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鹿 - xp1024.com
《即鹿》


第一章 枭豺无亲情 救子母感恩

“狗崽子咬人真狠!这是要老子的老命啊。”令狐奉一边大骂,一边猛抽马臀,平时爱如珍宝的大宛名驹雪如龙此时屁股上血迹斑斑,迈着四蹄奔如腾云,浑身汗如涌下。

一架由两马架着的平板车和四骑紧从在令狐奉的身后。

车上坐着一个妇人和两个小孩,车行太快,道路颠簸,妇女只能紧抓车辕,抱住小的,大的约有四五岁,坐不稳当,从车上掉下去了好几回,累得令狐奉等人只能一再把他捡起。眼看追兵越来越近,那孩子又坠落地上,哇哇大哭。令狐奉心急如焚,叫道:“只有为父的让子死,哪有当子的拖累父死?老子的种,不能落入贼手!”扭身搭弓就要朝他射箭。

妇人急得喊车边的从骑们:“救我儿,救我儿。”

从骑多不理会,闷头催骑逃命,唯有一人勒马兜转,回至孩子落地处,侧腰把他抄起。后头的追兵箭如雨下,快赶至令狐奉等人左近时,流失中了这人的后心。这人强忍剧痛,兀自牢抱孩童,对那妇人说道:“夫人放心,公子已经救回了。”说着话,喷出血沫,溅落到衣襟上。

初秋的天气,位处西北的陇地还颇燥热,日头底下,诸人直跑出近百里地,入夜后才借着地形甩掉了追兵,在一处林间歇下。

令狐奉顾看周围,想当年威风凛凛,从者如云,而今虎落平阳,却只剩下了这么几个残兵败将,狼狈不堪,悲从中来,仰头长叹,说道:“我本欲使诸君荣华富贵,万没料到,那狗崽子这般阴毒,反落得诸君从我亡命。”看似心灰意冷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你们自散了去,各奔前途吧!”

已经到了这等田地,部曲尽失,被国主下令,全境通缉,又还能去何处“奔前途”?当今之计,唯有跟着令狐奉,走一步算一步罢。跟从的几人拜倒在地,说道:“臣等忠心耿耿,绝无它意!愿从主上再作谋划,至死不变。”

令狐奉大喜,亲把他们一个个扶起,说道:“我舅掌兵万余,皆是精锐,现镇唐兴。卿等勿忧,可从我去,有了我舅相助,……”咬牙切齿地道,“我必把那狗崽子千刀万剐方才解恨!”给几人打气,“阿母说我生时红光漫天,天命在我!眼下虽一时受挫,你们跟着我,早晚可怀金纡紫!”发现少了一人,抬脸去找,看见妻子伏在一人身边,正在给他料理伤势。却正是救下令狐奉长子的那骑。令狐奉赶忙大步过去,蹲下来,问道:“怎么样?伤哪里了?”

他妻左氏怨他不但不救儿子,反而还要杀掉,知他心狠,不敢责怪,哀声答道:“已没气了。”泪珠潸潸而下,合住那骑微睁的双眼,双手合什,说道,“你舍身救下我子,恩情没法回报你了,你的大恩大德我永不会忘!乞佛祖能佑护你得登极乐。”

令狐奉瞄了另三人眼,利落地拜倒流涕,对这已经气绝的骑士说道:“你放心去吧,等我得登王位,一定追赠你个大官!你族中父老子弟。”说到这里,想到因为跟从自己叛乱,这人的宗族家人没准儿已经被那狗崽子杀个干干净净了,倒也不慌,丝毫无有语塞,流利地接下说道,“只要还有活的,我也一定都封赏他们!逢到你的忌日、清明,我叫我那劣子给你烧纸上香。”站起身来,他从妻子的身边揪起长子,怒道,“你这小畜生,使我痛失忠臣!”说着就要把孩子举起掷地。

那几个忠心耿耿的随臣抢上来要夺,左氏突然发出惊叫。诸人齐齐转目,看见那瞑目未久的骑士抽搐了几下,竟然又缓缓睁开了眼。众人呆愣愣的,令狐奉反应最快,对那骑士喜道:“阿瓜!你又活过来了!”痛骂儿子,“小畜生,险害我栋梁!”将之丢在地上。

只记得前一刻被高楼坠瓶砸中脑袋,怎么下一刻就在了这里?这是什么地方?这几人怎么都穿得古古怪怪,瞧着灰头土面,傻站着看自己作甚?跪在自己身边的这妇人虽然蓬头垢面,倒是秀色难掩。这个满脸络腮胡,身高体壮的大汉念念叨叨地作态举子掷落,是在做什么?

醒来的这人综合眼前情况,脑中急转,蓦然悟到:“啊呀!我这是被那花瓶砸死,死而复生,不知穿到何时去了么?这壮汉投子的一幕好眼熟,莫不是?刘皇叔?我是七进七出的赵子龙么?不对呀,只见说赵云从曹营救出后主,没见说他负伤不支啊。”瞥那壮汉,“他耳朵也不大,胳臂也不长啊。”忽觉脑中如搅,无数的信息潮涌而入,后背也是大痛,一时脑痛如炸、背痛如剜,抽髓磨骨,难以承受,痛得冷汗顿时下来,他惨叫连连,打滚不止。

左氏从惊喜中回过神来,心道:“定是佛祖开恩,感念我的诚心和阿瓜的忠义,使他复生。”顾不上感谢佛恩,急忙用力把他按住,柔声说道:“你后心有伤,我刚给你包扎好,不能乱动。且忍一忍痛,等明天给你换过创药,就会好很多了。”当今世道不宁,战火连天,她虽很少亲自动手,但听得多了,对疗伤也有些经验,适才的眼泪还没擦干,说着,又喜极而泣。

痛了足足一夜,其间昏厥两三次,次日早上,死而复生的这人才算稳定下来。后背的伤且不提,大致吸收过脑中涌入的信息,他已明白了自己眼下的处境。

这具身体的本主名叫莘迩,字幼著,小名阿瓜,家本关东士族,流寓在此,是那个壮汉令狐奉的属吏。令狐奉是定西国的宗室,今之年才十九的少主定西王是他的侄子。定西国建国於陇州,而这陇州的称呼源自前代成朝。

定西国没听闻过不打紧,也许是某个朝代的某个小国,可这个成朝是什么东西?

根据本主的认知,夏商周后,秦统天下,——这与醒来这人的认知是一样的,问题出在后边。

秦没有两世而亡,始皇帝的长子扶苏不仅没有自尽於边郡,而且回到咸阳继了帝位,理政以宽,治民以仁,深得天下士民的爱戴,於是弥补了始皇帝留下的种种问题,大秦帝国胤嗣不绝,直传到十七世,这才因天子无道,亡了国。

代秦而立的就是成,开国皇帝本是秦朝的小臣,威望不够,全靠偷机摘桃这才称了帝,而继承人们又都不像话,传了四世即亡。再然后便是今朝了,国号唐,传嗣到四十余年时,宗室的强王们竞起夺位,互相打得头破血流,结果被从秦朝始就开始络绎迁入国内的六夷们趁虚作乱,并各引境外强大的同族部落入侵,最后唐室的强王们纷纷兵败,要么被自己的兄弟叔侄杀掉,要么死於六夷之手,剩存的几支逃去了江左,重建了帝室,可北地、关中却都落入了夷手。

这定西国可算是唐人在北地唯一的地盘了。首任国主是唐的陇州刺史,因乱自立,虽还自称唐臣,然与江左道路隔绝,久无消息通连,已与独立无异。虽然外有诸夷环伺,但在大唐的旗号下团结民心,历代的定西王也都不昏庸,竟是国存至今差不多八十多年了。

醒来的人理清了头绪,暗叹道:“江左的那个虽然叫唐,但与司马氏没有区别。即便是在秦朝改了个道,繁衍在这片辽阔土地上的诸族却没有变,人心也没有变,结果仍是一样。”

晨曦透过林杈,投叶影於地,有的覆在了这人的脸上,显得阴晴不定。

这人性格果断,既然搞明白了自己的境况,没想多久,便做出决定,心道:“既来之,则安之。这个时代乱归乱,好歹是复生了,总比被那坠瓶砸中莫名其妙的冤死好。从今以后,莘迩就我的名字了。”咂摸了下本主的这名字和小名,又心道,“莘迩,甚二;阿瓜,你还真是个瓜皮,当爹的都忍心射死儿子,你去救个什么?赤胆忠心换来两滴假惺惺的眼泪,不值啊。”低头拍抚肚子,默道,“你的忠心我是不能给你延续了。多谢你让我得以重生。你安心去罢。”

