾不上穿鞋,直接趿拉着过来。

“黄达是谁啊?”林灿望着封面上编著者的名字,土木工程出身的他,显然丈八和尚摸不着头脑。

赵文斌沉默着,从林灿手里接过书,随意地翻动了几页,利率的风险结构、金融范畴的形成与发展等章节从他眼前一一掠过,上面复杂陌生的信息知识,远远不是他这么一个工科生能管窥而得一斑的。

但他紧皱着眉头,即便视如天书,依然硬着头皮。切,一个农民工能看的东西,我一个大学生能看不懂?

然而,识文断字不文盲的他,认得纸上的每一个字,可是连在一起,就不一定。也许利息利率他懂,但利率的五种理论,摆在他面前,再看两三遍,始终是门外看门内。

“文斌,你应该看得懂吧?平时你在班里成绩就不错。”林灿冷不丁一问。

赵文斌急忙掩住慌张的神色,微微心虚道:“当然,看还是看得懂一些的,又没有多难。”

“诶,文斌,你再看看这箱子。嘶,好重啊!”林灿边说,边拉出床底下的两口箱子。“你说里面装的是什么?”

“等等,林灿。”

赵文斌一瞧林灿竟大胆地开箱,当即抓住他的肩膀,劝阻道:“随便翻别人的东西,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刚上大学那会儿我们不也干过吗!再说,他们现在又不在,看完放回去不就得了!”

林灿神经大条,像他在魔兽争霸打下boss摸宝时一样,兴奋地搓了搓手,然后打开。

他一揭开上面的白布,冷吸一口气,“嘶,文斌,你看看这些,都是书!”

“嚯!”

他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拿出一本红皮封面的《货币银行学》,疑惑又嗤笑着,“诶,文斌,你说这破穷打工的,能看得懂这书?”

“穷打工的是不是都能看得懂这书,我说不准。但是——”

忽地,从两人的背后传来喜怒难辨的声音。瞬间,偷偷摸摸的他们,如做贼般给吓得一哆嗦,怯怯地侧过身。

只见几个健步,来者离三,脸上裹挟着肃杀之气,直挺挺地站在他们的面前。登时,宛如暴雨将至的乌云般,遮天蔽日,把照射二人的灯光一丝不漏地挡住。

“可以肯定,至少穷打工的也明白不该随便翻别人的东西。”他两眼熠熠,精光闪烁中,隐约带着杀机,彷如云间的闷雷紫电,若隐若现,直让对视的两人不能自我地颤抖起来。

“呦,偷翻别人东西都做得出来,看来我得重新认识你们。”

马开合眼疾手快,他一把抢回赵文斌捏在手里的书。一瞅书,再冲失色的二人挤眉,“啊,是吧,大学生?”

“这……这……”

被一双透发着森然凛冽的眼睛盯着,林灿心如擂鼓般重锤着胸膛,震颤蔓延至全身。正当他一头发懵,不知所为,一只大手出现在眼皮底下,像在暗示把手里的《货币银行学》还给他。

颤颤巍巍,他克制着哆嗦不止的手,把书还了回去。再抬眼,又对上离三噬人的凶光,林灿像受惊无处逃窜的猫,炸开了毛,赶紧低下头避开视线,慌里慌张地提起手臂,一边竭力推开离三,一边结舌道:“让——”

话未说完,向前推的手立刻感觉到一股强大的阻力,但见离三纹丝不动地杵在原地,林灿的嗓子眼一下抖了三抖,讪讪客气道:“请,请让一下。”

与他并肩站的赵文斌,遭受相似的压迫感同样煎熬不堪,喘不过气来,不过好在打板子哆嗦的牙能挤出话来,“你,你们想干嘛,想打架嘛!不就,不就是把你书,书拿来看一下,怎么,看一下,会,会死啊!”

“死?我可干不出来,只是要你们给个说法。”离三眯着眼,面容冷峻。

林灿脑袋空空,下意识问:“说,什么说法?”

“说个屁法,老子大学生看你个民工,需要什么说法!”赵文斌以骂壮胆,竟见奇效,不再打颤心畏。

“狗日的,你小子就是欠打!”马开合一旁听着都忍不住,火冒三丈,抡起拳头想打。

“哈,总算露出狐狸尾了。你们就是看不惯我们是大学生,想干仗教训我们是吧!”赵文斌冷笑,轻拍了拍脸,往马开合那边凑了凑,嬉戏道:“来啊,有本事打我。信不信我告到工头那,让你们马上卷铺盖滚蛋,从哪来回哪去。”

啪!

离三不废话,直接对赵文斌伸来的脸便是一巴掌,“打人打脸,打脸打双。另一边转过来,我要讨完说法。”

赵文斌浑如呆鹅,捂着五指红印的脸颊,眼睛瞪了一会儿,骤然大吼道:“艹,你敢打我。我爸妈都没打过我!”

说着,陷入癫狂的他,不顾强弱悬殊,抡起拳头朝离三的腹部袭击。

说时迟,那时快,离三五指化爪,像鹰击脱兔,一下抓住赵文斌速度慢又绵软无力的拳头,轻轻一扭便翻了他的手腕,疼痛感随之侵入他的神经,他不由自主地啊啊叫疼。

“你呢,你的说法呢?”

离三冷冰冰地看向惊愕的林灿,随即手上稍稍再用劲,仿佛在捏一枚生鸡蛋似的,脆弱的外壳在一点一点地挤裂,一阵接一阵的痛楚不断地袭上赵文斌的周身。

“啊!”

赵文斌急忙用另一只手想掰开离三的手,又抓又挠,浑似小孩般,指甲在他的手背上刮出几个血道子,可相比于自己感受的酸麻疼痛,简直是蚊子叮咬,不值一提。

“啊!”他的拳头,像含苞待放的花朵,在离三的握力下,一根一根手指如花瓣,渐渐绽放。

骨头咯咯作响,赵文斌给疼得嗷嗷直叫,“放手,快放手,骨头……骨头要断了。”

“你的说法呢?”离三瞥向呆若木鸡的林灿。

“我……我,我说你妈!拳头就是说法,我早看你不爽了,来打架啊!”

林灿正想动手,就在这时——

“你们在干什么!”

微醺的李工长,在李土根的搀扶下,站在门口。

他一瞅见双方摩擦,大吼道:“撒手,都撒手!”

离三尚未撤手,马开合先声夺人,抢占大义道,“工长,刚这俩大学生做贼,偷翻离三的行李,给我们当场发现。可他们不但不认错,还想跟我们动手。”

“嗯!”李工长闻言酒醒,“有这一回事?”

“那还有假,你瞧瞧那边的床,箱子,都是他们翻的。”马开合悄声说,“所以工长,这么就饶了他们,不是便宜他们了!”

“那也不能动手!”

回了句马开合,李工长径直走到离三边,拍了拍他的手,“放心,我是这个队组的头,站得住理,我会给你们的做主。现在,先把手放下。”

离三卖李工长一个面子,迅速地收回手,退到了一侧。眼睛骨碌一转,看着痛得呻吟的赵文斌、哆嗦告状的林灿,扬起嘴唇,微微轻蔑地笑了笑,一声不吭。

“啊,我感觉我的骨头断了。”

“工长,管管你的人。他,他刚才……想杀了我们!”

瞥向离三,李工长狐疑道:“他们拿了你什么东西?”

不等被害人说话,林灿立马跳出来,不忿道:“不就是拿了你一本书看嘛!”

“书,什么书?”李工长道。

马开合把两本书递过去,“他撒谎,明明是两本。”

书一换手,李工长定睛一瞧,封面硕大的字,金融学,货币银行学。顷刻间,他瞳孔一张,诧异道:“这书,你在看?”

“怎么可能,他一民工,根本看不懂这书,估计连上面的字都认不全!”赵文斌倒打一耙,恶狠狠地诋毁,“依我看,八成是从哪个地儿捡的,兴许顺来的也不一定……”

“滚你的!农民工咋啦,谁规定就兴你们大学生读书,不能农民工看这书,谁说的!”

李工长毫不留情面,劈头盖脸便骂了一通赵文斌、林灿。但,也只能如此,说到底他顶多是个工组长,像林灿、赵文斌的实习生,他管不着,更开不了。当然,像他,最多就欺负欺负没依没靠、没根没底的实习生,搁施工员,给他八个胆子,他都不敢这么开骂。

望着给骂哭的俩大学生,李工长厌恶地摆摆手,“行了,事既然发生了,你们两个不适合在这屋呆了。那这样,土根,今晚安排他们到隔壁屋去睡,把新来的两人换过来。等明天,我自己再跟工头说说情况,看他的意思。”

“站住!”

马开合拦住两人,不悦道:“工长,这也太便宜他们了!”

李土根跟离三同一个村,自然打抱不平。“是啊,师傅,咋能这么就放过他们?传出去,还以为额们怕了这些大学生呢!”

李工长侧脸望向离三,目光中透着征询的意思。

“我刚才已经讨了半个说法,希望工长能帮我讨回另外半个。”离三轻笑着,朝马开合使了使眼色。

“成,我就不咸吃萝卜淡操心,”

马开合侧着让出条路,在与赵文斌擦肩的时候,口花花地讥笑道:“嘿,也省心,省得我得替他们爹妈干活,帮着好好教训教训儿子。”

“你!”赵文斌怒睁着眼。

“瞪什么瞪,还想讨打不成!”马开合气势汹汹,回瞪了回去。

“算了,文斌,我们赶紧收拾东西,搬吧。”林灿犹如落败的公鸡,拽了拽赵文斌的胳膊,强自拖拉着他收拾床上的东西。

“还好我外甥、外甥女将来要考一本的大学,应该不会是他们这副德性。”

李工长摇头失笑,把目光移到他手里的书。不知是何驱使,他翻了翻几页,低头一目三行地阅读,嘴里不时发出嘶嘶的惊疑声。

“怎么了,师傅?”李土根奇怪道。

书翻至一半,李工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郑重小心地把书合上,当即正视着离三,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眼前的人。

不一会儿,他问:“跟我交句底。这书,你真能看懂?”

“为什么工长这么觉着,觉着我们农民工不可能看得懂?我倒觉得,没什么奇怪。都是人,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再带个脑子,五大三粗,一样攻书!”

第十九章 两口箱子

“工长,书能给我吗?”

离三指了指他的两本在李工长手上的书,“要把它放回去。”

一经提醒,李工长从恍惚中回神,“喔,给你。”

书一递给离三,离三便径自蹲下来。瞄了眼地上开着的箱子,手一拉覆盖在书籍上防尘的白布,将它扯到一边。

刹那间,满满堆放在箱子里的各色书本像鱼饵般,暴露在三人眼前。他们的双眸立刻如鱼一样愿者上钩,死死地看着最上面线装《资治通鉴》、《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等等古籍抄本。

瞬间,李工长扬了扬眉,暗赞道,好家伙,藏龙卧虎,这么多书。

马开合则猛张开眼睛,眉目间的惊异,像飞石点水,点点涟漪泛到了脸上,一脸的难以相信。

宝贝,都是宝贝!

跟着师傅,从南到北闯荡江湖的马开合,掌过风水,看过阳宅,见过阴宅,趟过穴墓,摸过不下千件的玩意儿,才练就了一双鉴宝的眼睛。虽然不及师傅,怎么着也是一个古董店斋首席的水平。

刚一眼,当看见右下角那本《范文宣公文集》时,心跳加速,血脉喷涌,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没错的,纵然没近距离端详辨别过,可那品相的封面,年代味十足,论不上孤本,起码是一珍书。

再瞧瞧,垂涎欲滴,马开合不禁咽了咽口水。里面的那一本本,倘若都成真,那价值——

凝望着离三的项背,马开合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原以为看透了他三四分的面目,想不到竟连一二分都如此神秘。

他怎么会有这些?莫非祖上是……

马开合想岔了,离三的祖上,祖祖辈辈都不过农民尔尔。这些古籍善本的老物件,都是最有出息的外公,东西南北,一趟趟,用一生攒下的。

离三抚摸着,轻轻地拭去书面上微微沾染的尘土,每一本都或读或记了几遍,都是外公敦促着学。睹物思人,他不免伤感。过了一会儿,他才感慨万千地叹了口气,细细地收拾,而后合上箱子,又打开另一口箱子。

啥,还有,还两口箱子!

又一次,密密麻麻,数量之多,看得李工长目瞪口呆,流汗涔涔,一时间酒醒了大半。

“土根,他是你同乡?”他咋舌道。

“是啊。”李土根从小厌学,初中辍业,他很难理解师傅的心情。

“他上过学吧?”

李土根想不通师傅的用意,但照实说:“是啊,额离村的时候,他在县高中呢。”

“那咋不上学呢!看他这样,学习成绩肯定不差。”李工长好奇道。

“这,”李土根犹豫了下,“大学他好像考上了,当时家家户户放鞭炮庆祝,只是后来他没上。”

“为啥,咋大学考上了都没上?”李工长似乎比当事人还急,急眼道。

“是……是额婶子她,她……”李土根支支吾吾。

“土子!”离三依着顺序,把《金融学》插到右侧正数第三本的位置,放在曹龙骐主编的《金融学》上面。

给离三冷不防一打断,李土根急忙变脸,改口说:“嘿嘿,师傅,来,额给您介绍,他们这次都是新人。这个,就是刚跟您说的,额们同村的,叫离三,那个,跟额关系不差,叫马——马——”

“马开合。”

马开合笑脸相迎,仿佛变戏法般,又凭空掏出一包档次略弱于硬利群的玉溪烟,分别孝敬给李工长师徒。

李工长接过烟,目光却停留在离三的身上,“离三?这名字够怪的。”喃喃着,借花献佛,把烟递过去,“会抽烟吗?”

“抽。”离三拿在鼻间嗅了嗅,“不过抽不起香烟,都抽土烟。”

“是嘛!那这么说,你还是一个叼烟袋的秀才,想不到工地里会有你这号人物。”李工长为人和善,他亲自为离三点火。

烟慢慢地发红,离三眯着眼吸了一口,呼出时,话也脱口:“不不,工长太抬举我了,秀才可要过了府试,像我这种只念过高中的,充其量就是个童生,勉强认识几个字!”

“嚯,这会儿谦虚起来了,那刚才是谁说‘五大三粗,一样攻书’的!你呀,就不要打哈哈糊弄人,虽然我看不懂刚才你那书上的道道,可眼睛起码不瞎,就你那俩大箱,怕是五个大学生都不敢说看过,说是秀才那都是说轻的!”

“工长,要不我们坐着聊?”马开合招呼着,“离三,图昆哥,坐床上说。”

“诶,不要再叫工长啦,听得我都觉得自个快四五十了。”

李工长指着自己这张饱经风霜、粗糙黝黑的老脸,自嘲道:“其实别看我面相老,今年我才刚迈三十六的坎儿,没比你们俩愣头青大多少。所以啊,你们要不嫌弃的话,跟喊工头陈叔一样,就叫我一声李哥,或者四哥都行。”

“师傅,这可不成,这不差辈!”李土根一听,急了。“他们都喊你哥,额喊你师傅,那我不是——”

李工长教训道:“不是什么!又不是矮一辈,顶多跟你平,正好压压你,省得你尾巴翘天上。”

“可……可师傅,那额以后这帮人该……咋带!”李土根吞吞吐吐地嘟哝着。

马开合圆场道:“工长,咱看不如算了,怎么能管你……”

离三唤道:“四哥。”

“哎!还是他这性子干脆爽快,对我的脾气。”

李工长满意地点点头,伸手拍了拍离三的胳膊。啪,手刚一碰到他结实的肌肉,不住惊异,边有意地摸了摸,边说:“嘶,好家伙,这胳膊健肉,难怪刚才两个大学生跟软柿子似的,合着你是孔夫子挂腰刀,能文能武啊!”

“有一股子力气而已。农民嘛,没有身子骨撑着,怎么下地干活。”离三把烟屁股摁在脚底板,掐灭了。

李工长一愣,叹息道:“呵呵,也是,当年如果我有你这副身板,估摸着也下地干活,指不定跟不了工头到外面打工,或许现在还埋在田里捯饬庄稼呢!”

“师傅,你这话说的,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得亏谢老天爷没赐你这样的身板,不然你那钢筋砌墙的绝活哪学啊,又咋能成了钢筋组的头儿呢,把钱挣得哗哗的!”

李工长摆摆手,苦笑道:“土根,你不懂的,师傅我宁愿用这门手艺,死也要换他这一身身板。不然,哪能留村里种田!”

“种田?嘿,师傅,刚您没听工头在席上说,这年是额们农民工的年,出来打工,可比窝村里的庄稼汉子富多啦,咋到了你这儿,反过来想回穷沟沟里?”

“种田不好吗?我十八十九要是有这副力气,爷奶爹妈姐仨三代人,就不用都指望我高考了。每天跟他们一块早起晚归,下田里播种、耕田、插秧、收割,辛苦归辛苦,可自在,不用再像读书那会儿,读了有那么多心眼,读完有那么多痛苦。”

李工长打了个酒隔,面红耳赤,眼睛不知是醉的,还是哭的,渐渐通红,“可是,哈哈,我没有力气,连劈柴都嫌废木头。结果倒好,书也没念出个名堂,倒是人变得跟个开了瓤(rang)的倭瓜,脑袋空空的,除了张嘴吃饭、拉屎擦纸啥也不会……”

“四……四哥,你……”马开合见他动情,想开口宽慰,忽而注意到离三看向自己,微微摇着头暗示不要出声。

接着,离三指了指虚掩的门,“开合,你去把门带上,顺便跟屋外还在打牌的室友说下,让他们等会儿再回来。”

“慢着,土根!”李工长叫住李土根,脸转向离三,“你小子,是不是看四哥今天酒喝高了,憋不住心里话,想成心四哥倒苦水,看笑话吧!”

离三说:“四哥,虽然中午见一面,现在见一面,才两次见面,但你既然让我们叫你‘四哥’,说明咱们还算投缘是不是?”

“是啊,才第二次见面。”

李工长喃喃着,忽地捶了离三胸口一拳,“成,反正在心里憋了十多年,难受又憋屈,是该找些人聊聊。既然不嫌耳朵吵吵,那四哥就说,你们呐,就当听故事随便听听得了。”

“哎,师傅,等等,额去关门。”李土根飞速地关上门,又兴冲冲地点了一支烟,如吃瓜看戏的群众,一边抽,一边等故事。

李工长双手磨了磨大腿,纠结了一阵,慢慢地开口:“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要你们管我叫四哥不?因为我跟这个‘四’有个缘法。”

“在家里,我排行老四,也是老幺,前头三个都是姐姐,我自然成了独苗。在家里,上至外公外婆爷爷姥姥,下至三个姐姐,没人不宝贵我的。”

“当然,不止是因为农村的传统,男丁以后要撑住门梁、传宗接代,更要紧的是我爹妈生我生的玄乎。当时,我妈怀我的时候,刚好是村子里头搞结扎节育的前一阵,家家户户没有妇女主任上门,还能接着生多胎。偏偏,赶巧了,十月怀胎,打我从娘胎里出来的第二天,从公社来消息,村里就不准再随随便便怀胎生育。因为这,我姥姥觉着我就是老李家命中注定的香火种,说我这叫侥天之幸,一家人可不得更疼我嘛!”

咚咚咚!

突然,门外有人重重地敲着门,打断了李工长的思绪。

他罕见地发火,冲外面喊:“次你、娘!给老子到外面憋着,什么时候老子说可以进来,你们这帮私呀咯仔(死了、爹的种)再给老子进来,搓打门娘咯。”

第二十章 工长的名及背负

这么一吆喝,动静戛然而止。

李工长拍了拍裤兜,摸出一盒红双喜,往上抖出一支烟,牙咬着过滤嘴叼在嘴里。

“师傅,那帮人没眼力劲,你犯不着对他们生气。”

一想屋里住的多是李家村的,李土根急忙凑上去,“来,点上火,消消气。”他腆着脸,边搪塞,边给李工长点着火。

李工长默然地点点头,抽了一口。慢慢地,一缕烟雾自他口鼻里徐徐飘出,吞云吐雾间,他幽幽地说。

“后来啊,我满岁了,按乡里的规矩,人该抓周了。四哥我,刚出生机灵,挺争气的,爬啊爬啊,一抓抓到一支笔、一本书,立马我爷奶高兴坏了,觉着是老天爷送老李家一读书种子,将来准有大出息。因为这,当属最高兴的我爷,马上下主意改名,不兴用土名碍了运道,非要走山路走水路,走了四五天,特意跑到龙虎山,找道士求赐个名字。”

“让你们唤四哥,就有这出处。本来,道士取的是‘天四’。”

马开合意动,大拇指在其余四指点了点,掐掐算算,“四哥,这名字行啊,既合着你家里尊卑的行次,又应衬文曲星的星位。”

“啥,啥星位?”李土根挠挠头,一脸迷糊。

啪,倒是李工长,一拍大腿,激动往马开合前头进了几步,“对,你说得很对!是这意思,我爷从道士问的就是这意思,说是老天爷吧我送到你们老李家当老四,命里将来能出世个文曲星,因为文曲星就是北斗的第四颗星。”

“唉!”李工长叹了口气,“只是啊,我爷说名儿不行,‘四’听起来像死,这不是咒老天爷死吗,觉着不吉利,有冒犯天威的意思,就让道士改,结果一推二推,改成了‘天甲’,说是文曲星是主科甲星,又说以前的科举头榜叫甲榜,科举前列叫甲第,取这样的名字有讨喜盼望的意思,希望将来能步步高中,高居甲等。”

“所以啊,四哥我又叫李天甲。这个名字,打从小学到高中,我一直喜欢,为它足足用了一页纸练签名,就为写的好看,对得起它。事实上,我也真没有对不起它过,没有对不起过我爷扛两袋白面给我讨来的这个名字!”

李天甲戳了戳自己的胸口,目光坚定,却想到了什么,转瞬消沉下来,面带苦色,愁眉满目,喉咙蠕动了一下,想说说不出,如鲠在喉。

直到猛吸了一口烟,苦涩的尼古丁令人暂时的麻醉,李天甲忘却了痛苦,喃喃道:“直到我面对着高考这道坎儿——”

话音落,一句话寥寥的几个字,像锯子般割裂着他的心,他的脸色煞白,哆嗦不止的手一不留神,把夹在指间的烟掰成了两截。

“不是四哥吹自己,当年在高中,四哥说不上是数一数二,至少前二十是有的。可……可……”

李天甲垂头丧脑,抿抿嘴,苦笑着,“可临门一脚,他娘的竟然射偏了。寒窗十年,别说是什么重点大学,连个省城里的学院都进不了门。可笑的是,平时比老子差的那几个,居然一个个考上了。你们可能想不到,那时候你四哥关在屋里,闹啊哭啊,骂啊叫啊,到最后跟死了似的,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像具干尸。是姥姥,是她劝的我一宿,说这是运道不在我身上,老天爷他突然打了个盹,把哈欠打在我身上。家里人,村里人,同学老师,都觉得邪气,我也纳闷,不服气,更不甘心,考呗,再考一次,准能考上!”

“可是,可是——”

颤音越来越明显,隐隐能听出哭腔,李天甲用力地翕动着鼻翼,辛酸泪在坚毅的眼眶里滚了又滚,“结果呢,整整三年啊,三年啊,贼老天打了三年的盹!这盹,害得我家倾家荡产,还得向外借债给我复习,害得我仨姐成天让她们婆家人数落耍白眼,害得这个叫‘天甲’的青年人,脑子像开了瓤的倭瓜似的,除了读书一无是处,连下田种地都是糟蹋秧苗,吃喝拉撒,呼吸空气都是浪费粮食。”

“但苦的是,三年啦,眼瞅着当年念中专的同学都分配了工作,而我这个高中生,毕业了却一事无成……到头来,反而害得我爹妈为了拼命挣钱给我复习,烙下一身的病根,更害得我爷爷临终前自责不该改我的名字,愧疚是自己坏了我的运道妨了我的命,到死都没有合上眼。”

李天甲心痛地又抓又挠自己的头发,头皮都红了一片。接着他哭,但并非挠疼了抓痛了,是心在滴血,龇牙咧嘴,涕泗横流,口水从他的嘴角流下来,像米浆似的挂了下来。

“后来,爹妈累趴下了,不得已,靠着我三个姐姐顶着娘家人的压力,隔三差五地接济,才不至于饿死爹妈,跟废物一般的我。不会种田,不懂放牛,不会喂鸡,不懂养鸭,呵呵,什么都不会,一点儿都不会,你们是不是觉得很可笑,一个农民家的孩子居然一点儿农活都不会!到最后,还是我三个姐姐,到处求人家找门路,把我硬塞进村里的烧窑里搬砖,勉强糊弄口饭吃。”

“可你们知道吗?就算活得这么窝囊,活得都不是个男人,不是个儿子,不是个弟弟,我爹妈,我仨姐,一直以来没有恨过我,嫌弃过我不争气,没有怨过我不能像村里其他考上大学的一样,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哈哈,哈哈!”

李天甲忽地发了疯癫,双肩颤抖,他手指指着自己的脸,强扯起嘴角,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比哭笑更难看。

“哈哈,这哪是文曲星!”

啪,他猛然扇了自己一巴掌,眼睛、眉毛、鼻子、嘴挤成了一块,“分明就是老李家的灾星,扫把星,是老李家倒了十八辈的楣啊,生下我这么个祸种,祸害了三代啊!”

说着,正当李天甲扬起右手扇向右脸,啪,离三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死死地不让他再动,面无表情道:“四哥,难道你这几年,书没有认真读,试没有认真考吗?”

“没有,怎么可能,爹妈豁出命供我,我能不认真?我恨不得整天都是白天,整天都能不睡觉,从早学到晚,从晚学到早。三年,人有多少个三年,可我就是三年面着壁过来的!”

李天甲情绪激动,甩开离三的手,霍地站起来,“这样的日子,比蹲大牢还难受,你们不明白,你们不会明白的!”

“四哥,我们是不明白,可我们听着就感觉难受,何况是把你努力一直看在眼里的家人呢!”

离三站起来,拍了拍李天甲的肩膀,“所以你刚才也说了,他们不怨你不怪你,因为有时候,过程比结果更能让人明白。况且,一个结果代表不了一生,人的一生可以有很多个结果。”

李天甲捶了离三一下,泣极转笑,“哈哈,到底是考上大学的秀才,看事说话,一下子就到根上。”

又忽地,他伤感地哀叹道:“唉,不比我,人迟钝,但后来才琢磨出点味道。是啊,高考考不上,还可以干别的嘛,活人还能让它憋死了!”

李土根羡慕道:“高考啥呀师傅!你看你现在,手下管着二三十号人,工钱比起那些个大学生,不高出个个头来?要额说,你跟着工头是跟对咧!”

“是啊,要不是陈老哥回村招工的时候,点醒我说,‘成天惦记个独木桥干啥,桥那么窄,可天地宽阔着呢!’因为这句话,你四哥我,是村里独一个跟着工头到外面找饭吃的。”

李天甲抹了一把眼泪鼻涕,又抽了一支烟,吸了几口,平复了心情,他回忆道:“可饭一开始不是那么好吃的,也不尽是人吃的,是给猪狗吃的。刚开始,工头跟我到的是鹏城,听听这名字多好,鹏程万里,又靠江海,扶摇而上九万里啊!可我们小地方来的穷打工呢,就像是遭人厌的麻雀,啄点小米就给人当成‘盲流’。”

“在那里,苦都是轻的,罪才够多。最落魄的时候,喝口冷水都塞牙缝。”李天甲伸出三根指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捡垃圾堆里的剩菜剩饭,睡桥洞下面的大通铺,给人追过、给人撵走,从哪走哪都自卑低头,从哪走哪都得摇尾巴做狗,求他们赏坨屎吃。”

“就这样,到了这念头这岁月,终于容咱们缓口气,不用趴着改跪着,跪着求人赏碗饭吃。”

李天甲看了看离三,又望了望李土根、马开合,“就这么跪啊,跪啊,饭没有吃饱,却悟出个道理。其实,土根说的不对,工头说的似乎也不全。天是那么阔,可看的,不过是一只坐井里看巴掌大天儿的癞蛤蟆,那天属于别人,但不属于我。我知道自个有几斤几两,我能吃蚊子、能吃苍蝇,能做梦想吃天鹅肉,但那都是井里,一出了井呢?我他娘这只癞蛤蟆,就是吃条虫都得学狗,叫三声汪汪汪。”

马开合以手扶额,一些艰辛苦涩的回忆令他无不感同身受——都说强者高处不胜寒,敌人很多,但弱者就少吗?敌人多,坏人更多——他有感而发,眼眶逐渐地通红,眨动着丹凤眼,有一种我见犹怜的错觉。

李土根同样听得目瞪口呆,看着李天甲,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感到陌生,重新从上到下打量这位穿着军训淘汰下来的训练服的男人,他是自己的师傅吗?

离三舔了舔干涩的双唇,手指交叉并拢,目光里闪烁着说不出道不明的光。北得其龙,南得其凤,咱就是条狗。在村里吃屎,行了千里来城市,莫非只是换个口味,跟屎差不多的垃圾吗?

“独木桥要走。”

李天甲搓了搓手,之前激昂的语调转而以低沉而沧桑的嗓音娓娓相告。

“是,虽然它又窄又险,而且千军万马跟你抢着过,可始终是要过。过不去,再不济有无数人,一块干瞪着眼陪你,但过去了呢,现在不谈什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至少一个人能容纳的天地,大了,宽了,不是癞蛤蟆能比的。最最关键的是,这样的独木桥,像我们这样的人半辈子、一辈子,又能走上几回?”

“没有几回,那阳光道,更是没有。一想啊,与其天天眼巴巴做白日梦,梦自己上阳光道,倒不如走几趟独木桥,咱再自己回来造一条道。所以啊,虽然咱就一穷打工,可再不济也比乡里我那几个姐夫、姐姐强。让他们砸锅卖铁,或许都没能力供他们的娃读好念好,上县里乃至市里的高中,可我省一省,吃穿留点,偶尔抽烟喝酒,省总是能省出来的。”

李天甲掰指头,边算计,边说:“供大外甥,供二外甥,供仨个外甥女,不但要念最好的高中,还要上辅导班,不因为别的,就因为在他们这个年纪,读书就是他们最能看得见、最能摸得着的独木桥。只要能撑着他们走过去,我这个做舅舅的不求什么人成龙成凤,做大官赚大钱,只求起码比我这落魄的舅舅强就知足了。”

“这,就是咱现在的命,就是咱后半辈子的念,是咱欠三个姐姐、欠爹妈、欠爷奶、欠我李家祖宗的债。四哥必须让咱李家出一个大学生,四哥必须把他们供上大学,读到哪供到哪,哪怕读到国外去,老子割血卖肉也咬牙给他们撑着,不把他们送出独木桥绝不罢休,除非哪天我累趴下死了!”

“土子,给我两根好烟。”离三比比手,李土根一回神,忙把剩下不多的利群拿出来。

他把烟递给李天甲,“四哥,烟没了,再抽一根。”

李天甲不客气接过,他们俩由马开合、李土根帮忙燃着。

烟一缕一缕徐徐冉起,香烟捏在离三的指间,他嘬了一口,思索着。

好风凭借力,送人上青云。没风,腿走麻了也要爬上去。不然,一辈子耕的田,在你眼里,它只是庄稼地,一辈子看的天,在你脑里,它只是日月星。可从天上观,这田可不单单是庄稼地,它也是发财池,这天可不单单有日月星,它还有银河系。

放眼看世界,眼力有多宽,人非生而知之,比你懂世界的,或许生的比你好,兴许连你的出身都不如。但他就是比你看得更透彻。这,有的靠知识,有的靠见识,有的靠赏识,有的靠卓识,还有就是结识。想得到它们,一开始的反倒要先有胆识。

“四哥,我敬重你。”离三由衷地说。

“敬重啥啊,应该是我看重你!不然我不会让你们轻易喊我四哥,就因为你,因为你小子能拿出这样的书,还看着这样的书,还看懂,我佩服你,我打心里佩服!而且,服气,知道为啥不?”

“为啥。”

李天甲朝离三竖了竖大拇指,又指了指门外,“和你一比,像屋外这些从村里走到工地里的,可能就是他们一辈子唯一能迈过的独木桥,活到老或许混成你四哥这样,没什么出息。”

“可你不同。”李天甲摇了摇头,“你反而跟咱工头很像,都是自己撞南墙,为自己寻桥问路,既不求佛,也不拜仙,一步一步下去先苦后甜。虽然,我不敢猜你以后能走到哪一步,但肯定,你小子绝不是这个工地能够容得下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诶,土根,那啥电视剧啊,什么金鳞……”

“师傅,是电视剧《风云》啊,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李土根补充道。

“什么龙啊,一条虫,一条四处找草吃的虫,都不知道猴年马月哪天能结蛹化蝶。”离三嘴角溢出一抹笑容,看起来又傻又憨,典型的胸无大志的老实人。

“那就先留下来,跟着四哥干钢筋。”

李天甲豪爽道:“我明天会跟工头讲的,把你们两个调到我这个队组,跟土子他们一块搞钢筋。虽然,我不清楚你们干得利不利索,但工地上的活,只要有人肯教,只要你们肯学,肯定能学成,最主要的是,我看你们顺眼,教得舒坦多了。”

“成,师傅。”马开合怕李天甲反悔,开腔改口。

“哎哎,别叫师傅,还是叫声四哥,听着顺耳多了。”

第二十一章 给我的路,只有独木

盛宴以后,杯盘狼藉。打扫干净,大家伙的热情劲儿,随着酒的催发,渐渐为一天积攒的困乏所取代,各自作鸟兽状四散,回巢栖息,独留下今天值班守夜的弟兄。

他们提着手电筒,明亮的光在漆黑的夜里照射,落地的光圈比天际的昏月又圆又皎洁。斗转星移,地上的月,在黑不溜秋的工地里慢慢地移。

汪汪,汪汪。

工地里没有一点儿冰冷嘈杂的机器声,倒是犬吠声在寂静中若有若无地响起,像极了村头里哪户不安生的狗在乱叫。一时间,幢幢有着骨架尚无血肉的住楼,偌大空旷堆积着各色建材的工地,以及偏居一方以及黑灯瞎火的工棚,在万籁俱寂中,恍恍惚惚如工人记忆里相熟的农村。

汪汪,黑鼻叫得越发的响,兴许是突然来了几个新人,多了几种生人的味道给刺激的,也或许是餐桌的残羹剩饭飘着味,飘飘忽忽飘到灵敏的狗鼻子,勾引得它异常活跃。

但不管怎样,狗叫声,宛如腐草下的萤火,时而有时而无,静不下来,就一阵接一阵地传向隔了老远的工棚这儿,闹腾得好生要安歇的工人们辗转翻身,床板随之咯吱咯吱发出声,竟莫名有了共鸣,再加上宿舍里不可避免的鼾声,演奏出一首月下的协奏曲。

呼,呼。

夜深人静,两眼朦朦胧胧,闭着是一片黑,但脑袋却一直清醒。独在异乡,尤其是第一次,睡下是不易的,睡不着才是正常的。而睡不着,又容易胡思乱想,东想想西想想,更不容易做梦,做不了梦,意识就在静躁之间徘徊回荡,像个人在小巷里来回踱步。

一般这时,他们一开始回想都格外有序,想想今天的所见所闻,比妨遇见什么人,看见什么事,有什么喜怒,有什么哀乐,渐渐地,犹如无头的苍蝇,忽而遐想过去,忽而幻想将来,其间好坏各半,忧喜交加,没个因果,没个逻辑,想哪是哪。但最后,总归人踱步也会累,想同样会累,终于困了,留着欢喜,或者,留着悲伤,沉沉地入眠。

但也有的思绪活跃到睡不着的,比起瞎想,更喜欢小声嘀咕。

“仲牛,仲牛,睡了吗?”

“狗剩,二娃,怎么都睡了。”

等一一快问了个遍,总算有个浅睡的给嚷嚷醒了,他心里来气,冲发声的那边发火,“瞎嚷嚷什么,还睡不睡觉!”

李超被人一喝,立马像受惊的老鼠钻回洞,心虚地安静了片刻,等再也没了动静,又自言自语,声音细小得如蚊蝇,嗡嗡振翅。

“……你说这名额分的,也忒稀里糊涂了,额们村六个,才给了离三一个。他,额就认了,可凭啥她上铺那瓜娃子也能选中!”

牢骚抱怨不断,一直萦绕在离三的耳畔边,把他从轻微的睡眠中唤醒。难得,一般沾枕头便睡的离三,难得失眠。

但似乎不为捷足先登,当上钢筋小工,也不为李天甲的啧啧夸赞,而是李天甲酒后的那一番吐露的真言,仿佛奔腾澎湃的激流,不仅冲击他胸中的沟壑,而且在心的幽谷里回旋,久久难以平静。

路,敢问在何方?

这不是他第一次的呐喊,在黄土地,在李家村,在李婶病倒,一家重担压在十三岁幼嫩的他肩上,那才是第一次他在光天化日下,与其说呐喊,不如说是质问。因为他茫然,虽拔剑四顾,有力有气,心却不知所向——

直到语文课本上,遇到了迅儿哥,一接触他那句——其实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一下子,他有了一丝的顿悟,大道如青天,重合的是走的人多,比如高考,因世情,因国情,因人情,隋唐到现今,无数寒门子弟一个个,前仆后继都在走同一归路,可人生多歧路,难免分分离离,各自走各自的路,你不愿意探险就走寻常路,你甘愿冒险就走不常路,甚至,你可以走绝路,或许置之死地而后生。

路很多,他的路是什么?

因为迅哥儿给了他第一次答案,离三觉着能给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无数次,为此他到图书馆取下他的一本本著作散文,疯狂地寻找路的出处,就像一个迷路的人满头大汗,四处寻问路。

最终,他果然找到了一句新的——什么是路?就是从没有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从只有荆棘的地方开辟出来的。

这就是他的路吗?披荆斩棘。

这就是他的道吗?负芒披苇。

困难重重,可再险峻重重,困难又在哪个方向?离三不禁困惑,一个日头接一个日头,苦思冥想。时而年轻气盛,有好高骛远的志向,怀不切实际的抱负,时而畏缩如鼠,有安土重迁的羁绊,有当牛做马的奴性,但都付诸岁月汪流,来不及摸着石头走,就在春夏秋冬,随一年的四季,穿上单衣脱下,穿上棉衣脱下,而任何一刻的不平凡也褪下,离三重归了平凡。

是,他的路就是平凡,一条平凡之路。

十五岁,他坚定了下来,人走的,人没走的,但至少要走出一条成功路,或有岔路,或有歪路,也或有不平路,可他就是要走出一条路。

于是乎,忙着打小工补贴家用而荒废学业的他,某天某晚,半夜从熄灯宿舍出来,静悄悄地溜到那充满着屎尿、弥漫着骚臭味的厕所,借3瓦灯泡的橙黄色,翻动一页且一页,窝着一年复一年。对于离三,书中没有黄金屋,书中没有颜如玉,书更没有香味,有的只是尿骚怪味。

然而,臭气熏天里,弥漫的是沼气,是易燃易爆炸的气体。砰,经离三心头复燃起的星星之火一点,立刻一发不可收拾,不再是窝囊地残害花花草草的野火,而是温暖他在炎凉冷暖中的心火。

任东西南北风,任雨打风吹,火种不熄,一直向前,一直向前,那条路开始清晰了,如临深渊,他要走过的就是深渊。而那条路,也许是看过,才更清楚,比李天甲更清楚,为什么自己偏偏要走独木桥,因为他的前半生,只有独木桥。

通往自个的姓,是。

通往成功的路,是。

通往沈清曼的路,也是。

毕竟,他只是一个农民,不是华西村这样富余的农村娃,是穷乡到僻壤的山沟娃。山沟嘛,不就是要爬,不就是要翻,不翻山越岭,不跋山涉水,不走羊肠小路,不走铁链飞索,否则他能到哪,他哪也不能去。在山沟沟里,他就是一条山狗,有一个穷穷的鼻子,出了山,它顺着富贵的味儿,千里奔乞。

想着想着,两行清泪不禁从合着的眼里流出,但离三没发觉。千头万绪早已化成了睡意,迷离中,最后的最后,在似醒似睡的状态下,他希望着,希望自己能从平凡的农民工不骄不躁地开始,不气不馁成为一名不平凡的农民工。

年轻,精力足,一顿不踏实的睡眠并不影响第二天的劳动。

第二日,清晨6:14,东方既白,白得跟鱼肚似的,距离开工还有16分钟。

洗漱台前扎堆满了人,一个接一个拧水龙头接水。

厨房在最左侧的一间,早餐照旧排队领。

咣当,咣当,刘师傅手里的铁勺,就是开饭的信号。

他的面前,一张木桌上放的是一锅热腾腾的白面馒头,一张放的是一盆冒热气的稀饭。门口,已是大排长龙,饿着肚子的工人拿着碗筷探头探脑,眼巴巴等着轮到自己。

工地的早饭是定额的,一人三勺稀饭、两个馒头。但凡吃完觉得垫不饱肚子的,可以到外面的早餐摊儿。

离三起得很早,精气神不会因为少了一觉就萎靡不振。他早早地起来,跟马开合一块洗漱,领了饭蹲在一块地儿跟李天甲、李土根他们一块吃着。

“哎哎,你们是地主的少爷,还是哪家的娘们,哪有人像你们这样吃!”

李土根发现李仲牛、李超他们竟小口小口呷吃着,拿筷子铛铛敲起碗,“额给你们做一遍,看着啊,好好学学。”

说完,他立马行动起来,不像刚来的新人一样把馒头搁稀饭里,也不像他们一样慢慢吮吸着,而是悠悠地在粥面上吹吹凉,接着双唇紧贴在碗的边沿,猛地张嘴按顺时针转动着碗。

吸溜吸溜,等转上一圈以后,李土根碗里连米带水已经一起被吞咽下肚了。

“瞧明白了吗!都学着点,按你们刚才的吃法,至少得多花四分钟。”李土根伸出四根手指,语气夸张。“知道四分钟意味着啥不!”

见他们一个个懵懵懂懂,李土根瘪瘪嘴,“等哪天你们来不及吃饭,做工做到一半肚皮发饿的时候,就明白了。”

“好了,土根,让他们慢慢适应,自己琢磨。”

李天甲转头看向离三、马开合,见他们的搪瓷碗一样已经空空,里面没剩下一粒米,欣慰地点点头。

“行,土根,一会儿你带他们到棚里熟悉下情况,到时候我再过去跟你们俩讲。”

“成,师傅!”

第二十二章 不对路

“呦,图昆,这么早就上工啊?”

“哎呦,哪,赵工长,你可比额早呢。抽烟不?”李土根迎面碰上赵工长,客客气气地递了根烟。

“大清早,就抽你的烟,合适吗,别你师傅又恼你了。”赵工长说是一套,做是一套,他不单拿,还从李土根的烟盒里多拿了一根,搁在耳边。

赵工长得了便宜,还不卖好。他一瞅烟盒的牌子,脸色一变,“嘶,俺说图昆呐,咋你档次低了呢,就大前门啊?”

“嗨,甭提了,赵工长,这不为了额几个同乡,稍稍手头就紧了嘛!”李土根打着哈哈,又恭敬着给点上烟。

“嗯,那是该好好打点打点。”赵工长吸了一口,大前门的味儿令他眉头皱了皱,微微不高兴,“这仨都是你老乡啊?”

“不不,这些是,那个不是。”

李土根指了指离三一干人,借口说:“嘿嘿,赵工长,要没事,额得先走咧。额师傅叮嘱了,让额带仨新人先到地方熟一熟,好等会儿上手。”

“行行,去吧!”赵工长再抽一口,嫌弃地砸吧嘴。

“哎!”

李土根背转过身,笑脸立马拉下来,翻翻白眼,暗自地啐了一口,嘀咕道:“娘咧,真倒霉,大清早就遇着煞星。”

“图昆,他是谁啊?”李仲牛偷偷瞄了瞄赵工长,见他把烟直接扔在地上。

“木工组的工长,诨号赵钱孙,一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老爱蹭额们这些人的烟啊酒啊。”

李土根说着,拍了拍李仲牛,“嘿,别瞅了,别让他记住你,不然有你苦头吃。记住咯,往后啊,大家伙见着都赶紧躲远远的,不要给盯上。这家伙属蚊子,甭管你穷不穷,都要吸你一管血出来。”

李超疑惑道:“可额瞧你刚对他挺……”

“废话,他他娘是木工组的头,额们钢筋组是续人家的活儿干的,他们要是故意马虎干不好,连累的可是额们!”

李土根无奈地叹口气,甩了甩手,“行了行了,说了你们也不懂。反正啊,听额的准吃不了。”

他边说,边把李仲牛、李超几个人,带到两幢住楼之间,那里排着一列队伍,再旁边是一辆辆手推车。

“嗯,就这了,你们先好好干,千万别给额丢脸!”

“诶,图昆。”李仲牛匆匆地拉住准备离开的李土根。

“咋咧?”

“不是,那到底额们得干这活多久啊,啥时候额们也能跟你、跟离三一样,也干钢筋呐?”李仲牛睁大了牛眼,满目期许。

“是啊,是啊,额们都想知道。”李超等人异口同声。

“这你问额,额又问谁啊。额又不是工长,不然,你,你,你,你,老子早拉你们进组。”李土根叉着腰,“这样,你们呐,平常的时候都备包好烟,人放聪明点,留意着其它组里老师傅老人啊,看上了人手艺,就跟娶媳妇似的,黏着他缠着他,总该能学个几手。”

一个、两个嘟哝道:“那得多大功夫?再说,有钢筋挣得多吗!”

“咋不多,就刚木工,那挣的就不比钢筋少。”李土根瞅了眼天色,“不多说了,总之啊,手艺是求过来的,不是人送过来的。行了,你们自己琢磨吧,额上工去了。”

话落,李土根冲离三、马开合,及另外一新人招招手,拐个弯往钢筋下料的工棚去。背后,有无数双充满嫉妒羡慕的眼睛注视着,每个人都恨不得取代他们的位置。

但是,工地是现实的,有多大的能耐,干多大的活儿。没干过木工,没干过水电,没有金刚钻,在工地可来揽不到瓷器活。

然而,总归什么都不会,却不能说空有一身的力气,应该庆幸自己四肢健全,能够施展十成十的蛮力气,从搬砖、运泥浆、抬脚手架等等,虽然挣得是最廉价的辛苦钱,时不时还得警惕工地里拉来其他的临工顶替,但贵在能者多劳,多劳多得。

不过相比较钢筋,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就是工棚。”

李土根指了指几根柱子上盖的几片生锈的铁皮盖子,又指了指对面。

“对面是仓库,平日里放额们多做出来的钢筋,要么雨天的时候继续赶工下料。但说真话,这钢筋,可比村里养鸡要麻烦多,不但得分清楚各自的筐,还要像护小鸡仔似的,不能让它们挨了风雨,受潮生锈哩。”

“走,额带你们到工棚里转转,认认今后的家伙事,都是额们的饭碗。”

李土根边走,边说:“呶,这台叫弯箍机,专门用来弯曲钢筋,造箍筋的。”说着,他又拍了拍就近的一台,“这个啊,是套丝机,专门给钢筋外面搞螺纹的。”

“还有这个……那个……”

李土根一一给离三等人介绍,另外像专门搞冷拉的冷拉设备、像专门调直和切断的机器。

“呦,图昆,这就是工长点的3个人吧!”

就在这时,钢筋组的工人用完早餐,相继地到工棚里。

“早啊,吴师傅。”李土根点头致敬。

忽然,有一青年阴阳怪气道:“图昆,听说这仨人里有俩是跟你一块的。”

“是啊,咋啦,梁二柱子,你有啥意见?”

梁二柱子是赣西的,跟他一起来的工地,两人之间也不因为什么,也说不出什么,总之尿不到一个壶里,偶尔说句话都有火药味。彼此间,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的关系越来越不融洽,基本见面连招呼都懒地打,冷面别头,最为平常。

梁二柱子歪着嘴,双指搓动道:“没啥意见,只是觉着你该给他们说说规矩,至少给俺们这些老人,一点见面礼,意思意思吧。”

“啥见面礼,额咋不晓得有这规矩呢!是你定的,还是额师傅定的?”李土根冷笑道。

“哎,俺说,你是不是觉着有工长替你撑腰,就牛皮啦!”梁二柱子迎面往前,拽天拽地的,没睁眼瞧李土根。“嘁,别人不知道,你那后面仨跟班不知道,可俺清楚得很哩。当年,是谁跟跟屁虫似的,绕着工长后头套近乎,前一句师傅长,后一句师傅短的……”

李土根登时来火,回道:“你他娘早上狗嘴里吃了啥,怎么尽在放屁!”

“呦,不跟你吃一样的嘛!嘿,那你不也在放屁。”梁二柱子邪笑着拌嘴。

“你!”李土根火冒三丈。

见情势不对,离三一把拉住李土根,“土子,别一般见识。狗咬人,难道你还咬狗吗!”

李土根先是一愣,望向一脸平静的离三,躁动的心一下子冷了下来,转眼清醒,反而嬉皮笑脸,讥笑道:“嘿,对呀,老子人干嘛理你这条疯狗。”

“不过,额说呢,怎么梁二柱子一大早在放屁,合着是昨晚吃老子的剩菜剩饭吃撑了,憋不住,哈哈!”他加倍冷嘲热讽。

梁二柱子一听,怒形于色,大吼道:“老子——”

“诶,大清早活还没干,咋先吵起来了呢!”

吴师傅喝止道:“是嫌早饭吃的太饱?那都住嘴,把力气都给咱留在干活上。赶紧的,趁着工长没回来,梁子,图昆,都各干各的事,不要吵吵!”

梁二柱子怒瞪了眼李土根,“你给俺急着。”又掠过他的肩,瞧了瞧刚刚维护他的离三,“你小子,欠老子一包烟。”

“滚球吧,一根你都甭想拿到!”李土根骂道。

吴师傅观察仔细,见梁二柱子脸色越发铁青,担心一个闪失就打起架来,他急切道:“梁子,还不干活!”

梁二柱子恶狠狠地盯着得意洋洋的李土根,磨了磨牙,终于,在吴师傅加重语气地呼唤下,他哼了一声,扭身离开,“你们给俺记着。”

“图昆哥,他是谁,怎么看跟你有仇?”马开合这时好奇地问道。

“梁二柱子,工地里赣西一伙的小头头,爱惹事,爱面子,打架斗殴,欺生敲人,要不是工头、工长看同是老乡的份上,又念在他干活利索熟练,不然早他娘让他卷铺盖滚蛋。至于他跟额,仇,没有,冤家倒一定的,梁子多得很,从刚进来就结了,不过没现在厉害。”

李土根瞥了眼梁二柱子的背影,“额估摸着,他是嫉妒师傅当年选了额当徒弟,把他打发给吴师傅当学徒气的。这人,就一缺心眼,哎,算了,不提他,还是接着刚刚的说。”

与此同时,梁二柱子同样侧着脸,斜视李土根,“吗的,以为找了几个同村的到工地,老子就怕他要卖他面子,没门!”

吴师傅疑惑道:“诶,我说你梁子有完没完,人图昆来工地,手脚一向勤快,跟工地里人也亲热,咋就单单你对着来劲呢!”

“师傅,你不晓得。这孙子太欺负人,仗着跟工长的关系,往组里塞了俩跟他一块的,把原本说好了进组的一俺老乡挤下去了。你说说,俺能不来气,俺能不替老乡出口气!”

“住嘴,这事是能乱说的!什么挤到名额,进组的事完全看工头、工长的意思,你咋地说好……”

“他就是抢了。”梁二柱子转过头,阴阴地看向李土根他们。

“……大致就这些。离三、开合兄弟,你们呐就先在这儿随便看看,呆会儿等师傅回来,他会仔细地跟你们掰扯。”

李土根把手搭在另一个新人的肩上,把他拉到一侧:“至于你嘛,工棚里的老人没空,你就先跟着额吧。”

那人木讷地答应了声:“哎!”

“离三、开合兄弟,你们俩在这站会儿,额带他去上工了啊!”李土根领着新人到一台空闲出来的套丝机器旁,手把手地开始教他。

环顾四周,需要加工、制作的钢筋摆满过道,十几个工人按照钉在木板上的图纸,分工有序地各干各的,作工有条不紊,冷拉、调直、切割等等十分熟练,全神贯注,丝毫不为工棚里来了三张新面孔而分心,俨然像一群工作热情、感情麻木的机器。

第二十三章 人各有命,富贵在你

仓库里,游荡着三个人。

李天甲一如既往,黄色安全帽,一贯的军训服。他走在离三、马开合的前头,一一细说钢筋里的门道。

“钢筋工,钢筋工,无非是倒腾钢筋的工人。掰直、截断、套丝、弯曲……绑扎,学会了,今后这碗饭你就端平了,吃上了。不过学之前,咱不要心急吃豆腐,烫了嘴,先得见识见识这机器做出的钢筋啊,到底什么样,明白有什么用。”

他说着,从右手边堆放齐整的一堆里,取出一根受力筋,“这个啊,就叫受力筋,是专门用在梁啊柱啊上面,没有它,房子即便盖起来,也跟纸牌似的,撑不过几阵风。”

“至于这架力筋……”

仓库不大,却容纳了工程基本所需的诸如受力筋、箍筋、架力筋、分布筋几类构型,但囤积的量只有一两天,兴许半天就要用去一多半。

李天甲介绍完,立定在分布筋堆积的地方。“认识钢筋各自的用处,可以涨点见识外,关键关键是给看图认图打点基础,一眼能瞧明白这里得啥构件。当然啦,要是你们单单只想学个上料绑扎,要么干脆就绑扎,那四哥前番的话就是扯淡,闲浪费唾沫星子。”

他转回头,看了看离三、马开合,“不过四哥看你们两个,不是单纯就想学点皮毛吧?”

“四哥乐意多教,那再好不过。我们不怕贪多,反正嚼的烂。”离三莞尔一笑,“只是四哥,你刚说看图认图,它究竟什么用?”

“嘿嘿,你知不知道为啥四哥我,能当上钢筋组的工长?知道是凭啥当的?”

“反正不会是走工头的关系,我瞧工头不像是任人唯亲的人,一定是四哥有啥真本事?”马开合说了句没用的大实话,却无声息间拍了两个人的马屁。

李天甲似乎很受用,他哈哈大笑着,“那肯定,没有点别的硬本领,光凭着作料绑扎哪能降服住钢筋组里的老人。实话说吧,四哥能当头,靠的就是这看图认图。不过得再往深一点,用行家的话说,就是翻样。”

“翻样?”离三细细地咀嚼着。

“翻样呀,说起来简单。就甲方啊,会把图纸给咱们工头。我呢,跟老赵、老孔几个,一块按照这图纸上的设计,得又快又准地算出大概的工作量。你比方说,工程用多少钢筋啊,钢筋得都做成啥形状,再多挤出点时间,还能算出整个活儿大概得用多少人,花多长时间。”

李天甲如数家珍,滔滔不绝。

“……总之啊,想当工头,没有翻样的本事,也得找几个懂翻样的人,不然就是盲人抓虾,肯定做不大。”

“这么一听,我们两个更要感谢四哥。本以为只弄点皮毛,没想到能学到一手裁缝的手艺。”离三说道。

李天甲性子直,绕不过弯弯,疑惑道:“裁缝的手艺,啥意思?”

“不瞒四哥说,我以前在村里那会儿打猎谋生。当时,一般完好的皮毛能卖个好价钱,不过扯了裂了、不完整,那价得跌个几成。”

离三回顾着打猎的生活,“可是啊,我留意到收购这类皮毛的人,他们往往有一手裁缝的好手艺,能把皮毛制成半成品,这种拉到集市里转手一卖,价格就是另一码,比不完整的要高。现在,四哥你不就是像裁缝,教我们这类打猎的更好的本事嘛!”

“啥裁缝啊,咱就一张飞,可使不了绣花针。”李天甲说了句俏皮。

“不过,当‘兵’打仗这看图认图的本事倒有。而且,四哥希望你们两个今后也要学会,不为着什么飞黄腾达,这么远的咱扯不上,就说翻样,比起苦哈哈地在大晒天绑扎钢筋,不仅多挣钱,还地位高,工头都不得不仰仗你。”

说话间,李天甲神采奕奕,脸上不免有得意之色。

“也就是凭这手,工头才放心把这么一个组交给四哥,四哥才有底气让下面的一个个服气。所以啊,你们想不想学?”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自然,不想当老板的打工,不是好打工。

离三点点头,感谢道:“四哥愿意教,我们求之不得啊。”

“得,别跟四哥客套。”李天甲从衣兜里摸出一张折皱不堪的纸,递给离三。“打开瞧瞧。”

离三展开,入的第一眼是“钢筋配筋表”五个醒目的粗体标题,视线下移,φ10@100/200(2),φ10@100/200(4)……表格下方里密密麻麻填有各类型号的钢筋。里面的数字,都看得明白,但是符号,没接触的门外汉,非常陌生。

“不用刻意想。”

瞧离三一项项看着,李天甲忍不住烟瘾,取下夹在耳边的烟,拿到鼻间嗅了几下。

他将将享受了一番,擦了擦鼻子,“你还没有入行,一时半会大多都看不懂。不过有的嘛,倒可以直接说。比如单上,是不是标了钢筋的直径,9、10、12、14之类,一般工地上的也就用这几种……”

“四哥,这低碳钢、中碳钢,中碳钢跟高碳钢以什么来区别?”离三指着单子,针对上面疑惑不明的地方,向李天甲请教,态度恭谨,说话客气。

一问一答之间,李天甲的脸上溢满笑容,看离三的目光里尽是满意,嘴上更是频频夸赞他讲得不错。

“一般工地常用的,有两种模样。一种就像这样的,有螺纹,另一种是开合旁的那堆,光圆光圆的,摸起来还跟娘们的脸蛋似的滑溜滑溜的。”

李天甲回答完最后一问,亢奋之余,才发觉喉咙说了许久有些发干,”就先说到这里,有些啊,没有必要着急弄懂。翻样这活儿,是讲究经验跟知识。以后上手了,照你们的脑壳,慢慢肯定能全学会。“

他望了望外面的日头,”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接下来四哥带你们到工棚演示一下机器该怎么用,这个才是你们的立足之本。到底是钢筋工嘛,不会钢筋那咋成!“

离三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在表单上。刚刚一番东问西问李天甲,说不上了如指掌,但也摸到了冰山的一角,再看例如φ8@200(2),大脑很快便作出反应,嘴唇张开,喃喃着:“直径8,间距为200,双肢箍。“

啪,李天甲见离三学魔障了,拍了下他的肩。

“怎么了,四哥?”离三敛回眼神,抬起头好奇。

“暂时啊先别琢磨,如果还有啥不懂的,等下班。下班以后,四哥这脑袋瓜子里仅有的,你只要不嫌弃,统统可以学去。”

李天甲面露难色,略显愧疚。一旁的马开合看在眼里,心里直呼离三不简单。从前,只见过被请教的端着架子矜持自满,但凡从嘴缝里挤出一点经验门道,请教的人哪个不得态度恭谨,可偏偏轮到离三,反而调了个个,倒是没教完的李天甲恨不得掏心挖肺,倾囊相授。

不简单,马开合凝视着离三的侧脸,心里又嘀咕了下,转瞬接腔调侃道:“四哥,你这样我可得替图昆报个不平了。听他说,他为了求你指点,那可是花了刘备请诸葛亮,三顾茅庐了才成的!”

“土根跟你都说了?哈哈,既然你个小崽子心里门清,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李天甲笑骂着,“你们,可真是一包烟不掏、一次腿没跑,就从我这里白学了全部的本事。不比土根,像你说的,三顾茅庐,硬生生装乖卖好,孝敬了四哥足足一个月才求来的。所以,待会儿回去以后,口风都严实点,千万不要让土根知道,背地里说我作师傅的偏心。”

“这,要不四哥,干脆我跟开合啊,都按土子的弟子礼来,不能让四哥你吃亏,也让土子没有别的想法。“

说完,离三转脸向马开合,“你觉得呢?”

瞧这么一件小事都做的周全,滴水不漏,马开合讶异的同时,心领神会道:“是啊,四哥,你把看家的本领都给咱,咱可不能白要。”

“诶,几包烟钱罢了,四哥不在乎。之所以乐意教给你们,按武侠里写的,完全是看在咱们对上眼了,意气相投,根本不为了别的,不然怎么对得起你们喊我‘四哥’呢!”

离三深情真挚地说:“一行有一行的门道,不拜师学艺,凭着一脑子楞劲儿想把这行撞出个门清来,那得花多少心思时间。而四哥你愿意这样教我们,不止是仗义,可是说是恩义了。”

“对,对,恩义!”马开合附和着。

“诶,就别兴着吹我了。啥仗义恩义的,无非就是钢筋这一点儿活,不值一提。说实话,除了翻样,就钢筋,它拢共才多少东西,无非就是下料和绑扎嘛。即便没有我教,顶多你们做工的时候眼珠子多看,脑子多动,再耗点时间在工棚里做久了,里面的东西自个琢磨,迟早能慢慢琢磨个透。”

“四哥客气了。这些东西对我哥开合这种刚进工地的新人来说,宝贵得很呐。至少我们不用跟其他人一样,两眼一抹黑摸着石头趟河。”

“嘿,开合,你瞧瞧,这就是秀才的嘴呐,说话一套一套,没几句就把四哥捧得心都飘起来了,哈哈!“

李天甲哈哈大笑起来,“不过,别以为吹你四哥,把我吹飘飘然了就能让我肚子里的墨水多出来!唉,四哥压箱底的宝贝就只有这些,和工头他比起来,呵呵,简直就像伟人说的,龙王跟乞丐比宝,太滑稽喽!“

一提及陈国立,马开合能看出李天甲的眼里充满了崇拜,他不禁奇怪—

因为从他不多而深刻的印象里,长着国字脸的工头,面相上看起来忠厚,可鼻如刀削,口阔声豺,眉目之间隐藏着狡黠叵测,微凸且坚的额头在疤痕褶子下慢慢磨光菱角,失了壮志,多了贪婪。尤其,按道理,本该老实持重的浓眉,竟在他的脸上显得小气浮躁,浑然不似离三这般的大气冲天。

马开合故作一惊,试探问:“工头他本事大着?”

”瞧你这话问的,你以为工头跟四哥一样只会一个钢筋的活儿?“李天甲摆摆手,”要真这样,工地这么多个弟兄不早散伙了,哪有眼下这副吃饱和暖的光景!“

“听土子路上说,工地上好些机器、材料都是工头掏钱先垫的,底气十足。“离三说。

“是啊,土根没说错,工地上不少的家当,都是工头花十几年工夫辛辛苦苦,一点一点攒出来的。也因为这,也不止是这,工头才能到今天这气候。俗话说的好,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饭。如果你没有吃饱饭的能耐,吃饭都可能咽死你。”

李天甲的语气中流露出敬佩之情,毕竟他一路跟着工头,见证了陈国立从无到有,由小做大的过程,而且一直是他的老班底,老底柱。

“但工头不一样,他就是一个敞开吃的种。你们想想,工地七八十号人,领着这些人干,不但得把工地里里外外的整清爽喽,而且对老板们给的各种图纸,要看得懂不含糊。除了这些,既得琢磨怎么使用工人,让底下人服你听你,又得琢磨怎么伺候老板,让上面人给饭吃。这就是当工头要做的份儿,呵呵,这里头的学问大着呢!“

马开合吹捧李天甲一句,“可是四哥,我觉着你懂得也不少,跟工头没两样。”

“这话说的,不废话吗!好歹我也跟工头走南闯北十多年了,就算是块榆木头都能长芽冒尖了。”

李天甲摊了摊手,“可木头,哪能跟工头比,他才是遮阴挡雨的苍天大树。且不说工头这些年挣下的施工队的家当,单单说出他的身家,就不是我这样的人能攀扯的。”

“四哥,这话怎么说?”离三问道。

李天甲神神秘秘道:“嗯,可以跟你们讲的,不过啊,你们自己听着就行,千万别传出去。”

他们俩面面相觑,都点点头答应,李天甲压低声:“其实工头他已经是沪市城里人,在沪市这边可有两套房子,孩子老婆也跟着脱了赣西的农村户口,转到城里了。“

“四哥,我虽然头一回来沪市,但之前听人讲过,现在想做沪市人可没那么容易。”

离三格外惊奇,因为他曾听沈清曼随口提过。据她说,沪市前几年的政策变动,户口不再是买房便能入,而是有指标限制,全年似乎只纳16万人,当中还有一部分要出给引进的高新技术人才,因此能落沪市的户就更少了。

“嗨,主要是工头人精明,会打算。他在00年的时候就买了一套松江60平的房子,当时有一个政策,叫什么蓝印户口的,掏钱就能入。这个工头也特意指点过我,叫我别寄钱给老家修缮老屋,从银行贷出款子买套房,搁城里升值。可惜呦,当时四哥人傻又倔,心里总惦记自家外甥、外甥女的学费,就没心思借钱买房……”

蓝印户口?这事李天甲不提,离三倒忘了沈清曼也跟他说过。通俗的讲,就是买了房的业主,可以另外花钱,一般一人二到四万不等就可以入户口,但在02年4月1日起,各地区开始渐渐取消。

“唉!”

李天甲一想到这事,气不打一处来,后悔自己不听工头的好意,竟白白错过了当城里人,尤其是沪市人的机会。他越想越难受,狠狠地拍了自己的脑门几下才泄了气。

“后来是真真没想到,房价会涨得这么厉害,政策也跟着改了,不允许花钱再入户了,害得你四哥我想从赣江农村变成城里人,再也没了门路。唉,现在想想,四哥我当真是被驴子给踢傻了,要不按工头提醒的,咬咬牙当年也买一套50平的,到现在,咱就能以收养的名义,拉个读书上进的外甥、外甥女过来,让他们有机会上沪市的高中!”

李天甲越说越火大,在自己的大腿上重重地拍打,又恼得直跺脚,来回踱了一会儿步,渐渐露出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情。

“嗨,还真别抱怨别人比你富贵,也别怪老天不公没给你机会,关键是自个没琢磨明白人家为什么能比你富贵。就比方说工头吧,他觉着沪市这几年的行情还得往死里涨,于是前些年又托关系,借贷买了一套徐家汇80平的房子,光自己贴的钱就有70来万。“

“而且人又瞅准了将来盖房子的活多,挣的也多,就推了一些店铺的施工单子,全都改接楼房的活儿。唉,这就是眼光啊,富人有富命,穷人有穷病,不是没有道理的!”对于陈国立,李天甲难以用言语形容对他的崇拜,因为在改命。

人各有命,有些人天生就大富大贵,这个“天生”,阴阳怪气点可以说是生个好人家,怪里怪气点可以讲是投了个好胎,因而他们的成功,在嫉妒的眼里,与生俱来不算本事,而当属理所应然,因为谁让他们有个好今生。

也因此,自诩投坏胎的他们,求不来便各安天命,今生修不来的命禄福缘,有的人便寄托来世,给轮回钻了空子,乃至像祥林嫂捐了门槛,情愿千人踏万人迈,所求仅仅是临终咽气前能拼个概率,仗着微末的阴德求个好的转世,不入畜牲道,也不重回人道又当一回畜牲。

但往往,也不尽然。

有的就知命不认命,只因奇思幻想里的某一天梦见了龙,哪怕倾家荡产都学一身屠龙术。这一屠龙,有始有终,有个异想天开的终点,有个微不足道的起点,一路上,伴随着冷嘲热讽。然而,谁又会想到,风云际变——

心中有“龙”的草芥屠夫,一直在耳旁风中咬牙切齿地坚持,磨刀霍霍,终于那一夜雷电交加,鱼龙在天舞空,他横空出世,名满神州。

他们是生来的好命吗?只是努力着,奋斗着,等来的必然。

“等这一单干下来,我估摸着等收到尾款以后,工头铁定会跟开发商打个商量,谈个内部协议暗地里以内部价买一套……”

李天甲发觉自己多嘴说了不该说的,忙收住嘴,再三叮嘱他们,“这些事情,我也是看在投缘才跟你们讲讲。平时就连土子我都没跟他提,你们可千万别在工地上瞎嚷嚷。要是被工头听了风声,那影响就不好了。”

“四哥放心,我和他嘴上都有把门。”马开合满口答应。

李天甲笑着说:“开合,你也别抻着脸了,将来或许你命里会有这一天。好了,跟你们闲扯了这么多,浪费了不少时间。我看还是加紧回工棚,尽快教会你们俩个怎么使机器才是要紧的!”

“是是,四哥话说的在理。船到桥头自然直,既然咱现在吃的是钢筋的饭,就不想别的,先把吃饭的家伙学精了,再谈以后。”马开合嬉皮笑脸,快步随李天甲一并往仓库外走。

离三面无表情,与他们并肩走着,心里在想,人人常宽慰自己,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可这话他是越听越别扭,一场富贵,难道有别人送你不成,不都是自己拼来的?

就算是不义而富且贵,不义也是自己做,命怎么注定!

第二十四章 找茬

四月开花季,乍寒的料峭风变得柔和,不再像二、三月份耍着刀子割肉刺骨。

阳光不甚毒辣,照在人身上倍感暖意。工地里从淮南来的脱下几天未洗、沾染着汗臭的“棉毛裤”,另外那些从大西北地区大老远来的也脱下“衬裤”,至于东北那嘎达,一样脱下“线裤”。

归根结底,他们脱的,和豫南来的同胞没两样,都是秋裤。说到底,五湖四海,在寒冷交迫时,穿的其实是一条裤子。

不仅秋裤,工地上有的还会脱下很久没洗的棉袄棉衣,只穿一件单衣,一条单裤。他们卷上裤腿,挽起袖口,两眼、两手、两腿,乃至身体的其它部位,悉数活动着投入到盖房建楼。

工人,从前是农民的他们,就像勤恳在地里种庄稼,正在机器的轰鸣下干得热火朝天。

白天,忙碌的身影多是钢筋工、木工、力工,到了夜里,等混凝土车一开进来,打灰工与砼工(tong,混凝土工的别称)的活最为多。

越忙越热,挂满脸的汗径自流下,曾几何时,这汗,这汗里的无机盐,落在的是他们承包的田。肥水不流外人田,辛辛苦苦大半年,毋论丰收,抑或欠收,自给自足。

然而丢下镰刀、举起锤头的他们,如今吃穿住行,尽管哪一样也都从汗水里得,但那一排排、一幢幢他们用汗水修筑的洋房住宅,却不像收成时的麦子,归他们。兴许一辈子,几代人,也轮不到他们。

而跟他们无缘无分的,又何止这些楼房。

无缘,是没可能,无分,是没福分。为生存,他们顽强地活着,犹如四下寻食的工蚁,卑微渺小却支撑蚁穴。只是,工蚁五月寿便获解脱,生而为人的他们要多久?

咕咕,咕咕。

拉直机,伴随着嘈杂的声音,作业着。

离三戴着粗麻手套,小心翼翼地向机器推送弯曲的钢筋。不一会儿,两只手套上沾上一层厚厚的油污。

咕咕,钢筋从他手里间慢慢地移动,摩擦得手套发热,上面的油仿佛给烧沸了,手像浸入了滚烫的油锅。不单单如此,偶尔,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钢筋上那些细小的薄刺,在滑动中,隐隐透过手套,割着他的手掌。

也幸亏,他这双手,推石磨蹭过皮,割麦子流过血,打猎劈柴、种田耕地,无不把老茧变得更粗糙,无不对炎热酸痛更加地忍耐。

咔,用拉直机里拉得笔直的钢筋,马开合宛如刽子手,手握着铁钳利落地夹断,然后抓起七米长、十二毫米粗的钢筋,放到一旁堆积的钢筋里,稳稳当当。

咕,咔,机器运转匀速,他们好似机器的一部分,像齿轮般跟上节奏,一根一根,一上手至少三四百斤,一撒手可能就一下午。

“喂喂,新来的,你们咋地回事?做事也忒墨迹点!”

梁二柱子站在工棚里,望着工棚外夕阳斜照的离三、马开合,在无风的傍晚,说着风凉话。

“想搁老子刚上手那会儿,光一个人,就比你们俩多。喂,你们到底行不行,不行就赶紧拉倒!”

“梁二柱子,你说啥呢!”李土根把围在脖子上的毛巾取下,擦了一把脸上凝满的汗珠。

“说啥,当然说实话呗。瞧瞧,也不知道是谁的人,这干活太慢了,下工了都没干完。”梁二柱子靠在机器边,抖着腿。

李土根冷笑道:“呦,嫌弃他们速度慢呐!成,你这么牛咧咧,不如自己亲手上,露一手给额瞧瞧,让额见识见识你啥速度。”

“凭啥!凭啥他们干慢了,就不兴说哩,就因为他们是你老乡?“跟梁二柱子聚一块的打赤膊的一人,站出来助阵。

“透呀嘛!梁杆子,你说啥呢!”李土根一听赣西组团针对他同乡,一天的酷热积攒的燥火,一下子掩不住,爆发出来。

“嘿,跟二柱子一样说实话吧。咋啦,仗着有工长不让咱说啊。嘿,咱偏要说。”

梁杆子撇撇嘴,无视李土根的怒瞪,招招手起哄道:“诶,大伙来评评。同样三点上工,呶,瞅瞅,瞅瞅他们,有谁见过这样没完成量的,见过吗!”

“呦,又是你们俩!”

就在这时,领着一组完成今天任务的李天甲,悠悠地回来。

他从老远便听到争吵声,走近了一瞧又是熟悉的面孔,又是一样的刺儿头,双手负背,笑眯眯道:“这是当上工长啦,还是我让你们暂代啦?”

梁二柱子嘴硬着,“都没有,我只是看不惯有人干活慢。”

“噢,看不惯?”李天甲看向梁杆子,“你也是这意思?”

梁杆子一瞧是工长,欺软怕硬的性子一下子暴露,缩了缩头,讪笑说:“不,是,工长,我也是这意思。这不这点我寻思想快下班,可那俩孙……那俩人干活慢,不拖着弟兄们不下班吗?”

“呦,你来寻思?这工地,工头不寻思,这工棚,我不寻思,倒是你梁杆子费心啦,天天寻思。”李天甲脸上的笑容更甚,可在梁二柱子、梁杆子他们眼里,恰恰相反,阴冷的很,冷得他连打了两个冷颤。

“工长,二柱子不是这意思。”梁杆子哆嗦着说。

梁二柱子连连点头:“是,是,他没这意思。”

李天甲脸色陡然一变,“没这意思,你他吗的咋呼啥!”说着,他上前就是一脚,踹得梁二柱子踉踉跄跄,又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拉扯到跟前,破口大骂道:“老子才是工长,娘咧,什么时候轮到你个小娃娃管!还嫌慢,也不撒尿照照,自己刚来啥样。就你那游手好闲,他们俩刚上工这劲儿就比你强。”

“再说,你懂个卵子!”

他冲梁二柱子怒目一瞪,转向工棚里投目来的众人,又笑着脸,欢喜道:“他们的量,半天就做完了。中午吃饭的时候,跟老子提过一嘴,给我吓了一跳,以为在吹牛。结果来一看,嘿,还真他娘全做完了,还憨憨地问咱下午再干啥。大伙,咱能说你俩小子真是个人才,活干完了就下午歇着吧,能这么说吗?”

“不能吧。”李天甲摊摊手,朝仍然干活的离三、马开合指了指,“所以啊,我给那俩家伙,又多定了咱们一天的量。大伙瞧瞧,他们现在堆了有多少!”

“原来是这样。”

“1天,那可不少啦。”

“可不是,瞧那量,估计差不多啦。”

众人窃窃私语着,再看看离三、马开合的身影,不由地收起了小觑轻视,回头又看看慌了手脚的梁二柱子,彼此熟悉的不好直言什么,但眼神里,若有若无地埋藏小心思。

“是这样,工长你不会包庇他们才这么说的吧?”梁二柱子有话说话,质疑道。

李天甲一听,便听明白。“咋啦,你觉着是我点了他们的名,就一定会照顾他们?”

梁二柱子嘴倔:“我没这么说,我只是没见着。”

“都搁仓库里了,要不陪你瞅瞅?”李天甲气笑了。

“工长,梁子他不懂事,没弄明白就瞎嚷嚷,可他本心不坏,只是心急了点。你看,要不算了?”身为梁二柱子的师傅,吴师傅挺身而出,为他求情收场。

“成,吴师傅这么说,咱得卖你个面子。不过呢——”

李天甲松开他的衣服,提脚踢在梁二柱子的腿肚子上,“咱也不能光看着。你!嫌人慢,等急的话,那你就赶紧搭把手啊,帮忙抬钢筋去,别他、娘闲站着风吹屁股。”

“搬搬,都是工友,该帮忙,该帮忙。”梁杆子胆子小,顺着杆子就往下爬。

梁二柱子则抻着脖子,在众目睽睽下给这么教训,但好面子的他敢怒不敢言,双拳紧紧攥着,一直到吴师傅狠狠地看向他,他才不情不愿地跑过去,帮马开合、离三他们抬运起钢筋,来回四五根钢筋一趟。

“大家伙也都别闲看着,趁着下工的点还有会儿,都过去搭把手,把钢筋抬进工棚里。”李天甲发号施令,让但凡有空都上去帮忙。

离三并肩和李天甲一样运钢筋,边走边说:“对不住,四哥,活慢了,连累大家了。”

“诶,别听梁二柱子鬼扯,机器就这么快,难不成吼一嗓子还能变快不成。”

哐的一声放下钢筋,李天甲拍了拍手,夸奖道:“倒是你和开合干的不错。好家伙,才上手没几天就干完了这么大量的活。嗯,学的不赖,真有你们的。”

“主要是四哥教的好。”离三反夸了一句。

“打住打住,高帽子就别往四哥头上戴,咱就适合戴戴土老帽。”

李天甲说说笑笑完,忽地问道:“奇怪,你们咋惹到梁二柱子他们的?”

马开合回答道:“按图昆哥说的,他跟梁二柱子不对付,可能因为我们俩是他招的,也不对付我们。”

“嗯,依这小子的性格,是有这可能。”李天甲沉吟了片刻,“是这样的话,那你们以后得小心点,这小子干事挺出格的,别有什么落到你们头上。”

离三点点头。

叮铃叮铃,下工的电铃响了。

李天甲一拍离三的肩膀,“走,忙完了吃饭去!”

第二十五章 那微弱的灯光

六点半下工,拖着疲乏的身体,一个个饥肠辘辘,肚子空空。

晚上,照例是四笼蒸馒头,两锅青菜土豆汤,吃的下去已经咽进肚子里。

觉得张不开嘴、下不了咽的,就会呼朋引伴,三三两两一聚,翘着下巴鼻朝天,摆出一副地主阔少的得意色,看样子是去吃什么山珍海味。

“走,甭吃这糙饭烂菜,咱们喝酒吃肉去。”

喊归喊,实际上,不过顺着工地前的小路拐个弯,到前边的凉粉摊、小炒摊点上一份。

也有会做人的,低调非常,不声不响溜出工地,到外面的饭摊搓上一顿,或许再喝一瓶冰双鹿,接着装没事人一样慢悠悠又溜回来,愣谁都猜不到他肚子里的油水,似乎比其他人肥腻得多。

总之,民以食为天,不管吃什么,吃一解决,剩下的只有地上的事,而睡觉是最大的事——

劳碌了一天,身子骨再硬朗也得休息缓缓,但不一定都能沾了枕头立马就睡。眼下这会儿,工地正在浇筑水泥,砂石、水泥在混凝土搅拌机搅拌所发出的嘈杂声,没几个人能承受,大多数在等消停会儿再睡。

至于中间空出来的时间,大家伙都想法设法地熬过去。

只是,工地上既没有电视机,也没有收音机,斗大字很难认一麻袋的他们又看不懂小说,看得见、看得懂的,大概只有工棚前空地上的那一片夜空。

然而天公不作美,今夜黑漆漆,肉眼可见的只有浮云里的一轮浅浅的残月。

云很淡,不值得看,倒是那月,抬眼间使他们不自禁陷入一种虚幻,仿佛回到了乌黑的村里,置身自家前院里,一样如以前坐在门口纳凉。

举头望明月。低头缘何思故乡?大抵日落而息的庄稼人,在缺灯少电的农耕时代,闲来无事跟他一块望月亮的都是家人。而现在,他离故乡离家远远的,恍惚之间,一种熟悉的感觉不免牵动起记挂。

但整夜没事,总不能一直看月亮。

夜里没活的工人,都在动用自己的五官、四肢,打发时间。

“一对三。”“管上,对五。”有的在打牌。

“像这么大的碗,在家里,俺能喝这么十来碗烧酒。”有的在侃大山。

“哎呦,赵工长他们木工组不讲究,又把木料搁在路中间,差点没把咱绊倒。”有的在抱怨。

其中,也有得空清闲,脑子的活路一轻松,突然渴望看书的——从陕西带来的满满两大箱子的书,一小半是外公传下的,一多半是那个男人留下的。据说他下乡来李家村的时候,背的行囊里装的就是这些毒草。

关键他不止带,而且在夜里还悄悄看,不但看,有时借机到城里,更会把脑袋提在裤腰带上,冒险淘回来几本,《基督山伯爵》、《三个火枪手》等,都是他熟练地运用“地道战”、“麻雀战”,成功躲过一次次的明搜暗查。

最可气的是,他还耍了心眼——

蒙骗村里的父老乡亲,说是给他们诵读语录,可到头,他给讲的,全都是这些。

李家村有阅历的叔伯辈,对他是又爱又恨。而在李家村近三十年的记忆里,也不可以没有他。没有他,当时同一辈的他们,就听不到《双城记》、《悲惨世界》、《茶花女》之类的悲喜故事,但也因为他,李家村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得替他兜着藏书的事,一个个都提着心、吊着胆怕被连坐打发去批斗劳改。

同样,这是这个人作为父亲,留给离三唯二的东西,另一件是苦难。不过他没有狭隘,书照样读,也因此爱上读书。

剩下的一多半,就是离三费时费力攒下的。有的是从县里的图书馆、从学校的阅览室、从大大小小拢共二十七名教师那抄的,有的是省吃俭用,咬牙跺脚,横了横心从书店里买的,比较稀罕的像高鸿业的《现代西方经济学》,是他央求着老班邮订的,还有一些,是每逢在垃圾回收站打零工,用自己的工时小心翼翼换的。

当然,里面不包括他离开秦川山河两天前买的二十七本,也不包括他将来从每月工地发的生活钱所购置的。

学而时习之,温故而知新,那么多书,现在的得空了,离三读书的冲动如涌入堤坝决口的洪涝,强烈到一发不可收拾,难以压抑。

“土子,工地的灯一般亮到几点?”

离三这会儿,跟马开合、李土根蹲在一块,翻着李天甲开小灶偷给他们的图纸,一点一点地学看图。

李土根正搔着头,纠结问题。一听离三问话,回答说:“八点啊,咋啦?”

八点吗?离三心里嘀咕,宿舍里的灯仅仅能维持到八点,八点以后该怎么办?

也许可以买一盏手电筒,也或许不用花钱。离三想着,“值班只能轮?”

“那咋可能!人有三急,谁没有一个急的时候。有事啊,可以找其他人替嘛。嗯,你干啥这么问,是不是值班那天你有事?”

李土根热情到:“有事,兄弟你就说事。额没问题,那天额帮你值了。”

“不能一直帮人?”

离三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图纸上的问题,更让李土根稀里糊涂。他疑惑道:“哪有这样傻的人咧!又不发钱,说是休半天,顶多歇仨四小时,完了下午得接着干重活,干不好还得扣半天工钱,哪有傻人乐意多值的。”

离三点点头,那干脆买一堆蜡烛,熄灯了摸黑出去,蹲个角落也行,正好天气在转暖,倒也凑合,但就算夜里冷一些也不打紧,想来身体能撑得住。

“土子,附近哪里有杂货店?”离三问道。

“呃,有的有的,在西街……”李土根手指着一个方向,突然瞧离三站起身,惊疑道:“哎,离三兄弟,你干嘛去!”

“我去买点东西。”

下了决定,离三毫不犹豫往大门口走,一只脚已经踏出了工地。

汪汪,此时,拴在门口的黑鼻闻不惯他的生人味,上蹿下跳晃动着铁链,汪汪,汪汪,犬吠不止。

对于黑鼻来说,离三是陌生的,对于离三来说,工地外的一切同样陌生。来了有四天,这回算头一回迈出工地的门。

但他又不像黑鼻那样警惕,那么躁动,他的心静如古井,泛不起一点波澜,即便是呼吸几口沪市的空气,也没有一点自卑的颤动。

正对面,矗立着两根电线杆,中间有一盏路灯,灯没亮,或是坏了,或是天暗的还不够彻底。

然而,当他往前刚走几步,呼咋呼炸,路灯微微地闪烁着,眼前一道黑影伴随周遭的亮光出现,他蓦然回首,那灯一点不阑珊。

忽闪忽闪,每一次的发光就像一粒雨滴滴在他一泓幽泉的心,泛起涟漪,分外激动,因为——

他可以省下蜡烛的钱,买更多的书。

第二十六章 蚯蚓与蛆(上)

学会了冷拉、调直、切断、套丝、弯曲、除锈,接下来学绑扎。学之前,更要先学的是怎么省力气搬钢筋。

四月,时间正好,日头不晒,钢筋即使在太阳底下晾了半天,表面摸上去也是暖呼呼,一点儿不烫手,不比夏季酷烈的日子,整一条钢筋能烤得仿佛一根烧火棍,手指一碰都能烫得无意识地缩回,更别提要肩膀扛着这样的三四根。

而等入了冬,天一凉,冷风呼啸,把大地的暑气吹得散尽,漫天遍地里寒气习习,将热腾的“地龙”吹了个凉透。这个时候,人又巴巴地想起盛夏的好,能当汤婆子,不像现在,迎来的是一根根钻心凉的冰棍子,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

抬钢筋也不光有温度上的难处,它外表的螺纹暗刺,细小却锋利,在衣服上磨一阵能磨扯坏了。虽然有人心疼衣服,但心疼归心疼,谁也不愿意光膀子学货郎担扁担肩挑着,磨下一层皮。

风和日丽,和其他干活的钢筋工一样,离三的肩膀、脖子各绑了两条破布毛巾。一般工人扛四五根,他一趟是九根。

往楼上抬,注意脚下,楼梯都是一截截钢管搭成的,上去的都要吆喝两嗓子,他也不例外。

“让让,麻烦让让。”

凡是一经过这里的,无论工龄几何、经验多深,都好似趟人生这一汪深浅莫测的溪流,全身的精力都集中起来,手扶着粗糙的墙面,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头不能晕,眼不能花,沉着应战。

单骑闯了几层楼梯,总算是上去了,弄得满头流汗、满身发烧。

没办法,小公司的工地,没有大中型企业的阔气,没有升人的电梯,升物的吊车也偶尔不用。他们是人,有时候就当机器。

万幸过去一周,没听说有工伤的坏消息。都平安,白天平安,夜了也平安;昨天是平安,今天正平安,明天将平安;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人人平安,一切随遇而安。岁月静好,人匆匆,人头上长的那片“林”也郁郁葱葱——

抓了抓过眉遮耳的乱发,觉得隔三差五洗头麻烦,离三便问李土根:“附近哪里有理发店?”

“有一家,那家额常光顾,就是离这远,隔两条街。”

碰巧背对着他们的梁二柱子正和室友们打牌,他一听见,满肚子坏水泛滥,开始盘算该怎么报当众挨骂的仇。鼠目转睛了一阵子,他突然一脸坏笑,轻推了一把右手边的年青,凑近了轻声嘀咕:“吴能,你不是今晚……”

一聊完,吴能抬头看向离三,冲他招呼了一声:“哎!你也去洗头?”

“不,我去剪头。”

“嘿,都一个意思。打算找什么价格的?”

“尽量能便宜就便宜。”

“瞧你抠搜的劲,第一次去不给自己挑个好的?”那年青瘪瘪嘴,说话带几分嫌弃。“别怪我没提醒你,便宜的手艺都不怎么滴,整得也不好看,到时候挑错了可没理说。”

“美丑我不挑,都一样。”

“庸俗,忒庸俗,俺说你们这些嫩芽啊……”

梁二柱子截住吴能的话,问他:“行啦行啦,吴能,就说愿不愿意一块吧?”

“成吧,看在一个工地,又是‘同道中人’,省得你个嫩芽给人坑了。”没正经读过一天书的吴能多看了几本小说,竟能活用成语。同道中人,可不是同一条道上的。

“喂,你怎么样?”梁二柱子搁下牌,转过身问向离三。

“离这远吗?”

“不远,三四分钟准到。。”

离三微笑道:“行,麻烦你带路了。”

“那你等等,等我这副牌打完。”这局牌也没打多久,吴能最多出了三张就输钱了。他面色不虞,心里有气,把牌甩在桌上,抄起所剩不多的票子起身,喊了一句:“走吧。”

“哎,吴能,又去找你的凤啊?要俺说,你就甭去了,丢俺们鲁东人(yin)的脸,那么孬,嘿,才两分钟就无能喽。”

同乡的调侃,淹没在混凝土搅拌机的轰鸣声,离三压根没听清。

……

一条街上,昏暗的路灯照不清来往人的模样。

一个巷口,却向外散射出比路灯更亮的光,粉的,红的,紫的,颜色妖艳,暧昧诱惑。

站在光下的,是一群夜里找食的流莺。

“帅哥,洗头吗?”

无论是多大的年纪,长相多埋汰,只要是男人,从不挑食,搔首舞姿都去搭讪。风一吹过,从她们身上飘出的香水味,很快扩散到四处,刺鼻异常。风尘味,许还混合着她们唇齿间的尼古丁味。

离三不禁疑惑:“这里有理发店?”

“怎么没有!这里,嘿,可是有名的洗头按摩一巷子。”吴能说着,笑容逐渐猥琐。

摆脱了站街女的纠缠,他疑心越来越重,但还是跟着吴能走进了小巷。巷子很窄,右边是一堵墙,它在灯光的映照下粉红发紫。

左边是一家家紧挨着开张的洗头店,店门多是玻璃门,从外往里一瞧,一眼就能看见座位上坐着的各色穿着打扮的女人,矮的高的、瘦的胖的,无所不有。

她们有的在补妆,有的在揽客,但离三没发现有一个是在理发。便再看了眼玻璃门上贴的各种时尚发型的海报,未免有一种挂羊头卖狗肉的感觉。

“吴哥!”

踩着白高跟的凤儿挽住吴能的胳膊,一面拉扯近,一面态度热乎地说:“你可算来了!”

“凤儿,是不是两三天没来,俺想嘞!”吴能的占着凤儿的便宜,口花花地说些荤话。

“吴哥,你不知道。刚才你没来前有俩人就想找我,要不是念着你的好,这会儿你可得找别人哩。”

“嘿嘿,好情妹妹。今个晚上,俺非好好收拾你。”

“走,房间都预备着呢。”凤儿由着他占便宜,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俩人紧紧依偎着就往一家店里走。

离三见状,终于确定自己被戏耍了一番,他摇摇头露出自嘲的笑,转身准备离开,却被长相不差的一女给拉住。

那女的抓住他的胳膊还死死不放,一面往他身上倒,一面眨着眼说:“呦,平时没见过你呀,头回来吧?嘻嘻,看着长得蛮帅的,也挺壮实的,这样吧,给你打个折扣,一晚上四十?”

离三被这种亲近搞得浑身不自在,他微微用力拿开那女人的手,婉拒道:“不好意思,我来错地方了。”

“姐姐我都懂的,第一次嘛,呵呵!”女人显然是看上了离三,她的手尽管被离三抓了下来,却很快又拉住了他。“一回生两回熟,来多了就习惯了。帅哥,就别不好意思了,一晚上才四十,姐姐今天可是赔了本呢!”

离三往后一退,保持了两三步的距离,他伸直手说:“我要找的是理头发的店。”

女人还以为他因为头一回害臊拉不下脸,于是乎揶揄说:“呦,来这里理发?是要姐姐给你下面理理吗?”

在旁边看热闹的姐妹听得一乐,几乎同一时间噗嗤一笑,有一个和她熟悉的姐妹更是捧腹大笑说:“哎,小兰姐,生面孔啊,这一看就是个毛没长齐的,是该给他好好理理下面。”

也有操着方言不怕事大的说:“什么理发啊,小兰,他是根本没看上你。”说着那晃动水桶腰的阿姨向离三招了招手,声音洪亮道:“哎,小子,是第一回吧。来,让阿姨疼你,事后按规矩俺再补你一个红包。”

掉进了盘丝洞,相中他的英气俊朗、雄健壮硕的蜘蛛精,不得个个张牙舞爪的。

面对众人的戏谑讥讽,离三付之一笑,而且昂首正步,每一步都恰当好处地踩在她们奚落讥讽的每一笑声,脸上既无一点羞愧,也没半分羞赧,而是像天地包容万物兴衰那般的沉稳从容,看向花枝招展的蜘蛛精,一本正经地问:“剪个平头,多少钱?”

诚恳认真的语气,不似玩笑的回答,大出她们的所料。

离三重复了一遍:“剪个平头,多少钱?”

人有好奇之心,尤其对那些异乎常规难以遇上的往往多看几眼、多听几句,纵然是流莺,也不例外。可以说,人之始,性奇也。

但好奇的劲儿总归要消退,就像再美美若貂蝉昭君,多看也难免会有看倦的时候。她们对这样正经的回答,渐渐地失去取笑打趣的念头,慢慢地在他一次又一次提问下,心底里,仿佛被水钻钻穿了眼,正不断有一股股羞耻感如水柱喷涌而出。

“理个平头多少钱!”

不再是哗众取宠、看热闹眼里的笑话,它听上去是多么的刺耳扎心,唤醒她们在堕落沉沦中丧失的道德感,使她们一想起自己的不光彩,打着厚厚粉底的妆容都遮掩不住不自然的反应。

她们笑他,有意的,是一种取笑;他问她们,无意的,是一种讥笑。反反复复,那一句句仿佛一下下鼓捶,捶得她们的脸皮,砰的一声如鼓皮穿了一个大洞,体无完肤。

仁之端,是恻隐的话,礼之本,那当是羞耻。

“神经病!”

“七叶子(方言:愣头青),甭跟他搭理!”

“你个损崽脑壳坏是不……”

她们像遇到苍蝇似的避之不及,一个接一个放出脏话粗话。离三闻若未闻,望着那些逃窜的暗娼流莺,她们像被驱赶的蚊子苍蝇,嗡嗡振响,又围在那群客人周边不依不饶,死缠烂打,他不由地失望——

秦淮江畔、八大胡同,那些扬州瘦马,那些花魁娘子,还有更低一等的烟花土娼,仿佛重现在眼前。

有何差异呢?

想来想去,应该是女权的有无与多少。

在稼穑未兴,以采集为生的时候,一个种群的繁衍生息,形成了母系社会、女权部落,她们有着独立地位。

但当春种秋收,围绕农田施劳苦做,在生理上占据优势的男性注定是社会生产的主力,渐渐男女有别,曾以繁衍权享有地位的女人慢慢屈服于生存,成了田地的附庸,男人的附属,以致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土地田产私有,让财产依附田地、生产依赖男人的女性渐渐沦为可交换的商品,灾荒年间甚至有过典妻卖女。与之而来,在经济形成的政治、文化的压迫与束缚也开始愈演愈烈,比常言的红颜祸水,更加洪水滔滔。

但它粉饰得极佳,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古代时以男人为主的知识分子群体手里攥的是“道”。他们可以在书本典籍中树立他们心仪的形象,在宗法礼教中塑造他们心目的典型,制造舆论,传播他们心中的好女人。而女人呢,她们早在一套“男尊女卑”的天理中灭去了人欲,没有了话语权,她们不能够呐喊,不容许抵抗。

再说,抵抗又能怎样?她们学的就是三从四德,不是四书五经,哪怕学会了八股制义,庙堂上又何来她们的位置?

也许公主能罕见地有她们的跋扈,可是给她们底气的不是女权,而是皇权。

更可惜这世道,灰姑娘多,公主少。即便是公主,又何尝不是一群被圈禁在权力圈当作羔羊豢养着,拿来装饰门第、炫耀豪富、彰显地位、认同尊位的“吉祥物”,在议和中,她们的爱情婚姻,同样叫天不应,叫地不理。

直到——

直到热血洒江边,牺牲多壮志,终于换到了一声真正的“妇女能顶半边天”。自此,女人干体力活,干脑力活,干她们保障自己生存的活。不再阿附他人,自力更生,由此得以独立,由此她们的个性得以解放,由此她们的权利得以争取。

可眼下,有这么一批人,竟主动地将古时多少女性梦寐以求的权利一一放弃,又投身于几千年来无数女人强颜卖笑的污秽勾当,成了遭人唾弃的行尸走肉,甚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堕落此道,其乐融融。

究竟为什么?

思绪仿若泉流般潺潺流得很快,离三却才走过了第三家,距巷口还有几步路。就在这时——

“请问是你要理发?”

第二十七章 蚯蚓与蛆(中)

冒然叫住离三的,从年龄上看,是一个小姑娘,纯真可爱。

而且,与巷子里那些流莺不同,她穿的朴素,一件宽松的圆领短袖衫,搭下身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裤,从上到下让人不时觉得寒酸土气,着实不足以招蜂引蝶。

另外,她的气质更酿不成勾人心魄的夜香。反而,像是一株误栽种在罂粟花丛里的水仙,令离三眼前一亮,仿佛在一片靡靡花味当中嗅到了深掩下的丝丝清新芳香。

“您好,我叫阿香,是那家理发店的老板。”

阿香娇憨的脸没藏住心底的羞怯,手指略微颤抖,指向巷口往里正数的第二家,上面挂有“阿香美发”的招牌。

“刚才听是您说剪头发?”

对视她的眼睛,目光里的真挚让人难生出怀疑,离三点点头说:“剪个平头,多少钱?”

“平头五块。”阿香摊开手掌,伸直五根手指。

“行。”离三欣然而往,推门而入,一下将十五平的店面装修一览而尽。

店门口摆的三张坐垫是红的折叠椅,用于客人等候时坐的,搁在西南角。它的背面靠墙角,置放着一台洗头床。东北方则有一架陶瓷烫发机,再后面是一木柜,上面陈列着各种瓶瓶罐罐。正中间,三座并成一排的镜台,每座镜台上镶嵌的单面镜里都映有一张黑色的转椅。

很难想象在一个花街柳巷中,竟会有一家麻雀般小却五脏俱全的理发店。

“能耐啊阿香,比我还会拉客,这礼拜是第三个了吧!”最右侧的转椅上,正坐着一个染紫烫卷的女人,她嘴里叼着烟翘起二郎腿,一手攥着一摞纸钞,一手点着。

阿香一惊:“咦!陈凤,你还没走?”

转椅一动,陈凤面朝门口,两眼一瞅见阿香背后站的离三,笑着打趣:“呦!还是一个蛮俊的帅哥。行,你生意做得越红火了。哎,我说是不是该帮忙照顾照顾姐妹的生意?”

“嗨,帅哥,要不要我给你洗这个头?”陈凤向离三抛了媚眼挑逗,又咬着唇身体前倾,明显故意让身子任他白白观赏。

“陈凤,你干什么呀!”

阿香瞧陈凤又故技重施,放浪勾搭她的客人,气得一跺脚,几步冲到她的面前,却看她依旧嬉皮笑脸,一点儿不惭愧羞耻,不禁不满道:“赶紧上你的夜班去!”

“凶什么凶啊。”陈凤把烟几乎喷在阿香的脸上,见她咬着嘴唇,隐忍着没有发作,愣了一下,噗嗤一笑。

她慢慢地直起腿从座位上起来,神情换了一副,朝咬紧牙根忍气的阿香赔笑“咯咯,好啦,阿香,跟你闹着玩呢!怎么,还当真生气呀?成,那等我下了班再和你聊。”

说完,扭着腰臀缓缓往外面走,一边走,一边不忘回头向离三抛媚眼,说话略带一丝暧昧的口吻:“帅哥,想我给你洗头的话就去xx洗浴中心。我是二十七号,看在阿香的面上,小费就免了。”

“陈凤!”

在一阵格格的笑声中,窝着火的阿香顾忌离三的存在,拿陈凤一点办法没有。

她叹了口气,忙笑脸盈盈面向离三,抱歉道:“不好意思,先生。陈凤她是我同乡的姐妹,野惯了,嘴巴大爱瞎说话,您别介意。”

离三轻笑说:“没关系。”

“先生,请先到那边躺下洗个头。”

阿香松了一口气,招呼他躺在洗头床上,接着打开冷热水开关,试了试水温,觉得合适后将花洒对准他的头冲洗,同时不忘贴心地问一句:“先生,水凉不凉?”

“刚刚好。”

得了答复,阿香加快打湿他的头发,旋即关了开关,两手撕开一包海飞丝的袋装,将洗头膏挤在手掌上,紧接着往浸湿的头发上轻轻涂抹,渐渐搓出泡沫,然后缓缓用劲,又是挠又是抓。

“先生,这里痒不痒?”

“不痒,谢谢。”

“那这里抓得疼不疼?”

“不疼,谢谢。”

离三的客气劲使阿香笑出声,她说:“先生您真奇怪。”

“怎么说?”

阿香一边轻挠他的头,一边说:“您张口谢谢,闭口谢谢,弄得我怪不好意思。其实您不必这么客气。”

“那你也不要称呼我‘您’了,我就是一农民工,听你用‘您’、‘先生’,不适应。”

“那我就管你叫大哥,你就叫我‘阿香’吧。”

凝视离三,见他安静地躺着,脸上、眼中不像之前两名农民工拘谨不安。阿香微张开嘴,心里觉得他特别——

同样是外来务工,这周的第一位客人老实巴交,经常在她不刻意的触碰下变得紧张害羞,和他聊天总是吭吭哧哧,一句流畅的话都说不出来。在阿香看来,憨憨的他木讷呆愣,表现得不自信,爱下意识低头,躲避视线。

然而,离三没有。而且他不像第二位有着二流子的习性,沉稳安静,聊天不油腔滑调,不“姐儿”、“妹儿”的自来熟,说话也不脏话连篇,把“他、妈的”、“草、你妈”这种当口头禅。他看上去实在谦和,脸上没有那副天老大自己老二的拽样,叫人多看几眼,虽然只看出他的平凡,却越瞧越舒服,越瞧越顺眼。

然而绝不止于此,在这项需要察言观色的理发行当干了有三年的阿香,她直觉上感觉他不一般,但假如让她道个子午寅丑,还说不出一条来。

头搓了三四分钟,仰面的离三问道:“请问可以冲掉了吗?”

阿香一经提醒,才发觉搓的时间太久,她赶紧停下手,面露愧色说:“喔,不好意思。”

她忙开了花洒,又试了试水温,等水热了些开始冲洗。一面力道轻柔地冲洗,一面连声抱歉:“对不起,大哥。”

“没事,我是看你洗这么久,还以为是我的头太脏了。”离三调侃自己一句,替她化解尴尬。

“没有,大哥,你的头挺干净的。”阿香噗嗤一笑,接着关掉开关,从洗头床边上的草筐里取出一条对折的毛巾,上面飘着淡淡的洗衣粉气味。

“只是不洗头,干的不好剪。”她一边回答,一边打开轻放在他的头上,轻轻擦拭。借着擦的工夫,她渐渐回味出一点她身上的不同,可依旧说不出道不明。

擦得差不多了,阿香把擦拭用的毛巾放进另一个草篓里:“大哥,你坐中间位置可以吗?”

“行。”

离三坐下以后,与镜子里满头长发的自己对视,他摸了摸自己的胡茬,扬起嘴角,想到这样长的头发,当年陕西窑洞那会儿,李婶不嫌弃,沈清曼也会嫌弃着替他清理。

那一年多,离三没有再找过村里的剃头匠,他的头发都是沈清曼理,用的是一把锈了磨磨了再锈的剪子和刮刀,从疼到不疼,从马虎到精致。不过现在,她走了有一周了,走的时候把剪子刮刀全带走,可能很久没有她为自己剪。

念想,是刹那的一念之间便想她。

裹着一条深蓝色理发围布的他,注视镜子中只露出一段脖子、一颗脑袋的自己,满头的乱发,满头的乱绪,剪不断的是他对沈清曼无比的思念。

阿香梳了梳他两边的头发,看向镜子,看向湿淋淋的头发下那张英挺的面庞,她多嘴一提:“其实大哥,按你的脸型,理一个像贝克汉姆那样的油头或背头,绝对好看。”

“不用了,还是平头吧,便宜。”

“大哥,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理成肯定更帅。”阿香从镜台抽屉里取出电推子、牙剪等工具。“那要不我给你理个板寸头吧,也很适合你,也是平头的价钱,大哥你觉得呢?”

“板寸头,她也说过适合我。”离三轻声呢喃了一句,定睛瞧镜子里的自己。“行,板寸头。你也别因为我吃亏,该多少钱就多少。”

“不骗你大哥,价钱一样,都是5块。”阿香轻推电推子的开关。

嗡嗡嗡,离三的耳畔边响起电推子的声音。

“大哥,你跟同龄的那些工人可真不一样。”阿香一丝不苟地忙活着,她推掉鬓角的头发。

离三眉目向上扬:“噢,哪里不一样?”

“你比他们自信。”

“是吗,我怎么没这感觉?”

“大哥,我说这话不是故意恭维你。不瞒你说,我从学徒干起有三年多了,见过的人不算少,接待最多的就是大哥你们这种人,但他们都比不上你。就比如‘便宜’,他们中有的一提起,声音很小,人不自觉就低头,不敢看人,像是一说‘便宜’就被人比下去似的。也有的反常,一听见‘便宜’跟扎了刺似的,像丢了多大的面子,总大吵大嚷掰扯自己口袋里的几个钱,巴不得告诉店里人他有钱。

阿香仔细捯饬着他的头发,抽空说:“这两种人,我以前的老板,她说他们这叫自卑。”

“你觉得我没有?”

“反正大哥你我没看出来。”

“不不,每个人都会有自卑的时候,你只是没看见我这一面。”

“呀,我老板也是这么说的!”

阿香惊道:“她说,自卑谁都有,不只我们这些刚进城里的农村人,暴发了有钱的反而更严重。他们老嫌弃自己以前是农村的,最恨的就是有人提他土。听说有一次,有这么一个人到店里消费,帮他理发的那个师傅喜欢笑,他就以为人在笑他土,立马动火甩了人三嘴巴子,又从包里拿出一大把现金要店里的人给他往最贵的做,不过——”

离三看她越说,笑得越厉害,诧异道:“不过怎么了?”

“不过他是个秃子,谢了顶,就鬓角后脑勺还留着一搓头发,哪里做的了贵的,哈哈!”

阿香怕自己一激动刮伤离三,关掉以后才大笑,“也就老板机灵,说给安排护发,其实就是用海飞丝洗了一个头,却对他说成是用了进口高档的护发剂,结果他不但愿意出钱,离开的时候还高高兴兴的。打这次以后,每次来总嚷嚷着要护发,可臭美啦!”

“你也不要太笑他,臭美总好过自卑。”

离三没有笑,他心里无奈,臭美至少珍重自己,保护自己,自卑却是轻贱自己,伤害自己,相比较更容易酿出更多的悲剧。

“呀!”阿香一惊,眼睛瞪得溜圆似灯笼,双瞳里的异彩像灯火一闪一闪通亮。

“怎么,你老板又这么说过?”

“对,赵姐说过。”

“赵姐,你以前的老板?”

“对啊!我以前就在她店里当洗头妹,女的,人特有能耐,心肠又好。幸好有她,不然我一个乡里来的丫头,哪里能像现在自己当老板。”

阿香一提起赵姐,就特容易激动,她手上的动作停了又挺,眼眶微红,哽咽道:“其实一开始,我从赣西跑来这,没想过会有今天,就只是不想我爹妈逼我嫁人。”

离三凝视着镜子里的阿香,无不怜惜道:“你不想随随便便地嫁人?”

阿香关了电推子,眼眶里隐隐闪着泪光:“不想,也更不想再让他们强逼我,当年他们就强逼过我。其实,如果我是个男的该多好,没准他们就愿意砸锅卖铁供我上大学。大哥,也许你觉得我吹牛,但那年我的的确确考上了二本,学校就在杭城,是师范。填报志愿那天,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自己将来能成老师。可是,他们说家里穷,我又是女的,嫁人就行了,不需要上大学,书要给弟弟上。”

离三凝视着镜中动情的阿香,安安静静地当个好听众,听她继续说。

“大哥,虽然我不知道赣西到底是穷还是富,但我们那个地方,我敢肯定是真的穷。百来户的村,十户人家九家供不起一个大学生,有好多个因为缴不起学费白白错过了。”

阿香用手背手掌揩了揩眼泪,“那年,我弟弟念高二,如果我不跑出来打工多挣点钱,真的,我爹妈就真的会把我嫁了人,赚一份彩礼供我弟弟念书。”

阿香凝噎,擦了擦眼角泪花说:“我不想这样,我想嫁个我喜欢的男人,我不想凑合着过一生,更不想被爹妈当牲口似的卖了。所以我跑出来,我要自己给自己挣个幸福。”

离三怕她越说越伤心,有意转个话题:“那个赵姐她待你很好?”

“嗯,嗯,当然好。当时我一个人刚进城,人生地不熟,也没有个伴儿,幸亏是遇上赵姐,是她好心收留我。不但免我吃住,给我工作,还允许我跟师傅学手艺。”

“她人的确好。”离三说道。

“是啊是啊!”

阿香一想起赵姐,她便心潮澎湃。“她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贵人,要没有赵姐,我现在没准也成这巷子里的其他人……根本不会有这样的好日子。”

她抽噎了一声,接着说:“在那里我就想在赵姐手底下打一辈子的工,哪怕领的是学徒的工钱也没关系。可她对我太好,说我手艺学得不错,可店里不缺理发师,再让我呆着反而亏待我,就推荐我到她朋友新开张的店里当美发师,工资一个月开一千五,比一些上过大学的都高。”

“那又怎么想着出来开店?”离三问道。

说起这茬,阿香当即转悲为喜,露出灿烂无比的笑容,唇角上扬的弧线透露出自信骄傲:“赵姐说:‘水往低处流,人得往高处走。’我在她朋友店里又干了一年多,平时偷偷学习怎么经营,再省吃俭用攒了一笔能开店的钱,就越来越想开店自己当老板,今年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头脑一热就干出来了。”

离三不解道:“那怎么想到选在这里开店?”

阿香的脸上流露出尴尬,弱弱道:“当时光想着开店了,出来的时候也没想太多,结果自己一动手才知道成本多高。好地段的租金贵,好装修的费用高,单花它们两项,剩下的钱,我算是绝对不够置办陶瓷烫发机之类的设备。那这生意只能做洗剪吹,像给人烫发美发根本没法做,那生意就少了一大截。这一合计,再扣除水电费,可能还不如重回店里呢。”

“所以这里的租金便宜,把店开这里?”离三神秘一笑。

“这里不是我租的。”阿香面露难色,垂下头心虚说,“说实话,我的钱就够置办设备搞个简修,租一般地的开店,连押一付六也做不到。”

离三拖着长音:“那这店——”

阿香支支吾吾说:“是我拉伙找的人出的,就……就刚才大哥你遇见的陈凤。”

“她?”

“对,这地方是她租的。”历练了三年嘴巴的阿香也会见人说鬼话,可她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面对着离三居然有一股想把心底话全掏空的感觉。

离三夸奖道:“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挺好的,点选得不错。虽然开在这里不见得会有一些人来,但起码巷子里的会很愿意。毕竟她们吃的都是‘美丽’的饭,爱美心会比一般人更重,总会来光顾你的店。”

看着镜子里的离三,见他丝毫没露出一点鄙夷的神态,坦荡自然,说话语气也带着真诚,没有半分开玩笑,阿香一时间愣了出神。

阿香喃喃着:“好,好……”

“好了,板寸头是这样吗?嗯,很怪。”看着镜子里一半短、一半长的头发,离三哭笑不得。“看着不习惯。不好意思,你还是帮我理成平头吧。”

“呀!”

第二十八章 蚯蚓与蛆(下)

“不是不是,还没理好呢。”

阿香忙重启电推子,嗡嗡推着他的头发。一边推,一边道歉:“不好意思,大哥,你刚刚那番话说的太有道理了,我不知不觉就出神了。”

离三大笑说:“哈哈,我还以为板寸头会是这样。”

“大哥,店里的生意还真像你说的一样。”

阿香绕着耳朵推掉离三鬓角的一块,然后从桌上拾起海绵揉擦。

“光顾我的一般都是她们,有的成了回头客,还会领自己的姐妹过来。像大哥你这种路过理发的人,我开张到现在只有七个。其实说实话,我还是想服务你们。”

“来的都是客。不要在意她们做过什么,做服务最重要的就是态度。和她们相处要平等交心,这样你的生意自然会越来越红火。”

“呀,你说的跟陈凤一样。”阿香很是意外。

“是吗?”

“嗯。她说好几条街的人宁愿不去自己街边的店里美发,也跑来我这里,就是觉得呆在我这才像一个求美的正常女人,不会觉得自己那么不堪,比较轻松。”

“这说明你从心底没有看不起她们。”离三说道。

阿香一手拿梳子,一手拿剪刀,细心地修剪他的头发:“呵呵,其实一开始心里还是挺膈应的,总觉得如果不是自己钱少,才不会来这里开店。对她们,一开始挺嫌弃她们这种人,打心眼里瞧不起,觉得她们就像人骂的那样,‘臭婊子’、‘骚货。不过几个月相处下来,却真的不是我想的那样。”

“你觉得她们是什么样?”

阿香眉头轻蹙,感叹道:“唉,她们其实命苦,都不容易!”

她顿了顿,“这些巷子里的人,她们有的九几年就从乡村来沪市里头,那个时候工作的地方少,而且又抓盲流,又有下岗,她们刚来什么都不会,什么也干不了。如果没有同乡的引荐,到哪里都可能找不着工。说实话,她们没有我的幸运,刚一进城就遇上贵人,给一个好活儿。”

“据一个姐妹说,她刚进城的时候,就在一餐馆里干洗碗刷筷,从白天洗到晚上,手洗到褪了皮,一天只有二十。另外啊,还有一个,好像是在服装厂缝缝补补,一个月白天黑夜,一天算上加班得有十四五个钟头,结果到手的工资才只有城里的三分之一,而且一有招城里人,替下的准是她们。”

嫁夫,生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这样的日子对农村里的某些女人来说,早已丧失了兴趣。

她们像村里的男人一样,厌倦了乡土,厌倦了一眼望到头慢悠悠的生活,心向往城市,满脑子只有进城的冲动,哪怕没有本钱,没有手艺,没有学历,可一想到白日梦中城里的灯红酒绿,那份欲念便驱使着她们不顾一切地冲出乡村。

但当两只脚都迈进去了,她们却在大街小巷、车水马龙中迷失,只会瞎转悠。

转悠来转悠去,非常的难堪,她们原本是向往城市的物质丰富,可进了物质的围城中才发觉没有自己的一席位置,才发现,原来乡里的一口饭,在城里竟然贵得吃不起。穿金戴银的梦,只能是彻底地破碎,眼下最要紧的是生存。

生存逼迫着她们像流浪到城街里的山狗,四处寻食。

兜兜转转,她们或许饿了好几天,或许吃厌了垃圾桶,在看不见希望的深渊底从守望,终于到绝望,心灰意冷,难免会在一丝骨肉香气的诱惑下发了狂,不在意肉是否有毒。

“乡下进城不容易,看的见、看不见的苦都要咽下。”坚强如离三他莫名地心酸,他久久才语气沉重地说,仿佛说给阿香听,又好像说给自己听。

“她们里面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叫喜儿的。她二十六七,大我五六岁,六年前来的沪市,而且带了一个孩子。她孩子很可爱,可身体弱难养活,一般的活赚的钱根本不够看病的,她后来就干起了那个。我开张刚有一段时间,她总会一闲来我店里跟我商量兼职,帮洗一次头给一块。”

“后来我才知道,她一天洗头挣的五块钱,就是她一天的饭钱,四块面包,一瓶自来水。再后来几天,我就再也没见着她了,一开始以为她是活多没时间,可当福利院的人来抱走孩子才知道,她是杀了她乡下的老公逃到城里的,前几天刚被抓到,抓到的时候诊断得了艾滋。”

阿香鼻子“咝咝”抽吸欲出的鼻涕,她用颤抖的嘴唇伤心地说着。

“其实,她老公该杀。她老公就是一个赌鬼,在村子里面什么都不干,游手好闲,只会赌钱,经常赌输了就回家毒打她。打完之后,就拿家里的东西低价卖了继续赌,不到一年,背了一身债还不了,债主找上他家,他竟然要拿她跟她孩子抵债。终于,喜儿忍不下去了,拿了一包耗子药偷放进他酒瓶里药死他,跑进了城里。”

故事说完,潸然泪下,阿香抬起手,用手背抹去滑落而下的泪水,她哽咽说:“大哥,她们是真不容易,会干她这行的哪个都不容易。我也因为喜儿,才觉得干她们那个的不一定是脏,而是这个世道太脏。”

听到有关她们的点点滴滴,离三想起了养活他的李婶,她虽然没进过城受苦,可在村里遭的难已经够多了。她们同为女性,同样在困难中受苦。

对此,他不无同情,默默呢喃着李婶常念诵的《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当然,也不是全部都不情愿。比妨前些天跟好几个聊天,她们都说干这行多好,不用干活,不用加班,钱来的容易又快,而且赚得还多。万一运气好傍上哪个大款,就算当小三,也是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呸!没脸没皮的,我打心眼里瞧不起的这样的,虽然当初我也有过这念头——”

阿香一副恨其不争的神情,用一种哀其不幸的口气说:“在赵姐店里的时候,总有这样的人来美发,每次看她们穿的漂漂亮亮,身上一件件都是名牌,心里羡慕她们,什么都不用干就有这样的生活。幸好赵姐点醒了我,她说:‘别看她们现在风光,那都是她们拿一生换的,一点儿不划算。’她让我安心学手艺,踏实过日子。”

生活丰富多彩,灰白、黑暗也是颜色。离三沉思了一会儿,心想:“谁都有选择的权利,可不是谁都有几个好的选项,它只有坏,还有更坏。”

咔嚓咔嚓,剪刀动,头发落,理发围布上积了一堆毛发。

阿香停下动作,认真地审视离三的发型,左右来回打量了三次,满意地放下梳子、剪刀,抓起棕黄的海绵,擦拭掉落在鼻梁、耳朵、后颈的碎发。

“现在想想,她们过的日子那的确说不上是日子。糟蹋自己赚钱,这饭能吃多久?再说了,万一她们措施做得不好,容易得病,那病姑娘一沾上那可是一辈子都毁了。”阿香一想到她见过的病症,不觉冷吸一口气。

通过镜子注视短寸的自己,五官的端正硬朗被衬托得愈发凸显,离三不禁赞赏沈清曼的审美,也夸赞阿香的手艺:“剪得真好。”

阿香一边拆解围巾,一边格格地笑:“我干过的两家店里老板都夸我手艺好,所以我才有信心自己开店,再说生意就算黄了,大不了再回去打工。”

她抖了抖理发围布,任那一堆堆的碎发掉落在地上,“大哥,你去那躺着,我再给洗洗干净。”

离三躺在洗头床上,直视她的脸问:“有想过招工吗?”

阿香一面搓洗他的头,一面骄傲地说:“是想招个女工来着。最近来做烫卷的不少,也有不少巷子里的姐妹帮忙介绍,来的人越来越多。光我一个人,又是洗头又是烫发的,忙不过来。”

“你可以试试像喜儿那样招个女学徒。”

阿香笑得愈发灿烂:“已经招了一个,这几天就来上班。我想考核她一阵子,等合格了就收下来教她手艺。”

“招到第一个,就能招第二个。招的多,说明生意就好,那店迟早可以开得越来越大。阿香,你这么干,就不只是赚钱了,也是和你那赵姐一样,再做善事。”

离三描绘的光景让阿香乐得合不拢嘴,但她自谦说:“哪里敢想这样的事。大哥,我现在想的就是赶紧把本钱先赚回来。”

望着那张与她年纪相仿的面孔,阿香觉得他不仅沉稳温和,而且和他聊天让人感觉到一种在偌大的沪市里少有的平等。

这种平等,不是出于两人之间的出身、职业、地位的对等,而源自离三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中包含着一种包容,一种与人为善的性格,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这些,或许是阿香从他身上所能察觉到的不平凡。

“大哥,欢迎下次再来。”

“一定。”

这两个字说完,离三推门而出。他重新被巷子里缤纷的粉紫光笼罩着,歪斜的影子追随他同行,又学他在巷子外的一盏路灯下停下,模仿他抬头望一眼城市里的光。

那闪耀着的光,刺眼,就像烈日里的一道道强光,既能照得所有人都晕了眼,又何尝不能照得乡村来的女人眼前发黑。她们渴望融入这座城市,就像破土而出的蚯蚓,歆羡着星星的明亮。可她们不应该乱钻乱动,尤其是不该把黑不溜秋通往深渊当成了路。

那是一条不正不明的路,一步一步下去只会越陷越深,一错再错,到头寻见的不是星的璀璨,而是如夜的漆黑。但错已至此,再回头又怎得复返!

满天群星,漫天灿烂,蚯蚓在底层泯然消失,人生终为了什么,变得如此凄惨?

翌日城里,放了阳光,也进了苍蝇,它生了一窝卵——

孵出一群蛆。

第二十九章 苍蝇聒噪

工地的工人,作业的时候几乎不说话。

因为说话,在他们眼里,既影响效率,又浪费时间。

而如今,工地最讲究的就是时间和效率,就像八九十年代从蛇口流行的,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另外,说话同样浪费力气。比方抬搬物件上楼,人原本是一鼓作气,噔噔几个台阶上去。可一说了话,那沉着的一口气,可能轻易就由眼、嘴、鼻这些窟窿洞里泄出,就得多耗一口气扛上去。

而在工地,体力就是本钱,就是立足的根。

所以,经常是只闻轰隆隆的机器声,听不着闲言碎语。

但偶尔,躁动不安分的年青人,面对枯燥的机械式工作,会像是拖着木犁的耕牛,哞哞叫唤几声。大呼小叫、插科打诨,也只有朝气的他们可以,毕竟身体结实有的是壮力气,就算呼扯啊呀的乱喊,也能一口气提回嗓子眼。

但喊归喊,一会儿也杳无人言,因为机器隔三差五的声音太过嘈杂轰鸣,一下子便盖住了他们的。

咚咚,轰轰,等机器歇了,人跟着歇了,三三两两聚在一团,但说话的也不多。有时咀嚼的细微声,便是彼此的交流。

这并不奇怪,搁在中午不奇怪,搁在晚上一样不奇怪。

农村来的见闻,或许都比不上他们吃坏肚子的次数。就算是有,这么长的时间,多长的家长里短、村中轶事终将会说干了口水,说渴了喉咙。

即便再有,有的大多是老一辈人口口相传的故事神话,而且讲的平淡无味,远远不及老人的那股子味道。

当然,也有几个出众的嘴皮子利索的——

“俺上个工地住着一人,有一次手给砸了,流了不少血。急急忙忙,给大伙送进了诊所。他包扎的时候,俺问他,咋这么不小心伤了。他说是那个跟他一块抬的龟儿子不讲究,说好了喊口号一块扔,结果一二,没等仨,他球的一松手,把手给砸底下了。俺疑惑啊,问跟他一块抬的。可你们猜怎么着?那货说,哪来的三儿,做梦啊,丫的只有一二!”

像这样,无非是把上一个工地说过的故事,照搬到这个工地给生面孔再重复一遍,听一遍倒稀奇,多听一两遍还是厌了。可单调烦闷的生活、疲乏困倦的精神,没有点新鲜娱乐怎行!

所以,工地里一有什么新鲜的事出炉,对于凑热闹的他们,无异于一根掷在地上的骨头,引得他们饿狗扑食,一拥而上。有的刻意装矜持,明明想听却故意离得远,可又竖起耳朵向人堆里凑,面无表情,把笑声往肚子里装。

但其实,换一种方式,改了不用口,用广播广而告之,效果便差得多。因为大伙都听得着,听的内容又一样,就觉着不稀奇,没什么价值传播,一会儿能像广播过耳的声音,让内容在记忆里作一回过客。

坏就坏在,一些没什么笑点的小事,是从不牢靠的嘴里传的。

传的人,要老实忠厚还好,一五一十复述的基本能记住的,不能记住的不会乱说,就算人问起也会答“不知道”,然而要赶上一张伶牙俐齿的嘴,那说的便天花乱坠,添油加醋,什么细节都能给补齐。

离三这件事,便是如此。

吴能,向来轻浮爱口花花编瞎话。以往一直是滔滔不绝,描述欢愉的经过,描绘床上的风、骚,这回深夜归来,却不提好汉当晚勇,一反常态,谈起了离三,把他找理发店的乐子分享给同寝的老乡弟兄。

“就昨个晚上,跟俺去的那货……啥!你问哪?就那儿!对,俺领他去的时候,一见着姑娘的面,你们猜怎么着?他、娘咧怂球,被娘们瞅一下就直哆嗦,被娘们摸一下就犯头晕,咦,真孬……”

光成了他们一寝室一晚上睡不着的笑料还不算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吃午饭工夫,吴能、梁二柱子他们像是淘了什么贵重的宝贝,逢人便说,并享受着这种被人围着追问的热情。

东扯西扯,话头就像一捆线团越扯越长,越扯越乱,乱得跟之前似乎是两码事。

“哎,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嗨,就是工地里的李三呗!你不知道?我告诉你,他昨天去西桥街那个巷子里啦……”

“哪个巷子?噢,那巷子啊!怎么,他被警察抓了?”

“没,没有,没被抓也没去嫖。他呀,哈哈,他居然让婊、子给他理发!”

“理发啥服务?新推出的?”

“就理发!就是咔嚓咔嚓剪头发!”

“哈哈!找婊、子剪头发,他、娘的,他怎么不干脆给婊、子立牌坊算了!哎,后来怎么啦?”

“后来……后来……哦,后来还真有一个娘们愿意给他剪。剪到一半的时候,他就问那婊、子,‘你剪得不错啊,从哪学的?’那女的就回答:‘俺剪过村里的狗、剔过猪的毛,你的头发巧了,和它们一样。’哈哈!”

讲不下去的就编,讲完了也编,编的有得好笑,有的不好笑,好笑的继续传下去,不好笑的改进了也传下去。

一传五,五传十,工地里几十号人,谁都在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毕竟难得出一个身边的新鲜事。

但越传,传的越不像样。

“哎,你听说了没有?”一个年轻人胳膊肘子轻碰了碰离三,故作神秘地问他。

“听说什么?”

“啊,你没听说啊!这事工地里可全都知道。”

那人瞧离三一脸的疑惑,不似作假,他像寻到宝贝似的立马往离三身边凑,压低了声音说,“工地里有个叫李三的,你认不认识?”

离三在工地里用的名叫“李三”,他点点头说:“认识。”

“呀!你们认识?”他惊呼一声,“哎,那你知不知道他昨天到西桥街那个洗头巷啦?”

见离三又点点头,他眼睛渐渐睁大,上身不断往前倾,声音也跟着高了一调,“那你知不知道他去那边干嘛?”

“不是去剪头发了吗?”

“屁咧,剪什么头发啊!他竟然让那里的婊、子给他……”

离三听着编织他的离奇笑话,脸上却未曾显露一丝半点的愤怒,反而嘴角上扬,但不是一抹冷笑,而是弧度微小的一丝宽容的微笑。

那人斜着眼观察他,看他既不捧腹大笑,也不哈哈大笑,总之笑得不厉害,奇怪道:“怎么,不好笑吗?”

回过头一想,想他兴许跟李三早就认识,准是不好意思当着人面笑,因而变得索然无味,不再把离三当作宝贝,起身就离开。

恰恰此时,李土根风风火火地跑过来,后面相跟着马开合。

“离三兄弟,你咋还沉得住啊!”李土根上气来不及接下气。

离三搁下洗干净的搪瓷碗和木筷,语气平平道:“怎么了?”

“咋,你还不知道?”李土根惊讶道。

“知道什么?”

“嗨呀,就是工地上传你昨晚的事啊!说你不是个男人,下面不行,又说你是个傻孬,上面不行,反正里里外外,都在坏你的名声哩!“

李土根激动异常,唾沫横飞,“离三兄弟,额们不是外人,同村同脉的兄弟,你给额一实话,到底传的是真是假?”

离三擦了擦脸上李土根喷的唾沫星子,然后指了指自己的短寸,“那里面有一家真的店,我只是去剪了个头发。”

说着,他啧啧地推荐说:“瞧,剪的是还不错吧,像个样子。你们呐,今后嫌头上毛糙糙不想洗,趁早也去那剪了。”

“嗨,都啥时候了,就先别聊剪头了,说说这乱子怎么平吧!”李土根眼瞅着一脸平静的离三,急得双手在腿上不停地搓,牙同时磨来磨去,咯咯作响。

“平?”离三不急不慌,显然不把非议当一回事,从容一笑。

娘咧,兄弟是真仙啊,这当口还姜太公钓鱼,沉得住气。李土根咋舌之余,琢磨道:”是啊,得平啊!兄弟你不晓得,这事可关乎着额们陕西男人的脸,绝不能由着工地上乱传这事,那不等于耐人扇额们的耳光嘛!”

他越想越火,“不成,一定得平,而且,额想这里头,不光光是吴能那蔫坏的二痞子,八成跟梁二柱子那帮人伙穿一条裤子,给兄弟你下套哩!”

这时,李仲牛匆匆跑来,嘴上嚷嚷:“图昆,图昆,探清楚了,探清楚了!“

“咋,是不是狗、日的梁二柱子搞的名堂!”李土根鼻里呼着怒气。

李仲牛喘着粗气,“对,是他,就是他这个撒万货(不是好人),他现在正逢人说李三的坏呢!“

李土根阴沉着脸,冷声冷气道:“好啊,还真真让额给想中了。娘的,梁二柱子心精啊,叫吴能骗兄弟你到巷子里,然后坏蔫嚼舌头造你的谣,贼他娘,太欺负人嘞!”

“图昆,这事不能算了。你说,咋办,额们咋拾掇他们!“李仲牛同样怒气冲冲,一副荣辱与共的样子。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大抵今时今日的秦川人,同秦风里说着的老秦人,骨子里的性格是一模一样的。他们同根同脉,同仇敌忾。

李土根“嗖”的一声当即站直,“天老子的,有离三兄弟压茬(方言:压阵),还咋拾掇,就干他娘的,让见识见识陕北人的厉害!”

“慢着,土子!”离三慢慢地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

“咋咧,离三兄弟,你是想到啥更好的主意整治他们?”李土根眨着眼,“给额们说说,这里就属你最有脑瓜最有能耐。”

离三拍了拍李土根的肩,“我没有什么主意,有也只有一条,就是让它传下去。”

“啥!让它传?”李土根怔怔地看着离三,见他身处在笑话中心却居然一点儿不羞不恼,皱着眉毛不解。

“土子,这件事别放心上,更不要做什么。做了,反而容易出乱子。”

离三双手叉腰,淡然道:“就以不变应万变,由他去吧。”

“由他去?咋能由他去呢,离三兄弟!这不成,这万万不成,这事额跟他梁二柱子么完!”

李土根生气归生气,但脑子没有给火气蒸热糊了,他明白离三的意思,事情是不能闹大了,闹大了万一收不了场,吃亏的还是自己。只是,他们有理,他们有理谁怕谁啊!

“离三兄弟,要不这样,你就甭出面,让额来。额呆会儿就把村里人聚齐嘞,今晚就旧账新账一块算,跟他们好好掰扯掰扯。不然,这帮牛牛娃非扎势(方言:嚣张)不可,明儿得骑到额们头上哈把丝(拉屎),那可羞先人嘞!”

李土根拍了拍自己的脸面,“额丢不起这人!”他当即反身,瞧架势是准备立马行动。

“土子!”离三叫住李土根,轻笑问:“工地里的人知道离三这名字吗?”

李土根一怔,下意识回答:“没吧,除了李家村出来的,估摸着就师傅叫得出。看吴能、梁二柱子在工地里传的,不都传李三嘛!”

“那就对头喽。”离三往前一走,人挡着他说,“土子,就按我说的,先别急着算账,等过一段时间。”

“嘶,兄弟,这为啥,你刚就说‘以不变应万变’,这倒究(方言:到底究竟)是为啥,你把额弄糊涂了。”

“土子,还记不记得李寡妇?”

“李寡妇?李寡妇是谁?”李土根被问得稀里糊涂,一时半刻想不起她是谁。

“你自己好好想想,但总之啊,都不要乱动,动就容易生乱,那你就不是帮,而是祸害了。”

离三再三又叮嘱了一句,转身便走,留给李土根、马开合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哎呀,休息的差不多了,我该上工了。”

捉摸不透的李仲牛没有定计,回过头看李土根,“土根,那额们咋办,到底办还是不办啊?”

“咋办,凉拌呗!”

李土根没好气地头一拐,望着离三渐行渐远的背影,一跺脚,啪的一声狠狠拍了自己的大腿,垂头嘀咕:“呵,额可成剃头担子——一头热哩!但也怪嘞,离三兄弟好像变了,不像是李家村那会儿!”

“可不是,要真搁村里,就算给梁二柱子十几个狗胆,也不敢冲了李三的太岁,不嫌活腻歪!”李仲牛附和着。

“嘿,怪玄乎的,李寡妇,这是啥人啊?”李土根挠了挠脑壳,“牛娃,李寡妇你认识吗!”

“不知道啊,谁啊?”李仲牛一样稀里糊涂。

李土根暗暗地想:嗯,这保准是离三兄弟出的招。

“哎,离……兄弟,‘李寡妇’是谁啊!她咋地能治他们!”李土根越想越觉得,越觉得越心痒痒,他急匆匆往前跑。

马开合缓缓地站起来,从刚才,到现在,他只听只看不说话,一直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倾听他的一言一句。但陷入这样无端的诋毁讥笑,像李仲牛、李土根这类的匹夫早已暴起,恨不得流血五步。然而,他却不急躁奋起,不畏缩逃避,而是从容不惊,不理且看它。

这份气度,这份脸皮,更深了解的马开合,打心底生出无比的赞赏——

强者,嘲讽耻笑是他一路的伴奏。

说“苟富贵,勿相忘”的陈胜,黔首耕田被笑;

说“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的刘邦,屡战屡败被笑;

说“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的刘秀,骑牛上阵被笑;

说“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曹操,宦家阉后被笑;

说“肃清万里,总齐八荒”的司马懿,妇装中风被笑;

王侯将相,况且都逃不脱在不入流时受人讥笑,何况一个农民工呢?

那又如何?万里的长风鹏正举,九皋的鹤鸣声闻天。

一些鼠目寸光,再蹦跶也只在树枝间来回的燕雀斥鴳(yan)而已。他们的声音,就算能穿得过树叶,也穿不过树林,就算穿得过树林,也穿不透鸿鹄大鹏所飞的高空。

到头来,他们一时的笑,仅仅苍蝇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聒噪罢了(liao)。

第三十章 忘了难忘

夜晚人歇,工棚前的空地,多了许多彻底没事的人。没事,便又扯起有关离三的各种版本。

笑自然在所难免,但也有不满足人前背后笑,他们想找出当事人,当面奚落一番。

“算了,这事怪丢人滴,多少给人留点脸。”有人看不下去,劝阻说。

“怎么能算哩!”

也有不依不饶的,不知分寸的年轻人均多,坚持要找,特意跟着吴能、梁二柱子,结果找了半天,也没见离三的人影。

这时,有人怀疑了:“是不是假的?”

吴能立马站出来反驳:“肯定是觉着丢人躲起来了。”

大家都觉得后者更有理,于是耐着性子明天继续找,反正人跑不了,准在工地里。

上班的时候,工人依旧卯足了劲儿加油干,下工时分,抽空打听“李三”下落的大有人在。可是,李家村的人不说,马开合不说,李天甲不说,任梁二柱子他们有心找,可就是找不到人。

“梁二柱子,到底是不是真的啊,工地有这号人吗!”

质疑声多了,梁二柱子气急败坏道:“咱没说谎,那人是李土根的同乡,他还托关系让进了钢筋组呢!走,问李土根去!”

“啥,李三?跟额这次从村来滴,就没人叫这名的!”李土根面对兴师动众的二十多人,眼不眨,心不慌。

梁二柱子感觉到越来越多的人瞧他的眼神不对,充满怀疑,顿时气得脖子跟脸通红,“放屁,人明明第一天上工吗的就跟在你后头,你咋说瞎话!说,是不是你把他藏起来了?”

李土根冷笑一声,回呛道:“藏?没这号人老子藏球子!倒是你,天老子的,跟额有仇就直着来,像个小媳妇似的编瞎话嚼舌头,也不怕摔了大男人们的面子!”

“搓打门娘,人一定是给你藏!”梁二柱子抻长了脖子,扯开嗓子喊,“大伙,俺可没胡说,人给他们陕北的藏喽!”

“滚球子,没这人额藏个屁!”李土根啐了一口痰,昂起下巴。“要不,额俩打个赌?”

梁杆子赶紧拉住作势答应的梁二柱子,把他的口封住,小心地问道:“赌,赌啥?”

李土根蔑笑了下,两手举得高高的,“哎,大伙静静诶!这样,额这人不像他们小气,就先不怪罪他们晌午嘴烂口毒,诋毁额们陕西人。现在啊,既然他们非说工地里有李三这么个同乡,成啊,那就找啊!找没找到,这事不就白了。反正他要是一个工人,还在陈头跟额师傅下呆着,哪能不干活,肯定出来干钢筋。到时,大伙可以找找嘛!“

“是啊,是啊!”围观凑热闹的异口同声地附和。

李土根见状,心里笑嘻嘻,按离三教的,接着起哄:“是吧。那额就跟他们赌这个,就赌这个人找没找得到。咋样,梁二柱子,你说有这人,还他娘地用他污蔑额陕西人,那你有种赌吗!“

“赌啊,有啥不敢,赌什么!”梁二柱子扒拉开梁杆子的手,大吼道。

李土根的脸上露出胜券在握的神情,“嘿,额陕西人度量大,也不占你便宜,也不给工头师傅添乱子,简单,谁输了,就请谁一帮人摆一席,请个牛栏山,咋样?”

梁二柱子狞笑道:“成,老子非喝哭你们!”

李土根起哄道:“那就定了。不过,有句话得提前说,就是这个找人的时间啊,可不能说一直就一直,你得给额一个期限,不然你找不着一直拖,那额这顿酒还喝不喝,是不是,大伙!”

“对,对!”李家村的人分散扎在人堆里,率先叫出来,其他看热闹的一样相应,纷纷攥着拳头举起手助威。

“梁二柱子,人图昆说得对,得有一个期限呐!”

“行,你说多长!”梁二柱子自认为赢定了,自信满满道。

李土根暗想盘算得逞,“一个月,敢吗!“

“他娘的,有什么不敢,老子还嫌一个月太多呢,半个月就成。只要这小子搞钢筋,老子就能揪出来。”

“成,那就半个月!”

梁二柱子转回头,大手一挥,跟一片人讲:“哼,到时候,大伙都记得来看,一块笑笑这个缩头的乌龟。”

“好!”

应承归应承,上班那会儿,哪有时间到工棚围观,也就托在钢筋工作的朋友同乡帮忙留意着。然而,一天接一天过去,人到底是没找到,不少工人暗暗地觉着或许就是瞎编的。

但其实,离三一直都在工地,只不过他人和马开合一块在楼房绑扎钢筋。因为好巧不巧,这几天天气预报着下雨,尽管从前几天的天气看,很难相信明后有雨,可没辙,那是清明前后。

清明的天气是怪的很,前一阵子可能又是红日又是晴空,下一秒就湿蒙蒙要下雨。但凡有雨,绑扎的进度就要加快,因为钢筋淋过雨就会生锈,要抢在水锈前浇筑,不然就不是返工那么简单,得重新耗费一批钢筋,这都是钱。

因此,按陈国立的意思,钢筋组得加班加点,抓紧把后边的进度超前做了。这些天,钢筋队组的活儿很重,梁二柱子也忙着绑扎,心里虽然急,可根本顾不上这一茬。况且,乌云密布,在阴天里干活,这种环境,愣谁也难以辨认谁是谁。

慢慢地,两天过去了,工地翻了底朝天,找了几遍也找不出“李三”,大多数工人全当是梁二柱子、吴能他们编的,一笑而过,再没兴趣找离三。

李土根兴奋极了,吃饭的时候问:“哎,离三兄弟,两天一过,咋就跟么事一样,大伙都不议论了?”

“新鲜没了,自然就不传了。”

风波就在新鲜劲儿一点一点消散中不声不响地化解了。

也许再过几天,或者几周,或者一个月以后,等梁二柱子愿赌服输,请李家村的人喝牛栏山的时候,工地的人才回想起,噢,还有这事!

若有人重提这件事,差不多就像人们再讲关二爷过五关斩六将似的,久远得不知是什么时候发生似的,也忘了故事是真是假。

就像李寡妇,她的本家也是李家村。丈夫不幸去了,从婆家就搬回娘家,没有娃娃,安安稳稳和老娘一起过。按辈分,离三应该称呼她一声“李二婶子”,但全村上下都叫她“李寡妇”。

这么喊她,不是幸灾乐祸戳她的痛处,也不是点醒她注意自己的身份,而是发自内心地敬佩她。因为她赡养的老娘,不是生她的妈,而是她婆婆,她家里的爹娘早在她出嫁十多年就去了。她把婆婆接到李家村住在自己那口窑洞,把丈夫那屋子好窑,不吝啬腾出来给小叔作了婚房。

她被村里人一直唤“李寡妇”,而不叫李二婶子。因为李家村的婶子很多,但“寡妇”就她一个。但不是说村里就没有寡妇,只是李寡妇把她寡妇能做的都尽到了。名节全了,孝义全了,妇德全了,要说没全的,也就是不幸没有个后。

然而,就像她这样一辈子受村里敬重的人物,死了就一两年的工夫,村里那思念、那敬重渐渐地淡了许多。

那些她的故事——不改嫁照顾她婆婆、省吃俭用接济她叔子、舍生忘死跳水救孩子——村里面上年纪的有的记得,有的不记得,还有很多故事兴许都不记得了,而与她不相干的李土根、李仲牛,显然全忘了。

然而,假如她果真有子女,他们会铭记吗?

就算是清明节,活着的人即便按照习俗,带上纸扎,带上香火,上山祭祀,却那大排长队的人群里,有多少脑海涌现死者的生前,怀揣哀思在纪念?

或许有很多是真心,不远万里也回祖墓坟茔,但难保另一些不是随波逐流,哪怕与死者在世有多么深的感情。

因为死了,阴阳两隔了,纵使有形的东西也同他割裂,就连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身体都不再属于他,又何况是感情这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们来到坟前,在阴沉沉的天色下,面对坟土哪塌了一块或几块的坟茔,看正对面墓碑上的青苔,看周遭遍地丛生的杂草,麻木,视而不见。他们来,不像是祭亲思怀,倒像是在做一场仪式。

烧铜钱纸、烧纸钞、烧扎彩、燃红烛、点线香、洒黄酒……

事实上,的确是一种仪式。

但这一系列的形式,是为了留给生者充分的时间,让他们暂且把世俗琐事搁置一旁,能全身心回忆起死者生时的片刻记忆,将为时间掩盖深藏的那股哀思,渐渐地释放出来。

它需要时间,因为生活这壶热水,倒进人这一杯碗里太多次了,几乎无时不刻不再冲泡对死者怀念的这点儿茶叶。

起初一泡二泡,清香有余但伴随苦涩,接着三泡四泡,苦涩少了却带着流连,然而次数多了,茶叶没换,那茶杯里能喝到的滋味,迟早成了开水的平淡味,没有悲,没有喜,尽管里面飘着茶叶,人还记得名字。

等仪式做完,时间到了,上坟的人假如品茗不出茶香,可以说,那杯茶水淡得没有味了,也可以说,生人与死者之间的那段感情,兴许断了。又或者,时间不够。

不过,他们不会因此多留片刻,会如过江的鲫鱼随下山的大流回阳间的家。

毕竟死去的人岁月无限,而活着的,时间不太长。更何况人死了,不能复生,与他共有的一段即将消逝的感情,莫非能重燃?

当然可以重燃。

铭记下与死者生前的点点滴滴,毋论清明,时不时挑拣出来勤勤擦洗,就会像重沏了一壶新茶,旧的滋味尚存,新的茶香或能四溢。所以——

清明节,离三即便不回陕西,即便不回村子,他不去两座山,不到两座坟,不能磕头,不能上香,但他其实依旧过着节,只是化繁为简,少了形式,回归本质。

这几天下班以后,他不再一如既往蹲在路灯下看书,他打着伞,满脑子想的都是与他外公、母亲的事。

事太多,外公他想了两天,而母亲他想了三天。有时候想到了外公,顺带就会想着李婶;有时候想到了李婶,顺带也会想着外公。

他不但想,还会记下来,因为他怕忘了,哪怕一件事他都不甘遗忘。

正如此,当离三打着一把伞,蹲在地上回想往事,他丝毫没有注意到他旁边竟站着一名老人。

老人同样撑着伞,一把大黑伞,把路灯忽闪的光拦截在外,伞下一片黑,看不出老人长的什么模样,只是他的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格外明亮,像盏灯笼,从刚才到现在,一直照在离三的身影。

一开始,并不特别留意,只是一瞥眼间的好奇,瞧离三的打扮,不像是一个勤工俭学的学生。

从经验看,应该是一个工人。老人对此笑了笑,笑容挂在他慈祥而苍老的脸上,弧笑不断上扬,皱纹也不断上扯,就像波浪起伏拍打海岸似的。

“你是附近工地的?”

突兀的一问打扰到离三的思绪,他停下笔转过身,同时抬起头,眼见一把大黑伞遮住了人的脸,不过他还是从那只撑伞的手推断出,问话的是一名老人。

“就在对面工地。”离三回答的时候带了一点尊敬。

老人点着头:“难得,难得。瞧你写写记记的,都记着什么呀?”

“记着一些事。”

“应该都是你不想忘的吧?”

离三好奇问:“您怎么知道是不想忘的?”

“不是不想忘的,谁又会记在本子上呢!”

老人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不无感慨说:“可惜啊,当初我离开的时候,不像你,记着写点什么。写下来好,写下来可以翻翻。”

离三没有说话,老人也安静下来,两人就在一盏忽明忽暗的路灯下,一个蹲着,一个站着,一个低头,一个抬头,气氛略显得沉闷,直至黑不溜秋的街道里响起一声接一声的溅水声。

“呦!接我的车到了。”

尽管萍水相逢,离三对年迈的老人始终保持着一份不做作的敬意。他腰杆笔直地站立着,目送老人蹒跚的背影,亲切地说一句客套话:“您慢走。”

老人叹了口气:“你继续好好记,不要像我,等老了,想记起一些事也记不起来了,懊悔!”

“老爷,外面凉。”

只见司机从车屁股后头是熠熠发光的三叉星出来,连伞也顾不得打,急匆匆地接过老人手里的大黑伞,接着拉开车门,恭敬地弯着腰退到一边。

离三看不出这车,跟之前沈叔那车孰轻孰重,总之于他一般贵重。这个老人不一般,他心里闪过一念头,老人已经矮着头已经进了车里,他也不在意,随即背转过身,继续蹲下来记他外公的往事。

“爷爷,那人您认识?”副驾驶座的人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离三,扭头问向老人。

“不认识。”老人摇摇头,笑了笑。

“爷爷,您还是回去住吧。您在这儿,一大家子人肯定都不放心。”

“不了,就住老宅里。”

“可是爷爷,这边的治安不太好,而且老宅好多年没翻修了……”

老人不再理会,他自己心里想的,他自己最清楚——只有在老宅,他才能睹物思人,触景生情,想起他几十年前青春时的许多平凡事,那时,他的青春很少年。

第三十一章 万丈高楼呀 平地起(上)

铁丝、铅丝钩、小撬棒,离三拿着它们,在三层高的楼面上绑扎钢筋,扭转着铁丝在十字的钢筋打个结扣,把它们捆牢。

从早干到中午,歇过日头最毒辣的两三点,三十多个钢筋工又投入到其中,令一条条钢筋纵横交错成网状。

“大伙再加把劲啊!”

陈国立双手负背,慢悠悠地陪同着监工、施工员一道督查着工程。按计划,今天要浇筑上混凝土,随行的技术员、测量员在做浇筑前的检查工作,看做工合不合格,需不需要返工,但一般走个过场,人毕竟是好吃好喝供你像大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了。

工人们加班加点,继续留在楼层上作业,附在身上的汗从太阳由东到西,渐渐给和煦的晚风吹干成了盐巴,些许白色颗粒甚至附在衣服上。

离下班早过了四十分钟,工人的热情头,早早地消失殆尽,一个个在9米高的楼上磨着洋工,彼此闲聊打趣,几个饥肠辘辘的更是长了狗鼻子,隐隐闻到一百多米开外的饭菜味。

“啥味啊,真香!”

离三擦了擦额头凝着汗,落日的余晖洒下金粉,照在他的脸上,侧面因逆光披上了一层黑纱,蒙住了他晒成古铜的肤色。多少天了,皮肤上黄土地所赋予小麦的金黄色,逐渐褪色,换染了一层由钢、铁、碳、土等掺杂成的金属质感的“油漆”,粗糙又刚硬。

“行,下工吧!”陈国立打手一挥。

“下工,下工了!”

几个离陈国立近的工友拍拍屁股起身,边跑边冲其他工人嚷嚷。

“噢,噢,下工喽!”

其余原本懒洋洋的人,精神顿时一振,拔腿便跑,跟着闹哄哄从楼梯下去。

噔噔,蹬蹬,一截一截钢管搭成的简易楼梯,止不住地给脚踏出清脆的声响。而一旁的吊篮,久久没有传来伸缩声。

也难怪,没人敢,在工地里,宁愿多走几层楼,但没谁除了不得已外,尝试多坐几回吊篮。

“下工回来啦!”

迎面打招呼的,是接手晚上准备作业的砼工。他们一个个吃过晚饭,或用手指剔着牙,或用舌头舔着,看神情对今晚的饭菜很是满意。

“呦,今晚啥菜啊?”

他们拍了拍充实的肚子,“今个吃白菜猪肉炖粉条!”

有人起劲道:“对,今个太阳打西边出来。刘师傅炖了粉条,里面还有猪肉呢,赶紧去,晚了只能捞着白菜哩!”

几个二十刚出头的小年轻抵不住馋,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咽了咽喉咙,一下子飞奔了起来,三三两两的在斜晖下追逐打闹。

他们一边穿梭过人群,一边叫喊:“晚上吃白菜猪肉炖粉条,去迟了就没猪肉咯!”

“嗳,那个鳖孙别挡俺的道,俺今天非要吃到猪肉不可!”

“得排前头去,太后头,估计又是啥也捞不着!”

在他们的鼓动下,干了一天活的工人被这股朝气感染,沉重的步伐变得轻盈起来,疲惫的身体再次充满了力量。渐渐地,三四十岁的壮劳力当中,开始有人回返青春年少时那般,和年轻人竞赛跑。

跑着,跑着,伴随滚滚烟尘跟郎朗笑声,把身在异乡里的陌生、疏离与孤独,暂时抛在脑后。

“弄啥哩,弄啥哩,都给俺排好哩,排好哩!”

刘师傅掌着一大勺,见工人排的队零零散散、嘈杂无序,当即敲了几下冒着热气的铝制圆桶。

伴随着咣当咣当的清脆声,乌压压一片人安静下来,他大声吆喝:“哪个龟、孙要还在乱蹦球,嗳嗳,说你个鳖、孙呢,瞎插啥队,娘咧!”

“嘿嘿,大爷。”

今晚的白菜猪肉炖粉条,让工地上上下下的人都对刘师傅客气了几分,都希望着好声好气能多换刘师傅一勺半勺的。

刘师傅撇撇嘴:“得得得,你们平时俺不知道?一个个都是端着碗吃饭,放下筷子骂俺!”

“嘿嘿,哪敢啊。”刚就给刘师傅吹胡子瞪眼骂成鳖孙的工人,捧着空碗,筷子上戳有两个馒头,一脸讨好殷勤的孙子相。

”别对着俺笑,又不是漂亮的娘们,笑的跟鬼见愁似的。“刘师傅埋汰着,勺里给的不多不少,不偏不倚,每人一个搪瓷碗,都只有一勺,是肉是菜,是多是少,一切随缘。

年轻人点头哈腰腆着脸,“大爷,俺是信阳那旮沓的,和您是豫南老乡,您看就多给俺一勺……半勺也成……”

“半勺,中啊,看在老乡的份上,俺不废话,直接做主给你再满上一勺,给你小子当散伙饭,省得工头打发你走之前,怨俺没给你吃饱饭。”

刘师傅捞起一勺伴白菜的粉条,咧开嘴露出里面一口的黄牙,慈眉善目地说:“咋样,还要不要?”

河南小伙瞬间胆寒,脸色蔫得苍白,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把盛有一勺粉条的碗护在肋下,苦笑说:“大爷,不要咧,俺不要咧。”

“不要就滚蛋,别给俺堵在这哩!”

刘师傅举着勺子的手作势下挥,假装要敲河南小伙的脑壳,吓得他撒腿逃跑,跑的时候,小声嘀咕着:“老鳖(吝啬)。”

刘师傅人老,耳朵可不聋,听得清清楚楚,立马怒骂道:你个鳖孙说啥,再哔哔句,小心俺代你爹摆置摆置(收拾)你!”

“下一个!”

刘师傅喊这话时,怒气看样子没全消,谁也不愿这个节骨眼凑上去闻火药,担心少不了他一顿数落,也害怕连带着那飘香的白菜猪肉炖粉条会克扣一些。

离三满不在乎,他迎上怒气冲冲的勤杂大爷,劝慰说:“大爷,您消消气,别跟嘴碎的一般见识,气坏了自己的身体,吃亏的还是自己。”

“噢,是离三啊!”刚才还是雷阵雨的刘师傅,碰上离三就转了晴。他紧缩的额纹,像泡开的木耳舒缓而开,“嗨,这帮孙子没大没小,就是欠摆置!”

“唉,不说啦,刚下工饿着了吧?”

刘师傅亲切地问了句,当即将勺子里的粉条重新倒回桶里,特意花了点心思给他捞上有三块猪肉的白菜粉条,而且那猪肉块大肥实,和前头排队的简直没法比。

刘师傅干脆利落地倒进离三碗里,小声地说:“剁的时候,留了几块大的专门给你的。”

离三从一旁抓了两个馒头,憨笑说:“大爷,太谢谢了!”

“谢啥,都是照规矩办事!“刘师傅狡黠地眨了眨眼,“何况要谢,也是大爷谢你。那狗皮膏药够神的,几帖下去,想不到俺疼了这么多年的风湿感觉好哩!“

“碰巧,碰巧,膏药都是外公做的,当年他腿上也落了像您一样的病根。”

“诶,不管怎么说,俺都得好好谢谢你!”

刘师傅将勺子在桶内壁咣当敲几下,抖落掉黏在勺子上的粉条,亲切道:“可俺也没啥拿来谢你的,也就在规矩里头多偏向你点,让你吃着点别人没有的好。好哩,你去旁边吃吧,大爷要继续忙嘞!”

“哎,大爷您忙。”

离三握着俩热馒头,一碗盛满的猪肉白菜炖粉条,绕开人的视线,径自走向老地方,那里就聚着李天甲、马开合跟李土根。

“四哥。”离三问候了一句,便找了个落脚地蹲下身闷头吃饭。

“今天还老规矩?”李天甲凑近离三,扯下馒头的一块就着粉条吃进嘴里。

离三吸溜了一口粉条,边咀嚼,边由喉咙发出一声:“嗯”。

“今天迟了可有两三刻钟。”李土根捏着另一个馒头刚碰到唇,取下来说。

离三一改平常吃饭的速度,狼吞虎咽,根本不带嚼地吃下两个馒头,碗里的猪肉炖粉条也所剩无几。

他蠕动了下喉咙,“只是迟了两三刻,又不是没了一晚上,其它干快了就能省出时间来。”

“成,有股子疯劲!”

李天甲抹了一把嘴边的油渍,啧啧道:“不过啊,偶尔缓缓精神也没事。过几天就五一啦,按工头往年的规矩,不管有没雨,工地一般都放三天假,你可以计划着干点事。”

“是吗!”离三挑了下眉,空的搪瓷碗搁在地上,两根筷子又平行搁在碗沿上。“四哥,我还真有一个事想问问你?”

李天甲刚站起身,一听又蹲下来。“喔?有什么尽管问!”

离三递给李天甲一支红梅,接着取出火柴盒,从里掏出一根火柴,嚓,嚓,划出火来给他先点上,又护着火给自己点上。

四哥,你来这地界比我时间长,对附近应该挺熟悉的吧?”他一面摇火柴歇火,一面叼着烟说。

李天甲没着急抽上一口,他先是点头后是摇头,很实诚地说:“四哥来的是久,可大半的年景都在工地上过,顶多对工地附近的三条街熟,再往外,跟你这个后生的没区别,都睁眼捉瞎。”

他瞥了眼离三,“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说着轻轻抽了一口。

“箱子里的书,看得差不多,想找个能弄书的地方。可这不是一天到晚都在工地,偶尔抽个空上趟图书馆怕是不成。”

“都看完啦!”李天甲夹烟的手指头抖了抖,烟灰掉了一地。“两大口箱子?“

一缕淡淡的烟雾从鼻间飘出,离三悠悠地说:“所以想在附近找找书店或者书摊。可是人生地不熟的,恐怕要找起来,跟无头苍蝇一样,就想着先问问四哥你,看看你印象里有这样的地方?”

“你小子,真行啊!别人都是烟瘾牌瘾的,好嘛,就属你最特别,嘿,有书瘾!”

李天甲轻捶了他的胸口一下,砸吧了下嘴,“书摊书店,让四哥好好想想。”

沉吟了一会儿,思索当中赶巧李土根洗完碗筷路过,李天甲当即一拍大腿,“对了!这事,没有比土根更适合问的。”

“土根,来。”

李天甲招手将李土根唤来,又转头跟离三讲:“他这小子,最近不知道怎么瞎逛,这几天尽从外面拿来不少的好东西。有什么《连城诀》、《射雕英雄传》,我看问他准能说出个什么。”

“师傅,你唤额啥事?”李土根迷糊地摸了摸后脑勺。

”土根!“李天甲瞪大着眼睛,摆出一副严刑逼供才有的凶煞脸孔,吓得李土根以为犯错了事要挨批,冷不丁缩了缩脖子。

额是犯啥事惹着师傅了?没有啊,不就是吃了梁二柱子一顿酒席嘛!

想不通的李土根舌头哆嗦着,听说话有点底气不足。“师傅,你找额倒究干啥?“

“你小子这段时间到外面溜达得够勤快的,说说,你那些书都是从哪淘的?”

合着是这事,李土根吐了口气,不假思索地回话说:“师傅,这你要去问开合。这些书,都是他给找来的。”

话落,离三的目光投向正在洗漱台冲洗碗筷的马开合。

“你知道工地附近哪有有书摊或者书店吗?”

离三走到马开合身旁,拧开水龙头,两手在碗内壁不断揉搓。

“三条街里,我知道的,也就一个书摊和一家书店。”

马开合不问缘由,一边揉搓着碗,一边回答:“那个书摊在向阳三号街,老摆在一家卖牛杂粉店门前,但我劝你就别白费心去一趟,那摊子铁定是没有你要看的,都就是一些琐碎的小说。倒二号街还有一家书店,可那里边我估摸着也没你想要的。”

“在哪?”

“真去?”马开合对视着离三,见他满脸认真,“那你心里要做好准备,别抱太大希望,毕竟这附近,那种书店我看连你箱子里的书只怕都没有,更别提另一些你想找的。”

“总归去找找看,不行再做打算。”离三把碗放水槽上,双手捧着冲刷而下的水,冲自己的脸上又泼又擦,接着拿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一把。

“什么打算?”

“实在不行的话,五一的时候去一趟市区找找,正好发下来的生活补贴攒了三月,买一些书不成问题。顺便再找找图书馆,以后大不了多跟守夜的弟兄倒一趟班,算起来来回刚好一次借还的。”

“换班?不用吧,守过夜的好几个可都欠着你呢!只要你一提嘴,那些个平时念你好的谁好意思不替你。”

“这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我不也想隔三差五借盏大灯看书嘛!”

离三一手拿着碗,一手拿着筷,朝马开合抱以一笑:“谢啦!”

马开合摆摆手说:“谢什么!”

“谢你告诉我,不然肯定得白花一些时间找。”离三迈出前脚,“好啦,不早了,那我先走了。”

“今天都这个点了,还看?”

“习惯了。”离三挥挥手,便头也不回地说,“走了!”

看他慢行,马开合的脚下像扎了根的树挪不动,而目光像离了弦的箭移不开,视线直钉在光照下离三那明暗相间的背影,不禁纳闷—

他的腰杆咋能这么直,像是能把天捅出一个窟窿来!

第三十二章 万丈高楼呀 平地起(中)

“查到李离三这个人了吗?”

“沈叔,李离三可能是假名。我托公安系统的朋友查过,陕北没有一个叫李离三的人。”

“小姐这段时间还有和他联系吗?”

手机屏幕散着微弱的光,仅仅照亮沈叔的右脸庞,他鬓角白中带黑,脸颊隐隐可见几条如鱼鳞般的褶痕,但鱼纹交织处红润亮泽,看起来气血充足,健朗康泰。

没有。小姐自从回来,闭门谢客,很少主动与人来往,就连以前交好的冯、张、唐几位小姐的邀约,也总是托故不去。”

电话的那头传来一阵清脆爽朗的女声,语气中却带着几丝担忧。

“沈叔,我觉得小姐变了很多,跟失踪前大不一样……”

“小姐的事,是我们作下人的能议论的吗!你只需要记住自己的职责,保护好小姐的人身安全。”

沈叔措词严厉,毫不客气地打断,并以命令的口吻吩咐:”还有,最近你要多注意点小姐接触的异性,明白吗!”

“沈叔,这是?”

“尤其是给我继续留意那个李离三,千万不要让他有任何的机会和小姐私下接触。”沈叔捏了捏微蹙的眉头,万分郑重地叮嘱,“一旦有他的行踪或者消息,一定及时报告我,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立秋明白。但是小姐如果执意跟他碰面,我该怎么办?是否像对付其他骚扰小姐的人一样处理?”

“你处理不了。”沈叔仰头叹了口气。

许立秋一怔,听沈叔的口风,是认定自己战胜不了这个男人,他到底是何方神圣?自己怎么也曾是女子特战队的一员,虽然不是佼佼者,但对付寻常几个表面彪悍的大汉不成问题。除非——

想到了什么的许立秋,睁大了眼,难道小姐喜欢的这人有……

”如果真出现这种情况,你要确保的只有一点,绝对不允许小姐被他带走。“

沈叔说着,脑海里又闪过沈家的保镖与离三搏斗的画面,他握住手机的手不由地战栗。

说实话,见过大江大浪的他有生以来,还从没见过像离三这样又快、又猛、又狠的拳脚。

一时间,那场打斗仿佛重现在他眼前。

匪夷所思,明明隔着最近的保镖也有三四米远,可离三他只是右脚一蹬,整个人就像使了遁地术一般,缩地成寸,一眨眼就跃到保镖的面前,而其一瞬间的出招,威势不亚于猛虎出山。

仅仅一回合,仅仅一挪步一腾移,在矫捷地避过保镖下意识的出拳,同时以攻代守,仅仅一脚之力,就把硬朗健壮的保镖踹断了三根肋骨,事后检查其中一根险些插入肺部。

当时送去医院的时候,主治医师问沈叔,他是被多少钝器打成这样的?

沈叔翕动着干裂的嘴唇,小声回答:“一个人。”

“一个人?”主治医师瞪大了他那双看病二十多年的老眼,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他半信半疑地又问:“人怎么打伤的?”

“踹的。”

“踹的!踹了几脚?”

“一脚。”

“一脚?”主治医师的眼睛瞪得已经不能再大,大到已经极限了,他冷吸了一口气,“这得什么人的一脚!”

看主治医生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沈叔是一肚子的苦水说不出,其实他能感觉到,这一脚,只是离三的下马威而已。

可就是这区区的下马威,就将沈家费心思招来的强大精干的一个个,打成了外强中干。哪怕这么说,会令当时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保镖寒心,可寒心又怎么样,事实压倒一切雄辩。

一个保镖前一秒直挺挺站着的,后一秒,在凌厉的两脚之威下,不堪一击。一勾腿一侧踢,便让荣获全国自由搏击冠军的高手硬生生横着躺下,送进医院才得知轻微脑震荡,小腿侧骨骨折。

按他昏死前的说法,离三使的这叫内劲。

内劲是什么,不习武的沈叔不清楚它的厉害。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他至今不忘什么叫霸道。

前两个人狼狈地倒下,剩下的三个保镖谨慎了许多,不敢轻易出击单打独斗,他们面面相觑,默契配合,发挥人数上和经验上的优势,果断站成三角,形成包围圈将离三围困住,任他双腿再强的力量,近身颤抖不给他留下摆动的空间,再加上以多打少,恐怕接下来得应了那句“双拳难敌四手”。

然而离三抉择果断,将结实的身体当成强硬的盾牌,硬挨了轻量级拳手的一记刺拳,硬冲出了包围圈,接着且战且退,连连躲闪后退,那一刻,他的退便是进,他的守便是攻。

攻守转换之间,重磅的拳头又多次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身上,麦黄的皮肤已经一阵紫一阵青,但即便多处受创,他却能越战越勇,越战越巧。那架势,沈叔咨询过一些内行,他们说这个人,是高手!

离三自然是高手,而且是一个武功与智慧结合的强手。

他见三人成阵,于是装成疲惫不堪、摇摇欲坠,故意露出破绽引诱人上钩,摸准了他们一人里必定有贪功心切,擅自行动露出马脚。

“这个功劳是我的啦!”那人作势来了一下气大力沉的鞭腿。

其余的两人不甘抢功,着急地一样不顾防守,一人挥舞出一发硬邦邦的拳头。

但是,他们想不到离三完全是以命搏命的姿态,他舍身硬扛住他们的攻势,腾出余力毅然反击,犹如犹如毒虺露牙,一下子掰断一个人的关节,又不留情地肩肘手合气,一处发力,打得其中一人当场捧腹晕眩。

就在最后一人反应过来,再施拳脚的时候,离三眼快手快,当即比画出一个以柔克刚的太极,轻描淡写的推手借势借力,就将他一个重达一百七十斤的汉子倒地在三米远,咳了一声便晕了过去。

当时亲眼目睹的沈叔,当场像遭雷击般怔住了。而更令他震惊的,是狂风黄沙下离三的身影——

他宛如一柄寒霜彻骨的宝剑,冷得即便是久经风浪的他也不得不心肝直颤,但最让他无法介怀的,是他那一道直射而出的目光,它是一道剑芒,刺得沈叔自己不得不低头,不敢直视。

至今回想,依然寒毛直竖,沈叔叮嘱道:”必要时,可以动用沈家的牌子请警戍区帮忙。但一定注意,千万不能单独跟他发生任何的冲突和摩擦,更不要跟他动武,明白吗!“

电话的另一头沉默半晌才答复:“立秋明白!”

“就这样吧,嘟。”

沈叔挂断电话,却突然想起什么,立即输入号码,“帮我到军区里查一个人,看看他没有没入伍从军。他叫李离三或者李三,对,不管有没有,查清楚以后都跟我联系。”

挂断,沈叔轻吁了一口气,心里庆幸自己多想了一步,想着离三如若真的藏在军队当中,一定得想尽办法、动用各种资源把他扼杀在摇篮里,绝不能给他有任何大放光彩的机会。

因为沈叔太明白了,像离三这种搁在猛将如云的战争年代,铁定是拔尖的人才,简直太适合在军区里,肯定能成各大军区的香饽饽。就算上面没有靠山,再不济都有两毛四的水平,况且他这样的性格头脑,指不定能扛上一颗、两颗金豆。

然而,沈叔怎么都想象不到,军区里没有藏着这条龙,而在偏远郊区的一处工地,卧着一头老虎。

只是,离三似乎没有意识到,他是不是天赋异禀,除了皇天后土,谁也不晓得,但能不能天道酬勤,至少除了老天爷,他自己心里也清楚。

幼年时,他便半主动半被动,跟着外公习武耍把式。但没有武侠小说里写的那么玄乎,有什么洗髓伐经、什么打熬身体、什么药浴灌顶,他甚至偶尔吃一顿肉长长身体,也得跟山里的野猪、山猹、山鸡等斗智斗勇,更别提深山老林里还栖息着豺狼虎豹。

他也没有所谓的大机缘,像《说唐》里的罗士信、李元霸那样,能拜入名师高人门下,他使的拳脚功夫不过是照猫画虎,照他外公指的路子耍的把式。可以说,他的耐力是在山里奔跑练出来的,他的气力是对着大树击打磨出来的。

要说他童年不幸里幸运的,那也是他虽然没有父亲,却有一个酷似严父的外公。

想当年,才有个人形娃娃样的他刚穿上开裆裤,就被外公狠心扔进了寒冷彻骨的河水里,一心想爬上岸又被踢了下去,被逼着在水里游泳,在水里打拳,在水里闭气,在水里潜着。当他能够忍受了,外公却殁了,却迎面而来的是一个比外公更狠心的——生存所赋予的煎熬。

他需要上学,李婶需要治病。

就这样,将将根骨长好的年青被迫当牛做马,总在收成的时候,得绑着粮食,到三百里开外的县城贩卖,卖了置了一些药材;总在春耕的时候,得绑着耕犁,为自个家的三五亩地松土种地;总在欠收的时候,得绑着粗绳,挨家挨户代那些没驴的人家当个畜生,替他们拉磨面粉,补贴家用。

一文钱难倒好汉,而试问还有多少在苟活温饱,还有多少在远望小康?

煮酒论英雄,风雨里在小亭的曹刘,一个叛出宦官的衙内,一个编织草鞋的贵胄,一样脸皮厚心肠黑,他们逐鹿的都是中原江山,可出身更微末的刘大耳奔寻的路、历经的苦、费劲的心较曹何其多,一句“汉室贵胄”,莫非就是一个好出身?

出身不能决定命运,但能决定起跑点。

敢问生而不能存的人,有什么条件和别人家的孩子同一起跑线?

生而不容易的人,又哪里还顾得上和同龄人在漫漫人生路上赛跑,和他们赛跑着的是饥寒交加的贫困、是靠天靠山的穷沟。一旦跟不上速度,他们面对的便只有死。

这样的他们,除了黄皮肤、华夏话,又何曾像一个炎黄子孙骄傲地活着?

陕北有个词,叫“活人”,意思不单是活下去,更要活的像一个人。

而动物的活法,是生存,他,离三,是人,不要生存,要生活。

就这么活人着,练就了一身腱子肉,却当不起戏文里唱的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豪杰,也不是时不利兮骓不逝的败寇,事实上离三只不过是被生计所迫的庄稼把式,累出了一身的蛮力气。但不懂的乡亲,误以为他是壮士武夫。

可是,离三从到头尾报的出名、叫的出字的“武林绝学”,也就是上初一那会儿,跟退伍回来的一名独臂军人学了一阵子军体拳,至今保留在离三拳脚里,但不是当兵两三年退伍的那种花拳绣腿,而是招招致命的杀人术。

除此以外,只有几本当年被外公拿去垫桌脚的,却没有封面的残卷。离三闲来没事,拿他当五禽戏、八段锦练着玩。

说是练着玩,可若是有练过形意拳的内行在场,一眼就能认出离三现在在仓库空地上练的这套拳,就是形意五行中的崩拳,而且是号称“打遍天下”的半步崩拳。

步走尺寸,垫步纵力,发劲快步,践步如飞,形意以六合,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肩与胯合,肘与膝合,手与足合,他的足、脚、膝、骻、腰、脊、背、臂、肘、手蓄势成架,浑如一张张弛有度的牛筋石弓。

吐纳一息间,离三形神合一、以意导气,以力发劲,后腿一蹬,猛然前冲,猝然崩颤,拳到力发,势如破竹,摧枯拉朽,大有乘风破浪、披荆斩棘的胆魄。

精神聚一,刚柔并济,在十米来回间施展同一套五行拳,收放自如,随曲就伸,拳拳挥之带风,招招出之闻响。在工地混泥土机器搅拌的轰鸣声下,他心无杂念着耍着,耍了只是运动前的热身。

接下来,离三做了五组一共两百五十个俯卧撑。其中五十个,他双腿并拢,挺胸收腹,屈肘弯曲使胸膛贴近离地1米,一分钟左右便要做足。接着气不喘、色不改,双手慢慢往里收至比两肩还窄,继续收腹屈肘,上下起伏,做得是大汗淋漓,做得是肌肉紧绷,短短两分钟内又做足一百个。

呼吸了不过几口气,离三又忙着左右两侧交替继续俯卧撑。左右开弓,他控制着自己的呼吸频率与动作速率近乎不差,满头的大汗随身体的摆动自额头摇摇欲坠,飞溅落在沙土上。滴答滴答,刚滴下浸湿又转瞬蒸发,一百个做完,胸膛下的沙土倒湿得发硬发黑。

不到六分钟的俯卧撑不过是他一个小时的前戏。一个多月里,每隔三四天,全身痒痒的离三都要操练操练自己发霉的身体。这一个小时对于他,勉强不叫自己倒退罢了。

舒展舒展愈渐流汗发热的身体,离三下蹲沿着仓库还算平坦的空地,绕着一圈又一圈做蛙跳。影子随跳动跟着跳动,满身是汗的离三屈膝像一只癞蛤蟆似的蹦跳着。

他抬头望去,那盏平日里窝在它底下读书的路灯至今暗着。与此同时,这个时候,市区里的各大夜场、酒吧、ktv、会所等娱乐场所此时却灯火通明。

夜沪市,夜未央,七八点以后的沪市才是真正的沪市,混迹过市区的陈国立最有感触——这位成长在动荡穷困的年代,成熟在喊口号兴斗争的时期的转业军人,幸亏在军队这个大熔炉里淬炼了几年,懂得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来形容它,也得亏在沪市这个大染缸里漂洗了几年,懂得用“流光溢彩,繁花似锦”来赞美它。

只是那令人迷醉的灯光照不到这片尚在开发的地段,倒是几个工地里的大多数来自五湖四海的农民工,和都市里穿行的白领、精英一样,也在同一时间寻欢作乐。

和古时相近,今人所乐之一,依然落在“酒”上,只是区别大概在于是喝洋酒,还是啤酒。

雅俗有别,贵贱由命,像洋酒这样的舶来品,对工地这帮糙汉,像琼浆玉酿似的吸引力的确很大,可一看标出的价格,立马战战兢兢,只怕口腹之欲瞬间烟消云散。

目欲为色,耳欲为声,口欲为味,人欲则为贪。

然而,这帮在村里就安于现状的他们,即便有那么一刻的野心勃勃,敢破釜沉舟来到城里,却照样狗改不了吃屎,很少不饱食终日,无所事事。

毕竟连屎都吃得下去,它们这群山里流浪来的野狗哪里会挑剔城市垃圾堆旁的烂肉?当然已经心满意足了。

可是,哪有狗不想着吃肉,哪有人不想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离三是想,所以,他正拖着重达三十斤的废铜烂铁,在仓库空地上来回跑圈。

跑至十圈一千五百米,他期盼的那盏路灯忽闪忽闪地亮起微光,望向它,不禁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今天看书的时间不多了!

三十三章 万丈高楼呀 平地起(下)

在工地,上工少有闲话,都留到下工一吐为快。

闲聊没完没了,能聊家长里短,能聊故事见闻,能聊吃饭挣钱,有时候寂寞难忍,这群在工地里起码要干上一年左右的雄性们,和军营里血气方刚的士兵一样,对女人充满了幻想与饥渴,谈什么都能把话题拐到女人及她们的某些部位。

说到底,工地实在太过封闭,偏偏陈国立又不爱招女工,所以整个工地上下除了刘师傅的婆娘,几乎见不着女人的影子,都是带把的爷们,这可把他们之中一些不管是开没开过苞的都憋坏了,就差没给掉漆的墙壁上“油漆”了。

当然,某些按耐不住的寻花问柳不算。

在工地,扑克同样是打不厌的,有太多的打法能让人换花样打,时而温瓯跑的快,时而南苏掼蛋,时而粤南牛牛。除了耍耍牌瘾,还能挣钱,而且是凭本事运气挣钱。

因此,在工棚前面的脚地上,老有工人喜欢支起折叠桌,有的闲聊,有的打牌,有的一面打牌一面闲聊。其中一桌,位置离洗漱台差不多有五六步远,坐在位子上的三个人,都是离三认不出的生面孔,倒是斜对面坐的是熟面孔,他同村的李仲牛。

哗哗哗,水龙头出来的水冲进搪瓷盆里。

离三赤条条的,浑身上下就穿着一条裤衩站在洗漱台前,抡起毛巾,把盆里的水往自己打满肥皂的上身泼。泼了几下,水滴顺着他的脸、他的胸膛往下流,接着晚风冷飕飕一吹,全身凉嗖嗖得舒服。

“嘿嘿,这把要是再赢,今晚俺可就赚三十嘞。”

一个看模样大约四十的中年人,背对着离三,他一脚踩在凳面上,另一条腿不停地晃悠,手摸了摸赤脚片子,神情颇为得意。也确实该得意,光今天晚上,他赚的就有好几张棕色的伍圆,而这把,他又抓了一手好牌,赢是八九不离十。

坐在他右手边的,一边理牌,一边嘟囔:“嘿,老孙,你今天的手气够邪乎的!”

“是挺邪门,连着三把,把把王炸带炸弹。”

坐老孙左手边的歪着脑袋,耷拉肩膀,看上去有些散漫。“哎,老孙,你该不会出老千吧?”

“啥!手气旺就是出老千,这是嘛道理!”

一听怀疑他作弊,老孙出牌的手顿了顿,瞪大着眼看向交好的牌友,冲他们发火说:“我说老王,你好歹跟俺老孙打了这么久的牌,俺啥牌品你还不清楚?”

老王瘪瘪嘴,发酸说:“那也不该把把这样啊!”

“咋滴!听你的意思,还觉着俺出千?”

老孙当即一拍桌子,举起手作赌誓状,“好,那俺发誓。小李,老王,亮子,你们都给俺作个见证。要是俺当真出老千的话,那俺就是他、娘是后娘养的,生……”

“嗳,老王他不是输红了眼瞎说糊话嘛!老孙,快把手搁下,别扫了打牌的兴。”

亮子抓住老孙的手使劲拉下来,“你老孙什么人,我亮子是晓得了。好了,好了,继续打牌,这把我叫地主!”

“我也叫!”老王接茬。

“我叫!”老孙一喊,当了地主。

一开局,他往桌上摔了三带一,同时说:“老王,别人可以跟俺冲,你可不成,也不想想上周是谁赢俺最多滴。今个这回,哎,叫冤有头,债有主。”

“管上!”老王掏出根烟,叼在嘴上。“那这债还的是不是忒狠了点,打了两周,额愣是倒贴你10块钱!”

老孙摆摆手示意不跟,“嘿,这叫有得必有失,有赚必有亏!再说嘞,俺挣你们这点儿牌钱也不多,去一趟西桥街,一晚上俺还得搭进去些钱呢。“

亮子猥琐一笑,调侃说:“五一快来嘞,咱们有三天假,现在老王你赢了又不少。诶,是不是哪天要去找你的小霞啊?“

一旁看牌的李仲牛两眼迷糊,小声说:“小霞?”

“就是老孙的姘头!”老王说着打了一副连对。

老孙用手指叩了叩桌面,“去,去,那时候俺才不找小霞呢,不划算。”

亮子好奇问:“咋地不划算?”

“嗨,你咋不好好想想!五一放假喽,那么多工人闲咯,不得都有空去洗头店花花。俺估摸这几天她得涨价。所以等过完节再去,那个时候冷冷清清,价肯定回去。现在嘛,嘿嘿,俺还是多从你们这里赢点钱,攒起来等五一以后多去她那边花。管上!“

“洗头……那是啥地儿啊?”李仲牛憨实得着实可爱。

老孙一脸猥琐相,看向单纯的李仲牛:“俺说牛娃子,你都在这里呆了一个月咯,咋洗头店都没听说?”

亮子狐疑道:“是啊,前阵子不是图昆跟梁二柱子就因为这闹的,后来你不跟着图昆一块还吃了梁二柱子的酒席嘛!“

李仲牛羞窘得垂下头,支支吾吾:“原……原来叔说的是那啊。”

“咋咧,是不是心里想整整?”老王揶揄道:“正好,老孙,到时候你就喊小李跟你做个伴!”

就在李仲牛被三个打荤腔的老人逗笑着,面红耳赤,全身像火烧一般。与此同时,离三将装满水的搪瓷盆举过头顶,手一翻转,哗的一声,倾盆的水径直浇在他的身上。

借着黑夜的遮挡,他拧了拧毛巾,开始擦拭湿透的全身。他洗澡讲究,不像其他人对付着光冲个凉,整个过程看上去花了不少时间,事实上才不过三五分钟。

虽然这么洗,不能说一丝不垢,但至少能把两三天流汗又不洗的身体,少点肮脏变干净些。而且相比较而言,工地里另外的人,他们磨磨蹭蹭花十多分钟,也不一定有离三三五分钟洗的洁净,因为他们只是不赶时间。

时间,对工地里的人来说,是精准而模糊的。

精准在于,他能清楚自己工作了多长的时间。而模糊在于,他不能预想自己休息多久的时间。

毕竟,打工的人,时间哪有多少能由得了自己支配。比妨离三呆的工地,请他的工友说出工地几点休息,他们只会“呀”一惊,“嗯”一想,却含糊说一句“下工以后”。

随后抛之脑后,并不关注,依旧在扑克、闲聊、睡觉……一直熬到熄灯,躺在床上合上眼,等明天六点三十前再睁开眼,如此往复。

但于离三,显然不是。

嘟嘟嘟,路边偶然有车辆往来,传来鸣笛声。

嗡嗡嗡,头上老是有蚊群飞舞,响起振翅声。

灯光依旧忽明忽暗,他像一块磐石蹲在灯下,岿然不动。唯三动的,是他翻阅书卷的手,是他紧盯书面的眼,还有他思索问题的脑。

“小胡啊!”

离三全然不知,不远处的一片阴影里,有一辆车,车里有两双眼睛透过窗在望着他。

“老爷。”答应老人的小胡其实不小,四十来岁,瘦削的脸上有一对坚毅的眼睛,第一眼便让人觉得他沉稳踏实。

“他好像忘带了火。”此刻,离三在清明节遇到的那位老人,正端坐在车里。

他见离三正叼着烟,一只手左摸摸、右摸摸却半天找不着火,便从口袋里取出一盒福星火柴交给小胡,嘱咐道:“小胡,麻烦你下趟车给他,顺便问问他愿不愿意到车上坐坐?”

小胡闻言不禁动容,跟了老人有整整十五个年头的他,还是第四回遇到老人主动邀请一个籍籍无名的毛头小子。距离上一次,是担负起老人的安保工作第十三个年头,那时老人接见的年轻人,如今已在尔虞我诈的商海中凤凰涅槃,凭借保健品和网络游戏重新屹立在巨人之巅。

老人直勾勾地盯着离三的侧影,“如果他不愿意,你代我好好问问他,最近有什么地方有困难?问完什么都不用答应,直接回来。”

小胡顿时错愕,他太明白老人这句话所充满的含量,以至于惊讶布满了他沉稳的脸上,微张着嘴喘了几口粗气,几息之后回过神来。

“是,老爷。”言简意赅的回答后,小胡接过火柴盒,当即下了车门,往离三那走去。

“要火吗?”他说。

离三顺着声音的方向抬起头,仰视站在他旁边这位西装笔挺的大叔,皱着眉头很疑惑。

“要火吗?”小胡第二次问话,手里的火柴盒同时递到他面前。

离三展颜笑了一笑,把搁在耳朵旁的纸烟取下,叼着划了一根火柴。咔嚓,火苗将烟纸烤得翻卷了起来,渐渐焦黑。随即,他把火柴甩熄灭,把火柴盒递还给小胡,同时说:“谢谢。”

“客气。”小胡把火柴盒揣进兜里,指向停靠着的车。“年轻人,有位老人想请你到车里聊一聊。”

望向那漆黑一片,连车的轮廓也看不清,隐隐只见到车轱辘,离三疑惑道:“请问他认识我?”

小胡迟疑了片刻,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很难回答。

离三倒看出端倪,拒绝道:“我认识的人里,买得起一个车轱辘的都没有。不好意思,请代我向那位老人说声抱歉。”

说着离三站起了身,眼神里开始变得警惕。他撒了谎,他认识的人里有一个买得起何止一个轱辘,那个人可还请得起保镖。再看眼小胡,离三已经有点怀疑他是不是沈叔这次带来的保镖。

多年枪林弹雨中活下来的小胡,立刻敏锐地发觉到他泄出的一丝杀气,他张开双臂,面目和善道:“别误会,我不是你的敌人。”

“他不姓沈?”

小胡真诚地回道:“不是。”

“真不好意思。”离三一愣,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

小胡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难处,问道:“有姓沈的人找你的麻烦?”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私事。”离三抽了一口烟,放松身体又蹲了下去,继续看书,也不看人,表现得极其无礼。

“你是建筑工人?”小胡打量着离三的穿着,一想到老人让他询问面前人的困难,他如实照做。

离三点了点头。

小胡讶异地扬了扬眉,问了一句自己想问的话:“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好奇这样的灯下,是什么样的人会在看书?”

“那位老人也是好奇这个?”离三反问道。

“是我好奇,可能他也好奇吧。”小胡拿不定主意,话里含含糊糊。

离三冲他笑了笑,“现在你看到了,是我在看书。”

小胡闲聊了几句,消解了彼此之间因为误会造成的紧张感。他着手老人的第二个问题:“当工人吃了不少苦吧,你现在有没有什么困难?”

离三婉拒道:“我们只有一面之缘。”

“有的人,相处了一辈子也不一定认清,”小胡瞪大了他那双澄净的眼睛。“有的人一面之缘就全看透了。”

离三沉默了半晌,点点头表示同意。

“是里面的人一次说的。”小胡不敢贪功,如实讲道。

“你很诚实。”

“那你能和老实人坦诚吗?”

“我说了他会帮我吗?”离三露出玩味的笑。

小胡遗憾道:“这我无法回答,本来你可以问问他,只是你拒绝了。”

说这话的时候,小胡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竟不经意叹了一口气,看离三的目光里也透露着惋惜。他不得不惋惜,因为他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位年青人可不是什么苦中作乐的二代,只是一个实实在在有点小奋斗的农民工而已。

尽管看样子刻苦用功,想通过知识改变命运,但就刚刚的几句话里,离三错失了一个就算读几十年都难遇的机会。这个机会,仅仅是出于贵人的一个好奇的念头,但对于出身草芥的离三来说,无异于青云直上的大机缘,就像《小偷公司》里讲的:“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

然而,离三不像趋之若鹜想拜访老人的那些人,他说不去就不去,白白和梦寐都求不得的机遇失之交臂。

为此,小胡越看他,越替他觉得可惜,因为他也是农民出身,天生对劳苦大众有一种同情与亲近。

“有,现在就有一个。”离三的脸被小胡的影子覆盖着。“不过得请你帮忙。”

“我?我能帮到你什么忙?”小胡纳闷道。

“麻烦你让让,你挡住了我的光。”

小胡一怔,这才发现自己走得太近,把他看书的灯光给遮住。他忙撤到一旁,道了一声歉以后最后一次问:“真的是没有,还是不说?”

离三莞尔一笑,注意力从小胡的身上,重新回到书上,一声不响。

见状,身为局外人的小胡不由地替他着起急,就差跳脚点出老人的一些身份光环,所幸口风严的他还是忍耐住了,只是多嘴再提醒一句:“真的想好了?兴许说了以后会有什么惊喜也不是不可能。”

离三连头也不抬,不紧不慢、语气平平地说:“谢谢你送我火柴,也麻烦你替我向他说一声谢谢,谢谢他的火柴。“

“光谢谢,没有别的?”小胡情绪激动。

“也有。”

小胡怔了怔,“什么?”

离三从10块钱的烟盒里掏出两支均价不过5毛的烟,朝小胡那递过去。“烟不是很好,不介意寒碜的话请你,还有那位老人尝尝。”

“哈哈,哈哈!”

听完小胡的叙述,老人笑得非但合不拢嘴,眼留不住泪,而且脸像一朵盛开的菊花,满面的皱纹都舒展开,一条条里都藏着笑意。

笑了一阵,老人接过小胡递来的火柴盒,用笑得发颤的手指取出一根火柴,轻轻地划了一根。

一瞬间,火光照得黑乎乎的车里微亮。

老人用火柴将烟点燃,笑吟吟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心里有火,就给光,的确有点多此一举。”

“老爷,医生说您不能抽烟。”小胡一看到老人作势要吸烟,顿时就后悔把烟交到他手里。

“诶,小胡,我就闻闻味而已,你别犯急。”

老人将火柴甩灭,“这烟啊,又不全是要抽。当年主席不也讲了,他有烟瘾,但没那么大,别看一天说有五十根,其实很多根本没抽过。”

小胡听老人又回忆他跟着伟人的岁月,也不打搅,附和道:“那他老人家拿来干什么?”

老人嗅了嗅燃着的烟草味:“思考者他有沉思的姿态,每个人思考也有每个人思考的样子。”

“这烟,就是思考的道具。你看那小伙子不就是这样?”说着,老人指了指灯下的离三,只见他双指夹着烟,烟灰挂了一串,烟雾轻轻飘浮,却根本没抽。

“老爷,这年轻人有意思。”小胡由衷地说。

“有意思吧。”老人结果还是抽了一口,他吐了个烟圈。“有点意思,才可能不平凡。”

时间,慢慢地流逝。

熄灯时,工棚里永远会少两个人,一个在跟黑鼻一块儿守夜,另一个在路灯下蹲着看会书——一本中国金融出版社出版的《证券投资学》,有283页纸这么厚,现在还剩下57页,跟密密麻麻的笔记结合着,离三算是看了第四遍。

“老爷,不早了,十点了,您要注意身体啊。”

望着那依然手不释卷的侧影,老人微微一笑,“那样的老灯,最多只亮到十一点。”

“老爷,您怎么知道?”小胡诧异地问。

“我知道,我太知道了。”

老人缅怀着抬起头,鼻间除了闻到烟味,隐隐又嗅到了花香。

梅花香自苦寒来,今夜有暗香徐来。

第三十四章 应付主义

天蒙蒙亮,白光慢慢地揭开青灰的被窝,把红日拽了出来。

六点一分,洗漱台前的水龙头,哗哗不停,一排长蛇似的队伍松散着排着,人有好些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气。

“哎,吴能,咋啦这是?看上去像软了的柿子?

梁杆子一瞅他像是被抽干了水分蔫坏的秧苗,软手软脚,无精打采,打趣道:““嘿,该不会昨个又上哪个娘们肚皮,把自己整虚了吧!”

“去你、娘!梁杆子你别脱裤子乱放屁,老子可是他、妈累坏的!”吴能伸了伸腰,打了个哈气,“这几天也不晓得工头咋想的,放着那么多正事不干,偏要咱们到大门口装啥门,完了还要除铁锈刷油漆,可把老子累坏了。”

梁杆子往吴能凑了凑近,窃窃私语说:“听说是有啥子大官这几天要来俺们工地检查,把大老板都可惊动了。”

吴能一听,昏沉的脑袋登时来了精神,愈发小声地问:“真有这回事儿,俺还以为是梁二柱子瞎编的?”

梁二杆子附耳说:“俺也是听俺师傅说的。说人家来咱工地检查啥安全,说是一查出毛病,人放一句话出来,就得跟村里杀猪的刀,咔嚓一声,像宰猪似的把俺们工地给宰喽。那时候,别说工期了,估计连工地都没了。”

“真滴?”

“那还有假!没瞧见昨个工头跟着大老板在工地上转悠着,八成是叮嘱着事,估计今天还得再来。”

“是吗?”吴能睁大了眼睛。

“咋不是!俺师傅偷跟俺说,他今天就给点名嘞,早上得陪工头去见大老板……”

俩人交头接耳的同时,围坐在一圈的离三他们三人,此时在静静地听李天甲在讲。

“这几天计划有变,你们几个,跟大家伙一样,都不忙活钢筋了,都跟着我一块把棚里那堆机器检查检查,小毛病的能立马修的立马修,一时半分修修不好毛病的,提前打声招呼,工地先当它报废处理几天。”

李土根不禁迷糊,依着陈国立以前的脾性,哪里会想着照顾机器设备,除非到了逼不得已,实在损坏到影响施工进度的时候,否则谁也不会操零碎心,浪费一星半点的工夫为工人的安全生产考虑。

“师傅,这次工地来啥人了?”李土根于是问道。

“不该知道的别瞎问。”

李天甲口很严实,不该说的一个字也漏不出嘴缝。

“总之,这几天都打起精神头来,不许开小差,尤其是土根你,这次千万别马马虎虎找不痛快,都上点心,不然到时候撞上工头的枪口,那就不是没一天的工钱这么简单的。”

离三点点头:“放心吧,四哥,我们都有数。”

“嗯。还有,离三你可以放心好了,梁二柱子这回让我派去帮老赵了,不在组里,他还是找不了你麻烦。”

话刚落,不远处急急匆匆跑来孔工长,他气还没捋顺,大喘气着断断续续说:“老李,你咋还没吃完呢!快,工头可还等着咱们一块迎接张总呢!”

……

才过去两三天,工地的门口已经焕然一新。之前是拦车杆,现在是平移门。门的两侧,两面重新粉刷过的白墙散发着一股刺鼻劣质的油漆味,飘逸在格外鲜艳的红漆字——裕泰地产、隆庆建筑。

望了眼红字,粗脖子上戴一大金链子的张总,甩了甩他腕上的劳力士金表,抬头瞥了眼迎候的陈国立,以及一众的工长。

他问:“人都在这啦?”

“都在,按张总的意思,都叫来了。”陈国立当即回答。

张总嗯了一声,手反剪在背后,大步掠过众人,径自走进了门边才转过身,“行,那场面话咱也省得费口舌说,直接入正题吧。其实这话,前个昨个都讲过,还是那句话,老陈该怎么吩咐的,你们就怎么做。”

陈国立小心地跟在他后面,搓了搓手,脸上一副讨好人的模样:“是是,张总,你放心,他们肯定照做。”答应着,他忙使了使眼色,暗示着自己的老弟兄。

“老陈啊,今天就还是按早商量好的办,所有队组做事都手脚麻利、心眼尖细一点,千万别给我整出什么幺蛾子,不然就让他连带一组统统给我滚蛋,听明白吗!”

李天甲皱了皱眉头,心里不舒服,但形势比人强,靠人家吃饭又不受人家脸色的?

他和其他的工长一样,嘴上附和着:“一定,一定。”

“行,那现在,都赶紧的,各自马上回去盯紧点自己的人,别他、m让人偷懒耽误老子的大事。”张总手一挥,打发他们走。

“老陈啊!”张总看着他们离开,身边留下陈国立,还有这趟陪同来的两个人,手臂上都纹着龙虎的刺青。

“张总,你抽烟。”

陈国立忙不迭掏出一盒没动过的九五之尊拆开,恭恭敬敬地递到他的面前。俗话说,人前显贵,人后受罪,辛苦十多年攒下这副家当,那在李土根、李天甲眼里是风风光光,但在张总面前,无疑是跪着要饭的。

这个张总,是打从温瓯来的大老板,据说当年靠着几条渔船起的家,后来携大款在沪市的股市大海里捞了不少金银珠宝,由此爆发了,特意设了一家建筑公司,在偌大的沪市纯粹没有名堂,可在偏小的宝山却小有名气。

十多年,在海风海水里打熬的他,养尊处优了这么久,晒黑的皮肤慢慢变白,枯瘦嶙峋的身子渐渐肥硕,从他圆圆鼓鼓,像怀胎多月的肚子就能看出,这些年山珍海味吃了肯定不少,而烟嘛,一定也见识过比九五之尊更名贵的。

张总挑剔了看了眼,丝毫提不起兴趣,他扬了扬傲慢的下巴,对随从甩了一个眼色。

随从心领神会,当即从公文包取出一个铁皮盒,上面的洋码牌子翻译来叫威利牌,里面的mini雪茄任张总挑选一根夹在手中。

叮,随从机灵地点上火。

张总叼着雪茄凑过去,让火焰慢慢地烤着雪茄,就像此刻的他正拿时间炙烤着眼前的陈国立。

陈国立为了掩饰尴尬,自己抽出一支,啪啪火机点了三下,这才点着。他吸了一口,“张总,你就放心吧。这几天我盯着呢,绝对没有问题,保证明天不会给来督查的领导看出任何毛病。”

“嗯。”张总半阖着眼,声音由喉咙里闷哼一声。

“老陈啊,我是信任你的,不过还得让你手下的工人再加把劲。”他缓缓地睁开眼,呼出一团烟雾,“明天那可是市里建委、劳动局的领导下来督查,陪同的是区局里的一把手,当然,照例少不了咱们的这回的金主,裕泰地产的小刘总。”

”虽说不一定就抽查咱们,可能到隔壁苟犊子的二期看看,但还得多加注意,不能有侥幸心理,万一工地整不好,给领导揪出一点小辫子给比下去,那人前一句话,嘿,老陈,就那么轻飘飘一句,就能像捏蚂蚁似的弄死老子。那我要是死了的话……”

陈国立立即表态说:“张总,我跟您是一根绳的蚂蚱,您死了,我老陈哪能独活!”

“所以老陈啊,今明两天,工地上都给我打起精神,睁开了眼盯紧喽,不准出半点儿岔子!”

陈国立自信满满道:“张总,你就放心!我老陈在这行里的名声咋样,您一开始找上门想必也听说过。别的我不能保证,但要说……”

张总摆了摆手,截住他的话说:“这种话就别说了。这样,区局子里递出来的消息,他们查的起码有三点,安全生产跟房屋质量事先让你一直准备着,现在,就差你手底下那几十多号工人怎么统一口径,应对领导问起你手下的事了。”

“依张总的意思?”

“有几件事,我要你今天去办。”

张总伸出一根大拇指:“第一件事,呆会儿我叫的一货车会拉来七十多件统一的工装,放心,这衣服就当我接济你们的,全白送。你一会儿安排人,把这些个衣服统统发下去。等到明早,工地所有人都得给老子全穿上。别人问起来的时候,都得说是老子‘隆庆’的员工!”

“这没问题,弟兄们白挠张总您一件衣服,那肯定乐意。”

“第二件事,今晚我会安排了俩厨子到你工地住一宿,你给整理出一间单间让他们住下。”

“厨子,张总,你这是?”

“你懂什么!万一这几个领导一时兴起,想尝尝这儿的伙食,你那堆‘猪食’你们能吃,能让人领导吃吗!”

陈国立强撑着笑,暗吞下不快连连说:“是,是,还是张总想的周到。”

张总正眼不看他,我行我素,挥舞着手臂说:“好生伺候着他们。这俩人,是我高价从酒店里请来的。还有,明天我采购一批的菜肉一大清早都会运送到工地来,你找几个手脚勤快地都卸下来,让他们做菜。到时候,你,还有你一帮子人,都给我敞开肚皮吃。不过,万一领导要是问什么,吩咐你的人最好都放机灵点,该怎么回答都仔细想好喽,不会回答就不要回答!”

“放心,我呆会儿就找几个头脑机灵的,吩咐着办。”

“至于第三嘛,下午我还会再安排十几人到你们工地里,里面好一些都是熟练的老师傅,你这两天也安排下住处。”

陈国立脸色一变,着急道:“张总,你这是什么意思!咱当时谈的时候不都说好了吗,现在可不兴这么塞人的!”

“诶,老陈,你误会啦。这些人不是安插抢你的活,是我专程叫来充充门面的。”

“门面?”陈国立纳闷道,“张总,咱七八十号人还不够有场面?”

张总取下雪茄,对陈国立的小心眼冷笑了一下,“不够,想吃下二期的主体就不够。老子得多摆摆实力,让裕泰的小刘总见识见识咱隆庆的实力,好叫他识趣,把二期的项目乖乖地也交到咱手里,绝不能便宜了隔壁那狗犊子!”

“张总,这……这事也成,只是您看是不是该把前一季度人工钱给——”

话未说完,瞬间两道凶横的目光直直地看向陈国立,但他没有退缩,硬着头皮说:“结了?我这还垫着不少的钱呢!”

“老陈,你真是哪壶不提开哪壶!现在眼前要紧的是什么?是领导视察的事。其余的事,等视察完了再说。”

陈国立张张嘴,呼之欲出的话给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强颜着同意。

“怎么,老陈,工钱拖欠上你底下有人开始抱怨了?”张总警惕道。

陈国立摇摇头:“这怎么可能,都是跟着我陈国立干了这么多年的,这铁打的金字招牌,他们一时半分怎么会抱怨。”

张总眼里闪过了一丝不可名状的光,转瞬间他笑眯眯地遮掩过去:“没有就好,哈哈,没有就好。”

“张总,人工费的事那就按你说的,视察完再聊。”

陈国立见讨不回前一季度的款子,心里不忿,寻了个由头准备抽身离开。“张总,你要没其它吩咐,我就先回去召集人布置了。”

张总抓月住他的手臂拉着,“哎哎,老陈,怎么,不给钱生气啦!你放心,这钱我拖不了你老陈的。没看去年的新闻,人首长可是亲自替农民工要回工钱。眼下,咱们沪市,还有隔壁江浙省、苏南省哪个不是抓紧办清欠工钱的事,你想我会傻到顶风办案,不给你们工钱吗?”

陈国立愣了愣,喃喃说:“也是。”

“所以老陈,你也别着急。难道我不给你款子我不着急吗!要是哪天,有哪个王八蛋跑到官府,举报老子欠了你们农民工的工钱,那这些头头脑脑能饶了我?”

张总揽住陈国立的肩,亲热地拍了拍,“只是你得体谅体谅我,咱也不是没办法,今年的银根紧,想靠贷钱搞建筑不容易,得上下多打点点时间,而且咱也跟裕泰的小刘总问过好几回了,看能不能把款子再提前拨一笔,好解解你弟兄们的渴。”

陈国立半信半疑地看着张总,假笑道:“那就拜托张总啦,这些钱可都是弟兄们的血汗钱,拖不得。”

“行,行。”张总说着,把陈国立往自己这边拉近,同时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邪笑。

陈国立狐疑地侧过头:“张总,您还有事?”

“哎,老陈,别闭口‘张总’,张口‘张总’的,我在江湖上,人都叫我张弛,你也可以这么叫。”

张弛冲随从招了招手,比划了一个夹烟的手势。顷刻间,随从再次打开威利的铁皮盒。

张弛一言不发,从里面取出一根,竟亲自先递给了陈国立。

“呦,张总,你这么客气,可是折我的寿。”

这样诡异的举动,令陈国立百般琢磨也猜不透。心里莫名涌上的不安,使他没有第一时间配合着接过手,而是试探问了一句:“张总,您还有事?”

张弛咧着嘴,唇角扬起一抹难以捉摸的诡笑,他摆摆手说:“不,不,没事,哈哈,是这样子。明天一早啊,我希望你能组织他们到工地上集中,我想再给他们提提醒。”

第三十五章 光明所至(上)

“咳咳,想必你们底下有的人都听说了。”

“没错,今天某个时候,会有大领导到咱们工地视察,顺便啊,这不过五一了嘛,他们也代表官府慰问下大家伙。这,咱们得感到荣幸,也得拿出十二分的热情欢迎他们。为啥呢?”

陈国立站在工棚的空地上,手拿扩音器,对着一列列松散的队伍喊:“大伙想啊,人大领导,手头里多少大事啊,忙都忙不过来,却全撂下了,从市里大老远跑来城郊,跑到咱们的工地看咱们,那是不是给了咱们农民工的面子,那是不是咱们绝不能落了人大领导的脸?”

“是啊,是啊!”下面的工人交头接耳道。

“所以这里,在领导人没来之前,这回给咱们饭碗的张总,今天亲自要交代几句。你们呐,都给我上点心注意喽,到时候别遇到大领导小领导了,像脆了皮的饺子一戳全露馅了,平白给咱们工地惹了大麻烦!”

陈国立把身体一侧,手一扬指向在太阳底下撑着伞的张弛。紧接着,他慢慢地后退,一边把舞台交给张总,一边用扩音器说道:“来,现在有请张总给咱们讲话。大家伙一起鼓个掌,表示欢迎。”

退下去的时候,八面玲珑的陈国立并没有傻不拉几地就退到一旁,干听着,他摸爬滚打人场这么多年,做任何一件细微的事,都无不包含着人情世故。

只见陈国立,当他在把扩音器恭敬地交给张弛的同时,立刻一举手便接过了随从为张弛打的伞,如影随形地又跟着张弛往前走,而且摆弄手势,不住地暗示底下的弟兄们热烈地鼓掌。

啪啪啪,掌声雷动。

张弛在一片掌声中慢悠悠地站定,他清了清嗓子张口,示意着要讲话啦,可以停止鼓掌了。

他说道:“时间也不早了,指不定领导已经在来的路上。这里啊,话我就不多说了,说多了你们也记不住。打紧的,你们只需要记住几点。这第一嘛,就是他、娘的给老子笑,见到领导,谁都不准摆出一副哭丧像死了妈似的脸,都得给老子高兴着。”

“这第二,领导来工地不光是看,也会抽空问你们几句话,问你姓什么叫什么,家几口人,为什么打工,这些啊你们都照实说。但是有一些啊,比如问起你是不是老子隆庆公司的员工,有没有签过合同,公司有没有给你们交过五险啊……这些问题,你们都得放心上点,都给老子答‘是’,明白吗!”