前世时,他颇有阅历,那壮汉令狐奉装模作样的嘴脸岂能欺瞒住他?此时令狐奉还没醒,靠着棵大树在不远处呼呼大睡,睡着觉,手里还握着刀柄。这人莘迩没好气地打量他:“没那金刚钻,搞什么作乱篡位!这下好了,丧家犬似的,被你那侄子追得落荒而逃。”转念一想,“要非这厮叛乱,我这身体的本主也不会中箭不治,按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他才对。”

寻着本主救下的孩子,正和幼妹依偎在左氏的身边,睡於车上。这孩子也是命大,掉下车几回,没受什么重伤,擦破了点皮而已。看他与他幼妹都是污脸破衣,拽着他俩母亲的裙襟,皱着眉头,显是梦乡里也不得清宁。莘迩心生怜惜,心道:“换了是我,会舍命救他么?”拿捏不准。这个问题也不需要答案,很多事本来就是到了临头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

令狐奉逃命关头,睡不踏实,阳光刚晒到,他便醒了过来,见莘迩正看自己,提着刀走过去,弯腰殷勤问道:“伤势如何?还疼么?你放心,等到了唐兴,我定找最好的大夫给你医治。”

莘迩眯眼避过开刀身的反光,心道:“这人连亲生儿子都能杀,心狠手辣,可别因为见我伤重不便,把我丢下了。”挣扎着要撑身起来行礼,令狐奉压住他的肩膀,问道:“你这是作甚?”

莘迩揣摩着时下用语,酝酿稍顷情绪,答道:“小臣无能,只能拼力救下公子,不能为主上杀尽贼属,恨啊!恨啊!”虎目圆睁,忠烈慷慨之气,溢於言表。

因为袍襟被左氏裁下来给他裹伤了,他衣不蔽体,身上尽是干涸变黑的血迹,失血导致面色煞白,扯动伤处,疼得龇牙咧嘴,还拼命挣扎着要行跪拜大礼,模样入到令狐奉的眼中,要多惨有多惨,闻其言语,却不计自身,只为不能尽忠恨恼,饶是凶狠毒辣,令狐奉也不觉感动,连声说道:“你且安心养伤,日后自有你杀贼的时候!”叹道,“阿瓜,我竟不知你忠贞至此!往日对你多有亏待,以后我一定补偿你。”

那三个从骑也醒了,围过来。昨晚没有细看,莘迩这会儿结合脑中的讯息,分辨去看,一个矮壮,披着甲,是个校尉,应是叫曹斐;一个面白无须,四十来岁,是个文官,叫傅乔;剩下的一个,莘迩只能用“漂亮”形容,即便让他与左氏并肩,怕也毫不逊色,逃命整天,野宿一夜,还能闻到他衣服上的熏香味,这人叫贾珍,本是定西国有名的贵游子弟。

左氏领着孩子近前,小心翼翼地察看莘迩的背创,感激佛祐不止,叫长子跪下来给莘迩道谢。令狐奉作乱前,爵封定西国的富平公,他长子名乐,是不折不扣的“公子”。众人慰问过莘迩,胡乱找了点果子,权作充饥,一行人出林向东,往唐兴郡去。

第二章 香火亦无用 子明辛苦了

路上怕被人看到,不敢走大路,诸人穿陵过野,走了两天多,登上个小山头,往前望去,遥遥看见一座周约十三四里的城池。蓝天白云下,河流绕城蜿蜒,城楼竖立着高大的旗杆,飘摇着红色的军旗。唐尚火德,戎衣与旗皆用赤色,眼前此城便是唐兴郡的郡治乐都城了。

令狐奉高兴地对众人说道:“乐都已经到了!苦了卿等数日,进到城中,好好地泡个热水澡,整头嫩羊宰了吃!”对曹斐说道,“你的酒瘾早就犯了吧?快去,你先去通传,让我舅来迎接咱们。”曹斐大声应诺,拍马下了土坡,径往乐都城奔去。

令狐奉引着余下诸人,慢慢地跟着也行将而往。

莘迩骑不成马,半躺在车上,蜷着腿,虽已尽量给左氏和两个孩子让出地方,车行晃荡间,仍难免与左氏接触,只觉她裙下的大腿甚为温软,心道:“瞧着苗条,其实挺丰腴的。”傅乔和贾珍都慌着赶紧进城,令狐奉却不紧不慢,说道:“别急,别急,慢着点,别把阿瓜的伤口再崩裂了。”莘迩心道:“这狠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体贴了?”狐疑顿生。

行不多远,贾珍叫道:“曹校尉怎么回来了?”

莘迩支着车辕,越过左氏重盘起的高髻,瞧见那矮壮的曹斐俯身马上,死劲地甩着鞭子,拼了命地往这边跑,边跑边嚷嚷着什么。

莘迩侧耳细听,听到:“主上快走,你这老舅无情无义,他娘的遣兵出来抓咱们了!”贾珍、傅乔大惊失色。莘迩转顾令狐奉,心道:“难怪你那么体贴!原来是早就疑虑在此。”令狐奉大骂一声,说道:“走!”转马就跑,比起刚才的慢吞吞,此刻半点也无延宕,毫不拖泥带水。

几人再次亡命。

莘迩忍住车颠带来的伤疼,拽住令狐乐,以防他再坠车。此前是曹斐代为赶马,这会儿曹斐拉在后边,令狐奉一骑绝尘,遥遥领先,绝不后顾,没人管他们,莘迩只好又用力拍打马臀,迫催两马加速。其中一马喷个响鼻,马尾撩起,排出股浓郁的虚恭来,正喷中莘迩,气味实不堪言。

乐都城里出来了百余兵士,那曹斐骂令狐奉的舅舅无情,然以莘迩看来,他还是念着亲情的,没有遣骑兵,派的都是步卒,自然追不上他们。纵是如此,一行人如惊弓之鸟,还是奔出了二三十里才停下来。人马俱渴,找到条小溪,痛饮过后,令狐奉抹嘴大笑。

傅乔问道:“主上缘何发笑?”

“我舅不肯收容咱们,我料你等定然以为咱们已走投无路。哼!其实不然。”

后有国主追杀,前被舅氏拒纳,所谓穷途末路,莫过於此。众人仓皇相觑,不知令狐奉还有何“妙策”,能给大家寻个去处。贾珍问道:“敢问主上,我等还有何去路?”

令狐奉拿手往北边一指,说道:“猪野泽边赤娄丹部的部大秃连赤奴与我有香火重誓,既不为我舅家所容,我便领你们去投他!”挺肚按刀,充满信心地说道,“赤娄丹部有三千余落,可聚五千精骑,在卿等智谋武勇的辅佐下,凭我的天命之身,重振旗鼓轻而易举。”

贾珍说道:“要是赤娄丹部也不能见容呢?”

“这叫什么话!香火重誓,对着他们的天神发过誓的。这些胡夷最畏的就是他们的天神,必不敢违。”令狐奉鼓足干劲,振奋诸人的精神,说道,“这里离猪野泽几百里而已,三两天功夫就到了。那里是胡人的地盘,小崽子不敢派兵去的。秃连赤奴待我素来恭敬,如奴犬一般,咱们去到,他必热情款待,给你们作胡炮肉,上好的马奶酒管够!再来几个别有情致的胡女暖床。哈哈。”不忘对莘迩说,“他部中有巫医,你的伤无须担忧,歇养些日便就好了。”

众人无可奈何,只能跟他同走。一路上,傅乔不断喃喃地哀叹:“沦落至此,要左祍为胡了么?”愁眉苦脸,但有停歇,就摆弄他的衣冠,把那受损残缺的头冠不知擦了多少遍。

说是三两日功夫,因为国中追捕甚急,前半截路东躲西藏,不敢快行,后半截路进了被当地人呼为“黄沙阜”的大漠中,沙丘起伏,连绵不绝,一起风,就遮天蔽日,马与车都没法快行,所以直到第七天下午,当已经干燥到生疼的鼻子呼吸到凉凉的湿意时,精疲力尽的诸人这才到了猪野泽畔。

一条名叫谷水的河流从陇南的丛山地区起源,向北涛涛,穿过陇中地区,浩浩荡荡的就像玉龙,将这片大漠分成了东西两个部分,流经三四百里,终端汇入的所在即是猪野泽。谷水淌动於漠中的河段两岸,由入漠起,至猪野泽终,在这片荒凉的漠上形成了许多的绿洲,大小不一,宛若珠串,翠莹美丽,而那猪野泽,当然便是最大的了,占地甚广,约有数百里方圆。

围绕着这块上天的恩赐,周边大大小小分布了四五个部落,赤娄丹部是其中之一。

部大秃连赤奴五十三四的年纪,髡头辫发,整个脑壳上的头发都剃光了,只留下了头顶的一小片,辫子又细又短,粗脖颈,厚嘴唇,体格强壮,许是因为长久骑马,有点罗圈腿。确如令狐奉的预料,秃连赤奴没有赶他们走,可也仅仅只是“容留”而已,根本没有令狐奉说得那些“热情款待”,见了令狐奉他们一面,略说了些话,饭都没管,就叫人带他们去了帐篷。

分给他们了两个破破烂烂的帐篷,与赤娄丹部的奴隶们住在同区,污泥浊水,肮脏不堪。

令狐奉摸头讪笑,说道:“胡夷放牧为生,初秋正是收苜蓿的时候,这是大事,关系到牲畜的冬粮,赤奴我兄必是忙着处理这些事务,暂时顾不上我等。过些天就好了。”此前说秃连赤奴待他恭谨,如同奴犬,现在受到冷落,秃连赤奴就变成“我兄”了。

诸人俱沮丧不言。快入夜时,两个胡人过来丢给他们了几块脏兮兮的胡饼,没理会令狐奉的问话,扭头就走了。令狐奉说道:“这俩小奴,听不懂咱们的话!”抓了块饼扔给左氏,叫她与孩子们吃,剩下的与几人分了。他吃得狼吞虎咽,津津有味,毫不嫌脏。莘迩心道:“倒是能屈能伸。”

令狐奉和妻子女儿睡一个帐篷,莘迩和曹斐、傅乔、贾珍睡一个。

次日早上,又过来个巫医,略略给莘迩伤处抹了点什么东西,扔下几株野草,呜哩哇啦地说了一通,莘迩也听不懂,料是野草的用法。这个巫医就见了这一次,之后再不见来。好在曹斐随身带的有创药,此前左氏给他裹伤便用的此药,在左氏的细心照顾、勤勤换药以及傅乔偶尔给他擦洗创口周围下,伤口没有恶化溃脓,逐渐好转。

一晃七八天,令狐奉去找了秃连赤奴几回,要么见不着人,要么坐不片时就被送客。渐渐的,不止诸人越来越垂头丧气,令狐奉也慌了神,不安起来。

这日早上,莘迩睡醒,曹斐等人都不在,大概是去河边打水、草地猎兔了。天天就那么几块胡饼,要非令狐奉、曹斐善射,几人早就奄奄一息了。

莘迩的伤好了许多,虽仍不能激烈活动,然已能慢慢地走几步了。他把自己挪出帐外,早晨的阳光温和,暖洋洋的挺舒服,只是小二十天没有洗澡,身上的味道自己都受不了,他斜倚着帐篷门口的支架,摊开腿坐好,晒着暖,把手探进衣内搓灰,时或将搓成的泥球丢远,动作娴熟连贯,都是这些天“业精於勤”的功劳。

胡奴们没有大规模地聚群而居,一小簇一小簇的分散住着,附近有四五个帐落,成年的男女都去收割苜蓿、照料马群了,留下的只有老弱。

两个胡奴的小孩凑过来,捡起石子,学着他丢泥球的样子,往他这边砸来。莘迩吃力地想躲开,脸颊上早中一个,他心道:“连胡奴的小孩也来戏弄我了么?”心情沉重,寻思道,“得想个办法扭转情况,不然就像傅乔说的,要流落胡中,从此左祍。”看看那俩嬉笑跑远的小孩,“而且还是与奴子为伍了!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扭臂摸摸伤处,又心道,“好在左氏按日给我换药,性命应是无虞了。”琢磨着,该想个什么办法才能使局面好起来呢?

令狐奉是指望不上了。

也许早前他所说的秃连赤奴待他如何如何并非吹牛,可而今他没有了“定西国宗室”、“富平公”的身份,秃连赤奴对他的态度大为改变也不奇怪,说白了,他两人只是利益关系,甚么香火重誓,只怕谁都没有当真。至少现下秃连赤奴还没有赶他们,已经是谢天谢地,很不错了。莘迩甚至隐约觉得,这日子如果长久了,说不定哪天秃连赤奴和定西王搭上线,没准儿就会把他们送给定西王作为礼物,以换取些财货赏赐。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

想到秃连赤奴,莘迩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事,心道:“那日初到时,我见秃连赤奴对令狐奉淡淡的,爱答不理,对我与曹斐、傅乔更是连个正眼没有,可却……。”考虑了会儿,暗道,“现还拿捏不准,待试上一试,看我所料可对。如是对了,我等的境遇就改观有望了!”又心道,“此事如成,我等固然受益,只是,老兄,就要苦了你了。”

中午时候,令狐奉、曹斐、傅乔、贾珍几人回来。

傅乔和贾珍各提桶水,曹斐拎着只兔子和野雉。令狐奉走在前头,背着手大摇大摆,大老远就对还坐在帐口的莘迩说道:“阿瓜,我箭无虚发,别看那兔子窜得快,又哪里有我的箭快?老曹的箭也准,你是没见着,去如电闪,老傅他俩还没看着,就射下了这只野雉。”拍了拍曹斐,许诺说道,“小小校尉实在屈才,等我回都登位,中领军非你莫属!”

中领军是专管京城内外宿卫军的重要职务,不管是唐室,还是定西国的王室,非嫡系亲信,绝不授与此职。曹斐这些天净是听他不要钱的许诺了,耳朵都快生茧,敷衍地诺诺谢恩。

令狐奉意态豪雄,好似丁点不受近日被秃连赤奴冷遇的影响,心中想道:“不妙!连老曹这个莽夫似都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儿了。再过些时日,只怕这几人个个要溜之大吉了。”

身边只剩下了这几人能用,令狐奉不愿被他们逃掉,可已经绞尽了脑汁,对目前的形式依旧无计可施,不知如何改变,他纵心头满是阴郁,也是束手无策。

整治好兔子、野雉,烧熟了,诸人分食。吃罢,反正无事可做,按这些日的习惯,令狐奉、曹斐等正要各钻进帐篷找周公去也,莘迩咳嗽了声,说道:“主上,居此多日,承蒙赤娄丹部热情招待,小臣愚意,是不是应该给部大道个谢?”

令狐奉不知他何意,心道:“这他娘的也叫热情招待?”说道,“我昨日刚去找过他。”

“这等事体,自不须主上亲往。小臣的陋见是主上遣臣等一人,换上那胡人衣服,以显诚意,然后再去求见部大,面致谢意。”

令狐奉心道:“换上胡人衣服?”喜道,“阿瓜,你这主意好!正该换了胡服,才能显得亲近。”虽然不知此法有没有用,他急病投医,只管从善如流,往曹斐、傅乔、贾珍、莘迩的脸上扫了一遍,心道,“这当面致谢的人,阿瓜伤势未愈,行路尚不稳当,肯定不成,老曹杀贼射鸟是把好手,却不会说话,也不行。唯这傅大夫,能言善道,风度翩翩,当日我宠爱用他正是因为了他‘清谈干将’的名号,可遣他去。”说道,“老傅,此任非你不可!”

傅乔面如土色,摸住高冠,说道:“士可杀,不可辱!主上,若要乔胡服,请赐一死。”

傅乔是富平公国的中大夫,儒雅风流,此次遭难全是因受牵连,令狐奉图谋造反这事儿他此前是根本不知,受累落难胡中已是日夜唉声,再让他换胡服?他已打定主意,要撞死帐中!情急之下,却没有去想,这帐篷不比屋舍,可是没有硬邦邦的东西让他去撞的。

莘迩帮傅乔说话,说道:“主上,傅大夫族姓清望,品性高贵,让他胡服确实为难。”

傅乔的态度这般坚决,令狐奉不敢相逼,已是人心涣散,如果再把傅乔逼死,他马上就是光杆郡公,只好对贾珍说道:“子明,只有辛苦你了。”

贾珍无所谓,从小到大,他锦衣玉食,何尝有过这等落魄的时候?这狗不如的日子他早过够了,爽快应诺。诸人没有胡人的衣服,曹斐提了剩下的小半只兔子去附近帐中借了一套。贾珍捏着鼻子把这又脏又臭的褶袴换上。莘迩看去,见衣服虽破,反衬得人更加玉立,夸奖说道:“芝兰於庭,不过如此了!”贾珍整束毕了,暂辞诸人,出帐去求见秃连赤奴。

他这一去,迟迟不归,日落夜来,仍无踪影。

令狐奉等到不耐烦,叫曹斐去打听,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心道:“难道是惹恼了秃连赤奴,被杀掉了?”过了小半时辰,曹斐悻悻然地回来。令狐奉问道:“怎样?”曹斐怒道:“主上在此苦等,他却在饮酒快活!”令狐奉问道:“饮酒?”曹斐答道:“部大置了鲜羔好酒,奴婢伺候着,他正与部大喝得痛快呢!”令狐奉不敢相信,秃连赤奴薄待自己,却居然厚待贾珍!他心道,“一套胡服就有这么大的效果?明日我也换了穿上。”

莘迩心道:“此事成了!”