底下雅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

“明白吗!”张弛又吼了一嗓子。

“明白,明白。”陈国立一激灵,赶忙答应着,又使了使眼色,摆了摆手势,很快,乌压压一片人声不齐地喊着“明白”,但事实上,什么叫员工,什么叫合同,什么叫五险,他们很多人心里并不明白,也不明白有什么用。

“好,好。”张弛微笑着,“大伙这么肯配合,那我这做老总的也不亏待你们。瞧见那厨房里俩脖子粗新来的没,他们都是老子特意从五星级酒店请了特级厨师,今天中午就由他们做菜给你们吃,每个人一荤两素还有汤,饭菜统统管够。”

“那感情好咧,谢谢张总!”有馋嘴的擦了擦流出来的口水,插话打断道。

“嗯。不过啊——”

话给张弛拖长了音,慢慢地说:“那些领导要有人过来问,问你们平时吃的怎么样,你们得……”

话未说完,人群里霍地又站起来一个人,大喊道:“当然得说今天的饭菜可真够差的!”

“哎,咋能这么说呢?没听张总说,人可是大厨,他们烧的能差!”

“你们懂个屁,这是吸引大官听咱的,后面还有话呢!”那人啐了一口唾沫,立刻装腔演戏道:“嘿,不行,今个饭菜忒难吃了,领导你们没来前几天,那是顿顿有馍有汤,还有肉吃,那味道才滋美,你们呐,来错时候啦,前几天来就好咧。咋样,张总、工头,咱这话可以不!?”

啪啪,张弛听得眉开眼笑,拍了拍掌,“这个好,这个好,大伙都跟他学学,就照他这意思来。”

“张总,啥学学,不就是装装样子糊弄人大官吗,谁不会啊!”另一个面孔眼红别人出了彩,从队列里站出来,拍胸膛保证说,“您放心,俺们这些农村出来滴,除了耕地种田,糊弄大官也是有经验哩!是吧,大伙?”

“中!俺村子以前,不说省里市里来的官,就说来的京官,也少说三回五回了。不会睁眼说瞎话的本领,那村里的书记、村长还能饶了俺们不成!”

张弛竖起大拇指高举着:“好,好!”

离三望着一个个不甘落后的样子,隐隐发笑,干一件事,却撒着三百六十天的谎,与其纯粹应付着办事,但不如真真切切地随良心做事,每一天都用心干点正事,三百六十天,迟早能干出一点好事。可惜啊,智慧出,有大伪。

“张总,我看也差不多了。”这时,陈国立附耳对张弛说,“是不是我们先到门口候着,让大伙散了都干活去?”

……

“欢迎各位领导百忙之中,屈尊视察隆庆的工地。”

张弛在门口恭恭敬敬地站着,迎面相见的第一位恰恰是自己的老相识。

“呦,祝局,你好你好,近日别来无恙吧?”

“好好。”

正值盛年的住建局一把手祝立清点点头,一手托住张弛的臂肘,一手为身后的市区领导引荐:“赵主任、韩局,这位就是我在路上跟你们一直提的,隆庆建筑公司的总经理张弛,张总。”

祝立清反手又给张弛介绍:“这位,是劳动局的韩局。张总,韩局他还兼着我们市农民工工作联席会议办公室副主任。”

“您好您好,韩局,鄙人隆庆建筑的经理张弛,你管我叫小张就行。”张弛的背微躬着,双手握住眼前这四方脸的男人伸出的一只手,手上用力地摇晃着。

“嗯。”韩康再看了一眼张弛,把手轻轻地抽了回来。

祝局托着张弛的臂肘往前走,向他继续介绍:“至于这位赵主任,他是市建委分管质量安全、生产安全的主任。”

“赵主任,您好您好。”张弛红润的脸上,此刻愈发地通红,握人的手也愈发得紧。摇了几下,张弛识趣地手松了松,让赵主任抽手而去。

祝立清瞧张弛客客气气,非常上道,满意地点点头,敛下所有的神情,故作严肃地咳嗽了一声:“张总,赵主任、韩局坐车可坐了一两个小时,我看是不是该请赵主任、韩局找个地方,先坐坐休息一下啊!”

张弛一怔,反应得也很快,忙不迭地张开手,连连说:“对对对,祝局说的是。赵主任,韩局,工地简陋了些,不介意的话,请一块到会议室里喝一杯粗茶。”

赵建国瞥了眼同行的韩康,见他微微摇头,便对祝局说:“立清兄,今日我跟韩局的行程安排得都紧,上午视察完以后就要回区里开座谈会,我看喝茶就免了吧,直接进入工作吧。”

“嗯,行。”祝立清点点头。

他面向张弛:“张总,那就开始,带赵主任、韩局看看你的工地。”

“好的,好的。”

张弛一手抓住陈国立的手臂,将他拉到身旁,“各位领导,他是隆庆建筑公司专门负责和祥家园项目的副经理,叫陈国立,接下来就由他亲自带路,领几位到工地视察。”

陈国立虽然没有跟市里的领导打过交道,可这几年也遇见过不少的区里来视察,经验多了便有了底,遇事根本没有慌张,沉着冷静地说:“几位领导,请跟我来。”

督查的一行人,一共十三个人,有的来自住建局,有的来自劳动监察保障队,他们前前后后结成一支队伍,踏着轻松的步伐,慢步踩在砂砾遍地的路上,除了赵、韩,以及从市里跟随来的,其它的一个个略显漫不经心,眼神多少都有飘忽。

“张总,人不少啊。这些工人,都是你们隆庆的?”

“是的,韩局,他们都是隆庆的正式员工,是公司通过公开招聘,经过层层试用才签订协议的合同工,一个个跟公司都有劳动关系,每一个人都有五险保障。”

韩康瞥了一眼张弛:“喔,是吗?”

张弛抱着吹牛不交税,继续吹嘘:“没错,韩局。隆庆的牌子可能搁你们市里的领导,没怎么听说过,但那是扎根还不够深,创办经营的时间还不够长,所以在市一级还不怎么响亮,可单纯在宝山,那绝对是小有名堂,是一家正规有资质的合法公司,这点,祝局他们是最清楚的。”

赵建国笑了笑:“张总不要紧张,韩局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例行问一问。你们也应该知道,最近对建筑行业啊……”

“懂,懂,赵主任,干这行的哪能没听说。”张弛把预先准备的软中华呈在他们的面前,“不过,在这里我可以提前打个保票,隆庆是绝不会做电视新闻里播的那种为了节约成本、谋取利润,就把项目转包分给一些不靠谱没资质的施工队,更不会丧尽天良地剥削农民兄弟的血汗!”

韩康再瞥了眼张弛,面无表情地脱离了队伍,往干活的人群里走,一下子拦住了一个长得年轻稚嫩的大小伙子。

“年青人,你来这里工作多久了?”韩康亲热地问道。

注视着四方脸上一股英气的韩康,马开合竟不紧张胆怯,“领导,您好。”

“诶,我好不好是其次,关键是你好不好啊?”韩康笑问道,“来了几个月,感觉怎么样?”

马开合利索地回答:“干了得有四个月了,一切都好。”

说话干脆,语气肯定,再加上那土气却憨实的脸,高高在上位的韩康竟真察觉不到他有没有说谎。

“嗯,干的不算长也不算短,那干活干的怎么样,加班多吗,挣的工资能领多少啊?”

马开合偷偷瞧了眼陈国立,见他正冲自己使眼色,不禁笑说:“加班不多,工资倒挣的多。像我这样的,一个月少说七八百呢,比种地强多咧!”

“那工钱有领着没?”

“当然得领了,不领我哪能安心干活啊!”

“全领了?”

马开合张嘴欲说,一旁的李土根嘟嘟囔囔,小声嘀咕了句:“领,领个屁,说了半年又半年,都快一年没结清。”

声音虽轻,韩康听不清但听出有人在牢骚,掠过马开合,往李土根在的人堆走去,“刚才是你们谁说话?”

李土根猛地一哆嗦,吓得脸色一白,根本不敢回头。

“刚才好像是你这边说话,说什么‘领’?”韩康往李土根的方向凑近,“领什么,是不是……”

离三在李土根的对面,他突然站起来,说了一句:“领导,额说的是哪有全领,就领着三分之一。”

张弛脸色唰地煞白,又忽地涨红,他眼冒火星地瞪着抢话的离三,看上去恨不得把他当场碎尸万段。

韩康瞪了想辩解的张弛,转过头又看向离三:“喔!你们不是合同工吗?莫非每个月都没有全额发给你们?”

张弛咬紧牙根强压下怒火,反身对一样惊骇的陈国立说:“老陈,怎么搞的,这个人怎么能这么说呢,不是存心给我找不痛快。”

陈国立也感到一阵牙痛,“张总,我也不知道啊,那人我见过几回,人挺机灵的。”

“那依你的意思,他会不会是故意的?”张弛阴沉着脸,眼眶里露着凶光。

陈国立暗道倒霉,支支吾吾道:“这……我说不准。”

“哼,这个人,我不想明天再见到他,叫他滚蛋。”张弛咬了咬牙,“另外,等会儿你得配合着我,赶紧想办法圆回来,不然工地万一出了事,你的工程款,哼哼。”

然而,出乎张弛、陈国立的预料,离三没有存不存心,他不过是实事求是,想不违心地说一些实话。

就像他回答韩康的,“领导您这就想岔了,工钱哪里能一次性都给了,没有这说法。”

“张总,是这么一回事?”韩康转向张弛。

张弛当即挽救着说:“对,对,韩局,这工钱不会全额都交给他们。”

“喔,为什么?”

“是这样的,韩局。工地里的工人他有时候吧,家离得这里比较近,来我们沪市打工,就是农闲的时候想多徒几个钱。可一旦村里农忙了,需要他们回家卖力气,那他们一晚上可能一溜烟人就跑了,压根不管你合同签了多久。”

张弛面露难色,尽量兜转回来。

“这种,韩局,你应该知道,干建筑的,千能万能,就是不能耽误工期,这一个人跑了,就可能拖好几天的工期,这一群人跑了,那包的那些工程,就得多耽搁时间。所以建筑这行,有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支一部分扣一部分,等到了年中或年末的时候,再一次性给结了。”

“是这样?”

“是这样子。”张弛斩钉截铁地回答,同时给一并干活的其它工人使眼色。

一直打刚才偷偷留意的李天甲、李土根他们赶紧放下手头的活,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在韩康的身上,异口同声地说:“领导,干这行的都是这规矩。”

同时,李天甲瞧见张弛、陈国立的脸色不对劲,赶忙围护着离三:“领导,他这人是刚来咱工地的,前后不到一个月,建筑这活里的规矩他不全懂,偏听偏信,您千万别被他的话整歪嘞。”

韩康扫视了四周的人群,微笑说:“原来是这么个情况。”

“韩局,就是这么个情况。他年轻,不懂行里的规矩。”张弛强颜欢笑,双手搓了搓。

陈国立也违心说谎:“对,领导,是这个情况。他呀,不懂事,之前就为了工钱的事,跟我闹过别扭,我苦口婆心跟他掰碎了讲明了,还是不成,嘿嘿,属倔驴的。”

“诶,刚入行嘛,就会这样子。一开始规矩没人教,一时半会琢磨不透,需要人点拨,我当年也不例外。”

韩康多看了一眼离三,“年青人,希望下次我再到这个工地的时候,希望你能像刚才那些人一样学得通透。”

赵建国会心一笑,“是啊,下个月或者下下个月,当韩局跟我再来的时候,能再看见你啊。”

说完,他问向张弛:“你觉得呢,张总?”

“哎,没问题,下次领导再来,我专门把他也喊来,请领导再考验考验他。”

张弛皱了皱眉,又赶快露出笑脸,扬起手臂作了个请的手势,“来,领导,咱们继续,请到楼上再看看。”

“张总。”陈国立拧着个脸,为刚才的不愉快感到尴尬。“听领导的意思,那这人?”

趁着赵建国、韩康上台阶的工夫,张弛一面瞧向对此无动于衷的离三,一面愤愤道:“开除就免了,他这个月、下个月的工资,一分都别想有。”

“哎!”陈国立愧色地答应了声,回过头,恶狠狠地瞪了眼李天甲,手指指点了下离三,看样子是恨上他了。

李土根也瞧出来,工头将来准要给离三穿小鞋,内疚道:“离……离三兄弟,都怪额这张嘴,额……”

离三拍了拍李土根的肩膀,从容道:“没事。来,继续干活。”

就在这时,也不知道是谁,在不远处的一角,幽幽地说着酸话:“哼,脚踩着狗屎,算你走运。”

第三十六章 危也是机(上)

一路上,两人像事先沟通好的,赵建国侧重在看,韩康侧重在问。

噔噔,锃亮的皮鞋踩着钢筋才上了五楼,韩康已经问了二三十名工人,几个问题来来回回重复问了二三十遍,问的就连在旁遮掩补救的张弛、陈国立也觉得口干舌燥,像有一团火炙烤着喉咙。

“……农民工兄弟,为沪市的发展建设做出了难以估量的贡献。像他们这样一帮可亲可爱的人,希望张总这样的企业家,能够多多关心照顾他们工作、生活的方方面面。”

张弛嘴角一抽,领导果然都爱说场面话,照顾什么啊,给他们碗饭吃就得感恩戴德了,还怎么照顾。就一群蚂蚁,踩死了累坏了反正有的是新蚂蚁来接替,照顾根本没必要。

他心想着,但脸上当即扬起一抹微笑,诚恳至极:“当然,当然,韩局。“

韩康身体微微一侧:“赵主任,你看你有什么话要讲的?”

“对,对,赵主任,请您垂询。虽说我们隆庆啊,以往的项目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重大的安全事故,但这不能说明我们今后就没有什么疏忽大意的地方。“

应对了不下十来个数的抽查视察,张弛的嘴上功夫日益见涨,都快公式化了。

“希望各位领导,要是发现了什么问题,请尽管提出来,我们一定会第一时间改正,防微杜渐。“

赵建国的脸上有了些许的变化,就像懒了一阵子,喝了一杯咖啡忽地精神起来一般,他面朝张弛,满意地点点头:“工地很整洁,没有废物废料乱堆乱放。至于消防设施,也比较齐全,没有过期现象。另外电路方面……总之,大体上我还是很满意的。”

张弛越听,心里越惊,不禁咋舌,天,我一步不离地跟着他,眼瞧他上楼,也没见他离开去过别的地方,怎么什么都知道?

赵建国指向通往六层的简易台阶:“韩局、祝局、张总,我们再到上面看看吧。”

“老陈,你带领导介绍一下。”

张弛说着,渐渐地放慢了脚步,有意地落到了祝立清的身旁,悄悄地问:“祝哥,这赵主任有点怪。”

祝立清一边小心地扶着扶架子,一边头拐向张弛:“怪?呵呵,张老弟,怎么这么说啊,咱们赵主任哪里怪了?”

“他刚才不说话,我心里没底。现在他说话了,我心里更没底。”张弛偷偷瞄了眼赵主任。“哎,祝哥,你说我一直跟着赵主任,也没瞧他出过这栋楼,怎么我工地的情况他都知道?”

“嘿,你懂什么!“祝立清轻笑一声,“人领导都防着视察的点预设路线,不希望看到事先预先布置的,不然怎么能摸清楚具体的情况。“

“那赵主任他们?”张弛眨巴着眼睛,聆听教诲。

祝立清手掩住嘴,向着张弛吹耳朵风,“实话跟你说吧,人领导就是把自己当目标,吸引着你们,私底下早就安排质量监测、技术业务科室的几个人到你工地随机抽查去了。“

“嗨呀!”

张弛一拍大腿,双手相互搓着,庆幸地舒口气:“还好咱事先有准备。嘿,那还得多亏祝哥你仗义,提前给我打了招呼,叫我从头到脚,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把工地检查个透。要不然,还真不一定能对付了他们这一招。”

祝立清嗯了一声,得意地扬了扬眉毛。

张弛立起一个大拇指,“祝哥,兄弟之间我就不在这里言谢了。这样,今天晚上我做东,老哥你赏脸到和平饭店一起喝上几盅,怎么样?”

“今天就算了,我晚上跟你嫂子约好了,回家给孩子过生日。”

“什么!侄子过生日?哎呦,老哥,你看我这生意忙的,竟然都忘了我大侄子今天生日,我的错,我的错。”

张弛一拍脑门,激动说:“祝哥,干脆这样。我让人直接订和平饭店一大包间,叫他们好好装点装点,搞成一个像样的生日宴。到晚上的时候,我叫公司里的人开车去接你们吃饭,你觉着怎么样?”

祝立清摇着头,却含笑:“这样不太好吧?就我们几个,太铺张浪费了吧。”

“一点也不铺张,一点也不浪费,咱哥俩是兄弟,侄子过生日,做叔叔哪里能不疼侄子。”张弛勾搭着祝立清的肩,扯近了说,“祝哥,到了晚上那时候,老弟我一定准备一份生日礼物给他!”

祝立清顿时眼前一亮,满意地点点头:“好,好。那你都这么说,做哥哥的就不客气了。到晚上,我就在家里等着你的车。”

“行,老哥你等会儿就给嫂子打电话,叫她别操心在家里整了,安安心心到饭店吃。”张弛一拍胸膛保证道。

就在这时,陈国立唤了一声:“祝局、张总,赵主任、韩局在叫你们,说是一块坐吊篮下去。”

见赵建国、韩康冲他这边招手,张弛略弓着背一边挥手回应,一边问道:“哎!老陈,吊篮那你检查得没问题吧?”

“张总,这你放心。里里面面,上上下下,大到悬吊平台,小到螺丝钉,检查了起码三回,保管没有问题。”

“那好。”

张弛点点头,刚迈出一步,又站定回过头,“诶,那这吊篮一般能载几个人下去?”

陈国立确定无误地说:“张总,我们工地的电动吊篮额定载重是630千克,也就是说,不在高处作业的情况下,一般坐个五六人绝对没有问题。”

“好,那我、祝局还有你,就一道下去。老陈,这个操作你应该没问题吧?”

“张总,这你大可放心,电动吊篮的操作很简单,保证不会出岔。”陈国立坚定地说。

听语气轻松,张弛、祝立清跟在赵建国、韩康的后头下去,依次站在悬吊平台上,几个人伸出一只或者两只手,紧紧握住平台上的护杆,眼睛时不时往隔了五层楼的地面瞟了瞟,两股隐隐有点打颤。

陈国立粗看了一遍钢丝绳,请示道:“几位领导,是直接下到地面吗?”

赵建国低头望了一眼下面的工地,身临高处的他略感不适,便摆摆手说:“不,停到4层,我们走路下去。”

电动吊篮的上升或下降按钮,都是点动按钮。

陈国立按下标志下降的绿色按钮,悬吊平台轰地一声,伴随着钢丝绳嗡嗡的伸缩声,吊篮徐徐地向下运行。咕咕,当吊篮即将下滑至4层的高度时,陈国立松开按钮,耳边却突然听见,吊篮下滑的咕咕声还在持续,他立刻骇然,左顾右盼,不禁大惊失色,悬吊平台没有停止,完了,机器坏了!

从四层滑下的一刹那,张弛便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劲,而当平台快要下滑到三层,他的心不由一紧,焦急道:“哎,老陈,你是不是太阳晒久了糊涂了,赵主任说的是四层停下,你怎么没有停!“

陈国立慌了神,手足无措之间,他仓皇着脸结巴说:“不好啦,张总,机器出故障了。”

“什么,出故障?出什么故障了!”

“不知道啊,反正它……它停不下来了!”

这个时候,哪怕外行的韩康也察觉出反常:“张总,怎么回事,四层不停,怎么快到三层还不停啊?”

祝立清跟着着了急,他双手紧紧握着护栏,冲张弛大喊大叫:“张总,快让你的人把吊篮停下!”

“陈国立,你他、娘的快想办法啊,给老子把机器停喽!”张弛两腿打着颤,他忍着哆嗦的唇齿,完完整整地说出了一句话。

“张总,是不是机器出问题了!”赵建国最先明白过来,质问道。

张弛在危急关头,仍不忘糊弄:“不,不,赵主任,只是点意外,很快就好。”糊弄完,脸一半铁青一半苍白地专项陈国立,两排牙齿哆嗦着,打颤道:“陈国立,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赶紧给老子停下来。”

陈国立冷汗涔涔,心无定计,吞吞吐吐道:“张总,我……我……”

十万紧急中,工地底下传来一声突兀的喊声:“工头,快按下黄色急停按钮!”

第三十七章 危也是机(下)

这一声,突然,却彷如救命稻草,虽然稻草很细很脆,可能一拉扯就拽断,但总好过于自由落体。

啪!

按下急停按钮的一刹那,咚的一声,由于惯性,悬吊平台晃了几下,终于停在了两层三层之间。

离三双手叉腰,人像一座孤山独峰,巍然屹立,腰杆子挺得直直的,犹如生在巅峰的青松,顶着那或生或死一瞬间的危机云潮,他横眉从容,以自信满满的口气斩钉截铁地指挥:“工头,用旁边的手动滑降,慢慢转动着向下落地。记住,慢慢地!”

嗡,转轮把手每转动一圈,两头的钢丝绳便嗡地伸缩,悬吊平台随之跟着向下降落。嗡嗡,直至平台平稳地落了地,贴着了地面。

第一个率先从里面出来的,是从惊魂未定的张弛。他软手软脚,急匆匆地跑出平台时,腿脚麻木地险些踉跄,人近乎是爬出平台。当发抖的脚踩到生硬的地上,他那颗受惊恐惧的心,才像一颗浮沉在水里的石子落到了底,倍感踏实。

依次走出来的赵建国他们,一个个眼神惚惚,步子走得同样晃晃悠悠,尤其是祝立清,他踏出来的第一脚,腿就像没了骨头似的,瞬间软得弯了曲,踉踉跄跄所幸张弛机灵,赶忙上前搀扶着。

劫后余生的祝立清却不理情,他粗暴地一把推开张弛,骂道:“张弛,怎么搞的,你想害死我们啊!”

“张总,好一个安全啊。这么大的一个吊篮,这么重要的一个设备,你给的就是这么一个安全吗!”

心有余悸的赵建国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立刻对着张弛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倾盆大雨式地宣泄批评。

“……刚刚,刚刚如果没有他这位小同志,你知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将会闹出多么严重的安全事故!“

张弛预感事态的严重,来不及擦额头上的冷汗,急嘴急舌,吐着唾沫星子忙道:“赵主任,您听我说,您听我说……”

赵建国当着张弛的面,指着他的脸在半空猛戳,怒吼道:“你什么都不用说!停工,整顿,还有罚款!”

“赵主任,不是,您听我说呀!”

韩康板着脸道:“张总,认真配合整改吧!”

百口莫辩之际,张弛却在惊慌中灵机一动,竟果真被他想出一歪主意。“赵主任,韩局,其实你们误会了,刚才那场意外,它根本不是意外!”

韩康一听张弛想狡辩,登时火气上涌:“不是意外,那是什么?是蓄意吗,是你张弛存心想谋害我跟赵主任吗!”

“不不,韩局,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是——”

张弛骨碌转了下眼珠,抬了抬安全帽,赔笑道:“刚才那个完全是我们工地有意组织的一场安全应急演练。”

话音落,张弛立马跑向离三,一把揽住他的臂膀往领导面前拖,同时生拉硬扯地解释:“而他呢,就是我们公司此次演练专职聘用的维修员,专门就是负责检修像吊篮、升降机、电锯等等的机器设备,另外在公司定期召开的安全教育小班会、研讨会,同样由他负责向工地所有员工讲授安全知识,以及突发情况的应急措施。”

赵建国望了望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张弛,看了看沉默不吭一脸憨实的离三,一时间也辨不出真假,疑惑道:“演练,刚才那个是演练?”

“哈哈,可不是嘛,赵主任,您要不相信我,那您大可问问他。”

张弛猛地把离三往前一拽,趁着空档的工夫,压低了嗓子对他轻声说:“小伙子,说好了你就是大功,要说不好,这工地可就陪着一起玩完。

赵建国打量了一眼离三,将信将疑道:“年青人,他说的是这回事吗?你真的是维修员?”

离三瞥了下还在向自己挤眉弄眼的张弛,尽管从原则上他希望说“不”,但论实际,这一张口决定的不只是他一个人,而且是工地大大小小几十口人的饭碗。

他略一沉吟,点头说:“没错,我是维修员。”

韩康记忆不差,一眼认出了离三,抖动浓眉,犀利地指出:”什么,不对吧?刚刚我明明看见你在干钢筋,怎么这会儿又变成维修员了?哼,你们俩是合计着想糊弄我跟赵主任吗!“

“哪能糊弄韩局你和赵主任!这事,嗨,祝局他其实早就知道了,我事先跟他报备过。”张弛话头一转,转向问半晌不吭声的祝立清:“是吧,祝局?”

报备?报备你个头!祝立清跟张弛打了多年的交道,他一撅屁股自己就知道放什么屁,明摆着就是找借口。戳那娘额逼,找死也拉着我垫背,祝立清内心暗骂了一句,但恨归恨,不论多年的交情,光是这些年的利益,他也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主动替他圆场度过这一难。

不过,太他妈便宜这混小子了,不行,晚上得再敲他一笔。

祝立清隐隐咬紧牙根,克制着不让积蓄的怒火喷涌而出,转而难以想象地化怒为笑。

“没有错,赵主任,韩局,这场演练,张总他其实事先通知过我,让我替他向两位领导隐瞒着,亲临现场参与这次安全演习,从中能深刻地体验到农民工兄弟所从事工作的危险性与突发性,从而能引起更多的领导更高度地注意。”

伴随着两条紧蹙的眉毛缓缓地舒展,祝立清的语气变得轻柔,使人一听便觉得他身心轻松,像是提前获悉。

“哦,是这样?”赵建国此刻的神情,明明白白地像是告诉所有人,他的态度依旧半信半疑。

韩康回想起祝立清在平台上的窘样,怀疑道:“那祝局为什么既然知道,可刚才的表现……”

”唉,没办法,我啊恐高症,就算事先知道,也怕。“祝立清勉强地解释。

“那他怎么刚刚又在干钢筋?”韩康再问。

张弛急中生智,“哦,是这样的,韩局。他这个维修员啊,是我们公司通过多次的业务大比试,精挑细选出来的干将,用于工地的。但这个工作,不是全日的,它是定期抽查,季度普查。所以一般的时候,他还是要在工地干活,不过这是兼职,可以多赚一笔外快。“

赵建国摸了摸下巴:“那好,那我们就考考这位年青人,就让他当着我们的面,把刚才那台出故障的吊篮修好。韩局,祝局,你们的意思呢?”

张弛一听,嗓子眼瞬间提到喉咙,差点控制不住地失声惊呼“不妙”,但他拼命地隐忍着,又不安地望向的离三,紧张得喉咙蠕动着,不好了,不好了,要露馅了!

“行。”离三倒沉得住气,言简意赅。

这声“行”之后,行不行,就在离三三分钟的倒腾维修之后,有了答案——那个电动吊篮,就像从一个崴了脚、伤了骨头的病人痊愈了一般,重新活蹦乱跳,上蹿下跃。

张弛的头跟着吊篮的升抬起,张弛的头跟着吊篮的降低下,他的笑脸,伴随悬吊平台的一上一下,宛如枯涩的干木耳浸了水,渐渐地泡开饱满了。他喜不自胜,轻拍陈国立的胸口,压不住声地说:“这小子行啊!老陈,你哪找的?人才,人才!”

陈国立一想到项目不会泡汤,笑得也跟荷花似的:“哪里,哪里,主要是张总您慧眼。要不然,我还真不晓得工地有这么一号人才。”

“刚才升降的时候,为什么停不下来?”赵建国考问到。

“有几种原因,一种是可能交流接触器主触点没有脱开,一种是控制按钮损坏……”

“平台倾斜呢?”

“离心限速器弹簧松了,或者是电机制动器不灵敏……”

见赵主任、韩局长问东问西,看离三回答游刃有余,张弛搓搓手,兴奋说:“多亏了这小子,多亏了这小子啊!老陈,既然是人才,那就得好好关照。这样,工资翻倍,多出来的一份就由我出。”

“呼啦呼啦!”

就在这时,忽地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呜呜的警笛声,声响越来越大,貌似那车离这里越来越近。

刚才还一副怀疑、不停刁难离三的韩康,听到动静直起腰板问:“怎么回事,怎么有警笛声?”

张弛心里一激动,差点忍不住要从喉咙喊出一声“好”。但所幸顾忌场合,他故作姿态,佯装焦急,明知故问道:“不会是发生事故了吧?”

一个干事冒冒失失地闯进人的视线,慌里慌张地说:“不好了,隔壁工地吊篮倾斜,有三个工人被困在上面了!”

“领导,隔壁出事了。”张弛又重复一遍,有意转移他们的注意。

“什么!”赵建国眉头一皱,“韩局,我们赶紧去看看!”

目送督查的一行人火急火燎奔赴别处,张弛的脸上终于不必再竭力掩饰难以压抑的喜悦,他哈哈大笑着说:“老陈,你马上通知你工地的人,就说老子今天高兴,晚上那门口的饭摊,我包下请他们吃一顿酒。”

“张总,这……如果对面真出事了,我们这边摆酒庆贺,是不是影响不太好?”

陈国立猜到张弛高兴请客的原因,虽然对他的幸灾乐祸感到不舒服,想到隔壁有几条性命或者垂危有点担心,但不知为何,忽然想起意外事故为自己可能带来的好处——承接二期工程项目——他竟打心底深处有点激动期冀,虽然这份希望或许是沾上血的。

可是钱嘛,不是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张弛冷笑说:“去他、妈的影响!要是今天是老子白事,你信不信那狗犊子除了摆酒,他他娘还会在老子门前放烟花!”

“不必说了,总之是老子乐意摆酒,你只管通知就是!”

张弛摆摆手不给陈国立说话的机会:“还有,那个救了老子命跟项目的小伙子,他娘的,今天要是没他,咱们统统就白事了,嘿,哪还有闲工夫看那瘪犊子出事!老陈,呆会儿叫他到会议室一趟,就说老子要好好谢谢他,要给他发奖金!”

第三十八章 黑暗去了

就像羊群无不爱草坪,但凡人,无不爱凑热闹。

说到底,好奇之心,人皆有之,而在华夏,好奇凄惨悲戚,更甚。

这种人看热闹,很少喜欢看羡煞旁人遭嫉妒的幸福,大多是满怀幸灾乐祸,像观望刑场斩首似的,通过好奇的眼,冷漠的光,向着那些即将成为命运这位刽子手的“刀下亡魂”,指指点点,絮絮叨叨。

人说,叫周作人的这个人说,我从来不怕从最坏最心存恶意的方面去推测华夏人。

现在,一听说隔壁可能闹出人命,工地里立刻收起来对风头的离三或妒忌、或惊奇、或羡慕、或佩服的情绪,一个个纷纷交头接耳,胡乱臆断猜想。

“都叽叽歪歪什么呢,还不去外边看看,看看有什么能帮帮隔壁的!”

张弛一声吆喝,犹如开了堤坝的闸放水,他们三三两两一溜烟地跑的没影,留下来凑离三热闹的,已经所剩无几。

“行啊离三,真没想到你还会这手,藏得够深的啊!”

深藏不露的离三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露了一手,把李天甲看得是一愣一愣。他回过来神,用因为激动而发颤的拳头,重重地捶在离三的肩膀,激动道:“啥时候会的,看起来挺能耐的?”

“是……是啊,离三兄弟,你……你咋还会修这个哩?”李土根怔怔地盯着离三看,脸色呆滞,眼里尽是不可思议,说话更是舌头捋不直、说不清。

马开合不像他们一样,一惊一乍,但也惊奇,向离三投去疑惑的目光。

“呵呵,没什么能耐,四哥,皮毛功夫。”

离三一面把扳手等器械收拾回工具箱里,一面说:“以前在陕西那会儿打工的时候,工地里用的多是别的地儿淘汰下来的,没几样不是老化的。平日里人多活又重,用久了,发生点磨损故障是常有的事,总容易出意外,经常割伤烫伤。我呢,当时就留心了下,偶尔抽空到图书馆翻了翻书,又跟学校里的电工请教会儿,想着这些设备哪天万一坏了失灵,自己能赶紧搭把手,快速处理,同样——“

“寻思靠着这点维修的粗糙手艺能在工地多兼一份职,多挣一笔钱。没想到修着修着,倒渐渐有了一些经验,马马虎虎能对付一些情况。”离三摸了摸自己的鼻梁,谦虚道。

“嚯!”

李天甲冷吸一口气,像是第一次见面似的重新打量起他:“难怪钢筋你这么快就上手,合着你小子之前就在工地干过,还是一个多面手,居然连维修这么精细的活都会。”

“什么多面手,四哥,可别这么说。”

离三苦笑着摇摇头,他何曾想过因为多面手而得到赞赏,他只是生存所迫,被迫着东学西学,就像孔子,“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为了挣学费医药费,为了还人情还钱债,离三就是这样想尽办法能多会多懂的东西。

“我也就是图个技多,能多挣一份是一份。其实只是一个二把刀,里里外外只会这么几招,没多大的能耐。”

“你看你,成,你小子想揣着低调。”

李天甲嘿然一笑,“但一句谢谢四哥还得说,刚才要是没有你站出来,那几个人的命一没,咱们工地连带这七十多号人辛辛苦苦快一年的工钱恐怕都没着落了。就这,四哥大晚上要多敬你几杯,好好谢谢你!”

“四哥,你这话说重了——”

就在此时,忽而不远处的工棚二楼响起传唤声:“喂,刚才那个修机器的,到会议室一趟,张总找你!”

……

“老陈,你是怎么搞的。刚才要不是赶上工地恰巧藏了一个维修工,你知不知道这场意外后果会多严重!”

面对张弛的兴师问罪,陈国立面露难色,尴尬道:“张总,我也不知道啊,按理说没道理啊,整个工地,我可是里里外外检查了有三遍了,该维修的都维修了,该报废的都贴‘报废’了。谁能想到这吊篮会出这事,这……这真的……”

“你不用说了,负责检查吊篮的那几个立马给老子滚蛋!还有,结算工钱的时候这个月的工资扣光。娘、的,出了这事还想领老子的钱,做他、m的美梦。”

陈国立一听“结算工资”,即便辞退几个农民工略感心痛,但脸上的喜盖住悲,他含笑着拿出一堆工程量单,说道:“张总,上两个季度的,人工总共五十万四千。这是清单,您要不审核一下,看多了还是少了?”

张弛瞥了眼厚厚的工程量单,冷笑道:“老陈,你想什么呢。今天因为你的疏忽,差点把天捅出窟窿,现在你还有心思跟我要钱啊?”

陈国立瞪大了眼,愤愤道:“这……张总,你这话就不对,事故归事故,工钱归工钱。何况昨天不都讲好了,等人领导视察走了以后,就把大伙去年半年度的人工费结了,怎么能说变了卦就变卦!“

“是啊,是说给钱啊,可今天这事,老陈,你觉着你好意思跟我张口要五十万?”张弛摆明想借事故,压一压结清工钱的事。

陈国立顿时急了眼:“张总,生意可不兴您这样做的。当初你请我干活的时候,可是——“

“诶,老陈,你先别急啊,我又没说不给你钱。我的意思啊,”张弛拍了拍陈国立的肩膀,和颜悦色,“因为这次的事啊,可能惹的祝局不愉快,今天晚上老子得放血让他满意,既然事情是你们这边出的,是不是得由你们担当一下?”

“张总,您的意思,是想拖一些款子,这次先给祝局点安抚着?”陈国立混迹了多年也修成了人精,一下子便明白。

张弛缓缓地坐在折叠椅上,翘起两郎腿,摇头晃脑:“诶,老陈啊,这次也是没办法,谁让好不不巧生了场事故呢?”

会议室里气氛格外凝重,沉重得陈国立的眉头也随之向下紧皱。

“可是张总,事故不没发生吗,你和我,不还好好地站着坐着?“

张弛抽着雪茄,“可要是发生了呢?“

他把一堆本需要审核的工程量单材料扔在木制讲台前,啪的一声手拍在硬邦邦的木板上,青黑着脸说:“张总,揪着这事可没意思。这做买卖,可是贵在一个‘诚’字。”

“哎,老陈,你别着急啊!我没说不给你结清,只是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啊。”

张弛仰起头,向半空轻吐了一口烟:“这做建筑承包工程的,哪处不得花钱。上下要打点着,哪处大爷小鬼不得伺候着。再说了,大头上,除了你们人工占大头,该掏钱给材料商一部分吧,不然那些个钢筋、混凝土、水泥谁给啊,总不能你们变出来吧?”

“张……”

“老陈,你先听我说。”

张弛截住陈国立的话:“最近出了很多的事,这裕泰他们家的财务出了点状况,不瞒你说,其实就是面铺太大,空了他们的钱袋,紧巴得慌,可他、娘的,却连累老子跟你们饿着。嘿,实话跟你讲,这次之所以能向他们成功讨来八十万的工程款……”

张弛举起手,拍了三下自己的面颊,一下比一下重。他狞笑着:“是妈、的我这个总经理豁出脸,在人刘总面前装了三宿的孙子,从ktv一直娘、的装到洗浴中心,当着那帮小姐的面就差把我下面那玩意儿阉了能成奴才太监。可这么装,他也才抠搜搜挤出那么八十万,怎么能喂饱你、我还有材料商这三条狗呢!”

天下无不是父母,听着不像孝顺,倒像“儿皇帝”认衣食爹妈,找了强人当靠山。那既然都唤了“爹”,再改口称呼“爷”也没什么大不了。这年头,天底下多的是大爷,而更多的是削尖了脑袋想当人孙子的。

张弛摊摊手,故作无奈的神情说:“更要紧的是,那些材料商里给我供货的,有好几家都是人裕泰指定的货家。老陈,你想想,我敢短了他们的应付款吗?”

陈国立终于怒火中烧,话里也带了三分火气:“张总,去年俩季度您就是这么说的。现在三月又三月,不至于钱都得让着材料商吧,也该留一笔聊了聊我们这笔账吧。”

“唉,老陈,也怪我当时谈项目多喝了几杯,昏眼的时候没瞧出设计图要求的钢筋、混凝土这些,它裕泰他、妈的质量标准定这么高。嘿,这材料钱死贵死贵啊,可那姓刘的王八、犊子给的呢,每逢给的有时候还不够材料钱的,这你让我到哪说理去!”

“那不对吧,张总。”

陈国立冷笑,心想都在建筑行当里混,蒙谁呢!设计图上标的那些高标准材料,合着不是你们建筑公司跟设计院组团忽悠开发商。明面上写怎么地,背地里偷工减料用低标准,等混凝土一浇盖成楼,谁一眼看得出来。鬼六子,我帮你遮遮掩掩搞进一些废锈钢筋,靠、你娘不讲究,还想着拖钱。

“那总不能为了材料,就活该让我跟弟兄们受委屈吧。况且今年这好几个月的工钱,你也都一点儿没结。就前些会儿,弟兄们怨气很重,都在议论纷纷,闹着要罢工,是我考虑到你的难处,在合同外主动帮着垫资了仨月的,否则这会儿恐怕他们早捅到政府那,就等着领导那怎么说来着,对,不准拖欠农民工工资!”

张弛眼皮一跳,进而笑眯眯说:“老陈,我体谅你还有你下面农民工的难处,可谁又体会我的难处啊!大家出来闯江湖做生意,讲的是一团和气,互相帮忙,你就当再帮我一次,三十三万,先给你三十三万救救急,剩下的六月份一并结算——”

陈国立绝不妥协:“张总,不是我想跟你搞僵关系,是你现在连去年的款都不肯结清,这样做下去会让我还有手下人都没底,担心做完,张总你又像这次拖着欠着,恐怕到时候会让他们寒心没劲头的,就算是这一季度再运材料来,我怕他们干劲不足,那些栋楼怕是长不了个头喽!”

站在张弛左侧的跟班伸直手臂,恶狠狠道:“你敢威胁我大哥,别忘了刚才吊篮上是谁差点害死他!”

陈国立大喝道:“孬逼、将的,你小子胡说什么。谁害死谁,你老子我不也在吊篮上!”

咚咚咚!剑拔弩张之际,几声敲门响,宛如鸣金,屋内的刀光剑影倏忽消失。

“哈哈,老陈啊,我这小兄弟刚出道,年纪轻不懂事,你多包涵啊。”

弛将雪茄摁在烟灰缸,使劲地碾了又碾,又笑了笑说:“有关工钱的事,我们等会儿在继续。眼下救我们小伙子来了,我们理应先好好感谢他才是。”

陈国立黑着脸,双手抱胸:“那是自然。”

站在门口的,便是离三。当迈进会议室的第一步,敏锐的他察觉到氛围异样,但揣着明白故作茫然,一脸憨实地面向一众人:“张总、工头,你们找我?”

张弛眼前一亮,拍着掌大笑说:“哈哈哈,救我跟老陈的人才来啦!”

他看了看默不作声的陈国立,含笑地把威利牌的铁皮盒递过去:“哎,年青人,抽不抽烟啊?来,抽抽我这个。”

离三摆摆手,推辞说:“张总,我农村来的,抽的多的就是红双喜。抽您这烟,我怕糟蹋了,也把嘴弄刁了,再抽红双喜就不是味了。”

“臭小子,你懂什么,张总这烟可是好烟,叫雪茄,可名贵着。给你抽那可是看得起你。”

陈国立话里头在教训离三,但手头上摸出了自己的半包利群烟,递过去:“算了,你还是别抽了,糟蹋张总的好意。”

“诶,老陈,别这么说嘛,我倒觉得这小子不错。“

张弛眯着眼,一把将陈国立的手臂拉了下来,同时扭头冲其中一个跟班吩咐:“哎,歪头,你马上,麻溜到外面杂货店给我恩人买两条红双喜回来。”

歪头颔首,头一点不歪:“是,大哥。”

看出离三又想推辞,张弛重重拍了他的手臂一下,继而轻轻拍了又拍:“别推辞,年青人,这是你应得的一点点奖励而已。”

说话间,他脸上的笑容愈发的灿烂,却若隐若现着刀疤剑痕般的皱纹,隐隐散发出一股瘆人的凉意,给人一种不容拒绝的感觉。

离三望了望陈国立,只听他说:“张总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那太谢谢张总了。”离三装憨道。

张弛见状,咬着雪茄,一把伸手勾住离三的肩,拉着他反身面向陈国立,一边走,一边问诸如“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在工地做什么”种种亲近人的问题,离三一一作答。

“为什么出来打工啊?”他又问。

“挣得比种田要多。”

张弛稀奇道:“噢,种田?那你这一手维修的本事,又是从哪学来的?”

离三以回复李天甲的又重复了一遍:“张总,以前农闲的时候为图多挣几钱,就经常到工地里打杂工。那会儿工地机器都旧,总出故障,这不又想图俩个维修钱,自己琢磨试了一阵子,勉强算会一些简单的修理吧。”

“自己自学出来的,好,好,也多亏你自学出来的本事,可把老子跟这项目的命给救回来了。要不然老子辛辛苦苦搞起来的工程,嚯,全他、娘地可能便宜了别人。”

张弛貌似刻意忽视陈国立的存在,他径自坐在折叠椅上,接着拍拍他旁边的空椅示意离三坐下。“我得感谢你,真的,我得好好想想该怎么感谢你!”

“这样,鉴于你刚才的表现,回来的路上,我已经决定让你们工头把你的工资调高一倍,多出来的钱就由公司出。”

张弛又举出三根手指,“另外啊,我准备了三千块钱,当作这次你替咱们工地化解危机的奖金。哎,六子,把我皮包里的信封拿出来给李三。”

离三丝毫不客气,视作理所当然,他双手接过信封,眼既不看它一眼瞧瞧,手也不打开它一缝数数,只欠身看向张弛说:“谢谢张总。”话毕,他又看向陈国立说:“谢谢工头。”

张弛像是赌气,有意地分清楚他跟陈国立:“哎,先别着急感谢你工头。这纯属我一份心意,接下来老陈他怎么表示你对他的救命之情,老子就没兴趣知道。不过现在——”

张弛两臂放在左右折叠椅的椅背上,语气忽转严肃道:“老子感兴趣的是,那机器到底怎么故障的?”

“张总!”陈国立情急之下霍地从折叠椅上站起来。

离三看了眼陈国立,神情凝重。

张弛保持着严肃的姿态,一板一眼地问责:“哼!是不是有人疏忽大意,没有检查清楚,遗漏了忘记修理造成的?李三,你尽管如实地说,千万不要因为什么工友情就包庇别人,也不要因为你们工头在这里就隐瞒,大胆地说,说出来我不但保你没事,而且……”

陈国立闻言,怒极反笑,心想我说你他、妈怎么跑去亲近这小子,又是送烟又是送钱,原来在这里等我,想从他口里把吊篮的屎盆子扣我头上,逼着让步。

他冷笑着,冷眼旁观张弛勾住离三的肩往身边扯近,可是一举一动没显露半分的不满,也没有一言一行打扰张弛的行动,就像一个局外人似的就这么看着。

离三不懂其中的龃龉,他思索了半刻说:“张总,那个机器应该是有人故意破坏的。”

“什么!有人搞破坏?”陈国立眉毛一挑,露出意外状。

张弛瞪直眼,厉色道:“仔细说,说清楚点!”

“我刚刚维修的时候,拆开来检修,发现之所以出现控按钮失灵的情况,是因为机器里面有很多的砂石。但按理说,前些日子工地里四处检查机器设备,我又昨天顺便检测了一遍吊篮的运行,如果当时机器里有那么多的砂石,吊篮肯定就出问题了,不可能拖到刚才那个时候……”

“你说的是真的?”

张弛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其实已经信服了离三的说法,也立刻锁定了罪魁祸首——

哼哼,狗犊子,找内鬼阴老子是吗?

哈哈,没想到阴我不成,反被老子安排的阴了吧。哼,虽然老子手下留情,不让人弄出人命来,但当着市区里的领导出了这档子事,不说今后够不够格跟老子争工程,就你丫这公司,上下打点能保住命就烧高香喽。呵呵,跟老子斗,去你、娘的做梦吧,哈哈!

……

“你们,都别送了,都别送了,就这再见吧。”

从工地里出来,张弛挥手致别,转身顺势钻进路虎揽胜,对司机座的歪头说:“开车送我去和平饭店。”

话刚落下,又自言自语喃喃:“妈、的,狗犊子今天这一手,害得祝立清那货差点跟老子翻脸。不行,今晚得想法稳住他,否则他一使起绊子,我这正大腿迈着就摔得更重了。”

歪头不悦道:“大哥,姓祝的不讲究。这些年,吃咱们的酒店,住咱们的别墅,开咱们的汽车,玩咱们的女人,拿的卡也够多了。可他非但不收敛,两年来还变本加厉,要我看,不如给他点苦头尝尝,叫他知道知道咱们的厉害。”

“歪头,过过嘴瘾算了,还得按着规矩来,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对当官的动粗。哼哼,他也不容易啊,快退休了才坐上这位置,不赶在退二线多捞点养老的钱,到时候权力一交,谁还会送钱给他。”

张弛看得通透,“总之对付贪,无非多花点钱,比起麻烦,还算值得的。六子,叫你准备给我大侄子的生日礼物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大哥。”

张弛嗯了一声,说:“对了,明天你通知公司财务,叫她给老陈的账号打三十六万七,来支付上年那群民工的一些工资。”

六子提醒说:“大哥,您决定给?那三十六万,放出三四月,能赚……”

“人老陈既然都拿罢工说事,我们也别太把关系搞僵,毕竟楼不是没盖好嘛!何况如今中央的领导发话清欠拖欠款,又他、m赶上到处民工荒,也就他这样手底有七八十号人,建制齐全又是熟练工人,好使唤也好用。以后如果咱们接下裕泰的二、三期工程,兴许还用得上他。”

张弛眼看车窗外,轻声说:“况且老子还想着……”

第三十九章 神木

我是马开合。

到十五岁,一直是安皖宣城一个偏远山沟里一户人家的独子,父母双全,他们养活的了我,却供不起我念书。初中辍学,一直帮衬着家里农活,日子不好,但不坏。

九八年,发洪水,田淹了,村毁了,人也遭了灾,独独我嘎爸(爸爸)遭了“祸”。他得了大肚子病(血吸虫病的俗称),什么都不懂的村里人怕传染,拦着当时哭哭喊喊的嘎妈和我,把他隔离去别地儿。

等水退下来,他的死活没人知道。

只知道住了十五年的房子,像碰碎的鸡蛋,木头瓦片碎了一地,自己的枕头、被子,甚至是把柴刀全给冲走了。

无依无靠,无处睡觉,我嘎妈带着我回到她娘家,里面没有血浓于水的温暖,只有舅舅舅妈如洪水般的奚落冷眼。

熬了三个月,我嘎妈终于经娘家人撮合,改嫁了,讨来的彩礼钱全让姥姥给舅舅盖新房。而我,一分没有,平白无故,嘎妈就这样离我远去。因为嫁的男人不愿意我认他爹,说是十五了,养的生怕养成一头白眼狼。

于是十五岁那年,我,无父无母。

那个时候,洪涝把村里各户的家、地都给“吞”了。他们自己的家都没了,谁会有心思顾及我这个无家可归的?

那个时候,我除了我自己,什么都没有了。会的,除了认一筐字,识一地粮,别的什么都不懂。幸亏天无绝人之路,那会儿撞上黔贵打工回来的俩同乡,他们要招工。

那个时候,村里往城市务工,没人熟人压根找不到门路。运气好,他们相中了我,还愿意包我车票钱。印象很深,那一次我跪下了,泪流满面有没有不清楚,但泣不成声是铁定的,因为出发那天,我的嗓子还沙哑着。

一路上,我以为他们是好人,做什么都麻利乖巧,就想和他们交上干亲,结果到了站,竟真的实现了。有一刹那,我感觉,一块伤心的心田终于浇上高兴的泪水。

他们给我办了一张假的身份证,许我认那个年长剽悍的叫“表舅”,对我一直挺照顾有佳的年青让我唤他“表哥”。双手接身份证那一刻,我无比地爱他们,因为他们给了我一个家,同样,我无比地恨我嘎妈,因为她夺了我一个家。

接下来,“表舅”和“表哥”用好几辆大巴的路程,把我从黔贵火车站带到了一座矿场里,给矿长介绍的时候他们谎称我十八岁,我信任他们,木讷地点头称是。矿长看我是标准的农村娃,试了几下很有力气,合格留用了,给的工钱不高,两百,但包吃住。

我满心欢喜,还没等领第一个月的工钱,就掰着指头,盘算着该给“表哥”、“表舅”买点啥。可没过五天,呜呜警笛响着,突然来了一群警察,他们好十几人围追堵截,竟把表哥表舅逮捕了,说他们是什么“矿洞诈骗谋杀案”的嫌疑人,还将我带回了警局调查录口供。

那个时候,我才明白,面慈的不一定心真善。就像他们,他们招供说,居然想隔段时间把我杀了,谎称矿难找矿长讨一笔抚恤金。呵呵,我的命挺值钱的,能从厂里讨到一两万。

就这样,我幸运地躲过命劫,留下了性命,可就是那两百块包吃住的饭碗丢了,原因是矿场停工整顿,禁止雇童工。

失了业,一个安皖的人在黔贵的土地上,人生地不熟,沦落成一个流浪的小乞丐。所幸扒垃圾堆、偷鸡摸狗没干多久,又有一家煤矿厂暗地里重开起来,广纳群“贤”,招了我“屈才”当背煤童。

发一个竹篓,里面能装大约一百斤的煤炭球。订这些煤球的都在五十里、一百里开外的乡下村庄,那边的山里,家家户户都以种烟烤烟发财,所以这煤球隔三差五就要,少不得拖延。

也耽误不得,因为煤球堆在一块会自燃,能烧的竹篓滚烫滚烫像着了火。

一开始跑,煤粉容易吸到嘴里、鼻子里,惹得我咳嗽流泪,后来习惯了,也就能顶着灰头黑脸,不要命地跑。

借这个,我挣了钱,一趟几十里山路,一趟五毛钱。

一天下来,我能挣6块,够买几块面包,对付着肚子吃完还能剩一两块,那时候,我梦想能趁热吃一碗三四块的螺蛳粉。

可是始终都吃不到,因为有时候太饿了,可能前些时候攒的也都搭进去了,也就凑不足钱买一被褥,买一衣服,买一裤子,买一鞋子,什么都买不起,冻也就挨不住。

黔贵的冬天,对于单薄衣服的自己,真冷。

尽管在桥墩下,烤了火,我又找了很多干秸秆垫着,但冬天一来,还是瑟瑟发抖着被冻醒。可实在没有棉絮被子,也买不起,更不会做梦想着有人送我,咋办?

偷。

虽然土地教会了我敦厚,可皮糙肉厚一样经不住生存的鞭打。

何况,天寒了我,人冷了我,我又何必拿我冻坏的脸贴他们热屁股呢?偷呗,不偷我会死,他们被偷却冷不死。

于是,我有了被子,有了棉袄,有了棉裤,还能换着袜子穿。再然后,我十六岁第一次换了一双新鞋,据说还是大品牌,叫回力。

再到后来,瘦的跟麻杆似的我,黑的跟煤炭似的我,竟然硬生生撑到了十七,而且在深山老林里,幸运地找到了一座灶君庙——

庙里的墙塌了一截,其它几面的墙皮也掉了,露出斑驳的砖块色。稳坐中央的灶君神像,它上面的屋顶裂了一道长长的缝,阴天时就老往里飘风灌雨。

但跟桥墩一比,肯定只好不差。

终于,我不用再睡桥墩了。我打算住这儿,花了半天的时间偷了一户人家一口正煮着菜汤的锅,捡了一些破烂,铺了一地的秸秆棉絮,吃睡在这,有了一个家的样子。

很久很久,以背煤为生,靠偷窃为活,偷生,就是为能苟且地活着。多活一天,就多一天不让阎王爷派牛头马面捆了我下地府,因为我的罪,注定要走十八层的好几层。

不清楚是不是应了“坏人活千年”的话,也不清楚是不是灶王爷看我可怜,迟迟阻止阎王爷来收了我,总之让我活到了遇上我师傅。

打那以后,灶君庙这个家我才别了,从此四海又成了我的家。

之后,等等,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些,我不是在和离三他们三个吃饭吗?

喝多了酒微醺的马开合回过神,直起驼着的背,他呆滞的双眼又闪烁有神。他记起来了,他自己是因为听见了久别的“煤”,才陷入了这沉沉的回忆。

“……6月15日,国、家发改委调整了南方、华东、华中、华北4个区域电网的电价,电价总水平平均提高了22分。调整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为了解决电力企业成本增支问题,调动电力企业生产经营的积极性。那22分钱究竟能否有效调整煤电双方的心理平衡呢?有请专家……”

此时,一台搁在木桌上的16寸彩电,里面正播着“煤电之争”的专题报道。

然而,小饭馆里消费的升斗小民对此毫无兴趣,他们中的一人实在听不下去,放下筷子,冲忙活的老板娘直嚷嚷:“哎,老板娘!我说你把遥控板又放哪啦!给我换一个频道,那个……那个《大汉天子》就快播了。”

“先看这个,这个要紧。”旁边一桌有一个中年人驳了一句。

“要紧,要紧有啥用!你看了以后,电价就不涨啦?”那人朝中年人瞥了一眼,一把抢过老板娘递来的遥控器。他一边换台,一边大大咧咧说,“官府说涨,它就会涨,咱们老百姓能咋办?就受着呗,难道还能去大门口去苦去闹求别涨!”

人很多就是这样,情愿活得糊里糊涂,不明不白。他们觉得,就算问清楚了为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该涨的总该涨,该跌的总该跌,自己茶米油盐的生活反正一样过得不好。反倒是因为知道的太多,那种没有希望的无力感,只会使生活也变得不舒服。

中年人瘪瘪嘴说:“那听听总没错,至少国家涨的合理,多交钱的时候我也舒坦些。”

“合理咋啦!合理我掏钱也不舒坦,还不如多看会儿电视去去火。”那人把频道摁到教育3台,王刚扮演的主父偃随即出现在清晰的画面中。

他们得过且过,凑合着活,比起为什么生活这么紧巴,为什么挣的钱少花的钱多,兴许还不如问明白电视剧里男主角为什么会喜欢女主角。至于煤价的涨,他们,就和千百年前的老祖宗,一样承受着。

“开合,你发呆想什么呢?”李天甲嚼着几粒花生米,凝视着他。

“没……没什么,来,四哥,我们走一个。”马开合噙着泪跟李天甲碰了一杯,但那份心底沉痛的话,清醒的他却不会往气氛轻快的酒桌上说。

搁下酒杯,啤酒喝入肠胃里时,眼泪便从眼眶里夺目而出。他止不住在想,到底那狂飙增涨的煤价里,掩藏着多少像他这样童年的凄惨。

第四十章 秀才造反

“喝酒咋还哭了呢!”

李土根眨巴微醺的眼,伸着稍弯的食指说:“是想到啥伤心事嘞?说!说出来,借着酒都说出来!”

说完刚打一饱嗝,后背就感觉被人重重地拍了一巴掌。

啪!

李土根转过满是醉态的脸,瞧是李天甲的手,迷糊问:“师傅,你为啥打额?”

“你洋唬啥?(你来劲什么)人愿意讲的自己会讲,你别瞎起哄!”

李天甲打算多训斥他几句,却发觉李土根满脸酒红,死死撑着快垂下的眼皮,语气一软,轻轻责怪:“你看你喝那么多酒干嘛!喝得跟呆鹅似的,得亏明天就放假。”

李土根耍起酒疯,手捧着空杯晃晃悠悠举向李天甲,“酒,酒额还能喝呢。来,师傅,额师徒再走一个!”

离三攥住他的手腕,从他手里夺过酒杯,同时看向一旁的李天甲:“四哥,我看土子再呆下去就该耍酒疯了。要不你先带土子回去,我留下来陪陪开合?”

“没事,没事,我酒喝得也不管筋(不行)了,正好一块走。”马开合抹了一把眼角的泪,作势站起来。

李天甲摁住马开合的肩往下压,“不,开合,你再多留一会儿,让离三再陪你整点。”

“四哥?”马开合诧异地望向他。

“开合,喝酒这事啊,遇着像土根耍酒兴的,是坏事,可遇着有心事,那就是好事。”

李天甲轻拍了拍马开合的肩,劝慰说:“留下多喝几杯,酒这玩意儿虽然喝多了不是啥好东西,容易倒酸水,可总比你肚子里憋的那股苦水要好受得多,再坐一会儿,让酒好好给你调剂调剂。”

李天甲挽着李土根的胳膊,边将他扶起来,边说:“离三,工头给你的钱怪多的,放在这里不安全,我先替你拿回去。”

“行。”

李天甲接过信封,接着将李土根的手臂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娘、咧,这小子怪沉的!好了,离三,那你多陪陪开合,我先带土根回工地。”

“行,四哥你慢走!”离三也不推辞。

“我看还是算了!”僵着两腿的马开合动了起来,他转身打算跟着一块回去。

“坐吧,酒还剩几瓶,喝完别浪费喽。”离三用开酒器起了啤酒瓶盖,“何况借这个机会,正好把上次没聊完的续上?”

“聊上一次的?”马开合低落的情绪顿时冲淡了几分。

“你不想吗?”离三把一瓶启封的啤酒递过去,“还是你忘了?”

“忘了自个姓,也不会忘了这件事。”

马开合一脸郑重认真,他为自己倒满了酒,便放下酒瓶端起塑料杯,“因为打第一眼我就觉得你是一个人才。这些天观察下来,越来越觉得自己没错,你肯定是。”

离三举起酒杯向着他:“噢,怎么看出来?”

“当然从眼睛里看人。”

马开合咕噜咕噜灌下一杯酒,哈了一口气,笑呵呵道:“你还别不信,虽然我是比不上我师傅,可在道上也混了个诨号,咳,他们都叫‘二眼’。”

“二眼?”

马开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不似玩笑地说:“肉眼看人,慧眼看才,心眼看根。我这双眼睛,将将算得上二等,凑合能识得几个人才。”

离三眉梢一扬,“人才?你这对珠子里的‘我’,是什么样的人才?”

马开合几次端详离三的面容,眼神扑闪,沉吟半晌,感慨说:“恕我肉眼凡胎,道行太浅,勉强看出个文中猛士,卿相侠士。只知道你的命禄,又绝非久居人下。唉,惭愧,功力不到家,实在看不尽,看不透呐!”

“若是一般马前卒,就不需要动你两只眼珠子了!”

离三轻拍马开合的手背,笑说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功狗再有功,也是狗,沾腥带血,杀人如麻,注定上不了台。我想就像之前说的,最好这把剑一辈子也不出鞘,要亮,得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才值得。”

“你说的这把剑,人杰握不动,得人主。”

“谁主沉浮啊!”离三低沉地吟诵着一句诗。

马开合冷吸一口气,追问道:“枭雄,奸雄,英雄?”说完,眼珠子在眼眶里跳动,他喃喃道:“嘶,离三,你将来走的可是一条血路啊!”

离三坚定道:“亮什么样的剑,走什么样的路。我这柄剑,誓要拿大势作剑锋,拿政商作两刃,拿实业作剑脊,拿金融作剑柄,拿国际作剑环。”

马开合手一抖,酒洒到了外面,脸上一片震惊。

与此同时,旁听的有的人在沉默。

“小家伙口气不小。”在他隔壁桌背对的老人一听,轻笑道。

“当真是一把好剑。”马开合心驰神往,“只是打造这样一柄剑,会很难,会很苦,还很长!”

离三把酒一口灌进肚中,坚定得多少匹马也拉不回来地说:“那也得走,不过现在得潜着。”

“潜着好,潜龙勿用。”马开合一口把瓶盖咬开,替离三满上酒,又给自己倒满,“离三,我二眼今后就跟你,你指哪我打哪!”

离三跟他碰了一杯,呷了一口,“不要跟着我,我可能不是你的领路人,跟在我的后面或许连汤都喝不着。二眼你还是跟我并肩走,做我的朋友,寥寥几个中的之一,我们一块上路。”

“那从哪上路?”

“书。”

马开合惊讶道:“书?”

“很奇怪?”离三啜了一口酒。

“不奇怪。因为或许别人不知道,可睡在你上铺我清楚的很。每回夜里十一点,总是这个点你才从那路灯口回来。可容我多嘴问一句,你为了什么,究竟为了什么把劲儿用在书上,难道你信书,信知识转运?”

“你觉得白费劲?”离三看他没有反驳,嘴轻轻一咧。

“尽信书则满盘皆输,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才是读书。何必把大把大把的时间精力全耗在这上。”

“那你说该放哪?”

马开合被问得一愣,微张着嘴沉默了一会儿,“好钢得用在刀刃上,读书这块料多半打不成你说的这一把好剑。”

“离三,古来有多少英雄好汉,枭雄王侯,远不说刘邦曹操,只说那朱重八、赵匡胤、张作霖他们,那哪一个不是从草莽江湖淌过来,又哪个是正儿八经靠读书混出名堂?强人强运,这强是靠打出来的,不是读出来的!像那些个什么名士风流,狗屁,哪个不是投机附庸之辈。我说这些,你还甭管信不信,可至少我敢打包票,这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人物,就真没有一个读书种子能有王霸的命!”

“说得倒有点意思。”隔壁桌的老人莞尔一笑。

“哈!”

激动的马开合喝上一口酒,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秀才领兵,一事无成,这不是没有些道理。离三,也别怪我说话难听没有轻重。这书啊,读傻了就是彻头彻尾没用的书呆子,废了。可你就算能读活份喽,又能怎样,莫非能变文曲星成仙不成?到底就是个教书匠,最好是个泥瓦匠,给人添砖加瓦。嘿,这么一个人,难道你指望他带一帮子人烽火狼烟打天下吗?”

“那你说的‘秀才’,都有谁呢?”离三昂起下巴,四目相对。

“出名的,两个,黄巢,洪秀全!”

“噗嗤!”离三赶紧别过头,忍不住地大笑一声,嘴里的酒立马喷在地上。

面对着惊愕的马开合,离三扬了扬眉,连连发笑:“屡试不第的也能叫‘秀才’?在我眼里,他们充其量一个只是贩盐的走私商,一个只是愚昧的宗教狂,根本算不得秀才,因为秀才是要中榜了。”

“只能说,他们都是落榜进不了城享不了富贵的农民知识分子,恰巧因缘际会,赶上时局弭乱揭竿而起,让他们成了气候,成了农民军的头头,在历史上留了一笔。可是,历史上即便没有他,也会有其它人站出来。”

马开合劝说道:“那你的意思,是没有?那你这么读书……”

离三摇摇头,伸出一根手指:“不,其实以秀才成事的有一个。”

“谁?”马开合双手按住桌面,身体不由前倾,目光灼灼地看向离三,一脸的期待。

离三不语,指腹沾了点酒水在桌上写了个字,然后两眼放光,紧紧地盯着马开合,目不斜视。

马开合一瞅,忽地一哆嗦,全身上下就像扎在了冰窟里,冻得他僵硬了脸上那呆滞震惊的神色。半晌,他才仿佛从黄钟大吕的浩荡声中强自回神,却心肝仍旧迸跳欲裂。

马开合瞠目结舌,结结巴巴:“你是说……”

离三扬起手臂挥舞着,“书也是力量。当别人在资本原始积累的时候,我又何尝不是把书当作积累的一部分。关键在于不能本本,真理永远在大炮的射程里面。”

“老爷,他说的‘秀才’是谁啊?”隔壁桌伺候倒酒的小胡一边斟酒,一边请教道。

老人不作回答,脑海里慢慢地浮现出天安门的景象,他两指轻叩桌面,半阖着眼,稍顷才说:“这小子很有趣,记下他的样子。”

小胡按吩咐看向离三,突然一惊,低声说:“老爷,就那个年轻人。”

第四十一章 盘龙卧虎呀 高楼顶(上)

五一,立夏的天,闲暇的游客揣着火热的心,四面八方地涌向沪市。

沪市,就像开门迎生意的雪糕店,在大热天里开开合合它的冰柜,任人品尝各色口味的冰点。

富裕的,在黄埔的外滩、南京路步行街、城隍庙,在闵行的锦乐花园、七宝老街……吃着这样像哈根达斯的冰淇淋。

次点的,便在长宁的中山公园、儿童交通公园,在静安的静安寺,在普陀的玉佛寺、真如寺……吃着大头火炬。

而像离三,七点早起,步行在宝山僻壤处的一条二号街,罕见地手拿着一份煎饼果子,却像是在舔一根五毛钱的冰棍。

冰棍的牌子,居住内环线的本地人可能闻所未闻,即便吃过一两次,也全然不放在心上,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曾经解了口渴,可也许羞于脱口而出,因为现如今他们含着吃着的都是哈根达斯、八喜冰、贝赛斯的冰淇淋。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从贫寒老区,发迹了而搬到了繁华市区,他们渐渐地淡忘了那里的人情景象,就像忘记了五毛钱冰棍的味道。在内环线人的眼里,那些不过是一群沾亲带故的穷旁支,同它们共享“沪市”这一个宗祠而已。

然而,度假游逛的游客哪里懂里面的是非曲折。此刻,一些在一二三号街观光的外来游客,正怀揣着好奇与热情,左拍一张照,右留一张影,全然觉得自己已身临沪市当中。但是,欢喜的同时,更多的是惊奇。

难以置信,在他们的想象中,以往一直以为寸土寸金的沪市,理应尽是高楼大厦,怎会想到地界上仍有一幢幢80年代方才有的老旧民宅,清一色的矮房,错乱的电线杆,也没有想到——

即便如此的老街道,一样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到沪市旅游的一个三口之家,一个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孩子,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两眼放光,激动地在母亲的怀里蹿动着,手指向那个方向嚷嚷。

“爸,那边的书摊有卖奥特曼的碟片。我要,我要买!”

孩子指的这个摊子,就是马开合说的那个摊子。

摆摊的摊主是一个不嫌天热戴口罩的男子,他的右臂上纹着一条龙,穿的短袖没能彻底遮挡住。他握着一支笔,在和一位相中他碟片的买主谈价的同时,用笔在一本本子上写着什么。

“行行行,就按你说的,三十五就三十五吧。”

买主兴冲冲地付完钱,转过身迫不及待地钻入人群,正巧与离三擦肩而过。

透过余光,离三注意到碟片的包装印有粤语繁体的《灯草》字样,又注意到他满脸猥琐,眼睛里充满着难以压抑的欲望。

离三疑惑了瞟了一眼男子,见他混入到人潮中消失不见,也不太在意,很快把目光投向摊子上摆的东西。

扫视一圈,摊上摆着各色各类的小说书籍,诸如《狂神》、《莲花宝鉴》、《我就是流氓》之类连载的小说,也有金庸、古龙、梁羽生等人的武侠小说。但正如马开合说的,摊子上没有离三要找的书。

因此,他果断地转身返回二号街,打算到那家书店再碰碰运气,之前离三到那的时候,它还没有开门。

现在,又一次回到店面门前,拉伸门仍旧没有升起。

“小伙子,在等开门?”

说话的是隔壁开杂货店的老板,离三第一次来,他提醒过这家书店的老板脾气古怪,从不在乎有无客人,也从不在意生意是赚是赔,有时候他会抽神经大半夜才开门,有时候他会发神经大清早就开张,纯粹看他心情。但起码有一点很正常,那便是书店从没不开张过。

也因此,离三继续蹲在书店门口窝着,既不顾及墙上的白灰弄脏衣服,也不顾及来往的旁人频频投来的好奇,他闭目养神,难得有这么一天,回到了似乎在陕北清闲时晒太阳的日子。

无所事事地消磨时光,难免觉得时间会走得很慢,甚至比慢腾腾移动的人流还要慢。

离三在墙头蹲了有半个小时,但老板迟迟没有来,所幸杂货店老板心肠热,递给他自己烧的凉白开,不收钱。

又过了三分钟,人在他的眼前走了一拨,他没有接着傻等,从打着补丁的书包里取出一本笔记本,翻开认真地扫视上面密密麻麻的概念、关系图。

忽而,离三鼻间嗅到一股微弱的酸臭味,抬头正视前方,人潮中依稀可见一大一小俩个人。

“……额孩子两天没吃过一点东西,行行好,给俩钱吧,让孩子能买点吃点……”

无论大人还是小孩,皆是蓬头垢发,邋遢肮脏,一身衣服破烂不堪。

大人面容削瘦,形容枯槁,一双眼睛似乎被饥饿折磨得茫然浑噩,他的一只袖口是空的,唯一的一只手死死攥住一侧咬着衣服、眼中无光的小孩。女孩脸上没有红艳艳,而是脏兮兮的,她被大人按在地上跟他一样向路边穿行的行人跪着乞讨。

叮当叮当!

摆在他们前面半米远的破烂油漆空桶里传来一声接一声硬币掉落的声音。

“谢谢,谢谢。”大人毫不吝啬地冲伸手给钱的各位磕头,头邦邦地在水泥地上敲着。

跟女孩年纪相仿的一个穿背带裤的男孩,从他母亲手里要了五块钱扔了进去,接着满脸天真地问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说话,她会做的只是眨着眼睛磕头,既感觉不到自卑,也察觉不到屈辱,懵懵懂懂也向男孩磕着响头。

“原来是哑巴,真没劲!”

男孩嘟哝了一句,转身跑回到母亲身边,牵着她的手,昂起下巴显露可爱状,“妈,你看我做得对不对?”

男孩固然得到的是母亲满口的夸赞表扬,相反女孩,她会从她父亲那儿得到什么?

是贫穷的仰视,间或尊严的俯视?

同样是祖国的花朵,就算品种各异,将来绽放的花瓣五颜六色,可至少,能否栽种培育的土壤力求一致?

是,我是贫穷,我是悲哀,可我也是那祖祖辈辈痛苦的希望,难道却一点儿发芽的可能也要扼杀!

离三看着那女孩,便想起了曾经一日三餐只有一个馒头的自己。

他摸了摸口袋,五一的时候,工地里特意发放了一次工资,只要工作一个月以后,都能领到半个月的工钱。他兜里揣着其中的一百,从中摸出四张五块,走到杂货店跟老板说:“老板,来两个面包。”

老板看出离三的用意,他显然见惯了这种场面,好心劝他:“小伙子,你要给他买面包就行啦,千万别给钱。他们这种我见得多了,都是骗子。那个小孩我估计不是他亲生的,是他拿来博同情的,这样一天可能挣不少。兴许一个月下来,比我赚得还多。”

离三笑了笑,径自走到油漆桶旁,里面已经有一些硬币纸币,面额不等,他蹲下身把买面包剩下的十八块全放进里面,然后伸出手,打算把面包递到小女孩手里。

乞丐忙拦住了离三,低三下气说:“孩子手脏,别把你碰脏了。”说着,他从离三手里把面包接过,噙着泪把面包撕扯成小块,慢慢地交到小女孩那沾满淤泥的手上,同时叮嘱说:“慢点吃,小心噎着。”

小女孩一开始被吓得跪缩成一团,像一只受惊的鸵鸟。当她一见递来的碎面包,她立马塞进嘴里,脸腮鼓囊囊,咀嚼着说:“谢……谢谢。”

离三不多嘴说什么,不管大人是不是真乞丐,也不管他是不是真记挂孩子,离三自求心安,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够了。

回到书店门口,原来的位置赫然站着一名老人,他头发雪白,看上去年纪不小,但面色红润,眉毛仍是黑的,下面的一对眼睛更是炯炯有神。

“五一给工作的人都放了假,想不到还有一批乞丐倒还‘兢兢业业’,恪守岗位。”

离三看了看嘲弄乞丐的老人,直视吃着面包的女孩,皱了皱眉毛,缓缓地说:“国家或许放了他们假,可生活没批。”

老人的打扮跟路上的行人迥异,他穿着一身藏青色布衣,脚穿一双黑色布鞋,斜肩背着一个旧得已经褪色的布挎包,如果在在头上戴上一根枯树枝的话,和古装剧里仙风道骨的道士没两样。老人笑眯眯地看向离三,对他打量了一番,点点头说:“看不出来,你这小伙子倒挺善良。”

离三望向额头已经磕得发青的乞丐,“善良谈不上,只希望自己假如真有时运不济,也像他们这样了,这个社会至少不会沦落到没人愿意施舍我碗饭吃。当然,我不希望有那么一天。”

老人不想多谈这个沉重的话题,他瞟了一眼关着门的店面,“小伙子,你在等这家书店开门?”

“您是这的老板?”离三心里头拿不定主意,“还是您也是来看书的?”

“老头子我啊,也是来这里看看书,解解闷。”

离三瞧老人伸伸懒腰,打着哈欠,接着跟他之前一样蹲在门口,像极了离三见过的陕西老人们坐门槛边晒太阳的模样,完全一改之前出尘的姿态,倒显得格外的悠哉惬意。

“您经常来这儿看书?”离三觉着好奇,搭话道。

“哪能啊!”

老人挪着步子离离三更近,突然像一个老顽童冲他抱怨:“不过是呆家里实在闲得发闷,出来透透气,凑巧溜达到这里,就想顺便来看看书。”

天气闷热,离三留意到老人额头凝汗,手上动作不停,不断拿衣角朝自个面门扇风,心有不忍,便把笔记本递到老人面前,“您要不介意,就拿这本本子当扇子吧。”

老人接过笔记本,第一时间没有道谢,也没有不客气地直接当扇子,而是打开来,粗粗看了眼笔记里的内容,颇为惊讶。

过了半晌,老人额头上的汗越来越多,有的已经滚到他的鼻子上,可他丝毫不在乎,而是继续再翻离三的笔记本,不时还会瞄一眼在旁憨笑的离三,想起了清明那天灯下的他,眼里的好奇和意外之色越来越重。

见老人翻阅了很久,离三便问:“您懂这个?”

老人直起腿站起来,白眉下的眼睛灼灼地审视着离三。看了几秒,他收回眼神,依然没有答离三问他话,表现得很自然,轻轻地合起册子,一边给自己扇风一边摇头反问离三:“懂什么?”

离三觉得老人在装糊涂,追问道:“就是本子里记得这些金融投资的东西。”

老人停止摇扇,又重新翻起笔记本,“嚯嚯,原来你这里头全是金融、投资的,怪不得上面有什么‘货币需求行为’、‘利率水平’的。嗨呀!小伙子,你可真行,还懂金融投资……”

老人拉扯拉扯离三穿了很久而显破旧的短袖衫,诧异道:“可瞧你这打扮,看上去倒不像附近的学生,但要说是报纸里刊登的那些精英人士,也不太像。他们穿的都是西装而且打领带,嘶,你怎么看上去倒像是一个……一个农……”

“我是个农民工”离三清楚老人支支吾吾的缘由,也不因此发恼,语气随和。

“对,呵呵,我还真说不出口。”

老人再次翻了几页离三做的笔记,突然向他请求:“小伙子,你既然懂这块东西,刚巧老头自己正遇到一个大难题,你看能不能帮我拿拿主意?”

离三打算开口推脱,怎料老人先声夺人,语气里透着不容拒绝。

“是这样,老头子我啊,去年一月存了一笔五万到银行里头,结果银行的人要把我搞成两年定期,说是这样利息高。我看利息高也就答应下来,可没想到今年家里头,孙子要出国念书,急着要钱用!“

“我呢,就想把钱从银行里取出来,可取的时候,那人跟我说,没存够两年就改当活期算,这不是让老头子亏钱嘛。所以啊,我想了想,想贷一年款,等存款到期再还。这,你觉着老头子我到底是贷好,还是取好?”

“您还记得去年那会儿你存的时候,银行人告诉你存款利息吗?”

“他们说一年下来一百块能挣个两块两毛五呢,不过要是搞成活期,就只有七毛二!”

离三一算定期利息率和活期利息率,发觉利率有点不太对劲,只是不清楚沪市各家银行的情况,心存疑虑:“那他有说贷款一年多少厘?”

老人用手指比划了个六的数字,张大嘴夸张地说:“一年六厘哩!”

一听贷款利率是6%,离三的眉毛拧成一团,问道:“老人家,你是哪个银行存的钱?”

“这跟取钱贷款有关系吗?”

离三一听老人的语气不像开玩笑,再看他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他尽管觉着古怪,但还是坦言相告:“您应该取出来,因为……“

“嗳,老徐来了!“杂货店的老板探出头,发现正跟离三聊天的老人,一眼认出了他身份。

老人立刻打了个招呼:“老马,早啊!”

老板回了一个,眼往离三那一瞟,瞬间明白什么情况。

他撇了撇嘴,对离三仗义地说话道:“嗨,我说老徐,你这老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改改,总喜欢装糊涂逗年轻小伙子。真是的,赶紧把门开开吧,这年轻人可在这里等了不少时间,你呀,也别再瞎糊弄了,赶紧做生意吧!”

第四十二章 盘龙卧虎呀 高楼顶(中)

哗啦!

拉伸门被推到顶上,离三跟着老人跨过门槛,走进书店。

书店大致有二十六七平方,左侧放置三排书架,每个书架各有三层,每一层上都摆满一些不同的书。而右侧,则是结账的柜台,是木制正方的结构。

老人把隔板打开,慢吞吞走进柜台内,接着轻车熟路地弯下腰按下主机的开关。

哔的一声,有lenovo(联想)标志的电脑屏幕弹出开机程序,紧随而来的是机箱里的风扇转动着,嗡嗡不断。而机箱端口连着的另一头的“猫”,搁在电脑屏幕的旁边,上面格子里亮着绿光,忽闪忽闪的。

“喏,喏,那三排书架,自己过去挑吧。挑着什么想看的就赶紧掏钱买,别想着逗留白看书!”

老人移动鼠标,桌面上的箭头移动着移向宽带连接的快捷方式,双击一点,耐心等待拨号上网。

“您忙。”离三客气了一句,朝第一排书架走去。

书架离他四五步远,第一层摆着各色各类的中高考辅导书、试题集,例如《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新概念阅读》、《全国高考满分作文》,密密麻麻,能让一个差生望而却步。

但是,下面的两三层,却又能吸引住他——各种被家长称为”玩物丧志“,诸如《风云》系列、《机器猫》、《龙珠》、《老夫子》等漫画书东倒西歪地排列,从翻卷的书页看来经常被人翻动。

掠过第一排,向第二排去。

老人瞥了一眼他的侧影,嘴角扬起一个诡异的弧线,操纵鼠标点击同花顺,接着登录qq,慢慢地处理不停发“滴滴滴”响声的信息。

离三粗略地扫视了第二个书架,比第一排更给人杂乱的感觉,上面的书排列得可谓乱七八糟,有几本厨艺的与养身放在一块,又如《朱自清散文集》、《张爱玲散文集》同《伊索寓言》这类儿童读物紧挨着。

“最后一排别去了,那里没有你要找的。”

老人停留在一个聊天界面,他的qq秀时装又是翅膀又是礼服的,似乎不是充值红钻免费穿的。跟他对聊的是系统免费赠送一身内衣的男子。

滴滴滴,网络两头,两人在对聊着什么,从音响传出的声音一直响彻不停。

嗒嗒,老人敲着键盘聊天,稍腾出空,不经意瞥见离三怔在原地,脸上一副吃惊的样子,竟吹着口哨调侃:“嘿嘿,都跟你讲了,不要去最后一排。

望着那几本《人体、艺术摄影》的令人血脉喷张封面,离三扶额摇头,无奈地走回柜台。

柜台前凹凸出三块木板充作杂志架,一览而观,上面的杂志显然过时——《意林》、《知音》、《沪市故事》、《昕薇》都是几月前的,而《故事会》、《读者》更是一两年以前的,唯一能跟得上时髦的,只有墙壁上张贴的几张超级女生、周杰伦、东方神起等明星海报。

老人坐在狭窄的空间里,两眼一直凝视着电脑屏幕,全神贯注于大盘行情、板块个股,丝毫没有注意到离三竟绕到了柜台后面,双肘正轻压在隔板上,也没有察觉到他的视线随着自己频频切换的窗口,一道细看沪深300、深证、沪指。

离三看了一会儿,见电脑屏幕始终显示一只叫“齐安药业”的个股。

老人一边看,一边喃喃说:“啧啧,图线做得真完美,瞧这金叉。”

手在k线图上划动,老人同时碎碎念地分析个股的走势。半晌,眼盯着屏幕太久略有点发酸,老人眨了眨眼,两指按住鼻根向外转又向内挤,揉捏了一阵,接着一面伸个懒腰,一面转头看向购书区,只见空无一人,挑眉意外说:“走了?”

弯曲的膝盖微直,屁股抬高了几公分,老人伸直脖子,从柜台向外张望,嘀咕道:“真走了?”

顿时,老人摇头叹气,情绪失落,脸上充斥着惋惜。然而,转脸的一刹那,余光扫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哗的一声转椅一动,猛然背转过身看去,一道诡异的精光迎他而来。

“啊!”

老人吓得大叫了一声,继而恼羞成怒,气冲冲地跑到他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大喝道:“喂!你小赤佬干嘛站我后面,想打劫啊!”

离三被人指着鼻子,一点儿不觉得不舒服,抱歉道:“吓着您啦?不好意思。”

老人没好气地说:“行啦,行啦!看你样子肯定不买书,那就赶快走,别堵在这里挡老头子的财运!”

“呵呵。”离三挠了挠头,傻笑着打马虎眼。

老人看离三不走,一回想起他刚刚津津有味看屏幕的神态,顿时眼睛一眯,说:“你懂股票?”

两大箱装的《证券投资学》等金融投资的书自然不是白花那么多昼夜,书里面的基本概念、理论框架、逻辑联系,还有实务范例中的趋势图象、分析操作、数学模型种种,可以说,只要他需要,它们就会像潜底的鱼儿扑腾浮出水面。

只是不得不承认,第一次真正接触到股票这玩意儿,有那么一瞬间或一会儿他感觉到手足无措——他会因不清楚个股的基本面而犹豫不自信,会因为缺乏经验依据支撑自己的判断而摇摆不果决,会因各种数据间相联系所隐藏的真假趋势而纠结恍惚。

他就像一个刚学游泳的孩子,骚动着试一试潜泳,没想到刚跳进深不见底的海,被阴阳线、移动平均线、kdj、9月成立,cfp今年也准备引进进来,这对咱们国家培养面向国际的金融人才梯队可是更进一步啊!”

“长虹跟apex的案子,后续怎么样了?”

老人看似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但在他这个层面,没什么及不及的,只有关不关注的。

第四十三章 盘龙卧虎呀 高楼顶(下)

“哎,咋才上一个小时啊!”

领着离三绕了九曲十八弯到这儿的工友,一瞅离三只交了一块钱的,不禁嘟哝道:“续长点,续长点,五一呢,机子抢手滴很,附近的工人、小孩可都眼巴巴,别你到时候想续续不上,早给人预定喽。”

同行的李超,手里相当富余还拿着一瓶冰雪碧。“秦明说的没错,离三,多续一会儿,不然小心机子给人抢了!”

“先看看。”离三边回答,边打量着网吧。

他非常稀奇,不仅因为中学没有电脑没有过一节课,所以稀奇电脑这物件,而且是没见过类似水泥瓦片房,稀奇里面竟如此内有乾坤——

屋子狭小,而且昏暗,但费解的是,老板非但不开灯,而且用木板布帘把窗户封得死死,一束阳光都进不来。离三只能借着电脑屏幕微弱的光亮,依稀间看清墙的四周各布置四台电脑的格局。

眼下,离三他们并非最早的光临客人,已经有七八台机子的风扇嗡嗡作响,只是吹凉了发热的主机,却吹不走隔夜的泡面味、浓重的烟味、刺鼻的汗臭味。

嘎吱,三人面朝着墙壁连坐在一块。刚一落座,顿时,耳闻见不同音量的叫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狗日的,你一把ak47以为能突死谁啊!”

“王盛,我看见你在墙后面,敢露头,我一枪狙了你。”

秦明左瞧右看了几眼,等电脑彻底开机运行了几秒,便搓着手急不可耐地打开一款叫梦幻西游。

“嘿嘿,今天把bb全卖掉,就够一张点卡钱哩!”

他说着,输入账号密码,点击第一个等级有9级的逍遥生,接着上另一个账号,同样是9级的虎头怪。

李超暂停了cs局域网的连接,侧目看向秦明。只见他的两个账号里,可携带召唤兽的数量满额,其中一个带满了三只分别取名叫蛋黄派1、2、3号的泡泡,另一个则是两只水晶蓝的青蛙和一只水晶蓝的毛毛虫。

“行啊,秦明,攒的可以啊!这些bb卖出去,得够一张点卡钱的吧?”李超点开召唤兽界面,仔细地看资质、技能之类的。

“嘿嘿,那是。”秦明昂起下巴,果断把自己的虎头怪升到10级,接着操控人物朝江南境外走去。

离三坐在秦明的左侧,一听游戏收费,不免好奇问:“这个游戏还要花钱?”

“咋不花钱!”

秦明装的一副老玩家的姿态,说道:“梦幻西游公测了改收点卡,到十级以后就得冲钱,否则就不能玩。”

“那得充多少?”离三又问。

“一张五块钱,就够玩8个小时,而一张十五块钱的,最多够玩两天的。”秦明咬了咬牙,“娘咧,俺们一个月工资也就五百七十一块钱,到手的生活费才一百来块。嘿,合着都玩不了多久,你说说这做着游戏的,是不是他、娘太黑心!”

十五两天,三十四天,六十八天,秦明所指的点卡,换成同等价码的书,离三差不多也要花同样的时间。只是,离三投入金钱投入时间,买书看书,是在为人生充值,可秦明再为游戏充值,他的人生又充值了什么?

是网络海洛、因带来的短暂欢愉?

离三疑惑道:“十五块,可是几天的饭钱啊,玩一个游戏值得吗?”

“当然不值啊,所以俺找了个办法,你们瞧瞧!”秦明眉飞色舞,移动着鼠标,指针在召唤兽来回晃动。“这几只召唤兽一卖,就值一张点卡哩。”

“额说秦明,难怪这些时候都不玩cs,原来在干这个。”李超插话道。

“嘿嘿,那是。这俺费了不少工夫,也是运气好,竟然真攒到了。”秦明不无得意,他操纵着人物到天台,接着疯狂地按“升级”,一口气提到了20级,他洋洋得意:“一般一张点卡也就够10级升到20多的,哪像我,一出来就20级!”

“你攒下这副家当,花了多久?”离三问道。

“不多,也就每天耗2小时在海底,差不多半个月就够了。”秦明噼里啪啦地敲键盘,开始叫卖。

像工地附近的黑网吧,收费大抵是一小时一块五,秦明每天花两个小时,半个月就是三十个小时,四十五块钱。

“9级到10级,花的时间久吧?”

秦明说:“哪!有不少等级高的会带新人,2、3小时或许就10级了。”

两三个小时就10级,那接下来充两张点卡,眼下秦明是不是不止二十级呢?

也许会,也许不会。离三虽然不懂游戏的等级机制,但他明白小人物的精明,往往结果倒不是很精明。就像节俭的人把剩菜馊饭留着,却把健康吃坏,治疗的钱可能是他吃糠喝稀几个月都挣不回来。

人有穷命,但千万不能穷心。因为心一穷,眼里的天就矮了,脚下的路就窄了,连累着自己胸怀的志跟着短了。长此再面对无穷无尽的利益机遇,小手小脚哪怕伸直了,也够不到什么,只是蝇头跟当下。

可人得要有长远,因为日子长着呢。

秦明依然为自己的精明沾沾自喜,离三摇头失笑,没有直言相告。他默默把视线转向屏幕,端详五一休市的股市行情,以及新浪、搜狐、凤凰等门户网站财经板块里的信息。

看了一会儿,电脑的屏幕显示着齐安药业日均线,离三观摩着五天、十天、十五天的走势,他心里大致有了底——

五朵金花看似盛开绽放,在为即将冰雪消融的熊市寒冬预告生机的春天到来。

可是,总揽全局的离三,却看出点名堂,这不过是大庄们“回光返照”的手段,已经扛不住今年严峻的金融环境,纷纷敲锣打鼓,红旗招展,释放一个个利好的假信号,趁机迷糊股民们的判断,蛊惑着人心,煽动着跟盘,再一个个像温水里煮的一只青蛙,纷纷抛股离场。

而齐安药业,便是其一。

不过,它的高明之处在于,竟然手头里还有剩余的资金,充当燃烧的木柴,配合着像“狼来了”似的翻版“牛来了”的消息,企图技术操盘,烧一把冬天里旺盛的大火,乘机高位逃脱——

在买盘挂进一二位置,在低位通过小幅度有意拉升,推动股价上扬,释放做多信号,表明买盘较强。

托至阻力点位横盘又一段时间,渐渐拉出就像愿者上钩的钓鱼线一般的长阳,等待散户上钩跟盘。

接着……小额度在卖三、卖四抛售,同时抽出托单的数量和金额,在略高于上市价的价位低位吸筹,摊平成本。

然后,离三摸了摸额头,应该在五一休市完以后,会有一波小幅度的上涨,呈上攻态势,显示多头实力,表明高点意图,接着平缓走势,等过几天慢慢地,向下砸盘,借机出逃。

望着k线图,离三手托住脸,此刻在想:我该先买哪些书呢?

……

五一之后,继续劳动。

时隔五日,正坐在书店门槛的老人,一身打扮不像初见时那般仙风道骨,原先一头雪白的飞蓬梳理得平整,身上也换了一身整洁的灰黑色中山装,气质转瞬由倚老卖老、乖戾捣蛋,一下子变得老成持重,不带丝毫迟暮之感。

唯一不变的,是斜肩上仍然背着旧布挎包。

老人信守着承诺,今天他将跟离三一块到市区,一同找几家书店要几分订购单。

两人约定在六点半,离三提前十分钟赶来,但还是姗姗来迟。

“喂,小赤佬,几点了啊!知不知道迟到了,迟到了知不知道!”老人霍地站起,吹胡子瞪眼,唾沫横飞。

仰望着六点二十青冥的天空,接着扫视了眼冷冷清清的街道,灯火阑珊的现在只有书店。

离三无奈地笑了笑,却恭恭敬敬,弯腰认错:“对不起,睡迟了,害您久等了。”

老人指天画地,不满道:“睡迟?跟长者约定了时间,你竟然睡迟了!哼,白白让老头子等了你三分钟——”

然而,老人的个头不高,刚刚够到离三的胸前。也因如此,他说话的时就算踮起脚跟,也要仰视离三,这让他非常不乐意,提脚便踹在离三小腿侧面。

同时,他戳着离三的胸口,批评道:“有你这么站着跟长者说话的吗!不成体统,你想让老头子踮脚跟你说话吗!懂不懂什么叫尊老敬老,懂不懂什么叫耳提面命!快,给我蹲下!”

离三顿时哭笑不得,活到现在从来没遇到过像老人这样有孩子气的活宝,即便一时半刻会感到不舒服,但不舒服归不舒服,气倒怎么也生不出来。

“还不快蹲下!”

老人瞧离三还傻愣愣地站着,又踢了他一脚。

“怎么,你个小崽子,还不愿意!我这惩罚可还算轻的,当年黄石公考校张良,时候比这个点要早,错过了就得明天接着!你瞅瞅,现在也就让你六点半过来,结果你迟到还不服气……”

“是,是,您别生气。”离三摸了摸鼻子,老老实实地坐在门槛上。

“罢了,看在你没让老头子赔钱的份上,就饶了你这回。但下不为例啊!”

老人掀起挎包盖头,从里面拿出一叠装订的厚厚纸张扔向离三,“到柜台拿只笔,上面的东西你会写多少,就写多少。”

“这是?”离三看着老人,疑惑不已。

老人狡黠一笑,“老头子虽跟你打赌帮你订书,可没说保管是有偿还是免费。赶快做,每一册习题里要是错了两道,嘿嘿,就算你把书订来,信不信老头子一下子把书全都丢进垃圾堆里,甭想替你保管着!”

吧嗒!老人顺手按下开关,店里一下子明亮起来。

借着灯光,离三低头一看,纸张上密密麻麻的问题一条条出现在眼前。

他粗粗一看,第一页第一道题是一道概率学的题目——

设事件ba,仅发生一个的概率为03,且p(a)p(b)=05,则a,b至少有一个不发生的概率为__________。

离三翻动着习题册的一页页,第七页里有一道题是“设离散型随机变量x和y的联合概率分布为……”。

等翻完第一本满满三十多张纸的册子,他大致清楚上面都是概率学、逻辑学的题目。

只是,为什么老人会突然有这些,又突然让他做这些?

离三瞧着老人的背影,不解地看向第二本。里面一样尽是些高等数学题,第一页是求极限的选择题、填空题,接下来是连续、一元函数微分、二元函数微分。

“喂,小崽子,看够了没有,赶紧做!”老人催促道。

离三凝了凝神,拾起一支笔,趴在柜台前仔细做着,既没有打草稿,也没有向老人要草稿,他在脑子里运算着。五秒以后,第一道概率题他填上03,第二道题七秒,填上1/6e-1……

不到几分钟,老人慢悠悠地过来。“有烟吗?”

离三把烟递过去的同时,举起习题册问道:“一本全做?”

“不难为你,这回你先给我把第一册、第二册的前三页做了。”老人掏出一根烟,轻轻敲在烟盒盖上,“不过下次就没那么轻饶,你得把一本做完喽!”

离三一心二用,一面心算,一面问:“多长时间?”

老人嗅了嗅烟草味,不屑地说:“凭你啊,估计抽完一包烟的都做不完。算了,一天吧。至于这回,就看隔壁杂货铺什么时候开张,你就什么时候停止吧!”

杂货铺的老马往常七点开张,也就是说离三必须在半个小时内,答出整整六页九十道,而容错仅有两道。

“行。”离三却一点儿不叫苦不犹豫,他唰唰地动着笔,说话间他已经写到第七道。

老人隐隐发笑,他把烟夹在耳边,从挎包里取出被塑料袋裹得严严实实的包子油条,以及一瓶一鸣鲜奶。

他一边吃着,一边揶揄说:“小子,做不出来的题就白死撑着逞强,该跳就跳。空了两题就不要给我啦,省得浪费我时间。”

离三面不动,心不动,只有手上的笔在动。

“你最好祈祷老马今天开不了张,不然你小子岂能做的完!”

离三依旧不为所动,只有笔在动。

“嗨呀,不对,要是老马今天跑肚拉稀不开张,那今天岂不是去不了黄浦区,去不了黄浦区我怎么买阿大葱油饼?喂,小子,你倒是快点做,我还赶着去买葱油饼呢!”

人老了容易话痨,老人的战斗力简直是话痨中的战斗机。他喋喋不休,三言两语还含沙射影,冷嘲热讽,明里暗里不断地在干扰离三,逼得他分神乱心。

然而,离三就像老僧入了定,而且,又犹如闲庭散步般轻松地做着题目。可能老人不清楚,这几本习题册,里面的题目早在李家村那会儿,自学着离三便摸爬滚打尝试着做了,做了有两三年,光习题册跟草稿用去的纸张,就足够李家村全村老少当擦屁股的草纸擦上整整四五天,自然这得他们人不嫌弃纸硬膈***。

果不其然,仅仅老人吃下半个包子的工夫,离三已经做到第二页第十五道题,翻到第三页时眼睛都不带眨的,宛如狂风扫落叶,笔尖不曾停顿地唰唰在写。

与此同时,给老人无端制造的噪音烦了稍许,离三终于行动,虽然敬老,可也不惯着倚老卖老的脾气。

“大爷,您这题集里怎么尽是《概率论与数理统计》出过的类型,这些我都做过。”

“咦,这不是《统计学》上一模一样的课后练习嘛,大爷你这本习题册质量不高!”

有时候,宁惹学渣,莫惹学霸,何况是学神。

“噗!咳咳,咳咳!”

老人一口鲜奶从嘴里喷出,顾不上擦去咳出来的牛奶,他恼怒地转过头,面对着一时伶牙俐齿的离三,竟无言以对,以致于恼羞成怒的老人,不得不把气朝外撒。

他立刻冲杂货铺那边喊:“老马,六点半啦!怎么还不开门做生意,都不想着挣钱啦!”

第四十四章 高楼上下,红线两头(上)(强烈推荐)

用一个词,描述早高峰的地铁,摩肩接踵最为合适。

用一个词,描述五一期间的地铁,人满为患最为不过。

至于沪市,不需要,它一直都是人山人海,自白昼潮起,自夜幕却难潮落。

七点的天仍有些阴沉,然而,四溢着葱油味儿的弄堂,已经大排起一列耐心等待的队伍。

五分钟前,离三跟着老人排队,十分钟后他们顺着队伍拐进了弄堂,再过十分钟,老人捧着两张外脆里嫩、油润色黄的阿大葱油饼,心满意足地走出弄堂。

前些天,由于花了不少,离三的兜里只剩下两百一十五块。对他来说,买一张三块钱的饼,已经够顶一本书的几分之一,但他还是买了,因为真香啊!

街道路口处,黄白线间车水马龙,斑马线前熙熙攘攘。

离三在拥挤的人群中,与老人并肩穿行。人流流淌不息,离三却突然在一栋写字楼前停下了脚步。

见他驻足,老人不满地提醒道:“喂,兔崽子,你停下来干什么嘛,不想去新华书店啦!”

离三一边吃着葱油饼,一边抬头仰望着,一双眼睛已经给面前这块直插云霄的“磁铁”彻底吸引住。

真高啊!他心里不无感慨,即便尽可能地张望,可大厦依然望不尽楼顶、数不清楼层。

就当离三在街上望高楼,街上的行人同时在望他。起初他们好奇他为什么立在那儿,还抬着头,以为天上有什么东西,于是便顺着他仰视的方向也抬眼一瞅,结果除了逐渐晴朗的碧空,和附带的几朵云,什么都没有。

“真高啊!”离三情不自禁地喊出心声。

行人一听,呵,难怪什么都没见着,感情这大个原来没见过世面,给面前区区这座大厦就给震住了。

“乡下巴子!”给糊弄的有的嘟哝地骂出一句沪市话。巴子,在沪市话里,有乡巴佬的意思外,也有不懂沪市风貌行情,愚蠢容易遭欺骗的外地人的一层,例如打燕京来的,就叫京巴子,打台打港来的,分别叫台巴子、港巴子。

其他的骂骂咧咧不同地域的方言,冲衣着寒碜的离三白了眼,便赶快收了眼神,火急火燎地忙去上班。

反倒是打认识就动不动三番两次哂笑离三的老人,一反常态,变得和蔼起来。他眯着眼,弓背负手,和离三一样抬着头,也不嫌跟离三凑近乎丢人,亲切地问:“高吧?”

“这楼得有多高啊!”

离三跟老人往高楼门口走近点,避免来往奔走的人群撞到碰到。可是离得越近,越看高楼越像一条笔直的线。

老人嘴里嘎吱嘎吱地咬碎咀嚼葱油饼,含糊地说:“老头子我没记错,应该是36层。”

“这得爬多少楼梯才到顶楼啊!”

老人刚咬下一口葱油饼,瞬间被这个冒着傻气的问题笑得喷了出来。“噗!”

咳咳,咳咳,他接着连咳嗽了几声,没好气说:“小崽子,能不能别这么别见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爬什么楼啊,坐电梯不就得了。唉,跟你这说傻话的小崽子呆在一块儿,可真丢老头子的人。”

“什么是电梯?”

叮!电梯升至十八层。

许立秋踏门而出,左转再拐弯,直走十几步路。

面前是一家咖啡厅,两个月前,它被沈清曼买下重新装修、改头换面,已经从复古怀旧的美式工业,转变成简约现代的欧式风格。

噔噔,她踏步进去,虽然一身纯黑的阿迪达斯运动装,与咖啡厅的格调格格不入,但她一点儿也不在乎,径自向靠窗角落的桌位而去。

“小姐。”许立秋笔直地站在那人的面前,似乎得不到她的允许,就没有坐的资格。

沈清曼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别拘束,立秋,坐吧。”

“谢谢小姐!”

许立秋刚坐下,沈清曼便为她沏了一杯红茶。她急忙起身,双手恭谨地接她递来的茶杯茶盘,诚恳说:“小姐,让立秋来做吧。”

沈清曼重新拿起放在膝间的书,目光倒没有立刻转向书上,而是指了指摆在圆桌上的焗烤英式布丁、红豆麻薯松饼等几样甜点,客套说:“用过早餐了吗?”

“哦,小姐,我吃过了。”

在军营里一向以干练飒爽示人的许立秋,性子本该像她短寸的头发一样直来直去,但独独在沈清曼面前,却变得拘谨扭捏,紧张的情绪始终挥散不去。她不禁在想,曾经一度在她面前镇定自若的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如此。

思来想去,她觉得自己变了,是因为小姐变了。

这位过去一直对自己呼来喝去、指手画脚的小姐,自从回来,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性情大不一样,不再咄咄逼人,不再高高在上,不再蛮横刻薄。相反,变得格外的成熟,格外的恬淡——

那些以前供她争艳夺彩的各色高档女装、女包、女鞋,宛如幼年玩耍不厌的洋娃娃,在女孩长大以后,被当成幼稚而成堆成堆地尘封在几栋别墅的独立衣库内,尤其是衣柜里闲置的晚礼服,直至今天,依然暗无天日地挂在衣柜里,成了一堆只会挤占空间的废物。

至于衣柜里的其它衣服,都是沈清曼归来后亲手置办的。但在风格样式上,不单与她先前的品味迥异,更在质料手艺上,和她尊贵的家世背景全然不搭,比如她此刻穿的这件,便与咖啡厅的欧式装修格格不入。

她今天穿的是一身素得不能再素的暗绿旗袍。

制的面料,不是她那个圈子里所常见的织锦缎、香云纱、罗和绫,只是朴实廉价的棉麻而已。至于款式设计,她又特意选了七分袖,来盖住两条光洁润滑的玉臂,刻意定了低衩,来遮住两条修长纤细的秀腿,独独是故意挑了长款,可没能掩去她的高挑出众。

许立秋一直好奇,好奇归来的小姐,像是被什么抹去了浓妆,洗去了铅华,竟有种不跟她芳龄相符的味道,就如在雨前的龙井里能品出铁观音的清香与雅韵一般,江南的山和水赐予她的清秀俊丽,因阅历和岁月更添了几许雅静恬淡,宛若是拿了山间氤氲的几缕薄雾作饰物,点缀她的祥宁。

“立秋?”

“立秋?“

许立秋被沈清曼这一杯醇香的茶迷得出了神,一时间没听见沈清曼几次三番的问话。这要是搁以前,沈清曼早已经耍性子,故意把红茶泼到许立秋跟前,不过现在温婉的她显然不会。

沈清曼由着许立秋继续盯着自己,她扭头向下望,看路上的人流、车流。

离三自然想不到有人会在十八层往下俯视,向上仰望的他更加想不到大厦之上,有一个他朝思暮想、朝思暮想他的人。

“臭小子,还没有看够啊?”

一旁的老人吃掉最后一口葱油饼,舌头在上下两排牙齿间蠕动,试图把卡在牙齿缝里的葱舔进口腔内。吱吱舔了几回也舔不走的,老人便拿指甲去刮去抠。

离三情不自禁地喃喃:“我们工地里建七层的楼,加班加点都得花三四个多月的时间,像这样三十六层的得花多长时间?”

“臭小子,你问这么多干嘛!你还想不想去新华书店啊!”

老人一掌重重地拍在离三的后背,打着哈气说:“这个,等你以后建得起这样的不就清楚啦。不过,看你这熊样,估计没戏。你呀,还是好好想想怎么买得起你们工地盖的楼房先吧。别好高骛远,这么高的楼,现在你就算把心思都挖空喽,也装不下,它们对于你来说,完全是高不可攀的!”

高不可攀吗?

离三仰着脖子,沉默中陷入久久的回忆。

想起他五岁抬头的一次,那是连年大旱家里遭灾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他像五一遇到的那个女孩似的,跟着李婶到县城里讨他们以及卧病在床的外公的三碗饭。路上,他望见县城里的小孩拿着饼干面包从自己的身边走过。

就像在小学抬头的那次,饥饿始终伴随着他成长。

那个时候,他的梦想不是出人头地,不是金榜题名,是能吃上一碗食堂三等堂票的饭菜。可是,买不起堂票的他,一直面黄肌瘦,因为一日只有两块从家里带来硬冷的蒸馍。

那个时候,他不但肚子饿,灵魂、精神无一处不饥饿,他自卑着,会偷偷地蹲在教室的角落里,抹着眼泪口水,咀嚼着蒸馍,就这么抬头,眼巴巴地望着端盘子有菜有肉的同学,说说笑笑地从身边经过。

直到了初中,力挽石弓能射飞禽走兽,离三渐渐地能糊口,能温饱,可依旧贫穷,穷到——

当外公在床上苦苦煎熬着,为了他满口封建迷信的运道,死活跟阎王爷斗法了三天三夜,终于,一位在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在荒年里撒手去了。遗嘱里,他不要火化成灰,按他说的土葬在一座山里。

可为了治病抓药,几乎耗尽了全部积蓄,甚至李婶卖了一次血,哪来的钱,只有还不完的债。

债主们像避瘟神般避着他们,是他,跟李婶,低下头,弯下腿,跪在日子过得同样紧巴巴的家家户户的门前,跪来了外公风风光光,跪来了用百鸟朝凤的大乐,大埋大藏外公。

那天,他抬头望着,漫天飘舞着死人用的纸钱,从活人的身边飞过。

飞过的还有岁月和大雁,飞来的有一张寒窗十载考取来的大学通知书,跟一张献血数十次献坏身体的病危通知书。

高中的三年,他迎来了最喜悦的时刻,同样迎来了最悲痛的时刻。

可是他有选择吗?寒门没有选择,只有诀别。

诀别学校,诀别前程,诀别他的奋斗,诀别他的抱负,从操场的看台上,像条山狗走一百里山路回到村里。

失落地回首,那个看台上,他曾经校服校裤沾着前几天工地上的水泥污垢,曾经面对台下是一群穿着整齐干净的同学,作为年级第一名登台,作为全校县竞赛第一名、全校唯一的市竞赛、省竞赛得主登台,作为三好学生登台,作为……

他一直骄傲地站在台前,用贫寒的模样享受着荣誉,那次,他就这么抬头,望着3米高的旗杆飘扬的红旗从身边升起。

可当时,高挂的红旗在夕阳里落下,油生的感觉,就像寒门子弟,即将临门一脚跨入到龙门,又硬生生地给厄运踹了出来。

这一脚,真疼。

这一摔,钻心的痛。

寒门,不是门前一片寒凉,是屋里的贫寒,是屋里人的生命的凄寒。不单单是贫寒挨冻,是每一步,每一路,都要饱经风霜,风里雪里,雨里泪里,总之不在温室里,艰苦艰难从家的这扇清寒的门,向阳光大院里奋斗。

为何奋斗的总是寒门?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因为他们像离三一样饥饿。

为何寒门要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不是他们有野心,只是和离三一样挨饿受冻得太多了。

想了很久,离三,望着苍穹,望着大厦,忽然有句话如鲠在喉,不吐出不快,逼迫着他呐喊。

“高不可攀,高得过龙门吗!”

第四十五章 高楼上下,红线两头(下)

“……为了你,我把人生的高度设得那么高,以至于人间所有乐事对于我来说全是失落……”

沈清曼呢喃着,点漆般的明眸久久没有从纪德这一句挪开。

许立秋饮了一口红茶,捏着叉子添了一块松饼片,借细嚼慢咽的工夫在心里斟酌一会儿。

等到松饼片少了四分之一,才小心翼翼请示:“小姐,刚才唐秀宁唐小姐来电话,想邀请您参加今天下午三点的茶话会,地点设在雍福会,您看该怎么回复?”

沈清曼心里苦笑,自打她归来,这已经是第七次昔日闺中的好友发来的邀请,她一直托故养病,一而再再而三地推拒,就是不希望返璞归真的朴实,再沾染上名利场里的一丝,变回虚伪浮华。

可是,人向来不是自由的动物,而是身不由己的生物。

想黄土坡那会儿,习惯干净的自己,要在风沙里保持一身洁净着实不易。

现在,向往精神干净的自己,人身在灯红酒绿大染缸般的沪市,幻想着能彻底与世隔绝,固守净土,这不是力不从心,就是痴人说梦!

沈清曼一想便不如意,拧下秀眉,暗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别人几次三番邀请你,总不好一次面子不给,让人觉得你太不识抬举。立秋,替我回复秀宁,就说我准时赴约。”

“是,小姐。”

许立秋从兜里摸出手机,与唐秀宁的秘书联系,转告沈清曼会参加此次的下午茶,顺便问清具体的时间和包间号。

沈清曼聆听着,呷了一口斯里兰卡锡兰的红茶,皱了皱眉,望着亮泽的茶汤。

这几百来块的茶,她在这里,喝的是自在惬意,只怕下午喝不出这番滋味了—

但在以前,自己没少不热衷于参加下午茶、名媛活动,之所以如今不愿意了,只是心里亮堂的她,不愿意再继续装糊涂,不愿意跟一帮芳龄小姐三俩成群,虚情假意,一起矫揉造作,一起强颜欢笑,打着机锋话里有话,暗自买弄卖弄、仰攀阿谀。

在那里,茶还是那些茶,点心还是那些点心,听、说的话题看着新时髦,却无不空洞。

也许是国际时装展,转瞬跳跃到某前缀有一堆头衔和称呼的艺术画展,评鉴的字眼可能从时尚时髦,改调成了“印象主义、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也或许,谈及奢侈品、旅游、音乐、建筑种种。

它像是一场沙龙,却充满无趣无知,毕竟一群女人在一块,能聊什么?

反倒偶尔,但凡出现了什么小摩擦小口角,又会像一场女孩家的闹剧,需要人打圆场,挑一些二三线明星的八卦、模特小姐的绯闻调停了事。

沈清曼看厌了,也倦了,不单单是厌倦名利场里一些无足轻重、纯粹彰显品位地位的聚会聚餐,更为重要的是,被沈家伤害的她不愿意在替沈家充当门面的吉祥物,违背自己的本心,摆出一副高贵而优雅的姿态。

这副牡丹华贵的姿态,除了摆给一样惺惺作态的游人观览,有谁堪摘?

沈清曼不在乎,也不理会。此时此刻,她在乎的只有她的三儿,那个要了她的心,睡了她的人的男人。

然而,破落骑士与王室公主的童话,在她这个圈子难免是一个癞蛤蟆吃天鹅肉的天大笑话。

什么英雄救美,什么日久生情,都不如癞蛤蟆修炼成精,踩着七彩腾云与天鹅飞得同高。可这些癞蛤蟆也要做好准备,等他们学会腾云驾雾翻跟斗的时候,她或许已委身嫁给了牛魔王。

当年你可以叫她小甜甜,现在最好改口尊称一声牛夫人。

可是沈清曼坚信,真到了那天,她的意中人会踩着七彩祥云,不是大闹天宫,是大闹婚礼。

沈清曼欣慰着,继续翻书,翻到夹有书签的那一页,纪德在这里写的一句话被她拿铅笔在底下轻微划出一条线——正由于我抱着与你相见的希望,我才永远认为最崎岖的路才是最好的路。

她的双指轻轻触摸光滑的纸张,她的双眼随着低下的头向道路及其两侧望去,像是能在街道里寻到她的离三。

但沈清曼千想万想没想到,离三果真在楼下,她同样千想万想没想到,离三望着大厦,同时会想到她。

离三怎么可能忘!

那块两三点梅花烙的毛巾,至始至终被两条洁净的白布包裹着,锁在箱里,离三像一个刚经历的小媳妇,谨慎地保管着它,又像极情窦顿开的少男,把珍爱的对象小心地呵护在心里。

那块毛巾,那上面几滴有一丝血腥味的印迹,离三至今历历在目,他不可否认,他为之奋斗的一部分已经包含了沈清曼,但这不是他渴望直上云梯,登高望远的理由——

他不想把成就跟女人挂上钩。因为如此,太不尊重沈清曼,她压根不是贪羡富贵高处的女人。

然而,沈清曼所处的沈家,连那个唯一去接她的沈叔,都放言只有俯视黄浦江的人物,才有资格欣赏沈清曼这朵奇葩,好像名贵的花一定会插在花盆里,而不会插在牛粪上。

可是鲜花不插在牛粪上,难道牛粪要插鲜花上?

离三看见望着36层高耸的大厦,就像在看黄浦江边的一座座高楼。他心生反感,反感于沈叔的庸俗与失礼,看来那一顿警告威慑不冤枉他,他居然胆敢将沈清曼物质化,仿佛任谁登上高楼俯视黄浦江,顺带撩拨亲近一下沈清曼不过易如反掌。

这样,太不尊重爱情,也太不尊重女人,莫非视作掌上明珠的沈清曼,只能如明珠般任人观看,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吗?

离三沉默着,突然,老人一巴掌拍在离三的后背,脸色不佳。

“不就是一栋楼,你怎么这么多废话,赶紧去书店办完事,傻站着想耗老头子我的时间啊!”

“呵呵。”

被打断思绪,离三非但不恼,反而挠挠头,向老人抱以歉意,转身便跟随老人继续往新华书店去。

起步没多久,老人斜视着离三,来回摩挲着下巴,想了一会出言警告:“你一个没文化的农民工,以后别没事学人打机锋,小心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命是不是比纸还薄,离三不清楚,但他是否贵贱,许立秋似乎比离三更明白。眼下,她手里,尽管没有掌握有关他的全部信息,但在将近一个月的调查和监视里,她能够肯定的一点便是离三平平无奇,不过一个在一个建筑工地出卖劳力的民工尔尔。

可是,就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值得沈叔忌惮与警惕到恨不得掐死在摇篮里?怎么会值得沈清曼日思夜想、牵肠挂肚到安排她玩起谍中谍,干起刑侦活?

许立秋很纳闷。

就像被十八路反王逼得逃到江南醉生梦死的隋炀帝,酒醉酣睡里或曾纳闷这颗项上人头该归何人来取,或曾纳闷这片大好山河该归何姓来坐。

而她曾一时间纳闷,面前的这位待人间烟火如餐风饮露般的小姐,究竟会是谁,令这般仙姿佚貌的丽人为他二顾倾国城?又到底为什么,这位出尘脱俗的神女愿意跟他一唱天仙配?

但调查以后,她最为纳闷的是,离三怎么能配得上小姐?

离三,一个普普通通的陕北庄稼汉,既没有显赫的身份,也没有神秘的背景,更直白的说,尚能温饱的他走上小康都还有一道深深的鸿沟需要跨越,锦衣玉食的温柔乡,他进得来吗?

就算再降低几个标准,一个堂堂连三本高校都不是的他,纵使有一张过期的燕京大学录取通知书似乎能证明他的优秀,但这样的拔萃,依然不足以够到沈家姑爷合格线的一角,毕竟给集团打工的员工都尽是些211、985的学生。

这般的他,剩下平凡,还有什么?

许立秋疑惑地盯着沈清曼光洁无瑕的玉臂上穿戴的一串手链,见她合上那本这几天被翻来翻去的《窄桥》,与自己四目相对,手指轻捏着手链上的一枚珠子。

“他,”沈清曼张动着嘴唇,“他过的怎么样?”

“小姐,需要我跟您汇报一下您所嘱咐监视的人的情况吗?”许立秋大着胆子,以试探的口气相问。

沈清曼手上一顿,双手一合,含笑投以柔和的目光,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许立秋旋即将离三近期的情况一一如实相告:“他最近认识一个书店的老板……”

深爱离三的沈清曼,说到做到,她说过会在远处远远地望着你。

而且,她一直坚信离三会带她走,正如他说的,在光天化日、喜庆祝贺之下,带她从正门走。她始终坚信着——

纵然城市大到让人迷失方向,离三仍旧能走到她面前;纵然高楼高得让人不见希望,离三依旧能跃到她面前。他俩彼此只是遥隔太远,远得不能联系,只是故事太短,短得没有开头,但是,他们俩无论是自己还是离三,不可能是姹紫嫣红的朝花,等满地憔悴了才在夕下拾起。

她相信,团聚是必然的,而团聚的时间又必然不久不远。

因为,他们俩的脚裸被一根红线的两头拴住,除了月老,远近、上下、高低、熟陌……根本剪不断它。

第四十六章 徐汗青(上)

“喏,这家店就有邮购服务。”

老人指向不远,“新华书店”四个白体的字嵌在赭红色的拱形标牌内,格外醒目。

标牌下,推拉门向外敞开,像是果腹口欲生意的饭店,大加欢迎有精神需求的食客。

老人用爷爷叮嘱孙子的口吻说:“呆会进去,不要瞎逛,不要瞎问,老老实实地跟在老头子的屁股后头,要是跟丢了,我可不管!”

“您放心,不会给添麻烦。”离三应答,亦步亦趋地跟着老人踏进店门。

眼前,一摞摞书整齐堆放在圆形的展台上,旁边竖立着一个醒目的纸质标牌,上面写着:“约翰-马克斯维尔-库切,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著有……”

围绕着展台细细挑选的,有男,有女,有老,也有少。

他们精挑细选心仪的一本,例如《《声名狼藉》,例如《恭候野蛮人》,或者这样的几本,然后到营业柜台结账。

“门轴响……风铃响……

走廊灯关上,书包放,走到房间窗外望。

回想刚买的书,一本名叫半岛铁盒。

放在床,边堆好多,第一页,第六页,第七页序……”

音响里放着当年最火热的专辑歌曲,老人径自上前询问:“小姑娘,能不能请你给我一份你们店里有关经济管理学的书单,我想以后邮购一些书。”

沉浸在旋律中的女孩猛一被打断,脸色流露出不悦的神情,但注意到店长看着自己,当即收起自己的小性子,客客气气地说:“好,请您等一下。”

“喂,臭小子,书单拿来了,自己看着选吧。”老人把一叠厚厚的目录本扔向离三,接着向他讲解邮购的流程。

离三翻了几页,又翻了回去,说:“光看上面的书名、作者、出版社,也看不出好坏名堂。您受累,能不能再等我一会儿,我想看一看,挑一挑。”

老人白了他一眼,不无好气地说:“你……行吧,就当你今早做题的报酬,跟我来吧。”

老人看来对这家店倒熟门熟路,噔噔踩着楼梯上了二楼。二楼的楼梯口,有专门的指示物,标注各大专业书类的区域位置。

“小子,你要看的书就在那个方向,自己慢慢挑吧。”

扔下一句话,老人抛下离三,单独坐在提供的空座位上,从旧布挎包里掏出清晨让离三作的习题册。

哗哗,一页一页地翻动着,偶然一抬头,只见离三像一根电线杆似的傻杵在原地,老人拧着眉头嚷嚷:“傻站着干嘛,还不快去找书!”

离三看了看习题册,又望了望老人,满脸憨相地摸着头,人畜无害。

然而,老人可不吃这套,他像驱赶苍蝇似的,挥摆着手打发道:“滚滚滚,赶去找书,别耽误老头子工夫!“

“哎!”离三答应了一声,立刻一溜烟就不见踪影。

“鬼灵精!”老人望着他离去,笑骂了一声,把视线投向两本总计六十页的习题册。

就在这时,第一次闯入沪市一家书店的离三,彷如孙猴子进入了水帘洞,游览着四周的洞天,呼吸之间都格外激动亢奋,终于,隔了一个多月,他再次左右让书架包围着。

真希望在这里不吃不喝呆上十天半个月,离三张开双臂,架子上书几乎触手可及。

放眼望去,经管的书多不胜数。

摆放着严谨篇幅长的大部头,排列着细致权威的专著教材,也有风趣的索罗斯、摩根、洛克菲勒等经济人物自传或传记,另外夹杂了一些以国内国外经济背景著述的。

离三穿行其中,就像闯进巧克力做的糖果屋,望着满眼都是软糖、硬糖的书籍,既心潮澎湃,又犹豫不决,盘算兜里的钱这次该买哪些书。

走了两三步,这个念头很快抛到九霄云外,他伸出手触碰在马克·道格拉斯写的《交易心理分析》上,径自地取下来,摸了一手封面,便细细地品读起来,俨然忘记了阅读区坐着一位不耐心的老人。

而偏偏,老人这会儿思考最多的就是他。

哗哗,纸张翻动,一道道题目填的一个个答案,像一块块飞石,在老人深邃的眼波、宁静的心里激起一阵又一阵的水花。

他微微张嘴,睁着眼看向在书架间穿梭的离三,没想到这小子,人不可貌相,居然全答对了。

要知道,这些习题册可是他特意从几位教书授课几十年的老友那里讨来的,虽说这帮老家伙不地道,背地里偷懒,尽是拿些证券从业资格考试、期货从业资格考试、历年来硕博笔试题滥竽充数。可老人心里清楚,剩下有一多半的选择题、判断题和填空题,那可都是动真格的,就像一名喜欢恶作剧的游戏设计师,故意调戏玩家,在百关关卡的前五六十关,设置成最高困难难度,让玩家优哉游哉地一路唱歌加小跑,欢欢乐乐地过五关,斩六将,堪比真三国无敌的赵云。

殊不知,好戏都设在后面,犹如二的二次方是4,二的三次方是8,二的四次方是16,可是没等玩家适应二的五次方,难度一下子跃升到了二的十五次、二十次、五十次的时候,相当于无双的吕布,实力不济的低玩们容易gameover,然后不屈不挠,盲目地将前面困难难度积累的自信一点一点的消磨,有时候,这比直接给你一道世界奥数竞赛题更打击人。

然而,自己那位现编这本习题册的老友,也就是现任明珠财经大学金融学院院长的他,还“恬不知耻”地说,难度大体适中,极个别难度偏高,呵呵。

这难度,就算是重点学院那些金鸡般的学生,谈不谈的上考满分只是因为有满分,还是先保证在及格线边缘上下疯狂摸索。这么一想,老人噗嗤一笑,他突然有一秒钟的念头,想立刻打个电话取笑一番老友,告诉他,有一个人花了一个小时多,不但做完了两百七十道考题,连同老人刻意刷花样,额外增补了三十道cfa一级考题增加难度。

结果,对这个整夜整夜在路灯昏光下的离三,显得轻而易举。

老人不由地发笑,把饱经沧桑而满是皱纹的手放在习题册上,眼睛一直盯着离三出没的身影,不禁想起在报炮火连天战乱的年代,留洋的自己抱着“教育报国”的志向,一样日日夜夜疲命于德校图书馆。

回忆片刻,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已经练就波澜不惊的老人,此刻的神色难得凝重了几分,不再像平常示人的那副嬉笑调皮的老顽童模样,目光灼灼,不怒自威。

“小子,跃过龙门的不一定成龙。龙门不高,充其量不过一头鲤鱼精。”

第四十七章 徐汗青(下)

快节奏的沪市,像汹涌奔腾的江流,难得其中还有图书馆这一隅安静。

时光流逝,当离三翻开《交易心理分析》的第一页,他的全身心都贯注在字里行间,把所有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

此刻,他的世界,学海在不断地拍打知识的山崖。

啪!

突如其来的这一声,不是浪打黑礁,离三能感觉到是后背给人拍了一掌。

“喂,小子,你到底挑好了没有?”

老人望着离三的背,语气不悦地说:“老头子可提醒你,现在已经十点四十三了啦!”

离三一听,边合上书,边道歉道:“已经这么迟了?不好意思,大爷,扎进里面看花了眼,一时不知道选什么好。您能再等一下吗,马上就好?”

说着,他急急忙忙把手里的书放回书架。但当指尖刚脱离书脊,不曾想老人竟用埋汰的语气哂笑道:“小子,你耽误老头子这么久,就是在看这种书?要我说,你是嫌时间太富余,还是读书读傻了!”

离三侧过头,目光里透着询问的意思。

老人伸出小指,掏了掏耳朵,“瞧你样子也读了不少书,怎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

他冷笑着,扬起的弧度包含着嘲弄的角度,“书的本身没有价值,有人看了才自有它的价值。而每个人,评估的价值都不一,有人读了,对得起买的价格,有的人读了,简直是白糟蹋钱。像你,就是典型的后面那种。哼,之前不是跟你讲了,‘小心心比天高,命如纸薄’,怎么就不长耳朵!”

“知不知道,像你这种压根没有操盘经验的嫩头青,看这样一本金融心理方面的书,纯粹只能是一本茶余饭后随便翻翻的闲书罢了!”老人耳提面命,一句话接一句话地教训着离三。

离三愣了愣,很快露出恭谨而又高兴的笑容,“您跟我外公说的一样,就像割麦子讲时候,这看书也得分时候。您是说,我的时候没到?”

话一落下,他当即摆出一副请教的学生样。这份尊敬,在看过做过习题册之前,多少源自于长者的尊敬。而当老人貌似有意考校自己,拿出今早的两本习题册,这份尊敬,在动笔间,慢慢地变成了由衷地敬贤。

长者为先,达者为上。

懂得越多,离三便越识货。他非常地清楚,习题册里面牵涉的数理、经管、金融方方面面知识,其广度、深度跟程度,光是出题就极具水准,更别提批改。尽管到现在,老人不说他也猜不透到底是什么身份,可就从早上那翻阅批改不用答案,而且可以揪着一道或者几道的题,串联发散起来,抛出一个更深奥的问题——

这人,就不是一个简单的老顽童,而是洪七公。

因此,离三像初出茅庐的少年侠客,以仰慕江湖神话般敬佩,心甘情愿地执弟子礼。

老人瞄了眼,瞧他态度端正,满意地点点头,“你外公既然提点过你,你怎么就没践行呢?小子,记住喽,这看书呐,不是什么书好就看什么书。好比武侠小说里的武功秘籍,武功秘籍知道吗!“

“在工地看过一二本。”

老人于是继续说:“那你就该更明白,这武功秘籍可不是什么都能学的,凡上品都是有要求的。万一碰到一本只有内力深厚才能练的呢,像你这样根基浅薄的去练,不是找死嘛!老实说,现在的你,见识和经验还跟不上这种书,要等到你在市场里摸爬滚打一阵子再说吧。”

“您有什么推荐的吗?”

“与其说推荐什么,倒不如说指点什么。小子,你觉得你现在应该挑什么书?”

老人摆摆手打断张嘴欲说的离三,接着说:“你不说我也很清楚,虽然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可老头子年轻过,心里跟明镜似的,懂你年轻人的想法。让我说说看,是不是《经济学原理》、《期权、期货及其他衍生产品》之类的?哼哼,老头子承认,它们都是好书。可小子,好有不同的好法,关键你要清醒地明白读这些书的初衷。”

初衷吗?离三沉吟了片刻,他的答案不是在跟马开合的酒局上便说清楚,书,是他的原始积累,没有血腥,充满的是艰辛。

瞬间,离三深邃的眼睛里,一时间闪烁着一道坚定的精芒。像彗星般短暂,但老人捕捉到了它的璀璨,心底不免坚定了某种决心,当即,他敛下神情,不再以嬉戏游戏的姿态示人,面容上重现出睿智与深沉,说话的语气都多了几分沧桑。

“听你刚才说,你是想跃龙门?”

老人含笑道:“这很好嘛,不想跃龙门的鱼就是条翻不了身的咸鱼,一辈子没什么出息,落得最好的也就小富小贵。”

“您客气。”离三如云松挺拔的腰杆子,回答间,难得又倾斜了几度。

“够了,别在老头子面前藏拙啦,藏得住吗,都暴露了!”老人拍了拍手里厚厚一叠的习题册,“老头子的眼睛脑袋可灵光着,你糊弄不了。之前不戳破你,纯粹是跟你闹着玩,现在老头子没工夫逗你。”

“您说。”

即便离三弯下三十度的腰,老人仍然得伸长了脖子抬头,他不禁瘪瘪嘴,不留情地重重捶了离三胸口一拳。

他说:“小子,你外公教过你怎么看书,怎么就没有教过你怎么敬老啊!真没眼力劲,就不会多嘴客气问一句要不要找个地儿边坐边聊啊!”

“是我的疏忽。”离三赶紧扶着老头子的手臂,将他搀到二楼大厅的座位上。

老人一边走,一边说:“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你可以听听老头子的想想,反正从我的一生里,实在是见过太多赶上好时候的人,当时又赶上‘大胆去试、大胆去闯’,可恰恰缺乏了这方面那方面的积累,结果成功没几天,马上就被市场扫出门,风光辉煌都没几天。”

“后来走了一批,迎来一批新的,可在这片大好的时光里,因为前车之鉴,胆子却缩小了,偏偏没有魄力没有勇气,结果不等机遇来,失败就先找上门。这一前一后两种人,依老头子来看,做得成小事,做不成大事,你啊,老头子粗粗观察了一下,倒不像是,像是既没有天时又没有地利的寻路人。小伙子,是不是路很难找啊?”

离三一怔,浅浅地一笑,有点苦,但只有点。“总比无路可走,原地踏步的好。”

老人扫了眼架子上经管的书,“现在看来,你找到了自己的路。可是可惜呐,这条路你找到了,对不对呢倒在其次,关键你没有灯,而路又太黑了,注定要走得磕磕绊绊,难免会让你迷途漫漫,走错了都不知道。”

离三把老人搀到座位上坐下,侧耳倾听他的教诲,“我不缺勤奋,胆也算大,不怕摸黑,不怕吃苦。”

“勤奋呐,的的确确是个好品质,可还得看你朝哪方向勤奋,是不是正确而前进的。”

老人叹了口气。

“农民工兄弟在工地当牛做马勤奋一辈子,可他们的辛勤,到头来还是一成不变。而像你这样吃苦念书的,如若没有一条上道的路走,肚子里空有墨水可吐露施展不出来,一辈子可能就不是卧龙凤雏啦,是真正的死虫麻雀,没什么出息,没什么作为。”

离三顿时心口激荡难平,老人的话一下子戳中了自己的软肋,是啊,报国无门,怀才不遇,有一身屠龙术,没有龙还不如杀鸡屠狗。一想,养气的他差点破功,他忙不迭抿了下嘴,忍了忍,轻呼了一口气后缓缓地说:“您能指一条明路吗?”

“有的路,只能一个人走,别人给不了你一条一直亮堂堂的阳光大道。”

老人看着离三,似乎在看同岁数的自己,那时候他这般大,只是一名德意志机械厂里微不起眼的临时小工。当年,他也曾面对着一个人,问过跟离三同样的话,多亏了那位信仰坚定而豪情仗义的人指引,方才成就了今番的自己。

现在,他把以前那位领路人对他说过的话,重新复述给离三:“没有谁能做你的指路灯笼,顶多在你脚下给点光斑,让你接下来几步能踩出光明。但后来怎么样,得靠你自己。因为一个人若按照别人指的路勤奋着,他永远走的是一条老路,既找不到捷径,或许更不喜欢那个终点,因为不是你挑的。”

“那您觉得,我接下来该……”

老人轻拍了下离三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慢条斯理道:“你现在的情况,老头子大致能断定,擦屁股的纸是有了点,但镶脸上的金肯定一点没有。”

“什么意思呢?”老人自问自答道。”就是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起码有了一些能拿来实战的,比方跟老头子打赌的时候,你用的不就是这堆擦屁股的纸。这样的纸不嫌多,但绝不能少,否则岂不是拉、屎掉裤裆里啦!”

话粗理不粗,离三会心一笑。

“但是,屁股擦得再干净,你总不能拿屁股对着人的脸不是,何况没人第一眼在意你屁股擦得干不干净,而你的脸体不体面。所以,你得往自己的脸上多贴金子,这些金子不管是自己贴的也好,别人吹捧贴的也罢,总归要贴着像一尊金佛,那样才显得金碧辉煌,才有佛陀的样子,不然哪有信徒愿意拜你呢?”

离三若有所思道:“金子,您说的是……”

老人拿出保温杯拧开,呷上一口,砸吧砸吧嘴说:“很多,但核心的一点,能给自个脸上贴金的,一定是与你擦屁股能力相配的东西。对你而说,目前可能是文凭、工作经验,或者业绩荣誉。总之,你得拿出一些能公之于众,又为众人接受的东西。像证券分析师、职业操盘手、保荐人等等,没有像样拿得出手的成绩,那起码也得有匹配的文凭资历这类敲门砖。”

“敲门砖?”离三喃喃着,立马顿悟,可是又困惑,他会砌砖不假,可他没有老人说的这种砖。

老人看得出来,也不藏着掩着,干脆利落地递来一张反面是满满一页习题的纸,只见上面写着欠条的字样。

离三接过手一细看,微惊说:“您打算用五万块资助我学习?”

“不错,就是五万。这五万,说来也多亏你。要没有你,指不定我会像那些看多的好友一样,爆仓赔得精光!”

老人戏谑地眨眨眼,从旧布挎包里取出一支笔。

“当然,这不是白给。小子,看清楚上面的条件,比妨说,今年六月份的自考专科、自考本科考试不通过几门,你就得按契约付老头子我对应的补偿。你要明白,老头子这笔钱,可不是给失败者的!”

“乙方:离三……自考专科,自考本科,cfa,ciia……”

密密麻麻的内容,除了cet4、cet6、ata、在职研究生以外,离三对英文缩写一个个全然不知,但看样子挺高大上。

“大爷,这些是?”

“嘁,什么表情,以为大爷随便找俩词诈骗你啊。呶,拿去,上面都有详细的。”

老人回归到平时的乖僻脾气,翻了翻白眼,取出手机,翻出老友回复的短信,都是来自曾任明珠大学经济学院副院长,现任明珠社科院委员会副书记兼经济所副所长的老友从招生办问来的具体情况,十几条信息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写着关于金融学自考计划的课程设置、学分考核等等,依他的身份,断无差错。

离三不熟练地按着手机,眼盯着手机屏幕,整个人盯得目瞪口呆,似乎是天下掉不是馅饼,而是金饼,一下把人砸昏了头。

老人见状,把笔塞到他的手里,提醒说:“小子,还不快签字,傻愣着干嘛!”

“喔!”

离三草草看了一遍没发现问题,握住笔的手微微发颤,激动又兴奋地在债务人的下面写上自己的名字。紧接着,眼睛不经意地一移动,看向债权人一栏,瞧见歪歪扭扭的框框里写着眼前这个老人的名字——

徐汗青。

第四十八章 下棋

近了黄昏,夕阳无限的好。

西边,黄晕的光穿过云彩,照在门口摆俩马扎坐着的两人。影徒随他身,一影长些,一影短些,长些年迈,短些年轻,像一对爷孙。

徐汗青轻捶酸麻的背,年过古稀的昏眼凝视棋盘,银丝上余晖寸寸,光里的七彩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满头的华白诉说着老,随风飘动中,像一本岁月的流水账在翻页。

人渐迟暮,多经浮沉的人总喜欢把半生的经验教训,在老去中总结成凝练的简句,随心所欲地用在自然、社会的秋毫细微之处。

棋如人生,料也如此。

卒是自己,帅也是自己,自己调度自己,每一步里或许凝结着成长的智慧。人生,若棋,矍铄的他手捏住一枚红“车”,还在长考。

徐汗青的视线在棋与人之间来回变换,出乎他的意料,原本以为离三这毛头小子乳臭未干,哪怕举手投足表现的深沉内敛,但细微上,多少残留青春特有的张扬,况且读了不少书,吊起了书袋子,即便不足以让他在鸡窝里变成凤凰,展翅高飞,不过足够他有资本在遍地白丁的工地鹤立鸡群,滋生出一股不可一世的骄狂。

然而三局观察下来,面前的离三,气定神闲,既不心浮气躁,也不优柔寡断,被动时能够隐忍不发,主动时从不拖泥带水,稳扎稳打,娴熟地掌握着忍与狠的辩证,着实让身在棋局、心在局外的老人不得不另眼相看,更加笃定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是一个人物。

“该您下了。”离三看老人想得出神,有心提醒。

徐汗青白了他一眼,嘴巴瘪瘪道:“催什么催。哼,瞧你小子这得意样,不就侥幸赢了老头子两盘棋嘛。等着,这局非杀得你屁股尿流。”

尽管这么说,可三手以后,胜利越来越倒向离三。徐汗青非但没不高兴,脸上还露出欣然向往之意,陶醉道:“有章有法。喂,小子,你棋和谁学的?”

离三抬头,四目相对:“说学那应该是我外公,我只和他下过棋。”

徐汗青在脑海回盘,喃喃道:“那他教得很好,想必棋下得应该更好。”

“是,和他下棋从没赢过。倒和您下,头一回赢了两把,呵呵。”离三跟着徐汗青相处了一段,口气无意间多了分调侃。

徐汗青敲了敲棋子,吹胡子瞪眼说:“喂喂,小子,棋局上,你对你外公,也这么不敬老?”

“他棋可不臭。”离三咕哝道。

咳咳,徐汗青被呛得连咳几声,不怒反笑,“哈哈,你小子看着实诚,想不到牙齿这么伶俐!”

离三扫了眼棋局,指了指棋面,“大爷,您还不投吗?”

“投什么投,这不还有棋走吗!怎么,以为老头子翻不了盘?“徐汗青给气得差点跺脚,这小子,果然没自个亲孙可爱,都不学着让让自个这臭棋篓子。不行,得找机会算计他一把。

忽而,灵光一现,他立即挤眉弄眼,眸里闪着精明的贼光,“对了,说到投,哎,小子,现在行情低,有没有机会抄底捞一把?”

“您问我?”

“废话,除了你这里还有谁!”

“你!”离三猴性十足,顽皮机灵地回道。

“咳咳!”徐汗青再次被激得够呛,咳了几声微怒地盯着他:“甭废话,你就说行不行吧!”

相处越久越明白老人的厉害,离三一点儿不信地望着他:“您瞧不出来?”

徐汗青瞪大了眼睛瞧着他:“我瞧得出来,还问你干嘛!”

离三斜了眼,他从心底,可不认为徐汗青像表面简朴的衣服那么简单,如果要找一个人来形容他的话,最合适的就是新近马开合淘来的那本《天龙八部》里的扫地僧,籍籍无名,扫地为生,却深藏不露。

因此,每每面对着老人,离三都得摆正态度审视老人的作态,往往像敏感的应激反应,偶尔不免起疑,总觉得他在装糊涂,说话行为都有深意,但从他那天真无害的表情,却令人琢磨不透到底是真是假。

徐汗青教训道:“喂,臭小子,想什么呢,侬到底晓夫晓得,晓得就晓得,夫晓得(不晓得)就夫晓得,休装大尾巴狼。”

离三凝视着他,不过的确,金融投资,不是学问越高,财富越多。在华尔街破产的经济学家,起码就有费雪一个。

“这几个月您别赶这趟船,这浑水得继续往下流。”离三收起自己的疑惑,按自己的分析判断。

“还得跌?”徐汗青眼光闪闪,“你吃得准吗?”

离三把头一低,一声不吭。

徐汗青笑骂了一句,身子往前一倾,悄悄地问:“那有没有哪只股票,是那种绿草丛中一点红的?”

离三斩钉截铁地说:“依您,一只都没有。”

徐汗青嗖地起身,不乐意道:“什么叫依我,难不成因为我,那一点红的股票还会绿了不成!”

离三瞅了眼棋,“炒股有分短中长,有快中慢,不仅仅因个股而异,也因人而异。我外公说,有的人性情如火,步伐极快,应对也急,下棋多爱走车炮,总喜欢冲锋对敌的刚猛路子。这人,往往面对一点儿蝇头利……”

徐汗青嘴角隐隐有笑,刚一翘起,随即扯了下来,马上似孩童般吵吵嚷嚷道:“喂喂喂,你小子有话就直说,别拐弯抹角,不就说老头子贪财嘛,拿你外公说什么事,我这大把年纪也能当你外公了。”

“您都说了,您一把年纪。虽然富贵险中求,可看样子不缺钱,还是走四平八稳的好。”离三慢条斯理地说着,话里透着的真挚。

“你就这么不看好老头子能挣钱?”

“不是不看好您,是不看好这局势。溃败之中,再百战的将军也难有胜算。如今的行情,九死一生。”

徐汗青轻啐了一口,宛如孩童般头摇成拨浪鼓,顶牛道:“死?你说死就死啊!要死,也是被你这破财的乌鸦嘴给败的!哼,说老头子会亏,我偏不信,正好中小板上市,最近群里又推了几支新股,就拿它们试试手气,来扇你这臭嘴!”

离三心平气和地劝道:““您千万不要赌气,这一年好的光景不多,估计要再熊个把月。这时候,您把钱投进去要赔不少。”

徐汗青气急败坏,像小孩似的犟起嘴,不服气道:“我凭什么信你啊,凭什么你说它熊,哦,它就一定熊!你是神仙啊,哪路来的,财神爷嘛!”

“凭我月初赌赢了您呐。”

话尽管直接,语气里丝毫没有半分冒犯。离三语重心长地说:”大爷,相信我,如今的行情从理论上,只适合长线,可偏偏,股市没有做长线的基础,都在做短。而但凡这时候做短,哪怕是获利,不过图个零头上的价差,可跟承担的风险一比,根本不划算。“

“再等等,大盘还得跌一会儿。”他像姜太公稳坐钓鱼台,说得胸有成竹。

“呦,小兔崽子,不就侥幸赢了老头子一把。怎么,觉着是凭本事,不是靠运气猜准的?”

徐汗青歪头看向他,那双看清五十多年沧海桑田、俗世浮沉的眼似笑非笑。

“果真你要有本事,那你也学报上的股评人,给老家伙道出个子丑寅卯,讲讲为什么看衰?”

离三斟酌了会儿,干脆道:“宏观形势不利。”

徐汗青眼眯成弥勒佛,意味深长地说:“怎么不利?”

离三不说话,付诸行动,径自往店里走。

望着他的背影,徐汗青先是露出欣慰的笑脸,转眼变成狡黠的鬼狐样,瞄了瞄门口,像做贼似的,偷偷摸摸地移动了几枚红棋、黑棋的位置。一经调换,局势立刻扭转,于自己,一片大优。

徐汗青高兴地摇晃着身子,坐的马扎嘎吱嘎吱发出欢快的响声。

第四十九章 宁做务实的龟,不当追风的猪

去的时候空着一双手,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堆报纸。

里面,都是近几个月的《人民日报》、《新华日报》、证券三大报(《中国证券报》、《沪市证券报》、《证券时报》)。离三大步流星,几步回到了小马扎的位置。

视线掠过,徐汗青心底顿时清明了几分,孺子可教,他暗自赞叹,但嘴上故意找茬:“哎,傻小子,你抱一堆报纸出来干嘛,怎么着,报纸上写了明天后天要跌?”

昨日的新闻是历史,历史不会对将来指手画脚,它只会牵引着未来,按照周期律,重复着过往。

离三循着记忆,从报纸堆里轻易地抽出几份跟自己想一样日期的报纸,有的翻到头版,有的翻到政治经济板块,朝前递了过去。

“报纸老头子就不看了,你念吧。”徐汗青反复地翻滚手里捏的棋子,啪嗒,啪嗒。

离三拾起其中的一份《人民日报》,按内容挑着念:“2月2日的时候,发布了《关于推进资本市场改革开放和稳定发展的若干意见》……

“4月28日,提高部分行业固定资产投资项目资本金比例……”

“4月29日,发表了社论,坚决维护宏观调控政令畅通。严肃查处了苏南铁本钢铁有限公司违规建筑钢铁项目。这个项目是一起典型的地方官府及有关部门严重失职违规、企业涉嫌违法犯罪的案件……各地方各部门要不折不扣地贯彻落实中央确定的宏观调控措施,当前特别要把信贷投放和土地供给两个闸门,有效控制投资规模……”

“新华日报的,4月29日,严肃查处苏南铁本违规建设钢铁项目。”

念叨了几分钟,离三又挑了最近的报纸,“下面我就直接说日期标题。“

徐汗青面无表情道:“说下去。”

“5月8日,将从三方面实施土地控制。”离三一边翻报纸版面,一边说,“12号,开行严格把握信贷投向。14号,加强产业政策和信贷政策协调配合控制信贷风险。”

“5月15日,实施四项措施,做好宏观调控!”徐汗青插话道。

“是的。“离三点点头,一点儿不吃惊,他似乎从一开始就认定,徐汗青肯定清楚四五月份的宏观调控,只是在装聋作哑,又是考验自己。

徐汗青考问道:“这意味着什么呢?”

“冬天不仅没有过去,而且刚刚才来。”离三含蓄道。

一句话,顿时,引得徐汗青挑眉抬眼,眼里异彩连连,目光中无不充满对他的赞许,若非不是他以老顽童的姿态展示于离三的面前已经习惯了,不然依他退休前会不加掩饰地好好夸赞一番。

然而,在离三的面前,老顽童徐汗青仍然顽皮,他立刻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抽走离三手中的报纸,卷了卷又砸了回去,“小赤佬,说人话。”丢的时候,嘴角若有若无浮现一抹笑意。

“您还是别装了,股票这方面不擅长倒算情有可原,”离三直言不讳说,“政策这方面,我就不班门弄斧了。”

“讲。”徐汗青一反常态,不再疯疯癫癫、痴痴傻傻,收敛起笑,颇为严肃。

“其实讲不出什么,咱们股市的好坏,主要取决经济环境是宽松,还是紧缩。换句话说,得看宏观政策的目的。”

离三的话直接,但有几分道理。

跟西方的理论与实践不同,在那边,股市一直看作是发挥资本资源优化配置的交易市场,投资伴随投机,而在华夏,如一些经济学家和分析师认为的,是一个尚不成熟继续摸着石头过河的市场,在职能上,偏向于社会的调解器,而非资源配置最优化为优先。

往往,一个可能或左或右的风声,一个疑似利空利好的政策,会使股市像风中草、水中萍,改变了东西南北的走势,而对于半流通的股市,更是如此。

“这次是什么目的?”徐汗青明知而故问。

离三把收起的报纸放在一旁,“天气太热了,把某些人都烧毛躁,是时候泼点冷水,降降温。”

徐汗青面色不虞,轻哼了一声:”难道事先没给他们预冷过吗!去年年初的时候,已经在不少场合吹风,释放信号,可是呢,固执己见,盲目立项,全当成了耳旁风。”

离三明白,徐汗青所指的某些地区,大干快上,力争重化工业的上游,不惜不顾中央三令五申的趋热警告,快马加鞭,马不停蹄地催生本土的工业规模化、极大化,甚至玩起干起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把戏,明着应付督察组工作,背地里不信邪,我行我素,“盖几个钢铁厂、水泥厂,还能把我的官帽撸了!”

结果,重视了局部的利益而疏忽了整体的思维,导致固定资产投资逐月飞涨,钢铁、水泥、电解铝、房地产、金融等部分行业过热,对油、运、电的需求缺口不断地方大,像跟马开合喝酒那次听的电视节目,“煤电之争”,便有关节在其中。

“所以三月份,不是不再纵容了,采取货币紧缩、信贷限制、上调利率、提高资本金比例种种手段,拉紧缰绳,争取把马拉回马栓,避免成了脱缰之马,一股脑乱奔,造成重复建设、产能过剩等情况,到时候一片鸡毛,包袱还得由上面背着。”

离三抖了抖手里的报纸:“也正因为此,今后一段时间,必然是紧缩性的货币政策兼财政政策,首要的金融必定管的严,那么严重依赖资金流通的股市,今年由熊市转向牛市的契机已经消失了。最明显的征兆,莫过于开春到现在的大盘行情。之前,不是有一波小阳春吗,上到了1300,这会儿不又下挫了吗!”

“嘿,是呀,那年初开的正好的‘五朵金花’,现在不就蔫了吗。嗯,对,你说的有道理。”

徐汗青把右手化的拳头拍在左手掌,刻意露出一副吃惊的表情,可由于太刻意,倒显得假比真多,明眼如离三,一下便瞧出来,事实上老人早一清二楚,或许懂得更多。

他突然像挑剔的美食家,砸吧着嘴说:“不过貌似还少了点什么。”

连思考都没有,离三脱口而出:“您说的是不是入世?”

自成功入世,根据协议,将逐年逐步地放开部分地区及行业限制,一直到零六年,即五年内,包括金融、商业批发与零售业、建筑、教育等9部门90个分部将结束过渡期,今年,则是对国外的金融业(银行业、保险业、信托业等)开放市场。

徐汗青欣慰地一笑,果然没看错,是一条潜龙。他一边摸了摸下巴,一边说:“但远远不够,形势只是条件,关键在根。根是什么?”

“人得感冒,天冷衣少是次要,重在体质。”离三郑重道。

徐汗青挑眉,故作不屑道:“嘁!它是一箩筐,别什么都往里装。少卖关子,说具体点!”

“创立的时候,是本着实验哲学,出于胆大的试和摸着石头过河,而搁置了计划和市场的思想冲突的问题,因而在矛盾思想下设立的各方面机制存在着隐患缺陷,像全流通、上市条件、上市对象、股票发行核准等问题,已经阻碍了市场经济的发展,不破不立啊。否则,日益积累,长此以往,势必会出现八十年代推行的双轨制一样的弊端,留下漏洞给不法分子有机可钻,滋生出权钱交易笼罩的灰色地带,倒爷不就是这种衍生的产物?”

“现在的大庄黑户难道不是吗?”徐汗青直接捅破了窗户纸。

他掰着指头例数:“中科系、银广夏、亿安科技、东方电子、蓝田,哪个不是呢。像吴以克怎么说的来着,股市很像一个赌场,而且很不规范。赌场里面也有规矩,比如你不能看别人的牌。而我们的股市里,有些人可以看别人的牌,可以作弊,可以搞诈骗。做庄、炒作、操纵股价可说是登峰造极。”

“说到底,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不方不圆就是畸形。”徐汗青下了结论。“很多人,就是因为这样的畸形,把自己的心理都扭曲了,把股市当成了屠宰场,用黑箱操作当刀宰投资者,作孽啊!”

离三劝慰道:“您也不要太偏激,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您看诚成、托普、科利华不是吗?”

“哼,他们是咎由自取。”徐汗青面色铁青。

玩火者,必自焚。大庄黑庄,面对着证券市场这一处女地,不像勤劳本分的农民,像投机取巧的二流子,不种高粱玉米,倒跟《白鹿原》的白嘉轩一样,学种起了罂粟,只顾着利益,浑然不顾这片憨厚纯朴的土地,在罂粟破壳发芽以后,将以何种疯狂的形式蔓延扎根,汲取疯长,把地几乎种废了。

而种的人,更是抹了猪油黑了心,哪一个不是在昧着良心,瞒着真相,肆意编织谎言、玩弄题材、制作噱头,疯狂地炒作概念、操作股价,宛如哄骗村民,种在地里的罂粟是制成医用的鸦片,而不是贩卖给烟馆供人吸食,虚假无比,却获利颇丰。

置办起了车马,购置了房宅,钱运亨通,富贵吉祥,借着一身又留过洋、上过学的背景,功成名就,光环加身,一下子成了儒商精英的典范,在吹捧中,人们淡忘了,他们也健忘,忘了一切的罪孽恶行还蜷缩在角落,正巴巴地望着期待哪天能亮个相。

然而,亮相的机会没有,倒角落里变得越来越挤,他们就剩没在道德法律的制高点脱裤撒尿,不成体统。但是,亮相的机会来了,他们却倒了,犹如孙猴子在五指山的一泡尿,来了五百年的镇压,他们的所作所为,待那山崩,待那江涸,潮水退去,终于公之于众,原来自诩一个个斯文者,嘿,全是赤身裸游,一群混蛋。

“你也学金融,但记住,要踏实,不要踏虚了跌倒。”徐汗青嘱咐道。

“您放心。我就是头王八,慢慢爬,学不了野猪追风口。”离三说笑着,内心里补了一句,再说没风了,猪还能活?

徐汗青抄起一份报纸,翻了翻,翻到一则德隆系老三股高台跳水的新闻,意有所指:“也不要太狂妄,更不要狂想。想一口吃成个500强大胖子,不过是虚胖,走两步就倒了。”

说的轻描淡写,可离三知道,被誉为“股不在优,有‘德’则名”的德隆系这一倒,可不是小孩子栽跟头,而是一头庞然大物骤然摔了一跤,摔得可谓是震天动地,合金股份、湘火炬、新疆屯河,截至离三目前看到的三大报,就已经蒸发了足足百亿。

至于它的当家人,金融大鳄唐某人,无疑是落地的凤凰,摔惨了。

叮叮,叮叮,搁在桌上的诺基亚振动着,徐汗青拿起手机,问道:“谁啊?”

“徐老,是我,守行,不好意思打扰您清净了。”

“噢,小刘啊!”徐汗青朗声道,“能让你给我这糟老头打电话,是出了什么事吧?”

“徐老,唐他这次亲自到银行,说是想求见您。”刘守行在电话里的态度极其谦恭。

徐汗青沉吟了一会儿,轻声说:“我跟人正下棋呢。”

“徐老,我明白了。”

第五十章 第一堂课

“唐某人,这个人你作何评价?”

徐汗青挂断了电话,突兀地问了一句,看起来没头没绪。

“我评价他?“离三挑挑眉,略感意外。又很快皱了下来,神情严肃中带点轻浮,说道:”大爷,他在上,我在下,只有仰望的份,哪里能评价得了他“

但明显,他在藏拙,徐汗青一眼便瞧出来,撇撇嘴:“小子,别喘着明白装糊涂。你知道,德隆这一劫渡不过,他这一摔,也许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了。这时,你上他下,是他要仰视你,如何评价不了?”

“说,大胆地说!”他再次要求道。

离三凝视着徐汗青,又掠过他凝望背后冷寂的街,样子漫不经心,语气却无比认真:“他比牟务实,可到底妄想的成分多于理想。”

“什么意思?”徐汗青眼睛眯成一条细缝。

“人的行动,靠两只脚。“

离三拍了拍自己的两条腿,活灵活现地解释。

“一条是理想,一条是现实。有一条腿要是长了短了,无论向前还是向后,走路都挺奇怪别扭。偏偏他,竟然想靠一条过于长的理想,一条过于短的现实,这迈开了腿走路,不成了残疾,可他又没有拐杖,越往前走,便越多是错,因为他在错误的形势,错误的节点,对自己做出一个错误的判断,以致有一个由错误造成的失败结果,这是必然。“

”必然?“徐汗青抠了抠自己的耳朵。”怎么个必然?“

“打个比方的话,可以说他像是一个进发蓝海的冒险家、航海家,但他高估了自己船长的能力,高估了自己掌舵这艘船,也低估了这片平静海洋在暴风雨时的凶险可怕。结果一个海啸,他连同船一起沉了。”

徐汗青感兴趣道:“说细点。”

“事实上,他过分天真把内部系统、外部环境理想化,认为自己一手持矛,一手持盾,便可以在资本世界所向无敌,因而忽视了,不对,是漠视了现实中金融业存在的桎梏壁垒,没有认清自己水壶里的水,除了银行以外没有稳定可靠的融资水源,也没有认清前方的沙漠里,没有足够多的良性报表的上市公司充当绿洲,充作他喊的”产业整合“口号里所谓的拼图,自然而然,立足于不现实,他必定不可能拼凑出号称”世界五百强“的蓝图,无疑于夸父逐日。“

“除了根须上,他在细枝末节上,你觉得有什么错?”徐汗青追问道。

啪,啪,两枚棋子来回地在离三的手里敲击,他思索了片刻,像mba、emba课堂上回答的学生,条理清晰道:“在我看来,他至少有三处不恰当。”

“第一,过快地进行扩张,却没有正确地看待依赖什么扩张。任何苍天大树,看苗也看土,而德隆的扩张,正是建立在当时相对宽松的金融环境和相对狂热的投资预期,从而他能一手直接上市直接融资,一手借关联的金融机构间接融资,为他催生德隆这头庞然大物,提供过量的激素,一下子长大。但这种催大,其实是一种拔苗助长,一旦遇到如今年这样的宏观调控,一定原形毕露,个头高不代表实力大。“

离三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没有完全把控好金融与实业发展的速度。金融,和实业,本身就存在着矛盾,如何利用矛盾,转化成相辅相成,利用融资扩展业务、扩大规模,再将融资产生的债务、泡沫、膨胀在产业中慢慢消化。但是,他彻头彻尾地失了衡,金融和实业完全脱钩,与其说他一直在干实业,不如说是他一直打着实业的幌子做金融。所谓的‘并购整合,力争五百强’,比起说是志向,倒不如说是一张画好的馅饼到处吆喝着做金融!“

一击必中,一言便说到了要害,徐汗青情不自禁地点着头,脸上充满了惊奇惊喜,完全没想到此子竟成长的这么快。

“另外,也在于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对于一个企业,非常的重要。而重要的一点,便显示在一个企业的发展有着创立者他本人的性格。虽说我从报纸中不可能完全读透一些人,但他,从他公司的操作运作里,我想我看得不差,他是想当一个‘超人’。”

“超人?”徐汗青啪地一声两手合拢,以示赞同。

“他想当尼采笔下的‘超人’,很遗憾,他不是,他只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开篇那个走钢丝而死的杂技演员。”离三斩钉截铁地判定。

徐汗青幽幽道:“他到底也算个人物。”

“是,一个历史人物。”

不管遗臭万年,还是流芳百世,离三内心觉得,他到底是一个人物——

一个没有背景、没有资源,以四百元起家,开疆拓土,十几年当上坐拥1200亿资产的一方诸侯,吕梁之流与他一比,不过一流寇土匪耳。只可惜一个妄想把火山变成金山的“超人”,注定在火山喷发的那一刹那尸骨无存。

徐汗青感慨道:“是啊,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有管金生、阚志东、张国庆的风光,后有吕梁、唐万新的风光,但在股市里,即便不是他们,注定有像他们的人物崛起,兴盛,衰败,最后灭亡。只不过他比较特别,别人在泡沫面前是膨胀,他则是癫狂。”

“大爷,您也不必感慨。他们的成败都是时势所造,利用当时的市场法制条件、金融条件、道德条件、监管条件的不健全不充分起家,借机获得一次又一次的成功,却没有认清胜利的本质,自以为是地把自己看成无敌的将军,肆意妄为,到头来,他的败就在于他的成。”

“虽然他们活该,可的确暴露了一些的问题。“徐汗青叹了口气,转而提振起精神,有心调侃起离三,”嘿,小子,将来想必你也要蹚这一浑水。怎么样,看了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疯子黑庄,怕了没有?怕了的话,就赶紧回头,别再往虎穴里闯,小心一进去,说不定吞得你连骨头都不剩。”

“虎多了成患,枪自然会开。”

徐汗青伸直食指、拇指,比划了个“枪”的手势:“开枪,谁开?”

“谁管谁开。”

离三也比划了个“枪”的手势,“大爷,您这是三八大盖,淘汰了。如今的枪,是机关枪,不仅一打一个准,还一扫一大片。”

“你的意思,还要继续清理?”

离三神神秘秘地道:“市场这盘活水,本来就是清计划上的余毒。要不然怎么打扫干净屋子呢?”

徐汗青怔怔地盯着他,两眼瞪圆了。许久,他忙喘了一口气,缓了缓急速上升的血压,轻声道:“为什么要打扫屋子?”

“把客人引进来,总不能让他们埋汰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离三做了一个招来招去的手势,“不然怎么迎客上门,请客吃饭?”

“请客?”

“礼尚往来,不请他们吃饭,他们怎么会放心我们走出去?”

离三说着,市场换技术,难道我们有一天就不能去他们那里,用技术开拓市场?

“那你想怎么动?”徐汗青定睛瞧着面无表情的离三。

“拱卒。”把黑卒往前一推,离三说一句。

“小兔崽子,你觉得屋子准清明敞亮,就能穿堂了?。做梦吧,就你这么傻里傻气、规规矩矩地进去?炮二平五,吃你的车。”

这一步,徐汗青这门山炮,隔山轰了离三的战车。

离三两眼放大,诧异道:“咦,我的车怎么在这?”

徐汗青肯定道:“你的车怎么不在这。”

离三纳闷道:“不对,我的马怎么在那?”

“你的马怎么不在那,明明就是那儿。”徐汗青心知肚明,憋着笑催促他。“哎哎,你小子别耍赖啊,赶紧的,轮到你下了。”

离三瞧对面嘚瑟样,一下便明白棋子给挪动了,他含笑摇头:“这棋不是原来的棋。”

“不是吗?”徐汗青反问了一句。

“不是。”

“这车不在这里?”徐汗青问一句,离三点点头。

“这马不在这里?”徐汗青再问一句,离三再点点头。

“它们不是原来的‘它们’?”徐汗青还是一句,离三还是点点头。

徐汗青装得逼真,一本正经地说:“这棋就俩人下,我没动过,只有你自己。你动你的棋,很合理。”

“合理吗?”离三笑问道。

“合理啊。”徐汗青头昂得高高的,把前两盘被他那铁桶不破的龟缩阵攒下的憋屈劲儿一股脑抛走。

同时,他斗志高扬,情绪高涨,放声讥讽:“不合理,不合理你想怎么办?是翻棋盘,还是要拍桌子?嘁,刚才拱卒的时候不是挺有气势的嘛,怎么,过了这条江胆小地变虫了?”

合理吗?不合理。

委屈吗?委屈。

不合理加委屈,忍吗?连一盘棋都忍不了,还忍得了世界的不公?

离三拍了两下自己的大腿暗忖,摆了摆头以后继续下着。

徐汗青看他沉默不吭,他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象走田,马行日,棋子,虽说他厚道地只动了零星的几个,但正如热带雨林的蝴蝶,它翅膀一振,兴许扇出一场龙卷风,何况徐汗青手够叼的,动的全是要紧的子儿。

离三的处境越来越难,一步憋屈,步步委屈,他长考的次数越来越多,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

啪嗒啪嗒,徐汗青得意地敲击着刚刚吃下离三的两枚子,仿佛城门下叫阵的前锋,借着人多势众,胜券在握,一刻不停地喧哗叫嚣。

“小子,你就剩这几个子了,还不认输啊!”瞧他上扬的两道眉,像极了胁迫人签下城下之盟的骄横样。

“棋臭一手没关系,继续下,不定您也臭一把。”

离三的棋力不弱,不像一些臭棋篓子没有眼力,看不清最终的胜败,他已经能大概看出自己没有翻盘的希望,可他依旧如臭棋篓子的脾气执迷不悟,继续下着。

徐汗青无比小心地应付离三的反扑,刚下完一手,抬头看着硬撑的离三,心里一点儿不恼他,反而越看越顺眼,这小子,要是当个大将,估计下面的人都是硬骨头,人在阵地在。

由此,徐汗青愈发地欣赏他,因为他此刻表现出的忍耐——

输一盘棋,特别是一盘作弊的棋,掀桌发怒容易,推平认输容易,但输的不过一盘棋。毕竟面对着人生,尤其是人生中遭遇不公不平,莫非你还能认输重新投胎?

不能,困兽尚且犹斗,人能比兽差?

望着离三做垂死挣扎的样子,或许在旁人眼里,是愚蠢滑稽的苟延残喘,是死要面子的不识时务,但在徐汗青看来,他已经能看见将来离三的一面——

他会是一个斗士,是那种手脚都被打断,依然能活如一只蛆虫般憋屈地匍匐,因为他骨子里有一种偏执,经脉里有一道韧筋,适当当兵,同样适合做企业,因为企业家不仅要有理想主义,也要有偏执主义。

负隅顽抗着,一个摇摇欲坠的满清,纵然有神鬼附身的义和拳,肉体凡胎是遭不住八国联军的火炮、坦克车。眼前的局势,便是如此。伴随两象、两士搭建的最后一道防线冲破,剩下的只有嗷嗷待宰。

然而,徐汗青没有着急一下子取上将首级,他调度自己的士兵,动用自己的车马,架起火炮屠杀着,似乎在宣泄报复离三前两局带给的失败感,把棋盘上除离三的将以外其余一个个吃下,他在羞辱离三,却也在考验离三——因为企业家要承受比委屈更大的,是强者的凌辱。

离三咬了咬嘴唇,他一会儿才抬起头从棋盘上解脱出来,静静地看向徐汗青。

这时,徐汗青也收起了屠杀的兴趣,莫名说出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象棋,其实刚出现的时候并没有这么多的子,像士、像相、像炮,都是后来加的,这个棋盘上一开始没准只有一个将、一些卒说不定,很像很多企业刚开始的时候。“

“当时,创办它们的企业家,兴许就是这个棋盘上的一个卒,或许是这么一个‘将’,一个光杆的司令。当然,他们现在不是光杆了,有枪有炮,有兵有臣。但是一开始,他们无不是卒,也无不是身先士卒的光杆司令,他们不管将来是称王还是称霸,是成为一时俊杰,还是一域翘楚,都一样,都是从士兵干起,做到脱颖而出。”

离三的视线稍稍从棋局移开,洗耳恭听着徐汗青的教诲。

只见老人拿出吃掉的一枚黑卒,意有所指道:“甭管大战,还是小战,的确,卒子看似只有一往无前,可多半呢,九死一生,就算淌过这条楚河,不过多了纵横的选择,一样多进一步,多分危机,有时候,就要退,退也是纵,不要拘泥,不要跟个愣头青一样一根筋。”

离三露出受教状,略低下头轻说:“您说的有道理。”

“这象棋,据说是春秋传下来的。春秋的时候,凡事都一个‘礼’,战争也讲‘礼’,战书先下,约定时间、地点,然后就像这棋一样,大家摆好左中右的车马,一决胜负。礼,其实就是规矩,孟子说‘春秋无义战’,他那会儿应该算是战国,不过——“

“从春秋末期起,这礼,这规矩已经过时啦,要不然宋襄公不至于成了笑柄。哈哈,记住,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有时候,为了一利一益,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阴谋诡计,阳谋韬略,那是层出不穷。可以这么说,春秋向战国,乃至以后的战场,规矩是越来越不讲究,只有夺城掠地、杀人盈野才是实际的。而我们中国人,自古最讲实际。”

徐汗青顿了顿,眉眼稍展,换了一种过来人的口吻心平气和地教诲道:“所以小子,你尽管整装待发,自信满满地迈进战场,但里面的血腥暴力、黑暗混乱,远不是本本上描述的那样简单。商战也是战,每一股硝烟里都没有正义的味道。这里有规矩,也有不讲规矩的人,你要想进去活下去,活得更好,怎么处理‘规矩’就一定想好。”

以正合,以奇胜。离三心里念叨着,沉吟了一会儿,他回想起2月3日《中国证券报》头版印着的《关于推进资本市场改革开放和稳定发展若干意见》的标题,里面的九条内容,若隐若现,皆向金融。

他嘴角蠕动了一下:“凡变革时,皆是时机,时不待我——”

“从刚才你小子就说打扫屋子,你这么笃定要变?”徐汗青笑眯眯道。

离三斩钉截铁道:“变法者,图强也。”

“具体点,你小子别藏着掩着了。”

“沿海‘国际大循环’式的外向型经济模式所形成的的亲资本的上层建筑,注定要参与到国际金融秩序。我们的位置在哪、我们在以西方为核心的世界经济中是主动多一些还是被动多一些,其核心是领导权,形式是话语权和定制权。而在经济全球化踏出‘大国崛起’的第一步,关键在于自身的强身健体。”

离三简单地说:“不改不革不行。一个依靠出口贸易的国家,输出的是资源和要素,输入的不仅仅是技术、资金和管理,还有他国的金融风险,您不觉得咱们现在就像一个怀璧的小孩吗?我们不能像四小龙、四小虎那样,一次西风吹来,自己就身染重病了。”

徐汗青认真地问:“你觉得从什么地方开始改?”

5月19日下午5点16分,此刻的离三,扬起手臂振振有词道:“股权改制。”

徐汗青顿时瞪大了眼,震撼之色充满呆容。吧嗒,他一激动,手里夹的棋子突然掉了下来。

离三关切地一问:“您怎么了?”

徐汗青看了他很久很久,从他二十岁的脸上却模糊间看到一张成熟的面孔,他两眼大放异彩,惊喜的同时多问了一句:“天气不错,可该浑的水它不会清,你就自信能站稳脚跟?”

“站得更高就好。”

“你想多高,和龙门一样高?”徐汗青嘴角一抽,调侃说。

离三抬头望向那夕阳:“天有多高,我往多高。”

“你要逆天?”徐汗青一怔,转瞬训斥道,“活不耐烦啦,知道这天是谁的吗!”

“不,我是顺天,顺天顺昌。”

“顺昌?小兔崽子,你这盘输赢还拿捏在我手里呢!”

徐汗青瘪瘪嘴,刚想举棋虐杀,却猛然发觉棋盘上,自己的红帅居然成了光杆司令,自己的车马炮,甚至连残存的三兵也尽收离三囊中。如今,整个棋局,能过这楚河汉界的,唯有一卒。

徐汗青见状,当即恼羞成怒,气冲冲说:“哎哎,小赤佬,你怎么比老头子还不要脸,怎么能把我的棋偷拿了呢。快,快重新给我摆回去。”

“这棋不是这样吗?”离三憋着笑,模仿老人先前的语气问。

徐汗青像个孩子似的发脾气:“不是!”

“不是吗?”

徐汗青啪地一声拍了桌子,气急败坏道:“不是,不是!”

离三装无辜道:“嘶,老先生记错了,这棋刚才就是这样的。”

原来打刚才起,离三就借拿报聊天的工夫,趁着徐汗青不注意间偷藏了棋子,也偷放了棋。他同样死猪不怕开水烫,一副憨实纯朴,竟有那么一刹那使徐汗青觉得他不像偷子作弊的人。

“好你个小子!”

徐汗青不怒反笑,哈哈开怀,却陡然提起自己的帅,不管隔着将还有俩“士”,持子飞吃。

“吃你将军。”

“您这太不合规矩了”离三一把攥住老人的手腕,不叫他把将拿走。

徐汗青眨巴眨巴眼睛,耍赖道:“怎么不合规矩!”

离三苦笑道:“您这就是不讲理。”

“我不讲理?那你也不讲理。”徐汗青反驳了一句,接着转了性子,哈哈大笑起来,“你啊你,还以为是愣头青,想不到——”

徐汗青把“将”还给他,严肃道:“但你也要注意咯,向天的时候,也要注意脚下的地。天地,天地,金融离不开实体的壳。你要脚踏实地,别学唐万新,竖着‘产业重组’的旗帜招兵买马,到最后成了放空城计的幌子,更不要学牟其中,放卫星。”

离三眼里闪现出徐汗青所期待的悟性光芒,他双手正经放在两腿上,头小幅度地点着,独独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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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架感言

所有的感动都在不言中,但有些感谢必须言语。

可对于南柯来说,写一章上架感言,远远比写小说剧情里的某章节要更难。

因为头绪很乱,有上架推得到强推的激动,有订阅或多或少、将来何去何从的茫然,一时间,不知道笔从何起,但千头万绪中,有一点是始终不变的,那便是感谢。这里——

首先,要感谢现实编辑组的伯汗大大,说实在,这本书能够签约,首当得益于便是他的赞赏与肯定,给予了签约的机会,更够快人一步,奉献给观众老爷们阅读。

其次,南柯要感谢一下负责自己的责编,青柠,她可是一个妹子,虽然彼此之间聊得不是很多,大部分都是因为某些字眼涉及的问题叨扰,但总是会抽空解答,而且资以推荐勉励,从本书存在起,第一次试水推一直到上架,推荐始终不断,人气连载,新书推荐,到现在的分类强推。

虽然效果时好时坏,南柯时而失落,时而兴奋,但对于自己面对黯淡不如意的成绩,能宽慰心理,重振信心,坚持自己的文风与故事,坚信自己的慢热,终有一天,能够聚起熊熊热火,从现实,烧到起点的每一寸。

在此,感谢伯汗、青柠!

再者,南柯要感谢这段未上架期间,不断为自己推荐票,为自己宣传创收,为自己打赏的几位票友,感谢书友160503174545992、66666pp、少雄追梦、zoie_y、躁人辞多、石上清泉石上流、0字、书友20180820160914378、绝对十八度、sty雨、长安、daniel_zyy、中看不中和尚、瑞士军刀官、落落等人的大力支持。

还有,便是几个群里一直鼓励兼批判南柯的码友笔友,郑虎丁、茗染、狩野莉音、遥凌风等人,感谢!

写到这里,感谢话了,南柯回味良久的话,终于有了个大概,这里,想结合着自己的亲身经历以及背景说一下。

写这本书的初衷,是来自于一次大学旅行,那是南柯踏上动车前往上海,去那里看一眼将来或许有希望就读硕士的大学,然而,现实比幻想要残酷,那次的失败,带给满怀希望的南柯是巨大的痛苦,以致于徘徊在黄浦江边,面对着外滩的灯火通明,霓虹漫天,一相对比,心里不是滋味,一下子发出了质问,这座城市,我能留下吗!

为此,颓废的自己在上海游荡了几天,像行尸走肉,或者像幽灵般,上了地铁,又下了地铁,走在人来人往之中,天地间竟仿佛自己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孤儿,那时的心境可谓无所依恋。但就在这时,突然想起了印象里最深刻的两本书,都是路遥的小说,一本叫《人生》,一本叫《平凡的世界》,后者的名气比前者大,但前者对南柯而言,影响更大。

南柯作为一名农村来的学生,就像书里的高加林的一样,渴望能留在大城市,渴望大城市的繁荣里有我的一份,说起来惭愧,名利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对于南柯的吸引力太大太大,就像高楼大厦对南柯的吸引力,很大很大,不是海子向往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而是面朝黄浦江,牛奶咖啡。

这样的悲痛,这样的回忆,使南柯催生出写一本小人物成长的都市励志的打算,把大学四年来在图书馆看过的书,把大学四年来经历的事以及感悟,结合那生无可恋却慢慢有种向死而生的励志奋斗的情绪,写出一本来自农村学子的呐喊,就像本书的第四十四章:

高不可攀,高的过龙门吗!

现在,南柯没有跃过龙门,一扇门已经关闭,但上帝为我打开了一扇窗,那便是起笔写下这个故事,为自己,为和自己一样,平凡甚至有点平庸的应届往届毕业生,书写一个小人物成功励志的故事。

其间,有不少读者会联系南柯,甚至不少是南柯相熟的朋友兄弟,他们都会以关注的形式,提出建议,说这不符合起点网文的风格,太慢热了,故事铺垫这么多干什么,直接爽快短,怎么爽怎么来,怎么热血怎么来,每看到每读到此类,南柯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难道这个社会的浮躁,都要连累着我的笔一起浮躁吗?

难道整个网文的浮躁,就没有一块安静的角落有三五个人抱团诵读着经典,看着一些不是很快餐的书。

南柯这话不是说,自己写的多好,而是,南柯希望,观众老爷能把碎片化的时间,加以利用,好好地投入到网文,不是去看没有任何营养没有逻辑可言的爽文,而应该明白,网文不等于爽文,网文应该是网络文学,其中文学是内核,网络是形式。

为此,南柯始终努力着,像这样的一本书,需要花费大把的时间去阅读其他的资料或者书籍,因为需要竭力地还原04年以后发生的事件现象,以及说明背后的原因背景。

即便现在,很少人去看,去翻,但南柯相信,酒香怕巷子深,是因为酒还不够香不够醇,试问红楼梦如何脱颖,试问聊斋志异如何鹤立?

因此,南柯一直坚持着,将来也一样会坚持。这里,便要说明下上架以后更新,以及订阅,加更的事宜。

起点群里,有前辈说,均订是衡量一个写手的价值,以及一部作品的热门。

虽然有一点资本的味道,但在这个利益至上的社会,何处不是讲价值。

那么,南柯便拥抱成绩,拥抱失败,就像承认考验失败一样。

上架以后,每天以4000字为基准,偶尔一章4000,也许二章4000以上,希望观众老爷不要嫌少。

另外,订阅的话,当然希望观众老爷不要看盗版,虽然能理解看盗版的动机与心理,因为南柯也看盗版,而且看了不少作家的盗版,穷嘛,兜里的几个钱以前献给了游戏,现在的年轻人想必也是一样,不介意,但还是希望多少有能力的朋友能够支持,毕竟南柯资料里写着——

一个伟大的诗人,首先要当一个不饥饿的凡人。饥渴的,永远不时诗人的才华,而是肚腹。

希望能够多多支持订阅,南柯其实偶尔有一个想法,能够靠着文笔,靠着故事把钱挣了,养家糊口。

如有黄金、白银,这个南柯没有经验,只能说,爱惜生命的南柯在违背原则的情况下,一个盟主,可以爆肝至8000一天,持续几天,允许欠更稍后再还,因为看南柯书的应该知道,写这类既注重文笔又注重故事的,需要耗费更长的时间,往往南柯落座4个小时,勉勉强强才3000不到。

最后,南柯做一下展望。

现实频道,呆了有2个月左右,发现这里池塘很小,水很浅,有句话不是说龙困浅滩,但对于南柯而言,它更像一片处女地的南泥湾,只要发扬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精神,这片土地上也能长出壮实的庄稼来。

南柯希望,自己能成这片土地上的一名农场主,能够有自己的地,有自己的庄稼,然后辛勤耕耘有自己的丰收,相信自己一定会成神证道。

8月16,我来了,8月18,咱们分类强推上见。

9月,南柯希望那是一个风起云涌的月份。

第五十一章 闲言碎语不要讲

天刚擦黑,离三踩着饭点回到工地。

前脚刚着工棚前的空地,耳边便传来叮铃咣当的嘈杂声。

“呦,李三才回来啦,大晚上,是不是又去巷口剪头发!”

相向而过的一人,面熟人不熟,但从脸上口气,看得出听得出带着刀尖的讽刺。

同他一道的,像相声里的捧哏,瞅了眼离三的短寸,龇牙道:“吱吱,他头上短着呢,估计是理下边啦,哈哈!”

离三一言不发,望着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他们,话里话外无不不加掩饰地冷嘲热讽,从嬉笑中,能明显地感觉到不再像以前那般亲近和善,倒更多的是疏远。

“看看,看看,说着了,人都低头不说话咧!”有人指指点点,起哄道。

离三低眉思索哪里曾得罪他们,琢磨来琢磨去,琢磨不透便索性从心头放下。他这人,就有这种优点,从来不指着别人的笑而活,更确切地讲,他是深刻贯彻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道理,不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受制于人。

于是走过一步步,遇到一个个,他坦然地面对各种像刀尖一般尖锐的目光。

“哎,李三,哈哈!”

正面忽然碰见往网吧去的秦明,他勾搭着离三的肩膀,戏谑道:“你不讲究啊,人居然悄悄地躲了起来,害得梁二柱子那次赌输了,白白请了李土根他们一席,几百块呢!”

话一落,离三瞬间明白,看来自己已经给梁二柱子他们一伙指认出来。但也不奇怪,之前之所以没人认出他,是因为自己籍籍无名,一朝不为天下闻,人人普通,谁也不重视谁,尚能在一个大灶里吃饭。

然而,五一闹出这么大的风波,而自己还是出了风头的主角,当着一干人的面,尤其在大老板和工头面前露了脸,立了彩头,又是拿奖金又是拿双倍工资,不遭人眼热嫉妒是不可能。

只是碍于老板跟工头,嘴上不说可心里也许不服,这回赶上梁二柱子这档子事,正好能碎碎念发泄一通。

离三苦笑着摇头,看来有得必有失,工钱是涨了,可木秀于林,风必催之,人际关系差了,今后或许会稍稍不安宁。

想着,就在这时,李仲牛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一把抓住离三的胳膊,边把他拉到角落,边说:“三儿,你上哪去哩?工地上,刚刚出事了,知道吗!”

看他神情焦虑,语速飞快,想来事情不小,居然使自己一个认识多年憨厚的汉子都急成这样。但离三镇定自若,冷静道:“我刚才不在工地,二牛,发生了什么事,别着急,慢慢说。”

李仲牛呼哧呼哧像牛喘气,擦了擦嘴:“哈,哈,刚刚,刚刚图昆领着额们李家村的汉子,跟他娘狗日赣西的干了一仗!”

一提及此,离三方才留意到李仲牛的衣服、裤子上沾泥带土,白背心前面有两个大脚印,不禁扬眉问:“干仗?怎么干仗了?”

“嗨呀,你咋能不知呢!还能为啥,当然为你出头啊!”李仲牛急地跳脚道。

离三立刻晓会意思,皱着眉头:“是谁先的手?”

“额,额们。”

李仲牛语气弱了几分,又转而恨恨道:“不过三儿,你是不晓得,这帮撒万货么嘴到底有多欠抽,这些天咧喔咧滴胡扯。图昆他听不下去了,这不,没等你回来,就动了手。”

“他们胡扯啥?”

李仲牛把梁二柱子说的大概用陕西的方言一翻译:“他们嘴不地道,讲你就是上回那逛窑子偏去理发的瓜皮,说你牛牛是啥玩意,萎了休了先儿咧。”

“就为这?这算个嘛,图昆就这么沉不住气!”

“哪!那帮球势子,嘴欠着,本来头几天,图昆按你说的,忍几天估摸消停。可几天了,贼他、娘,这帮二锤子满嘴编瞎话,说了你不少没有的事,连带祸害村子,说村里的汉子们都他、娘咧牛被卸咯当太监,没卵子,没完没了地羞辱,整的整个工地的人都在看额们的笑话,背地里指不定咋笑呢!”

李仲牛气得咬牙切齿,怒气冲天道:“这不,图昆这才忍不下去了,昨个跟额们商量一块上阵,给他们赣西的打个伏击,干他娘一仗灭灭狗日的威风。就刚刚,两边才给工头、工长拉开架,带头的扣光这个月的工钱,帮架的也得扣了半个月滴。”

“甭心疼,你们这架是为我出的气,不能亏了你们,钱就拿我的奖金来补。”离三拍了拍李仲牛的肩膀。

李仲牛摇着头,摆摆手:“啥话呀,三儿,你这话可见外哩!额们是一个村一个土地长的,打断了筋儿也连着根,扣点工钱算啥,额气的是他娘赣西佬,连工头都偏心,不但拉偏架,还不管他么的造谣,不扣工钱就算了,一句教训也没提。这会儿,又开始胡咧咧造额们陕北的谣呢!”

“三儿,这事你可得出头,替额们,为陕北人挣回脸!”他一脸期冀,强调道。

离三望了望四周不见李土根的影子,问道:“土子他人呢?”

“图昆人还在会议室挨训,走前托额们一定找着你,让你想想接下来咋办。“李仲牛一脸火气,拳头攥得紧紧的。

离三不答反问:“二牛,你觉得呢?”

“还用说!”

李仲牛一抡拳头,斩钉截铁道:“干,干他、娘!那帮狗、日的已经联系了不少赣西的孤立额们,刚刚就有俩牛牛娃挑事想再打,这额可忍不了,忍了不得把仙人亏滴在坟头。”

“仲牛,你吃了吗?”离三话锋一转,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李仲牛为之一愣,想不通为什么问这个,但面对着离三,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沉稳大气的风度,一下子缓和了李仲牛的暴戾冲动。

他老老实实回答:“么吃,这么大滴火咋地咽下!”

离三的长臂揽住他的肩,一边走一边说:“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怎么行,去吃,不管咋整饭也得吃。”

“离三,这事不能算了。”李仲牛顺嘴说了一句。“他们,他们可连李婶也不放过,还骂李婶了!”

“他们怎么骂的?”离三一立足,脸上的笑容凝固住了。

“他们骂李婶……”

说了一会儿,李仲牛忽地停住了嘴,因为他猛然感觉到离三身上似乎有一种难以压抑的杀气,那股令人可怖的寒意正从他那抹灿烂的笑容里隐隐散出。

刹那间,他想起了当年李家村那个口无遮拦的二流子,按辈分应该算自己的远房老叔,却因为不积口德,欺负李婶他们孤儿寡母,结果骂咧完的某天以后,便失了踪,是死是活至今不知道。

虽然那会儿,没人会怀疑当时年仅十六岁的离三干出什么杀人的事,可一想起他有擒狼斗虎的本领,村里人难免会嘀咕几句,在他们年青村人里,一直流传着“宁惹豺狼,莫惹离三”的话。

这时,又回想起来,李仲牛忽而双腿开始打颤,悄悄地抬眼望向离三的脸。

只是,离三面无表情,喜怒不形于色,他一边走一边说:“吃饭要紧,我们还是边吃边聊。”

刚走一步,他问道:“开合在吗?”

“在,在。”李仲牛小鸡啄米般点头道。

马开合打刚才便注意到李仲牛去找离三,他懒地再凑上去多嘴多舌,多此一举,干脆顺手帮他们俩人把饭菜都准备好,此刻就蹲在一处四下无人的边角。

“开合,你觉得这事怎么办?”

自从上回酒局两人掏心挖肺说了一通,离三倒越来越跟马开合亲近。这个时候,他希望听听这个走过南、闯过北的意见。

马开合张口说出自己的观点:“已经打了一架,再打一场大的,不管输了赢了,除了闹大惹恼工头,没别的好处。我想,能不打就不打,毕竟将来还在一个工地,闹僵了对谁都没好处,还是以和为贵。”

“不打?那不是等着人骑额们脖子上拉屎!”李仲牛登时起身,两眼瞪得溜圆。

“二牛,别急,先坐下。”

离三按下李仲牛,叹了口气:“其实这事,也怨我,之前处理这事,是像土子说的,软了点。但当时我想的,就跟开合刚才说的一样,那会儿是为了和气,总不能初来乍到就跟工地的老人闹了别扭,能忍则忍,反正针对的只是我一个人,由着他们说,我不去搭理他们,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只是现在——”

“不一样了。”离三寒着脸,“已经撕破了脸,这等于是激化了矛盾,那就得分清楚到底是内部矛盾,还是敌我矛盾。如果是内部矛盾,就想办法调和,如果是敌我矛盾……”

“你的意识是?”马开合认同离三的分析。

离三没有直接回答,转头看向李仲牛:“二牛,让土子你们跟他们和好,愿意吗?”

“球!他狗、日的都骂上额大了,让额跟狗、杂种和好,那额脸还要不要!”李仲牛把插着馒头的筷子置入碗里,溅起一点儿菜汤,看得出来他是没有半分议和的打算。

“明白了。”马开合心领神会,既然是不死不休冤家的局,已经不是调和的事,而是你死我活的地步了。

他点点头:“那就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只是,怎么个斩法?他们可不会把脖子伸过来由咱们砍。”

“屈人之兵。”离三斩钉截铁道。

马开合疑惑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如何不战?”

“错了,没有‘不战’,而是战,屈人之兵,而且这‘屈’也不对。”

“‘屈’不对?”

“没错,是驱逐的‘驱’。”离三说着,眼里闪烁着精光。

马开合一瞧,便清楚他脑袋里有主意,胸口有把握了,主动说:“咱们配合着你干,你说吧,怎么干!”

“人言可畏,往往造谣的没事,中伤的有事,你觉得为什么?”离三不直说,拐弯抹角。

“造谣的嘴多人杂,又不责众,中伤的人比较集中,一张嘴几张嘴哪里说得清。”

“这说第一。我认为第二,造谣的往往在暗处,中伤的往往在明处,但现在他跟我一样,都在明面上。”

忽地,森然的眼眸里,像图穷匕见般划过一道尖锐的光,离三意味深长道:“显,则险。”

“你是想挖出几条水渠,祸水东引?”马开合登时明白了他的主意。

“人家往我们身上泼脏水,我们不能老实地只让自己的衣服湿了,那些溅起来的脏水,也该淋一淋那些凑热闹。”

“三儿,开合,你们叽里呱啦说啥呢,额咋一句都听不明白?”李仲牛挠挠头,一脸迷糊。

离三不多解释,拍了拍马开合的肩膀,示意交代给他,接着拿起空碗径自往洗漱台而去,徒留给李仲牛一个高深的背影。

“开合,他到底让咱们咋办?”李仲牛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狼来了》知道吗?”马开合狡黠地瞥了眼。

狼来了的故事,算是初中辍学的李仲牛,唯独几个记忆犹新的故事,他点点头,“知道啊,一年级的时候先生教过,可这跟这有啥关系?”

马开合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说道:“梁二柱子他们就是那群喊狼的小屁孩,咱们呢,要做的就是跟在他们屁股后头,借着他们名头一起起哄‘狼来了’,当然,咱们还可以喊过‘狗来了’、‘虎来了’,反正说要说都是他们喊的,嘿嘿,谁叫他们喜欢嚼舌头呢!”

第二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工地里突然不流行离三的事,倒流传起两个安皖的小伙子,竟然趁夜里偷偷摸摸到楼房里掏裤裆那玩意,绘声绘色,还指名道姓。

“吗的,谁传的,哪个王八蛋瞎编的,给老子出来!”

那两个小伙子当场恼羞成怒,质问那些传话的。

“喂,这话你是从哪听来的?”

“梁二柱子呗,还有谁比他消息灵啊!”

一名面相憨实、长着丹凤眼的小伙,他操着同样安皖的口音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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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造谣

第二天,安皖俩小伙的事渐渐地传开发酵,跟离三一样,编织的版本越来越多,故事也越多越夸张。

“梁二柱子!”其中一个小子怒气冲冲地找上门。

“干啥!”

梁二柱子打着赤膊,歪歪扭扭地坐在用碎木料做成的小椅上,翘着二郎腿,一手摸光脚丫子。

“咋啦,王忠,跟吃了炸药似的,找老子什么事!”他瞄了眼瘦不拉几的王忠,态度极其不屑。

王忠看他这个态度,不爽道:“梁二柱子,你嘴咋这么欠呢,到处造老子的谣。你给老子说清楚,你哪只眼睛瞅见老子干这事啦!”

“什么,什么,造谣,我造你王忠啥啦!”梁二柱子边用小拇指抠着耳朵,边流里流气道。

两次的不待见,使王忠慢慢地相信,谣没准真是梁二柱子造的。他骂咧道:“你个猪资巴弄的,还充糊涂,你干的事你还不知道!”

梁二柱子轻蔑地翻了翻白眼:“喂,王忠,嘴放干净点,老子干啥啦,是说你狗日的铁抠,老爱脱裤子放屁用别人的纸,还是说你个木卵没事成天扯淡玩,跟缩头憋坏的王八似的!”

前半句,王忠倒不放在心上,忽然听到后半句,尤其是“扯淡”,当即大怒,指着梁二柱子的鼻子咆哮:“日你大大,果然是你!”

“啥,我?”梁二柱子撇了撇嘴,无所谓道:“成,是老子我,怎么滴,你是想单挑,还想跟那陕北的一样,叫人啊?说,咱都奉陪。”

说话的气焰非常地嚣张,这也不奇怪,毕竟前几天大获全胜,刚收拾了李土根一帮人,在心理上原本就处于飘飘然的骄兵状态,何况陈国立偏袒赣西同乡,一点儿处罚,甚至口头训斥都没有,相当于添了一把柴,加了点助燃剂,气焰更嚣张了,大有工头老大我老二的拽相。

王忠一瞧,势单力薄的他登时语气弱了三分,但强撑着放下狠话:“行,承认啦,你等着,等着老子算账!”

“嘿,老子哪都不走,等着你来。”梁二柱子一拍大腿。

结果,王忠悻悻而归的背影,使梁二柱子的脾气更骄横了,偶尔都不把除赣西以外的青年放在眼里,吃饭插队,说话放肆,愈发地张扬霸道。

到了第三天,又传开了一两个谣言,说是打鲁东来的有一对兄弟,娶了同一个媳妇,说是兄弟里一人不行,得传宗接代没辙,传的有模有样,有鼻子有眼,但这次没有指名道姓,可把宿舍号点了出来。

顷刻间,在工地传的沸沸扬扬,已经超了离三那档子事,因为新鲜,而离三的已经不新鲜了,只是工地里不少人心里不舒服,跟着瞎起哄胡闹罢了。

这回,编瞎话,瞎猜忌,弥漫整个工地,任何一个鲁东口音的,都逃不过好事者的眼睛,那偷偷摸摸的目光像是在说,你就是谣言里的那人。

“奶奶个熊,谁传的!”鲁东一浓眉大眼的大汉摔下碗筷,气愤道。

不等马开合接茬,王忠抢话道:“除了梁二柱子他们这些缺德玩意,还有谁!”

“娘咧,俺们找他去!”

鲁东的大汉团结,一人振臂,全都相应,二十多条虎背熊腰的壮汉,大步到梁二柱子面前,同样质问道:“二柱子,够胆滴,嚼舌头到俺们鲁东人身上哩!”

梁二柱子这些天嚣张惯了,之前一个人面对着鲁东的还打怵,恭敬着,这会儿神情从容,根本不紧张,一样蔑视道:“朱山,你放屁,老子哪嚼你舌根了!”

“不是你?”带头的朱山将信将疑。

梁二柱子一拍胸膛:“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是老子就是老子,不是就不是。”

“那万一是你们赣西的呢?”朱山说,“你把他们都叫出来,俺们要问明白哩!”

“凭啥咧,凭啥你说啥,就得办啥!你是王法啊?”梁二柱子噗了一声,扬起一抹讥笑。“嘿,老子偏不喊他们过来。”

朱山大喊道:“娘妈的,你叫不叫!”

“行啊,可以叫啊,工头也是赣西的,干脆咱也把他叫来?”梁二柱子比了比大拇指,狐假虎威道。

一提到陈国立,朱山一愣,话噎在嘴里半天说不出,其余的鲁东大汉面面相觑,同样拿不定主意。

梁二柱子咄咄逼人道:“嘁,咋啦,要不要哥们受累,替你们跑趟腿,把工头叫过来问问?”

“行,真行,二柱子,别让俺们发现真是你们赣西干的,不然,噎疤不死你!”

朱山大手一挥,“俺们走!”

呸!梁二柱子望着二十多号人离去的身影,吐了口痰,脸上愈发地得意,心里的骄傲膨胀的快像一只不能再撑大的气球。

到了第四天,又开始传李土根、李仲牛他们陕北人的瞎话,说陕北人头上别的不是白头巾,是肚兜,说陕北人怎么怎么滴,脏话连篇,已经从人身攻击上升到了祖宗攻击的地步。

“工头,你管不管,这造谣的没完啦,已经骑到大伙头上拉屎拉尿了,干活都沉不下心哩!”李土根在离三、马开合的嘱咐下,跑到陈国立的办公室叫屈道。

陈国立嗯了一声,“这事我听说了,你放心啊土根,这些人烂嘴巴的,揪住来了一定狠狠地办他!”

“工头,其实这些,是梁二柱子他带的头,他……”

“诶,土根,不要因为一场小冲突,就恨上别人。你们陕北的,难道跟沪市的一样,斤斤计较小气嘛!”

陈国立又三言两语打发走李土根,但刚刚的一番话在自己心里扎下了一粒钉子,开始怀疑起赣西老乡,特别是梁二柱子这帮同村投奔他的年轻人,会不会是他们捅下篓子。

于是,他叫来梁二柱子、吴能几个人,开门见山,当面质问:“是不是你们搞出的名堂?”

“四叔,你说的啥,啥名堂啊?”吴能眼巴巴望着远房的老表叔,怯弱道。

陈国立一拍桌子,“什么‘啥名堂’!哼,这些个说陕北的、说鲁东的、说安皖的、说黔贵的,到底是不是你们嘴欠,嚼别人舌头根子。”

“不,不,工头,没这回事,绝不是我们干的。”梁二柱子目中再无人,见着了工头依然像耗子见猫,畏首畏尾。

“你们呢?”

陈国立又问了他们身后黑压压一片赣西来的青年,见他们一个个摇头,不安的心稍稍地松了口气,之所以陈国立会偏袒赣西的,不仅仅是他骨子里的乡土情结,比起其他地方的,跟同村同乡会有更深的感情,也是他的老班底、老台柱多是赣西的老伙计,现在的这片江山,可以说赣西老表出的力最多。

他不是一个忘本的人,因而尽量照顾不亏待赣西的。

“不是你们那就好,不过这些天还是给我低调着点,夹着尾巴做人,明白吗!”

陈国立当天训斥,立马喧嚣沸腾的工地一下子平静如水,更像一滩死水般寂静,不同省份地区的人,三三两两地对视着,眼眸里不再像谣言前那般不说是亲热,至少是友善,而现在,充满着警惕与猜忌,同时,攥紧的拳头也迫不及待地想打在造谣者的脸上。

然而,就这么一直安静下来,但当大家以为不会再发生,开始渐渐淡忘的时候,第九天,谣言又起来了,这次遭殃的是东北旮沓的彪子,他们的火爆脾气比鲁东更甚,放出话来找到了非打死造谣的不可。

就在这时,不知道是安皖的王忠,或者是鲁东的朱山,要么是豫南的刘师傅,要么是陕北的李土根,他们回味过来,似乎谣言就只有赣西没传过,一瞬间,他们产生了一个没有依据却十足可信的结论——

这造谣,一定是赣西那伙的。而干出这混账事的,最可能就是梁二柱子那屋子的,因为是他们先开了离三的玩笑。

“没错,八成就是梁二柱子、吴能这帮蔫坏的!”当着怨气冲天的工友们,李土根痛心疾首,心里却笑嘻嘻。

王忠,以及谣言里另一个安皖青年,义愤填膺道:“什么八成,就是他们!”

接二连三的话,宛如战场中吹响的冲锋号,顿时工地里的人旗帜鲜明,活都撒下不干,工钱都不愿挣,集体围堵炮轰赣西帮,尤其是集火梁二柱子他住的宿舍,吓得这九天拽天拽地的二柱子,慌了神,哆嗦腿,得身体死死地压着门,担心门踩塌了,工友们涌进来把他打死。

“喂,不是我造的谣,不是我!”他辩解着。

但辩解的声音,很快给吞没进了沸腾的民怨当中。

终于,形势比人强,跟梁二柱子、吴能同乡的几个赣西青年,终于顶不住了,叛变了。

“工头,这里头绝没有俺们的事。都是梁二柱子、吴能他们不讲究,嘴巴不严还贫,夜里老是喜欢拿工地弟兄说笑。”

“对对对,我们向来只是听他们说,可从来没嘴碎成这样胡说八道。”

“要不是看在我跟他们是同乡,又同屋的份上,工头,其实我早想向你汇报他们俩的情况了。”

“……”

终于,墙倒众人推,只造了离三一个谣的他们,要承受九天以外无数个谣言引发的怒火,虽然很无辜,但却是他们开了一个坏头。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的确真的没有什么好结果,不单单被破门而入的工人们围殴,打完了鼻青脸肿,躺在地上哎呦呻吟,而且当着一干眼冒凶光人的面,他们的同乡,陈国立,快刀斩乱麻,站在工棚的二楼居高临下,遥指着面如死灰的梁二柱子、吴能,厉色道:“卷铺盖给老子滚!”

“哦,开的好!”

“没错,滚得越远越好,让这俩货乱说话!”

在一阵阵喝彩声中,梁二柱子、吴能即便再有心辩解,但在群起而攻的形势下,就像十年浩劫里挂着牌子游街挨批的人,耷拉脑袋不敢抬头,浑如人人喊打的老鼠似的,。

“好啦,好啦!”

陈国立看人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挥舞着手臂高举的同时大喊道:“这回造谣的已经被开除了,事情就到这里结束了。从明天起,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人胡乱污蔑人,违反者和他们一样,一律开除。好了,散了,散了,大伙赶紧回去开工,好好把这几天耽误的工期补回来。”

工人们临走前,仍不轻饶了梁二柱子、吴能,继续围着他们,指指点点。

李土根随大流,呆在人群里,他急急忙忙地挤到最前面,吹着口哨,幸灾乐祸地一巴掌拍在梁二柱子、吴能的屁股上,忍不住地发笑,直呼道:“报应,哈哈,报应!”

“好啦,好啦,都散了,都散了!”

陈国立、李天甲几个赣西的,看不过去,纷纷劝走了熙熙攘攘的人堆。

“四叔,我……我们没有干,不是我们,是哪个王八蛋陷害的!”吴能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看起来怪渗人的。

梁二柱子捂着给踹得剧痛无比的肚子,流着泪委屈道:“是啊,工头,我们是冤枉的。”

陈国立挥挥手,语气强硬道:“不用说了,我放出的话就不会收回来。你们一会儿就到办公室,把工钱结算一下,另外再补你们一点医药费,就走吧,我这边工地是容不下你们了!”

“四叔,我认错了,不要赶我们走啊!”吴能一听离开工地,两腿一软,瞬间跪在地上,哀泣不止。

梁二柱子忙不迭跟着跪下,一边啪啪扇自己耳光,一边认错道:“工头,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吧,这事真不是我们干的。”

换来的,只有陈国立无情的一句,“滚!”

就这样,憋屈的俩只苍蝇,连夜灰溜溜地逃出工地。可一脚踩在门外,他们才意识到,这一次不再像平常,到外面吃完饭可以回来,这一次,踏出去是回不来了。

只是,他们该何去何从。偌大的城市,他们只偏安一隅,工地的生活,就像蹲禁闭牢狱一般,墙内墙外的世界,大不相同,墙内的人也很难一时间适应墙外游荡混迹的自由与茫然。

“工头铁了心,咱们该怎么办?”吴能痛苦地抱着头,蹲在马路牙子边。

梁二柱子却与之不同,他最先想的不是活计,他最先想的是报仇,报复诬陷他的人,报复轻信他的人,报复殴打他的人,报复驱逐他的人。此刻,报复的火焰烧遍他的全身,他的两眼里,不是悔恨不是惊慌,而是凶恶与愤懑。

“这仇,老子一定得报。”他恶狠狠道。

吴能抬起头:“报仇,报什么仇?”

“咱们就这么白白让人揍了一顿,还丢了活被赶了出来。吴能,难道你没想过报仇,难道就这么窝囊算了!”梁二柱子捂着淤青发肿的脸颊。

吴能气急败坏道:“对,报仇,狗日的,工地里准有人陷害咱们。揪出来,报仇!”

“揪个啥,人这几天躲着都没找到,咱们怎么揪!”

“那你说报仇,冲谁报仇!”

梁二柱子回过头,看向黑鼻不断叫唤的门口,额头绽出青筋,凶神恶煞道:“老子一定不能让这个工地好过。”

“你说啥,报复工地,你咋报复?”吴能咋舌道。

话一落,梁二柱子一时间无言以对,他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听见隔壁工地轰轰的机器声,顿时灵光乍现,露出狡诈阴险的笑。

“哈哈,我想到了。“他兴奋地笑了起来,表情狰狞可怖。

“啥?”

“吴能,咱们到隔壁工地,找他们当家的。”

“去隔壁工地干嘛!”

“嘿嘿,既然他做得了初一,咱也不怕十五。既然说咱们造谣,那咱们就造谣到底。这样,咱们到那报信,就说五一那回的事故啊,不是意外,是有人做了手脚。”

“啊!这合适吗?”吴能张大了嘴,担忧道。

“怎么不合适,他们无情,就别我不仗义。走,到隔壁工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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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带恶人(上)

这方唱罢,那方登台。

谣言刚刚平息,没安静几天,隔壁苟威的工地又掀起风波。

传的最凶最多的,就属搅得整个工地停工半个月的那起安全事故。事是从新入伙的两个年青嘴里传的,他们操着赣西的口音说的有鼻子有眼,还有几分道理——

在工地里扒食谁会诚心闹出事故,那不是砸弟兄们的饭碗,找打嘛!何况这悬吊平台,工地里又不是一次两次检修了,是五次六次,而且临视察前,突击再检查修理了一遍,平台的钢丝、零部件都十成新呢,怎么能说出事就出事。

太邪乎了!

工地上上下下,在歇工的这些天,是摸着脑袋想破头,都想不明白,这会儿一听,没准真像他们说的,不是天灾,是人祸,是跟工地有深仇大恨的暗地里使绊子。

可关键往日无仇近日无冤的,谁能跟这个工地有仇呢?

议论纷纷中,小道消息渐渐地传到负责二期地基的当家,苟威的耳朵里。

他翘了翘耳朵,这位九十年代在东北以讨债公司起家的饿狼,奔波了十几个年头,历经了十来回大大小小的扫清行动,能够躲过枪口留下一条命,还远走他乡,投奔化缘,凭的就是他耳目灵敏,总是从消息里察觉到一般人感觉不到的东西。

可以说,这是一种直觉,而直觉现在告诉苟威,其中似乎有那么点蹊跷阴谋的味道。

“小凤雏,你觉得消息准不准?”