既已知贾珍的情况,众人也就不再等他。曹斐犹甚气愤,对傅乔和莘迩抱怨许久。好容易等到他俩睡着,莘迩佝偻着叉腰,艰苦地蹭出帐,到令狐奉帐外,轻声唤他。令狐奉睡得警醒,很快醒转,披衣出来,手里又还提着那把刀,问道:“阿瓜,怎还不睡?可是子明回来了?”

“还没有。”莘迩严肃地看着令狐奉,压低声音,问道,“小臣敢问主上,可还欲卷土重来?”

令狐奉心道:“阿瓜这样的大忠臣也怀疑我能不能再起了么?”拍着胸膛,说道,“此处里头尽是雄心!”

莘迩说道:“如此,小臣有一策献上,足可使部大秃连赤奴对主上不复冷慢,刮目相看。”

“有何策?”

莘迩把自己的图谋说完,紧张地等待令狐奉的回答。

令狐奉说道:“原来不是那套胡服之功?”瞪大眼,满面不可置信地对莘迩说道,“阿瓜,你怎么会想到这个计策?”莘迩以为令狐奉不愿此策,心头一沉,孰料他赞不绝口,“阿瓜,你不止忠心耿耿,还智谋多端,真是我的股肱。”却是非但同意,而且大力赞同。

当晚三更多,贾珍才由两个胡奴搀着,穿着身新衣服回来,个把月没见美食佳肴了,酒饱饭足,醉醺醺地非常开心。次日他宿醉头疼,想多睡会儿,令狐奉闯进帐来,对他说道:“子明,只有辛苦你了。”

第三章 莘左感伶仃 肉食一丘貉

当晚,秃连赤奴住的豪华大帐里传出杀猪般的惨叫。

惨叫声响彻猪野泽畔的夜空,连与赤奴帐篷相据甚远的奴区都能隐约听到。

没有睡的令狐奉等人聚在一起,面面相看。

曹斐说道:“这勾当也常见的很,我瞧郭白驹那狗奴整日喜笑颜开的,时日稍久,料子明也就惯了。”郭白驹是今定西王令狐邕的***,深得信赖,令狐奉之所以叛乱未成、惨败而逃,原因之一便是小看了郭白驹。郭白驹看似人畜无害,却在暗中联络内外,给令狐邕传递消息,遂使令狐邕与忠诚於己的文武官员们顺利密谋,末了收关,打令狐奉了个猝不及防。

傅乔不忍地叹口气,知道此策是莘迩所出,看了看他,欲言又止,心道:“幼著向来真诚,蒿里走了一遭,怎的性情大变?平日少言寡语,今给主上出的此策也甚刻薄。”

傅乔家传儒业,是个实诚人,因此觉得莘迩此策冷酷无情,但早上令狐奉又是命令、又是鼓动地叫贾珍去办这事时,他虽未像曹斐那般助力怂恿,却也仅是在旁拱听而已,半句劝阻也无,究己本心,实也是不反对的,是以这会儿责备莘迩的话无颜去说。

人孰无私?况今乱世,朝不保夕,为了自家的性命、利益,牺牲掉他人,实属寻常罢了。岂止是牺牲掉某些人,连整个国家也可弃之不顾,江左乃至陇州的不少士人放浪形骸,即使姓为高门、身有才干,也坚决不肯出仕,缘由何在?很大的一个方面就是为了保全自身。

令狐奉干笑说道:“子明为了大家,甘愿出奇制胜,他的付出咱们都不会忘的。”

“出奇制胜”四字,是谁都没有想到令狐奉会用的,举座哑然,皆不知该如何接话。

左氏哄睡了孩子,也在场,柔柔地跪坐在帐篷的角落,心中想道:“要非为了乐儿和婉儿,阿瓜也不会出这个主意。唉,就是有些对不住子明,但阿瓜对此事也是很内疚的啊。”

人皆有私而又人皆有情,推贾珍入火坑是不得已之举,莘迩亦很惭愧,下午左氏给他换药时,周边无人,他忍不住说了些心中的歉疚。两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为了乐儿和婉儿”云云,并非全为托辞。大约是因被莘迩救下的缘故,令狐乐这些日与他甚为亲近,时常领着妹妹令狐婉腻在他的身边,两小说些孩童的稚嫩话。莘迩孤穿到此,举目无亲,於其中颇是得了不少的安慰。他本就怜悯这对小兄妹有个恶父,晒暖无聊时便会偶尔做个小玩意给他俩,一大两小倒是处出了感情。

充足的野味不是每天都能打到的,部落里施舍似丢给的那几个胡饼也非常常都有,大人还好点,令狐乐、令狐婉兄妹两个孩童正长身体的时候,营养跟不上,面黄皮瘦的,蜷缩无力,与那些皮糙肉厚、追打玩闹的胡奴小孩相比,着实可怜;吃是一方面,大漠上的秋季,昼热夜冷,温差很大,帐中只有几张毡席,席地裹衣而睡,便是大人也熬不住,更别说小孩子了,想想就叫人心疼。总而言之,莘迩此策之所出,固是为了自身,也有为了令狐乐兄妹两条小小性命的缘由。

令狐奉打破沉默,神神秘秘地说道:“我已思得一绝佳良策,今有子明为我前驱,至多旬月,赤娄丹部的五千精骑就必能为我所用!卿等就等着跟我再享尊贵罢!”

傅乔不想说话。曹斐连连点头。

莘迩问道:“敢问主上,是何佳策?”

令狐奉含笑不语,不肯说。莘迩注意到曹斐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心道:“老曹看着像是知道令狐奉的‘佳策’。令狐奉这厮,还是信不过我等!”

令狐奉其实连曹斐也信不过,只是昨日打猎回来时,因见曹斐似有离心,为坚定其念,不致潜逃,所以才把近日苦心思得的“良策”私下告诉了他。

莘迩等人里边,曹斐是令狐奉目前最为看重的。傅乔、贾珍,清谈、贵游而已,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连个猎都打不了,锦上添花,作个门面可以,当下落魄,却是不能送炭,唯有曹斐的猛鸷才是眼下不可或缺,极需依仗的。

至於莘迩,能骑善射,也有武勇,可眼下重伤未愈,要非表露出了耿耿的忠诚,早就被令狐奉嫌为累赘了。不过昨夜莘迩的一道上策,使令狐奉对他的认识大为改观,发现他“也足智多谋”,既然有了更大的用处,他以后的日子想来应会好过得多了。

至於令狐奉的“良策”,要说起来确是可行,只是得有前提,那便是秃连赤奴不能继续冷遇他,连秃连赤奴的面都几乎照不上,再有佳策也是无用,适得莘迩的主意解决了这个难题,他接下来就可用行此策了。

见问不出令狐奉的计策是何,莘迩也就罢了。

等到天快亮,贾珍一瘸一拐地回来了,令狐奉倒履相迎,关怀备至。贾珍怨恨地看了眼莘迩,栽倒毡上,把头蒙住,谁也不理。令狐奉和几人尴尬地对视了下,拉起左氏蹑手蹑脚地出去,回自己帐中补觉。傅乔脱下珍爱的鹤氅,轻轻地帮贾珍盖好,几人无话,也各自睡下。

莘迩背上有伤,不敢平卧,趴在烂毡上,听到贾珍在小声地啜泣,间或因痛而压抑着吸口凉气,心道:“算是把他得罪狠了。老兄,我也是无可奈何,方用此下策啊。”

次日,秃连赤奴遣了亲信过来,请他们换帐居住。

诸人一跃升格到了胡人贵族们居住的片区,乃是泽边这片属赤娄丹部所有的大牧场上最好的地段,附近有丘陵,能挡风,离水也近,处在普通族民和奴隶帐落的环绕中,安全系数也高;环境干净,参差种了怪柳等植,不复臭气熏天,风中带着近木远草的清香。

帐篷大了很多,用料厚实,支撑的木围和架子被掩在间层,帐壁上绣着艳丽的图案,不用掀帐幕,推开壁上的窗,其内就宽敞明亮,起卧用具齐全,地面平整,铺陈毛毯,毯上也有绣图,好看又绵和。

秃连赤奴很大方,不止给他们换了住地、帐篷,而且一下给他们了三个大帐,令狐奉一家住一个,莘迩三人住一个,贾珍独住一个。令狐乐兄妹高兴地在帐里跑来跑去,见到新鲜的东西,脆声喊左氏去看。曹斐摸摸地毯,拽拽壁垂下的羊毛流苏,按按矮榻,提起摆放在榻前的长靿靴往脚上略作比划,啧啧说道:“这帐是连夜赶建的吧,此前没有见过。”

秃连赤奴也在这片区域中住,曹斐此前跟着令狐奉来过好几次,印象中没有这个帐篷的存在。不止这个帐篷,给他们的这三个帐篷都是昨晚赶建的。胡人放牧为生,为了方便改换牧场,制作的帐篷都是可以拆卸收拢的,迁徙时,取下外毡,叠起支架,捆置於车上,轻松带走,需用时,寻常小帐,三两人就能很快搭起,这等较大的帐,也不过个把时辰就能建好。

逐水草而居的六夷住易拆建的帐篷,髡头不蓄发,穿窄袖满档的褶袴,著长皮靴;定居农耕的唐人住土木宅院,束发结髻,穿以宽敞为尚的襦裙,著履或屐;唐、夷截然不同的习俗泾渭分明,说到底,实则都是各自生活环境所造成的,或用后世的话,是两种文明形式造成的习惯的不同。

髡头方便野外生活,褶袴、皮靴方便乘马并及在春夏或雨后深茂的草中泥地上行走,如果换成唐人的襦裙,莫说雨后、泥地,只清晨草丛上的露珠就会浸得衣履湿重难行了,这一点,傅乔这些日是深有体会。令狐奉等人尚好,虽非全套胡服,但也不像傅乔下著裙履,均是胡袴皮靴,骑马、行草都较方便;说起骑马,前些日乘马逃亡时,裙下穿着唐人惯着的开裆裤的傅乔,简直被折磨得欲仙欲死,到了这里后,缓了好几天才过来劲。

陇州最早是六夷的放牧地,今之国都谷阴的旧城便是胡人所建,数百年前,帝国才在这里开郡设县,时至於今,州的边境和内地仍还有大量的六夷与唐人杂居,是以包括傅乔在内的诸人都熟知胡俗,对他们能很快地搭建起几个大帐篷并不奇怪。

住的好了,吃的也好了。

秃连赤奴调了两个小奴专给他们做饭,并在当夜,宴请令狐奉等人。来这里差不多一个月了,总算有了点“贵宾”的意思。诸人换上赤奴给他们备下的新衣服,唯傅乔依然唐服,簇拥着神色阴沉的贾珍,兴高采烈地前去赴宴。莘迩没法去,留了下来。

左氏也没去,在帐里照看两个孩子。令狐乐换了居处的新鲜感过去,嚷嚷着找莘迩玩,令狐婉也叽叽喳喳地叫“阿瓜,阿瓜”,左氏无法,只好由他俩人去了。

陇地的百姓因与胡夷杂居,故多染胡风,然也仅限於衣食,毕竟褶袴、靴子穿起来的确便利,胡炮肉、酪浆、马奶酒,初尝不惯,吃喝多了也挺美味,但在男女礼俗上,尤其贵族高门,奉行的仍是唐儒,亡命以前,左氏总在深宅,便是令狐奉的近臣也极少接触,对莘迩亦较陌生,随着这些天的相处,才逐渐熟悉起来,换药时,如无别人在,两人时或也会有的没的聊上些许,如那天莘迩对她忏悔便是。孩子去找莘迩玩,左氏还是很放心的。

她走到帐门处,看两个孩子进了莘迩住的帐篷,自己回帐也无事做,便掩裙坐下。

一晃在胡部已近月,来时初秋,此时仲秋,瓦蓝的夜空中,月渐圆满,洒下清辉,落於棋布左近的帐上。

左氏怅然心道:“夫君谋位不成,我从他流亡没甚要紧,只要两个孩子无恙便好,只我的阿翁、阿母,兄弟姊妹不知怎样了?初嫁我与夫家,阿翁是想攀附贵亲,却怎么也没料到反致祸宗族。”谋逆之罪,株连是必不可少的,且那令狐奉骄横跋扈,在兄长前任定西王薨后,欺侄子令狐邕年少,没少作践他,甚至明目张到宿留后宫,邕恨至啮血,而今他大事未成,狼狈奔窜,左氏的父母宗族大概与莘迩等人的一样,现早被令狐邕杀之泄愤了。

想及此,左氏哀泫,举望明月,心道:“宗族若覆,阿翁阿母撒手而去,由兹便弃我在世,无依无靠了。”甚感孤苦,只觉风寒虫悲,听到令狐乐兄妹从莘迩帐中传出的笑声,葱指撩袖,拭去眼泪,又想道,“我残躯不足惜,可怎也要护住乐儿、婉儿!”

许是爱惜贾珍,这晚秃连赤奴没让他侍寝。令狐奉等人饮罢归来,余兴犹高,先周到地送了贾珍回帐,然后聚在莘迩三人住的帐中。这会儿令狐乐兄妹已经困乏,回去由左氏搂着睡了。

令狐奉借着酒劲,叉腰立在莘迩床前,对他说道:“赤奴今晚招待得很殷勤,连连劝酒,呼我为‘公’!阿瓜,我明日就去给他说我良策,此策得行,阿瓜,我记你首功!”

莘迩伏在榻上,费力地扭抬着脸,心道:“也不知他究竟是何‘良策’?”问道,“主上有把握秃连部大会听从主上的此策么?”

令狐奉弓腰凑近莘迩的耳边,说道:“你知那赤奴为何会与我结为香火?”

“小臣愚昧,不知。”

“因为他有求於我!”令狐奉直起身,拿手指划了个圈,说道,“这猪野泽的周边,赤娄丹不是最大,只能排第二。那最大的部落叫贺干,与东边的秦虏有关系,得其助济,良弓甲械,皆胜过赤娄丹,所以赤奴打不过他们,占不到好牧场,年年还得缴纳羊马,并由他们选拣族人,给他们当奴作婢;为与之抗衡,所以赤奴求到了我的门下,只是此前……。”他大气地挥动手臂,“我要谋大事,顾不上帮他。”

莘迩心道:“‘东边的秦虏’,说的是陇以东、关中的戎人秦国吧?那秦国居然与猪野泽畔的胡部有来往?这显是欲谋陇州,所以在此处埋了个钉子啊。”由猪野泽向南,越过大漠,行不多远就是定西国的王都了。秦国若是来犯,正当陇地全力在东界抵御之时,猪野泽这里突然趁虚杀出一支胡骑,直奔王都,就算对军事不太了解,莘迩也能料到所会导致的严重后果。

只是假想一下两处胡人响应,数千胡骑呼啸卷袭的场景,莘迩就不由悚然。十余年前,陇地有次夷乱,据脑中的记忆,胡夷的骑兵转战迅捷,凡到之处,直若蝗虫过境,片瓦不留,死伤遍野。见令狐奉却似浑没将之当回事儿,莘迩真不知他是心大,还是被权力迷昏了眼,此前居然不顾!

莘迩压下繁杂的情绪,继续听令狐奉说话,听他说道:“现在我能帮他了。”

莘迩问道:“这么说,主上的良策是与此有关了?”

“阿瓜,你聪明,冰雪聪明,一猜就着!不错,我的这个良策正与此有关。”他又把身弓下来,说道,“能使他得利,帮他除掉大患,他为何不从我策?”

莘迩心道:“什么良策,能帮秃连赤奴除掉劲敌?”想不出来,说道,“如此说来,主上的此策他肯定是会用的了,只是,既已帮他除掉大患,他已得利在手,小臣担忧,那他还会再帮主上还都么?”帮令狐奉夺位,是需要派兵的,这可是实打实的付出,那秃连赤奴会愿意么?