苟威请教的狗头军师,看样子跟《三国演义》里描述的庞统有几分相似,总结于一点便是丑,加之心术不正,更显得贼眉鼠眼,眼光扑闪,里面藏着小聪明。

小凤雏揪了揪自己的山羊须,侧着脸说:“把头,我觉着八成是真的。”

“那你丫觉得这鸟事谁干的出来?”苟威眯着眼。

“把头心里不会是有答案了吗?”小凤雏故作神秘,装的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没错,老子就纳了闷,这里里外外整了遍,好端端怎么就闹出这事,一定是有人搞怪,而且没准就是隔壁那姓张的瘪犊子,这王八蛋最有嫌疑。“

小凤雏两指夹着烟,嘬了一口:“把头,我也觉得是他。你想,我们才来沪市几天,人生地不熟,哪里有机会能跟人结仇,何况闯黄浦江的时候,你不提前跟军爷打了招呼,想是地头上应该没什么事,除非……“

“除非什么?”苟威追问说。

“除非咱们干了害别人利益的事。”小凤雏眼珠子骨碌转了两圈,“可我寻思来寻思去,咱除了这回借军爷的名头愣从隔壁姓张的小子里抢下块地基的瘦肉,似乎没犯着别人。而且,我听说,这姓张的,以前跑码头做生意很不讲究啊,想出这样的损招对付咱们,一点儿不奇怪。”

“奶奶的,你这么一说,对,一定是他干的。妈拉个巴子,老子说那吊篮怎么会早不早、晚不晚就整出这事,这个损塞!”

“也不一定,这事蹊跷,很难查出是不是他干的。不过把头,我倒觉得消息是真是假并不重要,关键是咱们能不能借着它捞到什么好处,弥补下整顿时的损失?”

苟威在东北那嘎达的时候,言行举止上,经常被江湖上的混子流氓叫作“虎、逼”,意思大概是他这人做事鲁莽不带脑子,考虑事情不计后果,通俗地说是有勇无谋。就这么一个人,凭四肢发达聚集起一个小团伙,渐渐发扬壮大,倚仗的便是小凤雏的鼠脑。

“捞好处,捞啥好处?“苟威迷糊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

“瞧你说的把头,咋能不想法子捞呢。想想咱们工地,因为这事故,给勒令停工了半个月,既罚款,又打点,还在人裕泰刘总的面前丢了分,接下来,就算竣工的时候验收评价再高,跟隔壁姓张的争二期的主体怕是没有指望,等那个时候,恐怕军爷不念着乡里乡亲出面再帮咱们一回,把头,咱们这些人可就得喝西北风了。”

小凤雏把烟屁股往烟灰缸一丢,斩钉截铁道:“所以,咱必须从里面捞着好处,哪怕是口汤都成。”

“嗯嗯嗯,小凤雏你讲得很有道理啊。那你说,咱们咋靠它捞到好处,说明白点,别打虚的。”苟威欠着身,两条胳膊搭在椅把手上,作聆听状。

小凤雏笑了一下,那笑里带了几分猥琐。“把头,咱们就把这事说死了是真的,是姓张的做生意不地道,使阴招阴了咱们一手,害得东北的弟兄这趟过江扎不了根。你把这事,就一五一十地告诉军爷,麻烦让他来主持公道评评理。“

“这不好吧?”

苟威搓了搓手,犹豫着。“军爷已经挺照顾老乡啦,又是撑场面又是给活计,这回是自个不留神让人使绊子摔了,再找军爷,咱们不成了被打的孩子哭爹喊娘嘛,不行,不行,老子丢不起这人,也不能让军爷看扁了。”

“错啦,把头,就因为这次是有外来的人使绊子,才更应该找军爷。你想啊,咱们来的时候,军爷可是给地头上大小有头有脸的都打过招呼了,这会儿这姓张的温瓯人,非但不卖军爷个面子跟咱们和和气气,而且变着法耍花样,排挤咱们,这不是欺负东北人,不是打军爷的脸嘛,这事军爷听了能不管?“

“对,对。”苟威兴奋地一拍掌,“哈哈,小凤雏,你果然是老子的狗头军师,接着说。”

“把头,咱们这样,倚仗着军爷北洋集团的威风,也不要太狮子大开口,就逼姓张的给咱们一点好头,补偿这次事故带来的损失。“小凤雏伸出小拇指比划了几下,便附耳到苟威悄悄地说。”咱们可以是这样……“

苟威越听,眼睛里的光越明,脸上的笑得跟荷花绽放似的灿烂。他高兴地一拍椅把手,顿时站起来,大喝了一句:“好,就按你说的办。咱就叫姓张的小样乖乖割点肉孝敬孝敬。”

小凤雏提醒道:“不过把头,在请军爷之前,咱们得先把这事再编排编排,让它跟真的一样。”

“得咋整?”

“这消息不是工地里传开的吗,那把放消息的揪出来,问明白,不明白也没关系,咱们在帮他包装包装。”

”包装?“苟威是不打破砂锅,他是想不透用意。“啥包装?“

小凤雏心里叹了口气,为苟威的智商感到无奈,只能把话说得更明白。“就是假的编成真的。”

“对,对,咱要把假的变成真的,小凤雏,有你狗日的。嘿嘿,这次咱就吃定这张的了!”

苟威点点头,大步流星走到门口,向守在ktv包厢门口的俩小弟吩咐:“哎,你们打电话知会大头,让他赶紧在工地上找找是谁吵嚷嚷这消息的,找到马上送我这来,老子急着用。”

左侧的一个跟班回答道:“大哥,这事,大头哥那边来过电话,说放这消息的俩崽子主动要见您。刚刚还来电话,问见不见?”

“呦呵,睡觉都有人送枕头!”

苟威狞笑着吹了吹口哨。

“你马上打电话,叫大头给老子把人带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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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带恶人(下)

当梁二柱子、吴能毛遂自荐,面朝着苟威、小凤雏开设的公堂,连惊堂木都不必拍,他们不打自招,把自己知道的不知道的,宛如金块里藏铜掺杂在一块,亦真亦假地全抖落了一番,如数家珍。

苟威当场一拍桌子,高兴连喊三个“好”,直把梁二柱子、吴能看糊涂了,咋地,下黑手把你工地闹出这么大动静,怎么还说起好呢?

小凤雏装模作样,又习惯性地捋了捋自己的山羊须,得意地想,这瞎话编的好,有这人证,张小崽子想不出血都难!

就在人算计张弛的时候,隔着两三个区,此时张弛正在闵行的一家富丽堂皇的酒店里,一个小时前陈国立赴他的约,到包间里一起喝酒吃饭。

餐桌转盘上的凉菜、热菜,到了这会儿,还剩了不少,倒是52度的五粮液的瓶子,空了两瓶。

“来,张总,我老陈再敬你一杯。”

喝完两瓶,两人又一个各一瓶畅饮,你碰一杯,我喝一杯,喝的是面红耳赤,鼓起的肚嚢里装的一多半全是白酒。

“吱!”

陈国立再干了一盅,军人出身的他,自退伍从军营里出来,在社会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可以说酒量,是军队十多年来培养的唯一对他目前而言最有价值的能力。想当年,他的第一份承接砌墙的业务,靠的便是一口气灌下整瓶的洋河大曲。

现在岁数大了,酒量退步了,才一瓶半的白酒,陈国立自觉神智开始恍惚,趋于半昏半醒,眼前的视线开始渐渐模糊。

但即便如此,陈国立依旧坚持陪好喝好,端起酒盅举向张弛,含含糊糊道:“来,张总,我们再碰一个。”

跟陈国立喝得差不多的张弛受不了火辣辣的喉咙,他摆摆手:“慢着,慢着,老陈老陈,酒先别急着喝,我有一件事要问问你。”

陈国立打了个酒嗝,醉眼朦胧地说:“什么事,张总?”

张弛翻了翻醉眼,侧过头看了看旁边伺候的跟班,边做了个喝酒的手势,边说:“老陈,你在建筑行当里干了不少年,嗝,也是一个行家,你说说看,这回材料商供的货怎么样?”

陈国立又打了个酒嗝,他伸出手指头摇了摇:“呵呵,张总,这事,你不问我还好,你问起我我倒要跟你说。”

“说什么?”张弛接过水,放在桌上。

“呵呵,张总,你这回八成是给材料商算计了,这货不行,钢筋水泥质量肯定不达标。虽然拿出来盖房子啊,验收松的话倒可以蒙混过关,可万一接下来都按他这料子出货,那这楼,我老陈敢打包票,撑个七八个年头兴许可能出事。”

“噢?”张弛登时酒醒了一半,眨眨眼问:“就真的有那么差?”

“嘿,我老陈还能跟您打哈哈。那钢筋,一送过来我就看出来了,准是那帮王八、羔子想黑你的钱,拿的都是啥破玩意儿,全是从旧楼房旧车间来不要的,要么是别的工地回收的废旧钢筋除个锈,他、妈的,符合标准的只有不到三分之一。”

陈国立喝酒喝的太足,俗话酒壮怂人胆,他说话变得直接,浑然没了平时的察言观色,因而没注意张弛刹那间的神色变化。他自顾自地,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接着说:“再说水泥吧,别看是从正规牌子的包装袋里倒出来的,懂行的人明眼一瞧就知道准是小作坊做的劣质水泥。还好这回的量不是很多,而且坏的好的没掺一块,我就让人把那些掺假的全部搁小仓库里头,不用。”

“那批水泥,你把它搁仓库里了?”张弛眉毛一抖,嘴角一抽。

“是啊,张总,不搁仓库,你咋退还啊!”

陈国立感觉胸口炽热,像有个热水袋贴着,他皱着眉头使劲地挠了几下。

“这么劣质的水泥,亏他们好意思送来。哎,张总,这老陈可要说说你,这群王八蛋,你还宁愿赊着人工费也要先付他们材料费,你看他、妈的他是怎么糊弄你的。这要我们真不分青红皂白就用了,不说一定,起码三四成会出事,到时候就不光是我,就连张总您肯定也搭进去了。”

说完,陈国立还嫌不过瘾,又吹起耳旁风:“妈的,那帮黑心商不讲究。张总,你一定要找他们退货。”

听他的话,张弛感觉脸给扇了巴掌,隐隐作疼。他面若寒霜,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抽,连连呼吸了几下,怒气才渐渐地压了下去,转瞬间,他扯起嘴角,保持着一副笑容。

“老陈,如果我一定要你用那批钢筋水泥呢?”

陈国立刚夹一口菜,没等放进嘴里,听到这话为之一愣,“张总,你刚那话什么,我喝得有点醉没听明白,你说你要用这批货?”

“老陈,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张弛不答又问。

“知道,把你引荐给我的人都说了,说你是整个宝山区建筑行业里的这个”。陈国立说“这个”的时候,高高竖起大拇指。

“诶,这‘第一’的名头只是听起来风光,谁又知道当这第一,背地里得遭多大的罪啊。”

张弛感慨中小饮了半杯,砸吧砸吧嘴说:“老陈,知道这两年我们建筑里什么事最大嘛?”

“什么事?”

张弛上身往前倾,声音压低道:“清算工程款啊。”

“喔,这事啊,看电视啦,张总,2月份提了。”

张弛掰开自己的手指头,一边数一边说:“对咯,这清算欠款,可是要求我这承包商必须把之前说好能先欠着的帐,现在一笔笔全勾销。这里头,又是清材料商的,又是清人工费,又是清这边,又是清那边,还他妈要顾着公司上上下下的一百来张嘴,这不,运道又不顺,偏偏再赶上宏观调控,银行那边铁了心紧缩银根,非但不肯贷款啦,还一个劲催我的款,你说这老大遭的罪,多不多,难不难!”

你遭罪光老子毛事,甭想叫苦就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人工费。陈国立品出了话里的猫腻,他眯着眼,缓了缓神小心应付:“难受。可再难受,你也是宝山第一啊,是却有实力的。”

“实力什么啊,都是糊口饭吃。你不知道老陈,我以前啊……”

正当张弛准备细细道出他这次请客吃饭的目的,忽地桌上的诺基亚7610嗡嗡作响。他顿了顿,拿起手机看了眼上面的号码,微微迷糊的大脑立即清醒,连忙摁下接听键。

“军爷,您怎么想起给驰子打电话啊?”

电话那头传来东北爷们的口音:“你小子别操、蛋了!老子问你,苟威那工地的事故是你丫小样整出来的不?”

这句话可以当是疑问句,也可以当做是感叹句,从语气里,张弛感觉到已经是一句肯定句,他惹不起的军爷像是来兴师问罪了。顿时,张弛感到隐隐不妙,挂断不是,不挂断也不是,他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手机险些摔了下去。

陈国立看在眼里,心里奇怪,平日里叱咤风云的张弛,也会有今天,电话里那头究竟是何方神圣?怎么一开腔,把他吓成这样。再仔细观察张弛的神情,他看出来了,面前的人准是干了什么心虚的事给揪住了。

张弛掩着嘴巴,轻声道:“军爷,这话是狗犊子那货跟您讲的吧!哎,我跟您说,那是狗犊子他丫的急了乱跳墙,他是看我工地跟他一样遭劫,结果我这逢凶化吉,没事,他自己工地倒出了事故,就想硬把屎盆子往我身上扣。这是诬陷,军爷,您可千万不能信片面之言啊!”

“你小子牛、逼啊!才发达没几年,话说得这么利索啦,嘿,他、娘听着咋这么像文化人呢!”

“不当军爷您这么夸奖!”

“别他、妈的扯犊子,老子是说你他、娘咋跟文化人一样虚伪呢!”

电话里头的声音嚣张跋扈,匪气十足。

“实话跟你说,老子现在就在苟威这,他这里可有你那边的两个工人,他们都说就是你派……派谁?对,派那个叫‘离三’的混小子使阴招,把苟威的吊篮搞坏了闹出事,是不是!”

“谁说的,谁说的!军爷,那俩王八羔子是谁啊,我们工地里可没有这人!”张弛激动得声调一声比一声高,都快到高音去了。

“你小子他、妈的到现在还不老实!”电话里骂骂咧咧道。“你自己去问问,那俩人一个叫梁田,一个叫吴能。”

“老陈,工地里有叫梁田、吴能的吗?”张弛问向陈国立的时候,眼含凶光,像是要吞人。

“有是有。”陈国立支支吾吾了一下,“不过前几天他们嚼舌根,闹得工地不安生,工人们没法安分干活,我就直接开他们俩。”

你那个杯!张弛气得狠狠磨牙,瞪着陈国立的眼睛快冒火光。

“喏,驰子,老子我可是听见了,那俩人没错,是你工地吧!”

“可是军爷,你也听见了,这俩货爱嚼舌根,嘴上没几句真话。他们肯定是因为被开除了,心怀怨气想存心报复我,这才编瞎话污蔑我了!”张弛挑起眉,说话的那股子正气样,还真让人瞧不出来事故真是他安排的。

“是吗?呵呵,驰子,你小子嘴皮子利索得很呐!”军爷嘲讽地笑了笑,“行吧,既然你行的正坐的端,那咱们就设一个台子,你跟苟威自己辩理,正好啊你说的那俩被开除的,你再见见他们。”

“不是,军爷。这都没有的事,还摆啥台子啊!”

张弛急了,他是真的急,因为他心里确实有鬼——苟威工地出的事故是他安排底下人干的——可当初他决定做的时候,没想过会有北洋集团的人插进手,所以安排得很粗糙,肯定经不住人细查,更何况他安插的手底下人干完这事以后,他没有及时打发,希望继续卧底潜伏,暗地里给苟威捅出更大的篓子。

“明天早上8点半,五旗大楼三楼会议室。到时你要不来,我不单认定有这回事,你自己再掂量掂量爽约的后果吧。”

不容张弛有任何的反应,手机的声音戛然而止。伴随地,张弛扑通狂跳的心也差点停止。

啪嗒!

诺基亚7610从张弛的手里脱落而下,摔在了地上,所幸是诺基亚,手机一点儿没坏。倒是他自己,浑身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下子软绵绵地躺在椅子上,双目无神,一脸的惆怅。

“张总?”

陈国立看了一会儿,见张弛打完电话便不吭声,心里嘀咕,这回张弛是遇到一个比他更硬的硬茬子了,不得不服软,只是这“北洋集团”是个啥集团,听起来咋这么威风,居然能让扎根在宝山多年的地头蛇蜷缩着都不敢出声。

“罢了,罢了,顶多出一点儿血,就当老子喂那狗娘、养的!”张弛强振作起精神,骂咧了一句。

他虽有不甘,但有气无处发泄,于是抄起剩半瓶的茅台,对嘴直接灌下一口,哈了一口气,接着转头看向陈国立,嘿然一笑道:“老陈,瞧见了吗,这就是宝山第一的威风。”

陈国立慌了张,不知所措道:“张总,我……”

“哈哈,不谈这个,提了晦气。还是接着咱们之前,老陈,你知道我张弛以前是干嘛的吗?”

“有点耳闻,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张弛笑容可掬,从表情中察觉不到一丝的狠厉。“你听说的也许是真的。没错,我是靠跑船赚的钱。当时八几年,我那会儿还在温瓯的江面上讨生活的,那个时候跑船纯粹就靠捞鱼捞虾过日子,没什么油水,根本不如捯饬走私挣钱多……”

听张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叙述自己的来历,陈国立越听越惊,越听额头上豆大的汗就越往下流,因为这些内容要是捅出去,非得让张弛把牢底坐穿了不可。而他,看着不像喝醉,却居然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诉自己,陈国立登时感到不妙,有种逼上贼船的感觉。

“呵呵,张总看来久经风雨,佩服。来,我敬您一杯。”陈国立急忙打断,借机想转移话题。

张弛故作神秘道:“老陈,我今天跟你讲这些,其实就为了两件事,当然,也可以说是一件事。”

“什么事,张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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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说一万,到一千

“离三,离三!”

喊叫声从七楼响起,在绑扎钢筋的工人里传开。

“离三!”

一声接一声,直喊到第三声,手里正忙着活离三,一边继续干,一边朝声源回道:“啥事!”

”离三,工头让你马上到空地一趟!“

“等我绑扎完这段钢筋就马上下来!”离三不急不慢地答复,也不在意工头等不等急。

可传话的人在乎,他急了,跑到离三的跟前,催促道:“哎呀,你先别紧着活,赶快下去吧,工头找你肯定是急事。”

离三扬起手臂,揩去额头的汗珠。“再急也么用,这活总得干完吧。等等,等我把钢筋绑扎好再下去,反正从七楼下来要花点时间。”

传话的登时听傻了,他还是头一回遇上让工头等的主儿,咋,工头是欠你啦?仔细一琢磨,嘿,还真对,欠条命呢,难怪有恃无恐。可自己该怎么办,工头又不欠自己的命,让工头等急了,怪不到你离三头上,那要怪在我的头上。

传话的咽了咽口水,巴巴地望着李天甲,目光里透露着帮忙的意思。

李天甲嘴角一翘,用胳膊肘碰了碰离三,“离三,你赶紧下去,别叫工头等急了。”说完,又凑到他的耳旁,悄悄地说:“我知道你是恼工头在梁二柱子跟土根这事上帮偏架,可那俩货这会儿都开除了,有气有怨都可以消消了,何必在怪别人呢,何况是工头。”

“四哥,你想岔了,我就是单纯想干完活,这可是算我工资。”离三摇摇头。

李天甲抓住离三的手腕,“没气就成,这剩下的活,你就先别做了,我跟开合今天帮你干了,反正没剩多少。”

四目相对,离三点着头瞥了眼工作进度,一面站起来,一面说:”行,今天就麻烦四哥跟开合。等明天,你再帮我们。“

“去!我们之间还有必要算得这么清楚?”李天甲重重地拍了离三后背一掌,“东西也都别理了,完工了我顺手帮你都拿下去。你赶紧下去,不要把工头晾在空地上!”

离三笑了笑,不再多言,两条腿一迈开,眨眼的工夫人影就没了。不一会儿,工棚前的空地多出一个人影,腰杆直挺的离三就站在了陈国立的面前。

“工头,你找我?”离三问道。

陈国立一言不发,只是目不斜视地紧盯着他,目光略显复杂。

盯了不少时候,他才开口道:“离三,是叫’离三‘,不是叫’李三‘对吧?”

“是,工头。”

陈国立不像往常走路说话都隐隐带着一阵趾高气昂的风,他一脸和善,微笑道:“嗯,是这样,关于你、图昆跟梁田、吴能的事,我到后来仔细地了解下,怎么样,先前处理的是不是让你觉得不舒服啊?”

“没有。”

“真没有?”

“没有。”离三语气肯定道。

陈国立罕见地检讨道:“没有也好,也不好,这事其实你觉得不舒服是正常,毕竟判的是不公嘛,这里头我有责任,而且很大,如果当初多在工地里我走动走动,没准就听到风声,及时把苗头掐了,兴许就不会纵容他们闹的工地沸沸扬扬。”

离三倍感意外,凝视着工头,心里起疑,他是在向自己道歉?一个包工头,一个主宰着大大小小包括他在内七八十号人前程去留的人,一个几句话便把同乡的梁二柱子、吴能挥之即来招之即去的人,会对一个受他与其说管理,倒不如是主宰的人,不单单和和气气,更是含有歉意,出乎意料,匪夷所思。

“工头说笑,你不是第一时间主持公道将他们开除了吗?这不就是替我,也替大家伙出了口气嘛!”

“唉,你能这么想就好啊,怎么说你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想不到你遇到这种事。”陈国立表现出一副悔恨的神情,语气里夹杂着愧疚。

“工头,我压根没放在心上。”

话一刚落,两人沉默了片刻,各自无言。

陈国立客套道:“你呆在工地时间也不短,觉得怎么样?”

“工头,都挺好的。”

“喔。”陈国立微张开嘴,又闭上,神色凝重地看向离三,又不说话。

“工头,你要没其它事,那我就先回去了,手头还有一些活没做完,不能老麻烦四哥他们。”

陈国立摇了摇手,“你不用回去了,我已经安排人顶你的班了。”

“是吗?”离三挑了下眉。

“你还记得上回请大家伙喝酒的张总吗?”陈国立说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记得。”

“那你还记得上回喝酒吃饭的饭摊吗?”

离三点点头,尽管纳闷,但没有问出口,只等陈国立主动讲明。

“嗯,你现在就去那个地方,晚上张总说想请你单独吃饭。”陈国立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口吻说。“你赶紧收拾一下,穿一身干净的衣服就过去,不要让张总他久等了。”

“哎!”离三知道他不能推辞,答应下来。

“等一下。”

陈国立叫住了刚转过身的离三,从自己的皮包里取出一封不薄的红包。他一边递给离三,一边说:“这救命之情啊,张总表了他的心意,工头我这边也不好不表意思。只是工钱,不能再给你涨了,再涨其他弟兄会有异议,只好委屈你收下这钱,虽然不比张总的多,但你也别嫌弃,拿着。”

离三迟疑地站着,没有见钱眼开,不管不顾地立刻收下。他抬起头,坚定地拒绝:“工头,情我领了,但这钱我不能收。”

“为什么?”

“工头,比起我救你,你能收下我们李家村这些人,愿意在城里给一碗饭吃,这恩情对于我,可要大得很。”离三推了推递钱的手。“我离三虽然穷,但明事理,哪里能向你要什么好处?”

“这算个屁的恩情!要真论起来,还应该是叔感谢你们。”

陈国立摆摆手,“你不知道,年初的时候,沪市这正闹民工荒,叔的工地那会儿非但招不到人,好些老人更奔着回家种田,要不然咋能让土子这个瓜娃子回乡招工。“

“嘿,原本只想你们几个凑个数,干干杂活,没成想你们还挺行。这不算下来,按进度这工程应该能准时完成,也就不用老叔按合同赔钱啦!”

陈国立拍了拍离三的手背,“所以啊,甭跟老叔客套,叫你拿着你就拿着,你陈叔我还不是小气人!”说着,把离三的手腕轻轻一翻,把红包硬塞到手里。

“那行,工头,那我就收下。”离三看推辞不掉,便收下了,直接揣进裤兜里,没有冒冒失失地打开信封清点一番多少。

“行了,叔也就这俩事。”陈国立挥了挥手,“你走吧。记得啊,去饭摊前,把身上的这脏泥油污好好洗洗,别顶着这身埋汰了张总。”

“行。”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陈国立从皮包里取出厚厚的一包纸,包裹不严的报纸缝里露出百钞才有的红色,他轻轻颠了颠,喃喃道:“奇了怪,张总不是给过他一回了,怎么又交代给他一万?”

对此,陈国立是百思不得其解,却在不解中,含着笑把钱放入自己的皮包。

“一个农民工,要这么多钱干啥,给个一千打发就行啦!”他如是想,也如是做。

殊不知,这钱有着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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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下雨前

到的时候,摊子才刚刚铺开,摊主夫妻把桌椅板凳全一字排开。

过了五分钟,下午四点四十七分,摊上除了摊主夫妻跟离三,空无一人。

离三坐在一张板凳上静静地等候,头顶上的天阴沉沉的,看样子龙王要施一场雨。

他抬头望着天,距离饭摊不远处的有几个人望着他。

他们都坐在停靠马路边的车里,车窗已经摇了下来,其中领头的一辆白色桑塔纳轿车里,广播正播送着:“……气象台5月23日下午5点发布未来48小时天气预报。今天夜间有大雨或暴雨……”

坐在轿车后车座的,是已经从五旗大楼谈判回来的苟威和张弛。他们坐在一起,面和心不和,但心照不宣地都看向窗外。

许久,终于,沉闷的气氛给苟威的东北口音打破。

“妈拉个巴子,张弛你这、逼挺牛的啊,竟然能请动买办给你撑腰。”他骂咧道。

张弛不客气地回道:“狗犊子,你娘、的别以为跟军爷沾点亲带点故,就觉着可以在沪市随便横。谁他、妈在沪市里混会没人脉!告诉你,今天要不是看在北洋集团撮合的份上,你想约老子谈判议和,除非从我身上跨过去!”

“哼,你以为老子不敢啊!你该庆幸这是在沪市,搁东北那地,你小子想跟老子和谈,根本不够格!”

苟威人称为“虎哨子”,其行事风格自当粗鲁莽撞。所幸两人刚刚说和,两家不至于马上翻脸。

然而,对于苟威,比起谈判让步,他这头从东北跑了千里来吃肉的野狼,保持着东北那嘎达的野性,更喜欢直接粗暴,更热衷一个站着,一个倒下,输者滚蛋,赢者通吃。

而且,虽说这次的谈判,他的的确确仗北洋集团的势占了便宜,可说到底是借人家的势,自己没动刀没动枪,露不开膀子显露一把,心里耿耿于怀,特别是他已经认定自己工地的事故是张弛搞出来的,这窝囊,他咽不下。

“废什么话!赶紧叫你的人把事做了,老子我一刻都不想跟你多呆。”

八九十年代靠在温瓯、闽建跑船发家的张弛,心底还是以发财为第一要义,对于争强斗狠从来是反感,更别说讨不到一点儿好处。他在早上的谈判桌上,当着两位江湖大哥的面保证了不插手宝山近来一起三家连锁绿色超市建设的投标,也同样为自己谋求到了一丝甜头——祥和家园第三期。

为此,张弛对苟威提的其它一些小条件,可以无不答应,包括舍下他的救命恩人,任凭苟威随意处置。

“这就是给你挡灾那人。”

苟威指了指离三的身影,冷笑道:“诶,张小子,够狠的,我可听说他是救了你的命,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咋滴,为了吃下三期的地基,连恩情道义都不顾啦,就这么把恩人卖咧?”

“恩什么恩,恩我早就报了。”张弛面色铁青,“那小子也领情,这叫两清,老子可不再欠他什么,凭什么为了他把到嘴的肥肉喂到你手里!”

尽管听上去似乎是忘恩负义,可商人就是商人,何况是一名跑江湖走黑白的商人。他的良心,早就陷进贫穷的泥坑里,爬出来的时候一身的脏,使得他觉得三千块跟翻倍的工资便足以了结这段恩情,觉得一万块便能买下离三这条命。

苟威嗤笑着,毫不掩饰对张弛的鄙夷,连救命恩人都说卖就卖,这人可不咋滴,估计没啥事干不出来。他再瞧瞧离三,可惜道:“多好的一娃娃,要搁我工地替我消去那灾,老子非重重地栽培他,可惜啊,投错了人,这就是命呐!”

张弛听出了话外音,不耐烦道:“喂,狗犊子,你阴阳怪气够了没,赶紧的把事情结了。”

苟威是一有机会便讥讽:“哟,真新鲜,我这寻仇报复的都不急,你个害人的蔫坏倒先急着斩草灭种。”

“得,那咱就帮你小子拔拔歪草。”他笑嘻嘻道。

“慢着!”张弛突然阻止苟威。

“咋啦,良心发现,想救人?嘿,张小子,你要想救人也行,不过这价可就不是之前那价。”

“滚,老子只是提醒你,呆会儿让你的人下手轻一点,别把人整死了给我惹出麻烦。万一公安查起来,找到我这,我绝不会替你兜着。”

“嘁,这事?这事还要你教老子,老子当年玩卡簧的时候,你小子还在船上玩虾呢!”

苟威瘪瘪嘴,伸手正要打开门,只见一袭红衣的一女盈盈向饭摊那走去,他不禁瞳孔一缩,扭头看向张弛问:“坏了,花姐怎么来了?”

张弛闻言,不再留给苟威一后脑勺,他转过身,定睛望向窗外,吹了口哨揶揄道:“哈哈,八成是花姐听你要搞一个农民工,可怜了怕你弄出人命,特意留下来盯着你呗!”

坐在副驾驶座的小凤雏摸了摸自己的胡须,附和道:“把头,也不是没这可能。”

“艹!”

苟威撇着嘴暗中磨牙,他磨了一阵,无奈道:“娘、的,花姐定在这里,还真娘的不好下死手。”

小凤雏请示道:“把头,咱该咋整?”

“还能咋整!娘妈的,就看花姐面上打个折,轻饶这小子,两条胳膊、两条腿吧。”苟威一想到不能把离三碎尸万段,火气不由上来。

小凤雏一挑眉,建议道:“把头,那这事得有人主持,不能由着愣头青胡来。”

“叫马脸去镇场子。等等—”

苟威刚说,又摆摆手,补充道:“算了,再叫菜刀一块去。跟他们讲,都注意点,能不用家伙就不用家伙,手上也留个轻重,给他剩条命,别到时被花姐告到萧爷那去,说老子仗势欺人,欺负小老百姓。”

一提到“萧爷”,小凤雏就猛地打颤,使劲点头赞成:“把头您说得对。真闹出个好歹,被警察查是小,让花姐告到萧爷那,那可要严重多了。”

张弛笑嘻嘻道:“呦,狗犊子,能耐啊!一工人,你派‘十三太保’去对付,你不怕传出去丢人啊?”

苟威鼻子里哼出一口气,狼目一张,打发道:“滚下车回你公司去。老子办事,还轮不着你屁话!”

张弛不在乎苟威的言语态度,扬起嘴角坏笑了一下,下车前又有意提醒了一句:“哎,狗犊子,处理完了记得打120,医药费说好的,你出啊!”

“行,不过那小子如果去医院半道挺不过来,殡仪馆的钱,嘿,老子可不买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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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骨头

“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徐汗青的腰间包上别着收音机,双手反剪于背后,步履轻悠,边嘴上哼着,边施施然走向约定时间等候在路边的大众辉腾。

“嗯?”徐汗青挑了挑眉,只见笔直伫立的小胡不同寻常,并没有及时为自己打开车门,而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一方。

他顺着小胡的方向一瞅,问道:“看什么呢?”

“喔,老爷。”

一听到熟悉的声音,小胡当即回过神,忙不迭地面向老人,三步并两步上前为他打开车门,一面把手放在车门沿上避免触碰到头,一面毕恭毕敬地回答:“老爷,常去您那的年轻人似乎遇上麻烦了。”

“噢!”

徐汗青年纪虽大,但两撇眉毛依旧常青,乌黑如墨。此时一听,他惊讶地两撇眉毛上扬,轻呼了一声,仔细往小胡所指的方向一看,只见扎了五六个棚子的小饭摊,此时乌压压的一片都是人,而被人群包围住的则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嚯,一、二、三……十七个,这架势,看来这傻小子祸闯的不小嘛!”他微惊道。

“老爷,那帮人显然是硬茬子,小伙子八成应付不来,您看,要不要帮帮他?“

小胡对离三的第一印象不差,加上一段时间的观察,越来越觉得他是一个勤奋吃苦的可造之材,不应该就这么给混子地痞扼杀了,因此故意多一句嘴请示老人,实际上有出手相助的打算。

“帮他?不,不,帮过他不代表总是帮他,不能因为对他感兴趣就一帮再帮,天底下没这样的道理。”

徐汗青摆摆手,慈祥的目光眨眼间变得犀利尖锐,他低沉了说了一句:“《目送》里有句话很好啊,‘有的关,只能一个人过。’过不过去,看他自己。像我这种老头子,也就是目送,目送他成功,目送他失败,不再是送他前程,送他上青云喽。”

与此同时,嘎吱,满脸横肉的马脸随便拉了一张塑料凳,两肩一高一低地坐在了离三的对面,周围十多个混子在他的眼色下,三三两两坐了几桌。

看他们的眼神,离三想都不必想,一看便知道这群恶狗是冲他的,只是他微微疑惑,这狗是谁放的,是张弛,还是另有他人?

哎呦,坏了!

摊主一看打着赤膊纹着身,面相一个个凶样,心里急了。他做的是小本买卖,一天出摊挣不到钱,那可容易赔本,而这些个社会混子是最会赊账欠账赖账,甚至反过来向你讨账。但尽管心里不乐意不待见,可他胆小怕事,只好迎难而上,不得不接待。

“几位大哥,我们这个摊子,是刘哥罩着的。”他哆哆嗦嗦地拿着一包拆封的烟,亮明场子。

与马脸并肩眉清目秀的菜刀,在十三太保里,脾气算最好,待人和气,讲几分道理,分得清轻重。也因为此,苟威才放心派他主持这回事。他斜着眼睛,笑眯眯地瞅向双腿发抖的摊主:“老板,你看咱们几个像是缺你这仨瓜俩枣的人吗?”

摊主见菜刀不收下烟,又看他没有地痞的匪气,一时疑惑道:“不收保护费,那你们来是?”

马脸双指在折叠桌上敲了敲:“来这还能干嘛,当然是吃饭。怎么,送生意给你你不欢迎吗?”

“欢……欢迎,当然欢迎。”

摊主强颜欢笑,说话都结巴了,他不管菜刀收不收,直接把孝敬的烟拍在菜刀、马脸面前,接着从围布口袋里取出圆柱笔和纸,张着哆嗦的嘴开口:“几……几位大哥,菜单在桌上,您几位想吃点啥?”

菜刀温和地说道:“怎么,老板,这么着急赶我们走吗?

“没,没。”

“老板,你先下去,我们还不饿,先借你的摊想说会儿话。等聊完了,弟兄们再看着点。”

“成成成,您几位慢聊。”摊主见惯了痞子流氓的嚣张粗鲁,头一回碰上对你礼貌的混子,心里愈发没底,早想寻个由头避避。

摊主前脚刚走,暴躁的马脸登时一脚踩在塑料椅上,身体前倾,两只冒着凶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离三,指着他的鼻子问道:“你就是离三?”

离三斜了眼马脸,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遍摊子的四周,看了看冲他来的究竟是什么货色。

“瘪犊子,问你话呢,哑巴啦!”马脸瞧他不答应,以为轻视自己,火气瞬间上来,抬起胳膊就想扇他一巴掌。

“马脸!”

菜刀一把抓住他的手,摇了摇头,本着先礼后兵,摆出一张友善的脸问道:“你是离三?”

离三仍不回答,眼睛来回地瞄向面前的黑白无常。

“哑巴?”菜刀的笑容慢慢地消失,“还是他吗的装聋作哑?”

马脸摸了摸下巴,砸吧嘴道:“别是姓张的敷衍大哥,找个假货充数。”

“找认识的一瞅不就清楚了。”菜刀阴沉着脸,“那个梁二柱子,滚过来认认,这人是不是你说的‘李三’!”

“他就是离三!”

出声的,是已经被开除的梁田。此时,他和吴能二人也混在人群堆里,一是叫来认人,就是防着张弛耍诈找个替死鬼;二是主动请缨,想亲手教训收拾这个害自己被开除的“祸害”。

离三看见了梁田,心中有数,不慌不忙地说:“原来你们是他找来寻仇的?”

“呦,不是哑巴。”马脸冷笑道。

“两位大哥,这小子就是个‘祸害’,就是他祸害了你们工地。”梁田唯恐天下不乱,临时又编了一句瞎话。

“是吗?”

菜刀反过身,回看离三,只见被包围的他仍气定神闲,从容不迫,既意外也好奇,产生了兴趣,闲来没事多聊几句,并不急着马上执行苟威的命令。

“你刚刚话对了一半。找你是算一笔账,但这兔崽子可不配叫动我们。”他说着,一把把套近乎的梁田推到一旁。

“我和你们有仇?”离三与其盯着凶神恶煞的马脸,宁愿看向笑里藏刀的菜刀。

菜刀笑了笑:“有仇。”

“那这仇看来挺大的,需要这阵势,你们是想要我的命?”

马脸狞笑说:“算你小子福大,上面有人可怜,只许取你半条狗命。”

“半条命?“离三扬起嘴唇,”既然都要我半条命,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我怎么得罪你们了?”

马脸吼道:“你他、妈做了什么,心里没点逼数嘛!”

“是啊,没点逼数吗!”手下人异口同声,跟着起哄。这阵势,是个腿软已经肝胆俱裂,然而离三却不怯场。

菜刀看在眼里,不禁意外,心里多高看了他一点,答复道:“行,是条汉子,那就让你弄个明白,记得你工地的事故不?”

离三点点头:“记得,我化解的。”

“就因为你救场,张弛,就是你那张总,现在人还像蚱蜢似的蹦跶着。”菜刀语气里透着怪罪。

“救人,还有对错?”离三自嘲道。

菜刀的笑突然阴下来:“可惜你救错了人,有人不希望他蹦跶。”

离三无奈地一笑,叹气道:“原来不是意外,真是人为。唉,看来好心惹了祸事。”

“好人就没几个好报。兄弟,你既然要当好人,替人挡了劫,那你就送佛送到西,替他全受着吧。”

离三再一次环视了一圈,幽幽地问:“怎么个应法?”

“好说。血光之灾嘛,就该有人出点血。”

菜刀拿出一根烟,嗅了嗅烟草味:“你只要配合,我们不为难你,就一会儿工夫,也不用刀枪棍棒之类的家伙事,只是拳打脚踢。放心,看在你和我对话这份冷静的份上,我敬你是一条汉子,我菜刀保证不会让你太痛苦,一下便让你晕过去,等打完了再找救护车送你去医院。是要运气好,兴许留不下什么残疾后遗症,怎么样,够仁义了吧?”

“打了人,还得感谢你仁义?”离三噗嗤一笑,在这档口竟还开起玩笑:“只是拳打脚踢一顿,好像流不出多少血,你们怎么交差?”

马脸邪笑道:“嘿,你他、妈牛逼啊,还笑得出来。哼,老子今天不要你的血,老子要你两条胳膊、两条腿!”

离三不畏强暴,即便是如此口气的威胁,他面带微笑,憨相十足道:“要我两条胳膊,两条腿?”

“哈哈,是啊,老子今天就当回活菩萨,只要你两腿胳膊、两条腿。”马脸指着离三的鼻子,威风凛凛。

离三拍了拍胳膊,拍了拍腿,“可我两条胳膊、两条腿都连在身上,给不了你们。”

见他脸上没有丝毫的畏惧,菜刀嘴角一抽一抽,把烟掰折了两半,语气里多了几分狠厉:“劝你放聪明点。要是不配合的话,哼哼,那我就没法保证我这帮兄弟下手轻重了。到时候,你是死是活,就看你自个命硬不硬了。”

马脸翘起大拇指往身后隔一条街比划:“小样,别跟老子耍嘴皮子,这回算便宜你啦,大哥只要你两条胳膊、两条腿!不过现在嘛,先给老子我跪下,看见没有,朝那边,那辆白色的桑塔纳磕上五个响头,给里面的人赔个不是,然后再磕五个头,感谢他不杀之恩。”

跪下,磕头?

打踏入沪市的第一天,离三就在心里暗暗许下”不低头“的誓言,这是他的逆鳞。如今,竟有人让他跪地低头,他面无表情,含笑道:“磕头?要不要也给你们磕?”

“哈哈,妈、的,想不到还有人喜欢磕头的。行,你小子喜欢,就先向老大磕10个。至于咱们,少点,这里十五个人,哈哈,你一人磕5个。”

马脸一副嘚瑟样。

“真还别说,他们等会儿就像打儿子一样打你,还真是你的爹呀!你磕几个头,哈哈,也应该的。”

“哈哈!”饭摊顿时哄堂大笑起来。

有人起哄地叫嚷说:“马哥这话说得对,老子就是你爹!”

有的干脆变本加厉:“马哥,干脆让他钻咱们裤裆得了,我好久没见人钻裤裆了!”

马脸嬉皮笑脸地和他们挤眉弄眼,然后转过头看向离三:“怎么着,你丫做不做?”

离三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只是视线由菜刀移向了马脸。这张不可一世的嘴脸,他感觉仿佛又回到高一——那才是上县高中不到五天,放学回家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阴沉,天是灰的,路是灰的,他的面前站着和此刻一样,黑压压一片混子。

当时,打完架的他数过,躺在地上的有二十七个,枪刺十三把,刮刀、钢管各十把,另外有四把卡簧。那时,追到他高中来寻仇的,扬名的,一拨接一拨,离三从不好汉不吃眼前亏,更不会跪地求饶。

现在,才区区十七个人,就想让他跪下这双男儿的膝盖,怕是他的拳头不答应!

而他的骨头,更不答应,这可是李家的骨头。

外公在世的时候,尚年幼的离三读二十四史的时候,迷迷糊糊地问他,到底大丈夫、大英雄是要“能屈能伸”,还是“膝下有黄金”,他只说了寥寥的几个词。而其中之一,便有“骨头”。

“三儿,人,就是骨头、血肉做的。没了血肉,死了,二十年后照样是条顶天立地的好汉,可要是没了骨头,那就是一滩只有血水的肉泥,谁都能捏扁搓圆喽,谁都能随随便便踩上一脚,那就不是贱骨头,贱骨头起码有骨头,这叫烂泥,一地彻头彻尾的烂泥。记住喽,烂泥永远扶不上墙!”

外公如是说,离三如是做。他有拳头,也有骨头。

“大哥,咱别跟他废话了,干他狗、娘养的!”梁田生性争强斗狠,又记恨离三,他早按耐不住,卷起袖口,抄起塑料椅子就往前走,看脸上的神情就猜到是想动手报复离三。

吴能一起穿过人群,叫嚣道:“是啊,甭白肉了,让我们俩先怼他这鳖孙!”

然而,砰的一声,梁田、吴能两人的嚣张没能继续挂在嘴上,恰恰相反,他们眼冒金星,像蔫坏的秧苗似的渐渐萎缩,身体摇摇晃晃,脚步踉踉跄跄,摆了三下,相继倒了大街上,只剩下微弱的呼吸。

“嚯,瞧不出你丫还是个练家子!”一旁看戏的马脸咋舌道。

动手的当然是离三,仅一照面的工夫,他左右脚连发的两记气大力沉的踹腿,迅雷不及掩耳,结结实实地踹在梁田、吴能的肚子,以一腿之威,尤其是留情的三分力气,便让梁田、吴能两个放肆的小人倒了下去,彻底闭上了嘴。

不过由此,饭摊的气氛陡然紧张,大有剑拔弩张之势。

菜刀终于收起了他伪装的笑容,眼含凶光道:“怎么,想练练?”

“还是换个地方吧。小摊的老板不容易,把这里的桌椅打碎了,他没法做生意。”离三在这种严重的情况下,居然还有心思替人着想。

马脸捏了捏硬邦邦的拳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同时,仰天狂笑道:“好。来沪市这么久,可算有个硬骨头能让老子打折了,哈哈!”

这一句,这一笑,守在饭摊的其他混子一瞬间,齐刷刷地都站了起来,两目死死盯着离三。

菜刀也不废话,他啪的一声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冲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饭摊夫妻大吼了一句。

“老板,点菜,给我上一盘菜刀,我要打包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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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红衣

轰隆!

雨尚未下,雷擂鼓作响。

忽明忽暗之间,面对手持凶器的混子,面临以少对多的局面,离三孤零零地站在黑漆的街上。

因为拉闸限电,此时,整一排路灯没有一盏亮光。

唯一泛光的,是马脸的打火机。他在指间旋转把玩着打火机,火光在漆黑之中忽闪忽灭,叮叮的金属清脆声,仿佛在为即将而来的血腥提前伴奏。

叮叮,钢管、尖刀同时碰撞地发出声,面前乌压压的十几个人,张牙舞爪,虎视眈眈。

“妈、的,兄弟们,这小样说自个是练家子。呵,练家子牛、逼啊,咱们不照样掀翻了十几个。”

马脸站在人群最后压阵。在行动前,他习惯说一两句话,激励士气。

“弟兄们,上,给老子砍了他!”

马脸一声令下,刀口舔血的混子流氓怒吼一声,一个箭步冲了上去,跑步如风,活脱脱像一群给猎人解了绳套的凶恶猎狗。

离三先是静静地站着,等他们距离自己只有四五步的时候,他动了,却不是迎面而上,竟转过身,拔腿便跑。

菜刀一瞧他的动作,立马骂道:“艹,他丫要跑!”

“娘、的,他敢耍咱们!弟兄们,别让他跑了,追上去砍死他!”马脸怒吼了一句,不再隔岸观火,跟着人群冲了上去。

嚯嚓!

闪电划过天际,像要把乌黑一片的云团撕裂成碎片。

底下十几个混子流氓,穷追不舍,像饿狗般,想必一追到逃跑的离三,便像对待云团一下撕扯咬碎了他。他们一个个样子凶狠,眼里泛着红光,在奔驰的过程中,气势汹汹,喊杀声震天。

“别跑!”

“别跑!”

马脸大步跑,可仍然落后离三五六个身位,死活追不上去。他呼哧从嘴里冒气:“妈、的,敢唬弄你马爷!抓住了非挑了他手筋脚筋不可。”

骂咧完一句,心里又嘀咕,他、妈的。这孙子熊包归熊包,跑得倒真他娘、的快。这么多人,一个还没追上。

在不远处打算亲眼目睹惨状的苟威,啪的一声重重地拍在桑塔纳车顶。

他顺着车头灯照射的方向,手一台,手指一指,愤怒道:“妈拉个巴子,不能让他真给跑了,不然传出去,老子,跟你们可没脸在沪市混下去了!”

自言自语了一句,他转回身,面朝十一个站成一排的弟兄,冲最中央的,也是最其貌不扬的一削瘦的矮个说:“叔宝,你带着弟兄把他给老子截住,别把他放跑喽!”

矮个的叔宝微微点头,他是苟威手下的头号战将,“太保”的名号,一多半得益于他拼杀出来的名堂。在十三太保里,兴许由于个头矮骨头瘦,不起眼,看上去不是最勇猛,武力值最高的,但论起十三人里谁最狠毒阴损,非他莫属。也仰仗他,苟威如添一翼,无论是在东北,间或是沪市的江湖都吃得了鱼虾。

“放心,大哥,他今天哪也去不了,只能躺担架,要么躺棺材。”

叔宝二话不说拉开车门钻进另一个桑塔纳,头伸出窗外冲十人喊话:“家伙事都准备好,咱们开车堵住路口等着他。”

轰隆,轰隆!

在雷电的千呼万唤下,雨应声而至。

哗啦,哗啦,一开始便下得很大,像极了天河决堤,天上的水自破开的口子里正流泻而下。

踏踏,踏踏!

离三脚踩在坑洼不平的路上,身上单薄的衣服渐渐淋湿,他依然在跑,也许在后面追逐的人看来,他这是逃跑,可在一边偷偷看热闹的徐汗青跟小胡,却另有看法。

“雨下得挺及时。”徐汗青远望为躲雨四散逃窜的路人,抬起手臂,任雨水滴落在手上。

看着越渐空旷的街道,小胡微笑着说:“老爷说的在理。和不长眼的刀子一比,被雨淋湿还真不算什么。”

小胡为徐汗青打着伞,可即便如此,依然有斜飞的雨滴落在老人的身上,他不无担忧地建议道:“老爷,外面雨大,要不您还是上车吧?”

徐汗青抬起手指,虚指向移动着的离三说:“这雨下得太大,灯又不亮,到车里是什么都看不清楚。”

“老爷,要不您还是先上车坐一会儿吧?”小胡继续劝道,“这架,恐怕一时还打不起来。”

“喔,何以见得?”徐汗青斜视着小胡,笑问道。

既然劝不动老人,小胡干脆人往前多站了两步,用身体替他挡住了一些风雨。“老爷,这小伙子挺聪明的,在这种情况还能想到战术后撤。”

“他这狼狈相,不是在逃命吗,哪里看出来是战术后撤?”

小胡坦言说:“老爷,您可以看他跑步的速率和动作。”

“这里面能看出什么?”徐汗青粗粗地看了眼。

小胡跟了老人的时间不短,太了解徐汗青的脾性,从神色上便清楚他是装糊涂,他不戳破,顺着继续说:“老爷,您瞧,像一般被十几个人追砍,如果是逃命的话,慌里慌神,哪里顾得上回头,逃跑都来不及。可您看他,不仅回头,而且人一旦离他近了速度便加快,离他远了又放慢,显然是刻意的。而且您看他保持的距离,一直是五六个身位为准,这样既能够保证自己的安全,避免给钝器砸到,又能够避免他们脱钩,紧紧地跟上。”

“你的意思,他不但没想逃,反倒想解决了他们?”

“是的,老爷。”

徐汗青好奇道:“你瞧他行吗?”

“应该行。”小胡点点头,“老爷,您看他选的这个地方很好。瞧,一条街,三个小巷连着,可以来回穿梭。他完全可以利用地形,通过穿插兜转拉长他们的队伍,肥的拖瘦了,瘦的拖累了,逐步地把队伍割裂成好几截,再迂回伏击,分而歼之。您看,是不是有一些混子速度慢下来落后了?”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这兔崽子,倒灵活地用起战法了!”

两人说话间,不远处的街上灯火通亮,有电了。

小胡站在两三层高的地方,凝视着在灯光水影中穿梭的离三,担忧道:“只是光这样还不行。游击,讲究机动中寻求战机,游而不击,这……”

徐汗青看出他的心思,瞥了一眼说:“怎么,你还是想帮帮他?”

“是,老爷。这孩子真不错,是块好料,我不忍心就这么眼睁睁看他被这帮王八蛋糟蹋了。”

小胡不违心地说道,他的确越来越想帮帮这孩子,一开始或许出于对他勤奋刻苦的欣赏,现在更多的是对他无师自通所采取的战术而刮目相看。

“还是那句话,有的关,只能他一个人闯。”

徐汗青固执地不让小胡插手。

“倘若这一小劫他都经受不起,将来到了更大的舞台,又怎么抵抗得了那么多的大风大浪。”

“老爷,您看!”

小胡突然手指一指,只见在离三前方不远有一名打着伞的人在信步游荡,看衣着打扮,似乎是一个女人。

而所指的人,也的确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穿着一袭大红长裙的女人。

此刻,她正挽着裙角,高跟鞋蹬蹬踩在一淌一淌的水洼里,一点儿不介意光滑的肌肤上沾上泥垢脏水。她慢悠悠地走着,像一个天真的女孩般在雨中散步,一步一步迎面向离三那边款款走去,仿佛耳听不见喊的震天响的粗话恶语,仿佛眼看不见跑的水花四溅的混子们,一直走,不带一丝恐惧。

踏踏!

离三脚踩在坑洼的小路上,一脚下去,刚踩出的水花还没来得及飞溅在裤腿上,他人已经出现在前方,又踩出一个水花。

很快地,他与那红衣女擦肩而过。

“咦?”红衣女惊异地看了他一眼。

“嗯?”自顾不暇的离三竟回眸了一眼。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他们两人都相继停在了这场风雨中。

一瞧离三立足,小胡脱口而出:“不好,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停下,他们队伍还没彻底脱节!”

徐汗青登时紧锁眉头,尽管和离三相处的时间不长,然而从自己这双火眼金睛里,至少他看明白离三停下来的用意。

“臭小子,这个时候还想着怜香惜玉!”

徐汗青嘴上不饶人,可他清楚离三不是出于红衣的是女人,而是红衣的是一个无辜的路人。一时间,原本轻松的老人,瞬间不轻松了,他心里一紧,不安的情绪慢慢笼罩着他,他实在不清楚离三拳脚,也不清楚他能不能应付十倍于他的敌人。

于是乎,他需要一个参考,便问道:“小胡,让你干掉这十几个,有把握吗?”

小胡语气肯定地回答:“老爷,我配着枪。”

“要是没枪呢?”

“五六成。而且——”

小胡沉吟了一下,不确定地说:“第一招一定要快,要准,要一下子能夺到一把武器……”

“但最重要的,是不能给包围住,一旦遭到包围,那就一分胜算都没有。”他最后斩钉截铁道。

“连你这个东方神剑的退伍特种兵也没办法?”徐汗青有点忍耐不住自己的焦虑,竟迁怒于小胡,瞪了他一眼。

小胡叹了一口气:“老爷,特种兵也不是天兵天将,何况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手啊!这种情况,就算是换成叶楚河,恐怕不见得全身而退。“

一听到“叶楚河”的名头,徐汗青眉毛一扬:“连叶楚河也不能?”

小胡苦笑道:“老爷,这毕竟不是拍电影,械斗是不按事先约定好的套路出招。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也不一定,狭路相逢勇者胜,寻常打架斗殴,其实最讲究的是气势。现在,得看那小伙子他爆发出多强的气势,能不能一下子震慑住他们!”

是吗?徐汗青满目担忧,看来被离三这一顿足的善意打动,不禁松动了口:“现在赶过去,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老爷,他已经上了。”小胡叹了口气,满脸遗憾。

话一刚落,驻足的离三,在与红衣女又一次的对视后,忽然跑了起来,只是这次,不同于上次,他没有转身而“逃”,而是迎着扑面而来的敌人,赤手空拳却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像以身饲虎。

踏,踏!

红衣女略歪着头,看离三又从自己身边穿过,红唇微张,为他出乎意料的举动感到惊异。

他的动机何在?

是见义勇为,还是英雄救美?

望着他的背影,红衣女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自言自语道:“我有这么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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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战地的“花”

美人有多美,在离三看来,除了沈清曼,无论名花野花,都一个样,一个香。

但打陕北来的冷娃,且不论是不是英雄,在一袭红衣飘然的女人看来,他至少是一条好汉。

离三毫不畏惧,迎面冲入绿眼凶光的狼群里,像《亮剑》里的孙德胜,断臂匹马,面对无数倍的鬼子,吼着:“骑兵连,进攻!”

只是不同于悲壮的英雄,一言不发的他,毫无视死如归的觉悟,幽深的眼眸里,此刻,闪烁的是凯旋而回的耀光。

“啊!”

冲在最前头的年轻小伙子,与离三面对着面,他大喊大叫的同时,右手握着的一把8寸长的西瓜刀瞬间挥动。

唰!锋利的刀横切过落下来的每一滴雨点,径直砍来。

“呀!”

利刃迅猛挥舞的刹那,小伙子的左右两侧,忽地又蹿出两个年级相仿的杨梅头,他们各自抄着一根手臂粗的钢管,盯准了离三的软肋,砸了下去。

电光火石间,如同小胡讲的,以一敌多,第一招最为关键。

而离三的第一招,和王牌特种兵推测的截然不同,他既非躲闪挪移,也不夺械招架,他以攻为守,在白刃相接间,不是上三路,是对下三路出了奇异乃至滑稽的脚法——

亲眼目睹的红衣女,直到了12月当观看《功夫》的首映,在看到荧屏里星爷踩脚丫的动作,她不免地惊呼,这一幕如此地熟悉,竟然跟离三制敌的招式如出一辙。

滑稽,但有效。没错,就是踩脚丫!

然而,不通拳脚功夫的花姐显然只肤浅地看到了表面的皮毛,至少在武行里,它源自少林十二谭腿里的“踩腿“。

咔嚓,当离三的脚踩在人脚面上时,于雨声中,仿佛真能听到了骨裂的声音。

“啊!”

惨叫瞬间便至,第一个应声倒下的,是冲在最前面的。

“啊,啊!”

伴随前后两声,第二个、第三个跟着接连倒下。

砰,他们或斜着或背着地栽在水泊里,像巨石扔进池塘里扑通振响,啪的一声水花随之四溅。

踏踏,离三踩水的声音像极了骁勇善战的猛将胯下骏马奔驰的踢踏声,而在他迎敌时,或绷直或弯曲的腿脚,又成了他手里耍着的枪矛,回环转折,在纷纷而下的雨中,居然在半空踢出了花。

但非花拳绣腿里的“花”,而是南拳北腿里的“腿”!

砰,手是两扇门,全凭腿打人。

弹腿、踩腿、截腿、摆腿、鞭腿,十二潭腿,配合上专攻上三路的罗汉拳,在一帮只会舞刀弄枪耍狠的混子眼里,活脱脱一位人见人怕的鬼见愁,纵然离三是赤手空拳,可这拳里的寸劲可是天下独步的崩拳劲。

砰!

四个混子像倒栽葱般瞬间被击倒,接二连三,摔在水泊的刹那间溅起的花,犹如幼年时小石头飞水面似的,那泛起的涟漪一圈一圈,那扩散的波纹一个一个,而且还有痛叫呻吟伴奏。

“高手!”

菜刀瞪大了眼睛,想不到用什么词描述,只好如此概括。

“妈、的,不是一般的练家子。菜刀,这回硬茬够……够硬的!”

眼见离三所到之处,人仰马翻,马脸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喉结上下游动了三四回,犹豫道:“要不,咱们还是打电话叫叔宝一起来?”

菜刀同样为之惊愕,看着离三进退有度,该进攻时毫不拖泥带水,该后退是从不犹豫迟疑,仅仅靠一双腿,却硬生生使的刚猛霸道,压得苟威团伙里称得上善战的混子喘不过气来,打得他们节节败退,连连惨叫。见状,他心头不禁一颤,莫名地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打吧,我们不见得能收拾他。”菜刀喉咙也咕噜了一声。

“喂,大哥,我,马脸……”

就在通话时,轰隆又是一声巨响,雨越下越大,豆大的一滴滴雨点,像子弹结成的幕布一般,连成一张火力网,猛烈而飞快斜落而下,落在离三从地摊上花二十多买的白衬衫上。

除此之外,刚才激烈的打斗,十几个带家伙的,一人都近不了他的身,甚至一下都没有沾到他的衣。

“哎呦,哎呦!”不堪一击的混子流氓没了追逐时的疯狂,一个个现在捂着重创处,脸色苍白,神情痛苦。

然而时间,才过去短短七八分钟。

离三信步地从躺着的人堆里出来,他的神色轻松,似乎刚刚那盘只是开胃菜,不费吹灰的力气。

可偏偏是不费吹灰之力,使原本收起轻敌之心的菜刀心情愈发凝重,手里的菜刀更紧握了几分。

哗啦,离三站着潇潇暮雨中,缓缓地解开袖口的纽扣,任凭雨水从他的下颚、衬衫的衣角流下,目光炯炯,直直地盯着对面的菜刀、马脸,一声不吭,就这么盯着。

那眼神,比清凉的雨要寒上几分。

马脸的表情略显不自然,从鼻子轻哼一口闷气,看上去刚才那通电话是没少被苟威臭骂废物饭桶熊包。

他心里窝火,朝腰杆挺直的离三喊话道:“喂,你丫的牛叉就别跑,有本事等老子的人马到了再干一场!”

菜刀可没有马脸那样没皮没脸,但不像武侠小说里的那些正义之士,约架输了还能坦然面对,抱拳有礼地说一句“择日再战”。他就是一大混子,一个恶团伙下的金牌打手,不需要讲什么礼义廉耻。

隔着一帮躺在地上呻吟的人,离三望着叫嚣的马脸,他笑了笑,腿向后一步迈开,没有转身,而是正面朝前倒退,一步一步,小心提防着菜刀手里的菜刀,变成小李飞刀。

一直退到红衣女的旁边,离三瞥了眼红衣女,诧异道:“你还不走?”

“你还不走?”红衣女抿了抿红唇,调皮地眨了眨眼反问。

离三忠告说:“小姐,你留在这里很危险。”

“你还是先关心自己吧。他们的援兵马上就赶来,你要是现在还不赶紧跑,等会儿可没机会了。”

见她有恃无恐,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满不在乎,离三疑惑,也佩服,不禁称赞她的胆量。

“既然你知道,还是赶快离开吧,不然他们来了,说不定会误伤了你。”他劝道。

“误伤,你是在关心我吗?”红衣女笑眯眯地往他方向凑近,两人之间仅仅相隔一个拳头的距离。

随着她字正腔圆的北京腔呼出的热气,离三避让了三步,“小姐——”

“不要‘小姐’长‘小姐’短,这个词现在可不好听。叫我花姐,别人都是这样称呼。”

花姐秀眉一蹙,接着一扬,好奇地问:“你身手这么好,当过兵?”

离三摇了摇头,再三地好言劝告:“你赶紧走吧。一会儿他们来的人太多,我不一定能照看得了你。”

花姐笑靥如花,手掩着嘴道:“照看我,谁让你照看。咯咯,我这个人,从小到大就喜欢看打架,这回难得遇上,看完再说。”

“你还是别赶这趟热闹了。像他们这样的人,什么都可能做得出来。”

花姐翻了翻长长的睫毛,用事不关己的口气懒懒地说:“我跟你、跟他们又不认识,你们之间发生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只是图新鲜看个热闹,他们怎么会为难我?”

离三沉默了一下,严肃道:“既然和你无关,又何必为了热闹犯险。万一他们伤害你,你该怎么?”

“伤害我,为什么?”

“我死了,我伤了,你都是目击证人。”

“我不给你作证,不就好了。”花姐无辜地眨眨眼。

无情的话,并未使离三感到生气。他一笑而过:“最好他们在你这样保证后,会放过你。”

“他们就这么忍心威胁我一个弱女人吗?”

离三微嘲道:“你看起来并不弱,胆子比他们大多了。”

“听你的口气,果真那样,你真不管我?”

“看热闹,就不要怕事多。”

“你真的不管我?”花姐摸了摸自己娇嫩的脸蛋。“就坐视他们辣手摧花不管?”

离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从他若有所思中,似乎能看出回答。忽然,他问了一句:“你有手机吗?”

04年,已经不像八九十年代的大哥大、摩托罗拉328c掌中宝那样,手机的价格相对多元,低端有小灵通、贴牌机、山寨机,中高端也有htc、摩托罗拉、诺基亚之类。事实上,它已经逐步取代了传呼机的地位,成为现代城市中最主要的通讯工具。

“你要手机做什么?”

“你报警吧。”离三看了眼一块在雨中淋着的马脸、菜刀,“估计他们的人要一阵子才来,趁我还能托住他们一会儿,你报警吧。等警察一到,你就安全了,或许,顺便能把他们逮捕了。”

“你要我报警?”

花姐乍一听不免惊异,眨眼间笑得有点花枝乱颤,她很淑女地手掩着嘴,笑不露齿。

“我看报警就算了,不如你还是跑吧。跑了,你没事,爱热闹的我没热闹看了,走了自然也没事。”

离三诚恳地说:“跑了,他们就不向我报复?我喜欢踏踏实实地过过日子,不希望头上悬把刀,战战兢兢。”

“也是,他们记仇的很。你今天就算跑得了和尚,何况你这回打了人,无疑是在扇他们的脸,铁定跑不了庙,迟早还会找你算账。”

“所以我留下来,是别无选择。可小姐你不一样,你不该拿你自己冒这个险。”离三指了指小巷的入口,“还是进去吧,绕个远路出去,不要回头,就当你今天什么都没遇到看到。”

突然听见似曾相识的话,花姐抬头看清离三的脸,她猛地一惊:“你……你这张脸……哎,你姓什么?”

“我们似乎才有过一面?”离三皱了皱眉。

花姐端详了一下他的五官,直觉更像了两三分,语气加强三分地说:“你姓什么!”

“李。”

“李,你姓李?”花姐双手捂住自己的嘴,眼神迷离。“怎么会,那怎么会这么像?”

面对他这张脸酷似她的一位故人,一位她亏欠的故人,花姐无来由地生出几分愧疚,竟真地动起帮他的念头:“行吧,看你心肠不坏、想保护我的份上,你没事了,你走吧,赶快回工地去,这几天暂时先别出来。”

一听提到“工地”,与花姐萍水相逢的离三,不觉警惕道:“你到底是谁?”

“叔宝,就是他!”

恰不逢时,这会儿叔宝携其余十个太保浩浩荡荡地杀来,但举止上不甚重视,一个个一步三晃,晃晃悠悠,表情略显吊儿郎当。很明显,他们根本不相信马脸在电话里头的描述,一个建筑工人能是什么隐世高手,以为是小说呐!

“咦?”

“嘶!”

不过,在他们行进中,视线所到,见躺在地上的一个个,终于有眼力劲的几个率先清醒,而最先清醒的,便是领头的叔宝。

“打起精神,他不好对付,都别轻敌。”枯瘦矮小的叔宝来回瞄了一眼左右,提醒道。

一瞧十一人无形中的杀气,离三意动,他们哪怕不是习武之人,也必定身经恶战,都是打架的好手,当即下了决定,一把抓住可疑花姐的胳膊。

“呀!”

没等花姐反应过来,离三已经拉扯着她往一条巷子的深处跑。

“不好了,他跑了!”十三太保中的一人喊道。

“菜刀,马脸,你们他、妈的干啥呢,人丫的跑了!”喊话的人吼完,顿时改走为跑,穿过大队伍,第一个飞奔去追离三。

“还楞着干嘛,咱们也追!”叔宝扯着他尖锐的嗓音喊了一嗓。

跟随的另一人,望着一男一女的身影,琢磨着呢喃:“前面那女的,怎么越看越像北洋集团的花姐?”

“啥,花姐!哎呦,咋花姐跟男的在一块,这该咋弄,叔宝?”

“花姐跟那男的一起跑,叔宝,别是他们俩有啥关系吧?”

面对众人的疑惑,叔宝一边跑,一边说:“管他个啥,反正老大要他的命,咱们照办就是。记住,等会打起来,脑子都放灵光点。只许动李三,千万不能伤了花姐,一根毫毛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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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巷战

巷子里的安静,从离三闯入的一刻起,便荡然无存。

蹬蹬,高跟鞋在狂奔中发出的响声,无比清脆。

踏踏,花姐踩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没跑几步路,脚被咯得生疼,酸楚一阵接一阵袭来,却没有甩开离三的生拉硬拽,她不是因为害怕十三太保,而是此情此景何其相似,竟使得她一时间忘了抵抗。

像,太像了。

恍惚间,花姐陷入沉沉的回忆——那段不愿回想的过往——就像晶莹剔透的水晶球不慎摔碎的碎片,原本的完美因为裂缝横生,密密麻麻如蜈蚣般的伤痕奇丑无比,象征着不幸福。

然而,不同的是,那夜的雨,比这天的要小。那天的人,比这天的人要多。有人追,有人跑。

想着,前方的离三,在花姐的视线里,既像追逐的脸孔,又仿佛变成了被追逐的面孔,那个长得不一却行为一样的他,在这样一场惊心动魄的追逐中,拉着她的手正在逃离,逃离这场下碎片的雨。

咔!疾驰中一脚踩歪,左脚的鞋跟随即踩断了。

“啊!”

身体的失衡,使失神的花姐清醒,但已经反应太慢。她现在整个人正向前扑,再过两三秒肯定要摔在地上。

离三眼急,手快,当即运用太极的手法,将她的手腕一翻,花姐就像是在跳探戈般,身体旋了个圈,还没容她尖叫一声,他的另一只手巧妙又不失风度地托在她的侧腰,不占便宜。

“啊!”花姐被他顺势拉入怀中,惊呼了一声,同时,手里红色的伞脱落而飞,在半空打了两个旋,落在地上。

哗啦,之前滴雨不沾的花姐,此时一袭红裙浸了透,秀发也被打湿,略显狼狈。换作平时,一向以优雅示人的她或许会迁怒离三,然而此时拥在人怀里的她安安静静,安静地想着过往——十多年前,那个自己从青春烂漫向苦痛凄惨的转折点。

那一晚,同样有这么一个人,用这样的怀抱抱着她一起逃离着堵截。如今,她还在,那个人……

“别跑了,你放我下来吧。”花姐轻轻地说了一句。

离三微低下头,四目相对,只听花姐语气加重道:“放我下来。我说过你没事就一定没事,他们不可能伤害你了。”

离三拧了拧眉,“为什么?”

“因为他们怕我。”

花姐浅浅地一说,紧接着转向巷子里奔袭的十三太保,厉色道:“你们听好了,别追了,都站那里别动!”大喊的时候,那北京腔调听着就像个爷们,和爷们一样有劲儿。

“停下!”

冲在最前头的叔宝登时一立足,一抬手,身后面的十二太保步调齐整地立定,一盏盏幽暗的路灯照着巷子,他们齐刷刷地看向正面朝他们的离三,以及花姐。

“你们回去吧,给苟威传个话,这个人,我保下了。”

花姐一改刚才的娇容,眉宇间的英气使她飒爽十足。

“另外,以后都别找这个人的麻烦,他是我的人!”

你的人?离三一愣,露出吃惊的模样,那副憨相,直把花姐看乐了。

她伸着玉臂作势环住他的脖子:“怎么,说你是我的人,莫非你还不乐意?”

离三被这亲昵一激灵,抱她的双手猛一哆嗦,不由自主地一松,瞬间,花姐径自从他的怀里跌下。

“呀!”

陡然,花姐突然在半空中一个转体,像燕子般迅捷地划在离三的眼前。啪嗒,双脚稳稳地落地,披散在双肩的头发随之甩出了水。

好身手!离三一怔,就在疑惑之际,听见立在巷子另一头的叔宝喊道:“花姐,这么做怕不合适吧!”

“是啊,花姐,你这样让我们怎么跟大哥交代,跟躺在地上的弟兄怎么交代!”立在叔宝左手边的一名虎背熊腰的粗汉举起手中的刀,一面指向他们,一面大大咧咧道。

女人多变,身为女人的花姐对着离三就是晴天,朝着十三太保便是暴雨。

她横眉冷对,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口气说:“交代?苟头都不配让我给交代,凭你们也配!怎么,是我的话对你们不管用,还是说,你们不怕?”

菜刀不无担忧道:“看样子花姐是铁了心护他,这下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总不济不照顾花姐的面,得罪北洋集团吧。俗话说,胳膊拗不过大腿,依我看,要不就撤吧。”站在叔宝右手边第二位的中分男首先打退堂鼓。

“放他、妈的屁!哦,难道就怕得罪北洋集团,就忘了他得罪我们嘛!”粗汉果然够粗,说话不仅直,而且够莽。“不能让这小子这么平安出去,起码卸他一条胳膊,一条腿再说!”

“丁子,你丫的别太虎逼了。”

“呦,光头李,敢情你他、妈跟阿强一样,也怂啦!”丁子不愧对得起东北里“虎哨子”的意思,真可谓莽撞不计后果。

梳着中分的阿强弱弱地说道:“可她毕竟是花姐!”

丁子粗声粗气地说:“花姐咋啦,不就是萧爷的姘头嘛!老子偏不信了,卸了那小子一条胳膊,萧爷能拿俺咋滴,大不了老子这颗头给他赔礼!”

“叔宝,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随着光头李的一声,已经习惯拿不定主意一致听他发号施令的众人,目光一齐投向面无表情的叔宝。

“今天这事,张崽子也是知道的。就这样把人放了,没准他会到处放屁,嚷嚷大哥不行了,压不住一个民工,这不是败咱们的名声嘛,往后叫大哥、叫我们哪还有脸在沪市立足。不立足,咱们从哪能挣钱呢?”

叔宝说着扬起嘴角,在雨夜中看起来阴森森的。

“俗话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花姐,这是在杀我老爹老娘啊!”

阿强听出叔宝的意思,急切道:“可是动了花姐的指头,等于触了萧爷的眉头,那咱们离坟头也不远啊!”

“她刚才说什么来着,没听错好像说那小子是她的人,是吧?”叔宝把手放在耳边,作聆听状,神经兮兮。

其余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点头,异口同声说:“是啊!”

叔宝幽幽地说:“她是在说这人是她手下,还是说这人是她的姘头呢?”

较为沉稳的菜刀一挑眉:“叔宝,你的意思,不会是想泼花姐脏水吧?这不合适,这可比不给花姐面子还不划算。”

叔宝顿了顿,一脸坏笑说:“菜刀,这就不对啦。要是第一种,咱看在萧爷的面上,自然得退。可要是第二种呢?要是万一那小子是这娘们看上的小白脸,你说我们替萧爷除了这奸夫……”

菜刀感觉不妙,立马回驳道:“叔宝,这种没影的事别乱嚼舌根子。万一错了,就真是惹了萧爷这尊大佛了!”

花姐见他们一动不动,没有丝毫撤退的动作,催促道:“还不让开。怎么,需要我亲自跟苟头打声招呼吗!”

叔宝个头虽小,却是典型东北爷们的性格,向来不甘心被女人骑在头上,他桀桀一笑:“那劳烦花姐你亲自跟我们大哥通个电话!当然,也最好花姐你和萧爷他再通个电话!”

“你这话什么意思!”花姐不悦道。

“花姐,别误会。他只是怕萧爷会担心你!”

菜刀机灵地替叔宝圆了过去,转瞬警告他道:“叔宝,别惹火!”

叔宝扒拉开菜刀抓他胳膊的手,瞥了眼一副担心神色的菜刀,轻声说:“你懂什么!那小子就算再没见识,看情势恐怕已经猜到咱们怕这花姐。你想想,等我们一撤,那小子没准就问是谁要做他。菜刀,别忘了花姐刚才说的,他是她的人,将来就是北洋集团的人,按花姐对他的器重,今后别说是咱们,就连大哥兴许得绕着道走,更别提像今天这样猫追耗子,倒可能反过来,他将来想寻仇报复,保不齐北洋集团会找咱们的麻烦,到那时大哥跟咱们能吃得消?”

马脸惊呼说:“叔宝,你是怕养虎为患,怕那小子反过来会报复咱们?”

叔宝发问道:“如果换成你,就因为修个破机器,今天就被牵连遭咱们追杀,你会不想报复?”

丁子直言道:“他、妈的!是老子,老子一进北洋集团,就吵嚷嚷带人砍回来几个。”

“菜刀,”叔宝回头瞧了眼菜刀。“得寻个由头斩草除根啊!”

菜刀回想起刚才打斗中离三的武力,顿时无言,沉默了片刻,点点头,赞同斩草除根。

“要不这样吧,咱们就说花姐她一不小心,被那小子趁机虏了当人质威胁咱……”

离三沉默了半晌,他凝望着黑漆漆的巷子口站的十三人,他瞥见一脸严肃不耐烦的花姐,轻声说:“看来他们不会听你的,你还是快进去避一避吧。”

“你觉得他们会动手?”

花姐话刚说出口,忽而想到他们既不动,也不撤,事实就在眼前,她不禁自嘲地一笑,很冷。

“他们的胆子很大啊!”

“恰恰相反,是他们的胆子太小了。”离三对人性,倒看得更透彻。

花姐看向他,满是惊奇,灵动的眼眨着,似在询问。

“他们怕我,是怕放虎归山。但归根结底,还是在怕你,怕你替我出头。”离三分析完,转头盯着花姐便说:“看来你比他们更可怕。”

“女人是祸水,当然可怕。”

花姐巧妙地含糊过去,眨着眼睛,突然话锋一转:“不过我倒愿意做你的红颜,怎么样,愿不愿意给我当保镖?同意的话,我立马把他们给淹了。”

“色字头上一把刀,”离三婉拒道。“石榴裙下命难逃。”

话刚落下,他们的另一头议论嘈杂,声音大到传到这里。

“我说花姐怎么突然从车里出来,原来跑来保护人!”

“花姐,你干嘛那么护着这个小白脸,他究竟是你什么人啊!”

“花姐,你可是萧爷的女人,可千万不能做对不起萧爷的事。”

小白脸?连离三的脸是白是黑都不清楚,叔宝他们为了掩饰,居然不惜颠倒黑白。许是他们认为,花姐的强势是源自萧爷的强大,用不正当的关系挑拨二人的关系,即便得罪了花姐,萧爷也不会在意。

“你们怎么说话的,明明是花姐让那小子挟持了,被逼着这么说的!花姐,请你放心,大哥已经跟萧爷通过电话,他叮嘱咱们一定保你安全,把你救出来。”

花姐并没有因为诋毁自己而生气,颇为感叹道:“看来反倒是我连累了你。”

“不。你刚才也许会连累我,现在不会。”离三斩钉截铁地回应。

“喔?”花姐嘴唇微张。

“他们不敢伤害你,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花姐盯视着这张酷似故人的脸,眼波涟涟,似笑非笑,似忧非忧,轻轻地问:“他们一个个可都背着命案,都有杀人的胆子。十三对一,你就这么自信,这么有把握?”

“站在那边躲雨吧,这雨还要下一阵。”离三一边轻描淡写地说着,一边轻轻松松地走着。

踏踏!

离三在往前走,十三太保同样在往前走。

“喂,小子,识相点,就赶紧把花姐给放了,说不定老子还会留你一条命!”

水滴落在离三的身上,叔宝他们胡编乱造的脏水也泼在他的身上。木秀于林,风吹雨打,他信步地走在长不过15米、宽不过5米的小巷,一如既往地无所畏惧。

“别去……别……”

花姐下意识地说出口,刚轻吐出一个字,却渐渐消了声。

滴答,滴答,淋湿的她撩起黏在前额的头发,双眸紧紧地盯着渐行渐远的背影,她一时间清醒地认识到,这个长得酷似熟面孔的离三,不是他,不是——

当年雨下,那人是背水一战。

今朝雷鸣,离三是破釜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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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巷子,是八九十年代的老巷子,排水管道老旧得非常,下水不畅,积水慢慢地积多,渐渐地溢出了通道口,在坑洼不平的路面形成了一块一块渍水区。

涨起的水没到离三的鞋跟,扑哧扑哧,像在淌河一般走着,直到注意花姐遗落在旁边的红色雨伞,他一停顿,抓起伞柄,继续向前走。

雨伞尖头磨着地,在渍水的低洼处划出笔直的线,同时发着“咯咯”的声音。

三四步,咯咯声戛然而止。面前,与他对峙的是十三个人,面目可憎,杀气腾腾。

他们,个个都是在八九十年代依仗着自己的武力胆量,在治安混乱、地痞猖獗的当地打出的名号,立了威风,脱颖而出,而后或者归拢于某个更大规模组织的黑码头,或者赴省城闯荡江湖,或者留在本地占山称霸,骑着摩托,领着小弟,在城里当一路响马。

也许,他们的手脚功夫,不见得比离三打倒在地的混子打手好到哪里,但至少一个个,都是在大大小小数百场数十场恶战幸存,打出了自己的招牌。也许,他们的智商确实高不了多少,可论起打架的经验智慧、胆量勇气,他们十三人中任何一个,完胜已经败倒在地上的那群乌合之众。

否则道上怎么冠以他们“十三太保”的名号,从里面,足见他们远非之前交手的那帮混子流氓好对付。

然而,就是这么不好对付的狠人,此刻面对离三,神情上却没有因人多势众而流露出丝毫轻敌大意,因为他们心里清楚的很——

虽然从他们中随便拎出一个,能力绝对超过那群乌合之众,可这不代表他们就有单枪匹马挑翻十几人的能耐。事实上,他们所有人不得不承认,他们都没有这能耐。

换句话说,他们遇上这穷追不舍的十几二十人,也只有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命。也因此,摸不透离三实力的他们,对他非常忌惮,忌惮到对峙了将近一分钟,依旧没有一人轻举妄动,都在等叔宝。

菜刀亲眼见识过离三强大,临战之前竟紧张地感觉到喉咙的干涩,他咕噜吞了吞雨水,轻声地提醒说:“都留神了,不要轻敌。”

叔宝全当没听见,领头的他进了一步,抹了一把雨淋满面的脸,大笑着说:“哈哈,你他、妈的够硬!我叔宝最敬有种的人,改天清明的时候我会记得给你烧点纸钱跟娘们。”

尚未动手,已在扰心。

叔宝想借人数优势,在气势上压人一头,或许以前百试百灵,然而现在对上的是离三,一个十五岁就敢守夜杀狼的人。这种把戏,于他,只是嘴把戏;这些人,于他,只是纸老虎。

叔宝见他从容不迫,保持着后发制人的姿势一动不动,反而他自己的心境出现动摇,信心没来由地少了一两分,不免暗道:“这小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轰隆!一霹雳下来,减弱的雨势愈渐猛烈。

僵持了约三分钟,却感觉到时间仿佛过了三年,性情焦躁的马脸、丁子不耐烦地瞥了瞥情况,只见离三没有一举一动,只是静静地站着,纹丝不动,气沉着人像一尊关公像。

然而,擅长靠气势快打乱战的他们,最为沉不住气,他们想立刻动手,先下手为强,可一向冲杀前头、身先士卒的叔宝今天却令人奇怪,迟迟没有动作,一样站着,他们心里泛起嘀咕,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忍耐,忍耐。

忍耐了有二十秒,或许半分钟,压抑的气氛几乎使十三人的神经绷紧得像跟弦,似乎再绷极有可能绷断了。终于,先按耐不住的叔宝一咬牙,横下心对弟兄们说:“这个人不能留,斩草除根,杀!”

“杀”字一脱口,一排四人排成三排的十二人应声暴起,跟着叔宝,十三件短袖衬衫的黑一齐晃动,步伐齐整,掀起阵阵水花冲了上去。

他们的手中,十二把西瓜刀,两把菜刀。

哗!眼见他们逼近,眼见他们出手,离三果断地一甩敞开的雨伞。

瞬间,雨伞里盛着的积水如瓢泼般泼洒而出,水正中带头冲的叔宝几人,一时间他们下意识地起手格挡。

“他、妈的,他出阴招!”叔宝一面抬起手挡下水,一面小心地后退。

嗒,嗒!

一石激起千层浪,离三踏出三脚,每一踏步,渍水区顿时溅起一圈水花。待水花落下,离三已顺势收起了雨伞,借着一寸长,一寸强,他像击剑手似的,用手中的雨伞朝他们的胸、腹点去。

咚!雨伞的尖头重重戳中光头李的肚子,没有防备的他顿时吃痛,脸萎缩得像湿了水的花,嘴正艰难地吸气。

离三乘机舞起飞水的雨伞,以迅雷的速度当即一挥,挥向光头李的脑袋。眼瞅就要击中,只听“叮当”一声,被雨水泼退的叔宝手持西瓜刀替光头李挡下致命的一招,同时手作势要抓住雨伞。

咻!伞从叔宝的手里滑溜而出,留给他一手心的水。

叔宝气愤地吼道:“宰了他!”

一触即发的巷战终于开始,此情此景,浑似那虎牢关,吕布战三英。那时,吕布是邪;此时,离三战十三太保,他是正。那究竟是“邪不压正”,还是“邪不?压正”,反正搁这,离三的正,邪愣是压不住。

砰!雨伞的伞柄打中了菜刀。刹那间,雨水四溅,菜刀就像风中的飘萍,仰面栽倒在水泊中浮沉。

“呃!”

头遭重创的菜刀痛苦地呻吟了一下,呕吐感、眩晕感、疼痛感随之而来,将他昏昏沉沉的脑袋装得满满,险些连喘气呼吸的力都使不出。

吧嗒,吧嗒,雨势很大,也不知道是雨打,还是那一记挥打,总之打得菜刀感觉他的眼睛完全睁不开,视线一片模糊,已经认不清影子和人的分别。渐渐地,他的耳边连一旁激烈的打斗声也听不见了,意识开始迷迷糊糊。

正当迷迷糊糊快要昏迷之际,却出乎意料,他竟然回光返照,突然在一片混沌之中清醒过来,像气息奄奄的将死之人回忆起十四年前的他,尽管他现在才二十九岁。

菜刀想的很多,也很无序。

人在临死前,难免被问得多的就是有没有憾事,而他第一件想的,也正是他迄今为止念念不忘、最为悔恨的事——十五岁的他,当年和寻常的孩子一样,如花的青春年纪,还不像今天这样为人唾弃,当成坏典型。

那时候,从小学,到高中,十一年,好学勤奋的他一直以来都是邻居嘴边的“别人家的孩子”。然而,一向成绩优异、广受老师表扬的佼佼者,却因为一次不大不小考试的失利,莫名其妙突然心态失衡,情绪上愤懑、抑郁、暴躁。

可说巧不巧,恰恰在炸药引子一触火星就炸的节骨眼,班级里平时总被拿出来和菜刀比较的差生们终于逮到了机会,围在他的四周便一阵接一阵地冷嘲热讽,仿若飞机轰炸、炮弹狂轰一般惨烈。

每每回忆当时,菜刀不禁在想,假如那会儿的脸皮能有现在一样的厚,接下来什么也不会发生,自己的命运或许不会多舛到这种地步。但可惜的是,学习好的菜刀自尊心太重,太在意自己的面子,于是脑子一热,竟酿出了祸事——

当天晚自修,冲动难以克制的菜刀,偷偷溜进食堂的后厨拿了一把菜刀,趁在自习还没结束的时候,光明正大拿着它走进了教室,面无表情,更具体地说,面色渗人,就这样盯着那几个嘲笑他的同学。

“你丫的拿刀要干吗,想砍你爹我?来,有本事冲这砍。”

菜刀什么话也没说,恶狠狠地睁着眼,举起菜刀便追着几个差生砍。所幸当时的他太过勤于学习,身体缺乏锻炼,手上没有多少力气,再加上教室里其他几个勇敢的同学从背后拉住他,才最终没有砍死人,但也差不多快要把其中一个的后背砍得血肉模糊。

这是菜刀第一次伤人,当晚,他被捕,之后被判劳教三年。在劳教所,他结识了马脸,出狱以后又因为有前科,没有哪家单位愿意接纳,甚至他父亲愿意提前退休,换菜刀接班都遭到工厂的驳回。

于是乎,无业无职,前科污点,菜刀便在旁人的白眼下自暴自弃,成了当地的一名职业混子。因为他第一次用的是菜刀,之后趁手的兵器也是菜刀,所以道上的流氓混子都叫他菜刀。

之后,凭着这把剁人如剁菜的菜刀,凭着他菜刀的狠劲,他打出了名头,结识了当时当地最火热的江湖大哥苟威,加入他的讨债公司帮老板追讨三角债,加入他的拆迁队帮老板强拆。来来回回,十年多,那把带血的菜刀,叫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已是不可能。

“呃!”

菜刀又痛苦地一呻吟,但和第一次相比,种种令他难受令他恶心的感觉慢慢地挥之而散,他的耳朵又能听见打斗的声音,他的眼睛同样能看见战况的激烈。与此同时,他能缓缓地撑起身体,即使很慢很慢,很痛很痛。

当手肘刚刚撑着地起来,他却立即惊呼道:“什么!”

只见他的身边,马脸、光头李、阿强等等,在省城里纵使不令人闻风丧胆,也至少忌惮几分的“十三太保”,如今居然一个个东倒西歪,晕倒在渍水区中,任雨水冲刷他们。

“啊!”

听见凄厉的惨叫声,菜刀顾不上昏迷的同伙,他艰难地抬起头往前方一看,陡然目瞪口呆。

眼前,只有叔宝几人仍然挺着,只是这种挺法太惨——离三拿着扇面残破的雨伞还在不断地敲打着他们,此情此景让他不禁想起了小时候闯祸惹事,母亲抄起鸡毛掸子一顿乱打教训的场景。

“……你们伤天害理,无恶不作,为非作歹,横行霸道……”离三正在教训穷凶极恶的叔宝几人,一面打,一面说。

砰!又一个人被离三一雨伞,如酱油醋瓶似的打翻在地,一时间酸甜苦辣味出了个大杂烩,足够开一个杂货铺了。

“视法律无物,视人命草芥……”

招招到肉,他们一点儿招架之力都没有。菜刀看在眼里,耳边听着酷似讨伐的声音不绝,昏迷中忏悔不已的他突然良知涌现,羞耻感、罪恶感一点一点滋生。

“啊!”

菜刀神情狰狞,背负着血案、重伤案的他被刺激得恼羞成怒,突然间,原本还绵软无力的身体充满了力量,他伸手重拾起右手边的菜刀,站起来又冲了上去。

“你他、妈没有资格说老子!”

扑哧,扑哧,飞奔的菜刀踩出水花,此时的他重新变成十四年前那位自尊心极强、心理脆弱的少年,他两眼发红,不计后果要将一切冷嘲热讽他、一切挖苦批评他的,用手里这把菜刀统统砍倒,砍成一刀两断。

吧嗒,吧嗒,冰冷的雨水纵然打在菜刀的脸上,也浇不灭他的怒火。杀意已决,他此时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

砰!雨伞又重重地打中了菜刀的脸上。顷刻间,雨水四溅,而他又像风中的飘萍,在空中转了半圈,面朝下栽倒在水泊中。

“呃!”菜刀再一次躺在了水泊中呻吟。

只是和第一次不同,还没等疼痛感袭上全身,他便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意识失联,彷如灵魂出窍般,他的气息细弱像垂暮的老人奄奄无力,接着又陷入到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之中。

同样这一次,他不再幸运地回光返照,有的仅仅一瞬间的灵光一现。

这一刹那,他想的不多,也想的很快。人在临死前,想完憾事,就会想起一件件快事,而得意之中,却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头一件——

那是他八岁时,身为学习委员的他被选为班级代表,参加全校纪念伟人九十周年诞辰的诗歌朗诵大赛。那年,面对着全校数百师生,牙牙学语的他朗诵的是《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

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

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

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

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尤其是那句“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因为朗诵的气势,他荣获了大赛的一等奖。

然而命运何其荒诞,可笑当年为这句语气洋洋得意很久的菜刀,今天不正是他话里的那只遗臭万年的“害人虫”吗?

至于那个“无敌”,在弥留恍惚之际,在茫茫的视线中,他看着离三的背影——

没错,他就是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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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来头(上)

风停雨歇,清新而又湿润的空气里,水滴答滴答落下,巷战后的地上,一片狼藉。

啪嗒,叔宝双腿再无力量,膝盖着地。他吃痛着,身体像软绵绵有弹性的面条,摇摇晃晃,两肩膀的骨头已经打折了。

“呃!”疼痛不已的他冷吸着气,强忍酸楚弯腰蜷着,脸快要贴到水面。

哗,哗,离三幽幽地走到他的面前。

与十三人缠斗到现在,离三竟毫发无伤,只是身上的衬衫,和他手里的雨伞一样,破破烂烂不成样子。

滴答,滴答,水由他的下巴垂落,笔直地落在水坑里。他一声不吭,静静地凝视叔宝。

“嘶!”

叔宝看到水里的倒影,他不甘心自己的俯首称臣,强迫着自己,哪怕仅仅动一下脖子,周身各处产生剧烈的疼痛感。然而,瘦小的他有着超乎常人的忍耐,慢慢地直起被离三快打趴下的脊梁。

叔宝抬眼了下离三,又左右回头都瞧了一眼,地上的确一片狼藉——不仅有暴雨后的狼藉,而且有打斗后的狼藉。

“呼!”平时的一个不起眼的呼吸,这时候也折磨了叔宝半条命。

他两眼睁睁,却目光无神,阴险狡诈的嘴脸此时只剩下唇间不住地哆嗦,但不是给夜雨淋得发抖,而是被一种屈服于强悍武力的恐惧感支配着。从此时起,他终于明白,原来自不量力,不是靠着人多就不存在。

离三一言不发地蹲了下来,昏暗的灯光下,他的半张脸埋在黑暗里,面部的五官此刻勾勒出一个冷酷的神情,虽然不说话,但沉默中他的眼睛在说话,像死神正凝视一个将死之人。

叔宝在这样瘆人的目光下,感到毛骨悚然,猛地一哆嗦,身体各处的伤随之牵动,疼痛感犹如钻进皮肉里的万千小虫在撕咬神经,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疼得他脸色愈发苍白。

”想不到你没有倒下。“离三在光下的右嘴唇微微地上扬。

“你……你想怎么样?”从东北冷旮旯里出来的叔宝,仿佛置身于一个冰窖里冻了三天三夜,说话瑟瑟发抖。

“正好,我有件事要问你。”

“什……什么事?”叔宝艰难地说出话。

突然间,明处的半张脸化成一张笑脸,离三心平气和道:“刚才有人想让我给一辆车磕头,那里面坐的应该是要我胳膊和腿的人,他现在在哪?”

叔宝哆嗦着牙,他再清楚不过,离三肯定是想报复,同样清楚孤身一人的苟威根本不是对手。他想通风报信,可胳膊给打断抬不动,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担下来,然后咬紧牙根,双唇紧闭,忍受他报复的折磨,不喊疼示弱,不当叛徒。

“妈了个巴子的,要你胳膊腿的,是老子我!”叔宝想通了,像疯狗似的咆哮道。

“你,不像。”离三摇了摇头,“别担着,说吧,他在哪?”

“去你、妈!”

叔宝的反应,在离三的意料之中,他毫不犹豫地把雨伞的尖头使劲地往已经皮开肉绽的创口捅去。

叔宝也够硬的,拧着眉头,咬破了嘴唇,流出了血还硬憋着,不喊一声痛。

“听口音是东北的,东北哪的?”离三把雨伞收了回来,轻飘飘道。

叔宝挣扎着抬起头,冲他吐了口唾沫:“呸,你小子他、妈最好不要落老子手里,不然——”

“啊!”

离三瞬间手抓着叔宝骨折的胳膊,微微使上几分劲儿,疼得叔宝的额头满是青筋,脸都憋红了,但没有忍住,顷刻像炸了毛的猫似的,嚎叫道:“啊!”

望着叔宝的惨叫惨相,离三问心无愧——既然当了亡命徒,既然要不了别人的命,理所当然该接受别人怎么要他的命——对于已经毫无反抗还手之力的手下败将,离三向来不心慈手软,他从不自诩是一个好人,也不是一个软心肠,尽管他愿意向路边的乞儿尽绵薄之力。

“狗、杂种,不要做梦想从老子问出什么。有什么尽管来,老子要皱眉头,他、妈的就跟你信!”叔宝真够硬的,尽管他模样猥琐,心术不正,但挺讲义气,从来不是那种卖主求荣、背弃兄弟的人。

此时此刻,正邪貌似倒了个头,离三像严刑审问的狱头官差,使尽十八般酷刑折磨着叔宝。

“啊!”被戳住的创口不断流出血,痛得头皮发麻的叔宝骂不出口,一直惨叫着。

叔宝忍着痛,狰狞着破口大骂道:“去你、妈的……”

蹬蹬,花红衣款款走来,把眼前的一切看在眼里,她双手抱胸,没有丝毫插手的意思,反而巴不得借这个机会多了解离三这个人,但出乎她的所料——

忽然,离三瞥了一眼左侧,他敏锐地捕捉到一点动静,神神秘秘地笑道:“果然是东北的,够仗义。”

叔宝看他无计可施,艰难痛苦地扬起嘴唇笑,眼神颇为得意。

离三话锋一转:“既然你不说,好吧。那换个问题,花姐是什么人?”

“你他、妈的……嗯?”硬骨头的叔宝又想叫骂,却被跳跃式的问话问糊涂,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

离三一个扣子一个扣子解开湿透的衬衫,一面拧出水,一面问:“你们很怕她。究竟是怕她,还是怕那个‘萧爷’?”

叔宝大笑道:“**崽子,想知道就叫老子一声爹,喊舒服没准老子就告诉你。啊,哈哈!”

踏,踏,还不等叔宝嚣张完,旁观的花姐突然一个健步冲来,凌厉的腿风一出,穿着高跟鞋的一脚结结实实地踹在叔宝的胸膛。

砰的一声,叔宝就像一颗足球似的被踢飞,人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又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啪嗒,原本受创的他已经有气无力,何况胸口又挨了花姐高跟鞋的一脚,刹那间像泄了气的足球,软绵无力地晕了过去。

花姐瞥了离三一眼,脸色清冷地说:“有的人,不是你这种身份能过问的。”

离三扬起嘴角:“只是好奇。”

“好奇害死猫。猫有九条命,死一条不算什么,人只有一条,经不起好奇。”

花姐话锋犀利地警告完,多变的她转而浅笑,柔柔地说:“不过呢,你如果答应我刚刚的提议的话,我不单会告诉你,而且可以帮你摆平这些人。”

离三假装没听见,把雨伞递给她,歉意道:“不好意思,把你的伞弄成这样。”

“何止呀!”

花姐拉起她淋湿的裙角张开,娇嗔说:“看看,因为你,我可是湿透了,要是感冒了怎么办,还有,我这衣服前天刚买的,可贵了,你说,你该怎么补偿我?”说着,她貌似毫不避讳,居然当着离三的面扯了扯黏在胸前的衣服。

离三羞涩不已,忙把头一扭,视线转到别处,同时拿手轻轻一挡,问道:“你想怎么样?”

“好说,答应我刚儿的事。”花姐笑容满面,由妩媚变得可爱。

离三一边摇了摇头,一边跨过昏倒在地上的光头李,走到刚刚似乎手有动静的阿强身边。

“起来吧,我知道你醒了。”

阿强侧躺在水泊里,毫无反应。

离三抓住他的一条腿,一手按住他的脚面,一手按在他的脚踝,幽幽地说:“再不起来,你的脚可要扭断了。”

装死的阿强一激灵,吓得猛地起身,两手连连摆动,求饶说:“别别别,我起来,我起来了!”

“说!”离三言简意赅,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口气。

“说什么?”

离三盯着他:“你说呢?”

阿强像小鸡啄米般,头上下点着,急切地说:“我说,我说,我全都说!”

“他在哪?”

“前面路口,老大就在前面路口,他说等废……废了你以后,在那里集……集合。”胆小的阿强很光棍,慌里慌张地招供道。“还有,花姐她是……”

“闭嘴!”

花姐眉毛一抖,拾起一把西瓜刀扔向阿强。嗖的一声,西瓜刀不远不近,刚好飞在他岔开两腿的裆部有十几公分。

“啊!”

尽管西瓜刀没伤到阿强,只是沉进水渍里,但溅起的水落在他的裆部,竟吓得眼皮一番,差点昏死过去。

“敢说,阉了你!”花姐威胁道。

“花姐,我什么都没说,我什么都没说,别阉我。”

双腿此时抖得像电钻的阿强,脸色煞白,像失了神,说话已经语无伦次。

“我还是个处,我还没有讨婆娘,我们家就我一根独苗,得传宗接代,花姐你别阉我……“

离三见状,使了三分力扇了他一巴掌。啪的一声,连扇三下,才把他扇得住嘴。

“你……你到底想怎样!”阿强的神经快要崩溃,他哆嗦着嘴唇,回答中竟抽泣起来。

“带手机了吗?”

阿强被眼前这尊煞神冷冰冰地一瞪,顿时不敢哭泣,结巴道:“什……什么?”

离三把手一伸:“有手机吗?”

“有,有!”

阿强惊慌失措地翻起自己的口袋,从浸满水的裤子兜里掏出一直板的手机,恭恭敬敬地双手呈到离三的面前,低声下气地说:“大……大哥,手机。山寨的,防水,您放心,能打,绝对能打,送您了。”

离三按了一下键盘,黑屏立刻发亮,便问道:“怎么打电话?”

“大哥,这样。”阿强忙不迭教他如何操作手机,心里不敢生出一点儿嘲笑离三土老帽连手机都不会用的念头。

“……然后摁下那个绿色键就行。”小心翼翼把话说完,阿强还没来得及打量下离三的脸色,后脑马上被他出其不意的一手刀劈中,刹那间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花姐除了出手制止阿强泄露自己以外,静站着旁观的她顿时出声问道:“你想报警?”

离三嗯了一声,走向地上的一个个,朝他们的肚子又补上一脚。这一脚,留了七八分力,仅仅防备着有人像阿强那样苏醒了装昏,他想给警察一个一网打尽的机会,不想有漏网之鱼的可能。

“你这样是没用的,除不了根。”花姐信誓旦旦地说。

离三回眸看向她,这一举动在花姐的眼里,意思再明显不过。

她解释道:“我比你了解他们。虽然他们身上都有几个案子背着,通缉榜上也有名,轻的够蹲个十年八载,重的也够枪毙了。不过你不要想着他们会像这个人一样没种,把什么都攀扯出来。不会的,不会攀咬到真正的那个人,会有人替他全挡下来,比如刚刚的叔宝。毕竟左右反正都是死,多几条罪名对他们也无所谓,反而帮了真正的人洗脱了罪名,让他变得干干净净。”

离三惊于她的聪慧,奇于她的解释,问道:“是吗?”

“跟你坦白,跟向警察坦白可不一样。”花姐心里透亮,思路清晰,“跟你坦白,顶多算胆小。跟警察坦白,那就是背叛。在道上,背叛的下场可比胆小严重得多。”

“你说的‘他’就笃定这么干净?”

花姐话里有话道:“不干净可以干净,也可以更不干净,这得取决他有没有来头?”

“你的意思,他来头不小?”离三看向巷子口,不知道望向何处。

“噗嗤,他有什么来头,他只不过是一个合适的夜壶,一条忠心的狗罢了。可是,打狗也得看主人,这条狗的主人,有来头。”

“是谁?那个‘萧爷’吗?”

花姐念在离三长的像他故人,刚才的行动又使她想起另一个故人,不免心软,叹了口气说:“这不是你该问的。你还是回工地去吧,这件事交给我处理,我保证不会有人再寻你麻烦。”

“不找我的麻烦?你错了,来而不往非礼也,现在是我想找他们的麻烦。”离三说完,径自往前走,像是要去找苟威。

“你……你站住。”花姐伸出一根手指,对他的态度很是无语。

离三没有停,只是在她的警告中继续走。

花姐急了,喊道:““喂,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是在玩火!好,就算真如你的意,让他们全部蹲号子吃枪子儿,可你清不清楚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如果他为求自保招了供,你知不知道他的供词会牵涉到多少人,知不知道会损害多少人的利益!“

“据我所知,东西南北就有六处,而且来头很大,这些人为了不让他开口,有一些小事他们是很愿意做的,包括结果他,或者结果了你。你还是赶紧回工地吧,他们不是你一双拳头就能摆平的,你在他们眼里什么都不是,就是一只蚂蚁。”

离三抹了一把湿哒哒的脸,雨水并没有打消半分的念头,他冷静,或许冷酷地转过身。

花姐见状,抿抿嘴踩着一边高一边低的高跟鞋奔跑,不顾雨水溅在她的后腿根。

“喂,你给我站住!”

看似娇滴滴柔弱的花姐,出乎意料地竟能如此的爆发力,很快便追上了离三。

她扬起手臂挡在他的前面,好心道:“他们的利益果真因为你遭到波及,也许比我说的更严重,到那时就算是我,面对他们一起发难也不一定能保下你。所以,我奉劝你,不要冲动,你这样做等于是飞蛾扑火。”

离三瞥了她一眼,幽幽道:“照你的意思,他不说话,我就没事了?”

“你想杀了他?”

花红衣冷下脸,心里对他看低了几分。一个为了置气便喊打喊杀的,纵使功夫再怎么厉害,不过一介草莽匹夫,况且还不识抬举,明明有她这样的贵人难得愿意动动手指头,他却为了无用的大男子尊严强加拒绝,多么的愚蠢!

“就因为他想废了你?”

离三摇摇头,含有深意道:“有的人活着,不如死了。”

“他死了,你也活不成。”

花红衣再一次看离三这张熟悉的脸,火气便泄了下来。

“他有一个亲戚,虽然是远房的,但也是亲戚。他很有来头,或许会为人报仇的,你的拳头挡得住吗?”

离三皱了皱眉,冷笑道:“来头,来头,就因为这,他们就随便鱼肉别人?就因为我没有,只能任人鱼肉,这他、妈就是道理?”

“没有什么道理,这就叫社会,哪怕是黑的也是一部分。你是其中一员,哪怕再不乐意,也得受着。”花姐安抚说。“交给我来吧,比起白的,黑猫的事还是让黑猫来解决吧。”

“谢谢。”离三丝毫不领情,他只表示了一份谢意。

“你……”

花姐被他这一句说得如鲠在喉,见他铁了心,不禁惋惜说:“你这是何必呢!”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说这话的时候,离三已经走出巷子口,正沿着街道往路口前进。

花姐双手紧攥成拳,站在巷子口大喊道:“可你只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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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来头(下)

“老爷。”

徐汗青、小胡姗姗来迟,虽然错过了雨巷里离三勇战十三太保的好戏,但看到了地上一片狼藉而他信步离去的身影。

“这小子,没瞧出来,他还是孔夫子挂腰刀,能文能武啊。”徐汗青指了指横七竖八浸在渍水里的十三太保。

小胡搓了搓鼻子:“老爷,干脆您别让他当秀才,直接送军队吧,就我那老部队。依他的身手,咱老首长铁定拿他当宝贝疙瘩,没准因为我介绍,回队里再见见老首长他们,兴许还赏碗酒喝。”

“噢,去军队?”徐汗青望向离三走远的方向,“可他这会儿正往绝路上走。”

“这……老爷……”

离三与花姐的对话,徐汗青、小胡都听个大概,尽管声音有些模糊,不过对徐汗青、小胡这种阅历深的人,知其一,便知其二。

“血性男儿,这么做,也很正常。”

徐汗青无不赞赏道:“是啊,这小子啊,他是有血性,就是年轻气盛了点。”

“可老爷,再怎么样他也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孩子,您看——”小胡望了望遍地晕厥的流氓,不无担忧道。

徐汗青听出话外音,莞尔一笑:“哈哈,小胡,看来你是真的欣赏他啊!”

小胡被打趣地挠挠头,难为情道:呵呵,老爷。我只是觉得这年轻人,将来肯定有前途,而且走不了歪道。”

“是啊,他的确难得啊。呵呵,看在他不错的份上,好吧,既然他说他没有来头,那老头子就多管闲事,给他出出头。”

“老爷?”小胡惊讶道。

徐汗青头微微后仰,朝小胡讲:“这样吧,小胡,打个电话给郑寒吧。”

话一落,小胡随之震惊,他愣了愣,只见徐汗青的手伸向他面前,他来不及多想,急忙拿出手机拨通了这位“郑寒”的私人号码。

电话一拨通,徐汗青接过递来的手机,中气十足道:“我是徐汗青。”

“喔,徐老,您好,您好。去年燕京一叙,您老身体可还安泰啊?”电话那头的郑寒传来爽朗的声音。

徐汗青一板一眼地说:“我很好啊,郑市长,山野匹夫,冒昧叨扰,不打扰你工作吧。”

“诶,怎么会打扰呢?“

郑寒说道:“去岁燕京,您老和我呕心说的有关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的一番见解,可谓令我茅塞顿开,至今声声入耳。像这样的电话,我倒巴不得您多打几次,多为我们沪市经济社会发展提点意见建议,哈哈。”

“郑市长这番话谬赞了,我愧不敢当。”

徐汗青语气诚恳道:“这些年,沪市在党和政府的英明指导下,在几任书记、市长的呕心沥血下,沪市无论是经济,还是社会发展,成绩在中央抑或地方都是有目共睹的。”

“徐老,您这番话才当真让我这晚辈的愧不敢当啊!”

徐汗青来了个转折,点了一句:“只不过在治安方面,似乎略有瑕疵啊!”

“喔,徐老,您有什么意见,但说无妨。”电话里的语气显得意外,又变得认真起来。

“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今天啊,躲雨的时候偶遇见……”

徐汗青编造了个小谎,消去了离三他的存在,把自己当成了受害者,娓娓相告遭遇苟威团伙抢劫的惊心动魄的过程。他说的很慢,也很平淡,但能从中听到一丝的愤怒。

“……幸亏这次他们是冲我这么一个有点自保能力的残躯之人。可如果他们对的是人民呢?老百姓他们可没有像我这样幸运有保镖,他们赖以的只是我们党我们政府全心全意地保护。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们是人民的党,是人民的党就绝不容许无法无天,绝不容许黑势力伤害人民。伟人说过,‘新中国决不允许娼妓遍地,黑道横行!’”

电话里的郑寒没说话,沉默了半晌,终于他无比严肃地回答:“徐老,首先请接受我,代表政府,代表公检法系统向您表示歉意,为您……最后,我直接在电话里向您表个态,对于这样的恶势力,对于这样扰乱社会秩序的坏分子,对于这样肆意伤害人民的流氓团伙,政府绝不姑息,一定严厉打击,不允许影响扩大恶化,不允许人民受伤受难!”

“好,有郑市长这句话就够了。”徐汗青厉声说完,转而换了一种诙谐幽默的语气说。“其实我这也有点像小学生告状,上纲上线啦,哈哈。”

郑寒连连表示:“哪里,哪里。见微知著,徐老说的确实是我们疏忽的,之前是侧重于沪市的城市发展,在治安等民生方面松懈了,没有给予相应的重视……”

两人又彼此聊了其它一些话题,接着在一番客套以后,徐汗青挂断了电话,略显疲态。

“到头来,还是替这小子挡了灾。”徐汗青自嘲地说。

小胡被老人的话逗笑了,他嘴唇上扬,强忍着不笑出声。

徐汗青把手机交出的刹那,眼角的余光里突然出现一掠红影,他忍不住一瞧,等看清他的模样时——

从他身边经过的花姐也看清了老人的长相,为之一怔,想不到在这种地方遇上了认识的长辈,当即礼貌地弯下腰,鞠躬道:“您好,徐老。”

徐汗青惊呼说:“噢,原来是花家的丫头!”

花红衣双手相握,脸上刻意造作的媚态消释,拘谨道:“徐老,真没有想到在这里能见到您”

“是想不到啊。”徐汗青感慨说,“想不到当年出走的花家丫头,居然会在这儿。”

花姐强颜欢笑:“红衣当年的荒唐事,让徐老见笑了。”

徐汗青摆摆手说:“哎,什么荒唐不荒唐的,反正我支持你,是女人该有的权利自己就该去争,有什么可耻的,怪只怪你爷爷太古板。”

花红衣苦笑着,没有答话。

“红衣,红衣,嗯,这名字倒很配你现在这副打扮。”徐汗青清楚她的底细秘辛,也不愿意掺和进是非,他借着评价她的衣服含糊过去。

花红衣狐疑道:“听闻您退隐之后一直在香江,怎么会在沪市,又怎么会在这里?”

徐汗青举轻避重,他只回答第二个问题:“碰巧。回家的路上碰巧看见一个倒霉蛋,放不下心就过来看看。”

花红衣面对着长辈,莫名流露出小孩心性,细若无声地嘟囔说:“他倒是一个傻蛋,蠢蛋,臭蛋。”

徐汗青问道:“丫头,你嘀咕什么?”

“没什么。”花红衣含糊了一句。

徐汗青歪着头,视线从花红衣移向她身后躺着的地痞,不解道:“对啦丫头,刚才就是你在街上闲逛吧?”

当着长辈的面,花红衣稀奇地露出羞赧的神情,她难为情地点点头。

“哈哈,隔了六七年,想不到你这丫头还是没变,老性子,仗着自己跟你爷爷学了几手花架子,便逞能爱冒险。”

一提往事,花红衣便心乱如麻。

是啊,她不知不觉已经在这座城市一呆就是六年,什么时候才可以回一趟家,去吃一碗当年胡同口摊子卖的炸酱面,面里的酱香味,飘散了这么久却仿佛仍在她鼻间萦绕。一时间,眼泪在眼眶里,鼻涕在鼻子里,抽吸抽吸,她眼睛微红。

“徐老,我有一件急事今晚要安排,恕红衣不能招待您。改日如果您肯赏光,烦请屈尊到红袖阁,我定代花家略尽地主之谊。”

花红衣擦了擦泪花,她抛开伤感的情绪,打算回去,赶快谋划怎么替离三收拾即将砸烂的摊子。

徐汗青满意地点点头,挥挥手说,“去吧。”

花红衣再一鞠躬,款款地离开。然而刚起步没走多远,耳畔边就听见老人的声音传来。

“丫头,看样子你是想帮帮那小伙子吧。”

花红衣转过头,遮掩道:“您指的是谁?”

“还能有谁呢?”

徐汗青一扫她的神色,喟叹道:“平时真没注意到,他,还真有几分相似。”

“他,您,你们……”

“刚才你喊的我听到了,呵呵,这话你说错了,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还有一个我,这够吗?”

眨眼间,花红衣嘴微张格外吃惊,眼睛瞪大地看向双手负背的徐汗青,千头万绪顿时充满心尖,杂乱无比——他竟然认识徐汗青,难怪他这么从容不迫,有恃无恐,原来他不是一个普普通通轻易遭欺辱的人,他大有来头,而且是通天的来头。

只是,他不是一个建筑工人吗,为什么会和徐汗青有交际,而为什么一向原则性很强的徐老愿意充当他的来头?她疑惑不解的同时,不由如释重负,看来他这次不是飞蛾扑火,而是以石击卵,胜券在握。

“他怎么会认识您?”花红衣疑惑道。

“他认识我,但也不完全认识我,你不要告诉他。”徐汗青手指一指,“不过你可以告诉他们背后的人,这个年轻人,我保了。当然,这是万不得已的情况下。”

“有万一,我会转告他们的。”

花红衣心领神会,再次向徐汗青所处的方向一次鞠躬,接着反过身继续走。

蹬蹬!她踩着一高一低的鞋,慢慢地走着。

滴咚滴咚,雨珠落在水泊中,她对离三的兴趣愈发的浓。

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农民工,才能使大有来头的人甘愿为他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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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香车美人

工地前的小路,离三看书的灯下,与寻常不同,今日来了一位不速客——一辆价值上百万的蓝色玛莎拉蒂总裁。

坐在车里的花红衣,衣如其名,凡穿着必带红。她肩披了一件红色的空调衫,雪纺的料,印花的样,宽松薄软,内衬无袖的黑长裙,开衫处显露的肌肤白皙,一样凝脂般的手臂微摇,舞动着喇叭袖。

“花姐,听说是某位老人来电,市委市政府对此高度重视,市公安局、宝山区公安分局等部门联合行动,在昨晚,把苟威及他的团伙一网打尽……据刑警队的人讲,里面的王叔宝、赵强等人牵扯多起异地凶杀案、故意伤人案等刑事案件,还需要跨市同东北三省省公安厅对接处理。”

“苟威他有没有管好自己的嘴?”花红衣轻点内饰面板上的玩偶,看着米老鼠上下摇晃着头。

“花姐,苟威的情况比较特殊。”

花姐好奇道:“喔,说仔细点,怎么个特殊?”

“是这样的花姐,据警察描述的现场情况说,当他们接到报警到达的时候,发现苟威的两条手臂、两条腿均人为扭断,各处骨关节受损严重,立刻将他紧急送往医院进行治疗,今天早上才醒过来。“

”不过,我问过负责的医护人员,据她说,苟威的精神状况似乎极不稳定,像是受到什么强烈的刺激惊吓,在警方初步审讯过程中时不时突然大喊大叫,不停说‘我错了,我错了’,并且歇息底里,面露恐惧。现在警方正联系当地两家有名的精神病院拟对他进行专业的测试,诊断是否精神真出现问题。”

“花姐,你说苟威到底招惹了哪位煞神,手段竟然这么残忍?”

他不是招惹了煞神,他只是惹了一个匹夫,一个愤怒要流血五步的人匹夫。

花红衣想着,后仰在驾驶座上,不禁回忆起离三那句“有的人活着,不如死了”,重温一遍,没想到有这层的意思。

看来离三在行动前,已经想好怎么做。这,可比对付苟威的手段,更加地恐怖,一个有城府带脑子的莽夫。

她冷吸了一口气,扬起一抹浅浅的笑,呢喃道:“怪不得徐老器重,果然有点与众不同。”

她转而又问道:“我让你安排的私家侦探安排了吗?”

“花姐,私家侦探已经全部到位,随时待命。”电话另一端传来黄鹂般清脆的女声。

咚咚,顿时,车窗被人轻敲着。

“好,到时听我安排。”

花红衣说完,便挂断了电话,微笑着按下车窗,头微微探出,只见眼前站的是昨夜相识的离三。

离三眉头一扬又一皱:“工头让我找的人就是你?”

花红衣趴在车门上,下巴靠在双臂上,娇媚地说:“怎么,一个美女找你不乐意吗?”

“你找我有什么事?”

花红衣抬起手臂,手托着红润的脸腮,侧着头说:“看样子,如果我说没事,你是不是转身就走?”

“昨天别人替了我的活,今天我要还回来,得加紧连他们的一起做了。”

花红衣从手包里拿出好彩薄荷烟,一边翻开盖子,一边说:“巧了,我今天也是来还人情。”

“人情,什么人情?”离三心领神会,却故作糊涂道。

花红衣点着烟,手指捏着细长的烟嘴,脸颊笑露着梨涡,说道:“英雄救美。”

“你是美女,但没有英雄。”离三依然婉拒道。

吞云吐雾间,花红衣眨着眼睛,”见义勇为,以一敌十三,协助缉拿黑恶,还不是英雄?“

“他们都怕你,不敢招惹你,不会伤害你,又何谈什么’救不救‘。”

花红衣悠悠然抽了一口,目光坚定,斩钉截铁道:“不,是欠了。”

“有吗?”

“或许在你眼里不是,但在我看来,被十几人穷追不舍,却愿意为我一个不相干的折返拼杀,虽说那些人不敢把我怎么样,但你这份情,我是要领的,也自然要还。”花红衣吐出一个淡薄的烟圈。

“不必还。”

听语气有疏远之意,花红衣毫无不快,她冲副驾驶座甩了甩头,要求道:“上车!”

离三瞥了瞥玛莎拉蒂,扯了扯满身油污灰尘的迷彩服,“你这车挺贵吧,我上去怕只会脏了你的车,还是算了。”

隔着一道玛莎拉蒂的车门,富贵的花红衣坐在里面,穷酸的离三站在外面,似乎才算理所当然。

然而,花红衣满不在乎,也不理会离三的托词,浅笑说:“一个能单挑十三个的英雄,也会自卑?上车吧!”

离三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花红衣见状,拿出翻盖手机,翻开机盖,柔声说:“怎么,我说不听,莫非需要我打个电话让你们老板命令你不成吗?”

离三动了,却是转身想离开。

“我打电话了。”花红衣见状,二话不说拨了张弛的号码。

离三转回身,苦笑道:“只听说忘恩负义,还没见过强逼着还恩的。”

“这回不是亲身经历了吗?”

花红衣挂断电话,啪的一声轻拍了一下车门,冲他努了努嘴说:“要还是像昨晚那样爷们,甭推脱。喏,赶紧上车,再晚有的路可能路堵。”

“那我得回去跟工头说一声,也得跟工友说声……”

“不必了,我打过招呼了。今天你的活儿,就是陪我。”

“那我换身衣服,别把你的车弄脏了。”离三怕背景不明的花红衣继续纠缠不清,只好妥协。

“嘿,你一大男人咋婆婆妈妈,我都不嫌弃,你自己嫌弃什么!”

花红衣一口正宗的京片子,说的是字正腔圆,铿锵有力。

“上车,马上!”

“你要带我去哪?”离三想问个明白。

“现在四点四十五,先喝杯咖啡吧。”花红衣扳动钥匙,伴随着车身的抖动,车轮慢慢地转动起来。

“是不是黑黑的,香香的,喝起来有点苦的水?”离三皱了皱眉,“可以不喝吗?”

“你不喜欢?”花红衣轻点了点烟,烟灰在半空飘零四散。

离三耿直道:“太浪费时间。”

“和美女喝咖啡,可千万不要说浪费时间。”

离三叹了口气:“离这里远吗?”

“放心,我会亲自送你回来。”花红衣打开音响,是贝多芬的《月光曲》,琴声悠扬。

“什么时候回来?”

“你先上车。”

离三颇为无奈,摇着头拉开门。一刹那,淡淡的清新的香味扑鼻而来,女人香车,当是如此。

他刚钻进车内,满是泥垢水泥的衣服裤子贴在座椅上。咯吱咯吱,浑身感到不自在,如坐针毡。

“把安全带系上。”花红衣伸出手。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离三忙不迭地扣好安全带,“对了,明天工作重,晚上我必须早点回来。”

“呵呵。”

花红衣甩了下头发,一边踩油门加速,一边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笑说:“那就由不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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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衣装

呜呜,引擎轰鸣,挂着nk车牌的玛莎拉蒂化成一道红光,在渐渐昏沉的天色下狂飙突进,一骑绝尘。

花红衣眼观六路,抽空问道:“说说看,你是怎么让他变成这样的?”

“谁?”离三心不在焉地望向窗外。

“你昨天手下的活死人,怎么,这么快就忘了。”花红衣模仿着说:“‘我错了,我错了’,有印象了吗?”

离三淡淡地说:“我只是在给他松筋动骨的时候,让他回答错,还是没错,没有让他回答错在哪。”

“他最大的错,就是招惹了你。”

花红衣瞥了眼离三,边摁下按钮升起车窗,边说道:“时间不早了,坐好了,我要提速了。”

“你已经超速了。”离三不由自主地握住手把。

“是吗?”花红衣笑眯眯地看向离三,“可我讨厌超时。”

话毕,她猛踩油门,打着方向盘,在汽车间的夹缝里穿梭自如,无所谓红绿灯。

呜呜,当他们抵达新天地的时候,尚不到五点。

停靠在路边位,车熄了火,花红衣按下“p”手刹按钮,不经意瞥了一眼副驾驶座,顿时噗嗤一笑。

此时,离三一手紧握着手把,一手抓住坐垫,两条腿绷得直直的,腰紧贴着椅背,同时脸色似乎不太好,略显苍白,额上也冒出几滴冷汗。看起来,就算好汉如他,这一路上也给花红衣彪悍惊险的车技吓得够呛。

花红衣稍作矜持,抿抿嘴调侃说:“这还是昨天那个英雄气概的人吗,这会儿怎么成软脚虾了?”

离三擦了擦额头的汗,舒了一口气问:“你在城市里开了一百码,闯了七个红灯,难道就不怕出交通意外吗?”

“怕还会开成这样!”

花红衣一拉车门,两只高跟鞋相继蹬出车外。她伸了伸懒腰,回过头,只见离三脖子伸到车外,探头探脑向后看,奇怪又新奇道:“你在做什么?”

离三极为认真地回答:“我再看后面有没有交警跟着。”

花红衣为他憨实的话不由失了一次态,笑靥露牙了好一会儿,才收敛起欢快的容颜,说道:“交警拦谁也不会拦我的车,下车吧。”

一脚踏出车门,与踏出工地门不一样,他这一脚算是踩在热闹繁华的地段上。置身于陌生之地的离三,揣着跟徐汗青一起看高楼的激动,张望四周,心扑腾一跳,像一个光明正大进游乐园的小孩,对各种他从未见、从未闻的,新鲜感驱使他贪婪地看,没头没脑。、

也许,对于习以为常的游客行人来说,这完全难以理解。但是,只要一想到离三,一个来自相隔千里外荒凉贫穷的陕北冷娃,就会明白,他长了二十年的眼睛,或许除了黄土黄沙,什么都可能是第一次见。

新鲜,好奇,亢奋,茫然,这些感觉,离三极力地克制,有经验地克制,他呼吸了一口气,问道:“这里是哪?”

“前面就是新天地。这以前是老沪市的民宅,后来由一位眼光独到的商人盘下,开发成沪市的一个风景旅游观光点。”花红衣把手一伸,想挽住离三的胳膊。

离三敏锐地注意到,慌地忙往一侧移了两步,和她保持距离,微窘道:“不是说喝咖啡吗?赶快喝完走吧。”

预料到离三会是这般的可爱,可花红衣还是情不自禁地捉弄他,故意为之,这里面有几分因为他的长相神态,也有几分想感受她久违难见的真性情——在她的圈子里,已经不多见了。那里的人,寻常都戴着几张面具,每一次的见面,就好像参加一场假面舞会,尽管她不在意,但时而也想看看面孔下的真实。

“咖啡不急,我已经提前订好了位子。”

花红衣面对着赤子般的离三,商场战场使她不得不设立的心理防线,终于可以暂时地收下。她双手放在背后,一手抓住另一手的手腕,眨着眼睫打量他,含笑说:“倒是现在,该先给你买几套衣服。”

“不用。”离三摆摆手。

花红衣掩着嘴说:“你真打算穿这身去喝咖啡?”

离三斜视着她问:“你刚才不介意我坐你的车,现在怎么介意起我这身行头?”

“车里只有我和你,可车外却不只我和你。”

花红衣手指向一个个明里暗里正看向他们的行人,抿了下唇说,“我倒无所谓你穿什么,有的人可不一样。”

顺着手指的方向,离三看到频频投来目光的人群,特别是男人,他清晰地感觉到这些目光里,充满了嫉妒、羡慕、气恼、不屑等等情绪,似乎在说,凭什么这脏兮兮的乡巴佬能跟女神并排一块,简直就像鲜花与牛粪。

“新天地我认识几家不错的服装店,走吧,一起逛逛,给你挑挑。”

花红衣袅袅婷婷走了几步,转头看了看离三,动了动嘴唇:“怎么,觉得女人给买衣服,不太大老爷们?”

“有路边摊吗?”离三问道。

自己的好意被几次三番的推拒,花红衣微怒,气笑说:“有。可价钱不低,你打算出多少呢?”

离三两手各掏了掏口袋,从左口袋掏出零散的五块、十块还有饭票,从右口袋掏出三百,那是他接下来打算的书费。

他抿着嘴磨了磨牙,将一百连同散碎的零钱塞回左口袋,右手抓着两张折皱的蓝黑票子,痛心疾首道:“两百。”

望着攥在离三手里背面是井冈山的两张票子,花红衣先是呆愣,抬眼再瞅了瞅他的神色,典型的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给拔了一根毛的惨痛模样,她顿时火气全消,露笑说:“两百买一身?”

“够吗?”

双手一摊,花红衣兴致勃勃道:“也不能说一定买不着。逛逛呗,正好好久没有出来逛过街了。”

话音落,在过往行人若隐若见的白眼下,穿着脏兮兮的离三,跟着花红衣进了石库门建筑区。噔噔,鞋踩在青青灰灰的石砖路上,慢慢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游目两侧,一面看到古色古香,一面看到时代新潮,中西结合,他们行走在时尚新潮间。

一边欣赏美,一边不忘向经过的衣服摊停顿。不到一会儿,离三向上弯曲的胳膊肘已经挂着一条牛仔裤。

“老板,你这衣服款式看着一般,上面还有这个logo,更难看了。”

花红衣拿着一件纯白衬衫,摸了摸质地,砍价道:“再看看衣服这料,摸着粗糙得很,这哪里能值七十五,你可别存心蒙人啊!”

摊主遭她一顿损,竟一点儿也不恼,平静地问:“那您说多少?”

逛了一阵街的花红衣,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原先的优雅妩媚,化成了此刻的伶俐活泼。侃价,果然最能激发一个女人的天性。

“我也不杀你太狠。三十,你卖不卖?”她灵动的星眸在眼眶里转动着,狡黠地说。

“嘶,三十?”摊主惊愕了下。

花红衣随即瞪了一眼,摊主一瞧,忙收起惊愕的面容摆摆手说:“好好好,三十就三十吧。我也省得再跟你磨嘴皮子磨十分钟了,有这工夫,我都能多卖点衣服了。”

“你听见没,给钱!”花红衣捅了离三胳膊一下,努努嘴说。

傻傻被晾在一旁的离三笑而不语,把钱如数给了摊主,从他的手里接过系着挂牌的衣服,放在已经弯曲向上的胳膊肘。

“裤子有了,衣服也有了,还少一个换衣服的地方。”

花红衣张望各处,指向斜对面的中档服装名牌店,笑吟吟地对他说:“那里有试衣间,进去换一下吧。”

“他们会乐意?”离三很难想象,这个城市除了公共厕所,还有哪些地方愿意行人方便。或许有不少,但可能不包括花红衣说的这家服装店。

花红衣一点儿不嫌弃离三的脏衣服,洁白干净的手径自抓住他的衣袖,拉拽着他一面走,一面说:“不试试又怎么知道。”

“喂,说你呢,脚不准伸进来,出去!”

没等离三两只脚踏进店里,店里闲着的女店员眼细,一瞧门口进来个衣装不干净的人,尖叫的同时,她又快步冲上去,双手张开用身体挡在离三的面前,牙尖嘴利地开始数落讥笑他一通:“哎,你赶紧走,赶紧走。我们店的衣服价贵着呢,不是你能买得起的……”

花红衣一言不发,双手抱胸,幸灾乐祸地看眼前的一出好戏——店员像泼妇似的骂街。

“喂,你怎么还不走啊,出去出去!”

“你们开店迎客,还挑客人?”离三憨笑道。

小姑娘双手叉腰:“我们不挑客人,但我们挑穷鬼!”

噗嗤,花红衣立即笑出声。离三横目,看她作壁上观,也不恼,转向骂出难入耳话的女店员,摊摊手,一本正经道:“给鬼穿的丧服,那的确不适合我。”

“你,你说谁卖丧服!”

呆在里面的店长听闻到动静,走到门口了解情况道:“晓华,怎么回事?”

“张姐,你看看他,他这人刚才想进店里,让我拦下了。”晓华邀功似的对店长说,神色得意。“我让他走,他非但不走,还骂我们店是卖丧服的。”

然而结果出乎晓华的意料,张姐非但不表扬,而且批评道:“那你干脆打发他走好了,怎么能在店门口骂人,影响多不好。”

晓华支吾着:“我……”

店长不愧是店长,八面玲珑,即便歧视离三,也不刻意地显露,反而客客气气说:“先生,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就请你离开吧。”

“他是和我一起来的。”久久不说话的花红衣突然出声道。

张姐顺着声音看去,顿时眼前一亮,当即一把将堵在门口碍事的晓华拉到自己的身后,态度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那欢迎您两位光临本店。”

“我们不是来买衣服的,是想借你们试衣间换个衣服。”花红衣懒得做样子,直接点出来意。“方便吗?”

“没问题。我们试衣间现在有空,请便。”

张姐这出奇的恭敬样,惹得阅历浅的晓华摸不着头脑,压低声音提醒说:“张姐,你怎么能放他进来呢,影响到其他客人怎么办!”

“两位是谁要换衣服?”张姐根本没有时间搭理她,可以说心思全在眼前二人上,热情无比。

离三回答说:“我。”

张姐的背立马微微弯了几乎三十度,她扬起手臂,一边指引,一边说:“那先生请跟我来。至于这位小姐,请您到前台稍坐一会儿,那边有备好的茶水与糖果。”

吧嗒,门一关上,张姐却没有离开,恭恭敬敬、笔笔直直地站在门口等候。

晓华一看,藏着一肚子委屈和疑惑的她,凑到张姐的身边,噘嘴道:“张姐,你为什么放他进来啊?”

张姐一戳晓华的额头,柔声地教训道:“你个小丫头片子,有眼不识泰山,知不知道你刚刚可是冲了贵客!”

“贵……贵客?”晓华结结巴巴道,“张姐,你说他,就他这打扮的,是……是贵客?”

“你懂什么,富贵的人都有特殊的癖好。”张姐肯定道。

“没……没瞧出来。”晓华迷糊道。

“所以你还得练。”张姐神神秘秘地指向前台坐着的花红衣,“看,看见那女士手上戴的那块表了没有,知不知道那块表什么来历?”

晓华激灵道:“名表?”

“今年百达翡丽全球特别限量款,一只少说要上百万。”

“上百万!”晓华冷不丁一哆嗦,幸亏反应及时,双手掩住了嘴,没吊着嗓子喊出声。

张姐批评说:“这样的人,非富即贵,是你能拦的吗?”

“我……我……”

她们正聊着,与此同时,离三也换好了衣服走出来,干净简洁的着装瞬间吸引住坐在前台的花红衣。

“先生,这身衣服真是太适合您。”张姐机灵地在旁拍个马屁。

花红衣细细地审视了几遍,看他穿得雄姿英发,仪表不俗,暗暗赞叹自己的眼光高超,给他选的衣服确实合适他。

花红衣啧啧称赞说:“佛是金装,人是衣装。要装,就要衣服衬着。你看你,现在多帅气。”

“这件衣服我要带回去,以后还能穿。”离三手里抓着脱下来的迷彩服,不无珍惜地说。

“不好意思。”花红衣呼叫说。“能麻烦把这些装进袋子里,嗯,还有给我一把剪刀好吗?”

张姐亲自拿来一把剪刀,就听花红衣吩咐说:“剪一下露出来的挂牌。”

“晓华,你剪下挂牌。”

张姐命令了一声,自己眉头不皱一下,亲手把满是油渍略有酸臭的迷彩服装进纸袋子里,捏着绳子双手递交给花红衣。

“你这个店长很不错,给我一张你的名片吧。”花红衣会心一笑。

张姐一听,抿着嘴简直不敢呼吸,心扑通狂跳,她无比清楚,她是入了贵人的眼,不说腾达,再不济也会光临几趟小店。想想,她就像高兴喝醉了酒,人微微摇晃精神有点飘,嗓子控制不住地高了几个调:“晓华,留心点。”

咔嚓!

面对前几分钟被自己骂的狗血淋头的离三,晓华羞得脖颈、耳朵红了一片,她偷偷摸摸地瞄了眼离三,心忖有钱人难道都是这样的吗,怎么跟电视剧里的霸道总裁、阔少公子不太一样。

边想,边小心翼翼地剪下挂在离三衣服外的铭牌,晓华把它放在手里,眼不经意地一瞅,心咯噔了一下,衣服的牌子她认识,balenciaga,巴黎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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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革命

半岛咖啡馆,从九九年第一家店进驻新天地起,分店如雨后笋,星罗棋布在大江南北,以一流的咖啡烘焙、精致的西点佐餐,倍受青睐。

此刻,离三与花红衣面对面,坐在落地窗旁,望着店外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各有心思。

当当,手捏着勺子搅拌了会儿,花红衣轻轻地敲了敲杯壁,端起香浓的咖啡,在唱片机播放的古典爵士乐下,小口地呷了下。瞬间,逛了一会儿感到疲乏的身体仿佛注入一股能量,由内而外焕发精神。

她说道:“这家店的味道不错,尝尝。”

坐在对面的离三,渐渐散去对陌生环境的不适,他坐立能安,也不东施效颦,学着花红衣的样子优雅地品尝,而是抓住咖啡杯,不嫌烫手,更不嫌烫嘴,喝热开水似的,牛嚼牡丹似的一饮一大半。

入口苦中带点酸带点甜的滋味,让头一回喝的离三很不适应,“原来这就是咖啡!”他眉头微皱,放下杯子。

花红衣注意他饮前饮后脸色的变化,柔声问:“怎么,觉得味道不好?”

离三望着杯子里热气腾腾的咖啡,如实说:“反正我不会花这价钱喝它。”

“牙买加的蓝山咖啡,物超所值。”

“一杯要多少钱?”

花红衣也不因他的“抠搜”样心生小觑,她笑说:“你身上衣服的两倍。”

“两倍?”离三展开从桌上拿的菜单:“可这上面的价格写的是一百四十五一杯,怎么这杯却要四百?”

花红衣微笑着解释:“那上面的,不是蓝山咖啡。真正的蓝山咖啡,用的是牙买加的咖啡豆。但可惜,牙买加从来没向我们出口过生豆。”

“也就是说,上面是以假当真?”离三挑眉道。

“是,也不是。更具体点,就是它不是蓝山咖啡的滋味,却是有它的品味。”

“品味,滋味?”

花红衣呷了一口咖啡:“是啊,来咖啡馆,谁又是来解渴的呢?喝咖啡可一点儿不解渴,他们都是尝鲜似的品品滋味,可心里实际想的是装装品味,就像某些老板办公室里的藏书,只是装潢一样。既然如此,就不要跟咖啡馆讲实惠。老板是顺应需求,投其所好,满足一些人的虚荣心,挣点品味的钱罢了。”

“那这一杯?“

“这是正宗的蓝山咖啡,咖啡豆是这家老板的私藏。”

花红衣手臂搭在椅子把手,微向后仰,她淡淡地说:“我偶尔没事就会来坐一阵子。这家的老板认识我,知道糊弄不了我,也不敢糊弄我,呵,所以总会特意从国外备一些应急。”

“品味,原来这么值钱。”

离三砸吧着嘴,把空的咖啡杯搁在一旁,接着拿起一杯白开水,咕咕一口气灌下,却不立马把杯子放下,而是瞅了眼空的玻璃杯,自嘲道:“像我,还是适合喝凉白开。”

“如果你喜欢这味道,以后可以天天来,我请你。只是,你喜欢吗?”

离三摇摇头,“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觉得可笑。”

“可笑?”花红衣笑吟吟着。

“有的人或许奋斗一辈子,也不过是在这里喝上这么一杯咖啡。”

“呵呵。”花红抿抿嘴,“那你就小看这咖啡了,这世上还有更精贵的,而最最重要的是,和谁喝咖啡?”

“比如你,需要多久呢?”离三扬了扬嘴唇。

“我一般喜欢一个人独处。”花红衣举了举杯子,“偶尔能让我妥协的,只有我敬重或我重视的人。”

“谢谢。”离三意有所指,“谢谢你的咖啡,让我更喜欢喝水。”

花红衣轻笑说:“是喜欢喝水,还是喜欢,上善若水?”

离三为之一怔,她是除沈清曼以外,第一个看出他端倪的女人。但与沈清曼不同,沈清曼每次看自己的眼神,总是脉脉充满爱情的缱绻。然而,花红衣却是诱惑包裹下的攻击,像一尊大炮一样在每一次对视中,用炮弹轰陷他心理的堡垒,想打穿出一个深入他心灵的洞。

“你误会了,我喜欢水的平平淡淡。”离三微笑回道。她还是低估了离三的城府,他心里的这座城,即便是徐汗青,到现在也找不到门。

“你喜欢平平淡淡?”花红衣一问,离三不答只点头,她手背掩住嘴,噗嗤一笑:“你不说的话,我还以为你是轰轰烈烈呢。”

“轰轰烈烈,平平淡淡,可以一起。”离三这话,话里有话。

话一落,这次轮到花红衣为之一怔。已经高高在上很多年她鲜有机会再接触底层小人物,可是这两次面对离三,他给她的不仅仅圈子以外的新鲜感,同样萌生一种游赏腊冬梅林园的感觉——他就像苦寒里的傲梅,不卑不亢。

她收敛起故作轻浮的笑,凝视着他半晌不说话,看了一会儿,又不自禁地笑起来,这次的笑声真诚,夹杂着她对他无比的兴趣。

“既然这样,就不要勉强,走吧。反正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出发了。”她瞧了瞧腕表上的时间,抓起桌上的手包起了身。

“还要去哪?”

“五点三十六,到饭点了,请你吃饭。”花红衣见他张口欲说,立刻猜着他想说什么,伸出手说,“不许拒绝,走!”

离三无奈地笑了笑,此时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上了枷锁铁链的罪犯,正被花红衣押送到下一个点。

“我喝不惯咖啡,也吃不惯面包。”他说道。

花红衣像猎豹盯着猎物般,灼灼地盯着他,“是吗?我也吃不惯面包。“

说笑着,离三又上了她的玛莎拉蒂这辆“囚车”,随后又在一阵轰鸣的引擎声中,踪迹便在新天地消失得没了影。

“这首曲子叫什么?”

“贝多芬的月光曲。“

“月光?可你的车为什么开的像陨石。”

离三紧握着手把,蓝色的玛莎拉蒂在马路上风驰电掣,令他感到不适,一直到昼锦路才缓解下来。

车速渐渐慢下,驶进了入口窄小的城隍庙广场停车场。

花红衣打了个方向盘,车溜进停车位,她说道:“下车吧,吃饭的点不远,往前面再走一段路。”

离三一下车,又是两眼一抹黑,不认识东南西北,就像山沟里的狗一样,方向感不差,嗅觉也灵敏,可都市的陌生感太浓,在这茫茫的人堆里,天上地下,他就是一只不知归路的流浪狗。

“这边。”花红衣招招手,接着转过身身姿曼妙地步行。

其实,他们根本不必费这三百米的脚程,随随便便就可以找一个更合适更近的位置停车,然而她还是这么做。做的理由,毫无疑问是出于私心——

有一点,是因为他长着一张酷似熟人的脸,她想弥补遗憾,让他替代着和自己逛一趟夜晚的城隍庙。

另外一点,她想近距离地多观察观察离三。不仅仅是出于徐老对他的器重,也是两次的对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是大人物不经意间的一低头,注意到一个小人物挣扎的特殊,而是他作为男人,一个贫寒的男人,似乎与生俱来一种独特的魅力。

这使得,看他,比看这热闹的夜街风光有意思。

和车里不同,从停车场出来,一路静悄悄,他们俩走了两百多米,到现在一句话没讲。

离三情有可原,他一个从陕北来的土包子,二十岁之前除了吃沙子,就是吃黄土,等到了摩登的沪市慢慢地睁眼看世界,那印入眼帘的花花世界可不得叫他眼花缭乱。

离三张望街道上的人群,品味、格调、优雅、浪漫、摩登、经典,沪市的一切,似乎生来就是给富贵者享受,却总是毫不客气地拒绝贫穷者伸手,尤其对于农村外来人,可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要来,他们是贫穷,他们是悲哀,而他们,同样是祖祖辈辈痛苦的希望。

漫步在灯火通明的闹市,这条街上,在他之上的,多不胜数,而在他之下,恐怕除了眼前的几条流浪猫狗,他谁也比不了。抬眼一望,明晃晃的灯格外刺眼,闹哄哄的人非常嘈杂,惹得离三心中掀起惊涛,一浪比一浪高。

说到底,再沉稳,也不过一个刚二十的乡下汉。就算离三轻易地打倒十三太保,但他的武力,和大都市一时给他的压力相比,蜉蝣撼大树。

但转念间,他轻笑了下,连旧社会的三座大山都能掀翻,蜉蝣的农民怎么不能撼动大树?一时间放松下来,心跳加速的离三很快地平静下来,喜欢水的他之所以喜欢水,是因为心境再如何大起大落,终归要回到风平浪静,然后波澜不惊。

再次环视,繁华四周,触手可及的,只有免费的空气,公共的灯光,拥挤的街道属于离三。

哪一处的绚烂下,都有离三的羡慕,哪一处喧嚣下,都有离三的落寞。慢慢地,他神情严肃,越来越严肃,沉静的心再次汹涌澎拜,不断地,不断地拍打他的心岸,使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质问自己——

穷命,不革自己的命,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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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国宴

豫园路115号,九曲桥畔,就见金边白玉上嵌着在三个金圈里竖排的“绿波廊”。

餐馆三层,明清风格,海式菜系,招待过美前总统克林顿、英王伊丽莎白、日前首相竹下登等政要名人而闻名海外。

走廊里,夹道的墙壁上张挂了几十位外国元首级贵宾用餐时的照片,直让未吃饭刚入门的食客,每上一级台阶,心跟着上了一级,顿觉上档次,脸有体面。

“先生,小姐,欢迎光临。请问几位用餐吗?”

前台迎宾的接待员有气无力,五六点,事绿波廊忙碌的高峰,食客一茬接着一茬,忙得晕头转向的她喊的嗓子有些干。

“两位。”花红衣微微嚼着绿箭。

“不好意思,小姐,如果是两位就餐的,一楼暂时客满没有位置了,可能需要拿号排队,您介意等一下吗?”

花红衣微笑着,“把你们姚经理叫来。”

接待员看花红衣气质不俗,淡淡的语气里透露着一股威严,她不敢店大欺客,小心地顺承着,转头喊道:“经理。”

“哎呀,花姐来啦!”

姚经理肥头大耳,应衬了脑袋大,脖子粗,不是经理就伙夫。他穿着得体的西装,一边匆匆忙忙地越过一干人奔来,一边拿着手帕擦拭头上的汗。大热的天,大热的生意,纵然中央空调已经降到21度,他胸前丝绸衬衫依然湿透。

“姚胖子,我订的位子,留着吗?”花红衣嚼了一会儿的口香糖,嘴厌了,微微挪着视线想找一张纸巾。

“花姐,不嫌弃,您吐这。”姚经理心思灵活,一瞧便知花红衣找什么。他憨笑着,把擦汗的手帕打开,像伺候后宫妃嫔佳丽的太监,捧着痰盂恭候老佛爷降下“凤涎”。

就在这时,离三从装在袋子的迷彩裤兜里,摸出褶皱不堪的草纸,那是他们工地大号的标配。

他一点儿不忌讳,大大方方地说:“吐这里吧。”

花红衣露出笑容,低下头吐了进去,然后说:“怎么出门也带纸?”

离三愣了愣,沈清曼的模样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他不自禁复述着她的话:“男人女人出门,总得有一个人备着。“

话一落,花红衣随即一怔,想不到眼前粗犷豪迈的汉子,竟也会有温柔细腻的绅士一面。

“心有猛虎,细嗅着蔷薇。”她喃喃道。

离三瞥向她,“你说什么?”

“姚胖子,位子在哪呢?“花红衣头拐向姚经理,转移话题道。

“老位置花姐,都给您预留着呢,您两位这边请。“

姚经理抛下忙碌的前台,抄起两份菜单,恭恭敬敬,小心翼翼,一边指引道路,一边问:”花姐,菜的话还按老规矩,照常的上?”

“不,由他点。”

姚经理顺着花红衣的声音,悄悄地打量着她身旁的客人,瞧他的面孔有些陌生,既不在电视电影、报纸杂志上见过,也没在自己十多年贵客接待的记忆找到印象,但不管怎样,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位不显山不显水的,就算不是一个爷,不济也是一个公子少爷,反正他招惹不起。

帮两位把座位拉好,等他们刚坐定,姚经理搁下菜单,公式化地询问:“这位先生,这是本店的菜单,您看今晚要吃点什么?”

“你点吧,想吃点什么就吃什么。”花红衣手托着自己的脸腮,望着离三。

离三翻动着精致的菜单,感觉嘴里的口水分泌得更多了。他何曾想到,一个十多岁把野菜树叶团子当饭,幻想最多的是吃一个烙饼蒸馍的自己,在来到沪市刚刚一个多月,就上座能吃上比陕北李珲家大摆的流水酒席更高档的饭菜,而且,仅仅是一顿晚餐。

姚经理看离三迟迟未说,以为犯了纠结,他拘谨着推荐:“先生,我们绿波廊是正宗的本帮菜,这边特色的有‘红烧回鱼’、‘水晶虾仁’、‘八宝鸭’……您要不要试试?”

离三摇摇头,把菜单合上,“无非一个饭,糙人最好对付,客随主便,你请客,就你点,我什么都吃得下。”

花红衣从手包里取出摩托罗拉600i,打开翻盖一面查阅短信,一面说:“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全点上也没关系。”

“花姐,那全上吗?”姚经理请示道。

“不。点多了吃不下就浪费了,庄稼人是最见不得浪费的。”离三拒绝完,把菜单呈给花红衣。“你是这里的常客,就上几个你觉得好的吧。”

花红衣吩咐道:“那照英王的招待一样上吧,记得让师傅留意点火候。”

“花姐,这桌貌似容不下,您看……”姚经理拉下脸,紧张为难道。

“姚胖子,懂御膳吗?你把英王的菜,就着以前紫禁城皇帝的吃法,上一盘下一盘,懂吧。”

“哎!”姚经理答应了一声,转身正准备亲自到厨房传达旨意。

“等等!”

离三一听,招手阻拦道:“我一普普通通的粗人,吃国宴菜,合适吗?“

“有钱,哪里都合适。”花红衣轻笑道。

“那谢谢,这回打你的东风,老百姓吃一回御膳。“

“敞开吃吧,钱不能直接吃进肚子里。”

花红衣笑吟吟道:“姚胖子,再按老规矩,来四冷碟、四热菜,注意点时间。”

“行,您两位稍等。”姚经理拾起菜单,拔腿麻溜地走了。

“吃完这顿饭,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离三说。

花红衣说:“不急,已经帮你请好了明早的假。”

“我看不必了吧。像我这样的,能跟你同桌,能吃上这样的一顿饭,你已经很报答我了,不需要再报答什么。”

“呵,吃顿饭,你以为就是报答?”

离三反问道:“恩人觉得是,就是,难道不是吗?”

“不是。以我的身份,你救了我,如果只是请你吃顿饭就让你走,不是叫报答,是打发,我们花家从来不干这事。”

花红衣轻轻拍了拍桌子,眉毛一挑,京片子浑圆有力,说的是一个有底。

“那你的报答是什么?”

“一件事。”

“一件事?”

“随便你说。”

“随便我说?”

花红衣嗯了一声,手在空中轻轻一划,接着伸出一根手指:“能办尽快帮你办,不能办尽量帮你办。这顿饭,或许明早前,想清楚把事告诉我。”

此情此景,不禁让离三回想起那晚来找自己的小胡,他们的来意何其相似,几乎如出一辙,只是区别在,花红衣握着由头,报恩的由头。沉默了半晌,等八宝鸭、酱鸭舌、蟹粉小笼、眉毛酥等等菜陆陆续续上桌,他仍然一言不发,只是拿起筷子夹一道菜。

光吃菜不说话了很久,他终于开口:“什么都行?”

“要钱、要权、要色……”

“我要你——”

话音落,花红衣秀眉一蹙,脸色骤然寒下来,投向离三的目光,阴冷森森。但转瞬间,又阳光灿烂,她半认真半开玩笑道:“我,当然也行,但要看你有没有这本事。”

离三咧开嘴笑,一本正经地说:“你误会了,我不是要你,我是要你帮我弄到一个大学的学生证,嗯,就明珠大学的学生证。”

花红衣扬起眉毛,这才明白他是在戏弄自己,却一点儿不恼,反而对他的要求感到意外新鲜,说道:“只要一个学生证?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让你直接变成那里的学生。”

“不用,我只需要学生证,而且时间不长,我用半年就够了,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使用正当,不会给你惹麻烦。”

“我是不怕麻烦,我只是怕你吃亏罢了。”花红衣目绽溢彩,兴趣越发的浓。“你可想清楚了,这对我来说,可是连小忙都算不上。”

“但对我来说,你就是在帮大忙。”

花红衣噗嗤一笑,她渐渐明白徐汗青为何看重他,因为跟那些乐于当奴才的相比,他显得另类——非但不感念不奢求大人物的恩赐,甚至敢于勇于违抗大人物的意志安排——他犹如棋盘上的棋子,却根本不听从操盘者,一意孤行,按照自己的条条框框自行行动。

而且,他一点儿不懊悔,意志坚定,哪怕他的这一个回答这一个决定,会错过了无数人削尖了脑袋、梦寐以求的机会奇遇,然而他视作微不足道的东西,就像两百万于他跟两百块一样,这种有钱富贵人逐渐形成的心态,他有,但不是靠钱靠地位养出来的,而是靠骨气撑着的。

这使得无论哪个阶层,都无不正视他。因为真正的人上人,他们不会瞧不起任何人,除了那群没有自主意识的人。这些人,是不值得花红衣这类身份的人去看的,他们充其量不过是奴才,也就是鹰犬狗腿。

“行,我帮你。”花红衣一诺千金,干脆地应承下来,心里期待着离三的下一步会怎么走。

离三端起姚经理送来的茶水,举向花红衣道:“谢谢。”

花红衣玩味地盯着他:“怎么说你也是一条汉子,既然要谢,以茶代酒,不讲究吧?”

离三豪爽地答应:“成,我喝酒,你喝茶。”

姚经理像王小二似的屁颠屁颠送上一瓶正凉的百威,刚想献殷勤给离三的杯子满上,却忽然神情呆滞,就瞧见一向在他眼里一直是优雅高贵的花红衣捧起自己的茶杯,一饮而尽,茶杯壁剩了一撮茶叶。

哎呦,这可是虎跑泉边的雨前龙井,就这么干了!姚经理冷吸一口气,眉毛眼角不住地抽动,心疼得直哆嗦。

花红衣一横眉,面容清丽,笑道:“我干了。”

离三毫不犹豫,抓起酒瓶瓶脖子,仰头便灌。咕隆咕隆,喉咙上下动了三趟,一瓶透心凉的百威见了底。

“你吃菜吧,我马上找人安排。”花红衣毫不拖泥带水,立刻打了通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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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天知否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桌上的一盘盘、一碟碟,即便细嚼慢咽,花红衣也吃了不少,但远远比不上离三。他既不讲吃相,也不讲风度,差不多一多半是他狼吞虎咽吃光,吃的盘子那叫一个干净。

花红衣拾起温热的湿毛巾擦擦嘴:“吃饱了?”

离三毫不顾忌,当着花红衣这般美的女人,居然轻轻打了个饱嗝。

花红衣娇容没有半点愠色,莞尔一笑,同时站起身,不像一楼大堂其他食客刷卡,如她这样的身份刷脸就成。

“花姐,先生,欢迎下次光临。”姚经理腆着个肚子,行了个六十度的礼。

离三跟着花红衣,从他身边掠过,一直走出绿波廊。刚踏出门,偏巧六点半,天上月正圆,一颗星星没有。

他下了台阶,回头望着金碧辉煌的饭馆,回味着国宴的滋味,摇了摇头。

“怎么了,味道不合心意?”花红衣斜了眼。

离三剔了剔牙,“味道很好,只是量似乎少了点,光一顿吃饱的钱,足够在工地吃上两三年的。”

花红衣摸出好彩薄荷烟,扬起一抹微微的笑,不因为离三刚才表现的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而是她从话里,感觉到一股子难得的真实朴素,是啊,他现在是一名农民工,这一顿即便吃了山珍海味,也不是真的土财主,他下一顿,下下顿,乃至接下来的顿顿,依然是隔夜发硬发凉的白馍馍,掺着碎石粒可能崩了牙的白米,以及一锅淡出鸟味有股杂味的土豆菜汤。

顿时,她问道:“如果你刚才要求提的是这个,兴许我会包下一桌三年,随时随意你吃。怎么样,有没有为刚刚提的要求后悔?”

“别吃干饭,可不好,我还是喜欢吃自己挣的饭。”离三习惯性地掏了掏口袋摸烟,摸了半天才想起来,烟在来时的迷彩裤里。

花红衣察觉到,把烟递了一根,“抽吗?”

“你这烟太娇细了,抽不惯。”

离三翻开两块五的大前门,嘴从里面叼出一根,衔着说:“像什么人吃什么饭,我粗人,爱抽粗烟。”

“娇细?那可不一定。”

叮的一声,zipo燃着蓝焰,花红衣点上三支烟,生猛地一并吸了一口,非但面不改色,而且轻松地吐了出来。

她淡淡地说:“得看抽的方式了。”

离三呆滞了一下,不由地对花红衣的大气刮目相看。

“走吧,去下一个地儿。”

晚风徐徐,不像绿波廊门口,两人彼此无言,一前一后,又散了三百米步,放松地回到停车场。

离三坐上车,花红衣启动车,但这次车速极慢。也许,酒足饭饱,人变懒了,车也变懒了。

轮胎懒洋洋地转了一圈又一圈,海神三叉戟的玛莎拉蒂停在浦东香格里拉大酒店。

花红衣一手伸在车门外,她拐了拐头:“今晚你就睡在这里,没意见吧?”

“这里?”离三望着通亮的高楼,“一定要今晚住在这里?”

“怎么,不愿住,是觉得这不够档次?”

离三拒绝她的盛情安排:“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还是回去睡。”

“上去看一眼都不愿意吗?”花红衣侧着头,“我给你订的可是外滩套房,往下一看,就是黄浦江。”

黄浦江?离三迟疑了片刻,改变了主意,点点头:“行。”

花红衣拉开车门,这个时候,早已恭候大驾的服务生赶紧上前,打开副驾驶座的门,侧到一边给离三让道。

“先生,欢迎光临。”

在服务员的敬礼敬语下,离三感到束手束脚,心跟脚犹如绑了铅块沙袋似的,重若千斤,但不至于软手软脚。噔噔,他头一回扎入到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厅,紧张之余,豪华装潢的气派顿时吸引住他的目光,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张望着,忽地一刹那,天花板上的水晶灯照得刺眼,像衙门拍响的惊堂木,一下让罪恶原形毕露般,此刻,他的卑微,从心底,投射到灯下的影子。

花红衣微笑着看他像个小孩似的乱瞅乱瞄,一点儿不介意,倒是把大堂的顾客、服务生看得一愣,心里不禁嘀咕,这男的怕是个傻子,那女的怕是个疯子吧?

“先生,小姐,两位请往这边。”引他们进来的服务生瞧着纠结,赶紧阻拦道。

“先生,您预订的总统套房已经准备好,这是您的房卡。”

从前台小姐领了房卡,离三在花红衣的陪同下,坐上酷似工地悬吊平台的升降机,想着这便是徐汗青提的电梯吧。

嗡嗡,才到门口,花红衣手包里的手机振动,她一接听,连连说了三个“我知道了”,便挂了电话,接着转过头,表露出歉意,无奈道:“临时有点事情需要我处理,我得先走了。”

离三理解道:“没事,你忙。”

“喜欢的话,今晚就住下吧。这里有桑拿房、游泳池、按摩浴、健身房,记得不差的话,它的餐厅、酒吧也很不错,感兴趣想尝试,就一次性都体验一回。至于消费,可以全记在卡上,你不必担心自掏腰包,也不要不好意思替我省钱,没几个钱。对了——”

花红衣打开手包,从中拿出一张招商银行的黑金卡。

“如果你嫌时间太早,不乐意这么窝在酒店里,可以去外面逛逛。门口我给你安排了一辆车,有什么地方想去,有什么地方想玩的,他都会载你过去。当然消费的,就记在这张卡上,放心,额度很大,一晚上你使劲刷估计也花不完。”

“这是什么卡?”离三好奇道。

“信用卡。”

花红衣回答着,没有不尊重地把卡甩在床上,扬长而去,她径自地把手指夹着的卡甩了甩,“拿着吧。好好珍惜这一晚,兴许这一次见面后,指不定下次是什么时候。”

说完,她把卡强塞给离三,飘然而去。

啪嗒,门顷刻关上,离三收回目光,独自面对洛可可式的布局装饰,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误进入朱门的寒门,显得不伦不类,但内心没有产生一丝半点自轻自贱的想法。

扑哧,他坐在弹性十足的席梦思上,双手不断地游走在蓬松轻柔的蚕丝被,两眼游视着偌大的卧室,忽而意识到,他今天可以住在这里,一个人住在比工棚宿舍大得多的多的这里,既没有李仲牛震耳欲聋的打鼾声,也没有李超三四天不洗脚的脚丫味,而且没有限时拉闸,灯可以从早一直亮到晚,意味着书一样可以从早到晚地读。

可是,今天他住在这里,明天他又住在哪里?

不还是工地吗!

这里,不属于他,这样的生活,同样不属于他,也许将来没准,然而现在,他只属于工地。

离三直起身,脚步沉稳地一步一步走向透亮的窗门,放眼望去,一条涌动有生命的江流淌着出现在视线里。沉舟侧畔千帆过,黄浦江面上以前泛过无数条舟楫,如今是巨轮压江,顺着时代的潮流,即便是浪,也遏不住这般的飞舟。

两岸,特别是地图里标注的外滩,此刻霓虹闪烁,五彩斑斓,繁荣生机的颜色,映在离三幽深的黑眸里。他眼光扑闪,腰杆挺得绷直,这是他第一次站在俯瞰黄浦江的高度,虽然不是凭借自己,但恰恰因为不是凭借自己,才让他真切地感受到攀登上这层高楼,到底要付出多少的代价。

想着想着,他像一块石头,一动不动。

很久很久,这块石头终于动了,他呼了口气,抽出房卡,关上门,坐上电梯下了楼。

花红衣说的车,是一辆凯迪拉克。司机鸣了下笛提醒,离三随即又进了车。

“先生,您打算去哪?”

“他去了哪里?”

司机问离三,已经是昨晚,花红衣问司机,刚好是今早。

“他上车以后,先是去一趟淮海路的新华书店,在里面呆了,一直到书店的店长说要打烊了,他才出来,出来的时候买了不少的书,把后备箱装的满满的,类别五花八门,我一时间记不住,但我顺手让店员重新给我打了一份一模一样的单子。”

昨天当司机的,自然是花红衣请来的私家侦探。他恭敬地从公文包里取出卷成不知多少圈的书单,轻轻一拉开,起码可以够给自己当一条粗腰带。

花红衣一边细看,一边问:“之后呢?”

“离开书店,他又让我载着兜了一遍黄浦区,像淮海路、南京路,逛了至少有四圈,他的眼睛就一直看向车窗外,没有任何的反应动静,最后开了一遍陆家嘴,便回了酒店,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先看了三分钟的江景,接着看了一个小时书。等到了11点,上了洗手间洗簌完才睡觉。”

花红衣紧蹙着眉毛,她没有用心在听,她的心神这会儿凝聚在手上的书单上,面色凝重又严肃。

“对了,那家店不支持刷卡,付的是现金。可他没有现金,钱是我垫的,花姐,这费用能报销吗?”侦探清了清嗓子,难为情道。

花红衣瞥了眼侦探,感觉新鲜,他这一趟秘密跟踪可是从她手里挣了六位数的钱,想不到竟会腆着脸,斤斤计较这笔书钱,她不由地好奇,好奇其中的原因。

“为什么?”

“因为太贵了。”侦探一想起昨晚后备箱密密麻麻的书,倒苦水道,“老实说,要是仅仅是几十几百,花姐,我老张犯不着舍下这老脸,垫了就垫了,可,可这毕竟是好几千,兄弟们挣点钱不容易,兴不起这样的大方,所以请花姐体谅体谅。”

花红衣哭笑不得道:“他到底花了多少?”

“花姐,还是您自个看吧,咱怕说了你以为报假账呢。”老张指了指购书单,“花姐,您翻到最后头,那有一个总数。”

“4783?!”花红衣顿时一怔。

“哎,没错。”老张弱弱道,“花姐,零头咱就不要了,您看能不能报效个四千七?”

“他买的书够多的啊!”花红衣微笑道,“行,没问题。”

老张也不是一毛不拔,他客气道:“谢谢花姐,谢谢花姐,您真慷慨,那……那辆三轮车我也不收钱了,全当免费赠给他。”

花红衣疑惑道:“三轮车?”

就在此时,酒店门口上班的服务生无事可做,正围在一起,议论纷纷。

“唉,你们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就是昨天一个大款啊!他晚上来的时候坐的是玛莎拉蒂,跟他一块是一个漂亮都不知道怎么形容的美女……”

“是不是总统2号房?”

“是啊,你也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他就是我带进来的。嘿,说来奇怪,他昨个晚上可又是香车美人,又是豪华套房,可今天怪了,他人出来,没有接驾的车,自己骑着一辆破三轮走了。喂,你说这人的脑子是不是傻啊?我还从没见过有钱的这么玩的。”

“会不会是在拍电影?”

“嗯,像,不然车后面为啥搁那么多书呢,一定是道具!”

他们一个个碎碎念,由离三骑着三轮车,满载一摞摞的书,引出有钱人的品味怪癖的讨论,话题渐渐越来越歪。

花红衣噗哧一笑,四千多块的书,那确实需要一辆三轮车。

“花姐,还有,这是他一晚上的录像,还有归还的黑金卡,请您验收。”

交完以后,老张转过身,忽然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回过头来,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一纸球,如实说:“对了,还有这个,花姐,他这一晚在房间别的都没有留下,就只有这个纸团我早上搜索的时候发现的。出于规矩,我没有立即拆开,现在交给您。”

“好,辛苦你了。”

花红衣点点头,慢慢地打开折皱的纸团,上面龙飞凤舞、苍劲有力的六字突现,立刻震惊有眼识珠的她。

老张眨了眨眼,好奇上面写了什么。

人有病,天知否,这字迹,这神韵,和她家里那幅传家宝有几分相似,花红衣心想着,呢喃道:“只是这意境不对劲。”当时写下这六个字的人,是在追忆故人,忧国忧民,患了相思的病,而他这是犯了什么病呢?

她左思右想,她不知,唯有离三自知——

这“人有病,天知否”的“病”,是他第一次俯瞰黄浦江落下的一块心病,不单单是相思病的“病”,更是野心甚至雄心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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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上)

“同学们,你们现在已经大三了,一定要对自己毕业以后的规划做好打算。有的同学可以考研,继续学习,有的同学可以参加工作,当然,这里面一部分可能是非本专业,但也许某些同学,还是会从事广电新闻媒体,当主持人,当记者,当编辑……”

“哈!”一个青春靓丽的女生双手托着脸颊,直视着黑板,两眼无神,打着哈欠。

“噗嗤,赵婷,这才第一节课,你怎么就无精打采,是不是周末又熬夜看剧了?”

“没有,上上周《天国的阶梯》就大结局了,这个周末就看了《情书》、《超级变变变》,暂时没找到想追的剧。”赵婷嘟着嘴,眼皮艰难地翻动着。

旁边的闺蜜掩着嘴,乐道:“那你这是干什么去,ktv唱歌吗?”

“哈,我呀,周六刷了一晚上的论坛。”赵婷揉了揉眼睛。

“论坛,哪个论坛,猫扑、天涯还是凯迪?”

“都不是,就咱们学校的。”

“学校论坛,那里面有什么有趣的,不都是无聊猥琐男的征友帖?”

“是啊,不过我昨天真刷到一个超超有意思的话题。”

赵婷偷偷地瞄了眼讲台的教授,在他转身的工夫,伏低了身子,悄悄地说:“晴格格,想不想知道啊?”

“赵婷,警告你啊,不许再叫我‘晴格格’。”

这位晴格格,从长相上看,的确和《还珠格格》里晴格格的扮演者王艳有几分相像。秀气端庄的五官,不出众,却和谐得让人看着格外舒服。气质温婉柔顺,哪怕脸色不悦,说句恼火的气话,也没有攻击性。

“唔,好了好了,杨晴,你别生气嘛。”赵婷顽皮地吐吐舌头,讪讪道,“我直接跟你说,我们学校里有一个幽灵。”

“幽灵?你啊,是不是悬疑恐怖小说看多了,哪有什么幽灵。”

杨晴白了眼,伸出两根手指,轻戳下赵婷的额头,“真是的,以后呐,少大晚上看《鬼吹灯》、《幽灵客栈》。”

赵婷像小鸡啄米般点着头,“真的,真的,不骗你,骗你是小狗。昨天我就是在学校论坛里翻到这个才入迷的,差不多有二三十帖呢,还有几十个回帖。”

“那都是无聊的人存心编的,这你也信?”

“可不像啊,写帖子的ip我都查过,不是几个人串联搞噱头。而且,帖子的内容写得也很相似,虽然几个帖子有点出入,有的说是从网吧回宿舍,有的说从酒吧、ktv回来,但有一点是惊人的吻合,就是早上一两点回宿舍的时候,都隐隐约约听到嘎吱嘎吱的声音,一阵接一阵没断过,当时以为人骑车,顺着声音一瞧,天灰蒙蒙瞧不清楚,就依稀瞧见——”

“瞧见什么?”杨晴感兴趣道。

“就瞧见一辆三轮车浮在空中晃荡。”

赵婷压低了声音,阴森森地说:“他们有的说上面有人在骑,有的说没人,然后跟上去想看清楚些,眨眼的工夫,声音没了,车也没了,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小树林里。于是,他们就四处找,想找到那辆车,可怎么找也找不到,就像在黑暗里凭空蒸发了。”

杨晴坚定道:“这就是一个鬼故事。”

赵婷摆摆手,否定道:“不不不,不太像编,而且里面有古怪。有不少回帖都说,根本没有什么三轮车,而是一个人影,呼哧呼哧的,嗖的一声就从眼前消失,和鬼一样来去无踪……”

望着讲得绘声绘色的赵婷,杨晴淡了兴趣道:“这都什么呀!准是他们自己熬夜熬昏了眼睛,看错了,然后瞎编吸引人看的。”

赵婷嘟着嘴,摇头反驳道:“不是,有目击证人,还有调查呢。听说有人还跑到保安室去问值班的孙大爷,可孙大爷说那个点压根没人从他门口经过。还真是,一二点,校门早关了,哪有人不登记报备能进来的。”

“会不会是学生故意恶作剧,故意吓唬人?”杨晴宁愿相信有人吃饱了撑装神弄鬼,也不相信这世上有鬼。

“不会的,为了验证,我礼拜天特意从家里回学校,把校区里里外外都翻了两回,还问遍了清洁阿姨和保安叔叔——”

赵婷耸耸肩,摊开手说:“可就是找不到一辆三轮车的影子。所以,关于它的帖子才会传的越来越厉害,传得神乎其神。昨天我又看了一下论坛,现在光‘校园幽灵’的帖子,已经激增到了五百多帖,好多人都自发组织起来进行‘幽灵行动’。”

杨晴白了白眼道:“‘幽灵行动’,他们都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啊?”

赵婷搓搓手,不怀好意道:“那晴格格您能不能赏脸,吃饱了没事陪小女子走一趟啊?”

“去哪?”杨晴翻了个白眼,算是不在乎“晴格格”的称呼。

赵婷全然忘了正在上课,她往杨晴的身边凑,一边像假小子似的伸手勾住她的肩膀,一边附耳轻声说:“图书馆啊。今晚我们去碰碰运气。”

语出惊人,杨晴给惊得挑眉,嗓子眼微微上提,她略高声说:“什么!”

“嘘,小声点,别让蔡老头发现我们讲话,不然又得扣平时表现分了!”

赵婷急忙捂住杨晴的嘴,对视着她睁大的眼睛,轻声说:“晴格格,难道你就不好奇?难道你就不想揭露谜底,难道你不想搞个大新闻?我们可是学新闻的诶,理所应当要肩负起揭示真相、澄清是非的使命。”

杨晴迟疑了片刻,思考了一阵,终于在伴随着下课的铃声,她拉开捂住她嘴的手,勉强点头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呢?”

神经大条的赵婷雀跃地跳起来,兴奋道:“耶,你这么说我就当你同意啦。来,拉钩约定哦,今天晚上,就从深夜十二点等起,点我已经选好了,帐篷、单反、食物也统统准备好了。”

“好呀,合着你已经算计好了,就等我中套啊,有你这么当闺蜜的吗!”杨晴瘪瘪嘴,“那万一没有幽灵,你打算呆多久呢?”

赵婷阴谋得逞,抱住杨晴,撒娇道:“嘿嘿,就三四点,反正明天上午十点才上课,大不了课上再补觉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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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幽灵(下)

深夜十二点,子夜,地上五彩缤纷,天上黑沉沉望不到边,既没有月,也没有星,只有凉凉的微风吹拂,静悄悄中响起一阵树叶瑟瑟的婆娑声。

夜,阴暗着。

只有一个简易帐篷里,发出幽暗的光。杨晴、赵婷两个女孩守在营帐里,透过望远镜轮流监视图书馆的门口。

杨晴习惯早睡,这会儿熬夜,一时间犯困,打着哈欠说:“赵婷,我看还是算了吧。你都说了学校那么多人这些天在找,幽灵果真存在的话,怎么可能会找不到。”

赵婷较真道:“嘁!灵异诡怪的事件向来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杨晴,你知道尼斯湖水怪吗?你知道塞西尔酒店的‘黑色大丽花,你知道……’”

杨晴熟知赵婷的性情,不反驳和她斗嘴,笑说:“赵婷,我觉得你不应该去当记者。”

赵婷不解地问:“那我应该做什么?”

“你应该去当灵异侦探。”

赵婷尽管知道她在开玩笑,可她还是认真地想了想,接着惋惜道:“杨晴,你不知道,我其实更想当警察。”

“警察?!”杨晴噗嗤一笑。

“哎哎,我是认真的。”赵婷瞧她戏谑地看着自己,激动道,“我以前最喜欢看就是《重案六组》,重复了好多遍,高中做梦都想考警校当警察——”

她顿了顿,面露遗憾道:“要不是我妈反对,说女孩子当警察危险,非不让我报,要不然我没准已经是警校生,肩上扛一拐了呢!”

“呦,原来你不是无冕之王,是正义化身,邪恶克星啊,”杨晴拿手捏了捏赵婷的鼻子,调侃道。“嘻嘻,我的赵大警官。”

“去,去,那是星爷,不是我!”

04年的沪市供电紧张,连外滩的霓虹景光偶尔都停,校园里的路灯此时成了摆设。在黑漆漆的环境里,两个女孩子一点儿不害怕,而且胆子还很大,嘻嘻笑笑,打打闹闹,一直聊着天,聊的而且是鬼故事接龙,一人一段接力构成一个鬼故事。讲的时候,她们心大,轮流拿电筒照自己的下巴,特别的阴森恐怖。

编织了七八个故事,然而望远镜里仍然空无一物,她们的耐心和兴致,在渐渐凉寒的风中消磨殆尽,最先想打退堂鼓的,居然是一开始最先想探险的赵婷。

“杨晴,我好困啊,要不我们回去吧?”赵婷的眼皮不听使唤地往下落,她几次三番挣扎,换来却是更浓的睡意。

杨晴忍不住白了闺蜜一眼,捂嘴打了今晚不知道第几次哈欠,起身左扭右扭扭了三圈纤细的腰,然后说:“这个点回宿舍,铁定要被阿姨说的,还是去宾馆住一晚吧。”

“好啊。”赵婷不怀好意地笑道,“嘿嘿,我又能抱着晴格格睡了。”

杨晴抄手瞪眼,羞恼说:“分床睡。还有,赵婷你要敢再像上次那样,我……我就脚下不留情了,把你踹下床去。”

“别——”

话未说完,赵婷突然听到一阵嘎吱的声音。她陡然一激灵,不是恐惧,而是兴奋地转向声源处,只见图书馆前面空旷的平地。依稀有两个黑影在更深的夜里走动。

咯吱咯吱,和传闻里一模一样,右侧的那个黑影下的确骑着一辆酷似三轮车的东西。

“杨晴,你看,你看,真有‘校园幽灵’,还有两个。”赵婷端着望远镜,压低声音,小声说话。

与目前学校里普遍的卡片机不同,杨晴从帐篷里拿出准备好的尼康,调整到运动模式,按动闪光灯按钮,价值上万的炮筒镜头轻轻朝向不断移动的两个黑影,她一边小心地镜头跟着,一边说:“赵婷,光线太暗,强度不够,死马当活马医了,你拿着手电筒补下光。等一会儿,我数一二三,你立马照过去,我跟着就连拍。”

“好。”赵婷答应了一声,关闭手电筒,手捏着它也对准移动的黑影。

“一。”

“二。”还没喊到三,杨晴情急道。“慢着,赵婷,他们分开了。”

“那我们分头去追。”

赵婷的胆像是铁做的,铁胆。她火速从帐篷里又取出一台佳能、一台松下微单和新的一只手电筒,她一面分配工具,一面安排任务:“杨晴,我体力比你好,我去跟那个已经跑远的人,你就跟那辆三轮车。记得,不管跟没跟丢了,及时来个电话,然后我们回帐篷集合。”

“好。”杨晴回了一声,拿起手电筒和单反便跑了出去。

呼哧呼哧,追了有一分钟的杨晴感觉到难以置信,虽说她跑步速度不快,却不至于追不上前面那辆听声音就能想到是一辆破旧的三轮车,然而距离是越拉越远,真的如幽灵漂浮一般,呼地一下能忽远忽近。

难道不是装神弄鬼,真有幽灵?

杨晴骤然一想,一股寒意慢慢地涌上心头,她跑步的速度随之变慢。可是当手电筒的灯光照向前方,那模糊可见的背影的的的确确是人影,促使着好奇的她不顾恐惧地继续追踪。

又跟了两三分钟左右,忽然间,杨晴的耳边再也听不到“嘎吱嘎吱”的声音,她定睛往前一看,在微弱的灯光下,她看见所谓的“校园幽灵”停在保安室旁边,好像在和值班的孙大爷聊天。

“小伙子,今天这么早就走啦?”孙大爷眨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弓着背,双手放在背后。

那个黑影笑说:“是啊,大爷。赶个趟,明天工地有事。”

“是吗?那是要早点回去休息。”孙大爷说完,摁了伸缩门按钮,给他放行。

吱吱,门开了一个够他通行的口子。

“老是麻烦大爷,真不好意思。”

“没事,哈哈,没事。”孙大爷笑起来,年迈留给脸上的皱纹一横,像一朵菊花绽放。

咯吱咯吱,破三轮车的轮胎又转动起来。就在此时——

“站住!”离得不远的杨晴喊了一声,同时手电筒照向那个黑影。

灯光所至,闻声的人回头一看,容貌一目了然。

这个“幽灵”,就是离三。

他看了眼杨晴,不认识,又转回头,蹬起三轮继续骑行,人逐渐地没入夜的黑暗。

嘎吱嘎吱,链条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的行动彷如一个幽灵,一个孤独奋斗的幽灵,正在偌大繁华的沪市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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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正主

嗡嗡,嗡嗡,杨晴的手机响起。

“呼呼,晴格格,我这边跟丢了,呼呼,你那边怎么样了,有没有追上?”电话里的赵婷气息不稳,喘着气。

杨晴望着明亮的保安室,说道:“没有。“

“啊!”赵婷遗憾道,“都没追到啊!”

杨晴神神秘秘道:“没追到没关系,我现在已经知道幽灵是什么了。“

”什么?“

“学校里根本没有什么‘幽灵’,是人。”杨晴肯定道。

“你怎么知道?”

“你先别问,赶紧来校门口。”

七八分钟过后,赵婷匆匆赶到杨晴身边,她迫切地问杨晴:“你确定他们是人?”

杨晴很有把握地点点头。

“是吗!”赵婷露出意外之喜,她焦急地说。“那你有没有拍下照片?”

“没有。”杨晴遗憾地摇摇头。

赵婷脸色一变,由惊喜变成失落,她叫了一声:“啊!那今天我们不是白干了。”

“也不白干。至少是人是鬼,已经清楚了。”杨晴抬起手指向保安室,“而且最最关键的是,孙大爷在说谎,他肯定认识‘幽灵’。”

“为什么?”

“我刚才看见他们俩在聊天了。”

“呀!”赵婷跃跃欲试,一边往前走,一边说,“太好了,我们去问问孙大爷。”

杨晴拉住赵婷的手腕:“等等,我们先想想该怎么问。”

“谁在那里?”

孙大爷留意到有两束光照在地上,他顺势一瞧,发现有人影,忙抄起手电筒和警棍,小心地从保安室里出来。

“孙大爷。”杨晴、赵婷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孙大爷走进一瞧,看见是两个学生打扮的女孩,松了警惕,皱眉问:“我说你们两个小姑娘,都几点了,不在宿舍睡觉,在学校干嘛呢?”

杨晴不答反问:“大爷,刚才从门口出去的那人,您认识吗?”

孙大爷故意装糊涂道:“什么人?没人出去过。”

杨晴强调说:“大爷,刚才的一切我都看到了,您和他聊天,还给他放行了。”

“他是谁?”孙大爷继续装糊涂。

“就是从图书馆里出来的人!”

“图书馆?没有,没有人。”孙大爷头像拨浪鼓似的摇,拒不承认。

赵婷扬起邪笑,吓唬道:“大爷,我们只是想问问清楚。因为我听说最近图书馆失窃了不少珍贵的图书,学校怀疑是不是图书馆招贼了。我们今天,就是想帮学校查清楚的。”

孙大爷笑着摇头,“调查?你们可别当大爷老糊涂,蒙我,你们俩个女娃娃咋帮学校调查?”

“真的,我们两个都是学校宣传部的。”赵婷继续编瞎话,振振有词道,“呶,大爷您瞧,都带着装备呢。“

孙大爷看她们不像说谎,嘀咕着:“是吗,图书馆出来这回事,我怎么没听说?”

杨晴与赵婷从高中起就是好友、闺蜜,对赵婷的心思心知肚明,虽然她有时嫌弃新闻采访中错问的伎俩,但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由此配合道:“因为这件事不宜声张,怕走漏风声让小偷警觉,所以是秘密调查的。”

“真的?”孙大爷斜眼看向杨晴、赵婷。

“嗯。”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孙大爷望了望杨晴,看了看赵婷,认真的神色不似作伪,喃喃道:“有这事,嗯,不,不会,不可能是他,他绝不会偷东西。”

赵婷小计得逞,惊呼说:“喔,原来大爷您真认识他啊!”

孙大爷虽然年龄大,却不糊涂。他一瞧赵婷的神态,一下子恍悟,苦笑着摇摇头,很无奈。

杨晴为糊弄孙大爷心生愧疚,不好意思地说:“大爷,您放心,我们不会把这件事告到学校的保卫处的,我们也不是有意撒谎的,我们就是想弄清楚那个人到底是谁?”

“其实这个人,大爷也不认识。只是知道他呀,跟你们一样,也是个学生。”孙大爷看隐瞒不住,索性坦诚道。“偶尔会在图书馆呆得比较晚,总是三四点了才回去。”

赵婷不解道:“不对啊,三四点那会儿,图书馆都关门了,大爷,他是怎么出来呢?”

“他有钥匙。”

孙大爷咧咧嘴说:“第一次撞见他的时候,应该是两点多吧,当时大爷正巡逻图书馆,刚巧撞见他从图书馆里出来,我当时以为是个小偷,跟踪他到了停车点,然后——”

杨晴回想起黑影的数,“噢”了一声,疑惑地问道:“可是这次,我们明明看见图书馆里出来了两个人?”

“两个人?不可能,只有一个。”孙大爷极为认真地说。

“哎呀,杨晴,你先别打断,让大爷继续往下说。”

赵婷听得正浓,见被杨晴插话,拦下她,催促道:“大爷,然后怎么了?”

“然后他给我展示了学生证,叫什么名字,我不能告诉你们。反正我问他‘呆在图书馆这么晚干嘛,是怎么从图书馆里出来的’,那会儿,我真以为他偷了什么东西,说什么也不让他离开,结果没想到,这个学生当着我的面打了电话,说找人来证明。“

孙大爷缓缓地说:“大爷我呀,一开始以为是假的,等一接还真是保安处处长的,他让我不要多管,还让我以后保证他在门禁时的出行,别的事不要掺和。”

能弄到图书馆钥匙,又能一个电话直接让保安处处长回话,那肯定有能量有背景,杨晴如是想着,面向赵婷,问道:“杨晴,你觉得呢?”

名校里多的是藏龙卧虎的低调之辈,隐藏的官二代、富二代数不胜数,明珠也不例外,就她们新闻系的,里面不知道藏着几尊入了人间烟火的小仙大神,对此,谁都不晓得,也不随随便便地触犯,就算赵婷有一个当副厅的爹,和一个同级别的叔叔。

赵婷心里也清楚道:“既然弄清楚是人,杨晴,那‘校园幽灵’这件事已经水落石出,没什么好调查了,我宣布结案啦,我们马上回去,收拾东西睡觉吧。”

杨晴明白赵婷的意思,点点头,然后同赵婷一块向孙大爷鞠躬道歉:“孙大爷,刚才我们对您撒了谎,真对不起。”

“哈哈,没事,没事。”孙大爷忙摆摆手,话锋一转。“赶紧回去吧,夜深了凉,而且两个姑娘在外面也不安全,快回宿舍吧。”

他说完,转过身,弓着背,抄手在后,优哉游哉,慢慢悠悠地返回。走回去的路上,他莫名地回头,回头看的不是渐渐远去的杨晴、赵婷,而是图书馆的方向。他轻笑着,不禁自问:自己一辈子讲诚信,犯得着为他破例说谎吗,这样值得吗?

孙大爷想不通原因,但有一点他明白——离三这个蹬三轮的小伙子,带给不了自己什么——所谓的有钥匙,所谓潜藏的大背景,只不过孙大爷移花接木、张冠李戴罢了。离三没有钥匙,当然,图书馆里的确是有这么一个人,孙大爷并非全在撒谎,这个人的确有图书馆的钥匙,而且图书馆里内部人尽皆知,只是不能宣扬保密而已。

而且,孙大爷跟赵婷、杨晴说的也是实话,在图书馆里真出过这档子事,不过他撞见的是离三,误以为他是保密中的人物,结果不是,而他的同事吴磊,比较倒霉,遇上了正主,却认为他不是——

“你谁啊,怎么进的图书馆?”吴磊听信了孙大爷的话,以为离三是正主,当时把眼前这位当小偷了。

“大叔,我是文学院的学生,这是我的学生证。”人把学生证递了过去,十分礼貌。

“陈中。”

吴磊拿手电筒照了下学生证,念叨完又把手电筒举起来照向陈中本人,不客气道:“现在几点啦,图书馆早清场了吧。说,怎么呆的图书馆?”

陈中毫无傲气,拿出一串钥匙说:“我有钥匙。”

“这钥匙谁给你的?”吴磊狐疑道。

“王校长给的。”

吴磊瞅了他手里的钥匙几眼,挑眉惊异道:“王校长给你的,怎么证明啊?”

“我打个电话,让他说跟你说吧。”陈中客客气气,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

“不好意思,王校长,这么晚了还打搅您,我就长话短说了。是这样,我今天从图书馆出来迟了,有师傅拦下了我,对,他出于安全考虑,很尽职,我不要求什么,我只希望你找个人能帮我证明。”

只听陈中说了这一句,登时把吴磊吓得脸色煞白。

据说,夜里迷糊的王校长一接到电话,惊醒以后便是震怒,在挂断电话以后,当天夜里急急忙忙给同样迷迷糊糊的保安处处长打了电话,措辞严厉,按保安处处长的说法,“他娘的,衣冠楚楚的副校长,急了眼都直接骂娘!”

不出三分钟,就如孙大爷答复杨晴的,处长挂断了校长的电话,立刻给吴磊打来电话,而且语气不是和颜悦色,是气汹汹地狠狠地批了吴磊一顿,把吴磊吓得当时腿都打哆嗦,脸青得真跟鬼似的。最后,要不是陈中抢过电话,大气容人,反复要求不要处罚,否则第二天孙大爷就见不着吴磊了。

从那以后,通过管理员陆陆续续、零零碎碎的小道消息,孙大爷恍然大悟,又陷入迷糊,那第一回遇上的离三又是谁呢,又认识哪个校长?

吴磊,那个因孙大爷误导差点被开除的保安,和他僵了一段时间气消了才开口说:“那小大人说了,另外一个是他朋友。”

“朋友?”

同事肯定道:“对,朋友,他自己亲口说的。”

想着,再回望黑漆漆的图书馆,如今和离三多次接触清楚他身份的孙大爷,现在心里开始纳闷疑惑,嘿,一个农民工,一个打电话能请动校长的学生,身份悬殊的两个人,怎么成的朋友?

然而,孙大爷万万不会想到,他们两个不仅是朋友,而且是趣味相投的知己。

嘎吱嘎吱,离三一边蹬着三轮车,一边咀嚼着今天与陈中交流的东西,感到获益匪浅。

一路上,他分心无意识地骑行,却潜意识地正顺着已经骑行过数十回的道,驶向附近的菜市场,等它五六点开张,采购工地的食材。以前,这个工作是刘师傅夫妻完成,他们俩整的小厨房,负责工地几十张嘴,再活忙的时候只要起早贪黑,也勉强能应付下来。

但是如今不行了,自从隔壁的二期工程,因为打黑除恶行动扫了苟威这块“烂泥巴”,二期地基工程便陷入了群龙无首的混乱状态,整个工地像烫手的山芋,愣是没人接手,差不多一直停工到了六月中旬,直到不知何故,张弛居然愿意从裕泰手里接下这摊烂摊子,渐渐地才恢复了运转。

也由此,另一个工地也来解决吃饭,这一下子,上上下下百来章嘴全由刘大叔管上。这人一多,岁数都五十好几的夫妻俩便真地难以应付,光准备一日三餐已是极限,至于采买必须交给年轻力壮的来。这样的活,比起顶着越来越热的日头忙碌,简直就是一个美差,多少人动了心思。

可大跌眼球的是,这样的美差莫名其妙、鬼使神差般落到了离三的头上。一开始公布这任命,顿时引起了很多人的眼热,毕竟好事怎么全给离三遇着了呢。

有人说是刘师傅为了感谢离三,感谢他的膏药去了风湿病,执意要求的,有更确切的说法是陈国立指名道姓,这极有道理,毕竟他救过工头和大老板的命。因此眼热归眼热,谁也不敢再摆明面上抱怨,毕竟梁二柱子就是榜样。

可以说,苟威这一仗下来,离三因祸得福,原本请花红衣弄个学生证,隔三差五从图书馆借几本回工地看已经是意外之喜,没成想到喜上加喜,又换回来这么一个半天的自由差遣,为他窝在图书馆看书创造了天然的条件。

离三一般七天里,抽出一天在图书馆,偶尔看入迷了,就像这次,便熬夜到一两点,这个时候,他便不急着回去补觉,因为回一趟工地要蹬上1个小时,他习惯性地直接骑向菜市场,就像现在。

嘎吱嘎吱,凌晨一两点的街道,空荡荡,人已经不是罕见,是绝迹。偶然能见的,是躲在垃圾堆、草丛地里的猫,或者狗,它们藏头露尾,没有安稳地熟睡,而在警惕地叫着,这座城市,这条街道,这个角落,对于它们,不是温暖的家。

咯,三轮车停了下来,离三拉下手刹,在前轮扣上锁。他有备而来,这个“bei”是准备的“备”,也是被子的“被”,他爬上车厢,从里面扒拉出一条被褥裹在身上,背靠在挡板上,歪头斜脑地合上眼,小憩着,等待五六点菜市场开张。

鼻间,一股子烂草土味,一股子血腥野味,弥漫不止。

被褥外,夏天早上是热,是闷,晚上是凉,是冷。

他熟睡着,梦里依然回顾在图书馆讨论不休的哲学与文学问题。

和他一样在思索的,同样是上了床难以入眠的陈中,但在不知不觉中,竟然跟值班的孙大爷想到一块去了——到底这个离三是何方神圣——渐渐地,他似是清醒似是迷幻的脑海中,浮现着第一次初见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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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文青

与离三相遇,大约在一个月前。

陈中和平时一样,安安静静地呆在老位置。这次陶醉的,是穆齐尔的遗作——《没有个性的人》。

就像琼浆玉液,会使“醉侯”刘伶醉生梦死,书对于陈中,同样如此。

他这个人,是一个不折不扣挑剔又狂热的文学爱好者,除了必修课,闲暇时光都在学海书崖里度过,没有交际,没有娱乐,完全像一个隐士一样独处,图书馆就是他的终南山。

“我闭南楼看道书,幽帘清寂在仙居。”

书架上的一本一本的诗词歌赋集、小说名著、文学评论、文史传记等,都是山上的一草一木,一云一花,构成了一个世界。

在这方世界里,陈中常把自己看成是东方的“李白”,以及西方“歌德”的结合体。

他喜欢书籍,喜欢书香,喜欢书声,他陶醉在文学作品,为了偶尔通宵达旦,他难得第一次不抗拒地走后门,依靠他舅舅的关系,为自己谋到一串学校图书馆的钥匙。

从那时起,他真正地能秉烛夜游,十点闭馆以后照样穿梭自如。

这天,他同样看了很久,沉迷其中的他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没有注意到四周已经是人走灯熄,却忽地留意到隔壁似乎传来微弱的动静。

一下子,如梦初醒,他抬眼一看,才发现黑漆漆一片,只有手电筒发出明亮的光。然而,黑灯瞎火中,动静没有停下,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

是画中仙,是狐仙,还是夜叉罗刹?

读了许多遍《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的陈中,有点吃惊,但身为无神论的他,丝毫不怕,反而寻着声源的方向,缓缓向前。此时,书的乐趣,远远没有这动静有趣。

到了门口,咯吱窝夹着手电筒,拿出一大串的钥匙试了三根,嘎吱,轻轻滴推门而入,接着关了手电筒,俯下身,踮脚踩在地板上,犹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轻声轻脚地接近猎物,毫无声息,摸着黑前行。

不一会儿,视线里便捕捉到一处亮光,他深棕色的瞳孔顿时一缩,清晰地看见一个人一手拿手电筒,一手在光下正写些什么。

陈中一怔,转瞬间露出促狭的笑容,立刻咳嗽了一声,打开手电照向坐着的人,同时张口喝道:“你是谁!这么晚了,鬼鬼祟祟想干什么?”

那人两肩一抖,被突如其来的喝叫吓了一跳,但他没慌,也不像做贼的一般心虚,他冷静地转过头,手电筒的光照在他的脸上,赫然是从花红衣处得到学生证的离三。

“你是谁?”他的皮肤古铜粗粝,一双刚硬的眼睛浑然有神地看向光源。

陈中对离三的镇定自若感到诧异,狡黠一笑说:“我是保安,今天我值班巡夜。嘿,运气够好的,一出趟就遇上这么一个情况。说说,你究竟是谁,怎么进来的?”

“看你偷偷摸摸的,是不是在干坏事!”他咄咄逼人的同时,脸上写满了自信,倒一点儿不害怕眼前的人真是小偷,更不担心他心生歹意,突然袭击。

“你不是保安。”离三手臂架在椅背上,玩味地看着他。

陈中笑眯眯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保安?”

打来的灯光令离三的眼睛感到不舒服,他皱了皱眉微微别过头,同时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同样拿起手电照向陈中,微笑说:“好歹穿个保安服再冒充。”

陈中低下头看了眼自己的短袖衫,然后抬起头,不爽地撇撇嘴:“我今天替别人的班,匆忙忘记穿了。”

离三摇着头,斩钉截铁道:“替班?不可能,我从来没见过你这张脸。你到底是谁,怎么混进来的!”

“嚯,你倒反过来问起我?”陈中手指向自己的鼻子,气笑了。“凭什么!”

离三语气无比诚实道:“你运气不好,呵呵,正好撞上了我这个真正替班的保安。”

陈中迟疑了一下,端详了他片刻,“你是保安?”瞬间冷笑道:“那你起码也穿一身制服再冒充!”

“嗖!”

还不等离三回答,陈中果断地出手,凌厉迅捷的一腿夹杂着风,眨眼间呼啸朝离三的侧腹沟踢去。

说时迟,那时快,离三立刻弯曲手臂,仗着手肘的坚硬,强行招架住陈中一记强劲的鞭腿,同时后发制人,转守为攻,左手攥拳,猛地朝陈中踢来的腿打去。

电光火石间,陈中伸缩小腿,像重新压扁的弹簧释放出第二下腿攻。砰的一声,皮鞋的鞋板正中离三硬邦的拳头。

吱呀,离三倒退了半步,手背擦出了点血,皮外伤。而陈中,整整倒退了一步半,鞋底虽然没事,但整条腿像触电了似的发麻,而脚更像膈应到一块巨石般发疼。

高下立判!

离三甩了甩手,眼睛一眯,再次化拳,踩在地板上噔噔两步,老虎要发威了。

“慢着!”

陈中情知不是对手,嘴脸变得飞快,急忙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学生证,手臂向前平伸向他展示:“我叫陈中,是学生!”

离三脚下一顿,扬起一抹笑容。

陈中一只小眼一只大眼,瞪着离三,疑惑道:“你真的是保安?”

离三被他的表情逗乐了:“不像吗?”

陈中搔了搔下巴:“嘶,奇了怪,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身手!“

离三不答反问道:“十点钟清场了,你怎么能留在这里?“

”这么好的身手,怎么不到军队里发光发热,偏偏窝在这里当保安?“陈中纳闷道。

离三语气加重地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看见没,我是光明正大进来。”陈中看他恪尽职守,毫不隐瞒,他解下扣在腰间的钥匙串,提溜在手里打转。

原来那天开门的是他,离三抖了抖眉,心里嘀咕着,表面却公事公办,入戏道:”光明正大,我看不见得吧。说,钥匙是从哪里拿的,不说清楚的话,跟我去保卫处交代。“

“不用了,我打个电话给保卫处,让他跟你解释。”

陈中拨通了号,没讲几句,便向电话里询问今晚轮值的保安是谁,然而对方给的回答使他的面色凝重,两眉紧蹙,说了一句“嗯,我知道了”,便挂断了电话。

“你不是保安,你到底是谁?”陈中质问的同时,摆好了架势,以防万一。

眼见身份被戳穿,为消除误会,离三也掏出学生证,苦笑道:“别冲动,我也是学生,我叫李三。”

陈中看向他的学生证,反反复复地检查了两遍,气得冷笑道:“嚯,行啊,差点把你个李鬼当李逵了。“

”彼此彼此。“离三唇枪舌剑道。

”哼,有趣,还从来没有人胆肥敢这么耍我。“陈中摸了摸鼻子,苦笑不得,”行,说说,你是怎么偷偷进来的,诶,说实话,千万别说有钥匙,我不相信你也有这里的钥匙。”

离三摊摊手,神色无奈,看样子就在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大家都偷摸在图书馆,何必呢。

“说!”陈中却不轻饶,举起手机一面作势拨号,一面严肃道。“不说,我就把你举报到保卫处。”

离三手指向桌子底:“我是趁闭馆前,躲到桌子底下。”

“难怪在隔壁我听到‘吱吱’的声音,合着是这动静。”

陈中喃喃了句,但依旧不肯轻易放过离三,打破砂锅问到底:“你又是怎么躲过管理员、学生清场的?我之前也试过,可他们总找到着,尝试了几回都失败。说,你是怎么办到的!”

离三摸了摸鼻子,装憨傻笑。

“招不招,不招的话,信不信我把你捅到校领导那,让你给全校通报批评,扬扬名?”

“那你呢,不怕我捅到校领导那?”

“我不怕,光脚不怕穿鞋的。”陈中耸耸肩,满是无所谓,随后眉毛一紧,坏笑着威胁说:“快说,别想再耍花样骗我,不然后果很严重。”

离三叹了口气,坦白道:“首先,要调查清楚值班人员、巡夜的安排次序……然后掌握他们的动向习惯规律……”

陈中不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脱口而出:“嚯,什么时间,什么阅览室,多少人,怎么个行动,你都了如指掌了。好家伙,要不是学生证上面有你照片名字,我还以为你是哪个部队退伍的侦察兵!”

“你是国防生?”陈中双手抱胸,自我否定道:“不对,,明珠大学我记得不招国防生,再说国防生哪有你这样的身手。”

“哎,你这么晚躲在这里干嘛!”陈中嘴巴张不停,活脱脱一话痨。

“应该和你的目的一样。”离三抓起桌上的一本书摆了摆。

“呦,这么巧!”

陈中惊讶地一挑眉,将信将疑地用手电筒照向桌面,只见一摞书堆在其上,心想还真和我一样,态度立马大变,再看这个志同道合的同学略微顺眼。

“让我瞅瞅你都看些什么书。”

陈中放下了警惕,越过他兴致勃勃抄起书堆里的一本,一看封面,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查斯图斯特拉如是说》?”

“这里面,我最喜欢一句,‘不能听命于自己者,就要受命于他人。’”

陈中抑扬顿挫地朗诵了一句,便迫不及待地问他:“你喜欢哪一句?”

离三呼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如实道:“‘如果你想走到高处,就要使用自己的两条腿!不要让别人把你抬到高处;不要坐在别人的背上和头上。’”

两人相视一笑,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因为他们是何其的相似——

一个追求主宰自己的命运,一个追求自己的力量,看上去不同,却恰恰出奇地吻合。前者是目的,后者是手段,因为自己的命运必须由自己强有力的力量去主宰。

“哇!”

陈中又惊叫一声,眼放异彩,兴致浓浓地转移向书堆里的《哈姆雷特》。捧起书没有翻开,他虔诚地先说了一句著名的台词,伦敦腔十足:“tobeornottobe,that’saquestion。”

离三微张嘴,对面前这个重度文青的性情有点捉摸不透,呆呆地看着他。

慢慢地放下书,他的视线继续向下,扫视了一遍离三摆在明面上的书,有西方的,有东方的,有古典的,有现代的。顷刻间,他面朝向离三,欣喜若狂地问:“你也喜欢文学?你喜欢什么文学?是古代文学,近代文学,现代文学,还是当代文学?你有没有看过……”

离三笑了笑,居然和他聊了起来,而且这一聊,还停不下来。

一会儿是欧美文学,一会儿是华夏文学,一会儿重温古典,一会儿畅谈当代,尽管陈中如机枪一般,从嘴里吐出川端康成、米兰·昆德拉、芥川龙之介、马尔克斯一个个中外名人,有的甚至离三闻所未闻,一概不知,而且对于专业的文学流派划分及其代表人物、风格特点,更是一窍不通,然而他们的交流,却出奇地顺畅。

这得益于离三惊人的信息捕捉、分析判断、归纳总结的能力,使得他在认真地倾听完陈中的描绘评述以后,能够依托自己的所见所闻,巧妙运用,往往在交流中语出惊人,有时一番奇思妙想的见地,着实让熟读各家观点的陈中眼前一亮,大呼受益。

你来我往,一两个小时里,他们相谈甚欢,谈得依然津津有味,浑然不觉他们用来照明的两盏手电筒,随着时间的流逝,灯光渐渐微弱黯淡,也许是思想交锋出来的火花,已足以照耀整个阅览室。

“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终止了关于“后现代主义与现代主义”的讨论,离三才发觉两人一直盘坐在地上谈天彻地,已经过去了个把小时,他慢慢地起了身,拍了拍屁股。

“这就走了?”陈中意犹未尽,一向交友刁钻的他顿时生出相见恨晚的想法。

离三一边收拾起桌上的东西,一边点头。

“明天,不对,今天晚上还来吗?”

离三露出歉意的神色,无奈道:“不行,我要工作,晚上来不了。”

陈中以为他跟一般的学生一样兼着职,遗憾道:“是吗?”

离三微笑说:“不过下一周肯定会来,因为我答应了别人一件事,需要不定期查资料。”

“是吗!”

陈中重新振作起来,高兴道:“那行,下次你过来,先到隔壁的‘人文社科’找我。我有钥匙,这样你就不用再躲在书桌底了,可以光明正大地呆着,也可以想到哪个阅览室就到哪个。”

离三伸出自己的手说:“那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陈中握住他的手用力摇了三下。

离三背起破旧的背包:“行,那我们下次再见。”

陈中聊的时候毫无睡意,聊完却忽觉困意,他重重地打了个哈气,揉了揉垂下的眼皮,幽幽说:“我陪你出去吧,你没有小门的钥匙,这个点是出不去的。”

“说起这事,我还要谢谢你。”

“怎么说?”

“上次要不是你,恐怕我只能等到天亮,等保安他们来开门,就不可能在五点前走了。”

陈中惊呼道:“呵,我说那次怎么总觉得背后有人,原来是你啊!”

两个人一边闲聊,一边往楼下走。走到小门口,离三告辞道:“我往东走。”

“我往西走。”

离三下了台阶,斜眼瞥了他一眼说:“再见。”

陈中挥挥手:“再见。”

三点的风微冷,徐徐地吹在分道扬镳的两人。

后半夜的天空,没有月亮,不见太阳,不是墨的黑色,是寂静的蓝色。

不打不相识的他们默契地抬头,都望了一眼无边的天,吐了口气,背转过身,各自踏上各自的归途。

通往宿舍的路,平坦笔直,陈中骑着自行车,往常四分钟,或五分钟便到了。

他下来的时候,惊讶地发现离三一道跟着下来。

“你也骑车?”

“嗯。”离三答应着进入停车库,在空荡中,循着记忆寻到自己的那辆卷着被褥,载着麻袋的三轮车。

嘎吱,嘎吱,他踩着踏板,打着手电筒,从幽深的黑暗里骑了出来。

“我明天反正没课,回去也没什么事,跟你再骑一段,路上在聊……”

陈中回过头,刚张嘴想邀请一块同行,一眨眼,当看到离三座下的是一辆三轮车,又看到他身上的旧衣裳,顿时瞪大着眼睛,无语凝噎,目送着他费尽地蹬着三轮,骑向东校区。

那里,有一个小河畔,有一个小树林,楼且破且旧,路且窄且弯,没有路灯,没有人烟,隐约间,陈中身临其境,耳畔边忽然听到知了聒噪地叫,青蛙烦躁地喊,水流潺潺地流,草叶瑟瑟地动,而离三的背影,佝偻着像一条狗,渐行渐远,渐渐地没入。

那是通往工地的路,出了校门还要再过几条马路、几个巷子,曲折歧途,深邃寂静,然而跟人生的路没有选择一样,三点钟,又哪里有便捷的公交车,一辆脚下正骑的三轮车,已经心满意足。

嘎吱,嘎吱,生锈的链条转动着,从一幢幢、一栋栋经过,里面的住户浅睡,或半熟睡的,不时流着哈喇子嗫嚅着:“哪个收破烂的,这么王八蛋,天没亮就忙活,还让不让人睡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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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偷梁

“刘大叔,我回来了。”

三轮上载着两大筐的土豆白菜,还有十几袋五十斤的面粉,离三从凹凸不平的沙子路,缓缓地骑向工棚旁的小厨房。

刘大叔,就是一直偏袒离三,给他碗里多打饭菜的勤杂师傅。他是豫南人,五十出头,身体利索,独独阴风冷天那老寒腿频频发作,关节疼得有时候挪不开步,索性有离三他外公留下的狗皮膏药,下了四五帖便立杆见效,缓了病症。

“回来哩!”刘大叔长着一张方方正正的脸,面相憨厚老实。他闻声迎了出去,一边上去搭把手,一边关切道:“又是起了大早出去吧。快,卸下东西以后,赶紧回去补一觉。”

离三婉拒道:“没事,刘大叔,不急,现在人都起来了,我给你打下手吧。”

“打甚么下手!不就多了五六十张嘴嘛,再不济不有你老婶,用不着,用不着。”刘大叔扛着一袋白面往屋里搬,同时往小厨里喊,“哎,俺说婆娘,你等哈出来啊!”

“刘大叔,不用婶子,我搭把手。”离三轻抓住刘大叔的手,笑说道,“不耽误这会儿工夫,年轻人,一天两天晚睡早起根本没事,精神着呢!”

“不中。你从昨个夜里就出去了,现在才回来,肯定累坏了,赶紧去歇着吧!”刘大叔,和其他的豫南人一样,倔驴脾气,认了理就难回头。

“是啊,三儿,你大叔说得中,你还是赶紧歇着。”刘婶提着一笼热腾腾的大蒸笼往外走,“俺们这腿,自打贴了你那膏药,不酸不痛麻利多了,肯定忙腾地过来。”

“婶子,我来吧。”离三赶忙上前,伸手帮刘婶拿蒸笼。

刘婶身子侧到一边,不让他搭手,接着摇头说:“没事,没事,婶子提得动。”

“三儿,你还跟俺俩客套啥!回去歇着吧,有事需要帮忙,俺肯定叫你。”刘大叔一把抓住离三强壮的胳膊,将他往宿舍方向撵。

离三见状,勉勉强强收了手:“行,大叔,婶子,那我先回去了。你们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屋外喊我就成。”

“去吧,去吧。”刘大叔吹胡子瞪眼的,像是离三不听他的话立马要发火。

望着离三的背影,刘婶提了一句嘴:“哎,三儿,醒了记得过来,婶子给你还温着稀饭呢!”

“哎!”

离三冲他们挥挥手之后,便走进了自己的宿舍。踏门而入,满屋子的体臭味酸溜溜的,扑面而来。

此时,睡在床铺上的其他人刚刚转醒,一个个伸着懒腰,睡眼惺忪,磨磨蹭蹭地拾起自己放在地上的锅碗瓢盆,有的只带了一条乌七八黑的毛巾和一个盆,看样子只想漱个口、擦把脸糊弄完事,再拿洗脸的盆去吃饭,而更有邋遢埋汰的,干脆端个盘直接去吃饭,丝毫不在意眼里有屎,身上有垢。

工地的一般生活,便是如此。

或许有人不刷牙不洗脸,或许有人不洗澡不洗脚,倒头就睡,翻身就起,说话喜欢粗声粗气,吃饭总是有声有响,但凡有人装点干净,装点斯文,人群对他就会有膈应,有疏远。

可偏偏离三,便轻易地融入到这种氛围里,因为他的骨子里,心底里,依然种着农民的根,尽管读了这么多书,有了一肚子油墨水,但他没有文化人矫情嫌弃的通病,没有自视高人一等的清高,言行举止表现的依然是一个地地道道土里土气的农民工,谦逊,憨厚,乐群,踏实,因此,虽说工地上有人嫉妒他的好运,但或多或少跟他保持着或远或近的关系,起码表面上和他是点头之交。

“呦,离三回来啦!”宿舍里顶先前赵文斌铺子的年青人和他擦肩而过。

“嗯,回来了。”离三客客气气,点头示意。

“额先走了。”李土根说完,紧随其后的马开合也不客套,打完招呼出去了。

不到一会儿,刚刚满八人的屋子空落落的。床铺上还躺着的是李家村的两人,昨晚他们通宵浇筑混凝土刚回来歇下,此刻翻来覆去,不牢靠的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离三躺在铺着被褥的硬木板,两眼一闭,尽管日头越高,窗前越来越亮,屋子越来越热,工地越来越吵,可他竟然奇迹般地一着枕头,一动不动地僵尸躺着睡了下去。

而其他两人,就没有离三一般的定力。耳边,轰轰隆隆,震耳欲聋的机器声从他们躺下的一刻起,一直响彻个不停,耳根子没法清净。

辗转反侧,折腾了好几遍,纵然死闭着眼强迫自己,仍然睡意全无。

终于,一人实在睡不着,干脆一骨碌起身。伴随不牢靠的床摆动的嘎吱声,他重重地拍了拍木板,恼火道:“额滴个神,背成马咧,这么吵,还咋地睡!”

抖动打搅到被子蒙头的李超,登时不耐烦地一蹬腿直往上一踹,砰的一声踹在上铺的木板上,叫骂道:“牛剩子,你吵啥嘞,额好不容易眯着,让你给弄醒哩,贼你娘!”

牛剩子很是苦恼,他头伸出木板向下看,抱怨说:“唉,额也没辙,外头那么吵,叫额怎么睡嘛!”辛苦了一晚上,两三点才收了工,谁不想倒头就睡,可外面嚯嚓轰隆的声音没完没了,就像在他耳边系了一串炮仗,噼里啪啦。

李超大喝道:“那你想咋地啊,上天啊!别忘了工地就准额们歇半天,下午还得继续干活。所以甭屁话,赶紧巴拉地睡觉。”

“球,要睡的着还叨唠啥呀!”牛剩子骂咧了一句,讨好似的和李超说:“哎,李超,要不陪额唠一会儿呗,没准唠着唠着额就睡了。”

“要唠你自己唠,额累着,没空搭理你。”

“哎,李超,你说陈叔为啥去隔壁了呢?”

李超皱了皱眉,紧闭着眼喃喃道:“你问额,额问谁。”

“要紧的是陈叔去隔壁也算了,为啥换回来个‘黄世仁’,他忒不是玩意儿了,还有他手下人,也不地道,都是散片儿!”

牛剩子一想到顶替陈国立的新头,气得牙直痒痒。

“以前陈叔那会儿,照规矩不都六七点下班嘛,呵,搁他,好家伙,凭啥两天的活儿挤一天让额们干!凭啥夜深了还得给他加班加点!娘的,他压根没把额们当人,就是当牲口使唤,可李超,你他、娘地见过驴拉磨,不给驴吃豆的吗?”

“跟老子讲屁用,你有能耐就尥蹶子踢他!”李超被子蒙住脸,挡住直射来的光。

牛剩子被说得一时无语,哽咽了片刻,眨眼间又想起另一件事,自言自语道:“诶,李超,你觉不觉着工地的水泥有毛病?昨个我倒水泥的时候,瞧那色泽不对劲,抓在手里粗细也不对,这里面一定有人做鬼,没准就是刚来的老皮干的,你说呢?”

“额说这房子又不给你牛剩子整滴,你瞎操这闲蛋子心干啥!”李超一个翻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侧躺着,声音越说越小。“额们就挣个血汗钱,他们不缺额,不短额,就成嘞,还管嘛水泥不水泥的。”

牛剩子经他一说,越想越来气:“他还没短额们呐!打他来工地,每月给额们发的生活费少了足足三成,呸,这他娘合着不是欺负额们嘛!”

呼噜,呼噜,李超打起了呼噜,睡的正香,已经听不着牛剩子狂风骤雨似的怨言。

“唉,他们就仗着我们老实,就欺负老实人。呵呵,成,睡吧,老实人都睡吧,活该被人欺负!”

牛剩子伤心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努力将他的失落压在心头,脑海里不断做着各种各样虚幻的白日梦,有教训打骂“黄世仁”的、有一夜暴富美女成群的、有山珍海味湖吃海喝的——

懦弱者只有在自己的梦里,化身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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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换柱

下午,空气闷热,一丝儿风也没有,整个工地像座火焰山。

衣襟、胸前一片汗湿的张弛行走在二期的工地上,回头问道:“黄刚,监理走了吗?”

“还没呢,大哥。”

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一块晃荡的不仅有陈国立,还有他的心腹,黄刚。他被安排到一期工程当项目经理,替了陈国立的班。这也没办法,他的建筑公司人员比较特殊,找不来一尊金光闪闪的大佛,手底下都是眼光浅见识短的货,没有一个比陈国立更懂行的,否则也不会当初搞一期的时候,对外宣称陈国立是项目经理。

而现在,张弛又使了手段吞下了二期工程,手头无人可调的他只得依仗陈国立,把他调过来接手苟威铺开的摊子。当然,这里面张弛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一期在陈国立的管理下眼看竣工了,他筹划着指使黄刚,在一期里多谋些好处,贴补二期的摊子,至于钢筋老旧点,水泥劣质点,无所谓,反正底子打得好,竣工验收八成没有问题。

“照常,吃喝玩拿一套就对付过去了。”陈国立拿着手里攥的毛巾抹了一把脸,呼了一口气。

“老陈,你觉得这二期的分部工程验收能合格吗?”

张弛眼下最关心的就是进度款的事。今年是一个银根紧的年份,中央强硬的宏观调控执行以来,金融方面特别是在银行上,惜贷催贷频频,对正儿八经的企业是个坏日头,可对他这个捞偏门却是个好形势,谁让他经手是放利利钱一行。

“验收不成,进度款可就得等整改后再说了。”他蛮上心的,又补充了一句。

“张总,不满你说,就算咱花了大价钱买通了这一阶段,可等竣工整体验收的时候,肯定不行。首先啊,这混凝土基础就不达标……”

陈国立开始絮絮叨叨:“还有按你要求,这个梁柱,张总,不能像你这么搞。核心区箍筋缺斤少两是很要命的,更何况你是整个框架都没有,那就起不了抗震。这万一风吹草动,来个地震的,这楼指定是要塌的。”

“这是哪?这是沪市,哪来的洪水地震,能不像纸片那么摆不就完了!”张弛冷笑道。身为建筑公司的经理,在这行干了两三年的他真应了那句要钱不要良心。

“可这样糊弄不过监理、质监的人,他们又不是傻子,都懂行,一查一个准。兴许也不用费心查,就往地下室抬头那么一看,光顶板上面的裂缝,验收就够悬了。”

陈国立着急了,他不得不急,因为这事关乎他在这行的招牌,这招牌就是他金不换的下蛋崽儿。

“所以啊,张总,要不还是按我提的,咱整改整改?”他提醒道。

张弛站定,两手叉腰,横目一瞪:“整改的钱你出吗?”

陈国立顿时失声,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

张弛一想到苟威五大三粗,搞工程时偷工减料,大把大把地捞钱,完全不顾后果,不由窝火,骂骂咧咧道:“妈、的,凭什么老子吃下他的盘子就得出钱替他背锅,我又不是他爹,可不帮他擦屁股上屎。哼,老陈,这事你别劝,我都不管,之前没接手的时候,地基验收合格的材料文件都有,那这个责任不应该我背,归他们裕泰。”

陈国立有意提醒:“可张总,主体结构这块是我们……”

张弛扬起嘴唇,一脸坏笑说:“一个死缓犯,多一个罪名,少一个罪名,也免不了他的死。”

“你的意思?”陈国立不可思议地看着张弛,忽然惊醒,明白他这是要祸水东引。

“老陈,你不装糊涂不行吗?”张弛这笑面突然一揭,凶相陡现。

陈国立惊恐地看着他,害怕地点点头:“行,行。”

张弛叼着烟嘴抽了一口烟,慢慢吐出的同时说:“总之,监理那边不用你管了,你只管把这房子按我的要求盖起来。其余的墙体漏水这些,怕什么,楼不倒就好了嘛。再说楼就算倒了,也赖不着咱们的事,查也肯定是狗犊子这王八羔子心黑,偷工减料,把地基弄不稳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轻轻地呼出去:“这根基不牢,地动山摇。我们续上做整体的哪晓得,不都是诚实守信,你信我,我信你,信了监理公司的鬼话,他们说的合格嘛!”

假如不是知道内情,即便是陈国立,也差点信了张弛的胡话。他抽了抽嘴角,强颜欢笑说:“张总你不愧是大老板。”心里暗加了一句,心肠够黑的。

张弛笑呵呵地拍了拍陈国立的胸口,意在提示:“等忙完了裕泰这活,我一定兑现承诺,如愿让你当隆庆的小股东兼副经理了。所以如今对你,我不像对外人藏着掩着。”

“是,是,我和张总你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陈国立紧张不安,他小幅度地点点头,笑得很僵硬。

张弛目不斜视,直勾勾地盯着陈国立,笑容满面。

陈国立咽了咽口水,他吞吞吐吐地说:“那张总,既然你都打算收下我这片班底,那是不是你该考虑把上个进度的款子给结了?毕竟他们都是我辛辛苦苦十多年聚集的班底,跟着我吃了不少的苦,当然,以后肯定是跟着张总吃香喝辣。”

“嘿,老陈,你从我这捞了不少了,有三成吧,”张弛扭头,一只大眼一只小眼瞅他,面色不善。“算算该有三四万。怎么,是想多从那三十人里再多匀点?”

陈国立一听,脸色一变。张弛说的这三十人,不是假名顶替的,是实实在在的存在,都有身份证,然而他们已经不在工地了,统统在张弛介入二期工期时强行遣散打发了,可他们的劳务关系,陈国立一直偷偷保留着,而且已经依据三个月的工资单,悉数照发了工钱。

但钱的流向,不是辛苦了一旬的工人,而是肥了张弛、陈国立他们的腰包。按张弛分法,有三成落进了陈国立的口袋,尽管他收得不情不愿,被逼无奈跟他们同流合污,弄虚作假,但偶然间,他为这蝇头小利有过高兴。

毕竟,这笔钱,不是一次性的,只要工程继续,那便源源不断地流向他,只是,苦了陈国立底下的弟兄。

因为事实上,两个工地,除了张弛公司的人,工地上的工人只有一百一十多号人,其中陈国立的占了三分之二。也由此,这一个月他工地的工作分配和时间安排发生了变化,每个人都兼着另一个工地的差事,从早要干到晚,却只有一个工地、一份工的钱。

这件事,天知,地知,昧良心的陈国立做贼心虚,他无意识转了转头,吞吞吐吐地说:“张总,我不是这意思。我的意思是啊,这些天弟兄们干得都挺辛苦的,从早干到天黑,可工地现在这伙食,这生活费,我担心他们营养跟不上拖垮了身体,到头来不还是拖累了进度嘛。”

“所以,我就是想请张总你——”

陈国立小心翼翼地说着,他瞧张弛面无表情,拿不定主意,可话已经说出来了,他想着没有收回的道理。

“请你跟财务说说,能支出一部分分给大伙,这样也好让他们改善改善。”

张弛摸了摸下巴,转睛沉吟了半晌,他斜眼看向等答复的陈国立,不好拂面子,委婉道:“既然老陈你这么说,这事可以商量。不过你也知道,如今的形势不太好,银行可不愿意往外借钱,现在谁有现金谁就是爷。”

陈国立点头附和说:“是,是。”

“我现在外面正放着款子,公司财务吃紧,就给这个数。”张弛张开手,伸直五根手指比画给他看。

“五万?”陈国立一脸失望。

张弛不高兴道:“怎么,嫌多啊?”

陈国立一激灵,忙答应:“够,够了。”

张弛嘱咐说:“对了,另外,那个离三,是个特殊,他的工资一定要双倍给全了,一分都不能少。”

“好,好。”陈国立心里纳闷,嘴上一直连连答应。

“还有,别亏待了他啊,照看住喽。”张弛走前又多交代了一句。

照看?给他双饷,又给他美差,还要怎么照看,老子把他当爹一样白养着得了!陈国立心里埋怨,面上恭敬道:“不会,他好着呢,现在我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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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鼠肚

晴空万里,日头毒辣,明媚的阳光下,是31摄氏的高温的施工层。

在这副“钢筋铁骨”的建筑地上,钢筋、铁丝、构架遍地,像一条条烧烤串似的被烈日炙烤着。

离三戴着粗糙的手套,将一组组匝丝绕到钢筋上,扎钩一钩,手一转,眨眼的工夫已经捆扎了十多个。他没有停歇,继续蹲着慢慢地挪动,每当眼前的扎好,立刻向下一个重复同样的动作。

不到一会,刚刚湿淋又晒干的短袖衫,一着满身汗的皮肤,犹如浸泡在水里湿透了。

呼,离三轻吸一口气,在烟尘飘散的空气中,鼻间仿佛能闻到钢筋烤熟的铁味。

“这天也太热哩。”

李土根蹲了快20分钟,满头的大汗,腿发麻得不听使唤地抖,他趁机直起脚,打算喝口水歇歇。

嘎嘣,骨头响脆着,刚绷直了腿,随即而来一阵头晕眼花,李土根抿了抿干燥的嘴唇,立马拧开水壶,迫不及待地灌了几口水,咕咕,喉结急促地上蹿下跳。

“师傅,您也喝口呗。”李土根不忘师恩,转过身把水壶递给一样忙碌的李天甲。

李天甲不客气地接过水壶,狠狠地灌了自己一大口,润了润已经干得火辣辣的喉咙。他哈了一口气,喃喃道:“才六月天就这么热,七八月份那更不得了了。”

“喂,这天酷暑,大伙做的时候别忘了喝水,不要中暑了!”李天甲站起身,高声地冲周围大喊。

话音刚落,眼睛已经被汗水糊得看不清楚的马开合闻声起来,他晃了一下头,额头上、脸上、脖子上一片汗珠斜飞而落,滴在滚烫的地上前一秒在,后一秒便蒸发不见了。

“六月的太阳红又红,照的赶工的人呦渴又苦!

不唱山曲不好受,唱起山曲想亲呦更难过。

高高的楼上那个我

离不开黄土就离不开穷呦

我那亲妹妹在山头

娇艳艳等我走!”

随性随意的信天游从李土根嘴中唱出,曲调悠扬,高亢明快,他在吐露着自己的心声,也在唱诉工地的生活。

事实上,论对故土对家乡的程度,陕北人很少不安土重迁。他们是母亲河的子女,有着几千年以孝为本传统的理念,寸步不离地守在亘古悠久的母亲河旁,侍奉中渐渐地衰老,又渐渐地长大,一代更替一代。

然而,生存也好,欲望也罢,驱使着这么一帮人背井离乡,来到了长江边伺候起现代化、工业化、都市化,不过说到底不是亲生,是后娘养的,也就在这个兴隆的家里越发的没有地位,因为他们是农民工,既是农民,又是工人。

农民工累,在其中的钢筋工更累。

汗,如雨般挥洒,风掀起的一阵阵热浪打在人脸上,差点让人喘不过气来。他们有的从六七点开始干,已经干了五六个小时,但按照进度,他们还得再干一个多小时。

离三打开外公遗留下的军水壶,小口小口地喝着,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声音——

“李师傅,柱子有一根竖筋上边到下边没有固定在箍筋上,你叫个人把他扎上吧。”

和李天甲说话的,是前个月到实习的施工员小丁。他年纪轻轻,刚刚大学毕业,脸上还残留着一股书生稚气,行为做事缺乏一个考量。

李天甲对施工方的人都客客气气,他坦言说:“小丁,你不懂,这多一根少一根影响不了验收的。”

小丁固执地说:“李师傅,不管影不影响,总之你找个人扎好它。”

李天甲皱了皱眉,尽量平和地和他说:“小丁啊,你还是不要太较真了。”

“什么叫我较真,明明是你们工作态度有问题!”小丁喜怒形于色,他指天骂地道,“反正让你的人扎好它,不然我告到总工那去。”

听了这话,李天甲连眼都懒地看他,翻了翻白眼,一边忙活起来,一边很随便甩下一句:“那你就去告好了。”

小丁被李天甲轻视的态度激怒,像一头发怒的小狮子,兴匆匆地真跑去向总工告状。

李天甲瞧在眼里,骂道:“有毛病!”

“怎么了,四哥?”离三放下军水壶,好奇地看向他。

“怎么了,不还是那小丁。哼,拔了塞子不淌水,死心眼,非要我找人绑扎一根竖筋。”李天甲一面说,一面眼睛往小丁跟总工那边瞄。

李土根望向小丁的背影,不满道:“师傅,额看他就是成心的。上几回,不都再找额们的麻烦,耍耍他的威风嘛!”

“办他!”马开合斩钉截铁地说完,扫了一眼纷纷看向他的几人,把这些天从小丁那得来的怨气发泄一通。“不管他是不是实习的,也忒不会做人嘞,总想在咱们头上立威,嘿,那我们也别客气,教教他怎么做人。”

“离三,你觉得呢?”李天甲一向重视他的意见,现在看他沉默寡言,询问起来。

离三指向垂头丧气回来的小丁,摇摇头说:“我看算了,他估计已经被训一顿了。”

正如离三说得,小丁果真在总工那边挨了训,说他太较真,再这样较真下去,会和工人的关系处不好,就容易拖累了施工的进度。非但如此,他还被要求向李天甲道歉。

只见小丁站在李天甲的身后,低着头不说话,看样子是难以开口。倒一旁看热闹的李土根、马开合联合起来冷嘲热讽,一人一句若有若无地讥笑他。

“喔,你是叫额去?”李土根指着自己的鼻子,假装问小丁。

“你哪配!他明明看的是工长,他是想让工长亲自去。”马开合这张嘴,颠倒黑白的功夫又见长。

“那不成。”

李土根假认真,他上前拉住小丁说:“哎,领导,还是我替我师傅去,嘿嘿。”

小丁越听越羞恼,他剜了李土根一眼,攥得紧紧的拳头攥地更紧,哆哆嗦嗦地说了一句“李师傅,对不起。”撂下话,便扭过身灰溜溜地跑远了,连给李天甲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李土根呸了一声:“小屁孩,毛都没长齐,嘚瑟个球!”

“嘁,毫无诚意。”马开合扯扯嘴说。

李天甲摆摆手说:“好了,好了,他也道歉了,这事就结了,都少说几句,继续干活吧。”

离三望着不远处的小丁似乎正和两个人聊天,那两个人他一时没有印象,没放在心上,埋头继续干。

“你们两个可害死我了。”

小丁一脸不悦地看向和他同寝的两人,他们赫然是曾经与离三同个屋的赵文斌、林灿。小丁来的比他们晚,不清楚两个人与离三、马开合他们到底怎么结的怨,只是觉着都是大学生,偏听偏信了,以为林灿、赵文斌瘦了工人的欺负,于是意气用事,伺机想替室友报仇。

他埋怨道:“知不知道刚才总工又批评了我,连带上周已经三次了!”

“文清,这你不能怪我们啊,要怪你得怪那帮工人,他们太鸡贼啦!”赵文斌耸耸肩,摊摊手。

林灿帮腔说:“是啊,文清。我们之前也跟你一样,看不惯他们游手好闲,跑总工那告状却挨了不少骂,你看看,结果吃力不讨好,这不把我们调出去管其他组了吗?”

丁文清气道:“哼,现在我发觉你们说得太对了。这一帮人什么东西,大老粗,耍威风耍到我们大学生头上,就该好好教训教训,不然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林灿诚恳地说:“所以文清,我和文斌这才请你帮我们报仇嘛!”

“哼,你们放心,我跟他们卯上了,一定找机会让孔哥开了他们!”丁文清恶狠狠地放下话。

赵文斌不怀好意地说:“其实也没那么麻烦,文清,只要下班验收前出点事让经理他们看见不就行了?”

林灿诧异道:“文斌,你有什么主意?”

赵文斌早早憋了一肚子坏水,他露出一张意味深长的笑容,接着悄悄地说给竖起耳朵听的两人:“我们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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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鸡肠

“咦?”

一个戴蓝帽的监理员负责这块区域钢筋的进度,他刚刚闲溜达的时候,眼睛的余光似乎发觉一些状况。

他极为负责,蹲了下来认真仔细地检查,果不出所料,他发现梁柱有好几处的匝丝拧得不过关,松动扎不实,他板着脸说了一句:“这段是谁负责的?”

楼层上坐着的钢筋组一个个,在收工前说说笑笑,无人答应。

监理员瞧没人搭理冷漠自个,他气得脸色发红,跺起脚冲一群嬉皮笑脸的黄帽工人大喊道:“这段是谁负责的!”

丁文清在旁边看着,抽了抽嘴角隐忍着笑,急忙借机迎上去煽风点火,装糊涂地说:“孔哥,这么生气,出什么事啦?”

“他吗的,这帮工人干的是什么狗屁活,瞧干成什么样子,哪个施工员负责这块的!”孔哥眼瞅发了半天的脾气才来个施工员,这种遭轻视不待见的感觉令他火气更盛。

“孔……孔哥,就是我。”丁文清假做害怕道。

“你?“孔哥见着丁文清活生生一个受气包的模样,不由地发泄道:”你他吗是怎么盯的,这钢筋绑的,这还是一个人干得出来的嘛!你们公司从哪找的工人,是不是从大街上临时拉来充数的。这种质量,不合格!快,叫你们工人马上返工,重头做。”

丁文清面露难色,苦笑说:“孔哥,你有气别冲我发火啊,这事可赖不着我。”

孔哥皱着眉责问道:“这事怎么跟你就没关系?你可是工地的施工员。”

“嗨,孔哥,实习的,没人听呐,一个个压根不鸟我!”丁文清可怜兮兮地说,“其实吧,你说这问题我一早就发现了,而且还不止这一处。呶,你瞧瞧那,再瞧瞧这——”

他一边手搭着孔哥的肩指方向,一边无奈道。“都有这问题。可没办法啊,我跟他们讲了错了,可他们错了也不听我的,嗨,谁让我是实习的呢!”

孔哥清楚施工方的管理员分工,他坚决不买账道:“不要跟我倒苦水。施工上的事,你应该去跟王工说啊。总之,这段钢筋没处理好,你们看着吧。”

“孔哥,你就……就别难为我一个实习的。你在这行干得久,也清楚我……我大学刚毕业,人生面子薄,我没法管。”丁文清说这话的时候,耷拉着脑袋伤心落魄,眼眶里似乎淌着泪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孔哥一瞧他的可怜相,原本因被人忽视而窝火的心顿时软了下来,他拍了拍丁文清的肩膀,感同身受地说:“算了,这事我实习的时候也经历过,明白,的确不能全难为你。吗的,这帮工人真不咋样,我以前刚干这行的时候,和你现在差不多,没手段根本压不住他们。”

丁文清抽了抽鼻翼,他微微哽咽道:“孔哥,那现在怎么办?”

孔哥像护鸡仔的母鸡,心一横冷笑说:“能怎么办,带我找你们王工说说吧。”

“那孔哥,你在王工那千万别我……我……”丁文清有口难言,吞吞吐吐。

孔哥把木板夹夹在自己的咯吱窝,瞥了他一眼说:“放心吧。”

经监理员简单一描述,了然大概的王工,怒气冲冲地走到蹲坐着休息的工人堆里,手舞足蹈地骂道:“都给我站起来!”

一听总工的语气不对劲,方才吵闹的人群一下子静下来,紧接着一个个忙不迭地唰唰站起来,低头哈腰地给王工他们打招呼。

离三笔直着腰杆,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

“王工,生这么大气啊,咱们是哪惹得你了?”李天甲客客气气地问。

“你别套近乎。”

王铭,王工是张弛公司里算得上在建筑方面有些真才实学的,他被委派来帮一窍不通的黄刚通通窍,因而对李天甲这个隶属包工头陈国立的工长完全不放在眼里,态度和以前在工地对待农民工一样,把他们看作是捧碗的乞丐。

王铭点出孔哥告诉他的问题点,兴师问罪道:“那一段,那一段,还有那一段,这三段是你组里谁干的?”

瞧他的神情不悦,李天甲心里一突,但竭力镇定地问:“噢,怎么啦,出啥问题了?”

“你,还有你们,都跟我过来瞧瞧吧。”抛下这句话,王铭转过身,飘然到了指出问题的一处。

李天甲到场粗粗一看,依他多年的经验还真没看出多大的毛病,便侧着脸望了望神色不悦的王铭,皱了皱眉头,又带着奇怪蹲下身仔细检查,立马发现有好些匝丝的结没扣利索,关节点有些松动。

“怎么回事,咋扎得这么松?”

“是不是没力气手脚软了!”

同样察觉出纰漏的钢筋工们小声地嘀咕,议论纷纷。

“都别吵了!”李天甲有大将风度,一声喝下,全场噤声。

他回过头,阴沉着脸,眼睛在马开合、离三、李土根几人的身上逡巡,他心里再清楚不过,这几段是他们负责的,只是他始终想不明白,依自己对他们的了解,手艺不可能差到扭成这样的麻花。

离三面无表情,他清楚里面有蹊跷,不相信是他们组里疏忽大意,可究竟是谁弄出来把戏,他思考着,目光直接投向了站在后排探头探脑的丁文清,陷入了深思。

“总工,没错,是有问题。”李天甲纠结了片刻,无奈地承认道。

“是有问题吧,哈,你这个工长是怎么带的班,你下面这群工人是怎么做的事,哼,上梁不正下梁歪!”王铭正眼不瞧李天甲他们,居高临下地训斥着,“说说,这一段是谁负责的?”

李天甲摸了摸一个钢丝结,沉默不吭。

“别跟我装哑巴说不知道,代班分工可是你划分的。”

王铭等了几秒,见李天甲迟迟不说,冷笑道:“怎么,不说,想袒护他?好,你想袒护就袒护吧,那我就罚你好了,扣光两个月的工资,还有,你这个工长也别当了。”

李土根的眼角刹那间抽了几下,他抿着嘴唇紧盯李天甲佝偻的背,眨眼工夫在心里做了殊死的争斗权衡,终于鼓足了勇气准备站出来,就在这时——

“慢着。”

一直旁观的离三挺身而出,叫住了正准备散场的王铭一行人,他无比认真地高喊道:“不要难为工长,这几段是我负责的。”

“你说什么呢,回去!”李天甲见势不妙,着急道。

“是你负责的?”王铭用怀疑地眼神看着离三。

离三重申道:“是我负责的。”

王铭粗粗地打量了几眼,看他面生,便收回目光,不屑道:“你?呵呵,真够仗义的,行啊,不管是不是真是你,你既然愿意兜,那就兜好了,摘了帽子,到会计室结算工资,然后卷铺盖滚蛋吧!”

“小项,记一下他名字。”他转头说道。

现场预算员小刘上前,“你叫什么名字?”

“离三。”

现场预算员闻言,摁下圆珠笔,从名单表里开始找他的名字,喃喃着:“离三,找到了。”

什么,什么名!

一听是“离三”,王铭心尖一抖,两眼晃出幽幽的光,当即拐过头,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个不卑不亢、农民工打扮的年轻人,忽地想起来临来的时候,张弛在公司交代他的其中一点——尽量不知不觉地照顾一个叫“离三”的人,千万别为难他。

一开始,他还以为离三是张总的亲戚,特意安插在施工方里锻炼的,因此刚下工地便特意查了一遍人事材料,可是从上到下,连实习生的档案都查了遍,却一直没找着,这些天他正为这事发愁,愁到哪找这位正主,万万没想到这位正主居然此时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居然是一个农民工!

这未免太诡异了,一个农民工,跟身价称千万的张弛可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凭什么值得张弛如此重视,叫自己务必小心对待?一时间,王铭捉摸不透,也顾不得琢磨。眼下,他要做的是照着张总的意思,小心伺候这位背景不清不楚的爷,不能得罪喽。

至于打脸不打脸,面子不面子,王铭顾不得那么多,他抓住现场预算员的手,摇摇头说:“等等,先不要记。”

丁文清躲在人群后正偷乐着,以为计谋得逞,好好出了口恶气,忽然一听王铭又改了主意,他大脑一瞬间空白,什……什么……什么个情况?

离三诧异地看着王铭令人意外的举动,他恐怕想破脑袋都想不出,这回他仰仗了花红衣的势,而这股势,仅仅是前几天花红衣一通为他请假的电话而已。然而,就是这么个微不足道的电话,也是一千、一万个普普通通的人哪怕低声下气求也求不来的,毕竟它出自金口,一个贵人的口,那便是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包含的都是一种强大的势。

形势比人强,权势更是如此,强到足以让张弛这头扎根沪市多年地头蛇都得盘着,何况是王铭这头蛇的爪牙。

“总工,怎么了?”小刘奇怪道。

王铭不理会,刚刚咄咄逼人的他,态度稍微软和些,他指着一个不合格的结,问离三:“这些真地都是你做的?”

离三笑笑说:“对,这几段是我负责的。”

“嗯,王工,你看,既然他都承认了,那就没错了,就按规定扣工资开除,然后抓紧让其他人返工吧。”监理工程师这段时间没少有吃有喝被王铭伺候得舒舒服服,念着好处便卖他个人情不上纲上线。

“等等,我说是我负责,可我没说这些个结是拧的。”

离三撂下这句话,就在众目睽睽下解开歪七歪八不均匀的扣,他拉出一根匝丝重新绕到钢筋上,只见手法灵活熟练,扎钩一钩,手一转,一个完美的结就成了。

他扫视了一圈眼前穿的斯斯文文的人,肯定地说:“我的结是这样的,这些个我是拧不出来。”

“你都说了这一段是你负的责,它不是你拧的还是谁拧的!”孔哥越俎代庖,说了离三一句,说话还挺冲。

“那得问施工员啦,是他盯着这段的。”

起了疑心的离三眼睛发着光,目光在人群里来来回回地转悠,陡然聚焦在神色慌张的丁文清身上。

“总工,工长,你们想,没有他说检查合格,大家哪里会收工坐着休息呢?”

丁文清一听有人把矛头对准他,脸色唰地变白,他怎么也没料到引火竟会烧了自己。

“对啊,这姓丁的小伙子管着咱们,有错他肯定会揪出来!”马开合机灵地起了一句,然后朝左右挤眉弄眼,暗示大家伙起哄。

李土根扯着大嗓门喊:”是啊,拧成这样,他咋看不出来,除非是故意的!“

“放屁!”丁文清做贼心虚道,“你才故意呢!”

王铭、监理等人觉着有些道理,半信半疑地侧过头。

“丁文清,你负责这区域,到底怎么回事啊?”王铭有意地指责道。

面对众人把目光投向自己,手足无措之际,丁文清回答得断断续续,慌里慌张:“没……没有,我……我没有说合格收工,那个人放……放屁,明明就是他们偷懒耍滑,自己……”

“够了!”

王铭大吼一声,看了眼离三,随即怒视着丁文清,厉声责骂道:“你不要再说了!什么他们偷懒耍滑,你这种话我这些天听了不止有一两次,全是扯淡,要我看那,不是他们的错,其实是你自己偷懒耍滑吧!”

当着一群人的面被总工训得面红耳赤,丁文清哆哆嗦嗦低声说:“总工,不……不是的,我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哼,你这个年轻人,不老实,还狡辩。”

“总工,我……”丁文清想要辩解,然而没想到迎来的是更加严厉的批评。

“你什么你!”

王铭眼睛瞪得老大,怒视着他,那眼珠子像是两团炙热的火球,刺眼得丁文清不敢直视。

“我……我……”

丁文清结结巴巴着,眼眶里滚着泪,他感到既委屈又心酸,就算再没经验再蠢,也明白过来,总工是想拿他当替罪羊开刀了事,虽然这宰羊刀没宰错人。

最后,他不得不向形势低头:“总工,我错了,是我工作的不到位,没及时检查出问题,加以纠正,影响了……“

王铭见丁文清识趣,让自己得到想要的结果,心满意足,当即顺势下台阶,扭头面向看得理不清头绪的预算员,吩咐道:“小刘啊,把丁文清的这个月实习工资扣了,另外,试用期由原来的三个月改成五个月。“

“至于你嘛——”

王铭属变色龙的,对丁文清是怒,面对离三保持着和善的微笑。他扶了扶度数极高的眼镜,摆一副让人觉得他在斟酌的姿态,实际上,他时刻谨记着张弛的交代,哪里敢真地开罪离三,只是装装样子。

装了一会儿,姿态做足了,他便高举轻放:“看在你们农民工进城打工也不容易,这次就不开除你扣你工资了。不过不要让我发现再有下一次,不然有你好看的。”

“是,是,谢谢总工,谢谢总工。”李天甲惊喜之余,当即拉了拉离三的衣角提醒说:“离三,还不谢谢领导。”

离三略弯下腰,做足认错的样子:“谢谢领导。”

王铭点点头,转身便笑呵呵地面朝监理工程师,客客气气说:“陈工,这样的处罚还算满意吧?”

监理工程师更不在乎,他无所谓道:“行吧,王工,你爱罚谁就罚谁,都是你自家的事,总之这几处不合格的匝丝必须重新弄。你让他们抓紧点,不然得耽误混凝土浇筑了。”

王铭连连说好,马上命令包括离三在内戴黄帽的钢筋工:“还楞着干嘛,没听明白吗,你们赶紧给我返工去!”

丁文清趁人渐渐散了,壮着胆子挡住王铭的路,苦涩道:“总工,我……”

“你不用说了,反正我放出的话不会收回来,你自己好好反省吧。”王铭一本正经说,“记住了,要是还有下次,你就不用来上班了。”

丁文清咬着牙,面露凶色,恶狠狠地盯着王铭大步而去的背影,敢怒而不敢言。

马开合嘴皮子毒辣,向来不放过痛打落水狗的机会,他一边拧开不合格的匝丝结,一边嬉皮笑脸嘲笑说:“领导,别偷懒了,还是快点过来盯着吧,咱可不想你卷铺盖走,不然咱们以后该怎么偷懒啊!”

“是撒。领导走了,老子还怎地歇噢!”一个操四川口音的工人同仇敌忾。

“你,你们!”丁文清气得牙根发抖,压根等不及自检,气急败坏的他竟哭着鼻子离开。

噔噔,噔噔。

下到四层,跑到约定的角落遇上了林灿、赵文斌,只听他们催问:“怎么样了,开除了几个人?”

“你们出的是什么馊主意!知不知道我被你们害死了……”

丁文清通红着眼,恨恨地盯着他们,把满腔的委屈愤怒统统发泄出来。

“我好心帮你们报仇,没想到惹了自己一身骚。算了,我也不想搭理你们了,这个仇,你们自己来报吧,我反正是不管了。”

赵文斌拉住丁文清的胳膊:“文清,文清,你先别急啊,听我说。”

丁文清气急败坏道:“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

正当原本团结一气的大学生们搞分裂的时候,吵吵闹闹相互理论的他们显然没有注意到,在附近的一根梁柱后面,有一双眼睛在悄悄地看向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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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不期而遇

“孙大爷?”

离三蹬着他破旧的三轮车,踩着夕阳的光从图书馆往工地回。在拐弯的一个路口处,他经过穿着一身白色短衬衫、灰松裤的老人,那个佝偻的身影依稀熟悉,极像孙大爷。

“孙大爷?”

咯噔,他停下车,回头一望,果真是他。只见孙大爷,此时站在上空盘旋的苍蝇的垃圾堆里,一手拿着夹钳,一手拿着编织袋,不顾臭气地细心拣出各种的废料。

咣当,他一脚把铝制易拉罐踩扁,熟练地用钳子装进袋里,又余光里注意到一边的剩菜烂叶里半掩着一瓶塑料矿泉水瓶,喜出望外,继续驼着像山坡子的背,阳光下,大汗淋漓的他,像沙漠里的骆驼在寻找绿洲似的,拾取寻找废品,一边寻摸,一边喃喃:“五分,一毛……”

离三下了车,再喊了声:“孙大爷。”

“喔,是离三呐!”

孙大爷转头看见是离三,他脸上浮现出真诚的笑容,却转瞬间脸色一变,忙不迭说:“你不要过来,这里很脏很臭。”

离三满不在乎,往前趟进垃圾堆,嗅着臭烘烘的气味淡然道:“大爷,我搭把手吧。”

孙大爷本意想阻拦,可手因为扒拉垃圾有些脏有些黑,他不好意思伸手,只能口头地劝说:“不用不用,你还是赶紧出去,这里太脏了,会把你衣服弄脏的。”

“没事,我是农民工,农民工哪有嫌脏的。”离三笑呵呵地卷起衬衫的袖口,也不在乎衣服是花红衣送他的那件巴黎世家,他弯下腰,麻利地帮着孙大爷捡了一些矿泉水瓶、废纸料、废纸盒。

离三干得正酣时,不经意间,他瞧见孙大爷拾起垃圾里的白面馒头,外层乌黑,但依然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凹凸不平的铁饭盒里,他心里了然,提醒道:“大爷,这馒头放这里可能隔了很久,还是别吃的好。”

孙大爷总是会回一句:“没事,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你看大爷吃了这么久,身体不照样好着呢。”

离三无奈地苦笑,就像以前劝李婶不要吃隔了几天的剩菜剩饭一样,他知道自己多说无益,便不再多提,一手使劲攥起挺沉的编织袋放到自己的三轮车上,然后说:“大爷,我载你回去吧。”

孙大爷拿自己带来的扫把,将自己翻乱的垃圾好好地扫成一堆,同时慈祥地望向离三,婉拒道:“今天的任务没完成,得继续溜达溜达,到小区里转转。”

“那您指路,我载您过去。”离三蹬起三轮车骑到孙大爷的面前。

孙大爷拒绝说:“不行不行,那多耽误你工夫,前几次就够麻烦你了。”

“大爷,您还是赶紧吧,不然去迟了,说不定又被人抢了先呢!”

每次孙大爷不肯让离三载,他老是想出一些让人觉得有理的话,除了上述的,例如“大爷,我三轮载的更多,您一趟能多挣点”等等,老是令孙大爷难以拒绝。

“你啊你啊。”

孙大爷妥协地叹口气,便在离三的搀扶下踩在后车板上,安安稳稳地坐着,嘴上说个不休:“谢谢,谢谢,老辛苦你了。”

“大爷,您千万别说谢。要说谢,也是我谢谢你。”

离三侧着身注视沧桑伶仃的孙大爷,他指的孙大爷心知肚明,可依然连连念叨着“谢谢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直刺痛了离三的心,使他仿佛想起了那年躺在土炕上奄奄一息的外公。

他不由自主地把视线挪了挪,从孙大爷身上移开,翕动了鼻翼抽了抽鼻涕,假装高兴地问:“孙大爷,咱们去哪个地方?”

“到锦秋花园吧。”

“好。”离三答应了声,腿一发力,脚踩着踏板骑向北边。

咯噔咯噔,一路上,离三沉默着,藏在心头很久的疑惑随之又冒了出来——他想不通干着保安的孙大爷为什么一直拣废品,当然,一定是缺钱,但是他到底因为什么缺钱,需要他一把年纪这么干着?他的子女呢,难道他们愿意老父亲这样,又或者说,他的子女不孝顺?

疑团一直在,不过认识了这么久,聊了许多次,既然孙大爷一直没有提及,离三也不多嘴问,毕竟他怕问了,不仅戳痛自己的心,也许更会戳痛老人的心,以致于到现在,孙大爷不开口讲述自己,他还不知道孙大爷姓甚名谁,只尊称叫声大爷,和第一次见面一样——

当时,离三揣着新鲜与好奇,憧憬与热切,蹬着三轮,拐弯抹角了一个多小时的脚程,终于晃荡到比他高中大好几倍面积的明珠大学。

望着石碑上的校训,“自强不息”,离三屏住呼吸,心跳急剧加速,血液飞快地流淌,久久才激动地吐了一口气,发自内心地感慨,这便是大学,这便是中学时朝思暮想的天堂。曾经一段时间,困守在黄土地的他一直以为无缘再见,如今,他以另一种方式,踏足在他眼前这片生机勃勃的青春麦田里,像个麦客似的,叼着一根穗子,双手托着头躺在收割的麦垛里,望着无边无际的天。

看着看着,看着上课下课匆匆走动的学生,离三由一时半刻的幸福,又忽而变得失落异常,可惜他只是一个麦客,这片广阔的田野,这片广阔的天地,目前不属于他,不属于一个贫下中农。

“这谁啊,骑着个三轮车在校门口干嘛?”

“应该是捡破烂收废品的,我在宿舍楼看见过这些人。”

打扮漂亮时尚、穿着得体干净的学生们,边走,边向离三投来异样的目光。

面对着人,眼睛里的他们像河流般涌动,他们的眼神,或者目光,不是波光粼粼,清澈澄净,而是打量中带着一副有色眼镜。一时间,紧张的神经令离三感觉到眼晕,但很快地恢复了过来,而且厚着脸皮问:“同学,请问图书馆怎么走?”

被问话的,有好心想指路的,一瞄见他座下的不是辆四轮,也不是辆两轮,是一辆活久见的三轮,摇摇头,摆摆手,不愿意搭理,当然也有愿意指路的,只是话未出口,就让戒备警惕的闺蜜好友阻拦,急忙拉扯着远离,好像离三是一个沾不得、碰不得的是非。

非但如此,极个别的甚至敏感到异常,跑到保安室里举报,说校区里溜进了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发的乞丐,严重地影响校风校容。而当时,保安室里恰恰是孙大爷和他的同时值班,他立马起身压住了群起的同事们,轻轻地说:“老头子我去看看。”

孙大爷根据学生的信息,发现湖畔边蹲坐着一人,只见离三正打开毛巾从里面拿出一个干硬的馒头吃了起来。

“小伙子,从哪儿来啊?”孙大爷凑上前,友好的一笑。

离三如实道:“我,工地过来。”

“这校区大吧?”

离三疑惑地对视他,点点头说:“大。”

“迷路了?”

离三点点头。

“要不老头子我带你走?”

“大爷您知道我去哪?”

“知道,知道,跟我来吧。”

孙大爷莞尔一笑,晃晃悠悠只管往前,把离三带到了值班室,那里堆积着一摞又一摞的报纸。他反身面朝离三,和蔼地说:“大爷今天就这么多了,本来想攒着周末自己拿去的,算了,看你也不容易,你就都拿出去吧。不过记住,下次不要来了,不然我同事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离三摸了摸短寸的头:“大爷,您误会了,我想找的是图书馆。”

“图书馆?你想看书,倒挺上进的。”孙大爷打量着他,提醒说,“不过没有本校的学生证,你是进不了图书馆的。”

“我有。”

孙大爷拿来一看,心里嘀咕,是自己学校的学生,怎么连图书馆都不知道在哪?他狐疑着,又细细地端详了离三的穿着打扮,还有边上的三轮车,回顾起离三说他从工地来,思索着没准又是一个苦命而顽强的寒门子弟,心里一软,说道:“嗯,那你跟我来。”

殊不知,是自己领的他到图书馆,结果没料到,自己年纪大记性差,竟过了一阵子便忘了离三的模样,后来夜巡图书馆撞见了,模模糊糊间错把离三当成陈中,真是啼笑皆非。

孙大爷一想到此,忍不住地笑出声。

“大爷,您笑什么呢?”离三扭过头。

“没,没什么,大爷只是高兴,呵呵,今天是个大丰收。”

咯噔咯噔,链条转出好似风铃般的声音,恍如第一次见面时,毫无变化,离三载着孙大爷已经走遍南北两个校区五个垃圾桶摆放点。三轮车的木板上,放着四个满满的编织袋,还有一些报纸杂志、易拉罐塑料瓶——它们在骑车晃荡的过程中,叮铃当啷发响,吸引一旁的行人刹那的注意。

“咦,那人好像孙大爷。”

被叮铃当啷吸引的,也有刚从图书馆出来的杨晴,她强迫着自己睁开那双忙于文献综述而敖红的双眼,忽地惊醒道:“呀,真是孙大爷!他坐在一辆三轮车,嗯,三轮车,嘶,那前面的人——”

相隔的不远,杨晴极目一望,当视线清清楚楚地呈现出离三古铜的侧脸,她竟兴奋地跳起了脚,惊呼道:“是他,是那个‘幽灵’。”

瞬间,像喝了一杯提神的咖啡似的,杨晴立马振作起精神,不假思索,大步追了上去。一边跑,一边庆幸,今天穿的幸亏是一双阿迪运动鞋,跑的不像上回那么慢。

噔噔,从图书馆门口的台阶上飞快地下来,杨晴兴冲冲地打算迎面拦下车,却不料突然间,在滑坡正玩着滑板的学生一个不小心失误,他连人带板一块直撞向杨晴。

“喂,小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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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机会

“啊!”

只见半空中一块滑板嗖地飞来,杨晴吓得花容失色,情急下往一边闪避。然而慌乱中,右脚的鞋底不慎一滑,整个人忽地踉踉跄跄,没了平衡,侧着摔在了地上。

吧嗒,滑板恰巧砸在杨晴前脚的位置,受力反弹了起来,又吧嗒一声落下。

呼呼,一群穿的嘻哈风格的男生,个个踩着滑板从高台飞驰而下,却全都围在自己同伴的周边又看又问伤势,反而把遭了无妄灾的杨晴,像空气一样晾着,视若无睹。

“离三,跟我去看看。”

前一秒还在车上的孙大爷,一瞧见有人受了伤,立马跳下车,往常慢慢腾腾的步伐骤然变得急促起来。

他走到杨晴边上半跪着,柔声问:“孩子,摔伤了没有啊?”

摔倒的时候,杨晴的膝盖磕碰在坚硬的板砖上,她感到一阵的酸楚,拧着眉冷吸:“嘶,疼。”

“疼,哪疼啊?拉起裤腿让大爷看看,别是伤了骨头。”

孙大爷从裤子兜里取出一条白净的毛巾,当杨晴卷起她宽松的裤子时,他小心地用毛巾裹着,避免两只乌黑的手直接碰着。

“这疼不疼啊?”孙大爷隔着毛巾摩挲,一边按捏,一边问。“这里呢?”

“嘶。”按到一处淤青,杨晴忍不住痛叫,上下唇紧紧抿着。

“还好,没伤了骨头。”孙大爷松了一口气。

话一落,旁边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的几个学生也松了一口气。

离三看在眼里,注意到他们紧张的神情为之一变,但隐隐觉得一丝的不对劲。在观察中,他发现这些人的脸色并非内疚难堪,或者满不在乎,而是阴着脸非常难看。

“哼,孩子,我帮你教训教训这帮人。”

孙大爷看杨晴凝眉忍着痛,不由心疼,他抬起头喊道:“喂,你们这帮学生,上次不是已经警告过你们不要在图书馆门口玩滑板吗,怎么就是不听劝,你看看把女孩撞的,还不快过来道歉!”

这一声,把前面几个血气方刚的壮小伙招呼来,可迎面来的两个代表貌似一点儿不难为情。他们站定以后,拽相十足,左边反戴一顶棒球帽的甚至昂起下巴,痞气十足道:“没事吧,女同学?”

杨晴经孙大爷搀扶起来,并无大碍的右腿经一阵揉捏没了酸麻,她一边活动着,一边指责他们:“你们怎么能在这里玩滑板呢,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出了意外怎么办!”

右边理了一个现在最流行的刘海发型,末尾一段还染成了紫色。他双手插兜,吊儿郎当地往前一跨步,仰起头撇撇嘴:“你这不是没事嘛?”

两张毫无歉意的脸孔立刻使孙大爷火冒三丈,他指着他们喝道:“你们这是道歉的态度嘛!”

反戴帽的移了移自己的帽子,痞里痞气威胁说:“嘁,孙大爷,我平时尊老爱幼叫你声大爷,但你可别把自己真当成大爷了。你大爷的,你一破保安冲我嚷嚷什么,信不信我一通电话让你滚蛋!”

骂咧着两个人看起来要动手,然而啪的一声,神不知鬼不觉走到他们背后的离三,一手一个抓住他们的肩膀,笑眯眯与转头过来的他们四目相对。

刘海男捋了一把自己的刘海,不屑道:“给老子把你的爪子移开!”

离三依然在笑,而且笑得很傻很纯朴的样子,他像是什么也没听见,非但不放手,而且手上开始用上劲儿,像是在握棉花一样向内紧紧攥着。

“啊!”

他们痛叫一声,伴随骨头咯吱作响,仿佛中了化骨绵掌似的浑身酸软,肩膀一阵疼,疼得牙根痛。

离三毫不留情,继续施压,好像手里捏的是一对包浆的核桃,而此刻的手劲,足以让核桃裂开缝,幸亏他们的骨头比核桃硬。

然而,他们有骨头,却没有骨气。刚刚还趾高气昂的刘海男,眼下两条笔直的腿像被摇曳的树似的摇摇晃晃,疼得牙板打颤的他痛苦地求饶说:“别,别,要断了,要断了!”

杨晴看到这幕,目瞪口呆,都忘了自己的疼,因为他们看样子更疼。

“跟她道歉。”离三语气强硬道。

“对不起。”

刘海男发觉肩膀上的力没减,骨头仍旧像被钢钳钳着压着,他发了疯似的大吼大叫:“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离三教训着两人,同时没有放松警惕,他脑后像是有眼一般,忽地向后一侧头,一个企图偷袭的学生暴露在他的视线里。

他斜眼一瞪,两眼的寒光瞬间让连鸡都没杀过的学生毛骨悚人,直觉告诉他这眼神是要杀吃人,顿时怔在原地,傻傻地一动不动,心里打怵。

离三笑着回头,看向反戴帽的问:“那你呢?”

反戴帽的痛得咬紧牙根,他吃力地从牙缝里吞吞吐吐地说出:“对……对不起……”

“你们呢?”离三把头一抬,睥睨着。

想背后偷袭的学生离得远,听到离三不温不火却如凛冬般渗人的语气,由心底打了个冷颤,他心虚地低下头,九十度的弯腰,向一脸呆滞的杨晴悻悻地说:“对不起,同学,你没事吧?”

不战先怯,又带头退缩,其余的一瞧三个当缩头乌龟了,他们便没了胆气,果断出卖罪魁祸首,一个个缩着脑袋推卸责任地说:“同学,不关我们的事,是……是他撞伤的你。”

额头、手背都擦破了皮流血的肇事者,一脸的不敢相信:“你,你们!”

“大哥,冤有头,债有主,嘶,别,别捏了,疼!”刘海男的脸逐渐地狰狞扭曲,眼角流出了泪。

“你呢?”离三看向肇事者。

他猛然一哆嗦,即便摔伤了一条腿,也执着地一瘸一拐过来,忍着痛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你受伤了要不要去医务室?医疗费我会出的。”

“你觉得呢?”离三扬一扬下巴,征询她的意思。

“不,不用。”

杨晴木木地摇摇头,双眸转动中,注意到被离三抓着的两人,已经苦不堪言,龇牙咧嘴连疼也不喊出一声。

噗嗤,她盈盈一笑,双眸弯如月牙,双手掩着嘴主动地替他们开脱:“呃,那个,谢谢,我没事,你能放开他们吗?我觉得他们更需要去医务室。”

孙大爷哈哈一笑,离三同样咧嘴轻笑。

“滚吧!”

说完,离三将他们像扔保龄球一样甩了出去,一下子径直地撞进了同伴的身上,强大的力量逼得他们几个连退了好几步,但谁都不敢硬气地吱声,一个个没有了刚才的嚣张,屏着气畏畏缩缩。

“好小子!”孙大爷眼睛一亮,喝了声彩。

“你们还不走吗?”离三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

“走,走,我们走,谢谢同学!”一个个竟然给吓得六神无主,有的连滑板也顾不上,慌不择路,拔腿就跑。

杨晴见状,学着先前那个反戴帽的,表情酷酷的,把圆润的下巴高高扬起,冲着他们的背影鼻子一哼,紧接着为自己颇为幼稚的反击格格发笑,却一不留神脚踩得过猛,膝盖又传来一阵的酸疼。

“嘶!”突如其来的疼痛令她黛眉紧蹙,楚楚样浑似弱不禁风的林黛玉。

“孩子,慢着点,你虽然没有伤着骨头,但这些天还要注意。这样吧,去大爷那边一趟,我给你上点红花油,好得快一些。”

孙大爷关切地看了看杨晴,又转向头说:“得麻烦你载着小姑娘一程了。”

离三微笑说:“反正也是要载您回去的,顺路,只要她不介意车就行。”

“孩子,你觉得呢?”孙大爷询问道。

“不会的,不会的。”杨晴原本就打算接近离三,加上刚才那一幕的表现,她便更好奇,巴不得有这个机会能近距离接触。

离三走着,在穿过杨晴的刹那,善意问:“需要帮忙吗?”

杨晴抱以笑容地婉拒:“不用,我可以。”

“那就走吧。”

“废物!”

望着三人上了三轮车缓缓地驶离,站在图书馆门口的一个低沉地骂了一句,随即扭身,恶狠狠地扫了眼灰头土脸的滑板社社员,见他们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一副羞愧难当的表情。

“妈、的,不是让你们撞了人马上发暗号吗,暗号呢!”

“江少,这不是来不及嘛!那个人太猛了,一下子就把我们制住了。”刘海男心有余悸,他现在仍觉得肩膀隐隐作痛。

反戴帽的配合着说:“是啊,江少。本来以为他没什么了不起,就算出头,我们仗着人多想着连他也一定欺负了,到时候高少再出马,就可以给杨小姐留下更深的印象了,哪想到这个人……他……他这么强。”

“强个屁,一群饭桶!”被称为江少的男人骂骂咧咧道,“妈、的,你们这么多人,居然还能让一个人把事情搅混了,知不知道今天这出戏是为了什么?”

反戴帽的小声说:“是……是为了给高少创造机会。”

“什么机会?”江少把手放在耳朵边,人凑近到反戴帽的面前连问。“什么机会?”

“追……追杨小姐的机会。”

“妈、的,机会就让你们这帮废物给弄没了!”江少实在气不过,抬手就想给反戴帽的一巴掌。

啪的一声,他的手腕被人死死地抓住,侧头一瞅,只见皮肤白得不像男样的高少拦住了他,并且对他说:“算了,机会还可以创造嘛。”

“谢……谢谢高……”

然而,还没等反戴帽的把“少”字说出口,他的右脸突然狠狠地挨了刚刚劝架的高少一拳。

这一拳,可是高少用戴在自己腕上的劳力士打出来,结结实实地把反戴帽的一排牙打得阵阵发抖,一口血从他的嘴里喷了出来。

“可你没机会,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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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斯是陋室

90年代的解放小区,一个遗弃的垃圾收集点改装的棚户,三面脱皮的墙残破了几个口,外层裹着用铁丝连起的铁皮、木板、纸板,顶用三层塑料布遮住,四处漏风,总是漏雨。

孙大爷便住在这儿,一间称不上是房子的房子,长宽不过两米,高还比离三矮半个头,一人栖息,宛如“蚁穴”,就连李家村再破的一眼窑洞,都比它强,至少有墙,有梁。

含着金汤匙长大的杨晴愣在原地,双眉高挑,两眼渐渐睁大,唇齿微张,看到眼前比她任何一次乡村社会实践亲眼所见过的任何一间更要破败的住处,酷爱翻阅历史老相片的她,第一时间想到了二三十年代大萧条的胡佛屋——

斑驳、阴暗、污浊,压抑得恻隐的人喘不过气,出身微寒的离三心中微颤,狗有狗窝,鸟有鸟巢,城市的赤贫难道是如此?

难受,难闻。

从屋内散发出的恶臭,杨晴忍不住掩住鼻子,“大爷,您怎么住在这里?”

“哈哈,有段时间没回来,没打扫。”

孙大爷倒满不介意,他微笑地佝偻着背,旋即挪开厚不过5公分充作门扉的木板,钻进黑不溜秋的屋内,朝外喊道:“你们别进来,里面臭,在外等着好嘞。”

两人一声不吭,各自思绪万千。

“都别杵着,来来,坐坐。”

孙大爷从屋里出来,咯吱窝夹着一盒子,双手各拿着一张小马扎,他热情地招呼两人坐下。

杨晴尽管觉得脚伤的自己需要坐,不过出于谦让,习惯性地客套了一声:“大爷,我不用。”

“怎么不用,你脚伤了,不能久站着,快坐下。”

孙大爷把马扎放下,杨晴却没马上坐,落在他的眼里,误解的他脸色黯然下来,勉强笑着说:“孩子,你放心,这凳子干净着,我在屋里反复擦过的。”

杨晴慌地摆手,解释说:“没有没有,大爷,我没有嫌它脏,这不您还没坐吗!”

一句话,孙大爷的心情立刻高兴如初,他乐呵呵道:“大爷不坐,大爷不坐,你们坐,你们坐。”

杨晴瞄了眼离三,瞧他一言不发没有一丝怜香惜玉的推让,暗自恼火,碍于自己的伤情,尴尬地说:“我……那我坐了,大爷。”

“坐,坐。”孙大爷说着,把马扎搬到离三面前。“你也坐,你也坐。”

“大爷,您坐吧,我站着就好。”离三弯腰接过老人递来的马扎,把它重新摆在老人的身边。

孙大爷轻抓住离三的手臂,拽着他:“不行,不行,你坐你坐。”

在口头上执拗不过孙大爷,离三看了眼杨晴,向她寻求帮助。

杨晴读懂了他眼神里的意思,却恼他让座时不讲半点绅士风度,脸腮稍鼓地别向另一处,置之不理。

孙大爷执意道:“坐嘛!”

“不了,大爷,我马上走。”离三推辞道。

“哎,再等等,再等等,等我给那女孩涂点红花油,再麻烦你把她捎回学校去,行不?”

离三斜了眼杨晴,视线下移看了看她的腿,点点头答应。

孙大爷反复道:“好,好,麻烦你啦,来,坐,坐。”

“大爷,您给她上药,哪能站着。”

“大爷可以蹲着,没事。”

杨晴听着两人一来一回的谦让,心一下子化成了蜡,紧锁的眉头稍缓,她慢慢地起身。

“哎,孩子,你腿正伤着呢,快坐着!”孙大爷着急说。

杨晴眼巴巴地看老人:“您不坐,我不敢坐。”

“好吧!”

孙大爷叹了口气,朝离三抱以歉意:“本不该让你站着,可没多余的坐,真不好意思。”

“大爷,哪的话,就该是您坐。”离三搀着孙大爷坐下。

孙大爷伸出颤悠悠的手,从三层的小柜里抽出第二个抽屉,取出一条洁白像新买的毛巾和半瓶的红花油,接着一边把白布铺在自己的腿上,一边慈祥地说:“孩子,你自己把裤腿往上卷,然后搁白布上,这是大爷新买的,没用过。”

杨晴一听,眼眶顿时淌出莹莹的光,她白玉般的琼鼻忽地一红,一抽一吸,并没有把腿压在这条原本孙大爷买来洗脸洗澡的毛巾,她将腿轻轻地放在老人另一条腿上,那上面是捡完垃圾还没来得及洗去的污垢和脏臭。

孙大爷的手一顿,接着一抖,他激动得黝黑的脸红了一片,鱼尾纹笑起来多了几条。

他很高兴,不住地拿毛巾擦拭自己刚刚在屋里用矿泉水瓶剩的水反复冲洗的手,然后拧开红花油的盖儿,小心翼翼地替杨晴涂抹淤青的地方。

“疼不疼啊?”

孙大爷一边问,一边轻柔地揉捏她的腿,手法使得极为娴熟,一旁的离三越看越觉得像他外公为小时候的自己活血祛瘀的样子。

起初按在一些位置上,杨晴不禁会嘶嘶地喊疼,等揉捏了一阵子,她不但感觉不到炽热的酸疼,反而皮肤上抹的红花油正在老人的推拿下透过肌肤,向周边各处的痛点传着令人舒服的凉意。

“啊——”

杨晴仰起头,情不自禁地呻吟了一声,却在余光中发觉离三在笑,她猛地一激灵,双手赶紧捂住嘴,害羞地垂下头,避过离三的视线,不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的红晕,只是她绝没有想到,那羞涩的颜色早已蔓延到耳后根了。

不过她多虑了,离三非但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连自己的异常他也没注意到。

此刻,他微笑着不发声,笑的声音回响在他的十二年前——八岁的时候即便家里穷,一日只能吃上两顿饭,可小孩子心性偏就是野,就是淘,就算肚子空落落的,一样喜欢漫山遍野的扑腾,和梅花鹿崽似的,活蹦乱跳。

也偶尔有那么几次,在山沟里一不留神磕着绊着,脸上、腿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外公,就跟现在的孙大爷一样,轻捏按摩化解疼痛。

看着孙大爷,看他凹凸不平的山驼子从背上微微凸起,熟悉的苍老刺痛了离三的眼睛,唤起了他的记忆,登时两眼发红,不得不挪开视线。

按了很久,孙大爷收回手,说道:“孩子,你起来走走看,看还疼不?”

杨晴哦了一声,她站起来缓缓地走,一开始谨慎,小步一步,两步,而后步履轻快,三步,四步,不再感到一点儿疼痛,越走越快。不一会儿,竟快走起来,夕阳的光映照在花季的脸上,她如花般灿烂地笑着,青春靓丽,像一朵风信子。

杨晴走回到孙大爷面前,又试了几步,意外道:“太神奇了,大爷,我的腿真地一点儿不觉得疼了,。”

“不疼就好,呵呵,看来以前的手艺没忘了。”孙大爷把红花油递过去。“孩子,这几天你还要注意点。来,拿着,记得每天晚上抹一回,用不了多久就好了。”

杨晴摆摆手婉拒:“不行不行大爷,我怎么好意思拿您的东西,我待会儿自己去药店买一瓶好了。”

孙大爷一面打开柜子的第二个抽屉,一面嘱咐说:“那也好。不过孩子,你也不一定非买红花油,它有忌讳,不能在你那个日子的时候用,你还是买云南白药那个喷喷的,一喷就好,而且方便。”

“咦?”

杨晴新闻专业,有着敏锐的目光,不经意间,她发现拉开的抽屉里放着一枚生了铜臭发绿的奖章。

她好奇地低下头询问:“大爷,这个奖章是什么?”

“这个吗?”

孙大爷并不藏着掩着,把它取出来,奖章的图案当即呈现在他们的视线中——战火硝烟中,樯橹飞渡,一个手持上了刺刀步枪的战士无畏地冲锋,下面则铸有:

“渡江胜利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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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我是一个兵(上)

面前的这块铜绿色的勋章,离三多看一眼,卧蚕眉惊得向上扬,瞳孔越发缩小,他记得在老村长家见过一模一样的一枚。

那是他小的时候,有一次蹿老村长家,在和发小李珲翻箱倒柜找他爷爷的物件时,无意中在铁皮盒子里找到这样的一枚。直径32厘米,背面如果离三记忆没错的话,应该铸着“华东军区颁发,及1949年4月21日为渡江战役纪年日”。

离三还记得,一直疼爱他和李珲的老村长罕见地发了一次脾气,指天骂地,因为他们觉得稀奇,当天带着这枚以及其它几枚出去玩了一天忘了还回来,害得误以为丢失的老村长发动了家里老老少少四处地找。

到最后,玩尽兴的他们俩被逮个正着,让老村长罚跪祠堂,任谁求情也没用,跪了整个晚上,就为了惩罚他们偷拿了几枚在别人眼里不值当的破奖章。

“大大,你咋不疼额咧,光疼那球子破铁!”年幼的李珲眼泪鼻涕一大把,哭闹地嚎啕道。

“你懂个甚,这些都是你大大一辈子的光荣,比额的命还重要。二瓜子,要丢了一枚,额就打断你的腿。”老村长视它们高出自己的生命,他愤怒地如是说道。

李珲、离三哆哆嗦嗦捏着耳垂,噤若寒蝉。

那天,那个年纪,李珲、离三怎么也想不懂为什么一枚破铜章会比老村长的命还贵重,到了如今,他明白,荣誉对于军人,入伍在抗日战争的军人对于解放军部队的那种情感,或许真的比命更重要。

离三再次看向孙大爷,目光里充满了谢意——一种出生在和平年代的对舍生忘死血拼出的人由衷地感谢。

孙大爷抚摸纪念章上的编号良久,他不无缅怀道:“孩子,这个叫渡江战役纪念章,是部队发给参加渡江战役的大爷的。”

“大爷,您是华东野战军的老兵?”杨晴既意外又兴奋,“我爷爷也是——”

一脸兴奋的杨晴提起她爷爷,转瞬间伤感起来:“可惜他前年过世了。”

“是嘛。”孙大爷一听曾是渡江的一员去世,他沉下脸默不作声,像是在哀悼,也像是在感伤。半晌,他拍了拍她的手背,劝慰道:“孩子,别太难过了。人活着就有死的那天,谁也不例外。”

杨晴抿着嘴,克制着自己不哭,“我爷爷走前说他这辈子很知足,当初上战场就没打算活着回来,他那一个班的战友都牺牲了,只有他活着看见子孙承欢膝下……他最后……他最后还念叨着‘知足了,知足了’。”

“走得安详好,走得安详好,人这辈子最怕抱憾着走了。”孙大爷眼神飘忽,盈盈的光在他的眼中闪烁,他自言自语了一句,转头看杨晴已有哭腔,转移话题道:“孩子,你爷爷是哪个部队的?”

“他是华野四纵的,是个炮兵。”

“炮兵,好家伙,放炮的,大爷跟他没法比,大爷我就是挨炸的。”

杨晴被大爷逗得噗嗤一声,化泣为笑。

“大爷,您是哪个部队?”离三问道。

孙大爷眉毛往下皱,紧蹙着凝神了很久,微微舒缓,同时回答说:“我,应该九纵的。”

“大爷,我爷爷老说四纵是最强的。您觉得六纵跟四纵比起来,哪个战斗力更强?”

孙大爷被问得一愣,哈哈笑道:“解放军从不搞窝里斗,没有打过,大爷也不知道。反正执行任务,老总觉得谁合适就派谁,我们九纵当时就派到济南打助攻,之后一直打一直打,就一直打在这儿。”

杨晴指了指地:“沪市?”

孙大爷点点头。

“大爷,那南京路上的‘好八连’您知道吗?”杨晴激动地问。

孙大爷摇摇头。

杨晴对解放军军队历史知之甚少,对华野的模糊印象都是闲暇时听她爷爷口头描述,因而华野的九纵的历史更是一无所知,他嘴巴张了一会儿也想不出该问什么,慢慢地默然。而一旁的离三,无比惊讶,九纵可是许上将的部队,十足的一支悍军,孙大爷竟是其中的一员?

在离三吃惊之余,毫无了解的杨晴兴趣骤减,很快被其它的奖章吸引住,像个满是好奇的孩子不断地提问。

“大爷,这个呢?”

“粟裕奖章。”

“这个呢?”

“淮海战役纪念章。”

杨晴看中一枚锈迹斑斑的铜质勋章,图案上显眼的是一只展翅的和平鸽,鸽子之上写有字样,她读着上面的字:“‘和平万岁’,大爷,这枚呢?”

“这个啊——”

孙大爷一手接过杨晴递来的勋章,感慨地深吸了一口气,粗糙的手伸向抽屉寻摸出另外一枚银质的勋章,把它们一块放在手心说:“这两块是抗美援朝的时候得的。”

杨晴惊异道:“大爷,您还参加过抗美援朝?”

孙大爷驼着背使劲地挺直,他神情严肃庄重,抬手敬了一个军礼,沧桑虚弱的嗓音出奇地雄浑洪亮道:“第三野战军第九军团25师73团战士,孙勇冠!”

强而有力的话激起了他们的泪点,离三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杨晴噙着泪拍得更大声。

掌声入了孙勇冠的耳,他满脸通红,胸上下起伏,格外的感动,直到感觉到气息略微紊乱,头有些犯晕,刹那间的精神像一朵昙花顷刻间凋谢了,背渐渐地开始弯了下来,一如之前的老态。

他是一个老人,已不复当年。

“这一块是那年慰问团亲手给我戴上的。”孙勇冠抚摸着勋章上的小白鸽,接着从一堆勋章里拿出图案是一位东欧脸孔的士兵站在朝鲜国旗下的奖章,激动道:“这一块,孩子,这一块我杀了美国鬼子得来的,你看,还有证书。”

老人说着从一摞大小不一、红红绿绿的本子里一下找到了相配的证书,把它递给杨晴,头昂得高高的,神情非常的骄傲。

杨晴翻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填写着朝鲜语,她抬头问:“大爷,我听爷爷说,他们每次出动,天上有飞机,地上有重炮,是不是这样子?”

老人听她问起这茬,顿时来了兴致:“对,美国佬次、娘的阔得流油,几乎一整天都有飞机,白天飞,晚上也飞,嗖嗖地没完没了,跟苍蝇似的,可我们还不敢乱动,怕一招手赶了苍蝇,迎来的就是轰轰的炮仗,把我们憋屈的,搓打门娘咯,害得大伙晚上不能生火,吃一把炒面,抓一把雪就着吃了……”

“那大爷,您是怎么杀的美国兵”

“嘿嘿,那帮美国鬼子吃了我给他们送的夜宵,‘吃’死的。”

“啊?”杨晴听不明白,一脸迷糊地看着他。

老人顿了顿,开始眉飞色舞地讲述起当时的情景:“大爷是侦察班的班长,那天晚上,按连队的命令趁夜里深,带班里的战士摸查地形敌情。那个时候,我们走得那叫一个静,脚踩在雪里都不敢踩出声,人也不敢大喘气,跟老鼠似的偷偷摸摸到了缓冲带。”

“结果刚到那边,我就听到林子那边有动静,立马打手势让战友们隐蔽,可不敢开枪啊,因为枪一响,火光一亮,声音一起,次、娘的鬼子天上飞的侦察机一下就能瞧见,到时候不止我们挨炸,连队的位置也会暴露……”

离三看着他们一个起劲讲,一个耐心听,静静地走到一旁捡起从证书里掉落出的一张纸,他展开了一瞧,是一张表彰的奖状——孙勇冠同志在战争中创立功绩,业经批准记三等功一次;这不仅是个人的光荣,全军的光荣,也是人民的光荣,祖国的光荣。结尾处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政治部、司令部全贺。

满是繁体字的奖状,记载着孙勇冠孙大爷光荣的战绩,也难怪提起这件往事时,他对愿意聆听的听众抱以十二分的热情绘声绘色地诉说他的英雄事迹。

“这帮美国佬真够嚣张的,就这么敢在林子里四处溜达,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听不明白什么,可有说有笑我当时就生气,私呀咯仔,一想起……想起我整排整排的弟兄被他们轰地一声身上全点着了,怎么扑也扑不掉,就……就这么烧死了,我戳他娘,他们还笑的出来!”

“那时我下了狠,一定剁了他们几个报仇,就想了一出,我让战友们继续隐蔽,自己匍匐上去,听他们的声音辨认方位,然后赶在他们的前头在路上埋了两枚‘香瓜’,做了引线,呵呵,老子请他们临死前吃顿宵夜!“”

骂娘的话偶然迸出,非但生不出反感,反而更容易被带动情绪。杨晴不禁鼓起掌,啪啪声愈来愈响,可见她内心的激动。

离三把奖状递还给孙勇冠时,手刚触到他粗糙纹多、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握住郑重地摇了摇,像在表示自己无比的谢意。

“喔,这个不能丢,这个不能丢,这是师长亲手写给我的奖状。”孙勇冠谨慎地把它合拢,把它折叠平整,一点儿不敢马虎地放回抽屉里。

放完,孙勇冠又取出“中国人民志愿军”的胸标一边展示,一边惋惜道,“还有这个,这是参战时发的棉衣上的胸标。以前的衣服很严实,缝缝补补穿个十多年都耐用。唉,本想到老了也留着,可惜了……”

杨晴疑惑道:“可惜?”

孙勇冠摸了摸陈旧的胸标,摇摇头,释然而笑说:“够了,有个物件留作念想够了,那衣服应该留给更需要的人。”

“大爷,这些也是您在朝鲜的东西?”杨晴随手拿出一本朱红色封面的小册子,打开一看皆是朝鲜语,她一句也没看懂,倒是末尾署名的“金朴英”她识得。

孙勇冠拿过一本赴朝慰问团纪念册,伸头看向杨晴指的小册子第一页,他眉毛下一双浑浊的双眸闪出了一丝火光,将一件件物件积蓄的情绪火柴瞬间点燃,不由自主地翻唱着“金朴英”写的句子:“……

烽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侧耳听。

晴天响雷敲金鼓,大海扬波作和声。

人民战士驱虎豹,舍生忘死保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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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我是一个兵(下)

一首慷慨激昂的《英雄赞歌》,高度浓缩了孙勇冠后半生犬马的军戎生涯。

孙勇冠唱得无比投入,杨晴、离三听得难以控制情绪,或多或少流下泪。

杨晴静静地听着,手微颤着无意地翻到了最后一页,那是一行行中文,字写的纸张蜡黄,摩挲着似乎能抚摸出泪滴在上面的湿润。她的眼睛因为含着泪而视线模糊,依稀只见末尾的那一段:“再见了,亲人!再见了,亲爱的土地!列车呀,请慢一点儿开,让我们再看一眼朝鲜的亲人,让我们在这曾经洒过鲜血的土地上再停留片刻。再见了,亲人!我们的心永远跟你们在一起!”

“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她。”老人铿锵高昂地唱着,他的神情严肃,身影却落寞。“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开鲜花。”

离三回过头,瞥了一眼破旧不堪的“房子”,为什么英雄的残生是在这里度过?也许和艰苦奋斗的前半生相比,它要比抗战时的一块老乡的门板好,要比抗美时一个地道好,可革命的老兵,莫非在和平之时注定如此?

他的心,一时间动摇了,沉甸甸的,抑郁的愁云涌上他的眉间。

以前他对孙大爷的生平情况一无所知,如今听他的讲述,看他的背影,此刻除了像对待外公似的对他充满尊敬,更为他那曾经挺直的脊背守护着家园表示崇敬,他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他的所有——一百六十八块八毛八,囊中的羞涩令他忽感惭愧,他在将钱偷偷塞入老人的第三个抽屉时,心里似乎立下了一个誓。

孙勇冠察觉到了离三的动作,急忙双手攥住离三的手,推让道:“哎,你这是干什么!”

杨晴看到这一幕,反应过来,效仿着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才发觉从宿舍出来的时候就带了学生证和两百,她大为后悔。

“大爷,我出门急,没带多少。不过您放心,”杨晴下定决心回去以后,要联合更多的志愿者为老人的晚年创造一个好的生活条件,起码衣食住行都要得到保障。“我们这些和平时期出生的孩子一定不会让您这样人白白流血的,我们一定会帮您的。”

孙勇冠一手推让着离三,一手推让着杨晴,他疲于应付,忍无可忍之下大喝了一声:“嗨呀,你们俩娃娃干啥呢这是!你们的钱我不要,我也不用姑娘你帮,大爷我好得很。”

杨晴热泪盈眶,哽咽道:“大爷,您住在这里我心里难受。”

孙勇冠急道:“嗨呀,别难受,大爷住的也一点儿不难受,这地儿大爷住习惯了。而且,孩子,我跟你说,大爷也不经常住这了,现在晚上都是在值班室,那边有床,大爷最近都在那睡了。”

杨晴哭出了声:“大爷!”

孙勇冠的固执没有被杨晴的眼泪软化,原本随和的他这时像一个一板一眼、铁面无私的军人,板着脸果断地拒绝:“孩子,不需要,大爷当年杀小日本,杀伪军,杀洋鬼子,把命都可以搭上,是为了国家,从来不是为了想着向国家伸手要什么,什么都不需要,我是一个兵,是中国的兵,我这条命就是中国的,真的不需要。”

杨晴啜泣不止:“大爷,就让我帮您吧。不然我觉得难受,对不住您。”

孙勇冠摇摇头,坚定地说:“孩子,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们没有对不起我,谁也没有亏待过我。”

离三抿着嘴,把泪强留在眼眶里,虽然不说话,手上的动作却已经表示他的意思。他稍微一使劲,把钱强塞进了老人的手中。

“哎呀,你们这俩哇咋地回事啊!”瞧他们一哭,孙勇冠被气氛渲染地眼睛微红,他硬了硬心看了看离三,又望了望杨晴,睁大眼怎么也不肯收。

离三说:“大爷您不收,那我下次不来了啊。”

杨晴道:“大爷,既然你不肯,那这钱您就收下吧。”

孙勇冠连飞机大炮都不怕,更不怕软硬兼施,他嘟哝道:“我宁愿你们下次别来。”

三人僵持了很久,终于在离三、杨晴的软磨硬泡下,孙勇冠不情不愿地收下他们的钱,撇撇嘴说:“好吧,这次全当收下你们的心意,但下次绝对不行了。还有姑娘,大爷的事你也千万没到学校里传,不然大爷立马辞了走人,让你哪也找不到!”

“不会不会的,大爷!”杨晴在孙勇冠的固执下,勉为其难地答应。

孙勇冠推辞得自己口干舌燥,他强撑着略微沙哑的嗓子说:“嗯,不早了,孩子,你赶紧去吃饭吧,晚了食堂人多。”

杨晴恋恋不舍地看着孙勇冠,朝他挥手告别:“大爷,那,那我回去了。”

孙勇冠同样挥舞着手,关切地叮嘱道:“慢走啊,路上别走得太快,注意点脚上的伤,也不要忘了去药店买药。”

“大爷,我送她走了。”离三打了声招呼,准备转身离开。

孙勇冠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迎上他不解的目光,老人把钱递到他的面前说:“离三,你的心意大爷收了,可钱我不能收,拿回去吧。”

离三不去接钱,疑惑道:“大爷,为什么你接受他的,不能接受我的呢?”

“你和她不一样,她有父母养着她,钱不用她赚。可你一个人在城市挣钱不容易,也需要钱养活自己,何况你还有家人要养呢!”孙勇冠把手伸向他的面前,郑重地劝道,“心里不要有什么疙瘩,你的心意大爷能感受到。可这钱,我绝不收,不然你以后就别来了,大爷我不认识你。”

“大爷。”

“拿回去,拿回去。”孙勇冠挺了挺身板,“你看大爷都活到这把年纪了,现在不照样挺好的。”

离三沉默了片刻,咧嘴笑着理解道:“好吧,大爷。”

目送走离三、杨晴,孙勇冠把一枚枚展示的勋章收了起来,将第二层抽屉插了回去,他感叹了一口气,手缓缓地伸向第一个抽屉,刚碰了一下手把又缩了回来,如此往复了三次,终于坚定了下来,拉开了第一个抽屉,从中取出一枚更加别致精美的勋章——

一根旌旗迎风飘扬,四周是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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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牲口

暮色渐沉,夜空的星零散点缀,一轮斜月在缥缈的云间若隐若现,彼此相依为伴。

苍穹之下,却截然不同。鳞次栉比、高楼耸立的城市森林,条条深灰水泥的公路上,钢铁般的车流时而流淌,时而停滞,嘀嘀作响的喇叭声,像池塘边的蛙叫、柳树上的知了,响个不停。

风一阵一阵地吹过,道路两侧的林荫婆娑飘摇,汽车排放口的一缕缕尾气,没有花草的芬香清新,刺鼻污浊却一样飘散在四周,人行道上、斑马线上的人掩着鼻子,快步,或慢步地在红绿黄交替的交通灯催促下,像稻田里的水一般纵横交错,汇入流光溢彩,流向灯火通明。

今夜,与昨晚相似,宁静与喧嚣齐飞,寂寞同热闹一色。

离三刚刚好踩在饭点上,蹬着三轮回到工地。

“回来啦?”

马开合已经打好了饭,两手各端着一碗浸在青菜白豆腐里的饭。

“呦,又是珍珠翡翠白玉汤!”离三半开着玩笑。

“瞧瞧,赶上了,你那份打好了。”马开合努努嘴,“走,四哥、土根等着咱们呢。”

离三抱以一笑,不客气地言语什么谢不谢,他清楚马开合反感这些客套。他接过碗壁热乎的饭,扬了扬眉,抬头看了眼天色:“‘黄世仁’又加进度了?”

黄世仁,说的就是工地近来接替陈国立的新项目经理,黄刚。这绰号,起先从李家村人传开的,好像是看他不顺眼的牛剩子第一个开这口。别说,工地里其他人觉得挺贴切的,没几天的工夫,他们但凡上工加班,一有牢骚怪话,准偷偷背地里,或藏心底私下骂黄世仁的不是,以便发泄愤怒不快。

“哪天不加班。”马开合撇撇嘴,又拐头瞧了瞧工棚前立的牌子,“看看,今个以后还不止了!”

离三顺着目光,直直地看向牌子上的写了三条规定的《工时制度》,顿时皱眉:“晚上还得轮班到隔壁工地接着干?”

“对,没错,一头毛驴拉两趟货。”马开合埋怨道。

“不对吧,一期归一期,二期归二期,何况隔壁地基都没好,这会儿去,不是杀猪的干宰鸡的活?”离三一边走,一边问,“有什么由头,问四哥了吗?”

马开合点点头:“问了。”

“四哥怎么说?”

“四哥他跟工头打听了,说是从大老板讨来的兼活,照样算工钱,等这工程在两仨月一完咱们跟着并过去,继续干主体,就省得费工夫再找活。”

离李天甲等人有四五步远,马开合顿足,神神秘秘地说:“不过我觉得没谱。这些天,我留意着有几个不情愿的已经找黄世仁、王铭他们当面摊了,不想两肩挑,只想一头热,结果当场给开了,晚上都没到就有新来的把他们铺子占了,逼他们连人带铺盖滚蛋。而且据说,工钱只到手了一半,另一半说工地完事了再说。”

“他们没闹起来?”

马开合耸耸肩:“他们是想闹的,那几个楞娃子一开始恨不得把‘黄世仁’他们生吞活剥喽,可让四哥他们好说歹说拦下来了。”

“四哥拦得对。”

马开合摇摇头,叹口气说:“可拦的了一时,拦不了一世。我那会儿回工棚,听到后面动静悄悄溜过去,就看着他们翻墙进来,四五个人把‘黄世仁’围住,推搡了一把还没动手,‘黄世仁’吼了一嗓子,立马从二楼噔噔下来好几个救兵,横肉硬块看样子都是狠角色,一闹准没好事,急急忙忙我又把四哥几个人找来,幸亏来得早,不然活活给打残喽。”

离三微微皱眉:“四哥他们就没说什么?”

“还能怎么说,忍呗。”马开合无奈地摊摊手。“谁舍得这份工钱,何况接下来隔壁还有一份工,赚头大。”

离三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事啊,看开点。”

“唉,这事吧,前后的利害都晓得,就是这口气咽不下,感觉咱们就像村里的牲口似的,由着他们使唤,憋屈。”

离三笑了笑:“按四哥说的,忍吧。他们或许是不把咱们当人看,可‘黄世仁’攥着大伙的一多半工钱,那就等于攥住了大伙的性命。和这种要你命的掰扯,要么就比他更不要命,要么就得服软。”

马开合勉强一笑说:“谁说不是,‘黄世仁’这么一整,工地其他人哪敢再吱声。”

离三又拍了下他的背,一声不响,径直走到李天甲、李土根那堆。

还没蹲下,便听李土根在唾沫星子乱飞地抱怨:“日、他娘咧,瞅瞅他都干了甚么,想开人就开人,想加进度就加进度,可说到加工钱,跟刘师傅煮的蛋花汤似的,一点油水一点蛋花都见不着,反倒额们每月手里头的生活费还少了一百,师傅,那‘黄世仁’他还是个人啊?他根本不是东西!”

李天甲一筷子敲了敲李土根的碗,“你小子喳喳呼呼干嘛,先把饭吃了,一会儿凉了看你咋吃。”

李土根喋喋不休:“师傅,额大小跟你和工头有过七八个工地嘞,娘咧,还真没见着这种欠教训的经理。他太过分咧,在这么整下去,师傅,额真怕额受不住。”

啪嗒,李天甲又拿筷子敲了他一下,训斥道:“你小子没完啦,吃个饭叨叨啥,闭嘴!”

“怎么了,土子,不像平时的你?”离三喝了一口饭汤。

李土根挠了挠被打的地方,愁眉苦脸露个笑,他凑到离三跟前继续抱怨:“离三兄弟,你现在只上半天班,你是不知道工地里弟兄有多苦啊。”

话音刚落,李天甲怒视了一眼。

李土根缩了缩脖子,但不住嘴,仍然说道:“不扯别的,额们组现在干完自己手头的活儿,还得兼着隔壁的,从早干到晚不算甚么,累就累吧,可明明说好的涨工钱,到现在都没见着,还按一个人头发,更气的你知道是啥不?本来工头在的时候每月按例都给两百,可‘黄世仁’来了呢,先截了六十,呵,这回又截了一百,说工程完了一并发,哪有这么的规矩,他这么做不是在吸额们的血嘛。”

离三就着一口菜扒一口饭,边嚼边问:“那你想怎么整?”

李土根登时来了精神,他把手里的碗搁在地上,挪着半蹲的身子更凑近了离三,刚想张口——

“土子,你咋不能就安分点呢,和他们瞎掺和啥!”李天甲怒瞪了他一眼,恼道。

“师傅,这哪瞎掺和。”李土根畏缩地微微低下头,撇撇嘴。

李天额头一团黑线,他自觉管不了,气得闷哼了一声,站起来走了。

李土根悻悻地看师傅走远,才敢放声地说:“额已经和村里人,还有别组里的人商量好了,一定要闹一闹‘黄世仁’,就像当年你大大领全村到县城一样,来个聚众闹事罢工,逼他给咱们要么马上涨工钱,要么发加班费。”

听罢,离三笑呵呵道:“怎么,你想让我们俩也一起闹?”

李土根认真地点着头:“嘿嘿,不止,额们想让离三兄弟领个头。额算看出来,那帮家伙好像都怕离三兄弟。”

“你怎么看出来的?”离三瞄了李土根一眼。

“明眼人都瞧出来啦。”李土根一副你别蒙我的精明样,眨着眼。“上回钢筋出事,要搁以前,哪整出这么幺蛾子,那王铭,人二话没说直接扣钱开除就完了,哪可能找个受气包替你背着。他怕你,他们肯定怕你。”

离三不动声色,反问了一句:“他怕我什么呢?”

“他怕,嘶——”

李土根被问住了,为难地低下头,想了很久嗫嚅说:“你救了大老板的命,对,他们怕整了你大老板生气。”

离三摇头说:“这事早两清了。那包钱,还有双倍的工钱,就算大老板报的恩。他已经不欠我,没理由再怕我。”

李天甲在洗漱台简单地冲刷了一遍碗筷,走过来说:“离三,这事你千万别掺和进来。他们啊,以前一直跟工头干,工头人好没怎么跟他们计较,结果把这群娃娃脾气养刁了,一遇到半点委屈都受不了气。”

李土根霍地站起来:“师傅,额不是娃娃!”

“土子,不许跟四哥这么说话。”离三按住李土根的肩膀,使了使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慢慢地和他一并蹲下。

李天甲仔细环视了一圈,看周围聚集的人不多,他才放心地厉声警告道:“土根,你这事给我打住啊,别给师傅添堵。要真闹起来,以后你这个徒弟我就当不认识,出了啥事你也别想着我帮你说情。”

“师傅!”李土根一跳脚,不理解道。

“图昆,这事真得听四哥的。”一旁的马开合开腔道。

李土根脸色铁青,他没想到最亲近的人纷纷劝阻,回头盯着离三问:“离三兄弟,那你呢,你啥意思?”

离三隐晦道:“土子,你先告诉我,人堂堂经理、总工程师凭啥会怕我?”

“他们,他们怕你……怕你……”

李土根喉咙一哽噎,一时半会儿回答不上来。

“土子,你也说你呆过不少工地。那你该明白这世道哪有施工的怕工人的道理,开合刚才跟我说,有几个不服想撂担子,结果立马给开了,而且眨眼工夫就找了新的顶上。”

离三直言不讳道:“你想想,人家缺你一个还是缺你一帮?现在可不比年初有民工荒,像咱们这种乡下来城里打工的眼下根本不缺,满大街多的是,一抓一大把,跟猴子猴孙似的,咱们只有被挑的份,哪有挑东家的份。”

这还是当年掀翻技校流氓窝的离三吗?李土根惊讶地瞪着双眼,久久说不出话,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本以为豪气干天的离三能替他们出这口窝囊气,没想到活生生一条陕北的虎狼,进了城里盘成了条狗。

他气不过,咬着牙说:“离三兄弟,你咋变了呢,你咋能忍得了呢!”

李天甲踹了李土根腿肚子一脚,教训道:“嚷什么,离三说得没错,你这活儿有的是人想忍着,可八竿子还找不到呢。”

“额们农村出来,到了城里不就想多挣份钱过好日子嘛,怎么到头来咋又成‘杨白劳’呢?”李土根唉声叹气,抱着头下蹲,情绪非常失落。

“土子怎么说也是老人,怎么突然比我们这两个头一回来的还忍不住了?”离三亲密地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安慰道。

“我应该知道。”马开合摸了摸下巴,语气不确定道。

离三脸一转,用征询的眼神看向他。

马开合犹豫了一下,如实道:“土子的一个朋友,是个木工,前些天干活的时候不小心指头给机器锯断了两根,大伙刚送去医院,结果一人三块五块筹的钱都不够接他一根手指,找赵钱孙托他报工伤,跟‘黄世仁’他们要点医疗费,起码把两根指头保住,可这帮人,心肠给猪油抹了黑到家,拿两百块打发人,而且看不能干活了又立马开除找其他人顶上。”

“太寒人咧,那是活生生一个人!”

李土根倒着苦水,隐隐带有哭腔,他这么一个十六七岁就辍学背井离乡孤身打工的人,如此坚强到了二十二岁,此时居然脆弱成这样。

“嘶嘶,工头在的时候还把额们看成人,可他们压根不当人,把额们当牲口,大牲口啊,离三,就像以前村里的驴,骡子,腿稍不利索了就宰了,可额们是人呐,不是畜生,哪能卸磨杀驴呢!”

离三了解了大概,他告诉李土根:“可以让他试试劳动监察支队或其它部门,找找他们帮忙索赔。”

“唉,这事不成,俗话‘民不与官斗,贫不与富争’,就别摆官面了,争取让他们多赔点,至少回乡生活能好过的。”

李天甲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李土根的背,安慰道:“土根,你也不要太死心眼。这事吧,他们好歹多少赔了一点,已经算厚道了。呵呵,搁师傅那会儿的时候,哪有啥工伤不工伤,你敢伸手要,直接打断你一条胳膊,现在好多了,好多了。”

这声“好多了”,说的让李天甲心情反而沉甸甸的。

“四哥。”

离三唤了一声,手搭在李土根抖颤的双肩,想把掌心的炽热透过单薄的衣服,渗透进皮肤,传入寒冷的心扉,予以温暖的支持。抱团取暖,这是苦难者的习惯。

“没事。”

李天甲强颜欢笑,他缓了缓神,说道:“土根,再忍忍,工期很快就到了。下次,师傅带你找个当人的地干,咱不当牲口了。”

离三望着李土根倔强又委屈的背影,心里不由地发酸,像文化程度不高、斗大字不认识一筐的农民工,诉诸法律的保护,又何尝不比登天难,哪有拾起镰刀、锤子自我保护容易,然而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打土豪分田地的时候,是法制,是文明的时代。

他坚持道:“土子,告诉你那工友,信得过我就按我说的做。”

“真的能行吗?”李土根转过头。

“年初的时候,中央三令五申不得拖欠农民工工资,要求各地方必须保障农民工的人身权利,我想现在的政府是不敢对这类事情置之不理的,或许他们巴不得你找他们,好完成指标,做出成绩,树立典型。”

“真的?”

李土根向来相信离三,他擦了一把眼泪鼻涕,当回味起在别人面前像娘们哭哭啼啼,他咧咧嘴尴尬地笑起来。

试试吧,离三在心里没把握地默念道。

邦邦,邦邦,就在这时,不远处响起锅碗瓢盆碰撞的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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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杀马特

饱暖思欲,正在吃饭的工人们听到金属敲击声,就像饿坏的狗闻到肉味,寻食的猫闻到鱼腥,格外积极,端着碗的,打着牌的,坐着,蹲着,把表演欲旺盛的工友团团围住,仿佛回到了过去村头唱大戏、街边耍把式的时候,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期待地目不转睛。

“铁蛋,今儿啥节目啊?”

“哎,铁蛋,再来首上次唱过的呗,那叫啥,‘我不是来打工,我在卖我的梦,’唱那个‘麦克风’呗。”

和他熟稔的工友不断地起哄,迫不及待地把人群中心手握空塑料瓶的铁蛋当点唱机,想听什么就让他唱什么。

“咳咳,今天我要唱一首新曲,大家来点掌声好不好?”

铁蛋面容青涩,棕黄的脸蛋上看不到一点胡子迹象,他年纪小,可面对二三十号的观众却不怯场,比他第一次“上台”时的台风成熟多,开始模仿明星活跃气氛。

啪啪啪,十几人交相鼓掌,目光热切。

“接下来要唱的,歌名,《2002年的第一场雪》,演唱者,苏铁胆。“

“好!”观众一片叫好,掌声再次响动。

“音乐响起来,全德!”

苏铁胆清了清嗓子,回头看了眼伴奏的周全德,只见他心领神会,盘坐在地上,面前有一个搪瓷脸盆、一个塑料红桶盖在地上,他双手持着一对自己削平的棍子,尝试了敲了几下,便叮铃哐啷打起一段前奏。

顺着声音,马开合张目而探,笑道:“又是他们,真够准时的。”

“谁?”离三望着不少人如过江之鲫,向闹出动静的两人蜂拥而去,心生好奇,“我怎么好像没见过这场景?”

马开合答道:“正常,平时这个时候你要么路灯前看书,要么干脆就无影无踪,不见了人影的,见不着是肯定的。”

“可这人,似乎也没什么印象,生面孔?”离三感到奇怪。

“没错,新来的,顶开除的一批。人蛮实诚,爱唱爱跳,这些天工地上的乐子,全靠他们。“

李天甲从烟盒里倒出四根烟,一边分给离三三人,一边说:“还别说,他们有的歌唱的不错,够味。”

离三抽了一口,皱了下眉又舒展开。

马开合咳嗽了一声,疑惑道:”四哥,你这烟也挺够味的,什么烟,怎么没抽平时的玉溪、芙蓉王?“

“嘿嘿,大侄子今年争气,考上大学,得缴生活费学费,其它几个侄女,俩个得加紧上辅导班,争取来年都上。”

李天甲鼻翼翕动,嗅了嗅略带杂味的自制卷烟,“所以四哥这会儿可不富余,得勒紧裤腰带挤钢镚了,你们啊将就着抽,烟草是咱自己家大姐、二姐种的,给我寄来一大包呢。”

离三静静地抽着,烟草燃烧隐含呛人的味,他满不在意,直直地看向苏铁胆,不明白他为什么唱歌的时候,喜欢翘着兰花指,踏着小碎步,身体摇晃起来。

“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晚一些。”

十几次的表演历练,苏铁胆、周全德已经配合默契,相当放松,不像第一次清唱,那会儿声音哆哆嗦嗦,结结巴巴地唱了一首《小薇》。现在,他毫不紧张,脚随着节拍轻轻地跺了起来,微微摇头晃脑着,唱道:“停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带走了最后一片飘落的黄叶。”

听着模仿的沧桑忧郁的嗓音,李土根不禁咋舌:“嘶,这歌额怎么听着这么熟,好像哪听过?”

“街上呗,好几条街都在播呢,特别是兰州拉面的馆子,一天到晚都播人唱的歌,叫……叫啥‘刀狼’还是‘刀郎的。”马开合偶尔溜达到外边大街,从地摊上租还小说,再熟悉不过。

“2002年的第一场雪,是留在乌鲁木齐难舍的情结。”

苏铁胆深情地唱着歌,他的口舌时而像一个麦克风声音嘹亮,时而像一个古老的乐器,在模仿乐曲里新疆的“弹布尔”配合着邦邦声哼着旋律,同时,还不忘把从电视机新学的明星舞步用上。

并拢的双脚开始一前一后,像脚底抹了滑溜溜的油似的向后退,把太空步用在抒情慢歌显得突兀,却大大地激起了娱乐匮乏的工人们极大的兴趣热情,人群里已经有的忍俊不禁地吹起口哨鼓掌。

“……是你的红唇粘住我的一切,是你的体贴让我再次热烈,是你的万种柔情融化冰雪,是你的甜言蜜语改变季节!”

咣当咣当,正当歌者唱的带劲,听众听的起劲,一处不和谐的噪音喧宾夺主。

“你们唱的都是啥,都是啥!”

一个流里流气的人双手揣在兜里,两腿外八字从人堆里走了出来,后头跟了几个一样拽相的朋友,个个奇装异服,发型非但五颜六色,而且千奇百怪,像是在扮鬼,不像是在当人。

离三喃喃道:“他们也很面生,新来的?”

马开合一向消息灵通,“没错,跟唱歌的俩一样,新招来的,不过似乎是些关系户,跟公司里的一些人应该是亲戚同乡,所以仗着这层,干活不出力,爱磨洋工,对工长的批评也不理,平日里走路都不正眼瞧人,就跟村子鸡窝里的公鸡似的,瞧瞧他们头上那色儿,红红绿绿,长得跟鸡尾巴似的,嘿,叼毛得很呢!”

“瞧出来了。”离三呢喃着,注意到一头红发鸡冠此时正跟苏铁胆推搡在一块。

红鸡冠头两耳打着耳钉,大夏天穿皮马甲铆钉鞋,腰间还有一条狗链,造型惹眼,下巴还习惯性地扬起来,拿鼻孔看人,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干啥没瞧出来啊。叫你滚下去呢,唱的是啥玩意儿,吵吵嚷嚷的,难听要命,老子耳朵受不了。”红鸡冠头左一脚右一脚踩出他从录像厅里学来的王八步,气焰嚣张道。

“我日!”

苏铁胆打来工地就瞧这帮五颜六色的鸟人不顺眼,现在遭到他们的挑衅,顿时火冒三丈,可不管眼前有几个人,吃辣椒长大的川人从不啰嗦,敢做敢干,撸起袖子打算干一仗。

周全德急忙拦下他,劝道:“别跟他们打,别跟他们打,他们上面有人,打起来闹不好要开了咱。”

红鸡冠头笑得越发嚣张,手用力地指着地说,“喂,你们都识相点啊,俺亲戚可在公司里上班的。惹毛了俺,俺叫俺叔儿把你们统统开哩。”

苏铁胆脸色一变,萌生出退意,但眼睛充满了怨恨,死死地盯着自以为是的人。

“走,走。”周全德一边说,一边把他拽进人群里,连脸盆、水桶都来不及收走。

“呸,也不瞅瞅这是啥地,这是俺的地盘,在俺的地盘这你就得听俺的。”

红鸡冠头啐了一口唾沫,洋洋得意地回过头,举起胳膊向同伴露了露肌肉,操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孬,来,大伙,这是俺们的舞台,everybody,let‘sgo。”

说完,便大手大脚挥舞起来,像在扭秧歌,又像在做体操,手舞足蹈的同时哼唱:“在俺的地盘这你就得听俺的,在俺的地盘这你就得听俺的……”

围观的工人们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红的,绿的,黄的,紫的,染的缤纷艳丽过彩虹的头发,眼花缭乱,就像花似的,乱花渐欲迷人眼,可他们心底纳闷,这些花咋长得这么的怪?

有鸡冠,有扫帚,有刺球,更有一个好像戴着一顶十公分的狗皮帽子,额前又紫又蓝有黄的刘海,几乎遮住了他的两只眼睛,然而毫不影响,自顾自地舞动着,全身心投入,完全不理会周围人的目光,像一群张牙舞爪的小鬼乱蹦乱跳。

离三嘴角抽动,厌恶又不解道:“这跳的是什么?”

马开合调侃道:“跳大神吧?”

观众们欣赏不来,他们也不在乎谁欣赏,全身心地放飞自我。里头一个跳的最欢,蹲下来两腿变换地蹬出去,接着两手撑在地上打转,结果一个转没转成,脸朝地自己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这么蹩脚的动作,宛如戏曲里丑角挤眉弄眼,立马惹得哄堂大笑,甚至是憋着火的苏铁胆、周全德都忍不住捧腹,在场的人连声鼓掌,纷纷喝彩:“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群舞乱舞着的年青兴致勃勃,满心欢喜以为自己的演出博得众彩,大受鼓舞,更加卖力地跳着。有的像地上着火烧了他的脚,腿疯狂地一蹬一踩,一蹬一踩,激起石子,而有的愈发兴奋地两腿不断地交叉摆动,立马卷得地上尘土飞扬,飞沙走石。

最后的压轴,是红鸡冠头双手撑地,腿使劲向上蹬,人倒立着往前走了,不出两步,身体重心偏了失了衡,瞬间仰面砸在地上,刚巧他一同伴激动地在地上玩扫堂腿,一脚严严实实地踢在他脸上。

离三见此,嘴角疯狂地向上扬,强忍着不像一旁的马开合,双手捧腹,哈哈大笑,笑得连眼泪都流出了眼眶。

李天甲扶额,失望道:“他们这算嘛,真丢人!”

李土根反驳道:“师傅,你也别说,他们这样子,工地里不少人都觉得牛呢,顶着这模样谁都不敢招惹,像额们村的李超,他四处打听也想整一个,被额教训了一顿,才不敢了。“

“啥,这玩意还有人愿意跟着胡来,他们傻吧,放着爹娘生的面孔瞎整,就是欠揍!”李天甲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嘿,师傅,这你可又错了不是。现在,满大街不少人,都是这样,三五个人,勾肩搭背,走在路上,四处的人都得避让着,跟村里见了恶狗,挺霸道的。”李土根话里藏着话,就差没点破李天甲老古板了,不懂年轻人的时尚。

李天甲骂道:“霸道?还霸道,傻帽吧!”

“师傅,这你又不懂了,这叫非主流。”李土根回道。

离三不解道:“非主流,什么是非主流?”

“听他们说这个……嗯,叫时髦,”马开合回想了片刻才想起来,一拳啪地轻打在手掌上,“对,叫杀马特!”

“杀马特,什么意思?”离三不解道。

马开合耸耸肩说:“这就不知道了,咱可没他们有文化,张口闭口’哥的寂寞你不懂。‘”

杀马特,离三默念了两三遍,时髦,难不成是“smart”,它有时髦的意思,可他们这算是时髦吗?

古怪的发型,可笑的行为,离三越看,越觉得他们像一群哗众取宠的“stupid”。

虽然,他大概清楚他们这么做,是换一副皮囊,以一种新生的姿态告别老土、封闭又落后的乡土,即便在城市再渺小,再卑微,犹如蝼蚁,一样渴望像融入自然般融入钢铁水泥的森林,然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所没有的区别对待,在社会里是不存在的,因为人懂得爱,更懂得不爱。

这些厌恶,排斥,反感,立起一道无形的城墙,尽管外面人身体进了城门,可精神、思想、灵魂无一处不在城外,被一道高高在上的城墙,阻隔着,不能像种子扎根在乡土里发芽,只能像杂草一样微不足道的丛生。

离三越想越不是滋味,他回答着马开合:“也许他们是夹在中间,两边都不成人吧。”

默默无闻的草根,也幻想着露出草尖为人关注,也想在群芳百艳的花簇间脱颖而出,可到头,花园看不上野草,野草又看不上乡土。

“两边都当不成人,哪种人?”马开合询问道。

离三隐晦道:“就像城市、乡村中间,还有一个城乡结合部那种。”

马开合若有所思,摇着头说:“有点明白,更多不明白。”

离三问道:“开合,见过从农村考到城里的知识分子不?”

“咋没见过,刚进工地跟咱俩杠上的不就是,还有那个小丁,不都是!”马开合话里指的是赵文斌、林灿与丁文清。

“是了,你没觉得他们,跟前边的人很像吗?”

“像?没看出来,倒明眼看出,一个有文化,一个没文化。”马开合琢磨道。

离三感慨道:“想想他们平日的话,他们这些个农村里读出书的,其实跟杀马特差不了多少,不过一个在外,一个在内,只是秀才没有花哨哨的样子,花花肠子倒不少,既不乐意扎根村子,又埋怨扎不在城里,成了没根的,是不是也夹在两头。”

马开合惊讶道:“嗯,你这么说,有点像。”

“人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根本,不管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话落,一场搞笑的闹剧随之结束。望着四散离开的人群,离三索然无味,他转过身,打算如常继续他的奋斗。

说到底,年轻人,尤其像他一样从农村而来,要靠脚踏实地,把农民的朴实、吃苦、勤奋的品格发挥,而不是摧毁,抹灭,搞特立独行,更不能因为来了几趟城,或者读了几本书,以为成了居民,成了知识分子,就觉得工人农民衣服是脏,身份也是脏的。

其实,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

“光顾看了,差点忘了一件事,哎,离三,我有事问你。”

忽然,马开合从背后叫住他。

离三拐过头,投来诧异的目光。

“你书读得多,知道怎么打欠条才算数?”马开合说话间,扬起一抹不为人知的邪笑。“就是那种不还钱,可以上衙门告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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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好奇,感情之始

六月下旬,垂柳轻拂,洒满金光的水面波光粼粼。

九点三刻,图书馆前人潮涌动,连平常呆在网吧的网瘾少年们都出了窝,吊儿郎当,不情不愿地挤进大流中。学期末,里面的每一个座位都弥足珍贵,学霸学渣,甚至学沫齐聚一堂,挂科或是不挂科,这是一个问题。

“快点,赵婷,晚了可连自修室都没了。”

杨晴白白嫩嫩的玉臂裸露了一截,夏季的酷热使她穿的简单又清凉,粉蓝色七分裤搭白短袖衫,脚踩着一双介于凉鞋平底鞋之间打着擦边球的鞋。踏踏声中,披肩飘柔的秀发微微地浮动,大一号的衣服也掩饰不住曼妙身体。

“哎呀,杨晴,你急什么啊!”

被她拉拽着的赵婷,戴一顶草帽,为了清凉扎了两捆麻花辫,轻薄的连衣裙在光下显出柔和的薄荷绿,一路上走来,招人回眸给人清新,仿佛绿箭在电视打着的广告——“清新口气,你我更亲近”。

哔,两人刷了学生证进去。

“呀,怎么这么多!”赵婷看傻了眼,只见电梯口、两边楼梯堆满了人,就像春节有春运,期末有学运。

杨晴一瞧,单指轻轻地戳了赵婷的脑门,幽怨道:“都怨你,出门打扮了这么久,最后还是穿第一套衣服,白白浪费了一个小时。”

赵婷挪头躲闪,两条着麻花辫一甩一甩,随即手抓住杨晴的手指,嘟囔道:“夏天可是女孩子展现身材的季节,我都穿了三四个月胖乎乎的羽绒服了,该显摆显摆我瘦身的结果啦,不然我寒假减肥受的苦不白受了。”

“就你显摆。”杨晴白了她一眼,别过头不理她。

赵婷摇了摇杨晴的胳膊,瘪瘪嘴道:“晴格格你就别生奴婢的气啦,大不了中午我请你吃饭嘛。”

杨晴顿时转过头,笑靥道:“行啊,赵大小姐亲克,那我不客气了。这顿饭,我要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

顺口溜说着,她同时轻轻地掐赵婷的红润脸颊,逗趣继续报着菜名。

赵婷唇角微微翘起,双手迅捷地伸向杨晴的腰间,一边挠她,一边说:“干脆满汉全席一百零八道菜全摆上,撑死你。”

杨晴调侃道:“那也行啊,你不是爱叫我晴格格吗,那这回格格就想吃一回满汉全席。”

“好啊,杨晴,你,你,你忘恩负义,别忘了是谁把从季老师这个容嬷嬷手里救出你的小命,让你这美丽的脸蛋得以保存的啊?”

杨晴一手制止赵婷还在动作的手,一手揽住她的肩,调笑道:“是是是,都是托了咱们赵婷郡主的福……”

“咳咳,杨晴同学,别闹了,严肃一点,还笑。身为明珠大学的高材生,我们要时刻维护学校的脸面,要……噗嗤!”赵婷故意板着脸,“一本正经”说着辅导员平日挂在嘴巴的话,直把自己和杨晴逗乐了。

嬉笑了一阵,杨晴正经起来:“打住,打住,我们还是赶紧上楼找找位置吧。”

话毕,靓丽的两女在情窦初开的少男的目光中,朝气勃发、活蹦乱跳地上了楼。

其中,便有打从杨晴的宿舍一路尾随的高少。此刻,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们的背影,流露出痴迷的表情,喉咙不住地咽了一下,呢喃道:“她真美。”

与他同为酒肉朋友兼室友的江少伸手挡住他的面,五指张开上下摆动,打趣道:“高丘,别看了,人都上去了。”

“少龙,我们也上去。”高丘瞥了眼江少龙,像是魂已经被心仪人勾去的行尸走肉,魂不守舍地迈开步,一步一步地想跟随着她。

“我的天,这还是高丘吗?”

江少龙挠挠头,惊疑地看着高丘抛下自己只管走,脑子里浮现出一抹薄荷绿的身影,他突然猥琐又痴痴地一笑。

“嘿嘿,正好兄弟一人一个,好极了。”

噔噔,杨晴、赵婷在二楼游来荡去,钻进这个阅览室,穿过那个阅览室,然而到处坐满了人,还有各种占座的,最可气的是有一对对谈恋爱的小情侣占着位子,不是来复习,而是来秀恩爱,彼此你侬我侬的两目相对,还有的搂搂抱抱、聊聊笑笑,浑然不察周边一双双幽怨、恼火甚至杀人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们,沉醉在二人小世界,难以自拔。

图书馆里满是关于爱情的小说,可现实没有关于她的爱情。

赵婷气鼓鼓的,两个腮帮像是被狗粮喂得嘴里塞满了,她身上不断地散发着怨气,姣好清纯的面容是泼辣率性的化妆品,而这一刻她快要卸下妆容了。

“嘿,这些对情侣你说在哪不行,非要跑到别人脸前,这不是炫耀嘛!哼,占着茅房不拉屎,我去赶走他们。”

杨晴忙抓住她的胳膊,强拉硬拽回来,好说歹说劝道:“算了,赵婷,不管怎么样,他们也没碍着我们,犯不着当这么多人把事情闹大,万一再把管理员招来就更不好了。”

“杨晴,你怎么跟《还珠》里的晴格格一样面子薄啊,难怪让紫薇抢了尔康。”赵婷嘟哝了一句,但不在冲动。

“我……我……”

杨晴支支吾吾,难以辩解,她只好心虚地侧过头,两眼看向别处,突然间,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她急忙轻碰了碰生着气的赵婷,惊喜道:“赵婷,你快看那,快看那个男生。”

“哪个?”赵婷随便扫了一眼,没有上心。

“那个。”杨晴指向她认出的人,着急道。

赵婷粗粗地看了一眼,根本不认识他是谁,开玩笑说:“他是谁,你男朋友?”

“说什么呐。”杨晴撅嘴,手轻推了赵婷一下。“他就是‘幽灵’。”

一听到“幽灵”,赵婷登时不嬉皮笑脸,眯着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不远处伏案的男人,习惯性地向左一掏,却掏了空,这才发觉她今天肩背的包在右边,忙不迭地伸手向包里摸索,瞬间一愣。

“呀!”她不住地叫了一声。

杨晴兴奋不已道:“怎么啦,赵婷,赶紧拿相机啊。”

“我出门嫌它太重,扔宿舍里的。”赵婷失落地垂下眼,瞬间又扬起头,“对了!杨晴,你留着这里帮我盯着他,我去会拿相机。很快,不会太久的,你千万要把他看住了,必要的时候拖住他。”

“赵婷,赵婷。”

杨晴想喊住赵婷,然而她像一条脱缰的野马,拉不回来。

这个赵婷,杨晴一时吃味,跺了一下子脚,又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太熟悉她这个闺蜜的性格了,可以说新闻记者这行当像是天生为她而设的。

“唉!”

她反过身,望向第二排靠过道的位置那个身影,犹豫了一下,轻声轻脚地走进门内,像极了做贼心虚的小偷,又像监视的私家侦探,假装自己到图书架上找书,纤细的手指在一本本书间滑过,仿佛在触碰花草,但眼睛无心留恋,美眸直直地注视身板挺直的离三。

杨晴抽出一本书,翻阅的同时不禁心想,一个向学校伸手要到图书馆钥匙的人,且不说背景怎样,他又为什么要蹬着三轮呢?是想掩饰自己的身份,还是为了别的?

这个问题,顷刻间衍生出许多的猜想,一会儿是一个一个接连,一会儿是三个五个一起,很快地塞满了思考的内存。

这么认真,在看什么书呢?

杨晴左顾右看,眼前的他那副全神专注的样子,就连对面坐着一对情侣都影响不到他,仿佛一根电线杆似的插在位子上,默默地充电发电。从小到大,从幼儿园到高中,她还从来没见过如此认真的人,而且她隐隐约约地觉得,他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特殊气质,诱惑着人去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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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有人跑,有人追(上)

“赵婷怎么还不来!”

透过书架的空隙,密切监视的杨晴却迟迟等不来好友,她变得略有些躁动不安,手几次伸进裤口袋里拿出小巧的三星手机,打开翻盖,想打又不想打,踌躇不定。

“真是的!”

杨晴抿了抿嘴,克制自己内心的不耐烦,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地把盖子合上,将手机重新揣回到口袋里。再等等吧,她心想着抬起头,打算继续监视,却突然有一个人徐徐地走了过来,像一道墙一样挡住了她的视线。

咚咚,他用弯曲的指节轻叩离三这边的桌面,力度把握得非常恰当,既引起离三的注意,也不会叨扰到其他人。

笔锋稍稍一顿,离三的视线暂时离开草稿,抬起头仰视去,惊喜道:“是你。”

与他对视笑嘻嘻的,便是从旮旯角里看累了书出来溜达的陈中。

他开玩笑道:“平时总是晚上见面,怎么样,这次我特意来,意不意外?”

“当然啦,之前黑灯瞎火,只闻其声看不清人,这回光彩明亮,可以说是真正的相识。”离三坦诚道。

陈中挑了挑眼镜:“是吗,那你看我怎么样?”

望着清秀儒雅的陈中,离三夸赞道:“嗯,是个读文学的样子。”

“呀!”

坐在离三对面,靠在男友怀里的女生,不经意瞅了一眼,脱口而出:“好帅啊”

随即,又偷偷地瞄了一眼自己的男友,一相对比,突然一直看得顺眼的面孔,一下子丑陋了不少,直让女生默默地眨着眼睛,不受控制地看向陈中。

杨梅般短的头,把他五官棱角的俊俏端正展现淋漓,两道眉毛如两柄龙泉斜飞,令眉下眶里的眼眸愈发英气锐利,而削薄的嘴唇,高耸的鼻梁,像柔软的剑穗点缀着一把软剑,修长高大的身材在有心人注意下若有若无感受到一股阴柔之气,却不是那种娇娘稚气,和饱读群书的书香气蛮好地结合,已有卫阶几分风神俊茂。

“哇,他在看我。”

女生双眼冒星,两手紧握在胸前,仿佛当面看到的是自己多年追的金城武、王力宏,激动竟然在男友的怀里不禁地哆嗦了一下,打了个满足的寒颤。

她的男友眼不瞎脑不蠢,一看她满脸酷似青春偶像剧里的花痴样,猜到了个大概,当即妒火中烧,气愤地将搭在女友肩上的手一用力,把她往自己的怀里硬扳,然后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冲陈中昂昂下巴,似乎在宣示主权。

陈中瞥了眼,感到莫名其妙,侧转过身。

女生见状,立刻不高兴,撅着嘴质问男友:“你干嘛啦!”

男生惊愕了一下,他实在不敢相信刚才还和自己甜言蜜语的女友居然冲他发小脾气,便更加来气,怒目回瞪了女友一眼,酸溜溜道:“我不许你看他,你要看只能看我。”

“为什么啊!”

“就凭你是我女朋友,我不喜欢你看别的男人。”男生脸越来越红,像蒸了一个桑拿。

“那凭什么你就能随便看你们班里的其它女生,尤其是那个晓慧。”女生牙尖嘴利,“不就打扮得骚了一点嘛,怎么,那我就不能看个比你帅的啊?”

男生被回驳得哑口无言,顿时气急败坏,下意识想狠狠地骂一通女友,不过一想到她的娇贵脾气,又念及这是他苦苦追求了一年多,花了不少钱才追到手的女朋友,不敢也不愿因为这件事吹了这段感情,于是咬咬嘴唇,忍耐着从微微得意的女友脸上将视线移开,转而面向这次争吵的罪魁祸首,不顾图书馆的规矩大声道:“你干嘛站在这里,知不知道妨碍到我复习了。”

“嘘——”

陈中伸出手指抵在唇间,小声说:“你不要影响到别人复习。”

“你放屁!”男生撤下搭女友的手,愤愤地站起身,瞬间椅子腿摩擦着地发出吱吱的噪音。

陈中侧头,正好和离三对视了一眼,他笑了笑,离三也跟着笑了笑。

“同学,这里是图书馆,请你安静点。”离三当即轻叩了叩桌面,语气里透露不满道。

男生恼怒之下,丧失了理智,霍地站起来,伸手想抓住陈中的领子,不料离三忽然瞟了他一眼,仅仅一下,全身倏忽间像触电般麻木了一下,理智又给吓回来了,手不自然地一缩,声音也低了几个音,轻声说:“你——”

“是啊,你们能不能注意下啊!”

同排同桌的另外一个学生瞧有人领头,终于壮着胆子把积攒的怒气宣泄而出:从刚才你们就一直说说笑笑,知不知道吵到我复习了。这里是图书馆,不是给不复习的人的,你们要是不想复习,麻烦能不能离开啊。”

争吵声立刻吸引了无数双眼球的注意,有同排的,有过道的,他们都皱着眉头注视理亏的这一对情侣,一道道目光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刃,哪怕小情侣脸皮再厚能当着人面卿卿我我,也招架不住这种冷漠愠怒的眼神,纷纷败下阵来。

“走啦,这么多人看着,真丢人!”

女生感觉脸莫名地刺痛,十分地丢脸,匆匆忙忙地收拾起东西想离开。这一举动,也提醒了羞愧的男生,他同样仓促地理了理自己带来的mp3、本子和笔,提起包,低下头刻意避过众人的视线,拉住女友的胳膊,不顾她小声的埋怨,落荒而逃。

陈中朝离三挤眉弄眼,满意地坐在空出来的位子,比划了一个大拇指,嘿然一笑:“够默契。”

离三摇摇头道:“为了一个位置,至于嘛。”

“当然了,坐着多好。”陈中身体后倾,背贴在椅背上舒舒服服。

离三诧异道:“不在你那角落里看书,怎么有空到我这边?”

陈中双手揉了揉眼睛,喃喃道:“看累了溜达溜达,没想到一溜达就到你这儿了。”

离三没接茬,他嘴角扬了扬,低下头接着他未完成的草稿。

“你写什么?”陈中好奇问。“从我们认识起,你好像就在写这东西。”

“答应了人的事。”离三头没抬,笔走龙蛇,阿拉伯数字,汉字,英文,交杂着密密麻麻。

陈中捏了捏下巴:“你可能不成。”

笔一停,离三扬起脑袋,微微俯视,看着他以示询问。

“你莫非不知道?”陈中皱了皱眉。

离三反问道:“不知道什么?”

“期末一结束,图书馆暂停开放,不对外借阅,只提供自修室。到时候,恐怕别说找资料,你这门都进不去。”

离三装憨道:“不有你吗?”

“嘿,这会儿倒想起我啦,平时都不串串我门。”陈中说着,没注意自己说出一嘴的京片子味,和花红衣说的一样纯正。“得,这个暑假我不回去了。”

“还是算了,不能因为我耽误你。”离三摆摆手。

“不耽误。其实回不回去无所谓,反倒留在这里还自在,再说有你这个朋友陪着,唠唠嘴巴也不错。只是啊——”

陈中略为难情道:“可能你要等几天,暑期我奶奶,她老佛爷想看看孙子,说什么也得回去一趟,不过放心,去不了几天。”

离三什么都没说,点一点头,他晓得陈中明白这在表示感谢。

陈中揉了会儿眼睛以后,淡淡地说:“等下你记得来我这边一趟,我把七八月的时间安排表给你一份,你凭这个就可以知道我什么时候在图书馆,免得到时候不在,你白跑了一趟,还得等。”

“行。”离三瞅了眼陈中手腕上戴了表,他询问道:“几点了现在?”

“十点五分吧。”

“写完了一会儿找你。”

“那就这么说好了。”陈中缓缓地起身,然后把椅子摆正摆好,飘然而去。

咯噔,咯噔,此时,室内有不少的学生开始抄起书本,赶着去上10点10分的第三节课。不到一会儿,图书馆里走了约莫一般人,瞬间,气氛变得静悄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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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有人跑,有人追(下)

嘎嘣,四下空荡荡,离三搁下笔,双手交叉,举过头顶,伸了个腰,骨头微微作响。

他不慌不忙,慢腾腾地开始收拾随身的物品,把圆珠笔、草稿本、未到期的书放进行军袋,然后把从各个书架上搬来的书,叠好搂在怀里,虽然可以直接放在推车上,由管理员整理分类,不过从县中学养成的习惯,他喜欢自己动手。

杨晴回眸瞄了一眼,门口依然没有赵婷的身影,她焦急地心扑通狂跳,腿不自禁地抖动了一下。

“这个赵婷,拿个相机怎么这么久!”

杨晴愤愤地想着,眼瞅离三已经踏出了门,她咬了咬牙,攥紧拳头往下一挥,豁出去了!她眉一横,给自己打着气跟跑出门口,只见他走得不远,还在走廊里,顿时灵光一现,脑海中各类小说漫画男女主角邂逅的桥段如喷泉般涌现,最终汇聚成一个念头——撞上去。

她一跺脚,把自己当成一枚出膛的子弹,狠狠地冲向背对着的离三,然而,出乎意料——

在山里打猎讨食的离三,在前可能有熊后可能有狼的深山里,早已潜移默化形成一种对危机的潜意识感觉,尤其是背部的盲区有着强烈的警觉,往往一丝一点的动静变化,他都能敏锐的感知。

而此时,他虽然背对着,但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的噔噔的疾跑声,使他的反应神经迅速地做出反应,向左移动并侧转过身,身法、脚步一气呵成,同时收了收下意识做出回击的拳脚,以免误伤了人。

吱!

地面的大理石砖刚刚保洁阿姨清洗过,没有彻底的风干,表面微湿,而杨晴今天穿的鞋,又不防滑,现在冲得太猛太快,刹那间,鞋底打滑,人控制不住地东倒西歪,斜着往地上扑去。

她大叫道:“啊!”

离三没细看冒冒失失的是谁,他搭把手施以援助,一把抓住杨晴的手腕,下盘稳固的他犹如老树扎根,岿然不动,同时胯、臀、腰、背、臂、手顺势发力,力能扛鼎的气力瞬间把她拽了起来。

“呀!”

杨晴像坐过山车似的,忽下忽上,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脚有些发软地立在原地,脑袋一片空白。

“同学,注意了,下次不要跑的这么快。”离三好心地提醒。

拐过头,当看见杨晴的脸,他扬扬眉倍感意外,怎么又是她!从第一次见面,离三便隐隐觉得这个女孩好像有目的性地接近自己,尽管他不知道自己是哪点上值得这么漂亮的女孩想法设法地靠近。

但不管怎样,他已经有沈清曼了,路边的野花都不敢睬,何况是校园里出水的芙蓉呢!

顾不上寒暄问暖,三十六计走为上,离三拔腿就跑。

“谢……谢谢。”

杨晴连拍了几下胸,惊吓后略显苍白的脸色微动,呼了几口气才渐渐恢复,她向伸出援手的人断断续续道谢,却忽地听到一阵接一阵噔噔像马蹄声快的脚步,定睛一瞧,离三竟匆匆小跑,她当即喊道:”站住,你不能走!”

瞬间,在大厅里议论、看书的人把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在两人的身上,女的多是八卦似的惊奇,男的多是单身蕴含的怨气,羡慕、嫉妒、嫌弃与猎奇,都停留在离三、杨晴的背影上。

路过的管理员大妈一瞧,喝道:“同学,大厅里禁止喧哗!”

“对不起,对不起。”

杨晴双手合十,即便道着歉,可腿依然老实,继续向前狂奔。掠过投向她充满复杂的眼神,她心里感到尴尬害羞,可一想到连累祸害她的罪魁祸首正在逃之夭夭,她管不了这么多,彻底放下淑女的心态,眨眼间变得和她的闺蜜赵婷一样,风风火火,不管不顾,不要命地朝离三逃的方向追。

不就是女追男吗,等着,等我追到你,非好好修理一顿。

窝着火生的气,支撑着杨晴追了两个阅览室,终于,体力不支的她实在跑不动,两腿打颤,晃晃悠悠地停了下来,呼哧呼哧喘着气,满头大汗地弯下腰,双手抵在玉白的膝盖上,干涩的喉咙令她不住地咳嗽。

“咳咳!”

连咳了几声,额上凝着汗、腮上红出透的杨晴终于气息舒缓了,她直起身,手臂靠在书架上,四处张望,但视线里,已经不见离三的踪影,只剩下一个管理员阿姨正在认真地归放图书。

“同学,图书馆禁止打闹奔跑啊。”管理员阿姨瞥了眼。

杨晴用手背轻轻擦拭汗珠,喘气道:“阿……阿姨,你……你刚才看见有一个男的进来了吗?”

管理员阿姨笑呵呵道:“这里进进出出的男的多了去了,阿姨哪知道你找哪个?”

“就是这么高,”杨晴比画起离三的外貌形体,“这么壮,脸,嗯,有点黑,长得挺阳刚的。”

管理员阿姨指了一个方向,回答道:“噢,你说的刚刚那个小伙子吧。呶,刚出去没多久呢。”

“谢……谢谢阿姨。”杨晴道了谢,便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她打定跟离三卯上了。

“嘿,现在社会奇了怪哩,从来只见过男追女,还真没见过女追男的。”

管理员阿姨调侃了一声,转过背继续工作,一边放书,一边自言自语:“不过那女孩子眼力劲真好,这男孩子的确值得追,将来铁定要有出息的,嗨呀,我孩子又有他一半懂事勤奋,估计都能上燕大华清了!”

噔噔,就在这时,高丘也尾随地跑进了图书室,同样扫视了一圈不见杨晴的踪迹,他向前走了一步,毫无礼数地问:“刚才进来的那个女孩,她去哪儿了?”

管理员阿姨看进来的年轻人没有一点儿礼貌,正眼不瞧他,视若空气,推着摆有一摞书的推车继续向下一个书室,完全无视。

如若是平常,管理员这种怠慢,高丘必然会生气,不过此时他心急如焚,着急弄清楚杨晴跟她追的那个男人的关系,便快速地摸出自己的钱包,从里面抽出五百,快步挡住管理员,啪的一声把钱拍在推车上,说道:“你告诉我,刚才那女孩跑去哪里了,这钱就归你。

“侬把吾当阿里宁,勿谈!“管理员瞄了眼钱,手一哆嗦,却挑挑眉,平淡道:“走开!“

高丘嘴角抽搐,他隐忍着,从钱包里把剩余的五百掏出,在手里甩了甩:“我这人不爱带现金,身上就这么多。说了,这些钱都归你。”

“埃面。”管理员顿时改了颜色,笑嘻嘻地指了指那边。

噔噔,高丘立刻冲了出去,内心既担忧又着急,杨晴,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

“有钞票拧真阿木林一只,介拎勿清!”

管理员满心欢喜地一张一张点着,边沾点口水点着,边嘲笑道:“为了小姑娘,脑子瓦特了,钞票都不当钞票。”

验明正身,管理员高高兴兴地把真钞揣进口袋,朝火急火燎追出去的高丘白了一眼,轻啐了一口,推着推车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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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两女

咚咚咚,倩影从一个肃静的标志掠过,杨晴匆匆地踩在阅览室的地板上。

频繁的声响激起了管理员的注意,懒洋洋的他霍地从座位上起来,叫道:“哎,同学,图书馆不可以追逐打闹。”

然而话音刚落,杨晴已经飞速下了台阶,却见门口只有一位保安大叔闲得无聊,正在防盗磁检门来回踱步。

人去无踪,杨晴不放弃,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肚子,苍白虚弱地跑过来,喘着气道:“呼,呼,大叔,刚才有没有一个这么高,脸黑黑的,呃,头发很短的,肩上还背着包的男生过去?他是我同学,老师有急事找他。”

保安大叔指着大门口:“呶,呶,刚出去呢,应该没走多远。”

“谢谢大叔。”杨晴高兴地一挑眉,磨磨牙继续坚持,拖着越来越沉重的大腿又跑出大门。

嘀嘀,防盗磁检门登时响起了警报。

保安追上去,喊住她:“哎,同学,回来,你还有书没登记呢!”

杨晴闻言,低头往怀里一看,原来刚刚只顾上追离三,跑得太快缺氧以致脑袋空空的,居然忘了把拿来当掩护的书还回去。

这个时候,假如换作赵婷,她绝对会不管不顾地把书丢向保安,而不像杨晴这样乖乖地放回桌上。

“对不起,大叔。”杨晴道完歉,转过身冲了出去。

从台阶俯视下,只见一身鲜亮薄荷绿裙的赵婷从广场小跑来,正恰巧迎面跟离三擦肩而过。杨晴大喜若望,手作喇叭状放在嘴边,话刚想喊出来,但瞧着进进出出的学生,一时间难为情,如鲠般卡在喉咙里,试了几次都放不开,直到看见离三快要从赵婷身边走过时,一想到今天为了他遭的罪,杨晴厚着脸皮大喊大叫。

“赵婷!”

回去拿相机的赵婷,顺便换了一双便于行动的鞋,她从离三身边路过的刹那,便听见熟悉的声音,抬眼一看,杨晴正在18级的台阶上挥手叫喊。

“赵婷,就是他,你快拦住他,不要让他跑了!”

赵婷猛然一激灵,立刻扭过身,像从衣兜里掏出抢进行暗杀的黑手党杀手,习惯性地摆成拍摄的手型,镜头如枪口般迅速精准地对向离三,不等对不对焦,她不停地按动如同扳机的快门。

咔咔咔。

听到如子弹出膛般的声音,离三健硕的腿部肌肉瞬间发劲,爆发出无穷的力量,他像逃脱追杀一样,两脚生风,犹如躲避枪杀的麋鹿般矫健如飞,只留给赵婷一个越来越小的背影。

“喂,你给我站住!”

镜头无法捕捉到离三的正脸,焦急的赵婷连草帽飞到地上都不顾捡起来,一边豁出命地使劲追,一边借着熟练的手感启动连拍功能,而后便如子弹砰砰出膛似的,相机再次咔咔地疯狂拍着离三大步奔跑的照片。

广场上依偎在男友怀里的女生好奇地问:“他们在干什么?”

“她们应该是在做flash逐帧动画的作业吧,我记得大二的时候有这个作业。”男友漫不经心地解释着,手偷偷摸摸地骚动起来。

女友指向快要消失在视线中的离三,怀疑道:“那他们怎么越拉越远,你看,那个男的都跑没影了?”

男友一时语塞,他的确想不明白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事实上,离三也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跑,只是出于直觉,不过三轮车还锁在车库,他必须得回去,可现在那两个所图不详的女人应该还在,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去哪呢?

思前想后,离三想到了孙大爷,他的两条肌肉发达的大腿,很听使唤地向解放小区飞奔,彻底将赵婷甩了个没影。

“哈,哈。”

赵婷实在跟不上了,她此时感觉到两条腿像捆了十斤的沙袋,一点儿拖不动,而且呼吸变得急促沉重,鼻翼不停地一翕一动,两眼在明媚的阳光下发黑,整个人摇摇晃晃像喝醉酒,仿佛马上要栽在地上。

“赵婷,你没事吧?”杨晴已经拾起了草帽赶到赵婷身边,抓住她皮肤发烫的手臂扶着。

赵婷弯着腰,一只手放在膝盖上能感应腿在打颤,她无力地扬了扬手臂:“没……没事,呼,呼,他跑得太快了。”

“没有拍到吗?”杨晴心里一紧。

“不确定,要找个地方看看效果。”

“我们到旁边的咖啡厅休息一下吧。”

“嗯。”

“来,我扶你。”杨晴瞧她用力地在点头,搀着她往自己身上靠,小步地走向图书馆附近新开设的一家咖啡厅。

叮铃,门推开之际,碰响了挂在上面的铃铛。此刻音响里正播着陶喆的《melody》:

“……melody,脑海中的旋律转个不停。

爱过你,有太多话忘了要告诉你。

melody,无数动人音符在我生命。

爱过你,失去你我才知道要珍惜……”

在前台的是勤学俭工的女学生,样貌清纯,她甜甜道:“欢迎光临,请问两位喝点什么?”

“两杯卡布奇诺,不加糖。”杨晴递上一张大红。

“打包吗?”

“这里喝吧。”

“好的。”女学生飞快地为她找了零,连同小票呈回去。“请进去坐一下,稍等一会。”

坐了一阵子,杨晴呷了一口咖啡:“赵婷,你好点了吗?”

“好多了。”赵婷轻呼了一口气。

杨晴急道:“快看一下照片。”

赵婷点点头,翻起刚刚拍摄的照片,然而令她大失所望,几乎每一张都或多或少带有模糊残影,有几张甚至因为逆光拍成了一团黑。

杨晴坐在她对面,急切道:“怎么样?”

赵婷耸了耸肩,吐了吐舌头道:“白忙活了。”

杨晴露出遗憾的神情,后仰靠在椅背上,双手举得高高的,郁闷地呼了一口气。

“嘻嘻,不全白忙活。”赵婷快速地翻阅到一组照片,忽然露出一个神神秘秘的诡笑。

杨晴轻蹙秀眉,疑惑地看向赵婷。

赵婷一只眼睁开一只眼闭着在看取景器,仿佛看到了什么好东西,越看,笑容便越像平常浏览香江八卦娱乐杂志里明星的各种隐私绯闻,要多猥琐就有多猥琐。

“你在看什么啊,什么东西这么好看?”杨晴瞧她一心看照片,又困惑又好奇,伸手想抢相机。

“没什么,没什么。”

赵婷赶紧关了单反收起来,脸上露出一副做贼心虚的表情,言不由衷道:“我是觉得啊,今天还是有收获的,你看我们现在不是知道他在图书馆嘛,以后常来蹲点就是了,不信拍不到他。”

杨晴白了她一眼:“可你刚才笑得好奸诈啊。”

赵婷摸了摸两腮,神情天真道:“有吗?”

杨晴愈发觉得有猫腻,右手一伸:“照片给我看一下。”

“没什么好看的,都拍糊了。”赵婷还之以真诚的微笑,睫毛眨动着透露出诚意。

杨晴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手伸到赵婷面前动了动:“给我。”

赵婷拗不过杨晴,嘟着嘴着把相机递给她,脸上十分的幽怨。

杨晴白了一眼,眼盯着取景器翻看了几张,确实如赵婷说的,没有一张拍到离三的正脸,要么是背影,要么是侧影,而且重影模糊,可回想起她刚刚莫名奇怪的笑,泛起了嘀咕,纳闷地想:“这些照片到底哪里好笑了?”

正准备张口问,赵婷急忙转移话题:“哎,晴格格,听说高丘今年也要参加鹊桥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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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三男

“高丘?”

杨晴顿时扫兴,紧蹙秀眉,嘟囔着:“你听谁说的?”

耶,成功转移注意力!赵婷心里松了口气,又有点得意,笑嘻嘻道:“秋莲呗。她今年也参加。”

杨晴不解道:“她,不能吧,她不是一向眼界很高,不屑到这种聚会吗?”

赵婷扯了扯嘴,摆出一副鄙视的表情,带着幸灾乐祸又诋毁的口吻说:“嘁,高什么高呀,还不是靠她爸爸。可她爸爸明年就要退二线了,到时候就算她想参加,她哪有资格受邀请呢。这次,只怕是她最后一次了,再要想下一次,估计就得托关系了。嘿嘿,所以你看她这些天,里里外外大包小包的,看来是想趁机会找一个靠得住的夫家。”

“难怪!”

杨晴搁下相机,她的注意力彻底给赵婷拉到8月22日在外滩和平饭店一年一度举办的鹊桥会。

“秋莲怎么知道有邀请他?”

赵婷摊摊手:“打听呗。”

“打听这个干嘛?”

“还能干嘛,其中一个候选呗。高丘他爸爸前年不是提到了副区长嘛,听我叔叔说,市里的领导对他非常器重,很有可能再进一步。你说这么一个有潜力的二代,秋莲能不考虑?”

杨晴诚恳道:“那我真希望秋莲她能如愿以偿,赶紧嫁了他吧,省得以后再来烦我。”

“晴格格,这可就难咯。他这个人,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小心眼加死心眼。”

赵婷一边戴上草帽,一边歪着嘴笑说,“你想想呐,他能从高一开始就不让任何男生接触你,连说一会儿话讨论个题都不让,可他呢,每次下课都死气八赖赖在你前面要么后面,总爱腆着脸,喊你‘晴晴’,咦,现在一想都浑身冒鸡皮疙瘩,恶心!”

杨晴被逗得噗嗤发笑,继而厌恶道:“别提他啦,不然等会儿我喝不了咖啡!”

”也不知道他干嘛非得这样。“

赵婷捂住嘴,悄声地说:“哎,还记得那次高二换座位不?那回他坐你后排,肯定是收买老班了,不然以他的个头凭什么坐我们后面。然后呢——“

她掰着指头数道:“就是为了追你呢,什么玫瑰啊,五角星啊,千纸鹤啊,各种不知道从哪里抄来的情诗,噫,还有唱得跑调的歌。”说着,故意扯着公鸭般的嗓子,模仿地哼唱了几句,“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

杨晴轻拍了下作怪的赵婷,又气又笑道:“好啦,别唱了,难听死了。”

“唉,有时候也挺佩服他的,我自己算了算,不提你拒绝了多少回,就说我替你挡的,至少有三四十回了,高中的时候都快招他恨了,要不是是你闺蜜,恐怕把我撕碎嚼烂的心都有啦。”赵婷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嫌弃道,“那个眼神,噫,杨晴,还好你没搭理他,这人啊有病,简直是变——”

“好啦,赵婷,不要再提他了,提他就心烦。”

杨晴细长的勺子敲了敲杯壁,嘟嘴打断说:“还是说说七夕鹊桥会吧,说真的,你不提起来我还真忘了,我爸叫我今年无论如何一定要参加。”

“我也是。”

她们交谈间,没有注意到斜后方的角落,有一双炽热的眼睛直盯盯窥伺着杨晴。

“高丘,不要看了,跟变态似的。”

江少龙面对高丘这样副厅级高干子弟,照样微嘲,当然,他有这个资本。且不论他们的父亲是一个战壕里活下来的老战友,转业以后又同在一个地方工作生活了二十多年,这种老交情,掺杂的不仅仅是利益而已,更多的像一种近乎血肉兄弟的感情。

自然而然,这种情感延续到他们二代上,从小,他跟高丘就可以说是穿在一个裤裆的哥们,而且关键的是,他爸在市里任副秘书长,虽然跟高丘他爸同级,然而手中的权力、站的高度却不能相提并论。

“看自己的女人,有什么变不变态的。”高丘移开视线,面朝着玩世不恭的江少龙。

江少龙对他哥们这脸皮颇为无语,翻了翻白眼,打击道:“你小子能不能正常点,民政局又没有戳你跟她的钢印,希尔顿又没有你跟她的酒席,她算你哪门子的老婆,嘁,别忘了,你可是连她手都没牵过呢!”

“你不懂,我和晴晴是纯粹无暇的柏拉图式爱情,我们的感情是纯洁的,不会有你想得那种龌龊的肉欲。”高丘嘴上是这么说,但双目紧紧凝视着杨晴娉婷的身姿,伸出舌头不自觉地舔了舔干薄的嘴唇,眼睛里充满了占有欲。

江少龙摇头叹气,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的发小到底中了杨晴什么邪,自从高一开学在校门口邂逅开始,似乎这小子便深深地痴迷上了当时打扮得不像现在这么时尚的杨晴,疯狂地追求她,给她送零食,给她送衣服,警告接近她的男生,收买亲近她的女生——

他扭头又瞥了眼高丘,见他一直把咖啡杯放在嘴边不喝,心里就纳了闷,杨晴把你丫的都拒绝了三百五十七回,甚至为了躲避你还调换过班,结果明明历史地理什么都不懂的一个文科白痴,居然还黏糊上去跑到文科班,还大言不惭,不知羞耻地扯什么恋爱理论、追爱套路,说什么存在她的每一秒呼吸,等到她不适应没有自己的一天。

每每想到这里,江少龙都忍不住打一个寒颤,一直想着要不要偷偷告诉高叔,请他带高丘去看看心理医生?

“就因为这,你才去那个无聊的鹊桥会?”江少龙瘪瘪嘴,“但不是哥们打击你,我就没见过这两妞出席过鹊桥会,这次你去了估计还是白搭。”

高丘放下杯子,诡笑道:“不,这次她们一定会去的。”

“喔?”江少龙右眉一挑,诧异道。“你又知道了?”

高丘冷笑道:“我说少龙,你能不能不要总把心思放在泡妞上,多关注关注圈子里的事。今年这次鹊桥会,不一般,听说有大人物要来。”

“多大的人物?”江少龙尽管平日游手好闲,但至少的敏感性还是有的。“都有谁?”

高丘悄声说:“目前知道有叶、许、谢、林、沈、李、方。”

江少龙冷吸一口气,难以置信道:“怎么京城、粤东、香江的贵人像约定好了赶趟,这次是?”

“沈家失踪的三小姐回来了。”

高丘把自己打听的消息透露出,并说出自己的猜测。“失踪那会儿,小道上谣传她是怀了野种和人私了奔,想必这次出席应该想自鉴清白,澄清是非。毕竟沈家说什么都是要脸的家族,很重门楣家声。”

江少龙更好奇道:“可叶家呢,它向来在京城活动,怎么来凑江口的热闹?”

高丘沉吟了一下,说道:“我爸说,叶家这些年尽管宦海得意,但自从辽出了华辰这摊子事,虽然保下了公司,可把主事的人赶到了美利坚,这公司眼下群龙无首,他们家在生意上可少了一大助力。叶家,这些年以来一直想补上这一环,给老虎补上一翅膀。这次南下,八成是向南边的示好,也是找找有没有机会强强联合,至于许家嘛,作为东道主当然要表示欢迎。”

“嘁,什么东道主,许家跟叶家的关系,连我这门外汉都知道,瞒得了谁。”

江少龙打了趣,认真道:“不过我倒好奇谢家,话说沈家露面,李家来也正常,毕竟姻亲,可谢、林就看不懂了,他们不是一个在江浙,一个在湘南吗?”

高丘语气不确定道:“听说是谢、林有一位要南下。”

“我怎么没听到动静,你听谁说?”江少龙狐疑道。

高丘略带鄙视地瞅了占着好资源不会利用的发小,附耳说:“当然是我爸跟你爸聊的时候偷听的,据说这次来是带着任务。”

“原来如此,那我懂了,是来撑场面来了。”

江少龙虽说看样子流里流气,是一个花花公子,但在他父亲的熏陶下政治敏感不低,一下子想到了根,当即乐道:“那这次鹊桥会热闹了,估计满城轰动,一票难求啊。”

转瞬间又叹了口气,无奈道:“嗨呀,惨啦,估计这次我也躲不了,我妈铁定让我参加了。唉,以前起码还能坐前几桌,这回来了这些个大人物,肯定得坐冷板凳了。”

高丘轻笑道:“还冷板凳,多少人想进去站着都没机会,也多亏了江伯伯,不然以我爸目前的情况,这次我能进这个门都悬!”

“那这下她不参加也得参加了。”瞄了眼已经起身的杨晴,江少龙羡慕地酸溜溜道。“赵婷呢,她会来吗?”

高丘拿着咖啡杯,像喝酒撞杯庆祝般,碰了江少龙的杯子,慢慢道:“八九不离十,就算晴晴不愿意,难道杨伯伯这么精明的商人,会愿意错过跟几任封疆大吏打照面的机会!”

江少龙登时来了精神,他兴奋地手臂勾住高丘的肩,笑着说:“成,那这个鹊桥会咱俩都不寂寞了。诶,对啦,刚才杨晴追的人是谁啊?”

话落,保持笑容的高丘脸刹那间阴沉下来,眉毛紧缩,手握成拳攥得紧紧的,生气道:“不知道。”

江少龙吹了个口哨,戏谑道:“别是……”

砰!

高丘重重地一拳砸在桌上,顷刻间强烈的震动让杯子溅出一丝咖啡,他满不在意其他客人投来的种种目光,从微微抖动的牙齿缝间,隐忍着愤怒地说:“不可能,也不准有,晴晴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语气愤怒,态度强硬,着实把神态放松的江少龙吓了一跳,侧着身,张着嘴,睁大了眼直视他。

高丘磨了一阵牙,恶狠狠的凶光才渐渐从眼眶中淡出,他轻吐了口气,转眼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面带微笑低声道:“我有内线,她说晴晴没有男朋友,我也不准她一个男性朋友。”

……

她们为什么要追我呢?

刚刚发出咔咔声的机器跟我中学班上家庭条件最富裕称得上县里首富的一个人同学,曾经在唯一一次春游的时候带的相机很像。

她们好像对拍到我的照片很积极?

我有什么特殊的价值?我不过是一个冒名只有个学生证的农民工罢了,她们是天上飞的白天鹅,我是地上的癞蛤蟆,既吃不着,也不想吃,根本没交集。

有,也只是见过一面,我只跟刚刚追逐的女生,在孙大爷那见过。

“等等。”

离三嘟囔着站住,在他不经意间杂碎的无用记忆里,他似乎想起了一个夜晚,有一个人,在夜里也追过他。

她们是同一个人?她们……

像打了败仗灰溜溜溃败下来的离三,此时此刻,无数的猜想不解萦绕在高速运转的大脑里,他面对的是从未遭遇过的—

来自两位女人不明动机的热情。

他真的很不理解,他仅仅像癞蛤蟆在河边吃了点飞舞的虫子,不害庄稼,默默着,怎么就偏偏招惹了两只天鹅呢!

离三暂停了思考,向打开窗的保安室里问道:“吴师傅,孙大爷在吗?”

“老孙他不在,今天他轮休,在家休息吧。”

家?

瞬间,孙大爷躺在闷热幽暗小窝的样子,附现在离三的脑海里。他用手背揩去下巴凝着的汗,今天据说有36、37摄氏。

仰望着瓦蓝色纯净的天,刻意地看向耀眼火红的太阳,不出三四秒,离三本能地低下头,眼前一阵发黑。

在这片明亮中,他的眸里藏着黑暗。

而在富饶的江口城市,同样存在着一个个难以想象不常见的黑窟蚁穴,离三,他跟孙大爷,一样生活在阴影里,在夹缝里生存。

叮铃叮铃。

学校第四节课结束的电铃响起,声音似曾相识,如工地一般,学生们也像工人,从教学楼里快步地走着、奔着,步伐轻快,说说笑笑。

阳光映照在他们的脸上,灿烂非凡,没有忧愁,没有烦恼,那都是生活在欺骗着人,那里有悲伤,那里有痛苦,快乐的日子会来,忧郁的日子更长,一切都是瞬息,只有苦难一直延续。

无忧无虑的笑,这种东西从来没有在离三的脸上出现过,他往往是打倒了门牙向肚子里咽,那个笑,很苦,是苦难中坚强的样子。

因为伟大的背后,总是苦难。

离三默默地转过渺小又伟岸的身躯,与孤影一块行走。

忽地,一团巨大厚重的云团遮天蔽日而来,挡住了明亮,朝着离三徐徐飘来,仿佛偌大无边的天正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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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为谁勇冠(上)

十一点四十五分左右,按古法叫午时三刻,砍头大抵在这个时辰动手,阴衰阳盛,不是没有道理。

此时,当空的日头火辣辣,地上一片金光,高温中空气若隐若现地扭曲,像燃起的火焰在风掀起的热浪中抖动。此时此景,怕是阴差鬼怪都要找地方避暑。

离三头顶着火球,走得一头的汗。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手背湿漉漉地便放在眉骨的位置,挡住刺眼的光,慢慢向黑屋子走去。

嗯,孙大爷在吃饭?从眼睛里,离三在不远处清楚地望见巢穴般的住窝前,孙大爷打着赤膊,坐在小马扎上,正打开凹凸不平略微腐锈的铝制饭盒,看起来准备吃饭。

“大爷,吃饭呢?”离三打了声招呼。

孙大爷拿出一块馒头,高兴道:“噢,离三啊,你怎么这会儿想到我这了?”

“我也不知道,走着走着就走到您这了。”

离三说着,眼睛里的瞳孔瞬间一缩,只见孙大爷的手上、饭盒里,搁着的几块白面馒头外表乌黑,立刻想到自己几次与孙大爷一块捡垃圾的时候,他偶尔会从丢弃的饼干盒倒出细碎的面渣舔食。

“大爷,您怎么吃这个?”离三震惊道。

“嗯,怎么了?”

孙大爷疑惑地瞥了眼,又低下头继续,看起来不是一两次,像吃惯了似的,一点儿不介意馍馍上黑黑脏脏的东西,他用手拍了拍,然后咬下几口,狼吞虎咽地把一馒头塞进嘴里,然后端起一水瓢啜饮起来,咕噜咕噜,水合着馒头一块给咽了下去。

离三一言不发,凝视着孙大爷手里的馍馍和水瓢,顷刻间,眼前一层淡淡的湿雾飘浮,鼻子发酸,紧接着他的心,不由地一紧一缩,揪心而难受,又想到这位老人,曾经是一名光荣的战士,他咬牙切齿着,强忍着使自己看起来轻松,拼命地挤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大爷,光是馒头配凉水怎么行,来,这是我婶给我烙的饼,特香,来,您也尝尝。”离三从怀里取出早间刘婶特意为他烙的豫南大饼。忙不迭解开包捆着的毛巾,撕扯下四分之三递了过去。

“不用,不用,大爷快吃饱了,吃不下了。”老人咀嚼着馒头摇头,婉拒道。

离三一边强塞给孙大爷,一边说:“不,大爷,您一定得尝尝。”

“不行,不行,你这娃娃自个留着吃,你读书,该多吃点,不然容易饿着。”孙大爷强硬地推拒道。

“你就拿着吧大爷,你看,我这还有很多呢,都够我晚上再吃一顿了。”

“不咯,人老啦,饭量小。”孙大爷拍了拍自己露出肋骨痕迹的肚子。

“大爷,那您尝尝这滋味吧,这烙饼挺香的,尝尝滋味。”离三从四分之三中撕下一片来。

“好,那大爷就尝尝味道。”孙大爷清楚他的心思,勉为其难地收下。

离三看着孙大爷小心地撕扯下一小块,极其宝贝地放入嘴里,像品尝什么美妙般含在口中,舍不得吞下。

孙大爷夸赞道:“嗯,味道真不错。”

“是吗,好吃,您多吃点。”离三借着由头,又撕扯下一块递了出去。

孙大爷阻拦道:“诶,我吃饱了,这些留着你自己吃吧。”

“大爷,您吃那点东西哪能吃饱啊?”

“吃的饱,吃的饱,呵呵,你没来之前,大爷饭盒里的菜都吃完了呢。”孙大爷从饭盒里捏出一小短截的菜叶。

离三定睛一瞧,感觉菜叶的颜色不对劲,鼻子轻轻一嗅,隐隐觉得饭盒里飘散着一股淡淡的腐烂味,他不会想到,这顿孙大爷的午餐,就像在地里刨食,是他从附近的饭店、社区的垃圾桶里精挑细选来的,而像这样的一餐,他一天偶尔两顿,运气好,从学校的食堂里多捡了点剩菜剩饭,不仅仅可以吃三顿,还能有鱼有肉,有骨头。

然而,这个秘密,除了孙大爷,只有他肚子里的寄生虫知道。

孙大爷举起水瓢:“吃饼容易干,喝水不?”

“不渴,大爷,来,要不您在吃点,婶烙的饼多,我一个人吃下去,浪费。”离三没有说实话,这些饼是刘婶为他精心准备了两天的干粮。

这是第四回他劝孙大爷,可每次,孙大爷都直接不接茬,只是笑着婉拒。离三叹了口气,明白这也强迫不来,便慢慢地打消了念头,一边自顾自地吃,一边移向别处看。

不经意间,他惊异地发现孙大爷旁边的一张马扎上摆满了勋章,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格外得耀眼引人。

离三心想,这些勋章,似乎和上一次的有些不同?

“这些都是伟人的勋章。”

孙大爷非常坦率,他把马扎拉到离三的面前,让一枚枚以伟人为主题的勋章展现给他。

离三扬了扬眉,这里面的一些,他在李家村的时候,见过不少相似的纪念章,因而一下子便认出一枚纪念章里背后蕴含的故事,比如左下角第一枚,便是伟人到安源。

“大爷,您收集的可真不少,比我外公的还多。”

银、铜、铁、锡、铅金属质地的勋章露出不同的色泽,塑料制的像章仿佛把离三又拉回到小时候戴着外公给的像章去县初中上课的情景。

“呵呵。”

孙大爷吃下最后一口饼,拍了拍手掌,笑了笑准备起身,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眼前发黑,脚下发软无力,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去,看情况是要跌倒。

“大爷!”离三反应得很及时,在孙大爷侧着快要栽倒的刹那,扑了过去扶住他的肩膀手臂,却一不留神把马扎上放的柜子给碰倒了。

咣当,马扎倒在地上,随即,木柜砰地掉在地上,其中的一角结结实实地磕在地上,翻滚了两圈才躺在了地上,里面的东西在翻滚中掉落了出来。

离三关心道:“大爷,您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孙大爷深深地吸了几口热气,摆摆手道:“没事,没事,学校里的好心的校医给我看过,说是人老了血压有点低,呵呵,没想到蹲了这么久会这样。”

“那您赶紧坐下。”离三连忙弯下身,想把马扎翻正。

然而,手刚刚碰到马扎,却忽然发现一个似曾相识很熟悉的东西,他下意识地脸转过去瞥了一眼,就见一枚四周是光芒,中间图案是古战士横刀立马的襟绶勋章,顿时一怔,因为他认识这枚勋章,他的外公也有一枚一模一样的,按外公的说法,这叫忠勇勋章,是kmt奖励国军基层士兵的,为什么孙大爷会有一枚,他不是华野解放军吗?

“怎么啦?”孙大爷瞧离三一直弯着腰,询问道。

“没什么,大爷。”

尽管心中疑虑,想追问它的来历,但想法立马给压了下去。离三小心翼翼地把孙大爷搀扶到马扎坐了下来,然后双手捧着水瓢递给他说:“大爷,您先喝口水,我帮您把东西收拾一下。”

话毕,离三半跪着把散落在周围的伟人像章捡起来,一手抓了一把,同时伸手拾起木柜,把像章一个个放进抽屉,直到再次看见那枚忠勇勋章,他的手微微一顿,接着想把它放进一个精致的盒子里。

老人叫了一声:“不用收进去,正好大爷也好久没看了,一块瞧瞧。。”

离三转过头,惊异地看向他。

孙大爷从地上捡起柜子,手指轻轻地触碰搁在里面的勋章,从绶带到勋章面慢慢地滑落,眼神扑闪,一颗苍老年迈的心不断地在回忆起年轻往事。过了很久,他叹了口气,从沉思的状态中回过神来,面向离三问:“你认识这枚勋章?”

离三如实地点点头:“忠勤勋章,我外公也有一枚。”

“你外公是国军?”

离三摇摇头:“他是从战场上拣获的。”

“是吗?”

孙大爷面色微微黯淡,他沉默了片刻,又问:“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我会有这枚勋章?”

不想是不可能的,离三掩盖不了自己的好奇心,老实地再点点头。

孙大爷颠了颠手里的勋章,讲解道:“这种勋章,是44年的时候奖励给像拼死杀敌、坚守阵地这类国军基层士兵的,不过kmt的军队从来苛待士兵,像这种的勋章并没有真正多少发放给了基层,都是连以上的军官比较多,呵,可笑的是有的军官压根没上过战场。”

大笑罢,孙大爷用干枯如柴的手,像是用劲全身的力气,缓缓地才把第一个抽屉打开,他从里面又拿出了两个盒子放在腿上,然后把木柜置于马扎腿边。

“那你知道这枚是什么勋章吗?”孙大爷捏着勋章的绶带展示给离三看。

离三摇摇头:“没见过,不认识。”

孙大爷摸着四周是火,中间图案是书和剑的银质勋章,喃喃道:“这枚是忠勤勋章,是我给国军服役十九年得来的,那年还是我们师长亲自给我们戴的。”

“大爷,你到底是?!”离三的神情既错愕又震惊,比看见孙大爷中午那顿饭更加夸张。

“先等等,等我说完这最后一枚。”

咔哒,孙大爷取出之前单独看过的那一枚——旌旗迎风飘扬,四周是云彩——他抚摸了三下,语气略微沉重地说:“这枚是云麾勋章,虽然只有九等,但一般的战士基本上是得不到它的。这……这枚是我刚从军那会儿,在赣西剿……在赣西战斗的时候,在谭家桥,是叫谭家桥那个地方——”

简单的叙述,却好几次断断续续,声音低若蚊蝇,语速慢吞吞的。

老人的表情伴随着一阵痛苦一阵伤心,沧桑又悲伤地变化着,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泪点,直直地看向缄默不语的离三,用缅怀的口吻说道:“把红军的几个人打……打死了,它是奖励我的军功。”

果然!离三抿了抿嘴,张口问:“大爷,您以前是国军?”

孙大爷幽幽道:“是,在47年以前都是,直到孟良崮战役给俘虏了,就不是了。”

离三猛地一惊;“您是74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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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为谁勇冠(中)

“那年我刚满十六【1】,天不像这会儿这么明朗,已经下了三天的雨,田里的稻子都给淹了,大水把全村人的屋子都‘吃’了,蛇在上面游来游去,有爬到树上的乡亲也有给咬死,我爹、我娘还有我兄弟三个细伢子,什么都没带出来,就把命带出来,一路逃难,一边树叶泥巴合成泥团子,一边防着有灾民把我俩弟拐了或卖咯,或……或宰喽,那时候,人真饿的能吃人。再后来,不行了,一家人说什么都不行啦,我两个弟小,饿得已经没人形了,我娘……我娘……”

孙大爷眼眶微红,眼泪盈盈,苦涩饥饿的辛酸记忆使他的嘴唇一颤一颤,一位八十多岁高龄的老大爷哭得像一个小孩,委屈,难受,极其的无助。

“为了仨崽子,偷偷割了自己几块肉煮了锅汤,结果自己血流多了,着了寒病倒了,最后说啥也走不动了,为……为……为不拖累我们,她……她跳河溺死了。爹哭,我们哭,没有力气哭了,干嚎了几声都饿得发晕,好在……好在走到了一个大村子,刚好有人在招兵,两枚大洋两个窝窝头一条命,当时我记得我问爹,‘他们既然有钱可以拉壮丁,干嘛不把钱买粮救救咱娘呢?’爹没说,不过我瞧出来,他眼里是有恨,有怒,但更多的是胆小。”

离三安慰道:“大爷,我觉得他是顾虑着您还有您的两个兄弟。”

孙大爷抽了抽泣,仰起头,感慨道:“是啊,那年岁,没有爹,我们仨细伢子是活不成的,不是饿死,就是害死。可那时候,继续跟爹逃难,那我俩兄弟,还有我都没有活路。”

“所以我就跟爹说,爹啊,与其大伙一起死,不如把我这条命卖了好了。我爹说什么都不准我去,我劝他,不行啊,我不去全家人都要死啦。我去的话,两块大洋两个窝窝,你们三个可以挺一阵的,就算死也只就死我一个,何况打仗谁说得准,当时我想,没准仗打下来我还能活着呢,顺便捞个骑马的官当当。呵呵,现在看来,我做的没错,我活着,他们也活着。”

看着老人掰指头算这笔人命帐,离三震惊之余,不再平静的心海不断翻腾,在哀叹民生之多艰,在同情老人之苦难,同时对孙大爷愈发的充满尊敬,一时间淡忘了他云麾勋章的来历。

是啊,他的确曾为国军卖命,他的枪下或许有革命的英魂,可他这么做,也确实是为了糊口。人可以一日无信仰,不可以一日不吃饭,人连肚子都填不了饱,哪有多少愿意讲国家大义,愿意谈崇高信仰,说实在的,当年的打仗,上面人为政权,下面人为肚子。

“您就是这样入的74师?”

离三心生不解道:“可74师是解放的时候精整,原先不是74军吗?”

孙大爷静了一会儿,情绪有所调整,点点头说:“没错,一开始没有74师,至少47年前只有74军,我也没有一开始就进了74军,我进的是南昌新编独十四旅,那是一支杂牌,听说是一个司令的侄子组建的,兵全是像我这样的新兵蛋子,肩上扛的是汉阳造,倒是子弹充足,够把枪管打热乎了。”

“那您又怎么进的74军?”离三听得兴趣正浓。

“这就不得不提一个人喽。”孙大爷变得认真,语气里透着一股令人难以捉摸的尊敬,他缓缓道:“他就是咱的团长,王扬威。”

离三挑眉道:“王扬威!”

孙大爷刻意地回忆,但这片略有模糊,他不确定说:“嗯,是他,他……他……他好像是32年的时候调过来当团长,团长他很爱自己的兵,也很会练兵,还很会打仗。当初在宜……是叫一个‘宜黄’的县城,我们给那会儿叫‘红军’的解放军包围了,是团长主张留下,说出去就是死,守城还能活,我们信团长,就一直坚持了二十多天吧,还别说,红军打不下来就撤了,虽然减员了不少人,但和其它撤退给红军追击的部队一比,简直没法比。似乎凭这个,团长后来升了,升了个旅长,而我们这些团里剩的兵,也并了过去,成了什么补充第一旅。”

“后来嘛——”

孙大爷看了看手里的云麾勋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倾吐而出。

“就是这枚军功章的来历,在谭家桥那个地方,跟红军打了一个遭遇战,后来问了人才知道它是十军团。那时候也是运气好,十七八岁正八经开枪没打死过人,结果躲子弹的时候慌张地藏在一块岩石下,胡乱开了几枪倒把他们的一个连的连长给……给打中了,我杀了人,而且立了功。”

“可你信吗?”孙大爷睁大着两眼,紧紧盯着他,像是在询问他,更像是在拷问自己,“我当时真没有想杀人,也没有想杀他们立功,我就是开个枪放个响,糊弄着过去,打胜了领饷吃饭,打败了赶紧逃命,但我从来没想过我开枪去杀了人。”

离三一言不发,他看着老人表情挣扎地说完这段,猜想他内心是十分内疚的。

眼眸里映着离三的影,老人眼角的皱纹抽动了几下,他哀叹道:“可我还是杀了人,而且杀了人之后,我居然觉得并不坏,因为他们没有杀了我,借这个我不仅多赏了一碗饭,多给了5块大洋,还被旅长的警卫员叫到马前当众夸奖了一番,说替我邀功,还高兴地给我取了一个名字。”

离三回想起老人在朝鲜战争获得的奖状上的名字,惊异道:“‘勇冠’?”

“勇者无敌,功冠三军!”

孙大爷说完便默然,他此时思绪涌动,时隔了几十年的一幕彷如在昨天,渐渐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一匹骏马,马上一位浓眉大眼、虎气十足的将军,严肃的神情在胜利之后松动地开始出现谨慎的笑容。他手持着马鞭,面向自己的亲信问道:“就是他打死了x团长?”

亲信瞥了孙勇冠这个稚气未脱的娃娃一眼,心里明白在前敌指挥所的王扬威肯定看在眼里,他问自己,不过是一场战役结束以后的小剧场,用来放松精神。亲信始终保持着王扬威最喜欢的姿态,立正笔直,敬了个军礼,大声回道:“是,旅长!”

王扬威喔了一声,微微前倾俯下身,瞧了瞧当时满脸脏兮兮的孙勇冠,微笑道:“娃娃,叫什么名啊,多大啦?”

孙勇冠面对着一旅之长,又是在马上居高临下,不免怯场,慌慌张张,头脑空白,也不知怎么想的,学起了刚才亲信的动作,啪的一跺脚立定,举错了手敬了个不像样的礼,听上去还奶声奶气:“报……报告旅长,我……我叫孙二饭,十七了。”

噗嗤,王扬威乐了,稀奇道:“你爹怎么给取了这个名啊?”

注意到一旁的亲信警卫面露笑意,孙勇冠倒一点儿不替自己的名字扭捏,大声道:“报……报告旅长,我爹想让我吃饱饭,他说,上顿要吃饱,下顿也吃饱。”

王扬威拧起眉头,直起腰板,摆摆手说:“不行,不行,你这个名,给农民合适,但你现在是个兵,还是我手下的兵,我绝不允许手底下有成天只想着吃饱饭的兵。嗯,我给你换个名!”

孙勇冠好奇道:“旅长你给我取名字?”

王扬威两腿一踢马肚子,驱马在原地打着一个又一个圈,古有七步八叉,今有他十圈一名,他有了数,勒紧了马缰绳驻足,指着他说:“勇冠三军,嗯,你就叫勇冠好了。”

“勇冠?”孙勇冠当时斗大字不认识,疑惑道。“旅长,哪个‘勇’,哪个‘冠’啊?”

王扬威把马鞭扔向一旁的亲信,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笔还有小本子,在马背上依旧写出两个龙飞凤舞的字。他一边写,一边说:“勇者无敌,功冠三军,娃娃,以后不要当一个想吃饱饭的兵,你将来得给老子打出威风了,对得起取的这名,当一个打胜仗的兵,听明白没有!”

孙勇冠接过他递来的纸条,打开看着上面的字,呢喃道:“勇冠,勇冠……”

亲信忍不住地提醒道:“旅长问你话呢!”

孙勇冠猛地一激灵,他啪地立定,使劲昂了昂胸口,仗着吃饱了饭有劲,底气十足道:“是,旅长,我一定当个打胜仗的兵。”

“警卫员,给他笔还有纸。”

王扬威凝望着激动不已的孙勇冠,板着脸说:“士兵孙勇冠,限你一个礼拜学会写你的名字,否则,军法从事!”

“是,旅长!”

从“二饭”到“勇冠”,他渐渐地发生了质变,从此以后,屡次投入到敢死队,南征北战随着74军大小战役打了无数,身创十几处,不计生死,为的就是对得起这两个字,为的就是对得起王扬威的知遇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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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为谁勇冠(下)

“……三六年,几战下来,我升到了步兵排排长,管着40个大头兵。”

离三惊讶道:“排长?您的战功,当个连长都绰绰有余。”

“呵呵,连长一般是给军校的娃娃军官,或者给团营的狗腿子配的,哪轮得到我这种泥腿子,就算再立几次战功也没用,全让人冒充顶去了,能得的实惠就只有手头多一两枚袁大头。所以总是很少有人愿意卖死命,都有小心思,听到枪声就躲,看到逃兵就追。”

孙大爷十分地健谈,即便过去了几十年,对当年的事情始终记忆犹新。

“不过我不在乎这条命,尤其是三五年鬼子占领了东三省,那时候我一门心思只想干小日本,不想搞窝里斗。这种想法,排里、连里、营里,很多人都有,谁都不愿意枪口对着自己人,尤其是东北来的,一听ccp抗日,有的半夜里偷偷摸摸跑出兵营,‘叛变’了。”

离三问:“大爷,这种情况多吗?”

“多,怎么不多。他常凯申执意要剿共,而王师长呢,一直是服从命令,于是按调令我们开进驻扎在了南郑、西乡,整编补充,准备配合东北军。哪想到枪声没在陕北响,倒在西安先放了,捅出一个‘西安事变’,不过更好,常凯申给软禁了,要和谈,两边总算消停了,休战了。”

离三问:“之后没有再有什么摩擦吗?”

“小冲突有,但常凯申的心已经不在红军上,那时他正找张汉卿跟东北军的麻烦。我记得听副营长、连长私底下聊,说是少帅送常凯申回南京给扣了,东北军现在群龙无首,城里已经闹过好几次火拼,死了不少人。再后来,常凯申一纸调令,把他们分调缩编,削弱肢解,一个我在华野的战友,他之前就是东调的东北军一员,常凯申特意把他们派到前线跟小日本打。”

“这是借刀杀人。”离三说。

“嘿,对,可是——”

孙大爷露出了一个看得很开的表情:“甭管借不借刀,我们当时脑子里就想着杀小日本,特别是七七事变,部队里接到命令,立马登上火车开往沪市参战,我记得在火车上,连里几个排都在唱《大刀进行曲》,没完没了没日没夜地唱,一直唱到下了火车。我们刚下就被命令急行军,到了晚上还没休整,就接到指令去罗店换下打残的11师,于是又马不停蹄地赶到罗店。”

“刚到的时候,应该是九、十点,对面静悄悄的,都猜鬼子们肯定睡着了。我当时是在151旅,全旅的人都嚷嚷马上打,我们旅长也请战,师长准了,还把我们旅作为主力,没想到这一打,结果打出了一个‘歼敌500’的大新闻,常凯申都下了嘉奖令,可把我们兴奋的,连里的人都觉得小鬼子不过如此,都是一个脑袋俩肩膀,谁怕谁啊!”

孙大爷兴奋讲着,突然一顿,发出一声叹息:“不过到底是低估了鬼子的战斗力,其实主要是装备。当时,来夺我们阵地的富得流油,天上不仅有飞机,地上还有铁疙瘩,我们在前线,往往要牺牲七八个人才能用燃油瓶弄毁一辆……最可气的是,他、m的,这帮狗杂种见跟我们正面交手吃了亏,竟然放毒气弹。”

一提“毒气弹”,孙大爷的眼里陡生怒光,他咬牙切齿道:“毒气弹这玩意,当时谁也不认识,也没听有人提过这茬,以为鬼子在布迷魂阵,立马有一个排的战士冲了进去。结果,就听着里面的惨叫声,那声音惨呐,鬼哭狼嚎,听得瘆人,没几秒,都倒了。那个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运气,我因为上一次夺阵地受了伤,给安排到后方,要不然,我也得死在这畜生东西上……”

孙大爷谈兴正浓,他逐渐地向离三吐露自己在抗战中的事,当提到南京保卫战中,在神女峰的阵线目睹二十多个女孩给鬼子压上前排当盾牌,不忍心冲女孩开枪的战士一个个被鬼子打中。

然而,日本鬼子到底是心狠手辣,当着他们的面前用刺刀捅死了她们,说到这里,老人的情绪格外的激动外露,他的愤怒似乎不减当年,脱口大骂,脏话连连,像失去了理智冷静似的愈发强烈地咒骂泯灭人性的小日本,又捶足顿胸,时而为自己束手无策感到自责,时而为死去的无辜感到悲痛。

此刻的他,在离三的眼中,仿佛在演绎当时溃退逃散的士兵心中的一切,耻辱、恐惧、失落、愤怒、痛苦、绝望、无助,在残酷战争血与火磨出来的老人,用真实朴素的语言把离三带入了那场沉重悲痛的战争中。

离三流泪了,但远比孙大爷要少,他已经泪流满面,嘴唇哆嗦得接下来的话都有些含糊不清,双手抱额,不断地一遍又一遍重复南京地狱般的故事,这是他铭记难忘的耻辱与悲伤,同样是民族铭记难忘的耻辱与悲痛。

“从南京退下来,我的排只剩下三个人,本来应该有七八个重伤的,可……可师里不准带他们,要保证速度。排里的弟兄,眼睁睁地看着我,苦苦央求让我冲他们的脑门一人一子弹,我……你说我怎么下不去手啊,他们都是我的兵啊,最年轻的一个也不过是十七岁的娃娃。可我真该开枪,真的,我真该开枪啊!这样他们就不会给狗、日的小日本屠杀了。”

望着离三这张年轻的面孔,激动的孙大爷不自禁地看成了他排里的娃娃兵。骄阳当空,逆着光的离三,在他的眼中是一片黑茫茫的,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不忍痛下杀手,却死在残忍屠杀折磨下的娃娃兵从地狱爬了出来,用离三犀利尖锐的目光无形地质问自己,当初为什么不给他来个痛快?

“兕子,是兕子。”孙大爷瞪大了眼珠,转而捶胸痛哭道,“对不起啊,兕子,是我不好,你孙大爷应该答应你的,我应该开枪给你一个痛快……”

“大爷,您别太激动。”离三上前抓住他的胳膊,一手不断地抚摸他的后背。

“呜呜,我应该开枪,我不该王、八蛋心软了,呜呜,不该让你惨死在狗杂种手里的,呜呜!”

咯噔,孙大爷从马扎上起身,膝盖重重跪在地上,紧紧地抓着离三的衣服,泫然泪下,嘴边流出了口水。这是一个侵略战争中出生入死保家卫国的军人,但在面对无力回天时,在面对人间惨剧时,即便这么长的时间也久久无法释怀,他忍耐于内心的煎熬内疚,在这一刻终于爆发而出。

“我本可以带一个小孩走,不,是两个,那条小船能接好几个孩子走啊,为什么我没有带啊!”

离三握住孙大爷的手,望着他涕泗横流的脸,听他嚎啕痛哭,心如刀割,抿着嘴没有说话。

孙大爷嗓子都哭哑了,沙哑地哭道:“……我是罪人呐,我是罪人呐,为什么赶不走狗、日的小日本,为什么保不下南京的父老乡亲!”

于无声中,离三的眼泪落了下来,他沉重地摇摇头,宽慰道:“大爷,您不是罪人。”

孙大爷抽抽泣泣,他在被离三扶起的时候,迷茫地抬起头,无助地看着他,呢喃道:“我不是罪人吗?”

离三说道:“您不是杀了鬼子给他们报仇吗?”

“对,对,我杀了鬼子,我杀了很多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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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罪人,还是英雄?

烈日西移,影子像一根时针,转动着方位。

在离三有意的引导下,孙大爷的情绪渐渐地平缓,他在讲述自己在接下来抗战中的表现时,越来越开朗,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自己打仗,讲在鄂北打武汉会战,讲自己在湘南打长沙会战,尤其是对一场小战役的描述——

“后……后来,部队增员扩充,我还有排里的兄弟划到了153旅305团,跟着张旅长一块打鬼子……在张古山,张旅长要组了一支敢死队,我想都不想就报名了。他带着我们绕过深山老林,直插小日本的腚眼。”

“这一战,打得小鬼子措手不及,制高点一下子落到我们手里。可小鬼子哪那么轻易让给你,于是飞机大炮狂轰乱炸,从山下上来一波接一波冲锋。我们一看小日本这么不要命,就更不愿意把阵地让给他们,失了以后我们就重新去抢,抢到了我们就死命守,打了五天五夜——”

孙大爷颤颤抖抖地说:“遍地都是尸体,敢死队500多号人没多少活着的了,都牺牲了,有的甚至给飞机炸得尸体没有完整的,只见着手啊,腿啊。我呢,让担架拿出来的时候才发现,胳膊、腿给打中了几发‘蚊子叮’,往外淌血。好在师部念在敢死队有功,特意在伤兵营安排了大夫给我们治疗。”

离三感慨道:“听您这么说,74军真了不起啊。”

“那是,哪里有鬼子,哪里就有74军,74军就是一支打小日本的铁军。小日本听到74军的名头,都得抖三抖。”

两腮的热泪在高温中蒸发,阑干的痕迹残留在老人的脸上。不过他的情绪不再消极,反而兴奋、激扬,昂起骄傲的下巴自豪地讲。

“不管是长沙、上高还是常德,部队里都传着一句话‘跟着王扬威,就有鬼子打。’大小战打下来,死在我手里的差不多一百多个,够本啦,哪天即便死在战场上也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弟兄们啦。可真奇怪啊,想死的人死不了,不想死的人偏偏死了。八年下来,营长、连长换了一茬,愣是我这一个排长活的好好的,直到小日本投降,照样管着40个大头兵,不过,都是生面孔。”

往事如烟,再谈也无甚避讳。孙大爷继续说着抗战的故事,离三听的同时不断的插入一些问题,两人谈得起劲。

“……整编以后,虽然是一个师编制,但人足足有3万,都是抗战下来其他各部队的精锐,装备配的全是洋码子的美械,既轻巧,火力又猛,穿的是黄皮,戴的是硬钢盔,跟其它的部队一比,我们简直是地主老财,所以打心眼里我们看不起任何部队。而其它的部队呢,也对我们不服气,这也是74师一开始在孟良崮给包饺子了没有援军的原因之一,心气太傲,跟人不和。”

离三好奇道:“不是说74师在孟良崮遭全歼吗?”

孙大爷不遮不掩,直言说:“没有,没有全歼,这种说法应该是为了打击士气,因为之前整编74师在山东打了好几个胜仗,不是常凯申都说了,十个74师能平定天下嘛,而华野花几天的工夫把你得意的74师彻底消灭了,就像老虎拔了牙,耀武扬威不起来啦。不过实际啊,有不少伤兵是给华野俘虏了,我就是在垛庄让6纵俘虏的。”

离三喃喃道:“好像就丢了垛庄,74师才退无可退,不得不困守孟良崮?”

“那时候压根谁都没想过会退,唉,主要是太骄傲了,一开始派出去跟华野交手取得了不小的胜利,以为解放军就是泥捏的,只配在杂牌军耍耍威风,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也根本不把那群给解放军打惨的友军放在眼里,完全是当成一把尖刀,一股脑地扎进了孟良崮。”

“部署在垛庄,张师长拢共才安排了一个团,其中还有一些管后勤的新兵,还有些伤员。”

孙大爷回顾说:“可到了地方才发现,孟良崮这地方山险路窄,汽车、重炮都带不上去,村里的老百姓全都把骡子拉走躲进山里,既问不了路,也套不到情报。这样,非但我们不能利用大炮火力作掩护进攻,而且像瞎子一样在孟良崮迷了路,找不到水源。”

“嗨,一开始,我们没觉着,时间久了肯定是非常不利,何况华野有老百姓当耳目,我们团刚奉命驻扎垛庄看管物资装备,他们马上就能知道垛庄守备空虚,夜里就派了6纵搞突袭,打了个措手不及。”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离三凝视着他,等待他往下说。

“人心向背啊,其实我们刚到垛庄就感觉到了,逃走的老百姓不仅在路边埋了地雷,而且把水井的绳子割断了,叫我们交上火打得激烈的时候,没法用水给发红的枪管降温,结果成了烧火棍没法用。再有华野的人受伤,立刻会有民兵组成的救援队冒死把伤员抬下来,当然,他们的的确确当得起老百姓这么干。”

离三投来询问的目光。

孙大爷的心情变得沉甸甸,语气略显内疚道:“我们的团长眼见阵地失守,援军又迟迟不到,敌众我寡,人数悬殊的太大,那么多解放军嗷嗷地扑过来,顾东顾不了西,顾头顾不了腚,我们的两翼很快遭到了重创。于是就下命令,让我们专门打民兵跟老百姓,逼解放军回撤,保护老百姓,拖延时间。”

“艹!这他、m的是什么命令,哪有打仗乱杀老百姓的,这跟小日本有什么区别,我当时下不去手,我也不让我排里的弟兄动手,可拦不住其他排的人,他们拿机枪挺突突地扫射老百姓,结果你知道解放军干了啥吗?”

“什么?”

“他们用身体给老百姓挡子弹,机枪一排一排地扫,他们一个一个地倒,但是他们本来不用送命的,可他们宁愿自己死了,也要救老百姓。看到这幕,我当时是羞愤的,我们用这种方法逼退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坚守阵地,可我宁愿选择战死,也绝做不出这事。”

离三犹豫了一下,刚要张口,孙勇冠忽然间身体后仰,头朝上叹出一口气:“可为了胜利,哪里有什么不能干的!”

离三一怔,看向老人,只见他眼角流下两行清泪。

孙勇冠沉默了,就算赢得了胜利,也赢不得民心。民心向往和平,抗战胜利了,他本来想退伍回乡,寻找他爹跟兄弟,或者回去务农,他已经厌倦了战争,更厌倦了中国人打中国人,可是内战注定不休,国家注定只能由一个党一个主义统治,而人民更希望给一个为了他们的政府卖命。

在战俘营,一直为国家勇冠三军的他动摇了,他到底该为谁而打仗呢?是为了饥饿以后的温饱,是为了毙敌之后的名利,间或是为了侵略之时的民族?

坐在地上接受思想教育时,他在开小差,在自己的脑子里展开一场辩论,到底是回家务农,还是“投降叛变”。

孙大爷想了很久,他想起了自己也是穷苦出身,想起了他从没有作为穷苦老百姓的一员为自己打过仗,他这辈子,除了抗日打的明白,其它都是糊涂战。既然如此,那便随民心打仗吧,民心朝向哪,他就打向哪。

于是乎,他把枪口转向了昔日的战友和部队,又像第一次枪杀了红十军团下的一个连长和政委那样,战战兢兢地开了第一枪,杀了第一个人国军,延续了他“勇冠”的使命。

“被俘虏了,长官问我愿意跟他们解放全国,还是想回家种田,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一些,我愿意战斗,便入了9纵21师73团。呵呵,当时,华野几个纵队可是争着抢着要74师的兵。”

离三举起大拇指夸赞道:“说明您这种兵是宝贝。”

“是啊,我们不但敢打能打,而且素质经验也高出一截。比妨说我给我营长指连排里的毛病,一瞧能瞧出一个毛病,说他们进攻的信号太简单——排长指挥进攻,前进时高举帽子,后退时放下帽子,这种方式太简单,不能适应战场上迅速变化的情况。后来处了一段时间,营长看我挺能耐,提了个班长,又管着不少大头兵。可好巧不巧,跟部队出去打的第一战,打泉城的时候,恰恰是我们团俘虏了给我取名字的王扬威军长,他当时好大的官啊,一个上将,为此荣获了‘泉城第一团’的美誉,呵呵,想不到昔日的上司成了我的军功章。”

孙大爷至今仍感觉是上天捉弄他,不知道该不该笑。

“第二战,到碾庄打黄军团……47年,我是从金陵出发往北打,49年,我是往金陵进发向南打,你觉不觉得这是一种因果循环呐?”

离三凝视着老人,心里不觉想起一首诗的上阙——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

“对了,李三,你读过不少的书,我能问你一件事吗?”孙大爷面容严肃,直勾勾地看向离三,两只浑浊的眼睛放着光。

“您说?”离三奇怪地与他对视。

“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地狱?”

离三一怔,他想不明白孙大爷为什么突然问他这个,但看见他眼眶里充满的焦急不安,离三不得不认认真真地思考,他抬眼悄悄地观察老人的脸色,他到底是希望自己答“有”,还是“没有”,这是他少有顾忌着别人的想法。

一时的安静中,他隐隐地闻到了从屋子里飘出来的一阵佛香味。他皱了皱眉毛,支支吾吾说:“可能有吧。”

孙大爷紧张地看着他,神经兮兮地问:“那你觉得我会不会下地狱?”

离三语塞,一言难发。

孙大爷看他不说话,自言自语道:“我杀过日本鬼子,杀过美国鬼子,也……也杀过老百姓,你觉得,我死后是会进地狱,还是会上西天?”

手上沾着同胞无辜的鲜血越来越多,人或许在战争年代对此麻木,可等老了,再回首,却难以忘怀,感慨中是无愧多,还是内疚多?

像孙大爷,肯定内疚难受过多些。

离三望向孙大爷哆嗦的两只手,看向左边的几枚国军勋章,看向右边的几枚抗美援朝纪念章,炽热的阳光尽管再猛烈,貌似消散不去孙大爷脸上的阴霾郁闷,他彷如陷入了魔障。

离三于心不忍,沉吟了一会儿,劝道:“大爷,有没有地狱,我说不清。但我外公,他和您一样,杀过鬼子,也杀过无辜,他总是会念叨一句话。”

“什么话?”

“杀尽恶人千千万,盖世魔头慈悲佛。。”

“可我杀过好人呐。”

“杀过好人,难道就一定是恶人吗?”

“杀了好人,难道不是罪人吗?”孙大爷眼光闪烁。

“战争里没有罪与恶,不管怎样,您都是一个英雄。”离三拍了拍他的手背,“无论您再自责,再有错误,那您也是一个有瑕疵的英雄,但始终是一个英雄。”

“我是英雄?”

离三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是英雄,就不会下地狱吗?”

“这我说不清,我只能说清一件事,那就是英雄,一定能活在人心里。”

朗朗乾坤,光天化日,阳光照耀得孙大爷落魄的眼睛闪出一丝泪光,他喉咙蠕动了几下,从牙缝里久久地才挤了一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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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人才强国,更应爱国

“……9纵后来改名成二十七军,我归属81师242团,当侦察班班长。打完南京以后,按命令随部队进发宁沪杭,解放沪市,上面有特殊指示,要求不允许使用重武器,不允许破坏城市,而且严申‘三项纪律八大注意’,不允许私闯民房,不允许侵扰居民……”

“等打进了沪市,部队按部署驻扎在南京路。那天夜里,我印象特别深刻,整条街,明晃晃的都是灯,这个位置,有非常洋气又非常富贵的楼宅,那个位置,有一家高得不得了的饭店,这种场面,我是半辈子都没见过,走一路,把我看得眼都花了,难怪团长、政委说它是资本家的阵地。”

孙大爷在离三百般的安慰下,重新振作起精神,继续娓娓相告,叙述他不为人知的几段往事。

“……当时是两三点了,政委说全体在马路上睡觉,我立马抱着枪,脑袋一着地砖,躺下就睡着了,嘿,不瞒你说,那是我这辈子睡的最踏实的一天,因为我知道,沪市解放啦,要和平啦,大家伙,老百姓都能过安生的日子,跟着ccp建立新中国,可他娘的,美国鬼子又不消停,于是50年,本来我该是退伍了,没想到退伍延迟了,派到朝鲜一个叫‘平津’的地方跟他们硬碰硬地干了一仗……”

听着孙大爷的戎马生涯,离三既感觉新鲜,又觉得恍惚,他想不明白,到底面前的老人经历了什么,使他在本该退休养老的年纪,却依然干着保安,而且像一个拾荒老人捡拾垃圾。

“大爷,您是几几年退的伍?”

孙大爷记不清时间了,模模糊糊道:“五七年,刚从前线回来2年后吧。当时我年纪不小啦,响应政策主动要求的。”

“复员的时候没有给您安排工作吗?”

孙大爷听出来离三似乎在为自己的境遇抱不平,他摇头说:“孩子,不要瞎想,党和政府对我很好,退伍后给我安排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工作,再说,就算是亏待了我什么,我也不会有怨言,兵嘛,必须服从组织安排,哪能因为流了血立了功就跟组织讨价还价。”

说着,他的语气微微激昂道:“何况,我也不在乎,命都心甘情愿交给国家了,谁还会在乎这些?不在乎。在乎的话谁还愿意冲锋陷阵,谁对得起死去的战友!”

离三瞥了一眼小黑屋,难受道:“可是您现在……”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孙大爷目光坚定地看着他:“对啦,之前一直没有问你,李三,你现在是大几的学生啊?”

离三一怔,默然地低下头纠结,他不知道该不该把实情说出来,说了怕节外生枝,即便他相信会隐瞒,可他毕竟与花红衣有约在先,不能添无端的麻烦,可是不说,他心里内疚,孙大爷这么坦诚,自己却藏头露尾,遮遮掩掩。

他反复地琢磨了下,违心地说道:“大二了。”

“大二,也就是说还有两年才毕业。”孙大爷眨了眨眼睛,“那你这样兼职打工,一个月能挣多少?”

离三一时语塞,他哪里知道大学生干什么兼职,兼职能赚多少,只好照工地的标准说:“六百吧。”

“六百?”

在一个半小时传单赚10块的当时,就算从早到晚收一堆破烂,一天也挣不下多少,而明珠大学不包括学杂费、生活费,一年的学费就要七千,还不包括课本费等等。

孙大爷望着离三,和善的目光里带了几丝的怜悯和欣赏。

“很辛苦吧,孩子?”

“不苦,吃着苦长大的,习惯了。”离三微笑着。

“好,好,艰苦奋斗。”孙大爷不无赞赏道,“孩子啊,记住喽,不要因为一时的困难就放弃了,尤其是像你这么勤奋刻苦的孩子,千万千万不要因为一时困难就想着辍学,要记得你现在可是你们家翻身的希望。”

家?

离三苦笑着接话说:“您放心,我不会放弃的。”

“你毕业以后有什么打算?”孙大爷问的越来越偏,“是考公务员,是找工作啊,还是读研究生啊?”

离三看了眼老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没有表现出不耐烦不配合,而且对这个问题,他自认为可以说实话。

“考研吧。”

这个选择,是在书店的时候就确立的。当时,和徐汗青签的合同里白纸黑字明明白白,他信守承诺,所以到现在,一直还做着徐汗青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各种超纲偏门又高深多元的题目,涉及的范围,从企业社会责任、资产管理、道德职业标准到财务报表分析、固定收益证券分析等等。

有时候,除了出些属于金融机构研究部的分析师的模拟考题,要么对宏观政策、产业走向分析预测,要么对各个行业领域及个股的分析预测。也因为这种突破性、高难度的测试,不得不逼迫着离三到图书馆闭关修炼。

“研究生啊?”孙大爷略感意外。

离三诚恳道:“想做的太多,懂的却太少,所以想再充实一下。”

“这样也好,学问到火候啦,见识也多啦,能做的就更多更大。”孙大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何况有津贴政策,又有奖学金,像你这么勤奋的学生,肯定能拿到手,不错,不错。”

离三试探道:“大爷,您对研究生有了解?”

“不晓得,只是觉得研究生,肯定比大学生有文化,有学问。他们一个个更是人才,像‘两弹一星’不就是一帮非常有学问的人才搞出来的嘛,将来你有了学问,也一定能为咱们国家干出一番大事。”

孙大爷话锋一转,问道:“李三,你想读什么学问?”

“金融学,大爷。”

“金融学?”孙大爷对此一窍不通,但他依旧兴致勃勃地问:“学好了,能帮国家吗?”

“用好的话,能。”

“好啊,金融学人才,国家进步也要你这种人才。”

孙大爷满意地颔首,说完轻轻地拍了拍离三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叮嘱说:“要好好学,努力学知道吗,将来学好了,用这些知识报效国家,让国家变强,这样别人就不敢欺负我们了。”

国家?

凭什么!

凭什么我要报效它,他赐予了我什么?当他读书,一个穷人家的孩子读书,可教育要去了他一年田地收成里的大半,要去了李婶献血的钱和命,当他看病,一个人世间的血亲看病,可治病要去了他全部的积蓄,要去了他寒窗苦读考来的录取通知书,也要去了他的泪水与将来。

凭什么!除了苦难,除了贫穷,非但没有恩赐,反而向我伸手索要更多。

离三抿了抿嘴唇,强忍着把气咽了下去,故作沉思。

“怎么了,孩子,大爷有哪里说错吗?”

离三露出极为勉强的笑容,答道:“没,大爷,只是我觉得,这种事,离我很遥远,现在我连生活都过不好,哪里有时间爱国。”

孙大爷霍地站起来,眼睛圆瞪,目光亮堂堂地盯着离三,“怎么能这么说呢,生活差不差,跟爱国有啥关系!”

离三呼出一口气,控制住情绪,他缓缓地说:“大爷,我只是觉得自己连自己都顾不上,哪里顾得上国家。”

孙大爷紧紧地抓住离三的胳膊,手攥紧了他的袖子:“国家不需要你来顾,国家只需要你来爱。发自内心地爱,等你有能力,自然你就会想为国家做点什么。”

离三咧嘴笑了笑,回避道:“大爷,您太高看我了,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学生。”

“能力大不大,跟爱不爱国没关系。你爱国,你存在的每一天就都在为国家而活。”

孙大爷神情严肃凝重,从离三的身上、话里他没有感觉到一丝半点的使命感,心里一沉,于是开导说:“是,现在的报纸上、电视上、广播上啊,大爷看了,知道有的人总喜欢抱怨,抱怨这,抱怨那,可他们怎么不想想旧社会是什么样,不想想常凯申下的社会是什么样。就像你,在我那个时候,根本没有机会读书,能不当一个乞儿就不错了。”

“记住喽,没有ccp,就没有新中国。没有新中国,哪来我们的好日子。是党给我们这么好的日子,虽然我们过得不那么有钱,很穷,可再穷也起码吃得起三顿饭,有一个窝能够睡觉,难道这不是进步吗?”

离三为之一怔。

孙大爷依然喋喋不休,劝说道:“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跟学校里、系里班上的其他学生一比,生活难,压力大,遭遇苦,别人踏出一步,你往往要迈出十步,觉得不公平不痛快。可孩子,这怨不得谁,怨不了老天,怨不了国家,更怨不得你爹妈,只是还没有进步到那种程度,只是还没有进步到全面小康。”

“等什么时候富起来啦,什么时候小康啦,按党说的,吃好,喝好,住好,有教育能读书,有医院能治病,有保障能养老,那个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像你一样的孩子家庭,日子都会慢慢好起来的,就像我当年解放沪市一样,有着盼头,有着希望。但最最关键的是,要心里装下爱国,装着它,去参与建设,去学习强国,才能进步,才能跟国家一块进步,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孙大爷眼含热泪,他用颤抖着的手轻轻地拍了拍离三的手背,郑重地说:

“大爷看好你,你将来肯定是一个人才。人才,就是比普通人有才,也就应该比他们有担当,有责任,更要好好为国家做贡献,像我那个时候当兵,为国家勇冠卖性命,而现在你呢,不单单为自己读书,也要记住自己在为国家读书。”

听了许久,离三一声不吭,他抬头望了一眼瑰丽橘黄的彩霞,面无表情道:“大爷,太阳落下了,我该回去了。”

“走啦,再坐会儿吧?”

孙勇冠颤颤巍巍地从马扎上起来,一向精神饱满的他,在耗了心神对说了一通以后,蕴藏在他神色中的矍铄消散一空,瘦削的身体,沧桑的面庞,后背微微凸起的驼峰,让人刹那间方才想起,大爷已经是一位89岁高龄的老人。

“大爷,您没事吧?”离三搀着他的胳膊,小心地托他站起来。手上,能明显地感觉到老人在哆嗦。

“没事,就是有点累。这人老了,不中用啦。”孙大爷摇了摇头,说话微弱。

离三柔声道:“您哪不中用,是下午太阳太毒了,足足照了四个小时,连我刚起来都有点发晕,何况是您。”

“是吗?”

“大爷,你还是先坐会儿。”离三搀扶着老人坐下,趁机背过手,把整包的烙饼偷偷放在小木柜上。

孙大爷扯出一个笑容,略微勉强,一块心病藏在其间——直到刚才,离三始终没有流露出他对国家的看法,但这足以看出他的态度——冷漠。

老人略显无奈,那个物资短缺又激情澎湃的时代,终究成了历史的一笔。随着门户大开,琳琅满目的商品、逐渐上涨的物价、日益焦虑的压力,疲于奔命的人,可拿信仰裹不了腹,理论主义搁在一边,道义法律抛在一旁,以前战争年代讲有国才有家,到了现在倒有家才有国。

这算自私吗,这算利己吗?

老人没有怪罪他,毕竟连一些入了党、有公职的人思想上都不定爱党爱国,何况一个念着书不谙世事的娃娃。再说了,他自己不也是抗战之后才搞清楚的!

孙大爷想了想,他打算另找时间和他谈谈,因为他打心底认定了离三将来会是一个人才,是报纸上登的、电视上报的“科教兴国”、“人才强国”里要的人才。国家进步要人才,他也希望人才能爱自己的国家,而不是爱国家的政策。

孙大爷谆谆叮嘱道:“孩子,好好读书,不要总想着学费的事,多把时间放在学习上,别因为挣钱给耽搁了。”

离三当老人在劝勉他,点头说:“大爷,我会的。”

孙大爷拉着离三的胳膊,满是老茧粗糙的手轻拍他的手背,连连道:“你会有出息的,我看好你,我看好你,孩子。”

离三觉得奇怪,但压在心里,毫无厌烦地继续点头。

等送走了离三,孤零地伫立在小黑屋前招手的孙大爷回过身,晃晃悠悠,步履蹒跚地走了回去,俯下身刚要拾起地上的小木柜,立马发现了显眼的毛巾,他摇着头笑呵呵。

“他是个好孩子。”

孙大爷露出喜悦之色,他慢慢地坐在马扎上,眉毛眼睛一松一动,一动不动地养了一会儿精神,立刻睁开了眼睛,目光坚定,像是在休息间在心里做出了一个什么不动摇的决定。

他默默地拉开木柜子的第三个抽屉,里面躺着一本破破旧旧的农行存折。存折里夹着厚厚一叠的存根,他取了出来,先是看了看这俩个月前后几次往银行里存在的帐,每一张存根都写着三百元整,接着他又翻了翻存折,瞅了瞅余下的数额。

孙大爷失望地低下了头,两眼无神,难过道:“不够,不够啊,怎么办?”

连说了好几遍,他突然抬起头回望小黑屋,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能帮助他。然而,他立刻打消了念头,合上存折咬咬牙说:“我自己再试一试,以后把每个月的任务定在两千。”

这个时候,老人保安的工资只有500,他要靠捡垃圾挣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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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第五章封禁的说明

各位新老的读者,望周知,有关第五章,可谓是百般磨难,对于起点的审核标准,南柯至今无法彻底通透理解。先是允许发表,且持续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而今又突然的封禁,原因一则是审核的标准再次的严格,二则是之前的审核不够细致,不管什么原因,这一章目前无法显示。

由此,老读者如若回顾全书,到第五章时可以到盗版一阅,新读者亦然。说实在,这一次封禁,也算是明白了盗版的一点小利端,那便是封禁不止,盗版不止,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第118章 泥坑里修圣人(上)

这方唱罢,那方登台。

谣言刚刚平息,没安静几天,隔壁苟威的工地又掀起风波。

传的最凶最多的,就属搅得整个工地停工半个月的那起安全事故。事是从新入伙的两个年青嘴里传的,他们操着赣西的口音说的有鼻子有眼,还有几分道理——

在工地里扒食谁会诚心闹出事故,那不是砸弟兄们的饭碗,找打嘛!何况这悬吊平台,工地里又不是一次两次检修了,是五次六次,而且临视察前,突击再检查修理了一遍,平台的钢丝、零部件都十成新呢,怎么能说出事就出事。

太邪乎了!

工地上上下下,在歇工的这些天,是摸着脑袋想破头,都想不明白,这会儿一听,没准真像他们说的,不是天灾,是人祸,是跟工地有深仇大恨的暗地里使绊子。

可关键往日无仇近日无冤的,谁能跟这个工地有仇呢?

议论纷纷中,小道消息渐渐地传到负责二期地基的当家,苟威的耳朵里。

他翘了翘耳朵,这位九十年代在东北以讨债公司起家的饿狼,奔波了十几个年头,历经了十来回大大小小的扫清行动,能够躲过枪口留下一条命,还远走他乡,投奔化缘,凭的就是他耳目灵敏,总是从消息里察觉到一般人感觉不到的东西。

可以说,这是一种直觉,而直觉现在告诉苟威,其中似乎有那么点蹊跷阴谋的味道。

“小凤雏,你觉得消息准不准?”

苟威请教的狗头军师,看样子跟《三国演义》里描述的庞统有几分相似,总结于一点便是丑,加之心术不正,更显得贼眉鼠眼,眼光扑闪,里面藏着小聪明。

小凤雏揪了揪自己的山羊须,侧着脸说:“把头,我觉着八成是真的。”

“那你丫觉得这鸟事谁干的出来?”苟威眯着眼。

“把头心里不会是有答案了吗?”小凤雏故作神秘,装的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没错,老子就纳了闷,这里里外外整了遍,好端端怎么就闹出这事,一定是有人搞怪,而且没准就是隔壁那姓张的瘪犊子,这王八蛋最有嫌疑。“

小凤雏两指夹着烟,嘬了一口:“把头,我也觉得是他。你想,我们才来沪市几天,人生地不熟,哪里有机会能跟人结仇,何况闯黄浦江的时候,你不提前跟军爷打了招呼,想是地头上应该没什么事,除非……“

“除非什么?”苟威追问说。

“除非咱们干了害别人利益的事。”小凤雏眼珠子骨碌转了两圈,“可我寻思来寻思去,咱除了这回借军爷的名头愣从隔壁姓张的小子里抢下块地基的瘦肉,似乎没犯着别人。而且,我听说,这姓张的,以前跑码头做生意很不讲究啊,想出这样的损招对付咱们,一点儿不奇怪。”

“奶奶的,你这么一说,对,一定是他干的。妈拉个巴子,老子说那吊篮怎么会早不早、晚不晚就整出这事,这个损塞!”

“也不一定,这事蹊跷,很难查出是不是他干的。不过把头,我倒觉得消息是真是假并不重要,关键是咱们能不能借着它捞到什么好处,弥补下整顿时的损失?”

苟威在东北那嘎达的时候,言行举止上,经常被江湖上的混子流氓叫作“虎、逼”,意思大概是他这人做事鲁莽不带脑子,考虑事情不计后果,通俗地说是有勇无谋。就这么一个人,凭四肢发达聚集起一个小团伙,渐渐发扬壮大,倚仗的便是小凤雏的鼠脑。

“捞好处,捞啥好处?“苟威迷糊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

“瞧你说的把头,咋能不想法子捞呢。想想咱们工地,因为这事故,给勒令停工了半个月,既罚款,又打点,还在人裕泰刘总的面前丢了分,接下来,就算竣工的时候验收评价再高,跟隔壁姓张的争二期的主体怕是没有指望,等那个时候,恐怕军爷不念着乡里乡亲出面再帮咱们一回,把头,咱们这些人可就得喝西北风了。”

小凤雏把烟屁股往烟灰缸一丢,斩钉截铁道:“所以,咱必须从里面捞着好处,哪怕是口汤都成。”

“嗯嗯嗯,小凤雏你讲得很有道理啊。那你说,咱们咋靠它捞到好处,说明白点,别打虚的。”苟威欠着身,两条胳膊搭在椅把手上,作聆听状。

小凤雏笑了一下,那笑里带了几分猥琐。“把头,咱们就把这事说死了是真的,是姓张的做生意不地道,使阴招阴了咱们一手,害得东北的弟兄这趟过江扎不了根。你把这事,就一五一十地告诉军爷,麻烦让他来主持公道评评理。“

“这不好吧?”

苟威搓了搓手,犹豫着。“军爷已经挺照顾老乡啦,又是撑场面又是给活计,这回是自个不留神让人使绊子摔了,再找军爷,咱们不成了被打的孩子哭爹喊娘嘛,不行,不行,老子丢不起这人,也不能让军爷看扁了。”

“错啦,把头,就因为这次是有外来的人使绊子,才更应该找军爷。你想啊,咱们来的时候,军爷可是给地头上大小有头有脸的都打过招呼了,这会儿这姓张的温瓯人,非但不卖军爷个面子跟咱们和和气气,而且变着法耍花样,排挤咱们,这不是欺负东北人,不是打军爷的脸嘛,这事军爷听了能不管?“

“对,对。”苟威兴奋地一拍掌,“哈哈,小凤雏,你果然是老子的狗头军师,接着说。”

“把头,咱们这样,倚仗着军爷北洋集团的威风,也不要太狮子大开口,就逼姓张的给咱们一点好头,补偿这次事故带来的损失。“小凤雏伸出小拇指比划了几下,便附耳到苟威悄悄地说。”咱们可以是这样……“

苟威越听,眼睛里的光越明,脸上的笑得跟荷花绽放似的灿烂。他高兴地一拍椅把手,顿时站起来,大喝了一句:“好,就按你说的办。咱就叫姓张的小样乖乖割点肉孝敬孝敬。”

小凤雏提醒道:“不过把头,在请军爷之前,咱们得先把这事再编排编排,让它跟真的一样。”

“得咋整?”