令狐奉笑了起来,指点莘迩,说道:“阿瓜,你虽然聪明,还是太年轻了。我告诉你,这世上之人,咱们唐人也好,他们胡夷也罢,吃的不同,穿的不同,住的用的不同,但有两个字却是相同的。你知道是哪两个字么?”不等莘迩回答,自答道,“‘利益’!”充满信心,“只要我给他足够的利益,他为何不帮我?可惜族人的性命么?族人对他,攫利的鹰犬而已!”

秃连赤奴若是视族人为满足个人利益的工具,那么令狐奉视莘迩等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胡夷与唐的强雄在这方面毫无不同。通过令狐奉的这番话对这个时代加深了印象的莘迩默然不语。弱肉强食,肉食者多为己利谋的道理亘古不变,可前世毕竟不如此世显得这么直截了当。

令狐奉说道:“我不仅能让他心甘情愿地帮我,待登上王位,我还能使他再如以前那般,狗一样地伏在我的脚下!”顾问曹斐、傅乔,“你二人信么?”回答他的是阵阵鼾声,曹斐两人已然醉眠。令狐奉无趣地回过头,对莘迩说道:“你睡吧!明日等我好消息。”

第四章 大事不惜身 曹斐意豪然

第二天一大早,令狐奉就去找秃连赤奴,两人密谈了半晌。

吃过午饭,令狐奉回来,兴冲冲地说道:“成了!赤奴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场决定按我的良策行事。不过,需准备些时日。”抬头掐算了下,说道,“至迟月底就能动手了!”

曹斐斗志昂扬,说道:“太好了!主上,顺利的话,咱们就能回王都过冬了!”

大漠的冬季单调又难熬,绿洲上草木凋零,鸟兽罕见,一派残败枯燥的景观,夜间冷得就像小刀子剜骨头,火都烤不暖,便是曹斐这样的猛汉,也不想受这等苦。

令狐奉哈哈笑道,“也没那么快,总之不耽误你明年开春跟我一起赏那闲豫池的游龙。”闲豫池是王宫里的一处景致,池底用五色石分作了五条虬龙,昼日观之,彩龙辉映,水呈五色,非常美丽。

这条良策是令狐奉现下翻身的唯一办法,他小心谨慎,只字不漏。莘迩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也猜不出以眼前的处境,令狐奉究竟还能有什么高招逆转乾坤。

时下尚未盛行中秋赏月的风俗,唯在八月初,以蓍草筮一个白露后的良日,全家共在当天祭祀平时所奉尊的神,与令狐氏历代大多信佛不同,令狐奉什么神佛也不信,眼下逃亡时期,他满心算着东山再起,脑子里全是杀回王都,将那狗崽子亲手宰掉,更不会理这样的事。

傅乔和曹斐也没心思。贾珍和左氏各算出了个日子,已分别在十五的前两天祭祀拜过了,左氏所祈不外乎子女平安长大,贾珍拜时咬牙启齿,槌胸蹋地的,不知求了些甚么。

仲秋十五夜晚,莘迩独自抱膝坐在帐外,仰望宛如银盘的满月,秋风捎带来猪野泽淼淼的水声,出了会儿神,意甚怅惘,想起了几句诗,心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何止於年代不同,连这月也不知是否还是那月了。

令狐奉在帐中教训儿子:“这床榻是睡觉的地方,你怎么穿着靴子踩来踩去?璎珞奴,把小东西看好,时辰不早,快去睡吧。”

莘迩心道:“璎珞奴?是左氏的小名么?瞧她奉佛,应该是了。”

换了帐区,好衣好食的,小孩子恢复得快,令狐乐兄妹活泼了很多,昨天还拉着莘迩吵着去看胡人赛骆驼。爱美是人的天性,左氏抽暇采了些草丛里杂生的红蓝,胡人称为“焉支”的,碾碎成汁,不过稍作妆扮,白天见她时,莘迩便觉与以往不同,娇若桃李,璎珞的小名十分贴切。在帐外观月直到宵半,难耐夜寒了,莘迩才勉强收起低落,回帐内就寝。

十天后,秃连赤奴做好了准备,令狐奉这才对诸人道出了他的良策。

却原来他是要“以身为饵”,放出消息,装作被秃连赤奴押送赴都,从而引出贺干部的追兵,然后赤奴引精锐的族民突袭贺干部的营地,批亢捣虚,打它个措手不及。

说完,令狐奉沾沾自得,看着莘迩和傅乔,等待他俩的赞佩和拍马屁。

傅乔初时不解贺干部为何会在闻讯后遣追兵,旋即明白过来,抚掌赞道:“主上此真妙策。……只是险了点,万一主上真的不幸落入贺干部的手上?”

令狐奉说道:“有老曹和你护着我,我放心得很!”

傅乔呆了呆,说道:“臣与老曹……,臣也要随从么?”

令狐奉理所当然地说道:“赤奴爱子明如宝,子明是不能跟着去了;阿瓜虽能走路了,到底伤未痊愈,骑马不利落,也不好跟着;要想哄那贺干部上当,只我与老曹两人怎够?狗崽子的捕文写得清清楚楚,从我逃出来的除了夫人子女,可是共有你们四个人的!”

左氏还好,胡人的妇女婚后蓄发,可以使人装成;孩子更好办。男人就不行了,胡人男子髡头,唐人男子束发,没法找人假代,逃出来的总共五个成年男人,转眼就成两个,有可能会引贺干部生疑,按令狐奉的说辞,傅乔确是非跟着不可。

实则令狐奉另有盘算,他心道:“赤奴要留精锐袭贺干部的营地,只能给我老弱的奴婢装成押送队伍,我料贺干部为抢我到手,定会遣派精骑,此行大有危险,只老曹一人护我不够牢靠。老傅这酸儒,本就无用,这些时还越来越不听老子的话了,叫他换个胡服都不肯,日常与他搭话也不爱理人,养他千日,恰用在此时,倘遇危殆,老子就推他挡箭,此方完全之法。”又想道,“老子天命贵体都肯犯险,你个老货还有何呆怔发惊的?”对傅乔更是不满。

联系昨晚令狐奉的醉话,莘迩也想到了贺干部为何会遣兵追击的原因:借以秦国的帮助,贺干部才压住了秃连赤奴,但是毕竟秦国远、定西国近,秃连赤奴若是通过出卖令狐奉而得到了定西王令狐邕的支持,那么贺干部肯定就干不过秃连赤奴了,为了本族的利益,贺干部的部大贺得斛便铁定不能让赤奴把令狐奉送至王都,所以必会遣出追兵,堵截争抢。

这其中的原因,莘迩早在初到赤娄丹部时其实就隐约想到了,当时他就猜料,没准儿哪天赤奴便会把他们送给令狐邕,以换取些赏赐,只是因为不知猪野泽畔诸部的矛盾,所以没能把这个猜料和贺干部连在一起。

他后怕心道:“亏得及时,子明给力,这才使我等没有落到这等田地!也才反使令狐奉得建用此策。”看向令狐奉,想道,“这人尽管无情无义,关键时候却敢以身犯险,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可谓是干大事不惜身了。”竟对令狐奉生了点佩服。

傅乔苦着脸,满心不愿,在令狐奉的目露凶光下却也不敢拒绝,心道:“苦也!苦也!怎的当日贪那些许荣贵,受了他公府中大夫的清职。”

令狐奉顾念莘迩“也有智谋”,有心保他性命,不让他带伤涉险,奈何莘迩结下了贾珍这个仇家。贾珍以为是向神灵乞求的结果,哪里肯放莘迩活路?床头风吹了一吹,莘迩便就逃脱不掉,只好收拾衣装,勉强乘马,跟着令狐奉等共去作饵。

消息很快传到了贺干部中。

贺干部的部大贺得斛问讯吃惊,说道:“定西王遍捕叛党,原来令狐奉逃到了赤娄丹部?却在我眼皮子底下,竟不知晓!好在讯息走漏,及时被我得知。若被赤奴将这‘奇货’送入谷阴,我部怕就非但不保今时得利,以后还要受他百般侵凌了!”

想起秃连赤奴早前投到令狐奉门下,自以为得到强助后的嚣张气焰,贺得斛深恶痛绝,绝不能让他称心得逞。他心道:“好在令狐奉那时没给他甚么助力,要不然我族早被这老狗压在头上!”赤奴是胡语,狼的意思,到了贺得斛这里,成条老狗了。

他想了想,下了两道命令,先令人即刻追赶押送令狐奉的赤娄丹队伍,探查清楚人马数量,然后召集部落里的各部小率,等人到齐,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此事关系到我族整体,汝等不可偷奸耍滑,须得各出精良,务要截下令狐奉,不使那老狗遂意。”

与唐人的政权不同,较之已经建国许久、或浅或深正在唐化的魏、秦两国也不能相比,贺干、赤娄丹等游离在诸国之外的这些游牧六夷,尚保持着旧有的传统,即但凡较大的部落均是由数个或数十个小的种落构成,种落各有小率,部落的酋长、大率最初是小率们推举出来的,即使后来世袭罔替,可对各个种落也没有强制的权力,平时有什么事情只能和小率们商量着来,远未形成严密的组织结构,等同依旧是“部落联盟”的组织形式。

所以,贺得斛虽是贺干部的部大,具体到各个种落“出精良”的事体上,也只能用全体的利益来说动小率们,由他们去安排落实。小率们对赤奴得势时的跋扈犹存记忆,纷纷叫嚷:“都是天神的庇护,保佑我等获知了此事,大率放心,吾等一定拣选精良,怎能使老狗得志!”

贺得斛大喜。

诸小率们出帐回落,各自召集族人。贺得斛的儿子们也去聚集本落的人马。胡人聚族而居,乘马、弓箭多就近随身,备战很快,不到一个时辰,便集拢完毕。

贺得斛已得了探子的回报,出到帐外,对围过来的小率们说道:“赤奴料是怕我部阻截,遣了不少人马押送,不下千骑,咱们点三千骑去追,抓下令狐奉,其余俘虏悉给获者为奴。”

凡有俘虏,皆给获者为奴,这是六夷的惯例。赤娄丹部的那些唐、夷奴婢大多就是这么来的。小率们轰然应诺。

贺干部的部民落数和赤娄丹差不多,三千来落,一落是一户,六夷的男丁从小就学骑射,少时骑羊射鸟鼠,稍长点便射狐兔,个个都能上马打仗,除了牧马看羊的外,十二三以上、六七十以下的都应召来了,集合起来的不下五六千人。

既然用不了这么许多,便打发了老弱的回去,小率们带着拣选出来的三千余壮年落民们,跟从贺得斛的儿子们,牵马出到帐区外,一声令下,纷纷上马,三千余骑驰出绿洲,奔上沙漠,踩起黄沙漫天,往赤娄丹部押送令狐奉的队伍追赶而去。

贺得斛作为部大,自然不可轻动,有他的儿子们带领就足够了,他目送他们远走,心道:“截下令狐奉是其一,趁此机会斩获了赤娄丹这千余壮丁,便可慢慢拾掇那老狗,将其部吞并了。等吞下赤娄丹,再把猪野泽边的余下部落尽数拿下,我就可有落近万,称雄远近;候大单於来攻陇地,我起兵呼应,只要立下大功,那定西王我也不是不能做上一做。”

秦国境内有大量以游牧为业、仍保持部落形式的内迁六夷,为便於将之和农耕种地的唐人百姓区别统治,秦国的国主称帝之外,另立单於台,自称大单於,以管理六夷。

却说莘迩跟从在令狐奉的马侧,一行人在千余奴骑的扈从下,走得很慢,停停走走,早上出了绿洲,到下午才行不过二十多里地。

莘迩心知,这是为了给贺干部追上他们创造机会,按了按悬在鞍畔的弓与箭囊,摩挲腰间直刀环柄的手心出了汗,纵有记忆中的些许场景,可他本身却是从未经历过战斗的,有点发虚,背上没有痊愈的伤口隐隐作痛。

秋日曝晒得唇干舌燥,他不觉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努力设想等下接战后自己该怎么办。

傅乔吃了教训,在鞍上放了层软毡,跨骑在上,揽缰按鞍,心惊胆战的,不时往后头张望。

曹斐精骑射,善用槊,槊在逃亡途中丢了,胡部中没有合用的,他前些天自作了两支丈八木矛,聊且充用,此时提在手中,东张西望,倒是毫不惊慌,对令狐奉说道:“贺干部追来时,主上请跟在臣的身边,莫说三五七八,便是三二十贼虏来斗,臣也能保主上周全。”

胡夷善骑射不假,可也要看对手是谁,赤娄丹和贺干部至今仍保持着旧的政治传统,在骑兵战术的运用上,也还是传承了多少年的老一套,游射而已,相当原始,与其说是“兵”,不如说是“引弓之民”。曹斐是正规军的高级军官,亲自指挥过上千重装骑兵采用冲击战术与敌人肉搏作战的,对赤娄丹、贺干部的这点小场面自是看不上眼,非但颇有点不当回事,而且豪气外露的跃跃欲试。

蓬软的沙面出现了轻微的震动,初时难以察觉,遂之,震动渐渐明显,黄沙波动,坐骑不安地嘶鸣,老弱奴婢组成的队伍慌张骚乱起来。

很快,一阵阵此起彼伏的怪叫声从后边传来,由小而大,再至震耳,这叫声甚至掩住了马蹄的声响。莘迩骇然回顾,金灿灿的大漠上,如同乌云一般,也不知到底是有多少人、多少骑的贺干部追兵卷带着沙尘杀至。

第五章 人头作酒器 太马无敌名

夹杂在奴骑中的少量赤娄丹部族人根本管不住这么多的人,再是拔刀乱砍,也制止不了他们的惊吓逃窜。

令狐奉秉承反应敏捷的作风,立刻从鞍侧摘下曹斐给他作的简陋盾牌,俯於马上,以盾牌遮身,半句招呼不打,当即急催坐骑转向,没有直接往往来路折返,而是朝侧方狂奔而去。

来路此时多是贺干部的追兵,断不可自投罗网,须得绕一下才行。

曹斐打马跟了上去,冲莘迩、傅乔叫道:“还不走?”莘迩回过神来,与傅乔连忙跟上。至於被挑出扮作左氏和孩子的几个奴婢,是死是活,只能听天由命了。

精壮的奴隶都被赤奴留了下来,遣出的皆是老弱病残,上千人有的东逃,有的南遁,人喊马叫,乱作一团,时而两马相撞,不时有被坐骑抛落在地的,落地的奴婢或有被马蹄踩住的,要么断腿折臂,要么胸腔下陷,吐出鲜血。

令狐奉置之不顾,只闷头鞭马践踏快行。他骑的还是那匹雪如龙,这匹西域名马肩高八尺,长腿迈开,疾驰时真乃如龙。曹斐等人的马差得多,勉强跟从。莘迩想要避开那些落马的胡奴,然而身不由己,只得由马自奔。

驰离了奴骑们混乱的主要范围,周边空旷许多,几人加快马速。

贺干部的主力被奴骑们吸引住,为了能抢到更多的“战利品”,他们大多追赶奴骑,带队的小率和贺得斛的儿子们无法约束。

令狐奉等人眼看就可悄悄地脱离险区了,这个时候,十余贺干部的种民从侧方奔近,他们一眼看到了几人的发髻,发现令狐奉坐骑神骏,顿时知道,这人定就是他们要抓的,舍弃了正在追撵的四五个奴骑,大呼小叫,围攻上来。莘迩看去,见他们髡头小辫,脏衣长靴,叱骑搭弓,形貌极其凶悍。

曹斐半点不慌。

他披着两当铠,仗着甲坚,欺敌人没有强弓,收好木矛,也不怎么避那敌矢,挽弓搭箭,还射过去,箭法如神,接连射落三人。莘迩迎着稀落的敌矢,努力镇定,也开弓射箭,最先数箭软绵绵的,随着找回了肌肉的条件反射,矢落渐准,先后射中了两个敌骑。傅乔不会射箭,以袖遮面而已,仿佛这样就能挡住敌人的箭矢似的。令狐奉不肯放下盾牌,只顾闷头前冲。

因见不能射透曹斐的甲衣,两个敌骑自恃武勇,挥刀来与他近战。曹斐左手持弓,右手抄起一支木矛,夹在腋下,与这两骑打了个照面,擦马而过,只一合间,就将此两骑打落。

电光火石间,莘迩觑得清楚:却是曹斐先以矛尖打中一人,木矛不够结实,在冲击力下断成两截,曹斐遂将握柄端的手顺势滑到断头处,横向上扫,荡开了趁隙逼近的另一敌骑砍来的长刀,侧下捅刺,正中这骑的肩胛,鲜血喷出老高。虽然对手是没有经过严格训练的部民,但曹斐与此两骑的这一合交手,干净利索,却也是甚为不凡。

莘迩心道:“难怪令狐奉这般依仗於他。”也难怪他刚才不仅不惧,且还豪气勃发。

余下的贺干部种民四下逃散。曹斐丢下断矛,说道:“他们必是叫人去了,咱们快走。”双拳难敌四手,一旦落入包围,蚂蚁也能咬死大象,是以曹斐只说“三二十贼虏”不在话下,若是再多,即便武勇如他,也难保令狐奉安全。

追在令狐奉的马后,诸人急行快驰。

路上又遇到了几股贺干部的人,然因令狐奉见机得快,几人溜得早,又是绕路而行,故而倒是没有遇到贺干部的大批人马,碰见的那些俱被曹斐杀散。

从绿洲出来,慢腾腾地走了大半天,这会儿连带着绕了小半圈,奔回也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远远地看见绿色,令狐奉没有贸然进去,毕竟不知赤奴的胜败如何,叫曹斐先去打看。

曹斐很快折回,说道:“赤娄丹已经攻破了贺干部,正在洗劫抢掠。”

计策得成,令狐奉却没有欢喜,皱眉说道:“洗劫抢掠?”