“这消息不是工地里传开的吗,那把放消息的揪出来,问明白,不明白也没关系,咱们在帮他包装包装。”

”包装?“苟威是不打破砂锅,他是想不透用意。“啥包装?“

小凤雏心里叹了口气,为苟威的智商感到无奈,只能把话说得更明白。“就是假的编成真的。”

“对,对,咱要把假的变成真的,小凤雏,有你狗日的。嘿嘿,这次咱就吃定这张的了!”

苟威点点头,大步流星走到门口,向守在ktv包厢门口的俩小弟吩咐:“哎,你们打电话知会大头,让他赶紧在工地上找找是谁吵嚷嚷这消息的,找到马上送我这来,老子急着用。”

左侧的一个跟班回答道:“大哥,这事,大头哥那边来过电话,说放这消息的俩崽子主动要见您。刚刚还来电话,问见不见?”

“呦呵,睡觉都有人送枕头!”

苟威狞笑着吹了吹口哨。

“你马上打电话,叫大头给老子把人带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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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泥坑里修圣人(下)

当梁二柱子、吴能毛遂自荐,面朝着苟威、小凤雏开设的公堂,连惊堂木都不必拍,他们不打自招,把自己知道的不知道的,宛如金块里藏铜掺杂在一块,亦真亦假地全抖落了一番,如数家珍。

苟威当场一拍桌子,高兴连喊三个“好”,直把梁二柱子、吴能看糊涂了,咋地,下黑手把你工地闹出这么大动静,怎么还说起好呢?

小凤雏装模作样,又习惯性地捋了捋自己的山羊须,得意地想,这瞎话编的好,有这人证,张小崽子想不出血都难!

就在人算计张弛的时候,隔着两三个区,此时张弛正在闵行的一家富丽堂皇的酒店里,一个小时前陈国立赴他的约,到包间里一起喝酒吃饭。

餐桌转盘上的凉菜、热菜,到了这会儿,还剩了不少,倒是52度的五粮液的瓶子,空了两瓶。

“来,张总,我老陈再敬你一杯。”

喝完两瓶,两人又一个各一瓶畅饮,你碰一杯,我喝一杯,喝的是面红耳赤,鼓起的肚嚢里装的一多半全是白酒。

“吱!”

陈国立再干了一盅,军人出身的他,自退伍从军营里出来,在社会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可以说酒量,是军队十多年来培养的唯一对他目前而言最有价值的能力。想当年,他的第一份承接砌墙的业务,靠的便是一口气灌下整瓶的洋河大曲。

现在岁数大了,酒量退步了,才一瓶半的白酒,陈国立自觉神智开始恍惚,趋于半昏半醒,眼前的视线开始渐渐模糊。

但即便如此,陈国立依旧坚持陪好喝好,端起酒盅举向张弛,含含糊糊道:“来,张总,我们再碰一个。”

跟陈国立喝得差不多的张弛受不了火辣辣的喉咙,他摆摆手:“慢着,慢着,老陈老陈,酒先别急着喝,我有一件事要问问你。”

陈国立打了个酒嗝,醉眼朦胧地说:“什么事,张总?”

张弛翻了翻醉眼,侧过头看了看旁边伺候的跟班,边做了个喝酒的手势,边说:“老陈,你在建筑行当里干了不少年,嗝,也是一个行家,你说说看,这回材料商供的货怎么样?”

陈国立又打了个酒嗝,他伸出手指头摇了摇:“呵呵,张总,这事,你不问我还好,你问起我我倒要跟你说。”

“说什么?”张弛接过水,放在桌上。

“呵呵,张总,你这回八成是给材料商算计了,这货不行,钢筋水泥质量肯定不达标。虽然拿出来盖房子啊,验收松的话倒可以蒙混过关,可万一接下来都按他这料子出货,那这楼,我老陈敢打包票,撑个七八个年头兴许可能出事。”

“噢?”张弛登时酒醒了一半,眨眨眼问:“就真的有那么差?”

“嘿,我老陈还能跟您打哈哈。那钢筋,一送过来我就看出来了,准是那帮王八、羔子想黑你的钱,拿的都是啥破玩意儿,全是从旧楼房旧车间来不要的,要么是别的工地回收的废旧钢筋除个锈,他、妈的,符合标准的只有不到三分之一。”

陈国立喝酒喝的太足,俗话酒壮怂人胆,他说话变得直接,浑然没了平时的察言观色,因而没注意张弛刹那间的神色变化。他自顾自地,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接着说:“再说水泥吧,别看是从正规牌子的包装袋里倒出来的,懂行的人明眼一瞧就知道准是小作坊做的劣质水泥。还好这回的量不是很多,而且坏的好的没掺一块,我就让人把那些掺假的全部搁小仓库里头,不用。”

“那批水泥,你把它搁仓库里了?”张弛眉毛一抖,嘴角一抽。

“是啊,张总,不搁仓库,你咋退还啊!”

陈国立感觉胸口炽热,像有个热水袋贴着,他皱着眉头使劲地挠了几下。

“这么劣质的水泥,亏他们好意思送来。哎,张总,这老陈可要说说你,这群王八蛋,你还宁愿赊着人工费也要先付他们材料费,你看他、妈的他是怎么糊弄你的。这要我们真不分青红皂白就用了,不说一定,起码三四成会出事,到时候就不光是我,就连张总您肯定也搭进去了。”

说完,陈国立还嫌不过瘾,又吹起耳旁风:“妈的,那帮黑心商不讲究。张总,你一定要找他们退货。”

听他的话,张弛感觉脸给扇了巴掌,隐隐作疼。他面若寒霜,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抽,连连呼吸了几下,怒气才渐渐地压了下去,转瞬间,他扯起嘴角,保持着一副笑容。

“老陈,如果我一定要你用那批钢筋水泥呢?”

陈国立刚夹一口菜,没等放进嘴里,听到这话为之一愣,“张总,你刚那话什么,我喝得有点醉没听明白,你说你要用这批货?”

“老陈,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张弛不答又问。

“知道,把你引荐给我的人都说了,说你是整个宝山区建筑行业里的这个”。陈国立说“这个”的时候,高高竖起大拇指。

“诶,这‘第一’的名头只是听起来风光,谁又知道当这第一,背地里得遭多大的罪啊。”

张弛感慨中小饮了半杯,砸吧砸吧嘴说:“老陈,知道这两年我们建筑里什么事最大嘛?”

“什么事?”

张弛上身往前倾,声音压低道:“清算工程款啊。”

“喔,这事啊,看电视啦,张总,2月份提了。”

张弛掰开自己的手指头,一边数一边说:“对咯,这清算欠款,可是要求我这承包商必须把之前说好能先欠着的帐,现在一笔笔全勾销。这里头,又是清材料商的,又是清人工费,又是清这边,又是清那边,还他妈要顾着公司上上下下的一百来张嘴,这不,运道又不顺,偏偏再赶上宏观调控,银行那边铁了心紧缩银根,非但不肯贷款啦,还一个劲催我的款,你说这老大遭的罪,多不多,难不难!”

你遭罪光老子毛事,甭想叫苦就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人工费。陈国立品出了话里的猫腻,他眯着眼,缓了缓神小心应付:“难受。可再难受,你也是宝山第一啊,是却有实力的。”

“实力什么啊,都是糊口饭吃。你不知道老陈,我以前啊……”

正当张弛准备细细道出他这次请客吃饭的目的,忽地桌上的诺基亚7610嗡嗡作响。他顿了顿,拿起手机看了眼上面的号码,微微迷糊的大脑立即清醒,连忙摁下接听键。

“军爷,您怎么想起给驰子打电话啊?”

电话那头传来东北爷们的口音:“你小子别操、蛋了!老子问你,苟威那工地的事故是你丫小样整出来的不?”

这句话可以当是疑问句,也可以当做是感叹句,从语气里,张弛感觉到已经是一句肯定句,他惹不起的军爷像是来兴师问罪了。顿时,张弛感到隐隐不妙,挂断不是,不挂断也不是,他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手机险些摔了下去。

陈国立看在眼里,心里奇怪,平日里叱咤风云的张弛,也会有今天,电话里那头究竟是何方神圣?怎么一开腔,把他吓成这样。再仔细观察张弛的神情,他看出来了,面前的人准是干了什么心虚的事给揪住了。

张弛掩着嘴巴,轻声道:“军爷,这话是狗犊子那货跟您讲的吧!哎,我跟您说,那是狗犊子他丫的急了乱跳墙,他是看我工地跟他一样遭劫,结果我这逢凶化吉,没事,他自己工地倒出了事故,就想硬把屎盆子往我身上扣。这是诬陷,军爷,您可千万不能信片面之言啊!”

“你小子牛、逼啊!才发达没几年,话说得这么利索啦,嘿,他、娘听着咋这么像文化人呢!”

“不当军爷您这么夸奖!”

“别他、妈的扯犊子,老子是说你他、娘咋跟文化人一样虚伪呢!”

电话里头的声音嚣张跋扈,匪气十足。

“实话跟你说,老子现在就在苟威这,他这里可有你那边的两个工人,他们都说就是你派……派谁?对,派那个叫‘离三’的混小子使阴招,把苟威的吊篮搞坏了闹出事,是不是!”

“谁说的,谁说的!军爷,那俩王八羔子是谁啊,我们工地里可没有这人!”张弛激动得声调一声比一声高,都快到高音去了。

“你小子他、妈的到现在还不老实!”电话里骂骂咧咧道。“你自己去问问,那俩人一个叫梁田,一个叫吴能。”

“老陈,工地里有叫梁田、吴能的吗?”张弛问向陈国立的时候,眼含凶光,像是要吞人。

“有是有。”陈国立支支吾吾了一下,“不过前几天他们嚼舌根,闹得工地不安生,工人们没法安分干活,我就直接开他们俩。”

你那个杯!张弛气得狠狠磨牙,瞪着陈国立的眼睛快冒火光。

“喏,驰子,老子我可是听见了,那俩人没错,是你工地吧!”

“可是军爷,你也听见了,这俩货爱嚼舌根,嘴上没几句真话。他们肯定是因为被开除了,心怀怨气想存心报复我,这才编瞎话污蔑我了!”张弛挑起眉,说话的那股子正气样,还真让人瞧不出来事故真是他安排的。

“是吗?呵呵,驰子,你小子嘴皮子利索得很呐!”军爷嘲讽地笑了笑,“行吧,既然你行的正坐的端,那咱们就设一个台子,你跟苟威自己辩理,正好啊你说的那俩被开除的,你再见见他们。”

“不是,军爷。这都没有的事,还摆啥台子啊!”

张弛急了,他是真的急,因为他心里确实有鬼——苟威工地出的事故是他安排底下人干的——可当初他决定做的时候,没想过会有北洋集团的人插进手,所以安排得很粗糙,肯定经不住人细查,更何况他安插的手底下人干完这事以后,他没有及时打发,希望继续卧底潜伏,暗地里给苟威捅出更大的篓子。

“明天早上8点半,五旗大楼三楼会议室。到时你要不来,我不单认定有这回事,你自己再掂量掂量爽约的后果吧。”

不容张弛有任何的反应,手机的声音戛然而止。伴随地,张弛扑通狂跳的心也差点停止。

啪嗒!

诺基亚7610从张弛的手里脱落而下,摔在了地上,所幸是诺基亚,手机一点儿没坏。倒是他自己,浑身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下子软绵绵地躺在椅子上,双目无神,一脸的惆怅。

“张总?”

陈国立看了一会儿,见张弛打完电话便不吭声,心里嘀咕,这回张弛是遇到一个比他更硬的硬茬子了,不得不服软,只是这“北洋集团”是个啥集团,听起来咋这么威风,居然能让扎根在宝山多年的地头蛇蜷缩着都不敢出声。

“罢了,罢了,顶多出一点儿血,就当老子喂那狗娘、养的!”张弛强振作起精神,骂咧了一句。

他虽有不甘,但有气无处发泄,于是抄起剩半瓶的茅台,对嘴直接灌下一口,哈了一口气,接着转头看向陈国立,嘿然一笑道:“老陈,瞧见了吗,这就是宝山第一的威风。”

陈国立慌了张,不知所措道:“张总,我……”

“哈哈,不谈这个,提了晦气。还是接着咱们之前,老陈,你知道我张弛以前是干嘛的吗?”

“有点耳闻,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张弛笑容可掬,从表情中察觉不到一丝的狠厉。“你听说的也许是真的。没错,我是靠跑船赚的钱。当时八几年,我那会儿还在温瓯的江面上讨生活的,那个时候跑船纯粹就靠捞鱼捞虾过日子,没什么油水,根本不如捯饬走私挣钱多……”

听张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叙述自己的来历,陈国立越听越惊,越听额头上豆大的汗就越往下流,因为这些内容要是捅出去,非得让张弛把牢底坐穿了不可。而他,看着不像喝醉,却居然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诉自己,陈国立登时感到不妙,有种逼上贼船的感觉。

“呵呵,张总看来久经风雨,佩服。来,我敬您一杯。”陈国立急忙打断,借机想转移话题。

张弛故作神秘道:“老陈,我今天跟你讲这些,其实就为了两件事,当然,也可以说是一件事。”

“什么事,张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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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嘴上放下,心放不下

咕咚咕咚,安在天花板上的小电风扇嘈杂地一圈一圈转动,涌动的气流与窗外不请自来的风一同撩拨里一层薄纱的布帘。

一阵接一阵像浪花般拂动着,在灰蒙的细雨中透亮的光溜进缝隙,点点洒入光洁的地面,光影交错着。

林微琴久坐在公寓床下的书桌前,失落地凝视电脑屏幕里不住有消息跳动的qq界面,独独她最期待回复的“素心绒”迟迟未上线。

谢蓉姐到底在干什么呀,怎么半天了都不回个消息?她的心渐渐躁动不安,手臂支在桌面上托着脸腮,视线由聚焦变得发散模糊,意识不知道飞到何处。

哗啦哗啦,独立卫生间不间断响起的水龙头忽地停了声。

黄雅莉从里面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一条温水浸泡过的毛巾,一边递给发呆的林微琴,一边说:“微琴,擦把脸,收拾收拾准备到自修教室吧。”

“对,对。”

胡汐双脚踩在椅面上,手里抱着一个毛绒绒非常可爱的限量版“hollekiti”公仔,小鸡啄米般点着头:“微琴,别看了。你都不知道干多少遍了,早上看,中午看,午休以后还看,都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林微琴叹了口气,将毛巾对半折叠,慢慢地在吹弹可破没有丝毫化妆品沾染的脸上擦拭。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心里有点发慌。”她干脆把毛巾覆在脸上,头随着后倾的背仰了起来。

“是墙角落那个男生?”

胡汐把毛绒公仔转过来面朝自己,摆弄着四肢,像手套玩具般,自言自语道:“我猜也是哦,在早上的时候,我偷偷数过数,微琴光回头看墙角落,就有五六回,还有,还有就是抬头盯两个门口,像是…像是等那个男生过来,那个眼神,那个眼神,就好像叫…望眼欲,哎呦。”

话未说完,黄雅莉抿着嘴,不留情但留力地轻轻拍了下胡汐的额头,又亲昵地捏捏她红彤彤的脸蛋,温柔地警告说:“就你观察仔细,明白的多,真是的。”

“嘻嘻。”胡汐扯动拉长的脸皮,露出个甜甜夸张的笑容。

“啊,不想啦,管他呢!”

林微琴把毛巾抓下来,她飞速地从颓废茫然的状态恢复过来,从衣柜表面的粘钩上取下一顶贝雷帽,搭配她换下湿淋衣服的一套短袖黄衫与深蓝肩带裤。

“走吧,我们去自修教室。”

噔噔,噔噔,从楼梯下来,从南校区的女生宿舍往教学楼里的自修教室,她们三人徒步地穿行在两侧等距离种植银杏树的林荫道。

灰青色的路上积着积水,几片落叶漂浮在水面上。整一条路,静谧清幽,湿冷的空气里氤氲着芳草的清新。

胡汐打着一把橘红的伞,伞柄握在手里不安分地旋转,伞面印满的花一同旋转着,把黏附的雨珠甩飞了出去。

一滴雨水径自地斜飞到黄雅莉的脸上,她轻踤着秀眉,又笑又气地望着在雨后发挥小孩子天性的胡汐,张嘴刚想教训。

“诶诶,黄政委,你不要先对我嘛,你瞧,你瞧,你应该好好地做做微琴的工作,你看她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调整怎么学习啊!”

胡汐把手放在嘴边,眼睛跟随手指指的方向转动,一齐对准渐渐落后的林微琴。

黄雅莉无奈地笑了笑,她心里非常清楚遇到这么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肯定会有很大的思想波动。

她板着脸,拍了下林微琴,说道:“不要瞎想了,要我看,想不如做。干脆,我们就调查一回,豹子他不正好退伍回沪市,刚好动动能量查查,是骡子是马很快就见分晓。”

“查他,有这个必要吗?”林微琴嘟囔道。

“怎么没有必要,你看你,说是不把人放在心里,可就连胡汐这么单纯的丫头都看出来你显然放不下那人,这怎么行,快不到一百天就要考试了,这个时候可千万千万不能开小差,不能让外界的因素干扰了学习…”

黄雅莉长篇大论一通,林微琴张张嘴,有这个冲动又下不了决心,完全不像平时性格活脱火辣的“拼命十三郎”的样子。

“可查出来,我跟他有…怎么办?”林微琴犹犹豫豫道。

“先查了再说,管它呢!”黄雅莉心里同样没有底气,隐隐藏着担忧,“而且,你要相信你爸,我表哥,他绝不会是这种人的。”

“好…好吧,那就查,把这个男生查个遍。可是,豹子那家伙老不靠谱,靠他能行?”

“那你说找谁?许励伟,还是钱隆几个小子?”

“他们,算了吧。”林微琴挑挑眉,“唉,要是这里是江浙,燕京,哪怕是湘南陕北就好了。”

“想想就好,我看就豹子吧,朋友里就属他在沪市吃得开,就算他再不靠谱,至少有他爸这个武警总队的少将副政委当靠山撑着。”

“行吧,总不能老是麻烦胡叔叔。”

“唉,其实谁想麻烦呢,关键我想出力实力不允许啊,我家三代在学校教育倒能说上话,其他的地方说不给面子那就不给,爱莫能助。”

“那就让豹子来。”

林微琴咬咬牙,忽而一个问题摆在她的面前:“哎,雅莉,等等,他,我跟你好像都不认识,调查他的话,要怎么做?要接触他吧?”

黄雅莉浅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这事就让你姑姑我亲自出马,替小侄女除除心病。”

林微琴点了下头,发觉又让黄雅莉占辈份的便宜,羞恼道:“去你的,谁是你侄女,我们可同岁!”

“我跟你爸可是兄妹。”黄雅莉笑靥道。

“表的!”

林微琴举起双手,化成五爪,不断地攻袭黄雅莉的软腰细肉,两人在纠缠中嘻嘻笑笑成一片,爽朗的声音一直延伸,延伸到再一个拐弯便到的教学楼。

“哎呀,哎呀,又下雨了,这天气,真的坏透了。”

胡汐嘟哝着,不情不愿地把刚合上的伞又撑开,即便离教学楼只需要再走一段空地。

砰的一声,橘红的颜色在阴沉灰蒙的雨天里格外鲜艳。

胡汐转过拐角,不经意间,在余光里注意到从北边另一条路跑来一个人,他打着一把大黑伞突兀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微…微琴,那个人,那个人好像…好像墙角落…的…的…”

闻言,林微琴顺着声音往前一看,只见沉在她心头的离三像缘分注定般,再次在一个雨天里碰面相遇,他此刻蹑手蹑脚,踮着足尖在一滩又一滩的积水缝隙间穿梭,怀里紧紧抱着报纸包着的东西。

这是巧合吗?这也太巧了!

黄雅莉心头一颤。

而一旁的林微琴,在若明若暗的光线里,伫立在不远处,再一次无比仔细地望着离三的脸,也第一次看清他的个头和块头,一下子她萌生一种奇怪的直觉—

他越来越不像自己的爸爸,倒越来越像埋在她心里深不见底的兵哥哥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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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问题即问名

砰。

大黑伞甫一收定,雨水顺势而流,离三把它规矩地摆在自修教室后门的墙壁边,克制着步伐的声音,轻轻不惊动人从后排掠过。

然而,已经给惊动的林微琴她们,头微微地转动着,目光若隐若现地投向正在解开报纸的离三。

林微琴看向黄雅莉,眼神中似乎在说他在干什么?

黄雅莉心领神会,默契地摇摇头,手指了指自己,接着指尖朝下,食指、中指交替摆动,化作一个有趣的奔走动作,跑向最后排的离三。

林微琴瞥了眼墙角落,又瞄了瞄两个门口陆陆续续进来的学生,想继续默语交流,摆了几个肢体动作都不尽其意,她立刻抽出一张纸,毫不节约吝啬地大笔写了几个字:“你怎么去接触他?”

黄雅莉拍了拍林微琴的肩膀,两人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轻声地咬起耳朵。

她附耳说:“你给我几道高数题,我就当不会解去问问他。”

“这样行吗,他不想给你解呢?”林微琴狐疑地看着出这个主意的黄雅莉。

只见她表现的自信满满,甩了甩她及肩的长发,说道:“一个活生生的大美女主动求他帮助,又这么楚楚可怜,倾国倾城,他怎么不愿意?除非他不是男人,是…”

“是钢铁,那你能怎么办?”林微琴白了一眼,她有时候真佩服黄雅莉的自我良好的心态。

黄雅莉拳头攥紧,信誓旦旦道:“那我就把他融化了。”

“嘁,还融化,像你这楚楚可怜,融化个‘豹子’都费劲,他,我觉得真不一定行。”

黄雅莉刮了下林微琴的琼鼻,佯作不悦道。:“死丫头,说话能不能不这么损,我魅力哪里差了。再说,再说我就不帮你去了,你自己去。”

林微琴皱了皱鼻子,答应道:“好好,试试看看,不行再想办法。”

说完,她不假思索地把谢蓉姐邮递来的高数习练题抄了三道,哗啦撕下纸,交到黄雅莉的手里,鼓励道:“加油,雅莉,就看你的了。”

黄雅莉眨了一眼,示意瞧好吧,转瞬间从座位上起来,回头一眸,只见离三已经拆开了报纸包的包裹,取出一堆厚度在她看来可比一册《四库全书》的砖头书。

她从座位上刚迈出一步,便听见坐在右排的何巧玲同桌闺蜜小声地嘀咕:“哎,巧玲,你快看他,看那个男生,哇塞,他又带了好几本书,好厚啊!”

何巧玲不冷不热道:“厚就厚呗,反正又不跟我考一个学校,也不是竞争对手,在乎干嘛。”

同桌犯着花痴,一脸傻样,呆呆道:“可是他那么帅,又那么有钱,如果…”

有钱?何巧玲噗嗤一笑,回道:“梦露,别做白日梦了,他虽然小帅,可一点儿都没有钱,昨天在食堂,我亲眼看到他跟一个学校的保安一起吃饭呢。”

“这能说明什么啊?”梦露喃喃道。

何巧玲根据自己的认知,说道:“你想啊,有钱哪里会和这样人的在一块,就像电视剧里的公子少爷都骄傲高贵,一开始根本看不起灰姑娘,甚至歧视蔑视。”

梦露惋惜道:“啊,那就是没钱啊,真可惜。”

何巧玲语气坚定道:“而且就算帅,我也不会在意他的。我可是有峰哥了,哪里能看上其他的男生。”

“也对。”梦露低语着,不经意抬起头,忽地一道人影从眼前闪过,她定睛一瞅,拉了拉低下头的何巧玲,悄声道:“哎,哎,巧玲,你快看,之前吼我们‘安静’的那个女生好像去墙角落找那个男生了。”

“嘁,光我什么事,由她去吧,她要是看上了那个男生,真就应了报应,活该瞎眼。”

何巧玲勾了勾嘴角,扬起一抹阴冷的笑,她掀了掀眼皮,斜望着黄雅莉的背影愈发地逼近离三,见她弯下腰张嘴说话。

“同学,我听刁舒岱说你高数很强,你看你能不能给我讲讲这几道题。”

黄雅莉浑然不顾离三专注在资料上,她霸道又干脆地把纸放在年鉴上,双手死死地压住,下巴一昂,不顾及不避讳地直视离三,小眼瞪大眼,不害羞不脸红。

林微琴双手拿着一本书,脸藏在摊开的书下,背转过身,偷偷地慢慢地探出头,探出眼睛,骨碌地转动了一眼,完全忽视了胡汐不解的眼神,从她的肩膀透了过去,直直地盯着墙角落。

胡汐用手指戳了下自己柔润的脸蛋,嘟哝道:“微琴,你跟雅莉在干什么呢,跟打入地下的特务间谍似的。”

林微琴移了移贝雷帽帽檐,小心翼翼道:“汐汐,复你的习,不要管我们。”

“真是的,真不知道这个男生究竟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胡汐瘪瘪嘴,拐头一同望向墙角落,就见离三正在用古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遍面前陌生而漂亮的女人。

“我们认识吗?”

离三感觉到莫名其妙,他根本不认识黄雅莉,而且从她脸上刻意的笑靥里察觉到一丝不为人知的动机,心里立即有了定断。

“不认识。”黄雅莉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不找你认识的朋友或者同学帮忙?”

黄雅莉接着自己想好的一番说辞:“认识的同学都说不认识这些题,我问刁舒岱,他说你一定认识这些题。”

“可我们不认识。”离三委婉地拒绝。

“是啊,我们是不认识,可你认识这些题,这些题也认识你,经这么一手,我借这些题不就认识你了。”

黄雅莉充分地发挥自己伶牙俐齿,巧舌如簧的特点,她硬生生掰扯关系。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黄雅莉,‘人越黄昏后’的黄,‘雅’是‘风雅颂’的雅,‘莉’是‘茉莉花’的莉。你叫什么名字?”

她眨动着真挚的眼睛,心想,只要知道他对我名字,他的学院年纪专业就行,到时候我在学院里查他的档案,让豹子查他家三代。

“这道题先用洛必达…这道题是泰勒公式的一种特殊,叫麦克劳林公式…下一道…”

离三不容黄雅莉多啰嗦,飞速地把解题的思路用2b铅笔写在纸上,然后敲了敲桌子,说道:“好了,解出来了,你自己回去好好根据思路琢磨一下就可以了。”

什么,都解出来了!黄雅莉目瞪口呆,她睁大眼,假装看得懂地仔细看了眼,然而当上面圈圈画画,各类公式连环穿插,她才意识到,她大学第一年的基础白学了,除了等号她根本看不懂其它符号。

“同…同学,请问你能给我讲一讲具体怎么做吗?”

黄雅莉故意地撩了下鬓角的秀发,摆出一个自认为迷人的姿势,身体前倾,人越来越靠近离三。

离三身子一歪,态度坚决,语气冰冷道:“我现在有些书急着看,可能没有空。具体的你可以找你认识的同学,刁舒岱。”

“那我可以坐在你旁边,一边想一边做,有哪个环节不懂再麻烦问你一下下?”

黄雅莉伸出一根手指,吐了吐舌头:“就一下下。”

“不好意思,这个位子是刁舒岱的,在他回来我走之前,都得帮他占着。”

“我就坐一会儿!”黄雅莉撒娇道。

“我怕不是一会儿,是一直。”

眼里闪烁着尖锐冷酷的目光,离三像看穿黄雅莉似的,看得她略显心虚,竟避开了视线。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我可是女生。”

黄雅莉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这么说话,愠怒的红晕瞬间涌上脸,默默在心里补充,而且是漂亮美丽动人的女生!

“不好意思,我这人说话有点直,理工科的毛病。”他一本正经地胡诌道。

“难道你不觉得我们可以认识一下吗,都是一个学校一个教室又一块考研。”

黄雅莉抽动着嘴角,压下自己心态的怒火,忍住,忍住,黄雅莉,你是黄家的闺女,要淑女,要冷静。

“你好,黄雅莉,我叫李三,很高兴认识你。题已经帮你解了,不用你感谢了。”

离三把几本年鉴搁在空座位上,以防黄雅莉大大咧咧地占位置。

李三?黄雅莉嚅嗫着,不禁眼角抽搐了一下,扯吧,哪有人叫这个名字,肯定是敷衍,她越看离三,越来气,但隐忍着,强自发笑道:“真感谢李三同学了。”

离三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冷冷道:“你不要来烦我就是感谢我,你不站在这里反过来我感谢你。”

“你!”

黄雅莉感觉自己就像往一个刺猬上冲。

她勉强在愤怒的面容上挤出微笑,尽量和气地说:“那最后一个问题,李三同学你是哪个学院哪个专业的?”

话音落,然而离三像耳聋般满不搭理她,任她像一台复读机似的,低声循环着“李三同学”,但他低着头,完全无视了她的存在。

“李三同学。”

“李三同学。”

一声比一声音调高,且每一声,就像往轮胎里打上一口气,很快地,黄雅莉感觉到肚子心口充满了怒气即将要爆发,她双拳攥紧,嘴里磨着牙,脑海里从未如此强烈产生报复的念头—

别让我知道你的底细,不然,我非要你好看,哼,真想知道他考哪个学校,要不要暗地里使坏,让他面试过不了…

当无数阴毒的想法在头脑中一一闪过,忽然间,从门口传来有别于黄雅莉的声音:

“请问李三同学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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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送钥匙

“请问这里有一名叫李三的同学吗?”

站在门口的,是一名发型子弹头的年轻人,他戴着斯文的无框眼镜,日常的学生打扮,浅蓝色短袖衫配着百搭的卡其色长裤,气质儒雅文静。

“哇塞,巧玲,快看,又有一个帅哥。”

梦露一时间不能自控,双手拼命地捂住张得不能再大的嘴,使劲地克制卡在喉咙里忽上忽下即将发出的尖叫声。

何巧玲此刻已经六神无主,她的心仿佛被鱼钩勾住,视线正在给一根细到肉眼看不到的鱼线拉扯向立在门口的男生。

“那个,请问李三同学在吗?”男生再喊了一次,仿佛再没有人回应便要转身离开。

“李三,噗嗤,哪有人会取这个名字啊?”

“就是说啊,是搞错了吧,这名字我都想不明白是怎么取出来的!”

不少人统统私议着这个古怪又搞笑的名字。

李三?

黄雅莉顿时一怔,这个名字怎么感觉非常熟悉,好像刚刚听过,咦,这不就是这个讨厌又臭屁的男生的名字。

当移动着眼睛瞥了瞥,余光里只见离三脸带着诧异疑惑的神情,似乎是考虑到自己挡在他的面前,便缓缓地站起身,又貌似考虑到不打扰其他的学生,抬起一条胳膊举高,在半空来回挥舞了两下。

“你真的叫‘李三’?”黄雅莉错愕道。

“我从不拿自己的名字开玩笑。”离三一本正经道。

“噢,真在啊!”

男生扬起唇角,露出阳光的笑容,径自往后排走去,同时,自修教室里许多心浮气躁意志不坚定的学生随着他走动的人影,一块游移到墙角落。

突然间,他们中的一些人才发现,原来已经有一个长相甜美可人的女生站在那里,瞬间引起女生燃起内心熊熊的八卦之火,而男生,则是眼眸里充斥无限的妒火。

“你就是李三同学?”五官俊秀的男生礼节性地伸出一只手。

眼看陌生的脸孔,离三客套地握着手,一边摇晃,一边问:“我是,请问你是?”

“喔,忘了自我介绍,我叫贺真,是陈中哥的发小兼铁子。”

摇了三下,贺真松开手,同时瞄向一旁傻站着充当边缘人的黄雅莉,问道:“请问这位小姐她是?”

“同一个教室,来问几道高数题,叫黄…黄雅莉,我不认识。”

离三故意在念名字的时候迟钝了一下,并且刻意在眉目间轻微地皱了皱,隐讳地表现出一点疏远。

贺真瞬间明悟,他随即做了一个顺水人情,亲和地问黄雅莉道:“请问这位同学问好了吗,问好了的话,能不能请离开一下,我跟他有些话想单独谈谈?”

不等黄雅莉自己亲口回答,离三直视着她,直率道:“同学,题目的解法已经在纸上,你按照上面思考就可以解出来,不必感谢了。”

你!

黄雅莉再愚蠢也听出离三的逐客令,她隐约能感觉到额头上爬出一道道明显的青筋。

冷静,冷静,要淑女,不要动气。

她反复在心里默念了两遍,慢慢地松开把草稿纸捏得有些褶痕的手,面笑心冷道:“好,太谢谢李三同学帮我解题,我先回去了。”

转头的刹那,黄雅莉勉强挤出狰狞而扭曲的笑容,立即向下扯,面色骤然铁青,牙齿咬的格格作响,浑然忘记要在一些人的注视下保持端庄大气的形象,她平日养气的功底现在已经破功,正把一通对话积攒的怒火发泄在草稿纸上,把它撕得粉碎。

哼哼,她心里冷笑,真没有想到他的名字就是李三,真没想到会有人取这样一个奇葩的名字,呵呵,管他呢。

反正我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了,这就好办了,到时候打电话跟哥撒撒娇,让他帮忙查查学校的这个家伙。我想这个名字应该不会有重名的吧,整个学校肯定找不到第二个。

嘿嘿,等着,等我把你调查干净,剖得跟头白皮猪似的,到时候非拿把刀要你的好看,就算跪着求我,我也不轻饶你。好小子,不就是几道题嘛,臭显摆什么,一点儿不怜香惜玉,看我以后怎么教训你!

啪,黄雅莉窝着一肚子气,像增重了几十斤似的,一坐下便发出清脆的响声。

“雅莉,你怎么了?”

林微琴坐在一边就感觉到黄雅莉身上每个毛孔里散发出的怒气,随即瞅了瞅依旧看向离三的她。

“呼,我没事。”

黄雅莉转过头,面对着闺蜜兼表侄女的林微琴,露出她独有的温柔一面,笑靥着,眼睛弯成了月牙。

然而,林微琴忽地产生置身于冰窖中的寒彻刺骨的感觉,她莫名地想起以前一块在大院玩耍的时候,曾经寄宿在她家的豹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总结一个刻骨铭心的道理:宁惹阎王,莫惹女人,莫惹莫惹黄雅莉,因为她表现的文静,却骨子里比自个外在的疯还疯得彻底,癫的特别。

“雅莉,你真的没事?”林微琴弱弱问。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宰相肚子里能撑船。”

黄雅莉笑得越发灿烂,在这温暖阳光中,她的余光像黑暗阴影袭上墙角落。

呵呵,撑船是宰相的事,女人大肚子除了胖就是生孩子。哼,李三,你给我记住,你有事,你摊上大事了!

心想着,她望向离三,看他与一样讨厌的贺真对话。

“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喔,陈中哥他托我给你送图书馆的钥匙。”

贺真急忙伸手入口袋里,往外一拉,却并非如愿的是交代的一串钥匙,而是正面有四个环串一块的车钥匙。

“啊,不在这个口袋。”

他愣了下,又摸了摸另一个,从里面又拿出一个金光闪闪的都彭打火机,又喃喃道:“也不是这个,那个,你等等,应该在后面的口袋。”

“呀,巧玲,那个车钥匙的标志好像是奥迪!”

梦露眼尖,隔老远一样看的清楚,就像隔来远一样能听到马开合开的“少爷”的玩笑,她悄悄地说:“还有那个打火机,看起来也不便宜,诶,那个帅哥是有钱人吧!”

“嗯,嗯。”

何巧玲一时发懵,学习一阵子的大脑突然转换到八卦模式有些卡壳,但她忽然清醒了一些,想到了一个她之前曾否定的答案,离三不是有钱人。

可他此时明明跟有钱的学生一块,难道他会是穷人吗?霎那间,何巧玲看傻了。

“哈,找到了。”贺真果真从后边的右裤袋里找到一串绑有十几根的钥匙。

顷刻间,离三也看傻了眼,他无法想象一个外表体面干练的年轻人居然有这样健忘的特性,而且他也无法理解,一串钥匙搁在屁股后头的裤袋,难道不嫌膈应嘛!

“好,谢谢。”离三接过钥匙,面无表情,“麻烦你跑一趟。”

贺真摆摆手:“不用客气,这事陈中哥交代的,做小弟的自然照办。本来,不该有这回事,陈中哥应该今天就会回来,可惜天公不作美,而且现在在在燕京,又突然出了点意外插曲,需要多逗留几天,因此特意嘱咐我来明珠大学。”

“真是麻烦,找得辛苦吗?”离三看到贺真的右肩膀湿漉漉一片,抱有歉意与感激道。

“一点也不麻烦,陈中哥料事如神,他说李三同学,这些天如果去不了图书馆的话,也一定会去自修教室,所以我直接就来这里,想不到一下就找到了。”

“是嘛!”

离三眼睛一亮,看来陈中牢记与自己的约定,如有突发事件,处理完回来了就到自修教室,他就在那里等着。

贺真点点头,他若有若无地端详了下被自己视为偶像的陈中一直挂在嘴边赞不绝口的人物,又低下头,目光逡巡,扫了眼两摞不符合本科课程的书籍。

突然间,他的目光被几本厚重的年鉴吸引,回想起陈中说面前人还是一个大一的学生,产生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个人不简单。

“不愧是被陈中哥重视的人,果然不同凡响,才大一就已经这么深入了。”

离三谦虚道:“兴趣使然,不一定看透,看透了也不一定用好。”

“有道理,希望有机会我们可以切磋交流,分享心得。”

“一定。”离三恳切道。

“好,一言为定。”贺真再次伸出手。“我在震旦大学读书,有机会来的话,可以来经管学院院长办公室找我,或者到3号宿舍楼301室。”

“有机会的一定。”离三握住又摇了摇。“不过我一般只有下午或者晚上,呆在图书馆。”

“我听陈中哥讲过,没事,不碍事。”

贺真识趣地收回手,告辞道:

“好了,我的快递任务完成了,那就不打扰你了,免得像刚才那位女生。”

“哈哈。”

离三忍俊不禁地笑出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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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送资料

阿嚏!

黄雅莉打了个喷嚏,她仿佛心灵感应一般,拐过头,用凶巴巴的眼神望向刚刚发出笑声的墙角落,脸色难看。

“微琴,真希望你的猜想是对,他跟咱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黄雅琳咬牙切齿,进而冷冷阴笑,嘴角一抽一抽:“到时候调查结束,我就能好好地跟他算算账,呵呵。”

林微琴微惊,想不到才一转眼的工夫,初对离三有好感的黄雅莉,竟然这么快给仇恨拉满,怒气值显然爆出极限。

“随便你吧,只要别太过分就行。”

林微琴清楚闺蜜为了这件事似乎受气不少,自然站在她这一边,哪怕不惜违背自己父母定下的规矩。

就在这时,胡汐弱弱发声道:“微…微琴,雅…雅莉,我看这事还是算了吧?”

林微琴蹙眉,不同意道:“算了?怎么能算了,汐汐,你没有看到雅莉受委屈了吗,这帐必须讨。”

“可…可他的身份肯定不低啊。”胡汐缩了缩脖子,眨着无辜的小眼睛。

“不低?你从哪里看出来,你认识他?”

黄雅莉登时转过头,目光变得锐利,像刀子一般刺向胡汐,语气完全变成了审讯逼供。

“不…不,我不认识那个李三。我是…我是认识刚才那个男生。”

胡汐摆弄着两根手指,食指互相一碰一碰,她的脸上浮上浅浅的红晕,既动人又显羞怯。

林微琴、黄雅莉面面相觑,奇怪道:“他,他是谁?”

“他,你们不认识?”

“不认识,为什么要认识?”林微琴用手指的指甲划了划自己的脸蛋。

“你,唉。”

胡汐瞪大了眼,露出一副不认识简直活作人的表情,张了几下嘴,她喃喃道:“他是贺真啊,贺伯伯的孩子!”

“贺伯伯,哪个贺伯伯?”黄雅莉敏感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胡汐撇撇嘴,埋汰两人的记性,“你们呐,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呢,能有几个‘贺伯伯’,就是上回考察我们学习的领导啊!”

“喔,就是那个向我爸爸问好的副市长啊!”

林微琴轻拍了下掌,慢慢地在脑中浮现出关于他模糊的印象,她手指抵在下唇,嗫嚅道:“我记得他好像说是我爸爸一道去陕北的知青,彼此间认识。”

“对,就是他的孩子。”

胡汐吐字忽地变得飞快,像自动步枪的子弹发射频率般,说出贺真的具体信息。

“贺真,男,八三年十一月三日生,就读震旦大学经管学院,现大三年级…”

林微琴嘿然一笑,戏谑道:“呦,汐汐,背得蛮溜的嘛,怎么,是不是对这个贺真有那么点意思啊!”

“哪…哪有。”胡汐紧张不安,结结巴巴道。“我只是…只是上回在鹊桥会碰巧遇上的,他爸爸刚好跟我妈妈聊会天,我们就在那时候认识的。”

“可你背的这一串好熟诶,比你背的《美学原理》都要深刻。”

黄雅莉挑动了下眉毛,它像活了一般表现得活跃异常,似乎在怂恿胡汐坦白从宽,从实招来。

胡汐弯下背,低下头,脸埋进胸里,声音极低道:“我…我没有。”

“喔,是嘛?”林微琴斜眼道。

“慢着,慢着。”胡汐扬起手臂,在眼前不停地交叉挥舞,“我们谈论的重点不是…不是贺真,是你们的‘李三’好伐!”

“什么‘我们’,真难听。”黄雅莉用手指戳了戳胡汐的额头,对这种容易引起误会的用词表示强烈的不快。

林微琴敛下嬉笑的神情,认真道:“嗯,没事,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了,到时候先让雅莉查,缩小范围,再交给豹子解决。假如,我说假如,万一真查到什么不该碰的,就收手呗,大不了我担着,又不是第一次扛黑锅喽。”

“可要是查不来什么都没有,呵呵。”

黄雅莉罕见地卸下矜持温柔的淑女姿态,右拳击在左掌上,咯吱咯吱地揉捏出声音。

“我非把这个叫奇葩名的李三给—”

恶狠狠的话说到一半,从门口掠进来的人影一下子便打断了。

在林微琴的眼前,只见一个方正脸的中年人一手提着三个袋子。

她的眼球猛然一缩,这副惊人的身材,她似乎从哪里见到过—

这个人,健硕强壮的上身已经把穿的黑短袖都绷得越发的紧,明显的可以从胸前感受到硕大的胸肌,以及肩膀处的肱二头肌,更不必说暴露在外的粗壮的小臂肌肉。

保镖,除了这个词,林微琴想不到什么词可以想象他的职业,毕竟在太平年代,在和平安全的华夏,雇佣兵、杀手之类只存在于影视小说的东西,她几乎不相信会出现在这里。

那么,他这是去找谁?

抱有同样疑惑的,不单单是林微琴,黄雅莉、胡汐,以及教室里的其他同学。这两天,他们都非常奇怪诧异地发现,自从这个叫着奇葩名字的“李三”的家伙出现,教室里突然变得热闹,变得多事,一点儿不安静。

莫非,这次这个生面孔的强壮男人也是来找他的?

很快,便有了答案。

答案是,是的。

那个像似了李连杰演的《中南海保镖》里许正阳的人,像一头雄狮般停在离三的面前,他取下戴着的墨镜,突然在冷峻刚毅的脸上扬起一抹不适宜的温暖笑容。

“还记得我吗?”他说道。

离三抬起头,眉毛一抖,尽管时隔了许久,而且偶尔的熬夜通宵,使他的记忆力略微衰退,不过他还是一眼认出了,眼前的人,便是那日为自己送来火柴,也送来疑惑的小胡。

“是你。”

离三一怔,不明白他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场合,忽然,模糊的疑惑一点一点像含苞开放露出来的花蕾,真相一瞬间清晰起来。

“原来,那位给火柴的老人,就是老先生啊。”他不住地失笑一声。

小胡跟着笑道:“老爷果然说的不错,一见到我,你立刻就会明白他是谁。”

离三醒悟道:“难怪,能住的起那样宅邸的,又怎么会开一家小书铺,原来根子在这里。”

“如果你不是喜欢书,也许你这辈子跟老爷的缘分就断在那次灯下了。不过老爷最近说,这不是偶尔,是必然,因为你不是说过天安门城楼吗?”

“天安门城楼?”

离三起先听得云里雾里,顿时瞳孔一缩,紧皱的眉头慢慢舒缓,他摇晃了下头,说道:“看来比起我对老先生,老先生对我知道的更多。”

“因为你还在下面,没有多少东西,所以知道的少,能知道的也少。”小胡仿佛忘了自己的任务一样,耐心地答疑。

“他这次又是带我看房,又是让你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没有。”小胡如实道,“老爷说,你既然不愿意人送你的火,愿意自己寻找光,那么就独立自主吧,老爷能做的,就是用一些东西,借你一点光,你所说的,就是这次的报酬。”

“股改报告?”离三眯着眼。

“我只是一个司机,我不知道你交给了老爷什么,不过他很高兴,我很少能见到他如此失态,而且如此迅速地帮人。”

小胡把手上的三个袋子提到桌前,轻轻地放下。

“呶,老爷说,这就是你要的东西,这下可以说扯平一些。”

“原来你是来送东西的,我还以为你是代老先生传话解惑。”

“既是送东西,也是传话。”

小胡微笑道:“老爷让我转告你,李离三,不要熬夜猝死了,我还是很期待你这次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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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他是谁?

“巧玲,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他大有来头。”

梦露大惊小怪,仿佛离三是自己的男友一般,虚荣心爆棚,十分亢奋地在一脸呆滞的何巧玲耳边反复循环着她的言语。

“他…他真的是…”

何巧玲的眼睛闪动,目光迷离,心里的疑惑在一波三折以后又拐回到原点。

难怪!

何巧玲幽怨地看向墙角落的离三,不觉地回想到《国产凌凌漆》里那经典的开场白,可不是嘛!

像离三这么拉风的男生,无论穿什么衣服,无论坐没坐角落,有钱,有颜,都是那么出众,深深地吸引着她的眼球。

而全然忘记,她曾经因为离三的打扮平平无奇,因为背着满是补丁的行军包而坚守贞洁,不为野性的魅力所折服。

同样,曾经撞见他和普通的保安大爷一块吃食堂简餐而不屑一顾。然而,此时此刻,望着离三的侧影,她到底春心止不住地荡漾,仿佛花季到来。

“巧玲,巧玲?”

梦露瞄了眼发怔的何巧玲,伸手在她的眼前晃动了几下,依然不见她回神,忙轻轻地摇了她几下。

“啊,怎么了,梦露?”何巧玲转了转头,不解地瞧了瞧同桌闺蜜。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刚刚不大对劲。”梦露说着,用手肘轻轻地碰了下何巧玲的手臂,勾起笑唇调侃。“那个眼神,嘶,很暧昧哦,巧玲,你该不会是想那个吧,不行哦,你可是有你的峰哥哥了。”

瞬间,何巧玲的眉毛随着眼睛一同地抖动,她使劲扯起笑容,口是心非道:“你说什么呢,我只是好奇刚才进来的人和他是什么关系,怎么可能会看其他的男生,要是让男朋友知道他非吃醋不可。”

心里却想,你不就是想提醒我,不要跟你抢男人嘛,至于这么拐弯抹角,我心里还不清楚自己有没有男朋友,可是他虽然对我体贴又细心,但将来出了学校,在社会里,这种呵护,哪有钱带来的温度更温暖。

男友原先在何巧玲心目中的形象,刹那间土崩瓦解,以前的缺点无限放大,以前的优点也挑刺地变成了缺点,总之一无是处,可以完全分手了。

“是吗,巧玲你真的很爱你男朋友,他一定高兴死了。”

梦露摆出一副钦佩的表情,语气真切。

“我也想能拥有像你们一样的爱情,或许即将可能到来也说不定,我忽然有这种预感。”

呵呵,你怎么不说他就是你的口中食,囊中物!

何巧玲笑盈盈地面朝梦露,皮笑肉不笑道:“是嘛,会有哪个家伙这么幸运?”

梦露小幅度地转动头,眼朝离三的方向瞄了又瞄,嘴上含糊其辞道:“谁知道呢,或许谁能教高数教的好,我就喜欢谁呗。”

高数,对啊,就算我见异思迁,可又怎么接近那个李三呢,刚刚那个女的好像就是用这种手段。

可是,该死,我的专业根本不需要高数,这该怎么办!

何巧玲注意到梦露噙的笑里透着一股狡诈的意味,她心里恼怒,阴阳怪气道:“梦露,你说那个人就真地是跟班吗,会不会是一个误会,也许是亲戚呢?”

“巧玲,你在说什么呀。”

梦露扬起一抹淡淡的蔑笑,“你有见过哪个亲戚或者长辈会站着朝晚辈弯腰的?”

手指指去,只见小胡在临行前,礼节性地对着离三微微弯腰三十度,说道:“不耽误你了,我先走了。”

“这就走吗?”离三将三个手提袋放到旁边的座位上。

“没错,我必须回去去接老爷,他这段时间可能要外出,也让我特意传达一声,这些天恐怕暂时不会出现在书铺或者老洋房。”

“明白。”离三通情达理地点点头。“也好,这些时间我也没有时间回去,要在这里加把劲努力一下。”

“嗯,老爷猜到你会这么说。”

小胡从黑色长裤的右口袋里取出一个索尼爱立信t618,将它递到离三的面前,解释道:“老爷说,彼此之间没有一个联系工具不方便,到时候你又有什么材料,就无法提供帮助,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当然,只是暂时借给你使用,你这段时间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用这部手机,里面储存了我的号码。”

“谢谢,打了多少话费我会付的,不过我会尽量不打,一是心疼钱,二是不打搅你。”

离三毫不客气地接受,不做打量地揣进自己的口袋。

“好了,老爷叮嘱我的事情办完了,那我先回去了。”小胡又弯腰三十度,恭敬地回了一声。

“慢走,我就不送了。”

离三站起身,目送小胡的身影走出屋外,看着玻璃窗上浮掠的黑影越来越远,他无缘无故地咧嘴笑着,他坐在位置上,从手提袋里摸出里面的东西。

一个手提袋里,放着四五个小型的蓝皮档案盒,上面的标签空无一字,离三兴奋又好奇地,像孩子拆开礼物般迫不及待。

打开的刹那,一眼的工夫,他的表情立马呆愕,仿佛面对的是一座闪闪发光、高不可见的金山版,这满满的一份又一份资料,对于现在的他而言,纸贵如金。

这些东西,徐汗青老人是从哪里得来的,离三第一时间在心里产生疑惑,不过转念回想到老人的身份,他扑通狂跳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不再如擂鼓般轰轰作响。

离三深吸了一口气,又打开新的一个盒子,简单而草草地扫了眼每份资料,结果方才调整的心境又陷入波澜,再次激动地不能自我。

“他看的是什么呀,好像很高深的样子?”

一个之前嘲笑离三名字奇葩搞笑的同学,在见识过两个身份不凡的人与他亲密交流以后,态度骤变,不敢小觑轻视,转而是无限地好奇。

另一个人小心地回答:“应该是从其他学校弄来的‘武林秘籍’,我学长曾经说过,有不少人会去其他好的学校向那些研一的学生买心得或者笔记。”

“嗯,很可能,他毕竟那么有钱。只是,好奇怪,他到底要考什么学校,已经这么多书了,现在又这么多资料,不会是水清燕大震旦江浙吧!”

“很可能,有钱人都这样,都想挤更好的学校通人脉,我以前高中几个同学中考不够分,全靠择校分买进来,目的都一样,就想跟好同学处处交情,万一有几个发达的。”

“可是,这个人好奇怪,第一个人明明叫他李三,可是刚才那个,又喊他‘李离三’,嘶,到底他叫什么,我都糊涂了。”

“这你就不懂了,有钱人爱起假名,低调嘛,你管他李三还是李离三,反正不跟我们一个窝的,尿不到一个壶!”

李离三?

林微琴隐隐约约听到议论,扬了扬眉,怪异地看着一样呆傻的黄雅莉,不觉心头生疑,到底,他叫不叫李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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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今夜,我感觉和你若即若离

“看呐,微琴,他又一个人看到这么晚。”

胡汐侧着身,余光里注意到在微弱的灯管下,一坐便是一个下午接一个晚上的离三,他全神贯注的样子没有因为时间一分一秒地走动,松懈而动摇,他的两只手依然飞速地动作着,一手翻书,一手在纸上做着笔记。

“管他呢,反正已经知道他的名字,接下来就差查他。”

林微琴瞄了眼,便兴致寡淡地收回眼神。

“不过他到底在干什么,一点儿没有考研的样子。”黄雅莉打了下哈欠,揉了揉长时间看书而酸疼的眼睛。

林微琴喃喃道:“谁知道呢。”

“他有没有我不知道,不过我发现自从他来了以后,教室里好多人都没了考研的样子。”胡汐接话道。

“事情都有两面性,也有不少人因为他,更加有斗志,十点以后留下的人越来越多了。”

黄雅莉伸了伸懒腰,不耐烦道:“不过管他呢,反正我们得休息了,哈,走吧,微琴,汐汐。”

“嗯。”

林微琴在第二堂晚自修便着急回宿舍,她内心迫不及待地想再看看电脑屏幕,看看谢荣姐是否上线,是否回复,尽管她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调查一番离三的底细,但多一个人支持,行动起来更有底气。

啪嗒,摁下开关,照射在前排的明亮白光瞬间消散,环境越发地漆黑。

又剩下后排的灯光,又只有后排的灯盏周围飞舞几只蚕蛾。

灯下,离三坐在空落落的教室里,心无旁骛着。

他的左眼,阅读着全是洋码子的各类会议材料、各类经济刊物,右眼则盯着草稿纸,利用自己自学英语六级、雅思、剑桥商务英语提升的堪堪二把刀的英语水平,同文同译,不追求严几道的“雅”,但“信”、“达”上,至少他充满着自信,他相信自己的水平,何况徐汗青这四个月的考校测试里,不止一次地要求他当场翻译期刊报纸,像《金融时报》、《商业周刊》、《哈佛商业评论》、《经济学人》、《纽约客》都是家常便饭。

虽然,在口语上,依旧改不了一口浓厚的陕北腔,但阅读理解俨然是一个留洋深造的高材生。

当译完他认为重要或特别重要的信息内容,他并不急于地开启下一阶段的工作,而是仔仔细细地将这些内容,以及伴随而生的心得联系又反反复复地看了一遍遍,紧接着在一张涂涂改改杂乱的草稿纸上,变废为宝多加利用,翻到空白的反面,圈圈画画,这边搞了一个圈,那边画一条线,梳理出美、英、德、日四国以及华夏香江的商业银行模式。

离三认真地思考着,手指头在桌面上敲了又敲,足足敲了几十下。

咚咚,咚咚。

终于,手指一顿,离三忽然把视线投入到一份不知道徐汗青用什么方法拿到手的建行的信息披露办法,尽管可信度未知,但徐汗青老人对于他,可信度无疑百分之百。

他认真地翻阅着不厚不薄十几页纸的信息披露材料,虽然上面都是一些原则性的东西,与国外相比有一定的出入,但鉴于内地银行业在信息披露与监管上存在滞后性,《商业银行信息披露办法》、《上市公司信息披露管理办法》类似规范性文件尚未出台【1】,不失为是一种探索与创新,毕竟——

资本市场是一个信息流动的市场,充分的信息披露是资本市场公开、开平、公正的体现,是提高资本市场运作效率的根本保障,首次发行信息披露、定期报告披露、临时报告披露、关联交易披露、预测性信息披露都有赖于健全可靠的信息披露机制。

而建行、中行进行股份制改革,面向世界,假如按照国际金融市场规范准则和运行要求改革,绕不开的必然包括信息披露制度。而且,财务管理、公司治理等方面都需要公开透明及时的信息披露制度,徐汗青要求的风险控制方案自然而然避不开信息披露,同样地,也绕不开关联交易管理。

伸了个懒腰,离三将今年的银监会的3号文件等等通篇读了两次,又将第二份文件取了出来,开始认真地琢磨建行的审计法务部等相关部门拟定的关联交易管理实施办法。

这是离三自设迷宫的第一个关卡,是一条狗通往迷宫终点那埋有骨头的第一步。

淡淡骨头的香味,一直从不知多远的深处弥漫在空气中,离三这头饥饿的野狗在深不见五指的未知迷宫中按照自己预设的进度,左拐右转,晃晃荡荡。

灯光依旧通明,连续熬夜的离三却略感疲乏。他从烟盒里抖出一根烟,烟嘴轻轻地敲了敲桌面,又放在鼻间贪婪地嗅了嗅,像品茶般,最后才是点燃,深深地吸上一口令人陶醉又迸发活力的尼古丁,两只眼睛随即焕发出光彩,直直盯着封面写的《关联交易管理实施办法》的文件。

翻开第一页,只见清楚地写到:

“第一条,为加强审慎监管,规范商业银行关联交易行为,控制关联交易风险,促进商业银行安全、稳健运行,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银行业监督管理法》、《中华人民共和国商业银行法》等法律法规,制定本办法……”

离三一目十行,涉及的条条框框、方方面面涵盖之广、涉及之深,像广阔无垠的戈壁荒漠,而他就像一个孤军深入的轻骑兵,冲锋陷阵,他的笔就是他的长枪,而他的眼睛就是他坐下的宝马,目及之处,便向一个人,一个据点发起进攻,然而,有时候,他不得不时刻小心谨慎,彷如进入一条无人回归的陌路。

一会儿,离三身体后倾,再屹立不倒的身体,也需要一个支点一个港湾,停靠休息,他仰起头,双手抱胸,闭目小憩,呼吸都是一口时短时长的气。

五分钟。

已经过五分钟了,回到寝室洗澡洗漱一条龙的林微琴,急不可耐地守在书桌前,已经足足五分钟,然而她一直期待的qq滴滴声,一直没有在她花了不少大洋买来的高档高分贝的音响里响起,而且不是五分钟,而已经整整超过了一天。

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微琴烦躁地摇晃了头,无奈地看向一天雨下犹如水洗的天空,一轮明月悬挂在上面,皎洁宁静。

不管啦,先让雅莉把人的档案调出来初步查一遍。

思索着,她脑海里不禁浮现出离三的面孔,这张脸,在下午阳光的照射下,侧脸的轮廓是那么的熟悉,而在雨天的点缀下,侧身的模样是那么的陌生,一时间,竟有一些恍惚,到底为什么这个人,会短短的几面便给自己留下若即若离的感觉,即便一刀辉下,仿佛也斩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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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起舞(上)

深夜的黑暗,在断电以后,越发的阴郁,与死寂,连聒噪令人心烦的知了,都躲藏在树中,静得不吱一点儿声。

自修教室,日光灯管已经熄灭了1个小时左右,黑暗吞没了依靠电能的发光物,但没有吹灭掉掉离三内心熊熊燃烧着的火苗。

他早就有备无患地准备了一个手电筒,迅速地投入到战斗当中,即便光的亮度,广度都不如头顶的两盏,却足以他在黑漆漆的环境里继续前行,在思绪的迷宫中寻找一条出路。

“哎,老孙,你看那栋楼!”

今夜与孙勇冠一道负责这片区域巡逻的吴磊,持着一个手电筒,在漫不经心中忽地一抬头,立刻发现了黑灯里的瞎火。

“大半夜停电了还有亮光,有问题。”

“那是以前的教学楼,现在经学校特批把二三楼专门用来给学生考研的。”

孙大爷呆在沪市大学的时间久,见怪不怪,他笑呵呵道:“呶,你看,光是不是在二楼,应该是哪个学生,挑灯夜战吧!”

“嘶,这么晚了又断电,还这么用功!”

吴磊惊叹了一句,又侧着头说:“看着都不好意思打搅,不过老孙啊,咱们还是得上前一趟,提醒他一下差不多了,楼下大门到时候得锁上了,不允许再呆了。”

“嗯,走,我们上去,顺便看看是哪个学生,深更半夜了还这么用功。”

孙大爷年纪虽大,但行伍出身的他,体格依旧健硕,近乎五六十岁的样子,不单能够走,而且能够疾走。

噔噔,吴磊照顾着年迈的孙大爷,五六分钟以后终于脚踩在第二层的楼梯口。

此时,在黑得不见底的走廊,吴磊、孙大爷一前一后,手电筒发射出两束明亮的灯光,一个照在上面,一个照在下面,将前方看得是清清楚楚。

“老孙,咱们还是得多长一个心眼,万一,我是说万一,里面的不是学生,是一个爬窗进来的小偷,我们一定要多加注意。”

吴磊拐头向孙大爷,神情认真,关心道:“尤其是你,你年纪大,身子骨不硬朗,很容易贼没抓着,你倒伤了就麻烦啦。”

“放心好了,不会出事,我更不会有事。”孙大爷信心满满,杀鬼子杀敌伪的战斗生涯,锤炼他钢铁般的意志和毫不畏惧的精神。

吴磊上下又瞧了眼孙大爷,点点头,随即冲着自修教室打开的前门,用手象征性地敲了几下。

“同学,教室里还有同学在吗?”

话一落下,吴磊像一头敏捷的猎豹,飞快地奔袭进屋内,手电筒的光线顷刻间,犹如一根棍子横扫千军,从右往左一扫。

顿时,好似万花丛中能找到一抹绿,在百般幽暗中发现唯一的亮光,简直轻而易举。

吴磊很快地寻找到了目标,他将手电筒聚焦在墙角落,人的脸在强光下略显模糊,而且他扬起手臂用手遮挡着,不过单单从他上身的衣着,已经握在右手的笔,使自己准确无误地相信是一个学生。

“同学,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宿舍睡觉?”

吴磊稍稍把手电筒下移,不让强光长时间对准学生的脸。

“学习。”

感觉到造成眼睛强烈不适的灯光不再直射着脸,离三慢慢地将张开的手放下。

“复习?复习是好啊,不过时间不早了,这—”

吴磊一边走,一边说,突然离三这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他的眼中,一下子惊呼道:“咦,是你,你不是老孙的那个…不是孙子,是朋友对吧!”

“是的。”

四目相对,离三自然认识这个昨天在食堂里朝孙大爷打招呼的保安,尽管只认识这张脸。

他礼貌道:“你好。”

“真是你啊!”

吴磊大感意外,眉毛上扬,接着转过身,朝门外大喊:“老孙,快进来看看,里面这学生你认识。”

认识?

孙大爷皱了皱眉,他寻思当了保安这么久,他在沪市大学认识的学生可不少。

他揣着糊涂,往屋里一探,登时又惊又喜道:“怎么会是你啊!”

“孙大爷。”离三恭敬地站起来,鞠了个躬。

“嘿,你们俩个还挺有缘的,昨天中午刚碰着,这会儿都深夜了又碰着了。”

吴磊觉得诧异,觉得匪夷所思,不过他恰当好处地收起这种感觉,严肃道:“不过啊,咱们得公事公办,现在请你这位学生配合我们工作,赶紧收拾一下离开,我们要关门。”

离三请求道:“能不能再通融一下,我差一点就好。”

吴磊强调道:“不行,不行,学校这方面有规定呢,这栋楼到了12点必须关门上锁,不允许有学生逗留。”

“这样啊。”离三微微无奈道。

“对,得防止发生什么意外。”

吴磊劝导道:“所以赶紧回去休息吧,都几点了,还是养足了精神,大早上继续用功吧。”

孙大爷见状,急忙以退为进道:“哎,老吴,老吴,你看,你看这边我留下,你啊,能不能麻烦你到别处转悠几圈?”

“诶,老孙,不行不行啊,你跟他熟得很,万一心软让他留下,那可不行。”

吴磊善意地警告道:“你不是不知道学生留夜,一旦出了什么麻烦意外,到时候可很难办。”

孙大爷慈眉善目道:“放心,放心,不会让你为难,这样,你先去其他地方巡逻,我就是跟他聊一会儿,一会儿你再兜回来的时候,保证门已经关了,楼里一个人都没有。”

“真的?”吴磊狐疑道。

“真的,我骗你干嘛。”孙大爷笑呵呵道,“这出了事,我也得背责任。”

吴磊点点头:“行吧。那就聊一会儿,一会儿啊,你带他就离开,把门锁了。”

“你放心吧,放心吧!”

孙大爷拍了拍吴磊的手背,热切地把他送出自修教室门外,挥挥手暂别,才悠悠地转过身,用一种古怪而好奇的目光重新打量着离三,仿佛以前认识的不够彻底。

“呵呵,以前在图书馆,我逮着你。”

孙大爷摇晃着头,佝偻着背,慢慢地走近。

“现在,又在自修教室遇到你。嘿,而且都是晚上,你说说,你这人还真是一个夜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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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起舞(下)

“来,大爷,您别站着,坐。”

离三从座位出来,手扶着孙大爷,将他拉到自己前一排坐下,然后自己坐在同排的对面。

孙大爷把手电筒搁在桌上,一束明亮的白光穿过离三的右臂,在斑驳碎裂的墙壁上留下带有残缺的光圈。

他摘下帽子,湿热的天气使得走了一路的自己满头大汗,用手轻轻地揩了下,呼一口气,余光不经意间注意到堆在身旁书桌上高高的两摞书。

这么多!

孙大爷一时间挪不开眼,闪烁的双眸中充满的震惊,望着密密麻麻的书很久,他回过头,眯着眼说:“这些书就是你说的金融专业的吧?”

“是。”离三言简意赅道,“大部分都是跟银行有关的。”

“银行!金融学还跟银行有关系?”孙大爷说话的语气里透发着诧异。

离三粗粗地介绍:“对,还有证券啊,一般说炒股,股票,就包含在里面,还有保险啊之类的。”

“噢,那金融这门学问大,难怪你说它学好了对国家有用。”

可能吧。

离三皱了皱眉,身份证上二十,实际十九的自己,越是多深入到西方经济学,尤其是新古典经济学,他感觉到一种莫大的不切实际,从里面能隐隐察觉到理想成分和空想色彩,可能出发于一种完全不存在的现实条件下的空中楼阁,纯粹的神学陷阱。

这种感觉,在他对经济学慢慢地精读熟学以后,逐渐地,愈发地强烈。

金融对于国家,客观上的确有作用,但按西方鼓吹的“自由化”、“民主化”,到底利弊多少,在零四年的离三,到目前依旧没有一个清晰的认识,他只是敏感地觉察到不对劲。

这种观念,也融入到了他对于徐汗青交代的建行风险控制方案的构思与草拟当中。因为,从本质上来说,四大国有商业银行,即便在关系上谋求摆脱了政治性,但其社会效益,在体制当中,依然不可能像西方建立在私有产权的私人银行,彻底地追求经济效益,它始终要承担起社会效益的责任和风险。

瞧离三陷入深深的思考,孙大爷不明不白,奇怪道:“怎么,是我说错了什么了吗?”

离三谦虚而诚实道:“不是,只是大爷你或许你不了解,这个专业啊,如果学完学深了以后不用在咱们的生活了,不检验的话,都是假的,没用的,就像伟人说的本本主义。”

“喔,这个我知道,也背过。”

孙大爷在一段话里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交流的点,高兴道:“你对于那个问题不能解决吗?那么,你就去调查那个问题的现状和它的历史吧!你完完全全调查明白了…不作调查,而只是苦思冥想地‘想办法’,‘打主意’,须知这是一定不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打出什么好主意。换一句话说,他一定要产生错办法和错主意。”

倾听着老人用沙哑的声音背诵的段落,离三摸了摸下巴,看了眼摆在自己桌前的几份资料,心忖,是啊,果然徐汗青老先生,他心思缜密,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找来了汇丰、渣打等银行的风控,不过还是有欠缺,他现在急需的是建行的一些内部资料和情况,而这些,恰恰是三个手提袋里没有的。

离三不禁苦恼,愁眉越发地紧皱,惹得一时兴起背诵的孙大爷一怔,他狐疑地盯着,问道:“怎么了,李三,是不是太晚了想睡觉了?要我说也是,都这么晚了,继续熬夜,非但身体不好,精神也会不好,不如干脆先回去,明天再继续想。”

“哦,大爷,您误会了,我是突然听你这么一说,想一件事情想走神了。”

离三抱有歉意的一笑,令孙大爷的担忧稍稍地减少。

“是这样。”孙大爷喃喃道,“你啊,想不到这么用功,诶,可奇怪,你不是下半年才上大二吗,怎么书要看这么多啊,我都没见其他学生这样过?”

离三也不知道该不该骄傲,嘴向两边咧开,略显难为情地用手指触了触鼻子。

孙大爷不关注离三回答不回答,继续问道:“对了,昨天忘了问,你不是上个月还都在图书馆嘛,怎么现在跑自修教室来了?”

“那个人最近有事回家,暂时不在图书馆,也就先呆在这里。”

“是嘛!哎呀,但可惜,有规定,虽然大爷我这里有图书馆的钥匙,可是不能给你使。”

“没事的,大爷,他过会儿就回来。”

离三毫不隐瞒,他把贺真送来的一串钥匙暴露在孙大爷的面前。

“而且,他已经托人把钥匙交给我了,一样可以去了。”

孙大爷愣了愣,明显想象不到两人的关系竟然已经好到这种程度,他不禁感慨道:“看来你交了好运啊!”

“诶!”

转念一想,孙大爷一拍掌,说道:“那既然你有钥匙的话,我看干脆你搬到图书馆去吧,别在自修教室里呆,这里你刚刚也听吴磊讲了,12点以后要关门的。”

“我本来打算等下午了再搬走。”离三挠挠头。

“诶,就现在好了,吴磊的脾气我知道,肯定不会再通融你今天呆在这里,我看,我跟你一块,帮你把书啊搬图书馆。”

孙大爷再瞄了眼,“这么多书,你一个人下午来来回回也不是办法。”

“不,大爷,不能麻烦您。”

离三摆摆手,沉吟了片刻,果断道:“既然您发话这么说,行吧,我看现在可以,不过您千万不要搭手,哪里能麻烦您。”

“诶,这些书算什么。”

孙大爷说到做到,立刻抬起一摞的书,竟还有余力顺手抄起桌上的手电筒,一边向离三展示着,一边说:“你看!”

……

来回两趟,搭手帮忙的孙大爷不等离三道个谢,便匆匆地离开,说是必须回自修的那栋楼,跟吴磊汇合。

离三在门口挥挥手,送别了孙大爷,反过身,迅速地消没在漆黑的图书馆中。

再出现,已经是天明。

咕咕,从饥肠辘辘的肚皮打着鸣,犹如金鸡报晓。

终于,难熬的离三不得不出去买份早餐,带上图书馆的大门。五点三刻,大清早,雾蒙蒙,早餐摊已经出摊,零零星星地摆在马路牙子两边。

“小伙子,起这么早啊,吃点什么?”早餐摊的阿姨热情地介绍,“阿姨这里有豆沙馅的、肉馅的、菜陷的……”

“来俩白馒头。”

阿姨提起蒸笼,麻溜地用塑料袋拿了两个,问道:“来瓶鲜奶豆浆不?都热过的。”

“阿姨,多少钱?”离三从裤袋里拿出一卷钱,一张张缺角破烂。

“五毛。”

阿姨接过钱,忙问背肩包的男生:“小伙子,你吃点什么?”

“给我两个肉包一个肉包,一瓶鲜奶。”

“好嘞。”阿姨的脸上绽放着热情的笑容。

“阿姨,麻烦快点。”

男生说完,瞥了眼转身的离三,不由惊讶,这个时间点都已经有人起来了?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算是考研大军里的拼命三郎,从七月六点半,改到八月五点三刻准时起床,没想到还是遇到同道中人。

抓起袋子,一心寻个研友的男生急匆匆地跑过来问:“同学,起这么早,你也是考研的吗?”

“不是。”

不是起这么早干嘛?难道是考公,又或者挂科了复习?男生看着他的背影,胡思乱想。

离三不理会他怎么想,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一边形影孤独地走着。黑夜,是所有人的深渊,白昼,是一个人的阴暗。白昼之光,焉晓夜色之深,岂知光天化日下,掩藏多少比黑夜更艰辛。

此时,离三的背后,天边泛起鱼肚白,他吃了两个馒头的肚子依然咕咕直响。考研的人闻鸡起舞,他却比鸡早。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不是对生命的辜负,而是承受不住生命之轻。

他,负重前行,背负的不只是温饱,任重道远,只能一直起舞,一刻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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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前夜

沙沙,校园里响起一阵又一阵清扫道路的声音。起个大早的保洁阿姨,耐心而勤快地扫着落叶与积水。

“absorb,吸收。absorbing,十分有吸引力,精彩的…”

自修室所在的教学楼,它的附近,一些早读的学生并非急于进入教室,他们手捧着各色的英语单词本,绕着,或站着,背诵,或朗诵着英文。

每背过一个单词,便抬起胳膊,把手心或握或抓的早餐送进嘴里,咀嚼的同时含糊其辞地重复几遍。

而另一些,则鱼贯而入,涌进自修室里,尽管脸上或多或少残留着一丝的困意,哪怕洗脸洗头都无法衰减,仍然强自打起精神,哈了口气,打开书的同时眨眨眼,继续往学海之路走。

“雅莉,有消息了吗?”

林微琴不着急进入教室,她单独拉着黄雅莉,把她拽到走廊另一处的楼梯口,从窗中狭窄的视野望着鲜绿的草地。

“微琴,你也太急了吧,我昨天才刚刚通了电话。”

黄雅莉甩了甩给抓得发疼的手腕,没好气地翻了翻白眼,充满着幽怨。

林微琴叹了口气,身子向前一倾,毫不在意自己光洁无暇的玉臂抵在满是灰尘的窗台上,手贴在桃红的脸腮托着侧歪的头。

她看起来漫不经心,眼睛游移地看了看草丛里点点的白色、红色、黄色的野花,嘴上带着淡淡的抑郁与无奈。

“得有多久啊?谢蓉姐她昨天一天不上线,我现在人都快烦死了。”

黄雅莉伸手,轻轻掐了掐林微琴粉嫩玉琢的脸,“烦什么,不就多耐心等几天吗,怎么,你还怕他跑了不成?”

噔噔。

突然间,从教室的后门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大,离她们越来越近,像着一辆脱轨朝向她们驶来的火车,引得她们回眸一看。

“怎么了,汐汐,你不是进去复习吗,跑出来干嘛?”

林微琴注意到胡汐睁大着眼,神情慌张,心头没来由地一紧,直觉告诉她,肯定跟离三这个人有关系。

她又惊又疑道:“发生了什么事?”

“微琴,雅莉,你们这两天记挂的那个人,那个人,他不见了。”

胡汐语速飞快,语气夸张。

“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位置上的书、行李统统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黄雅莉一怔,瞬即转过头,跟同样露出不可思议脸色的林微琴面面相对,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顿时生出一种猜疑,不会是自己让人调出档案的事,已经泄漏让他知道了?

林微琴紧皱着眉,脱口而出:“雅莉,会不会是…”

“不会!”

黄雅莉干脆果断地否定,她内心笃定不会走漏风声,为她办事情的可是自己的亲舅舅,怎么可能会不帮亲,还卖侄女!

“应该是他自己走了。”黄雅莉冷静地分析,“微琴,你记不记得,就你讨厌的‘掉书袋’,他搬位置的时候,跟那个李三的对话?”

对话?

林微琴一经提醒,立刻恍然大悟,她连连点头:“对,没错,他是说过,过段时间他就要走。难不成…难不成他等的就是昨天那两个人给他送的东西?”

黄雅莉点点头:“很有可能,尤其是第一个,我那时候看胡汐提的那个贺真,好像从裤子口袋里取出的是一串钥匙。”

“他…他人不见了,你们还要查他吗?”胡汐左看看林微琴,右看看黄雅莉,心想着索性不要查了,万一牵扯出一个神秘背景保密级别高的高干子弟,那她们三个可有嘴说不清。

“干嘛不查,当然查。”林微琴双手叉腰,横了横秀眉,认真而倔强。

“对,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就算他人现在走了找不到,下学期照样得上课,查到他具体的情况,到时候找上门还怕找不到!”

黄雅莉说着,嘴唇扬起的弧笑越来越冷,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仇恨的光,仿佛离三跟她跟林微琴没有关系,就算是天王老子的儿子,也要将它生吞活剥。

她捏了捏拳头,骨头咯嘣地响,说道:“那时,就是有仇报仇,让她明白什么是‘小人’和‘女子’!”

胡汐见状,不禁打了个冷颤,讪笑道:“好啦,好啦,那就这么决定,至于现在,微琴,雅莉,你们看要不要进教室复习?”

林微琴说道:“嗯,当然,不能因为一个人破坏了我们的考研计划,拖延进度。”

“那好。”

胡汐扬起手臂,一手抓着黄雅莉的手,一手抓住林微琴的手,亲昵地左右瞅了眼:“走吧,复习,努力都考上江浙大学。”

话音落,她拉拽着两位以大姐照顾自己的闺蜜,活脱脱一副小孩子拉父母一般,一家三口进入教室。

“等等,我再去黑板上写一句话。”

胡汐收回手,又兴冲冲地事区一根粉笔,打算在前几天写的地方,再补充一句。

“呀!”

忽然,她轻掩住嘴,不自禁地惊呼了声,顷刻间激起了林微琴两人的兴趣,尤其是当看见人宛如一块雷劈的焦黑的木头,傻站在黑板前。

“怎么了,汐汐?”

黄雅莉惊疑地瞥了眼,随即顺着她眼睛的方向看去,角落里一短一长,一上一下的话映入她的眼帘,从字迹上,乍一眼,第一句必定胡汐的,可第二句,这笔迹,她在陌生中隐隐觉得熟悉。

陡然,记忆的碎片反射出一道光,从闹钟闪现而过,她张着嘴巴,小声嘀咕道:“不会吧,难道是他?”

“他?”

胡汐反应迅速,问道:“谁?”

林微琴同时看向黄雅莉,一时间,她挑挑眉,不无惊讶道:“你说的人是他!”

一瞬间,三个站在黑板前的女人,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座位已经是空落落的墙角落。

……

阿嚏!

离三打了个喷嚏,他摸了摸鼻子,看来不能再熬夜了,大夏天的晚上凉,身体一弱得了感冒就得不偿失了。

他心想着,继续忙活手上的活,捆绑着被褥枕头。

“离三兄弟,你收拾被褥干啥?”李土根侧躺在床上,他的视线从武侠小说移开。“你这是去哪?”

“忙活一件事,出去一段时间。”离三回答道。

“忙活就忙活,你收拾被褥干甚!”

李土根一个翻身,把书扔到床头,把脚伸进鞋里,不穿上当拖鞋,趿拉趿拉地凑过来。

“你不打算呆在这儿咧?”他紧张道。

离三瞥了眼他,抬头又看见上铺露出头的马开合,哭笑不得道:“谁说我要走?”

“那你卷铺盖干啥!”李土根索性坐在被褥上不挪开。

“有人托我搞办事,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蛮要紧的,我得住在那里。”离三不说破,含糊道。

“莫非你是找到甚么短工了?”李天甲眯着眼,坐在对面,他手里夹着一支烟,烟雾冉冉。

勉强是吧,离三心想,点点头。

李土根松了口气道:“那你就说打短工嘛,好玩意,可把额吓得,还以为你要单飞,跑外世界闯荡,不要眼下的工作哩。”

“行,你去吧,哪天如果挪窝换另一个工地,你又赶不回来,我让土子、开合给你站着一个。”

李天甲性子宽厚,通融道:“不过记得早点回来,别到时候动工前点名不见你人,因小失大,让别人占了你的活。”

离三咧嘴笑说:“放心,四哥,我心里有数。”

“你这小子。”

李天甲摇着头,笑骂道:“别嫌四哥唠叨,你这活儿眼下不比外面一般的差,工地多少人眼巴巴地瞅着呢,听四哥一句,不是有好前程的话,别急忙走。”

“哎!”

离三答应了一声,转向半信半疑的李土根。

“土子,楞着干嘛,赶紧起,我收拾完就得走,不能耽误工夫。”

李土根琢磨不清状况,他疑惑道:“离三兄弟,你不是读书嘛,咋又打短工,你到哪里打的短工,啥样的,可别骗咧。”

“保密。”

离三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等我回来,请你们喝酒。”

李土根不是小气人,不管是离三得了奖金,还是清闲的美差,一点儿不妒忌,始终觉得正常,谁让人是离三呢!

“成,额非喝尽兴了不可。”李土根乐呵呵道。

离三捶了一下他胸口,提起被褥和装一口箱的材料,再跟李天甲他们打了声招呼,走了出去。身后面,马开合跟着他,双手放在背后,一语不发。

等走到了三轮车旁,马开合问道:“东西全带齐了?”

离三看了眼三轮车,清点了一番以后,一面把被褥、箱子放进去,一面说:“差不多了。”

“我什么时候去接你?”

离三想了想:“月底吧。”

“月底?工头昨天带话来了,说这个月26号二期开工。”

离三迟疑了一下,罕见地不确定道:“我会尽量赶在开工左右完成,如果我没及时回来……”

“没事,我们会想办法帮你拖着的。”马开合说着,把之前从赵文斌寝室拿来的蚊香、花露水统统交给他。“夏天蚊子多,拿去驱蚊吧,反正白拿的。”

离三粗粗地看了眼,莞尔一笑,毫不客气地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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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伯牙子期(上)

呜呜,轰鸣的引擎振动出巨响,一路狂飙的保时捷911划出一道红色的闪电。

伴随浅浅的两道车辙痕迹,车身漂移测滑,车胎隐隐冒着烟,与地面摩擦出叽叽的杂音。

“喂喂,贺真,我只是让你尽量开快的,没让你豁出命飙车。”

手臂搁在车门上,陈中望着窗外飞快流逝的风景,写满无奈的脸上不禁变了变神色,他叹了口气。

“呵呵,不是陈哥要求的。”

贺真笑眯眯地观察着路况,他一边认真地把持方向盘,一边说:“况且,这点速度,对陈哥算得了什么,你可是在大伙里第一个玩的。”

陈中把手按在头上,压住给狂暴的气流吹乱的头发,他瞥了眼,带着半命令的口气:“进城区了,减速吧,少给你爸惹的麻烦,他又不分管这口。”

“哎。”

贺真慢慢地松开油门,车速表的指针从140一点一点地移到了80,又一点地移到了70。

“陈哥,看起来你在燕京那里不顺心,怎么,又嫌弃你不务正业,逼着你当官?”

“又不是第一次。”

陈中脸色一沉,他实在想不到,家里的长辈为了骗他,连母亲重病这种谎都开的出来。

“也是。谁让陈哥你这么妖孽,换了谁都不肯让你在学校里浪费时间。”

贺真右手操作,左手伸到车窗外。

“何况还两次,换我,估计我家老头子非打断我的腿不可,也就陈哥你能耐。”

“好了,老生常谈谈多了都是老话,换点别的。”

陈中挠了挠凌乱的头发,漫不经心到;“他收到钥匙的时候,除了说这些话,还有什么?”

“没有,只是一点点惊讶。”

贺真回答完,反问道:“陈哥,之前一直没问你,这个人,你跟他怎么认识的,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圈里?”

何止不在一个圈,根本不在一个层。

陈中心想着扬起一抹微笑,说道:“你觉得他怎么样?”

“沉稳,深沉,内敛,有种坚韧的感觉。”贺真坦诚地讲述自己的观感,“也有一种狼的味道。”

“喔,狼的味道?”陈中斜眼,戏谑地瞄了瞄。“你小子从没打过猎,还知道狼是什么味道?”

“没吃过也见过。”

贺真笑了笑,语气由轻松转瞬变的严肃,“陈哥,他也是在下面吧。虽然隐藏的很好,不过野性还是藏不住的。”

“嗯,应该是。”

“应该?”

陈中摊摊手:“我不可能把我接触的所有人都查一遍祖宗十八代,没这个必要,也没这个权利。交友,考验的就是自己的眼力,交好的不必得意,交坏的必须反省。”

从下坡下来,车子颠簸了一下,贺真控制着车速,保持稳定。

他说:“看来他这个朋友算是交好的,我还没见过咱们圈里的哪个人值得陈哥重视,而且特意嘱咐我送这么一个小物件。”

“小物件?是啊,对于咱们,的确。”

说话间,陈中抬头,凝视越发昏暗的天空,光线逐渐暗淡,他摇摇头:“可像这样的物件,也许有的人一辈子都要不到手里,也许像他这样的人也要花一些时间。”

“一些时间?”

贺真一瞬间捕捉到了陈中对于离三的器重,能够得到明珠大学图书馆全馆的钥匙,是能得到而不是得不到,可见这个人的将来,在陈中眼里是前程远大。

“对于他这样出身,陈哥这话,真是很高的评价。”

“对了,你见到他的时候,注意到他在忙什么?”陈中好似若无其事,刻意在找话题。

“他在写一份论文或者是文稿,看起来很重要,”贺真循着记忆,挑重点简单道。“很复杂,粗粗看一眼,桌上两堆加起来起码有三十多本,而且,很凑巧,陈哥,他和你一样,好像也是经济专业的。”

陈中并不感到意外,显然已了然于胸,他好奇的是离三居然在写论文,一个一年级,不过倒觉得理所当然,毕竟看了这么多书,熬了这么多夜,装了这么多的墨水。

他低下头,比起即将受贺真的约到和平饭店搓一顿,到酒吧小聚一时,离三笔下的论文,似乎更值得期待。

……

这已经是第8根蜡烛了。

除了必要的生理排泄,离三整整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人像一尊入了魔怔的石佛,纹丝不动,眼睛死死地盯着徐汗青送来的几份尤为珍贵的资料,特别是建行03年年度报告以及不知从哪几家机构搜集来的观察报告。

上面的税前利润、所有者权益、不良资产损失、利息收入净值种种指标数据,尽管在反反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中,早已滚瓜烂熟,铭记于心,但他仍然在看,笔下没有写过一个字,没有写过一个公式。

离三就静静地坐着,脑海里飞速地运转,从宏观的高空终于俯冲下广阔的微观,思维的跳动如同装修的活动,活跃的每一根神经里都像是藏着一条公式、一个矩阵、一个模型,熟记的各项指标就像购买来的家具电器,正单个或搭配地摆设在不同的房间、位置。

然而,它们的搭配、位置、朝向时有在变,甚至整栋模型房子也在变,因为离三思维世界一直在变。选择什么样的信用风险模型,选择什么样的操作风险模型,选择什么样的流动性风险模型,如何参考借鉴各国银行各类模型,建立起一套特色化的控制指标体系和综合评估模型,这让凝思的离三以俯瞰的宏观视角建立一个新的房子,又在否定与肯定中摧毁或扩建它。

时间向沙漏一点点地向下滑落,他的结构模型则自下而上,像建设一座宏伟的金字塔,一点一滴地慢慢从地基开始修建起来。

离三再一次重新塑造信贷风控模型,之前采取的是ipc模式,这次他改变方向,用信贷工厂进行量化建设,在新巴塞尔资本协议的背景下,根据建行股改以后的资本准备和资本充足率的可能评估,清洗银行历史数据用于数据建模形成评分卡,再与规则结合对贷款生命周期三个阶段的好坏客户提供决策建议的预测框架。

如果用笔,建模的过程及推导求解,就要用掉一本7毛钱的练习本,而短暂的用脑,他凭借着对数据的直觉和严谨的思维,大概能描绘出令他心满意足的设计图纸。

然而,越战越强、越想越多的离三,根本不满足上一次看似不错的整体模型,又一次地推翻重建,不断地加入新的指标及变动关系,不断地变换新的建模方法,将原本只要50-75个平方便能装修得精美绝伦的房屋设计,硬生生因为多要加几张沙发,挂几副洋画,或者弄一个壁炉、栽几棵树,把预计所需的面积从百平递增到了千平,而且复杂程度仍在持续按几何倍地增长,可是他依然不知足,仿若一支没有涨停的妖股,一路翻着牌子往上冲,根本没想过会崩盘。

为此,离三付出了几乎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时间,所有的体力,所有的能力,犹如一台转动到最大功率的供电设备全输入到一个点,以致于他灵敏的感官失了灵,完全没有察觉到平时轻而易举能发现的动静。

泡完吧调戏了妹子一块再吃宵夜的陈中,此刻站在玻璃门外,凝望着用蜡烛照明的离三,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默默地掏出手机,打电话给上次替自己解了围的副校长,什么也没多说,轻描淡写地讲了一句让人来开一下二楼的电闸。不出两分钟,暑期值班的保安在接到正休假的保安处处长连夜打来电话后,当即从床上爬起来,毫无怨言,穿着短裤拖鞋便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告辞的时候,还冲他带着谄媚的笑。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光。陈中说,要有光,于是便有光。

而离三呢,他说要有光,有光吗?谁给啊?国际歌唱的好,从不信神仙皇帝,神权君权,都比不上自力更生的人权。哪怕此刻的蜡烛燃的是莹莹之光,哪怕它不足以日月争辉,星星的火,可以燎原。

啪嗒!

打开开关,阅览室的天花板上一盏盏日光灯闪烁了一下发亮,双手抱胸沉思的离三被转瞬驱散漆黑的光明打搅,他一时恍惚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清晰地看见陈中向他走来。

甫一靠近,一股浓浓的体臭味扑面而来,陈中捏住鼻子,皱了皱眉问:“你多久没有洗澡了?”

话刚落下,高速运转的大脑卡顿了一下,离三愣了愣,抬眼向前,一道人影浮在他深邃的双眸中。

“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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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伯牙子期(中)

对视着离三,陈中的第一眼,注意到他一直以“草坪”示人的发型,变成了草丛,视线微微下移,粗粗的第二眼,古铜色的面容像许久未曾擦拭,蒙上了一层不可寻迹的尘。

他到底几天没有睡觉了!

再看一眼,能从他眼眶下不浅不深的黑圈里,寻找到藏在里面的劳累和疲惫。

陈中敛下微惊的神情,侧着身,一边扫视长条的桌上几摞高高的书峰,一边问:“你几天没回去了?”

“三天吧。”

离三仰起头,一道蜡烛不曾有的强光射在眼中,视线突然变得明晃晃。

三天?

见过无数人物、遇到无数大事都处事不惊的陈中,闻言顿时扬起眉,惊异之色无法掩饰地表现在脸上。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离三的身后,冰凉的地面上打着地铺,盖有一层被褥。

忙了三天,他究竟忙的是什么东西?

回想起贺真的推测,当面一见的陈中果断地否定,什么期刊论文有这样的杀伤力,他学的是金融,又不是数学。难道是毕业论文,可他印象中深刻地记得那张学生证上,写的清清楚楚,他毫无疑问是一个即将大二的学生。

“一直在忙你说的那份受人之托的东西?”他好奇道。

“嗯。”离三吹灭了蜡烛。

目光陡然锐利,陈中扫视着眼前可谓巍然的六座是材料是书的“大山”,山后就是离三写的东西。

他试探道:“方便透露是什么吗?”

离三倒大方,丝毫不隐瞒,直言说:“关于商业银行风控的模型。”

话音刚落,上扬的眉毛像高涨的海浪,越来越高,额头横着两三条若隐若现的纹痕。

风控模型,一个大一生在搞风控模型!今天是什么日子,愚人节嘛?

知道难度深浅的陈中,完全难以想象,眼前的人,竟然在研究商业银行的风控模型,而且看他的模样,不像说谎,更不像做作。

陈中面色凝重,双眼上下地打量了一番浑身发臭的离三,说道:“能给我看看你写的东西吗?”

“你不是中文系的学生吗?”离三诧异道。“也懂这个?”

“诶,我不是中文系的,具体的说,是现当代文学,不过呢,那也只是我的一个博士生专业。”

陈中摊了摊手,似笑非笑道:“其实我本硕都是金融方面的。”

“是吗,你是博士?”离三狐疑地打量他,“可看起来你跟我差不多年纪。”

陈中调侃道:“怎么,难道因为我跟你年龄相仿,就不能是博士吗?”

“不,只是有点惊讶。”离三睁了睁眼睛,难以置信道。“想不到你竟然是博士了。”

陈中纠正道:“理论上不完全是,最快还要一年才可以领证毕业。”

“可是你为什么要从金融转读文学?”离三百思不得其解。

“纯粹是兴趣。其实念高中的时候就想一直想念来着,只不过由于某些不可抗因素,你懂的,不得已。”陈陈中耸了耸肩,“等现在有能力有条件,彻底独立,当然随心所欲,随自己兴趣走就走喽。”

“真羡慕你。”离三发自内心地感慨,可惜他前辈子或许没有这样的机会。

眨眨眼,脸上充满的羡慕转瞬间消失,他询问道:“你是这里的博士,那你又是哪里毕业的硕士?

“这个嘛——”

陈中刻意避开话题,摇摇手在鼻前扇了扇,语锋一转:“先不聊这个,你还是赶紧洗个澡吧,要不然你得发霉了。”

离三一听,当即左右嗅了嗅,一股又像鱼腥又像腐臭的浓烈异味刺鼻无比,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有点臭,得去洗洗。”

“慢着。”

瞧离三拿着一个有毛巾有肥皂的脸盆,从未在图书馆见过这种架势的陈中,微微一怔,疑惑道:“你上哪去洗?”

“学校外面有个社区有公共厕所,我上那洗去。”

“你没有申请住校?”

“什么是住校?”离三迷迷糊糊道。

对啊!

连手电筒都不省得用,靠昏暗的蜡烛照明读书的人,他会愿意交钱住校吗?

转念一想,陈中发酸的心里过瘾不去,抬眼看向离三,却见他神情平静,不卑不亢,随即露出尴尬的一笑,主动而热情地邀请道:“那干脆你就到我寝室洗好了。”

离三婉拒道:“这不太好吧,我还是到学校外面洗,不麻烦你。”

陈中执意道:“不行,不行。万一社区那边有人,你在那边洗澡,能像话?”

“可这……”

“哎,别婆婆妈妈,平时可没见你这样。”陈中加强了语气,“走吧,没事,我都不介意,你客气什么!”

看离三似有意动,却仍然没有行动,陈中再次劝道:“像你这样三天三夜忙活报告,去一趟校园外洗澡得耽搁多少时间。我寝室离图书馆没多远,就几步路,你勤快点洗,没几分钟,退一万步说,你一大老爷们到公厕去洗澡,万一撞上女人怎么办?”

也是。

离三觉得有道理,暂时压下麻烦陈中的过意不去,用感谢的语气说:“嗯,那就麻烦你了,谢谢。”

“成,我带你去。”

陈中刚走出一步,回过头建议道:“洗漱用品也不用带了,我那边毛巾肥皂都有,你就带换洗的衣服行了。”

“不用,上你那洗澡就够麻烦你的,”离三摇摇头,肯定道,“其它的不能再麻烦你了。这些东西我都备着,不能又用你的。”

“客气啥,一次性消费品,快消费品,消费才是它们的使命。不过我也不强求,随你自己。”

带着四九城独特地道的京片声说了一句,他迈开步,眼球灵活地骨碌一转,随口又道:“跟我来。”

然而,才踏出一步,又忽地反过身。

离三收拾了一套干净的夏季衣服,捧着脸盆牙刷牙膏毛巾,木然地面对着忽左忽右的陈中,疑惑道:“怎么了?”

“嘿,咱们是文明人,得节约用电不能浪费了。”陈中勾勾嘴唇,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李三,你到门口等下,我去把灯关了。”

“行。”

离三点点头,一点儿不怀疑陈中,毕竟一个来月接触下来,他什么样的人品,离三还是看得出几分的,绝不是那种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人,况且就算是盗是奸,他一个穷人有什么能够让陈中看上眼的?

但出乎离三的意料,陈中还真对他的东西产生兴趣,对他奋笔直书三天的报告动了心思,想趁工夫先睹为快。于是,关灯前,他眼疾手也快,伸一把手便从桌上顺了几份稿件,不多不少十几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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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伯牙子期(下)

继传来一阵插销上锁的声音,卫生间慢慢地响起哗哗的冲水声。

陈中神态悠闲,随意地翻动了几页稿件。

嗯,有点意思!

他翘起嘴唇,从头认真地开始看,忽而,脸上乍现出微微的惊讶。

越往下,原先散漫疏懒的态度一扫不见,镇定的面容上越发流露出不可名状的惊讶。

唰唰。

纸张又飞快地重新翻回到第一页,陈中又认真地再一次从头看起,并调动自己尘封却丰富庞大的金融数学思维宝库,细细地审核草稿上有关信贷风险的creditmetrics模型。

虽然他有一年多看似“不务正业”地学习文学,可能应用数学能力有所退步,但那是跟自己巅峰状态相比,况且自己的眼力劲从不退化,一眼便看出有组合模型的痕迹,起码有csfp信用风险附加模型、merton模型、信用评分模型。

“pd=prod(vi≤d)=probtσ√tzt)≤d)……pd=n……”

好家伙!

仅仅管中窥豹,看到一个头,陈中便预料到这是一项如此浩大的工程,顿时眉毛上挑,倍感意外,这可不是一个大一学生该有的知识量、思维模式、数模能力,回过头瞄了一眼卫生间,对里面的人不住暗加赞许,看来不以金融专业闻名的明珠大学,这回平静的水里深藏着一头潜底的蛟龙,快要修炼成妖孽。

陈中收起第一份,看向第二份时,满怀期待和好奇。

然而,细细地从头扫到尾,满张的内容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似曾相识,他快速地翻阅到下一张,一目十行,熟悉感越来越重,直到翻页到了一张与他记忆深刻相吻合的章节,他不禁惊愕,忽然明白这是份什么资料。

他从哪里搞来的!

这是一份不一般的资料,准确无误地说,知道它全部细节的人绝不超过二十数,最低的级别也是到央行研究局局长,而他也是因讲解员才具备资格。至于像陈中这类无官无权处庙堂之远的,原本更无缘知悉其中一丝半点的消息,可谁让他是水清大学经管本科、五道口金融学院硕士出身。

特别是五道口金融学院,它可是有另一个响当当的名号,人民银行研究生部。

虽然往年招的学生不多,弟子稀少,门派名声不比水清经管、燕大光华在江湖显赫,学术上也不如震旦、武大、社科突出,但是它在圈内也是一面旗帜,有着“金融黄埔军校”的美名,是第一所专门培养金融高级管理人才的高等学府,在里面开堂授课的要么是圈内知名的人物,要么是人民银行、外管局的中高层领导,其中不少是他们的师兄师姐。

凭着这层关系,根本不必动用陈家在政经两界的人脉,早在报告展示前,他的恩师早已在联系中若有若无地透露出一点口风考校自己,也就是在跟恩师、师兄师姐们的电话联系中,才得知有一份修改了无数次、历时长久、涉及银行股改的方案。

但有关内容,陈中也仅仅知个一二,最多四五分,具体的细节只有等建行股份有限公司上市以后,才能逐步分析整个资源调配、措施运用等操作过程,可是眼下,他却看到了一份完整详实的复印文稿,真是大出他的所料,也使他不禁疑惑。

离三是靠什么渠道得到的?

莫非和自己一样都有着深不可测的背景?

陈中一边摇头,一边在心里否定。不可能,哪怕自己私自动用陈家的人脉关系,像商业银行股改如此重大的事件,可能念及是小辈,会跟自己恩师一样偶尔聊天的时候透露一些,来启发思想,锻炼思路,但绝对不可能违反原则,私自传发,对外泄露。

那这份文件到底会是谁给他的?

陈中想着,他觉得有必要给自己的恩师打个电话,不过转念一想,这会儿商业银行股份制改革听说进入到了白热化,已经在部署安排各项赴香港上市的事宜,只怕打这个私人电话不合适,于是他熟练地拨了另一个号。

“你好,请问哪位?”

“师娘,我,陈中啊。”

“噢,是陈中啊,你怎么想起给师娘打电话了。呦,九点多了,都这么晚了。”

“嘿嘿,冒昧打搅师娘了,没有影响您休息吧?”

“诶,看你说哪的话,没有打搅,没有打搅。”电话里的女声温柔清润。“倒是你,这么晚了打电话,是找你老师吧?”

“嘿嘿。”陈中干笑道。“有点事想求老师解惑。”

“那你得等一会儿,他人……等等啊,说巧不巧,他回来了,我让他过来听电话。老头子,陈中打来的电话,说是有急事,赶紧来接。”

“喂,是陈中吗?”电话里突然传来一阵令陈中熟悉的声音,中气十足,却隐隐听出一丝的疲惫无力。

陈中诚恳道:“老师,这么晚还叨扰您,真是不好意思。”

“诶,我们之间就不用谈这个了。直接说,是遇到什么事了,怎么不直接打我手机,反打到家里来了?”

“这不是怕影响到您工作吗?”陈中解释道,“而且这事,我也不知道合不合适私下里问?”

“你小子啊,你怎么去了一趟沪市变得懂礼数啦?当年你钻牛角尖跟我较真的时候,可不会这种性子。”

陈中惭愧道:“嘿嘿,那不是年轻气盛,恃才傲物嘛。”

“好啦,闲话少说,这么晚了找我到底什么事?”

陈中当即神情严肃,认真道:“老师,我手里有一份上次您电话里跟我提过的资料。”

“哪份?”

“519汇报文件。”

满头银发的老人接过他老伴递来的热水,没着急喝,倒是对陈中的话饶有兴趣道:“喔,你从谁那边拿的,是你父亲,还是你大伯?”

“都不是,我是从一个大一新生手里拿到的。”

老人放下保温杯,皱了皱眉头。“他是什么人?”

“是一个叫‘李三’的学生,目前只知道他是大一的,其它暂时不清楚。”

“李三?”

老人揉了揉眉心,一板一眼道:“虽然两家银行的改革已近尾声,但不代表这份文件就可以随便地流传。你想想,有没有可能是学院里哪个人私自给的?”

“我印象里,明珠大学金融系里没有哪位能有搭上这层关系,即便有,也没有可能弄到这么详实的资料,而且令人奇怪的是它不是复印件,完全是纯手写的。因此不解,这才深夜叨扰。”

“嗯——”

老人取下眼镜,揉了揉酸疼的眼,沉思了片刻,缓缓地说:“那个‘李三’的具体情况,你了解吗?会不会他直系也有在银行工作,擅作主张把内部资料给他?”

“他的身份我没来得及调查,等和您通完话我就着手。不过老师,您那边给出这样材料的人,多吗?”

“不多。”老人吹了吹热气腾腾的水,“这样吧,这份文件给我传真一份吧,既然是手写的,总可以从字迹先入手查查,实在不行,再联合调查吧。”

“老师,这份文件可以传真?”陈中谨慎地问。

“这么说吧,建行预计27号上市。”

“定了?”

“没有大的形势变化,就定了。”

“好的,我马上传真给您。”

嘟嘟,传真机响动着,陈中踱了踱步,眼睛盯着卫生间,目不转睛。只听“咔”的一声,离三推开门从里面走出来,重新穿了一身新衣服,换下的则放在盆里。

“什么声音?”离三好奇问。

“哦,传真,我写的论文要发给老师审阅一下。”

陈中向后退了两步,腰抵在桌上,悄悄把他带来的几份材料放下,装作轻松的样子,拿起手机,笑着说:“洗得这么快?”

“洗习惯了。”

离三搁下脸盆,从鞋里取出刚放进去的一双干净袜子,两只各自破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洞,他毫不介意,当着人的面也毫不羞愧,洒脱地穿着,露出的大拇指一动一动,格外惹眼,很快却被穿上的鞋遮掩住。

“谢谢你借我地方洗澡,说实在的,洗个澡精神多了。”离三收拾东西放进盆里,大有离开的意思。

“你这就走?”陈中担心他回去的时候发觉少了这两样,便想办法拖住他。

“是啊,我得赶紧回去。”离三一边端着脸盆,一边告辞说,“里面我帮你收拾干净了,地也拖了,不过你最好先别进去,还有点滑。”

“慢着!”

离三一顿足,转向他问:“怎么了?”

情急之下,陈中灵机一动,想到一法,脱口道:“你这些换下的衣服还拿回去?”

离三点点头:“对,拿回去放包里,有空回去一趟我再洗。”

陈中眼睛一亮,说道:“不要回去洗了,就在我这儿洗吧。洗完之后,也可以在我这阳台上挂,不然你一来一回多浪费时间。”

离三一愣,摇头道:“这样太麻烦你了。”

陈中热情说:“嗨,这算什么麻烦,一点不麻烦,你尽管用好了。”

两人推脱客套了一下,最终离三道了谢,又被陈中引回到卫生间,用他提供尚未开封的洗衣粉洗刷衣服。事实上,如果这次不是离三来,或许这袋洗衣粉就这么一直放下去,直到过期。

唰唰,水龙头出着水,离三回头感谢。

“不用谢,都小事。”

陈中把门一关,又拿起手机:“老师,您收到了吗?”

吸溜吸溜,手机里响起吃面的声音。

老人九点回来还饿着肚子,趁刚才一会儿时间,接过老伴端来热过的炸酱面,便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一边翻阅。现在,碗空人饱,老人满足地喝了一口枸杞茶,笑呵呵道:“收到了,也看了一遍。字写得很漂亮,对了,听声音这个学生还在你寝室里,你们的关系不错?”

“他,算是一个无话不谈的朋友吧,挺投缘的。”陈中实话中带有一丝认同。“而且,他很勤奋,也很有天分。”

“噢?我还是头一次从你这么骄傲的口里说别人有天分,那这个人倒真的有几分天赋。”

话落,老人语锋一转:“至于这份文件,不用调查了。”

“为什么,老师?”

“虽然看上去很相似,不过内容有的不符,不像是泄露出的,倒像是……”

陈中屏着一口气,紧张地等待老人下定论,却当他听到老人的话,整个人如遭雷霆,惊在原地。

“应该是他自己写的,写得,嗯,挺好的,有理有据,而且逻辑清晰,跟我们的结果虽然没有八九不离十,但也有五六分了,主要是上市这块——”

老人说的语速很慢,像是在强压住自己难以寻迹的一丝激动与震撼。

“应该是缺乏数据资料,所以预估的有点偏差,但总归来讲,他比你说的,嗯,具体来讲,还相当有天赋,是个天才。”

陈中惊讶道:“是吗!”

“这样,当务之急,你不要调查这份文件的来历了,给我调查清楚他这个人,看看他是哪路人物。如果只是个一清二白的家伙,你马上给我把他拐到燕京来。”

“老师,你这话说的,别人一听还以为我是拐卖贩呢。”

“哈哈,对了,我倒好奇有什么需要用到这种材料,你帮我问问他想干什么。”

“他说他在建构风控模型。”

“风控模型?”

“嗯,数据好像是建行的。老师,会不会他们那边把业务外包出去了?”

“不像,风控虽然要紧,不过现下或一两年不是主要方面,建行首要的任务是上市,诸多方面机制只有等上市以后在逐步建立健全。”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陈中一边回答,一边继续翻动下一份材料。忽然间,眼睛将第一页一览而尽,他竟然给震惊地一失神,手机从手里滑了下来,所幸回神及时,眼尖手快地一把抓了回来,才避免摔在地上磕碰坏。

老人从电话里听到奇怪的声音,询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老师,我想马上把这个传真给您。”陈中二话不说,把第三份文稿传真给远在燕京的老师。

“老钟,怎么又有传真过来?”

“嘿嘿,还不是你最宝贵最疼的孩子送来的。”

电话里响起师父师母的对话。

“喔,九梁!那你可得看仔细点,别耽误了孩子的事。”

“你这老婆子。”

钟老师与妻子调笑了几句,收回神看向传真而来尚有些发烫的纸,一瞬间,他面色凝重,隐隐能滴出水来。

沉默着翻了一张又一张,眉毛时而皱下,时而展开,偶尔伴随轻微地惊叹。终了,当钟老师大概看明白整份方案的条理思路,他会心一笑道:“他居然想吞象。”

陈中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卫生间,呢喃道:“老师,您说他……”

“你说他还是大学生?”

“对,新生。”

“胆大包天啊!后生可畏啊!如果真让他吃成了,那他就不是蛇啦,是龙,是不世出的人才。嗯,值得一试,值得一试!”

“老师,您的意思是默许他?”

“嗯,九梁,不要打扰他,万万不要打扰他,非但不要打扰,而且你必须在里面得搭把手。这样吧,他目前欠缺的材料,你那边有的尽量都提供,没有的,在不违反保密条例的情况下,需要什么资料文件,也可以尽管找我要。”

陈中说笑道:“老师看来很期待他的成果。”

“当然,搞好了,说不定以后能拿它当底子参考,或许部分照搬也不是不可能。”

陈中郑重道:“老师,您放心吧,其实不用您说我也会帮他到底的,因为我一样很期待他的成果。”

“嗯,这就好。还有,不管他最后有没有成功,他这个人务必带来见一见,我很欣赏这类有冲劲有想法的年轻人。”老人沉吟了片刻,“算了,还是我过去吧。等这阵子忙完,我就抽空到明珠大学坐坐,反正那边的老家伙也希望我过去开开课。到时候啊,你看方不方便把他带来。”

陈中嘴贫道:“行是行,但是老师,您可千万不能有了新欢,就把我给忘了啊,不然我告师娘去!”

“哈哈,你小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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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何方神圣!

“李三?陈公子,这个人,你想我怎么查?”

“不用太详细,拷贝一份档案给我就可以。”

说查便查,陈中丝毫不拖泥带水,刚到图书馆便联系上了副校长,委托他给一份离三的档案资料。

“你什么时候要?”

“这两天吧,越快越好。”

“那就明天吧,找到了我会让人传真给你。”

“行,那多谢孔校长了。”

“陈公子客气了。”

挂断了电话,陈中走进阅览室,徐徐地靠近离三,只见他心无旁骛,目不斜视地翻阅着厚厚一本的大部头,旁若无人。陈中慢慢地挪动视线,扫过面前堆积的一摞摞书,艾迪凯德的《银行风险管理》、gs马达拉cp拉奥的《金融中的统计方法》等等他曾精读熟悉的书如浮光一般,在深邃的眼眸里一一掠过,当他看完再次投向离三,目光里了充满了一分惊异,三分好奇,六分兴趣。

假如离三并非囫囵吞枣,或者一知半解,那么他从阅读广度和深度上,已经可以和一般的博士持平,可一般的博士是没有胆量敢闭门造这样的车。

一想到风控模型的框架雏形,陈中心像给人挠了,直痒痒,望着离三左手边摞起的手稿,眼神炽热,他小声地问:“我能看看你写的东西吗?”

“请便。”

离三手里拿着《结构化金融手册》,右手边还躺着一本《信用风险度量与管理》,都是阿诺德瑟维吉尼、奥利维尔雷劳特合著的,都是徐汗青自己的私货,上面厚实的纸张印满了英文。

他耐着性子细细地品,并没有选择快马加鞭,把构想宏大的模型一蹴而就,他打算安营扎寨,稳扎稳打。也得益于这两本书,离三将这几天建模的心得与之一结合,很多疑难点宛如解开了穴,一通百通,或是很多一条道突然另辟蹊径,多了一种新的思路,尽管涉及的多是西方商业银行的经验,特别主讲美利坚模式,可他自认为照样能用洋墨水写出一幅飘逸豪迈的行草。

与此同时,陈中站在一旁,静静翻阅手稿的陈中,像一根柱子杵了很久,虽然“荒废”了一年,但上面的一条条公式、一个个矩阵、一种种推导,他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即便经过离三天马行空的组合建构以后略显晦涩,不过他依然看得明白。也因为看得明白,他脸上的欣赏之色越来越浓,像是一位悠哉游赏的游客,被眼前壮丽宏伟的景色深深吸引住。

“呼!”

像是大饱了一顿美餐,陈中心满意足地吐了一口气,心里十分激动,就算是眼睛离开了文稿,流淌的血液仍旧在沸腾,以致于在放下纸的时候,手不经意地颤抖了一下。转头看向熬夜了三天依然生龙活虎的离三,他深呼吸了几口气,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不错。”

话刚说出口,陈中便后悔了,哪里能是不错,在他看来应该是“非常不错”。

离三抬起头暂时挪开视线,礼节性地对陈中的夸赞点点头,微笑了一下,便伸手捏着鼻根,上下揉了揉晴明穴,突如起来地问道:“你今晚要留下来吗?”

“有这个打算。”陈中想不到他会这么问,“你为什么这么问?”

离三指了指挂在阅览室墙壁上的钟表,分针再绕一圈就要过十一点半。

“噢,都这么晚了!”

陈中顺着方向看去,顿时恍然大悟,这才意识到自己足足站着看了五十分钟。不过一瞅书压着的下面还有一堆纸,他的兴头火热火热,丝毫没有睡意,询问道:“这些我拿过去看,可以吗?”

离三迟疑了一下,迷惑道:“你不是最近一直在看《看不见的城市》,研究城市现代性叙述吗?”

“比起它,我觉得今晚看它更合适。滋滋,你这份有点像金融里的《亨利五世》,让人大快朵颐。”

“《亨利五世》?”对文学孤陋寡闻的离三闻言,迷迷糊糊。

“莎翁的剧作,很出名,有空请你去看戏剧。”陈中拿着离三的草稿,简直爱不释手。

没听过《亨利五世》,莎士比亚的大名离三怎么也听过,但出乎他的意料,他没有想到陈中居然拿两者比较,不免吃惊,连连谦虚道:“这怎么能比。”

“对了,你还没回答我,我可以拿过去看吗?”陈中眨眨眼。

离三为难道:“可以是可以,不过过一会儿,或许我会用到它。”

陈中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看得出他熬夜得有点疲惫,问道:“你不休息吗?”

离三摇了摇头,情绪稍稍失落,咧嘴道:“有一点没想通,躺下了也睡不着。”

“什么没想通?”陈中大小眼地看着他,心里疑惑,他觉得截止目前来看,虽然大体还瞧不出什么情况,但各个局部的关联结构已经初具规模,谈不上多完美,但至少按构想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至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优秀方案,尽管在数据上略有欠缺。

“感觉总少了点什么。”

离三有着强烈的偏执,他信奉自己的美学原则,对自己数模的建构几近苛责,才会毫不顾忌地将原本简陋单调的平房,一次次地推翻,然后一次次地重建比之更为富丽更为堂皇的独栋别墅,更为高耸更为庞然的楼宇,才会出现使极为挑剔的陈中一下子眼前一亮、大为赞赏的作品构想。

可即便如此,离三思来想去,面对起码占地一两亩面积的建筑设计图纸,却仍然不满足,他始终觉得整个建筑欠缺了某种风格,某种元素,或者可以说,还没有达到他自己的“完美”标准。

“少了什么呢?”

离三合上书,仰起头苦笑道:“我总觉得还能更好,只是资料还不够。”

陈中噢了一声,问道:“你还要什么资料?”

“92年coso企业内部控制整合的报告原文以及今年新出的emr框架……iso31000及权威解读等等这些,”离三一边掰着手指例数,一边说。“我都想看看,只可惜图书馆里没有,太遗憾了。”

陈中越听越惊:“iso31000倒挺适合,补充了国际标准及经验,有利于优化你的模型。可你做的不是风控吗,怎么想到涉及coso报告之类的?”

“可能是想着贪多也能嚼烂吧,毕竟它也有涵盖风险管理模块。”离三装着憨,其实他一直想的是做一个更大范畴的内控方案及模型,只不过这是一个不成熟的想法,他的性格是不会随随便便透露自己没把握的东西。

陈中沉默了片刻,坚定道:“我这里有,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暂时借给你。”

“你有?”离三挑眉道。

“怎么会没有呢,好歹我也是一个金融学硕士,虽然读了文学……”

在离三诡异的目光注视下,陈中耸了耸肩,摊摊手说:“好吧,不扯皮,你刚才说的这些正巧我老师应该都有,依我跟老师的关系,可以帮你向他借一段时间。怎么样,需要吗?”

离三徘徊于借与不借间,犹豫了一下,没有把握道:“我只能保证尽量月底前归还。”

“成,到月底应该没事。”

“真的吗?”

陈中点点头,神情认真,不像开玩笑。

离三激动地站起来,嗓音高了好几个调:“太好了,果真能借到,那你可是帮了我大忙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

陈中摆摆手:“不用谢,只要你不介意我偶尔过来翻翻你的手稿就行。”

“随时欢迎。”离三把手高高地抬起,燃眉之急顿消,他表现得异常亢奋。“也随时欢迎你提些意见。”

陈中开玩笑道:“你这人还真是大方,难道你不怕我盗取你的成果?”

离三语气坚定道:“不,你不会,我相信你绝不是这种人。”

陈中一怔,笑着收起刻意装出玩世不恭的样子,严肃着脸承诺道:“两天以后准到。”

离三正色道:“我保证会完好无损地归还的!”

《高山》、《流水》,上大夫的俞伯牙抚琴,樵夫野民的钟子期赏乐,此情此景,恰似今时今分,同样两个云泥之别的人惺惺相惜,只不过此时弹奏的是陕北黔首的离三,此刻聆听的是燕京士大夫的陈中。

“查无此人?”

隔天,陈中收到答复,出乎意料,半信半疑道:“孔校长,你确定他不是在校生?”

“陈公子,我已经让教务处的人仔仔细细地查过三次了,的确没有这个学生的档案,至于学生证,我询问过专门的负责人,绝对不存在未登记发放学生证的记录。所以你说的这个人,只可能有两种情况,要么伪造的,要么和你一样,是保密的。”

和我一样吗?陈中凝望着坐下便投入战斗的离三,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难道他背后隐藏了不可告人的背景,甚至比他设的保密级还高?

陈中愣了愣,罕见地拿不定主意,他给三轮车的声音、点蜡烛的画面这些看似矛盾的情况弄糊涂了,他想不明白,有他这样的背景,犯得着骑着三轮车去收废品,难道他在忆苦思甜,艰苦奋斗?

直觉告诉陈中事情有蹊跷,也否定了副校长的两种可能,尤其是第二种。

离三绝不可能有什么背景,更不可能像他。陈中心里门清,他这样深厚的恐怕全国不过巴掌数,但就连念了二十多年的书的他,个人信息档案也不过是用了假名,改了出生年月、家庭地址,把身居高位的直系亲属,乃至身前显赫生后不朽的爷爷统统地抹消不登,像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低调地上学生活,不炫富,不炫权,不拈花惹草,不惹是生非,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地读到了博士,尽管有几段叛逆有几段牛逼的波澜,但总归是平平淡淡。

他不会,像他一样根正苗红的也不会像离三这么彻底,隐姓埋名在学校,却过着苦日子。何况,陈中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学生证写的李三,管理学院,工商管理系,学制4年他相信自己的记忆不会出错,特别是如此简短的东西。

“好的,我知道了,不管怎么样,都麻烦孔校长了。”陈中依旧客客气气地道了声谢。

“陈公子客气了。”

深知陈中底细的孔副校长巴不得多给他打几通电话,好联络感情,替他办几件不是像图书馆看书开灯这类鸡毛蒜皮的事做个人情,为将来的前途寻个贵人,起码能解决副书记的问题。

抱着这种想法,孔副校长揣测陈中似乎很看重这个叫李三的,主动热情地揽下这个任务:“至于你要找的那个人,我明天让教务处的到档案室好好找找,看是不是他们工作上的失误,出了差错。”

“那就劳烦孔校长了。”

“好的,陈公子,一有消息,不管是否找到,我都会回个电。”

“好,那先这样,不打扰孔校长休息了。”

挂断了电话,陈中揉了揉看了一宿有些酸疼的眼睛,人半转过来看向方才才合眼小憩的离三,不觉纳闷

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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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魔塔

“他的胃口不小。行吧,我这边都有,暂时都借给你。”

“好的,老师,我今晚的班机,明天上您那拿。”

“你跑燕京干嘛,我直接让师娘邮给你好了。”

04年,国有邮政系统的快件远非有今时的ems的速度,一般的件不可能两三天便到。倒是民营快递是不错的选择,90年代到千禧年初,先后成立的申通、顺丰、韵达等快递公司蓬勃发展,业务逐渐由地方性扩展到区域性,顺丰甚至03年已经租下了5架全货机用于专机速递。

陈中考虑到老师住的小区离快递点远,不敢劳烦师娘,坚持道:“老师,您不是不知道邮政有多慢,这一趟到沪市,还不如我一来一回快。再说了,让师娘给我跑腿,这不折煞我吗!”

“哈哈,你啊,急脾气就急脾气,别拿你师娘当盾牌。行吧,要来就来,过来也不用带什么礼物了,东西我会给你准备好的。对了,你来最好中午的时候来,正好能赶上尝尝你师娘的手艺,顺便跟我汇报下他的方案。”

“求之不得,老师。”

坐在候机室的陈中巴不得赶紧到燕京,当面交流看法。

假如离三的后续方案能得老师的青睐,跟央行、建行的头头脑脑随便打打招呼,简直是给他一枚镌刻了“见此牌者如朕亲临”的腰牌,不但可以光明正大地更多不对外的资料,而且不必豁出自己的脸皮腆着找师兄师姐,可以打着老师的旗号打劫他们的不少好货,要知道,81、82期“黄埔生”不仅有在人民银行崭露头角,官居要职,还有不少在水木经管任教,干货满满。

当然,没有老师这一层,单单凭他陈家的牌子,放眼谁都不敢敷衍不给几分薄面。

但是,陈中心高气傲,从来不稀罕陈家的金字招牌,嫌“红三代”这名头挡了他的耀眼,何况,自己回国的时候,不管家里人的安排,我行我素地读文学博士,跑到山高水远的沪市,随便找了一家大学躲清净,又在前些天,跟家里闹得不愉快,关系真僵,硬气的陈中更加不会用。

抱着这种想法,陈中决定到京一趟。

临行前,像离三相信他的为人,他信任地把图书馆连带自个寝室的钥匙都交离三保管,让他别客气随便住自己的寝室,便片刻不耽误地跑到虹口机场。

现在,偌大的图书馆,离三一个人独享二楼整整一层的灯光。

这种奢侈,在以前县高中时不曾有过。那个时候,想趁夜里多看会儿书,都得跑到走廊深处的厕所门口蹲着,有时为了躲避巡夜的值班老师,时不时要进里面躲一阵。

当时,没有消毒球,也没有蹲便器,只有一道排水渠上面修着瓷砖,水经常冲不下屎,以致臭气熏天,人多呆一会儿,出来的时候,衣服上不可避免地会带着一股臭味,因而少有人勤奋到夜读,到底这不是奋斗了,完全是“粪”斗。

可偏偏出了离三这个怪胎,九点熄灯,却愣是在厕所旁经常看到十一二点。个别时候,甚至到了一两点,大半夜尿急憋不住的人揉着睡眼上茅房,一眼瞅到他这个人影,胆小的差点没膀胱一松,尿一裤子。

因为这层心理的阴影,每每学校广播里播报期末考年级成绩,第一个报出“离三”时,不少给吓过的人都心怀怨气地嘀咕他一句“掏粪的”。

然而离三何曾愿意与屎尿共度一夜?

人生的不得已,都是被逼无奈。

缩短睡觉的时间,是离三的必然。

他很少正常地上过晚自修,他的晚上都在为生活奔波,出去刷盘子,出去打临工,否则他攒不满他下一个学期的学费,他凑不起李婶看病抓药的救命钱,甚至,人高马大的他一日也只吃两顿,为的不过是多省出3毛的饭钱。

即使如此,他依然名列第一,获奖无数,而且有幸参加国家级奥赛,却因为只报销路费不能报销住宿费、伙食费,他只好放弃,那一年他是市数学竞赛一等奖,唯一一个来自贫困县的县高中,为校争光,可光就荣誉一点儿不实际,当不了饭吃。

原本像他这样的读书种子,搁在沿海一些富余的市县区的学校不说超规格的优待,起码奖学金、助学金铁定少不了,特批的教室供他冲击全国、省一级的排名榜也有可能。

然而在穷乡僻壤,他拿不着一份奖学金、一份助学金,甚至学杂费学校也只减免了一半,因为陕北穷,再穷不能穷教育,可是陕北的教育就是穷,至于他的县高中,甭提,太穷了,老师的工资都是一月结一半,而教学楼都是70年代的旧楼,连翻新的钱都没有。

艰苦贫穷,能扭曲人的性格,也能培养人的品德。离三买的蜡烛还有几根剩的,他既不想浪费电,也不想浪费蜡烛,他关掉了灯,在幽暗里点起了蜡烛,光亮让他古铜色的脸略显昏黄,算上今天,他已经五天四夜没有睡觉,一日三顿吃的都早间买的五个不过二两拳头般的馒头,之前喝的是自来水,现在好点,喝的是自动烧水机的热水。

8月,夜间高达三十多度,离三浑身出汗,额头、脖子上满是汗珠,他只能用块湿毛巾偶然擦把脸。

伴随着饥饿、炎热、疲惫,离三却始终保持高度的专注。

经过几天反复的思量,他终于从预想的纷繁多样的方案确定了一种最优化模型,既能满足银行股份制改革之初的风控需要,又前瞻性地提供在它不断发展中各阶段相配套的结构演变,从而成为银行发展创优过程中防范和规避风险的利器助力,避免复杂庞大的风控变成约束银行扩展业务、扩大规模、提高效益的机制障碍。

这是出于现实的考虑,通过改革而焕发勃勃生机的事业,往往并不适合立即采取越发标准、越发复杂、越发详尽、越发严格的制度体系。雷布斯的金山,从创立之初便启用当时国际上通行的现代公司管理制度,试图组建成一支正规军,在阿里、网易、腾讯等满是草根的土八路堆里,打出一番天地,却忽略了水土不服,没有想到相对复杂的组织结构方式和经营管理制度可能适得其反,会约束了公司的活力和积极性。

规矩,向来是约束充沛过剩、肆无忌惮的活力,而不是使死气沉沉。就像一个咿咿呀呀念字的孩子,可以从《三字经》、《弟子规》中启蒙心智,但不能拔苗助长,直接上四书五经这盘烤鸭,将里面的微言大义、三纲五常填鸭子式一股脑塞进孩子脑袋,抹灭了他们的天性,反倒成了束缚孩子的笼子,抑制了他们的想象创造,最终成了白孝文式的朽木。

抱着这种想法,比较了很久的离三没有再犯难,他开始按照既定的路线写了下去。

万事开头难,但对他而言,接下来的走的每一步其实都是难上加难。尽管预想的很美好,可当面临一个接一个层不出穷的门槛和瓶颈,当调整一个函数便牵一发而动全身,离三总是绷紧了神经,犹如在玩一款他没有玩过,却是当年最为火热的游戏魔塔。

在建构模型的离三,像勇者闯入了其中,一道道函数、一条条公式就像他取得斩获的钥匙,红、黄、蓝不同颜色对应不同的通道和关卡,上一步中包含了下一步各种可能,幽径独行迷,身陷魔塔的他在隧道里不断地摸索暗道捷径,在与关卡怪物战斗的时候小心地计算自己的血量伤害,面对商人,如何利用好金币将一种种自创衍生的工具优化组合出最适当的搭配,面对关卡,如何利用好道具密宝获得最优化的结果。

路漫漫兮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离三在魔塔里穿梭,时而向上,从10层上到20层,又时而向下,从32层下到17层,他在反反复复地摸索寻找,深怕遗漏了每一层任何一个隐秘的通道。笔唰唰地写着,一环接一环的攻势里,他要么重剑无锋,他要么剑走偏锋,将刚用到极致,将柔用到极致,他整个人的潜力在这座抬眼望不尽顶点的魔塔里发挥得淋漓尽致,就是要将设计这座魔塔的自己这个在顶层睥睨着的魔王消灭。

离三酣畅地写着,稿纸上龙飞凤舞的字穿插了优美的符号、字母,明道若昧,光明的道路总看似幽暗深邃。漆黑中,烛光下,铁罐子旁边放着一空的娃哈哈的矿泉水瓶,当手因为不停地书写发麻的时候,离三就攥攥路边上捡的矿泉水空瓶放松。

两天以后,桌上摞的稿纸越来越高,渐渐地快跟旁边一堆一堆平整放着的专业书、各种资料持平。忽地,离三的手臂不经意地一扬,手风微微地掀动起最上面的几张稿纸,它轻飘飘地独自落到了桌上、地上,然而已经走火入魔的离三根本在意不到,这俩天,除了必要的排泄,他连食物也没有进过一口,刚喝完的最后一口水还是隔夜的,整个人没有离开过座位,保持着姿势一直在奋笔疾书。

由于沉湎于写作,眼睛布满了血丝,脸变得瘦削,胡子拉碴,几天以来以汗浸洗的身体散发着越来越重的汗臭,邋遢到他这种地步却好似不在乎,依然不下火线,仿佛宁肯把屎拉裤裆里也全身心投入。从高中厕所锻炼出的这份意志专注,使他憔悴,但精神令人发指的清明。

钟表的时针、分针缓缓地转动,日月星辰各司其职,离三既不知道白昼,也不知深夜,周围的世界已经从他感知中剥离,他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攻略着魔塔。

累了,勇士双手持剑,倚靠墙壁,站着入睡,梦里惦记着被魔王虏去的公主。

清曼姐,你过得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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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不疯魔,不成妖

“师弟啊,你这要的也忒多了,合着我一年多工夫囤的货就值十几页纸?开低点,好歹我们是一个师父门下的。”

“嘿嘿,吴师兄,正因为是一个师父门下的,你就看在他老人家面上,多饶师弟点。”

“可是你出的也太贵了,不存心宰你师兄嘛!”

“咱师兄师弟哪能说‘宰’啊!吴师兄,我也不是坐地起价,嘿嘿,没办法,这叫市场经济,价格得跟着价值。要是你嫌贵,那我就找钱师兄了,反正他那也有不少巴塞尔委员会的好东西。”

类似的对话,已经在不下十几通电话里一模一样地出现。

自从进京上交的那份离三的初拟方案得到老师毫不加掩饰的赞赏,非但口头默许,而是事实上赐予了一方“尚方宝剑”,用老师专门的座机,这个示意,陈中心里乐开了花,屁颠屁颠地打起各种电话,圈内圈外,国内海外,问候了五道口各期的校友,论起辈分,可以说都是他的师兄师姐,近到京沪广鹏香江,远至纽约、巴黎、新加坡等等,一个个都是修炼成精,得道成仙的顶尖人物。

一个个,有的,看在同门又是老师的面上,无偿地送上不少的薄礼,有的是离三指明需要的稀罕玩意,有的是不需要但一样珍贵稀有的资料,而有的,抠抠搜搜,就必须豁出这张二十多岁的脸皮装憨扮相,左一声师兄,右一声师姐,犹如一头小泰迪般在地上打滚,磨了一些也会赏了一两颗糖。

自然,也有像这回通话的吴师兄,人精得非常,老师的专机也不管用。一开始仗着小有成就,装的人五人六,腔调提到高调,明面上和和气气,可每句话的背面总听着不舒服,老在打太极的同时含蓄地暗示,要点彩头。

陈中也不跟他一般计较,不像胡同口里小孩子打仗输了哭闹找家长,同样没急着搬出自家的招牌震慑住这些宵小,扇他们做作的脸两巴掌叫不识抬举的赶快变脸奉承,他只是简简单单,轻描淡写地把离三写的冰山一角,仅仅二十多页的纸,噼里啪啦地在电话里描绘了一下,一瞬间

吴师兄就像嗅觉灵敏的哈巴狗,立马闻出屁是香是臭,饿狗一般扑了上去,原本满不在乎的态度语气早已大变,又是套近乎,又是攀交情,仿佛相见恨晚的神交知己,到头来扯了半个钟头的废话,还是图穷匕见,希望拜读一下这份大作。

尽管陈中不待见,但顾全大局,他也忍住打脸的念头,商量以物换物。结果,又僵持了十几个来回,犹如菜市口大妈侃价,可陈中是什么人!

他可是从小光屁股跟着奶奶买菜的陈中见多识广,鬼精鬼精,不按一般套路一件全卖,他拆分开几块模块,各自明码标价,第一块卖个百八千,第二块直接翻番,涨了100多倍,第三块继续二三十个涨停不带拐弯,而且限量发行,逼得这些同门的忍痛割爱也嚷着换换换,哪怕压箱底的私房货都当了。没辙,谁让手稿里的冰山一角,是他们怎么都见不着的大山。

“别别别,他是金融工程师,你给他不白糟蹋嘛!”吴师兄急得舌头都打结,“这样,让一半行不行?”

瞧他着急,陈中嘿然一笑:“一半不行,最多三成,不行我就找钱师兄。”

吴师兄妥协道:“成,就七成,你列个清单给我,要什么资料我让秘书弄好复印件,下午从香江邮急件过去。”

“嘿嘿,还是同门师兄弟亲,那谢师兄啦。”陈中厚着脸说。

“别急着谢,你先告诉我,这东西到底是谁写的?”

“这个嘛,嘿嘿,我不知道,这东西是老师给我的。”

“嘿,你小子别把事儿推给老师,我心里门清,你小子准是撞上大运了。说说,是哪位大仙下凡做的法?”

“说了你也不认识。”

“不认识不有你认识吗?”吴师兄直来直去,“有空啊,你可得好好引荐引荐你师兄,帮我请这尊大佛到我这小庙坐坐,得,算了,还是哪天我自个拜访比较诚心。”

“咦,渣打不有自己的风控吗?怎么,莫非大佬们想另立一套,这不合适吧。”

吴师兄没好气道:“别提了,情况不一样,没法全用。最近赶了好几个班,就在忙信用卡风控呢,结果被毙了。正好这次看你给的有些好用,否则我至于给你当冤大头宰。”

陈中奸笑道:“呵。”

吴师兄无奈道:“好了,东西你赶紧用qq发我份,我拿到手马上要召集人开个讨论会,跟他们研究一下你的东西。”

“行,师兄,等我回学校发你。”

陈中挂断了电话,哼着调,高高兴兴地一手拎一袋资料,这次他可是满载而归。人刚下出粗车,不着急先回宿舍,马不停蹄,直接奔向图书馆,却惊奇地不见离三的踪影,只见一地的稿纸四散在各处。

陈中把袋子放到一手提,腾出手蹲在地上捡草稿。他一张一张捡,不经意瞄了眼,上面的符号数字像优美的字句诱惑他看,结果低下头一看,便挪不开眼,犹如三月不吃肉味,整整一年没正经八百看金融的陈中彷如一条饿狼,狼吞虎咽地像要把稿纸嚼烂了。

往下看完最后一栏字,他变得急不可耐,兴奋地拾起地上的纸,一瞧发现对不上号,便又捡起几张,得亏当时觉得拾起麻烦的离三认为散落一地会打乱顺序,不容易整理,便在最底下标了序号,凭这,陈中拼凑成一块,细细地看着品着,整个人仿佛遭了定身法定住了,两眼直直的。

越往下看,山里弯弯绕绕的道越走越窄,越走越峭,陈中越看越惊,也越看越迷糊,他看出了里面微末的奥妙,但他并不能一下子明了其中所有的关窍,特别是这座山仿佛起了云岚,披上了层薄纱,身在此山中的他只觉得云里雾里,一时间看不破。

然而,每当看到一处精彩,他差点没忍住喊出来,都使劲地憋住,可最后看入迷的他,还是没忍住,不禁赞叹道:“服了,服了。”

声音惊醒了熟睡的离三,横躺在四五张椅子的他翻动被褥,支起上身问道:“是陈中吗?”

突然冒出来的离三吓了陈中一跳,陈中愣了愣,一脸懵然:“咦,你怎么睡在这里?”

“我不睡在这,能睡在哪?”凌晨两三点等最后一根蜡烛熄灭,离三才不得不动了睡觉的念头。躺了不过4、5个小时,又起来了,不过精气神很足,人很清醒。

陈中一边把整理好的稿纸放在桌上,一边说:“我不是把钥匙给你了吗,你可以到我寝室睡。”

“嫌麻烦,还是直接睡这里方便。”离三把被褥支在两张椅背上,搁在阳光底下晒被子。

陈中不用猜都想到他必定又熬夜了,顺手把两袋资料放在桌上,突然间闻到了一股残留在空气里的腊味,皱了皱眉往下一瞟,就见铁罐子里的几块石头上凝满了蜡油,这才回味过来整个二层没有开灯,说道:“难道这几天你都没有开灯吗?”

“蜡烛买了,不用,浪费了。”

陈中颇为无奈,当然他不会小肚鸡肠地以为自己的好心让狗吃了,他一向不会把意志强加于人,这点跟他的父亲截然不同。不过,出于善意,陈中仍然劝道:“还是尽量开灯,点蜡烛看书熬眼睛。”

“你手里拿的是资料?”当离三发现两个再明显不过的袋子,他喜出望外,早把陈中的叮嘱忘了。

“对,你要的都在里面。”

陈中把袋子放在桌上,慢慢地拿出他这两天从建行、央行、水木、社科、汇丰等化缘来的资料,足足分类摆了三堆,有书籍,有报告,有文件。

“另外,还有别的好货,你肯定想不到。”

离三露出贪婪的凶光,两手搓了又搓,像娶媳妇似的迫不及待。没等陈中把东西放好,他随手就拿了一份搁在最上面的文件资料,轻轻地翻动。

“嘶,你的老师真的是神通广大,连uob的都有。”离三认真地看着其上一块关于信贷风险参数评估算法。

“也不是,其实吧,这里一多半都是我拿你那十几页纸换的。”陈中说这话一点不心虚,好似不是什么亏心事。“你不会怪我先斩后奏,私自拿你的成果换东换西吧?”

“那些都是废纸,我根本不打算用。”离三皱了皱眉,对遗弃的草稿能换到这些宝贵感到匪夷所思。“你是怎么换的,能换到这么些东西?”

陈中耸了耸肩:“也许是他们识货吧?”

离三跟他对视了一眼,瞧他有意回避,也不继续追问,手指捏着页角翻动,心潮无比澎湃。

陈中注意到他的异样,识趣地没打搅,心里生出无比的期待有了这些材料当颜料,离三将描绘出怎样壮丽多姿的山水油画。把书放完,陈中忽地想到他着急回来,早餐还没吃,便打算出去顺便连离三算上买两份饭,刚一转身,又闪过一个念头,转了回来,主动地拿起离三喝水的行军壶,摇晃了几下发觉空空的,便想着顺道给他接热水。

搁这,要是让一个院子胡同里从小玩到大的发小玩伴瞅见,一定会大跌眼镜。啥?天之骄子的陈中也学会伺候人了。他们想不到,可偏偏陈中还做了。等他打完水回来的时候,发现离三已经坐了下来,手里拿着笔,对着材料不停地做笔记,格外投入。

陈中像一个管事的,轻手轻脚地给老爷把早饭、行军壶摆好在一旁,不说话打搅,不声不响地拿起刚看了一会儿的手稿,怕碍了眼似的躲到远远的一排,仔细地品读。

半晌,离三习惯性地伸手去抓水壶,一提起来感觉微重还有水,也不在乎是凉的是热的,或者是脑子在思索问题的他没想到这茬,结果壶口刚碰到嘴,微微一倾斜,热水的高温直接烫了他一嘴,赶忙挪开。

“嘶”

刹那间的灼热,使得沉思的离三恍惚过来,定睛看向冒着热气的户口,不禁傻笑。往下一搁,发现旁边放着塑料袋裹起来的馒头油条,还有一瓶一鸣鲜奶,不用想也知道是陈中给的。他左顾右盼,从一个偏僻角里找到了背对他的陈中,说道:“谢谢你帮我打水还有买饭。早饭前多少,我现在给你。”

陈中现在整个魂都被离三写的勾住了,头压根没转,他只是举起手臂摆了摆,像是在说不用了。

“不行,这钱不能让你白出。”离三不管陈中在乎不在乎这钱,他倒较真,不愿意占便宜,一五一十地要算清楚。

“先赊着,下次一起给。”

结果没想到,陈中这话一说,愣是说了足足一个礼拜。整整七天,他非但分文不取,而且腿脚麻利,端茶送水,还一日三餐准时送饭。

一开始,离三过瘾不去,每每看着什么炒饭炒面之类于他而言香喷喷的饭,他都会中断自己的思路,抬起头抱以微笑,难得闲聊几句,但翻来覆去大概都是问清价钱,表达谢意,强调钱等完事了一并给云云。

“小炒摊还没出摊,凑合吃包子吧,给你买了两个肉馅,两个豆沙,够吗?”

“够,”离三搁下笔。“晚饭你别费心买了,四馒头够吃两顿了。”

陈中听惯了他为求节俭的话,不强求,不强塞。

离三起身,一面拎着俩包子走,一面路过时问:“多少钱?”

“一块八。”

“行,加上这笔,欠你三十六块七角。”

如此一般,三四天以后,彼此默契了都不再客套浪费时间,到后来就是陈中带什么,离三便吃什么。往往这个时候,趁着离三跑到大厅吃饭的工夫,陈中会看一看他目前的进度,瞅了几下便地收回了眼,接着回去坐好,像《侠客行》里参透太玄经般苦思冥想,偶尔会在白纸上写写画画,像在模仿武林秘籍上图谱的招式。

偶尔,闭关练功过久了,陈中就需要提一句嘴,以防离三走火入魔,因为他有时一写入神了,尽管没有沾墨吃馒头那么玄乎,但也是经常忘了上顿忘下顿,只有当肚子实在顶不住了,咕咕抗议才引起他的注意。

总之,陈中把离三的吃喝都包了,在睡方面,除了大晚上不熬夜回寝室,几乎通宵达旦陪着,而且灯只开到23点,一过了时间便限电,这时候两夜猫子,一个拿着手电看,一个点着陈中找了三四条街才买来的蜡烛。

有时,蜡烛熄灭了,意味着离三终于消停了会儿,但陈中顽强地挺着,他醉心于离三忘我勾勒出锦绣江山,哪怕为伊消得人憔悴,衣不解带根本不在乎,依然亮着手电筒,比重看一遍莎翁经典戏剧集更令他津津有味,已经遗忘了灯该继续点着,还是关掉,自己该睡了,间或不睡了。

有时,深更半夜,他不完全只是看,也会默默地拿着几页纸,从这个阅览室飘忽到对面的阅览室,那里他已经摆好了笔记本电脑和打印机,电脑屏幕上始终启动着word的程序。

啪嗒啪嗒,陈中会对照稿纸,以每秒两个字的速度,当起打字员帮离三整理成一份电子文稿,又或者当起了核稿的角色,细细地帮他纠正一些无足轻重的纰漏。

日日夜夜,大抵如此。可以说,陈中,这位一直冠以“天才”名号一路砍瓜切菜,从托儿所便开始自己的剽悍人生,在同龄人欢快地当小鸡防给老鹰抓的时候,他这只生错在鸡窝离的雏鹰已经高高兴兴地扑腾翅膀,扑哧扑哧地一鸣惊人,飞到了中科少年班。

那时班上群英荟萃,有比他大的,有比他小的,他头一回难得没品尝碾压众生,一个打一百个快感,但他也没有在一群同样天才的光环下就此泯灭,沦为中科少年班的吊车尾。陈中仍旧彪悍,靠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经常无故翘课的劲头,在一帮老师已经放弃的情况奇迹般多修了好几十个学分,20门基础学科,只有一门拖了后腿,少了2公分,98。

接着在十三四岁叛逆的年纪,一点儿不搭理家里人的安排,背个包跑到了原定水木的隔壁学院,得亏同样在五道口,而且在金融界算是赫赫有名,号称“黄浦学校”,这才勉强被家长作风严重的父亲同意,允许混迹了两年半。

结果又不安生,偷偷摸摸变着法玩花样,居然一下瞒过了全家人,得到了公派联合培养的机会,在水木隐姓埋名,低调猥琐地欣赏了两年的水灵灵的小姐姐以后,便动身到了普林斯顿,比一个院里自小玩到大的玩伴提前出国,但他不是追逐什么美国梦,也不会敞开胸怀任美帝国主义腐蚀社会主义的接班人,成了个小布尔乔亚。

他不过是兴趣使然,尝试了《麦田里的守望者》所期望的,前往西部,仗剑天涯,游荡农庄,

结果差点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丢了命,然而依旧我行我素,哪怕家里断了他的粮,也仅仅是倒逼他花了点心思赚钱,没想到一赚便财务自由,他父亲由此彻底没了制住小挪吒的玲珑宝塔,直到他狂放不羁到捧了双博士学位,收到了一封奶奶病急的信,不得不舍下兴头回国,却想不到是家里人编排的一场闹剧,目的竟然是让自己住在他们的安乐窝,从副处开始。于是,他眼也不瞧这位子,兴冲冲地跑到了沪市读个劳什子的文学,理由更为奇葩,说是读书少,想看点小说。

就是这样的陈中,如今却给一个匹夫当起了伴读书童,而且干得心甘情愿。他疯了吗?或许是,天才往往同性相吸,疯子总是大同小异。显然,天才的陈中接触到同样天才的离三,他注定会被疯魔化的离三感染,引发疯病,陷入魔怔,而且丝毫不比离三轻。

天才在左,疯子在右,他们都是天才,也是疯魔,他们的左边拼凑成一个天才,他们的右边拼凑成一个疯子,两个人,两个影子,把一座图书馆变成了疯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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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鲇鱼(上)

“爷爷,这台风天您去哪?”

徐汗青穿好从鞋柜里取的皮鞋,不忙抓起手边的雨伞跟小胡出去。他回过头,看向自己最为器重的长房长孙,眼神里充满了慈爱,轻声说:“去一个地方,北固啊,你也得去。”

长得一表人才的徐北固上前,一面和小胡一起抓着徐汗青一边的臂弯搀扶他起来,一面好奇地说:“我也去?去哪?”

徐汗青神秘道:“先不说这个,去了你就知道。”

他不解地看了看徐汗青,不敢忤逆地点了点头,立即踢腾几下穿好鞋,从雨伞架里抽出一把伞便跟着俩人出去。

夏秋两季,是东南沿海台风多发的季节。11号,台风“鲇鱼”在关岛形成,在向北转移的时候,尽管没有直接登陆江浙、沪市,但沿途中给两地带来特大的暴雨,一直下到了18号,依然不休不止,沪市一些排水老化不利的马路已经积水成河,人一脚踏进去能没到脚踝。

为此,徐北固不得不提前从香港坐班机,以免耽误了22号代表家族出席的七夕鹊桥会。他和徐汗青眼下并没有住在胡同里的徐家老宅尽管在徐汗青搬来之前彻底翻修了一回,但依然有漏水漏雨不得已,经过这几天的软磨硬泡,终于劝徐汗青搬到了自家淮海路的鸿鹄酒店,虽然是改革开放时投资建的,可设计现代,装潢精致,设施齐全,完全是国际化的四星级标准。

他们钻进订制的一汽红旗轿车,小胡刚启动发动机,徐汗青便脸侧向徐北固,问道:“你父亲把我交代的事做得怎么样?”

“办的差不多了,爷爷。按您的吩咐,父亲跟咱们在内陆持股的华兴证券打过招呼了,他们已经把您要关照的这个叫离三挂职到公司里了。前些天我还和他们的经理碰面了,问您觉得该把他安排到什么职位合适?”

徐汗青翻了白眼:“他人还在工地搬砖呢,安个屁的职务。别小题大做,就一般的职员行了。”

徐北固一愣,他原本就很好奇是谁能得老爷子如此青睐,亲自让自个老爹安排一个最基层的岗位,一开始以为是什么藏龙卧虎的能人异士,哪成想是一个搬砖的。他抽了抽嘴角,跟不上爷爷奇思妙想,无奈道:“我也是这么说的,他把人安排到营业部当证券经纪人,全休带薪,不用上班,也不用业绩考核……”

“只不过是挂个职混个从业经验,又不是什么任人唯亲,犯不着白吃白拿的。呆会儿你联系他们,就说工资、五险之类的走他们的帐,过个形式。还有,让他从我的账户上支出一千万给他当客户资产,尽量把戏做全。”

“嗯,一会儿我就去办。”

徐北固点点头,便询问道:“爷爷,这个人,您是怎么想的?”

徐汗青看向他,微笑着带有深意,不言不语。

徐北固怕话里有歧义,补充说:“我是说,您对他有什么打算,是想栽培他?”

“他是一个好苗子。”徐汗青当着离三的面从不多流露对他的赞赏,然而对其他人,却毫不遮掩。

徐北固咋舌,他还是第五次听到徐汗青这么评价一个人。一想到前面四个取得的惊人成就,他对离三产生了浓浓的兴趣,追问道:“那您打算怎么培养他?”

“他吗?当然是自考出一条路来。”

自考?老人的话出乎徐北固的意外,他还真没想到爷爷给人指向学涯,可这样为什么又帮他弄虚作假到券商挂职呢?徐北固想不出个所以然,纳闷道:“爷爷,您竟然这么看重这个人,干嘛不直接让他到券商里历练,为什么非自考?”

“他才二……十九岁,这半年读的都是些教材里的理论豆腐,”徐汗青一想起他写的股改报告,当即改了嘴说。“当然,也有些墨水可以用,但不能操之过急,猪都要养肥了宰,何况是人才,让他多花点时间沉淀,没坏事。”

徐汗青扬起头往顶上看,不紧不慢地说:“我计划的是四年内,让他能摸上至少中金、中信的槛。再过一年,要让他鼓起劲到外面的世界去碰碰壁。”

徐北固惊异道:“在他身上花五年?爷爷,我还是头一回见您这么亲力亲为地栽培人。不过”

“对我说还藏着掩着干什么,只管说。”

“中金、中信很难吗?”

“他没有你这样的出身,连个大学生都不是,这对于他,本来是登天还难的。”

“那您要真这么做,不等于白白送这小子一条青云路吗!”就连出身优渥的徐北固,语气都里带着羡慕。

“你以为青云路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上得了的!”

徐汗青摇了摇头:“实力不够,就算给一条康庄大道,也不见得就到的了终点。朽木不可雕,雕得哪怕雕出花,不还是一块烂木头,败絮其中。”

“您的意思是说他,前程不可限量?”

“不能这么武断,只能说他是有潜力的。”徐汗青溢出老狐狸般睿智而精明的笑容,从灰色的裤子里取出薄薄的几张纸,把它交给满脸不解的徐北固。“这是我制定的计划,你看看吧。”

徐北固顺着他的意思往徐汗青写的一张计划书上一瞅。计划书上面打好歪歪扭扭的表格,横轴是**,纵轴是时间,表格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其中第一行标注为“一年半以内”,徐汗青在“**”一栏写有离三在此期间需要完成的事。

“知道为什么要挂职到券商吗,因为没有一年从业经验,他这个自考大专生怎么去考cfa一级?”

【cfa一级报考条件之一:大学学习年限与全职工作经验合计满四年,可以是2年制大专学历加上2年全职工作经验、3年制大专学历加上1年全职工作经验。徐汗青的规划,是以自考3年制的大专学历加1年全职经验符合条件。自考专科,最快一年毕业,自考本科最快一年半。】

徐汗青轻笑道:“他要在这一年半里,不但要一次性拿到自考专科、自考本科设置的二十八门课程学分以及完成最终的毕业论文,而且要考过最基本的证券从业资格考试、期货从业资格考试、基金从业资格考试,以及cpa、afp、cfa一级、icd等等,再加上他必须准备后半年后的自考本科的东西、在职研究生考试、cfa二级……chfp。”

“咦,爷爷,我记得没错的话,理财规划师国内好像没有考试点吧?”

“已经成立了委员会了,预计一两年就会统考。”

陈北固眼睛一眯眯成一条缝,不让人从他的眼里看出他内心的悸动。他来回摸着毛还没有长齐的下巴,下意识地点头说道:“考这么多证,理论上讲,是有实现的可能,可是时间上会不会有点太紧了,他能行吗?”

徐汗青哈哈大笑道:“一年半其实对于他一点儿不紧,恰恰相反,这已经是最快了。如果可以缩减成一个月,你信不信他一个月就做到?”

“是吗!”

听到这话,陈北固微微对离三高看了一点,但只有指甲缝那么高,因为他早在为集团面试的时候见过许多可以说非常优秀的人,最平平淡淡的是一个省排名靠前考入水清的,修了以上学分,五分制的,拿了不少奖,国内的国际的,花里胡哨的。可以说,他已经对所谓的俊杰人才看的太多,不会一惊一乍,之所以说高看一点,只是出于徐汗青口中他貌似是一个搬砖的工人。

他这么想,当然,没有瞧不起工人。相反,远离底层俗世的徐北固很难想象离三要付出怎样的努力,才能用一年半的时间追赶到这种程度,最关键的是他有这个勇气、有这个渴望倾尽全力来改变命运,这是一般的农民,一般的工人所没有的觉悟翻身做主人,只有咸鱼需要别人帮你翻。

徐汗青觉得车里太闷,将车窗缓缓降下到一个高度,让微风朝里面吹。他看着已经被下一个阶段看得有些懵的孙子,笑道:“他的第二年,等到他拿到自考本科的时候,也就是他攻读光华大学的在职研究生,而且要保证cfa二级、ciia、acca一定得过。当然,我不会再让这小子赖在人家券商不干活,我要安排他半工半读,开始从助理分析师慢慢地攒下分析师的经验和成绩,他必须能够每周提供我满意的研报,必须不赖下每一科的成绩,考验一段时间,我才允许他可以操纵一千万左右的海外账号,接下来无论他投的是股票、期货还是外汇,我都不会过问,当然,能够让我满意的是他盈利,能让我高看的是他盈利多少!”

徐北固挑了下眉,静静地看着计划书。

徐汗青见徐北固沉默不吭,继续说:“这些或许是他的第三年,也可能是他的三年多几个零头,但绝对不允许到四年之后还是这副德性,他接下来必须在精算师、保荐人、国际财务管理师之类中拥有至少两个以上的身份。拿着这样的一份履历,就算没有我的推荐,恐怕中金它们非但不会歧视他是个自考生的文凭,怕是要主动伸橄榄枝了。”

“爷爷,您这样不是自相矛盾吗?既然您的目的是让他去中金、中信,又何必考大费周章考劳什子证书,搞什么投资,您大可以一封推荐信把他保荐到吴老那边读研。三年毕业出来,以吴老的威望,难道不足以掩盖自考生的卑微?”

“可如果您是想栽培出投资型精英,就不需要这些证书,成绩就是最好的奖状。咱们可以挑个时机,给他一笔够他描绘自己宏图的钱任他挥洒,只要他能经得起资本市场风波考验,岂不是就能跟戴季奇、汪思邈他们一样,给我们带来更直接可观的利益吗?”

徐北固掐着指头一一说出几个近几年在民间颇具号召力和影响力的所谓“股神”,这些“股神”在某一段时期对于股票市场的预判和嗅觉,诡异地可以超乎他们所收购或合作的几家证券咨询机构整个研究分析团队。

徐汗青手指轻叩几下大腿,闭目说:“可现在这帮人在哪呢?”

徐北固被爷爷这么一问,瞬间语塞,支支吾吾道:“好像戴季奇他……”

“戴季奇好大喜功、不思进取,以为自己的战法完美无缺,百战百胜,却不知在真正的科学面前,他不过是一个不靠谱的‘民科’罢了。瞧瞧他,大局一变,他所谓的战法不灵了,是不是泯为众人,销声匿迹。至于汪思邈,躺在以前519行情的操盘成绩上,拿出已经过时的经验操作手段办个培训班、讲坛忽悠人……像这类的人,是值得我们放心地长期投资吗?他们不过是蜡烛,烛火又暗又脆弱,化了也不可能继续燃着。与此如此投资给一根蜡烛,不如投资给灯泡。我们给他电,他们就能亮着。”

“他们是?”

徐汗青笑了笑说:“相马不赛马。不要急功近利地老想着跑死马,要懂得细水流长。细水流长懂吗,人才就是一个蓄水池的过程。有时西边不亮,有时东边就亮。”

徐北固双手交叉,手指弯曲了又直起,他木木地说:“又是考证读研,又是投资管理,我想不通您究竟想把他变成什么样的人?”

“千万不要说把人变成什么,除了上帝,没有人能轻易改变得了谁,哪怕是愿意让你改变的人,改变了也不一定如你的意。而且你也不要觉得,这样的安排赏给他一个似锦的前程,就当真有多心甘情愿听你摆布。一般而言,往往收获的只有三种可能,一条忠诚的看门狗,一条仇恩的农夫蛇,一只窥伺的饿豺狼。”

徐北固请教道:“那他是狗,是蛇,还是豺狼?”

徐汗青慢吞吞地说,“不,他不是。他现在倒像一只在成吉思汗肩上嗥鸣苍穹的鹰。”

“可是他有一天桀骜到想从您的肩上飞走,您怎么办?”

徐汗青笑眯眯地问他:“你觉得怎么做?”

“鹰,就该熬它。把他搁在一个地儿磨,磨个几年消了他的桀骜不训,人世浮沉以后再放他出来养养血性,这样磨炼,我们对他就有提携之恩,就算他不为感恩戴德竭力报效,也会为他这些年的蹉跎加倍奋发。”

“然后呢?”徐汗青眼睛一动,目光闪烁,脸色略有些阴沉,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

“再如果他果然有真才实学,能干出大成绩,多寻到猎物,肯定高薪高职再配上esop,把他好吃好喝的豢养着,然后在合同里给安个漂亮的笼子,把这样的鹰拴在咱们的笼子里……”

徐汗青皱下眉头,显然听不下去,不耐烦摆摆手,失望地问:“还有别的吗?”

话未说完,徐北固被面前的老人拿犀利而极具压迫性的眼神瞥了一眼,不觉紧张,一时不敢吱声。

“如果他有大才呢,能翻手覆雨,你该怎么办?”

“父亲说,父亲说要谨记公孙鞅的教训,宁肯射杀,绝不放纵。”

额上竟凝出几粒汗珠顺着脸滑落。

“哼!”

徐汗青怒哼嘞一声,憋了一肚子气向窗外看去。

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重新望着眼前最为器重的孙子,不禁与小旮沓里的离三相对比,怅然若失地喃喃道:“没有驯服鹰的本事,成天想着给人画地为牢,榨干他们的价值,耗尽他们的心气,殊不知磨去鹰的戾气,那还是鹰吗,不就是一只落地的鸡。”

“你啊,跟你父亲一样,故作老成持重,实则守旧保守,不思招兵买马、练兵秣马来开疆拓土,一味想着补砖换瓦小打小闹,一副小家子气,当心哪天屋缝连夜偏漏雨,你想亡羊补牢都补不了天上的窟窿。”

“爷爷,我……”徐北固张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自己先想一想吧。”徐汗青老眼一闭,倚在座背上,老僧入定,不再领会沉思反省的孙子。

小憩了一阵,忽地汽车的喇叭响起。

暑期值班的保安拉开一条窗缝,喊道:“校外车不允许往校园里开。”

小胡摇下车窗,喊道:“难道没有人打过招呼,放一辆红旗进去吗?”

哗啦,保安听罢,赶紧拉开窗,一眼瞧见在风雨里挂在车头的小红旗,他当即装出笑脸,抱有歉意道:“噢,原来您来啦。呵呵,校长助理打过招呼,昨个亲自找过招呼了,我这就给你放行。”

拉伸门缓缓地收拢,小胡摇上车窗,请示道:“老爷,是直接开图书馆吗?”

徐汗青睁开眼,幽幽道:“不,四处转转。”

“老爷,台风天兜风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反正他一时半会也出不了图书馆,趁这个机会,就故地重游,随便兜兜。”

“爷爷,您来过这里?”

“我在这里挨过批斗,不止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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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鲇鱼(下)

“爷爷,您说他不是工人吗,怎么这会儿在这里,还是在图书馆?”

徐北固打着伞,眼睛留意着积水的台阶,手搀扶徐汗青慢慢地走,以防他脚滑。

“是您给他开通的?”

徐汗青默然,他望着已经翻修扩建了一倍有余的图书馆,思绪仍停留在那台阶之上高高的平台。就在上面,曾经他脖子挂着一块牌子,双手反剪绑着绳子,是文斗,间隔着武斗,岁月画了一圈圈的年轮虽然使他释怀,又或者老糊涂记性差,记不清次数,但他依然记得那是一场反智的运动。

如今看到巍然的图书馆,他欣慰的同时,不满徐北固的话:“你的意思,工人就不能在图书馆吗?”

徐北固遭到训斥,当即解释说:“爷爷,我不是这意思。我只是觉得好奇,他区区一工人,怎么能够呆在里面,一般这个时候不都是闭馆吗?”

徐汗青斜着眼说:“吉人自有天相,自强自有天助,谁知道呢?”

“可他只是一个工人。”

徐汗青哼了一声,驻足,瞪着眼呵斥道:“你跟着你老子半年,怎么尽学他坏的东西。北固,看人不要俯视着,要有敬畏之心,要有包容之心,为什么认定工人不能有天助?美国佬一直说天佑美利坚,我看这佑的是资产阶级,而我们呢,农民工人是根基,天佑中华,那便首先要护佑他们。他们有天助,或者有人助,太正常不过。”

徐北固缩了缩脖子,低声委屈道:“爷爷,我只是觉得他不像你说的那么纯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搀着徐汗青另一边的小胡,一瞧徐汗青沉着脸不说话,缓解氛围道:“孙少爷,要是一般的人,又怎么会入老爷的法眼?”

徐北固微微低下头,抽了抽嘴角,似是不屑。

老人叹了口气,不觉忧郁,他怎么都想不到一向引以为傲、视为接班人的长孙,以往的灵秀慧根貌似在半年间化为乌有,人越活越世俗,腔调越来越精英化,令人浑身地不融洽,而且给他一种绣花枕头的感觉,中看不中用。到底怎么回事?徐汗青百思不得其解,但庆幸这次不经意兴头上,把他带过来,借此好好敲打一番。

“小胡,上几楼?”

“二楼,如果没有变动的话。”小胡接过徐汗青、徐北固的两把伞,把它整齐放在门口靠着,以免滴在地上。

“爷爷,你们跟踪他?”

对小胡特种兵的身份,徐北固同样知情。此刻,阅人无数的他一阵纠结,对一个农民工,有这个必要吗?他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很难想象,事实上他无法想象能让老人常常挂在嘴边的人到底何许人也,须知连最近凭保健品加网络游戏翻身的重新崛起的热门人物,“小巨人”,在老者的眼里亦不过一道德上的矮子。这个农民工,又有什么潜藏的值得老人视若珍宝,莫非是隐匿在茅坑边的黄金?

心高气傲的徐北固鼻子一哼,当即抹消了这个念头,他更倾向于是人老了无聊找些事,恰巧遇上一个眼前一亮的人,便像孩子稀奇罕见玩具般玩耍摆弄,试着将他捏出一个橡皮泥模子。

徐汗青半开玩笑说:“他可跟我打着赌呢,不能让他人跑了。”

“爷爷,他和您打赌?”

“不要搞得我多么弱不禁风,我老可不弱,我能自己走。”徐汗青性子要强,扯开徐北固、小胡扶他的手,自顾自地拾级而上。

小胡习以为常,憨笑着跟在后面,同时保持着小心,人相隔一个台阶绷着神经,时刻防范老人一不留神踩空或者脚滑,毕竟徐汗青穿的一直是不防滑的布鞋。

上了楼梯口,左右有两个阅览室,不用找,微暗中在烛光指引,他人就在灯下。

“他怎么不开灯?”徐北固游视四周越渐昏暗的大厅。

小胡耐着心说:“孙少爷,近来供电紧张,一般学校暑期是限时供电的,现在还不到时间。”

“手电筒呢?”徐北固说这话的语气,和晋司马衷说何不食肉糜略有相似。

徐汗青一直不说话。徐北固这两句话问得幼稚,而暴露的何止是幼稚,简直直让闻者不舒服。

但是无可厚非,认知上的问题,不是三言两语可以纠正的。

比妨常吃的滇南贡米,徐北固便以为是寻常人家吃的米饭,自家孙子打小的生活环境使他形成一个不全面的认知,不像他年轻的时候响应号召到工厂组织教育工人,见识了什么是贫苦大众,立刻从富家少爷蜕变成一位先行者,从自己的小世界跳到了整个大世界,想把赤旗插遍全球。

徐汗青想起自己的风华正茂,感慨地吐了一口气,瞥了一眼自小看到大一表人才的徐北固,一举一动里尽管有度得当,但一言一语却少了一股地气,想着借机点醒,便斜了眼看向小胡,有意道:“小胡,你说说看,换是你,是用蜡烛,还是用手电筒?”

“老爷,你不是不知道我一粗人,哪看的了书,这不是糟蹋它吗!”

小胡清楚老人的用意,他机灵地用自嘲铺垫了一句,然后和盘托出:“不过,我知道电池要比蜡烛贵,用多了不划算。”

徐北固如醍醐灌顶,顿时醒悟,讪讪地朝一笑的徐汗青低下头,很是羞愧。

徐汗青看收到效果,也不乘胜追击,欣慰地点点头,便一边徐徐上前,一边说:“走吧。”

徐北固摸了摸鼻子掩盖难为情,亦步亦趋地跟着,径直到了一面玻璃门前,三人六只眼齐刷刷地看向离三。

只见离三靠窗坐着,“鲇鱼”的风雨猛烈地落下,窗和雨哗哗啦啦、滴滴答答的二重奏隐没在电闪雷鸣,从徐北固站的这个角度看,他人仿佛置身雷电风雨,旁边的窗玻璃早已瑟瑟发抖,独独他一直写写算算,岿然不动。

徐北固乍一看,倒没看出离三有多特别,也察觉不到他已经挑灯夜战了接连几昼夜,倦意已经深深地埋藏在被烛光遮蔽的黑眼圈里,上面眼眶里布满了血丝,宛如蜘蛛网般密集,却捉不了在他四周伺机而动的蚊子。

实际上,离三的左臂上这几天已经给叮了四五处,凸起的红肿伴随着起起伏伏的瘙痒,连同多天来通宵达旦引起的头痛正在蚕食离三的清醒。

“你觉得他怎么样?”徐汗青带着一种长者的口吻垂问。

“这么看,看不大出来,只觉得刻苦用功吧,虽然不知道他在写什么。”

徐北固一边思索一边组织语言说:“不过说实在的,爷爷,像他这种勤奋,不是很平常吗?公司里又不少见,纳入优秀青年人才计划的,甚至有许多比他更过的。我不明白,为什么您偏偏中意他呢,就因为他是一个农民工?”

徐北固是带着偏见,准确地说是嫉妒和委屈,为什么爷爷会在意一个小人物的努力,却总是忽略了身边人,尤其是他,好像自己的勤奋是最正常不过,难道就因为自己出生在富甲一方的权势豪门?

欲受王冠,必承其重,可是不也有昏君庸君,为什么自己就得做个明君,为什么不能像若干个败家浪荡仔,在公开在私下里表现得放浪形骸、游手好闲?

尽管徐北固打心眼里瞧不起这类人,哪怕这些人是自己的堂妹堂弟,但有时候累得疲乏,一时间会羡慕片刻,既然能够潇洒,为何选择寂寞?

可是,谁让他是长孙,谁让徐汗青给他取名“北固”登北固楼,就得上北固山。北固山是他祖籍所在的一处名山,曾冠以“天下第一江山”,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这是在提醒子孙三代,这等富贵传家,难过三代历朝历代有也没有,这里面寄托的是徐汗青的期望“一世,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也就注定了徐北固将来要背负起整个家族的荣光。

所以,哪怕徐北固当年才九岁,便已经砥砺前行,从小到大给灌输成功成仁的理念,一直接受严格到废寝忘食的精英教育,非但要保证门门成绩优异,而且必须得像门阀士族习练君子六艺,同时兼修外语、礼仪、骑术、音乐种种。

天赋三六九等,即便自己屈居末流,然而家世九等,勤奋九等,难道这都不足以令他有个中人之姿吗?但眼前的离三,恐怕是连一个三流的家世都没有,不勤奋,他还能靠什么?

“你觉得很平常?”徐汗青问道。

徐北固满不在意地说:“嗯,爷爷,您不觉得,像他这种出身的人,如果连勤奋都没有,那他又怎么翻身呢?毕竟,蝼蚁尚且挣扎。”

“假如他天赋异禀呢?”

天赋吗?徐北固想着,不知不觉嘴角的笑弧越来越长。“爷爷,天才就像金子,是金子总会发光。而天赋,越是上等,能掩盖在金子上的土就越少,如果他当真像您说的天赋异禀,又怎么没见他闪耀,只是一个农民工?”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少。或许是埋得太深了,需要等人挖呢?”徐汗青瞟了离三一眼。

“爷爷,要按您这么说,这世间埋没的天才还少吗?”

徐北固摇摇头:“在我看来,所谓的天才,即便扎根在泥土,是棵苗也能在悬崖峭壁长成苍松,那种有了好土壤成了才的大多不过人才,就算几株、几十株能在森林里拔尖,不一样要仰望万丈上的苍松?”

“你说的是妖孽,比天才更高。”徐汗青莞尔一笑。

“爷爷,他假如按轨迹下去,不妖孽,不反常,他翻得过身吗?”

【零零看书00kxs】徐北固回过味来,将视线由离三挪向一脸微笑的老人,试探道:“他是妖孽吗?”

“你们是谁,怎么进来的?”

忽然间,从幽暗苍冥的走廊里走出陈中,他手里端着一份方便面,带着戒备心盯着来的三个生人,注意力特别集中在第一时间护在其余俩人前面的高高大大的小胡,从他敏锐的反应和迅捷的步伐可以推断,此人有几把刷子。

“爷爷,他也是您看中的人?”徐北固侧头问道。

渐黑的视线让人看不清模样,徐汗青疑惑地皱着眉,微微摇头:“不是。”

“你们是谁?”

陈中把手电筒一打开,光照在徐汗青他们的脸上,熟悉的面孔令他登时一惊:“徐老,怎么是您!”

“这不是二梁嘛!”徐汗青眉毛一扬,无法想象面前的居然是陈中。

小胡瞧彼此熟识,而且陈中一见面便恭敬地鞠了一个躬,立刻解除了防备。陈中直起腰,把手电筒移向徐北固,诧异道:“咦,徐老,他是谁?”

“他是我孙子,北固。”徐汗青给两边介绍,“北固啊,这就是我经常跟你提的,陈二梁,陈家栓不住的千里驹。”

“你好。”陈中把电筒夹在腋下,腾出手上前。

“你……你好。”

徐北固支吾了一下,同他握手的同时细细打量这个蓬头垢发、一身邋遢的陈中,惊讶地再说不出话来。

他就是陈二梁?

那个燕京老一辈人口中津津乐道的“文能安国,武能定邦”陈二梁!

晃了几下,陈中松开了手,狐疑地问道:“徐老,您怎么会来这?难道是我大伯请您来,不对,他哪请得动您当说客,莫非是我奶奶……”

将他欲言又止的神色尽收眼里,徐汗青拧眉道:“怎么,你就这么不愿意到团委上班,那位置可是精心给你准备的,不少人想走这个路子可都没这资格。”

陈中咧嘴笑说:“随便他,我现在只想干点自己想干的事。”

“这就是你想做的事?”

徐汗青抬头,手指随意指指点点各处,刚想代自己已故的老友替他教训教训这个“不务正业”、“荒废年华”的孙子几句,忽然发现他手里端着康师傅,一时间愣神,眼睛随之瞄了瞄阅览室里的离三,猜测出几分,当即换了一张老狐狸般的脸笑眯眯道:“原来是你啊。”

陈中、徐北固面朝老人,一脸茫然。

徐汗青遥指向里面:“这碗方便面是给李三的吧?”

“您认识他?”陈中吃惊道,“嚯,原来您是来看他!”

“意外吗?”

陈中冷吸了一口气,恍然大悟道:“难怪他这么厉害,敢情是您……”

“不算是我,多半全靠他自己。”

徐汗青不贪功,直说:“怎么,看样子他的风控模型入你的眼了,瞧你这样,居然还给他当起了端茶送水的丫鬟,这让陈源在看见了,非得打断你的腿不可。”

陈中尴尬地一笑:“徐老,怎么能说丫鬟呢,应该是长随,再不济也是跑堂的,嘿嘿。”

徐北固在一旁听两人谈话,越听越惊,能让盛传已久的大妖孽乐意帮着跑腿的,难不成

蓦然回首,看向刚刚嗤之以鼻的农民工,震惊之余,更多不解。

他莫非是更大的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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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从他孤寂的背影,我看到了雄狮

“你觉得他写的如何?”

手抵在下巴,手指来回摸了摸,陈中搜刮遍肚子里的油墨,沉吟了一会儿,方回答徐汗青:“怎么说呢?一开始以为是清酒,平淡无奇,结果一喝才发现是烧刀子烈酒,越喝越带劲,过瘾地快醉了。”

“噢,是吗!”徐汗青倒感到意外,能得陈中如此评价,看来不仅仅是优秀这么简单。“看来这碗烈酒,我也得尝尝不可。怎样,能进去吗?”

陈中摇摇头:“恐怕不行,他这几天遇到瓶颈了,到现在都没睡,一直在攻克。徐老,要不您跟我去对面吧,那里我有一份复印件备份?”

徐汗青颔首:“既然这样,就不打扰他了。”

“那您,”陈中一个侧旋,绅士般立定扬起手臂,冲徐汗青以及其余两人一一点头,“还有你们两位跟我来。”

“慢着。”

徐汗青出声阻拦,他迎向陈中惊疑的神情,虚点了点方便面,“我们自己过去,你先把面给他送进去。人再是铁再是钢,总要吃饭。”

陈中正有此意,遵循照办了,临走前提醒:“东西就在桌上,很显眼,另外您也可以看电脑。”

等他转过身,一旁缄默的徐北固突然开口:“爷爷,他写的是风控,他一个人?”

徐汗青把徐北固脸上的表情看在眼里,毒辣的眼光一下子看出他带着几分惊讶,带着几分怀疑,还带着一两分自以为隐藏很深的不屑。看来半年多没有自己看着,这棵幼树似乎长歪了,徐汗青越发为自己今天把孙子带来感到庆幸,满怀希望离三能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人外有人。

徐汗青拿起厚厚几十页的a4纸,在手里掂量,笑着瞥了眼凝眉的徐北固,说道:“北固啊,你是纽约商学院出来的,也在自家银行历练过,怎么样,看这个有没有难度?”

就算没有徐汗青的激将,徐北固已经跃跃欲试,他早打算看看这个受徐汗青重视、得陈中吹嘘的家伙写的到底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东西。他坐在电脑前,心里做好准备的他点开一直在启动的matlab,两眼一瞅编写的代码参数,登时感觉受到了侮辱,冷笑着暗道:“还以为是什么,不过如此。”

翻看过香江不少银行内部系统成熟的风控体系方案,徐北固自信满满地认为这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根本不是一个水准,对印象里刚才勤奋的离三产生了一丝鄙夷。

肚子有多大,就吃多少饭,人贵有自知之明,但人最可怕的就是自不量力。就像前几天他在电视里看一个科学栏目里面的民间科学家,居然当着媒体的面信誓旦旦地宣称黎曼假设,结果一动笔是漏洞百出,可笑的是他之前说他花了足足十年的时间。

提前下了定论的徐北固,都懒得再多看一眼,抬起头转向徐汗青,说道:“爷爷,这就是您看中的人?”

徐汗青一言不发,曾经自学苦读经济金融后半百之龄依旧进修的他,在小胡一边盏灯照明下,他满是皱纹的眼角慢慢地展开,眼睛越睁越大,浑浊的眼瞳在星星点点中闪烁出精光,已经完全投入到文稿中,难以自拔。

“爷爷?”徐北固观他神色,感到奇怪。

见徐汗青依旧没反应,徐北固泛起嘀咕:“一个初学者班门弄斧的东西,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声音很微弱,但在掉根针都振响的阅览室里,陈中不经意间听到了,微张开嘴略诧异,班门弄斧?

难以想象这就是徐老的孙子,非但没有眼力,连起码的心眼都没有。

陈中扬起嘴角,露出一抹蔑视的冷笑,这就是香江名满的年轻三杰之一?三废吧!

假如时光在倒退两三年,说不定陈中会好为人师地指摘几句,不过现在既然徐老人在,那自己便不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不过,猴性十足的他玩性非常,绝不错过教训后生徐北固的机会,存心下套,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徐北固见是在问他,而且是大名鼎鼎的陈家引以为傲的赤兔。他酝酿了会儿,正准备长篇大论地评价,张口刚说:“我觉得它太幼稚了,完全是……”

“没几斤几两,放什么屁!”

徐北固的话未说完,忽然遭到徐汗青的严厉呵斥,甚至连粗话都蹦出来,可见他有多恼怒。自小给徐汗青教训惯了的徐北固,应激地一哆嗦,充满敬畏充满胆怯地转过头,颇为不解道:“爷爷?”

“以后评价之前,长点心,至少把人由外到里看一回,不要瞅了眼衣裳就自以为晓得。”徐汗青轻轻地说了这句,骤然语气加重,厉声道:“好好给我看一遍,糊涂东西!”

徐北固遭了一顿于他而言莫名其妙的训斥,迷糊间余光里注意到陈中似有非有的嘲弄戏谑,年少多金又少有坎坷的富家少爷登时不满,感觉受到了更大的侮辱,心里极为不服气。

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个农民工不知天高地厚写的一堆东西,肯定乱七八槽不知所云!

想着,徐北固将鼠标往下一拉一拉,转瞬间,他的嘴张大,越张越大,下巴张得已经到了下限,他彻底目瞪口呆,现在,不是他智商被侮辱,而且离三未完成的杰作受到了侮辱,彷如一个五音不全的人误听见了正演奏曲高和寡的《高山》、《流水》,自作聪明地左一句右一句评价,末了还洋洋得意,浑不觉有何差错。

瞧了眼愣神徐北固,徐汗青不满地闷哼了一声。

陈中见状,笑嘻嘻地冷嘲:“徐老,这也很正常。毕竟,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则笑之。您看老子都说了,不被嘲笑都没资格成道,要我说该给一些人笑笑。”

徐汗青眯着眼看向说风凉话的陈中,有苦难说,因为事实摆在面前,他这个自小悉心培养的苗子,看来距离做成家里顶梁的木料差了一大截,当即下定决心,趁着半截入土尚未入,得多花点时间多花点心思在孙子身上,否则真有可能一块璞玉变成不材朽木,徐家兴许三世便要斩了。

“爷爷,这,他,他……”

徐北固已经话不能语,声音哆哆嗦嗦,当看到第六第七页的时候,已经彻底噤声傻眼。

他盯着微微发亮的屏幕,仿佛眼前的符号数字织成了一块布蒙上了他的心神,使他根本在这座深不可测的迷宫里心慌意乱,又茫然懵懵,都快忘了自个姓什么。显然,离三这份秘籍,需要像《葵花宝典》开篇立说一样,注明“非内功高深者,禁止习练”,不然结果如强联西夏皇宫上的武功一样。

“你的老师知道这事吗?”

“正因为知道,他老人家才肯提供些材料。”

“嘿,我说这数据怎么如此详实,原来有他相助。呵,看来是百忙中抽空啊。怎么样,他怎么看?”

陈中如实回答:“他直接推荐给那边,只是那边没这方面打算,觉得上了市短时间用不上,可能算了。”

“是吗?还是太务实太短视了,可惜,可惜呐。”

“其实也不可惜,西边不亮东边亮。”

“有人看上了?”

“嗯,正巧工商一个师兄拜访老师时碰上了,也算慧眼识珠,汇报给了大佬们。具体怎么谈的我不清楚,只知道老师跟我讲,大老板意思很明确,那边出多少,他们都出双倍,可有趣的是,建行根本没这意思。”

“他们的野心不小,还没轮到他们,都已经做起这么长远的打算了。”徐汗青放下纸张,摸了摸下巴,“这东西我拷贝一份,你没意见吧?”

“当然没有,这份东西他不都说是写给您的嘛!”陈中毫无所谓,“只是它还没完成,您拿回去也许只能研究几个单独模块,关联度比较高的得等一段时间。”

“暂时先这样吧,已经足够他们好好研究研究。说实在的,都挂牌四年了,到现在都拟不出个方案,规范化、制度化、国际化、现代化这‘四化’又谈何说起。”

徐汗青自言自语完,问了一个突兀的问题:“你觉得老头子这次挑的人怎么样?”

“还是您老慧眼独具,”陈中话锋一转,“不过呢就是太拼命三郎了点,前次还三天三夜没睡,刚安稳点,这次干脆四天三夜不睡觉。”

徐汗青说:“既然你跑来读文学博士,又搬出看书的理由,那人物传记没少看吧?”

陈中看向老人,等待他继续往下说。

“《杜月笙传》看过吗,知不知道他说过一句话?”

“您是指哪句”陈中当然看过,当初研究民国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时,顺便将沪市黑道门有名的人物包括传记都看了遍,特别是《杜月笙传》纪实作品,他看得不下五遍,每次翻都津津口味,又怎么会不清楚杜月笙说过的几句话。

“‘泥鳅’。”【1】

【你原是条鲤鱼,修行500年跳了龙门变成龙了,而我原来只是条泥鳅,修炼1000年变成了鲤鱼,然后再修炼500年才跳过了龙门。倘若我俩一起失败,你还是条鲤鱼,而我可就变成泥鳅!你说我做事情怎么能不谨慎!】

陈中顿时想起原句大概,聪慧的他似有明悟,一副恍然。

徐汗青至今还记得离三跟他讲的那句高不可攀,高得过龙门,他会心一笑:“你就算不跃,也是一条鲤鱼,他要是不拼命,又哪里改得了泥腿的命?”

这时,陈中想了孔校长给他的消息,学校里的确没有一个叫李三的人,他按耐不住好奇,不禁问向熟悉离三的老人:“徐老,他到底是什么人?”

轰,惊雷乍响。

忽然间,呆愣住的徐北固露出一副活见鬼的样子,双手抓着头发,用难以相信的口吻惊呼道:“爷爷,他真的只是一个农民工!?”

咔嚓,电闪风骤

暴雨打在地上,宛如炮仗般噼里啪啦地不停。徐汗青从图书馆出来,手里拿着专门向陈中要的一份复件,脸色严肃。

砰,小胡撑开伞替他遮挡。徐汗青瞥了眼今晚令他格外失望的孙子,板着比云雨还要乌黑的黑脸,手臂一抬躲过徐北固本欲搀扶的手,哼了一声,自顾自地走下台阶,独留下茫然尴尬的徐北固。

“小胡啊,你觉得他怎么样啊?”徐汗青在图书馆憋了一肚子话没处说,便习惯性地找小胡聊。

“他”自然是指离三,小胡的右肩膀淋着雨,他一边小心留意老人的脚下,一边分神说:“老爷,我是一兵,看不懂知识分子写的玩意。不过既然能入您的眼,那一定很厉害。”

“岂是是厉害!”徐汗青感慨了一句,想接着说却发现满肚子的话不知从哪句说起好。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洪亮:“看来我是真的老啦,眼神不好使了,想不到观察了三四个月,却还是看走了眼。好啊,好极啦,小胡,你看今天这天气,不正是风云变幻龙出的征兆吗!”

小胡含笑不答,又转过头瞧了瞧一边跟着的徐北固,阴沉的天,他的脸色也是阴沉,不大对劲。

“至于那个计划,他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教他反而是多此一举。呵呵,诶,小胡,你知不知道他的模型有多么有趣,竟然想着……”

徐北固听着,心不在焉的他每踏一级台阶,鞋子便踩进小水泊溅起水花,湿了裤腿。然而他毫不在意,他现在内心纠结,即便对离三他是心服口服,但下意识里,这位给长辈捧得高高的年轻人在听到徐汗青当面不断地夸赞离三,一直处于骄傲乃至有点膨胀自负的他感到极为的不舒服,特别是徐汗青话里不经意间拿他们俩比较,若有若无地像在指摘他的种种不是,终于,这个被宠爱惯的贵公子发起了少爷脾气。

“爷爷,我承认小看了他,他在金融建模和工程上的确天赋恐怖,可是不足以证明他在其它方面同样妖孽,人无完人,上帝为他开了一道窗,就不会再给他开扇门。”

“北固,到现在你还执迷不悟吗?”徐汗青忧郁地看向他,失望地摇了摇头,“就算真有上帝关了门又给他窗,难道你以为他稀罕这扇窗,而不是砸开这道门?何况,他是一个无神论者。”

徐汗青在钻进车里前,向他招了招手:“上车吧,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徐北固咬了咬牙,依然不服气地上了车。砰,关门的力度之大,可见他心底的愤怒。

但是没成想,刚一坐定,徐汗青朝他腿上扔了厚厚的一册本子,说道:“不要像刚才那么冒失,看完它再说。”

“爷爷,这也是他写的?”

徐汗青不理睬他,冲小胡说:“开一下灯,让他好好看看。”

灯一亮,徐北固将信将疑地低下头一看,登时紧缩的眉头向上一扬,额头骤出几道浅浅的横纹。他惊讶到了,被封面上的标题惊讶到《论股改与套利》。

徐北固没有迫不及待地翻阅,他沉了一口气,慢慢地让焦躁的心冷静下来。

股改吗?

徐北固想着露出一丝冷笑,或许说之前的风控模型对于他这等既没有数学天赋也没有建模天赋的金融“蠢材”而言,的确有外行笑内行的滑稽,可是股改就不一样,不说知之甚详,至少熟悉大概完全不是自吹自擂,毕竟在香江,他跟随大伯、父亲无论是私下场合,间或出席宴会,在金融这不大不小的圈子里目前听得最多、最频繁的便是股改,因为谁都窥伺着,不愿意放过体制向市场转轨中暴露的肥肉。

拿着册子愣了一会儿,徐北固终于自信满满地翻开第一页,倒没有像第一次看matlab时草率地下定论,学乖的他耐着性子,继续一页一页往下翻动,然而翻页的速度并没有他预期的快,反而越来越慢,脸上的惊愕之色同时越发凸显。

徐汗青表面上若无其事地望向窗外,事实上一直在用余光瞥视自个孙子的动静。此时,风声,雨声,引擎轰鸣声,纸张翻动声,就是没有听见徐北固可能突如其来的说话声。

轰,轰,当额头凝满汗的徐北固瞠目结舌,已经不知道咽了多少次口水,他慢慢地翻到了最后,乍眼间,一两个公司的字眼出现他的视线里,轰隆,于无声处惊雷。

“三一重工、紫金企业、金牛能源……这不可能,爷……爷爷,这真是他写的,他难道有生而知之的能力吗!不对,是不是您告诉他第一批可能股改的试点公司,不可能的,没有人能做到,他的第二批试点一定不对,什么股权认证,什么扩容涨机……”

徐北固说话已经语无伦次,他猛然转向徐汗青,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或者说是一种恐惧,一种对强人的难以置信。

徐汗青一把抓住快要被逼疯的他,犀利又带慈祥的目光凝视着他,轻声说:“不需要它全对,就算是只对了一半,你知道里面的价值吗?”

喉咙艰难地蠕动着,徐北固面红耳赤,此刻满脑子已经是交易所电子屏上无数支龙头股妖股连续二三十个乃至四十个涨停的景象,他感觉嘴里有吞不完的口水,就像他无法打消已经堪称不现实的玉望一般。

良久,直到徐汗青轻轻地拍打他的脸,徐北固才如梦初醒,激动地霍然想站起来,结果头撞在了车顶,忽然让他醒觉了过来,大气呼哧呼哧地喘着,小心翼翼地问:“爷爷,您觉得真有这种可能,又或者,它和您得到的消息吻合?”

徐汗青不作直接回答,他的眼睛闪烁着如雷霆闪过天空般的精光,幽幽地说:“这份报告,成了,至少值5个亿。”

徐北固震惊道:“爷爷!”

“三个月零十一天,每晚灯灭了才归,有时会在网吧看休市的盘,有时会看央行、商务部等等政策信息,有时会看一本又一本的书,没有休止,没有间断。”

徐汗青的眼眶湿润着,他的眼睛沁出泪水,忽然哽咽道,”就算是雨夜一样。他会蹲在那里,把书藏在伞里,哪怕湿了衣服头发,他的眼睛依然盯着。看到这样的背影,北固,你说你会想到什么?”

徐北固目瞪口呆,侏儒面对着巨人,他能说什么,他说什么都形容不了离三,无话可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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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得鉴之道,便在其中

爷孙俩回到酒店洗了个热水澡,替换掉一身湿衣服,对坐在窗前,无言地聆听倾盆的雨击打玻璃。

咕噜咕噜,酒店的总经理忙前忙后,现在他亲自推着推车给以前只百闻未一见的老人送茶水和点心。

门紧闭着,守候在外的小胡伸手一拦,客客气气道:“王经理,请止步,东西我送进去就可以。”

“呵呵,不差这点路,我送进去吧。”王经理不敢怠慢了老人的司机,语气不像平常那般的高调,平和中透着莫名的亲近。

小胡婉拒道:“老爷跟孙少爷在屋里谈话,不希望有人打扰。”

一心求见“天颜”的王经理不放弃,他腆着脸说:“你看,我把东西送进去就出来,不会打扰到徐老他们谈话。”

一瞧见牌子上写的“谢绝入内”,王经理忽感失落,遗憾不能目睹徐汗青的尊容,强颜笑道:“如果他老人家还有什么需要的话,我24小时都在,随时听候差遣。”

小胡接手过推车:“提起这茬,倒真有一件事请王经理帮忙。”

“你说,你说。”

“老爷需要两本书,不知道王经理能否带到?”

“什么书?”

“《三国志》。”

“徐老什么时候要?”

“尽快就行。”

“我马上让人去买。”

“有劳。”小**和地回应,目送王经理缓缓地离开,他才轻轻叩了三下门。

“进来吧。”

小胡扳动门把,推着推车刚进门,便迎面看见徐北固瘫坐在安乐椅上,双臂展开似随意地放在扶手上,整个人六神无主,眼睛失去了光彩般向上望,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看来热水澡并没有洗去他一路上的沉闷与颓丧。

徐汗青穿着一件肥大的睡袍,手里罕见地拿着一支雪茄。

小胡沏了杯红茶,放在徐汗青旁边的桌上,提醒说:“老爷,医嘱上说您最好不要抽烟。”

“没火,怎么抽!”徐汗青瞪了眼他,没好气道,“哼,是不是你小子把火藏起来了?”

小胡装憨,恭恭敬敬地说:“您喝茶。”

徐汗青狠狠地嗅了嗅丘吉尔雪茄上的味,悻悻地放下手,端起茶,啜饮了一口,便对小胡使了使眼色,朝徐北固方向努努嘴。

小胡端着茶递过来,徐北固半起身的时候道了声谢,接过杯碟,飘香四溢的红茶顿时令他振作精神。

“回来的路上不说话了,在想什m么?”徐汗青习惯性地嘬了嘬雪茄。

徐北固默默地把红茶搁下,起身低头道:“爷爷,我错了。”

“噢!错,什么错?”

“我高看了自己,小看了他。”

“仅仅是他?”徐汗青小步地掠过他时,睨了一眼,便立定在落地窗前,俯瞰而下。“你就这么瞧不起天下人!”

“爷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指的是他们这种……”

“哪种人!农民?工人?”徐汗青半转身,横眉冷笑,“就因为你出身富贵,名校毕业,所以可以瞧不起!”

徐北固惊慌道:“爷爷,我没有。”

“没有,只怕是口是心非吧。”

徐汗青不怒自威,一双老眼盯着徐北固,盯得他不敢作声。老人哼了一声,问道:“《老子》第九章,还记得吗?”

《老子》是在徐北固小时候教的,尽管他记忆力不差,不至于全忘光,却也记不得几篇几章,因而支支吾吾,不敢胡讲。

“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徐汗青背诵一句,问道,“上一句是什么?”

徐北固皱着眉头,搜肠刮肚,依稀间想起,磕磕碰碰道:“金玉满堂,莫之能守。”

“以你现在,徐家的金玉,你守得住吗?”徐汗青抬高了嗓门,“能守住吗!”

徐北固张嘴,欲语难言:“我”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磨,唉,的确难成才啊。”

徐汗青仰天自言了一句,重新看向自家孙子,苦闷道:“北固,你让我很失望,原以为放你到纽约香港历练几年,不奢求马上独当一面,起码见过了世面能独立,不必我这糟老头再看着添堵,可你是怎么回事!打你来的这些天,你所表现出的,让我很寒心,甚至有时让我觉得十多年在你身上的悉心培养都是白费。”

小胡悄然地退出房间,关上门的刹那,他看见徐北固弯腰认错,羞愧道:“爷爷,对不起,我辜负了您的期望。”

“你是对不起我,但你更对不起你自己,你亲手让自己陷入了一个非常尴尬非常难堪的窘境,你把自己活成了一个自大、短视、虚荣、浮躁的样子,你让我很难再一如既往地坚信将来你会是合格的继承人,即便仍是也降低了期许,不再奢望你做一个开疆者,因为你不够格,没有拓土的才能。”

徐汗青嘴角一瞥,嘲笑道:“你现在就比成天吃吃喝喝、花天酒地的败家仔好那么一点点,只是花钱会控制,会动点脑子。”

“爷爷,您说我什么都可以,但您不能拿这些废物羞辱我,更不能用这些烂货羞辱我的努力……爷爷,我也许没什么天分,可我也努力十九年。这十九年,或许别人不清楚我是怎么过的,但是亲自制定计划实施的您难道还不清楚吗!”

徐北固闻言,像炸了毛的猫似的,登时不服气,一开始倒规规矩矩地说,后来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像是在吼,把积攒的委屈统统地吼出来。

“就算是中间我安排到美国留学,没有您的训教,可我始终如您所说的,严于律己,洁身自好,从来不跟孔家的、俞家的那帮混小子凑一块。他们在飙车的时候,我在没玩完了地刷题,他们在泡吧的时候,我在……是,爷爷,也许跟今天遇到那俩人我是没得比,我也或许真如您说的活成了一个您不愿意看到的样子,可您绝不能拿他们和我比,这不是对比,这是侮辱,是对我十九年的否定!”

徐汗青轻描淡写地问道:“说完了?”

“说完了。”徐北固把头一别,面红耳赤。

“心里舒服了?”

“不舒服!”

“不舒服那也得给我憋着。”徐汗青拧眉,瞪了眼生气不满的徐北固,厉色道,“何况,你这点不舒服算什么,你那点努力又是什么?难不成你说的十九年,就是刻意假装讨我喜欢,专门作秀摆摆门面,给你个机会取个响当当的名头,臭美一把?还什么‘香江三杰’,哼,华而不实!”

“怎么,还是不承认?”

徐汗青看着他咬咬牙忍耐样,便晓得是碍于长幼尊卑,不敢还嘴,但留意到他暗暗攥拳握紧,就知他心里怎么想,不禁心中喟叹:北固啊,难道你以为爷爷是强让你服软吗,是想损损你的面子吗?你糊涂啊,到现在还执迷不悟,认不清自己究竟错在哪。

心想着,老人挺了挺精神,喃喃道:“北固啊,你知道庸君和昏君的区别吗?”

小胡在门口静候了一阵,良好的隔音效果让他听不到什么动静。他手里此时拿着一本《三国志》,三分钟前,记挂在心的王经理办事相当地利索,一刻不敢多耽误地它送来。

咚咚咚,小胡再次叩了叩门。

砰,开门的徐北固,他像一个受到严格训练的男仆优雅地侧立着,下巴昂起,头抬得略高,格外地精神,完全不同于刚才的一副颓废。

“老爷,王经理很放在心上,您要的东西他送来了。”小胡把书呈给老人。

徐汗青接过以后,不翻也不动,他接着谈小胡开门前的话:“既然明白过来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爷爷,在上面飘太久了,有点忘乎所以,我想到下面多呆多看,您觉得怎么样?”

“嗯,二十四岁,脚踏实地,很好嘛,倒还来得及去一去身上的臭毛病。不过有一点,下去的时候别找自家沾亲带故的地方,自己跑跑腿找一家,毕竟路是走出来的,不是铺好的。”

“是。”徐北固颔首,默默地搁下茶杯,站起身说,“我这几天就准备,至于鹊桥会,爷爷,我看我就不去了吧。”

“你这次可是代表徐家参加的,岂有不去的道理。”徐汗青瞥了眼现在看得稍顺眼的孙子,改嘴道,“不去,你也得说说理由吧。”

“爷爷,正如您说的,我现在还不够格,我没法代表徐家,至少暂时不能。而且,我以为这样的浮华也是令我迷失变得不像样之一,既然已经清醒了,再去只怕是索然无味,可能会心生反感,倒不如多做点实际,弥补之前的虚耗。”

“不差这么一天,既然认清楚了,就好好跟浮华告个别,重新做人。”徐汗青拍了拍徐北固的肩膀,诫勉道。

徐北固犹豫道:“可是……”

“没有可是,北固,说一句你可能不高兴的话,就算你现在开始努力,你也赶不上他们,知道吗?这不是勤奋的事,压根是天赋,你的天赋并不在此,你没有不必要一门心思投在这上面。”

“爷爷,你的意思是我的天赋在这?”徐北固哭笑不得道,“您这是在批评我,还是夸奖我,我被您搞糊涂了。”

“不,我只是让你在适当的时间做正确的事!”徐汗青饮了口茶。“无论是让你到基层,还是让你到顶层。”

“爷爷,您指的是?”

徐汗青吃了块特制不含糖分的点心,郑重地说:“北固啊,将来你是要坐你爸爸的位子。这个位子,不需要你有哪方面的突出,而是需要你面面俱到。之所以爷爷同意让你下调去基层,是因为你的心态不对,见识也不够,要打磨,但这不是让你放弃其余的。给我记住,这种会既然存在就有它的理由,每一代人都要有自己的人脉圈,老一辈的资源就算让你继承了,彼此的亲近关系你们是继承不了的,你一定要建立自己的班底,建立自己的交际,这也是你目前要做的,也是这种晚会存在的意义。”

“爷爷,那他呢,您看中他不会是为我……”

“刚才你自己说的难道忘了吗!不要太高看自己,他,不是你能驾驭的,也没有人能降服得了他,知道吗!”

徐汗青瞟了眼欲言又止的徐北固,径直走向窗口,看着渐缓的雨势,喃喃道:“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但我要告诉你,不要想靠‘利’拴住他,他不吃这一套,老头子人老归老,这一点是不会看错的。”

“爷爷,那该怎么办,他……”

“交相利,利尽而盟断;交恩德,情在而缘生。恩有什么?再造之恩、提携之恩、知遇之恩、一饭之恩……”

“你爷爷我退休了,但是在蹬腿进棺材前,还是得为你们这些儿孙谋啊。北固,记住了,以后务必不能与此子交恶,成了仇就一定要想办法化敌为友,成了友也不要过分地苛求,君子之交淡如水,但是当他需要援手的时候,我们一定要全力施以援手。我相信他的人品,他不是那种恩将仇报的人,他会念着我的这份情,或许还会念着以后你们的交情,助徐家逢凶化吉,更上一层也不是不可能。”

更上一层楼,把锦绣的徐家再上一层?徐北固听罢,汗毛倒竖,他以前做梦都不敢想,但经徐汗青的嘴,不免憧憬起来。

徐汗青注视着仪表堂堂的孙子,看他的面容依旧青涩稚嫩,直截了当说:“还有啊,大后天去的时候,不要刻意地高调,咱家这次,不是去捧谁的臭脚,也不是显自家的威风,只是单纯受老朋友之邀,叙叙旧罢了。”

“爷爷,我记住了。”

徐汗青叮嘱道:“另外,尽量跟咱们家的老相识老主顾打个招呼,但切记不要节外生枝,也不要多此一举,结交其他人。尤其是姓叶姓许,表面文章可以做做,深的就打马虎吧。”

“可是爷爷,许家到底是一把手,咱家的生意今后想在沪市做的更大,有他们帮忙不是如虎添翼吗?”

徐汗青把《三国志》摆在徐北固的面前,手指戳了戳封面:“这两天你什么都别做,给我仔仔细细地看几遍。也不全看,就看看曹操、刘备、孙策、孙权这些,特别是袁术袁绍,你把写这俩人的一定要看通透,到时候我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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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八月二十二(一)

国际饭店,曾以838米的优雅富丽的身姿亭亭而立,誉为“远东的第一楼”,即便如今在高楼林立的城市中,出现一拨又一拨的新人,黄发蓝睛,亦或黑发黄肤,群芳争艳,乱花迷眼,然而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它的历史气质和韵味,使其矗立于市中心最繁华、最中心的地段而不衰、不倒,始终是沪市的地标之一。

也正是看重这一点,一年一度的七夕鹊桥会便在此举办。

此时,尚不到5点,距晚会正式开始还有一个半小时。然而,饭店的门前,诸如奥迪a6、奔驰s300、凯雷德、宾利等各色豪华进口车,已经一辆接一辆驶停。

从车上下来的,三三两两,有男有女,男的是壮年、青年,一个个西装革履,穿的得体,衬着精神,令人一眼便觉事业有成,年轻有为,女的则多是妙龄花季,精心打扮,花枝招展,不是西式礼服的窈窕淑女,就是中式旗袍的大家闺秀,也有母亲相陪,作此次护花的使者。

一位大腹便便的男性伸出手,走过去打招呼。“啊,周老弟,好久不见,最近在哪发财?”

周老板一瞧熟人,握手道:“呦,是张总啊,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想不到今天在这里碰见你。”

“是啊,我也没想到。”

张总寒暄了几句,便压低声音说:“哎,周老弟,听说你前段时间一直在津门,这个时候回来,是不是你收到了什么消息?”

周老板装糊涂道:“什么消息?”

张总不悦道:“周老弟,又跟我装糊涂不是?别人也许不知道,难道我还不知道,你家儿子前年就结婚啦,我不信方太会疏忽到再发你们一份请帖。”

周老板被戳穿了挂不住脸,搪塞道:“两码子事,两码子事。这次是我表亲,她父母在外做生意,赶不回来,所以托我照看点,顺便帮她留意留意有没有合适的。”

“甭跟我打马虎眼,周老弟,咱可是实诚地找你。”张总说话越加小心轻声,“听说这次燕京来的是徐书记的胞姐亲侄,所以许书记才破例参加。”

“你这话听谁说?”

张总坦诚地说:“前天齐秘书在我那喝酒,顺嘴说的。”

“是吗?”

“哎,你老弟最近在北方活动,有没有什么消息,知不知道今晚还有谁来?”

周老板思索了会儿,刚想交换情报,突然被张总一抓手臂,只听他谨慎道:“别在这儿,进一楼说,正好时间还早,我们两家一起喝个下午茶,边聊边等。”

和往届一样,眼下一楼的大厅坐着的,像周老板、张总身家八位数的比比皆是,却只是一般的客人,有的甚至请帖还是托了关系欠下人情得的。他们不敢托大,一点儿不敢迟到,因为迟到是高门大户、重量贵宾的特权,像他们这样的小门小户、小官小商岂敢不提前而至。

“你有没有看榔头写的关于格林柯尔的文章?”

“海尔的我倒看过……”

他们有的三个五个地坐着一块,点了形形色色的糕点,饮着茶闲聊有的没有,时而看看手腕的【零零看书00kxs】表,注意晚会开始时间,时而瞥瞥门口,留意贵人是否进门。

也有的,会耐不住性子,动身进入宴会厅,拿起一杯服务员端的鸡尾酒,默默地几人聊会天,不过眼睛依然时不时地瞥向门口,站位紧靠着红毯的两侧,期冀贵人来时能和他打个照面,争取个印象。

“听说富星的建龙要跟杭钢重组合并了?”

“得到消息了,初步达成协议,杭钢51%,常总49%,算是壁虎断尾保住性命。”

“可是富星这次吃的亏不小。”

“吃亏是福,起码常总还死里逃生了,想想铁本吧,那才叫一个惨。”

“这算哪门子事,不都是企业经营,凭什么宏观调控总往我们民营的屁股上打,想着我们本本分分,也没干啥违法的事啊?”

“噤声,不要脑袋啦!”

“咳咳,我们换个话题,换个好点的。”

“诶,最近航油的陈久霖挺热门的,去年被达沃斯论坛评为‘亚洲经济新领袖’。今年这波石油上涨势头不小,他跟航油今年肯定又会出彩了。”

“时势造英雄嘛,不想想他刚到新加坡可以说是白手起家……”

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宴会厅的人越来越多,在一楼的也统统上来,此时偌大的厅堂热闹非凡,沪市地界各行各业的小有名头,抑或成名已久的大亨富豪,他们都在等待,等待鹊桥会的开始。

其实,鹊桥会并非是纯粹的相亲会,它还是一场交际晚会。这样的晚会,从第一届开始已经组织了6次,前两次由于是许家姑媳心血来潮搞的,缺乏经验借鉴,资金、人手也不足,规格档次因此不佳,但自从第三届开始,主办方夫人俱乐部推举常务理事方太担任总策划,参照巴黎克利翁,维也纳chéngrén礼舞会的标准,逐渐地摸索设计出属于沪市社交圈内特色的名媛会,邀请与会的主要是沪市显赫门第的淑女及其亲属,以共同见证她们的chéngrén及风姿。

到后来,又添加了社交元素,成了夫人小姐的一年一次的茶话会。再后来,出于名门富豪的夫人太太做媒的兴趣爱好,便多了一层相亲交谊的意思,由此将以后的盛会日期确定在每年的七夕,更名为鹊桥会慢慢地在一线城市的官商圈内有名。

接待员洪亮有力地报名:“钧天集团杨永宁董事长及令爱杨晴小姐!”

杨晴今晚穿着一身淡紫色的晚礼服,像湖边仙女般纯洁,她挽着她父亲的胳膊,小步拘束地走着,曳地的裙角微微地浮动,她像在蒙蒙花雨中走出的江南少女,有着女性的柔水,和花季的清纯。

瞬间,杨晴的美貌和身份吸引了众多的眼球,特别是未婚求偶的青年才俊一时间安静异常,人抻着脖子或侧过身,目光或含蓄或直接地对准她,而一些这次特意来便为自家物色媳妇的贵妇,眼前顿时一亮,目不斜停地上下打量着她,心里莫不是激动:“多俊的姑娘,又是钧天集团的小姐,不知道我儿子有没有机会跟她……”

杨晴矜持地微笑,朝两侧认识的长辈问好,遇见不认识跟她打招呼的,她也会礼节性地点头回应。但久了,她心里愈发不自在,就像平常写的,鸟儿困进了金丝笼里,特别是从他们的眼神中总让她想到高丘,心里更加不舒服,于是手轻轻地拽了拽父亲的衣袖,呢喃道:“爸。”

杨永宁侧过头:“怎么了,宝贝女儿?”

“爸,我能等会儿走吗?”

“怎么了,不喜欢跟爸爸出来?”

杨晴摇摇头:“不是,不是,是我呆不惯这儿,我不喜欢他们跟在动物园看猴子似的看我。”

“哈哈,晴儿,哪有你这么说话的。如果你是小猴子,那爸爸不成了老猴子了?”

“爸,世上哪有您这么帅的猴子。要动物园有您,那其它动物肯定没人看,都看您啦!”

杨晴噗嗤一笑,乐地拍拍马屁,惹得杨永宁眉开眼笑,她随即撒娇道:“爸,你就让我回去吧。”

杨永宁宠爱地刮了刮她的鼻子,摇头不语。

杨晴娇嗔道:“为什么,爸,难道你就这么想把你女儿嫁出去啊!”

“谁说让我宝贝女儿嫁啦,我巴不得你多留在我身边几年。”杨永宁拍了拍她挽自己胳膊的手,“不过这次的晚会,爸爸不能放你走。诶,你先不要装委屈,听爸跟你讲,这次的晚会非比寻常,不像前几次可以由着你的性子不来。”

杨晴撅了撅嘴。

杨永宁颇为无奈:“晴儿,说实话爸爸原本也没打算让你来的,可是你不来不行啊,你那个不争气的哥哥又不知道跑哪野了,爸得找个伴儿才行,不然这会爸没法参加,总不能给你们真相个后妈吧。”

杨晴故作不悦道:“哇,爸,原来你是拿我当鸡毛令牌啦!”

“哪有姑娘家这么说自己的。”

“我不管,我不愿意多呆,这里的每一缕空气,都让我,噫,难受。”

杨永宁见女儿背对着自己,拉了拉她没见转身,忙绕到她面前,不料她再次转身背对自己。杨永宁感到颇为无奈,服输道;“好吧,好吧,既然你不喜欢这晚会,爸爸不强迫你,你就坐司机的车回去吧。不过事先说好,必须得等一会儿,等开幕式结束了你再走。”

“真的?”杨晴转过身,翘着嘴傲娇道。“算了,我还是不走了。”

杨永宁被女儿前后不一的想法搞得糊里糊涂,哭笑不得道:“噢,你又不走了?怎么了,是什么让我宝贝女儿突然变卦了?”

“怕您一个人孤零零呗。而且,我留下来还可以防着您喝酒,不让您再像上次喝成那样。”

“呵呵,还是闺女心疼人。”杨永宁说不出的高兴。

杨晴伸出双手,一副鬼灵精怪的样子,笑眯眯道:“不过呢,作为这次配合杨永宁董事长的出场,爸您是不是该给一笔出场费加演出费啊!”

杨永宁乐道:“哦,合着还收费啊!”

“怎么,堂堂钧天集团董事长,难道连这钱都要赖啊?”

“哈哈,小机灵鬼,给,哪次你要爸没给你的,哈哈!”

就在父女说说笑笑之时,忽地从杨永宁背后传来一声:“永宁兄!”

“方兄?”杨永宁闻声转过身,原来是他的旧相识,天擎商贸的方振东,立刻握住手有力地摇晃。余光中发现方振东旁边站着位雍容富态的女士,往她一看,问候道:“方太也在。”

方冰,方振东的妻子,也是这次晚会的策划兼主持,她每次都会提前五分钟到场,领着丈夫不断地游走在新朋旧友间,为即将开幕的盛宴暖和气氛,同时为自家的丈夫拓宽人脉,发展合作。可以这么说,方冰不仅是方振东的贤内助,更是他的贤外助。

“杨董,自从江浙一别好久未见,近来安好?”方太语气把握得当,听上去使人关怀备至。

“谢谢关心,一切都好。”杨永宁一开始正经地说,而后俏皮起来,“即便不好,我想只要能在方太组织的宴会上多呆一会儿,估计烦恼和不快都会消除。”

“要是能让杨董如此,那真是我的荣幸。”方冰听到恭维话,抱以微笑。

彼此你来我往说了几句辞令,方振东问道:“永宁兄,你可是个大忙人,近来听闻你在杭城上马了三个项目,怎么这时候却搁下战事,卸甲回沪市一趟,这可不是我认识的杨永宁。”

“振东,想必杨董是有所斩获,携胜而归。”方太跟着丈夫唱双簧。

杨永宁哈哈一笑,摇摇头,摆摆手,眼睛瞥向身边的杨晴,推出来挡箭道:“集结号都没吹呢,哪有什么胜利。这次啊,主要是我丫头想来,可他哥哥不愿陪,这不,一个电话把我喊来了。”

“我看不对啊,应该是永宁兄怕杨侄女被哪个小子拐走心疼吧,哈哈!”

听到熟识的朋友开自己的玩笑,杨永宁笑着回击;“是啊,就是专门来防你儿子。方兄,让你儿子离我女儿可要远点,不然休怪我这做伯伯不讲情面,教训他啊!”

他们两人对视相笑:“哈哈!”

杨晴见他们开自己玩笑,而且感受到方冰不同寻常的目光,她窘迫地微微低头,扭捏道:“爸!”

方冰上前拉着杨晴,挽住她的玉臂,亲切道:“这便是晴儿吧,我还是头一回见。嗯,模样长得俊俏,鼻子眉毛跟杨董很像。”

杨永宁喜欢听夸他女儿的话,自嘲说:“诶,可不能像我,要不然这不成母夜叉啦!”

当,当,就在众人三五成群地闲聊着,布置在宴会厅四角的黑漆描金的老式钟摆准时报响,提醒着客人宴会时间到,亦在提醒客人准备迎接贵宾。

“沈氏集团沈孝义先生、苗圃女士!”

“慈心慈善基金会会长许明霞女士、理事长章玲女士!”

“沪市市高官许明煌先生!”

三声报名,刹那间,孔雀厅里掀起了第一个小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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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八月二十二(二)

“尊敬的业界前辈、行内同侪,尊敬的俱乐部成员,女士们,先生们,朋友们,今晚,慈心慈善基金会在这里举行宴会,欢迎前来参加此次七夕鹊桥会的领导、嘉宾、名媛、才俊……今天,我会荣幸地邀请到沪市市高官许明煌先生出席此次宴会,现在,请大家用热烈的掌声欢迎许书记致辞。”

戴着方框眼镜的许明煌穿着高档西装,他在此起彼伏的掌声中走上台,面对着台下投来的无数尊敬的目光,欣赏接受。掌声响了两分钟,他才眉头一扬,把手往下压了压,瞬间全场安静,洗耳恭听。

久在官场,做惯了一把手的许明煌有着一股上位者的气质,在聚光灯下波澜不惊,慢慢地展开演讲稿,对着话筒中气十足地说:“尊敬的各位来宾,女士们,先生们,朋友们,大家晚上好。很高兴啊,同各位相聚在东海之滨。沪市,是一个美丽现代繁华发达的海滨城市……”

“叶哥,沈家不是来的是三小姐吗,怎么来了两个?”

之前陪同母亲章玲一起走红毯的许励伟,一边装模作样地鼓掌,一边悄悄同叶楚怀问:“叶哥,你说左边是三小姐,还是右边是三小姐?”

叶楚怀一手握着盛了几千美元一支的香槟酒,一手在许明煌致辞到节点便适时地拍合,他眼睛正对着前方,一副专心的样子,全然没有反应。

许励伟瞧他不搭理自己,心里不爽,语气加重:“叶哥,问你话呢。”

“励伟,先不要讲话了,听舅舅讲完。”叶楚怀瞥了眼,嘴里轻飘飘一句。“别人可以在舅舅讲话的时候不尊重他,可你我不能不尊重啊。”

许励伟对同龄的表哥老爱在他面前摆一副教训人的臭架子很是反感,撇撇嘴,把头又伸了回去。不过,性格浮躁的他,尽管经过两三年的磨炼,举止依旧不稳重,眼睛总若有若无地瞟向同排右侧的两位小姐,目光渐渐地在忽左忽右中,注意力全部放在花色露肩晚礼服的女人身上,心想:“她会不会是失踪了一年多的沈三小姐,长得确实和传闻里一样漂亮,比会所里的胭脂俗粉顺眼多了。”

只是他猜错了,他看的是二房的沈青璇,在她旁边一身素色清雅的旗袍,才是三房的沈清曼。她今天盘发,发髻插着一根木簪子,两只素手上除了一串五粒念珠的链子,既不戴表,也不佩金,只提着一个地摊上编织的手袋,朴素寡淡,俨然有几分沈家老佛爷的尊容仪态,难怪能得老人家青睐有佳。

沈青璇漫不经心地听着,时不时瞥了眼旁边这位近来在家里颇受老佛爷疼爱的堂妹,原本的嫉妒心在瞧见她今天穿的衣服,登时犯酸地嘀嘀咕咕,暗笑她这身与晚会格格不入又丢人现眼的打扮,继而感到不悦,暗忖:“咱们沈家好歹是豪门大户,到底是缺你首饰还是缺你衣服,穿得这么寒碜,这不是丢沈家的脸嘛。还好这次我要求过来,穿得还算蛮好,可以帮家里挣回面,否则啊,指不定今晚以后会怎么流传我们沈家破败,或是亏待了三房呢。”

“最后,我提议,让我们共同举杯,为此次宴会圆满成功,为各位嘉宾、家人的幸福健康,干杯!”许明煌念到最后,他收起了纸,伸手拿起方太递来的高脚杯,一边高高举起,一边稍抬音量道。

沈清曼举杯时,不经意地跟沈青璇视线相碰,她们彼此相视而笑,真诚,抑或虚伪,任谁看不透心思。

“谢谢许书记百忙之中愿受敝会相邀,来此一叙并致辞,现在再请大家用热烈的掌声欢送许书记下台。”

方冰接替了许明煌的位置,在鼓掌间目送他下台,给了大概两三分钟,让许书记能够跟前排人点头寒暄,慢慢地走到第一排为他留的核心位置。等他站定,跟远嫁燕京的姐姐许明霞说了句悄悄话之后,方冰隐秘地同章玲对视眼,接着开口:“接下来,有请我会会长许明霞女士致开幕词,大家掌声有请。”

许明霞、许明煌姐弟俩个头差不多,都是一米七五左右。六十出头的她尽管容颜衰老,不复二八芳华,但借助长期的保养护理,适当的健身药补,加之丈夫仕途顺风,使得她精力充沛、容光焕发,在灯光的照射下,皮肤显得更加的白皙,搭上身上干练时尚的白色小西装,看上去年轻了一二十岁。

“各位女士,先生,年轻的小姐、绅士们,欢迎在这个风雨方晴的季夏之夜……之所以每年要将七夕鹊桥会设在充满历史充满记忆的国际饭店孔雀厅,是因为自古孔雀一直是恩爱之物,‘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乐府的《孔雀东南飞》便是最好的写照,符合宴会设立的初衷,亦是我寄希望于在场所有的青年才俊、淑女千金……本次宴会的主题是‘凤栖梧桐’,诗经云,‘凤皇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凤凰,鸟中君后,梧桐,百树之尊,良禽择木而栖,凤非梧桐不落,我仅希望此次鹊桥会能为未婚的少男少女提供……”

孔雀厅,凤求凰,沈清曼非常欣赏这处会展设计,但于晚会本身她却毫无兴趣。她心有所属,已有良配,只是奈何意中人不在东墙,他一心四海,竭力地正在为她寻找一处梧桐栖息。

梧桐?沈清曼瞥了眼布置在厅堂各处的梧桐盆栽,她心里暗暗惆怅,又不喜欢设计者的点子,莫非他们不知道,茂密的梧桐叶向着浪漫,那么根是伸向相思离愁的吗!尤其是独守空巢的她,在人情味淡血缘情薄的大家族,寂寞孤伶的滋味,是兼着虚情假意像雨水打来

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她忧郁愁闷,她所求的并非梧桐,但不是因为她是一只金光灿烂的凤凰,只是她不在乎也不需要,哪怕到头离三找的是一棵枯藤老树,她别无所求,长相厮守不做断肠人,对沈清曼而言变成寒鸦也是可以。

她这种女人,其实很简单。她不要你有金山,不用你是英雄,一日三餐,粗茶淡饭中偶尔有点荤腥,风平浪静中几次有点涟漪,不所求名利物质,只想夜深了在床上,能入你有温度的胸怀,说些情话唠些家常。这种女人,家的概念从来不是大、豪华、多,而是得有你,否则夫妻俩共枕眠不就是一句假话吗?

沈清曼蹙眉了一阵,耳畔边听见她母亲苗圃轻声地叮嘱她:“清曼,等会儿演讲完了你陪着妈妈和青璇,去和许、章两位女士和她们的公子见一面。”

沈清曼假笑道:“妈,我知道了。”

“……最后,我由衷地感谢我会理事长章玲女士、常务理事方冰女士,以及其它工作人员为此次宴会的付出。现在,我宣布,第七届鹊桥会正式开幕!”

终于,结束了开场的最后一道程序,伴随悠扬的钢琴曲,早已蠢蠢欲动的宾客们,在酷似发号枪响下,纷纷为各自的目的展开行动。很快地,百余人分成若干个小群体

受邀的青年男女们,他们矜持拘束,没有人的引荐,极少会贸然地介入到浑然陌生的小群体里,同样也不愿意外来的生客突兀打断话题,除非是有着凌驾于小群体领袖的身份地位,才不会被他们视为挑衅,而是一个巴结的天赐良机。

这就是有钱有势的好处,或者坏处,他们遇到有钱有势的人,比普通人要多得多。

对此,他们的父母们非常得现实,来此少有是纯粹参加一个热闹的聚会,他们没那么单纯,都是想拓展人脉,广结善缘,说不定侥幸能认识一位贵人。他们,就像猎狗游荡在人群间,目标有大有小,但不会盲目地攀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比妨刚才致辞的两位,一个自己是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一个丈夫是官运亨通的部委大佬,这远非他们能接触的。

他们贵有自知之明,像有幸蒙混进晚会的仈jiu百万身家的边缘人,百万富翁的光环在千万级别身边,不失为一种不丢脸面的贫穷,而到场最多的千万富翁,交了300万俱乐部会费不是为了每年到此受追捧,是为了有机会簇拥在亿万富翁的身边,甘当衬托鲜花的绿叶,却不愿陪衬那些距离亿万仅仅一步之遥,哪怕只有几百万数字的千万富翁。

亿万,千万,尽管只有一千万的差距,所受到的礼遇都可能是霄壤之别,可你想不通到底为什么?

亿万富翁、高级领导干部却永远没有这个问题,他们总是晚会里金字塔顶端的聚焦点,他们都是稀有的鲜花,有权有势使他们变成不同于穷人的异类,只能同类相生,物以类聚,已经站在云端快成仙了。但即便如此,他们更懂得内敛低调,不会喧宾夺主抢了主人、贵客的风头,而是主动为依仗关系发财的贵人锦上添花,作衬托橡树的凌霄花,另有的靠自力更生的一小撮,则像石崖峭壁里的孤竹青松,寥寥几个人相聚谈得欢愉,但也是十句不离根本,依旧说生意。

也有的,大多是为人母的,煞费苦心,希望在难得一次的晚会上为自家的孩子挑个心仪又相配的对象,她们跟涉足未深又怀春的少男少女不同,她们侧重的不是顺眼心动,她们当起了顺风耳千里眼,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听底细,对比家庭背景、资产财富、父母性格等等,不求高攀,门当户对便可。

总之,晚会上聚集的可以说是二十六年间商界成功的人士海归、侨胞、外商、内商有祖上阔气到现在的家族,有曾远渡重洋淘金而归的游子,有投机暴发的乍富人,有踏实本分的生意人,有嫁对人的,有钓金龟的,有第一代起于寒门的暴君明君,有第三代钟鼎之家的浪荡公子

他们有的靠时,有的靠命,时也,命也,让他们相聚在这场盛宴中,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他们之于常人的高,也许至少一个国际饭店的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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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八月二十二(三)

“晴儿,你留在这里陪着她们,不要多走动,明白吗?”

“啊?留在这啊!”

杨晴悄悄地瞟了眼被众星捧月的许明霞、章玲,她们两位“诰命夫人”正在方冰的安排下接见符合资格的名媛少女,保持着微笑和姑娘们一一寒暄,不时从不大不小的圈子里,会传出收敛而清脆的笑声。

即便如此,杨晴心里依旧抵触,她蹙了蹙眉,皱皱鼻,嘟囔道:“爸,那里都那么多人了,犯得着我在去凑热闹吗?再说,那里站了好几个我很讨厌的人,我去会很不舒服的。”

杨永宁狡黠一笑道:“是吗?可我怎么貌似看见赵婷那丫头也在那边。”

“哪呢,哪呢。”杨晴天性大发,不顾场合踮着脚张头探脑,把杨永宁吓得赶忙拦了下来。

“咳咳,晴儿,淑女点。”

杨永宁假咳了声,迎着自家千金幽怨的眼神,他说道:“你可以过去找她嘛。”

“好吧。”

“记得过去的时候先跟你方姨打声招呼,不要跟在家里似的,风风火火的,像个疯丫头。”杨永宁和颜悦色地嘱咐了一句,“去吧,快过去。”

“喔。”杨晴乖巧地点点头,一边走,一边回头见他朝许明煌、沈孝义、方振东那边去,浑然不觉不远处一双炽热的眼睛正盯着她看。

情痴如高丘,已经偷偷地望着他心仪女孩的背影从到场到开幕,现在还痴痴傻傻地看着,魂不守舍地说:“爸,我去那边一趟。”

“你给我站住!”高连胜看见独生子没出息地往女人堆里扎,恨铁不成钢,一把拽住。“你今天哪也不准去,去给我好好地陪好叶公子、许公子。”

高丘明白高连胜借江伯父的名义拿到这次的入场券,就是为了让自己结识叶楚怀和许励伟,以此进入沪市帮公子圈的核心,继而借两位公子的手为高连胜向上官呈递投名状,博得上面人的赏识,纳入沪市帮阵营,从此和江少龙他爸一样平步青云,几年一台阶。不过明白归明白,清楚归清楚,可当他一见杨晴,他就像着了魔似的总是失了方寸,不顾主次。

“可是,爸,我”

“你个兔崽子,听见了没有,还不赶快去。不要给我浪费这次机会,听明白了吗!”

行伍出身的高连胜一看他这闷怂样,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眼下人在宴会厅,暴脾气的他恨不得立刻抽出皮带抽他,但无可奈何,只好说软话:“儿子,只要你能跟好叶、许两位公子,只要爸将来能升上去,那你跟杨家女儿的婚事,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吗!”

“我知道了爸,我这就过去。”高丘说着,从长条桌上端起一杯葡萄酒,恢复了往日的精明走向江少龙露头的地方。

他来得稍迟,眼下围着叶楚怀、许励伟已经有两圈,他只得站在外围靠角落的位置,就这位置还是江少龙提前给占的。他也知足了,毕竟在他目力所及内,第一圈站的,那比起他老子高连胜起码高一级,不是县区的一二把手,就是市厅局班长的孩子。

“少龙。”高丘冲他点了点头,轻声道。

江少龙食指抵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指了指人群。

好在高丘长得不矮,顺着指的方向透过人群,清清楚楚地能看见叶楚怀、许励伟,只见许励伟正在讲今年的亚洲杯:“国足亚洲杯输得太可惜,那手球就不应该判,他、妈的裁判肯定瞎眼了,我看八成是狗日的小日本买通了裁判,跟南韩02年世界杯‘贿赂四强’一样不要脸……”

高丘端详着百闻未一见的这位大阿哥,在脑子里不断地想有关他的资料事迹。看来,果如传闻一般,这个曾经担任过华申足球俱乐部副经理的沪市一哥,整一哥球迷,嗜球如命,不管什么场合都爱聊足球。

叶楚怀打断说:“励伟啊,足球就足球,别动不动就上升到【零零看书00kxs】国家的高度,不合适。”

这个话无人敢面上反驳,独独许励伟够格觉得无所谓,不同意道:“叶哥,你不知道,他妈的小日本要说不给钱,鬼都不信。就说前一场踢约旦的时候,丫的这样孙子废物,比赛结束屁球没进一哥,到点球的时候居然不要脸说草坪不好换球门,结果怎么滴,呵,裁判居然真给换,就这打进的决赛。滋滋,这要没点黑幕,打死老子都不信。”

叶楚怀皱了皱眉,不喜欢表格不分场合说荤话,又不想当着他一帮小兄弟拂他面子,便左右看了一眼,刻意道:“呵呵,励伟,够了,够了,你足球说的够多了,瞧瞧,你的这些兄弟朋友都插不上话,不如换一个话题?”

“换什么?”许励伟人耿直一根筋,想不透表哥葫芦里装什么。

“换什么可以待会儿,励伟,你还是先让我好好认识认识你的这些朋友。不然一会儿聊开了,我一人都不认识,这多尴尬。”

“呀,兄弟的错,兄弟的错,光顾着自己说了,忘了给叶哥介绍了。”

许励伟先推出他最右边的一个,指名道姓说:“钱隆,宣传部部长的公子,打小一个院玩到大的铁子,叶哥你可以叫他名字,也可以叫他弘历,这他小时候绰号。”

“弘历?”叶楚怀自小在他爷爷跟前耳濡目染,一下子便猜着出处。“哈哈,乾隆,钱隆,励伟啊,你这张嘴,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贫。”

叶楚怀跟许励伟说说笑笑,又敏锐地瞥见被逗趣的钱隆尴尬地站着,很得体地主动伸出手来,问好道:“你好钱公子,励伟在燕京的时候可没有少提起你,今日总算见面啦。”

钱隆有礼地握住叶楚怀伸出的手,用力晃动了三下,恭敬道:“叶少,幸会幸会,励伟以前也没少提起您,说您年少有为,是我辈的楷模,今日一见,所言不假。”

许励伟撇撇嘴:“嘁,我说弘历,当着我跟叶哥的面,整这文绉绉干嘛!”

叶楚怀同钱隆相视一笑,客气说:“今后一段时间,我可能要在沪市逗留一阵子,还望钱公子不吝相助啊!”

“叶少客气了,你是励伟的表哥,也就是我朋友,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尽管开口,无论公事,还是私事。”钱隆不笑还好,一笑起来便有点猥琐。

“叶哥,今后你在沪市想找乐子,尽管找弘历,他肯定办得妥妥的。嘿嘿,他可认识电视台不少美女,尤其是广告部里……”

叶楚怀当即插话道:“励伟啊,钱隆旁边那位是谁?”

话头给强行掐断,许励伟有点不高兴,但本着亲戚关系隐忍住,继续为叶楚怀一一介绍自己沪市纨绔圈里的小弟,按老子的官职权力大小一直介绍到江少龙。

“叶哥,这些都是以前跟我走得近的哥们……”

许励伟在人堆里看到高丘这张生面孔,愣了一下,皱了皱眉,面色不虞道:“你他、妈是谁,是谁让你过来的!”

江少龙一激灵,忙凑近一身江湖习气的许励伟,有违场合地勾肩搭背,热切道:“许少,他是浦江区高副区长的儿子,是我哥们,以前听我说起您就一直想拜见,可是您不是去年到燕京上班了见不着嘛,这次有机会,我特意让他过来瞻仰瞻仰您。”

若是青浦、松江之类的,许励伟根本不予理睬,直接让他滚蛋,但既然是浦江,是在他老子的基本盘里当父母官,便稍稍地看了他眼,心里清楚他托人引荐的意思,但还要教训道:“少龙,你小子尽给我到外面整这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打着我爸的旗号招小弟干黑社会呢!”

江少龙牙齿利索道:“哪,许少,黑社会能有咱这威风?”

许励伟不过做个表面功夫,点点头说:“嗯,你这朋友他叫什么名字?”

高丘接受到江少龙使的眼色,弯腰谦卑道:“叶少,许少,我叫高丘。”

“叶哥,你觉得他怎么样?”

叶楚怀不会替许励伟做主,允许高丘拜码头,他要照顾许励伟的面子威望,说到底在沪市他表弟才是名副其实的一少,尽管他叶家远胜许家,不过山高皇帝远,在沪市,许明煌才是申海王。

但是,这次他远道而来沪市,是带有家族使命和意图,身边如若没有个把狗腿子办事,很不方便,而且事事总让许励伟这拖油瓶干他也不放心,更何况他得提防点自家舅舅,虽然他们是姻亲是一个阵营里的,但终究不是一个战壕里的。

叶楚怀笃定之后,用一种诙谐的口吻掩盖目的道:“这事你看着吧,不过我觉得,他你倒可以收收,毕竟他叫高丘。”

“噢,叶哥,为什么他叫‘高丘’我就得收他?”

“因为高丘,‘高俅’嘛。”叶楚怀看不学无术的许励伟听不懂他讲的笑话,解释说,“这高俅啊,是宋代一个很会踢球的古人,据说球艺精湛。所以励伟啊,既然你这么喜欢踢球,干脆把他招来好了!”

高俅在《水浒》里可不是好鸟,高丘一听有人拿他俩对比,平常听过恭维话的他面色铁青,所幸他弯着腰面朝下,没人注意得到他的脸色。

“是吗,那最好!不瞒叶哥说,自从跑到燕京,我的脚可再也一球没踢过,痒痒着。”

许励伟一提起球,心里跟猫抓似的,急问道:“喂,你会踢球吗?”

“会。”

高丘其实不会,可他哪里会承认自己不会,这可是一个进入沪市帮的绝佳机会,至于将来漏不漏馅,起码可以补救,他现在就下定决心,明天就报足球训练班练球技,走“足球联交”。

许励伟兴奋道:“是吗,那有空我们约一次。”

看到高丘很通人情地向自己弯腰表示感激,叶楚怀暗忖,识大体,懂方寸,看来能当一条好狗。想着,他若有若无地瞟了瞟其他人,盘算能不能再有几只,便装随便道:“哎呀,怎么聊着聊着又扯到足球了,不行不行,咱们得换一个,换……嗯,我们聊聊沪市吧,跟我这个外来户说说各县区的情况,好让我想想第一站该去哪儿玩。”

“叶少,静安……”

“叶少,别听他的,我们普贤……”

众人七嘴八舌捧着自己老爹呆的区,争相想把第一站确定在自家。就在这时

“楚怀,励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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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八月二十二(四)

“妈!”

许励伟回头一瞧,看到面容和蔼的亲娘章玲,喜上眉梢,兴冲冲地跑跟前搀着她的胳膊,孝顺乖巧,令人难以想象他一年前还是领着一帮小兄弟无法无天的申城花太岁。

“舅妈!”叶楚怀敬了个子侄礼。

一干人见状,纷纷拘礼道:“伯母好!”

“呦,钱家的小子,王家的小子,方冰,你家的孩子都在啊。”章玲认不清儿子的狐朋狗友,她挑了几个熟面孔说了句场面话,惹得被点名的再附和了声“伯母好”。

“好,好。”章玲笑眯眯地点头。

许励伟问道:“妈,你不陪姑妈,怎么有空来我们这儿了?”

“当然是有事找你们哥俩啦。”

章玲看着早已成年的儿子,眼神始终如待五六岁儿童般宠溺,然后看向人群中间的叶楚怀,目光里更多的是长辈亲戚的关爱。

“楚怀,你妈让你跟励伟过去一趟,跟各家的姑娘们都见一面,打个招呼。呶,她们可在那边等呐。”

叶楚怀等人顺着章玲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许明霞正拉着苗圃的手聊些什么,站在旁边静静听的两位俏佳人想必就是沈家小姐,而沈青璇似是敏感地注意到对面有一帮绅士正看她,眼光有些**裸,能看出五六个显然丢了魂,她不禁得意,笑得越发的灿烂。

这是什么天仙啊!钱隆猪哥似的咽了咽口水,心头火热,期冀地看向许励伟,诚心想兄弟拉他一把,让他跟着过去,就算拜不倒在沈家小姐的石榴裙下,起码周围还有不少花够他试试采摘。

高丘一瞧见杨晴的身影,同样激动不止,人像扑灭的柴再一次着了火星复燃了,脑子简直要烧昏了,好几次差点压不住开口请求陪两位大少过去。

叶楚怀眼观六路,这些公子哥的心思想法能猜出个仈jiu。他思索了片刻,何不让他们一块跟去,既可以做次顺水人情让他们感谢,树立威信,又可以充当僚机帮他掩护,创造机会跟沈家独处,借此多接触两位小姐,为拜访沈家提供方便。

想罢,打定主意的叶楚怀开口说:“舅妈,不如也请钱隆他们过去吧,反正不是外人,正好我要向母亲介绍介绍这些新认识的朋友。”

章玲虽贵为书记夫人,但是一副家庭妇人的做派,没有洞察人心的本事,待人可亲却处事简单,所以没有叶楚怀想的深,想当然以为他跟许励伟一样义气,不愿意冷落了朋友,因而没有反对,直言好。

许励伟皱了皱眉,那话本该他来说,这人情本该由他做,心底对叶楚怀越俎代庖隐隐不满,不过一想起自己在燕京受过姑妈好些照顾,慢慢平衡了,朝左右看了眼,说道:“我妈既然答应了,那咱们赶紧过去吧。”

高丘兴奋地颤抖了一下,脚按耐不住地迈了出去,又节制地收了回来,不敢失礼。

许励伟说完,便反身跟着章玲,一边走,一边附耳问:“妈,这次不是说沈家就来三小姐吗,怎么来了俩?”

“沈家的二小姐陪着来了。”章玲冲沈青璇的方向瞥了眼,“听说只大一岁,也没结婚呢!”

“哎,妈,那,那个穿礼服的是二小姐,还是三小姐啊?”

“怎么,看上那个姑娘了?”许励伟是章玲从小看到大,对他知根知底,一听他这么问立马明白儿子怎么想,何况他脸上的羞赧压根瞒不过她的眼睛。

许励伟不说话,傻笑道:“嘿嘿。”

“她是二小姐,叫沈青璇。”章玲细细地讲,“是长得挺标致的,说话也得体大方,不愧是沈家这样大户出来的千金。怎么样,要不要妈妈……”

许励伟心里热乎,面上拒绝说:“妈,你也太着急了,我都没跟她说过话,都不知道她什么性格,跟我合不合得来。”

“呵呵。”

知子莫若母,章玲盘算着该怎么撮合许励伟跟沈青璇,正好他们家该和叶家一样,在商界上找个亲家联合,给自家丈夫退休后谋一条出路。就在想着怎么进行,突然间

晚会一片哗然,章玲担忧地看向方冰:“妹妹,麻烦你去看看,别出了什么事。”

方冰去也快回也快,等一查清便匆忙地赶来汇报:“章二姐,温萍她来了。”

“不是让她在家里休息,不请她吗,怎么她还来了?”章玲驻足,不悦道,“难道是妹妹你请的?”

“二姐,这你就冤枉我了,我这次可没发过她请帖,八成是她自己闯进来的。”

“这怎么可以,她也太不讲规矩了!”章玲好歹是封疆大吏的发妻,多年养尊处优也有了一点上位者的威仪。“这个温萍,好得很呐。”

方冰建议道:“二姐,我看要不我们俩过去先把她拦住,别让她乱跟人接触?”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无奈归无奈,章玲却不能放任不管,让这尊最近倒大霉的瘟神随意在晚会走动,影响其他客人,更怕她这次来又是找自家老公求情,万一当着满堂宾客的面纠缠发疯,说了些昏话,也有损书记的威严。

章玲委婉地说道:“励伟,楚怀,还有你们,都先过去,我和方阿姨有些事要做。”

叶楚怀装糊涂道:“没事,就让励伟带我们过去好了,舅妈您尽管忙。”

其余人小心地招呼:“伯母慢走,方阿姨慢走。”

“哎,好,好。”

目送她们离开,叶楚怀悄声问:“温萍就是那个周耀发的妻子?”

许励伟口无遮拦道:“什么妻子,结婚证都没有,就是个姘头。”

“励伟,注意言辞。”叶楚怀板着脸,严肃地提醒,“就算他们现在落魄了,以前可没少给舅舅鞍前马后,这个时候不要表现得太凉薄,容易让人觉得舅舅是过河拆桥,万一传到周耀发耳朵里,保不准他的嘴会不会松动,交待什么。”

“交待什么,本来‘东八块’这档子事就是他自作自受,没有这金刚钻偏要揽瓷器活,结果玩砸啦,到头还他、妈是我爸给他擦屁股,否则他有现在舒服,只在牢里关上3年,还是宾馆单人间待遇?”

许励伟恶狠狠道:“他们要是有良心明事理,就给老子把嘴闭上,不然,哼!”

“她这次来是给周耀发求情?”叶楚怀不跟他争论,换了个问题。

“说不准,兴许是来谢你妈和我妈的,毕竟没有她们放话,她去年就得在香江过年,根本回不了沪市。”

m许励伟厌烦这两人这个话题,他勾住叶楚怀的肩,说道:“表哥,咱还是不要聊这不愉快的,赶紧到姑妈那吧,别让她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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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八月二十二(五)

“咦,你妈跟方姨去哪了?”

“姑妈,有客人来,她们去接待了。”

“哪的客人有比沈夫人更重要?”许明霞瞄了眼在旁的苗圃,故意说给她听。“还亲自去迎,糊涂。”

“诶,许夫人应该去,总不能因为我,把其他客人怠慢了,那便是我的不是了。”苗圃语气亲切道,“何况,有叶夫人陪着我,这多是我的福气。”

不愧是名门闺秀,交际果然不一般,许明霞暗暗赞许了一句,笑着朝自家儿子外甥招招手唤到身边,一一介绍说:“来,沈夫人,我给你介绍,我儿子,叶楚怀。”

“沈夫人好。”叶楚怀弯腰同苗圃握手,手放开过接着两手放腿上再鞠了一躬,以表尊重。

苗圃夸奖道:“叶公子彬彬有礼,风度有佳。”

“我外甥,许励伟。”

许励伟盯着沈青璇迷人的脸一时走了神,听若未听。叶楚怀一瞧苗圃隐隐不快,急忙用胳膊肘捅了捅傻愣着的许励伟,许明霞也故意清了清嗓子提醒。

顷刻间,许励伟恍然醒悟,当即弯了弯腰去握苗圃空悬了片刻的手,却没有像他表哥忸怩地行绅士礼。

苗圃暗藏讽意道:“许公子直率可爱,行为不拘,想必是许书记、章女士教育得好。”

许励伟听不出话里带的刺,反以为是长辈的褒奖,乐道:“沈夫人过奖了。”

噗嗤,沈青璇被一脸傻样的他逗乐了,抬手掩着嘴轻笑。这模样,直把许励伟看得眼珠都要掉出来,一副呆相,大大满足了她女人的虚荣心。

许明霞看着这个不争气的许家独苗,很是无奈,但面上强装轻松欢快,接着介绍:“励伟,楚怀,这边这位是沈二小姐,沈青璇。”

两边双双敬礼问好。

“旁边那位就是沈三小姐,沈清曼。”

直勾勾盯着沈青璇的许励伟,艰难地挪动眼睛看向一旁,瞧见沈清曼同样是面容姣好,却穿一身素净简约的蓝旗袍,不禁可惜她的美貌,心里嘀咕:这么漂亮一妞,怎么穿得这么素这么土,一点儿没她姐姐好看。想完,又一门心思地盯着沈青璇,还是这张脸、这模样令他神魂颠倒。

可他哪里知道,这种蓝是是阴丹士林的蓝,或许就连娇生惯养在沈家这种纺织世家的沈青璇也不识得,更不会懂这种蓝里蕴含的古朴。不过,沈清曼穿它并没有想展露什么,她穿这种布料这种色调纯粹是想穿,尽管似乎跟晚会的情调主题不相配,尽管可能成为沈青璇,乃至其他名媛的陪衬,她好像事不关己似的无所谓,不像一年前,那会儿她跟堂妹、闺蜜、女友们正较劲着,把一个宴会变成了花园,里面有如牡丹的,有是玫瑰的,还有郁金香、海棠云云,争奇斗艳,煞是精彩,却独独没有狗尾巴草。

但现在,沈清曼愿意当这狗尾草,不单是她无意争春,没有心思想着一枝独秀,更是她喜欢狗尾草的寓意据说把三支狗尾草编成一条辫,绕着无名指打成结,便是私定了终生,和祝福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七夕多么应景,而它的花语又和她多么的贴切

艰难的爱情。然而,她在踏出这一步前,便预感到爱情的艰难,因为它是一份注定不被看好的感情,自然就得不到祝福,也就不如看好获得祝福的爱情来得容易,因而显得异常艰难。

但是,从言语上,从心底里,沈清曼爱离三,离三爱沈清曼,其实并不艰难,精神上的彼此相恋,比起现实里的隔阂阻碍,它两条虚无的腿可以跨越难关。事实上,恰恰艰难的是行动,因为“爱”这个字太多人会发音,太多的人会说道,可说到做到的却少得可怜,男人是如此,女人亦是如此,而大家族里的女人更是如此。

毕竟,她们对爱情的追求本就艰难,又多了算计,围成藩篱,又捆住手脚,画地为牢,逃不出飞不走,慢慢地,活生生地,被财富权势的金箔一片一片地贴在她们知更鸟的羽翼上,硬生生地装扮成了高枝头的金凰,专门引凤还巢。

沈清曼同叶楚怀对视了眼,转头瞧了瞧许明霞,他们的眼神里包含深意,随即瞥了眼自家的母亲苗圃,笑脸盈盈,似乎乐见其成,悲凉油然而生,心中发笑,看来沈家这巢是想招他叶公子这只男凤为婿,可惜他们打错了算盘

假如换成一年前,自己当然不介意嫁到叶家促成两方联手,毕竟是燕京叶家,开国柱石,像她这类豪门千金注定要抬进高槛里的,能进侯门给自己的命运找了个好去处,也算得其所哉,称得上羡煞姐妹的婚姻。

可现在,沈清曼宁死不从,不仅是因为心有所属,已有归宿,更是因为在陕北的一年多里,五通电话,父母却竟然一次都没有派人找过她,而当她绝望了,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打给沈叔,结果他立刻赶来。呵,都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可到头却是非亲非故的胜似亲生,这如何不令她心寒!

何况,当时刚回家的沈清曼心存一丝渺茫的希望,给自己一个幻想,觉得爸妈一定有什么苦衷才会这般狠心,他们会主动坦露,并予以慰藉,然而,她就这么想啊想,不哭不闹静静地等了三个月,等生身父母两个,哪怕一个跟她透露为什么,稍稍解释为什么一年多没来找自己,可是一人,哪怕一个小时都没有,他们的心全记挂在弟弟的身上,温言笑脸一直是他的,而她,从小到大都一样被疏忽遗忘,就连失踪貌似也只引起一小点的注意。

难道这还是亲生的父母?他们太令沈清曼寒心,而现在让她寒心的父母又想拿她当筹码,给他们,或者给弟弟提供一个姻亲助力,好在沈氏集团更有话语权。对此,芙蓉的面,细柳的眉,本应在这张容颜绽放笑靥的她,却黯然泪垂。

“你好,叶公子,许公子。”沈清曼失望地收回眼,不露情绪。

看着叶楚怀向沈清曼敬绅士礼,许明霞越看越觉得他们像一对般配的金童玉女,不免心思涌动,脸朝苗圃笑说:“沈夫人,这次你从新加坡远道而来,我在沪市这边的老姐妹们听说了很想见上一面,不知道沈夫人可愿赏光?”

苗圃当然知道许明霞这是为两对年轻人创造机会,她一点儿不反对,回道:“既是您相邀,去见的又是您的老姐妹,当然愿意。”

“好,好。”

面对叶楚怀、许励伟,许明霞叮嘱道:“我带沈夫人到你林姨她们那,楚怀、励伟,你们两个呆在这儿替我陪陪青璇、清曼,特别是励伟,你在沪市生活了十多年,对沪市熟,得多讲。”

“叶夫人,这点你就甭操心了。他们年轻人凑在一起,能聊的东西多着呢,一定能融一块。”

苗圃讲的似乎话里有话,意有所指,尤其是“融一块”,说者无意,听者可有心,许明霞面露喜色,语调欢快道:“对,就是这样,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大愿意跟我们做父母的聊,就算聊也聊不久,有些话只愿意跟同龄人说,唉,这就是代沟。”

“是啊,所以我们得赶紧走了,叶夫人。留在这里,他们年轻人有压力,放不开。”

“是吗!那沈夫人,我们两个老婆子得赶紧走,不要继续碍着他们说话。”

除了沈清曼,其余三人异口同声说“不是”,纷纷出言挽留。

“好了,好了,青璇、清曼,我跟叶夫人去去就回来,你们就好好跟叶公子、许公子认识认识。”苗圃挽着许明霞的胳膊,与她亲密得简直不像是初次见面,倒像是阔别重逢的闺房好友。

临走前,她们又“无意”地打发聚在周围的小姐公子到别处,给两男两女留下一个难得的私密空间,然后相视一笑,扬长而去。

送走两位长辈,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陷入短暂的沉寂以后,性情毛躁的许励伟终于率先打破,说道:“青璇小姐,刚才我母亲去接待客人前嘱咐我请教下你,问今天你这身礼服是什么款式,她很是喜欢,也想买一件同类型的。”

“许夫人喜欢我这身?”沈青璇挺了挺胸脯,摆出一个她自认迷人的姿势。“这套是鱼尾服,是我们沈氏集团今年3月份在国际时装周发布的新品……”

和女人聊天,又是和美丽漂亮的女人聊天,夸,永远比扯更适合,特别是夸她的美貌打扮,不仅容易引起她的注意,而且能让她打开话匣子。毕竟,女人,习惯了被捧上云端轻飘飘的感觉,便很难习惯高空坠落的失落感,即便是受再多的追捧,她们也一点儿不介意更多的男人恭维她,尤其是有身份的男人。

叶楚怀抿了口茴香利口酒,慢吞吞道:“听说青璇小姐从意大利学成归来,便在沪市开了一个服装设计的独立工作室,专门为太太小姐量身设计服饰?”

一提起自己的工作室,沈青璇格外地兴奋,说道:“叶公子的消息真是灵通,是的,工作室叫‘容华’,是跟一起在意大利读服装设计的林品如小姐、高珊珊小姐创办的,她们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的密友。”

“‘容华’?是‘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的‘容华’?”叶楚怀看她欣然地点头,微笑道,“这名字青璇小姐取的好,不仅点名为人花容的意思,貌似也在预祝自己荣华?”

“呀!叶公子博学多才,这都想出来了。”沈青璇掩了掩嘴,笑眯眯地,略带含情脉脉地盯着叶楚怀的脸,“我们取这名字纯粹是想讨个彩头,毕竟毕业一归国,姐妹们都想发挥点真才实学,让家里的长辈刮目相看,省得显我们不务正业,给他们数落。”

“青璇小姐开的工作室,我很感兴趣,如果方便的话,能否简单地透露些计划想法?”

“当然。”沈青璇眨动着睫毛,目不斜视地看着嘴角带笑的叶楚怀,“我们的理念就是要寻找美、发现美、展示美……我们设计的每一款都会借鉴世界最流行的着装,再融合上华夏风的元素,充分彰显女性的秀丽柔美……”

叶楚怀说道:“听青璇小姐这么讲,是想打造现代的云裳?”

缄默不语的沈清曼,瞥了眼爱表现却无内涵的堂姐,在听了“云裳”以后露出片刻的迷糊不解,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叹,怎么说沈家好歹是纺织服装起家,虽说不上一定了解服装史,可至少云裳服装公司不应该不知道,毕竟那里面有自家奶奶的一份。

沈青璇不懂装懂,强笑道:“是的,我一直有这个心愿。”

叶楚怀做出适当的表情,似是无意道:“沈家不愧是家学渊源,想不到像青璇小姐刚毕业就有这样的抱负,当真令人开眼界。”

“青璇小姐的工作室在哪?我想我的一些朋友肯定对你设计的衣服感兴趣。”许励伟看两人对话冷落了自己,心里不忿,不经斟酌,急忙插话道。“而且,我想我妈和姑妈也都愿意请你为她们设计服饰。”

突兀的话令沈青璇皱了皱眉,却很快舒展眉头,笑靥地回应。

叶楚怀不与表弟争抢,刻意地退出对话,抿了口利口酒,瞥了眼从刚才一直安静非常的沈清曼,倍感意外沈家三小姐不是据传极善于交际,音乐、歌剧、时装等等话题信手捏来,就算是时政经济、文哲思想也能交流一二,可以说,她在许多人的口述赞美下俨然是一位在沙龙晚会流光溢彩的女王,也由此每每代表沈家的第三代接待贵宾或出席盛宴。

可是她除了一声礼节性的问好就没有说过话,刚才也不积极主动地加入话题,似乎对自己的态度很冷淡,这是不愿意,又或者是传言有误,沈三小姐其实腼腆害羞,不擅交际?

叶楚怀暗想的同时,直勾勾地盯着沈清曼看,眼睛一眨不眨。

沈清曼不喜欢他的眼神,别过头向服务员要了杯阿斯蒂起泡酒,然而面带微笑,朝叶楚怀微微举起笛型香槟杯。

叶楚怀当即回敬,和她举杯同饮。

“叶公子似乎对服饰很感兴趣?”沈清曼柔声问道。

“喔!何以见得?”

“叶公子之前提到了‘云裳’,”沈清曼说着,手在身前自上而下划过。“刚刚又在看这身旗袍,所以冒昧地推测您对服装很感兴趣,不过现在一回想,应该是错。毕竟像叶公子这样的翘楚,又怎么会专注于女人服装,应该是国计民生才是。”

沈清曼自话自说里隐含的揶揄损人,叶楚怀自然听得出里面的含沙射影,只是他一点儿不生气,而且很欣赏她用优雅的口吻说出话里带刺却无法回驳的话,这体现出她的涵养及智慧。

就是这个女人了!叶楚怀主意已定,开始幻想将来自己当了一任部堂,又或者登堂入室成了七大佬之一,将来出访国外就让她这位外交夫人,如同美利坚第一夫人之于总统一样,陪着他,给他长脸面。

“天阙基金谢震先生、谢咏絮女士、谢蓉小姐、林开颜小姐!”

叶楚怀猛地一回头,许励伟和沈青璇顿时停下交流,整个喧闹的宴会厅顷刻间鸦雀无声,一百多双眼睛默契非凡地朝着门口看去,只有一男三女踩着红毯走来。

谢家、林家,来了!

“天祥集团徐北固公子!”

许明煌、许明霞姐弟俩不在一块,却心有灵犀,同一时间眯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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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织女

观察细微的人,在谢林两家到来以后,已经敏锐地觉察到孔雀厅异常的氛围。

早传闻谢家与叶家在开国的几十年里,从一代的治国理念不合,到二代的政治路线分歧,恩怨纠葛在这些年非但没有慢慢化解,反而越结越深,逐渐向“世仇”发展。

许明煌看了眼谢震,做了多年的一把手、享受了绝对权力的他有些自命不凡,虽然在面对自己阵营的哥们兄弟,倒算收敛谦和,但不等于他看得起除此之外的人。事实上,在许明煌的眼里,也只有谢震的大哥和姐夫跟他平起平坐,至于谢震,一个四九城兵马司的副局长,副厅,根本不够格!

倒是他旁边的徐北固,许明煌两眼盯着,心里倒不是忌惮他,而是他老子的老子硕果仅存、厥功至伟的老人徐汗青,据他姐夫,也就是许明霞的丈夫叶书杰透露,就是他老人家跟一号、二号闲聊的时候,像是有意告他许明煌的黑状,说在他的地界上遭遇了土匪,差点让黑势力打劫,引起了当朝的重视,并在老人的提议下把谢震这老小子官升一级,调到自己的营盘里当贼曹头子。

“许书记,想不到在这样的晚会上能碰见您,真是说巧不巧。”

“诶,说什么呢,谢老弟,等你的调令正式下来,以后我们哥俩见面的机会多的是。”

许明煌跟谢震深深对视,喜怒不行于色地彼此握着手,打着机锋,气氛紧张又诡异。

然而,并非所有的人都兴致勃勃,间或心怀鬼胎地静静看谢许两位没有硝烟的交锋,在人群较后面的一个小团体里,没有敏感性,或者不关注的男男女女凑在一起聊着最近几部上映的电影。

“剧情俗套狗血,就是两男为一个见异思迁的女人争风吃醋,而且有的情节很黄很暴力,虽然也有用镜头隐晦地表达,含而不露,不过思想一点不符合主流价值……最最关键的是,整个片子我看完从影院出来,什么都记不得,只记得章子怡跳的甩袖打鼓舞很惊艳”

高丘接着秋莲抛出的《十面埋伏》,把从网站上看的不少影评结合,站在反对的立场针对电影,滔滔不绝地批评。

“电影看的不仅仅是剧情!”

赵婷今天穿着一套天蓝色仙女裙,扎着一头罗马辫,灵动活泼,安静在一处足以是“静若处女”,但偏偏她就是喜闹不喜静的性格,声音清脆。

“如果从电影美学和摄影技巧等更专业的角度看,你会发现每一场景导在布景、服饰、配乐等静态元素,以及动态中光线、透视、空间位置等组合,都可以称得上是大师级。虽然在剧情上,尤其是台本上有瑕疵,但还是要承认从电影鉴赏上来说……至于你说的走出影院就只记得那段舞,我看是你们这种男人太好色,满脑子的yin邪,一点儿不懂得欣赏。要我说,这里面最精彩最值得回味的是竹林那一场打戏,渗出水的青绿色竹叶,薄雾里藏着杀气的竹林,还有致命的竹箭,虽然说有借鉴《卧虎藏龙》、《侠女》,不过在武打节奏、色彩运用、光影搭配上不同,反正是给我留下强烈的视觉冲击,很精彩。”

“杨晴,你说是不是?”赵婷评析完,转头问向杨晴,丝毫没留意杨晴正偷偷给她摆摆手打手势。

杨晴无奈地白了眼赵婷,迎着小团体众人的眼神,突然灵机一动,装成懵懂无知的模样,畏缩道:“这个我还没想好怎么说,先听听你们的吧。”随即,她把话头扔给秋莲:“秋莲,你觉得电影怎么样?”

秋莲听到前半句,心里窃喜,但听到后半句,心里窝火,暗骂杨晴不地道,她又不是什么影视专业或者新闻专业出身,她哪里懂什么电影评析,万一说错了话,不说在行家前班门弄斧,自取其辱,更是会让高丘对自己的印象大大减分,不利于她的计划,要知道,她爸爸在来之前,可是把高丘定为首选的女婿目标。

哼,小娘皮!

秋莲咬咬牙,恨恨地瞥了杨晴一眼,突然灵机一动,说道:“我看个一篇报道,说是本来这个大姐大的角色是给梅姑量身定做的,只是可惜梅姑英年早逝,所以整个剧本好像是有变动的,不过我还是赞同高丘的评价,这部电影……”

杨晴趁着秋莲卖弄的时间,偷偷跟赵婷说:“赵婷,我不是让你帮我掩护,不高调嘛,你不会忘了吧?”

“呀,说得太兴奋,一时忘了。”赵婷轻吐舌头,俏皮可人。

杨晴却不理,轻轻地捏了捏她的脸蛋,附耳说:“这个高丘,从刚才就一直缠着我,你帮我想办法。”

“溜?”赵婷伸出食指中指,依次摆动做出个跑的动作。

杨晴眼前一亮,大幅度地点头。

“嗯,让我想想。”

赵婷的手指抵在下巴,她头微微扬起,思索了片刻,余光不经意扫到正在跟高丘他们讨论激烈的秋莲,诡笑着捅了捅杨晴的胳膊,努努嘴:“呶,秋莲不是想钓高丘吗,咱们就给她创造这个条件嘛,让她就缠着他,而你呢”

赵婷偷偷地对杨晴附耳讲:“就这样……”

“呼,总算逃出来的。”杨晴提起曳地的裙子,匆匆地穿梭过人群,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

“看来你呆在这里很不舒服。”

忽地,杨晴听到背后有人似乎和她说话,随即转过身,只见沈清曼赫然坐在沙发上,双手拿着棒针,略显笨拙地织着一件毛衣。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杨晴喃喃了句,刹那间灵光一现,她双手轻拍了一下,脱口而出:“呀,姐姐你是沈家的三小姐,我刚刚见过你。”

沈清曼面对娇艳天真的杨晴,看见她眼里的澄净,先是一愣,然后放下手里的织活,罕见地,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你就是杨叔叔的女儿,杨晴吧。”

“你知道我?”

“两年前,你的chéngrén生日宴会,就是我代表沈家参加的,那时候我记得你穿的是一身纯白的公主裙。”

“没错没错,不过,咦,这事沈姐姐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你的那件公主裙就是我设计的,第一次。”沈清曼伸出一根指头。

“哇,原来那件裙子是沈姐姐你设计的,真太感谢了,和我很搭配,可让我出了风头。”

沈清曼莞尔一笑。

“沈姐姐,你不是在陪叶公子、许公子吗?怎么现在在,是不是你也不喜欢,唔。”杨晴说着说着,忽觉说错了话,赶紧捂住嘴,笑眯眯地掩饰。

“你不也是不喜欢才逃出来的吗?”沈清曼温柔地说,“是不是觉得陪人说话陪人笑很累?”

“嗯嗯嗯。”杨晴睁大了眼,使劲地点头。

“你这样的性子是不太适合这种场合。”沈清曼说,“太直,太干净,跟里面的是非本身就是天敌。”

杨晴注意到沈清曼手里的针线,看到她膝上初见领口的线圈,咋舌道:“沈姐姐,你在织毛衣?”

发觉自己傻傻地明知故问,杨晴尴尬地笑了笑,心里却纳闷,忍不住瞎想沈清曼织的毛衣到底是给谁的。

沈清曼看杨晴顺眼,诚恳地说:“想知道我给谁织的?”

杨晴下意识地点头,感觉不合适,又忙摇摇头,神情非常的可爱。

“是给我男人织的。”

男人,男朋友吗?杨晴格外诧异地看着沈清曼,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能帮我缠毛线吗?”沈清曼从编织手袋里取出毛线圈。

“好。”杨晴坐到沈清曼的跟前,两手穿过毛线圈,抬起头看着沈清曼,张了张嘴巴,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不要憋坏了。”

杨晴弱弱地问:“沈姐姐,你真的有男朋友了?”

沈清曼害羞又毅然地回道:“嗯。”

“呀!”杨晴惊叫了一声。

沈清曼早已经预料到她会有这种反应,眼疾手快,赶紧捂住她的嘴,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杨晴像小鸡啄米般点点头,等手从她嘴唇移开,她呼吸了一口气,胸前上下起伏,稳住了情绪,兴冲冲问:“沈姐姐,他是谁啊?”

“秘密。”沈清曼神秘道。

杨晴露出遗憾的表情,不过也对,像沈家这样的大户的千金谈恋爱,可不像明星那样轰轰烈烈,闹得满城风雨,都默守低调的原则。她自己说服了自己,不再追问,换了问题:“沈姐姐,那你方便透露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吗?”

沈清曼沉吟了一会儿,扬起意味深长的弧笑:“和牛郎织女差不多。”

这是什么意思,牛郎织女?杨晴闻言瞠目结舌,瞬间委屈地眨着眼,似乎在说我还小,沈沈姐姐你不要骗我。

沈清曼没有多解释,看着对面咬唇纠结的杨晴,默默地绕着线团。

杨晴鼓起粉嫩的脸腮,琢磨着直接问沈姐姐是铁定不行,怎么才能让她主动说呢?身为明珠大学新闻系的她,既有强烈的求知欲,又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决心,她左思右想,突然间想起新闻采访里的一种错问法。

没错!杨晴心里不住惊喜,她又联想到她看过的一本小说,里面有一段恰恰是牛郎织女的,而且是颠覆传统牛郎织女故事里的爱情观的版本织女并不是爱牛郎才下凡,她是因为在沐浴的时候被牛郎偷去了仙衣回不了天庭,被牛郎强行掳走逼迫着成亲,但当她找到了仙衣,也没有顾及多年的夫妻之情,直接飞天离开。

杨晴扬起笑,成,就这样了,她接着在脑海里草草地打了个采访提纲,预设了几个问题,随即目光狡黠地看着沈清曼,问道:“沈姐姐,‘牛郎’是不是逼迫你让你接受他的?”

沈清曼蹙眉,不解道:“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牛郎织女的版本好多,我看过有一种……沈姐姐,你跟他是哪一种啊?”杨晴例数她胡编乱造的或者所见所闻的,最后睁着澄净的眼睛凝视沈清曼,很是一副天真的模样。

沈清曼抿笑,聪慧的她隐隐猜出杨晴的几分心思,原本打算默不作声,沉默相对,不过她突然心意一动,又重想起遍方才杨晴跟她讲过的几个故事,不禁莞尔几个故事截取一部分拼凑在一块,不就是她和离三的故事吗?

一开始是她任性,仙女下凡,一个人孤身到黔川旅游,遭遇掳劫,所幸被李婶好心相救,偏偏这个牛郎离三狠心收走她的仙衣,而且不送她重返天庭,结果假戏假做成了亲,在白天是一对夫妻,在夜里他们是姐弟,分居睡。

可沈清曼怎么也想不到,仅仅短短一年多的相处,她没有像杨晴想的那个版本的织女归心似箭,铁石心肠,反而她居然动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念头,并且观察了离三一年多的她,也不认为他一辈子都只是李家村的一头草鸡土狗,他终将有一日会飞上枝头,一叫,千门万户都要开。

她爱上了离三,只是他却亲手为自己披上了仙衣,不愿意天仙跟他当糟糠妻,而他一个人却正在工地里,风吹日晒地为自己铺路,一条通向她,通向青天的路,因为她的王母可不会为他们搭一座鹊桥。可是

这条路有多难,比蜀道难吗?

这条路有多长,到九重天吗?

沈清曼看了眼宴会厅里的男女老少,够资格光鲜靓丽地站在这里谈笑风生的,他们的肩上得承受了多大的重担,他们的背后又有多少的酸楚。这些天兵天将,各路神仙,哪一个不是恰逢机缘,哪一个不是经历磨难,才得道成仙,然而他们对于沈家,不过是小鱼小虾,小仙小神,那么离三

他该经受多少的磨难,才能上得云霄之上的沈家?

沈清曼想到这里,眼前浮起一层水雾,情不自禁地呢喃:“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xiaohun。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细若蚊蝇的吟诵,杨晴没有听清,她发现沈清曼眼角似有泪珠,诧异道:“沈姐姐?”

沈清曼眼神坚决道:“我们是最幸福的那种,而且会长相厮守,根本用不到鹊桥。”

杨晴吃惊,不免好奇,沈姐姐喜欢的人,会是什么样的?

沈清曼擦拭了下眼泪,慢慢地缠线团,她的背后是一株梧桐,梧桐的后面是一扇窗,窗的外面,天上有皎月,银河有群星,璀璨闪烁的,里面就有牛郎织女。

今夜,卧看牵牛织女星,月转过梧桐树影。

今夜,织女在为自己爱郎织衣。

今夜,牛郎在一步一步架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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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第一通电话

陈中咬着指甲,一遍又一遍翻着复印件,盯了一个多小时的眼睛终于发酸,他身体后仰,揉了揉晴明穴,叹了口气:“真是可惜。”

接着,他往前一靠,又扫了眼离三一开始写的信息披露、关联交易等等上市材料,不得不说,这几份有点可惜,用不上了,注定压在箱底里见不得光,因为27号,就在昨天,建行上市了,预计再有几天就会再召开新一轮董事会,会上肯定会听过它们拟定的类似文件,而其它三行,也必然会以它为参考,稳稳当当。

幸亏这只是小头,陈中抖了抖另一只手里的厚厚,微微一笑,它才是重头戏。甩动了几下,他又忍不住地从头开始细细地读,一页接一页,上面的数字符号,简直像乐章上的蝌蚪音符,每一个节拍,每一个旋律,都无可挑剔,删减任何一点都像是暴殄天物,增补任何一点都像是画蛇添足。

陈中扬起头,脸上露出已经不知道出现多少次的神情,不可思议,很难想象它是出自于一个籍籍无名,甚至从未在银行浸淫若干年的毛头小子,尤其是他一个人,凭借一堆材料,居然能风控的四个方面涵盖齐全,面面俱到,写出了一份足以奠定一个银行风险管理基础的模式,而不仅仅是某一块模型。

和他一比,陈中在金融取得的成绩简直相形见绌。一想到这,陈中不由地泛起酸,就像《莫扎特》里萨里埃利,对莫扎特的妒忌与仇恨。但是,有所不同的是,萨里埃利对莫扎特,是一个后天的奇才,对一个无论怎么苦修都望尘莫及的天才,对他的天赋异禀感到不公和绝望。

陈中则更像是一个游戏人间的天才,以前玩世不恭地对待一切,就算遇到坎儿也只要稍微使劲,便迎刃而解,他在挥霍天赋,可他的天赋就像一个宝库,够一辈子吃。然而,当他遇见离三,一个同样天分非凡却依旧百分修炼的妖孽,他开始嫌弃自己的财宝太少,心里嫉妒又纳闷

成了精为什么还这么拼命?

徐汗青给了他答案他是西海的三太子,只要不浑不犯错,就算遨游云海,逍遥自在,照样能做他的龙神小仙,哪怕犯了大错被革仙籍,也有菩萨贵人相助,当个八部天龙马。可离三呢,他只是井底的蛤蟆泥潭鳅,他没有家世,没有阴德,他有的可能是上帝在怜悯中给他开的一扇窗,只是离三貌似不领情,非但不爬窗,反而起脚要把上帝关的门硬生生踹开。

只是,寒门要把达官显贵的朱门叩开,谈何容易。

短暂的嫉妒后,是漫长的惺惺相惜。

压力,让陈中罕见地在回国以后,第一次认真地思考自己未来的出处,也是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玩乐不是及时行乐,单纯是逃避他的名字所寄予的重托

“陈中”是他一岁前的名,他周岁后的名叫“陈九梁”,是他爷爷在他周岁抓阄以后取的。当时,陈九梁避过了一家子女人精心准备的小提琴、算盘、画板,淘气地抓了不倒翁,又拿了尺子挥舞了一会,又觉着鸡血印章有意思,连滚带爬地揣进了衣服里,把围成一圈的长辈气得直嚷嚷胡闹,要把他抱走。

结果他爬得挺快,磕磕绊绊地跑到爷爷的跟前,对视着一脸慈祥的爷爷,笑眯眯地指向四合院里的红柱,手舞足蹈示意要抱柱子,陈爷爷制止了其他人,疼爱地抱着他走到红柱前,问他:“为什么要柱子啊?”

“上……上去。”陈九梁指了指房梁,眼睛闪烁着说,“高。”

陈爷爷看了看陈九梁手里的印章、尺子和不倒翁,亲了他额头一口,说道:“得给我孙子改个名。”这句话说出以后,事务繁忙的陈爷爷把所有空闲都搁在泛黄的辞海里,在第九天,他拍板叫九梁,小名也一并有了,“二梁”

国之栋梁,家之顶梁。

可是他却偏偏活成了“两梁”【1】,他在想,要不先来个七梁戴戴。沉思了一会儿,桌上的摩托罗拉v3嗡嗡振动,发出简单清脆的铃声。

【1】《后汉书舆服志下》:“进贤冠,古缁布冠也,文儒者之服也。……公侯三梁,中二千石以下至博士两梁,自博士以下至小吏私学弟子,皆一梁。宗室刘氏亦两梁冠,示加服也。”

“老师,结果怎么样?”陈中开门见山道,“留,改,还是不用?”

“你觉得呢?”老师卖起关子。

陈九梁惊喜道:“成了?”

老师嗯了一声,电话里就没了声音。良久,他呷了口清茶,缓缓道:“明珠大学有个好学生。”

“老师,咱们五道口的好学生也不少。”

老师调侃道:“噢,你算吗?”

“嘿嘿,如果晓峰师兄算一个,那我就算。”

老师无奈道:“你啊,就是仗着自己是小师弟,不给你这些师兄留面子。”

“老师,不能这么说,我也是因人而异。”

陈九梁撇撇嘴,打小报告:“谁让这位师兄官架子大,之前要份材料都搪塞我。而且就是您老人家亲自打电话关照,他给的也不情不愿,一点儿不爽快,还师兄弟呢。我要不是看在师兄弟的情面,我才不会送他这份功劳。切,没成想热脸贴冷屁股,跟我又装大尾巴狼。可没等几天,这师兄就狂轰滥炸了我几十通电话,哭着喊着让我把方案给他,就差没坐飞机过来给我赔礼道歉。老师,你说这种人”

“这么多年,有的枝杈长歪很正常,根不坏就行。”老师不紧不慢道,“九梁,你也不要把他想得太没品了,至少在给钱上你这位师兄倒挺痛快,知道这次他提议多少?”

“按规定,怎么也得六位数。”

“六位数,你也太把晓峰看得小家子气。”老师说,“告诉你吧,开了个碰头会破例给七位。”

“切,才多个零,一般般。”

“哈哈,你小子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七位数已经是违反原则了,再给你补个零,你是不说闲话了,可别人就得说闲话了。”

“嘿嘿,哪能啊!就是觉得亏待了人家,毕竟他这东西值得更多,不过也行,七位总比六位多。”

老师欣慰地一笑,问道:“钱是由你转交,还是直接转他?”

“我转交吧,早早备了张卡。”

“嗯,到时候卡号发你师兄短信。”老师说,“另外,我得问问你,之前我让你调查那孩子的身份,查的怎么样?”

“没有特别的地方,农村来的,背景一清二白。”

陈九梁一听,把原先准备好的措辞用上,事实上,孔校长告诉他学校里并无此人,只是有人帮他搞定了一张学生证,那人的背景很大,请动的是座次比他靠前的第一副校长。当时他还纳闷怎么他真是来忆苦思甜的扮猪崽,到后来遇到了徐汗青,他才恍然。

农家子弟?老师就算几经沉浮修成了古井般的心境,此时也泛起一丝涟漪。他不敢相信,以为听岔了,又问了一遍:“你确定他是农村来的?”

“嗯,而且条件不太好,之前我见他在蹬三轮卖废品。”

这话犹如一块石头砸进井里,登时扑通一声,水花四溅,老师猛然一怔,随即低眉看了眼手里的稿件,不禁心里喟叹,他得是多坚韧的苗子才能把嫩芽长出来拔尖。离三的努力,见多了精英人杰的老师也无法想象,忍不住感慨:“当真英雄不问出处。”

发了一阵感慨,老师询问道:“你觉得他愿不愿意到五道口?”

“哪个五道口?”陈九梁贫嘴道,“老师,五道口可是有两个学校。”

“哈哈,你小子啊,总爱耍嘴皮。”老师眉毛一舒,又一蹙,“像他这样的学生会很抢手,进燕大还是水木震旦基本看他性子,不过还是要争取一下。九梁,你去问问他,也不要太直接,试探试探。”

“老师,听您的意思,是准备给我收个师弟?”

“怎么,是怕他当了你师弟超越你,会觉着没有面子?”

陈九梁装委屈道:“老师,我一直以为我是您的关门弟子。”

“我原本也以为是,以为有生之年可能再碰不着像你这样的学生,即便有,等那时候我差不多半截入土,是没心思。”老师认真道,“不过想不到现在,竟然在明珠真的找到了一颗‘明珠’。”

陈九梁苦笑了片刻,说道:“老师,您这话太伤人了。怎么说,现在我跟他,也是半斤对八两。”

老师劝说道:“谁是半斤,谁是八两,得好好掂量了,九梁,否则将来就不一定。”

“老师,我已经决定好了,我准备答应大伯。”

“终于你要认真了?好,好得很啊。”老师稍显激动。

“老师您不失望吗?”

“我失望什么?”

陈九梁摸了摸鼻子:“我还以为我不能到银行上班,让您失望了。”

“失望不至于,遗憾倒有,本来你是最好的继承者,不过以你的身份,只怕我愿意你大伯也不愿意。”老师失落了会儿,强振精神,“好了,不跟你扯这些,你抽个时间好好问问。说实话,真能把他拐进五道口,倒好像是我占他的便宜。”

陈九梁沉默了一下,如实相告:“老师,可能真要让您失望了,他已经被人看上了。”

“噢,谁下手这么快?”

“徐老。”

“不愧是徐老,目光如炬。”老师一听,眼皮抖了抖。

“老师,您是说?”

“黎民银行后继有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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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第二通电话

“呦,二柱子,稀客啊,怎么想起这么晚给哥们打电话了”

二柱子是百万庄大院里子弟兵给陈九梁起的绰号,那会儿他还小,经常去串他爷爷门生旧部的门,因为一进门这些个爷爷奶奶,伯婶叔姨总争着给他买糖、雪糕、饮料,所以他一嘴馋不是先回去,而是到百万庄撒娇。

结果一来二去,跟院里一些人相处久了交成了铁子。当时,武侠小说流行,江湖气息浓厚,一帮大小伙子“侠”字或许都不明其义,便跟着任侠好气。彼此之间都不直呼名字,爱起诨名绰号。

陈九梁之所以叫“二柱子”,是因为他小时候的老毛病,喜欢爬柱子上梁,有一次甚至不要命,居然爬上国旗杆去摘国旗,差点没把老班吓昏过去,得亏男体育老师是退伍老兵,身手矫健,把他救下来,要不然非整出风波来。

事后,原本应该开除的陈九梁,学校碍于陈老,仅仅挨了处分,不过他的事迹在学校一经传开,落了个“二愣子”的傻名,而跟他的哥们铁子不好当面讲,怕闹笑话,所以改称他叫“二柱子”,沿用至今。

“顾三,这么多年你的嘴还是这么臭,要不要我今晚订张机票,到你那儿泡一盆洗脚水给你洗洗。”

顾三大大咧咧道:“切,你丫的怎么揍我。老子现在换地方了,你能找得到我?”

陈九梁问道:“呦,屁股挪地了,不住华侨城?”

“琴湾。”

“琴湾!”陈九梁微惊,“嚯,大手笔啊顾三,别墅都靠海啦。”

“嘿嘿,这不得感谢你嘛!要不是兄弟你仗义,指点哥几个提前买几手石油期货,哪能这么阔气。不说的,今年回去,给你包个大红包。”

“滚蛋,当我没听出来你丫在占我便宜。”

陈九梁跟顾三在电话里哈哈大笑,笑了几声,两人先后收声,顾三开口道:“不扯淡了,这么晚找我,是不是又想到什么发财的点子,要关照关照兄弟啊?”

“怎么,3千万美金还喂不饱你?”

“嘁,二柱子,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岂是千万美金就能填饱的,怎么着也得翻10倍吧!”

“成啊,要不要我再帮你上个百富榜,让所有人观瞻观瞻?”

“可别逗了,我才不愿给人当猪杀,再说对我老子影响也不好。”

吱啦一声,陈九梁从椅子上起身,他一边走,一边说:“知道就好。”

“甭操心,这我分得了轻重。”顾三说,“对了,那你这通电话找我干嘛呢,睡不着找我唠嗑?”

“出山。”

“咳咳咳,你在明珠,又不在山里,出个屁!”

顾三开着玩笑,一发觉电话那头一阵沉默,他瞬间明白陈九梁是认真的,随即安静下来,沉吟了片刻,旋即试探道:“真这么打算?你不是一直想当个文学家作家吗?”

“要是能施展胸中抱负,谁甘心当个大文豪啊!”

顾三再问道:“真想好了?”

陈九梁在窗前,环视着一片漆黑的校园,喃喃道:“是啊,窝在这里当一天和尚敲一天的钟,也不是办法,该还俗了。”

“我看是世俗吧。”顾三撇撇嘴,一向洒脱的他不喜欢沉重的氛围,便插科打诨道,“不过也好,诶,要不我的位置腾出来给你坐?”

“你公司规模上亿,舍得让给我?”

“切,别把哥们我看小气了,我们俩什么交情,是几亿能断的吗!”顾三敲了敲桌子,打趣道,“再说了,咱们哥几个今天这身家,哪个没有你出谋划策挣的,不扯远的,光咱们搞老毛子的那一笔,足足发了三个亿的财,那可是九二年。反正。没说的,你要愿意来,老子真心甘情愿,毕竟你坐镇老子放心。”

陈九梁听着兄弟慷慨激昂地讲情义,很感动,但他不习惯说些煽情的话,故意揶揄道:“你丫的别这么说啊,我看你八成早就是想撂担子,挥舞钞票自个出去玩。”

顾三嘿然一笑:“嘿,二柱子,你小子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怎么还真让你猜着了。没错,有你操刀,那我这公司指不定金蛋里孵出的就不是金鸡,是只金凤凰,这不得起飞啦。而我呢,诶,就乘你的风,无忧无虑地周游世界,把酒喝,把妞泡,哈哈。”

“可能要让你白高兴一场了,今天打给你,是让你把这些年寄存在你那的分红都转给我妈户里。”陈九梁直截了当道,“另外,你公司里我的股份我也要解决掉,跟你商量下,你要不要收回去,要的话,按原始股的价儿处理。”

顾三纳闷道:“慢着慢着,你把我搞糊涂了,不就出个山嘛,干嘛要卖你在我这儿的股份,兄弟你这是闹哪出!”

“孔子沐浴而朝,我既然出山,也少不了洁身。”陈九梁吊起书袋,说了句不清不楚的话。

“什么?你说的什么意思,我没听懂。等等!”顾三起先疑惑不解,猛然醒悟,大叫道:“难道你不经商,打算从政?”

“嗯。”陈九梁走出图书馆,缓缓地向校外走去。

“不是,我被搞懵了,你不是一向觉着自个清举世浊的,不愿意当官吗,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顾三从沙发上霍地起身,在偌大的客厅来回踱步,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忽然停下来,问道:“不会是伯父已经亲自追杀到沪市,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吧?”

“你觉得可能吗?”

“仔细一想还真没可能,除非你自愿。”顾三撇了撇嘴,“那我就想不通了,你为什么要答应呢?”

陈九梁问道:“顾三,听说过鲶鱼效应吗?”

“知道,我上mba课听过,怎么了?”

“哥们这头沙丁鱼遇上鲶鱼了。”

陈九梁语调戏谑道,脑海里浮现出的一幕一幕离三挑灯夜战的画面,像块状的粗盐无休止地丢进他原本惬意快活的如糖水蜜饯般的日子里,不断地丧失了甜味,同样摧毁了他秉承李白的信条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他不潇洒,但很逍遥,他比之像傲立鸡群的鹤,更像振翅便遨游九千里的鹏,但当他蛰伏悠哉时,他是一头在海里闲来游荡的鲲,然而这些天,总有一头凤在他头上飞啊叫啊,让他心头热乎地又想上天了。

“谁?”顾三说,“叶楚河?萧劲松?不对吧,他们绑一块倒行,单对单个论不是文不对武,武不对文,比不过吧。”

“不是他们。”

陈九梁停下了脚跟,远望那栋黑灯瞎火的图书馆,打哑谜道:“一个你永远猜也猜不着的人。”

“他真有你说的这么玄乎?”

陈九梁斩钉截铁道:“至少目前在金融方面,我陈九梁愿称他是同龄最强,不然我为什么非去当官?”

“嘶,二柱子,有这样的人物乐意给哥们引荐引荐。咱什么都有,最有的更是诚意,嘿嘿,什么时候也让我三顾茅庐请这位先生出山啊?”

“你可请不来他辅佐,他注定不会雌伏。倒是见他一面,将来会有这一天,等他一鸣惊人,你会经常看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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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第三通电话

凌晨,2:30。

陈九梁慢悠悠从图书馆出来,轻车熟路地走到经常光顾的杂活店。除了偶尔节假日关门,杂货店基本上全天开张,因为隔壁是网吧,到了深夜生意红火,所以一般老板老板娘轮流值班。这家店,也是因缘巧合,在找网吧玩《魔兽世界》的时候一并找着的,之后但凡在图书馆熬夜犯了烟瘾没烟,就会来这买烟。

这次台风“鲇鱼”来,他便是在这里扫了三十盒好丽友、四十袋奥利奥、五条中华、牛奶、矿泉水各两箱,并有扫光柜台前所有的德芙,顺利得让离三跟他度过了断水断电的五天。

现在,图书馆的余粮吃光了,他又来,但不像上次大手大脚,他这次拿了两三天的量,足够对付离三完成方案的最后一丁点扫尾工作。他双手捧着一堆零食面包,走到收银台的时候,才发现此时站着两个青涩模样的学生,和老板一样,正抬头观看搁在墙上边的电视。

瞧老板目不斜视地盯着屏幕,陈九梁把东西放下,随口一问:“老板,今天什么项目?”

“好像是什么跨栏吧?”老板显然不了解田径,说不清楚。

穿黑色短恤衫的学生说道:“是110米跨栏,里面有我们国家的选手,叫,呃,叫,反正是我们沪市人。”

“观众朋友们,激动的男子110米栏决赛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看到参加决赛的八个选手现在站在了起跑线上,刘翔在第四道……”

听着央视的解说,陈九梁从冰柜里拿出一瓶可乐,说道:“老板,结下账。”

“哦,哦。”老板的视线从电视上挪开,他低下头一边清点,一边按计算器。

啪嗒啪嗒,等待付账的陈九梁闲来无事,抬头望向画面略模糊的彩色电视,漫不经心听着解说一一介绍参赛选手。当屏幕上出现了一个黄皮肤、黑头发、穿一身红色战袍的自家选手,他凑了一句嘴:“你觉得他能得第几?”

黑衣服旁边穿条纹背心的学生说道:“不好说,能得块牌子就行,毕竟田径不是咱们优势项目。”

老板接话道:“因为咱们没有人老黑这身体,要不然,妈、的世界杯也不至于‘剃光头’!”

黑衣服的学生看起来一球迷,一听老板提起国足,登时护犊子道:“嘿,老板,这话我不爱听,什么叫‘剃光头’。要不是孙继海给人阴了受伤,怎么可能吃零蛋,起码能踢进俩三球!”

他们聊着的时候,八道的选手已经介绍完了,一一在起点线保持起跑姿势,白背心连连嘘了几声,神情紧张道:“比赛要开始了。”

言罢,电视里选手有人在发令枪未响抢跑,看得老板登时眉毛一抖,讶异道:“嘿,奇怪,我前几天看个跳水举重都不紧张,怎么看个跨栏就紧张了呢?”

“这就是田径的魅力吧。”陈九梁盯着电视。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伴随解说员的“比赛开始”的提示,只见跑道里那抹红色跑到了前头。

“刘翔起跑非常得顺,他目前排在第一位,旁边的是特拉梅尔·特伦斯,刘翔处于领先的位置。刘翔!刘翔赢啦!”

这一声激昂兴奋的喊声在安静的杂货店响起,包括陈九梁在内几个人目光呆滞,脸上都是不可思议的表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是见了鬼,因为他们自认为亚洲人在田径上夺冠的几率,跟撞鬼一样,微乎及微。然而,现在——

“刘翔创造了历史,一个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成为了世界飞人。刘翔创造了历史,刘翔获得了世界冠军、奥运会冠军。”解说说话间隐约能听到哽咽,“刘翔拿到了奥运会金牌,创造了新的世界纪录,12秒91!”

“我艹,刘翔牛、逼!”黑衣服压不住心情,率先吼了出来。

“平了世界纪录,我靠,翔哥霸气,扬我国威!”白背心的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语无伦次道,“他妈、的,谁说我们不能田径拿金牌,翔哥牛皮,真给家乡人长脸!”

老板目瞪口呆,脑子空白,已经说不出话。

陈九梁暗暗抹了抹眼角的泪花,看到两个学生手舞足蹈,他静静地面向老板:“老板,一共多少钱?”

“噢!”老板如梦初醒,他当即看了眼计算器,歉意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看比赛给忘了算到哪了。你等一下,我重新算。”

“没事。”

陈九梁看着啪嗒啪嗒按计算器的老板,装作随口一问:“你觉得刘翔怎么样?”

老板想都不想,竖起大拇指夸道:“当然好样的,为国争光拿了金牌,还破了纪录呢!”

“那你觉得当官的怎么样才算好样的?”

老板显然不适应跳跃式的问话,手上一顿,不解地瞧向陈九梁:“你问这干嘛,这跟刘翔夺冠有关系吗?”

“没关系,就随便问问,老板你可以不答。”

“这我还真不是不想答,怕说不好,我可不像你们大学生有文化,我就一粗人,只会说粗话。”

老板犹犹豫豫之际,顿时灵光乍现,惊喜道:“诶,有了,我老家那边有一个衙门,上面有两幅对联我觉着写得都挺好。一幅好像是,‘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另外一幅——”

陈九梁感兴趣道:“接着说,老板。”

老板磕磕绊绊道:“另外一幅记不太清,应该是‘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

陈九梁细细地一品味,很有滋味,问道:“老板,能问下你老家在哪吗?有空我想去你说的衙门参观参观。”

“内乡县。”老板说话时神情很骄傲,“听说那衙门朱老总也参观过。”

“是嘛,那看来我非去看看不可。”

“行,行,有空就去,挺有名的。”老板算完最后一包可比克薯片,“一共75块8毛。”

陈九梁结了账,提着袋子走出便利店,一路上皱着眉头,心事重重。暗淡的影子跟随他走过第三个路灯,终于停在第四个灯下,逡巡徘徊了片刻,叹了口气,掏出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删了写,写了删,最后删改的只剩下一行七个字,随即一发。

隔了不到五分钟,电话便打来了,来电的是他大伯,陈丰年。

“大伯,您这么晚还没睡?”

“是睡了,可不是被你的短信弄醒了。”陈丰年说道。

“深夜打扰大伯,真是罪过。”

“跟你的回话一比,根本就不是什么事。”陈丰年说,“不过,你要想好了,踏出这一步就回不了头,你将背负很多东西。”

陈九梁说:“没想好,哪能给您发短信。”

“不反悔?”

“不反悔。”陈九梁语气恭敬道,“只是还想跟您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去办公厅?”

“办公厅?哈哈,按你小子的性格,在那不得闹翻天啊!不行,我可不能给人添只孙猴子捣乱,这不得罪人嘛。”陈丰年语气柔和,“还是去团委,大伯在那边工作过,还有点旧故人情,至少你小子捅出什么小篓子还能帮你兜着。”

陈九梁当然不信这番说辞,他明白这样的安排一定有深意。他仔细一想,虽不在官场历练,但耳濡目染下也算见识非凡,当即询问道:“大伯,是太招摇?”

陈丰年不住地赞赏侄子的思维敏锐,含笑道:“其实以你的年纪学历,无论是办公厅,还是团委,哪个都不成问题,只是一个显眼,一个背眼而已。不过这个时候,你还是不要冒出来为妙,木秀于林尚有风摧之,何况是咱家的你。所以,尽量低调,反正到哪你都只能务虚。这么看,还有哪个地方会比团委更适合你?”

陈九梁扬起嘴角,我看没这么简单吧,人家可比大伯你更早从团委出来,这步棋,想必也有表达亲和之意。看清这一点,陈九梁接着问:“两年?”

“嗯,两年以后就下去,,到时候你自己看着办吧。”陈丰年说,“对了,有想好到哪个省市,或者说具体到县区?”

“哪有缺去哪吧,不过想去平山。”陈九梁说出经过深思熟虑的话。

“想去看看圣地?”陈丰年微惊道。

“那是一个立规矩的地方,在那里我会受益匪浅。”陈九梁坚定道,“让我想明白要当一个什么党员,想明白要当一个什么官。”

“有想好再下一站吗?”

陈九梁遮掩道:“南下吧,具体的没想好,就一方向,走一步看一步吧,世事难预料。”

“嗯,没想好可以慢慢想。”陈丰年关切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还要几天,等我把这边的事都处理完了就动身。”陈九梁说着,开始徐行向图书馆。

“有什么需要伯伯派人递个话吗?”

陈九梁婉拒道:“都是些小事,用不着您出面。”

“嗯,处理完就早点回来,这面旗将来迟早得你扛起来。”

陈九梁道:“大伯,您这话说得让我压力好大。其实,堂哥比我一直不差。”

陈丰年打断道:“他比你差远了,八六年那场运动如果不是你及时把他们几个打晕锁进屋里,又让顾三他们擦屁股抹了痕迹,只怕他这人毁了不算,还会让老爷子很被动,而且连累一家子人,特别是我。毕竟不管是不是陷入阴谋被人煽动,总归是子不教,父之过,真闹出风波大伯也跟着完蛋,那么咱家的将来同样完了,幸亏你天生早慧啊!”

“您千万别这么说,那纯属误打误撞,我当时只是想报复堂哥,谁让他把我雪糕抢了吃了。”

“好啦好啦,藏拙的话就不要讲了,你我心知肚明就好。”

陈丰年话锋一转:“对了,你跟大伯说实话,到底你为什么突然变主意了,要知道之前我和你爸你妈科室软磨硬泡、威逼利诱,你小子可是摆出一副宁死不从的态度。”

“有吗?”陈九梁听人一提,不觉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难为情道。

“我问你周老师了,他还跟以前一样的性子缄口莫言,答案只能从你这出。”陈丰年说道,“方便说吗,不方便就算了。反正你们这些孩子心里藏着事,最不愿意跟我们说。”

“一个人。”

陈九梁重复着这个答案,但他接着说了未曾对朋友袒露的话。

“他叫离三,像孙猴子一样不知道从哪个地方蹦出来的。”

“你因为他回心转意,”陈丰年笑道,“看来他不简单啊。”

“一时瑜亮吧。”

回话出乎陈丰年所料,想当初即便是燕京有名的叶楚河、萧劲松一文一武两个后起之秀,陈九梁满脸不屑,评价一个是“梁山绿林”,一个是“软骨东林”,根本看不上眼,如今还是头一次从骄傲的侄子嘴里听到这种话,看来这个叫离三的的确了得。

“有没有可能发展成自己人?”陈丰年动了爱才之心。

“大伯,我刚才那话可能谦虚了。我和他,其实应该是‘天下英雄,唯操与使君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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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烟花雨夜

“吃饭了。”

陈九梁端着两桶方便面,走到坐乏了正伸展身体的离三。

离三反过身,接过康师傅的同时,顺便从陈九梁手里拿了两根王中王。他撕开包装袋,将两条火腿丢进热气腾腾的泡面里,一边用叉子拌面,一边说:“这些天真是太感谢你送饭了。”

“小事,不用放心上。”陈九梁手里捧着香辣牛肉面,前些天他已经吃厌了红烧牛肉、鲜虾鱼板、香菇炖鸡,特意这次换了换口味。

“不管怎样都还要谢谢你。”

离三使劲地吸溜了一口面,边嚼边问:“对了,我记得之前应该一共是三百六七块八毛是吧?”

陈九梁点点头,转而说道:“这钱的事,你就甭记了,白白浪费脑子,倒不如都花在风控上。”

“这不差不多完了,才想这档子事。”

离三心里清楚陈九梁不缺这点钱,也没想过找自己要这钱,但他这人就有这个毛病,不愿意蹭朋友的白食,哪怕朋友是好心好意。

“这次你花了多少?一并算个数吧。”

陈九梁怕又像上回,随便糊弄离三结果他却不肯吃,不得已如实相告:“加起来四百多吧。”

“四百。”离三喃喃着,左摸摸口袋,右拍拍口袋,发现囊中空空,但不羞涩,平淡道:“我身上现在没有这么多钱,可不可以等我下次过来还你。”

也许暂时没有下一次见面了,陈九梁想到此不禁心里失落,却故作平静道:“还就不用了。你能完全信任我,允许我看你的这些手稿,这饭钱我心甘情愿白掏。何况我想,就算换一个人,也跟我一样,因为你的手稿抵饭钱实在绰绰有余。”

“诶,看归看,钱归钱,一码归一码。”离三摆摆手,“我从来没想过看要收费,所以该给的还是一定要给的。”

陈九梁婉拒道:“不用了,这钱里你只占小头,我花得更多。”

“不行,不能这么算。”离三提议道,“要不这样,对半分吧?”

“不用不用。”

陈九梁说着,察觉到离三惊疑的神情,坦言道:“是这样的,我的老师在看了你的方案后,非常感兴趣,托我带话问问你愿不愿意卖他一份?给这个数儿。”

见他举了“七”的手势,离三愣了愣,开口道:“七百?”

陈九梁一听,差点咽到,连咳嗽了几声,乐道:“往大点想。”

“七千?”离三意动道。

陈九梁瞥了眼,不打算让离三再从“万”一直猜到“十万”,他正准备开口,想不到离三提前说道:“七千就免了吧,给七百吧。”

陈九梁一愣神,诧异地看着离三,很难相信刚才这句话是出自十多天连续叮嘱自己给他买五毛两个的白面馒头的离三。以他现在,难道会对七千不动心吗?陈九梁自问了一句,但从离三的神情中他已经寻找到答案,是的,他一点儿不动心,甚至他的坚定令陈九梁觉得,哪怕他也许已经猜到这“七”象征着更大的七万,乃至七十万,可似乎他依旧会按七百处理,做出视金钱如粪土,就现在蹬三轮卖废品的他。

陈九梁停下从口袋里拿出储蓄卡的动作,打趣道:“真的七百就行?”

“行吧,凑合七百,毕竟没有你老师给的资料,我就算有想法也写不出来。”

陈九梁并非占便宜之人,七位数对于他现在的身家不过是九牛一毛,他还不至于贪小财昧良心。然而,瞧见眼前的人居然当真,陈九梁赶紧澄清道:“咳咳,等等,你可能误”

“扣去四百。剩下的我们二一添作五吧。”

离三以为陈九梁劝自己全收,他倒更干脆更大方,挥舞着手臂,眉头不皱一下道:“因为没有你,只怕我也根本不可能全身心投入,在一个月内搞定它。”

“还有我的份儿?”陈九梁手指指向自己,表示惊讶。

“对,你一百五,我一百五对半分怎么样?”

“一百五?”

“嫌少?嫌少的话,我可以多饶你五十。”

不要七千要七百,要了七百还扣了再分,离三这副大方的姿态,真地出乎陈九梁的意外。或许陈九梁不明白七百足足是离三一个月的工钱,但他非常清楚无论是七百也好,七千也罢,对于离三而言绝不是塞牙缝的肉丁,而是一块肥美多汁的牛肉。

但离三说给就给了,一点儿不心疼,陈九梁细细一想,却觉得合乎情理,能搞出这样惊为天人的方案来,将来的口袋里会缺这点钱?可又转念一想,心道:难道我又缺这钱吗?

肯定不缺,即便一百五翻个十万、百万,他照样不缺,他寄存在顾三那边的何止一个亿,而像顾三这样的哥们朋友,他有两手之数。然而,即便不缺钱,也不愿意占便宜的陈九梁却没有纠正错误,默认了离三的说法,揶揄道:“好啊,那五十就当是我的跑腿钱好了。”

离三挠挠头:“你这么说,我都觉得不好意思,想再给你点儿。”

“噢,为什么?”

“让一个博士跑腿才给50,那太寒碜你了!”

“寒碜?这算寒碜什么。你没有读过硕博是不知道。”陈九梁闲聊说,“其实,一个博士跑几个项目能有个跑腿钱,是很不容易的。”

“是吗?”离三转头道。

“跑偏了。”陈九梁搁下吃完的桶面,面朝着离三,在昏暗的烛光下对视,突然问道:“李三,你到底是什么人?”

“为什么这么问?”离三道。

“看来我表达的不清,重新问你一遍吧。”陈九梁语气略微逼人道,“你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你究竟是谁?”

“嗯,你调查我?”

离三顿然想明白,轻笑道:“对我费心思,值得吗?”

“一个大一新生能独立完成一份需要整个风管部门的方案及模型,难道不值得吗?”

离三挑眉道:“有这么夸张?”

陈九梁强调道:“就这么夸张。”

“没这么夸张。”离三摇摇头,“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况且只有一个月的时间,还是太仓促了,完成的只是一个毛坯,至多是半装修。”

陈九梁不吝赞叹道:“半成品就很了不起了,何况这么大的毛坯。”

离三谦虚道:“大而无当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看大的正合适。”

“大的空荡荡,住不了人,合适?”

离三瞄了眼已经整理成一摞的手稿,心里留有遗憾。如若再给他两到三个月的时间,他确信自己一定能按照预期能够把完完整整的模型建构成型。只是现在,眼前百页的手稿,仅仅是核心基础罢了。

“住不了人是不可能,”陈九梁双手抱胸,玩味道。“如果我现在有一家银行,我肯定买你这套毛坯回去装修。”

离三侧头瞧瞧陈九梁,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开口:“这是给建行量身的,有的房间有的墙壁可能对其他人没用。”

“放心,会按情况改的,而且保证不会砸塌承重墙。”陈九梁听出他在好心地暗示用的时候注意量体裁衣。

“能用就好,否则天花乱坠,顶多是一堆废纸,比没写字前的白纸还贬值。”

“那得看谁识货,至少我识货。”陈九梁话里有话道,“而且非但识货,而且识人。所以我不仅喜欢看它,更喜欢看你。”

“说真的,这一个月,有半个月你比它好看。”陈九梁的下一句更带歧义。

离三嘴角一抽抽:“好看?”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陈九梁一本正经又斩钉截铁道,“当然好看,好看得跟美人似的。”

话一落下,噼里啪啦,不远处立刻响起鞭炮轻微的炸响。砰,砰!几乎同时,夜空乍现出一朵接一朵绚烂的烟火,缤纷色彩,窗前的天被怦然绽放的烟花点缀,美不胜收。

“咳咳。”离三被恶心的够呛,清了清嗓子掩盖尴尬,话题一转:“这么晚了,还有人放烟花?”

“可能是在庆祝吧。”陈九梁极目远望,烟火白如雪,红如火,映在他的眼眸里璀璨无比。

“庆祝?”

陈九梁说明道:“应该是在庆祝一个沪市籍运动员夺冠吧,就在刚才,他实现了田径零突破,把自己的名字、国家的名字刻在了记录里。”

“是吗!”离三扬了扬眉,意外道,“那的确该放烟火庆祝。”

“是啊,今年的奥运会,咱们的运动员都很争气。看排名基本上稳定是第三了,很好的成绩,算是在国际上给国家长脸了,也能提一提人民的精气神。”

陈九梁自言自语。

“不过庆祝可以,但要保持清醒。体育强国,终究是靠体育竞技提升的是国际的知名度,增强民族自豪感,然而从实际上,一个国家,尤其是曾经的大国,它的大气应该源自综合国力,那才是我们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立足于世界之林的资本和底气。不然,我们艰难万苦、费尽心血缔造的盛世,只可能是流逝的烟火,华而不实,虚假的锦绣。”

“而今迈步从头越,雄关漫道真如铁。”离三故意颠倒,藏着深意,“你说的盛世,是多少人多少代的期愿。”

“所以不能光看着了。”

陈九梁看向离三,无比认真道:“接下来我不再来图书馆了,你可能会看不到我了。”

“为什么?”

“盛世需要更多人实干,而不用太多人去歌颂。”陈九梁说着,手指指向离三的脸,“但关键的,还在于你。”

“我?”

“嗯,我很希望将来能有机会再遇到你。”

陈九梁说了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然而离三倒听出点名堂,他琢磨了片刻,回答道:“希望是在燕京,在08年奥运会的时候遇上,也希望幸运地遇见的时候能一起看一场比这个要繁华得多的烟花。”

“听你这么一讲,我都已经等不及08年。诶,李三,你说咱家门口鸟巢放的烟花,那会有多壮观,那会有多绚丽?”

离三喃喃道:“不说后无来者,但求前无古人吧。”

陈九梁没有告诉离三他的真名,即便他此刻有这想法,然而他没有相告,他觉得等到08年离三说的那天再说不迟。至于现在,陈九梁侧过身,向离三伸手,说道:“希望我们都能看到。”

离三握住陈九梁的手,郑重道:“一定。”

砰!

灿烂的烟花生生不息,而在这不歇的烟花雨夜,分别离绪填充了刹那的空寂。今天,又或者明天,彼此不知根底却相交莫逆的两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难见一面,他们各奔东西,为自己的使命,为自己的前程,刻不容缓,马不停蹄。恐怕,也许只有在他们一时春风得意马蹄疾,目光才有蓦然一瞬间的停留,才走马观花,才想起这此刻的烟花

冷,但不寂寞。君子之交,淡如水,却水乳交融。

美,也是繁华。国之将亡,则必有妖孽,反国之将兴,必定有国士。

国士无双,陈九梁出关,没有惊动雨,没有惊动风,他惊起的是四九城的一片哗然。

妖孽惜妖孽,国士惜国士,离三出关,没有掀起浪,没有绝起尘,他名动不了京华,可也不是一块石头扔进池塘扑通没了响,他震动的是金融圈,余震让一个不大不小却深不可测的幽泉,泛起永不休止的涟漪。

他们都有同样一个问题,李三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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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冲突(上)

一个月的呕心沥血,彷如石沉大海,翻不起一点的风浪,仿佛鲇鱼这场台风,等最后一点的凉风彻底过去,也淡忘在灿烂的阳光中。

四季如常,生活照旧,离三依然在工地,只是要从一个工地,今天搬到另一个工地。

叮铃,电铃响彻整个工地。

嘎吱一声,离三鲤鱼打挺,从床上起来。

有道一觉千年,他昨天回来,人字躺舒展在木板上,从早上一直睡到中午,一个月隔三差五的通宵达旦积累下的疲倦感,竟让一个鲜少打呼噜的人呼吸如公鸡打鸣般响了半天。

咕咕,直等到空腹的肚子发出更响的声音,唤醒了饥饿,像两根鼓槌敲打着肚皮,咚咚地把他完完全全地敲醒,骨碌地爬起身,总是刷牙洗漱的他罕见地没有拿起脸盘毛巾,带着满嘴的哈喇子,打着微臭的哈气,睡眼朦胧地到小厨房狼吞虎咽吃了顿大锅饭,又草草地躺下睡觉。

眼睛一闭,天色逐渐从光亮亮变得乌黑黑,沉沉地睡着,几乎除了吃喝拉撒,睡了将近有十四、十五个小时,终于一扫奋战图书馆的疲惫,脸上充满了精气神,生龙活虎。

铛铛铛,李天甲、赵钱孙等工长,从一个个宿舍经过,筷子敲着搪瓷盆,边走,边喊:“都赶紧起来,刷把脸吃完饭,把行李统统搬隔壁去,下午开工啊!”

“离三兄弟,你睡得可真够长的,都一天多哩!”

李土根抬起打包成两捆的行李,急匆匆地往门外走,顺口问道:“到底都干甚哩,咋看着人瘦了憔悴?”

“嗨,瞎忙活呗,总算忙活完了!”离三早早地忙碌,又是卷铺盖,又是整行李。

“啥活啊,赚多少?”

一个月跟着李天甲兜兜转转打下手的李土根,腰包鼓得足足的,谈不上富的流油,但小富的到可以喝水。

赚了多少?

离三手上一滞,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的他,碰到这个问题下意识地想了想,看似非但浪费了一个月可以到外偷偷打闲工挣钱的机会,而且超了平时吃饭的标准搭给了不少陈九梁的钱,然而,细细算起来,他隐隐感觉他赚多了,而且是赚大头。

不仅是一次独当一面单独操刀一份以建行这样大规格的银行风险控制方案,在整个过程中接触了许许多多在教科书里根本想不到的宝贝到不能再宝贝的东东西,而且,离三在其中,特别在精神层面上,有了一次探底,就像长征对对革命种子的筛选,他越来越清晰地感应到,自己的艰苦奋斗,将可以在哪样的底线下持续,在哪样的高度上进发。

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受益无穷啊,离三发自内心地感慨,他扬了扬嘴唇,露出语重心长的笑容:“不多也不少。”

“那是多少?”李土根稀奇道。

离三笑了笑,只言片语都不再说,就像三四月份刚来工地那样,两肩背着个大麻袋,双手提溜着两个又大又重的箱子,独独不一样的是,木板上还放着两个新的箱子,那是离三用工地的剩料,自己拿锤头钉子做的,为得是装这些个月囤的书。

“走吧,把东西放我三轮车上。”

离三出了门,把东西撂在车厢里,来回两趟,艳阳高照,不一会儿,同一屋檐下的马开合、李土根他们,跟他一样,汗流浃背。

“坐好啦!”

离三双手握着车把,双脚踩在踏板上,回头支会了坐在后头的来人,咯噔一声,链子一转,嘎吱嘎吱地顺着一期已经铺好平整的水泥路,驶向工地外。

李土根双手护着行李,不依不饶重提刚才的问题:“离三兄弟,你到底干啥活啊,额问开合,他也不说,诶,你究竟上哪拉私活咧?”

离三回过头看了眼,笑呵呵道:“诶,土子,听说这些天,你跟着四哥,一块出去接私活?”

李土根嘿然一笑,挠挠头,喜悦又得意地说:“嘿嘿,帮师傅搭把手跑腿而已,额就图个机会多学点。”

“不过说回来,离三,开合,你们是不知道,这回额算是开眼了,原以为师傅只是钢筋上有好手艺,想不到水电也是好手。”他眨着眼睛,竖起大拇指,又吹捧道。

“原来是这,难怪四哥无缘无故地,嚷嚷着非今晚请顿酒,感情是发啦!”马开合揶揄道。

李土根一说及此,兴奋不已:“那可不!手艺精,自然生意好。十来天不少主顾就因为师傅这手艺,还介绍给街坊邻居帮着做买卖,嘿,虽然挣得不多,但积少成多,不少,不少喽。”

“这么说,土子,你挣了也不少吧?”离三转回头。

“没有,没有,师傅挣大头呢!”

李土根嘴上如此,然而嘴角挂着的的笑弧,却反映着内心无比的高兴,看来即便跑腿打下手,也赚了不少。

这便是他们这一代农民工的性格,憨厚里多了一点精明,勤奋里多了一点野心,他们说破了天没有多大的抱负志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对于三年级辍学的李土根而言,从来没听说过,也可能压根认不出这些字,他们的脑门心思,只是让生活充满奔头,多挣点钱,多攒点钱,虽然没有老婆孩子依然打着光棍,但只是目前。

将来,一样渴望像海子写的,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该打土豪,分田地啊!”

离三、马开合对视一眼,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像车轮掀起的尘土,飘荡在空中。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哦,

三盏盏的那个灯,

哎呀带上的那个铃子哟!

噢哇哇得的那个声……”

《赶牲灵》,对于陕北人来说,再熟悉不过。李土根唱了几嗓子,离三跟着在嘴里哼唧了会儿,链子上蒙尘的三轮车四平八稳地停在了二期工地新的工棚旁。

“好的,到了,土子,开合,把东西搬进去吧。”

话刚一落,突然间,工棚的一个宿舍里,从屋内飞出了几条被褥,和几个枕头。

咣当!

没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只脸盆又忽然从屋里飞了出来,在半空划出一道抛物线,好巧不巧地砸在离三的面前,盆里残留的水晃荡中飞溅而出,有几滴飞落到了布鞋上。

怎么回事?

离三瞄了眼盖在地上的水盆,猛然一抬头,便听屋里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打砸声,紧接着传来一五一十的起哄声:“打,打!”

“咦,甚情况,咋地有人打架?”

李土根好奇着,眼前立刻一道身影划过,就瞧见离三一声不响地下了车,看走路的方向是朝出动静的宿舍去,急忙中他慌张地喊道:“哎,离三兄弟,先别”

话还在嘴边,余光里注意到一道身影,转头定睛一瞧,马开合跟着过去了,李土根不免嘟囔了句:“怎么都凑热闹去了!”

眼见离三、马开合去了,李土根一是好奇,二是从众,虽然牢骚归牢骚,但脚下老实,急匆匆地跟着一块。

“秦明,打他丫的!”

李土根探头进来,从聚集的人群那密密麻麻的人头缝间,踮脚一望,只见一个工地上熟悉的面孔,正和一个自己不认识的生面孔扭打在一块。

“喂,你们俩个,住手,住手!”

李土根的话毫无作用,顷刻间便吞没在喧嚣热腾的人声里。

“土子,你去叫四哥他们过来!”

离三向来都是言出必行,这不单是指承诺守信,更是出手果断,从不拖泥带水。

他甩下话,一对卧蚕眉像一对凛冽森然的利剑,悬在清冷的面庞上,他的两只手,像两根杆子似的,飞快地把拥挤的人群支到两边,腾出一点空间任他挤了过去。

“挤什么挤,吗的,地方这么小还挤!”

“喂,你谁啊!”

被支开的人满脸不爽地睨了离三一眼,他面无表情,迎着左右的抱怨愠怒,强自挤到了最前面。

“秦明,快,快揍他!”

再近距离看,刚刚的呼喊声还喝彩秦明占了上风,没想到转瞬间,当离三大步走到最前头,秦明已经鼻青脸肿地躺在地上,白色的背心沾满了地上的土,灰一块白一块。

此时,陌生的生面孔举着双拳,骑在他的身上,纯粹的野路子,没有任何章法路数,完全凭本能在打斗,左一拳,右一拳,根本不给秦明喘息的机会,朝向用手护着脸的他,拳头犹如骤雨里的雨滴般疯狂落下。

“杜军,打,继续打,叫这瘪犊子敢掀我们的床被!”一个人助威道。

啪,啪,啪,杜军浑然不顾擦破的鼻子正流着血,趁着工夫用手背抹了一把,接着有不知轻重挥舞着拳头,手指间粘的血,他已经忘了是自己的多一点,还是秦明的多一点。

啪,这一声,与前面骨头撞击肉的声音大不相同,杜军的手腕被一只粗壮有劲的大手紧紧地拽住,挥舞不动,挣脱不开,他转过头,用打斗彻底激怒的红眼,看了过去。

“够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冷冷的话,让亢奋围观的人觉得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似的,纷纷不满又奇怪地看向多管闲事阻拦这场好戏的离三。

杜军像一头彻底愤怒的疯犬,逮谁咬谁,磨牙道:“你谁,我不认识你!”

秦明痛苦地呻吟着:“离……离三,救我,这帮狗日的……”

“喔,这小子跟他是一伙的,他想帮架坏规矩。吗的,大伙,给我打!”

旁观的一个青年撸起袖口,以为离三跟秦明似的,中看不中用,看着人高马大,实际上是个软柿子,然而远远出乎自己的意料,不等自己走了几步路,花拳绣腿连出的机会都没有,立刻感觉到自个的身体轻飘飘的,像悬了空一般,脚完全没感觉地的厚重。

“啊,放我下来!”

他恍然大悟,自己竟被眼前其貌不扬的离三,面不改色,甚至是从容轻松地揪着衣服,宛如一头小猪般举了起来。

一时间,酷似霸王扛鼎的架势,立马震慑住全场所有的人,他们不自禁地敬畏、害怕、错愕与惊讶,谁也想象不到一个活生生百十来斤的人硬生生给一只大手提溜起来。

“都冷静点!”

离三吼了一声,仿佛像鼎沸的热汤里洒了一瓢谁,呲的一声冷却了他们的热情,一个个面面相觑,助威起哄全都咽在喉咙里。

被举高的人惊恐下胡乱地摆动双腿,双手死死地去抓去挠揪住他衣服的手,声音颤抖道:“放……放我下来。”

离三斜眼向上,锐利的目光扫了下色厉内茬的人,毫不在乎地立刻扔回到人堆里,他当即像一根纤细的木棍,一脸目瞪口呆的便给甩了出去,幸亏人群里左拉右拽,他只是踉跄了几步,没有屁股更不是脸着地摔个痛。

“你!”

离三伸手按住杜军的肩膀,半警告道:“住手。”

“谁!”

刚刚打出血性的杜军,睁着赤红发疯的眼睛,犹如一头狂暴的狼犬,神情十分地狰狞可怖,然而当他回头,与离三卧蚕眉下一双正透发着寒意的冰眸子一对眼,忽然间,奔腾着热气满溢在全身经脉的血瞬间结霜冰冻,杜军猛然一哆嗦。

眼前,明明只是一个人,明明只是一个嘴角挂着微微亲近笑容的人,却像一台发动机产生出股股磅礴而强大的电流,使杜军彻底地麻木,仿佛一根遭雷劈过的木头,焦黑的树身燃着害怕的火焰,害怕到心扑通狂跳不止,跟吓坏乱窜的小鹿一般。

“下去,有什么矛盾好好说话。”离三轻声道。

但轻飘飘的一句话顿时夹着一股磅礴无形的气势,慢慢凝结成的一阵压力,压迫得杜军潜意识地屈服,慢慢地从秦明的身上起来,然后低垂着头,眼睛不敢直视。

“开合,扶他一把。”离三看着马开合,指向地上呼着气的秦明。

只见秦明的两只眼睛彷如金鱼般大小,好似一不留神,便要从眼窝里掉出来。他在马开合的搀扶下痛苦呻吟着起来,勉强从肿的像灯泡一样的眼睛,透过一丝缝看向离三,有气无力道:“离……离三,你……你要替我……我报仇。”

离三看着一副惨相的秦明,从他给毒蜂蛰得红肿的左脸,看到他像轮胎碾压过的右脸,他紧锁着眉头,质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怎么把人打成这样子?”

“是他先挑的火!”杜军紧攥着拳头,颤抖着说。

“他,他怎么了?”离三追问道。

“他过来扒我的窝,把我枕头被子扔门外。”杜军扬起手,手指指向鼻青脸肿的秦明,嘴巴里喷涌着好似难以发泄完的怒气。

刚扔门外的床被原来是他的,松了松拧成一团的眉毛,离三冰霜般的面容慢慢地融化,他侧着头,问道:“秦明,为什么扔他的被窝?”

“嘶。”

秦明忍着剧烈的疼痛,捂着脸,呼吸着冷气,断断续续道:“那是你们自找的,谁让你们不肯挪窝。我们赵工长都说了,你们明明活都完了改搬了,却赖在工地不走,霸占着宿舍。”

“是啊,你们干完了咋不走,宿舍里都是你们的铺,那让俺们到哪里睡啊!”一个豫南的年青壮小伙帮腔道。

离三又面朝向杜军,眼神里的意思明显无误,向他寻个解释答案。

“工钱都没结清,凭啥让我们搬!”杜军梗着脖子,“等啥时候工地把剩下做工的钱都结清了,咱们在搬,不然,我们就留在这!”

杜军的身后,和他一块干了大半年的工友振臂高呼,异口同声道:“对,工钱结了,我们再走!”

“我不管你们咋样,我只管讨我们的”

杜军着不服气的眼,忽从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又威严的声音。

“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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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冲突(下)

“工头!”

陈国立双手负背,昂着下巴,迈开步子,看似满不在乎地走进屋内,但目及之处明显察觉到不对劲的紧张气氛,他内心忧虑,否则不会一听李土根通风报喜说工棚里两帮人打架,立刻放下跟几个老班底对二期工程的讨论,甚至来不及抄起桌上的红帽,急急忙忙,领着大大小小五六个工组的工长跑了过来。

“听说这里有谁在打架!”

陈国立看了看左排一张张自个麾下的熟悉面孔,又瞧了瞧右排一张张这些天眼熟的生面孔,他径自往前,就像将军检阅士兵,耳畔边一直听着两排人恭敬地称呼他。

“工头!”

踩着砂砾横遍的过道,一块开石子膈应着脚,陈国立小心地走着,心里窝着气,这修的是什么宿舍,跟乡下的狗窝鸡棚一样!

也难怪陈国立会动怒,这个宿舍,是苟威主管的时候自行盖的。他当时为了图个省钱,不像陈国立那么讲究,建的完全是毛糙简陋的土板房,而且根本不考虑疾病传染,卫生健康,没有设立隔板把整个大屋子隔出几个房间。

整个占地有百来个平方米的屋子,从左到右门只有两扇,没有一扇窗,里侧外侧各摆了起码二十多张的双层床,上下睡着负责一期的七八十号人,而中间腾留出来的过道,连一般的木板都不曾铺设,完完全全就是一条土路,不平不整,高低不平,勉强只够两个人穿行。

“工头,工头。”

右排那些把过道围的水泄不通的工人,循着声音纷纷转过头,一瞧是这俩月管理他们的陈国立,立刻客客气气地打着招呼。

“都围在这里干什么,看打架?嘿,这么爱凑热闹,怎么不见把这股劲都放到干活上!”

陈国立说着,充斥着怒火的眼睛随意地瞪了一个工人,那个人随即缩缩头,悻悻而谄媚地笑了笑。

“你们呢”

陈国立见状,又拐过头,看向另外一个,人同样弯下腰矮了个个头,别过头心虚地避开视线。

“挤在这里干什么,都闪一边去!”陈国立板着脸,叉腰喊道。

如虎啸山林,工人们一个激灵,作鸟兽状,要么让出身位,要么猴子上树,干脆溜到上铺,探头偷摸摸地往下瞧,只有三四个与杜军亲近的依然站着,不嫌连累。

一个长发中分的青年,开口辩解说:“工头,这事不赖我们,是他先”

“让你说了嘛!”

陈国立把放在耳边的烟取下来,机灵的赵钱孙火速地掏出一块钱上面是美女图案的打火机,格外恭敬地把火送到陈国立面前。

当陈国立和颜悦色地点着头,把嘴边叼着的烟凑了过去,忽然,躺在地上昏昏沉沉的秦明,像他常玩的游戏里的角色一般死后满血复活,竟有了精神爬了起来,嗷了了嗓子:“陈叔!”

一瞬间,陈国立吓得手抖了抖,烟差点别捏稳掉下来。

“陈叔!”

秦明哭丧着脸,连滚带爬地揪住陈国立的裤脚,抱住他的大腿,嚎啕起来,眼泪、鼻涕顺势如瀑布般倾泻而出,流动在他凹凸不平发肿的脸上。

“嘶!”

陈国立敛下不虞的神色,低头往跟前一看,看到秦明两眼乌青,两边的脸颊鼓囊囊,像嘴里塞了两个乒乓球,简直活像一头蛤蟆。

望着面目全非的秦明,陈国立显然认不出人,冷吸一口气道:“嘶,这……这人是……”

“是秦明吧?”孔师傅管着秦明,相对熟悉,饶是如此,也是盯了足足一分钟才认出来。

“呜呜!”秦明说话都不利索,含含糊糊,像是舌头也给打肿似的。

孔师傅同情道:“怎么给打成这个样子啦!”

见是自己班底的人,陈国立皱了皱眉头,蹲下身细细地看,只见秦明的眉骨、鼻翼、嘴唇都擦出了血,顿时火冒三丈,手里的烟直接扔到了地上,同时骂道:“他吗的!”

他转过脸,顷刻间,探头探脑观望的工人立刻扭过头,视线移向别处,装作不关此事的样子。

秦明哭地哽咽道:“陈……陈叔,你得……”

“先别说了,老孔,你赶紧带他到诊所。”陈国立的脸色阴晴不定。

一提到钱和工作,秦明倒说得清楚:“陈叔,去诊所,这……这医疗费,还有,这今天开工,我没法工作,那黄世……那黄总会不会开除我啊?”

陈国立说道:“放心去看病吧,你饭碗不会丢的,至于医疗费,谁打你自然谁出。”

“他,就是他,陈叔!”秦明指向杜军,愤愤道。

“行了,去诊所吧,钱自己先垫着,到时候让他还钱。”

陈国立向孔师傅使了使眼色,便不再多看秦明一眼,回过头看向始作俑者的杜军,他的伤情也好不到哪里,左眼凸起,宛如金鱼的眼珠般硕大,几乎挤得只留出一丝细缝来,然而,陈国立从闪烁的眼神中,看出他有着犟牛一般的倔强脾气。

“人就是你打的?”他问道。

离三站了出来,围护道:“工头,是他打的,不过里面有误会。”

杜军猛然抬起头,诧异地看向离三,完全想不通与自己非亲非故的他,不向着自己工地,倒好像在为自己说话。

“工头问他,又不是问,嗯!”赵钱孙张口教训,瞅见是离三,眉毛惊地一挑,慌张地改口道:“呵,怎么离三你在啊!”

李土根从身后说了一句:“就是离三让额请工头来嘞!”

“是这样,那也是你劝下他们了?”陈国立脸色一变,笑容可掬,态度热诚。

离三轻描淡写道:“只是一个小问题,工头,他们缺心眼,就为了抢一个床铺。”

陈国立问道:“抢床铺,为什么要抢床铺,不是安排你们到另外个工棚吗?”

“工头,你这话事先可没在工地说过。”离三意外道。

“是吗?”

陈国立感到既惊讶又愤怒,他眼露凶光地瞪着赵钱孙,直把他看得浑身上下打了个冷颤。

“怎么回事,老赵,不是交代你这个作工长的跟下面弟兄传达吗?”

赵钱孙咽了咽口水,附耳到陈国立悄声说:“工头,我昨天在外面多喝了点酒,回来躺下就睡忘了说,今个一早又直接过来商量图纸,又忘了这一茬。”

陈国立冷冷地轻声道:“喔,是这样,好啊,原来这事的根结出在你这啊。行,呵呵,老赵,那他们两个人看病的钱,你觉得该怎么办?”

“工头,我出,我出。”赵钱孙感到一阵肉疼。

陈国立哼了一声,转瞬间又笑着说:“哈哈,离三,你刚刚说的没错,这里的确存在误会。其实啊,你们今天该搬的是后面一个工棚,那个是新建的,前些时候下来了《搭建临时建筑许可证》,就是由这屋子里的人起的。”

离三询问道:“既然是这样,那工头,这人,这打斗,你看是不是……”

“诶,一场误会,归根结底是没有说明白,嗯,这样,这看病的钱啊,也用不着这孩子出了,干脆,走公账。”

陈国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大气道:“我直接出了!”

话音刚落,就有工人拍手称快,称赞道:“好,工头!”

听着此起彼伏的夸耀,陈国立昂起头,来者不拒,欣然接受,而在他身旁的赵钱孙,像吃了苍蝇似的犯恶心,越是掌声强烈,他的心越是钻的痛苦异常,吗的,钱我出,威风都让他装了!

陈国立享受了一阵后,他掠过离三,走到杜军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虽然你不是我招进来的,但现在也是我管着,算是我的一份子。这样,冤家宜解不宜结,既然是误会,打一顿,说清楚就行了,以后注意点,控制点脾气,还有啊,把拳头控制住了,看把人打成什么样。”

“工头,我……那工钱,您看……”

杜军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陈国立摆摆手,干脆而迅速地打断道:“好啦,你们几个刚才护着他,看起来应该是他同乡或朋友。赶紧地,挑一个人陪他去诊所,把伤好好治治,能下午干活就回来干活,不能的给个准信,多少天恢复了在上工地,不过说好啦,休息一分工钱都没有啊。”

“是,是,谢谢工头,谢谢工头。”

一个年长的壮汉,一把按住杜军的头,强按下一块点着头,同时提醒说:“楞着干啥,你个娃子,还不快谢谢工头。”

“谢谢……谢谢工头。”杜军翕动着嘴唇,几秒后才轻轻地说出。

“好了,去吧,记得把单子带回来。”

陈国立见事情处理差不多,心情畅快地摸了摸口袋,想抽根烟,却突然想起来刚刚情急之下光顾下来,忘了烟盒还搁在会议桌上,不免难受,呼了口气。

“工头,不介意的话,大前门解解馋。”离三递过来一支烟。

“哈哈,怎么会,你陈叔我当年可是连大前门都抽不起,只能抽自家种的土烟。”

陈国立刻意地套近乎,独独对离三的时候自称个叔叔。他接过烟,不急忙点,忽而想起了一件事,说道:“对啦,差点忘了件事,离三,你跟我去趟会议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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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合同

跟随陈国立走进他的办公室,甫一进门,屋里的陈设顿时映入离三的眼中。

办公室的面积大概有二十个平方左右,宽敞。

在自己的左手边,围着茶几安置了一套半沙发,单人沙发的斜对面又摆放一张实木办公桌,桌面擦得像摆在右手边鞋柜上的皮鞋一样,锃光瓦亮,阳光从办公椅后的玻璃窗户洒进来,照射在左右角各一方的盆栽上,显得勃勃生机。

“哎呀,站门口干什么,进来,进来随便坐!”陈国立招呼道。

扑哧,屁股一着皮质沙发,松松软软的黑色皮面瞬间凹陷了一块。离三放轻松地倚在靠背上,他头一转,只见视线的正前方安置着铺盖被褥的木床,以及闭合的衣物柜。

这里,既是办公室,也是寝室,合二为一。

陈国立从塑料透明外包袋里取出一个塑料杯,“喝什么,茶还是水?“

扑哧一下,离三从沙发起来,他赶紧走上前,抢在陈国立的前头,提起满满的暖水壶,恭敬道:“工头,哪里敢让你亲自动手,我自己来,你坐。”

“诶,跟我还客气什么!”

陈国立举起旁边的一听包装精美的茶叶,指了指说:“要我说,干脆你跟我一块喝茶。这茶叶相当难得,在商贸中心都是当礼品送人的,味道不错。来,陈叔泡一杯给你尝尝。”

离三推辞道:“工头,我是一个粗人,开水对付就完事了,这茶这么精贵还是不用了。”

陈国立不容分说地从罐里捏了一把,分散在两个塑料杯中,“诶,茶叶就是给人喝的,来,倒上吧。”

咕,热水从银瓶中倾泻而出,腾腾的热气混着淡淡的茶香,慢慢地飘逸在四周。

“来,坐坐。”

陈国立拍了拍离三的肩膀,随即端着杯子,坐在三人座的沙发上,翘起二郎腿。

“工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离三端坐在沙发上,手捧着炙热的茶水,水温透过塑料杯,渗透进粗糙的皮肤。

陈国立开玩笑道:“怎么,没事就不能找你啦?”

“没有,我倒无所谓,就怕耽误了工头时间。”

“诶,什么耽误,眼下的事情基本上都安排好了,大致你们的工长他们执行得好,没什么可以耽误的。”

陈国立变换了一下翘的腿,右腿压在左腿上,微微摇晃着。

离三呷了口茶,一边放下杯子,一边说:“工头说的是。”

“对了,我不在那边的这段时间,工地上怎么样?”

“很好,就是新来的经理比工头严肃了些,立了不少规矩。”

离三含糊委婉地说,他相信陈国立听得出意思,自己心里也清楚。

尽管陈国立人调到了隔壁二期,看似把全部的班底全交给了黄世仁,但到底是他自己的队伍,又怎么可能没有几个熟稔忠诚的老底柱暗中不会传消息给他,他这么问纯粹是明知故问。

又或者说,他在观察自己,看自己对工地是个什么感觉,似乎非常重要,就像之前的黄刚,宁愿自己出错,也要睁一眼闭一眼的包庇,虽然不明白原因,但离三不是瞎子聋子傻子,的确如李土根说的,他们怕自己,只是怕他的源头,到现在依然想不通。

“是吗!”

陈国立说着,脸上的内疚遗憾之色稍纵即逝。

“嗨,这也是没有办法,咱们虽然说是承包,可到底得按公司的意思照办,你看张总一个电话,说让陈叔来我就到隔壁,这没辙嘛,得应着,不然让找到这么个借口卡住工程款就不好了。”

“我们心里都明白,李工长他们都讲了工头的苦衷。”

“是吗,嗨呀,小李做的好。”陈国立高兴地拍拍掌,“对了,那你呢,你在工地怎么样?”

“好,一切都好,这都要谢谢工头照顾,安排我管工地采购的事。”

“诶,误会啦,这哪是照顾,这是再正常不过的。”

陈国立摆摆手,笑吟吟道:“而且真论起来,你是张总指定在工地的维修员,其实严格讲,不需要上工干重活,不过嘛,你跟我都知道,这都是对外,所以只能这么委屈下你,让你当这个采购,说实在,这算不上什么照顾。”

“呵呵,工头客气了,我就是一个农民,农民最容易知足,够了,这份差,别人都已经很羡慕我,眼红了很久。”

离三喝了口茶,莞尔一笑。

“诶,这算什么。不过呢,关于你接下来采购啊,可能会有变化。”

“变化?”

“没错,你过来的时候也看到了,这二期的工地啊,不比一期,工程更大,盖的楼更多,需要的人手更多,目前啊,算上刚刚打架的那一拨,有一百六七十人。”

陈国立喝了小口茶,砸吧着嘴。

“这么多的人,这么多张嘴,眼下单单靠你一个人去采购,那得来回多少趟,恐怕半天要来上个九趟十趟,这样不行,刘师傅那边也不行。”

陈国立瞄了眼正襟危坐着的离三,就见他气定神闲,神色上既不担忧缺了这份偷得半日闲的美差,也不着急渴求到底会有怎样的变化,他就像一个大缸里的水,任人倒腾搅拌,最终水照样是水,平静依然。

这份定力,陈国立无法相信如他自称的那样是一个单纯的农民,至少从他的表现上,他隐藏着一种惊人的气度。

陈国立收起对离三的打量,停顿了几秒,面目和善道:“呵呵,所以陈叔我呀,前几天跟张总顺便提了一嘴,打算再给你多配一个帮手,两个人一块,这样不耽误工夫。何况,这采购啊也有工地的不是,那辆三轮车毕竟是你自个的,你能愿意把私车拿出来当公用,大大方方没怨气,陈叔心里已经不是滋味,再让你多干不合适。”

“这样,你想想,提出一个人来,让他接下来跟你一块当个副手。”陈国立摆动着手,五指轻轻地触碰在玻璃面的茶几上。

离三不假思索,直截了当道:“马开合。”

“马开合?”陈国立认不全自己工地的人。

“就是土子带来的那个安皖的青年。”离三提醒说。

“噢,他啊!哈哈,我还以为你这回会选李土根呢,嗨,好,不选他也好,这小子可是一个壮劳力,一个人顶两个,让他不干半天,说实在陈叔我还有点心疼的,不过既然不是他,好说好说,那就定这个马开合吧。”

“我代马开合谢谢工头。”

“不用客气嘛。”陈国立拾起茶几上的烟盒,从烟盒里取出打火机,又抖出两根烟,一支丢到离三的面前,说道:“来,抽根烟,玉溪的。”

“工头,哪里能让你给我点烟。”

陈国立瞥了眼离三,心想这小子怪识趣,没有尾巴翘上天,跟那帮顶着鸡窝头仗招他们进来的亲戚是公司里的员工,拽天拽地的。他点了点头,笑道:“歇工一个月,有跟着哪个师傅,或者自己找小工了吗?”

“工头你是知道,我来工地才五六个月,按工长说的钢筋才算上手,连老手都称不上,其它的手艺更别提,压根不会,哪里能找到什么活干。”

“嗯,也是。”

对工地大大小小一摊子事了然于胸的陈国立,轻轻地点着头,他再看了看离三,又拐回来看着塑料杯,见塑料杯里的茶叶飘浮。

“工地里,都讲过师徒缘分,跟了哪个师父再想变换个学新手艺,可能两头都不讨好。不过呢,没事,对你,陈叔愿意替你安排,帮你打招呼。你啊,今后在工地想学什么手艺,无论是水电,木工,砌墙,想学就提,我来给你安排师傅。另外,小李那边也不用担心,他那边我有把握。”

离三一言不发,缄默不语。

“咦,怎么不说话?是犹豫不好开这个口,还是说犹豫没想好往哪个方向去?”

“两个都有吧。”

“前面你不要管,就想后面的可以了。如果愿意听听我的建议的话,我倒推荐你从砌墙开始。”

“砌墙?”

“对,砌墙。不要小看了这个活,这个活门道可不比钢筋少,甚至锻炼好了,无论以后是抹灰,还是看图,都有好处,尤其是这个看图,砌砖看的是建筑施工图,主要有房屋总平面图、立面图、剖面图等,另外管道和线路的布置、走向以及安装施工要求等等,一个好的砌墙工,不单单手艺精砌的砖又快又多,挣得不少,而且干得久了对房子架构会了解的更透彻,这可不是力工能比的。”

陈国立喃喃地吸了一口烟,烟气经由肺部绕了一圈又从鼻间呼了出来。

“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换换,我可以替你安排到工组去,请老孔教你?”

老孔便是瓦工组的工长,工地赫赫有名的“砖王”,无论是桌子还是板凳的长度,眼睛一瞄都可以说出个对等的砖头数,极准无比。

离三用指甲刮了刮嘴唇,轻笑道:“这事,工头,我能回去好好想想吗?”

“当然,这不是一锤子买卖,也不是强买强卖。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就什么时候跟陈叔我提,反正这回工期长得很,又要干上一年多载,干完了又接着第三期呢。嘿,这样大工程,陈叔干了这么多年也不多见,反正运气好,你们这些人至少两年不用找活干了。”

离三笑了笑,便默默地抽着烟,看陈国利脸上眉飞色舞。

“咳咳。”

感觉到自吹自擂,冷落了离三,陈国立咳嗽了一声,“差点忘了正事。”

他站起身,从办公桌上抄起一份合同,上面写着“隆庆建筑有限公司劳务合同”的字样,他打开摊在茶几上,接着拿出一支笔,说道:“李三啊,是这样,根据新的政策规定啊,为了以防万一,张总现在要求你们每个工人,都要签这么一份合同。”

“工头,我能看看吗?”

“呦,你能看得懂合同?”陈国立的眼角一抽,诧异道。

离三咧起两边的嘴唇,露出一个憨笑,刻意地遮掩道:“在陕北念了几年书,认识几个字,就是想看看。”

“行吧,那你就看看吧。”

陈国立坐回到沙发上,他翘着二郎腿,脚上下小幅度地起伏,同时烟一口一口跟着慢抽。

“谢谢工头。”

离三叼着烟,一手慢慢地翻阅着薄薄只有八页的简陋合同,一行一行地看上面的条例款项,虽然细心认真,但看的速度很快,不到一会儿便看到了末尾,看见“甲方”、“乙方”的字样。

他拿下烟,朝着烟灰缸点了点,接着抽了一小口,嘴边冒着淡淡的白气,语气平平道:“工头,这个‘在工程竣工以后结算工钱m’,这个意思我看不懂,你能跟我解释解释吗?”

“嗨,这有啥不明白的,就是工程结束了以后,再发工钱呗,这行的规矩,很正常!”

离三用手指点了点第六页中间一个不起眼的段落里一句,询问道:“工头,那这个‘工程竣工’,到底是结束一期发一期,还是三期结束再一并发?”

“嗯,这个啊。”

陈国立一拍脑门,惊觉道:“我看看,嗨呦,这还真没问这么仔细,也没法说,这样吧,我等会儿向张总问个明白。”

“那工头,这合同的话”

“离三呐,这合同你还是先签了吧。不签的话,接下来这一期的生活费啊,包括你的采购,还有后续的工作,就不好安排,你也知道,张总对这个很上心,一定要这几天就收集齐全部人的合同,不签就立马走人。”

离三执意道:“可是”

“诶,你可以放心先签,合同一定不会有问题,至于你说的这个,我一定帮你问清楚,到时候再跟你说,怎么样?”

离三抬起头,眯着眼凝视着陈国立,从他亲切和善的面容里莫名感觉到其背后隐藏着什么,但他没有十足的把握,也没有任何的预兆证明自己的猜忌。一时思量间,他静静地夹着烟,不抽也不灭,任一缕白烟徐徐冉起。

陈国立摊摊手:“哎,这事啊不要放心上,反正工钱啊一分都不会短你们的,否则你们不急,我这个当工头的一样急眼。”

“嗯,好吧。”

离三按出圆珠,写下自己的名字。

“诶,好,来,再抽根烟。”陈国立又递了支烟过来。

咚咚,就在这时,有人在敲门,两人顺着声音往门口一看,是离三先前见过的几个杀马特青年,他们嚼着口香糖,趿拉着拖鞋,插兜佝偻着腰,无精打采又高人一等地看着他们。

“工头,工长让我们来签合同。”

“哼,你们怎么回事,怎么还是这副打扮,我不是让孔工长叫你们去把这劳什子的鸡窝给剃了!”

“工头,这理发可得出钱,我们没钱。”

“没钱,你们的钱去哪了?”

“理发啊,这头发做一次洗了就没了,得经常打理呢。”

“滚犊子,就这样的头发还打理,男不男,女不女,搓打个娘,赶紧给老子滚去剪喽,否则给老子滚蛋,甭在工地呆了,这里老子说了算!”

“你不要太嚣张,陈国立,我表叔可是……”

“听不懂话是什么,这里我说了算,你那狗屁的表叔给老子滚到一边去,听明白没有!”

“你,好,有本事!”

领头杀马特的气得跺了下脚,恶狠狠地剜了离三一眼,看来是碰了无妄之灾,烧及鱼池。

“我们走!”他一声令下,四五个人跟着一块走出办公室。

陈国立见他们一点儿恭敬都没有,气不打一处来,恼怒地拍了下桌子,眉毛紧皱,来回踱了几步。

等火气慢慢地消失,他瞥了眼面无表情的离三,叹气道;“这帮小畜生,离三,你们可千万不要学他们,没出息!”

离三点点头。

“好啦,找你来就是这两件事,现在没事了,你看看要不要继续留在工头这里喝茶抽烟,想的话千万别客气。”

咚咚,屋外再次传来敲门声,但来人却不同于刚刚的杀马特,只见李土根矮半个头弯着腰,腆着脸来:“工头,两个月没见,可想死土根额了,怎么样,您身体还好吗?”

李土根摸出又精心准备的软利群,“来来,您抽利群。”

离三霍地起身,告辞道:“工头事情多,我就不留下来碍事。”

“呦,离三兄弟也在这,来来,你也抽一根。”李土根不吝啬地又给了一根。

陈国立刚才说着客套话,本意上希望通人情的离三识趣离开,而此刻,他也如自己所想,自然还以好颜色,慈眉善目,半伪心半真心道:“行,有时间的,可以再来陈叔这。还有啊,那件事不要忘了,想好了跟陈叔说。”

“那就麻烦陈叔了。”

离三抬起脚,把烟蒂往鞋底碾了碾,准确地扔进了烟灰缸,转身离开。

“嗯。”

望着他出了门,陈国立的神色由亲热变得一板一眼,瞥了眼李土根,他指了指沙发,“坐吧,土根。是喝水,还是喝茶啊?”

“喝水,喝水,工头。”

陈国立稍微傲慢道:“那水你就自己倒。”

李土根一激灵,马上拿着暖水壶先给陈国立微冷的塑料杯添满,又塞上木塞,屁股占了坐垫三分之一不到,拘谨地双手搭在膝盖上,咧着嘴憨笑说:“工头,工长说您找额是签合同。”

“对,没错,签合同,来,在这里按个手印。”

陈国立从办公桌上,又拿出一份崭新的合同,打开印泥,都摆在李土根的面前,说道:“摁吧。”

“工头,这合同额跟着您干了几年,可真没见过,觉着新鲜,这里面您觉得……”

“刚刚你那位老乡已经签了。”陈国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是吗,离三兄弟签了,成,那额摁!”

李土根用大拇指压了压印泥,字看也不看,准备在陈国立指着的划线处摁下去,却发现没有离三的名字,顿了顿,“陈叔,这上面可没离三兄弟的名字啊!”

陈国立不以为然道:“每个人一人一份。”

“原来是这样。”

李土根不多想,工头能害了他们不成,再说离三也签了,他没看出问题就应该没问题,思索了片刻打消了疑虑,直接摁了下去。

“嗯,行了,你出去吧,把下一个喊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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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困惑

春夏秋冬,夏是炎暑,冬是酷寒,而春却非是温暖,而秋亦非是薄凉。

人间的四月天,有桃花的芬芳,也有梅花的落红,同样在九月天,人间,既也有花的零落、草的枯萎,一样有稻的成熟、谷的丰收。

春秋,它到底是暖,到底是凉,只有自知。

恰恰八月末,即将转入九月的当口,稍稍有秋意无声无息地溜进了灰黑的钢铁森林,躲猫猫似的不着痕迹,不像在乡村留下足迹,偷偷地,悄悄地。

然而,在这一片一眼望去皆是黄沙的工地,秋意的悲伤以一种苍凉荒芜的印象呈现在离三的面前,即便从地平线升起的太阳在他的脚下洒遍金粉,只是衬托的这个不毛之地,愈发地萧索。

这样的景象,让离三在恍惚间,想起了遥远而熟悉的那一片黄土地。

不一样的是,那里再荒凉,也有零星的翠绿点缀着,有一条自西向东流淌的河,而光秃秃的这里,见不着一棵的树,仅仅如第一期的工地,只有几排孤零零的活动板房拼凑成的工棚矗立着。

里面一如既往地,夏天热的像蒸笼,冬天冷的像冰窖,但总归比杜军他们住的土板房条件好些,不是一张木板几条凳子搭建起的“床”,而是靠墙对称摆放着四张双层锈迹斑斑的铁床,也不是半大的空间只容一个辗转发侧的余地,尽管十六七八个平方显得拥挤,但“宽敞”得足够行走,足够支起一张长凳子设个牌局、开个小灶。

离三一如既往地端坐在安置在老宿舍老位置的床,照常不误地以一种沉默思考的姿态木然在已经铺好床单被褥的下铺,他从签完那份自认为有些出入有些推敲的合同以后,便深陷入这样的状态,两片乌墨般的卧蚕眉像汇聚不散的密云,拧成一团似乎酝酿着难以琢磨的雷霆雨露,眼睛一眨不眨,眼眸子在依然泛着青晕的眼眶里犹如黑夜里的明烛,炯炯闪耀,却随着心里的一阵风飘忽不定。

到底为什么自己的心头会涌现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担忧与猜疑,离三在各种无妄的推测中渐渐地迷失,他潜意识,顺其自然地做出习惯的东西了,手伸向了口袋,摸索着烟盒,试着给嘴里寻找一丝混杂着尼古丁的烟味,为苦思的大脑寻找一点精神活力。

然而,他似乎疏忽了一点,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无论是自己先前去图书馆前提前备下的一条烟,还是弹尽粮绝的时候陈九梁火速而及时地运输一条又一条的“精神粮草”,悉数地在风险控制方案这一场持久而艰巨的阵地战中消耗殆尽,最后留给自己口袋的,只是现在手中一个干瘪瘪像抽干水的麦穗似的烟盒。

离三咂巴着并不干涩的嘴唇,忽然间,烟瘾极大的他当正在为没有烟而多一分苦恼的时候,仿佛瞌睡了有人递枕头,就在这时,在李土根之后被古怪地第三个叫到办公室的马开合,进入敞开的大门登时眼疾手快地送了一波的温暖。

“给。”他二话不说拆开未开封的塑料包装,撕开铝箔片就递了过去。

离三毫不客气,在他们的交情和认识中,一句客套的谢谢都是多余和疏远。

马开合扣下火机,一面给离三点烟,一面神情异样地看着他,说道:“采购那活儿,工头说让我跟找你一块兼着。”

“嗯,是我跟工头提的,他说人手不够,让我给他介绍一个。”

离三抓了抓灌木丛样的头发,刚刚运转过多脑袋可能出现卡壳,反应略显迟钝,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感觉。

马开合抽出一根烟,过滤嘴在烟盒上碰了又碰,他思考了几秒,轻声道:“其实这个更应该给你的老乡,特别是对你有意见的李仲牛,或者李超,这样相处关系也好增进,而给了我,他们对你肯定更有想法,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

“你是外人?”离三勾起嘴唇,露出一丝微笑。

马开合一怔,眨眼间噗嗤一笑,他发笑着点点头,欣然地把烟叼在嘴里,神情轻松地点上火,悠悠地抽了一口,斜眼望着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离三,说道:“也是。”

“哈哈。”

面无表情紧绷着脸的离三,顿时双肩一抖,浅浅的笑弧咧得更大,笑声从嘴巴里不自禁地发出,洪亮得感染到一旁的马开合,他也忍不住地跟着笑。

“咳咳。”

马开合笑得险些岔气,他咳嗽了一下,转瞬间收敛起情绪,话题一跳道:“刚刚你在想什么,这么入迷?”

“工头是不是让你也签合同了?”

离三转瞬间又变得严肃。

“没错,”马开合点了点烟灰,“他告诉我采购的安排以后,就让我签合同,说是你跟图昆已经签了。”

以我的名义诱导?

离三抬起手,无声中用大拇指的指甲刮擦着长有胡渣的下巴,询问道:“你有没有仔细看?”

“粗粗地看了几眼,觉着没发现什么问题就签了。”

马开合呼出一口烟,诧异地盯着离三。

“怎么,难道里面有什么问题吗。”

“倒还没有发现是不是问题,只是觉得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离三低下头,望着地上,视线失去了焦点变得模糊,眼神迷离,他幽幽地说:“就是感觉‘工程竣工结算’那一块觉得写的有点歧义,很难把握到底是一期结算一期,还是等三期都结束了再做结算,有些含糊其辞。这块,你有注意到吗?”

“嗯,有这个印象,不过没你这联想。”

马开合摆了摆手,无所谓道:“因为工头不是先前都说了嘛,这工程啊三期可都是包给他的,甭管最后是三期完了照付还是一期一期来,总之钱都跑不了,只是早给晚给而已,再说了,这工程款也不是都按合同来,照规矩其实都是工头要一批就发一批,或者等年底一次性再发,所以啊,不要费脑子想这种东西,没必要。”

“也是。”

离三仰起头,从嘴里呼出一口连带着烟雾的浊气,一扫刚才的忧郁。

就在此时,从屋外传开几声似乎来自不同人发出的呼喊,语气听上去略显嚣张,藏着不屑与轻蔑。

“那个马开合人在不在!?”

第153章 还钱

声音听上去离得不远,像是人在屋外的工地。

马开合朝主心骨的离三对视了眼,两个人顺着声音走到门口,视线朝前笔直地看去,明媚的阳光下,地上伸长着三道又斜又长的黑影。

离三将烟蒂往鞋底碾了碾,随手一丢的同时,他抬起手挡住从上而下照在脸上的刺眼阳光,清楚地看到面对面的是已经起码有半个月不曾谋面的赵文斌、林灿与丁文清。

是他们。

“喂,文斌,你看,跟马开合亲密的大个都出来了。”

丁文清努努嘴,手上同时一发劲,拧开冰凉的雪碧,扬手便往隐隐火辣干涩的喉咙里浇灌了一口又一口的冰甜冷饮。

“哼,出来就出来,我们怕什么!”

赵文斌一反常态,原先碰到高他一个个头的离三不自禁地便打怵心颤,一个月不见却变得胆气十足,又不把农民工的离三放在眼里。

“好啦,好啦。”

林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他用手捂住嘴,连连打着哈欠。

“走,咱们赶紧把事办了,赶紧回网吧,趁着运气好多玩几把。”

“没错没错。”丁文清猛地点头,嘴角两边向外咧开。

见三人往这边而来,离三放下手,微微地眯着眼,拐过头望向一样满脸诧异的马开合,翘起嘴唇:“他们欠你的钱,都还了吗?”

“哪!”

马开合撇撇嘴,露出不以为意的表情。

“我压根没放在心上,当时设局只是想攥着他们把柄消停点,防着背后又搞小把戏。虽然,几千块确实不是一个小数目,不过我老早就不吃这碗饭,也懒得逼这群娃娃太急。“

“毕竟狗急了,也会跳墙不是!”他耸了耸肩。

“看他们的样子,估计是来还钱的。”

眼前,对比之前在人群里抬不起头灰溜溜逃跑的样子,至少现在在离三看来,他们一扫欠债时的畏畏缩缩,不像前几次在工地上偶遇,总是难为情地逃避,犹如惊弓之鸟,仿佛在躲避瘟神灾厄。此时此刻,从不远处观察他们的神色,能够感受到他们充满着偌大的自信,而从他们静站的姿势中,甚至明显能感觉,他们又回到了初见时的模样,骄横又嚣张。

“喂,马开合,我们过来还钱。”

赵文斌正眼不再多看离三、马开合一眼,昂着头,鼻尖翘向天。

“还钱?”

马开合故作惊讶,将伸直的手横在眉毛间,遮挡着烈阳四处环视,略带着阴阳怪气的口吻戏谑道:“呦,太阳也没从西边出来,你们这些大学生少爷怎么想起还钱啦?”

“你少废话,一手交钱,一手给欠条。”

赵文斌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毫不理睬话中的尖刺,目中无人地睥睨着马开合、离三,从口袋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一把钱,当着他们的面在手里甩了甩。

林灿同样从口袋里摸出一捆现金,一面递给赵文斌,一面催促道:“赶紧的,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跟你磨蹭。”

唰唰,一张张红色的大百钞票在灿烂的光下显得格外地眨眼。离三粗粗地瞅了一眼,这种厚度,至少和张弛奖励他的奖金的三倍有余,他不由地纳闷,这钱他们究竟从哪来的?

按赵文斌他们三人的工资,一个月最多不过一千二三,再多也不可能高过一千五,按理说,他们要偿还起欠马开合的赌债,少说得不吃不喝两三个月勉强算还清。

但是,亲眼目睹着三个人一人一手里的一把现金,不单单是离三,便是得意洋洋于自己炉火纯青千术的马开合,也感觉到匪夷所思,他的脸上顷刻间表现得错愕、呆滞与惊讶,除了难以置信,还是只剩下难以置信。

他回过头看向离三,发现离三朝自己瞥了眼,紧接着扬了扬眉毛,像是在示意他询问清楚钱的来历。

咳咳!

马开合清了清嗓子,眉开眼笑道:“嚯,钱不少啊,怎么,一个月不见,在哪里发财啦?”

丁文清眼睛放光,扯了扯嘴巴,摆出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故作矜持又忍不住地炫耀:“嘿,那是,我们可是在”

“文清!”赵文斌非常地警觉,立刻打断道。

丁文清侧过头,狐疑地回看道:“咦,怎么啦?”

“不要忘记,我们这次来不是来跟他们废话的。”

赵文斌别有用意地瞪了一眼丁文清,往前再上一步,挡在他的身前,直截了当道:“不要扯这些有的没的,快把我们欠你的条子都拿出来,咱们的帐现在就结清。”

“呦,离三,你看看,他们有俩钱又拽上了,嘁,肯定是又哭又闹找他们爹妈给擦屁股了。”

马开合冲离三挤眉弄眼,语气充满着嘲讽的意味。

离三一眼便看出用意,配合马开合的激将,同样假装出一副轻蔑看不起的姿态,斜了眼赵文斌三人。

赵文斌一听,即便再克制情绪,神色骤然阴沉,咬着牙上下颚来回地磨,而离得同样近的丁文清,性格如同他的头发一样毛糙,他登时像一个即将爆炸的高压锅,呼呼的怒气从他的鼻间呼之而出,整个人跳着脚,急不可耐地冲到离三他们的前面。

“你他吗才让爸妈擦屁股,这钱都是老子三人挣的,瞧见这个没有!”

丁文清仿如一头暴躁的狮子,保持着进攻性,迫不及待地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一台崭新的手机,掀开翻盖,朝着离三、马开合在手里晃了晃,半夸耀半生气道:“这个是爱立信v800,一个3599,我上个礼拜买的。”

展示完自己的手机,他仍觉得不过瘾,又自顾自地去掏赵文斌的口袋,嘴上鼓励道:“文斌,文斌,把你那台手机也拿出来!”

“文清,不要闹了,没必要跟他们这群人面前炫富,跌份。”

赵文斌打了下丁文清的手,然后反抓住他的手摇晃了一下,便转过头,轻视了左看看离三,又看看马开合,冷笑道:“管我们怎么挣的,总之欠条赶紧拿出来,再不给,那这笔账我们可就不认了,反正不是我们不愿还,是你们自己不要!”

马开合一听,瞧向离三,目光里透着征询的意思。

“你还钱,我们哪能不要。”

离三笑呵呵地回应,转脸朝马开合再次使了眼色。

“嘿,行啊,求之不得,我还以为你们要拖着一直不还呢。”

马开合扫了眼赵文斌,抬手作了个打电话的手势,一面在耳边晃悠,一面揶揄道:“到底是大学生!”

“哼,这点钱算什么。”

赵文斌在接二连三的冷嘲热讽中,渐渐地也失去了冷静,胸腔中压抑的愤怒不可抑制地从嘴里喷涌,他满面阴沉,犹如惊雷前乌云密布的天,两只眼睛在一睁一闭间不住地闪烁着一道接一道的凶光。

“就算再跟你像上次赌上一整夜,我照样输的起!”

“你还要跟我赌?”马开合头一次见这样自不量力的人,不禁失笑道。

丁文清一拍掌,激动地帮腔道:“对,没错,怎么样,敢不敢再来一次?这次老子一定赢光你!”

“离三,你听见了没,他们还要赢光我?”马开合勾起嘴唇,不屑一顾地瞄了眼,揣着笑对视离三。

离三淡然道:“你要是有把握的话,那就赌。”

“呵,好,赌!”

丁文清兴奋地搓了搓手,不怀好意道:“嘿嘿,知不知道,自打跟你之后,老子还真从来没输过了!”

第154章 他(上)

如同火球般燃烧在晴空的烈阳,光像火锅里的汤汁般火辣,飞溅得整个地面滚烫异常。

哈哧哈哧,一如一期工地看守大门的黑鼻,吐着舌头,四肢向外趴在地上,鸡毛掸子一样的尾巴无力又疲倦地摇摆着。

高温之下,一拨又一拨搬到新工地的工人们,汗流浃背打着赤膊,一个个懒洋洋地或睡在闷热的活动板房,或拾了张板凳椅子,仗着平地而起的二层工棚遮掩,在阴影里乘着裹挟着热浪的风。

“哎哎,十六点啦,还要不要?”

在屋外支起的一张小凳前,马开合便岔开两条腿笔直地站在赵文斌三人的面前,他一手紧握着再一次切好的扑克牌,一手有频率地敲击着桌面,人像稳操胜券的将军一般,从容而淡定地叼着一根不知道从周围人堆里哪个人弄来的黄金叶。

“要,吗的,我就不信这个邪,连着七把都爆!”

丁文清用力地将攥紧的拳头砸在桌上,充斥着凶光与贪婪的眼睛仿佛在发红,映衬着他疯狂的面容。

马开合轻轻勾起嘴唇,他丝毫不拖泥带水,立刻从牌堆的最上面掀开一张红头k,一面递发,一面说:“十九点,继续要牌,还是过?”

“哈哈!”

丁文清左看看赵文斌,右看看林灿,见他们一个是十八点,一个是十九点,顿时心情更加舒畅,笃定这一把非让坐庄的马开合输三份不可,当即摇着脑袋,兴奋道:“过,过,开吧,开吧,输不死”

话音未完,牌桌上马开合揭开的底牌,瞬间令高兴忘形的丁文清笑脸呆滞。

他大惊失色道:“怎么会是二十点,艹!”

透发着由胜转败的失落与难过的声音,一并感染到了两侧的赵文斌、林灿,他们两个心里咯噔一下,面面相觑,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林灿甚至反复地揉擦自己的眼睛,而与此同时

“好!”

怯于赌注大只敢凑热闹围观的工人,原本以为这把马开合凶多吉少,想不到再一次的峰回路转,一串三通吃,纷纷爆发出发自内心激动的叫好声,声音之响,顷刻间像一枚引爆的雷管,炸响在赌输亏钱的丁文清三人,心里失落不甘的情绪一股脑地转化成了愈加的疯狂,脑子里求胜的玉望越发强烈。

“再来!”

赵文斌的两手边已经空无一钱,之前显耀无比的一叠大钞,早已改名更姓转到了对面的马开合,他咬了咬牙,暗道不争馒头也要争口气,不说是本,怎么着得把气挣回一口,要知道,他除了第一次彷如赌场菜鸟遭到马开合的洗劫以外,到现在还没有受过这么大的打击,他必须赢下几把。

然而,他一摸口袋,来时的千把块已经输得精光,除了撑着裤兜鼓囊囊的一部诺基亚手机以外,再无他物。

“林灿、文清,你们还有多少钱,给我个二百。”他扭过头朝右看向两人。

丁文清眼窝深陷,一脸惆怅郁闷道:“我也只有五百了。”

“文斌,我给你,幸亏我刚刚赢了一点。”林灿从自己桌上摆的一千里匀了五百。

“怎样,还来不来?”

立在赌桌上的马开合,眼中的精明之色比以前更甚,人同样更自信满满,当然也难怪他不自信,从第一把开始玩到现在,三十七把的二十一点,前面三个人虽然各有输赢,也有过一次庄家一赔三,但马开合却稳赚不赔,他已经连着七把庄赢又续上了连续十三次通吃。

此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一张张让人倍感亲切和蔼可亲的百元大钞堆在一旁。

啪。

看了一会儿的离三眨了眨眼睛,他轻轻拍了马开合的肩膀,说道:“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

“咦,还不到饭点,不吃午饭就走嘛。”

马开合诧异地回看离三,叹了口气:“原本我打算拿这仨小子给咱们开一顿荤,打打牙祭。”

“改天吧。”

来日方长,何况又一个地方低头不见抬头见,马开合也不在乎哪天,他嬉笑道:“也行,那就明天后天挑一个晚上。”

“嗯。”

离三点点头,刚转过身,又反了回来,他砸吧了下嘴,悄声道:“得饶人处且饶人。”

“嘿嘿,我也想啊。”马开合摊摊手,表情无辜又无奈。

就在这时,林灿等人又卷土重来,浑然不觉自己陷入癫狂的赌徒状态,不依不饶道:“再来,还是一样,我们洗牌,我们切牌。”

“呶,你看他们。”

马开合侧着头,朝继续押注的赵文斌他们努努嘴。

“菜得就差在脑门上刻着‘送钱’两字,我的实力不允许手软。”

……

“微琴,微琴。”

炎炎夏日里,再坚强的意志难免有开小差偷闲的念头。距离开学还有十多天,已经持续一个暑假不是窝在宿舍便是窝在自修教室的林微琴、黄雅莉、胡汐三人,眼下暂时地搁置下沉重又紧张的复习大计,跑到校园外的一家面馆里乘着冷空调等待吃饭。

“嗯,干嘛?”

林微琴手里拿着一双筷子,来来回回刮刮蹭蹭了几分钟,一下便暴露出她的心不在焉。

“你说呢。”黄雅莉没好气地白了一眼。

林微琴嘟着嘴:“说什么?”

“当然是你发呆啊。”

胡汐一把抢过林微琴的筷子,一面用纸巾替她收拾刮蹭下来的木屑,一面犹如好奇宝宝一般问道:“微琴,你知不知道你最近的状态好差诶,不是吃饭,就是复习的时候发呆,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黄雅莉调侃道:“不会是在鹊桥会上看中了哪个相好的吧?”

林微琴撇撇嘴,不悦道:“去你的,鹊桥会那还不是我看在表姐的面上,才跟舅舅他们一块去的,不然鬼才愿意搭在那种地方给那帮臭男人看。”

黄雅莉嘿然一笑:“是是是,结果用一个‘开颜’的名字引起误会,还以为林家什么时候又藏了一位公主呢!”

“管他们的,反正不要攀扯上我就行。哼,都是一些看重我家家势的人。”

胡汐接话道:“好像是诶,有几个人都通过我哥向我问你这边的情况呢,微琴,看样子对你是……”

“停停停,打住打住,我们能不聊这个话题吗!”林微琴用一根手指抵在横面的掌心,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又气又笑。

“那好吧,那我们就换个话题。”

黄雅莉眯着眼睛,扬起一丝诡秘的笑容,语气淡淡看似随意道:“那个‘李三’,查得怎么样了,汐汐?”

第155章 他(中)

“唔,很奇怪,不管是‘李三’,还是‘李离三’,都没有查到诶。”

胡汐耷拉着脑袋,略微沮丧,她一开始收到消息的时候,简直难以置信,完全想象不到到底是离三的保密级别过高区别到一般的学生档案,还是压根他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即便给黄雅莉的名字也一样是假的。

“又没有查到?”

黄雅莉微惊,红如胭脂的嘴唇小张,杏眼睁大着,似点漆般亮晶晶的眼眸灵动地转动着。

“都一个月了。”她喃喃道,“难道他给的名字是假的?”

胡汐见状,疑惑道:“咦,雅莉,看你样子,难道学校这边你也没有查到吗?”

黄雅莉默默地点点头,心有不甘,但事实却让她不得不坦白:“嗯,据教导处的人说,学校里就没有一个学生叫这种怪名字的。按理说,也是,这样奇葩的名字,可比一些好听有蕴意的名字更印象深刻,容易记住。”

“会不会是他的身份隐藏得太机密了?”胡汐紧蹙着黛眉,绞尽脑汁依然是愁绪不解。

“不会。”

静静听二人对话的林微琴,摇头的同时叹口气,自心底她一点儿不怀疑不低估胡汐、黄雅莉的办事能力,虽然搁在五湖四海她们的家世背景稍显欠缺,算不上香火兴旺发达延续的高门大户,在四九城里勉勉强强顶一个二流的位置,但俗话,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眼下这里是沪市,无论是胡汐她背后的父亲,还是黄雅莉背靠的黄家,说要查清一个学生的底细,无疑是小菜一碟。

然而,就是这样的两个人铁了心,花了将近一个月工夫依靠自己的社交网运作的搜查,却连离三到底是不是“李三”,抑或是“李离三”这一个最简单而最直接的问题都不曾解决,那么,留给三人的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类答案。

他果真是如林微琴自己一样潜藏在明珠大学的遗珠吗?

自打第一次见面以来,尽管亲眼所见有送资料有、送钥匙的,但一直跳动从未停歇的直觉告诉林微琴,也许不是。

“就算是隐藏,也不可能一点儿马脚都不露。”林微琴以自己为例,斩钉截铁道,“好比我,哪怕我是林哲新的女儿,一样列入到保密名单里,不还是一直用真名,顶多是家庭成员这一块隐藏了,其余的都是常规处理。”

“对,说得有道理。”

黄雅莉手托着下巴,细细一想,带着一种无把握的口吻说道:“会不会这家伙故意的,给咱们的是假身份?”

“好像只有这种可能。”

在迷糊的脑海中,胡汐猜想不到,或者是根本无法想到,离三,根本就不是明珠大学的学生。她和林微琴、黄雅莉一样,陷入一个惯性的思维,并在这种思维里做着纯粹费力无效的排除法。

“微琴,你看要不要请汐汐再帮帮忙?”

“什么忙?”胡汐眨着纯真迷人的眼睛。

黄雅莉抿着嘴唇,转念回忆起离三他几次三番,尤其在自修教室为了问出一个区区的名字遭受他“恶意”的刁难,表面矜持但地里腹黑的她从那以后一直记下这个小小的恩怨,不住地百忙的复习空暇间提醒加深,可到了现在,她连离三到底是谁都不知道,这让筹划了不止几十上百种的报复还没开始,便付诸东流。

“请胡叔叔批个权,让公安查查。”她不肯罢休道。

“啊,公安?”胡汐觉得不妥,抵触地摆摆手,同时斜眼向林微琴,寻求认同道:“这不好吧?”

“雅莉,过了,没必要这么做。”

林微琴跟黄雅莉从小相处到大,她什么性格,她想什么做什么,自己非常地清楚,黄雅莉,她就不是一个大方的巾帼,哪怕出身书香门第,哪怕一向以端庄示人,在内心里,依然是“唯小人与女子难养”里那种小心性的女子。

“何况我们没有他的照片,他也不见了人影,只是在自修教室呆了几天。”

林微琴晃了晃头,碎发刘海随之微微浮动,她伸出手,轻而细心地揉了揉干练利索的短发,抖了抖凛然的眉毛,露出一副飒爽酷酷的姿态。

“那就这么算了?”

黄雅莉急促地呼吸一口气,接着无力地呼出一口气,无奈地摊摊手:“好像只能算了,可微琴,他”

“我一定会查清楚他的。”林微琴言辞凿凿道。

“面来咧!”

小等了十六七分钟,后厨下的三碗面,在老板的吆喝声以后,热气腾腾地端上了木桌。顷刻间,拌上葱花香油的无论是西红柿鸡蛋面,间或是玉米排骨面疙瘩,都散发出一股股令人食欲大开的香气。

肚子早已空扁扁的胡汐,在扑鼻的气味面前,白皙如玉的琼鼻微微翕动,她不自禁地挑了一筷子吸溜进嘴里。

她一面咀嚼,一面问道:“微琴、雅莉,从之前我就纳闷,明明你们跟他不认识,为什么你们非要调查这个人,他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怎么好像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这个嘛”

黄雅莉对视了眼林微琴,两边的嘴角向上扬起,笑容在桃红的脸腮显得格外地惹人注目,她刻意地遮遮掩掩道:“诶,微琴,这些天谢蓉还是联系不上吗?”

又这样。

胡汐幽怨地白了眼心虚的黄雅莉,她太了解黄雅莉的习惯,她转移话题便说明这个话题潜藏着秘密,不为人知,或者不能让很多人知。

算了!

胡汐善解人意,不打破砂锅问到底,干脆装聋作哑,美美地享受饥饿以后饱餐一顿的快乐感觉。

“没有。”

一提及谢蓉,林微琴脸上的失落愈发的强烈,她叹气说:“蓉姐一个月没上线,打电话也只是接了一通,说是最近很忙,得一有空就回电给我,也不知道到底忙什么。”

“是吗!”黄雅莉嘟哝了一句,一时间说不出什么,安安静静地吃了口面。

叮铃叮铃。

闲散在柜台前的老板一听到声音,顿时来了精神,他将视线从闪烁荧屏的电视上收回,移向门口,高兴热情道:“欢迎光临,请问吃点什么?”

“老板,一碗肉丝面。”

嗯,声音怎么这么熟悉!

闻言,位置朝门口的林微琴抬头一看,瞳孔猛然放大。

是他!

第156章 他(下)

“这三个女孩真奇怪。”

手上收拾着桌上碗筷的老板娘,眼睛如摆动的钟摆一般左顾右瞧着早早吃完面的林微琴三人。

耐人寻味的是,她们中任何一人都没有留意到老板娘在一侧“明目张胆”地观察自己,全都目光如箭如枪一般锁定在离三这块靶子,像是遇到什么不可多得的奇珍异兽,目不斜视,每个人的眼神里充满着复杂而非凡的意味。

老板娘开门迎客,即便性子上依旧是老实巴交,缺乏生意人的精明,但几年见了来来回回不少的客人,也练就了一点察言观色的本事。

望着她左手边的胡汐,这位长相甜美,圆润的脸蛋上镌刻着精致而小巧的五官,尤其是一双灵动清澈的眼睛水汪汪,从深处,老板娘却明显感觉到她在迷茫,在惊惑。

完全不同于其他两个同伴,在老板娘的右手边,模样一看便知道出自富贵小康带点文墨气息的家庭,穿着上天蓝色喇叭袖的雪纺衫,搭上蔚蓝牛仔裤,露出在袖口外的皓腕玉手佩戴的一只看似价值连城的晶莹剔透的翡翠手镯,映衬着她显露于人眼的美丽妍容,一颦一笑,端庄温婉。

然而,独独万花丛中一点绿,在巧夺天工的面容里,会说话的眼睛隐隐扬起狡黠的弧度,与弯弯的秀眉几乎平行,看得出来她非常地兴奋,甚至令老板娘一度以为,她跟对面的男人有着不可描述的关系,才会有这样蠢蠢欲动难以压抑的情绪。

好啊,消失了一个月,总算是出现了,这次非想办法给他点颜色看看,哼,敢戏弄老娘!

黄雅莉心里的快意越来越盛,她没有意识到为什么光再次看到离三,一个正在自己眼前往面里浇三勺辣油的男人,自己会这么的激动,白皙的脸上都浮现一丝潮红。

“微琴。”

侧着头回看旁边的林微琴,只见她眼眸张大,目光灼灼。

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是偶然,还是有意?

林微琴惊讶之余,随即不得不生出几丝多疑,太古怪了,一个月不见,提到他的时候说曹操曹操到,突然又现身,会不会是他故意设计的圈套,演一出邂逅认亲的戏码,这个桥段,她在一些小说里可是看到类似的。

只是,有这么巧合了?

林微琴抬起手臂,无瑕的臂弯抵在铺着的印花桌布,手托着满是疑惑愁绪的脸蛋,手指深陷在滑嫩的皮肤中,像她的思维,深陷进无边无际无法想透的混乱中。

她们到底在看什么,她们到底在看什么,唔,好好奇啊,究竟,究竟这个男生有什么魅力值得关注?

背景,家世,这些谁又没有呢,只是谁更高门谁更大户而已。

胡汐想不通,因而头像拨浪鼓一般,看了看坏笑阴森着的黄雅莉,又望了望心事重重的林微琴,嘟囔着嘴,迷惑懵懂的眼睛一斜,再次看向离三。

“咯”

离三吸溜完最后一口的面条,一面抽取纸巾,一面站起来。

“老板娘,结账。”

“7块钱。”老板娘说道。

离三两手揣进口袋里,从左边摸出一张背面图案为长江巫峡的棕色五元人民币,从右边伴随着清脆细微的硬币与钥匙的刮蹭声,摸出四个微黑黄铜色的梅花五毛,拍在桌面上,说道:

“钱放桌上了。”

老板娘拿着抹布,眼疾手快地用腾出来的手迅速地将钱塞入到围在腰身的围裙前兜里,一边轻车熟路地擦拭桌面,一边抬头面朝着背对离去的客人,语气热情道:

“好,慢走啊,欢迎再来。”

“我们也走吧。”

林微琴霍地站起来,拾起一边的肩包,与黄雅莉、虎子对了一眼,三个本就该离去却硬生生逗留到看离三吃完一碗面的人,终于在老板娘舒了口气,假笑热切道了一声“慢走”之后,倩影逐渐消失在慢慢合拢关闭的玻璃门外。

“哎呀,你们慢点。”

火烫的太阳高悬在中午的天,快步疾走的胡汐脚力不足,渐渐落在了心急火燎的林微琴、黄雅莉身后。

“这么着急干嘛,你们又不知道他的底细,一路跟着又没什么用!”

“如果手机有相机的拍摄功能就好了。”

林微琴看了眼自己手中系着一个叮当猫玩偶的手机,不由地感慨。

04年,流行充斥在市场上的手机普遍为功能机,无论是国产的山寨,还是国外舶来的诺基亚、爱立信、摩托罗拉,提供的服务局限在电话、短信,不不像十多年后考虑双摄、三摄这些基本标配,那个时候,完全没有安装摄像头拍照的概念。

“对!”

黄雅莉一顿足,柔顺的长发随着她脚尖的旋转,飘扬地打了半个圈,她背对着林微琴,干脆利落道:

“微琴,你跟汐汐继续跟上去,我跑回寝室拿相机。”

“雅莉,雅莉!”

在林微琴侧过身的工夫,黄雅莉早已二话不说,付诸行动,扯起a字裙裙角,微微提到膝盖的位置,也浑不在乎今天穿在脚上的是一双7厘米的高跟,她犹如一头认准目标不回头的猎豹,嗖地不矜持地在灿烂无比的校园里飞驰去宿舍。

“你们不要跟丢了,到时候记得给我个电话,报位置啊!”

林微琴点点头,同时转过身,抬眼望见离三朝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在前方,有一辆黑色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奔驰车停靠在去路的一侧。

刹那间,视线的焦点有微乎其微的毫秒锁定在轿车的车牌,林微琴怔在原地,瞳孔一缩。

京ag6129!

这个车牌在四九城她貌似见过一面。

是他,是陈家!

车内,一片安静。

直到离三从车边经过

“就是他让我们死倔的侄子自己自愿地肯从象牙塔跳出来,一跃就跃进宦海里?”

坐在后驾驶座的陈丰和,陈九梁的三叔,陈家商业航空母舰的掌舵者,斜眼从窗户里透向外面,看一道魁梧伟岸的身影从车边掠过。

“嗯,走的挺精神的,有种人杰的气质。走,一起下车见见。”

咔。

从停车在此便一直沉默的陈九梁,面无表情,甚至布满寒霜般的冷峻凛冽,他打开车门,只脚迈出。

“小叔,我自己一个人,你留在车里。”

他说完这句话,便从车里钻了出来,人影落在不远处隐蔽在一棵婆娑摇曳桂树的林微琴眼中,她的瞳孔猛然放大,一下子花容失色,震撼得难以言语。

是…是…他,陈…陈九梁。

胡汐一样眼力不凡,即便很少到京城混进圈子里认识各类二代男女,但陈九梁、叶楚河、萧劲松三人的威名与模样,却是连久在沪市的胡汐也耳闻目睹,记得相当清楚。

“微…微…微琴,我是不是眼睛花了看错了,那个…那个出来的司机,好像…好像是陈…陈…”

难怪,难怪。

林微琴恍然大悟,难怪离三能担得起贺真这样的地方大少亲自跑腿送钥匙,根结在这里,他跟陈九梁关系不浅。

然而,很快更多的困惑充满了林微琴混乱无绪的头脑,出现最频繁最想不破的,又是一开始却令人费解而琢磨的

他到底是谁?!

第157章 我只是一个农民工

“走了?”

离三看着陈九梁,他不比往常,神色肃穆,不苟言笑,衣服也不再随随便便,拖拖拉拉,从宽松褐色的短裤,趿拉的凉鞋,眨眼间变成了衬衫打着领带的正式。

“嗯。”

眼神冷冰冰的陈九梁,看似木讷又迟钝地点了点头。阳光下,他略显苍白的皮肤蒙上了一层金黄,突然间,在满脸金灿灿中,笑容从他紧闭的嘴角两边慢慢上升里浮现,掩盖住了眼底藏住的无奈、伤感。

“走了。”

同时,说话的语气里夹杂着一股命运注定无力反抗的失落。

“东西都收拾了?需要帮忙吗?”离三亲切道。

“都收拾好了。”陈九梁指了指后备箱,神色凝重。

“真的就这么走了?”离三直勾勾地盯着这个早已标签上“背景深厚”、“神秘莫测”的陈九梁,“就这样放弃一个博士学位,合适吗?”

“在这里再浪费半年,只为了毕业混一张无足轻重的文凭,合适吗?”

陈九梁侧转过身,扬起手臂搁在晒得发烫的车顶上,一面轻叩着硬邦邦的金属车壳,一面苦笑。

见面时,陈九梁主动地伸出手,即将别离,这次离三主动地伸出手。

“也是,那就祝你好运,官运亨通。”他祝福道。

陈九梁挑挑眉,意外道:“你怎么知道我要走马上任?”

“你不是一向憧憬崇拜李白吗?”

离三知他很深,他非常理解道:“在江湖里当诗人,有机会自然要到庙堂做一番大事业。像一个企业,恐怕填不满你心中的沟壑。”

“哈哈,看来这一年多没有白白浪费,至少”

陈九梁松开紧攥着的拳头,高兴地拍了拍车顶,“让我等你这么一个交心的朋友。好,既然是朋友,那临走前,作为朋友,我送你一样礼物。”

“礼物?”

叮叮,陈九梁从西裤口袋里干脆利落地摸出一样东西,立刻信手随意地一抛。

顷刻间,钥匙划出一道抛物线,径自地往离三的面前扔去。

离三一把接过,摊开手一瞧,诧异道:“钥匙?”

“想过送你一些别的,但想来想去,对于你这种书虫,图书馆的钥匙应该最合适。”

陈九梁吹了个口哨,打趣道:“书中自有黄金屋,那图书馆里满屋子的黄金,送不了你,就送你免费多住一会儿。”

啪,紧接着他又打了个响指,提醒道:“我已经跟校方打过招呼了,这个钥匙,可以一直借你使用,一直使用到你觉得厌了自愿归还为止,不然就一直留着,至于你在闭馆以后的一切所作所为,都由我来做担保,哪怕到时候你放一把火把整个图书馆烧了,我也帮你赔一个。”

“谢谢你的信任,但你放心,我不会做出这种事。”

听习惯了陈九梁爱假设的开玩笑,离三抱以微笑,转而认真诚恳道:“这串钥匙,我预计也用不长,很快归还。”

“这随便你。”

陈九梁自从在离三愿意与自己分享所谓的“一百五”之后,他对于面前这个男人的大方与气度有了新的认识,而且自己的个性同样非斤斤计较的小气人。

“总之归还的话,直接送到一楼的柜台,给正当中的管理员,这事他负责。”

离三把钥匙收好,关心地问道:“嗯。方便的话,能透露到哪里上任吗?”

“怎么,想到我那边投资,沾点我的光?”陈九梁大眼挤小眼,开玩笑道。

离三拍了拍空扁扁的裤兜,哭穷道:“呵呵,你看我这样子,口袋里除了几张票,半包烟,空空的可拿不出什么可以投资。”

你的未来大有钱途,就是现在,卡里一样躺着七位数,足够他在沪市中心区买两套房了。

“是吗?”

陈九梁一笑而过,伸出手在嘴边比划了一个吸烟的动作,说道:“那也欢迎你为当地的烟草事业尽一份力,来的时候买一包半条的烟,记得见面分我一根。”

离三会意地把从马开合顺来的红塔显露在两人的眼前,他不慌不忙地从里面抖出两支,递了一根,自己叼着一根,咬字依旧十分清晰道:“哈哈,那地方你想抽什么烟?”

“放心,贵不过红塔,最贵不过是二块五一包的新石家庄。”

卷烟在鼻间轻微地移动,陈九梁嗅了几下淡淡的烟草香,时隔了五年,当时效仿着电视剧耍帅吸烟的他,终于又一次破例,他罕见地打破铭刻于心制定下的规定,然而,面对离三,就连隐居深山如天下何的铁规都打破了,何况抽烟。

“石家庄?”

离三皱了皱眉,他不解地看了眼心情不错的陈九梁,又瞄了眼搁在手臂下的这辆大气宽敞的豪车,心底了然他的身份背景不简单的他,讶异道:“怎么会想到去那个地方?”

“哪种地方?那可是一个好地方!”

陈九梁从离三手里接过燃烧着的烟,烟对烟,吧唧深深吸了一口,卷烟冒着一缕白烟。

“是个立规矩的地方,也是挥斥方遒的地方。”

立规矩的地方?

离三思维活跃,他凝视着陈九梁,吞云吐雾间,居然几下呼吸里便举一反三,试探地问道:“下一步,进京赶考?”

果然,知己!

陈九梁砸吧下嘴,笑眯眯地对视离三,不答应也不反驳,打着哑谜神神秘秘道:“希望能中一个举人。”

“也许顺利,说不定一并再考取个状元。”

“希望能考一个好成绩吧。”陈九梁幽幽道。

“老百姓满意,自然会高成绩。”

“你说的对。”

陈九梁吞咽了下口水,久久未曾吸烟的他,忽然烟雾入肺,嘴巴隐约感到口干。

“平山县副县长,陈九梁,欢迎你随时过来监督。”他勾起嘴唇,依着自己的个性,幽默地开着玩笑。也许,这是他为数不多仅剩能够再如此放荡不羁、毫无顾忌的机会,一入宦途深似海,从此是非皆利益。

“陈九梁?”

离三慢吞吞地将三个字像麻花似的,咬碎了细嚼慢咽,恍然明白“陈中”也许就是他的一个假名,掩饰身份,更关键的是,他从这个透露真名的举动中,感觉到陈九梁的真情实意,他全然把自己当成一个平等的朋友看待,没有身份的隔阂,没有背景的区分。

“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调查过我的身份,但不管怎样,其实,李三不是我的名字,我也不是这里的学生。”

坦诚相待,离三自然而然不会再刻意掩饰身份,欲盖弥彰,他大大方方,捡着重点悉数托出:“我只是一个农民工,爱看点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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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偷拍(上)

9月4日,明珠大学开学第二天,从五湖四海的虾米鱼蟹又再一次鱼贯而入这座现代而充满学术气息的校园。

秋老虎仍然虎虎生威,高悬艳阳的天晴空万里,也流金铄石,在家安逸了两个月享受空调凉爽的学生,一个个哈气连天,撑着疲倦的身体,重新扭动学习的发条,慢慢地扭转懈怠的态度,回归到紧绷严肃的校园生活。

“晴格格,晴格格,你干嘛跑这么快啊!”

赵婷一如既往穿的灵动可人,碎花连衣裙随风舞动,她神经大条地一步跨两三个台阶,飞快地追上了一脸委屈不高兴的杨晴。

“哎,刚刚‘灭人师太’找你谈什么了?”她双手紧紧地抓着杨晴的一截光洁的手臂,眨着眼问。

“呼!”

杨晴抿着嘴蠕动了几下,微微鼓起的脸颊装着一口闷气,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郁闷的心情随之消散些许。

“唉,她说我文献综述不符合优秀论文的标准,一定要让我再修改。”她裂开苦涩的嘴巴,苦笑而无奈地甩甩头,为难道。

“啊,还改啊!你不是已经改了六七次了吗?”

“是啊!”

赵婷抱以同情地瞧着杨晴,安慰地拍了拍杨晴的手臂,可怜道:“算了,别难过了,谁让你选课题的时候没想着绕过‘灭人师太’呢!”

“我现在还有点改吗?”杨晴无力地侧着头,活脱脱像一个精力榨干的浑噩之人,两眼无神,眸里黑洞洞充满了痛苦。

“改不了,注定了。”赵婷想笑又不敢笑,使劲地憋着不让嘴唇上翘,结果表情十分地怪异。

“啊,我真的懊悔死了。”杨晴撅着嘴,眉毛皱得几乎快挤得眼睛像酸柠檬似的流出泪汁,她哀叹着双手捂住脸,“如果我有一台时光机就好了,时空穿梭阻止我犯这么蠢的事。”

“好啦,晴格格,导师定都定了,你就痛并快乐着吧。”

赵婷举止不羁,松开手又一把揽住杨晴的肩膀,说道:“走,到图书馆吧,你赶紧再加把劲改改好。”

“只能这样了。”

杨晴摸了摸吹弹可破的脸,慢慢地振作起精神,强颜欢笑着,跟赵婷一道步入图书馆。

在进入图书馆门口的一刹那,心思灵敏的杨晴,漫不经心地注意到坐在门口值班的吴磊,跟穿着一套蓝色制服的图书管理员正在空暇里闲聊。

“哎,老吴,你晓不晓得今年咱们图书馆来了一个怪人,就是一个高高大大,看上去挺年轻的小伙子?”

“杨姐,你说的是不是一个理着短寸,总穿着一件白短袖,裤子洗得差不多都掉光色的人?”吴磊操着一口流利的沪市话朝杨姐问着。

这个人,怎么这么像他?

一瞬间,杨晴的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离三的面孔。

敏感的她故意放慢脚步,仿佛《还珠格格》里小燕子初蹬高底鞋的蹩脚样,在赵婷狐疑的目光,蹑手蹑脚地躲在一边,听着他们俩的悄悄话。

杨姐瞥了一眼吴磊,惊异道:“诶,对,就是他,老孙,你晓得他?”

“怎么不晓得!”

吴磊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他可是勤奋得很呐,在学校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他这样的。”

“嘿,可不是嘛,他就像个机器似的,每天下午要么晚上准来,一来都坐二楼同一个位子,更夸张的是,他除了上个洗手间,基本两只眼睛就盯着书,那眼神,诶呦,认真又渗人。”

杨姐一想到这个年轻人每逢离开前总是主动地把书放回书架,每一本都精确无误地安放原来的位置,不需要循着标签,不需要引导,简直像是他记住了书架上全部书的位置。

她隐约感觉毛骨悚然,鸡皮疙瘩在烈日当空中一样凸出,但到底是关切心疼,啧啧称赞道:“现在像他这样的学生,不多哩。”

“学生?”

“他这个泥心乡无拧是什么学生,杨姐你别被他的样子骗了,他呀,就是一个民工。”

吴磊的心里依然留着疙瘩,他没有忘记因为离三、孙大爷认错了陈九梁险些遭辞退,他啐了一口,嫌弃不屑道:“这个噶凉的民工以为装模作样看几本书,就能装人家大学生啦……”

杨姐半信半疑地看着吴磊,半信半疑道:“他真是……真是民工?可是我看他看的东西有时候是英文的,有时候好像是德国人写的,还有些其它……”

民……民工?!

杨晴一怔,猛地上前,不顾礼貌地插入两人的对话,急切地询问道:“阿姨,你说的这个民工,他在哪啊?”

杨姐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捂住心口,连忙转头看向赵婷、杨晴她俩,嗓音尖锐而且说话带一丝怪罪道:“哎妈呀!我说你这个小姑娘咋没事跑后面吓唬人呢!”

“嘿嘿,阿姨,真不好意思,吓着您了。”

赵婷冲杨姐赔笑,等察觉到杨姐脸上见不到怒容,随即兴冲冲问道:“阿姨,你刚才说那个谁,有个像‘民工’的在图书馆看书,而且看的不只是英文,还有德文是吗?”

“德文不德文,我倒不晓得,不过英文肯定是看了,而且看得还不少……”

杨姐一瞧是学生打扮,心里毫无戒备,一点儿不提防赵婷,一五一十跟赵婷坦率地讲离三的事情。

从每天看多少书,做多少笔记,到上厕所拉、屎也带着英语单词本等等。她越说越有兴头,直至吴磊插嘴打断道:“小姑娘,你打听这些东西干什么?”

杨晴提前一步,解释道:“是这样的,大叔,我们是明珠大学负责校报的学生,刚才听你们说图书馆有这么一位勤俭节工又刻苦好学的学生,我们俩有心想见识一下这个人,也许可以写一篇报道。”

赵婷是杨晴什么人,她一撅屁股她就清楚要干什么。

望着兴意盎然的杨晴,同样新闻学专业的赵婷,顿时燃烧起熊熊的热情之火,显然对离三这个人产生了同上次的“校园幽灵”一样的兴致。

“你们这些新闻学的学生啊,真不愧是将来当记者,什么人都想给他写报道。”杨姐说道。

“嘿嘿,阿姨,不能这么说,如果他真是一名热爱读书又勤于打工的学生,我们打算争取他的同意登到学校的校报上,希望能多为他争取到一点校方的支持,也好给其他的学生做一个榜样!”

听她们俩一唱一和,杨姐来回打量眼前两位穿着得体的姑娘,又接过她们递来的学生证,沉吟思索了一会儿,这才犹豫地点点头同意道:“成,阿姨可以带你们去见他,但你们俩小姑娘可千万要注意,不要影响到别人看书,知道吗!”

“阿姨,您放心,我不会让您难做的,保证不会打扰到别人。”

赵婷边说,边拉开背着的双肩包,从里面取出一台索尼d50。

一侧的杨晴不经意一瞄,被她这架势弄得发愣,失声道:“赵婷,你不是吧,早自修出门还带着单反!”

赵婷把鬓角凌乱的发丝撩到耳后,眼睛冲杨晴一眨,骄傲地昂起下巴,笑嘻嘻道:“我不是跟你讲过嘛,我是专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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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偷拍(中)

“呶,他就坐在第五排靠走廊的那个位置。”

赵婷、杨晴顺着杨姐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堆估摸十几本叠起的书挡住离三的脸,倒是描述相似的穿着映入她们的眼帘。

“真没有想到这个孩子不但勤奋,而且这么坚强。”杨姐喃喃细语道。

脖子上挂着单反的赵婷,一手拿圆珠笔,一手拿小本子,本子上的几页写满杨姐有关离三的描述,有的是赵婷有意的简化概括,有的则是杨姐的原话。

“阿姨,你对他还有什么印象,或者他还有什么你觉得特别的地方呢?”

两人一言一语地你问我答,站在一旁的杨晴显得十分地孤单。

真的是他吗?

杨晴心情激动,记挂了寻找了许久的“校园幽灵”离三终于要再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终于,她要揭穿这个困扰贴吧论坛列入诡秘**之一的真相了吗。

咦,他在做什么?

忽然间,视线里看见他从一个打着补丁的行军袋里取出一叠手纸,在周围人嗤之以鼻的注视下,顺手捎上了一本薄薄的书便往卫生间的方向去。

“呶呶,看见了嘛,小姑娘,这孩子,就算是上个洗手间,也会带本词汇本。他这样的努力呐,阿姨我敢说,你们中一个都赶不上他。”

“好啦,不聊了。”

杨姐拉起衣袖看看腕上的手表,觉着差不多该回位置工作了,便在临走前跟赵婷、杨晴再次叮嘱道。

“阿姨该回去工作了,就不呆在这儿陪你们了。你们自己接下来想看书就去看书,想去采访他也行,但你们一定得注意不要打扰到他以及其他人,否则别怪阿姨不客气啊。”

“阿姨,您就放心吧,我们保证!”

在赵婷、杨晴二人的承诺和道谢中,杨姐拉下袖子遮住表,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副白手套,一边戴一边朝前面的服务台走去。

“杨晴,快,快!”

赵婷赶紧拉着杨晴,风风火火地快步走到离三的位置,借着他离开的工夫,两个人快速地跑到他的座位。

“真够努力的,这么多书。”

只见一侧堆放的书里,有什么路德维希冯米塞斯的《人的行动》、雷德里希奥古斯特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等等离三特意在笔记的前端标有“奥地利经济学派”的标识。

咔!

赵婷我行我素,丝毫不在意左右的学生有意无意的注意,端起单反对准离三做的笔记便是一顿拍摄,又转向叠得相当高的书堆,再拍了几张照片。一边拍,一边瞥眼留意杨晴,瞧她从书堆里抽出一本书,赵婷用胳膊轻轻地碰了碰身旁这位陷入沉思的少女,悄声提醒道。

“喂,杨晴,你在干嘛,那个人可能很快就回来了。你赶紧把书放回原位去,别到时候被他发现啦。”

“哦!”

杨晴惊呼一声,回过神来,把双手拿着的《政治学概论》按之前的位置重新插回去。

“不好,不好,他回来了!”赵婷抖了下眉,心急着,怎么他上个洗手间这么快啊!

“杨晴,我来帮你。”

赵婷想搭把手,然而火急火燎中,非但没帮上忙,反而碰上张皇失措的杨晴,二人匆忙间竟把原先堆得整齐的书不慎推到。

砰砰。

啪嗒。

几声落地的声响,不禁让赵婷、杨晴心中陡然一紧,更是引起在座其他人的投目以及离三的注意。

“不要慌。”

赵婷临机应变,反应迅速,她俯下身的同时,冲杨晴使了个眼色,随即屈膝蹲下来假装捡书,一边拾起四散在地上的书,一边抬眸跟走近的离三解释道:“真不好意思,同学,路过的时候不小心把你的书撞倒了。”

杨晴心不在焉地陪着一块蹲下,潜意识地拾取散落在地上的书,侧着脸微微斜眼向上,一瞬间,她怔在原地。

果然是他!

扑腾扑腾,已经狂跳的心,在亲眼见到离三的一刹那,险些挣脱血管从心房里蹦跳而出。

没事,没事。”

尽管好奇她们是怎么碰到明明靠内侧的书堆,但离三毫不斤斤计较,一样蹲下身,一道捡起书。

赵婷流露着歉意的神色,连连柔声道:“这个,真不好意思啊,我们……”

“嗯嗯,没事,你们也不要太在意了。”

离三摇摇头,慢慢从赵婷的身边经过,发现她旁边的这个女孩似曾相识,但一时间却回忆不起是谁。

“杨晴,杨晴,你怎么了,别傻愣呀。”赵婷注意到闺蜜的不对劲,轻轻地用手肘捅了下。

“噢,你好,不好意思。”杨晴下意识地回答。

“没事。”

迎着杨晴古怪的目光,离三隐藏住心中的疑惑和戒备,从她们的手里接过递来的书,一本一本整整齐齐地叠在一块。

“你们还有什么事吗?”他侧转过身准备坐下,忽地余光里扫见两个女生仍然立在原地。

“没有,没有,我们只是想问问你介不介意我们坐你旁边,呵呵。”赵婷一手端着单反,一手捏着背包的肩带,假笑道。

“当然不会,你们尽管坐好了。”

离三低下头翻阅着《信息技术导论》,不时在笔记本上写些什么,心无旁骛,完全没有理会已经坐在他对面的杨晴、赵婷二人的动静。

“赵婷。”杨晴掩住嘴,轻轻唤道。

正当赵婷苦思冥想该如何接触采访时,闻言,她讶异道:“嗯,怎么了?”

“这个人,就是那个。”

“那个,哪个?”赵婷琢磨不透道。

“‘幽灵’。”杨晴轻声道。

赵婷瞪大着眼,惊讶化作一股强大的声音从喉咙里涌出:“哈,呜呜!”

说时迟,那时快,杨晴眼疾手快,一把捂住赵婷呼之欲出的大嘴巴,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间,“嘘,小声点,别惊动了他,他可比兔子还敏感,上次我追都追不上他。”

“唔唔。”

赵婷点着头,眼睛里充满着兴奋的色彩,她轻手轻脚地拿下堵着嘴的手,暗暗道:“真是太幸运了,这次可以做一个长篇的报道呢!”

“先别高兴得他早,他看起来很不好配合,你打算怎么采访他?”

为防止频繁的附耳交流引起离三的警惕,杨晴当即掏出一本小本,写上说的话,呈给赵婷,两人在上面写写涂涂,谋划对策。

这就是“幽灵”啊!

赵婷抱着极度好奇的心情,明亮清澈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专注的离三,拿笔在本子上回复杨晴:

“我打算拿刚才阿姨的描述以及从现在起对他一段时间的观察,回去给他写一篇人物通讯。所以,我就在这里假装成写文献综述的样子,偷偷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就行了。”

写完,赵婷把垂挂在脖子上的单反取下来放在桌上,又从双肩包里取出一台轻薄的vaio-x505笔记本电脑翻开,把采访用到的小本子藏在显示屏后面。她看上去是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实际上一直在捕捉离三的一些能够表现人物的细节。

例如,赵婷发现离三面前堆得这么厚的书不像吴磊说得那样是拿来装象的,倒像是他在重温以前看过的书。因为离三在取出书堆里的其中一本时,他不是从前往后一页页浏览,而貌似是跳到书的某一章某一节,对照着笔记上的内容在细细品读着。

又例如,赵婷在离三面前有意地弄出一些杂音动静她时而重重地敲击键盘,时而拿鼠标摩擦桌面发出声音,时而转笔故意让笔飞出砸出响动,时而翘二郎腿抖脚,摇得桌子轻微晃动结果没有影响到离三,反倒使她隔壁桌的人频频投来忿忿的眼神。

他是一个民工,一个勤俭节工的学生?

他看书真的好认真,也是,一个总是看书到凌晨都化成“校园幽灵”了,的确该这个样子!

好奇怪,也不是没见过像他一样刻苦的学生,只是为什么偏偏是他,好像有一种特别的气质。

“唔。”

杨晴她单手托着脸颊,歪着脑袋一直在看离三,竟比手里的那本李碧华写的《霸王别姬》看得还要入神。她痴痴地望着离三,仿佛能在眼前看见那疯狂而入魔的程蝶衣一身戏服与霸王唱离恨的真切情景,丝毫没有察觉到赵婷在小本上给她写的留言。

赵婷看出不对劲,凑到杨晴的耳旁唤道:“杨晴。”

然而人不为所动,神情依旧呆滞,赵婷嘴角一抽,受到冷落无视的她鼓起白里透红的脸腮,手上使劲地轻捏了几下杨晴的脸蛋,用比刚才稍高的声音再一次轻唤道:“杨晴同学。”

“啊!”

杨晴被赵婷这一下动作弄得惊叫一声,二楼大多数读者连同离三、杨姐几个图书管理员顿时纷纷投目而来。

这样的万众瞩目,纵使是一向胆大皮厚的杨晴,也忍不住羞窘得双颊红若火烧云,像一只受惊的鸵鸟般垂下头,刻意地避过其他人的注视,同时转头偏向冲她使坏的赵婷,含着嗔怒的双眼瞪得溜圆,仿佛在说:

“都怪你!”

赵婷瘪瘪嘴,悻悻道:“谁叫你刚才不理我的。”说话间,她丝毫不在乎周边人对她们的看法,嬉皮笑脸地把脸伸到杨晴面前,半撒娇半发嗲跟杨晴说:“好啦,蓓蓓,姐妹现在又有事找你帮忙。”

杨晴瞧见离三正在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她们,她的心猛然一颤一荡,羞怯得伸出手贴在赵婷的脸蛋上将她轻推到一侧,接着剜了她一眼,无奈道:“说吧。”

赵婷嘿嘿一笑,再次像牛皮糖一般黏在杨晴身边,悄声跟她说:“据阿姨说,他有时候会五六点就离开。现在时间差不多啦,我打算去书架那边,找个合适的点偷偷给他拍张照。所以,杨晴,你等会儿要帮我打掩护啊,记得一定要想办法让他把头抬起来,我准备拍他几张全景、近景跟特写。”

在赵婷说话之际,杨晴趁机偷看了几眼埋头看书的离三,答应着点点头。

“杨晴,一会儿等我手势,注意配合。”

赵婷丢下这句话,杨晴便看她拿着单反走到一排排书架里。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再看向心无外物的离三,心里突然一咯噔,杨晴刹那间感觉到一丝的过瘾不去。

要不要让赵婷干脆算了?犹犹豫豫间,杨晴注意到赵婷绕过了书架,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噔噔。

赵婷避过一个在找书的人,蹑手蹑脚、偷偷摸摸地贴着书架走到适合拍离三的方位角度,她一边借着书架掩住自己的身子,一边端起单反,使镜头微微探出,恰好对准离三的方向调焦准备。

咻,赵婷快速地码了一条短信,用手机给杨晴发来了信号。

叮叮,叮叮。

手机嗡嗡作响,杨晴打开一看,“晴格格,低着头拍不到脸,你想想办法让他抬头,注意,不要让他发现我。”

要求真多。

杨晴撇撇嘴,以手扶额无奈地一笑,她主动地轻叩几下桌面,与离三搭讪道:“嗳,你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都在看这本书,到底什么书这么好看,能让我看下吗?”

“《信息技术导论》,感兴趣的话,可以到倒数第三排第一个书架的第三列正数第五本书左右找到一模一样的。”离三依旧弯腰驼背,趴在桌面上,捕捉他的镜头始终被那堆书挡着头。

“哦,我记下来了,谢谢你啊!”杨晴继续缠住离三,让他分心听自己说。“哦,对了,提醒下你,你如果一直保持这样的看书姿势,长时间下来可能对你的腰跟背不太好……”

“哦!姿势?”

离三盯着一脸关切的杨晴,很是不解,接着发现之前有意无意打扰他的赵婷已不见踪影,心生警惕。但没有表现出来,一副木讷死板的样子使得他看起来憨傻老实,他点点头,对杨晴出于好意的提醒感谢道:“谢谢你的好意,我会注意的。”

尽管言语上接受了杨晴的好意,但身体上还是老老实实地告诉杨晴他谢绝了。

杨晴呼了口气,码了条短信,“失败了。”

嗡嗡,再翻开信箱一看,赵婷回道:“你再想想办法。”

杨晴叹了口气,余光中瞥见躲在书架后的赵婷,正频频朝她使眼色,脸上异常得焦躁急切。

算了,试试看,这次反正一定要拍下他的照片。

杨晴咬牙抿嘴,又硬着头皮跟离三搭话说:“其实像你这种长时间看书的,最好隔段时间抬一下头、伸一下腰,这样不至于久坐对你的腰背不好,你可以试一下!”

“哦,呵呵,谢谢你的提醒,以后我试试。”离三依旧没按杨晴说的抬头伸腰,对她再次憨笑谢绝以后,垂下头继续看被她打断前的内容。

杨晴死缠烂打纠着离三不放,娇颜上露出真诚的神情,眨着无辜的眼睛盯着他,弱弱地说道:“你不试试吗?我看你保持这个姿势差不多有两三个小时了,现在刚好可以抬头伸腰劳逸相结合下,你觉得呢?”

被她烦得心生闷气的离三紧紧地捏住笔头,跟杨晴对视了片刻以后,他轻吐一口气强压下怒火,为了不再受杨晴胡搅蛮缠,离三不得不照做,慢慢直起腰板,抬头伸腰。

咔!赵婷迅速地按下快门。

成了!

兴奋之余,赵婷不忘扭动着镜头变换焦距,再给他再来几张近景、特写。

一念及此,当再一次要按下快门的时,取景器里的离三仿佛本能地感应到什么,莫名其妙地朝她这边看来,吓得她不禁手上一抖拍糊了。

“这位小姐。”

离三隐隐觉察到不对劲,转脸看向杨晴,秀气纯真的面孔慢慢在与记忆中一张模糊的脸对照,越来越相似。

他眯着眼说道:“我如果没听错的话,刚刚有人貌似在用照相机对着我们这边拍照。”

杨晴瞪大眼睛,故意装傻谁:“不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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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偷拍(下)

“我这人虽然没什么见识,至少在县城的照相馆拍过一次,这种‘咔咔’的声音,我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咳咳!照相机的声音,有吗?”杨晴眼神飘忽,心虚已经显露在脸上。

“难道没有吗?”离三皱了皱眉,语气里加了几分怒气,逼问道。

“咳咳。”

杨晴伸手捂住嘴轻咳几下,避而不见,低下头面对手机,手机键盘在她手里按得飞快。

“快溜,他发现我们啦!!”

赵婷把书架当掩体缩了进来,然后沿着书架,悄无声息地退到离读者区稍远的地方。

嗡嗡。

凯旋的赵婷打算昂然回座,突然感觉到口袋中的摩托罗拉v3有轻微的震动。打开翻盖一看,杨晴接连发了三条短信。

“他盯着我不放。”

“sos,快来救我!”

“不要理他,不要管他。等我回来,直接收拾东西撤。”赵婷一通噼里啪啦,敲了一行字发了回去。

杨晴一眼看尽恢复的内容,深吸了口气,调整心态,露出一副得逞的得意表情,坚定着自信抬头面对离三。

“上次在图书馆追我的姑娘也是你吗?”

咯噔,才表现的一脸淡然,瞬间被这一句轻飘飘的话犹如子弹般力透,杨晴抿抿嘴,开始紧张忐忑。

“你再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我们认识吗?”杨晴强装着笑容,尴尬地微笑。

“似曾相识。”离三眯着眼,上下左右把杨晴的五官面容看了个仔细。

犀利的目光让杨晴浑身不自在,仿佛要穿透过自己的表面直入心灵深处。

“呵呵。”

杨晴敷衍地付之一笑,却换来离三更强烈的猜忌怀疑,她内心焦虑,不住地暗自呐喊,赵婷,赵婷,快来救驾!

“也许是我认错了。”离三喃喃道。

杨晴心里发虚,说话毫无底气道:“就是你认错了,我压根不认识你。”

离三一本正经道:“可是照相机的声音我肯定没听错。”

“或许是你听错了吧,我只听到别人走动的声音?”

“只有走动声?”离三怀疑道。

杨晴撅着嘴,单指抵在下巴装可爱,翻动着眼睛作认真回顾的样子。借着侧头眨眼的工夫,她用余光瞄一眼人来人往的过道,试图从人群里寻找到赵婷。

但令她失望的是,赵婷还是没有如她说的出现。

人去哪啦!

杨晴气得眼角一抽,努力镇定,打哈哈道:“是啊,你想想,谁会这么无聊拍我们呢,我们俩又不认识,又不是名人,有什么值得别人拍的呢?”

“兴许他要拍的不是你跟我,而只是我。”

离三指着他前面的空位置,幽幽地说:“刚刚坐在我对面的这个小姐,似乎就拿了一个黑色的、酷似照相机的东西。”

“你们两个从一开始坐到我这里,就一直神神秘秘的,看书的不像是看书的,用电脑的不像是用电脑的,倒像是都冲着我来的。”

杨晴眼观鼻,鼻观心,辩解道:“你别乱说,什么冲你来的,你以为你是谁啊。我跟你说,我们只是来看书的,凑巧你对面的位置空着,我们就坐过来咯。”

“凑巧,是吗?可我不觉得。记不记得你们刚才帮我捡书的时候?”

离三亮出曾被杨晴碰过的《政治学概论》,笑眯眯说:“在我从你们的手里接回书的时候,我都会用手去擦它们的封面。唔,当我擦你递给我的每本书时,上面可能沾了你手心的汗,封面有点潮湿。可这一本你朋友递给我的,上面同样也有点湿,可是除此以外,你朋友交给我的其它书都没有潮湿的感觉。这说明什么呢,嗯?你们显然在撞到书之前,就翻动过我的书,对吧?”

杨晴面对离三合情合理的推敲,她支支吾吾说:“不是这样的,我们……”

离三冷笑一声,打断她的话继续咄咄逼人。

“你朋友不至于借书也拿着这个照相机吧,图书馆里究竟有什么值得她拍的东西,是我吗?我觉得应该是我,因为在她离开以后,你收到了一条短信,就突然莫名其妙跟我搭讪,一直缠着我让我抬头伸腰,怎么,那个短信应该是一个信号,一个她拍我的照片的信号是吧?”

杨晴被离三接二连三的逼问问得哑口无言,不详的感觉萦绕在她不安狂跳的心窝。

遭了,遭了,该怎么回答,该怎么回答!

杨晴撅嘴,装得无辜可怜,水汪汪的眼睛里似乎蕴含着泪花,她既委屈又难过,在离三的气场下抱怨道:“喂,你这个人讲讲良心好伐!我是看你坐得太久了,好心好意地提醒你,你怎么不但不领情,还拿这种语气责问我,你太不识好人心了,你……”

“诶诶!那边的声音小点,这里是图书馆,别妨碍到别人看书啊,要说话出去说!”有个读者终于忍受不住杨晴跟离三聊的声音,头偏向他们愤愤地喝道。

离三冲他歉意地一低头,轻声道:“不好意思,我们会注意的。”

“对不起。”

杨晴双手合十,吐了吐舌头,悻悻地有模有样学着离三向那位读者道歉。

“是吗?”

“当然。”

杨晴瞪视着离三,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姿态,冷哼道:“哼,我好心好意的关心你一下,结果你一个大男人对待我这么一个女人善意的提醒,就这副的态度吗!”

离三双手交叉放于桌前,避而不谈,话锋一转,继续掌握话语的主导,逼问道:“哦,那你朋友现在去哪儿了?别告诉我说,她拿着照相机在图书馆里拍书。”

“你不觉得问一个与你不熟女人的行踪,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吗?”

就在这时,从离三的背后传来不高不低的声音,说话的人自然是回到座位的赵婷。

嘎吱。

她轻轻地挪动椅子,丝毫不在意眼前的离三,坐下的同时,朝着咬牙快要松开口的杨晴顽皮地眨几下眼睛。

“那这位小姐,你不觉得你朋友刚才打扰一个读者的深思,也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吗?”离三瞅一瞅赵婷,又望一望杨晴,语气平和地说。

“我这完全是出于关心。”杨晴的胆子因赵婷回来而肥实了几分,就连说话的时候,声音也随之强上一些。

“我这也是出于关心。”

离三难难得唇枪舌剑了一把,他的眼睛在赵婷、杨晴二人身上轮流打转,眼里扑闪的寒光不禁使两人冷不丁发颤。渐渐地,他收敛脸上的所有神情,最终将冷冰冰的视线定格在挂在赵婷脖子上的单反,变得沉默不吭。

“杨晴,我们不要这种臭男人坐一块,走吧!”

取得大丰收的赵婷鸣金收兵,赶紧将单反、笔记本电脑、小本子、书等等整理进双肩包内。

“杨晴,还不走啊?”她侧过头,却察觉到杨晴神色不对,似乎在离三无形的气场压迫下发呆。

“哦,哦。”

杨晴起身抓起挂在椅子一角的单肩包,凭着赵婷在一边搭把手帮她,她很快收拾好书、笔之类的东西。

“哼,你这样的男人,活该找不到女朋友。”

莫名其妙地甩下一句狠话,杨晴、赵婷避开离三的注视,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到楼梯口蹬蹬下去,看上去慌里慌张、做贼心虚。

“我似乎想起在哪里见过她了。”

望着她们逐渐消失的身影,离三一面整理自己的书和笔记,一面自嘲道:“熬夜太多果然不太好,记忆力都衰退,竟然都忘了在孙大爷那里见过她。”

“咦!”

忽然间,在余光里,他骤然注意到有几个人影闪过,同样在楼梯口缓缓消失。

……

“赵婷,你的短信不是写着马上回来,马上回来吗,可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啊,啊!”

“哎呦,杨晴,你不要再敲我脑瓜崩了!”赵婷捂住被杨晴弹了三下的脑门中央,疼得她惊呼道。

“你就该被我敲脑瓜崩,因为这是你赵婷欠我的。”杨晴一回想起离三那双令人发憷的眼神,身子便不自觉地哆嗦,而哆嗦之后更不满赵婷的迟迟不归,恨恨地拿冷冰冰的双手揉捏着赵婷的双颊,一边揉捏,一边嚷嚷道。

“叫你不马上回来,叫你迟来,你知不知道坐我斜对面那个男的有多可怕。光他看我的一个眼神,就像把我扔到冰窖里一样,冷得冻得我寒毛骨头都发抖了,差点没、尿……没……反正就是毛骨悚然,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知道了,知道了,杨晴!我错了,你能不能快把手松开,你的手太冰啦!”

眼见怎么甩也甩不开杨晴捏着自己脸蛋的手,赵婷无奈举起双手,无奈地坦白道:“杨晴,晴格格,晴姐姐,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这回吧,大不了我给你看一个好东西。”

“好东西?”

瞧着被她揉捏变形的模样,杨晴噗嗤一笑,难看的脸色扬起了一抹笑容,她幽怨地嘟嘴道:“什么好东西?”

“嘻嘻,你看了就知道。”

赵婷从包里取出由保暖袋包裹住的单反,调出设备里存储的照片,操控按钮翻着照片。

“想不到八卦杂志上报道的内幕是真的。唉,晴格格,黑暗,真没想到娱乐圈这么黑暗了。”

杨晴凝眉歪头,狐疑地望着脸色古怪的赵婷,好奇道:“你在说些什么,什么娱乐圈这么黑暗,你到底拍了什么呀?”

“呶,你自己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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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照片

“咦,这个戴墨镜的女的,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好像在,好像在,对,好像在哪部电视剧电影里见过她。”

杨晴眼睛一睁一闭看向取景器内,她抬起头朝向身侧的赵婷,没有把握地说:“她是哪个女明星,对吧?”

赵婷只是一味地抿嘴憋着笑,神神秘秘。

杨晴白了一眼,再次把头低下接着看,同时不断地按键翻着下一张照片,直至终于翻到一帧女人摘到墨镜露出容貌的照片。

“嗯?”

杨晴猛然抬头,冷抽一口气,惊叫道:“喔!这……这个女的不是演《阳光璀璨之路》里陆曼的孟芊芊嘛!她怎么会挽着一个男的啊,她不是自称自己单身吗!”

“是啊,是啊,你再看看他们从哪儿出来的!”赵婷嘿嘿一笑,拿胳膊肘捅了捅杨晴,语气里带七分洋洋得意及三分幸灾乐祸。

“咦?哇!他们,他们怎么会一起从公共厕所出来!”

杨晴显然被他们的大胆惊得目瞪口呆,咂舌不已。愣了半晌,杨晴又忽而想起这组照片的拍摄时间,眼睛睁得更大,惊呼道:“等等,这个位置,不会就是隔壁小区那个吧?”

赵婷跟杨晴停在一条小巷的路口,她冲杨晴点头回复道:“诶,对啦,要不我怎么可能不立马回来救你杨晴的圣驾呢!”

“还真是。我的天,赵婷,你是怎么拍到的!”杨晴转头望向赵婷,急迫地问她。

“嘿嘿,还记不记得上次你追这个男生的时候?”赵婷得意地吐露道。

“嗯,你那次去拿相机的时间好长。”

杨晴忽而想到两个人到咖啡馆时,赵婷曾经对着相机里照片露出坏坏的笑容,顿时恍然大悟:“原来你那天跑去拍这个了啊!”

“嘿嘿,想起来啦!”

“没错,本来那边急匆匆从宿舍出来,朝你那边赶的,结果在半道上看见这个孟芊芊戴着墨镜跟口罩,一个人在大门口东张西望。我一琢磨这个人怎么墨镜口罩鬼鬼祟祟,觉得古怪,又看她长得挺标志的,不说是那个女人,说不定可能会是什么女明星。于是我就悄悄跟了过去,一直暗中观察到她跟照片里那男的见面。”

赵婷一回起当时的场景,愈发佩服自己的胆大和心细,不免说话的声音随之洪亮几分。“之后我就跟着他们到附近的公共厕所,不过当时我跟你一样,还是没认出那女的是孟芊芊……”

“啊!赵婷,你既然没认出孟芊芊,那你怎么觉得他们俩肯定有事?”杨晴将单反递还给赵婷,顺便多嘴插一句。

赵婷拿单反翻着里面的照片,一边凑过去让杨晴看,一边继续说:“关键是那男的我觉得不是什么一般人,你没看第一张照片里他身后跟着四五个人嘛,像是他的保镖一样,那要陪这样的男的,我猜这女的身份也肯定不一般,结果还真让我猜着了,竟然就是前些年演《阳光璀璨之路》女一演红的孟芊芊。”

“滋滋,真没想到孟芊芊竟然会跟别人干出这种事情,诶,赵婷,这男的是谁啊,你认识吗?”杨晴连连摇头,脸上的惊色久久没有消褪。

“这男的我也不认识,不过没关系,有孟芊芊跟这女厕标志就足够啦。嘻嘻,杨晴,这算不算十足的猛料啊,我想这组照片要是公布出去,指不定能登上八卦杂志的封面呢!”

赵婷嘿嘿一笑,脑海里一一闪过什么《新生代小玉女私会神秘男子竟在……》之类的标题,作为苦读香江各大八卦娱乐杂志的她,已然照猫画虎地给这组照片配上一个吸睛爆炸而故作悬念的标题以及一篇天马行空而绘声绘色的肉、戏、文。

“赵婷,你不会真打算把照片投到一些杂志社或网上做成娱乐新闻吧?”杨晴把赵婷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不免插嘴问一句。

“唔,开玩笑的,我哪能真把这些照片曝光出去,这种事我可做不出来。这些啊,嘻嘻,纯粹是我拿来练手的,回去之后我就把它们删了。”

“是吗?”杨晴将信将疑道。

赵婷嘟嘴不喜,摆摆手否认道。“诶,杨晴,你是了解我的,我赵婷将来可是要做一代行侠仗义、悲天悯人的名记,怎么能自甘堕落去当狗仔呢!”

“也好,删了……”

嗡嗡!熟悉的手机铃声忽而在二人之间响起,打断了杨晴与赵婷的对话。

“诶,杨晴,你的手机响了吧?”

“是我的响了吗,没……”

并不是杨晴口袋里的手机在振动,正开口说话的她猝然间感到脸颊被什么东西贴着冰得她身子一颤,话也只说了一些便断了。

与此同时,刚才还在往背包里放单反的赵婷被突如其来的拉扯吓得转头,只见身后有一两个染了发浑似小痞子的青年正使劲地拉她的背包,这使得赵婷赶紧朝四周大呼小叫道:“啊!你们干嘛拉我背包,抢劫啊,抢……唔,唔,救……救命啊!”

“嘘,不要大喊大叫,否则哥们一不留神,你的脸蛋儿就可能被划破了。”

是刀,是一把折叠刀贴在杨晴的脸上,以为遭遇抢劫的她身体忍不住地哆嗦,此刻的她心比脸上更寒更冷,既不敢大呼小叫地喊救命,也不敢稍有抵抗制止背后的人拿手捂住她的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有人同样拿刀子抵在赵婷的脖颈处,拿布条塞住她的嘴。

夜越来越暗,头顶上的灯光已经离她们越来越远,杨晴、赵婷两人在惊慌失措当中被四五个人拖进了小巷里面,其中有两个守在巷口像是在把风,制止着过路的行人探头探脑。

“人找到了吗?”

站在小巷里来回踱步的人拿着手机,望向被其他两人拿刀威胁的杨晴与赵婷,恭恭敬敬地跟手机那侧说:“找到了,彬少,您看怎么处理?”

彬少躺在洁白崭新的床上,肩膀一侧倚着赵婷拍的照片里的孟芊芊,她的一根手指游荡在彬少的胸口像是在描画似的信手划着。彬少把手机离自己耳朵远些,拿下巴抵在孟芊芊的秀额之上,柔声说:“宝贝,人找到了,你想怎么处理?”

裹着被单掩住娇躯的孟芊芊闻言,手上的动作随即一停,流露春、情的眉梢眼角也随之闪过几丝狠厉,但这也只是稍纵即逝。作为玩物的她,心里清楚彬少一贯不喜欢被人指手画脚,尤其是被她这种无足轻重的人指手画脚。因此,孟芊芊跟彬少说话的时候仍是娇滴滴似水,一副听凭彬少做主的小女子姿态。

“彬少,我哪有什么主意呀,还不是像今天在女厕里那样,您想怎么弄我就怎么弄我呗。我啊,全听您的。”

手机还在通话中,彬少跟手机那侧讲:“法治社会,人命就别弄出来了。让她们把照片给删了,再想办法让她们把嘴封严实了。”

白马是马,扬州瘦马也可以是马。驯服一匹烈马,你需要精湛的马术、刚猛的体魄、细腻的驯技等等,而收拢一匹扬州瘦马,你或许得有雄厚的财力、或许得有不俗的权势,又或许两者兼备。而且,扬州瘦马同样跟马一样,也会撒欢、也会尥蹶子,它这样偶尔为了讨食吃,而更多的是表明自己并非逆来顺受。

瞧彬少对她的话很是满意,孟芊芊握住摸她下巴的手,借机变着法地跟彬少讲:“彬少您真是大人大量,只不过我担心删她们照片容易,堵住她们的嘴,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彬少在孟芊芊的服侍下点上烟,他没急着抽,而是望向怀里的孟芊芊,轻笑说:“堵不上她们的嘴又怎么样,没凭没据的,她们顶天了就在网上乱说传你的绯闻,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一个明星难道会怕绯闻不成?再说了,最近不是给你新配的一个公关团队嘛,或许正好拿这件事帮你炒作炒作,说不定能给你争个‘玉女’的牌子抬抬身价。”

孟芊芊拿床柜上的烟灰缸端到彬少面前,做小伏低地说:“‘玉女’都是在人前装的,我才不稀罕呢,又累又作。我啊,还是想一直在彬少面前当欲、女。”

“芊芊啊,你的嘴儿真是越来越甜了,越来越会说话了,呵呵。”彬少轻捏孟芊芊整过形的琼鼻,把挂在香烟上的烟灰点到烟灰缸里,笑呵呵地继续抽烟。

“只是我还是担心……”孟芊芊留意到彬少在听她这话时脸上有些不悦,她忙为自己辩白道:“彬少,您别误会,我不是担心我自己,而是担心您投的这部电影。您想啊,如果在影片宣传上映的时候,她们俩狗仔突然传出关于我的绯闻谣言,或许会被您的其他对手推波助澜,利用这条八卦污蔑搞臭我,甚至到时候可能牵连到您跟您投的电影,这样……”

彬少一抬手制止孟芊芊继续往下说,他抽着烟吞云吐雾了一番,点头同意道:“说得有那么点道理,行,芊芊,你长本事了啊,那你说有什么法子让她们闭上嘴不说?”

话一刚落,孟芊芊那双风情妩媚的明眸霎时间闪过一道凶光,她浅笑带嗔地跟彬少说:“彬少,您可以叫人把她们的衣服扒个精光拍几张裸照,到时候别说是叫她们闭嘴,就算是叫她们接、客,也由不得她们不听我们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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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伸张正义?取点东西

“……大哥,相机俺已经拿了,你说下一步该怎么办?”

劫持杨晴的地痞是个染着一头黄毛,穿着一套深蓝色无袖羽柔服,他脸上戴的口罩、墨镜遮住了他的面貌,但从声音和身型上看,他应该是个年轻人。

咣当乒乓!

黄毛嘴里的“大哥”手里拿着从赵婷那儿夺来的单反,他轻轻地反手一松,单反便径自垂直地摔在地上,摔得直让被人塞住布条、反剪着手的赵婷不停地乱动挣扎。

“呦!小丫头片子,心疼啦,心疼你还他、娘胆大干这事儿!”

领头的人套着帽子背对着光,只能勉强看见他下巴那杂乱不修的胡茬。他走外八慢慢悠悠地走到赵婷面前,拿戴上皮革手套的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赵婷光滑的脸蛋儿,拍得她浑身发颤、哆哆嗦嗦。

“消停下来了是吧,不错,还算是个听话的小姑娘。呵呵,那看在你听话的份上,叔叔就跟你说敞亮点,我这一票子兄弟今个来,既不会劫财,也不会劫色,而是呀!”

砰砰!跺脚踏踩单反的声音在小巷里响起,令两个刚才在“唔唔”乱叫的女孩开始禁不住地“呜呜”饮泣,泪珠也由通红的眼眶里缓缓流下。而就在此刻

嗡嗡!熟悉的手机号码在屏幕上出现,手上纹着一只蝎子的他忙接听回话。

“彬少,事情我已经办了一半,现在正在想办法让她们闭嘴不说。”

“蝎子。”

手机里传来彬少轻颤的呻吟声,他似乎努力以平静的语气跟蝎子通话。“别找点子想法子了,我改主意啦,还是把她们蒙眼带到你们那地儿去,给我弄几张她们的裸、照。至于其余的,你自己看着办吧!嘶!”

“这,彬少,您不是不知道,最近风声紧阴天多,我这帮弟兄可不敢在这个节骨眼触龙王,说不得哪天就赶上惊雷暴雨的给淋湿咯。”蝎子回望左右两边被自家兄弟劫持住的杨晴、赵婷,瞧她们被两把抵在她们身后的折叠刀吓得噤声,觉得没必要铤而走险,不免劝道。

“难道我这把伞不够给你们遮风挡雨的嘛,还是说,你蝎子嫌我这把伞小,觉得容不下你们?”彬少手放在被单里在不停上下耸动的孟芊芊的头上,尽管享受着似水的温柔,可一听到蝎子这话,立马皱眉低语,语气里含着不悦。

“哪能,蝎子哪敢小瞧彬少的能量。要不是彬少您,蝎子现在……”

所幸蝎子机灵,在手机里连连称不是,忙说好话地跟彬少表忠心。渐渐地说了一番好话,蝎子感觉到刚才还在动怒的彬少或许是在那娘们的伺候下已经消了火气,随即在说话的末尾用真真切切的口气再次问彬少。

“既然是彬少的意思,那蝎子可真由着弟兄们胡来,到时候如果……”

“你反正照做就行。至于出什么事,嘶,嘶,不是……不是还有我撑着嘛……嚯……行了,你们赶紧办吧,总之,明天天亮我要拿到她们的照片。”不等蝎子把话说完,已经濒临临界点的彬少随口吩咐了蝎子几句,说话的时候带有喘气,声音忽高忽低,不时还有嘶嘶的呻吟声。

嘟嘟!手机那侧挂断了通话。

“娘咧!孟芊芊这骚、娘们,在电视里看挺正经清纯的,想不到私底下在床上连这种事儿都做得出来,滋滋!”

被手机里那些xiaohun的声音惹得上火的蝎子合上手机,在回看杨晴、赵婷的时候,眼睛里闪动着如凶兽觅食般贪婪而炽热的光。这是他头一次正眼上下打量杨晴和赵婷,也是头一次在她们面前露出如此淫、邪的笑容。

“弟兄们,这次彬少给咱们送份了礼,咱们得接好了咯。老三,老四,都把刀给我放下,别你们一不留神把她们的脸蛋刮花了。”

蝎子朝对面的两个兄弟嚷嚷了一声,然后转过身冲在巷口把风的两个兄弟喊话道:“老二,你去把咱们的货车开来。老五,你别在那儿傻杵着,过来帮老子绑红票!”

但让蝎子意料不到的是,朝他迎面走来、逐渐靠近他的不是在门口守着的老五,而是一个叼着没点燃烟的高猛汉子。可要说他是汉子,待人影往他这边走近了,进了跑江湖的蝎子眼里,他瞧上去倒像是有副好身板的小年轻。

“老二、老五干什么吃的,怎么把人给放进去了。”蝎子赶紧把口袋里的口罩拿出来戴上,一直以来抱着防人之心不可无的他拦住眼前人的去路,一脸警惕地望向它,问道:“喂,小子,你怎么进来的?”

来人露出憨实的笑容,傻里傻气地回答:“大哥,瞧你说的什么话,什么叫‘我怎么进来的?’我当然是走进来的,难道还爬进去不成啊!”

“老子没工夫他……他……没工夫跟你小子开玩笑,前面那儿俩人没跟你说不让进小巷啊?”

蝎子索性将帽子拿下来,借着微弱的灯光与眼前的人对视着,可惜平常拿来吓唬人的眼神对上他却一点也不管用,反倒是蝎子自己被眼前人的眼神吓得不敢放狠话,完全在人面前是一副外强中干、徒有其表的样子。

“是不是就守门口的两个人,说了呀,非但说了,而且还拦着我呢。不过之后我跟他们讲,我是住这巷里的租客,这不着急回家嘛,让他们别挡着我的道,结果他们人好,就把我放进来了。”

在来人说话间,被胶带加布条嘟嘴、被小刀架腰间威胁而面如死灰的杨晴猛然抬头,和对面的赵婷一样顺着熟悉的声音看去,只见跟蝎子说话的人比一米七六的蝎子还要高出半个头多,身上穿的羽绒服可比蝎子的款式要老得多,他不是图书馆里的那个民工还是谁。

“唔唔!唔唔!”

两人看离三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纵然是被堵住嘴不能说话,但依旧扯着嗓子冲他叫嚷。只是这样的叫声没引起离三的注意,反而先激起蝎子的怒火。蝎子转过头冲杨晴、赵婷厉声喝道:“娘的!吵什么,吵什么,不想活了,都给老子闭嘴!”

说着,蝎子从兜里掏出一把折叠刀打开,一面将刀锋对准离三,一面恶狠狠地向他说:“我不管你是怎么进来的,反正你小子看了不该看的东西,那就不要怪老子心狠,拿了你这对招子解气,我……啊!”

狠话还没放完,离三便以迅雷之速把藏在口袋里的甩棍一甩伸直,在蝎子没有来得及防备抵抗之际,用甩棍狠狠地劈在蝎子持刀那只手的手背上,同时腿上也没有闲着,配合得跟上甩棍用力侧踢一脚,正踢在蝎子的膝盖部位。

这一下子,不单打愣了老三、老四与他们劫持的杨晴、赵婷,而且让前一刻还在叫嚣的蝎子疼得松了握刀的手,更是让蝎子被踢的腿骨这块“咯吱”一声骨折了。然而,疼痛才刚刚开始,离三是不会心慈手软,搏斗过恶狼、擒拿过野猪的他只会打死或打到半死,他拿着从被打昏的老五那里摸来的甩棍,向已经痛得半跪在地上的蝎子接连抽打了三下。

“啊!”

第一下打在蝎子的右肩上,打得蝎子他骨头发颤声裂,一条胳膊浑然无力,连抓掉落在地上的小刀也没可能。第二下接着第一下,打得蝎子他嘴巴大张声惨,唾液泪水满脸都是,连向老三、老四求救一声也叫不出来。第三下连上第二下,打得蝎子四肢能动弹的就剩只右腿,面朝地来个狗吃、屎,吓得与他同伙的兄弟都忘了上前搭救。

“啊!”被离三抓住头往前拖着的蝎子只会有气无力地哀嚎。离三一手握着甩棍,一手抓住蝎子的头发,他微微用些力气便拉着蝎子朝老三、老四走去。此情此景,吓得老三、老四忙把折叠刀重新打开,手上哆嗦地拿颤抖的刀抵在杨晴、赵婷脖子边。

“一,二,三,四,五,嗯,五个人。喂,你还有没有力气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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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放人

“唔唔!”

之前还是面无人色的杨晴、赵婷,因离三轻易地制服蝎子而喜极而泣,可喜还没多久,当老三、老四再一次拿刀挟持她们的时候,袭上神经的恐惧感使得她们因激动而微颤的身子抖得愈加厉害,原本破涕而笑的泪水很快被心惊胆寒的所冲刷走。

“你别过来啊,你要是再上前一步,俺就捅这个娘们一口窟窿!”

在离三威慑下退了好几步的老三终于不再退却,他一面用自己的臂弯卡住赵婷的脖子,一面将锋利的小刀指向离三,摆出一副鱼死网破的姿态。可是它被他说话的结舌与颤音冲散了效果,看上去似乎是徒有其表。

吱吱!蝎子穿的牛仔裤继续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摩擦着发声,这种屁股上的不适对于蝎子而言,显然身负三四处被钝器抽打留下的重创更让他疼痛难忍,更何况现在他还被离三连根抓起头发作绳子使。

“没听见他说的啊,站住,不要过来,都他、m跟你说了,不要再过来!”

然而,老四比一侧畏缩退后的老三显得大胆且急躁。一头黄毛的他竟敢移开离杨晴脖子仅仅几公分宽的小刀,对杨晴也不管不顾,把她一把往老三那侧推去,大喝道:“三哥,这小妞你帮我看着,俺去救大哥!”

话毕,老四把穿在身上的无袖羽绒服脱下来,拿小刀在羽柔服里子划出一道口子以后,他衔着小刀开始使劲扯裂羽柔服。刺啦刺啦,伴随着填充在里子里的灰鸭绒片片飞舞而出,老四探手进羽绒服里摸索了几下,等到从中摸出被报纸包裹住的两尺长的西瓜刀时,他紧绷狰狞的神色愈发得凶神恶煞,浑如一尊执叉的青皮夜叉。

“马拉个巴子,小样,老子整死你!”

不过离三丝毫不惧,因为腰杆子硬直的他不爱下跪,他不愿跪什么牛鬼蛇神,他不愿跪什么豺狼虎豹,他不愿跪什么蛇头蝎尾。而但凡像他这般的人,他们的骨头得硬得嚼不碎跺不碎,否则不就成了没了骨头骨气,只剩一滩和着水的血泥任人揉捏了嘛。

这么硬的骨头,离三恰恰就是。尽管在县高中放学后面对十几个人的砍刀,纵然在深山里捕猎时面对狗熊野猪,即便在世间中生存时面对酸辛苦辣,他的骨头跟他的腰杆子一样硬直,他的骨气跟他的豪气一样冲天。

与之相比,眼前的黄毛连一身黄皮的虎豹都比不得,他会有什么资格让离三腿上哪怕有一丝一毫的颤抖。望着把刀架在肩膀上的老四,离三不再拖曳着蝎子往前走,面不改色的他松掉抓蝎子头发的手,任蝎子瘫倒在地上疼痛呻吟,一个人朝头歪着、嘴咧着的老四缓缓地走去,影子与六七点黑的小巷慢慢相合。

六七点夜未央,小巷子里的寂静却很快被一两声金属碰撞声打破,紧接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而安静下来。与此同时,原本地上只有一把小刀、一个有气无力的蝎子,现在还多了一把西瓜刀和一把小刀。

“还傻站在那儿干嘛,想等人把你抓过去吗,还不快过来!”

不算长的打斗震住了在场的几个人,不算高的声音又惊醒了在场的几个人。其中,被布条封口、胶带反剪着的杨晴闻言登时清醒过来,之前傻杵在原地看离三两棍制服黄毛的她飞快地躲过老四的一抓,头不敢回地直冲冲跑到离三的身后,探出头注视到离三竟硬生生地使劲把老四那条被他抓腕托肘的关节朝外掰扯。

只听到“咯嘣”一声,被离三压着弯腰垂头的老四禁不住疼得啊啊惨叫不休,嘴里已经不再是凶恶难听的粗话恶语,而都是低声下气的讨饶与哀求,例如他咬牙强压下痛喊出来的“哥”、“爷爷”、“祖宗”、“您”……,比如他留汗强撑着口气哭出来的“大人大量”、“高抬贵手”、“不知好歹”……

“断了,断了,爷爷,祖宗,您快放手,俺错了,俺错了……三哥,瘪茄子了,瘪茄子了,救俺,快救俺……三哥,你快放人,快拿那小妞换俺啊!”

这哪还是刚才决心与离三玩横斗狠的黄毛,纯粹变成了一只摇尾乞怜的黄狗,但这难以让饱受惊吓裹胁的杨晴心里的怨意与恨意如奔流一般倾泻过瘾。满腔怒火的她希望用嘴咆哮,希望用手抽打,希望用脚踢踹。于是,杨晴不停地拿肩膀轻碰身前的离三,唔唔地发声提醒他帮自己取下胶带布条。

可就在此时,已然肝胆俱裂的老三突然发了疯一般向离三这边急吼道:“你,你个虎哨子不要过来,否则俺要了她的命。马拉个巴子,跟你说话呢,快给俺把甩棍扔了,别他、m整得多尿性,人在我手里,在我手里!”

被离三强按下上身,双腿跪在地上的老四也奋起抵抗,但他不敢像老三一样扯嗓子喊把人招来,他只是略带威胁的口气跟离三说:“快把老子放了,你还想不想要那个小妞的命!俺告诉你,你再敢动俺一下,哎呦,你再碰俺一下试试,啊!”

老四话还没说完,就被离三颇有力道的一拳打得他脑震荡,身体不住地晃悠倒在地上,口里同时不住地往外吐着晚饭吃的残渣等呕吐物,人明显已经头昏迷糊得说不出话。不到一会儿,等老四彻底的晕厥过去,离三没理睬杨晴,而是慢慢地走到他们老大蝎子那边,一手揪住他的衣服提留起来,朝蝎子附耳说道。

“别装死了,管管你的弟兄,让他不要做傻事,否则你们今儿或许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了。”

“老三,别乱来,把刀子离娘……离那小姑娘远点,别伤着她。”蝎子勉强地站立住,此刻的他说话的声音同他颤抖的腿一般哆哆嗦嗦。

“大哥……好,俺听你的!”老三话虽这么说,可手里的小刀依旧没有移出分毫。

见冲动癫狂的老三慢慢平静下来,蝎子拖着虚弱无力的身体,转而跟离三轻声讨饶道。“兄弟,兄弟,您看,人我是绝对不会叫人害她的。您就放心,我蝎子入江湖以来从不干伤天害理的事情,只是个帮人跑腿赚点狗腿钱的人。今天这趟子的事儿,是我蝎子有眼不识英雄,居然无意间冒犯了兄弟,跟您结了梁子,可这是有原因的!”

离三没有直接搭理蝎子,而是转过头看向跟在他身旁的杨晴,跟她说:“帮你揭下来可以,但你得保证不能大吵大闹烦我,而且你还要帮我把那个黄毛用胶带绑起来,听明白吗?听明白的话,就点点头。”

本是情绪低落到低头的杨晴闻言猛然抬眸,看离三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同时头也上下有力地点着,叫着:“唔唔!”

蝎子、老三和赵婷就站着看离三把捆着杨晴双手的胶带解开,离三在割开胶带以后,又不放心地跟正在揭嘴上胶带的杨晴重申道:“记住,千万不要大吵大闹,一切听我的,我会救出你朋友的。”

蝎子在一侧听得清楚,在晓得离三竟然与杨晴、赵婷有莫名的关系,心不由一紧,小心翼翼地问离三一句。“这位兄弟,您不是这里的租客嘛,怎么跟这两位姑娘认识啊!”

按杨晴原来的性子她本该替离三直接回答,可是经历过生死一刻的她,难免对离三产生依赖性,浑然不觉现在竟是按照离三的吩咐办事,什么拿胶带,什么绑胶带等等,变得竖起耳朵来倾听,默不吭声去做事。

“谁说我是这儿的租客!”离三回想起还趴在地上昏迷不醒的老二跟老五,轻笑地回答。

“那您是?”蝎子不觉得离三的憨笑有多么纯真,倒觉得像一把温柔的冷刀子一刀刀剐你的心窝,痛得阵阵发颤,这连带他询问离三的时候也还带颤音。“您跟她们是?”

“别紧张,不然你对面的兄弟或许也跟着紧张,这不连累到他身边的女孩一块紧张。放松,放松,我只不过是找她们要回点东西罢了。”

言罢,离三的注意力由蝎子转移到别处,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老四及被劫持的赵婷。在他眼里,蝎子的言语使老四变得畏缩胆小,杨晴的逃脱使得赵婷激动兴奋。同时,他又发觉蝎子似乎比他没开口前还要紧张。

蝎子结结巴巴地说:“兄弟,我们,我们跟你一样,也是找她们要回点东西,就是要回照片。”

“照片?呵呵,正巧,我也是要这东西。”

离三望了眼已经被踩踏得七零八碎的单反,回过头斜视着貌似有点惊惧的蝎子,笑眯眯地说:“那位小姐,麻烦把我之前掉在地上的烟捡起递过来,谢谢。”

等接过乖顺模样的杨晴递来的烟,离三摆出一副不容拒绝的姿态,把烟直接地放在蝎子的眼前左右晃了一下,还是笑眯眯地说:“别紧张,别紧张,抽根烟冷静冷静。”

“嗯,嗯。”蝎子顾不得烟嘴是不是脏的,他只顾得咬下牙压住烟嘴,以免两排抖颤的牙齿没叼住烟而掉落。接着,在受宠若惊地由离三给他点上烟之后,他嗫嗫喏喏问离三:“兄弟你找那些照片干嘛?”

“你说,她们不经我同意拍了我的照片,我是不是该找她们删了?”离三说这话的时候,杵在他身侧的杨晴脸上不禁浮上一抹红云,垂眼低眉看自己的鞋尖。

蝎子一听,激动坏了,差点叼着的烟弄地上,说道:“该,该,兄弟太该了。不过兄弟,您晚了一步,不必了,我已经替您解决掉了。喏,那个碎得不成样子的相机看见了吗,它就是我跟我弟兄弄的……”

离三打断了蝎子的话,使了眼色让蝎子往赵婷那边看去,问道:“哦!既然你们她们的相机给砸了,那为什么还把人像她一样绑起来呢,你不是说你们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吗?”

“你别听他们胡说。他们是孟芊芊派来的,不但要毁了照片,而且还要把我们抓回去拍裸照,他们不是好人!”受了这么多委屈的杨晴终于寻到机会发泄自己的怒火,她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话里含着的意思却耐人寻味。

离三卧蚕眉一挑,问道:“裸、照?”

“诶,兄弟,我只是个帮人干见不得人的狗腿子,别人吩咐什么,我当然照做什么。这个裸照,完全是上头的主意啊,可不是我们弟兄自个的意思,不要误会啊,我们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儿!”蝎子解释的时候由于说得太快,舌头都差点打结。

“听你这么说,那我现在叫你兄弟把他手里的女孩放了,岂不是让你们没法跟上面的人交差?”离三轻轻拍了拍蝎子的右肩,而且还给他已经断裂的肩膀揉捏几下,脸上溢着笑容说。

“看在你帮我删了照片的份上,再加上我也觉得跟你们在这样的僵着没什么意思,不如你叫你弟兄把女人放了,而我呢,不管你们是不是真的谋过财害过命,都不阻拦,不报警,由着你跟你的弟兄离开,你觉得怎么样?”

“离开?!”

杨晴与蝎子随即异口同声惊呼。然而,两者的语气和情感是不同的,前者是充满恼怒与不解,而后者则更多的是惊喜与庆幸。离三瞪了一眼杨晴示意她噤声,侧头斜视蝎子,说道:“怎么,不同意,还是说想谈条件?”

“不不,兄弟,我们离开,我们马上离开。”蝎子朝前面在等待谈判结果的老三叫道:“老三,放人!”

……

“大哥,咱们就这么把人放走了,准坏醋了,那彬少交代的事该怎么办?”唯一手脚健全的老三把控着方向盘,驾驶货车载着其余四个身上各有创伤的弟兄。

“靠山重要,还是命重要!靠山倒了,如果不是山体滑坡或泥石流,殃及不到咱们这些小树苗,可要是命没了,那就真的是完了!”蝎子坐在副驾驶座位看向不断向后走的行道树,低沉地说:“更何况,谁说我们办砸了,我们不是有搞到裸照吗!”

“啥,大哥,我没听明白,什么叫我们搞到裸照了。人都放跑了,哪来的人给拍裸照?”脑子笨的老三纳闷地问蝎子。

“你小子咋像个山炮似的,成天只会打炮,不会动脑!”蝎子头稍微扬起,吸入一口气后呼出,慢慢地说:“彬少又不清楚拍他照的那俩女的长相,咱们不能找俩人替她啊?”

“老大,您是说再劫俩女的?”

“马拉个、巴子,老三,老子要不是手不能用,你个瘪、犊子早被老子扇回你、娘肚里去,什么脑子,谁跟你说再劫俩女的,咱们手里没钱吗,不会找俩女的嘛!”

“诶,大哥,这主意不错!”老三说着,翘起拇指向蝎子表达佩服之意,但转而想到些什么,疑虑道:“不过大哥,不抢不劫的,真有黄花大闺女愿意主动拿钱干这事?”

“m、的,你是不是傻,找什么黄花大闺女,你不会干脆点找两只鸡啊!呸,我还不信,五百块找不到一只不愿意脱光的鸡!”

蝎子说话间发觉昏迷的老五慢慢地苏醒过来,见他正左摸摸右碰碰自己的口袋,提醒道:“老五,你伤这么重,瞎动弹什么,赶紧躺着好好休息,一会儿就到医院了啊!”

“大哥,俺手机让那小子给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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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如影般一路随

“喂,问你话呢,你既然拿了他们的手机,为什么不直接报警!”

离三行进在街道上,赵婷、杨晴两人亦步亦趋地跟着。

“跟你说话呢,为什么要把他们放了,你知不知道他们刚才想对我们做什么,他们可是想”

“小姐,至少我算是救了你跟你朋友。”

离三瞥一眼在他身侧饶舌扰他的赵婷,面色不虞道:“虽然没有想过让你们能感恩戴德,但至少不要像这样倒打一耙,烦我吧。”

“赵婷,你别再说了。”看到赵婷执意胡搅蛮缠,杨晴脸上好不为难,细声轻语地提醒道。

“杨晴,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我别再说了?’我一受害人为什么不能说。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他冒失地闯进来,结果害得我差点被他们给杀了。”因过度的惊吓而变得有点疯狂的赵婷根本冷静不下来,竟然连杨晴也被呛了回去。接着,她又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姿态拦住离三的去路,语气刺耳又难听地说。

“喂,说话啊,你为什么单枪匹马进来装大尾巴狼,你不会报警嘛!你为什么一句话就把他们放了,你不会报警嘛!你为什么……”

话未说完,离三透发着冷冰冰的眼神瞬间看向他。

赵婷吓得一时间哽咽,吞吐忘了说话:“你……你……”

之前无缘无故地拍照,之后无理取闹地纠缠,真是两个怪女人。

“如果嫌有意见,自己报警。”

离三凝眉眯眼,不悦与严肃写满他的脸上,他侧转过身,慢慢地一步步逼得赵婷向后踉跄,一直到杨晴眼疾手快扶住倒退得险些摔倒的赵婷,出言替早已花容失色的赵婷圆场。

“真对不起,赵婷她可能这次受了很大的刺激,才会对你说这些有的没的话。不过请你不要误会,我们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相反的,我们还很感谢你能站出来救我们。”

“杨晴,我们为什么要跟他道谢。要不是他不报警,那伙人肯定能被抓起来,兴许,不,一定能把孟芊芊这个贱人给供出来,把她搞脏,把她弄臭!”

赵婷在劫难之后神经在高压下略显脱疯癫,又或者,她似乎在以这种方式宣泄自己的恐惧与愤怒。

然而,大马路上的陌生人怎么清楚她的经历而对她心生怜惜,他们只当遇见一个神经出错的疯婆娘一般唯恐避之不及,躲避时眼里也尽是冷漠。

离三站在杨晴、赵婷面前,不留情面地直言道:“你们不需要向我道谢,我也不需要跟你们解释。但我还是提醒你们一句,有因才有果,如果不是你自己平白招惹那个孟芊芊,她又怎么会叫人来收拾你。敢做就要敢为,整件事情的根既然出在你身上,难道还想出了情况不担后果吗?”

“你……你……呜呜!”

说着说着,被离三一句句扎心口的赵婷情绪一下子失控,躺在杨晴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杨晴,杨晴,呜呜。”

离三望着暴雨梨花中的赵婷,却丝毫不顾忌她此时脆弱的心灵,语气带刺道:“况且,我没有追究你们偷拍我侵犯我隐私权,反而让他们把你们放了。而现在,你不闭嘴也罢了,还把矛头指向我。呵呵,这世道真奇怪,难道作个好人就得活该被人这么缠着嘛!”

“你不要误会,赵婷她没有怪你的意思,她说的那些都是气话,实在是被那帮人吓坏了才会这么说的,请你不要介意,不要怪她。”

杨晴搂进在她怀里抽噎不止的赵婷,看离三第一回向她们发脾气表露自己的不满,着急替赵婷辩白道。

“至于偷拍你的事情,真不好意思,我们是没有征得你的同意,但我们也是想给你做期报道宣传你的故事,让更多人知道有一个在工地打工的学生,他”

忽然间,注意到离三的脸色一变,杨晴顿时惊慌,她发觉自己一不留神说错了话,而且是说了极不该说的话。

完了,完了,刚才的事让脑子发懵,没想到竟然说这种话。

她回过味,离三同样听的清楚。

“农民工如何,工程师如何?在图书馆里,不都是读者?哪来高低、哪来贵贱?”

离三横眉冷面,低沉驳斥道:“你们这么做,不是在尊重农民工,而是在歧视他们,是在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角度俯视他们,在用一种别有用心的写法蔑视他们。这样的报道,它不会让农民工得到尊重,只会让你们记者得到赞赏。”

杨晴看离三误解,忙解释说:“我们没有这意思,我们只是想……”

“总之,照片已经没了,所以我们没必要在谈一件不会发生的事情。”

离三摆了摆手,打断杨晴的话。

“但我想在走之前跟你说一句,没有谁规定农民工就必然目不识丁,没有谁规定农民工就必须低人一等,没有谁规定农民工就必定卑微低贱。大家都是在讨生活,只是别人比民工讨得体面些。而如果你们真的想做一名体面的记者,最起码先学会怎么看人待人!”

“对……对不起,我刚刚口误,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并不是……”

杨晴怀里抱着尚在抽泣的赵婷,顾得上去安慰赵婷,因为离三的一番教训的话仿佛几个巴掌狠狠地扇在她脸上,把她傻得晕乎发愣。

“咦,人怎么走远了?”

刚回过神,杨晴便发觉他已经慢慢走远。

真是一个小肚鸡肠的男人,怎么跟女人斤斤计较!

杨晴撇撇嘴,劫持窝着气的他幽怨地望着他的背影,脑海里不禁回顾他专注认真的侧脸轮廓,脸红扑扑,沉浸在他在刚刚巷子里霸道凌厉的一切,仿佛中了什么魔法咒语,脚下不由自主地跟在离三的身后,离三动自己便动,他停自己就停。

以前只顾追,现在一看,他……

杨晴抿了抿嘴唇,羞涩得不敢继续想下去,然而一双灵动皎洁的眼睛却格外老实,直勾勾地盯着他挺拔不折的脊背,面对眼前如山一般的男人,她觉得自己仿若一名幸运的登山人,幸运得在连绵群山中发现那唯一一座直插云霄的山峰。

……

一路上,车轰隆鸣笛的声音不断,来往的闲人三五成群地边聊边走。走了一段路,离三发觉她们俩仍旧跟在他身后,离三驻足回头,狐疑地看向杨晴,问道:“顺路?”

平常在人堆里大大方方的杨晴在离三面前却不敢直视,微微低头偷偷瞅他的模样显得格外的楚楚可怜。此刻,面对离三的疑惑,她扭扭捏捏、支支吾吾地回答说:“嗯,我们也走这条路。”

“哦。可是”

离三指着足够几个人穿行的人行道,向杨晴轻问道:“大道这么宽,你们为什么非要跟在我后头?”

结果,盯了杨晴足足半晌也没有等到杨晴回话,她只是一味地低下头不做声,似乎在躲避着离三。

“好吧,你爱跟就跟着吧。”离三无奈地摇摇头。

“不……不要误会,我们只是害怕那些人又折回来。”

就在离三转身的刹那间,杨晴细若蚊蝇地吐了一句,但心里却别有另一番滋味因为跟着你,安全。

……

一路上,杨晴不断在用柔声细语安抚情绪失控的赵婷。

“好了,赵婷,事情都过去了,那群坏蛋已经跑了。”

“嘶嘶。”

赵婷抽泣着,平静了一会儿的她比之前更理智,但仍然内心里讨厌这个男人,她凑到杨晴的耳畔边悄悄问道:“杨晴,我们为什么不回寝室,非得这样跟着他?”

离三情不自禁地扭过头,侧目看向一路跟随的杨晴:“还顺路?”

“嗯嗯,我们也走这条路。”杨晴借回答离三的工夫,避过赵婷的问话。

噔,脚下一顿,离三驻足,面无表情道:“随便你们吧。”

“你这是去哪里,我怎么看你都没有带之前那个……那个包呢?”杨晴观察敏锐仔细,一眼察觉到离三的肩上没有扛着熟悉打满补丁的行军包。

“我只是去吃个饭。”离三即便满心戒备,但无足轻重的便毫不隐瞒。

“哦,噢!我们饿了,想找个地方吃饭。”

前面在拐个弯就到离三偶尔去吃的兰州拉面馆,竖立在人行道两侧的路灯亮着光洒在离三的身上,照出他歪斜的影子,同样也照出他身后俩人的如影相随。

赵婷疑惑不解地看向杨晴,问道:“我们要去吃饭?”

杨晴死死盯着离三的背影,向她一本正经地撒谎说:“是啊,我肚子饿坏了,想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可这里我又不太熟。刚才他不是说前面有吃的店吗,我们去找找看。”

“真是这样?”

赵婷不由地上下打量一番自己的闺蜜,想从她脸上看出些端倪,但见杨晴脸色正常,丝毫没有半点的紧张或心虚,心里不免嘀咕那些店的饭菜能吃吗?

杨晴没有注意到赵婷的神色,她轻笑着说:“当然是这样咯,难道我们的婷格格还以为呢?”

“哦,哦,没什么。”赵婷摆了摆手打消杨晴的疑虑,和她一起继续跟着离三往前走。

算上刚拐弯的街口,已经两个街道、三个路口了,而杨晴和赵婷还跟在离三的后头,仿佛两张狗皮膏药似的从一开始便黏住他不放,一直黏着他到眼前这家闪着“兰州拉面”霓虹灯的餐馆。

然而,离三没有着急进去,而是刻意地稍微扭头瞥了一眼身后,发现杨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而有点平静下来的赵婷则是拿一副苦大仇深的神情望向自己。

终于,离三忍无可忍,皱鼻不悦道:“在路上跟着我走,或许你们跟我顺路。可这里的店这么多,你们跟我一样也吃这家?”

“我想试试这家店。”离三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态度使杨晴紧张,吞吐一会儿才说出来,然后立马把头偏向别处不搭理他。

“呵呵。”

本对离三颇有怨念的赵婷见杨晴被他为难,便冷嘲热讽回击道:“你别自以为是了,我们可没有因为你才来这家,我们只是今天特想吃兰州拉面而已,不行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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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匪夷所思的念头

这家兰州拉面馆,店面面积不大,拢共才五张四人桌跟两张六人桌,生意火热时也只能招待三十二人左右。由此,每每到五六点时分,经营这家店的老板娘恨不得把一堵白墙砸塌,把隔壁店的位子挪来给自己用。

不过现在,店里除了老板他们以外再无旁人,而且七张桌面也不再因忙得焦头烂额而草草收拾,它们已经被勤快的老板娘擦得干净。可就算这样,杨晴、赵婷依旧黏着离三,放着其它位子不坐,偏偏坐在离三的对面。

戴头巾、穿长裙的**老板娘拿着刀形圆珠笔跟小本子走到离三这桌,瞧见离三坐在位上,脸上立马洋溢着笑容,直接冲呆在厨房里的丈夫报菜道。“牛肉刀削面,撒点香菜,再多加点面!”

菜刚报上,戴着花帽、腰系围裙的**师傅闻声便从窗口里往外探头,待视线里有了离三的模样,冲他点头咧嘴,同时破例地把一碗配盖浇饭的羊肉汤摆在窗口,让他的玛依莎端给离三。

“玛依莎,玛依莎!”

坐在一张折叠桌上写作业的玛依莎听到父亲的呼唤,兴匆匆地跑到窗口,接着小心翼翼地端到离三那桌的桌面上,嘴上还甜甜地喊了离三一声“阿卡”。

“谢谢玛依莎。”

离三在接过玛依莎递来的汤并不着急喝,而是望向十三四岁的**小女孩玛依莎,笑眯眯地问道:“玛依莎,作业做完了吗?”

“没呢,这周老师布置的作业好难,我有好多不会。不过呢,嘻嘻,还好有阿卡在。”

玛依莎说着,忙跑到折叠桌旁把自己的作业本拿来给离三,而一旁同样在看自己女儿的**老板娘向离三感激地说:“多亏有你的辅导,玛依莎这几次的考试成绩在班级里都能排上前五,而且她呀,也不像以前那样胆小不自信了,最近刚和几个同学交上朋友……”

就在**老板娘连声感谢离三的时候,赵婷颇为不合时宜地咳嗽几声打断了老板娘,以此引起老板娘怀有歉意的注意。

“噢!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我光顾着跟人说话,忘了问你们吃什么了?”**老板娘从围裙兜里取出纸和笔,转向杨晴、赵婷那边问道:“菜单都贴在墙上,小姑娘你们看看要吃什么?”

“杨晴,你点吧。”

对店面的装潢、卫生、菜色等等不甚满意的赵婷满脸嫌弃,她毫不避讳地在老板娘的面前抽了又抽纸巾,拿几张不断来回地擦拭桌面、擦拭筷子,完全不理会**老板娘略微不悦的神情。

杨晴见着,不好意思地冲玛依莎、老板娘尴尬一笑,所幸在厨房里忙活的师傅替她们解围,憨厚朴实的他端出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刀削面置于窗口,喊道:“面好咯!”

摆在离三面前的刀削面,面呈条块状,清汤上面浮着一些香菜和几片薄薄的牛肉片,这碗面要离三六块,这能抵他买本书的几分之一,抵他来一趟图书馆的钱。

杨晴就坐在离三的对面,看着离三向清汤徐吹了几口气,便宛如在吃什么山珍海味,津津有味、狼吞虎咽地吃着这碗面。她看在眼里,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寻思拿什么借口让他吃点别的。

却不曾料到坐在她一侧的赵婷,抢在她之前开口,语气里有些不屑地说:“刀削面里的肉这么少,面这么多,你也能吃得下?哼,看在你算是帮我们的份上,我叫几个炒菜给你过过嘴瘾好了!”

话一落下,赵婷随手把擦桌以后的纸巾扔在桌上、地上,眼睛随意在炒菜类上面瞅了几眼,随口说道:“老板娘,我要土豆烧牛肉、红烧豆腐、青椒炒蛋,嗯,杨晴喜欢吃淡的,那再来个西红柿鸡蛋汤。嗯,差不多就这样,对了,老板娘,还有你们上菜的速度快点,别等到他吃完了你们才上。诶,至于你,把面搁着别吃了,留点肚子呆会儿吃菜吧。”

杨晴被赵婷这般的举止言行激怒,厉声叱道:“赵婷!”

转瞬间,她难为情地红了脸,不得不替赵婷向在座的几位道歉:“对不起,她说得有点过火,我代她向你道歉。其实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可能今天受的惊吓太大,才会变得这么怪,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喂,杨晴,你怎么能向他,不向我呢,我还是不是你闺蜜啊!”赵婷任性地用胳膊肘轻碰了一下杨晴,伸手将杨晴往自己这边揽过来,跟她咬起耳朵。“他是救了我们没错,可你不能因为他救了我们,就对他这么低声下气吧!”

顺着赵婷的话,杨晴趁着离三吃面的功夫偷偷摸摸瞄了一眼他,而又在与他险些对视之前及时收回眼神,转过头跟赵婷说话,话里的语气略有大义凛然的味道。“杨晴,你别乱说,什么低声下气的,的确是你的不对……”

“什么不对,杨晴同学,我这叫机警,叫防人之心。你不是没看见他制服这群坏人的那几下,还有跟这群坏人谈判的时候熟练的样子,我觉得他有问题,他可能也不是个好人。不然杨晴你想,为什么他几句话就把那帮坏人放走,而不选择报警呢?”

对于赵婷的疑神疑鬼的猜测以及没有凭据地污蔑离三,杨晴听到一半便不乐意,开口反驳道:“他怎么可能像你说得是什么坏人,还什么有问题怕报警。我说赵婷,你就不能消停点嘛,不要把电视剧里那套胡乱搬到别人身上。我可提醒你啊,你这可是老师经常说的‘诽谤’。”

“我,我……”

赵婷被杨晴反驳得哑口无言,当然,她也不是自知理亏,完全是无理取闹,但是,对她来说,刚刚危及她的生命,甚至堕落进着拍裸照等更加严重的悲惨命运,那帮绑架团伙,还有指使他们幕后的孟芊芊,赵婷是恨之入骨。

为此,苦于报复而无门的赵婷,对离三放他们逃走的举动耿耿于怀,直到现在仍难以消释,以致于赵婷总是把“报警”挂在嘴边,就算杨晴说的再怎么有道理,她一时半会也意难平,需要多花一些心思打破自己的心结。

“他肯定有问题,不然为什么我们一拍他的照片,就非要跟过来呢,一张照片又怎么了?”

赵婷嘟嘟囔囔,侧过头忽地发现杨晴目不斜视地盯着离三,她不禁吃味,唤道:“杨晴,杨晴。”

杨晴闻若未闻,默默地看着离三一次次咬断面条、咀嚼吞咽。就这样,她看了许久,看得认真,看得不经意在心里涌现出一个小小的却非常荒唐的念头如果他吃的是自己下的面条该多好。

而这一念头一旦扎根发芽,就如野火烧不尽的草在脑海里长得绿茵葱葱,引得杨晴陷入沉沉的幻想当中难以自拔,而且浑然不觉她的脸上已是霞飞双颊到红透天,她的双眸早早眼波潋滟到滴出水。

“阿依古丽大姐,钱我压碗底了。”

杨晴没有给赵婷摇醒,却偏偏让离三的结账声惊醒。

他要走了吗?

看得一脸认真的她,只因离三的一句话登时晴转多云,阴沉黯淡下来。

“慢着!”

咯噔咯噔,杨晴看见离三已经起身离开椅子,她竟着急得伸出手抓住离三的衣服,把他拉住不让他走,同时迎着离三惊奇和疑惑的目光,嗓子发颤地低声问。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啪嗒,赵婷让杨晴出乎意料地举动看得发愣,惊呆得任由手里的筷子掉落在桌上。

什么情况!

她震惊无比,瞪得滚圆的眼睛在离三和杨晴之间来回看着。

“如果我不说,你是不是不吃饭继续跟着我?”离三叹了口气,无奈道。

杨晴不回话,似乎默认了这一假设。

“好吧,我叫‘李三’。”

“李三?”

离三当心面前的姑娘以为这名字在敷衍她,再一次郑重地强调:“这的确是我的名字。”

“呀,阿卡要走了么?”玛依莎见离三跟端菜上桌的母亲打招呼告辞,顾不得按离三在吃饭时为她讲解的作题思路破题解题,急匆匆地跑到门口朝远去的离三喊道。

“嗯,走了。”

玛依莎露出失望的神情,咬了咬嘴唇,乖巧道:“阿卡,我下周星期五回来,你一定要记得过来看我啊!”

“一定。”离三推开门,脚步竟带着一点疾风似的飞快地逃离,像是怕了赵婷、杨晴的纠缠。

“阿卡走得这么急?”

玛依莎嚅嗫着转身,撇撇嘴,向阿依古丽耍小脾气道:“阿帕,大大,怎么每次阿卡来,你们就会多加面,不会给阿卡加点肉。你们真小气!”

“玛依莎,谁说阿帕小气的。只是你大大曾经偷偷加了点肉进去,结果你阿卡在结账的时候压了一张十块的,说是补加肉的钱。所以,大大不敢再偷偷加肉了,只能给他多盛些面让他吃饱。”

“哦,难怪我看见阿卡汤里有一点羊肉,原来是大大偷偷加的,嘻嘻!”玛依莎走到窗口,替杨晴、赵婷各打了一碗米饭,跟着阿依古丽往杨晴桌上去。

阿依古丽一手端着一盘菜,“哐哐”摆在桌上,紧接着开始收拾起离三吃过的碗筷,同时不忘跟玛依莎说:“玛依莎,快把作业做完,别再像上次一样,刚教会你怎么做题,一会儿又忘记了不会做。”

与人交往,实际上也是一个擦窗的活计。你在擦拭那扇不透明的窗,他或许也在擦拭与你相见的那扇窗,一直擦得恰当到让他看得见你,让你看得见他。而至于多么清楚,就看谁擦得勤快点。谁越勤快,越能把他的未知化作自己的已知,但往往对于男女而言,隔段时间不擦,介于透明与模糊之间兴许更能相看两不厌。

而现在,杨晴就在擦她那扇只看见离三的窗,她听到阿依古丽跟玛依莎在聊离三,心里不免生了好奇,便试着跟阿依古丽套近乎道:“阿依古丽大姐,嗬嗬,我能叫你阿依古丽大姐吗?”

阿依古丽手上一顿,见杨晴脸上赤诚,嘴角轻轻一扬,微笑柔声道:“咦,可以啊。”

从离三出去以后,赵婷一直默不吭声地盯着杨晴看,当注意到杨晴与阿依古丽对话时,眼里不时一闪一闪有些异样的光。尽管点的饭菜已经全齐了,她还是静静地坐在位置上不动筷子,一字不落地倾听杨晴与阿依古丽的交流。

“阿依古丽大姐,你跟你女儿看上去跟离三很亲近的样子?”杨晴主动接过阿依古丽递来的西红柿鸡蛋汤,努力在阿依古丽面前挣个好印象,以便能从她口里问出些离三的事情。

刚才离三临走前与杨晴的接触让阿依古丽以为他们俩认识,便对杨晴没有多少警惕与提防,和声和气地回道:“是啊。他偶尔饭点都会来这里吃面,呵呵,说是吃面,其实我们都知道,他是过来吃面,但也是过来帮玛依莎辅导功课,因为玛依莎只有周末才会回来……”

戴花帽的老板见店里除了杨晴与赵婷之外,没有其他客人,便推开厨房的门往外走,走到玛依莎旁边摸摸她的头,接上阿依古丽的话继续说:“在阿达西没来之前,玛依莎在学校里成绩不好,还总受人欺负,有的男孩子甚至成天不叫她的名字,只叫她‘维族’。后来玛依莎一经他的辅导,不但考试成绩越来越高,经常受到老师表扬,而且在同学们之间人缘也变好了,听说前几天有几个女同学帮她从男孩子手里夺回头巾,让他们不许欺负玛依莎。”

就这样,话匣子一旦打开,有关离三的事情不需要杨晴主动问,阿依古丽与她丈夫也在回忆中吐露一番。阿依古丽现在在跟杨晴和赵婷说他们初识的时候

“……那天啊,恰巧有几个光膀子纹身的人拎了一袋易拉罐啤酒,想借我们的桌子喝酒吃菜。可我们是信奉清真的,是不允许客人在店里喝酒的,所以我就上去劝他们。结果,他们就在店里面跟我们闹,还好他及时站出来替我们教训了他们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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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报复

“杨晴,杨晴,你来,你过来看我的杰作,嘻嘻。”

赵婷轻轻拍打坐在她后面的杨晴,直让正在对着电脑屏幕发呆的杨晴转过头诧异地望向她,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问道:“杰作?我说婷格格,你不会在写‘离三’吧?”

杨晴把自己坐的凳子拉到赵婷一侧,伸头往她的电脑屏幕上看去,不由被她博客上一篇名为《新生代玉女私会神秘男子地点竟然在……》的帖子惊住,一把抢过赵婷握着的鼠标点击进去。刹那间,一张之前储存在赵婷单反里的照片孟芊芊环住彬少的腰间从公共厕所走出来出现在文章的开头。

“照片不是被他们……存储卡他们没拿走!”

杨晴的一惊一乍瞬间引起宿舍里其他两人的注意,她们纷纷投目而来看着杨晴,眼里尽是惊奇之色。幸亏赵婷眼疾手快,赶紧在她们探头探脑来看之际,把页面缩小不让她们看见,而这使得两名室友愈加生出兴趣,其中一个忍不住朝赵婷问道。

“婷格格,你又拍到什么稀奇的东西了?”

“我记得没错的话,上一次赵婷拍的好像是捕鱼人撒网的照片,还因此拿了奖。”另一室友接茬道。“这次估计又是有关民生类的照片了,诶,赵婷,你看我说得对不对啊!”

赵婷灵机一动,借杆子往上爬地接道:“对,对,我这次拍了一组劳动者的手,有护士的、有教师的、有农民的、有工人的等等,打算投到明年市里的摄影大赛去竞赛。”

一听是一组劳动者的手,两名室友顿时没了兴致,其中一位转回头继续看电脑里的电影,另一位则接着专心修剪自己的指甲,一面低头修一面说:“劳动者的手有什么好看的。”说着,她伸直已经涂抹上指甲油的五根手指,翻来覆去地瞅了几眼,继续说:“不过呢,拿去比赛说不定还真能拿个奖,而且很可能是一二等奖。”

见室友又缩回头忙自个的事情,杨晴重新点开网页粗看帖子里的内容。文章是以第一人称视角写的,其中除了时间、地点、人物、经历以外,其余的在杨晴看来更像是在捕风捉影、添油加醋地写孟芊芊与彬少的事情,尤其有两段明里暗里地点出孟芊芊与彬少在公共厕所里的“交流”。若不是杨晴清楚它出自赵婷之手,否则她还以为是转载哪个八卦杂志的口水文。

“哼哼,那帮三大五粗的人给他们十个脑子,他们也想不到还有存储卡这个东西。嗬,本来我打算回来之后就删了这些照片,哪想到孟芊芊竟然敢派人干这事。哼,她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看我不拿这些照片大做文章!嘻嘻,杨晴,你再看看点击量和转载数。”

顺着赵婷指的方向,杨晴清楚地看见点击量竟高达三四万,而转载数也有一两千,同时下面的评论区有许多好事人已经和孟芊芊的粉丝团拌上嘴。杨晴望向一脸坏笑的赵婷,因之前偷拍的事情而心有余悸的她,不由替赵婷担心道:“赵婷,你确定你这样做不会遭到他们的……”

“这可不是我的博客哦。”赵婷拿指关节敲了敲博主的昵称,见杨晴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便狡黠地笑道。“我凑巧认识一个当狗仔的qq好友,嘿嘿,我换了个马甲装成八卦群众直接把照片发他邮箱里,结果就弄成现在这样咯。你看!”

话音刚落,赵婷在百度搜索引擎里搜索凯迪社区、天涯论坛和猫扑大杂烩,一一点击搜索有关“孟芊芊”的词条,结果果不出杨晴所料,有关孟芊芊的绯闻一下子占据首页面,里面的评论大多是呈负面性的,只有少部分看上去是孟芊芊的粉丝在拼命洗白她。

杨晴滑动鼠标一条条往下翻,眼睛所过之处能看见标题取名为《女星孟芊芊到底被多少男人、睡过?》、《孟芊芊:一个清纯外表下藏着肮脏的女人》、《面对娱乐圈的潜规则,对不起我绕道走》等等,甚至当杨晴心血来潮地搜索孟芊芊粉丝驻吧的贴吧,其中的帖子有抨击有回击,有污蔑泼脏水有洗墙洗地板,而其中,杨晴注意到赵婷也参与到这场论战当中。

“赵婷,你什么时候成了于维娜的粉丝?”杨晴点了几张由赵婷写的帖子,看她自称于维娜的粉丝,在文章里不断地在挑拨于维娜与孟芊芊的关系,激起于维娜的粉丝跟孟芊芊的相互的口诛笔伐,单单就演技相貌等等对比就足足两三页之多,暂且不论还有什么赵维娜、李维娜之类与孟芊芊存有竞争关系的当红小花旦的粉丝参与骂战。

“嘿嘿,这叫煽风点火,借刀杀人。不这样,我一个人可骂不过贴吧里这么多芊粉。”赵婷把一个贴吧账号下掉,又换成另一个粉最近走红的女新星的马甲在论坛里刷屏。

在侧的杨晴见赵婷不遗余力地搬弄是非、抹黑孟芊芊,她心里也莫名地生出某种舒畅感,轻笑道:“婷格格,你这招可真够狠的。我估计要不了多久,孟芊芊这个名字就要从演艺圈里除名了,而这个贴吧估计也很快就凉啦。”

“嘿嘿,这叫墙倒众人推,鼓破众人捶。杨晴,我跟你说,不管是什么样的明星,公关形象一定得包装到位。一般来说,他们可以拿容貌、身材、气质、演技、歌喉、成绩等等来极力渲染粉饰,可要是一旦有有损他们形象的消息出来,而且还有图有据,嘻嘻,那他就等着站得有多高,跌得有多惨吧!”

赵婷从桌上端起盛瓜子的盘子磕了起来,一边磕着吃,一边继续说:“比如孟芊芊这个贱女人,她现在仅有的价值就是给八卦杂志提供材料、给狗杂记者提供生计、给网民水友提供谈资。哼,她已经彻底臭了,肯定在娱乐圈里呆不下去了,而且说不定以后还会被一些人排个什么丑闻女明星名单,钉在耻辱榜上遭别人鄙视和唾弃。嘻嘻,一想到这儿,我的心情瞬间就好多了。”

照片都有留底?!

杨晴蓦然想起一件事,猛地抓住赵婷捏瓜子的手,问道:“对了,赵婷,你是不是把存储卡里的所有照片全读进电脑里了?”

赵婷应声,侧过头斜视杨晴,却见她羞涩得微微垂下头,竟然扭扭捏捏低声说:“那是不是李三的照片也还在?”

第167章 读书,有用吗?

拍照余波尚未完全地平复,电视上、网络上关于孟芊芊的“绯闻”甚嚣尘上,便在这时,离三照例准点在图书馆里看书。

与他一样的,还有动作一模一样托着脸腮目不转睛盯着离三的赵婷、杨晴,始作俑者的两人,一直坚守在图书馆,一直一直到离三又在如常的下午在习惯的位置照旧地坐着。

他正在看尼采的《查尔图斯特拉如是说》,翻书翻得很快,似乎一目十行。

而一侧的赵婷呢,破例此时看向离三,看他读的竟是尼采的集大成作,眉梢轻挑似是意外,又瞧他似乎囫囵吞枣般翻阅《查说》,嘴角微扬应是轻蔑。她打心里对离三故意装好学的举动不甚喜欢,于是撕下一张便利贴揉成团砸向离三,轻声问道:“你居然在看《查尔图斯特拉如是说》?”

离三只是抬眼看向赵婷,脸色凝重像是在责问她刚才之举,又像在质疑她苦苦纠缠的用意,扪心自问,我一个农民工到底有什么值得她们关注的?

赵婷却视若无睹,又问离三:“你既然在看《查说》,那你应该看过尼采的其它书咯?”

离三很诚实地摇头,他没有看过尼采的《道德的谱系》、《善恶的彼岸》、《偶像的黄昏》、《快乐的科学》等,假如不算把书名记下来的话。对于他而言,黑格尔、马克思、恩格斯、叔本华、弗洛伊德、海德格尔等人的著作,平日里他只在疲倦休息时才会翻动,自然做不到跟哲学系的学生一样以多种视角去揣摩他的一字一句。

当然,这不是说离三正如赵婷所说的是在故意装好学,而是离三情愿去翻这类书,也不愿意去碰文学小说,尤其是西方古典文学,比如《基督山伯爵》,虽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戏码很让人热血,但离三目前尚不需要卧薪尝胆的榜样,再比如《悲惨世界》,尽管世界对某部分人来说的确够悲惨,但离三至今觉得世界对他已经够仁慈了。

“不会吧,你连尼采的其他书都没看过,也没做札记,就这么看《查说》,你确定你能看得懂?”

而离三再一次的摇头既在赵婷的意料之中,因为无论他看过几遍,赵婷坚信他是绝对看不懂的。但是,他的摇头又在赵婷的意料之外,显然她没有想到作农民工的离三居然恬不知耻地承认自己在不懂装懂装大尾巴狼。然而,更没有令赵婷想到的是离三接下来的话。

“看这本书必须要按你说的这么做吗?或者是哪位教授学者说的?当然,不管谁说的,我都没有兴趣,我又不是在研究他的思想,我只是在书里找属于我的东西。”

“嘁,你别拿什么兴趣不兴趣自我回避。我告诉你,这建议是念哲学系研究生的学长给的,他至少是术业专攻懂行的人吧?跟他比起来,你这种连怎么读都不知道的人,一直这样读下去能理清思绪吗?”

赵婷以为离三在强词夺理,娇哼道:“当然,我不是说你不这么读一定会错,可是我没想到你居然在这里翻书。呵呵,读书,读书,看来你眼里只有书,却忘了最基本的‘读’。跟我班里的一些同学简直一模一样,只会拿著作随便翻翻,成天在嘴上挂些里面的句子冒充博学。诶,你说你这样,到底能看进什么东西?”

离三闻言,便把书往回精准地翻到自己想要的那一页,其中有一行是离三特意记下的我们飞得越高,我们在那些不能飞的人眼中的形象就越渺小他没有给赵婷看,理由不是害怕她看不懂,而是担心她看歪了以为嘲讽她而无理取闹。

她瞄了一眼这行字,又与赵婷、杨晴分别对视一眼便扭头偏向一侧满是藏书的书架,慢悠悠地说:“读书不是念它拼音、看它字迹、标它段落、数它页码就叫读书,也不是一味地跟在人屁股后头,踩着前头人修的桥施施然地走叫读书。桥是他的,不是你的,你若是在书里懒得蠢得不修自己的桥,你只是一辈子站在别人的桥上看书里的风景,一辈子看不清作者的风光。”

赵婷撇了撇嘴,揶揄道:“呵,什么桥不桥的,风景不风景的,不就是他的不是你的吗!说得这么深沉,哼,我第二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掉书袋的,老是觉得该把话雕琢得精细引人注目。但本大小姐不感兴趣,我只对你这么翻能看懂《查说》的多少感兴趣。说说,是几句话,是几页纸,还是说它压根不欢迎你这种人看它。”

离三、杨晴都被赵婷的一番话惊到,离三缓缓地收回看书的眼神,头一次正眼瞧赵婷她,见她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心里不以为然,面上更是扬起轻微的弧笑,毫不在意地说:“不多,几句话。”

“呦,我看你翻了有三四十分钟了吧,才几句话。滋滋,书还没读厚起来,就想着读薄,你可真会装象!”说着,赵婷凑到杨晴耳畔边轻轻道。“喂,杨晴,瞧瞧,这就是你朝思暮想的男人,结果没想到……”

还不等赵婷说完,杨晴却见正坐她对面的离三合上已经夹上书签的书,重新拿起笔和纸准备继续看《管理学》。可就在笔头触在纸的一刹那,垂下头的离三稍稍抬眸瞅了一眼在咬耳朵的杨晴和赵婷,说道:“学校挂的满满的名言警句有多少是你需要的,没有饱经风霜的人何必要这么多人生感慨,而且还是别人的。”

瞧离三埋头伏案,似乎不再理睬她们,这让杨晴昨晚失眠一宿设想的种种搭讪交流的问答统统没用,一时间她惊慌不已、不知所措,茫然地看向离三,手不自觉地向内一紧,就将手心里藏的小纸条捏得干瘪。

“嚯!听你的口气,似乎看这些书倒像是无足轻重,就那些金融学、经济学、管理学、通讯工程之类你平日看的倒像是你的命。怎么,想厚积薄发成为有钱人呐……”

赵婷嘴角一抽,白了离三一眼,冷言冷语道:“唔,不过也正常。你到底是穷苦出身,满脑子都是大富大贵的想法也没错。但真可惜啊,有钱人不看书照样也能发财,而且更可笑的是,有钱的里头还有的是从来没看过书的,却能专门使唤你们这种读书的……”

“赵婷,你说得有点过火了,快别说了。”杨晴忙制止住赵婷,劝她不要再出言讥讽。

“你以为他们没上过学没读本书就是不读书吗?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他们非但在勤勉地读生活这本书,更是在生活里写自己的自传书。”

离三抬头瞟了面色难看的赵婷,轻描淡写地说道:“而且你有一点说错了,就像社会阶层分三六九等,有钱人也分三六九等,你说的那一批又有多少摆脱得了‘暴发富’呢?”

“富贵,富贵,富裕高贵,可是有多少像你嘴里说的那种不读书的富裕人,一辈子登不上高贵的台面。呵呵,他们以为自己已经够富贵了,实际上暴发富不会觉察到他们爆发的还不足以到贵。不读书,不交友,内涵、眼见、底蕴、格局、气质等等不会凭空送你。”

暴发富、暴发富,离三嘴里的一声又一声的“暴发富”似乎触到了赵婷的逆鳞,“啪”的一声双手重重拍在桌上,直接使二楼在场的所有人投来吃惊、诧异、恼怒、埋怨等各色目光,甚至招来图书管理员杨姐厉声喝道:“那边那桌干什么,如果不想呆图书馆看书,就请你离开,不要烦碍到其他人!”

“赵婷,赵婷,你干什么,快坐下。”杨晴发觉赵婷脸上不虞,蹙眉皱鼻,龇牙咧嘴,眼里尽是掩不住的怒火和凶光。于是她赶紧起身揽住赵婷的双肩,一边好言相劝,一边微微使劲将赵婷轻按坐回位置上。

然而这样的怒火岂是几句宽慰劝解的话能熄灭的,赵婷此刻像极一只炸了毛、呲着牙的猫,完全是逮谁咬谁的恶主。她不甘她的父亲被离三数落成“暴发富”,坐下来便立马驳斥离三,但说得着急没收住话。

“像你这种穷学生,哪里能想象到他们是怎么通过教育培训来弥补不足的!哼,像你这种人,我估计放过去连大学都上不起,能读上书也得亏赶上如今的好时代。”

“而你嘴巴里的‘暴发户’呢,他们一堂课说不定就是你一个学期或者一年几年的学费,他们一堂课里的内容或许是你几本书甚至一年看得书都无法企及的高度。呵,举个例子让你好好感受感受吧,我爸爸公司里光聘请成功学讲师给员工们讲课,都要这个数,你觉得你一年能有这数目吗,你觉得你读书能有这个数吗!”

“成功学,成功竟还可以学?”

赵婷比划的数字,离三看在眼里,刚才还在憨笑待人的他登时收敛笑容,紧接着又露出比之前更人畜无害的微笑,说道:“我的确没法想象,我也的确还拿不出你说的数。不过我的确还没有忘,这个世上的发财之道,一直是人找钱,钱找人,钱找钱,而要让人心甘情愿把钱给一无所有的人,得拿出拿得出手的,我现在能拿得出手的无非在这里、这里和这里。”

离三一指天花板,一指太阳穴,一指桌面上的书,左右看了一眼杨晴和赵婷。

话音落下,静静聆听的杨晴对离三又多几分认识,她的秀眸里闪着异样的光,立刻拉了一把欲要反驳的赵婷,悄悄说:“赵婷,不要小看了人。我爸常说,现在不是改革开放初,不再是遍地黄金,由着有胆量有机灵的人随便去捞了……我想,这个时候多读点书,总比守株待兔等机会要强吧……”

赵婷斜视着杨晴,语气略微轻蔑不屑地说道:“读书,他行吗?”

第168章 只是报恩?

“赵婷!”

杨晴拉了一把赵婷的手臂,瞪了一眼说刻薄难听话的的她,张嘴刚想说了两句不是,只见赵婷一脸委屈又不满地撅嘴唇,心里不免一软,细声细语道:“你不要乱猜,我……我没有偏袒他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说这么难听的话。是,他说了你你平日最讨厌的‘暴发富’,惹你生气了,可他并不是想含沙射影谁,应该不是故意的……”

“你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他话里的刺是不是故意扎我的,你怎么知道,哎呦!”

“你胡说什么呀!”杨晴恼羞不悦,轻打了赵婷一拳。

赵婷拧着眉,捂住被她捶打的地方,装成龇牙咧嘴喊疼的模样,可怜兮兮地凑近杨晴,却转瞬间嬉皮笑脸,戏谑道:“嘿嘿,是不是被我猜中小心思啦,你看,你看,脸都红了。”

“你还说。”杨晴举起手,作势要拧。

赵婷慌慌张张讨饶道:“等等,杨晴,我说你还没做成他福晋,就这么向着他,你也太重色轻友了吧,小心他……哎呦,杨晴,我错了,嘻嘻,我错了,他除非瞎了眼,否则怎么会不愿意娶你这样漂亮还倒贴的金枝玉叶呀!”

“你这张嘴,天生就是记者的嘴。”杨晴白了眼。

“嘿嘿,这叫选对行嘛。”

赵婷回应地笑了笑,又好了伤疤忘了疼,口花花瞎说道:“不过,从我嘴里出来的可都是真心实话,都实事求是的,对面这男的,你问问你自己,难道你就没有不喜欢这个……”

“你还说,真不信我扯烂你的嘴呀。”

杨晴恼羞成怒,抬起手一把捏住赵婷红彤彤裂开的嘴巴,微微用劲地掐了下。

“难道我说错了吗,这些天,你都看了多少次那个男人的照片,整个人都看入迷了,就算是周杰伦,你都没这么痴迷过。”

赵婷完全忽视杨晴怒目圆瞪,她撇撇嘴,冷眼瞥了下处于话题中心却毫不知情的离三,又是嫉妒又是怨恨道:“真不知道这个人到底给你灌了什么**汤,哎呦,轻点轻点,晴格格。”

“再这样,我翻脸了啊!”杨晴鼓起白中带红的脸腮。

“嗯,嗯,我知错了,奴婢知错了,晴格格高抬贵手。”赵婷双手合十,眨着尽力显得无辜的眼睛,水汪汪一片。

杨晴无奈地松开手,“你啊”

“唔唔,杨晴你真狠,脸都差点给你掐肿了。”

赵婷揉搓着留着红指印的脸颊,吸了口冷气嘟囔,声音小到连自己都差点以为是内心的独白。

“女人果然重色轻友,我就不信你会掐他这么狠。哼,而且还口是心非,明明前些天还主动联系自家老哥,帮他找工作,肯定是想安排起来,再,嘻嘻……”

越说,赵婷的脑筋越是朝歪处想,一时间,思绪立刻飘向了不可名状简直羞煞旁人的幻想情景,嘴不由自主地扬起,露出一副猥猥琐琐,带着坏笑的表情。

杨晴一瞧,尚未发泄出的怒气不住地又升腾起来,她拧眉皱鼻,揣着不详的猜忌说道:“赵婷,你怎么笑得这么邪恶,你是不是又想到什么歪东西了!”

“我想到一个集团千金小姐步步计划,如愿地委身下嫁给一个穷小子的故事。”

显然幻想的故事过分得精彩,涉入过深的赵婷魂不守舍,竟不假思索,直截了当地把心里话说出。

“什么。”

杨晴闻言,怒不自控,伸出手,更上三分力气地掐了赵婷腰间的细皮嫩肉,“你还说。”

“哎”

出乎意料的疼痛令浮想联翩忘了神的赵婷一下子由天空坠入到地上,这种痛楚她张着嘴要吐露而出,所幸杨晴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不至于在这间阅览室第二次丢脸,让管理员阿姨点名警告。

“麻烦你们能安静一点吗?”

离三哪怕再心无旁骛,再忍耐嘈杂的动静,他终于到达了自己的极限,深深地呼了口气,抬眼望向前方看似嬉笑聊天的一对闺蜜活宝,简直让他产生了比图书馆最凶恶的“情侣”更加强烈的阴影。

要不要下次换一个位置?

就算再念旧,面对来势汹汹动机“不纯”的两个女人,没有太多感情经历只有与相知相恋的沈清曼有过短暂恋爱的离三,琢磨不透,也不愿意费心思在除沈清曼以外的女人身上,这便是念旧的好处,俗话说,女人如衣服,可衣服穿久了都生了感情,何况一个朝夕相处的女人。

“对不起。”

杨晴能理解离三现在冷漠甚至排斥疏远的态度,换位思考,换作是她,面对高丘如同浆糊般的纠缠,一样如此。

只是,她觉得有必要自己要纠缠一下,尽管冷静下来理智思考,似乎离三已经没有什么价值可供自己继续追查下去,照片有了,真相有了,“校园幽灵”的诡异事件可以揭示了,而校报新闻上一篇鲜活又感人的励志人物通讯题材也有了。

然而,她始终感觉缺了一块,最重要的一块,也是她杨家向来讲究、她父亲耳提面命教诲的有恩必报,有仇必报。

也因此,特意找到了自己打心眼里气愤却无可奈何的二世祖哥哥,杨骏,虽然他是成天吊儿郎当无所事事,赖在公司混吃等死,几天或许班都不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杨晴始终爱着自己同父同母的同胞哥哥,因为他太疼妹妹,像是代替年幼时便癌症过世的妈妈,疼爱甚至是溺爱,对她提的要求,无不满足。

这不,只是一个电话而已,杨骏也不多问一句,满口答应:“妹妹,等哥的消息。”

有时候,有这样一个哥哥,很操心,但有时候,有这样一个哥哥,很暖心。

注意到杨晴许久愣神,赵婷唤道:“杨晴,你发什么呆,看他看傻了?”

“赵婷,你呀你,迟早你这张嘴得找个人给堵上。”

“那得看哪个男人有这样的本事喽。”

赵婷语气里透着无所谓,却对杨晴跟离三之间燃着熊熊的好奇之火,“倒是你,你这张嘴恐怕很快就要……”

“还胡说八道是不是。”杨晴了眼,“我跟他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真吗的?”赵婷露出一副我信个鬼的表情,“杨晴,你上次是不是让你哥在公司里留一个职位?”

“那只是报恩,报答他救下我们的恩情。”

杨晴耸了耸肩,气笑道:“我是想到他这么勤奋又这么辛苦,蹬着三轮天天风吹日晒也不是什么持久的事,不如干脆帮他一个忙回人情。”

“真的?”

“那你以为呢!”杨晴斩钉截铁道。

“但愿如此。”

赵婷嘟哝地垂下头,心里却怀着不详的预感,好像传说中的仙女报恩,报到最后自己都陷进去了。

第169章 纸团里的恩情

唰唰。

在指间转了一圈的笔,杨晴果断而飞快地在纸上写了一行字,哗啦撕下,揉搓了一个小纸团,不偏不歪,犹如绣球一般飞向离三的面前。

砰,纸团落地发出轻微的动静,轻得便如同蚊蝇在耳边偶然的经过一样,但对于厌恶了杨晴、赵婷频繁无休止的骚扰打搅,离三丝毫不愿意搭理,在内心,已经下定决心,既然被发现了自己的根据地,那就换一个地方另起炉灶,添油加柴。

他怎么没反应,怎么不捡纸团?

从小到大,几乎从未主动给人塞过纸条的杨晴,错愕得愣了神,显然这一刻,她似乎感受到了高丘曾经那份冷落与失望的感觉,但两者完全不同,她可不是高丘那样病态的男人,她只不过是为了还一个恩情。

一念至此,杨晴横眉,重新焕发出坚毅又固执的模样,你不是不接嘛,我偏要你接!

哗啦,她又从撕了一角的纸张上再扯下一块,唰唰写下清秀工整的字迹,揉成团,像赌气一般专门对准孤零零可怜地摆在离三面前的纸团,仿佛打弹珠似的瞄准弹射。

瞬间,两个纸团前仆后继,先后滚到离三的眼前。

当即,离三抬眼一看,迎面正对上杨晴略带挑衅又执意的目光,从对那潋滟着滢滢水光的眼睛里,若有若无地能读出她的不罢休,似乎不打开纸团,她便一直这么下去。

为此,离三不由地皱起眉,苦恼非常。

同样地,为此而皱眉的,就有在场在邻座边原本安安静静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几个男学生。此时此刻,他们被离三与杨晴在旁人眼里看上去就是情人间的亲昵互动刺激得喉咙发酸,犹如刚刚喝在口中的不是水,而是南通的醋,甚至,对于一个已经大三却依旧单身的男生,无疑灌了一瓶浓硫酸。

赵婷留心,察觉到旁边若有若无充满着嫉妒与仇恨的眼神,那一双双一对对燃烧着貌似足以将离三烧个百八十遍的烈火,而看向杨晴时,除了对杨晴姿容美貌的惊讶与欣赏,也带有一丝的不甘与**。

凭什么我这么帅,都没有这样的女朋友,像他这样的,居然就找到!

为什么白天鹅总是喜欢癞蛤蟆,为什么公主总爱亲吻青蛙,啊,好羡慕啊。

无形的杀气令赵婷不禁一颤,她惴惴不安地转头,轻轻地推了推与离三足足对视了很久的闺蜜,提醒道:“喂,杨晴,注意点影响,你现在的样子,就好像跟他有一腿似的。”

“呀!”

不点醒尚可,一语点醒梦中人,杨晴回味起刚才,仿若是一株含羞草,别瞧枝叶鲜绿看上去大方,却立刻低头如收拢的含羞草般低垂,脸更是会染上一抹醉酒似的酡红。

啊,她这样子对着我多好啊,为什么这么可爱的女生,不是我的菜,而是让那头猪拱了!

突然的害羞,非但没有消解几个男生彷如高压锅爆棚的忌妒,更是像失控了似的近乎爆炸心碎。

这个女人,莫名其妙,离三又是苦笑又是叹气,不解女人心的他完全猜不透。

“这,这……”

杨晴见状,忐忑不安,愈加心急如焚,翕动着嘴唇想提醒离三,心里窝着的气却鬼使神差一般反而促使她闭上嘴巴,赌气地不肯直截了当坦白,好似恋爱中的女人,不愿意自己作捅破窗户纸的那个人。

可是不主动搭讪,又怎么能让他注意这个纸团呢?

不注意纸团,又怎么偿还他救下自己的恩情呢?

杨晴露出进退维谷的娇蠢样,赵婷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也于心不忍。她翘起琼鼻,戏谑的目光左右流转于杨晴通红的脸,唇齿间扬起的笑容略有促狭。

“跟他挑明啊,杨晴。哎,我说要是你连和他说话的勇气都没有,那你可是连苦情戏也没法和他唱喽!”

“你在嚼舌根,当心我让容嬷嬷用针扎你的舌头。”

赵婷嬉笑着躲闪杨晴的抓挠,她轻推了一把杨晴,拿手掩住嘴附在杨晴的耳边悄悄说:“不过不得不说他可真走运,居然能得到杨晴的垂青,还破例找家里人帮他的忙。和他一比,咱们学校里那些农村出来的学生可就差远了。唉,即便就算和他一样的勤奋,他们能拿到的不过是一张文凭,可一张文凭又哪里能换得来人脉、资源、格局和眼见呢?”

“赵婷,你就妒忌他吧。我可从来没有在学校里见过和他一般勤奋的学生,倒是赖在床上迟到、趴在桌上睡觉、溜出教室翘课、跑出宿舍通宵的见得不少。他们一个个,有谁又能猜到当中会有一开始入学就满腹雄心壮志,嚷着要看尽图书馆的几分之几,要辅修,要实习,要上进,要出人头地,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情,可如今,不照样跟他们的学校一个吊儿郎当的懒样,只会窝在寝室里打牌打电话。”

杨晴感慨说:“而在这其中,有多少是来自农村的大学生。他们憨实,他们刻苦,他们奋发,他们拼搏,可有多少还像他们高考以前的样子。在杀入城市以后,有的就早早把之前一路过关斩将的劲头耗了个干净,脑子里只剩下四年以后的那两本本本。在他们眼里,兴许一本漫画书、一本小说都比一本专业书更吸引人。一对比,你不觉得与其什么人脉、资源给了他们,倒不如是给他。但你也别说他幸不幸运,那都是他应得的,因为他迟早会得到,只不过我幸运地成为了第一个被他深深吸引而愿意帮助的人……而已。”

像离三这样的农民不常有,而农村出个大学生也多不容易。想想他们,有的不能脱产而全身心念书,有的不能复读而仅有一次机会,有的更是砸锅卖铁都不见得能凑齐学费。不单如此,生于乡土长于斯的他们,乡土虽然保障了他们最基本的吃和喝,但也被它拿一片小天地箍住人自己的格局、视野,尤其是想象,头发长见识短的穷人想象。

他们缺乏想象,动车、地铁、飞机,可能连彩电这种城市人眼里稀疏平常的东西都难以想象。乱花渐欲迷人眼,侥幸冲出桎梏,进入城市的他们还没来得及认清自己,就在繁花似锦当中晃瞎了眼,有的不争气干脆是被两盘果蔬鲜肉就给俘虏了,因为在偏僻的他平日吃的最精贵只是馒头咸菜。吃吧,哪怕不是山珍海味,纯粹是城市里的粗茶淡饭,吃得也叫他们忘了使劲,不再费劲使以往挣脱乡土、来到都市时的气力。

逐渐地,乱了心境的他们会慢慢地、快快地要么被花花世界恐吓得自卑到卑微轻狂,要么被险阻艰难逼迫得自负到负心负义。

他们很难摆脱难堪窘境,正如阿姆斯特丹迈在月球的一小步是人类的一大步,城市人轻轻一小步,却是多少农村出身跑断腿、拼了命想跨出的一大步。而这一步,又有多少是在跑道上被遥遥无期的终点磨得没了心气、没了胆气的人,不敢迈出,只想选择折返着退缩回去,把原先的起点当回终点,一边跑,一边向迎面而来的后来者嚷嚷,读书无用!

“也是,但我还是要保留自己的意见,虽然某些人天道酬勤,多少耕耘多少收获,知识能改变命运,可偏偏是他,打死我也不相信他读书能读出什么真名堂。”

杨晴无奈地摇摇头,“你这都是偏见,赵婷,谁也无法预料将来的事。”

“是啊,也许将来你跟他,唔,我不敢了,我自己掌嘴。”赵婷猛地一激灵,在杨晴的瞪视下心虚地轻扇了下自己的脸颊。

“算你识相。”

杨晴说完,侧过头瞥向离三,只见他依然无动于衷,完全跟她一样的心境,两个人卯上了,彼此不让,一个执意要打开一个执意不打开。

好,这一本笔记本全搭进去,我倒看看你拆不拆开纸团。

哗啦,杨晴心到手到,麻利干脆地又撕下纸张的一角。

“唉!”

女人果然是洪水猛兽,堵不如疏。

离三在杨晴得逞而洋洋得意的神情下,默默地拾取起纸团,轻轻地打开。

打开一瞬间,离三被里面的内容惊得挑眉,瞳孔一缩,紧接便抬头直勾勾地盯着杨晴,似乎在询问她有关纸团里写的。

杨晴心领神会,拿回本子在上面唰唰又写了回答这事我哥为了感谢你救了我的谢礼,你什么时候想得到它,你就什么时候打上面的手机号联系我转手递到他的面前

离三拿过杨晴的本子,在上面写着“我说过,你们不需要感谢我什么,我去只是拿回我要的东西,救你们只是顺手,不必记在心上。”

“不要急着拒绝,你先听我讲。”杨晴胆子大到居然把离三写的这句划掉。

“从在图书馆遇见你,我就发现你在一直争分夺秒地看书做笔记,虽然我不明白你读书到底是纯粹的好学,还是不甘的拼搏。但不管怎样,我想你不会做一个死读书的人,总归想有个更好的环境能去践行书里的东西,而你呆的工地显然不是一个好地方。而恰巧我又有这么一个机会能帮助你,所以不要拒绝,反正我所报答你的,又不是什么钱之类的重礼,不过是一个你不去占别人也会争的工作罢了。”

“是吗?”

“嗯,别忘了是你救的我,这自然是你应得的。”

第170章 拒绝,再拒绝

四目相对,两双似乎会说话的眼睛在无声中交流,离三、杨晴安静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任羡慕嫉妒的目光,随穿过玻璃窗直射来的阳光,一起洒在男俊女美的脸上。

在光下,绽放着古铜色的离三打破了沉默,他蠕动了下嘴唇,略感兴趣道:“这是一份什么工作?”

“具体的我还不了解,但总之绝对不差,这个我可以保证。”

杨晴被照得暖洋洋,不觉透着一丝慵懒惬意,脸显得越发白皙红润,光彩照人下她柔声轻语。

“不比你现在的工资待遇低。”她担心离三像抗拒纸团一般推拒,又抛出诱惑性的条件。

“那的确令人动心。”

离三摩挲了下下巴,笑眯眯却语气上客气道:“不过我暂时不需要,谢谢。”

拒绝,这都拒绝?!

杨晴杏眼圆瞪,微微张开嘴,简直难以置信,怎么都想不到他竟然会拒绝自己的好意。然而冥冥中,她似乎又渐渐地察觉到一丝的答案,慢慢地,这个答案逐渐清晰,越来越让她觉得正确无比。

像他这样贫寒独立的学生,肯定自尊心极强不愿意随便接受别人的帮助,嗯,一定是这样。

转念一想,心上刚刚燃起的几分怒火立刻平息,杨晴眨着充满理解的眼睛,继续劝道:“这份工作不辛苦的,而且会有更多的时间可以供你像现在这样,窝在图书馆读书,不耽误你学业。”

“你还有什么好拒绝的,别不识抬举!”

杨晴一副低声下气好似欠了百八十万的央求模样,旁观的赵婷原本便厌恶离三的心更产生抵触,她冷言冷语道:“你知不知道杨晴她给你推荐的是什么公司的工作?钧天,钧天晓得伐!”

“那是全国地产前50强的企业,你随随便便捡一份地上的报纸看看就好啦,这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去的,就算这个学校,大四招聘会也只收3个,那都是看在杨……唔唔。”

赵婷越说越多,越说透露的信息越多,惹得杨晴甩了个白眼都堵不上她的嘴,不得不再次伸手。

赵婷真是的,说这些干什么。

杨晴紧抿着嘴,坚信自己的直觉,认准了离三是一个敏感自尊的人,要不然,为什么自己一个且不论沉鱼落雁,起码当得起“美女”二字的妙龄女孩两次三番地”倒追“,怎么就激不起他的兴趣遐想,除非他不喜欢女人。

至于拒绝出于好意提供的这么一个绝佳的机会,杨晴百分百地笃定但凡识趣有长远打算的都不会愚蠢到拒绝,谁会推脱一个到大公司实习的机会,而且几率很大毕了业便可以步入企业,快人一步地进入职场打拼闯荡,升职加薪,稳稳扎根在处处竞争的沪市,于他,于他的家庭,完全是莫大的裨益。

拒绝,除非他怕是一个傻子。

杨晴定睛看向陷入思量的离三,“你不要有什么负担,我也不是有什么别的想法,单纯想报答你见义勇为。”

“我知道,我知道。”

离三勾起嘴唇,双手抱胸,示意再明显不过,他虽然确实对这个工作感兴趣,毕竟能够在如赵婷说的这样的大公司实习,机遇不多,可到底它只是一份实习,远远没有比得上他在工地现在的轻松,隔三差五有时间为自己充个电。

“那你想通了,答应了是吗?”

杨晴喜上眉梢,她终于离自己的目的更进了一步,可以近距离地观察这个出身微末却有着独特气质的男生,从镌刻满沧桑与故事的五官轮廓,像考古学家,像艺术鉴赏者,去解读挖掘里面潜藏的辛酸,剥丝抽茧去看懂这个人,从神秘看到平凡。

“想多了,杨晴,他这么不干脆,肯定是拒绝。”

赵婷举起一根手指,左右地摇摆了一下,朝着杨晴露出”你太天真“的表情,戏谑道:”就像我爸说的,不直接便拒绝。”

杨晴上扬的眉梢已经抬到了极限,光洁无瑕的额头上隐隐挤出一条淡淡的浅沟痕,震惊地侧目道:“拒绝?为什么!”

离三不说不答,含笑着在揉得皱巴巴的纸团上写下算是原因的回答,与杨晴想的截然不同,他尽管在乎尊严,但他却从来不在乎脸面,不然他会舍得下脸皮俯下身,肩负着粗麻绳拉着推车,在县城这一亩三分不大不小的地方,兜兜转转满城地找公共厕所,犹如挑粪工一样不顾恶臭不顾白眼地挑粪,为的不过是让村里分的薄田里多一分养料,让庄稼长得结实,省几个化肥的钱。

“他怎么会拒绝。”

星眸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茫然与惊愕,杨晴完全没有相通,也没有想到这种情况该如何应对。

”嘁,读书读傻了呗,自以为书读多了,以后钱肯定也挣得多。“

赵婷撇撇嘴,强将迷失的杨晴拉回到现实,安慰道:“晴格格,犯不着为这种书呆子坏心情,他不要这个报答不是你忘恩负义,而是他自己不识好歹,白白错失了这么个机会。”

道理是这么一个道理,可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杨晴,始终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宁愿在工地里搬砖,也不愿意在办公室跑腿。

就在这时,写好答复的离三,把字条又揉成纸团,和之前杨晴一模一样,重新地丢了过去。阳光里,划成一道划线,在半空中打了几个旋,落地时发出轻微地几乎掉针的声响。

“哎,那个男生什么个情况,好像没等他女朋友,直接收拾走了?“

目送着令人满眼羡慕的离三潇洒而单独的离开,旁边一直满腹牢骚又忍不住偷看的几个学生,窃窃私语,讨论纷纷。

“嗯,刚刚好像听到,我旁边这女的想让那个男的去她爸爸的公司上班。”

“啊,艹,合着那个男的傍上白富美啦,真没天理,这种男的要脸没脸,要钱没钱,到底为什么会喜欢上他呢!”

“你没看他那身材吗,说不定,嘿嘿。”

“不过奇了怪,那个男的好像没有答应,八成两人聊崩了不欢而散。”

“这还有拒绝的,这男人是傻叉吧,换成我,我不单同意,还立马附在白富美大腿上当挂件,偶尔舔她的美脚。”

“所以白富美看不上你。”

污言秽语渐渐飘入到赵婷的耳朵里,闺蜜遭到诋毁令她猛然扭身,蹙下英眉板着铁青的脸,浑如母夜叉般凶神恶煞地喝道:“你们嘀嘀咕咕说谁呢。”

“咳咳。”

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几个人立马收声,心虚地双手忙碌起来,收拾着桌面上的书本遮遮掩掩。

“杨晴,你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更不要跟那个取个透着傻气名字的‘李三’一般见识,他这样的人,不值得!”

赵婷不高兴地扯下嘴,瞥了眼注视着纸团变得沉默的杨晴,疑惑道:“杨晴?”

只见杨晴木然地坐着,呆呆地反反复复地看纸团上的一段话,满嘴呢喃着末尾离三可谓力透纸背的一行字:

读书无用?有他们,没有我。

狂草的字迹里,飘逸着自信。

第171章 琴琴,我想你!(上)

夕阳西下,空旷安静的校园沐浴在余晖的彩霞中,徐徐而来的风沾染着昏的黄,送来若有若无花草的清香,直让呆了许久的阅读者们心旷神怡,高度运转的大脑难得得一丝的空暇,松开了缰绳舒一口气。

离三拾级而下,依循习以为常独来独往的路线,踏着疾快的健步,一路向北,沿途两侧点缀着橘黄色光点的花丛树叶,摇曳而动,似在挽留,似在欢送。

慢慢地,柏油的路越走越窄,影子浮掠过一汪波光粼粼的河面,逐渐被吞没进茂密而高耸的河畔树林里的幽深小径。

天不早了。

离三赶路的同时,忙里偷闲地抬头望了眼天,用他将近七八年在李家村没钱买钟买表而被逼锻炼出的观望天色的本事,大致估测了下目前的时间。

应该五点半了。

离跟马开合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离三加快了脚步,脚下仿佛生风,所过之处,边上的灌木丛不是给触碰得发响,便是在这阵快风中嗖嗖地摇动。

终于,不到三四百米的树间小路很快到了尽头,再绕过一栋栋联排的女生宿舍,径直向前就可以等候在北大门保安室,顺便能够有一两分钟的富余跟孙大爷打个招呼,与寂寞无聊的他说几句解解闷。

当然,再看看他的气色,前些天离三非常确切地注意到,孙大爷的脸色已经不似往日那般的红润健康,像褶子一般的皱纹不再如弥勒佛一般使人觉得和蔼可亲,反而从一道道像沧桑横七竖八刮在黝黑脸上的伤疤,勃勃的生机正从其中倾泻。

“琴……琴……琴琴,我……我想……”

莹莹闪烁着的路灯下,离三正前方只见一个拧眉弓背的年青学生,愁眉苦脸,双手负剪在后腰处,手里提着一个喇叭状的扩音器,前后摇摆不定地踱步。

又是一个为爱所困的情种。

离三瞥了眼,勾了勾嘴唇,一眨眼便明白这名男学生的忧愁,好奇的内心里涌现出些许的无奈。

社会让部分人忙地求生求活,而青春的校园筑起了最后一堵抵抗的城墙,提供如白纸般不受垢污的最纯粹的爱情一个避风港,为置于其中的少男少女一个单纯以爱的感情保驾护航。

只是,爱情可以使人盲目冲动,但很多无始而终的单恋,或者抱憾懊悔的暗恋,都因为缺乏足够的勇气,表现得胆怯。

“同……同学,你好,我是大二土木工程的林凡,请……请问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忽然间,神情显得左右为难的林凡,在当离三这一个陌生的过客擦肩的瞬间,眼前发亮,径自抓住离三的臂弯,强拉硬拽着不松手。

离三张张嘴,正准备手臂挣脱一口回绝,耳畔边却听见这个羞怯怯略显文弱的男学生,弱弱道:“请问你的嗓门大不大?”

借着幽暗的灯光,在日益黯淡的辉光下,离三上上下下粗粗地扫了一遍眼前这个低着头冒昧的林凡,眉毛一挑,避实就虚地回问道:“你是想让我帮你喊话?”

“对,对,如果你嗓门大的话,请你……请你务必帮我这个忙。”

林凡的细小如鼠目的眼眶里,两颗眼珠骨碌地转动着,暗暗摩擦出一点点不为人知的诡秘。

“当……当然,我不是白让你帮我这个忙,我……我愿意出钱,喊一声,10块,怎么样?!”他一手摊开展平,边说边正反翻转了一下,结结巴巴中语气里透发着商量与哀求。

离三皱紧眉头,原来对林凡踟蹰不前的兴趣顷刻间转变成了淡淡的厌恶与冷漠,他客气地回绝道:“不好意思,我朋友在校门口等我。”

“是……是嫌少吗,那20你看行不行,实在不行就30,一声30。”

林凡看上去弱不禁风,一阵风吹去便倒栽葱,事实上他的下盘出奇得稳固,双臂犹如两条蟒蛇般死死缠绕住离三的左臂,任他如何轻轻地挣脱都不得。

“你有勇气缠着我的工夫,倒不如都花在你求人帮的忙上。”离三提醒说。

林凡再次伸出五个手指,斩钉截铁道:“我……我不敢。这样,一声50,你喊多少声,我就给多少钱,上不封顶,直到把人喊出来就行。”

上不封顶?眼前这位怕是一个地主家的傻儿子吧。

即便从内心里,离三抵触这样一个荒诞又滑稽的生意,但从代价与报酬上,似乎利远远大于弊,一声可值五十块,喊上十声,就相当于李仲牛、李超他们勤勤恳恳在工地任劳任怨一个月的工钱,喊上二十声、三十声,夸张点喊到一百声,一个工地一个力工快有一年的工钱便到手了。

不说心动是不可能的,可离三连杨晴给的一个天大极佳的工作机会都毫不犹豫地拒绝,这样一个白白挣钱却诡异的临时工作,他坚定如磐石的心性一样不为所动。

离三果断地出言:“这个事情……”

“我们接了!”

从越渐昏暗的阴影中,一张熟悉的面孔上展露出一副财迷般的笑容,马开合鬼使神差般地出现在幽明的路灯下。

“开合!”离三摇了摇头,使的眼色示意着“不可”。

“真地一次给五十?”马开合置若罔闻,一门心思在自己看来完全是一块待宰羔羊的林凡。

林凡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嗯,嗯,他真地帮我的话,一次五十。”

马开合眨着戏谑的眼睛:“我嗓门虽然没他大,但也不差。你看我行不行?”

“这……这……”

林凡微微地侧过头,右眼有意无意地向小树林里瞥了又瞥,他咬了咬牙,说道:“不行,一定要他,他的声音中气足又有磁性,那个……那个女孩一定……一定喜欢。”

离三眉梢一扬,发觉此事另有蹊跷,但不知其所然,继续静静地聆听。

马开合追问道:“噢,那你想让我兄弟替你喊啥话?”

“琴琴,我……我……”

林凡抿抿嘴,纠结了半天,幸亏夜色朦胧遮蔽住他羞红的脸。

“我想你。”

结巴的喉咙里迸发出细若蚊蝇的声音,在婆娑的树叶声中消散不见。

第172章 琴琴,我想你(下)

夜的黑暗,与月的皎洁,在微微摇动的树叶如手的演奏半明半暗的协奏曲,于无声无息间渲染出宁静祥和的氛围。

“琴琴,我想你!”

平地里一处惊雷,轰地一声击穿了这一张寂静的纸,余音阵阵,每隔五秒便再次规律地出现,像海上的浪花一浪继着一浪。

“听听,开始了。”

从纯粹不见五指的阴暗中,阴鸷的江少龙嘴角含着笑意钻出了半张显得苍白的脸。

“这样真的有用?”

一样慢慢从黑暗中出现半个身位的高丘,带着心事重重的表情,怀疑地看向江少龙。

“嘿嘿,当然。呶,你听,喊得多欢。”

江少龙一脸的坏笑,似有一腔肚子里的坏水将从嘴角溢出来。

他信誓旦旦道:“我说,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你重视。看看,财帛见人心,为了这么点的钱跟狗一样叫,哪怕现在你可能输给他,今后未必没有机会,再不济,完全可以做一笔交易,让他可以把杨晴让给你。”

高丘白眼道:“你觉得一笔钱,跟一个亿万富翁的千金相比,真的有人会傻到放弃?”

“但凡有钱有势,没有什么是办不到的。”

江少龙不以为然,他语气里充满着自信。

“而像那小子,我觉得十拿九稳。不过,这小子挺黑心的,就这么简简单单喊一声,一声就敢要50,将来换一个杨晴,指不定得大出血。”

高丘半冷笑半生气道:“杨晴不是东西,它不能交换,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交换。”

“知道,知道,无价嘛,不过那在你自己的眼里”

江少龙甩了甩手里的手机,略嘲讽道:“在他的眼里可就不是啦。就凭这一声声50,还提前一次性预支了1000块,呵,金嗓子也没有这么金贵。”

“无所谓,只要能够得到杨晴,这点钱又算什么,就是怕他不上道。”

瞬间,一道凶狠的厉光从眼里一闪而过,江少龙阴森森地笑着,摇头道:“不上道又怎么样,他现在敢收钱就已经上贼船。”

“琴琴,我想你,我想你想得睡不着觉!”

一声扩音的响声穿透百米进入到树林,进入到高丘、江少龙的耳朵里,两人相视一笑。

“动静越来越大,就算冷冷清清也足够把人吸引过来,到时候等人关注了,就算杨晴不在场,咱们在出手,不怕这绯闻不会传到她的耳朵里。”

江少龙嘿然一笑:“即便不足以让他们断绝了关系,也留他们心里一个疙瘩。”

“而且,哥们帮你给他设的套,还是一盒连环套!”

“连环套?”高丘疑惑道。

“对,那个‘琴琴’她的身份不干净,在校园里名声很坏,是个做援、交的婊子,就算杨晴不在乎还一门心思,可加以利用传一传,搞臭‘李三’这个人,我就不信杨晴能在看上他。”

“他可以解释。”

“解释又怎么样!”江少龙和盘托出道,“放心,哥们也留了后手,早早就安排了不少人去起哄,届时在引发点动静让校方发现,再请我爸或者高叔叔出面请学院里的教务处,或者直接找副校长做个顺水人情,来个通报批评,搞个遗臭万年,给他档案里留下一笔,不信摁不死这个人。”

“你这招够狠的。”

高丘愁眉骤扬,轻松的表情挂在脸上,他呼了口气:“那人看来不跟我们合作是不行了。”

“没错,搞不好,还可以做咱们的内应,说不定哪一天可以起到奇效,比如”

江少龙双掌相合,接连啪啪拍了几下,阴笑道:“毕业前都不成功,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生米……”

高丘眉毛再扬,充斥着贪恋的眼里顿时邪气十足,嘴角两边疯狂地上扯,五官变化成了一个极为病态而猥琐的神态。

“琴琴,我想你想到要疯了!”

江少龙大手一挥,得意洋洋道:“走,我们也去凑凑热闹,等着看好戏。不瞒哥们你,我特意多出了一万让琴琴把戏做足了,等人聚得差不多了,我就给她暗号直接喊话下楼,立刻装认识扑到那人的怀里,死活缠住。”

“最好两腿能把他的腰夹断。”高丘咧着嘴。

“哈哈,行啊,可以发个短信让她加戏!”

江少龙吹了个口哨,两个人信步地从树林里走出,踩在石砖路上疾走,奔向此刻已热闹的女生宿舍楼。

“谁啊,有没有公德心,大晚上的表白,吵不吵,肉不肉麻!”

持续不断的示爱表白的声音,里面的嘈杂惹恼了在宿舍里或自修或娱乐的女生,而爱情的酸味更是飘着陈年老醋般的气味酸倒了一众仍然是单身缺爱的女人。

“喂喂,你想琴琴想的要死,琴琴被你想的要死,哈哈!”

还有的女生,不敢以真面目从窗户里探出头,却壮着胆气阴阳怪气地扭曲,起哄嘲笑。

然而,宿舍楼底下的男声不为所动,声音依然高亢嘹亮,简直要直冲云霄,冲淡星空里的几朵薄薄的白云。

“你看,聚集了这么多人,这明天要是不轰动全校,我可不信。”始作俑者的江少龙幸灾乐祸道。

高丘笑得愈发灿烂,在一干小弟的掩护下,两个长期做惯了领头大哥的官二代,慢慢地挤到了人群最前面。

一边走,一边耳边不断聆听到一些人不休的议论。

“真浪漫,要是有男生敢这样像我表白,我肯定愿意。”

“那个男人真不害臊,居然这么大胆。”

“嘁,这算什么,关键是这个男的真够心大的,竟然不嫌弃这个‘琴琴’。呵,小心这女的背地里给他戴多少顶绿帽。”

“啊,这个‘琴琴’什么来历啊……”

“哔哔,哔哔。”

忽然间,扩音器发出一阵电流声,似短路,似没电,总之停断在“想”字上便终止了狂轰滥炸将近几分钟的叫喊。

“怎么回事!?”

江少龙拧着眉毛,出现在人群最前面的瞬间,略显凝重的神情猛地震惊得目瞪口呆,只见先前安排的演技出众话剧团的演员小弟林凡同样瞠目结舌,站在自己的对面同时望向绑在一棵白桦树上的扩音器,而树的周围,空无一人,只有一条垂下头的野狗,它伸长了舌头正在舔着一块硕大的骨头。

依稀间,骨头上面还有不少零星的肉丁。

第173章 他比卑微还卑微(上)

“江……少,高少。”

被一个狠厉责怪的眼神勾到旮旯角落的林凡,俨然遭到霸凌一般的弱小无力的软柿子,在一阵温暖的晚风里竟瑟瑟发抖,寒意从皮肤渗透进里扑通乱跳慌张而焦虑的心中。

“吗的,人呢!”

眼见自己自信满满的计划婆汤,江少龙的脸上仿佛无形中挨了一记响亮而痛彻的耳光,他两手叉腰,火气伴随着鼻中呼之欲出的烟雾飘然而出。

“江少,我……我不知道啊,我被他们耍了!”

林凡喉咙发颤,说话一阵接一阵地发抖,他太清楚这次的失败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模特公主,白食好酒,还有随手打赏的一笔钱就足够一年两年生活的小费,统统离自己远去,他要被踢出跟班的行列,再也享受不到天上人间高人一等的滋味乐趣。

一念至此,思绪挣扎着正在反复横跳,渴求攀附荣华富贵的他试图挽救,拼命地解释:“他们……他们太奸诈了,那个人看上去人老实,说可以帮我这个忙,但骗我……“

“闭嘴!”

高丘的眼里火光四溅,他咬牙切齿,根本不给失败的跟班任何辩解的机会,在为官副区长的父亲教育熏陶下,早早便形成了只求结果不论过程的观念,失败就是失败,成功就是成功,成王败寇,王哪怕手段错了,依然鲜花掌声,寇即便过程正义,始终遗臭万年。

“高丘,这个人行啊,有点小聪明,居然不入套。”江少龙压着怒气,冷笑几声。

高丘脸色阴沉,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道:“他何止不入套,这只狗还敢把头伸进套里,把诱饵的肥肉叼走了。”

话音刚落,两个人别过头,正眼不再多看一下已经毫无价值的林凡,任由他窝囊着身体哆嗦,两眼不住地落泪懊悔,他们直勾勾地望向依旧包围如海的人群,一个浓妆艳抹打扮花枝招展的女人,从宿舍里疾跑而出。

“我愿意!”

这个“琴琴”按照事先制定的脚本,忽视了四周诡异又奇怪的氛围,穿着热裤迈开白花花的大白腿,捏着娇嗲腻人的腔调,往持续了足足有四五分钟的地方跑去。

“汪汪!”

毛色粗糙又毛发凌乱的土狗,舍下舔的津津有味的骨头,似乎不解风情地吼叫了几声。

“呀!”

琴琴顿时花容失色,踉跄地往后退,险些摔倒在地。

一瞬间,原本有退散的人群忽地又如潮水般用汇聚,一浪接一浪,伴随着如同潮浪般的欢声笑语。

“哈哈!”

无数单身的男男女女,在这条孤零零的狗不断的咆哮中,宣泄着自己寂寞而嫉妒的情绪。

……

嘎吱。

焕然一新的链条在踏板的推动下,提供着破旧的三轮车宛如年轻四五岁的老年人,慢步在鸣笛阵阵的马路牙子边。

“诶,离三,你说这帮大学生是不是读书都读傻了,谈个情找个靓妹,还有色心没色胆,连句话都不敢说。”

马开合坐在凹凸不平的车厢里,两条腿弯曲,整个人慵懒而惬意地靠着,手指间夹着一支挂了零星白灰的烟。

“其实这样不太好,拿人钱财替人办事。”

离三面朝前,一边脚下使劲蹬得有条不紊,几乎匀速,一边面无表情道。

“哎,这有啥子,不是替他办事了。前几声,也不是偷工减料,实打实的可是你喊的,只不过”

马开合露出一个诡计得逞的模样,笑容非常地说:“后面取巧用了录音,只是这赖不得咱们,谁让他自个死心眼,有录音非不用,偏要装冤大头出钱让人喊呢!”

“而且是指名道姓让我。”离三沉吟了一会儿,说出了他的怀疑。

“是啊,我就纳闷,按道理你喊我喊都是喊,为什么非得是你!”马开合猛地转过头,“嗯,这里面有猫腻。”

说着,他扬起眉,沾沾自喜的表情敛了下来,又佩服又赞赏道:“噢,难怪你不拦着我,敢情你是在试探那人。”

离三没有反驳,轻声道:“只是觉得一点儿不对劲。”

“嘿,那这钱咱拿的舒服,心里没疙瘩,原本还担心你会笑话我贪小财呢。”马开合咧着嘴,笑地抽了口烟。

“没有的话,钱就不止是这点了。”

离三一改严肃认真的态度,难得地幽默道:“喊一声可有50。”

“是啊。要不是你说见好就收,收个两千,怎么着,也得从他身上再榨出个千把块。”

马开合吹了个口哨,从兜里摸出对半折的一摞大百,足足二十张。他扬起手,取下烟的同时大拇指沾了点唾沫星子,一面数着,一面嗫嚅着数目,一张一张不厌其烦地点,仿佛手里捏着的不是两千,是数不尽的财富钞票。

“知足便好。”

离三喃喃着,侧头道:“这钱啊,就跟上次你从那三个学生取来的一样,请客吃饭吧,找上四哥、土根几个。”

“你有时间?”

马开合倍感意外,一般而言,这个点回到工地,离三往往二话不说便往马路边的那个路灯,又或者跑到不远处二号街的小书店里窝着,完完全全像一个避世隐居、自我放逐的修士,正一个人独自地泛舟学海,行走万里。

“有。”

回答十分地简练,但隐藏在背后的,是离三深深的忧虑与疑惑,那间书店已经十多天不开张了,徐汗青这个老人已经十多天不露面了,甚至他的那栋留着沧桑与岁月的宅子,也已经十多天没有灯光,一直在暗中。

“成,就去三街的火锅摊怎么样?”马开合一拍大腿,提议道。

“行。”离三回答得又干脆又简单。

马开合兴奋地随手将烟蒂往路边一扔,搓了搓手,仰起脖子,畅快地呼了口气,今晚可有口服了。

咦?

低下头,眼睛平视着从他身边流逝而去的夜路风光,有两辆车的身影自校门里出来,记忆中,它们始终跟着自己。

同路吗?

凝望着端庄地坐在自行车上的两个女人,看她们面容姣好,浑身充满着朝气生机,洋溢着都市姑娘特有说不出的青春气息,马开合自嘲着摇摇头,一边从兜里摸出烟,一边心忖:近朱者赤,跟着离三,一不留神也变得多疑谨慎。

叮铃,叮铃。

耳畔边,不足十几米开外的对面传来清脆的车铃声,似在催促,似在提醒。

第174章 他比卑微还卑微(中)

“哼,杨晴,看清楚他的真实面目没有?”

赵婷单手持着车把手,一面平平稳稳地继续跟行,一面指指点点地横眉指责。

“居然连一个表白人的钱都想着骗,可见他的心肠坏到骨子里了。呵,真应了那句‘衣冠楚楚,人面兽心’……”

杨晴脸上露出半信半疑的脸色,心不在焉地听着,漫不经心地骑着,内心如同潮起潮落般上下起伏,宛如波峰波谷一样在好与坏的标准间徘徊,然而一会儿,她冥冥中感觉自己更倾向于离三。

因为在她的认知中,在她的心目中,能有魄力拒绝自己伸出橄榄枝的“李三”绝不是小气之人,更不会贪图小便宜,搞这样的诈骗。

“赵婷,先不要下结论,我们学新闻的,讲究眼见为实,也要注重证据为主。”

杨晴无愧于明珠大学新闻系的高材生,年级成绩前十的她不单在理论与实践上有着扎实的基础,在辩证与逻辑上保持着理性,具备着专业的水准。

当然,身边一直碎碎念说坏话的赵婷如她一样有着相等的水平,但杨晴非常明白,她纯粹是刻板印象,因而总是在感性上不断找离三的麻烦。

“我们跟着,现场观察他的工作生活,再结合他的学习与‘幽灵’的传奇经历,写在校报上绝对精彩。”杨晴胸有成竹道。

吱吱,赵婷轻轻摁下手刹,自行车在逐渐减速的同时,说道:“哎,你瞧,那个‘李三’他下车了,另外一个贼眉鼠眼精细伶俐的骑车走了。”

“前面是大排档,他应该是先留下点菜,那个人去叫别人。”杨晴推测道。

“那我们就在这里停吧,找个座位坐下,反正晚饭没吃,顺便这里解决掉。”

下了车的赵婷边说,边从车篮里取出防盗锁,麻利地将停靠在大排档摊边的自行车后轮锁上,和杨晴显得鬼鬼祟祟,专门挑了一个正背对着离三的座位。

“你坐着,我去点菜。”赵婷嗅到大排档独有的香气,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头也不回地快跑。

“老板,来四串面筋,两串鸡翅……”

排挡的老板娘眼耳手脑灵活并用,从冰箱里取出客人口头点的各样。

“再来一瓶可乐。”

赵婷点完饮料,最后强调道:“麻烦不要加辣,多点孜然。”

“好,你先坐一下,烤好了直接给你们送去。”老板娘笑容满面道。

赵婷心满意足地准备转过身,就在这时,身边忽地传来熟悉的声音:

“老板娘,给我二十串羊肉,十串鸡胗……”

顿时,杏眼一瞥,那个在心底里早已不知道被嘲讽鞭尸了多少遍的“臭男人”离三“活生生”凑巧地站在一旁,赵婷不由地一阵紧张,自带心虚地微微别过脸,避免被眼光锐利的离三发现,破坏了她们的计划。

“喔,小伙子来了呀,好好,你坐一会儿,烤好这份就烤你的。”

额头、脸颊、下巴都凝着热汗的老板,顶着炭火烟熏与调味辛辣,咧着嘴高兴地打招呼。

“不……”

一听“李三”居然后者居上插队到她前头,赵婷猛地闪过炽热的念头,生气地想跟老板理论几句,但唯恐被离三认出来,咬牙切齿,不得不暗暗地忍下这口莫名来的气,悄悄地剜了眼根本毫不知情的离三,气嘟嘟地溜回到座位上。

哼,你给我等着,不要落在我手里!

“还是按顺序,不急这会儿,其他人还没来。”离三推辞道。

“那行,烤早了凉了也不好吃。”

老板始终客客气气地回应离三,眼神里充满着敬畏,脸上多了几分亲近与迎合,因为他便是那个亲眼目睹菜刀、马面领着十几个青年,气焰嚣张围堵离三的摊主,他自以为那一次的见面便是最后一次,没想到从电视的新闻重播里,他骤然意识到,与那帮凶神恶煞的“土匪”才是最后一面,而离三他

安然无样!

即便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是逃跑,还是报警,但无论如何,能从中活着再出现,便值得老板高看一眼,说不准他就是武侠小说里隐姓埋名的武林高手,低调大侠,扮猪吃老虎。

老板悄悄地嘱咐忙碌的妻子:“婆姨,给小伙子这桌上一扎啤酒。”

“啤酒?干嘛,他又没点,哪能硬给人家上!”老板娘皱着眉头。

“嗨呀,你懂个啥,这扎啤酒咱免费送人家,啥硬给人上!”

“啥,免费?!”

老板娘急得瞪大了眼珠,仿佛在看神经病般扫视着自家的丈夫,完全想不到平日里精明的他会想出这档子歪主意。

“不,不行!”她果断地拒绝,“他是你啥人,又不亲戚又不朋友,干啥充这胖子,你是疯了吧你!”

老板振振有词道:“老爷们的心思你懂什么,听俺的,赶紧把啤酒上来,将来指定有好处。”

“什么好处,一扎啤酒得**块呢。”老板娘执意不肯,心疼道。

老板又气又笑,恼怒道:“嘿,俺说你这老娘们怎么就这么短视呢”

“别跑,给老子站住!”

忽然间,马路对面一侧接二连三地传来高低起伏的叫喊声,杀气冲天。

老板手上一顿,与排档摊上的顾客们一样,目光齐刷刷直直看向前方。

只见视线前面,两个戴着红帽子的年青人呼哧着气,赤红着脸,看上去在使劲全力地奔跑,试图在摆脱后面黑压压一片人。

“站住!”

衣着打扮显得时髦的年青人手脚利索,一下子翻过了栏杆,浑然不顾在不在斑马线,马路上有没有来往的车辆,仿佛这些充满危险的未知远远不及后面穷追不舍的洪水猛兽。

嘀嘀,嘀嘀!

不顾性命的横穿马路,直接逼停了行进的一辆辆车,它们就像遭到出其不意阻拦的野兽,不断在反应迅速的司机手下发出刺耳又频繁的咆哮,有的车主人甚至鸣笛还不够泄愤,上半身扒拉出车窗,指着灰溜溜如狗一样逃命的两个年青人,骂骂咧咧,问候了他们上下祖宗十八代。

“娘吗的,老子让你们跑。”

就当年青人满心以为可以逃脱魔掌时,领头快如猎豹般的虎背大汉在一跃过栏杆,几个健步便哒哒追到了不到半个身位,紧接着右腿一弯,如同弹簧般先绷后松,一阵强烈的爆发力助他飞驰电掣,一下子猛虎下山扑到了年青人的背后。

啪嗒!

一瞬间,大汉起脚便踢,凌空中直接踹在左边红帽的年轻人脊背。

“嗷!”

年青人惨叫一声,背上承载着的一脚之力,仿佛遭到一辆小型的货车撞击般,整个人顿时失去了平衡,倾斜着微微划出一道抛物线,面朝地地,不偏不倚正好砸落在离三前面一张的白面塑料桌上。

咣当!

在桌面上尚未收拾的餐桌猛地一掀一荡,残羹狼藉登时与青年一样,纷纷掉落在地上。

“呃!”

年青人呻吟了一下,痛苦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一直往上移,在黑暗与灰白间若隐若现地看到前面有一个人脸,它无比地熟悉,无比地刻骨铭心,陡然间,他扬起颤抖的手,似乎用尽了胸腔里全部的气呼喊地求救:

“李三,救我!”

第175章 他比卑微还卑微(下)

“文斌!”

慌不择路的林灿,闻声回头一看,赵文斌的狼狈相,大汉的凶煞样,吓得他不自禁地双腿一软,脚底下踩到几根随手乱扔的签子,忽而一滑,整个人踉踉跄跄斜倒在折叠椅上。

咣当!

“妈的,让你们跑。”

随后赶来的人三三两两,一个个犹如饿狼出林般眼睛里闪烁着桀骜又狠厉的眼神,从中一头身材瘦削而模样嚣张的豺狼,火急火燎地推开了狼群,伸手一把揪住瑟瑟发抖的林灿,冲动又愤怒地立马甩了三下耳光。

啪啪!

一边打,一边教训道:“你小子挺能跑啊,再跑,再跑啊!”

“李……李三。”

摔得眼冒金星的赵文斌,即便头昏沉迷糊,可早就深深印进骨子了对离三身手的畏惧与害怕,令他一瞬间,萌生出一种悬于山崖边垂死挣扎的失足者,猛然发现有一根麻绳就在随手边。

抬眼仰视着此时此刻于他无疑是大救星的离三,赵文斌的眼中充满着期冀与炽热,“救我们!”

“呦嘿!”

理着莫西干的大汉挠了挠头,如狗链子般戴在脖子的金链,闪烁着与他咧开嘴里的金牙无二的光芒。他人高马大,在秋风瑟瑟中穿着一条**沾满汗的背心,裸露在外的粗壮的胳膊上,两条双爪戏珠的苍冥黑龙绕柱一样缠绕在上。

“这么巧,原来你们俩认识,得,敢情好!”

龙纹的四目,与莫西干大汉的视线齐齐望向面不改色的离三,他嬉皮笑脸道:“舍得再费工夫找人了。诶,这俩大学生借了咱三千四百五十二块,零头给抹平,再四舍五入,三千五百块,咋地,愿意替他还不?”

“认识人,可不代表有关系。”

离三憨笑道:“你倒问问他,我跟他什么关系,凭哪门子?”

大汉扬眉,意料不到眼前的人,居然如此的气定神闲,镇定自若,完全没有给凶煞的气势震慑,不由地多看了几眼。

“诶,你跟他什么关系,说!”他照样问。

“朋……朋友,大哥,我跟他是朋友。”

面对着更加凶残更加可怕的敌人,赵文斌“难得”不计前嫌,抛下与离三的私人恩怨,主动而低声下气地看向宛若神明的离三,眨着可怜般般的小眼睛朝他哀求。

“李……李三,我欠了他……他们一点钱,你帮个忙,替我还上。”

“听听,朋友!”

大汉咧着嘴,笑意里阴风阵阵,“朋友一生一起走,看看,你这个作朋友的就出个手?”

离三噗嗤一笑,直让志在必得的大汉神情呆滞,错愕得不明何状。

“你笑什么?”

“不是。”

离三敛下笑容,一本正经里透着不常有的机灵,他扯了一下衣服的一角,“你觉得穿成我这样子的,能跟他成朋友?”

大汉一怔,方才光顾着揣测离三,却忽视了外表的衣着携带的信息。一经提醒,他再次认真地审视起离三,果如他说的,一副贫穷寒酸的样子,根本想象不到能跟欠债的两个穿名牌戴名表花天酒地的大学生相提并论。

“也没准。”

大汉将信将疑,感觉到可能遭到欺骗,他眯着眼往下一瞄,冷笑间骤然抬起腿,毫不在意四周的围观,一脚重重地踩在赵文斌的背上,刚刚飞速快跑嵌在鞋底的石子尖锐而锋利,如同利刃般刺在赵文斌的皮肤上。

“啊,啊!”

钻心的疼痛使得赵文斌痛苦地哀叫着,就像架在村口嗷嗷直叫待宰的肥猪般,凄惨的声音令不少冷眼旁观的人都忍不住地揪心,哪怕是素不相识的杨晴、赵婷,强烈的正义感使她们刹那间产生挺身而出的念头。

然而,当凝视着离三的背影,当注意到他不是似乎,是确实无动于衷,她们热腾而焦虑的心忽然坠入到了一眼冰泉中,洗了一个冷静的澡。

“杨晴,你看看他这个人多么可恶,朋友让人踩在脚底下,一点儿不在意,真地无情。哼,而且还贪小便宜,喜欢装高深装学问,穷酸又掉书袋,这种人还报道他什么,我现在见他一次就恶心。”

赵婷仿佛患上了“不黑离三不舒服”的病症,张口闭口涉及到离三,总是三言两语诋毁中伤。

“赵婷,别说了,我们先报警吧。”

杨晴刚要掏出手机,突然扑面一个啤酒瓶径直地砸碎在自己的脚边,伴随着碎片似水花般飞溅,她如惊弓之鸟向后一腿。

“呀!”她不受控制地尖叫了声。

“喂,小妞,你是心善想帮帮忙是吧!”

扇了林灿几个耳光的男人,色眯眯地打量着杨晴,口花花道:“要我说你甭报警了,不如这样,你干脆和你朋友一块陪哥几个喝个酒唱个歌,到时候哥哥们满意了,兴许便消了这笔账也不是不行。”

“常德子,你丫闭嘴!”

大汉皱着眉头,一挥手阻拦道:“不要节外生枝,给虎哥惹麻烦。”

“嘁!”常德子不爽地撇撇嘴,却不敢反驳。

“大家,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俩个大学生从我们这里借钱,一而再再而三,拖了三个礼拜都不还,这件事,我想不关你们的事。”

大汉话锋一转,“当然,你们要是可怜他们,愿意拔刀相助,咱也乐意。”

“刘……刘哥。”

本老老实实窝在烧烤摊的老板,咽了咽口水,在众目睽睽下硬着头皮往上凑,强颜欢笑地递上烟,打招呼道:“这摊子是我的,我这个月交了十足的保护费,你看这事能不能不要在这儿,换个地方,不然生意没法……”

刘哥微笑道:“呦,老秦,能耐了,有胆出来说话啦。”

“不,不,刘哥,您没误会,这不是今天生意不差嘛,念着多赚点钱,所以请您一定得帮这个忙。”

老秦缩了缩脖子,畏畏缩缩地掏出口袋里的打火机,毕恭毕敬地为刘哥点上火。

深吸了一口烟,刘哥瞅了眼手里捏的利群,嬉笑着扔到了自个的狼群堆里,犹如丢了块肉般引起狼群的分食。

“老秦啊,这事,行,看在你的面子上,咱就不打搅你开生意门,不过呢”

刘哥鼻子一动,贪婪地嗅了口飘逸在空中的烧烤香味,嘿然道:“这趟可不能空手而归吧,毕竟让这俩小子交代可费点力气,怎么着咱跟弟兄们得填填肚子。”

老秦登时一脸苦笑,心疼得直哆嗦,却不敢不应,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您说,这顿您敞开吃。”

“李……李三,之前我还给你们的钱,能不能再给我们,下……下次,下次我一定连本带利给你还上!”

林灿预感到被带回去的可怕下场,又惧又慌地朝离三求救,语气里透着无比的悲哀与恳求。

“他们没钱还你,你再怎么又榨不出钱。”离三叹了口气,仗义执言道。

“血汗钱,血汗钱,没钱,就拿血换嘛!”刘哥阴笑着,他若有若无间透露出一个重要而耐人寻味的讯息。

拿血换,离三陡然睁大眼,回忆起当年李婶不顾安危,冒然卖血。

“兄弟,怎么,刚刚还非亲非故的,现在变主意,想救救他们?”刘哥得意地呼出烟。

离三装憨道:“真会开玩笑,我一个农民工,上哪里能弄出三千多,三百我倒有。”

“咳咳,农民工?!”

刘哥一改脸色,铁青着面,骂咧道:“他娘的,早说啊,农民工装什么大爷,滚滚,闪一边去!”

农民工?

在一旁的杨晴闻言,蓦然抬头,迷茫又疑惑地看向面含笑意的离三,目不转睛中,学生,幽灵,农民工,神秘官二代种种的身份交织汇集,思绪变得越发地混沌。

转瞬间,轰地一声,一个在沸腾的思想之海中冒出的气泡爆开,她恍然大悟,原来,他不是体验人间疾苦的少爷,也不是勤俭节工的学生,而是更难以想象,更难以置信的一种卑微,卑微到难以复加。

第176章 威风(上)

“喂,再问你们一遍,有没有钱!”

脸上的横肉在厉声中抽动,刘哥吐出一口浓浓的烟,看似随手地把烟蒂甩在赵文斌满是污垢的脸上。

“啊!”

燃着的烟头一时如严刑逼供中的火钳,赵文斌摆摆手,毫无血色的脸布满了恐惧与惊吓,他哆嗦着连道:“有钱,有钱。”

“他娘的,刚刚还说没钱!”

刘哥怒目圆睁,啐了口唾沫,屈膝下蹲,面朝着瑟瑟发抖的赵文斌直视,当即便是一巴掌。

啪,耳光清脆响亮,扇得赵文斌的脸颊一阵通红,渐渐清明的脑袋再次陷入空白,只剩下傻呆呆木然地捂着脸,害怕得目瞪口呆。

上下颚的牙齿轻轻磨了一下,刘哥训斥道:“吗的,有钱你跑什么!有多少,赶紧把钱拿出来。”

“大……大哥,我们现在没钱。”

啪,另一记耳光结结实实地扇在赵文斌的右脸,不单打得脸颊印着一个火辣辣鲜明的五指印,更打得他眼冒金星,一口鲜艳的血红从嘴里飞涌而出,唇边挂着一道渗人的血痕。

“你娘耍我呢!”

感到被戏弄,刘哥愤怒地掐住赵文斌的脖子,手有分寸地慢慢使劲,宛如核桃夹般向内用着力气,柔而无骨的脖子在巨力下变得愈发脆弱,直让赵文斌不自禁地伸出舌头,面红耳赤却说不出话。

赵文斌痛苦地叫着:“呃,呃!”

“够了!”

再铁石心肠,离三无法亲眼目睹这样的霸凌虐待,他一个健步上前,弯腰的同时一扬手,在刘哥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抓住了他的臂弯,大拇指死死地卡住了他的关节,轻轻一掐一摁,仿佛武侠里的点穴分筋错骨,一瞬间,犹如上吊一样窒息的赵文斌,隐隐本能地感觉到套在脖子上的绳索渐渐松动。

“你这一手什么意思。没钱给,有胆量帮是吗?”刘哥阴恻恻地瞥向突然出手的离三。

离三浑然不惧,“你把他掐死了,死人的血可榨不出钱来。”

“你有种。”

刘哥的额前暴绽丝丝青筋,根根如蚯蚓般蠕动,他眼磨牙,凶狠中实际在隐忍着离三拿捏他手臂的痛楚。

“哼!”

喉咙里闷哼出不爽的响动,他将气若游丝险些晕厥的赵文斌往前一甩。

“咳咳”

赵文斌咳嗽了几下,慌慌张张地解释:“大……大哥,大哥,我们几个现在是没钱,可爸妈有钱,他们还,他们还。”

“娘的!”

刘哥狞笑地扬起手,看动作又准备扇一耳光。然而,侧坐在一旁的离三冷冷地盯着,不阻止不出声,只是静静地盯着。

“哼,算你识相,早喊爸爸妈妈不就没事了,叔叔怎么会为难你们这帮毛没长齐的孩子呢!”

他笑呵呵地掏出金光锃亮仿若镶金的手机,边沿上晶莹的宝石荧光闪闪,与他脖颈的俗不可耐的粗大金项链“交相辉映”。

“来,报号码,让叔叔跟你爸爸妈妈谈。你是小孩,小孩犯了事,没辙就得找家长嘛!”

赵文斌苦苦哀求道:“大……大哥,我……能不能再商量。可不可以再延我几天,等月中,等月中发工资了,我跟他的都给你,先别打电话。”

刘哥忍无可忍,伸手削了一脑瓜,骂道:“你他娘费什么话,赶紧报号码。娘的,拢共俩人才七千,再延一礼拜,你当老子成天做善事呐!”

“刘哥,您的收了,咱弟兄几个场子的钱,可都欠着呢。”常德子冷不防地补了一句。

离三看了看刘哥,望了望常德子,微惊道:“你们不是一个地的?”

“是一个地儿,可场子不一样。他们俩从我场子拿七千,从常德子那拿几千,这俩崽子,拿了至少三四万呢。”

刘哥脸上洋溢着令人胆寒的亲切笑容,轻拍了拍无话可说的赵文斌,“哎,这钱你们那破工资得还到啥时候,连利益都没不起吧!赶紧地,乖,把你们大人的号给我,叔叔拿到钱就放了你们。”

林灿拼命地挣脱,歇斯底里道:“不行,我爸要是知道拿钱赌博,他”

“你爸爸打你这个儿子,可不会比我们打的疼吧?”

刘哥轻飘飘地抛了一句话,顿时,赵文斌、林灿四目相对,噤若寒蝉。

“喂,农民工,你不是跟他们没关系嘛!”常德子叫嚣道。“怎么,心疼了发善心,要不你替他们还点?”

“三万多,把我卖了也没这么多钱。”离三憨笑道。

“那闪一边,自个窝一角吃饭去,别碍老子的事。”

常德子没有与离三短暂的交锋,不识得他的厉害,言行举止里透着一股凌人的盛气,高高在上。

眼珠在左右骨碌转动的老秦,惊慌失措,急忙上去劝架。

“刘哥,刘哥,使不得,使不得啊。”

“吗的,是不是给脸不要脸。”

刘哥一样看不惯插手的离三,忍耐了片刻的他依然顺着火爆的性子,双手抱拳,交替地捏着指关节,嘎嘣嘎嘣,在为现场剑拔弩张的氛围演奏前奏。

老秦拦在前面,张开双臂像护崽般,继续劝道:“刘哥,刘哥,我交了保护费的。”

“有人砸你摊子没有?”刘哥狠狠地戳了戳老秦的胸口,将他逼地往后退一步。

“没……没有,刘哥,都念着您的威名,没人敢。”

“那不就对了。收的钱就是保护别人不砸你摊子,可不保证咱们啊,哈哈!”

说笑间,刘哥脸色忽地一变,由晴转阴,继而雷雨阵阵,一把推开老秦,语气阴沉道:“给老子让开。”

又是打架?

离三见状,不禁回想起一样的位置,相似的时间,那个跋扈不可一世的马脸、菜刀,领着一群人的画面依稀在眼前浮现,他嘴两侧微微向上扬,带着轻松,带着从容,根本没在怕什么。

打架了,终于打起来了,还是跟他,太好了,加油,把他打趴下……赵婷激动万分,双拳紧握,内心欢欣雀跃,就差当着一干闲凑热闹的围观群众蹦蹦跳跳。

怎么办,怎么办,报警?对,趁着这个机会,报警!

杨晴瞄了眼脚底下的破瓶碎渣,鼓足勇气,偷偷绕到了赵婷的身后,借着视线的遮掩拨打了电话。

就在这时,被逼的老秦猛地扑向刘哥,双手环抱住,悄声道:

“刘哥,刘哥,这个人你不得惹啊,他……他可是把苟威送进去的那人!”

第177章 威风(下)

苟威?

苟威!

两条粗犷的浓眉上扬,眉间盖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刘哥再望向离三,惊骇中带着三分怀疑,三分忌惮,三分慎重。

一个在东北冰溜子旮沓得树旗站住脚的小老大,会折在一个工地的农民工手里?

常德子扯起不屑的嘴角,压根心底不信老秦,纯粹是鬼话,瞎话,糊话。嘁,他一个半大不大的小伙,或许能把苟威手下一个痞子流氓熊趴下了,他信,把整一个苟威团伙蹲号子,简直就是瞎扯淡。

“老秦,你丫别胡诌,你估计连苟威是谁都不知道,赶紧地,撒开手!”

常德子骂咧咧,一把推搡开环抱着刘哥的老秦,然而老实人遇事急眼,他犹如蟒蛇般死死缠住猎物。

“哎,蹬鼻子上脸了是不,信不信老子今个连你摊儿带你人都扫出这条街,叫你以后在这里做不成生意!”

“刘哥,你信俺一句,使不得。”

老秦咆哮着:“苟威这啥人俺不认识,可俺看得懂电视。前些天电视里有播着呢,跟他一块挨千刀的,有不少人,从犯都有照片呢。其中俩我认得,就是前段时候俺跟你讲的闹事家伙,一个长着鞋拔子拉长的马脸,一个叫了碟菜刀的狠角,那场面跟这会儿一样,十几个人站在一片,呶,就是找他的麻烦,呼啦啦一帮人就离开了,八成找地方干仗。结果,您也看见了,他人还活得好好蹦呢,和他干仗的却全进局子了,他这人”

瞳孔一缩,刘哥木呆呆在原地,细细品味着老秦半真半假虚虚实实的话。

莫非真是他一个人干赢了?他报了警!?

不对,跟道上的消息不对。听说这回苟威这样的小老大之所以栽,是花姐动的手,当时去苟威的地盘,兴许什么地方不当得罪了妖媚狠辣的娘们,一个照面给拍死了,当然,完全是捕风捉影乱弹琴,哪有黑道的仇请白道清的,这是坏规矩,除非花姐弃暗投明,不想混了。

信服力更强的,好像是时运不济,拦路寻肉票的时候,不识趣往枪口上撞,撞到了太岁爷还不知死活地动土,叫这么一个翻手云、覆手雨手腕通天的大佬雷霆震怒,咔嚓一道雷就给办喽,不然,堂堂横行霸道的军爷,又怎么会首肯直接放弃苟威这个大老远投奔来的小老乡。

刘哥摸了摸满是胡渣的下巴,心里一团乱麻。因为他长的是一对肉眼,肉眼凡胎,看着面前平凡的离三,纠结一个农民工能有这么大的能量,要有这样的本事,会有一点儿三瓜俩枣,会有工夫站在这里跟哥们唠嗑,没丁点钞票还钱。

“你认识苟威?”刘哥试探道。

“苟威?”

听到这个倍感陌生而似曾相识的名字,离三静静地小考了会儿,明白过来。

“我现在的工地,之前就是他的。”

这句话犹如惊雷,在刘哥猜忌的心底炸开。瞬间,一切的怀疑都化成齑粉,灰飞烟灭。

“原来兄弟是来自张老板那个工地,你怎么不早说。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刘哥转了性子,露出一个和颜悦色的神情,想不到这货挺能装的,看起来人畜无害,想不到跟着张弛这个笑面虎混的。

“一家人?”

“对,对,一家人,我们都是跟着虎哥,也就是跟着军爷混的。”刘哥和和气气道,“和你张老板靠的地主爷,一个帮派一个辈分。”

这样一算,眼前这人,竟然跟自己一个辈分,刘哥不得不收起轻视之意。他可不敢随意打包票,毕竟苟威发疯这件事邪乎,传闻是获利最大的张弛干的,他一口气扒拉吃掉了苟威的地盘,一点儿残羹都不剩,连军爷都只能睁一眼闭一眼,说到底投了炙手可热的地主爷。

既然老秦说,是把他苟威的“十三太保”抬进了监狱,那想必不是粤东说法里的“双红花辊”,也差不多是金牌打手,这种人,轻易不能得罪,一得罪可就打了张老板的脸面。

离三幽默地回答:“可我怎么觉得我们说两家话?”

“嗨,哪能是两家话。你口音像陕北,我口音是东北,都是北,在这南方可不是一家人。”

刘哥巧妙婉转地绕过话题,再次试探道:“兄弟,那个苟威你晓得,那你晓不晓得他进哪个号子了?”

被折磨得疯疯癫癫,这样的犯人关押的不是监狱,而是精神病院。

离三淡然道:“疯子也能坐牢吗?”

“疯,啊,对,怎么把这茬忘了,他疯了。”

刘哥打了个哈哈,语气愈发地客气,态度愈发地恭敬。

“不过他疯之前,可比你狂多了。”离三轻声道。

“那是,那是,他是什么人物,我是什么人物。”

刘哥语气稍软,商量道:“呵呵,兄弟,这事你真的要插手?”

“不是插,是拦。”

离三环顾着围观的群众,不紧不慢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他们还只是孩子,刚刚毕业踏入社会,什么都不懂干了蠢事,何必赶尽杀绝,连一个活路的机会都不给呢,把人直接往死角上逼。”

“依兄弟的意思,是想保他们?”

“保,我一个打工的拿什么保,我可没钱。”

话里有话,刘哥赔笑的脸呆滞。“兄弟,这就难办了。明人不说暗话,你想怎么谈,给个敞亮话。但丑话说在前头,不是我不给面子,咱也不过是一个跑腿的,真正拍板的不归咱,免掉是不可能免掉,三万块一个子都不能少,这里不光是我一人的,也是在场弟兄们的汗水。”

“汗水,追人逼债流的汗?”离三从容淡定地摸出烟,当着刘哥的面取出。

刘哥满心以为离三手里这根会客气地递给自己,抬手要接,只见他毫不在意地叼在嘴里,手停留在半空异常地尴尬,然而不敢造次的刘哥,只能隐忍着假笑:“这……哈哈,兄弟你这会开玩笑。”

离三侧过头,朝赵文斌问道:“你们到底借了多少钱?”

“一万,前前后后我们总共借了一万,根本不像他们说的三万那么多,那是他们乱加的。”

赵文斌哆哆嗦嗦道:“而且,而且后面我们拿手机,拿手表抵账,可他们非要说是冒牌货山寨的,只够一天的利息。”

刘哥连忙打断道:“兄弟,这做生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们没逼他们借啊,是他们非要借。”

有离三撑着,林灿感觉到一股力量,鼓起勇气道:“什么借!你们压根就是吸血鬼,哪有利息这么离谱的,才借了一万,一天就要还2000,之前欺骗我们说可以慢慢还不急,俩礼拜的时候就催逼我们还三万,翻脸跟翻书一样。”

离三回看向刘哥:“20%,年利息360%。”

“兄弟,这是行价。”刘哥面不改色。

“我不谈钱的事,我只谈命的事。既然你改口问我意见,那我得说,你是中国人不?”

这问的啥?刘哥疑惑不已,但依旧回答:“是,可欠债还钱也是老祖宗传的道理吧!”

“年利息超过3分,连法律也不认。这利息,按2分算吧,利息的钱呢你先找他们要,手机、手表值多少抵多少,至于本金嘛,他们自己慢慢还,用工资还,利息照样收。”

在一旁听离三跟刘哥叽叽喳喳没玩完了,急躁的常德子就在没了耐性,现在看到离三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恼羞成怒道:“你说按2分就2分,你算老几啊!”

刘哥在众小弟面前,丢不起大哥的颜面,铁青着脸拒绝道:“喂,虽说你干掉了两个太保,可老子根本不怕你,只是念你是同辈卖你几分脸面。可你别拿着当染坊当掌柜,说免就免,说改利息就改利息。”

离三重申道:“我说过,我不谈钱的事,我只谈命的事。”

“兄弟,我背后可是有虎哥,是军爷!”刘哥一拍胸膛,底气十足道。

“虎哥?军爷?”

刘哥警告道:“你这种角色哪听过这俩威名。不过,北洋帮总该听说过吧。哼,别以为张老板交上地主爷就很拽啊,我们可是跟军爷混饭吃的,就算真茬起来,不见得地主爷能为你们张老板出头。”

“刘哥,跟他废什么话,直接干倒完事了!”

常德子说完,便扬起拳头挥去,但是,腿比手长,离三如雷电般迅捷地抬腿踢脚,足尖离地,足面踹人,一气呵成,行云流水,都发生在一眨眼,都发生在意料外。

忽地,刚放狠话的体重百七十斤的壮汉,在半空划出一道弧,横飞出三四米背朝下砸在地上。

这一刻,印在看傻眼的杨晴星眸里,脸的轮廓,身的姿态,近乎完美地帅,威风凛凛。

第178章 清场,放大哥

突如其来的凌厉霸道的一脚始料未及,气氛紧张的现场顿时蒙上层阴森阵阵的阴影,密布的乌云中响彻干雷。

“常哥!”

众人漫不经心的一眨眼,往日在弟兄们武力值堪称第二的常德子,重重瘫在地上无力地摆出一个“大”字,连闷哼的力气都没有,兀自昏迷。

同一场子的两个跟班小弟,震骇的同时匆匆去扶大哥一把,而刚刚傻愣愣站在刘哥后头的几个弟兄,惊讶之余血脉里奔涌着一股难以阻遏的怒火,熊熊燃烧着心底愤怒的干柴。

刘哥第一时间立在原地,既不打前阵充急先锋,替常德子出头解气,又不缩头缩尾制止,打压自己人的士气。他面色煞气一团,阴郁的表情久久不散,牙根紧咬着,磨出石子在玻璃上刮蹭的尖锐声。

“哈!”

瞧着一下子冲出三四个齐齐对向离三,杨晴惊慌地捂住了嘴,双手紧紧相握,担忧与不安哽在喉咙发不出音。

打就好了,不要打的……即便赵婷幸灾乐祸,但总归念及离三的救命之恩,冥冥中揪心了一下,暗自替他祈祷。

然而,在陕北县城里打了不少群架,初来乍到到了沪市,又稀里糊涂地惹上一场,离三虽然从来不觉得暴力逞能有什么值得炫耀,有什么可以依仗,但至少,他借着这身武艺拳脚,打得半夜趁黑溜进自家院里吃牛的野狼剥皮拆骨,打得县城为虎作伥半路要钱要物的流氓混子退避三里,也打得东北远游的苟威赫赫威风的十三太保满地找牙。

如今,面对同样人多欺负人少的阵势,经验让离三从容不惧,本事让离三自信依然。

陡然,他往前一步,迎面一记看似又凶又快的直拳直冲面门,但在习惯了对战迅捷的虎狼眼中,一切仿若慢动作的节拍,因而有余力有工夫地余光一扫,洞察左右前后出手的喽,飞快地在一照面中,大脑下意识地做出了最优的应对方案,敏感的肌肉记忆立刻活跃。

后脚微不可察的一垫步,结实的双臂从腰肋下迅速上抬,粗壮的肌肉块像两枚圆形的盾牌,斜向侧来的勾拳顺势一插一挡,充满着力气的拳头立刻偏移了方向,硬生生被内劲推向外侧。

形意拳,两仪式!

简简单单的纯粹桩功,在离三的微妙应用下,变成了一种有效的格挡技艺。但他没有松懈,没有忘记迎面而来的拳头正一步一步逼近他的脸。

吱。

前脚脚尖蓄势待发,南拳北腿,头路出马一条鞭。

“嘘!”

宛若李小龙附体般,出力吸气,配合拳术独到的呼吸,离三看似怪叫一声,正腿的脚面毫不客气地正中青年毫不防备的裆部,两条之间直线最短,而人体周身下阴脆弱。

“啊!”

伴随石头撞鸡蛋的惨痛声,离三借着垫步提供的力,屈膝一蹬,两条腿犹如一根笔直修长而挥舞有力的长棍,横向着向两侧踢出,双飞谭腿,七路凤凰双展翅,凤翔而人飞。

砰,左右两个痞里痞气的青年来不及反应,只觉得天地上下颠倒,原本立地的身体莫名其妙地直飞而出,砸在地上。转瞬间,胸膛火辣辣的痛楚,压过摔落地面的疼痛,直冲他们的五脏六腑,豆子般大小的冷汗涔涔而流,一股呕吐难忍的感觉直逼大脑皮层。

“都停下!”

亲眼见识了离三的手段,刘哥脸色大变,急忙地把不识抬举的几个小弟拉住,忍着哆嗦战栗的心强自镇定,像护小鸡仔似的将小弟们拉到身后,面朝着孤傲而犀利的老鹰。

“离三,怎么回事!”

提前回工地喊人的马开合,与李土根、李天甲说说笑笑间,注意到陌生的面孔环绕着离三,立马撒开腿赶路。

“球势子,多打少?”李土根凝着眉头,捂起袖口,“是不是欺负额李家村没人!”

眼见呼啦啦来了三个帮手,连一个都奈何不得的刘哥,更是有苦难说,艰涩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兄弟,打架未免太伤和气了吧。”

“离三兄弟,咋地回事,那些撒万货是不是想弄人?”李土根双手叉腰,瞪大了眼。

“他们找麻烦,可惜打不过我。”

语气平平淡淡,离三轻飘飘一说,完全忽视脸色煞白的刘哥,侧头望向目瞪口呆的老秦,提醒道:“老板,人到了,你那边可以烤了。”

“喔,噢!”

老秦如梦初醒,连点头说:“是,是,马上就上,马上就上,你们稍等,你们先坐。”

“四哥,你们先坐着吃着,这件事我处理。”

离三从旁边拉出一张塑料椅,慢慢地坐下,一面从口袋里掏出烟,一面瞅向脸色青白交替的刘哥。

“现在什么说法?”他手拿着烟,在刘哥呆滞的眼前晃了晃,“一根烟的时候,说不出来,帐一笔勾销,人我也带走。”

刘哥双腿发软,微微屈膝,不禁矮上一个个头,咽了咽口水,不知不觉低声道:“兄……兄弟,这件事,不是哥哥不愿意爽快,是哥哥也不过一看场跑腿的,做不了这个主啊。”

啪嗒,打火机喷口冒出长而亮的火苗,点点燃着烟卷,离三笑眯眯道:“顺着‘做主’往下说。”

“做……做主,做主。”刘哥颤抖着喃喃,“兄……兄弟,你想‘做主’怎么说?”

离三吞云吐雾,显了显挂着灰的烟卷,“烟已经半根,你看着办吧。”

“明白,我明白。哥哥,不,我这就找一个做主的跟您谈。”

刘哥惊慌失措,哆嗦的两手插进左右裤兜,整条裤子在晚风中瑟瑟发抖。

叮叮,手指重重地摁在号码键上,片刻间,刘哥变得迟疑犹豫,他担心虎哥一知情骂自己办事不利嫌弃废物,在他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不好混,然而,一对上离三似笑非笑的神情,注意到烟卷越来越短,什么后果下场立即抛之脑后。

死道友不死贫道,死大哥不死自己。说到底,什么是大哥,不就是用来出头的嘛,不然自己为什么跟在屁股后头当小弟。

“嗯,谁啊?”

“大哥,是我,刘芒。”

“什么事?”

“那,是这样。张弛底下一人托我给您带个话……”

第179章 吃东西要给钱

刘芒站立不安了良久,两眼巴巴地四处张望,终于盼星星盼月亮,把罩着自己的靠山,军爷的嫡系虎哥等来。

只见这位光头大耳的虎哥,面红耳热,步伐混乱,摇晃晃、醉醺醺地从马路横穿而过,一面走,一面打着饱嗝。想都不必想,刘芒一下便猜准虎哥刚刚从自己的姘头那里活动出来,眼瞅衣衫不整,上身的衬衫扣子一排有三四个没扣,袒胸露乳,胸膛上的爪痕若隐若现,脸颊上的唇印清晰可见。

“虎哥!”刘芒如见救命稻草般,弯曲伏低的腰杆瞬间挺直,有了主心骨自是不一样。

“他吗的,怎么搞的,收俩个学生的帐墨迹成这样,娘的!”

虎哥尽管一顿饭喝了一斤老白干,神智依然清楚,他劈头盖脸骂道:“不就是两个孩子的钱,有啥难收的,有啥可怕的,还让人给熊了,丢不丢人,害不害臊!”

刘芒辩解道:“大哥,熊人可是个能人。呶,你瞧那边,常德子他们一工夫给撂倒了仨……”

“仨咋咧,你们十多个还打不过他一个?扯淡吧!”

虎哥一挥手臂,满不在乎又满是愤怒道:“老实说,你们是不是怕他是张弛的人?老子跟你讲,呸,怕个卵。他张弛再咋地能耐,不就是地主爷的狗腿子嘛,那他吗都是后娘养的,能跟咱们比嘛?我,刘虎,可是北洋帮军爷的嫡系!”

“这……这不是怕打不过,到时候丢了虎哥,还有军爷的脸面嘛。”

刘芒无力又无奈地摆摆纹着狰狞又惊骇的苍黑龙纹,弱弱道:“对面这小子,是个硬茬,八成是张弛的‘双花红棍’。”

“真j8扯犊子,你他吗不会就当是个屁。娘咧,咱咋以前没瞅出来,你个肌肉膀子孬成这样,艹!”

虎哥瞥了眼安然在座位上的离三,黑煞着脸怒斥:“哼,要不是念在你是我堂弟的份上,又平时办事得利,老子非扇你几个耳光不可。”

“是是,堂哥,我给堂哥你丢人了。那……这场子,您看”

刘芒心虚不已,应承着认错,紧接着使了使眼色,瞄向离三,“人还在前面等着呢。”

“慌什么,让他等着。你,正好,去叫这摊子的人给老子整点啤酒,烤串,娘的,你嫂子最近减肥,什么清汤鸟蛋的,没吃饱肚子正饿着,快点,让人多整点窑子鸡翅鸡肉。”

“行,我这就去弄。”刘芒一转身,双手叉腰气焰重复嚣张,凶神恶煞地指天指地,指挥道:“哎,老秦,给我大哥他们整……”

刘虎左右摸了摸两撇胡子,两眼不正看离三,轻视不屑道:“喂,小子,挺有范的,我都站着你就坐着。”

“不有趴着的吗,你跟他们比比?”离三一手放在椅把上,随手指了指躺在地上至今昏迷的常德子。

“说话挺横的。”

刘虎扬起嘴角,冷笑一声。他不慌不忙,余光顺着围观的人群一一扫去,忽地一把抄起就近的塑料椅,同时凶光暴起,恶狠如夜叉般狰狞可怖的模样直面着窃窃私语的群众。

“看什么看,是想留着吃串,还是想留着一块尝尝挨打的滋味!”

不似虎啸更像猪叫的厉吼,犹如平湖里的一枚手雷,瞬间吓退了一干凑热闹不嫌事情大的观众。

“哼!”

刘虎随意吐了口痰,也不在意浆糊般的浓痰差点落在赵文斌的脸上,他懒散地坐在椅上,抖动着双腿,迷眼再看向离三,一副浑然不惧胸有成竹的样子,令刘虎渐渐收取小觑之心,稍稍认真。

“喂,小子,就是你插的手让我弟兄今天干不了活?”

只见离三不答不说,面不改色地对视着刘虎,他面色凝重,严肃又狠厉。

“你他吗到底懂不懂事,知不知道你家张弛见到我,也得低头喊我声‘虎哥’,你算什么玩意儿,石头缝里蹦的猴子,真当自己是孙悟空?麻溜地,给你一个机会,赶紧滚犊子,别装逼,真看不过眼,替他们把钱还了。”

望着一脸横肉鲁莽粗暴的刘虎,离三尚且未动,一旁吃着串的李土根坐不住,啪地一声一拍桌子,嗖地站起来,即便面对着是两倍于自己的人,丝毫不带犹豫,回怼道:“瞎叨啥,不服就干,看额不把嘴给你扇扯咧(把你的嘴打烂)!”

“土子,坐下,跟四哥、开合好好吃,这边还不用你们掺和!”

离三侧头,勾了勾嘴唇,和刘虎的目中无人不同,他压根不把刘虎放在心上。

“图昆,坐下。”马开合按住李土根,强压他坐下。“你放心,离三从来不会逞能,他是有把握才这样。咱们呐,静观其变,实在不成,再上不迟。”

说归说,但尽管是岁数最大行事沉稳的李天甲,一样如马开合、李土根,心不在焉地吃着烤串,两眼直勾勾地看向正紧张对峙的两人,然而,一旦视线触及到离三宽大的肩膀,伟岸的背影,再焦虑的心灵逐渐回复平静,仿佛有一股魔力。

“难道他打的电话,没跟你说清楚?”离三说道。

“说了,老子没认真听。什么狗屁利息,本金的,老子告诉你,一点儿都不能少,一个子都不能落,别不识抬举。有没有在道上混过,红口白牙之前说好的,该多少就多少,况且老子算仁义的啦,才20%,告诉你吧,平日里对别人我可是不下40%根本不理人,只是看在他们是年轻学生,信用高才借,哪想到”

刘虎嗤笑了下,“这帮兔崽子不经榨,就几块破表三台手机,就顶个零头。好啦,好啦,不跟你废话了,咱痛快点,给钱放人,不给钱放屁!”

离三眯着眼,正思索依旧是武力解决,还是想其它的招,而最合适的,莫过于口袋里装的一张名片,里面写着花红衣,那个开着蓝色三叉戟玛莎拉蒂彪悍女人的号码。

“这里什么情况,是谁报的警!”

突然间,杨晴偷偷拨打唤来的警察,好巧不巧,在火药味正浓的当口冲了进来,瞬间将沉重的气氛推到了另一个**。

“你他吗不讲究,把警察叫来了?”刘虎虎目一瞪,嘴张着像是吃人。

离三淡然道:“你觉得我有必要叫警察吗?”

“不是你是谁,哼,你以为叫来警察,这事就能了?”刘哥威胁道,“小子,这篓子你捅大了。”

“嗯,刘虎,又是你。”穿着制服的派出所民警一眼便认出常进常出的主,“这个月第几次啦,怎么回事?地上躺的几个人什么情况,那俩年轻人,你们扣着想干什么!”

“呦,警察同志,瞧您说的,这警莫非就不能是我报的?”刘虎撒谎一点儿不留痕迹。

“少胡扯,是不是又是你们的人聚众闹事,老实交代。”两个民警似乎生了刻板印象,马上给刘虎他们上了坏人的标签。

“听听,听听,民警你们这可冤枉我了。我呀,才是原告。呶,闹事的是他们,你们不知道啊,刚刚这两人喝酒喝多了,非嫌我们这边吵跑过来装逼,这不,推搡了几把,大伙都喝了酒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就把他们给揍了。”

刘虎指向离三,嘿然道:“你们要是不信,可以问问他,他就是这俩小子叫来的帮手。你看看,这帮手他一来可是把我弟兄直接打倒了仨,本着相亲相爱,睦邻友好,咱就不一般见识,刚刚准备私了和谈,谈到补偿哥几个医疗费,精神损失费呢。”

“是这样吗?”民警怀疑地扫了眼鬼扯的刘虎,看向一边久久不说话的离三。

“不是!”

杨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不顾赵婷强硬的拉扯劝说,执意地挺身而出,撕扯刘虎编织的谎话。

“是我报的警。”

娘的,原来是个娘们。

蹭的一下,怒火在刘虎的眼中燃起万丈,他生气的同时流露出贪婪猥琐的神情,还是一个漂亮俊俏的娘们,嘿,等着,等派出所里出来,让你好好跟哥哥赔个不是。

“行,什么话先不要说了,回派出所一个一个说。”

民警果断而干脆,也不听三言两语,直接提溜回去再审。

“哎,那个,你还端着盘子干什么,一块回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这个刘虎是一块的。”

“等等,警察同志。”

离三顿足,注意到一脸忧愁数落着老秦的老板娘,心思缜密洞悉人情的他,一眼明白烤了这么多的串,今天老板可谓是赔本血亏,于是迎上两位民警不解的目光,他幽幽地说:“警察同志,我们都知道吃东西得付钱,刚刚这俩人吃饭没给钱。”

第180章 你找,她找,我也找(上)

“你说什么,小子,付钱?等等,我没听错吧,让老子付钱?”

刘虎张开手掌,贴在耳边,上身前倾,侧耳的同时露出不可一世的嚣张嘴脸,嬉皮笑脸道:“你可真有种啊!”

“威胁什么,信不信把你拷上戴所里。”

从警车里出来的两个民警,一个中年,一个青年。说话的青年面相稚嫩,看似入行不久,正义感尚未在复杂而波折的社会中摧残抹灭,保持着初高中躲被窝熬夜看武侠所憧憬的侠义大道。

中年的民警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刘虎,“那盘子里的烤串先让老板打包。你,把钱给人结了。”

“什么,什么啊,警察同志,你千万别听他们一面之词,钱我明明早付了,不信你可以问这摊的老板,看他怎么说。”

刘虎狡辩中,笑眯眯的眼睛在转头的瞬间,变得凶狠无比。

中年民警本着少一事的态度,轻描淡写道:“是吗?既然付了,那就赶紧的,上车到派出所。”

然而,被要求“袖手旁观”的马开合终于无法无动于衷,他操着地道的安皖口音,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同志,你光听他的一面之词,怎么不干脆问问老板。”

“嗯,你是什么人,这跟你什么事?”中年民警见有人顶撞自己,皱着眉头,面色不悦。“莫非你跟他们中一边一伙,哎,小蔡,这还有一个漏网的,一块带所里。”

“警察同志,法律赋予你们逮捕的权利,可没给予你们随便抓人的权力。”

离三突然站了出来,直面中年民警,一本正经道:“他就是一个和你们一样有正义感的围观群众。呵呵,什么时候,警察还不让眼睛雪亮的群众反应点情况。”

“你能耐什么。”中年民警从腰间取出锃亮坚固的手铐,准备报复性地铐上离三。

“离……”

马开合情急下刚要张嘴,却细微地察觉到戴上手铐的离三,他暴露在自己眼底的右手伸出一根食指,左右小幅度地摆动了四下,暗示着他,以及李土根、李天甲稍安勿躁。

李土根不管不顾地冲上前,浑身的胆气在面对中年民警的一身警服,俗话民不与官斗,未战便怯了三分,只敢小声悄悄道:“离三兄弟。”

中年民警向徒弟小蔡使了使眼色,“嚯,你看看,是一块的,都”

离三打断道:“警察同志,你们开来的车能载多少人。要我看,还是赶快去派出所吧,又不是什么凶杀案,也别浪费你们、我们的时间。”

“师父,他说的有道理,我们开来的车容不下这么多人。”小蔡附耳低声道。

中年民警指了几个人,说道:“那行吧,只带目击的报案人,还有主要的涉案人。”

被押送往派出所的刘芒,向并肩的刘虎窃语道:“堂哥,咱们没必要把派出所放眼里。您不如打一通电话,请人干脆……”

刘虎剜了眼,恨恨道:“吗的,还不是让你个办事不利的蠢货害的!打电话?你脑子锈抖啦,让人知道收个保护费收到局子里,在军爷那边老子还有什么脸面混!”

“堂……堂哥,我这不是运道不好,碰巧遇到个道上的硬茬子嘛。”刘芒缩了缩脑袋,羞于吱声。

“闭嘴。”

刘虎蠕动了下嘴巴,打算再骂几句出出气,忽地两眼一滞,贪婪的目光定格在赵婷、杨晴两位姣好面容的女生上,立马心生邪念,猥琐地阴笑着,拔腿舍弃下外强中干的刘芒,兴冲冲地奔向她们即将搭乘的警车。

小蔡眼疾手快,瞧刘虎故意往杨晴的身上蹭,一把推开,警告道:“干什么,老实点!”

“嘿嘿,小警察,这不是按你说的,赶紧上车嘛。你瞧,这车上还可以再坐一个,我就上这车。”刘虎抖眉说。

“你当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去,到后面那辆车。”

小蔡对这个油嘴滑舌又身负前科的刘虎极不待见,像驱赶苍蝇般打发,同时冲漫步慢行的离三招招手:“哎,你,你和她们坐我这辆车。”

刘虎看美人非但不入自己怀中,反跑到仇视的家伙手里,急眼道:“哎,警察同志!”

“少废话,磨蹭什么,给我上车。”小蔡又推了一把刘虎,催促道。

“行啊,小警察,年轻气盛,挺仗义。”

刘虎眯着眼,骨碌转动的眼眸从藏匿着情绪的细缝里看人,目光死死盯着胸前的警号,在心里随便想了三四种报复的方法,不觉解气又得意。

“将来肯定有前途。”他在句末的“前途”上加重了音。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祝你前途似锦,哈哈。”刘虎说完,不给小蔡追问的机会,直接钻入车内。

小蔡凝着眉头:“吗的,这次的事别让我查出什么,不然有你好看。”

砰,车门紧关。

刘虎放松地背靠在略僵硬的车座,不适地来回磨蹭,接着自顾自从口袋里取出精包装的硬中华,取出三根。

正当刘芒满心欢喜以为堂哥原谅自个这次,伸手恭恭敬敬地要接他递来的烟,不成想,刘虎直接无视,掠过他伸在半空的手,径自丢给坐在驾驶座和副驾驶座的两名民警,其中一位,恰恰是初生牛犊怒怼了刘虎的小蔡的师父。

“哎,我说老唐,你这个徒弟在所里怎么混的,这么没有眼力劲。”刘虎点上烟,惬意地享受着尼古丁的迷醉。

民警老唐摇下车窗,手臂托在门上,悠悠地吸了口烟,抱怨道:“嗨,别提了,今年分配来的,左塞右塞实在没人愿意,所长硬塞给我的。你看,他这些月跟着,我油水都少了一半,上班都不敢随便翘,真是活见鬼。”

刘虎用小指捞了捞耳朵,不耐烦道:“先不聊这个,改天请你去洗浴桑拿再听你唠叨。说说这件事,到了所里会怎么办?”

“当然老规矩,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老唐注意到刘虎掩饰不住的不高兴,有意提醒,“你呀也别不饶人,不想想这个月为你的事,有多少人报案。要不是念在你跟咱们所里的交情关系,早压不住往局里捅了。”

刘虎冷笑道:“哼,这话说的,你当我局里没人吗?”

“那我管不着,总之啊,你要真想教训一下前面车里的人,就打个电话说几声,你也知道,所里有个副所长他不吃你这套,虽然坐了冷板凳,但到底泥菩萨有三分火气,刚巧今天他值班,别说我没提醒你。”

“行,那我就打个电话,请咱们的张所长、李指导员晚上出来聚聚,打个牌唱个通宵。”

“嘿,这好事,算上我一个。”老唐随意地将烟蒂扔向窗外,搓了搓手,兴奋不已。“这些天让小蔡缠着,都抽不出身来,借这次释放释放。”

“放心,不会忘了你老唐的。”

刘虎砸吧着嘴,从老唐的手里接过手机,快速地依循记忆拨通了平日里经常联系的两个辖区派出所的头头。

“喂,张所,是谁?听声音还听不出来吗!是我,对,老虎!是这样……”

第181章 你找,她找,我也找(下)

滚动的车轮压在柏油路上,持续的警笛声呼啸而过。

离三漫不经心地单臂支肘,靠在车窗上手托住脸颊,腕上的银色手铐已经给民警小蔡解开。他的见义勇为,或者说,他为大排档的老板挺身而出索要饭钱的举动,深深地得到了小蔡的尊重和好感。

他坐在后座右侧的位置,身旁正中央是浑身僵硬略显紧张的杨晴,她低垂着头脸上蒙上淡淡的红晕,似羞似嗔,双手揪着一缕长发轻轻地盘绕在手指上,而最左侧,是出入同行的闺蜜赵婷,她自然而然陪同杨晴一块到派出所。

“哎,警察同志,看你这么年轻,刚当警察是吗?”

赵婷从小便梦想像重案六组那般当一名威风凛凛、正义铁面的女警察,然而来自家庭现实的压力迫使她选择了可正可邪的笔杆子行当,但并有彻底地湮灭她的憧憬,反而越是藏在心里,越是爆发出强烈的渴求。

而现在,近距离眼见到警服,内心无比欢跃,仿佛一只麻雀在枝头叽喳地来回蹦跳。

“干警察会不会很累?像电视剧里演的追捕罪犯、嫌疑犯,你有没有参与过……”

不到两三分钟,无数个压抑很久的问题像一枚枚子弹,在赵婷这张酷似马克沁重机枪的嘴迸发而出。

小蔡撇撇嘴,犹豫了一会儿,忽地自嘲道:“反正跟学校讲的不一样,情况更复杂吧,就像今天你们这起。”

“什么意思?”杨晴抬起头,露出不解的脸色。

“严格说,都按程序都按法律,要求的都是对事不对人,甭管天王老子,都‘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是”

小蔡微微心寒,难过又沮丧道:“有的时候,人情这方面,就让一些人对人不对事。就像你们这回,其实在现场就能解决,多大的事,又不复杂,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是什么事,根本不是寻衅滋事,打架斗殴,那个东北虎,我不是不知道,放高利贷的,手下一帮出狱的劳改犯催债讨钱。”

“那两个学生模样的,不像他们说的,主动惹事对吧?”他问道。

“他们这样的身板,给他们十个胆,也鼓不起气。”离三对着窗外飞逝的景物,闲暇地说着俏皮话。

杨晴激动道:“那既然你们都知道,为什么不当场处理呢。就算不接受我们的证词,当时围观的还有不少人,他们都可以作证的。”

“所以不是才都带回所里。”小蔡冷笑了句,又无奈地摇摇头,“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们,你们这回可能要倒霉了,碰上这个东北虎。他啊,在这块关系复杂着,盘根错节,跟我所里的所长、指导员交情硬的很。一般犯的事,跟喝水似的压根无所谓,连拘留都没有过,直接消了案子放走。”

“怎么会这样,难道就没有人管管吗!”

警匪勾结的耳闻令赵婷瞪圆了眼睛,一副不可思议,完全打破了她心目中警察的公正形象。

“管?拿什么……”

小蔡并不像他师父说的那般的愣头青,他只是依托这层外衣伪装保护,不然单凭他平日里的作风早就冷落坐板凳了。

“嗨,跟你们说这些不痛快干什么,算了,总之,一回到所里,趁着还是副所长值班,我会尽量快点把你们的事情解决,从轻从快,也不拘谁也不罚谁,口头教育你们就赶紧打的从所里出去,千万不要给那头东北虎缠上,他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让他看成是仇人,那麻烦就大了。”

“怎么这样!”赵婷不满地吼了声。

“对了,你,呆会儿进所里态度端正客气点,不要像刚才那样见谁怼谁,得罪了所长、指导员,拘留肯定逃不了了。”

小蔡瞄了眼前视镜里映着的离三,见他依旧心不在焉,出于好意多加提醒了一句。

同样看向离三的,还有一旁的杨晴,她暗自为离三捏了把汗,转头轻声说:“赵婷,这件事,你看你能不能让你叔叔帮个忙?”

“帮忙,帮什么忙?”赵婷对视着淡淡忧虑的杨晴,“我们只是报警而已,他们不太可能牵连到我们吧。”

“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你的叔叔不是市里建委的主任吗,肯定能联系上宝山公安的领导,你让他帮帮忙。”

“帮谁?帮那两个欠债的学生,还是帮”

赵婷注意到闺蜜脸上的不自然,瞬间领会,登时像炸了毛的猫似的,尖声刺耳道:“不行,我才懒地帮他呢。他不是很强嘛,一个打四五个都不成问题,还会怕那帮人。不,不行,我绝不帮他。”

杨晴劝道:“赵婷,怎么说他总归救了我们一次。既然他不愿意到公司实习,那干脆不如这次算报恩好了。”

赵婷嘟着嘴,仍旧绕不开心结,不肯松口。

“再说了,难道善良正义的赵婷格格,难道就这么坐视着这样非法不合理的事情发生吗?”杨晴激将道。

“好……好吧,哼,这次就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勉为其难,找我叔叔吧。不过事先说好,我也不敢打包票,叔叔一定肯帮这个忙。”

“你先打电话吧。”

……

“哎,老虎。”

来电的是四分钟前刚刚通完话的指导员,他语气十分平静道:“跟你说个事。这回这件事你得再找找人,有点难办,我跟张哥出不了这头。”

“咦,李哥,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什么叫你们出不了这头,什么叫事情难办,不就两丫头片子,仨不自量力的兔崽子嘛?”

“嗨,也不知道是谁的关系,有人把电话打到区局里的方局了,他管着这块,刚刚打了个手机让我认真严格地处理这件事。你说,我能随便得罪了这位吗?”

“方局,是那个副局长对吧。”刘虎挠了挠额头,听到回复个“是”,仰面朝上,语气轻松道:“呦,李哥,看你说的,你还会怕这个方局,谁不知道你可是市里李局的亲戚。”

“关键这个方局他软硬不吃,处不到一块。要为这事,又捅到局会议上,你说我跟张哥的面子往哪放。这样,这事你自己来,你又不是没有陈局的电话,给他打一个,那样我们好奉旨办事。”

“行行,先这样,我挂断了。离派出所还多久,我赶紧联系下。”

刘虎阴沉着脸,内心不断地咒骂这个欺软怕硬的墙头草,但面上笑眯眯,沉得住气,只是愠怒地自言自语道:“是谁找的人呢?呵呵,八成是张弛,也就是他请托了。可以呀,难怪这小崽子这么嚣张,合着想靠张弛出头。行,那老子今天让你掌掌眼,见识什么叫人外有人。”

“老虎,不就几个娃娃,至于上火气找这个找那个,都找上陈局啦。”老唐明问实劝道。

“现在,可不是那几个娃娃,是张弛跟咱要斗上一斗,既然他都出招了,我可不能不还啊。”

“唉。”

老唐叹了口气,偷偷地盖上了处于通话状态的手机。

“都听到了。”

小蔡收起手机,望着不远处熟悉的单位模样,叹了口气:“放心,呆会儿我尽量帮你们斡旋,不让他们冤枉你。”

“这也太无法无天了吧,还有法律嘛!”赵婷不甘又不忿道,“我要写新闻,我要投稿曝光他们。”

“他们要是没这层,敢这么明目张胆放高利贷?”小蔡垂头丧气道,“说实话,这还只是东北虎自己的,他背后可有一个更大的家伙,一般人根本惹不起,像你们姑娘小有背景的,他们也放不在心上。”

杨晴坐立不安道:“这……这,要不,我跟我爸爸说下,请他……”

“不好意思。”

离三转回头,正视着小蔡的侧影,从胸前的衣兜里取出一张金光的名片,认真道:“可以借你的手机打个电话吗?”

第182章 到底是什么神仙下凡

手机里甜美软糯的声音,近在咫尺的杨晴听得真切清晰,充满想象力的自己不禁在脑中勾勒出这个号码主人的模样线条,至少长得不差,慵懒的语调里透着暧昧诱惑,妖媚,抑或妖冶?像离三这么一个身份的人,会是怎样的女人看上他?

电视桥段里有权有势的孤寡寂寞的“富婆”?

偷偷瞄了眼气定神闲的离三,纳闷疑惑的她心中泛着嘀咕,左思右想想不出个所以然,就连停车刹那的振动也打断不了她飘忽到万里的思绪。

“下车吧。”

小菜拉起手刹,打开车门,先一步地下车,扭头回看,只见离三随后而来,步伐稳健,腰杆笔直,神态自若,与平日里头一回进派出所的一般外来务工完全不一样,既不紧张,也不慌忙,看样子胸有成竹。

刚刚他打给谁,他这样的人难道还能认识什么大人物?

小蔡自我否定地摇摇头,立刻抹消心头怪诞又离奇的想法,再一反身,忽然间,眼前两道熟悉的人影映入眼帘,迎面露着笑脸的竟是快马加鞭赶来的所长、指导员,他的心里一突,觉着气氛诡异不对劲。

“哎,老张,老李。”

刘虎外八字走得虎虎生威,仿佛回自己家般轻松畅意。

张所长双手反剪,热切的目光从离三移向刘虎,横眉冷对道:“什么‘老张‘、’老李‘,严肃一点,刘虎,这里是派出所,是执法之地,不容半点人情!”

严厉的训斥出乎刘虎的意料,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恍惚间呆站在一边。

平日里没少给刘虎通风报信的李指导员,此刻也一板一眼,铁面无私道:“老唐,把这些个寻衅滋事、打架斗殴的坏分子带所里好好讯问,依法办事。”

老唐紧皱着眉毛,脸部不受控地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他别过头,与一样活见鬼的徒弟小蔡面面相觑,眼神交流间,都是一个意思,什么情况?什么情况?什么情况!

费解的不单单是几个对所里猫腻了如指掌的民警,连涉世未深的杨晴、赵婷都明显看到,眼前的所长、指导员不似车上小蔡说的,跟刘虎穿的像一条裤子,反而像是在同塌而眠的亲兄弟急急忙忙分裤子撇关系,而且神色紧张,目光若有若无地总朝向淡然的离三,复杂又敬畏。

刘虎回过神,却缺乏敏感,没有留意到场合不同寻常的氛围,依旧牛气冲天,大咧道:”喂,老李,开什么玩笑,你他吗今天喝酒喝高了吧,赶紧把那仨小子给我铐起来……“

“吵什么吵,你们那点破事我还不知道,车上老唐已经跟我汇报过了,这个民事再简单不过,你,还有你的那些弟兄,统统给我到里面好好交代,快走。”

李指导员说的大公无私,头头是道,然而正气凛然的脸上,刹那间做出了一个微妙的挤眼动作,暗示其中的玄机。

算了,卖你这个面子,给你们在手下面前耍耍威风。刘虎冷笑了声,睥睨了下离三,从鼻子哼出气,蔑视地往前走。

“老虎,你装什么,客气点。”李指导员一瞧这态度,惊惶地悄声提醒。

刘虎不以为然道:“客气什么,一农民工客气个屁,赶紧地,几分钟解决掉,我预订的场子咱们马上过去。”

“农民工个……咻,收敛点,这个人没你想象的这么简单,背景深着呢!”李指导员想回头却不敢回头,深怕暴露。

“什么,他还背景深?”

刘虎准备冷嘲热讽几句,但看到李指导员的神情不似作伪,他半信半疑地回头,就见通常趾高气昂的李所,略带谄媚地试探道:“请问你就是李三吧?”

离三从小到大,见到最大的官当属自家的村高官,遇到最有气派场面的便是每逢早操学校广播时的校长讲话,来到沪市,正儿八经知道的认识的第一位官,就是面前穿着一身洁净警服的所长,换做以前,或许一介良民的自己,会像一般人一样毕恭毕敬地你问我答,如实回话,然而跟花红衣,跟徐汗青处久了,视眼开阔的自己,显然对人上气度非凡,一律平等而相待。

“我就是。”他声音洪亮,底气十足。

嗓门之响,张所长一米八三的块头虎躯一震,如临大敌的他强挤出笑容,一副低三下四的小人模样,主动地上前几步,掠过小蔡径自上前,竟”屈尊“地主动抬起手,紧紧抓住离三的手握了又握,笑道:”李三先生,事情的经过我们已经严格仔细地调查清楚,确认不是你们的责任,你,还有那四个人都可以回去,如果有空的话可以交给我们一份事故报告,不写也可以。“

“就这么回去了?”赵文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迷迷糊糊的他伸直了舌头。

“当然,你们是无辜的,自然可以回去。”张所大手一挥,爽快道。

离三显然不吃这套,婉拒道:“还是再坐坐吧,他们是受害者,该向所长你这样正直的警察说说情况,讨一个公道。”

林灿诉苦道:“对,警察,他们放高利贷,他们……”

“啊,这件事我多少有调查。这个利息,他借给你们的是年利息30%,没有超出36%的界限,我们公安不好……”张所咬了咬牙,小心伺候不敢得罪。

“哈哈,坦白了,也交代了。”

蓦然间,李指导员冲到门口,手里挥舞着一叠醒目的纸钞,一张张都是鲜艳的大百红。他丝毫不耽误一刻时间,直截了当地说:“他们这群人太不像话,竟然贼喊追贼,明明自己挑的事,还栽赃到你们身上。呵呵,李三先生,在我们的说服教育下,他们领头的人愿意主动地承担此次事件的全部责任,另外,愿意以私了的方式赔偿你那两位朋友。看,一共是三千七百元整,他希望能够彼此间的帐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我跟他们的,还是他们,”离三指了指鼻青脸肿狼狈异常的赵文斌、林灿,“跟里面的帐?”

李指导员连连回答:“都有,都有。”

离三不假思索地取走钱,笑道:“行,事情既然解决了,我们就回去吧。”

“好,好,你要是有急事的话,要不我们让刚刚送你来的小蔡再送你回去?”

“不必了,正常人还是正常走吧,只是”

离三的转身,令以为送走瘟神的张所、李指导员刚松了口气,猛地血压急速上升,紧张不安。

”对,不需要提醒,两位领导肯定也知道寻衅滋事,打架斗殴应该怎么判?“

“知道,知道,放心,我们会秉公办事,不会冤枉一个人,也不会放过一个人。”张所义正言辞地保证道。

“还有,”离三不厌其烦道,“在来派出所之前,他们在一家流动的烧烤摊消费还有给钱,希望两位领导能够说服教育,不要让摊主白白损失。”

“一定,一定。”

张所保证的同时,急匆匆从口袋里摸出自己开来的私家车,钥匙扣一甩甩到小蔡的怀里,嘱咐道:“小蔡啊,开着我的车,送他们回去。”

小蔡一脸懵然,再回首看向离三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复杂非常。

“好了,都散了,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干什么去!”

张所的笑脸一塌,面色阴沉,抽着李指导员递来的烟,唉声叹气。

“老张,别叹气了,遇到这人,谁也没辙。走,赶紧进去吧,老虎还等咱们一个解释呢。”

李指导员不是对托关系走后门请求网开一面陌生,他早已司空见惯,只是他一个屁大的芝麻绿豆的官平生还是第一次接到这么大身位的电话,就像一尊小庙里整天敲钟拜佛,结果有一天真有金光闪闪的大佛从天而降,这种震撼与敬畏,令他激动的同时更多的是心颤与恐惧。

“解释?解释个屁!他他吗惹了这么大的人物,还想把咱们俩拖下水,老子现在恨不得直接毙了他。”

张所窝的一肚子气彻底发泄而出,“艹,怎么就不直接干死这些个王八蛋,凭那位的背景,就算打死了我也敢把他放出来。”

李指导员苦笑连连,沉默不语。

“他吗的,今天三个电话,前一个不说,就顶头的方局,第二个,娘的,沪市警备区参谋长,第三个,更狠,沪市政法委一把手的电话,乖乖,后面两个都是什么神仙人物,怎么一晚上都下凡了!”

“老张,不如说,被咱们不小心铐起来的人,到底何方神仙?”

第183章 推脱

怎么回事?

这么轻易就放出来了?

觉得匪夷所思的赵婷,完全摸不清头绪,她望着离三高的背影,抿了抿嘴,恨恨地冲到他面前,张开双臂。

“喂,站住!”她边拦边说,“你还没有说到底怎么回事?凭什么他们问都不问就放你走!”

离三视若无物,丝毫不搭理,而是扭朝向一样稀里糊涂的小蔡,客气道:“这位同志,我就不上车了。麻烦请你送她们两个女孩子回学校吧,大晚上的,两个人回去不安全。”

杨晴猛地一抬头,语气迫切道:“那你呢?”

“我当然回刚刚的大排档,我那还有几个朋友在等我呢。”离三并不打算隐瞒行踪,直说去向。

“我们也去大排档。”

一说完,杨晴注意到离三眼部的细微动作,瞧他微微眯成一丝细缝,温和的笑容里隐藏着冷漠疏远,夹杂一丝反感。

她连忙摆摆手,解释道:“不要误会,我们……我们的自行车还停在大排档,拿了以后就回学校。”

离三的眉毛一抖,转而看向一路上耷拉着脑袋的赵文斌、林灿,他们像极了犯了大错心虚的孩子,一声不吭,尽量保持着不为注意的微薄存在感,心底十分害怕投目而视,尤其是平时蔑视看不起的离三。

“你们呢?”

离三信奉着与人为善,虽然赵文斌他们几次挑衅交恶,但大丈夫气概的他自然有容人之量,并不计较在自己眼中纯粹是不入流的小孩子伎俩。

“一辆车坐不下这么多人,还是带他们一块吧。”

置于离三面前的,是一辆锃亮漆黑犹如钢铁猛兽的大奔,车头明显的三叉星立标银光透亮。它安安静静地窝在停车位里,此时此刻,在小蔡摁下遥控的刹那,车头的两盏大灯犹如苏醒时的虎眼,一眨一眨闪烁着光。

“可是……所长让我送你……”

小蔡琢磨不出离三的底细,但至少,他有一个清晰的底线,就是这人不可貌相,非一般人对待。即便往里不屑于所长、指导员他们的阳奉违,只是某些况下,世故实际上是一种保护。

“不,不用了,我们自己回去。”

林灿自知理亏,愧疚又羞怯,慢吞吞道:“走吧,文斌,我们赶快去找文清。”

“喂,他帮了你们这么大的忙,你们都不先说声谢谢嘛!”赵婷双手托,拧眉不满。

“不用了,你们走吧。”

离三并非不讲人,不等两个人道谢,而是观察灵敏的自己早早注意到倔强的赵文斌,咬牙切齿了老半天,却两个简简单单的“谢谢”都从嘴里憋不出来,他略感失望,但不放在心上,大大方方。

“下次在遇到这种事,你们好自为之。”他不忘在离别前再警告一番。

“嘁,假仗义。”

之前让道谢的是赵婷,现在暗骂离三的也是赵婷,她现在不如来之前那样一边倒地厌恶,内心矛盾,有两股潮流相互对冲。

“喂,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赵婷穷追不舍地问道:“到底为什么他们会放了你?你不是说你就是一个工人嘛,哪里有认识的人可以帮你!”

话音刚落,杨晴、小蔡同时望向离三,目光恳切,一样渴求答案。

“像我这样的人,又能认识谁呢?”

离三摊摊手,“我不过是跟朋友报个平安罢了。这事倒应该感谢你们,听刚才那一通电话,像是有熟人认识公安能发挥影响的,估计派出所的两位领导都是在卖你们的面子。”

“是吗?”

赵婷上前倾,双手叉腰,浑然不在意此时的动作显得多亲密。

咔,离三刻意又轻松地避让,一开副驾驶的车门,钻入到里面便枕在松软的靠背上,闭目假寐,佯装睡觉,沉默不语。

“你!”

赵婷气得跺脚,想掰开车门将离三拉出来,不依不饶地纠缠bi)着回答,然而,坐过花红衣御驾的离三,在第一次摸索了一番以后已经初步地掌握了关门的技巧。

“上车吧,赵婷。”杨晴拉扯道。

强烈的求知促使着赵婷放下彼此间的间隙,她不屈不挠道:“哼,不告诉我,那我在车上一直烦你。”

叮铃,叮铃。

甘愿装聋作哑当电灯泡的小蔡,早早进入到要不吃不喝起码十年二十年才买得起的奔驰,从未有过的新鲜感让他一时间没有注意到口袋里嗡嗡振动的手机,两手在方向盘上摸了又摸,像是一个二十多年的老处男如狼似渴地摩挲心仪女人的皮肤,浑不自地蹦跳出一粒粒的鸡皮疙瘩。

“同志,你电话响了。”离三好意地提醒。

“是嘛!”

小蔡恍然大悟,他不敢耽误地连忙掏出,眼睛用心地一瞅,上面的一串号码既陌生,又似曾相识,隐约间他愣了片刻,终于回想起来。

“噢,好像是你刚刚打出的号,现在回打回来了。”

他不管不问,径自按下接听键,紧接着把崭新的立信递到离三面前。

看来不是白帮这个忙……离三含笑着叹口气,把手机放在耳畔边,轻声道:“喂。”

“怎么样,人从派出所出来没有?”

另边,照旧一袭大红旗袍的花红衣站在摩天大厦的顶层,独自站在巨大的透明玻璃窗前,一手举着盛有贵腐酒的高脚杯,一手两指捏着手指的两侧,姣好的面容直面向天际昏沉而残缺的斜月,秋水dàng)漾的眼睛里深邃无比。

离三听到后座“砰”的一声,察觉到赵婷、杨晴坐在后面,放低了声音说:“出来了,正回去呢。今天这事,多谢帮忙。”

“那你应该怎么谢我呢?”

花红衣微微抬高手臂,琥珀般的色调点缀着苍白的月光,浓郁的蜂蜜、杏脯、和桃子的果香,包裹着一层灰霉的气味,犹如水泡的朽木一般的香气,飘散弥漫在琼鼻与朱唇间。

“不如按我之前说的,当我的司机,给我开车怎么样?”

“不好意思,花姐,这份恩可能要暂记了,我现在已经给别的人当司机了。”

说着,离三侧转过,瞥了眼尚未知的杨晴,视线交汇,四目相对。

第184章 接受

“别人的,谁的?”

花红衣将电话副机插回座机上,开了免提,磁性又大气的声音回荡在隔音效果极佳的办公室内。

“你不会是不愿意,故意敷衍吧?”她涂着嫣红的指甲,轻轻地刮擦着高脚杯的杯沿,甜腻迷人的笑容里增添着难以描述的风情与活泼,像是杂糅了妙龄豆蔻的清纯可人,与妩媚少妇的温婉醉人。

“我这人从不敷衍。”

离三直勾勾地看着杨晴,看得对视的她不自禁地低下头,害羞地避开视线,然后坦诚道:“钧天。”

“钧天地产?”

花红衣手上一顿,轻微的动作引得杯中的贵腐酒水面泛起一阵涟漪。她忽地笑靥,不知道是恭喜抑或恼怒,总之娇滴滴地轻笑了会儿,方才收敛地回答:“怎么突然会到钧天当司机,是老杨物色到的你,还是你物色到了老杨?”

“我这种身份,哪里有条件挑肥拣瘦。”离三自谦道,“纯粹是一场机缘巧合,我似乎救了他们公司的千金大小姐。”

“是这样啊”

花红衣搁下手中摇晃的酒杯,从桌上拾起抽惯的薄荷好彩烟,细长的烟身在她的双指间,拨弄了两下火机,蹭的一声点燃的同时,她抬头望着金碧辉煌中晶莹剔透的水晶吊灯,娉婷款款地徘徊在偌大空旷的大厅内。

“不过杨家报恩,就让你当他们家的司机,未免太小气了。要不要花姐替你多争取一点?”

“我觉得挺合适,一件小事换一个职位,不差了。”离三婉拒道。

“救人对你来说,的确是小事。”

花红衣浅浅道:“你救了我勉勉强强才肯吃顿饭住个酒店,这杨小姐,救下了总不该高过我,不然,岂不是暗比我是‘忘恩负义’的人嘛?”

女人,莫不是一种天生攀比的动物,就连报恩也要分个高低……离三既无奈,也无话,沉默了片刻,幽幽回复:“何况无福之人难消多恩。”

“是美人恩吧?”花红衣调笑道。

“她可没有你的美。”离三忽地说了一句看似轻浮的话。

“呵呵,想不到能从老实人的嘴里听到一句讨喜的话。”花红衣话锋一转,“可是你别以为说花姐一句好,就可以算了这笔人情。你要知道,跟你作对的那个老虎,可不是背景空白的小赤佬,他靠山跟我,可有不小的渊源。这次,我算是胳膊肘往外拐了。”

“就因为我晓得人情很大,不能随便当个司机敷衍你。”

离三顺着花红衣的话,继续客客气气地拒绝道:“还是暂记吧,等稍微更有能力,再听候一次调遣。”

“还是不肯嘛?”

连番的拒绝,竟没有让花红衣感到拂了面子,心里窝气,她反而越来越欣赏这个听起来低声下气实际上内有脊梁的男子大丈夫,内心连道,这才是自己要找的人,够硬气,不折不弯。

她违心地,最后一次试探道:“可你要明白,在我这里当司机可不止是司机,但在钧天,就算救了杨小姐一命,你始终是一个司机,而已。”

“我这个人,现在也就适合干个司机。”离三再次推辞道,“没有其它的能力多做别的事。”

花红衣亦不纠缠,也不愤怒,理解道:“既然你这么说,行吧,这个人情我就记着,等哪天你稍微发达了,我可就上门讨了,那时你可不要再说能力不行了。”

“行。”

离三干脆而果断,他挂下电话的刹那,人紧接着侧头,向着偷偷摸摸侧耳聆听的赵婷、杨晴瞥了瞥眼,问道:“之前在图书馆你说的那个实习司机的位置,算数吗?”

“当……”

杨晴正准备回答,赵婷突然出声打断道:“算什么数。我们不是帮过你了吗,怎么还厚脸皮要我们报答啊!”

“赵婷!”杨晴抱以歉意地冲离三苦笑,转头皱眉地望着逞口舌之快发小家子气的闺蜜。

赵婷瞪了离三一眼,委屈地嘟囔道:“难道不是嘛!”

“如果你们把两个人的恩情算作是一个人,那也是行的。”

杨晴急切道:“不,不要误会,她是她的,我是我的。嗯,之前的作数,明……后天吧,后天你可以到公司那边见我哥,他会给你安排的。”

“谢谢。”离三态度诚恳地致谢。

“嘁,刚刚在图书馆还装得清高,不屑一顾,现在怎么啦,突然发现面前两个人背景不低,想借着机会攀交是吧?”

赵婷怀着无限的恶意,揣度着离三的人品,喋喋不休道:“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可我要警告你,这一恩算……”

“赵婷,不要再胡说了,真是的。”

离三坦诚道:“其实你朋友有一点说的没错,我现在的确需要这样一个工作。”

赵婷别过头,心里得意地撇撇嘴:“哼,我就说呢。”

杨晴听得心里发慌发燥,善良的她害怕尖酸锐利的话伤害到自认为重自尊的离三,不好意思地转个话题道:“那个,我等会儿把公司的地址,后天你到了那儿,会有人帮你安排好的。”

“谢谢。”

……

“喂,杨晴,你怎么还看他呢?”

赵婷双手扶着自行车,臂弯轻轻地撞了撞发呆木然的杨晴。

“赵婷,你说,到底是什么样的环境,才能出现他这样一个人?”杨晴目光痴痴道。

“噗,晴格格,你这语气,你不会喜欢上那个民”

赵婷后面“民工”两字还没说出口,就在杨晴的瞪视下咽回嘴里,不得不扭捏地改口说:“看你这副凶巴巴的样子,肯定是喜欢上他啦!”

“对,我就是喜欢了。”杨晴莞尔一笑。

“呀,晴格格,你开什么玩笑!”

赵婷信以为真,激动又震惊,她语无伦次地劝道:“你一个名牌大学生,想跟他一个民,嗯,一个半建筑工人谈恋爱,你在想什么,你觉得他跟泥般配吗?你觉得你们两个会有未来吗?我可告诉你,晴格格,你别因为一出英雄救美,又一次狐假虎威,脑子一热耽误了自己,到时候我可不想到看见自己的闺蜜演一出狗血的爱情悲剧!”

杨晴白了眼:“你也知道是开玩笑啊。”

“呼,看来你的脑子没有烧坏了。”赵婷拍了拍胸脯,心有余悸道。

“你想多了,就算我愿意,我爸我哥也不会同意的。”

杨晴蹬上自行车,一脚踢开车梯子。

“走吧,回学校去吧,路上顺便给我哥打一个电话,我要把他的事跟我哥说清楚,别安排错了。”

“不就是一个司机的差事,还安排什么?”

“呵,我哥这人做事不靠谱,还是再提醒下好。况且,刚才一闹,晚饭还没吃呢,正好蹭他一顿饭。”

第185章 不必要的警告

“妹妹,我就不明白你到底想什么呢,请一个学生给你开车?”

“你不是有驾照嘛,爸鹊桥会的时候也答应给你买辆代步的车。你至于嘛!怎么着,电视剧还是小说看多啦,千金大小姐一定要配个开车的司机?”

坐在弗兰克斯西餐厅用餐的杨骏,梳理的斜刘海修饰圆脸,他身穿ea7蓝色针织t恤衫,手腕上戴着一块欧米茄机械男表,手指间更是把弄着他的蛤蟆镜。

杨晴打下戳她额头的手指,气鼓鼓地嘟嘴嗔怒道:“哥,你要再敢戳我头,我就把你这一个礼拜没去公司上班的事跟爸说,看他回来以后怎么收拾你!”

杨骏没有为餐厅里的冷气冻着,倒被杨晴的告状吓得一激灵,随即换了个脸,涎着脸说:“妹妹,千万别冤枉你哥啊,我堂堂投资发展部副总经理怎么可能一周没去上班,我只是到各地去物色人才,咳咳,给我当司机的人才,这不有个叫李三的,我就看中他啦……”

“行了行了,哥,你就别编下去了,这些话我听得都替你难为情。反正你不务正业、花天酒地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也懒得再跟爸提。可是你必须答应我啊,虽然编在公司,可除了重要会议、重要场合真缺人手,非得用他不可,平常的时候你可不准用他,他的一切行动都得听我的。”

说话间,杨晴从爱马仕凯莉包里取出一部小灵通递给杨骏。

杨骏瞅了眼,满脸嫌弃,抱怨道:“我说妹妹,你要实在不想送哥礼物的话,可以不送,没必要送个小灵通恶心你哥吧!”

“谁说送你的,这是我给李三用的,不然我以后怎么联系他!”

杨晴见杨柯杰一脸委屈且心酸地接过小灵通,不客气道:“还有哥,你交给他的时候,不准跟他提小灵通是我给他的,你得说成是你让公司配的。”

“妹妹,你脑子瓦特啦!又是送手机,又不准我使唤他,还让我批准他下午一点到四点能去图书馆。诶,妹妹,你这是报答救命之恩啊,还是给公司请了一个祖宗啊?”

“他算是我恩人,难道供着不行吗!”

杨晴甩了脸色,鼻哼了声,再次提醒道:“说好啦,后天他来公司,你千万别放我鸽子啊。”

“行,行,看在我妹妹的面上,我让我邓姐去招呼行了吧。”

……

“……第七,上班穿西装……再提醒你几句,你是杨总的专职司机,你的考勤和你一起来的那人有点不同。平常的时候你也是8点上班,但至于下班是不是7点要看杨总的意思,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吧?”

女人的衣襟右侧佩戴着一枚写有“邓丽霞人事专员”的工号牌,她瞟了一眼点头示意明白的离三。邓丽霞满意地笑着转身,一边踩着高跟鞋,蹬蹬领他往杨柯杰所处的办公室,一边瞥了眼离三说。

“另外,如遇到像早出、出差等一些特殊时间用车的,你就不必回公司打卡了,直接由杨总负责签到和签退。不过,”邓丽霞在杨柯杰的办公室门口停步,话锋一转笑说:“既然你是杨总的司机,想来应该是正常上下班。”

离三卧蚕眉一扬,询问道:“邓姐,为什么这么说呢?”

“这个嘛,等你进去以后,估计杨总会亲自跟你讲的,我就不多此一举了。”邓丽霞转身背对着离三,轻敲门三下,只听得里面传来一声“进来”后,她扭动门把手轻推开,朝离三说:“李三是吧,等你跟杨总聊完出来,我再带你到你工作的地方熟悉下环境。好了,进去吧,我在门口等你出来。”

“那就麻烦邓姐了。”离三再一次冲邓丽霞笑一笑,走进办公室。

望着离三的背影,邓丽霞慢慢带上门,嘀咕道:“真想不通这些有钱公子哥,平时上下班不都是自己开车的,聘什么司机。嘁,为此还买了一台奔驰s350,败家子。”

……

如约而至,离三在两天后出现在高耸的大厦门口,他一身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衣着,与穿入的正装工作族们格格不入,然而,非但没有招惹白眼与暗笑,反而令旁观者大跌眼镜。

“……第七,上班的时候必须穿西装……另外,你是杨总的专职司机,而且是实习的,你的考勤跟一般人不一样。上班的时候往常是早上7点半,工时半天,也就是中午下班,以此类推,下午12点半,也是半天,但要注意一点,遇到突发情况,或者杨总的特殊命令,几点下班就看他的意思,这个你懂吧?”

女人的衣襟右侧佩戴着一枚写有“邓丽霞人事部经理”的工号牌,她瞟了一眼点头示意明白的离三。邓丽霞满意地笑着转身,一边踩着高跟鞋,蹬蹬领他往杨骏所处的办公室,一边瞥了眼离三说。

“公司考勤一律使用指纹机打卡。当然,因为你比较特殊,杨总直接管着由他亲自负责你签到和签退。”

邓丽霞在杨骏的办公室门口停步,话锋一转笑说:“不过放心,既然你是杨总的司机,想来应该是正常上下班。”

离三卧蚕眉一扬,询问道:“邓姐,为什么这么说呢?”

“这个嘛,等你进去以后,估计杨总会亲自跟你讲的,我就不多此一举了。”

邓丽霞转身背对着离三,轻敲门三下,只听得里面传来一声“进来”后,她扭动门把手轻推开:“李三是吧,等你跟杨总聊完出来,我再带你到你工作的地方熟悉下环境。好了,进去吧,我在门口等你出来。”

“那就麻烦邓姐了。”离三再一次冲邓丽霞笑一笑,走进办公室。

望着离三的背影,邓丽霞慢慢带上门,嘀咕道:“真想不通这些有钱公子哥,平时上下班不都是自己开车的,聘什么司机。嘁,为此还专门买了一台奔驰s350。”

……

“杨总。”

杨骏端坐在转椅上,他不像平时呆公司里那般,在这个点继续玩他的梦幻西游,他难得这个月第一回翻开一份去年的项目计划书。在上面,杨骏装模作样地用派克笔勾勾圈圈划重点、注批语,看上去很忙。

“杨总。”

离三又叫了一声,但杨骏依然没有理会离三,他在效仿他父亲对待新来下属的那一套,让离三在距办公桌四五步远的位置站着,故意晾离三差不多十五分钟左右。此期间,有大约十四五张纸左右的项目方案被杨骏涂涂改改,上面写着一些与内容毫不相干的东西,例如——

他在第五页写到“米其林”、“德兴馆”、“老饭店”、“老正兴菜馆”几个吃饭的地儿。他在老饭店的下面打了个勾,又很快划掉,改成在米其林吃顿中午饭。

接着,他又在第七页写上“苏荷”、“菲比”几家酒吧以及几个在沪市也算有名的夜店,然后翻开自己手机的通讯录,把通讯录里一个个备注为“xx夜店小雅”、“xx酒吧蕾丝姐”的女人名写在纸的空白处,便开始像他以前念书那阵子做单项选择题或者搭配连线题一样,将星期几,某某宾馆、酒店、夜店、酒吧、ktv以及某某风尘女人写在一起,以此把自己的夜生活安排得妥妥当当。

终于,等杨骏把星期一到星期日统统安排好,他才放下笔,缓缓抬起头,尽量摆出和他父亲那般的威严,装腔作势地跟离三说:“来了很久了吧?”

“没有,杨总。”

见离三双手相握负于前,很是恭敬地向杨骏简短地回复,杨骏对离三的态度满意地点点头,客气道:“坐,坐下说,别站着。”

离三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没有上前坐的意思,推拒道:“不了,杨总,我还是站着说吧。”

“哦,那好。”杨骏瞧离三这么上道,手搓了搓下巴,拿眼上下打量了离三一番,随意地说道:“我这次特意叫你李三过来,除了想见一见你这个人以外,最主要的是想交代你一些事情。”

“杨总吩咐。”离三识趣地为杨骏接下来的说话来个启下的铺垫,使他不至于自己一个人唱独角戏。

“是这样的啊,我之所以聘用你这么一个专职司机,是因为这个司机在一些重要的会议场合、私人公开的宴会、接送来宾顾客等等地方我用得上,而这就是你的职责。除此之外,在平常的时候,你就不用负责我的接送,我习惯自己开车。”

杨骏停顿下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所以你这个司机其实没有多少事情,除了个别特殊的情况要用车的,一般来说你可能比那些要值班站岗的保安还要轻松。但你也应该知道,没有什么公司会养闲人,所以在平时,我要给你一个额外的任务,就是负责我妹妹的出行。”

离三一听到“妹妹”二字,不禁想起有点婴儿肥的杨晴,右眉眉梢被惊得一挑,问道:“杨总的妹妹?”

杨骏拉开最底下的抽屉,从里面取出杨晴交给他的那部小灵通,眼神里的不满、嫉妒之色稍纵即逝,把小灵通摆在桌面上。

“没错,就是那个把你推荐给我的杨晴。她今年读大三,下半年开始要实习了,可能随时随地需要用车,不过她是新手不太熟练,考虑到安全就打算聘用你,所以,接下来没特殊情况的话,你的工作就是负责她的出行,明白吗?”

说着,指了指桌上的小灵通,继续道:“还有,呶,这是我让采购科给你配的,一旦我妹妹要用车,她会拨这个号联系你,而你必须做到随叫随到不许迟到,under—,哦,我忘了你们是听不懂英语的。总之,你的工作就两条,第一,听我的吩咐开车,第二,听我妹妹的吩咐开车,明白吗?明白的话,把这个小灵通拿走。”

“明白。”

即使被杨骏不经意的嘲弄,离三并不在意。脸上波澜不惊的他上前拿过小灵通及充电线以后,看向杨骏似乎在问他还要交代什么。

“公事我交代清楚了,那接下来我有点私事要跟你说。”杨骏搓了搓手,认真地说道:“你救我妹妹的这件事,她已经跟我讲了。对于推荐你当司机作报答,我们杨家不单不会忘恩负义拒绝反对,反而我作为哥哥的觉得我妹妹这个恩报得太小气。所以,我在这里再给你补充几条……”

离三推辞道:“杨总,我看就不必了。能得到这份工作,我就很满足了。不需要再……”

“嗳,别客气,这是你应得的,啊!”

杨骏摆摆手,打断道:“首先,我听杨晴讲你喜欢下午一点到四点呆图书馆,嗯,懂上进,这很好,我支持,想必过来的时候,邓姐跟你说过了,就是你只需要工作半天,当然,如果我和我妹妹没有用着车的时候,你也可以偷闲,可以开车到图书馆,至于油钱,照样公司报销。”

“这第二,就是你的工资,虽然是半天,但我会按全额付你工资。此外,在你工作一段时间以后,看你的表现,我会适当把你的工资再提高一部分。而第三嘛,我妹妹之前也跟你透露过,你也放心,等有合适的时机,我会把你调到其它部门的岗位去,给你一个发展的空间,这点我可以保证。”

“谢谢杨总。”

离三搭这话的时候,古井无波,脸上没有露出杨骏所想的喜出外望或感恩戴德的模样。

杨骏看在眼里,心里不免生出一丝恼怒,拧眉不悦道:“嗯,不用,不过也请你记住,这是我对你救我妹妹的报答,但恩是恩,可我不希望它没有底线,更不希望你因此有什么非分之想。毕竟我妹妹她还年轻,她对于一些人一些事缺乏辨别能力……”

“杨总,你可能误会了。我跟你妹妹并不怎么熟,除了救了她一次以外,似乎没有什么交际。所以你也不用担心,你妹妹会跟我发生什么。”

离三瞄了眼,眼眶里划过深邃瞳孔的寒光乍现,顷刻间森森寒意直刺夸夸其言的杨骏心房,吓得对视的他一时间话咽在喉咙说不出,当即笑眯眯,以憨厚老实的面相掩饰而去。

“如果杨总没有其它事情的话,那我先出去了。”

怔了一下的杨骏回过神,不知所措地回道:“呃,那你出去吧,把门带上。”

“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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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学车

“……兄弟,其实你根本不需要这么用心去考科目一。科目一这些杂七杂八什么交通法规、什么标志标线的,记不住考不出无所谓,反正我都托人打点好了。一包软中华或硬利群,一个人,保证你能一次过。”

说话的是马开合推荐的在驾校里当教练的老乡,按他说的称呼他一声“孙教练”或者“教练”就行。不过,离三在第一次与他见面的时候,一包烟抽下来就差不多到了烟逢聊友一包少的程度,他便破例让离三叫他“孙哥”。

“那就谢孙哥了。”

离三之所以能和孙哥说得亲切,主要还是孙哥他祖上是正儿八经由陕西逃难进的安皖,他的血里起码是流淌有四分之一陕西人的血。虽然他不会说陕西话,可是他依旧继承了陕西人淳朴好客的子。

“呵呵,李三,别客气,你也算是我半个老乡,再说了,你还是二眼推荐过来的人。这样一来,孙哥想不多照顾你几分都不行。”

孙哥的岁数不小,有四十多,听他说他之前是干黑车司机的,拉一趟活挣得比开出租的每个客人至少要饶四五块,有的甚至组团人多的还要饶到十块的。不过到后来,似乎打击黑车查得比较严,罚款厉害不说,车还会被拖走押着,得交了罚金才能开回来。

不过据孙哥笑称的,天无绝人之路。再后来,他机缘巧合之下载了一个要在这块儿开驾校的老板,载他溜外环线仅仅花了十多分钟便到目的地,这就被老板看上这开车技聘作教练。

“客气,客气。”

孙哥从运动裤里取出一包早上学员拿给他给他贿赂监考官的软中华,拆了包装给离三递上一根,自己也抽上一根,一边吐吸,一边跟离三说:“现在你科目一已经过了,可以自个直接开车到路上了。我说李三,之前我教你的东西还记得不?”

孙哥把教练车车门打开,坐在副驾驶座上看向在驾驶座上调座位的离三,一直见离三左右各自看了一眼已经调好的后视镜,接着看到他系上安全带以后,这才出声问道:“接下来要点火上路了,你该怎么办?”

咔哒一声,离三点上火,脚踩离合、脚刹,挂挡拉手刹,轻车熟路地打转向灯、鸣喇叭,以一档的速度缓缓上路。五码左右,挂二档,十五到二十码之间,挂上三档。他左手熟练地摆弄方向盘,右手随时准备着升档降档。

“嗯,学得不错,照你这速度学下去,我敢说你半个月肯定能考出来。”孙哥一想到之前带离三到场地里练科目二的时候,他貌似也只花了三四天、七八个小时就掌握六个项目,现在又瞧他路考也没什么大问题,觉得这钱赚得又快又容易,不免对已经上手的离三又生几点好感。

“打转向灯变更车道。”孙哥发号施令之后,开始跟离三闲扯起来。“你学车是为了当司机,其实要我说,每个来学车的不管他们干的是什么,实际上都在干司机的活。你想啊,在家里,你或许要给你爹妈、给你老婆孩子当司机,而去工作呢,你必须要学会给同事、给领导、给客户当司机。诶,这样一想,是不是觉得这车你以后不学还真不行,它或许将来就跟普通话一样是必学的,不然就好像不能跟人交流一样。”

离三把档挂到四档,里程表上速度被踩到五十码左右。他双眼仿若雷达一般不断地在前方、左右后视镜瞅了一眼,同时跟孙哥回复道:“马路、公路修得这么平坦、这么多,不会只给这么点车开的。以后,买车开车的肯定会越来越多,到时候,孙哥,你估计要忙不过来了。”

“诶,有道理,有道理。毕竟这轿车不是我爹那个时候骑的自行车,要上牌,也要驾照,而且你要是没人教的话,还不一定学得会。”孙哥弹了弹烟灰,吧嗒抽上一口,笑道:“最关键的是,现在跟以前不同啦,以前那个时候我爹妈结婚,自行车、手表、缝纫机这三大件兴许还凑不齐,可现在啊,你要是没有车子、房子、票子,人家姑娘压根不愿意跟你结婚。”

孙哥意犹未尽地继续说:“等车慢慢多起来咯,估计要不了多久,人家姑娘没几个稀罕跟着没车的男人,毕竟我看那些电视剧里演的,什么夫妻同患难啊,什么男女相恩啊,在钱、车、房面前都不是事。这个年代啊,有的人怕是瞧不上四十八条腿的安稳生活,只瞧得上一条又粗又硬的大腿。哎,兄弟,你说为什么会这样呢?”

离三没有接话茬,而是透过前挡风玻璃,望见右侧站在人行横道上冲来往车辆招手的一个人。那个人略微弯下腰,一手捂住自己的肚子,一手不断地举起来摇晃,估摸着应该是突发什么病着急上医院。

“孙哥,那边有个人好像想打个顺风车,你看我们要不要停车载他一程?”离三把档位已经降到三档,速度保持在最低时速,任由汽车慢腾腾地在马路上行驶。

“别别别,兄弟,赶紧挂挡转方向盘离他远点,千万别被他盯上缠上,不然我们可要遭殃了。”孙哥一个激灵从后仰的副驾驶座直起,急得语无伦次地跟离三说,让他立马往左开避过那个人。

“孙哥,那个人有问题?”离三重新把档位挂到四档,避过由左侧超车过来的大众宝来车,加速往前开。

“当然有问题,而且是大问题。幸亏你还懂得问我一声,不然你直接凑上去可要给你和我惹上一麻烦咯!”孙哥重新躺在靠椅上,以手扶额来回摸了几把,悻悻地说道:“你知道他站在那招手干什么吗?”

“我看他的样子,像是体不舒服,想打车去医院吧?”离三憨笑道。

“咧,他要真想去医院,前面一百多米不到就有个车站。他只要坐上91路的车再过十几站,就能到第三人民医院了。所以,你觉不觉得他这样很可疑?”孙哥拿手指了指教练车经过的那个车站,斜视着离三说道。

见离三默默地点头,若头所思,孙哥接着指了指不远处又有一个再向马路上过往车辆招手的人,自信地说道:“这些人不是很可疑,而是绝对有问题。我怀疑这个跟刚才那个都是托儿。”

离三惊得挑眉,目视前方的刹那瞥了一眼孙哥,问道:“托儿?”

“对,就是跟那帮戴白帽、穿蓝衣的管交通人合起伙来挣罚款的人。这些托儿可以算得上是鱼饵,老是跟中队、大队里的里面的‘鱼钩’勾搭在一起,专门来钓你和我这种开车的肥鱼。然后等把开车的给钓着了,立马就狠狠地宰上他们一刀,让他放放血。”

孙哥说的时候留意到离三脸上的不以为然,心底担心他以后遇到同样的事可能被“钓鱼”,便特意语气加重地警告道:“所以啊,你以后开车出去,千万记住咯,遇到像这样在路边冲你招手找你搭个便车的,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载他,明白吗!”

离三挑的眉毛往下一蹙,拧成一团,瞄向孙哥狐疑地问他:“孙哥,不会吧,只不过是顺手搭个人给他省几步路,助人为乐的事,不至于有这种歪门邪道等着好人吧?”

“没听过‘好人不长命,恶人活千年’嘛!好人怎么了,这个世道,诶,好人活该就没有好下场。呵呵,不说远点,就说这事吧,你以为我一开始也信这里头有这个鬼,没有,其实我跟你一样刚一听说也不信,可后来不信不行啊,因为你边有人还真出过这事!”

孙哥喉咙一蠕动,一口痰从他嘴里吐到车窗外,他拿起一瓶拧开的矿泉水喝了一口,接着往下说。

“就,就上个礼拜,我有个已经考出驾照的学员就中了这招。哼,这帮孙子安排一个跟刚才那俩差不多的人,一样假装一副有急事的样子求搭别人的顺风车。而我那个学员人好啊,就主动帮了一把。可没想到刚把他载到目的地,他故意塞给我那学员十块说当车钱,跟我那学员拉扯磨叽了一会儿,结果呢,当场被特意在那个点蹲着执法的那些人逮个正着。”

离三把车开慢点,腾出工夫转头偏向孙哥,问道:“逮到就罚钱?”

“那可不是,罚了一万多块钱才让你走。不然,车扣下,人放走,什么时候交钱,什么时候给车。嘿,跟买车时候一模一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车!”孙哥一边说,一边拿大拇指、食指比划一万块钱的厚度,讥笑道。

“这不是土匪嘛!”

“咋能叫土匪呢,兄弟,没看过《王保长传奇》吧,他们这叫保安团!”孙哥又喝上一口水,感慨说:“反正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从朋友出了这档子事以后,我是不敢自己或让别人再做这种事了。没办法,虽然做好事不留名我觉着成,可要是做了好事还给人留个恶名,我可受不了这委屈。”

“就没人管?”

“呵,怎么管?整个沪市上上下下各县区,谁都着脸说自己清楚,可谁敢拍口保证自己没搞过这个。哼,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即便有些乌鸦现在不黑,也迟早会被乌烟瘴气熏都熏黑了。”

第187章 明天记得来

吱,车胎伴随着刹车,逐渐减速中在柏油路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诶,李三,干嘛停车,平时不都再往前一段吗?”

教练孙哥原本优哉游哉地坐在副驾驶座,双手抱后靠着小憩,在突如其来减速的惯下,上不由自主地往前一倾。

“孙哥,看到一个熟人。”

离三手脚协调熟练地cāo)纵教练车,规规矩矩又轻而易举地侧方停车,接着不忘开启双闪。

“就这里下,不妨碍你吧?”他一边拉手刹,一边抱以歉意望向教练。

“嘿,这算什么事,想哪里下就哪里下呗。”孙哥咧嘴一笑,满不在意。

“那行,谢谢孙哥了。”离三说着,解开安全带。

孙哥嘱咐道:“哎,对了,明天接着学车,时间地点一样,到时候我过来接你。”

“好。”

话音落下,紧随其来是轻轻的关门声。

“大爷!”

从车里钻出的离三甫一直,朝向铺满石砖的人行道上的一个熟悉的背影喊道。

噔噔,他步伐轻快,动作迅捷,与前面的孙勇冠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只见在夜影树翳里迈步蹒跚的老人,闻声忽地顿足,颤颤巍巍中把头一转,路灯出的亮光径自照在他的脸上,映入离三震惊的双目中。

老人依旧是一脸的鱼尾纹,一条一条的皱纹曲折不均宛如墙上斑驳的印迹,而皮肤又像掉落光洁滑腻的漆面,变得粗糙而布满沧桑,点点老人斑,则仿佛是岁月在脸颊上泼上的不可磨灭的污点。

然而,即便这样的衰老,这样的年迈,在以前,离三从未发觉大爷一举一动间是一个已经年纪八十有余的老人,那时,他双目灼灼,炯炯有神,子板虽然瘦削却硬朗健康,整个人散发着一股不显老不服老的精气神,可是现在,从离三的眼中,他看到的孙大爷,不再有弥勒佛般的欢喜微笑,面无表,犹如是木刻似的,消去了全部的哀乐,空心而又空洞,死气沉沉。

“大爷?”离三进步上前,担忧道。

“喔,是李三啊。”

以往隔着一条马路都看得清楚的孙大爷,而今莫名其妙地需要等离三凑到跟前,站在他面前一步之遥才恍然大悟。

“你这是又去图书馆呐?”他说话同样有点不利索,些许含糊中带着结巴。

离三不作回答,而是揪心忧虑地凝视才隔了四五天不见的老人,深深地打量,从头到脚,又从下到上,看他没有穿平时的保安制服,穿着一黑灰的中山装,脖间围着一条离三小学一样佩戴的红领巾,右手提着一个薄薄的白塑料袋子。

“大爷,您从哪里回来?”离三反问道。

“我?”

孙勇冠笑吟吟道:“去外面办点小事,你看办好了就回来。”

晚风徐徐,离三隐隐看到老人前未曾吹干的汗迹,他微微抬头,当清楚无比地注意到额头上的汗珠,也不忙着聊天,扭侧头,转向一旁传来引擎轰鸣的教练车。

“孙哥,能麻烦车再借我开一段吗?”他大声喊道。

“咦?”

教练摇下车窗,脖子伸直,面带疑惑地探头而去,定睛一看离三,以及老人,会心一笑道:“行,再开一段。”

离三挥了挥手示意感谢,转而询问道:“大爷,我开车带你回学校吧?”

“车,李三你有车了?”孙勇冠眨了眨老眼,难以置信道,“不是三轮车啦?”

“大爷,您误会了。这不是我的车,是驾校教练的车,我最近啊一直在学车。”

“是这样。那还是算了,不麻烦别人,我还是走回去吧。”

“这里离学校还有段路,看您出的满头汗,还是坐车吧。”离三一劝再劝道,“再说也不麻烦,本来也是要停到校门口的,只是碰巧遇到您,我这才下来。”

“我今天请假没有值班,得回小区屋里睡一晚上。”老人推辞道。

“您就跟我上车,来回也多不了一公里。”

说完,离三搀扶着孙勇冠,软磨硬泡终于强拉着老人登上了车。

……

“李三,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了啥?”

之前离三强拉硬拽着老人上车,此刻,老人强求软声地让离三留下。一老一少两人一人一个小马扎,晚夜的漆黑密布整个社区,独独铜丝缠绕着铁皮木板的矮屋没有灯光的怜悯,黑茫茫中人眼往没有门的洞里一望,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晦暗。

离三手拿着孙大爷好意递来的蒲扇,有心地扇动着,刻意将微微凉爽的风扇向老人,就像昔在李家村李婶为离三驱赶蚊虫一样,此时他一样关心又孝敬地替长者驱蚊。

噗噗,蒲扇小幅度地左右摆动着,而持有它的离三,却沉默得如这方的幽静,久久不语,洗耳恭听。

“说白了,你读书上学,到毕业工作,跟我当年卖命讨饭一样,为的就是生存。”

孙勇冠咽了咽喉咙,慢吞吞道:“但现在比那个时候好多了,你也比大爷强多了,懂知识有文化,生存是肯定没有问题。”

离三斩钉截铁道:“大爷,我不要生存,我希望生活。”

“生活?”孙勇冠迷糊道,“两个有区别吗,我还真不清楚?”

“地上的蚂蚁是生存,垃圾堆里的猫狗也是生存,可城市里的人,得活得像一个人,生为活人,不是活物。”

“原来这就是生活,对,是这个意思,大爷当年从军就是从生存跳到你说的这个‘生活’。”

生存,生活,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对应着马斯洛需求理论五级,而此时的离三,仅仅位于最底层的“生理”,温饱尚且难以维系,又哪里有多余的精力有多余的时间去追求尊重、自我实现,然而,即便再被剥削的人,也有微乎其微的力量振作而奋斗。

正如离三始终坚信的,一双能欣赏出灿烂的眼睛,必然目睹黑夜的绝望。

“可是,我觉得,咱们更应该看的是生命,是一生。”

孙勇冠自言自语道:“你千万不要怪大爷嗦,也不要嫌大爷没文化。我虽然识字不多,但至少在部队呆过扫盲班,在学校里也看过一些书,虽然不多,也不深,可大爷的年纪摆在这里,有时候半辈子活下来,几十年的回忆好歹抵半本书。”

“你看我这样的人,没有财,没有名,眼睛一闭一睁不管多少年,自个的名字在入土的那边除了墓碑上刻着,能过个一两年再唤出声的怕是一个人都没有。本来是这样,本来是这样,可李三呐,不一样啦,虽然像大爷这样的人,你算一个或许会记住,但是少,可换一茬想,想我总算是一个地道的革命战士,抗过,打老常,援朝鲜,揍美鬼,这一辈子,没亲人纪念可一有国庆,庆祝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自己就觉得自己没有白活在这个世上。”

“这也许就是书里经常提的,生命的意义,你说是不是?”

“大爷。”离三张张嘴,不知道从何回答。

孙勇冠抱着某种坚定的信念,像一名不算优秀却尽职尽责的导师,掏心挖肺地希望影响到前面聪慧的学生。

“李三,记得认识你的时候你说你从陕北来,那你一定会唱《东方红》吧?”

“大爷,我唱不全。”

孙勇冠语气真诚,再三恳求道:“能唱给大爷听听,听听地道的味道?”

“东方红,太阳升……”

唱了一会儿,唱到第二遍的“为了建设新中国,呼儿嗨哟,领导我们向前进”,面容疲倦的孙勇冠猛地打开半阖的惺忪昏眼,一把抓住离三的手腕迫切地问道:“李三,你明天能来这里吗,能来吗?”

本已经跟教练约好学车,但离三隐约从老人的话里听到恳切,不免心软地答应:“来,明天我一定来。”

孙勇冠充满力量地再三强调道:“好,那就好,得来,一定得来,而且得早点来。”

第188章 光没了

夜色染空,昏月烛照,本就乌黑一片的社区旮旯,逼仄,萧瑟,偏僻中又增添一抹黑颜色的忧伤。

孙勇冠静静地坐着,旁边马扎上的人已经不见踪影,十五分钟前自己尚能依稀认出一个离去的黑影轮廓,而现在,老人的花眼里,仿佛除非喧嚣的风,死寂的暗,什么都看不见。

“能说的只有这些。”他嘴巴翕动喃喃出小声。

嘎吱,两条瘦如麻杆的腿,好似经人拨弄,竟摇摇晃晃摆个不停。孙勇冠颤颤巍巍地起身,脆弱松动的老骨头嘎嘣直响,他驼着微微凸起的背,再也无力支撑腰杆,任由它垂落,垂落,仿佛背上背着一个沉甸甸的锅盖,压弯了腰。

“可能做的,还能更多。”

老人步履艰难,踏出一步就像抽空将近一半吸进的气力,他两条白眉浸没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上扬,上下同步地,在一蹙一展间,左右脚向前,继续向前,一直将矮小的整个身子钻入到犹如黑洞般深不见底的铁皮屋里,他的走路,他的举手,任何的动作全然吞没在黑漆漆的夜色里。

叮铃当啷,一阵翻腾寻找的响动从矮屋里向外扩散。

“找到了。”

啪嗒,孙勇冠顺手又找到了手电筒,这是他唯一的照明工具,两块六元的大电池支撑他在漫漫长夜度过一个又一个充满蚊蝇闷热的夜晚,如今,电筒里依然有电,因而便有光。

光直直地照在纸片上,上面的内容突兀地浮现在老人的眼帘,那是一串数字,不多不少,是一个手机号码的数量。

零四年,手机大多数是国外的舶来品,爱立信、诺基亚、摩托罗拉三足鼎立,依靠着金不换的品牌从而价格不菲,那个时候,没有智能机,留存在人们脑子里的流行概念还停在“功能机”、“24k纯金宝石手机”,又或者鹏城盛行的“三防山寨机”。

它们性能不一,但能通电话,能发短信,而且附带几个有趣的游戏,可产于国内贴着哪个劳什子不出名的国产牌,价格低廉,在一些不懂行市的人眼里,简直跟白送没有区别。

然而,对于一个一日三餐都可能是捡泔水剩菜的孙勇冠来说,别说是山寨机,就是公用电话的ic卡,他也是忍痛在一年前买了张。此刻,他正内心忧虑地把卡插入到卡槽内,一边担心着ic卡无缘无故地过期不能使用,一边坚决地按纸片上的数字摁下号码键。

“嘟,嘟……嘟,嘟……”

持续拨打了五六秒,听筒里忽地传来一名语气温柔的男声,“孙爸,您终于肯给干儿打这个电话了!您最近怎么样,身体还健朗吗?要我说,您还是不要在学校干保安,干儿接您回家享福好不好……”

老人一言不发,面带微笑,眼中含泪地聆听与他渊源颇深的这位干儿由衷的关心,他喉咙蠕动哽咽地一时间说不出一字一句他想要说的话。

“孙爸,咱这病还有得医,干儿这儿认识大把的名医,他们有办法能治好您。”电话里的男声说着说着,显然沉不住气,他似乎对孙勇冠的生活状态了如执掌,一下便戳中了要害。

“果然你个细伢子,还是派人跟着我。说,是不是那个吴磊?”老人说话的语气里半分责怪都没有,有的只有欣慰与感动。

“您是怎么瞧出来的?”

“甭管怎么瞧出来,既然你晓得我怎么样,那省得多废话。”老人保持着军人时期的干练果断的作风,直截了当,开门见山。“细伢子,孙爸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您……您说,不管难易,不管一件还是一百件,干儿都帮您办。”回话斩钉截铁,却隐约有点点的凝噎。

“我想托你……”

嘀嘀,嘈杂的喇叭鸣笛声在公路上响彻,轰鸣的引擎撕心裂肺着,为飞速奔驰的快车呐喊助威。

咣当,孙勇冠得到了答复,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挂上电话反过身便笨拙艰难地离开,人生中他竟头一回干出一次奢侈的事,当年千般舍不得花十块钱买的ic卡依然插在卡槽当中,他似乎一点儿没留意,又或许,已经一点儿不在意。

“他一定会来,一定会来。”

孙勇冠从公用电话亭走了十几步,又立刻顿足,犹犹豫豫地左顾右盼,一会儿望着公用电话亭,一会儿看向灯火通明的社区。

思量间,他又重返回公用电话亭,把刚刚离三聊天告诉他的手机号摁了一遍。

“嘟嘟……嘟嘟……”

叮铃,叮铃。

离三匆匆地跟教练孙哥请了个假,刚挂断半晌手机便再次振动,他接通一问:“喂,请问您是哪位?”

“是我,李三。”孙勇冠强撑着虚弱的嗓子,大声道。

“孙大爷?”离三眉宇微皱,疑惑不已。“孙大爷您怎么打来电话?”

“喔,就是突然想提醒你一句,明天一定要记得来啊,千万不要忘了。”

孙勇冠千叮咛万嘱咐道:“……还有,最好早上来,早上来阳气足。”

“孙大爷,您放心,明天一早我准时来,我呀再给您带几张上次工地的婶子烙的饼,让您当早饭。”

“人来就行。”

“人来就好。”

两声相隔间,孙勇冠已经重回到黑不见底的矮屋,一个人借着忽闪忽暗的手电筒,挣扎又焦急地从一个大木柜里翻出一块白布包裹着的东西,他打开的刹那,这只陪伴他数年的手电筒突然熄灭,一丝一点的光都消散在黑寂里。

然而,老人没有停止动作,他的双手摸索着包裹,慢慢一点一点地揭开,双手十指往里一抓,松软的触觉顿时传到他的掌心,他小心翼翼地提起一件质地精细如衣服的物件,一手在上面摩挲了几下,忽然,手电筒抽搐一般地又忽闪出几下亮光。

就在这争分夺秒的片刻,孙勇冠仿佛回到了战争纷飞的年代,深夜脱了衣服的自己刚躺下,一个集合号便催促着光腚的他急急忙忙在十几秒穿好了衣服裤子,此时此刻,他颤抖的双臂,无力的双腿,再次充满了力量,使他焕发出昨日的青春,重复了壮年时的模样。

咻,他平了平衣服裤子的褶皱,十几年第一次穿的端庄的老人,憔悴的眼神有一瞬间迸发出尖锐犀利的光,他直勾勾地盯着墙面上唯一贴的人像,那是他梦寐着到燕京**去看而一直未如愿的画像。

现在,老人盯着它,使劲地抬起紧皱枯槁般的胳膊,敬了个尽可能正规的军礼。

霎那间,微闪的暗光彻底消失,老古董的手电筒,它没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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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薄云天

离三来的时候,日头刚刚挂在半空,旭日的余晖在高耸入云的大厦遮挡下,仿佛水流给一刀两断般。

眼下七点整,不在雾蒙蒙的地上,离三如约而至,尽管心里有疑惑,但更多的是不安,他从孙大爷怪异的语气里感受到当年李婶一样的口吻,在他们生命终结的岔路,会莫名地充满着哀伤与死气,似乎在感慨与此方世界隔绝的不舍。

死,从没有一个活着的告诉世人,它的末路又在何方

怀揣着不详的预感,他一步一步踏着沉重的步伐,面无表情地望向一点一点正在揭开谜底的前方。

那里,确实与平常不同。毫无人烟以前只有主人孙勇冠、客人离三光顾,而今天,面前不远犹如两尊门神一左一右护法的黑衣人不说,再往前眺望,一个披麻戴孝的中年男子,胳膊上绑着一条白系带,整个人面容枯槁,仿佛丢了魂似的在默默抽着烟。

在他的一旁,有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摘下黑色的墨镜,取下黑纱手套,光洁纤细的手微张地轻触憔悴的男子,好似将炙热的体温渗入到他心底最深处的寒霜,给予一缕阳光的温暖。

烟雾缭绕间,他空洞的眼睛,伴随老气横秋的脸微微摆动,左眼的余光忽地扫到离三的身影,骤然,不露声色的自己脸上细微一变,阴鸷的目光果如锐利凶悍的鹰隼般死死盯着离三。

不是一般人,这是离三觉得最无可争议的事实,普通人谁又是保镖,又是美人,又是香车,这样的阵势,他只在几年前沈家人迎接沈清曼见过,然而,那个显然是中心的人物,其身上的气质,远远超脱于沈叔,非但使人一眼便觉得贵不可言,更令自己发觉,他不带感情的面容上一笔一画间流露丝丝的桀骜倨傲,然而,又顺理成章,没有任何的不妥。

他是一个大人物。

离三下了结论,猛地纳闷,他认识孙大爷

“云天,那个人,是不是就是电话里孙爸提的学生”女人乖巧顺从地循着男人的目光一探。

“是他。”被称作“云天”的男人,张口间一缕白烟飘然而出,他粗粗地看了眼模样轮廓,“果真不是一般的种。”

女人仿佛没来由地信服,一下子好奇。

“素雪,我们过去。”

说着,他舔了舔嘴唇,步履稳健地大步迈开,从两个保镖身边擦肩而过,与此同时,朝夕相处了多年的素雪,一边挽着他臂弯款款相随,一边替代着他的嘴,主动道“你就是李三同学吗”

“你们是孙大爷的亲戚”离三微微地皱下眉,语气不由多了三分尖锐。“或者更亲近的子女”

素雪风姿绰约,举手投足都有一股蜜桃成熟般的魅力,回答道“看来是。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孙爸的儿媳妇,这位是我的先生,也就是”

“呼”

离三痛苦地闭上眼,在确认关系的刹那,那一身扎眼的孝服瞬间透露了再明显不过的事实,如他所想的一样,这位年及八十多历经峥嵘岁月的革命老兵,他流淌的爱国热血,此时此刻,如一朵艳过的蔷薇,终究凋谢。

“之前没有提大爷提起过你们。”

离三,出乎素雪的意料,他竟不似自己见过的人,一双不输于爱人的锐目,居然不为自己的花容呆滞也罢,惊艳也罢,毫无贪念毫无玉望,完全视自己为无物,而是炯炯有神地正眼对眼对视,从深邃的瞳孔中,心思敏锐的她,注意到满腔的怒火在燃烧。

素雪灵巧聪慧,片刻便猜到离三滔天的恨意从何处来,张张嘴打算解释,却让一直缄默不语的爱人抢了先,他抬起手臂,客气道“我是他的义子。既然,你称呼孙爸大爷,那不嫌弃,你可以唤我叫薄叔,或者不想占便宜论同辈,叫我云天。”

“薄云天”

离三不怒反笑,憨相中收敛了全部的杀气,他不问不顾地暗讽道“义薄云天,少个义,是不是就是义子里丢的。”

闻言,两尊秦琼、尉迟迥样的门神默契十足地各迈左右脚,撑得西装有棱有角的健硕肌肉,在裸露出短袖的两条手臂上可见一斑,上面一条条血管犹如大江大河,虎踞龙盘在上,隐隐约约跳动着,里面的血液在高速的流转,酝酿着一记恐怖未知的力量。

“站住站住”

离三的脸上,恢复到了当年上山杀狼的神情,他眯着眼警告,竟不经意与薄云天异口同声,登时,他勾了勾唇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略微认真地审视第一眼印象不差的,在他眼里无疑是娃娃大小的青年。

“非常谢谢你能这样误会我,因为这样,我才真正地明白,我义父临终前的嘱托有多么重要。”

薄云天伸出自己的手,“也让我看得出,你对我义父真正的感情。你,值得跟我握手。”

然而,离三冷冷地瞧着薄云天,瞧也不瞧身后两个威武的保镖。

这个孩子,他有点狂。

近距离观察的素雪,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肢体语言里的诉说,这名只有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完全不把跟随薄云天多年凶名在外的亲卫放在眼里,顿时对他的高看降低了几分,现在想来,之前的对视,单纯是一个年轻人毫无经验习惯目空一切的盛气。

“是大爷不愿意”

离三言简意赅道“还是你不愿意”

“哈哈。”薄云天苦笑着摇摇头,“你这话问的真好,子欲养,而亲不就,是到底他不愿意,还是我不愿意”

离三质问道“大爷不愿意,总有方法。你不愿意,一点儿希望都没有。”

“有什么话,呆会儿车上再说吧。”

薄云天扬起头,仰望蔚蓝的天空红日灿烂,他闭着眼,深呼吸着同时心里感到钻心的疼痛,他松动忧郁悲伤的眉毛,罕见地露出今天第二次的笑容,那是秋老虎的阳光都无法融化的苦冰,已经凝结在悲凉的心窝里。

“大爷有什么嘱托,这里说掉吧。”离三拒绝道。

“难道你就不想见他最后一面,在焚化前最后一面”

第190章 有一种力量,总让人感动

两辆黑色的凯迪拉克,一前一后并排成直线,兀自在车流不息的城市路段上行驶。

素雪,第一次出人意料地坐在驾驶位上,第一次素手亲自把控着方向盘,而她平时陪同薄云天的后座位置,此时离三古铜色的面容映入在前视镜中。

“抽一根”

薄云天随手递来一包拆封的包装精美豪华的烟盒,盖子翻开展露出一支支散发浓郁烟草味的卷烟。

“我有。”

离三自给自足,从口袋里轻车熟路地摸烟,点火,将衔在嘴里的二十不到大洋买来的红双喜燃着,同时一回生二回熟地习惯性摁下车窗按钮。

咯咯,车窗自动下滑间,离三侧歪着头,在突如的愤怒渐渐给迎面来的冷风吹散,听闻到孙勇冠去世噩耗的自己,终于在压抑的安静中撕裂开外表的伪装,他再一次感受到当年李婶撒手玉陨时的痛苦与悲伤,虽然理智不断地反复提醒着尼古丁迷醉的大脑,孙大爷不是亲人,然而,他是一名值得缅怀的军人

真正的军人,而今日,他的血,不再流淌,不在岁月中流逝,彻底地枯竭。

“哼。”

离三鼻子一痒,忍不住地抽泣了下,紧蹙拧成一团的眉毛衬托着满脸的凝重,乌云密布之下的两眼,目光扑闪,仿佛云层里来去无踪驰骋的雷霆闪电,点点滴滴的光泽里凝聚着复杂而不可名状的感情。

薄云天攥紧了拳头,又松开,再次攥紧,再次松开,他如离三一样,或者说,如所有历经磨难的人一样,内敛得将全部的情绪隐藏地不为人知,密不透风。

“这个是义父千叮万嘱的,是他老人家最后的心意。”他取来一封油纸信封,棕黄的封皮上什么都没有。

信口没有密封,敞开着似乎欢迎离三的探索。他一言不发,伸手从里面摸出了一张纸片,定睛一瞧,是一张个十百千万上填了一串数字的支票,底下的签名里写着银钩铁画的名字,赫然是自报家门的薄云天。

“这是什么”

对视着离三质询的眼色,薄云天解释道“这钱是我的,但意思是义父的。”

“大爷有说为什么给我吗”离三动容道。

“他没有,但我能清清楚楚地告诉你,这是一笔资助,他老人家未尽的资助。”薄云天的手在半空挥舞了几下。

“资助”

“没错,就像他把积蓄散尽,把辛辛苦苦捡垃圾当保安吃剩菜一个硬币一个硬币舍下的钱,全拿出来支教一样,这笔钱,它是希望供你读书的,明白吗”

离三两眼睁睁,忽地瞳孔里尽是震惊,他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孙勇冠和蔼可亲的面容,刹那间又跳跃到每一个日夜与他在社区附近固定的垃圾点相遇的情景,这位在战场流血不惜命的战士,他在所承受的苦难中,居然仍燃烧着血,将希望与热情灌输到其他人冰冷的梦里。

支教

难怪昨天看他脖子上围着红领巾,离三心里嗫嚅着,他捏着支票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两只眼眸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左转右动,不安,难过,掺入到了已经滚动的热泪当中。

“昨天,是教师节。他按惯例,又把三个月攒的钱捐给他现在援助的学生。”

薄云天又双手捧着一个木柜,是离三先前见过那个放置老人一生戎马荣誉勋章的木柜。

“本本义父原先以为可以加把劲,继续攒钱,将他们包括你在内,像之前的我一样供完。可他没有想到自己日子到了。临终前,一分都没有,按咱老家的规矩都会备一笔棺材本,可义父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套寿衣,跟一块木板。”

离三挑眉惊讶道“你”

“意外吗”

薄云天莞尔一笑,“你是义父最后一个资助的人,而我,是他第一个资助的人。”

离三重新把支票递回来“我其实并不需要这笔钱,我希望它可以给之前大爷援助的其它学生。”

“不必客气,他们自有安排。素雪管理的基金会,以后会代义父一直支持到他们大学毕业为止。”

“基金会”

“没错,基金会。”

薄云天摇头讪笑“也许你不相信,创立它的目的是想帮义父卸担子,以后以他的名义我出面支教,也算是遂了他老人家的愿。可想不到,义父执意各尽各责,他自己的心意自己来,就像不愿意接受我给他的生活条件,他也不愿意我替他慈善支教,他希望自己来。”

“很像他。”离味杂陈,不知道是喜是悲。

薄云天斩钉截铁道“所以希望你不要推辞,就算是帮我一个忙,我不希望义父他死后留有这么一个遗憾,他已经活得很累很不容易。”

离三沉吟了片刻,默默地点点头。

“还有,义父也叮嘱了另一件事,是希望请你帮他一个忙。”薄云天强调道,“一个小小的忙。”

“我能为他做什么”

“他希望你能为他写一副挽联。”

“挽联”

薄云天一面摩挲着木盒,一面喃喃道“义父希望出殡的那天,迎头的是你写给他的挽联,他觉得,你送给他的挽联极好。”

“去了你带我去的地方就写”

“义父要尽早入土为安,以慰他的在天之灵。”薄云天又补充道,“也聊表一点我无以为报的恩情,你放心,我不是一个记忆差的人。”

“你不用说这些。而且,”离三甩了甩手中不得不接受的支票,“馈赠理应回报。”

“那么,你有想好写什么吗”薄云天关注道,“我希望你能提前透露。”

“也许会跟他以前军人的身份有关吧。”

“军人杀敌在前方,英名留后世,不错是不错”

薄云天抽出第一个抽屉,里面装着是离三知道的各枚勋章。他展示在离三的面前,紧接着越过第二个径自抽出第三个,同时建议道“但我希望你能再好好想想。又或许,我愿意跟你透露些我记忆里的义父,不同于军人的他。”

离三会心,平静道“你是说大爷支教的事”

薄云天信手一抓,从第三个抽屉里便抓起一把的银行票根,而在如雪花般堆积的纸堆里,突然深藏于其中的三四本练习簿露出它的冰山一角。

第189章 赎罪

“其实我知道的也不过寥寥一点,有的是陪义父唠嗑记下的,有的是当年义父同事闲聊说的,有的”

薄云天讲述发自内心尊敬的孙大爷时,他原本翘着的二郎腿已经放下,人笔直地杵着,仿佛在打开圣洁的东西触碰神圣的物件,将一堆存根覆盖的笔记本取出一本,哗啦哗啦地翻动着

“义父大裁军回来,到了当地的一家工厂车间当锅炉工,一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直到八零年,那个时候,他还是孑然一身,没有婆姨没有子女,其实,不管是村里,还是厂里,已经给他说合了好几个,可是没有一个谈下,当然,不是义父眼界高看不上,他自己跟我说,转业回来都四十好几,哪有什么资格嫌弃别人,别人不嫌弃他这个半入土的糟老头就上高香了,他只是不愿意,他最大的心愿还是希望能找回失散了许多年的父亲兄弟,可是,都过去了十多年,他们在战火灾年里,到底是死是活,谁也不清楚。”

“所以,他也就这么单着省着,没有给我找到义母,孤苦伶仃地活到了五十多岁,终于,这个时候有人劝他要传宗接代,按后来跟他聊,他自己动摇了,不过得等到了拜访完战友再说,也就是这一年,我遇上了义父。”

离三静静地听着,同时一心二用地翻阅老人的笔记本,上面的字迹笨拙、潦草,数字更是写到了6以后,七仈jiu统统更替为“61”、“62”、“63”,他与孙大爷相识相熟,非常清楚这是老人惯用的书写方式。这个时候再看,再次看到这三个陌生而熟悉的数字用法,在老人离世的消息中,勾勾画画宛如深深的沟壑,而回忆的悲伤则像泉水般点点滴滴地溢满出来。

“第一次见到义父,是81年,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呢因为那年那月,离过年剩下七八天,因为义父来了,因为他用自己的储蓄跟肉票,给战死了老爷们的孤儿寡们买来了猪肉,也买来了包肉的面粉,终于,在腊冬下雪的天气里,连饭都吃不上三顿的家里烧着柴下了顿饺子,那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吃从供销社里提来的,不是大晚上溜集市顺来的猪尾巴。”

薄云天边回忆,边转动着手里的卷烟,而后他举起放在鼻间,轻轻嗅了一口。

“那顿是我有生以来吃的最幸福的一顿,是现在即便吃多少的山珍海味都比不上的。更何况后来,这顿饭又关系到我现在的一切。义父当时没注意问我娘,怎么这么大的孩子不上学,后来转头一想,这没男人的家里穷得都揭不开锅,哪里还有钱供我上学。当时,我年岁不小但想得简单,总以为义父可以接我们到他家里,没想到义父他根本不占这个便宜,他直接就决定出钱供我读书,自然,也不只是我,还有其它牺牲战友的孩子。”

“所以你认他做义父”离三问道。

“难道这样不该吗”

薄云天摩挲着他最喜爱的一枚勋章,正是老人珍藏隐瞒的云麾勋章。

“从那以后,我成了义父供着的第一个学生,是村子里唯一一个17岁大字不识没读书的奇葩,却是从小学到高中,连续跳级竟然稀里糊涂在22岁的时候,考上了大学,成了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大学生,也是义父供着的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

“大爷会感到欣慰,他向来是一个坚信“知识能够改变命运”的人,你这样的成功,给他带来更多的信念,继续坚持下去。”

离三说着,一目一行扫过如同账目般加减乘除,精确到一毛的结余、所得,精确到每页的最右上角标注着每月捐款的目标,精确到每天赚钱的数额,精确到每笔捐款流向的对象。上面的每一个数字,稀松潦草的笔迹中是一种无私大爱,是一种执着信念,粗粗地一算,单单八一到九零年里,每年孙大爷至少可以捐出3000块。

三千,在现在又值得多少

“大爷不是在豫南老家,怎么会来到这里”离三询问道。

“厂子黄了破产清算,像义父这样的工人,将近二十多年的工龄两千块便买断了。偌大个人一下子没了业也没有钱,住的屋子还是厂子里分配的七十年盖的筒子楼。”

薄云天弹了弹指甲,感同身受地语气艰涩道

“当时,还有六七个战友的孩子,义父需要供着读书。于是工龄买断的钱,他一分都没有给自己,更别提说亲了,全一毛一角支援前线,到后来,弹尽粮绝了,他还是没有找到工作,不是嫌他老,就是嫌他没有文化,可义父当兵就是有一股莽劲和不服输的倔牛脾气,一个人,就像他说你的一样,也是一辆三轮车,搞客运生意,像以前上海滩黄包车拉客,他不仅拉人,而且拉货,一次几毛,来回几趟,一天下来挣下几块十几块。”

离三入目之处,能够从捐款的变化差额间,感觉到孙大爷十几年的衰老。之前八十年代,他精力尚存,廉颇未老,一笔笔都有三千以上的数目,然而到了九十年代,英雄迟暮,再坚实再硬朗的体魄也经不起岁月的摧残,又加上战争遗留下的创伤,身体难免大不如前,捐款的数目缩减的越来越少,而精确的每月目的也缩得越来越小,至于捐款的对象,从原来的七八间,渐渐缩减到四间,三间,直至他逝世前,一直坚持的一座中学。

最后一笔,历历在目,赫然是离三自觉一定参与其中的那饭盒里的八百块,那是孙大爷捡垃圾淘废品,省吃俭用积攒下的。

“又为什么会干保安”他心里有一个答案,但不确定。

“保安是我给义父找的,他当时其实已经干不动了,而我呢,完全有能力接他去享清福了,可迎他到沪市,结果他当面问我,有没有能力帮他找一份工作,他觉得他可以再干干,虽然连蹬三轮的都干不动了,但他看工厂里都会招值班看夜的,他觉得这份工作他还可以干,让我试试帮忙。”

薄云天自我哂笑,无奈地摇摇头“也许你不信,可不管你信不信,软的硬的,直接间接的,我都试过,最后还是得为义父找一个心仪又合适他养老的工作,这个学校环境不差,而且他们的领导跟我有一番交情,不至于有严苛的待遇,而且偶尔徇私为他专门安排一些医疗体检、值班轮空也相对容易。”

“那你觉得为什么大爷会固执地再三支教呢”

离三抛出一个别扭而奇怪的问题,“如果是帮助战友遗孀孩子,那么资助完就可以结束,是养成了习惯吗”

“这个答案,在这本笔记本里。”

薄云天认真道“这也是我为什么跟你讲这些,又为什么让你看这些的原因,我希望你能在看过以后,发挥你的聪明才智,斟酌一下能为义父写一副他真正满意的挽联。”

果然没有别的目的吗是养儿防老,干脆支教培育几个苗子,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传宗接代

离三面无表情,翻开新的一本笔记本,很快地,他陷入了沉默。

不单单是大爷怜惜同情上不起学的孩子,觉得贫穷唯有知识可以改变命运,希望能够进献绵薄之力尽可能帮助,而是他居然在赎自认为有的罪。

不禁回想,他确实说过,在撤离金陵的时候,他曾见死不救,没有狠下心救下一个落水的女子哀嚎着双手举高的婴儿,他确实说过,在向北大战的时候,他曾铁石心肠,命令自己排的弟兄,不论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无论无辜与否,统统射杀,宁可杀错也不放过。

那些年,他曾经无意识,或者逼不得已地残害了许多村子,可事实上他都照做没有反抗,而反抗他的人里,或许就有他的同乡,但绝对都是他的同胞,而死的无名中,有一种人它有着名字,叫作孩子他最无助的乞求宽恕便是对那些枪下最无辜的孩子,也许,老人始终没有忘记这些孩子,没有放下对这些孩子造下的罪孽。

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么杀人一命得下多少层地狱才能偿付。而现在,孙大爷,孙勇冠,到底坠入地狱,还是升入天堂。

一时间,灵光乍现,兴许这样一幅挽联,孙大爷的在天之灵,会得以满意。

第192章 人心

“曾也涂炭万灵,是否万不得已。。”

薄云天亲手为他磨墨后,便站在离三的边上,张目以待,而上号的安皖泾县的小岭宣纸,那笔走龙蛇写的一个个大字的确没有对不起这纸,也没有对不起握在离三指间的,自己花了百万拍卖来的前清乾隆的御笔。

“亦在积德存善,是否心甘情愿”

他喃喃着,只见离三气定神闲地写完,又不急不慢地斟酌了几秒,颇有大家风范地将笔浸入到一样珍贵无比的墨砚中,沾染而后抬手起笔,由浑厚有劲仿效颜真卿《颜勤礼碑》意境神韵的楷书,忽而骤然疾笔,潦草中直抒胸臆,看似无迹可寻但笔画勾转间,一股问苍茫大地的浩然磅礴的正气冲天跃纸,凝聚在上的只有四个横字——

功过人心。

好,好,好,薄云天暗地赞叹,不单单是对挽联上的内容心满意足,也是一个书法爱好者对于这一笔一画蕴含火候的感慨,像这样的字,没有天赋没有十年如一日的浸淫苦修,没有名师高徒的教导,是成不了这番的气候。

薄云天不舍地移动视线,欣赏的目光由字转向人,他终于慢慢地看清楚义父临终前近乎托孤一样地郑重把他交代自己,到底出乎什么?简单,无外乎才。渐渐地,他的耳畔边再次回响老人的话,要对他多加的照顾,不要吝啬几个钱,就当是孝顺自己让自己瞑目,希望能供到眼前的人觉得他读够了为止。

“义父,他到底?”

薄云天记得他当时的回问,不是他舍不得这点钱资助,而是他猜不透两人的关系,万一,这个人是老人唯一真正血缘联系的亲人,薄云天当时便发下誓言,无论如何会代老人照顾好这个遗血。

然而,他并不是,老人只是回答:“他将来会是一个和你一样的人物,只是可惜,他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帮助你。”

老人至死的那一刻,始终坚信着离三将来肯定是一个人物,而且认定是一个大人物之后,他便一直希望能以生前死后用自己一点一滴微不足道的事例感化他,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做一个爱国的大人物。

“好好把它粘好,出殡那天摆在最前面。”薄云天郑重地交代守候在一旁宁静的素雪。

呼。

离三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回到了八月那个图书馆的日子,书写一番后的他,精神犹如蚕茧抽丝般损耗了大半,他面对着水晶棺里的孙勇冠,越发沉重的心情悲凉彻骨,眨着深处滴流着酸楚热泪的眼睛,径直地望着化妆一番有点血色但依旧苍白的面容,那份苍凉,并非太阳暴晒的黝黑可以遮蔽,不是透明密封的水晶棺便可以隔绝。

里面躺着的,是一段历史,是一个普通人不平凡的一生。孙勇冠,孙大爷年轻是一个为了吃、为了名的战士,后来思想改造力争保家卫国当一名甘当牺牲的勇者,马放南山解甲归田,又因为一个突发的念头,却坚持了二十多年的支教,蹬三轮、捡垃圾,究竟是什么样的信念使他坚持?

“先生,您要的火盆我给您端来了。”

工作人员遵照薄云天的吩咐,端来来一个燃烧着火的铜盘。虽然老人没有火化出殡,但生前没有敬孝而自责的薄云天,打算提前在坟墓之前,先在水晶棺孝顺他,按照义父临终前的嘱托,他要焚烧一些纸,然而不是冥币的纸钱。

“义父,您安息吧。”

薄云天眼角微微抽搐,不忍却狠心地将木匣第三层里的几本笔记本,嘶啦扯下一页纸,顶着压力与悲痛,将它默默地扔进火堆里,就像飘进的是一张纸钱,可当着薄云天的面,这一页页撒下去的,更像是一片一片无人歌颂无人知晓记录着功德的圣纸。

“这是义父的吩咐,它希望这几本东西能跟他一块去了。”薄云天深怕离三恼怒不解,刻意解释道。

“是大爷的性格。”

离三扯动着嘴角,露出一个微苦的笑容,他膝盖弯曲同样半蹲着,从薄云天的手里接过翻阅过一遍又一遍的笔记本,紧咬着牙痛苦地撕碎记录完好的纸张,把碎片一片两片,三片四片地洒进熊熊的烈火。

火蹿动着,飘着淡淡的黑烟,铜盆里翻滚着灰烬,同样的,正在焚毁着老人留存在世上足以见证他流芳百世的“日记”,可谁又会把这样的日记公布,这就违背了老人施德的本意,也是成全更高的境界,无名,无所为有名,也许,他本就不期待在世上留下什么,就像死前他躺在一块木板上。

优雅地恭立在两人背后的素雪,杏眼凝视着他们的背影,女子的柔软感性,使她微微红肿的眼睛再一次流出了滢滢的泪花。离三,薄云天,一个是老人第一个资助的,而另一个是老人最后一个资助的,他们就像浓缩了老人后半生支教的一生,就像木匣里第一第二层的勋功章、纪念章记录着老人的前半生戎马辉煌。

“对了,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薄云天捧着木匣,“本来我打算偷偷藏在心里,但现在,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按义父的遗嘱,这个木匣,包括里面的勋章,想入土陪葬。不过,我想给自己留一个随身的念想,没有什么比里面的勋章更代表的,我想拿一枚,这我不是想经你同不同意,我只是问你,你要不要留一枚?”

看着薄云天手里攥着云麾勋章,离三沉默了片刻,“那枚渡江战役纪念章。”

他之所以选这枚,是因为有它,他才有幸看到老人伟大的冰山一角。他打算留它做个念想,同样也是一种与灵魂惺惺相惜的媒介,替老人看着自己,看着自己是如何走下去,即便不能完全如他的意,但尽力地希望顺他的愿——

爱国。

“盖上吧。”

薄云天瞥了眼伺候在旁的工作人员,目视着他用一个铁盖小心翼翼地合上铜盘,不让里面的一片灰飘零在外,任燃烧的笔记本连同封面一块化为似落红的灰烬,等火化,等义父的骨灰再合葬在一起。

在他看来,这样不是对死人的不敬,而是一种生人的慰藉。

“义父,云天辜负了您老的栽培,没有让您享受到一点的福。”

薄云天低沉道:“您生前不愿意接受我的钱,但希望您去了另一个地,不要拒绝。等会儿,等每年,我会亲自给你烧过去,几千万几亿太少,那里货币贬值的厉害,我给您寄几百亿去,再给您寄个干娘,让您享享您没享的清福,也希望在天国,没有孤儿,没有留守困难上不起学的孩子,这样这钱您老就可以花在自己的身上。”

砰,砰,砰,说完,薄云天毫不犹豫,对着水晶棺重重地磕上三个响头,在坚硬的花岗石上。

“李三,你那副挽联写的很好,我欠你一个人情。”

薄云天再抬首,失控哀伤的神色重归旧日,严肃刻板,敛下了所有的情绪,犹如面无表情的活死人。

“我刚刚想了下,我是这么想的,你看可不可以你毕业以后,干脆就到我这里来。素雪这个基金会,本意就是为义父创的,听义父说你学的是经济学,那正好她这个基金会我就全权托付给你打理,学以致用,希望在你的手里能蒸蒸日上,可以更好更多地资助孩子们,让他们能上学,能知识改变命运。”

“谢谢你的好意,但是——”

离三毅然决绝道:“我拒绝。”

因为有一个信念,在火的燃烧中,扎根在了离三腊冬寒霜的心里。他多了一个新的目标,他想自己创办一个有着这么一个目标的基金会,当然,在将来不远的日子里,已经步入正轨如日中天的他,面对着无数的新闻媒体,面对着无数的业界同仁,在话筒前非但讲述了孙勇冠的故事,也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初心,他铭记着也行动着,不过,不同于薄云天资助贫困儿童上学难,他则创立了一个老兵基金会,专门为退伍的老红军、为像孙勇冠一样的革命战士,同样为以前现在乃至将来为国家流血牺牲卖力出血的退役军人们志愿服务的基金会。

这个基金会的名字,就叫“勇冠”,勇冠三军,勇气可嘉,这嘉奖,理应长久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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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但愿

“云天,吃点东西吧。”

当素雪凝脂般的双手左右提着两捆的保温盒,守了一天灵的薄云天正前方面对着水晶棺,充满血色的眼睛微微转动,瞥向一样跪在蒲团上一宿的离三。

“素雪,先给他。”薄云天放下合十的双手,语气里毫无疲惫感。

“谢谢。”

离三该客气客气,不客气时不客套,他的确饥肠辘辘需要吃点东西,毕竟打昨天搭车来殡仪馆,他一口饭一滴水都没有沾,但无怨无悔地双膝跪在蒲团上,恍如李婶的去世在昨日般,内心自认为亲人地为老人守灵送终。

“请不要介意,义父头七,云天他特意交代,只想喝点稀饭。”

素雪怀有歉意地开口解释,同时边打开银色铝合金制的饭盒,在掀开盖子的刹那,腾腾的热气忽地翻涌而出。

“还有,小菜只有辣子雪菜。”她一面将第一个饭盒递过去,一面打开第二个饭盒,“如果你想吃点别的,我吩咐人去买。”

“不用麻烦。”

离三满不客气,恭敬地接过饭盒筷子,转过身背对着水晶棺,隐忍的他克制着平日狼吞虎咽不顾礼仪的模样,出乎意料地,在隐约森寒的殡仪馆大厅里,宛如一个野蛮人开化守周礼似的,居然慢条斯理敬重庄严地吃着饭盒里汤水一样的稀饭。

“筷子立根是粥,稀饭就得有稀饭的样子,守灵就得有守灵的样子。”

薄云天低下头,干涩近乎开裂的嘴唇贴在温热的饭盒壁沿上,不顾里面的滚烫,双手往上一抬,零零点点的几粒米便随波逐流地涌入到他的喉咙里,紧接着喉结上下蠕动了一下,他略显苍白的脸上顿时恢复了红润的血气,额头上顷刻间绽出颗颗汗珠。

“你打算什么时候火化?”离三问道。

“等我给他摆一个场面,风风光光的。”薄云天咀嚼着干辣椒,“我想义父就葬在永福园陵好了,那里风水好,环境又好,死前义父守在一个矮屋,无论如何,以后得呆在一个宽敞的地,不得再憋屈了。到时候出殡,我再租一排灵车,路就从南京路走,一路我要护送着他到他的新家,让他安息。”

“老人需要的不是风光,他其实什么不用,你这么做,只会让他不安。”

“死的人需要安息,生的人需要安心。义父不用,作儿子的必须给,这不是虚情假意的孝顺——”

薄云天不知道是被辣的双目润湿,还是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痛造成的,他幽咽道:“是生前没敬的孝,加倍想补偿,可是死后无论再怎么大的敬意,都是大打折扣,人都不在了,又有什么孝顺可以享的呢。”

离三缄默不语,手上的筷子无序地在饭盒里划动,稀饭上的水面慢慢地泛着波纹。

“你打算怎么样?”

薄云天转移话题道:“你已经陪我守了1天的灵,你这个学生就这么旷课不上学,可以吗?”

“事实上……”

离三搁下筷子,从口袋里干脆利落地拿出在个十百千万十万上写了一排零的支票,眉头不皱毫不犹豫地递还给薄云天。

“我不是学生,这钱名不正,我不能收下。”

“你不是学生?”薄云天面不改色,双目如炬。

“我是一个工地的钢筋工,只是喜欢看书,偶尔到图书馆,没想到让大爷误会了。”

“那你就更得收回去。”

薄云天忧伤的脸上难得地露出笑容,他态度比之前友善,亲切道:“其实,你的身份我已经知道了。在义父当晚通的电话,我就让人粗粗调查了下,虽然一时半会掌握不了你全部的情况,但至少你在张弛下面的工地我清楚。当然,不要问什么怎么知道这样没营养的问题,我只是想告诉你,无论你是不是学生,无所谓。”

“我相信义父的眼光,而且我相信自己的眼光,凭你这样的才能气度,你肯定能进沪市大学。”薄云天甩甩手,胸有成竹道。

“不。”离三双指夹着支票,摆摆手道,“我用不上这钱。

“是不想费这个工夫高考?这个事,我可以给你行个方便,帮你这么忙,不过关键得看你想怎么办。”

“不,不是考试的问题,而是我并不上学。”

“不上学?”

素雪一怔,难以置信地看向离三。而身旁的薄云天,似乎并不感到奇怪,反而赞赏道:“也是,金鳞岂是池中物,学校这个池塘太浅,一条蛟龙游弋在里面4年,错过的风雨可太多太多,现在这个社会,缺的不是人才,而是抓住时机的人物。”

“读书跟上学并不是一个东西。”离三解释道。

“那就对了。这钱你必须收下。理由嘛,很简单,义父临终的嘱咐我供你到不想读书为止。他这么说我便照做,自然,这不是强迫的,无论你拿去读书也好,做其他事甚至挥霍也罢,总之给你便是给你,就好像义父寄钱给我的生活费,而我却在大学的时候用它搭个铺子做买卖。”

离三调侃道:“你读书在八几年吧,那个时候做生意,应该是干个体,当时可不是什么光鲜的事,你一个大学生不怕被发现了惹出什么事?”

“再不光鲜,能比穷更不光鲜的?一天三顿天天吃稀饭雪菜寒窗苦读就光鲜,人,要吃肉。”

薄云天斩钉截铁不容反对道:“好了,不说这么多。总之,钱收着,以后有什么麻烦或者问题需要我帮忙,也随时欢迎你来找我。我们有缘分,一个第一,一个最后,而且一块为义父守灵一晚,你又给义父写了一副好挽联,就算交情不深,但至少人情得还。”

“不用,本就是我应该做的。”

“可你能写到这份上,写到义父写到我心里就不简单,不应该白做,反正一切看你。你说还就还,你要不还就像义父不肯享福,怎么逼你都找不到机会。”

薄云天见离三不吱声,看他似是默认,从一天未脱的西装里轻车熟路地找到唯一备用的名片,这是他以防万一遇到什么大人物时出手的身份证明,当然,在沪市这个地面上,这张名片露面的概率微乎其微。

“这是我的名片,24小时开机。”

他又扫了眼离三空荡荡的饭盒,似有所指道:“还要再吃点吗?”

“不用了。”离三会意地点点头,“我打算回去一趟。”

“谢谢。我需要一个跟义父独处的时间吗,希望能在火化出殡前,再好好地陪义父这一程。”

薄云天主动地伸出手,公平地对待自称钢筋工的离三。

“素雪,让秦猛送他回去。”他一边握手一边说,“你不要推辞,何况守灵一晚上,跟我一样一宿没睡,还是在车上休息一下。

离三松开手:“保重。”

“将来,我们会再见。”薄云天话里有话,在离别前轻飘飘又无比郑重地抛出一句深思熟虑的话。

“但愿吧。”离三谦虚地推辞。

“但愿。”薄云天的口气,竟比当事人要坚定三四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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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赔罪(上)

地球,离开了谁都不会停止自转。

人,在活着的时候告别提起一步的亡者,悲伤再难愈,伤口终究化成疤痕,照样得吃,照旧得喝,同样,依然要奋斗。

前会儿锻炼的满身汗的离三,擦洗干净便提着脸盆,肩挂着毛巾,步伐因为心事重重一样沉重,走得很慢,又心不在焉,对前面站着的人视若未睹,不躲不闪,径直地从人缝间穿过。

“李……李哥。”

一声不情不愿脱口的呼唤,轻飘飘,软无力,完全拦不住陷入深沉的离三。

“等等!”

喊完,被落在身后的人影匆匆地又掠到离三的眼前,朝前一看,原来是前阵仗义救下的赵文斌、林灿。隔了大概五六天,两个像从工地人间蒸发的人再次出现,但风采已经不同还钱时的风光,手腕没有可以炫耀的名表,兜里也没有鼓囊囊随手一把的现金,而脸色,不仅仅饱含着失意与颓丧,连刚入工地初见时的精神都灰飞烟灭。

离三不愿意再多费工夫,跟他们掰扯是非,开门见山道:“有什么事?”

林灿双掌相搓,想说又羞耻难言,畏畏缩缩道:“是……”

“有事说事。”离三因为孙大爷的过世,波澜不惊的心境暂时无法平静。

赵文斌再面对离三,一点儿不敢流露出不敬嚣张的意思,小心伺候着道:“外面虎……虎哥请你。”

“我跟他没交结,”离三眼珠骨碌一转,目光左右各扫了心怀鬼胎的两人,笑哼道。“倒你们,又吃饱了不长记性?”

“没……没有,我们自打次就不……不赌了。”林灿吓得哆嗦,连连摆手道。

赵文斌接腔解释道:“是,是,我们回完全是让人骗了陷进去,也多亏李……李三你帮忙,不然的话……”

“要谢就算了。”离三满口回绝道,“另外,那个什么‘虎哥’,我也没有时间搭理,你们跟他回话吧。”

“别,别,李哥。这您真得过去,他们这会儿就在门口等着,不过去的话,他非得要我跟文斌好看。”

连“您”都唤出来,急眼的林灿慑于后果,连尊严都不顾,双手紧紧地抓住离三的手臂,只差没有双膝着地跪在他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求开这个恩。

“叮叮,叮叮。”

诺基亚独有的铃声在赵文斌的裤兜里响起,他双股猛地一颤,轻微的振动仿佛大雨骤来伴随的轰鸣雷响,震得脆弱不堪的心灵险些碎成碎渣。

“李……李哥,虎哥的电话,您看?”

终于,品尝了刘虎手段的赵文斌,彻底丧失了大学生的脊梁,又或者说,撕裂了他外强中干的面具,一个刚出大学二十二岁的青年展露了出最真实的一面,胆怯,懦弱,年轻的盛气,在形势面前荡然无存。

离三厌弃地皱着眉,就见林灿识趣又可怜地凑前,似奴似仆地畏惧着将手里的脸盆恭敬地接走,既焦虑地想催促,又胆颤地不敢出声,不不下,显得滑稽。

“电话就不接了,人在哪?”

离三无奈地内自叹气,手无缚鸡之力也就罢了,被几头好战的斗鸡一啄一喝便吓破了胆,这样的书生可不止百无一用。

“就门口小路,有仈jiu号人呢。李哥,你看你是不是也喊点人?”

林灿又摇身一变成狗头军师,从旁出主意道:“当然,我不是不信您的那些功夫。好话说,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十几只手呢。”

离三怒其不争地摇摇头,摆摆手道:“你们也不用跟着去了,我一个人。”

“那……那好,那我们就不去了。”

赵文斌如蒙大赦般地点头哈腰,一把拽住林灿的手,当心离三改了主意似的,避闪着视线便灰溜溜地跑回公司员工优待的工棚里。

大门口,昏光下,一排黑背心金链子的大汉,一个个愁眉苦脸陪着正中央的刘虎罚站在秋夜的冷风。

南方的风,北方冰天雪地里游荡出没的熊狼,一如既往地不适应,它不单纯是冷,更重要的是一种细绵穿刺的潮寒。

但最最令膀大腰粗的刘虎胆寒的,还是苦苦当了三天看门狗终于熬到即将见面的离三。

乖乖,一个能请动军区参谋长,能祭出市政府高官大印的人,谁能想到会莫名其妙屈尊跑到一个名不见经传也就跟自己一个货色平辈的张弛下面,当一个更不值一提劳什子的“双花红棍”。

“都给老子注意了,到时候见到人,给我都把招子放亮点,嘴巴干净些,叫人叫大哥,明白吗!”

刘虎双指夹着的烟不时抖动一下,他张嘴想抽一口平复紧张的情绪,又怕狼怕虎地不敢怠慢,想到什么注意需要提醒,便立刻放下手里一口未动的烟,又交代道:

“尤其是流氓你个瘪犊子,这事是你捅出来的。等会儿人见着,老子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总之一定得让那位爷消气,不然,他不弄死你,看老子怎么弄死你!”

刘芒感受到众人迁怒怪责的眼神,低缩着头,喃喃道:“堂……大哥,我明白,我明白。”

“虎哥,咱们好歹是北洋帮的人,就这么被压着一头,至于嘛,传出去不是给军爷丢人嘛!”常德子手打着石膏绷带,从医院出来立马忘记了疼,虎哨子性情显露无疑,又怼天怼天不服气任何人。

“你丫也给老子闭嘴,这事里也有你一半的错。吗的,找这么仨不靠谱的大学生,还当是什么稳赚不赔的好生意,放水都放的不利索,这么轻易就让人给跑了。”

刘虎横眉一扫,旧事重提,再次暴怒地数落。

“虎哥,他人出来了。”刘芒眼尖,余光里蹦出一个人影便喊道。

“哎,兄弟,你好,你好啊,终于盼星星盼月亮把你盼来了。”

刘虎闻言,猛虎咆哮的嘴脸瞬间一变,温顺地像一头无害的猫,竟眯着眼含笑地进步前。

“是报仇,还是——”

离三手一拦,不给面子,也不给说话,清楚又干脆道:

“赔罪?”

第195章 赔罪(下)

伸手不打笑脸人,离三虽然没伸手,然而,冷冰冰的面容,拒人千里的语气,无异于在强撑着假笑的刘虎狠狠扇了一巴掌,这一掌的力道,差点将他尽可能用笑释放的善意全部打散。

”呵呵。“

刘虎的眼角抽搐着,嘴角的笑弧在不自禁的下扯中克制地往上扬,形成一个滑稽又骇人的模样。

”李哥,不打不相识,你这是“

“我们打过照面,但不认识。”

不打不相识,离三的拳头重重地打在狗眼看人低的这头东北吊睛猛虎上,但不是让他认识自己,而是既让这头不可一世威风凛凛的老虎盯着浮肿淤青的眼睛,正视事实,正视道理,更是让他,正视什么叫后果。

难道他看不出来,眼前呼啦啦扯大旗出入相随七八个人的刘虎,即便不是所谓的黑恶势力的小头目,也起码是招惹了便像滴了502胶水的狗皮膏药,贴上了再撕下了就是一层皮的流氓头子。

虽然,之前瞧不出来他敢不敢像东三省以前的土匪债主,白天强抢民女,晚上杀人放火,不过现在,离三万分地笃定,他们就是龟壳上的绿藻,没了靠山,就连飘不起的浮萍都不是,准一下猴年马月就让局子拎了,成了行走的三等功,年终奖。

“赔罪,就什么都不用说。”

离三将夹在耳朵边的烟取下,从十块钱在前大街地摊摆的学校扔弃的军训服里,摸出砂纸一片划痕的火柴盒。

蹭,轻轻地刮了一下火柴。

“呼”

让一脚踹飞倒栽葱的常德子,身子骨结实硬朗得竟没有踢断了肋骨,反而是格挡的手出现了骨裂,打着个石膏绷带,脸上几个创可贴左右张贴着给啤酒碎片扎破到伤口,狼狈之余再看,闪烁的目光里充满着复仇与愤怒。

“常德子,装逮儿嘛方言装屁,你丫大喘气啥,看把人大哥火给灭了“

遇弱则强、遇强则弱的刘芒,眼疾手快地双手紧握着打火机,三步并两步慌里慌张地上去不救,然而,满是油的打火机愣是摁了三四下打不上火。

刘虎笑呵呵地摸了又摸头,客气道“兄弟,好话说远来是客。我们大老远的来,一天两天,三次三顾茅庐的,怎么说,这诚意是到了,就不能赏个脸,到老哥摆的席面坐坐”

火苗终于冒出光,离三嘴上衔着烟,一直没有触到萧瑟的秋风里炙热的火焰,他思索着取下烟卷,从左往右,一丝不落地将刘虎随行的一个个看了遍。

“可以,不过饭桌上,这回吃素,不喝酒,不吃肉。”

“成,你怎么说,就怎么办,肯赏光就行。”

说着,便热情地招呼离三,刘芒朝前带路,而刘虎为打消离三的顾忌,不让他以为这是一场鸿门宴,自个走在队伍的最后头,像半个人质似的亦步亦趋跟离三并肩,一路上,又是递烟,又是找话,就差没有把脖子上的大金链子,口袋里揣的几张信用卡全部塞给离三。

“李哥,你有这样的身手,那样的背景,怎么甘心在张弛这个小咔叻打下手“

刘虎四十出头的人,风雨来云里去,滚刀肉练就满脸的厚城墙,称呼“大哥”来一点不委屈忸怩,颇有能屈能伸的大丈夫风范。

“打工,赚钱。”离三直言道。

“打工赚钱”

刘虎满目的诧异,惊讶中隐含着突现的喜悦。

“李哥,我有个场子,现在缺人手,你要是愿意就去罩一下。“

胳膊一条龙胸前一头虎的刘虎,刻意地放低姿态拉拢,在他看来,这位蕴藏着巨大能量诡异蛰伏的能人,自然不能得罪,非但不能得罪,赔罪的礼他想了半天也摸不着个思绪,给少了人看不上,给多了,不存在,这样的大人物自己手上的,割肉挖心估计才够塞牙缝。

但现在,这话一听,刘虎闻出味道,这哥们必定是武侠里不世出的高人,下凡来凡间修仙渡劫来了。他不是一根筋的傻球,两个深陷的窟窿眼窝,两颗灵活的眼睛骨碌转动,他刚刚推出的筹码,既是试探,也是赔罪,其实,谁会嫌自己场子少,僧多肉少,手下四五十号人靠着自己吃饭,又怎么会缺人手,事实上,拱手相送罢了。

然而,离三静坐在塑料椅上,还是之前结仇的烧烤摊,还是老板老板娘熟悉手艺下飘溢的美味香气。

怎么地,嫌少,还是瞧不上

刘芒焦急地左看看老僧入定一脸淡然的离三,再右看看眯着眼察言观色的堂哥刘虎,大气不敢喘,小气不敢呼,张嘴小心地变化脸色,乖乖,堂哥下面管的每一家场子,孝敬的数一个月可不下五指数,一年就够沪市半套房的

“你放心,那个盘口绝对的安全,在我的地界上没有人敢找不痛快。李哥,你可以什么都不做,那个老板就乖乖送钱给你。”

刘虎轻描淡写道“而且你也不要觉得这是蚊子腿肉,它肥着呢,就在沪市大学边上,那位置可宝贵着,学生多流水也大,你也知道,现在的学生,都追求时髦。”

离三不问什么数,也不想知道位置在哪,他潇洒又默然地抽着烟,吞云吐雾间,整个人在月光灯光的映射下,明明只有一个桌面的距离,但半面阴影的轮廓隐藏着高深莫测,刘虎在一片安静与等待里感到越来越大的压迫感。

这主看来不是一条肥腿就能打发的。

刘虎大拇指紧扣在食指,使劲地摁了一下,咬牙切齿横下心,皮笑肉不笑道“那要不那条街上的网吧,当然,还有一个ktv,不,两个ktv,李哥你要是能全吃下的话,我这边也没有什么话。”

“我只有一双手,喂一张嘴吃饭。”离三意在言外。

“李哥,越是尊贵的人,越是会有人效劳,你看电视剧宰相刘罗锅里演的那个和珅,吃饭那都是让丫鬟喂的,跟皇帝似的。”

刘虎比划了一下,眉飞色舞道“像你这样的,哪里能再让自己喂自己的道理,别客气,这块你尽管拿去,放心,地面上的黑白两道,等酒席一完我就撂话出去,谁敢砸你的场子,那就是跟我老虎,跟军爷,跟北洋帮过不去。”

说话到最后,他刻意地点出“军爷”,点出“北洋帮”,非但点出,而且咬字上捏着东北大老爷们腔调重重地强调,似乎在打旗帜,又似乎另有深意,在暗示,你可千万别再得寸进尺,再怎么着自己背后可是拜的北洋帮的码头,是四大佬之一军爷的马仔,就算做错事了低头投降,可不能这样憋屈羞辱。

“北洋帮。那么花红衣,你认识吗”

离三微微地侧过头,仰着下巴斜眼睥睨着刘虎,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冷,又傲然。

第196章 十成

“花姐?”

刘虎一怔,转念间的疑惑,在目光呆滞中,有一股清澈而细小的思绪潺潺而入,他飞快地联想到那天从派出所出来,当听到开释离三的大佬背景,战战兢兢险些从派出所台阶栽跟头的他,回去兴师问罪,狠狠地,不仅仅连打带骂地教训了一顿同堂族弟的刘芒,而且从他的嘴里,清清楚楚地听到不久前投靠军爷的同乡小老弟,苟威,便是栽在眼前人的手里。

虽然,不论是白道的新闻上,或者是黑道的传闻,都在传苟威冲犯了太岁惹到了一个仰视的贵人,可他隐约从军爷,从他代军爷探监警告瓜葛颇深的十三太保,叔宝嘴里翘到不一样的,当时,花红衣一样在场,像是看一场热闹把戏,独自踩着雨花,跟他们,也跟离三遇见。

瞬间,脑海里形成了一个把握不定的结论,他们两个之间一定有什么关系。莫非,那两通电话,就是花姐吩咐的?

刘虎凝视着一言不发的离三,越发地觉得有理,平白无故怼上一个工人,按理说他这样从工地拉出的,十个有十一二个哪个不是背景浅薄得跟山村里狗尾巴草,卑微无人问津,何德何能能跟九霄上的天官老爷们拉扯上。现在,一切明了,他应该是花姐的人,或者更实际点,他还是花姐看重的人。

“李哥跟花姐认识?”

顿时,思绪回荡在脑海一阵,刘虎自然而然地肃然起敬,花姐可不同于北洋帮那四位爷,虽然是一届女流,而且神神秘秘,一直有帮会会议才从她的会所红袖阁里出来,可即便总是一声不吭,像自个的靠山军爷,帮内的上下大佬们一个个谁敢怠慢!

“老秦,老秦,这烧烤怎么搞的,光上啤酒不给杯子,闹什么呢,麻溜的快上!”

“来了,来了。”

老实本分的老秦,强颜欢笑提着袋装塑料杯,慌里慌张地顾不得一个一个取,粗暴地撕扯开包装袋,反而反应不及时地让杯子统统掉落在桌上。

刘虎在离三的面前窝了不少的气,他啪的一声拍在桌面上,难得寻到宣泄的出气筒,喜不自胜地发作道:“你——”

“上次的饭钱清了吗?”离三一面搭把手收拾,一面插话道。

“清了,清了,虎哥当晚上就让人把钱清了。”老秦说完前一句,悄悄地用咫尺才能听到的声音补充说:“包括他之前赊的,谢谢,两三年了。”

末了,话音处托着轻轻的哭腔,历经两三年的威胁盘剥的老秦,一直忍气吞声跟妻子承受着,眼睁睁瞧人把自己当做鲜肉可口的羊羔,老老实实地默认从钱箱里抽走每天的十分之四。

“呵呵,李哥交代的,老虎我怎么敢不马上办。”

刘虎委屈地瘪瘪嘴,亲手为离三跟自己倒上满满的一杯,气上心头的自己不受控地端起便想灌上一口,给怒火灼烧的喉咙降降温,然而,冷静理智的他,保持着假惺惺的笑容,强自伏低姿态地恭敬道:“来,李哥,兄弟我在这里认个错,敬你三杯。”

离三静静地看着,用他们东北旮沓的话讲,就是晒脸,可是,这个脸,却实实在在离三根本不必给。

刘虎自罚三杯后,酒气微微地涌出他的喉咙,他清醒灵光道:“李哥,你问花姐。你是不是跟她……嗨呀,我说兄弟这样的人物怎么愿意给张弛那崽子当狗腿,合着,原来是花姐的人,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花姐她对,也是北洋帮的这个,跟我大哥军爷交情深着呢!”

老秦端盘上菜麻利,离三拿起一串喷鼻孜然香气的羊肉串,坚毅的目光扫了眼,双瞳里迸发出食肉的狼性凶光。

“那刚刚你要把你地盘上的那些场子交给我,到时候你又怎么跟军爷交代?”他语气轻松道。

“嘿,原本是有这层顾虑。不过现在就不担心啦,给你那是给自家人,跟给外人可不一样。”

刘虎一并撸着串,满嘴的油腥,嘴里一刻不停地狼吞虎咽一串串腰子。

“滋滋,另外啊,李哥,我看你对这条街也挺上心的,要不这样,我再把这条摊子,连着那些个场子一块划给你,你离这里近,以后忙活完可以经常来这里吃串喝酒,给自己点自在,你看怎么样?”

“我很快就不在这里了。”

“噢,李哥你这又是哪高干去啊?”刘虎忍不住内心的欢悦,嘴角不自禁地上扬。

“跟人签了合同,过几天报到当司机。”

“司机?”

刘虎一愣,脸上的高兴骤然消失,司机,他能给谁当司机,肯定是花红衣花姐,那可是最亲近的下属才有的资格。顷刻间,目瞪口呆的他放下两手间的肉串腰子,急急忙忙地抱拳,也不清楚是左手在上,还是右手在上,做了一个蹩脚又错误的手势。

“那得恭喜李哥了,前途远大啊。”他恭贺得热情亲切,心里发酸嫉妒得要命,“到时候兄弟要是发达了,可千万别忘了这旮旯里还有老虎我。”

前途?离三明白,刘虎是误会自己给花红衣开车,事实上她也几次三番地邀请自己,但现在看到跟她所谓一帮的人,这副嘴脸,算是彻底地打消了通往贼船的念头,毕竟如他对沈清曼许诺的,万不得已,绝不为寇。

“我倒对你罩着的这条街蛮稀罕的。”离三在工地里平时接触不少东北的工友,自然而然用上“稀罕”一词。

“怎么,李哥愿意?”

刘虎尽管心疼,但强忍着剜肉的痛,假笑道:“那咱们这样。既然给花姐当司机,她日理万机的,兄弟陪着肯定也没有什么时间照顾这些个地儿,不如干脆这样,我安排些弟兄专门给你盯着,李哥你呢,就好好跟着花姐,至于等到时候老板的辛苦钱,你直接报我一张卡号,我让他们每次汇过去。”

他回过头,指了指围在其它桌的常德子一干人,“不过呢,你看我虽然愿意卖兄弟人情白给看场,可下面的弟兄好几个投奔来都是养家糊口的,这样李哥,发钱的时候顺带的,要不八二开,九一也行,让兄弟们喝口剩汤。”

“你有那仨个学生的号吧?”

“有,李哥是想……”

“你打个电话,让赵文斌他们在工地找马开合,叫他到这里。”

离三伸出一根手指:“不过谈可以,七三、八二还是九一,都可以,但是这条街,还有在外的两条街,十成都没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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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虎兕出于柙

“……你们将来如果干不下去,可以再回来,这里四哥随时欢迎你,照样跟着我干钢筋抹灰吧。至少糊口饭,不用挨饿、不用睡桥洞。”

李天甲一手拿着馒头油条,一手握着一瓶一鸣牛,张嘴咬下一口馒头再咬下一点油条,就着两三口牛便咽下肚子。他比平时吃得要慢,工地里他花4分钟,在早餐摊他已经吃了6分钟。

“谢谢四哥。”离三郑重其事道。

“哎,离三兄弟,你倒现在还说到底出去干啥呢?”

李土根昨天听到离三辞工打算离开工地,一激灵差点没蹦跶得压垮铺。

离三搁下一次饭盒里的加辣炒粉,用筷子头指向马开合,又指向自己,跟李天甲说道:“二眼给人保安,我给人开车。”

“呦!离三,你行啊,不会是给大老板开车吧!”李天甲高兴道,“哈哈,还有开合,你当保安,是不是给李三呆的那家公司?”

“嘿嘿,差不多。四哥,这多亏离三推荐的。”

“嗨呀,不错啦,你们俩个才来沪市不到一年多,就能给自己找到安生的活计,嗯,不错。”李天甲把满是油渍的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抬头看了看马开合,再瞅了瞅离三,由衷地笑了。

“给人开车?诶,离三兄弟,你啥时候有的驾照?”李土根侧头望向离三,惊奇道。

离三把筷子插入粉丝堆里,说道:“上上周报的名,差不多再过五天就能去拿证了。”

李天甲闻言一挑眉,惊疑道:“咝!我见你平时又是买书、又是买纸,还要坐车吃饭的,你在工地挣的钱应该用了不少,现在再加上去学车,离三,你不会是把剩下的钱全搭进去了吧?”

“呵呵,老板人好,提前给我支了一笔钱,再加上上回救下大老板攒的那笔钱,完全够对付。”离三拍了一下马开合的肩,憨笑道。“不过,就是以后吃住,得靠自己花钱,不像工地,能有个遮风挡雨的硬铺给睡觉。”

“是啊,离了工地,你不但得考虑吃的问题,还得考虑住的问题。这一样样呐,都得花你挣的钱,所以你们花的时候要想明白、要省着点才行。”

李天甲往离三、马开合两人瞄一瞄,见他们两个大包小包拎着背着,便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一五一十地从里面点出十八张一百整的钱,而后转头跟李土根说:“土子,借师傅九百,等会儿师傅取钱还你。”

李天甲把九百连同他手上的一千八呈到离三的面前,在离三意外的神色下,李天甲对他们说:“工地那合同上说明白啦,得竣工了才发钱,我细细地算了下,你们俩个这几月总共挣了不少,四哥我呢,也没多少闲钱,这样,这里就这么多,就当我替陈工头提前把这账给你们结一部分咯,省得你们来回多跑一趟拿钱,也省得你们在领工资前没有钱用。来,拿着!”

“四哥,我……”

“拿着吧!”

离三想要推脱,不料李天甲一把攥住离三的手,强行把钱塞到他手心里,对他说:“别犟,听我说。四哥手里还有些闲钱,这两千七存着也只会跟废纸一样。但这钱对你们俩来说,它就不一样。这会儿,你们缺钱缺得紧啊,怕是恨不得一块钱掰成两半使,它就相当于你们的救急救命的钱。所以拿去,就当应急防个万一吧,反正这钱本就是你们应得的。”

“四哥。”

“拿去吧,我跟土子一时半会也不着急用钱,能等到大过年,按规矩得结一次钱,到时候,我再拿你们那份回来不也一样嘛。行了,别再推了,拿着吧。”

离三喉咙上下蠕动着,他感觉到他的眼眶有些湿润,需要不断地眨挑眉睁眼才能防止眼泪流下来。当然,他没有拒绝李天甲的好意,把两千七分成两份递给马开合一半。

就在此时,李天甲接着跟他说:“还有啊,外面的天儿是阔得任你们飞,可万一,我说的是万一啊,万一你们要是觉得飞不下去想回来,也可以飞回来找你四哥。虽然四哥这里不会顿顿好酒好菜,但至少白米饭还是管够。所以记住了,一年内混不下去,可以到普陀区甘泉路那块来找我,不过我希望你们最好别回来找我,飞得能多高有多高,有多远飞多远啊!”

“四哥!”

离三、马开合把钱放进口袋以后,和李天甲、和李土根一对视,一点头,一握手,一相拥。然后在李天甲和李土根的目送下,两人大箱小箱、大包小包地拿着,就像刚来沪市时的那样,又得坐公交车,又得坐地铁,到下一站去。

目送马开合以及离三的背影,两眼一直盯着离三的李土根轻笑道:“师傅,离三他总算走了。”

李天甲目不转睛地看着离三渐行渐远,疑惑道:“怎么,土子,你昨天不还说舍不得他们走吗,怎么现在又巴不得他们走了!”

“师傅,你可别给额扣帽子,额没有这么想过。额只是觉得离三兄弟本来就不属于工地,他应该像师傅你提的在那片天里飞着,现在见他飞走了飞高了,心里高兴。”

李土根眼神恍惚,他似乎在看离三,又似乎在想什么,他蓦然叹了一口气,说道:“不过高兴是高兴,可心里最多的还是松了一口气。唉,毕竟跟离三兄弟,跟他这么勤奋的人一块生活一年多,师傅,那可是真他娘的累。”

“累?”

“是啊,本来额就像猪圈里的猪一样,成天吃了睡睡了吃,没心没肺地活着。可打离三兄弟闯进额的猪圈,他这头披着猪皮的饿狼就让额活得憋屈,再也不能那样吃屎喝尿吃得欢乐,因为他的野心让额活得心里堵着慌。”

“唉,以前额觉得额窝囊是投胎转世投错了胎,活该这么窝囊,可一见到他,他让额觉得额窝囊是额自己把自己熊窝囊了,怨不得天和地,只怪自己没出息。呵呵,师傅,你见过在网吧里看书的人吗?”

李天甲拍了李土根一记脑瓜,斜视了一眼耷拉着脑袋的李土根,感同受地说道:“我没见过在网吧的离三,我只见过在路灯窝着的他,只见过在废品站讨价的他。他那次把以前的旧书废报纸和其它纸一卖,赚了二百多块钱,一斤两毛四分钱,他一年多一共挣回了六七百块。可你知道,他是怎么跟我提收破烂的钱吗?”

李天甲仰望拂晓而亮的天,一道阳光洒在离三走的方向,他哈哈大笑道:“他说他为了看这些书还搭进去起码两三千,他得想办法以后连本带利把钱几倍、几十倍、几十万倍、几千万倍地挣回来!”

“嘿嘿,这话像离三兄弟说的。”

李土根傻笑了一下,转而失落地喃喃:“他终于走嘞,额再也不用觉得自己是真窝囊。不对,额不窝囊,额这样才是一个普通人。”

猛虎被关进动物园,就要忍受与猪为邻。可真的猛虎,谁会活着被送进去,他宁愿在山里饿死,也不愿碰嗟来之食。

第1章 在他面前,便觉英雄迟暮(上)

“喂,爸,是我。啊,这些天我观察下来,这小子得识趣的,不像您说怀什么心思,啊,我估计,这事八成赖不上他,应该是妹妹自己想报恩出的主意。”

杨骏优哉游哉地从离三开的车上下来,已经规规矩矩安安稳稳地呆在属于自己的办公室,两脚交叉压在圆润原木的办公桌上。

“我还要在江浙多呆一段时间,在我没回来之前,你这个当哥哥的多留意下蓓蓓,不要让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还有也要不时地警告下那小子,叫他不要有攀龙附凤的念头,他攀不起!当然,果如他所言,是晴儿她自作多情黏着他的话,那就简单多了,等以后把她安排到国外她想去的哥伦比亚大学去留学,让她呆个三五年的,想必距离远了联系少了,关系自然会淡下来……”

……

“不好意思,同学,请问一下伟长礼堂该怎么走?”

拦住离三、杨晴问路的是一位穿一件白色宽松无袖衬衫,配一条海蓝色阔腿裤的女人,她杏脸上的五官端庄清秀,倘若头发再做成梨花头便能显得愈加娇俏可人,可是眼前的她似是有意理成波波头,再特意戴上一副金属框眼镜,看上去文静而干练,为原本感性细腻的女人味添上一抹稳重理智。

“哦,你要去伟长礼堂的话,先走过,咦,你是不是也去听吴以克教授的讲座啊?”杨晴指了指张贴在标牌上的学术海报,看向白皙女人问道。

“‘也’?难道你们也要去听讲座吗?”原本焦虑询问去路的女人见杨晴点头称是,一下子眉目含笑,欣喜地跟她说:“那你们能麻烦带我一块儿去吗?”

杨晴扭过头瞄了一眼身侧的离三,发觉他面不改色,丝毫不在意路上多个人,这才转回头对视着女人,笑道:“当然,顺路嘛!”

话毕,杨晴跟女人并肩往前走着,离三则跟在她们的后头一步远稳稳地跟住。行进在路上,女人向杨晴大大方方地介绍自己说:“我叫谢蓉,是光华大学金融专业大三的学生,今天是慕名来听我们老院长的讲座的。”

“杨晴,和你同届,就读这所明珠大学新闻系。”杨晴没有像一个二三本见到一个名牌一本那样显得吃惊意外,她一脸平静,毕竟比之高两个学位的光华大学金融学博士生也在她家打工。

谢蓉闻言微惊,双眸仔细打量了杨晴一番,好奇道:“你是新闻学?那你怎么会对经济学感兴趣,是想将来当财经记者吗?”

“不,不是,我其实是陪人来的。”杨晴被谢蓉一问,不由地露出难为情的神色,忙不迭地否定道,话一说完还心虚地下意识往身后的离三瞄了一眼。

“喔,原来是陪男朋友来听讲座呀!呵呵,你这女朋友当得可真贴心。”谢蓉唇角一扬,扬起一个细微的弧笑,柔声道。

“不,不是,他只是我的司……我的一个朋友。”杨晴眨着无辜纯真的眼睛,两手无处安放,羞涩得揪住自己的衣角微微揉搓几下,不敢再回头多看离三一眼,呢呢喃喃:“我正好这周没有什么事情,碰巧听说有经济学的讲座,就陪他过来看看。”

“哦,是这样啊。”

谢蓉喃喃了一句便沉默下来,俩人的聊天由此戛然而止。所幸这段沉默得有些压抑的路程不是很长,走了几段路,伟长礼堂就在他们面前不远处。

吴以克,在离三的认识里,他是《从保税区到自由贸易区:中国保税区的改革与发展》、《吴以克论风险投资》、《十年纷纭话股市》、《当代中国经济改革》、《简明西方经济学》、《非均衡的中国经济》等等专著的作者或编者,而这样的人,自然当得起中国经济学界的泰斗,当代中国杰出经济学家、著名市场经济学者等称呼。

不过,主持人不大喜欢拿著作等身的他学者的身份作开场白,他更愿意拿他的职务——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委员、金融研究所研究员、中国企业发展研究中心顾问等来彰显他的身份,或者是拿他的连续六年获得孙冶方经济科学奖来烘托他的地位。

“人真多啊。”

“那是,也不想想吴老是什么身份!”

一个一个头衔、一个一个荣誉照本宣科地念着,离三、杨晴、谢蓉三人穿过已经人山人海的礼堂,将将在介于第一排和主席台之间的空地处找到三个位置坐下或蹲下。此时,离三扬起头往高台一看,只见——

吴以克从一侧的座位起身,腰板挺直,步履稳健地跨步走上主席台,从明珠大学金融学院院长,也就是刚才在介绍中自称是吴以克弟子的他手里接过麦克风。他没有着急开讲,随着礼堂的音响吱吱地发着声,吴以克扫了一眼已经坐满过道、后排、前排的学子、老师乃至一些企业家,面带笑容的他冲满座深深地鞠上一躬,才以充满磁性的声音说。

“我叫吴以克,刚才我的学生,秦院长介绍我的时间花了三四分钟左右,这很不好,对此我要批评他一句,因为介绍我吴以克其实一分钟都不需要。理由一是门口的海报上都写着我能有的东西,没必要再重复一遍,理由二是今天荣幸地站在这里的吴某人,是以一个经济学的教授,以一名学者的身份来讲课,而不是以政府官员的身份……”

以往在金融学院威仪赫赫的秦院长活生生像一个受教育的小孩一般,正襟危坐在位置上听训。吴以克说完一番题外话以后,低头看了一眼表走的时间,开始进入正题地说:“今天我讲的主题是‘在我国经济高速发展下,非公有经济的机遇与挑战’,在这其中,我又会着重来讲非公有经济里的中小民营企业在此种环境下的问题。”

吴以克朝操纵投影仪的人点点头,投影幕上随之显现出一组数据,上面标明自1978年至今我国的gdp总值和增长率,他确认了一下投影幕上成像以后,便转过头接着说:“要开始讲这个主题之前,请允许我对‘我国经济发展高速’里‘高速’以官方经常使用的gdp增长率、我国进出口贸易比重等指标来界定它。因为我们中国之高速发展,可以说在历史上还找不到一个贴切的例子,这个例子,在亚当夏娃,哦,我是中国人,应该说在盘古开天,咦,也不对,我是唯物主义者……”

吴以克这连番似是有意的错误登时引起满座的哄然大笑,原本有些安静得过分的氛围瞬间轻松活跃起来。他在这样的情况下,停顿了半分钟左右的时间,待笑声稍缓下来再继续说道。

“……同学们在高中的时候,在读思想政治课的时候,应该对总设计师的三步走战略会有印象吧,他对中国发展的前两步是要求在原有国民生产总值的基础上翻两番,而在十五大的报告上,第三步具体化的第一步目标是比2000年国民生产总值再翻一番,这么计算是不是就是8番,2的三次方嘛。但从实际的情况来看,它要超出政府的设想或者讲计划。同学们请看投影,看自1978年到去年为止的每组数据,这里我要告诉大家的是,在这26年里,我国gdp平均增速达到965%,与之相比,全世界经济增长速度是多少呢,平均是23%左右。当然,和体量大的发达国家,比如英美日相比,有人会说我们是发展中国家,基数小,经济增长增快自然要多一些……”

慢慢地,持续了大概有十分钟左右的演讲,吴以克开始由宏观的经济背景切入到今天他所要重点提的非公有经济上,花了长篇在讲。

“……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和我国加入wto以后,为中国非公有制经济创造了上述发展的机遇。但不可否认的是,中国的非公有制经济也面临着一些挑战……一个是中央、一些省市县政府的相关部门,在思想转变上还不够,对非公有制经济发展的重要意义认识还不够,从而导致在非公有制经济发展过程中,例如政策倾斜方面、资源配置方面、法制化保障方面、税收贷款等方面都存在不一视同仁的情况。打个比方来讲,它就相当于一个家族里的庶子……另一个就是来自中国非公有制经济本身的问题,比如说企业的规模总体上来说还比较小、实力还比较弱,企业内部现代化管理制度也不够健全,企业本身在管理的思想、理念、诚信等方面还存在着一定的问题……”

吴以克将精心准备的讲稿配合上呈现的一幅幅有据可查的图表,同时结合案例不紧不慢、娓娓相告,演讲了长达一个多小时以后,他最后以消除制约非公有制经济发展的体制性障碍和政策性因素,落实鼓励、支持和引导非公有制经济发展的政策措施的一家之言结尾,引得在演讲中听得津津有味的观众响起猛烈的掌声。

谢蓉盘坐在地上,一直拿着笔和纸记录重要的、易忘的、联想的内容,写了满满有五六页之多。离三则继续望向吴以克,听着吴以克在台上开始回答同学提出的诸如“对学子的劝诫”之类没有营养的问题。终于在杨晴、谢蓉诧异的目光下,他举起了自己的手。

“麻烦把麦克风给坐在前面这位举手的男生。”吴以克手指恰好指向举手的离三,令一旁的工作人员把麦克风递到离三的身边,同时向他提醒一句。“同学,记得起来以后别着急问问题,先简单地做一下自我介绍。”

“呃,吴教授您好,我叫李三……”

“噗嗤,李三?”

“嘻嘻,干脆叫李四算了……”

离三嘴里刚说出“李三”二字,无论是台上的抑或是观众席上的老师学生,有的捂住嘴偷笑,有的窃窃私语嘲弄、好奇怎么会有父母给人取这名,而吴以克却是意外地眉头轻挑,眼睛眯着注视离三,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的问题可能比较多,希望吴教授不要介意。”离三说完客套话,开始有逻辑地问吴以克例如“深交所的中小企业板块的模式与你当初提出的设想是否有差异?”、“中小企业板实现以后,该怎么推进实现‘创业板’的构想?”、“《公司法》和《中促法》将会进行怎样的修改?”……

“《中小企业促进法》主要有哪些方面不太尽如人意?”

“《中促法》里,我认为最主要的还是它的可操作性不是很强,它在很多方面规定比较讲原则,例如融资、税费、市场准入等。对此,外界有人评价这部法律实施后效果不太明显,我想这也跟它的可操性不强有关系……不过我要讲的是,立法是对各方面利益协调的结果。有了这部法律总比没有好,立法也有一个不断完善的过程……”

“立法需要协调各方面的利益,主要会涉及到哪些利益的协调呢?”

“……立法时要考虑到各方利益的调整,考虑到成本与效益的关系,考虑到公平与效率的关系,考虑到体制机制改革前与后之间的关系等。再比如说,要建立一个基金,那么资金来源你该如何解决,又比如设立过程中可能遇到其它一些具体问题,例如……”

谢蓉停下笔,渐渐地被离三抛出的问题与吴以克通俗的解答所吸引,他们俩像是一个寻道的恰好遇到一个得道的,针尖对麦芒,离三问得问题越来越多,问得越来越广、越来越深,有的甚至牵扯到本科学涯压根无法接触的层面。

这些问题,不单把她连同在场刚才还讥笑他名字的人全震住了,更是让回答他的吴以克也不得不思索半刻而谨慎作答。在回答间,吴以克的眼里慢慢冒出愈加夺目的精光,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离三看。

“这位同学,问答时间已经到了。如果你还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在讲座结束以后私下里再跟吴教授讨论。”

直至秦院长出面打断了离三后续想问的问题,意犹未尽的离三只好不甘心地闭上嘴不再说。但今时不同彼时,当他再一次坐下的时候,除了一如既往痴痴看他的杨晴以外,同排、前排那些老师、学生都拿若有若无的异样、复杂目光投向离三,那些曾经取笑揶揄过他名字的学生甚至有的羞耻得早已跑出礼堂,逃之夭夭了。

与此同时,在他一侧恰是个懂行识货的谢蓉第一次正眼打量着古铜色皮肤的离三,惊疑地问他:“你真的只是大三的学生?”

“不,我不是学生,我只是一名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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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在他面前,便觉英雄迟暮(下)

“……你提的这个观点很新颖,而且不乏一定的可行性……”

望着与吴以克谈得兴起、聊得火热的离三,被秦院长派来的学生会主席助理一并邀请的杨晴默默地站在他的身旁,表现德像一位给才华惊艳的少女,惊异,好奇,又像一位让目光注视的公主,窃喜,骄傲。

然而新闻出身的她,却没有意识到她正处在一个业界其它财经记者艳羡的舞台中央,没有意识到他此时说的有关非公有经济意见建议,将不日被吴以克直接、间接地引用到他在第一届非公有经济发展论坛的主题报告当中,而且它更可能以后会被沿袭、延伸成为国策的一部分。

杨晴仿佛忘记了自己还有着三年的新闻理论、一年的新闻实践经验,她俨然忘却了自己出席了多少高端的舞台会场,完全成了一个没有任何经验的懵懂少女。现在,她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随着离三抑扬顿挫忽急忽缓,自己的心跳随着离三举止比划忽快忽慢,自己的情绪随着吴以克的肯定否定忽高忽低。

她这么一位有意毕业从事新闻工作的人,此刻浑然不像一个合格的记者。她灵敏的新闻鼻仿佛是嗅不到除离三以外的其它气味,而她灵动的新闻眼,也仿佛是看不到除离三以外的其它人影。

与之相比,震惊之余的谢蓉两眼放光,像是一个会议记录员在记录着离三与吴以克的谈话,同时不时地,她会在必要的地方标注些记号。

“院长,那边酒菜已经准备好了。”

听得目瞪口呆却如痴如醉的秦院长,经助理一提醒,他才发觉到已经严重超时,随即附耳对吴以克讲:“老师,时间貌似不早了,您看要不要最后跟这位同学拍张照留个影?”

这一句打断了吴以克跟离三的谈话,也使谢蓉秀眉紧蹙地停下手中的笔。她利索地收拾起纸和笔,慢慢抬起头,留意到被打扰的吴以克露出一副意犹未尽的神色,可他没有出面阻拦秦院长去安排校园记者的意思,只是劝勉了一句。

“小伙子,你很不错,尤其是在理论基础、眼见思维、战略定位等等都非常得不错。讲句心里话,我非常希望以后能够在光华大学经管学院再和你见面聊聊,也非常希望能够把你吸纳到我们学院的金融所或者企业研究中心去。当然,这些都是以后的事,现在的你关键还是要脚踏实地,把理论吃透,把学问做深,把眼光拓宽,把目标定高……这些付出,我敢保证你今后一定不会以几厘,而是以几番、几十倍的收回利润。”

谢蓉把目光转向聆听教诲的离三,只见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封信交给吴以克,问他:“吴教授,这是一个叫徐汗青的老先生委托我给您的信。”

“哦!顾奋,这个照片等会儿再拍,我还有些话想问他。”

吴以克刚准备摆好姿势和离三合影,却听到“徐汗青”时立刻把脸转向他,接着把视线移到离三转交给他的信上,问道:“你刚才说的这个人叫徐汗青?”

“您认识他?”离三被吴以克惊疑的神情搞糊涂,因为徐北固在之前交给自己这封信的时,压根没有听他提起徐汗青会认识吴以克。

吴以克没有回答,斜视离三一眼,心里嘀咕了一句“信封没拆过”,随即拆开信封,打开对折的信,粗略看了第一行的字迹,点头肯定。

“嗯,是徐老鬼的字迹。”

喃喃着,吴以克又瞄了离三一眼,发觉他一脸迷茫,似乎老顽童没有跟他坦白自己与他的关系,觉得此中有深意,也不忙作声,而是低下头继续看信上的内容。

瞧吴以克认真对待的样子,离三突然觉得自己貌似被徐北固摆了一道,他给自己这封信时的含糊不辞使得他误以为是一位临终老人想给自己仰慕的偶像呈递的一封读者信,不过现在看来还真是一个误会。

“难怪要写书信,不直接给我打电话发短信,原来是拉不下脸亲自跟我提这事。”

一目十行,信上的内容很简单,但也很郑重,郑重得直让慈眉善目的吴以克难得皱眉思索。他在思考的时候,也在直勾勾地盯着离三看,目光如炬,像是要把他在阴影里照出个深浅。

“原来你不叫李三,叫离三啊!”

默默地看了片刻,吴以克才收起信,正色问离三:“离三,你怎么认识老徐的?”

“我跟老先生是……”

一听吴以克称呼徐汗青为“老徐”,离三立刻明白两人的关系不一般,便把自己跟徐汗青认识的大致经过一五一十、不添油加醋地跟吴以克说个大概,其中包括打赌、做题、欠条、问答、下棋以及其它生活闲事。

“原来是这样啊!”

吴以克发一声感慨,又摊开信再瞧了一遍,冷笑说:“好你个徐老鬼啊,到了八十四了还是改不了一毛不拔的性子,跟我算起以前的旧账了,呵呵!”

吴以克面对离三疑惑不解的神色,回想起刚才与他激烈的交锋,心里不免生了惜才之意,亲切地问他:“信上提到你在自考大专,你估计要多久能考出来?”

离三思索了一番,心里笃定这封信时徐汗青为他开的推荐信,估计信上已经把他的情况大体给吴以克说了一遍,否则吴以克从何得知他正在自考大专、本科的事情。

一念及此,一想到徐汗青竟然把自己推荐给这样的人物,往日泰然自若的离三也难得有一次脸上快要藏不住情绪,心里快要压不住喜悦,但还是被他眨眼间克制下来。

因为他自认,即便没有徐汗青的来信如虎添翼,他依旧能自生两翼展翅高飞。但仍然万万出乎他的意料,徐汗青竟然在欠条上的第二步——考取研究生上,动用他不曾冒尖的人脉,帮离三走上光华系的门路。

此时的他,心里更多的是感念徐汗青对自己的恩情,它似乎能有一座山般重得让他得苦心修炼排山倒海的神通才足以报答。

“专科差不多到11月份左右就能考出来,本科还要再过半年的时间。”

“11月份?那岂不是你前三次考试都是报满4门!等等,你说你本科也快考出来啦?”曾经听赵婷聊起过自考的杨晴似乎清楚一些情况,因而她对离三居然能两年拿下一个本科文凭感到惊讶不已,眼睛一眨一眨地像是在更新有关离三的认知。

吴以克读过信对离三身份有一定了解,他闻言一开始以为在撒谎,可看离三一脸真诚憨实,以及刚才他一番有关非公有经济的独特视角和独到见解,吴以克随即打消了他滑稽的念头。

再注视着离三,吴以克还是想象不出一位农民工是用何等的勤奋和毅力,超过他所熟悉的一个个高材生而走到这一步的,自然,他的确绞尽脑汁也想不到离三的努力,但历经沧海桑田的他至少能琢磨出点味道、寻思出些迹象。

毕竟他这么一位在动荡年代间忍辱负重仍不忘求知与好学的人,很容易能把他代入成离三。此刻,他觉得离三和他一样的人,是那种在贫瘠的物质与贫乏的精神环境下仍然孜孜不倦的人,是和他一样即便脚下踩的不是一条路,也仍然朝着自己认定的方向撞破头、流干血地往前走的人。

这使得原本还为推荐信而生气的他不单消了气,反倒禁不住动容,对离三还生出一丝好感。不过,好感归好感,一想到帮离三要违背他的为人准则,吴以克还是颇为挂怀,苦笑道:“徐老鬼,你可给我出了个大难题啊!哎,罢了,你既然都厚着脸皮把以前的牵红线说成人情债,那我就当还你这红娘一个人情,破例这么干吧!”

吴以克把信四折放进衬衫口袋里,没先跟离三讲,而是越过他跟一旁的谢蓉说:“小姑娘,能借你的纸和笔一用吗?”

“没问题。”谢蓉哪敢不答应,立马把纸和笔递给吴以克。

当吴以克刚想动笔,他察觉到在场的有杨晴、谢蓉几个人不方便说些悄悄话。于是,吴以克便停下笔,直接从本子上撕下一页,在上面“唰唰”写上自己的联系方式,接着把纸和笔递还给谢蓉,笑眯眯地跟她还有杨晴几人说:“我有几句话要跟这位同学私下说一说,你们看能不能请你们回避一下?”

吴以克说完,给秦院长使了个眼色,就瞧见秦院长领着老师、学生会成员把其他人请到主席台下等候。

等主席台上只剩他和离三,吴以克才把纸交到离三的手里,问道:“徐老鬼在信上说,他要你考光华经管的研究生,而且只给你两次机会,一次是等你拿到专科,然后12月份参加考试;一次是等你拿到本科,当年在参加考试,是这样么?”

“嗯,没错。”

“好吧,我虽然很反对他这种操纵、限制别人前途的事情,也很反感他这种走后门、套关系求特殊的做法,但是我也不得不得承认,在如今的教育环境,你要是以自考专科或者本科参加考试,在复试那轮里,你的学历问题不可避免地让你比其它考生天然得要弱势很多。”

吴以克摇头失笑:“所以啊,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之后在考无论是全职还是在职研究生,无论是以专科还是以本科的学历,都不能因学历的问题而遭到不公正的对待。”

说着,吴以克指了指离三手中的纸,接着说:“这个联系方式,不到你过了第一轮笔试不要试着打给我,我不但不接,以后也不会再接。它只有当你进入复试环节的时候,才可以打给我,然后我会像刚才讲的那样,给你提供一个相对公平的竞争环境……”

离三把纸收好,可他没有把自傲收好,他自信坚定说道:“说句吴教授您不愿意听的话,其实没有您的帮忙,我也一样能考进去。我想,徐老先生和您的一番好意,可能要白费了。”

“年轻人心高气傲也好,豪情壮志也好,我不管,反正你需不需要这一层,是你的事。我不会劝你接受或者不接受,你自己看着吧!”吴以克招招手把秦院长他们叫回来,同时跟离三悄声说:“到时候还是让事实来说话,记住,这个电话,我会等你两年的时间!”

……

“老徐,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居然想让我收他当弟子,你不知道我现在只带博士生,何况他还是一个自考的学生!”吴以克打徐汗青电话打通以后,连客气的招呼话也不打,直接劈头盖脸就是质问徐汗青一句。

“什么,他已经找过你了?”

徐汗青一听,眉头一拧,心里一紧,不安地反问吴以克道:“慢着,吴老头,听你话里的语气,你不会把离三给拒绝吧?!”

“废话,我当然拒绝啦!徐老鬼,你也不想想,如果我向院里申请一两个硕士的指标,指不定有多少人已经动资源找关系提前把人运作到我这里,哪还轮得着你推荐的离三啊!”

吴以克冲着手机那头又是发了一通脾气,等怒火消了一些,缓缓地说道:“不过啊,我也没有完全拒绝他,看在这小子的确有点真才实学的,是一块值得培养的好料的份上,我打算等他考过一轮了,让我的徒弟,就是之前带你见过的那个从沃顿商学院、斯坦福出来的双学位来带他。”

徐汗青猛然起身,手用力拍了三下桌子,怒道:“他,就他也配教离三?喂,吴老头,你别太不识好歹啊!我如果不是看在丹青的面上,我才不会把这么好的苗子拱手交给你呢!哼,你倒好,秧还没插呢,你就糟蹋它啊,我,我跟你没完,我现在就过去把你的大红袍全喝了!”

“哼哼,徐老鬼,你还有脸提丹青啊,我要不是看在你撮合我跟丹青的份上,你就是腆着脸、不要脸地把我的大红袍喝尽咯,我也不会答应你,别忘了,我是有原则的!”本是儒雅的吴以克每每跟徐汗青一拌嘴掐架,就跟两孩子似是吵吵闹闹,没羞没臊的。“诶,还有,我的那个徒弟怎么啦,怎么就配不上离三了。我跟你讲,他要不是才三十岁刚出头,学院只能让他先在副教授上熬熬资历……”

“好了好了,我没闲工夫听你吹嘘他。总之,离三这事儿你必须给我办了,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别给我扯你那些原则。”徐汗青喝了一口搪瓷杯里的水,严肃地跟他说:“跟你讲句实话吧,你还记不记得前两个月你看的那份股改方案和投资计划吗?”

“嗯,记得,当时我不是还问过开来那小子,问他从哪里弄来的内部消息,结果你个老小子倒跟我打马虎眼想把我敷衍过去。”

吴以克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份近乎准得可怕的报告,地位崇高的他自然有渠道提前掌握股改的情况,可就因为他提前知道,更认定这份报告的不凡——

里面的三个第一批股改试点公司全部对得上,而三十四个第二批股改试点公司对上了二十七个,更不用说报告里还提供了七八支势头强劲、上涨明显的牛股乃至龙头股。

不客气地说,它将为徐汗青他们带来预期有11-133亿左右的投资回报。可以说,没有这份报告,徐汗青、徐开来、徐继往父子三人即便有过人罕见的信息地位与渠道,探听到超乎常人的内幕消息,但他们的竞争对手又如何得不到?

而这份报告,恰恰使得徐家能够快人半步,在低迷动荡的熊市中毅然入场,大胆布局,由此赚取大量筹码、套取大额利益。

“等等,你突然提起这个,不会想说这份报告有他的功劳吧?”吴以克回过味来,已经猜到徐汗青提及报告的用意,但他还是低估了离三,只听徐汗青在手机里激动道:“不是有他的功劳,而是这份报告就出自他的手,听清楚,吴老头,是他一人之手!”

“不可能,他才多大年纪!”吴以克低沉地说了一句他自认是废话的话,他说这一句当然不是在怀疑、不相信徐汗青,而是他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宣泄自己的震惊。

好在也就眨眼的工夫,见过大风大浪的吴以克很快便调整回来,他没有像徐开来这些小辈在见证报告的准确性时那般冷吸一口气,他很平静,而且难得是他已经以极为认真的态度看待离三这个人。

“呵呵,这才仅仅是他半脱产学的第一年,吴老头!这样天纵奇才的他,你还觉得给你当学生委屈了吗?”

徐汗青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说道:“我跟你讲吴老头,就凭我观察他的半年多里,我可以跟你赌脑壳,他绝不会是昙花一现,也不会是小打小闹,他将来的成就大得很,可能大到只有你最为得意的沈南来、林兴光几个人才能匹敌的地步。”

“他真有这样能耐的话,根本不需要找我,而应该找你,让你直接给他一笔钱让他,哦,你怕你驾驭不了他,是吧?看来你是真觉得他有掀起江湖的本事。”吴以克敲了敲桌面,叹了一口气说道:“呵呵,难怪你徐老鬼不继续退隐钓鱼了,原来他就是你重现江湖的理由啊!”

“跟他处久以后,我越来越有一种预感,或许等他崛起攀顶之日,可能就是我们老一辈日薄西山之时!不过,想让我拱手让给他,没门!”

徐汗青说话间猛然哈哈大笑三声,直把方才语气里夹杂的腐朽暮气一扫而空,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坚定而自信地说:“吴老头,江山还在我们这一辈手里,现在的他还不够格伸手,或者将来的那个‘他’也休想夺得轻松!”

“看来让他做我学生,的确不委屈我,看来你徐老鬼这次给的确给我送了一份重礼”

吴以克的身子慢慢挺直,他的眼睛开始炯炯有神,他整个人像是又回到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改革和开放大辩论的年代,他犹记那时候的他是如何激扬文字、是如何挥斥方遒。此刻,书生意气再一次撑起迟暮的他,他的笑里不再是人间沧桑的回忆,而是换了人间的锐意,他不无感慨跟徐汗青说。

“哈哈,徐老鬼,看来我要真的欠你一次人情。”

徐汗青笑道:“不是一次,是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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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笑贫不笑娼(上)

刚结束讲座,按捺不住情绪的杨晴准备跟离三说上几句,想不到斜阳落空的傍晚,一通电话便急匆匆地将他喊到了这里。

闪烁着“富丽堂皇”霓虹灯的夜总会,离三把配发的手机揣进西裤里,按指示,他今晚穿着的不是自己那套被公司其他人暗地里埋汰嗤笑的地摊西装,而是实在看不下去的杨骏,以公司配发的名义从他衣柜遗弃的衣服随意挑了件打发“乞丐。

“先生,晚上好。”

从旋转门进到大厅,过道两侧各站着五个面容中上、身材标志的女孩,她们一个个穿着红肩带低胸曳地礼服裙,双手交叉负于腹前。当迎宾小姐们见到离三衣着笔挺,光鲜亮丽,一个个相较之前向穿t恤衫、牛仔裤的那位,腰弯得更深,话说得更恭敬。

不瞎的人很少不以貌取人,只不过这样,有的猜正着,有得则看走眼。而离三,就是一位让大堂经理看走眼的人物。当然,这不是他那双看人低的狗眼的错,因为没谁能猜到离三会是一位司机,就像没谁能猜着有的衣冠里可能是一头禽兽。

“请问你们的v1101包间怎么走?”离三面对跟前这位莫名其妙朝他谄媚的大堂经理,客客气气地问道。

大堂经理一听离三要去v1101包间,一想到包间里有谁谁谁,他的姿态顷刻间摆得更低,说话的时候腰不注意地已经弯了三四十度。

“v1101,喔,您就是杨少说的客人吧!呵呵,您稍等,我这就安排人带您过去。”言罢,大堂经理对着手里的对讲机叫来一名男侍应生,吩咐他领离三去v1101包间。

“呸!”

大堂经理望着离三远去的背影,一反常态,冲他的方向啐了一口道:“m、的!来夜总会还穿西装,真装屁。”话一刚落,他又不免心生羡慕,啧啧称叹道:“不过,滋滋,随便一身都是两三万的登路喜西装。我、c,如果我也能穿得跟他一样的话,去夜店钓马、子,那还不是一钓一个准。”

……

v1101包间,是富丽堂皇夜总会仅有的几个大型包厢。包厢的门口站有两个穿着统一工装的公主,她们俩见到男侍应生,便从他端来的盘子里麻利地取出果盘小吃、瓜子洋酒。

“先生,这里就是v1101包间了,您请进。”男侍应生退了几步,腾出距离让他好向离三鞠个九十度的躬,有礼有貌地说:如果您没有其它要求的话,那我就先走了。稍后,会有公关经理到包间里为您提供服务,请您在包间里等待片刻。最后,我代表‘富丽堂皇’祝您能玩得开心、快乐。”

推开包厢的门,从里面便传来一阵歌声——

“……我爱不灭。繁华如三千东流水,我只取一瓢爱了解,只恋你化身的蝶你。你发如雪,凄美了离别,我焚香感动了谁。邀明月,让回忆皎洁……”

唱歌的那位一手揽住坐在他腿上女人的腰肢,一手在她的胸、背、腿处游走抚摸,嘴偶尔对着女人拿起的话筒唱几句歌词,更多的是在跟他一侧坐着显得斯文的杨骏聊天。

“呦,杨骏,杨晴缠着的就是他吧?”

男人从余光里不经意发现了离三,他随即转过脸望向离三,上下微微打量了一番,又转回头冲杨骏戏谑地笑道:“杨骏,行啊,一个当司机的穿得比我都要体面,滋滋,不愧是钧天地产的人!”

“司机”二字,他咬字很清楚,声音也不小,使陪客的两位佳丽心生好奇,纷纷投目向门口,跟着若有若无地打量在门前站得笔直、穿得正式的离三。其中,陪侍杨骏的佳丽离门近些,将离三的那副面容、那副身板看得清清楚楚,以致她不由地在心里惊呼一声“好酷”。

而坐在一侧的杨骏则从松软的沙发上直起身子,接过陪侍佳丽递来的酒杯。不过,他没有着急说话也没有着急喝酒,而是轻轻摇晃海波杯,在让冰球与杯壁碰撞得发出几声响的以后,杨骏挑眉一笑,回道。

“我爸经常说,打狗看主人,养狗也看主人。假如家狗养的都跟野狗差不多,那不是太丢主人家的脸了。”

“原来他也只不过是大少的一条狗啊,真是白瞎了这么帅的脸!”心里泛起嘀咕的陪侍佳丽失望又不屑地收回眼神,转而回眸再看向杨骏时,脸上的笑容愈加显得殷勤,她勤快地为杨骏斟酒,乖巧地坐在他的身边,任他的手在自己的大腿内侧摸来摸去。

“呦,要按伯父的说法,那我岂不是连你家养的狗都不如啦?”那名唤“飞扬”的男子故意板着脸,生气道。

“飞扬,你喝多了脑子不清了吧!他什么身份,够资格跟你堂堂丰科化工的公子爷比吗!”杨骏手上的动作一停,皱眉回道。

“诶,打住,打住,我再次申明,我王飞扬就一每月领四五千的破白领,可不是什么丰科化工的公子爷啊。杨骏,你要再这么说,我可生气走人啦。”王飞扬把怀里的陪侍佳丽轻轻推到一边,不顾她向自己投来的幽怨眼神,佯作不喜道。

“你啊,你,好好好,就当老哥我说错话了,自罚一杯。”杨骏一饮而尽,眼角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傻站在门口的离三,嘴角微微一扬,收回眼神装作视若无睹。

“不过飞扬,玩笑归玩笑,以后别乱开,尤其是拿自己跟一条狗比,你也不怕跌份啊!”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啊,来,我们哥们干一杯。”

王飞扬跟杨骏喝了一杯酒,放下酒杯时趁机看了看离三,接着不动声色地瞥了瞥旁边的佳丽,冲她努努嘴示意她倒酒。然后,他头偏向杨骏,举起刚倒上的xo再喝上一口,砸吧砸吧嘴巴说道。

“杨骏,今天兄弟我还真要感谢你。这些酒啊,要不是你杨大少请客,估计我得攒三四个月才能咪它一口,哦,还有这妞儿,也得让我花一两月的工资才能摸她一手,哈哈!”

“飞扬,你可别当着我的面儿说这种蒙人的话。哼,我心里可清楚呢,你只要别再赌气做你那个什么破计算机程序员,乖乖回去向王叔低个头服个软,我想这种档次的夜总会,估计你以后怕是瞧都瞧不上。”

杨骏说完,便让陪侍佳丽点了一首周杰伦的《困兽之斗》,聆听着旋律哼唱道:“……陷阱旋涡我已受够,挣脱逃离这个空洞,如果我冲出黑幕笼罩的天空,就别想在捆绑我的自由……”

“杨骏,你今天请我,不会是我爸的意思吧?他是不是让你当说客了?”王飞扬身子前倾,见杨骏沉默没有反驳,他登时点头冷笑几下,激动地吼道:“还真是,喂,杨骏,我可把你当兄弟啊,兄弟啊!”

“你回去告诉他,告诉他,他是他,我是我,他的钱、他的公司老、子一点也不稀罕……让他自己跟那个婊、子生一个吧!”王飞扬扭身背对着杨骏,双手抓头挠头,说话大声得压过歌声。

杨骏举起话筒,借着音响地说道:“就是因为我是你哥们,我才这么劝你。你也不想想,你跟王叔搞得这么僵,到头来还不是便宜那个婊、子……”

“停停,杨骏,今天你约我出来应该是对付你的司机,而不是存心给我找气受吧!”

王飞扬瞧杨骏摇头叹气,他猛然站起身拿着他跟杨骏的酒杯,慢慢走到杨骏面前把酒杯递给他,说道:“既然不是,那好,咱们接着喝酒,喝它个一醉方休。来,干!”

跟杨骏一碰杯刚准备一口干,但当杯沿贴在王飞扬嘴唇的一刹那,他忽然想起门口还站着一个人,手上不由一顿,随即双眼往门前一瞄,只见离三依旧站在原地。

王飞扬向上扯扯嘴角,调笑道:“嗳,杨骏,我劝你还是先别惦记我了,还是多光照光照你的司机吧,哈,不对,应该是司机准妹夫!”

“把你这张烂嘴给我闭上,王飞扬,你生气也不要给我拿我妹妹瞎说!”

杨骏闻言脸色瞬间一黑,酒杯握在手里握得紧紧的,他扭过头避开王飞扬刻意的嬉皮笑脸,向离三说道。

“你也过来坐吧,桌上的酒也随便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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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笑贫不笑娼(中)

“三位大少,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小妹来迟了。”

自称“小妹”的公关经理,是一名看上去至少比离三大十四五岁的女人。烫着一头波浪卷的她穿着与自己材不符的束裙,显得格外的臃肿,再加上她脸上刻意抹着的浓妆,那股子外露于人的风尘味更加显眼。

王飞扬打着哈气,摆摆手说:“行了,宋姐,别浪费时间了,你还是赶紧叫你的姑娘们进来,让我这位兄弟挑挑吧。”

“好,王少,我这就叫姑娘们进来。”

宋姐打开对讲机喊个口号,v1101包间的门立马被带头的佳丽推开。紧接着,有七个人进来排成一排站在离三的面前,她们都穿着统一的露脐装及短裙,在宋姐的指令下朝离三的方向鞠躬,同时一个接一个作自我介绍。

“先生,晚上好,我是1号佳丽,您可以叫我……”

其中,会有几个轻佻放浪的会故意把腰弯得很低,把自己的深沟丰满暴露在离三的眼前,以此想激起他的兴致与。

然而,离三却一点都不配合,他宛如一尊石佛般坐在沙发上,看冲他敬礼的佳丽犹如看红粉骷髅般,这种眼神令她们不由在心里生出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羞耻感。

逐渐地,一个个上来,一个个下去,没被看上的佳丽依然要站在原地,不过她们的脸上已经没了刚进来时的假笑,有的若有若无地摆出一副厌恶、不耐烦的神。

面对挑剔的客人,宋姐已经司空见惯,她挥挥手打发走这一组,又拿对讲机叫了下一组,同时,保持公式化的笑容对离三说:“大少的眼光可真高,不过没事,小妹这边什么都不多,就手底下的小姐妹多,今晚保准您能选到心仪的,呵呵。”

可在这句话以后的一轮轮里,就连一贯秉承顾客至上的宋姐也快撑不住自己的强颜欢笑。因为算上刚才走的那批,她已经足足挥了六次手了,接下来的这一批是她仅剩的一点资源,倘若还看不中的话,她的这单生意就真地黄了。

“过去多少人了,一个也没看上。喂,杨骏,看不出来你这司机眼界还高的,似乎看不起这些胭脂俗粉啊!”

王飞扬捏着签子戳一块哈密瓜,并向面色不佳的杨骏打趣道:“不对,或许他人不是眼界高,也有可能是一颗红心全在……”

“飞扬,别说这些、话,他们俩的况我比你清楚,少没事在这里煽风点火!”杨骏把烟掐掉,斜视着一脸坏笑的王飞扬说道:“妹妹最近老黏他,我担心他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所以今天特地把他叫过来敲打敲打他,让他明白,就连有些野花都不会搭理的人,最好不要有鬼心思惦记那些被人细心呵护的名花,不然,哼!”

“嘿,我说杨骏,那你干脆别让他当这个花匠,让他离杨晴远远的不就结了!”

“关键不在花匠,是这朵花一离了他这个花匠,估计要不了多久就得谢咯!”杨骏摇头失笑道:“要不然我至于把事整得这么复杂,又是请客又是警告的!”

王飞扬瞥了一眼腰板直的离三,伸出大拇指朝那边指了指,调笑道:“可杨骏,他似乎没给你面子啊。呶,你瞧瞧,瞧瞧他的样子,滋滋,看起来不像是野花看不上他,倒像是他怕碰了这些野花脏他的手啊!”

“能被这些野花脏几次手,他这辈子都值了。”杨骏喝了一口酒,不屑道:“继续看吧,看他是想给我面子,还是就这样给自己死撑面子!”

他们说话间,第七组佳丽走进包厢内。忽然,那个被宋姐视为刺儿头的女人不按规矩地从队列中出来,跨步走到宋姐边,把手臂架在她的肩上,拿出嘴里含着的真知棒,凑到她耳边轻语道。

“呦,还能轮到我,嘿嘿,宋姐,到底是谁啊,谁的眼光这么高,看了这么多姐妹,没一个对上眼的!”

“老板的事是我们这些人该问的吗,还不快回去站好,没大没小的,小心我让你明天连台都坐不了,快回去。”没法冲离三他们发火的宋姐狠狠地瞪了染紫发打双马尾的女人一眼,借着和她说话把从刚才到现在在心头蹿起的火气慢慢发泄掉。

然而,火气才熄灭一半,寒气却蓦然得上来了。

“菲菲,你在干嘛,大少还没选你呢,快回来站好!”宋姐见菲菲嚼着棒棒糖,扭腰摆地走到离三的面前,焦心道。然而,菲菲假装听不见,她兀自坐到离三的边,一手拿酒,一手端杯替他倒上,递到他面前冲他问道:“小帅哥,挑了这么久就没一个中意的?”

“刚才没有,见到你就有了。”

宋姐见离三接过菲菲的酒一喝,登时一怔,随即又回过神来,招手打发走其他的佳丽,笑着嘱咐菲菲几句。“大少,那就让菲菲服务您了。”说完,又向满脸错愕惊讶的王飞扬、杨骏告辞。

“嚯!小帅哥,看不出来,你们倒有钱呀,居然喝得起人头马、马爹利xo、占边波本威士忌这些,嘿嘿,姐姐今晚沾你的光,可算有口福享了。”菲菲扫视了一眼桌台上的洋酒、啤酒、小吃等,眉飞色舞道。

“我要开车,不能喝酒。”离三说着,有意把握着酒杯的手移向一侧,避过菲菲高举要与他碰杯的杯子。

“噗嗤,像你这样的大少还会怕酒驾被查啊?”菲菲注意到离三说得一本正经,又见他神严肃,她不免收敛了几分,憋着笑跟离三说:“小帅哥,夜总会有提供代驾服务的,到时候你喝醉了,可以找人把你送回去,不用这么担心。来,笑一个给姐姐看看,快,要乖哦!”

面对菲菲放纵不羁的言行,离三既没有恼也没有羞,他微微一笑道:“我自己就是司机,为什么还要找别人代驾呢?”

“咦,什么意思?你是司机我知道,可这跟找不找代驾有关系吗?”

菲菲在与离三说话的时候,突然感觉到手机在振动,她拿出来翻看短信,只见短信来自陪侍王飞扬的姐妹。她抬头狐疑地看一了眼冲她指指手机的姐妹,旋即低下头一扫短信的内容,瞬间菲菲双眉一挑,惊呼道:“你真是司机,等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离三不置可否,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你是叫李三,对吧?”王飞扬朝离三这边举起酒杯,接着一口干尽,冲他酒杯努了努嘴示意喝掉。

“王总!”

“嗳,我没有杨骏这么大的架子,你还是叫我一声王哥好了。”王飞扬摆摆手,脸面向杨骏笑着说。“杨骏,你记不记得上一次有个叫我‘王哥’的,他在跟我喝酒的时候,是他几杯我一杯来着?”

“四,哦,不对,是五杯,你一杯他五杯。”杨骏比划了个四,又很快重新比划了个五,同时说道。“诶,菲菲,还不给离三倒酒,让他接着向人敬酒。等等,你怎么就倒这么一点。我说你们不是都有酒水提成的嘛,还想不想多挣钱了,倒满,对,满上,我告诉你们,这点酒钱我一点都不在乎,没酒尽管叫上啊。喝尽兴最重要,是吧,李三!”

离三朝王飞扬敬了三杯威士忌,两杯人头马以后,他依旧面不改色,面朝杨骏笑道:“谢杨总抬!”

“那既然你都说要感谢杨总,那是不得多敬杨骏几杯啊!”王飞扬似有似无地瞄向迟迟没有斟酒的菲菲,摸了摸怀里佳丽的下巴,附耳说道:“乖,去把桌面上空着的杯子都倒满。”

酒和水,都是生而为人不可或缺的。喝水,生命所需;喝酒,生活所需。不过在生活中,酒有时候会是琼浆玉酿,它会在你心甘愿的时候,任你开怀畅饮,尽兴而止,但酒有时候也不得不是穿肠毒药,它会在你非得已的时候,bi)你饮鸩止渴,痛不生。

这种酒,以前会是皇上下旨赏赐,现在倒是上司言行表示。这种酒,你还不得不喝,因为上司需要借你的臣服衬托自己的权威;这种酒,你还不能少喝,因为上司想要看你的逢迎达到自己的满足。

于是在酒桌上,他是变态,你是病态,他在虐待,你在受虐,一个愿打,一个可能不愿挨,可你要是不挨,有的是人愿替你挨。

“五杯,行啊,杨骏,你这司机酒量不错啊!诶,跟你商量一下,以后我要是有什么推不了的酒局,这个人你要借我挡酒啊!”

在王飞扬的推波助澜下,离三已经向杨骏敬了五杯酒。此时的离三喝得微醺,有点喝高的他以手扶额,摇晃着有些昏沉的脑袋,此时醉眼朦胧的他在上下蠕动火辣辣的喉咙强压着不适,捂住嘴不让自己吐出来。

“杨总,王哥,不好意思,这酒喝得我体有点不舒服,我去趟洗手间。”离三憨笑着冲他们告一声饶,在杨骏、王飞扬等人嘲弄的眼神下,拖着晃晃悠悠的体醉怏怏地走出包间。

“杨少、王少,我还是跟着他看看,否则他在路上惹出什么笑话,最后还是丢了您二位的脸面。您两位觉得呢?”菲菲子前倾略弯下腰,恭恭敬敬地问道。

“他现在是你的恩客,你想怎么报恩不用来问我们,自己想去就去吧!”

王飞扬大手一挥打发走菲菲,接着转过头跟杨骏调侃道:“嘿嘿,杨骏,看看你的司机,就这么喝几杯酒的工夫也能把人家小姐勾搭过去,滋滋,看起来他的桃花运不错啊,哈哈!”

“哼,他也只配跟这档子的女人有桃花运。”杨骏把父亲发来的短信翻看一遍以后,抬起头冷笑一声。“但如果和妹妹,他怕是只有桃花劫了!”

第5章 笑贫不笑娼(下)

“明明包间里有洗手间,你干嘛跑老远。好哇,原来你是装醉啊!”

同情离三的菲菲闯进男洗手间,只见一路上摇摇晃晃险些摔倒的离三一改刚才的微醺醉态,他笔直地站在洗漱台前,悠悠地抽着一根烟,任由沾满脸上的水滴往下落,抬眸望着烟头的一缕薄烟往上飘。

离三顺着声音往门口看去,眉宇一抖,惊笑说:“这里是男厕。”

“不用提醒我,老娘进男厕又不是头一回。呶,你刚才用的那个便池,就是老娘前天用过的。”

生性大胆泼辣的菲菲非但没有因男女有别而退却,反倒更进一步走到离三的跟前,揪住他的领带,昂起头大大咧咧道:“滋滋,小帅哥,行啊,枉姐姐又是拿解酒药又是抛下廉耻闯进男厕,合着你是在骗姐姐我呀!诶,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多伤小姐姐的心呐。”

“原来你在这里上班,不去阿香的店里了吗?”

离三从菲菲进入的第一眼,便认出她就是经常在阿香店里烫发美发的陈凤,想不到在店外,在这里换了一个时髦的名字。

“看你说的,不在这里上班,哪里有钱照顾阿香妹妹的生意呐。”菲菲哂笑道。

“咦,这里是男厕!”

就在此时,一个陌生男子迈进洗手间,见到菲菲勾住离三的下巴风情地与他对视,不由地退回到门口仔细看了一眼门上的标识,确认无误以后带着异样的目光窥伺菲菲与离三,轻咳了一声提醒到。

然而,菲菲佯作不听到,反而变本加厉地开起玩笑,她伸出嫩舌舔了舔自己的娇唇,眨着媚眼,冲离三娇嗔道:“李三,你裤子拉链没拉。嘻嘻,叫你刚才这么急着弄人家,你看看你,忘了吧!”

“咳咳!”在那边假装咳嗽的男人闻言登时被刺激得呛到喉咙,咳嗽声变得越加激烈。

离三当然拉好拉链,他瞧菲菲玩笑开得有点过火,不免眉头一皱,但又见菲菲玩味的笑容,眉头随即一舒,轻笑着拉住菲菲裸露在衣袖外的手臂,一边并肩走向门外,一边侧头说道:“走吧,再不走,你看见的就不是没拉拉链了,而是尿裤子了。”

“哈哈!”菲菲乐得拿香肩轻轻碰了一下离三,而且在穿过面露尴尬的男人身边时,迎着他火热而又轻蔑的眼神,一脸坏笑的她转过脸直视离三,娇滴滴地柔声说:“小帅哥,下次我想去女厕试试,好不好?”

顿时嫉妒溢于面,突兀闯入的陌生人实在忍受不住菲菲这么露骨的言语,憋着尿的他感觉下面更加难受,他焦急地避过离三快步走进男厕,同时嘴里碎碎念着诸如“狗男女”、“婊、子”、“活该被、日、的货”等等问候菲菲的脏话。

“大叔,这里不是男厕,不要随便满嘴喷粪,把这里都熏臭咯。”

菲菲瞥了一眼男人,皱鼻嗅了几口气味,随即捏着鼻子故作不悦道:“快进去啊,那里有坑有纸巾,应该够你把嘴里的屎擦擦干净。”

“t、m的,你个婊、子,你刚才说什么!”男人闻言停下来,回头恶狠狠地瞪视菲菲,怒喝道。

对此,菲菲立马躲到离三的身后,借着他宽大雄健的身躯挡住被她惹得怒火中烧的男人。

男人见状,扬起头怒视离三,伸出手指戳了离三胸口几下,不客气地质问道:“小子,你想替这婊、子出头?哎呦!”

菲菲听到男人一声惨叫,从离三背后探出头看去,只见他伸出的单指被离三紧紧抓住往一处掰,劲使得竟将他整只手翻了一个转让手心朝上。

“疼,疼,要断了!”

“这样指着别人,很不礼貌,以后不要在这样随便了,明白吗!”

离三松开手,同时推了一把眼前这名愤怒而又胆怯的男人,把男人推进男厕里。

而后转过身,与缩着头怯怯冲他笑的菲菲对视,皱眉道:“既然都嫌这里臭了,那还不走远点。”

……

“李三,你装糊涂装得可真像,像得差点把我糊弄过去了。”

菲菲朝离三勾肩搭背,身体作势微微靠在离三的身上,而他却是往后退了一步,有意避过刻意的身体接触。

菲菲一瞧,面上的戏谑之色愈加强烈,打趣道:“咦,刚才那么霸气的小帅哥去哪儿,怎么被姐姐一碰就这样,嘻嘻,这么害羞,姐姐喜欢。不过,哎,可惜了,姐姐只卖色不卖身,不然倒不介意跟你……”

“呦,这不是菲菲嘛!”

一个被四五十岁男人搂着腰的女人从包间里出来,她撞见菲菲正跟穿着不俗的离三一起走着,心里不免发酸,有意出声讥讽道:“咦,怎么身边不是季庆云那个小白脸了,改换成小黑脸啦!”

话一刚落,浓妆艳抹的她向直勾勾盯着菲菲看的男人介绍道:“齐总,这是我的好姐妹菲菲,也是在这家夜总会坐台的。”

菲菲一听到女人提及“季庆云”这个名字,眼里闪过一丝黯然接着又带有几分恼怒地看向女人,转而再瞄了一眼她身边犹如色中饿鬼的王总,旋即甩了甩离三的胳膊,皮笑肉不笑道:“王姐,菲菲这会儿还要陪这位呢,就不跟你多聊了啊,先走了。”

“哦,原来是客人啊,好好,那菲菲你先陪着啊,别让这小哥恼你了,呵呵!”王姐心里登时一平衡,拉扯了几下看菲菲看得入迷的齐总,吃味地轻喊着:“齐总,齐总?”

“嘶,漂亮,比天上人间那几位都漂亮!”齐总自言自语后,忙转过脸急迫地问心里发酸的王姐。“莎莎,你姐妹菲菲是不是跟你一样,也喜欢跟成功人士在夜间交流?”

“哼,齐总,你这么当着我的面,就不怕我生气啊!”王莎莎故意偏过头不搭理齐总,直到齐总会意地从钱包里取出八百在王莎莎面前晃一晃,把她的脸又引回正对自己。王莎莎笑着把钱收下,和声和气地跟齐总说:“齐总,其实菲菲呀……”

与此同时,与他们背对而行的菲菲和离三走得很慢。显然,入行即便在深,敏感的菲菲依然被王姐提到的那个“季庆云”伤得不轻。离三借余光能注意到菲菲双肩轻颤,她的眼眶有点通红,那张挂着笑容的嘴被她使劲力往上扯,勉强挤出一副难看的假笑。

“带烟了吗?我刚才出来急,忘记带了。”

“一包红双喜,不介意的话,拿出抽吧。”

离三从价值两三万的登路喜西装里取出七八块的红双喜,他顺手也递上打火机,站在菲菲身旁默默地看着她,见她强忍着泪不让它滴,见她摁了几次打火机没点着,也见她因此气得跺脚骂娘。

“c、你、妈!”菲菲尽管止住摔打火机的冲动,可她收不住掰断红双喜的力气。心里难怪的她气急败坏地甩下折成两半的烟,头偏向离三苦笑道:“不好意思,这根烟断了,能再给我来根吗?”

离三把烟叼在自己嘴里,在菲菲不解的目光下伸手握住她拿打火机的手,举起它的同时向菲菲使了使眼色。吧嗒,菲菲顺从地替离三点上烟,眼睁睁地看着离三把烟拿到她面前,问她:“介意吗?”

菲菲摇摇头,毫不犹豫地抽上一口被离三触碰过烟嘴的烟,抿抿嘴道:“呵呵,像我这样被你们看作肮脏的婊、子,哪有什么资格嫌这点脏。”

离三盯着眼前这位脆弱而倔强的女人,又回头瞄了一眼在窃窃私语的王莎莎与齐总,他踏出第一步相往他们那边走。

“李三,别去,没必要,这种事我不是第一回碰到了,这次我只是有点控制不住而已,呵呵,忍忍就好。”

菲菲拿指腹抹了抹眼角的泪花,鼻翼微抖抽抽鼻子,咧着嘴面向离三笑道:“而且,我也怕,怕你真的替我出顿气了,会惹得我感动。”

“嘿,你知道吗?当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脆弱的时候,站出来替你遮风挡雨,会,呜呜,会很容易让她感动的。”

菲菲攥拳捶打了离三的手臂一记,捂住嘴抽泣道:“而你还知道吗,女人一旦感动,可能会跟一个傻子一样对那个男人心动。呜,可你又知道吗,婊、子不能有这种心动,因为夜店无真爱,被欺骗太多次的她再也扛不动骗了,再也不敢了。”

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辛酸,可同样是下九流,为什么戏子如今光彩夺目,婊、子却风尘肮脏。同样是靠身体,只是她喉咙里是歌,我是呻吟;她身段里是舞,我是姿势,但***总归一样吧,难道这还有阳春白水和下里巴人的分别吗?

但世人不会不笑话我们,哪怕有的是情非得已而身陷泥泞,他们也要在人的身上踩上几脚,把自己垫得高高的显得清洁无垢。当然,芸芸众生不乏有怜惜之人,偶尔有一根根杆子悬在她们的头上,可它太脆,还未把人接出泥潭便折了,反倒让愈加绝望的她们陷得越深。

吞云吐雾间,菲菲把烟丢在地上,用脚踩住碾了碾,留意到离三沉默不语地望着自己,她笑得灿烂,就像深陷泥泞的人再见到一根悬在她头顶的救命木棍,可她再也没有勇气去试它会不会再断了。

“因为那个季庆云?”

“季庆云?噗嗤,哪会,他根本不配我为他这样。我刚才之所以有那副样子,完全是想骗骗你,嘿嘿。李三,刚才姐姐那表情、那说话是不是让你很感动啊?”

“这样,很累吧?”离三摸出一包一次性纸巾,又和着一支烟递给菲菲。

菲菲被离三这一问问得浑身发颤,凝视着他渐渐收敛强装的笑容,她只拿了烟,推拒了纸巾,苦笑道:“虚情假意一段日子,习惯了就不累了。”

吧嗒!她再次点上一根抽着,性感的双唇飘着烟翕动出声:“不过离了这地,离了这些场子,就累了,毕竟做戏做久了,都判断不清在别地儿是真感情还是假的。”

“那你现在是真的还是假的?”离三面朝着她,一脸平静地问。

“你自己猜吧,”菲菲把烟雾喷在离三的脸上,接着在薄烟里眨着眼说。“反正一个经常睁眼睛说瞎话的人怎么说都可能是假的。但有句话,我保证是真的,那就是我真的卖笑不卖身。”

“有没有想过转行?”

“转行?呵呵,二十七岁,初中文凭,又老又没文化,转行能干什么呢?”

“阿香那里不是有你参上一股吗?”离三建议道。

菲菲噗嗤一笑,笑得花枝乱颤,过了一会儿才跟离三说:“不了,干一行爱一行,再说,有什么工作能比这个简单。只要愿意晚上出来,陪陪像你这样的小帅哥或者刚才那样的老头喝个酒、卖个笑,给人占点手上便宜就能赚一个人累死累活一礼拜甚至更久也比不来的数。”

菲菲理了理额前有些分叉的刘海,然后冲逐渐走远的王莎莎努努嘴说:“更何况,只要愿意像她一样把脸一扔,把眼一闭,把腿一分,再随便叫两声,她几分钟就能赚你差不多半个月的工资……”

“菲菲姐。”

“菲菲姐。”

“小恩,小敏,去坐台的时候记得机灵点,别再像上次那样说话冲惹着客人,知道吗!”

菲菲向路过和她打招呼的两个小姐妹叮嘱了几句,转过头继续跟离三讲:“那个王莎莎,其实和她们俩一样,都是刚刚入行没多久的新人,本来和我一样是坐台不搞那种服务的。可前几天,她的一个客人砸了三千多让她出一次台,一开始她还坚持着,结果,呵,被人家喊的一万块砸晕了立马从了,然后慢慢接下来就干起出台。”

“当然,我不像她,我还是干坐台的活儿。可有的,就未必了。毕竟,谁不是为了钱舍下脸皮干这一行的,面对更多的钱,没有多少人能顶得住诱惑不丢掉节操发更多的财。”

菲菲斜视着在侧耳用心听的离三,突然莫名其妙地问他一句:“你看过《情深深雨蒙蒙》吗?”

问了以后不等离三回答,菲菲以手扶额,摇头失笑道:“你一个男人怎么会看过这种东西,我真蠢。”

说着,她眼神飘忽,自言自语道:“不行,依萍,你不知道,人不能稍微降低一级,只要你走错一步,你就会一直往下陷,永远没有翻身的希望,依萍,妈见得多了,以前在哈尔滨,妈亲眼目睹那些白俄的女孩子本来出身在高贵的家庭……也是为了生活做了舞女,由舞女变成高等娼、妓,然后一直沦落下去,弄到最悲惨的境地……伴舞唱歌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种灯红酒绿的环境,日子久了它会改变你的气质,你会随着酒色堕落下去……你要活得又尊严,就不能走进那种地方。”

离三不禁动容,嘴角一抽,正色道:“那她堕落了?”

“没有,她有一帮关心她的人,又怎么会堕落?”菲菲微微低下头,抿抿嘴强笑道。“可我就不那么幸运了。我不是女主角,更不活在小说里,没有人会好心好意帮我这么一个人,哪怕我一直努力不让自己堕落得那么彻底。”

“转行吧,你还能作回不入行前的依萍。”

“谢了小帅哥,可姐姐这么度过十年的二十八岁的人回不去了,我还是不当依萍了吧。”菲菲脸上露出被离三认定是发自内心的笑,笑靥如花的她盯着离三,柔声说:“我要当‘妈妈’,尽管的确劝不住一些想钱的人,但我至少还保护住了那么几个。”

话落,菲菲又扬起头望向亮着灯的天花板,喃喃道:“二十八了,回不去了,但她们,还来得及掉头。”

“菲菲姐,不好了,梦露被人打了!”

就在此时,突然有个人影跑到离三、菲菲面前,她焦急地冲菲菲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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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就算是卖,也有不卖的权利,何况她没有

“冰洁,你说什么,梦露被人打了?”

菲菲双手托住跑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冰洁,见她气喘吁吁说不出话,内心惊慌的菲菲催问道:“嗳,冰洁,那梦露她人现在怎么样了,到底有没有受伤,还有伤得重不重啊?”

“菲菲姐,这我也不太清楚。”

冰洁拿手贴在上下剧烈起伏的胸口,使劲吸气呼气让自己更顺畅一些。“现在只知道梦露她还被她们困在包间里没出来。”注意到菲菲眉头紧蹙,一脸不虞,她忙开口解释道:“这是负责包间的小雅说的,她说包间里的门锁着,里面的人让她不要叫人在外面守着,可她在外面一直听到有打砸吵闹的动静,而且还听到里面有喊救命的声音。”

“那冰洁,你怎么不先喊上黄哥、小凯他们把门打开,把人救出来啊!”菲菲面朝冰洁,询问道。“再说你还可以把张哥的人叫过来,这里可是他罩的地盘,他绝对不会看着有人砸他的场子呀!”

“不行啊,听其他姐妹说那帮人是夜总会的老顾客,她们呆的那家公司经常把业务招待定在这里,每年都会来消费好多回。因为这,就连张哥也得卖她们几分面子,不主动招惹她们。”冰洁越说越急,急得差点直跳脚。“所以黄哥、小凯他们压根不敢触这个眉头,这不,我就赶紧来找菲菲姐你想想办法了!”

“那还等什么,快带我到包厢去。”菲菲焦急得都忘记跟离三打招呼解释,她抓住冰洁的手快步地往包厢的方向走去。“对了,冰洁,你也跟我讲讲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梦露这么一个能忍耐的女孩会出这种事?”

“菲菲姐,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其他姐妹说,是梦露陪的那个老板不懂规矩,出钱想跟梦露去开房,可菲菲姐,你也了解梦露,她肯定不会出台,直接就拒绝了。哪想到那个老板死皮烂脸,甚至搬出签合同的事儿让请他来的业务经理想办法。”

冰洁蹬蹬踩着高跟鞋快走,忍着脚上的不适和疼痛,继续道:“之后梦露跟她们闹得很僵,惹得那个老板似乎很不高兴,直接借一个由头走了,结果让这个公司的这单生意没有谈成。所以那帮人就把梦露拦住不让走……”

“那其他出来的姐妹就没管管这事?”

“她们其实也想出头,可就怕事情一闹,就没法在富丽堂皇继续混下去了!”冰洁苦笑道。

菲菲冷笑道:“也是,为了钱,这点姐妹情分算什么。”

……

等菲菲赶到的时候,包间的门已经打开了的。

“等等,菲菲,你别着急进去,先听我讲。”在包间门口来来回回踱步的领班黄哥见到菲菲一副怒形于色的脸孔,忙迎上前笑着脸把菲菲拦住,跟她说:“这事,我已经让小凯去找张哥了,到时等张哥过来让他来定夺吧。”

“黄哥,你跟我也算认识很久了,应该了解我的性子。你放心,在张哥来之前,我不会给你整出什么事来。”

黄哥一听心里松了一口气,把拦她的手放下任菲菲走进去。

砰!大门应声撞在墙上,菲菲小心地迈开步子,踩着满是玻璃碎片的地面走进来,就见宇宙球灯照射的一处角落里缩着一个浑身颤抖的女人,在她旁边已经有小雅几个公主及其他佳丽围着她。

菲菲咬着牙尽量抑制自己的冲动,脚下踩过梦露身上被扯下的衣服碎片、头上被抓下的几缕秀发,她缓缓地走到梦露的身边蹲下,轻唤道:“梦露,我是菲菲姐。”

“菲菲姐,呜呜!”双手抱膝垂头的梦露闻声猛然一抬头,随即立马扑进菲菲的怀里抽泣哭诉道。“他们要我和他去开房,我说我不去,不去,她们就骂我婊、子,妓女,还拿钱砸我的脸,呜呜,后来她们还打我,扒我衣服……”

“打你一顿又怎么了,你还有理?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个婊、子,害得老娘几个人谈了一个月的单子飞了,白白没了二三十万的提成。老娘我告诉你,这笔账还没完,今天一定跟你好好算算!”女业务经理双手叉腰站在她三个女职员的面前,她冲菲菲、梦露她们吼完以后,又朝门外喊:“喂,小黄,你们经理还有张哥,怎么还没来,是不是不想跟我谈谈赔偿我的事啊!”

“什么赔偿!”穿着黑色短袖衫、戴着金项链、金手表的张哥捏着一对狮子头,咯吱咯吱地发着声踏进包厢里。大腹便便的他往里面一瞅,便向身后跟着他的一帮小弟说:“你们把这一层都可我封严实咯,任何一个人都不准出来,哪怕拉屎撒尿都给我在裤裆里憋着,听明白了没?”

“张哥,你场子里的小姐太不讲究了吧。出来卖就出来卖,结果跟我扯什么卖笑不卖身,呸,这不是婊、子门前立牌坊嘛!”女业务经理指了指梦露,语气不善地说道:“张哥,她跟我客户这么一闹,可把我客气直接气走不跟我谈合同的事了,害得我公司这个月少了一笔四百多万的单子,也害我们这几个姐妹没拿着提成。您说说看,这事该怎么算?”

张哥没有马上搭理女业务经理,而是问菲菲她们:“这女的出台不?”

菲菲替梦露回答说:“没有,张哥,梦露她不出台的。”

“我没问你,我问她。喂,你到底出不出台,说话!”

“没有,张哥,我死也不会做这事的!”梦露猛然歇斯底里地咆哮一声,菲菲随即搂住她进自己怀里,轻拍在她的后背附耳跟她说些安慰的话,渐渐地,饮泣凝噎的梦露变得安静下来。

“嗯,不出台。”张哥挠了挠自己的光头,龇着牙向女业务经理问道。“嗳,她说她不出台,你听见了吗?”

“张哥,您别拿这些话糊弄妹妹我了,妹妹不是没有见识的人。像她这种说不出来卖的,呵呵,妹妹在这几个夜总会还真没见过。”

女业务经理瞄了几个被她话激得恼火的佳丽一眼,冷笑道:“她们呐,都是婊、子装纯洁,图更多的钱罢了。只要钱给到她们心坎上,她们中哪个不是掰开腿伺候人。可张哥,你场子里的这个小姐不给脸啊,妹妹都把价提到五千了,她还是不肯松口,还在想抬价……”

梦露听女业务经理话里有刺,含沙射影地侮辱她,登时像炸了毛的猫一样哭叫道:“谁稀罕你的臭钱!别说五千了,你就算给我一万我也不会干的!”

“呵,你听听张哥,一万,这贱、货要一万呐。呸!贱货,你当你是什么处啊,上个床要这么多钱。老娘我告诉你,你就是个破烂货,一个……”

“闭嘴!”

张哥心里记着来之前女人给他的吩咐,他怒喝打断了女业务经理的冷嘲热讽,问她:“你知道这个场子是谁的吗?”

“张哥,你这话问得怎么让妹妹觉得稀里糊涂的。这浦东区里,有谁不知道这场子是您张哥罩着的,我们公司的老板跟……”

啪!张哥不等她把话说完,反手就重重扇了她一巴掌,恶狠狠道:“别他、妈拿你们公司的名头压我,臭娘、们。”

张哥走上前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拉到自己的面前,冲她的脸唾沫横飞地说道:“听清楚,臭娘们,这场子既然归我管,那场子里的规矩也由老子说了算,由不得你在这里给老子说三道四。”

接着张哥话锋一转,稍稍转头对梦露喊道:“喂,再给她说一遍,你到底出不出台呀!”

“不出!”

张哥转过脸对着面露惊惧、脸色苍白的女业务经理,咧着嘴轻笑道:“在我的场子里,小姐不愿意的话,就算天王老子也不能逼她,你懂了吗?”接着,他把两颗狮子头塞进女业务经理的嘴里堵住不让她说话,同时强按着她的头逼她就范得点点头附和,笑眯眯地说。

“了了这个,那咱们现在是不是该谈谈你们在包间里闹的这笔账,啊?”

……

“花姐,事情了了,那娘们愿意赔偿包间里的一切损失。”张哥笔直地站在写字桌前,向坐在转椅上的女人如实汇报结果。

花姐靠在转椅背上,背对着张哥柔声地问:“那那个小姐的医疗费这些,她怎么说?”

“这事,本来我跟她谈拢得差不多了,让她赔人几千得了。可那小姐的一个叫菲菲的姐妹不识抬举,居然直接动手跟那些娘们掐起来,而花姐你也知道,那个公司里的人不是什么好脾气,所以这私了就没了成。”张哥面露难色,苦笑道。

“呵,挺精彩的,亮子,继续往下说呀,别扫了姐的兴。”

张亮用手背抹去挂在额前的汗,继续道:“到后来,她们两边的动静闹得越来越大,我看这样下去实在不行,就让她们两边约个地方自个摇人掐架。”

“行啊,亮子,私了不成,反倒成私斗啦!”

“诶,花姐,这事确实是亮子没按您的意思办好,可这也没办法。毕竟花姐你清楚萧爷的规矩,只要人不是砸窑子砸我们场的,尽管放他们到外面自个斗去。所以这个,不是我不想拦,而是怕一插手就坏了萧爷的规矩。”

“行了,亮子,这不赖你,既然人家想算账,那就让她们算。唔,对了,亮子,她们大家的地点选哪儿了?”

“哦,还是老地方,就是咱们夜总会的小后门。怎么了,花姐,您问这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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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痞子打架热血,泼妇掐架热闹

“诶,花姐,她们还没开打呢,怎么这就走啊!”

花姐的助理兼司机小刘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职业套裙,踩着高跟徐徐尾随提着花色prada手袋的花姐。

走在前面的丽人浅笑着转过身停步,用两根青玉般纤细的手指轻轻戳了小刘的额头一下,却让猝不及防的小刘“哎呦”一叫,捂住额头朝梨涡绽放的花姐嘟嘴,委屈道:“花姐,我没说错话啊,你干嘛戳我,嘶,怪疼的。”

直发披肩的花姐亭亭玉立在路灯下,站在熏风里,她迎着忽起而来的晚风,任风微微扬起她穿的大红色波西米亚长裙的一角。

“你啊,还是这么没大没小的,这样怎么行。记住了,以后无论在谁面前,都要矜持一点,不要在这么毛毛躁躁的跟个野丫头似的,明白吗?”

娉婷曼妙的花姐走到年华十八的小刘面前,抬起白皙的玉手轻抚小刘,同时翕动着画有咬唇妆的娇唇,柔声道:“很疼是吗?疼就对了,疼才让你能长记性。”花姐拉开小刘的手,将白璧无瑕的脸凑到小刘的面前,让自己的唇离她的额头仅有几根头发丝那般宽。

“花,花姐。”

被花姐揽住肩、搂住腰的小刘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额头正被她的一团火热的双唇轻触,而这一下的触碰竟让小刘额上的疼痛如冰雪般渐渐融化。不仅如此,躺在她怀里慵懒着的小刘意识开始逐渐涣散,眼神随之慢慢迷离,到最后小刘连说话也变得支吾。

“唔,花姐,你干嘛咬我呀!”

花姐轻咬了一下小刘的额头,便松开手退了几步,朝渐渐清醒的小刘风情地望上一眼,含笑道:“想知道姐为什么不看她们掐架吗?”

花姐瞧小刘嘟着嘴摇头,转身朝前边走边说:“看一群小混混打架有什么意思,以前又不是没见过。今儿姐们想看个特殊的,想看看泼妇到底是怎么打架。而要能看这么一出戏,呵呵,得她们配合,也得她们叫来的人跟着配合。所以晓蓉,走吧,到前面路口露个面打发他们再回去。”

……

“喂,你谁啊,赶紧给老子把路让开……t、m的,听见没有,你耳聋啦!”

被骂成“聋子”的离三就站在花姐说的这个路口,沉稳如他在叫嚷骂、娘中默默地脱去自己的西装外套挂在晾衣服的细绳上,接着又耐心地解自己的袖口扣子,把衣袖卷起。

“喂,瓜娃子,你脑壳被人敲咯,胆子肥得堵你老子的路……狗、日的莽子,看没有看见老子的两拨人要过去!起开,赶紧给老子起、开,不然别怪老、子赏你笋子炒肉,把你狗、日的打肿,收拾了你个龟、儿子!”

站在左侧的一拨大约有七八个人人前的领头上身只穿了一件黑夹克,光着膀子的他骂骂咧咧向离三走去,与同样被女业务经理叫来的另一拨人里头的领头并肩站在他面前。

“高个,耳没聋吧,听没听见你爹叫你滚啊。我、日,还不滚,还t、m傻不拉几地站着……”

这个领头的是一个典型的痞子,相貌平平,年纪轻轻,顶着一头染成红绿色儿的莫西干,骄傲地昂起头插着兜,嘴里不停地嚼着已经淡得没味的口香糖。嚣张如他岔开步子走外八走到离三的面前,比身边的蜀川人表现得毛躁过激一点,直接动手想拍离三的脑瓜。

“欠收拾是吧!老子跟你说,别以为你个高,老子就真不敢动……啊!老子的手,疼,快松手,你快松手啊!”

蜀川人见离三动了手,也不多废话,直接挥舞手里的铁棍向离三打来。见此,紧绷着脸的离三放开抓痞子的手,上身一扭往右一闪避过蜀川人的偷袭,接着沉默如他眨眼间微微一挑眉,右拳犹如炮弹一般直冲蜀川人留有空档的肋下。

“哦!”

来不及格挡的蜀川人,只能硬扛住打在他身上的这么干脆利落的一拳。然而,他还是低估了离三的力道与气劲,伴随着被击中的肋骨咯吱的断裂声,刚才指着离三鼻子骂的蜀川人哀嚎一声,腰瞬间弯得跟蒸熟的红焖虾般弯得彻底,双手捂住受重创的位置只剩下喊疼。

“啊!”这一声惨叫的确配得上这一拳的威力。被离三这一击直接击溃内心防线的蜀川人开始害怕,他因恐惧本能地哆嗦起自己隐隐作痛的身体。

“我、日、你先人!”

望着一脸人畜无害的离三,蜀川人咆哮着朝他掷去手里的铁棍,借离三躲避的工夫撑着起码断两根肋骨的疼痛,转身往手下人那边一面跑一面喊话道。

“还傻愣在那干啥子,给我打死这个狗、日的,妈、卖、批,我、日、你妈个仙人……哦!”

然而,不等蜀川人把话说完,躲过铁棍的离三寻机提脚便往他后背一踹。而这一脚,尽管他已经刻意留了四五分力气,但还是让这么一个一百五六十斤的人仿若一只开弓的箭般直接飞出一两米开外,重重地砸在地上口吐白沫当场昏迷。

与此同时,刚才手被离三捏得发软发疼的痞子见状,不禁冷抽一口气,硬着头皮大吼道:“我、c,你t、妈居然敢动手,活不耐烦了,兄弟们,给我揍他!”喊完,他已经来不及或者忘了掏口袋里的铁链子,赤着手抡起拳头没有套路、没有招式地向离三的面笔直打来。

对此,前一秒站着不动的离三,一见痞子迈出右脚,使出右直拳,登时在痞子眨眼的工夫,左手抓住他的手腕向外一捋,上前伸出右腿让脚跟插到痞子的脚后,接着脚一绊再接上右手用劲向下一推,只听——

砰!痞子应声向后一摔,他的整个后脑勺、后背、屁股全都结结实实地砸在硬邦邦的地上。这种疼痛,直让他立马双手捂住头侧翻半个身子,龇牙咧嘴痛叫道:“啊!你们快上,快上啊,打死他,把他给老子……啊!”

但这种气急败坏的声音没持续不多,就因离三犹如踩死一只蟑螂的一脚而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痞子撕心裂肺的痛叫以及没皮没脸的讨饶。

“大哥,饶命,大哥……”

离三不再多看痞子一眼,他收回踩在痞子肚子上的脚,把视线转向正朝他扑面而来的十几人,笑着迎了上去。

……

“喂,你们的人到底来不来啊,再不来的话,我们就散啦!”

从夜总会出来看菲菲和女业务经理热闹的大伙等了足足有七八分钟,可是女业务经理和其他女职员摇来的人迟迟没有到。菲菲见此,冷嘲热讽道:“嗳嗳,大妈,你叫来的人呢,怎么到这会儿还没来,你倒是再打个电话催催啊,我这边的朋友可等得有点不耐烦咯,他们都让我直接动手,大妈,你说我该怎么办好哇!”

“你得意什么,等老娘叫来的人都到了,那时有你哭着求我的时候!”女业务经理急得再一次拨了号,可手机的那侧至今没有接。

“菲菲姐,别t、m再给她们脸了,直接开打吧!”跟在菲菲身后的一个小喽喽越过她,朝面色惊慌的女业务经理叫嚣着。

“槟榔,回来,听菲菲姐的,她让我们打,我们在开打。”

说话的是七个人里的头,他光着纹有墨黑色狼头的胸口,吹着泡泡糖走到菲菲的身边,伸手搭住她的肩膀,向女业务经理白了一眼,不客气道:“大妈,你要是实在没人的话,我们这边也不多为难你。只要你还有你身后的那些女的肯乖乖地跪在地上,给菲菲姐和梦露姐磕几个头叫几声好听的,然后呢,当着大伙的面再让梦露姐扇你们一人十记耳光……”

“还有,梦露每扇一记,你们都要骂自己一句‘贱货’。如果你们有谁说得不够响,不能让在场的人全听见,那就重新扇。”菲菲环顾四周围着的人,拿出嘴里啃的棒棒糖跟他们叫喊。“大伙觉得这怎么样啊!”

“可以。大妈,硬撑不下去就赶紧求饶,别不要给脸不要脸!”在人群里有个好事的顿时起哄起来。

离三穿过狭窄的人群,慢慢地挤到前三排站好,静静地看着菲菲用棒棒糖指着一脸惊慌的女业务经理骂着。

“嗨,一个人?”

就在此时,一个娇甜温柔的女声在人声嘈杂间传入离三的耳里。他顺着声音往右侧一瞄,瞧见一个面容姣好的红衣女人立在他的身边。

“喔!”花姐被拥挤的人群挤得惊呼一声,她的手不知是情急还是有意地环住离三的腰,微微一用力,使得她整个人紧紧地贴在离三的身上,像挂在树上的树熊般与树粘乎乎地拥着。

离三双手举得高高的,看她的眼神里丝毫没有半分的***和贪念,表现得相当正经。靠在他怀里的花姐毫不羞涩地抬头与他对视了一眼,瞬间就被他那张无辜又透发歉意的脸,以及那对清澈而深邃的眸吸引住,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花姐,花姐。”刘晓蓉风风火火地挤到人堆里,冒冒失失地闯进他们俩此刻所处的诡异氛围中,一下子便将沉醉其中的花姐惊醒。

回过神的花姐浑然不似平时的大胆出挑,她猛然地推了一把离三的胸口,借着力让自己离这个让她心口如小鹿乱撞的男人远远的。

“花姐,你怎么了?”刘晓蓉察觉到花姐有点不对劲,出声关心道。

花姐调整得很快,刚刚跳得飞快的心率已经在她的呼吸间慢慢降下。接着,渐渐平静下来的她斜视了一眼目不转睛盯着前面的离三,眼睛却如风掠过水面而泛起的涟漪一般又扑闪了一下。

“晓蓉,我吩咐你办的事办了吗?”

刘晓蓉点点头,凑到花姐的耳边压低声音道:“嗯,花姐,我已经叫裘哥让人带话给这帮痞子了,估计他们现在两边谁也不会帮了。所以,嘿嘿,您接下来就等着看您点的泼妇打架这出戏吧!”说完,刘晓蓉眨着眼往前一看——

菲菲口里含着的棒棒糖早已被她摔在地上,她正指着那个临时变卦的头头质问道:“我、靠,全子,你到底什么意思啊,怎么他、m就两边都不帮了,啊!”

“菲菲姐,不是我不帮啊,是我不能帮啊。”全子面露难色,挠挠头支支吾吾说。“刚才那人是裘爷的小弟,他跟我讲裘爷不想有其他人插进你们的纠纷里,呃,裘爷他想,想让你跟那大妈自己打一场。”

菲菲闻言立马品味出裘爷的用意,她向全子问道:“这么说,那娘们叫来的人也被裘爷挡回去了?”

“我看八成是。”

“那就这样吧,既然裘爷想看我们俩女的打架,姐姐我也不能不识抬举白费了裘爷的一番心思。”菲菲说着摆摆手打发走一脸无奈的全子,兀自向冲她翘指挑衅的女业务经理走去。

“贱货,老娘不扇你几个耳光,不叫你跪下来给我舔鞋,老娘就不姓董!”

啪!

正如花姐所言,两个女人的打架的确是丑态毕现、热闹连连。刘晓蓉站在第三排亲眼目睹刚刚还骂街叫嚣的董经理,被染紫发的菲菲先发制人扇了一记耳光,接着便被她揪住头发又来了那么几下让刘晓蓉听得都觉得疼的巴掌。

“花姐,紫头发那女的打得可真疯,又是抓,又是挠的,看把那大妈的脸抓得都花了,嘻嘻。”刘晓蓉在人群间探头探脑,目不斜视地盯着骑在董经理身上扒她衣服的菲菲,全然没有留意到点这出戏的人已然没了看戏的兴致。

因为她的兴致变了,变成了此刻出现在她眼前的男人,一个视十几个痞子如草芥,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将他们轻描淡写收拾的男人,不过这个男人现在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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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正道

v1101包间里,散射红光的宇宙球灯在昏暗的环境里烘托出别样的暧昧。

王飞扬、杨骏在离三出去的一阵子里,每人又叫了一个佳丽坐陪。他们俩左拥右抱,在酒精、音乐、欲望、激情的刺激下,对陪侍的佳丽上下其手抚摸着她们的胸脯、腰肢、大腿。

“嗳,杨骏,你那个司机去个洗手间也这么久。”王飞扬摇晃着自己昏沉的脑袋,推掉陪侍佳丽给他敬的酒,朝同样喝得醉态明显的杨骏说。

“你管他干嘛!”杨骏耷拉着眼皮醉眼朦胧,端起酒杯冲王飞扬举起,说道:“来来来,我们只管喝我们的,来,干杯。”

“别别别,杨骏,今天这酒我喝得有点多,再喝就要醉了。”王飞扬摆摆手,说话里略有点含糊不辞。“嘿嘿,我可不想再像上次那样,跟你趴包间里睡一个早上才起来。”

“睡这?呵,飞扬,我能让你睡这吗!”杨骏放下手里的酒杯,手指着王飞扬大吼道:“呆会儿我让人去旁边的酒店给咱们订两间高档房,然后让今晚陪你喝酒的小姐陪你过夜,你看怎么样?”

“诶,你们两个有谁愿意今晚陪我兄弟开房的,”杨骏摸出ck钱包,从中取出一千拍在桌上,大大咧咧说:“这钱,就归谁!”

“阔气,杨骏,你真不愧是钧天地产的杨公子,嗝!”王飞扬搂住左右的佳丽,顶着喝得醉醺醺的脸向杨骏比划个大拇指,笑着赞道:“我……”

砰!离三推门的声音打断了王飞扬的说话,同时也引起王飞扬、杨骏他们的注目。

“我、c,我还以为刚才那几杯酒直接把他给喝蒙了,没想到还能走回来啊。嗳嗳,杨骏,你那司机回来了,唔!”王飞扬话说到一半,喉咙突然有一股强烈的呕吐感袭来,他捂住嘴上下蠕动着强压下不适与恶心。

“唔,想吐,快,你们快带我去卫生间。”王飞扬咽了咽口水,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站起来,手指向门口,嘴里吐着酒气跟佳丽说。

“好好,您慢点。”

两名佳丽屏住气忍受他呼出的难闻又刺鼻的酒气,搀扶王飞扬慢慢地走。杨骏见此,嘲笑道:“喂喂,飞扬,你的酒量怎么变得越来越差了,上次你和我喝得时候,你还能喝两瓶多,怎么这次才喝了不到半瓶,你就成这样了,哈哈!”

“杨骏,杨骏,其他的女人我都不要,今晚我就要这个穿红衣……呕!”

把王飞扬推进卫生间的小慧回头瞅了一眼进门的花姐,礼貌道:“请问小姐您找谁?”

“我找那位穿西装的,他刚才有东西落我这里了。”

花姐捂住口鼻,嫌弃地瞟了一眼卫生间,便在两名小姐的偷偷打量和窃窃私语下,迈着轻盈的步伐款款地向离三那边走去。

“嗨,我们又见面了。”

花姐迎着离三诧异而疑惑的目光跟他打招呼,却发觉离三对自己似乎无动于衷、丝毫没有请她坐的意思。不过,她非但没有因此觉得尴尬而生气,反倒自顾自坐在他的身边。

“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喝一杯吗?”

然而,警惕提防着她的离三还没有开口说话,坐在离三对面的杨骏收回搂着陪侍佳丽腰间的双手,他身体前倾以炙热而贪婪的眼神看向花姐,语气里略显轻浮道:“美女,这些酒他可做不了主啊,因为这些都是我叫的。当然,美女你要想喝一杯的话,随意,我不介意你喝,哈哈!”

“谢了,但既然不是他的酒,那我就不喝了。”花姐即便说话的时候也没有正眼瞧杨骏一眼,她抬起自己的纤手轻碰离三的手背,且一伸一曲自己的手指让指甲刮着他的肌肤。

“因为相比于喝酒,我更想知道你的名字。这个,你方便告诉我吗?”

离三瞄了怒形于色的杨骏一眼,又看向至始至终盯着自己看的花姐,扬起笑容回答她:“我看我们似乎没有认识的必要吧?”

“可是我就想认识你,所以不要这么小气,告诉我呗。”花姐主动地为离三斟上一杯酒,把酒杯递到他面前。“当然咯,我不会让你吃亏的,如果你把名字告诉我,我就把我的名字还有联系方式都给你,你觉得这怎么样?”

“当然行啦,美女,来,你把你的联系方式给我,我来跟你讲。”原本因花姐的忽视而嫉妒愤怒的杨骏闻言,立马换成一副笑脸,他抢在离三的前头替他说道:“他呀,叫李三,是公司里给我安排开车的司机……”

“李三?司机?”

接下来杨骏刻意自我炫耀的话,花姐一概没有兴趣听,她转过脸面朝一脸平静的离三,直截了当地跟他说:“我叫花红衣,看起来我应该比你大,你可以叫我花姐,也可以叫我红衣姐。不过这些暂时还不重要。现在最主要的是,李三,愿不愿意给花姐我开车?”

“当然你放心,给我办事,我一定不会亏待你。像工资、待遇这些的你都可以跟我提,”花红衣摇晃了一下酒杯说。“我会满足你。”

“花小姐,我们两个之前认识吗?”离三见花红衣含笑摇着头,憨笑说。“既然这样,花小姐你不觉得让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来作你的司机,会不会有点太突兀了?毕竟你并不了解我的性情,而我也不清楚你的身份,彼此之间……”

“不错,和你的确是今天才见过面,根本谈不上认识。可有时候,女人的第一眼总会直觉出一些东西。而我觉得,你一定适合跟着我。”花红衣从手袋里掏出luckystrike女士烟,从中取出一根夹在指间。

“因为——”花红衣话锋一转,照着在路口处被离三打得苦苦哀求、讨饶的蜀川人的话有模有样地说着。“大哥,大哥,我错嘞,我错嘞,您饶了我这回呗。我,我脑壳前几天被门缝夹坏嘞,傻不溜秋犯贱招惹大哥您,真真瞎子拜见丈人——有眼不识泰山呐!”

“花小姐,我不太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离三面不改色,揣着明白装糊涂道。

花红衣嗔了一眼佯作茫然不知的离三,娇声道:“想不到一个徒手在三分钟内放倒十几个混混的人还懂得装糊涂,真是难得。”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花小姐是想找一个能当保镖的司机。其实这样的司机,我觉得花小姐倒可以去找军区里那些退伍军人,他们里面一定有比我更合适你的。”

离三扭头偏向另一侧,斜视着眉目含笑的花红衣,婉拒道:“像我只是一个庄稼把式出身,有一身的蛮力气,也会耍几招花把式,如果花小姐是想拿我对付一些寻常地痞流氓倒凑合,可要是遇到特殊、专业的,恐怕到时候我力所难及。”

啪!就在花红衣张口说话之时,打之前一直陶醉于炫耀自己家世、背景的杨骏注意到花红衣根本没有认真听自己说,由此恼羞成怒的他双手重重拍在桌面上,冲花红衣吼道:“喂,小妞,刚才的话你没听清吗,他只是一个给老子开车提鞋的司机而已,我,钧天地产将来的董事长,以后将会有几亿的富豪,才是像你这样的美女应该舔着缠着哄着的人!”

杨骏激动地朝离三喝道:“李三,你过来,给老子把鞋擦了,让这美女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样货色。快过来擦,不然我现在就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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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正道(下)

“李三,还坐在那里不动干嘛,赶紧滚过来给老子擦鞋!”

杨骏见离三纹丝不动地坐在他对面,啪的一声抬腿把脚抵在酒桌上,他边指着自己的皮鞋边说:“别以为有晴儿这层的关系我就不敢动你,我跟你讲,你今天要是不把我鞋擦咯,你就给我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

花红衣双眉一蹙,斜视了一眼依然坐在沙发上的离三,见他脸上溢出比之前更憨实的笑容,她便把自己好彩薄荷绿和都彭打火机丢给离三,说道:“你给他开车,他却不把你当人,这你还犹豫什么,给我开车吧,起码我不会拿你当狗!”

“我自己有烟和打火机,不麻烦花小姐。”

离三把打火机推回到花红衣面前,从烟盒里抖出一根红双喜叼在嘴里,看了一眼火冒三丈的杨骏和冷眼旁观的陪侍佳丽,又面向稍显不悦的花红衣,说道:“刚才花小姐似乎是想我请你喝一杯,我钱不多,估计只能请花小姐你喝最便宜的酒了。”

半醉不醒的杨骏看离三光顾掏钱,自觉在花红衣和佳丽面前丢了脸,便恼羞成怒道:“我、k,李三,你跟美女臭屁什么,还请她喝酒。喝,你t、m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老子给你的。快滚过来,怎么我让你给她们看看你是怎么擦鞋的都磨叽半天,你究竟想不想干啦……啊!”

“你太吵了,闭嘴。”

杨骏的话还未讲完,花红衣拿起那杯自己为离三倒的酒,满满一杯泼到杨骏的脸上,接着瞥了一眼被泼以后发怔的他,若无其事地抽了一口烟,同时又给杯子倒满酒。

“你敢泼我,我、c你大爷,你个臭婊……啊!”

杨骏一把抹去自己脸上的酒,面色狰狞、气急败坏的他站起身正想发作,可脏话才说出口就再被花红衣泼了一回。

花红衣寒着脸,抓起一瓶没开的百威啤酒直接砸向杨骏的头,只听砰的一声瓶碎,便使得杨骏双手捂住不断往下流血的额头,面色苍白地惨叫道:“啊,好痛,血,血,你个贱货他、m敢打我,不想活了……老子要报警,老子要叫派出所里的哥们抓你,把你逮进局里叫一帮人轮了你……”

“杨骏,你在那边大吼大叫什么!”

窝卫生间吐了好一阵子的的王飞扬终于有些清醒地从里面出来,他摇晃着脑袋往前一看,迷迷糊糊的视线里眨眼间出现一道似曾相识的身影。王飞扬揉搓了几下眼睛把它睁大,呢喃道:“这女的谁啊,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

“飞扬,你来的正好,跟我一起教训教训这贱女人。”杨骏还在拿一叠纸巾按住伤口,他瞧见王飞扬过来,激动地说。“m、的,她把我的头打破了,还打出血!”

“谁啊,谁敢打我哥们的头!”

“花姐!”

王飞扬慢慢地走进,当他看清花红衣的面容,本还有点醉意的他顿时惊醒,大叫道:“花姐,你怎么会在这儿!”

花姐随手一弹将手里的烟头弹进烟灰缸里,她瞥了一眼在默默抽烟的离三,又瞄了瞄在她面前拘谨的王飞扬,有意调笑道:“呦,王少,酒醒了,那还想不想要姐姐我跟你去开房啊?”

王飞扬猛然回想起自己醉酒时对花红衣说的糊话,随即一激灵连连摆手,向花红衣低声下气道:“不不,花姐,我哪配得上跟您开房啊。刚才那不是我喝多了认不清人,胡说八道了几句,您可千万不要跟我一般计较。”

花红衣笑眯眯说:“王少,这话你可说反了,应该是姐姐我这蒲柳之姿配不上你才对。”

“飞扬,你认识这臭婊、子,她谁啊,你别拉着我,让开!”杨骏甩开王飞扬的手,向王飞扬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愤愤道:“看见没,看见我头上的血没,她打的。飞扬,这事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啊,是她t、妈给脸不要脸先折了我的面子,所以我今天一定要找人办她。你别拦着我,我可不管她跟你有什么关系!”

王飞扬一听,吓得抓住杨骏的头发,强按下他的头,代他向花红衣解释说:“呵呵,花姐,这是我哥们,他刚才说的那些都是醉话,醉话,当不得真的,您大人有大量,就把他说的当他嘴不干净放的一个屁!”

“王飞扬,你神经啊,干嘛按我头!”杨骏甩开按他头的手,眼睛瞪得溜圆怒视王飞扬,生气道。

“杨骏,我t、m现在在救你的命,赶紧把嘴给我闭上,别再乱讲话了。”王飞扬踹了他一脚,揽住他的肩往自己这边带,附耳跟他悄声说:“她是萧爷的女人,这也是你能骂的?快,赶紧快给她道歉啊!”

杨骏纳闷道:“萧爷,哪个萧爷?”

“就是我爸、你爸都不敢招惹的萧独夫,那个走江湖的萧爷!”王飞扬揽住被花红衣身份吓得目瞪口呆的杨骏,拿起一杯酒给杨骏,接着自己举起一瓶还有一半的人头马,跟花红衣说:“花姐,我哥们现在酒醒了。他一听说自己喝醉酒冲您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他就想跟您马上认个错、道个歉。”

“对对,那个花姐,之前我那些不是对您故意不敬的,实在是我喝多了不清楚在干什么……”发懵杨骏经王飞扬手肘一撞登时回神,他朝花红衣端起酒杯低声道。“……您看这样行吗,改天您抽个空,我到浦东新区一家新开的五星酒店摆酒给您赔礼道歉……”

“把酒放下吧,我怕等会儿你们把这些酒喝下去,估计就不止是嘴上不干净了。”花红衣撩了自己一把秀发,借机瞟了一眼也在暗中打量她的离三,轻笑道:“还有那酒席也免了吧,如果你们真想赔礼道歉,那你就把这个司机让我,怎么样?”

……

“离三,如果刚才没有我出面制止他的话,你真会给他擦鞋吗?”花红衣坐在那辆奔驰s350的后驾驶座,看着前视镜里映着的离三,随口一问。

“我的合同上白纸黑字可没写我还得兼着一份鞋匠的活儿。”

离三抬眸望了前视镜一眼,“当然啦,如果当狗的话,那是得给他舔鞋了。不过,我现在貌似还不至于窘迫到给人当狗的份。”

当狗,就要做好当狗的本分,尤其是当一条走狗。而做一条好的狗腿子说简单也难,说难也简单,除了对上百般奉承、摇尾乞食,对下狗仗人势、狗眼看人以外,抱主人家大腿的你还要尽可能不拖他的后腿,不过这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要听话,听话才是走狗安身立命的本事。

“别叫我‘花小姐’了,这‘小姐’的称呼听得我有点不舒服,你还是叫我红衣姐或者花姐吧。把车窗降下来点,我抽根烟。”

花红衣咬着烟嘴上下摆动着女士烟,打火机在她灵活的手指间转动着。

“听你话里的意思,你还是不愿意给我当司机吗?”

“承蒙花姐看得起我,但我怕是不能为你开车。我已经跟钧天签了合同。”

“离三,别敷衍我。你说的这个根本不是问题,合约王飞扬他们愿意解,违约金我会帮你付,只要你想,当然现在你不想给我当司机。”

花红衣点上火,呼出一口烟雾说道:“你还是说说你不乐意给我开车的理由。要是你拿不出一个像样的理由说服我,姐姐我可不会放过你哦,没忘了,你还欠我一个人情。”

“人选司机,司机选人。”

离三把车速提到六七十码,边开边说:“花姐,选谁当司机是你的自由,我为谁开车是我的选择。我非常感谢花姐能给我一个机会,但目前我在一条道上安稳地开着,还不想这么快往另一条岔路上变道。”

“你有路走,可你的路就一定对吗?”

吞云吐雾间,花红衣含笑道:“不要被现在安逸的生活欺骗了,我保证它可能会成为你将来痛恨的日子。因为在满足中,你往往会错过一堆改变你、成就你的机会,而且是你能无限接近的机会。这样的人花姐见得很多,所以姐姐不希望小弟弟你也成这样。”

离三边转动方向盘,边说:“如果说花姐想找能打会开车的,我觉得就像我说的,你完全可以去找那些退伍军人,不必指名道姓要我。”

“人都想得到自己看中的,不想找什么替代的给自己心里添堵。”

花红衣把烟一扔,说道:“离三,跟着我,对你一定是好处大于坏处。”

“花姐,红袖阁到了。”

花红衣眉梢一扬,按唇眯眼道:“咦!这么快,咯咯,看来你啊,注定适合当我的司机。”

离三说:“花姐,你给我指的那条路有点远,我就自己走走看看选了一条不用绕弯路的开。现在看来是会快一点。”

“不用跟我讲这些,反正你以后一定会给我开车。”

花红衣充耳不闻,打开车门探出头说:“就这样,你回去吧,什么时候想好为我开车,就什么时候给我打电话。上回那辆玛莎拉蒂不算什么,我地下室里还有一辆劳斯莱斯幻影7,它可会一直等着你哦。”

砰!

花红衣下了车一面走,一面从手袋里取出通常被她用于私人生活的手机。

她快速拨通一个号码,拿在耳旁等接通以后,轻声地说:“爷爷,我记得小时候听您说过,您使得那套拳是李氏形意拳对吧?啊,今天我貌似找爷爷您要找的那个人的传人了,对,应该没错,他虽然只使了两招,可那的的确确跟您耍的李氏形意拳是同个路子。嗯,我明白,我找人再试他几次,如果他真是的话,我会想办法让他进爸的沈阳军区的……”

挂断电话,心潮澎湃的花红衣快步走着,就在此时,手机里显示刘晓蓉的拨号。

“花姐,那个订v1101包厢的就是钧天地产杨永宁的儿子。”

“杨永宁,就是跟萧独夫在江浙抢杭城土地的那个?那我们就不用多此一举教训他了,放着让萧独夫去算计他们吧。”花红衣扬起一道意味深长的笑容,说道。

“对,这件事让萧独夫处理吧。晓蓉,现在你替我去办另外一件事,你去联系金陵军区或者武警总队的,把里面那些兵王给我拉来试试一个人。对,试个三四次吧,多叫点人,一次来个四五个,你记得还要录像,最好把他们打架的过程全拍下来,对,我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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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改观(上)

从红袖阁恢弘大气的喷池门口驶离,离三轻吁了一口气,他没有为自己决绝的婉拒萌生任何的悔意,他所思所想,一直在脑海里回想起对沈清曼的承诺。

现在的自己,尽管仅仅是从一名简简单单的工地钢筋工,在几月间跳到另一个响亮大气在业内驰名的钧天地产,虽然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甚至像刚才一样,是一个低三下气到容不得他强撑尊严的司机行当,但是,比起冒险而回不了头的山寨土匪,这个现代黄包车的活计,他只希望,他不会成老舍笔下的一个祥子。

他不单希望买得起车,也更希望,买得起登得上沈家门楣,载得了沈清曼结婚的婚车,自己现在开的这一辆,也许还不够。

心念着想着,车轮滚滚,不一会儿,便停在前些日子才脱身而出的派出所。

离三探出头,只见审讯了不到十几分钟的菲菲,领着自己一帮仗义意气的狐朋狗友,耷拉着脑袋一副难以置信地从派出所走了出来。

而他很讲规矩,没有仗着自己莫名其妙的势,嚣张地如杨骏、王飞扬那般敢在派出所门口鸣笛,他摆了摆手。

顷刻间,踏出拉伸门的菲菲眼尖地一眼便认出座驾,跟一帮朋友打个招呼道声谢,约定了某天某夜在哪地的排挡摆下宴,热热闹闹地替冰洁感谢以后,踢踏着已经在打斗中断根的高跟鞋,哒哒地跑向流光黑金的奔驰。

“处理完了?”

离三瞥了眼菲菲脸上收不住的笑意,便明白她这一架打得心里舒服,仿佛是把连在王莎莎那里结下的怨气一块撒了出来。

“处理完了,真爽快,那个傻叉臭娘们让我扇了十多掌,足足扇成了猪头。”

挂彩的菲菲举着手,对着空气比划地又扇了一个耳光,骂骂咧咧地,手臂一扬,把从哥们那里顺来的利群叼在嘴里,接着打算试试奔驰里的点烟器,猛地想到一茬,动作一停,把烟从嘴里拿下

离三明知故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菲菲自嘲地笑了笑,转头朝向三五成群对视中流露羡慕与惊讶的伙伴朋友,喊道:“走啦,你们路上小心,改天记得来喝酒。”

“抽吧,顶多我把窗打开,在外面兜几圈散散。”离三体谅道。

“真的?!”菲菲惊喜道,“我混了这么久,还第一次在大奔里抽烟。嘿,你算圆我一个梦了,真牛。”

“在ktv你也看到了,我就是一个司机。”离三清醒非常,“牛的是他们。”

菲菲反过来安慰道:“嘁,要牛也不是他们,顶多投胎生得一个好爹罢了,你不要贬低自己嘛。”

离三摇摇头,启动按钮,车慢慢地从派出所门前消失。

“说真的,这次得好好谢谢你,想不到你还真行。”

菲菲潇洒地把臂弯搭在落下的车窗上,手里夹着烟托着自己倾斜的脑袋,得意又高兴地喋喋不休:“冰洁这回的仇算是报了,吗的,不就是仗着有俩臭钱了不起,真就以为是个女的在那地方干活就是脏,就应该出来卖,都是欠收拾。”

她喷吐出一口淡淡的烟雾,心有余悸道:“嗨,也好在是你,竟然认识派出所的人,嘿,要不是你,这个局面,说什么我得连累我哥们一帮人,起码在所里拘个几天,”

“我跟派出所里的人不熟。”

“得了吧,刚那所长、指导员,一听你名号,立刻就变了脸色,说话上都偏向我们,本来那娘们要闹大,结果让他们几个强行压下来,硬生生给调解。”

离三笑笑,不置可否。

菲菲感激里透着股阴阳怪气,“你呀,也别藏着,别看你是一个司机,可就你帮阿香妹妹那忙,就看出你能耐不小,不像咱这个无权无势的骚狐狸,至少是一个有靠山的妖怪。”

“怎么这么说?”离三惊异道,“有靠山的妖怪?”

“诶,你这人就没风趣了。”

菲菲随手将烟灰点到车外,嘴上麻利道:“西游记看过没?记不记得孙猴子打死的妖怪都有什么一样的,不都是没靠山活活打死嘛。你再看九九八十一难里,这个私下凡的,那个偷跑界的,一个个拿着靠山的法宝,孙猴子哪次不是打了半天,都跑上面找人求救,那些个,孙猴子根本惹不起。”

“呵呵,你这话带刺。”

离三逗笑的同时,忽然,手机嗡嗡振动,发出清脆的叮当铃声。

“喂,你手机响了。”菲菲将手机一递。

离三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但也不挂断,知道这个号码的人不多,他告诉的只有李天甲、李土根、马开合几个人,或许是他们之一找他有什么急事。

然而,一接,一听开口清脆而冷淡恹恹的语气,不用猜便知道是赵婷。

“喂,你在哪里啊?”

离三瞄了眼装得若无其事实际上像好奇宝宝一样频频瞅来的菲菲,不作言语。

“算了,你现在马上来秦淮路的第一八佰伴接下人,会开吗?”赵婷咄咄逼人,一点儿客气都不留。

“知道。”

“那好,二十分钟内在门口见。”

说完,便毫不客气地挂断。

“女的,哪位?”

菲菲把烟蒂一扔,干脆道:“算了,你还是把我放下来吧,我自己一个人打车回去。”

“不用,顺路。”

……

“杨小姐呢?”

离三透过后视镜,看见穿得清凉可人的赵婷,提着大包小包。

“怎么就你一个?”他边说,边下车替这位脾性极差的娇娇大小姐打开车门,深怕晚一秒都会遭到她无情的语言机关枪。

赵婷撇撇嘴,好似将在杨晴受到的委屈全发泄在离三身上,愤愤道:“杨晴她跟人去看《2046》的首映,我不乐意看他这种刻意细微的镜头叙事风格,细腻但太小家气,光有美感艺术却不精彩。有这个闲钱闲工夫,不如跟黄牛买接下来周杰伦在杭城的无与伦比的演唱会门票。”

“咦?”

赵婷钻入车内,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酒气、烟味混合着刺鼻香水,她拧着眉头,不悦道:“什么味道?”

“我还是下去吧,你送这个女孩回去。”菲菲关心又顾忌道。

嗯,不会是私下拉活赚钱?

转念一想,单纯的想法立刻消除,同时很快地回味两个人的关系不一般,要是拉私活,副驾驶座这个人又何必这么担心地要离开。

瞬间,赵婷怀着好奇与反感,摁下车内灯,假意翻动着大包小包里装的衣服化妆品,却垂下头偷偷地瞄向前视镜,来回挪移换了几个方向,终于把菲菲整张的脸看得清清楚楚。

“不用了,既然都坐上车,就先送她回去吧,又不缺这段路。”

赵婷说得轻描淡写,实际上内心已经心花怒放,好呀,憋了半个月没观察出离三什么,总算这回不经意间让她逮到了千载难逢的把柄,原来他竟然好这一口,居然喜欢这样的小娘皮。

不怀好意又带着鄙夷,赵婷的视线中,菲菲脸上的爪痕,脖子上的血道子,肩膀上的淤青,还有暴露着装上一条条在打斗着撕扯破裂的衣服,使她不禁想入非非,不由自主地嘿然一笑。

“哈。”

这一抹嗤笑,菲菲看在眼里,原本复仇获得的快意一瞬间灰飞烟灭,这嘴角的一笑,尤其坐在这辆豪华而昂贵的大奔里,她感到的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由于贫穷与堕落带来的自卑。

尽管她跟冰洁一样,守着最后的底线,不算冰清玉洁,但也没有抹灭了自尊,只是靠着一点虚情假意的皮肉假笑撑着生活,可是现在,这一笑,比遭到王莎莎戏谑来的打击,疼痛百倍千倍——

人生最惨痛的,是刻骨铭心的自卑。

离三看在眼里,意味深长地安慰道:“不用难过这岔路,心里知道没走错就好。你看,前面不亮着?”

“是啊,没走错,前面亮着,很亮。”

菲菲隐隐抽泣,望着车水马龙,望着红灯绿酒,仿佛偌大的沪市缩影在她沧桑而坚定的眼眸里。

呜呜。

脚下把油门踩得更深,车尾灯,在霓虹纷飞的繁华长街上,快如一道红色的闪电飞驰。

呜呜,轰鸣的马达声,刺啦,刺耳的车轮摩擦声,都在宣泄着积蓄难发的憋屈的情绪。

第11章 改观(中)

晨间的马路,车如洪波,人如流水,嘈嘈杂杂间,一阵接一阵凉爽的秋风撩拨着林荫,绿中带黄的树叶簌簌拂动。

“赵婷,你到底闹哪出啊?干嘛非拉我到这里。”

站在离马路隔一个人行道的杂货铺,杨晴捂着口鼻,忍受着秋老虎的热浪里裹挟的刺鼻的汽车尾气,与满地的灰尘。

“看到那个发廊没有?”

赵婷手拿着一瓶未启开的百事可乐,两眼直勾勾地目视正前方的“阿香发廊”,眼帘中,玻璃推门两侧的三色花柱慢慢地转动着。

“阿香发廊?”

杨晴翻了翻白眼,无奈地剜了眼周六一大清早拉拽自己的奇葩闺蜜,压下一路上憋着的起床气。

“学校附近那家不是挺好的,你干嘛要来这里,它很好吗?”

“哎呀,你往那看,往路边停的那辆车看。”赵婷眼里充满戏谑,手指向前一戳。

“那辆车?咦!”杨晴原本迷糊惺忪的眼睛,在一辆车的轮廓映射而入中猛地精神。

“眼熟吧,是不是车牌号更眼熟。”赵婷嘿然一笑,“没错,就是你那恩人的。”

“你这什么语气,总感觉有股怪味。”杨晴皱眉,“是他的车又怎么了,难道他不能来这理发?”

“哎呀,他要只是来这里理发,我干嘛拉你过来?”

赵婷语气加重,不嫌事大道:“跟你实话说,昨天,他用私家车把一个看起来就不怎么干净的女人送到这里。”

“不怎么干净?”

“就是夜总会的那种。”赵婷贴油加醋道,“你哥昨天跟王飞扬喝酒呢,王飞扬他今天我一问,他全都抖落出来了。说是他们昨天前脚进入,后脚离三也进入了那家“富丽堂皇”夜总会。”

“啊,爸下周说要回来,怎么哥他又瞎胡闹。”杨晴显然关注错了方向,不由地担忧又生气。

赵婷强调道:“你想那去啦!我说的是夜总会,夜总会,那是什么地方!”

“他去就去,跟我有什么关系?”

杨晴面上不动声色,跳动的心忽地起了一个疙瘩,他竟然去夜总会?是哥哥逼着他去,还是他本来就……莫名一想,脑海里最近一直浮现他讲座上的惊艳绝伦的问答,在震旦、交大一众高材生惊愕茫然的目光中从容而下,这样的一个令她大开眼界震惊得无以复加的男人,他莫非也是那种男人吗?

一时间,才华与人品,离三的两类,使得本就涉世未深的杨晴不禁失措,脸色呆滞。

“快看,晴格格,快看。他出来了,还有一个女的呢。咦,怎么不是昨天那个人?”

所见处,赵婷看见玻璃推门一开,离三跟他小一个头的年轻时尚的女孩左右同步地走出店门,两个人对视着,彼此间有说有笑,看上去十分地熟悉。

赵婷仿佛抓到比任何八卦新闻更重要的娱乐点,兴奋地打了个响指,不无得意道:“喔,他果然是衣冠禽兽、道貌岸然,才一个晚上,又勾搭上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

“赵婷,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怎么就知道她是个不三不四的女人。”

隔着仅仅一条马路的杨晴,粗粗地打量女孩的侧影,喃喃道:“我看那个人不像有风尘味,挺干净清纯的。”

“嘁,婊子哪有在自己脸上刻字承认的,学校里那些男生津津乐道的女神啊校花啊,你跟我又不是没见过这样的花骨朵,里面藏了多少污纳了多少垢,表面跟白莲花似的,绽放一瞬间都是黑采莲。”

“这……行,我也说不过你。”

杨晴回忆起这些天与离三相处对话的点点滴滴,尽管少的连两张纸的内容都凑不齐,但细微之处见真章,在恍惚的猜疑之后,她始终坚定地相信离三的为人,从兰州拉面馆,从夜宵排挡等等。

“反正,你要相信我,更要相信我看到的,要是昨天不是我临时唤他过来,他可真的就那啥了。”

说话间,几个穿着暴露又姹紫嫣红的女人两两搀着手,步伐轻盈地走进阿香发廊。

“你看,那几个女的。”

杨晴细看,的确花枝招展让人感觉搔首舞姿的女人,令她不住对这间发廊有一丝的起疑,她完全没有商业的思路与头脑,没有想过平平无奇而又混饭度日的发廊,有什么资格拒绝客人,入门便是客,是一直以来的商业准则。

但显然,她不甚明了。

尤其是,几位长腿摆弄的女人,没有第一时间进店,而是驻足停留在门口,三三两两同样围在离三的身边,个个亲热地在与离三攀谈,左边靠近的一女就差整个身体融化融入到离三的体内,不管不顾地如藤蔓般纠缠不放。

“哼!”

杨晴下意识地冷哼一声。

“怎么还在聊啊。”赵婷嘟哝道,“哎,杨晴,要我说,你直接打个电话把他支走,我们进去调查清楚。”

“支走干什么,我才不跟你胡闹。”杨晴反感归反感,但仍然看得明白,什么叫倒贴,什么叫占便宜。

“怎么叫胡闹!”

赵婷气得脸颊鼓囊,“这样的人让他为你开车,你觉得杨伯伯会觉得合适吗?说实话,证据确凿该辞掉。”

“好了,赵婷,都过去多久了,你跟他的矛盾还没化解啊。”

“什么矛盾,我这是为你着想,贪上这样一个司机,哪天真说不定图财图色的,把你怎么了。到时候,有你哭的。反正,我说的没错,你先把他支走,我们一问不就清楚了。”

“可是他救过我们。”杨晴咬了咬嘴唇,纠结道。

赵婷耸耸肩,蛊惑道:“是啊,他救过我们,你也给他找了工作啦,已经一笔勾销。现在,只是他自己不好罢了。”

“可是……”

“别可是啦,晴格格,赶紧打电话吧。”

叮铃,叮铃。

等对话一通,杨晴在赵婷的眼色暗示下,心虚地清了清嗓子:“喂,离三。不好意思,我等会儿想出去一趟,你可以在学校门口老地方等我吗?”

望着对面的离三一张口,杨晴过瘾不去地便听到:“没有问题,到的时候再发短信。”

“好,那麻烦你了。”杨晴客客气气地挂断了电话。

话音刚落,赵婷摩拳擦掌,兴致勃勃地就差神经大条地跳脚,一把揽住杨晴的肩,假小子似的一脸坏笑地往前走。

看我怎么捉你的痛叫,嘿嘿。她如是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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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 2章 改观(下)

叮铃,悬挂在门扉上的铃铛,在推门的刹那,响动出清脆的声音。

“欢迎光临,麻烦先坐一下。”

阿香一手拿着烫发棒,一手捏着映入镜子里女士的长发,边细心地打理着,边道:“秦姐,你招呼下。”

“请问你们是一位,还是二位一起?”

秦姐刚刚服务完一名等久的顾客洗头,湿淋淋的双手擦拭在系在腰间的围裙。

“喔,是她。”

始作俑者的赵婷,居然飞快地手指一撇,“出卖”了自己的闺蜜姐妹。

“嗯,我?”杨晴挑眉,微微张开口。

赵婷不由分说地捅了捅杨晴的腰,嘴巴一撇,抬手一挡,窃窃私语道:“我上个月才做了头发,晴格格,就委屈下你了。”

杨晴恶狠狠地剜了眼,正欲张口埋怨指责,想不到赵婷眼疾手快,提前一步揽住她的肩膀,嬉皮笑脸道:“就是她。嘿嘿,我同学第一次美发。”

“学生吧?”

秦姐打量了眼,从她们的穿着气质上,轻而易举地便猜出身份,但毫不怠慢,接待道:“我们这里啊,暂时只有美发,洗剪吹,染烫护,都有。”

“呶,套餐价位都写在墙面的海报上,自己想好了跟姐姐说。”秦姐顾及第一次美发的杨晴,像一个老江湖又像一个优秀的推销员,开始如数家珍地将店内的服务,像报菜单似的悉数吐出。

“这个套餐a,染烫护258,里面的护发素啊是……这个套餐b呢……还有,如果小妹妹你是单单想单烫、单拉、单染,因为本店啊前些时候刚开张,3个月以内啊有优惠,所以这个价格可以再打个折扣,最好你啊现在就做,不然过时可就没了。”

杨晴抓了自己及肩额秀发的一缕,缠绕着手指里不停地打圈,犹豫了片刻以后,她又爱又恨地瞥向一脸坏笑的赵婷,嘟囔道:“这方面我不太懂,你又什么推荐的吗?”

话匣子递给赵婷,她猛然眼前一亮,兴趣顿生:“那自然有啊,其实,嘿嘿,我都帮你想好了,咳咳,就韩国最流行的蛋卷头,呶,你看那张海报,那个就是,你自己好好看看。”

“想好了?”

秦姐看若有所思的杨晴轻点着头,询问道:“你是第一次来。我跟你说下店里的情况。这里有4名发型师,价位都不同,像1号发型师,价格呢是……”

“那个,就那个人。”

杨晴尚未开口,赵婷迫不及待地指向阿香。

“喔,你说阿香啊!”

“阿香?”

“对,就是我们店长,你们真有眼力,不过她可是很贵的。”秦姐提醒道。

“没问题,就让店长,最贵的就是最好的。”赵婷无意中说出当年最经典的一句流行语。

“好,那你稍微坐一下。”秦姐指了指门口的等候室,又冲着懵懵懂懂的杨晴说道:“小妹妹,那你跟我来吧,先给你洗个头。”

“去吧去吧。”

赵婷毫不见外,也不生分地径自坐在预备好的一张简易得不能再简易的沙发,两眼环视,观察着四周的环境。

出乎自己的预料,原本以为夜总会小姐驻扎的地儿,谈不上什么非法,但起码也不是什么干净的是非地。然而,这家名为“香妃发廊”的店铺,虽然占地只有寥寥的五十平方,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里面的装潢,显然是用心设计考虑的,简约现代,迎面便给人一种舒服不扎眼的感觉,完全不像她母亲带她出入的那些高档美容美发的场所,动辄就是莫名其妙的欧式装修,看上去高贵富丽,但搞得不伦不类,俗气十足。

收回视线,就近一看,沙发的右侧布置着一张三角玻璃茶几,上面摆放着一袋塑料杯,还有一铁盒的茶叶,下面有几个红的绿的热水瓶,很清楚地告示客人可以自添茶水。

这样的种种,仅仅目前只是一家偏僻在宝山区的不起眼小店,但它蕴含的服务理念,确实不容小觑,由此,她对这名疑似跟离三有一腿的阿香不免高看一眼。

“你好,听秦姐说,你是要理这么个发型吗?”

阿香把涂抹好药水的顾客交给秦姐,嘱咐着安坐在烫发机,然后转向一头湿漉漉显得无奈的杨晴。

“嗯。”

杨晴不情不愿地支吾道,又或者是分了心神地回答。眼下,她直勾勾地盯着刚刚与离三说说笑笑的女人,不住地恍惚,这样的女人,倒不如说是女孩,尽管长相清丽,样貌时髦,但架不住她无法掩盖隐藏的丝丝乡村的土味。

这样的女孩,就是离三喜欢的?

“请坐。”

思索中的杨晴顺从意思地坐下,但甫一坐定,她不似作伪地客套道:“你是店长,看起来好年轻?”

“是啊,呵呵。”阿香礼貌地附和。

“这家店装修看上去很新,没开多久吧。”

“两个月前,7号开的张,所以再过十几天,满3个月,优惠就没了。”

杨晴透过镜子的反射,顺利清晰地看到赵婷在左下角暗暗地比划,鼓起勇气冒昧地问道:“那,那,刚刚我们来的时候,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和你一块的男的,她是你男朋友吗?”

啪嗒,微笑着从工具包拿出理发剪的阿香,手上一抖,剪子瞬间脱落,她慌张道:“不……不是,他是……”

“是不是刚才那男的?”

一样之前莺莺燕燕进来的一个小姐,耳朵灵光地一听,闲来无事地掺和道:“不是,不是,那个李三啊,他是她的那个,有个流行的叫什么来着,嗯,对,叫投资,是他投了钱给阿香,然后跟几人合开的这店。”

“投资?他们是合伙人。”杨晴懵然。

“呦,你这小妹妹是学生吧,‘合伙人’这词说得太贴切了。对,就是合伙人。”

“刘霞。”阿香羞怯地瞪了眼,顿时惹得刘霞几人忍不住地发笑。

咦,为什么他会投资发廊呢?再说,他哪里来的钱?

正当杨晴疑惑之时,忽然布置着的珠帘的内屋,里面传来动静。

“阿香,我的早餐呢?”

唰的一声,珠帘撩起,杵在门口的,是睡昏了头的“菲菲”,也是这家发廊合伙人的陈凤。她穿得清凉,左肩的吊带毫不顾忌地滑落而下,脚踩着一双粉红的人字拖。

“在锅里温着呢。”阿香随口回答,“真是的,昨晚又没有喝醉,怎么还起的这么晚!”

“咦!”陈凤眼神飘忽间,余光里突然出现一个熟悉又模糊的身影,她定睛一看,惺忪的睡眼顿时睁开,怎么是她,她怎么来了!

她故作镇定,脚下却显得慌乱,火急火燎地踢踢踏踏走了出来,立刻引得熟识她的一众人的调侃。

“陈凤,你干嘛啊,不是说了,在锅里吗。”

阿香再好的脾气,也不容许衣衫不整的陈凤这样堂而皇之地在店里随意地走动,她总是不愿连累到属于自己的“香妃发廊”的招牌名声。

“快回去把衣服穿了,没见着有客人嘛。”

“哎呀,先别说这么多。那个女人,我跟你说,她昨天就坐离三的车里,应该是离三老板之类的。”

“什么?!”阿香震惊之余,似是想到什么,顷刻间面朝前,直视着镜子里的杨晴,咂舌无语。

她弱弱地问道:“请……请问,你跟离三哥他是……”

杨晴扬眉,看了看镜子中的陈凤,又望了望一副担忧的阿香,“你们不要紧张,我们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得跟我说实话,你跟他是……”

阿香两手发麻,小心斟酌道:“我们是朋友,他就像大哥一样照顾我,没有别的,请您不要误会。”

杨晴开门见山道:“刚才听说他投资你的店,能和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噢,是这样的,原来我是在小弄堂里弄了个小理发店……后来,离三哥他攒了一笔钱,正好暂时没处用,留着不如投资跟我合搞一个发廊,说是入股投资,员工让我在之前的地方找几个想积极向上的女孩姐妹……”

手从理发围布里伸出,杨晴诧异地指点着包括招待自己在内的秦姐,难以置信道:“她们都是……”

阿香辩解道:“您千万不要瞧不起她们,她们其实都是各自有各自的难处,逼不得已的……”

想不到他竟然有这样的一面。

杨晴双目无神,脑海里,此时此刻,一个勤奋的农民工,一个善良的司机,一个学识的自学生,一个……无数的形象,全部结合在他这么一个人的身上,她竟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而且,离三哥还做了打算,说是等以后做好了,人手足了,就开分店,一家变两家,两家变四家,说要在沪市开出香……香妃的品牌,发展成什么“美容、美发、spa”一体的高档店,反正具体的我也不懂。”

“就是觉得发展下去肯定好,不单单能把那些愿意的姐妹找一条出路,还能给在农村的,一样像我想到城市里闯的姑娘,给一条出路,教她一门技艺,不至于连一样糊口的都没有,最后不得不卖了自己。”

这一刻,这些话,像皇帝微服私访的杨晴深入到底层,目睹到从未有过在肮脏与苟且里挣扎向往的希望,她既感到愧疚,又对救下自己的离三,在心底的深处隐约萌生出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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