莘迩也觉得赤娄丹这么做不妥,心道:“此时正该一鼓作气,出洲驰击贺干部外头的骑牧,却怎的纵兵劫掠?”

令狐奉说道:“前头引路。”

曹斐在前带领,他们往洲里的贺干部行去。莘迩跟行片刻,发现傅乔没在了身边,扭头看见他龇牙咧嘴地捧着左臂,原来是不知何时中了一箭。莘迩帮他截断箭矢,略作包扎。

刚经历过一场“生死战斗”,闻得赤奴大功已成,沉重的压力陡然放松,人在这种情况下,忍不住会想说话,寡言多时的莘迩难得的给傅乔开玩笑,说道:“夫子的大袖看来不怎么样,挡不了贺干部的箭矢啊。”傅乔忍痛叹息,说道:“这些天的经历,以前做梦也想不到啊!”

莘迩默然,自己又何尝不是。两人追上令狐奉和曹斐。

离贺干部还有老远,就看见黑烟滚滚。几人行近,笑声、哭声、惨叫声、求饶声等等各种声音混在一处,灌入耳中;等进到帐区,状况惨不忍睹,死伤遍地,血流成溪。

赤娄丹的部民们有的提刀策马兜行帐间,有的三两成群挨个地进帐内搜抢,遇到抵抗的,当场杀伤,见到稍有姿色的妇人,拽拖而行,浑然不管孩童的哭叫,有的分赃不均,自相殴斗。一些帐篷倒塌在地,熄灭的火堆被风吹起烟灰升腾,仍在燃烧的火势无人去扑;触目所及,到处是被杀伤的贺干部男女,乃至有不满月的幼儿;妇孺和老年人被聚集起来,受人看管。

曹斐抓住个赤娄丹的人,问到了秃连赤奴在哪里,踩着血水,引令狐奉等人去找。穿过大半个地狱般的营区,到了一座华丽的大帐前,这里是贺干部议事的大率帐。

帐幕掀开着,内外横七竖八地倒了数十具尸体,多数穿着皮甲,应是大率帐的守卫,余下的均年龄不小,穿金戴银,料是贺干部的贵族们。秃连赤奴在七八个甲士的护围下,抱臂而立,正含笑看着两个甲士拿匕首割一具尸体的脑袋,血迸溅了这俩甲士满袖半衣,脸上都是。

曹斐瞧了眼被割脑袋的尸体,说道:“哟,这不是贺得斛么?这就死了啊,是不肯投降么?”怎么说也曾是一部大率,转眼就部破人亡。

莘迩问道:“那两个人割他的脑袋作甚?悬首示众么?”

“示什么众?贺得斛是秃连部大的宿敌,部大要把他的脑袋制成酒器。是了,部大上次宴请我等,你因伤未去,没见着他的那几个饮酒颅器,啧啧,漆黑饰金,阔气得很。他还用那玩意儿敬我了一杯。”曹斐吧唧了下嘴,似在回味。

脑中只是微微想了一下秃连赤奴拿着盛酒的头颅给曹斐端酒,曹斐一饮而尽的场景,莘迩就要干呕出来了。他偏过脸,不再去看赤娄丹部民割贺得斛脑袋的场景,心道:“这些日在胡中居住,也没见他们有何野蛮,不意今日得见此状,得闻此事。”

杀死仇人后,割下其头,剥取头皮,从眉骨以下锯掉,然后把所留的颅顶用作饮器,用来向人夸耀的习俗,倒非胡人的专属,是几乎所有的族群都经历过的,包括唐人也是,只是随着文明开化程度的加强,唐人早就将之废弃了。

令狐奉问秃连赤奴:“大兄,为何在攻破贺干部后,不遣精骑奔击追我的那些?我观彼众不下三千,俱是精壮,大兄如不趁胜速击之,恐留后患啊!”

秃连赤奴呵呵一笑,说道:“我已遣精骑两千,伏在他们回来的必经路上,待将这贺得斛的脑袋割下,我使人持去相示,乱其军心,定可轻松取胜。”

令狐奉大喜,他还要问赤奴借兵,有求於之,当下奉承说道:“大兄足智多谋,是我多虑了。”

果如秃连赤奴的预料,贺干部的那三千余骑在俘获了数百奴骑归来后,万万没有想到老巢居然被赤娄丹部给端了,而且部大也被杀了,本就缺少严格军纪的束缚,这下更是群蛇无首,很快就没了斗志,不再与赤娄丹部的伏兵交战。各个小率纷纷率领本落的部民投降,更有那机灵的,先人一步擒下了贺得斛的诸子,献给曾经的对手。

在艰苦的生活环境中,所有的目标唯以生存为要,别的都是扯淡,唐人有的认为胡人狡猾反复,其本质实即在此,仓廪不足,如何履行忠义?再则胡牧没有集权的政治,即使投降,对各个种落的小率来说,其实也没甚不同,最多是换了个大率而已,总比战败被俘成为奴婢强。

也有本意是不愿投降的,可马上就到冬天了,大漠上的绿洲都有主,不投降又能去哪里呢?冻饿渴死在漠上么?去陇州内地么?现今在陇内的那些六夷,除少数外,均是唐人的奴客,要么在给唐人耕地,要么在为唐人放牧,他们自由惯了的,更不愿去作此等依附。

故此,赤娄丹部只付出了很少的伤亡就取得了全胜。

秃连赤奴接纳了投降的贺干部民,从此以后,两部就合二为一,不再有贺干的名号,只有赤娄丹了。贺得斛的诸子及直系亲属们,秃连赤奴一个不留,全部杀掉,另外选人统带贺得斛的直辖种落。

赤娄丹部的部民连着抢掠了两天,把贺干部洗劫一空。这个冬季,贺干部将会十分难熬。

猪野泽畔的另外三个较小部落相继遣人给秃连赤奴送上马羊驼、财货奴婢等礼物,表示臣服。

贺得斛幻想打下赤娄丹部后,再把这三个较小的部落占下,从而成为一方霸主,他“壮志未酬”,而这曾经的愿景却在秃连赤奴的手上得以实现。

坐拥五部,独霸猪野泽的秃连赤奴踌躇志满,踮起脚尖,拍打令狐奉的肩膀,诚恳地对他说道:“此回能吞下贺干,收服三部,都是你的谋划得力!小弟,等过了冬,我就亲率万骑,助你还都!”

令狐奉连连点头,堆笑说道:“待我登位,大兄,王都以北,全是你的!”

当夜,喝醉了酒的秃连赤奴云雨过后,呼呼睡去,呼噜中杂着梦话,喃喃说道:“等我那使人回来,我就把你个滑头绑去给定西王!”呼了两声,又道,“王都以北都是我的,只怕我没命享用啊。”贾珍心头猛跳,问道:“部大,你说什么?”秃连赤奴说道:“我这点人,没甲没械,拿什么么去跟定西王斗?一营太马就够屠我全族了!”翻了个身,呼噜大作。

第六章 仁心得好报 虎狼互相谋

贾珍缩坐在床角的暗影中,披头散发,裹着毡被,阴冷地盯着酣睡的秃连赤奴,想道:“原想等他助主上还都,待大事成后,亲手杀了他,不料这狗奴如此凶恶!”已是深秋,但他像是半点不觉夜寒,就这么坐着,想了良久,心道,“莘迩狗贼害我落到这般田地,被狗奴害了也不解我恨,主上,不,令狐奉绝情弃我,死亦不足惜!唯傅大夫与左夫人?”踌躇难决。

傅乔仁厚,脾气好,在他们逃难前,对年少不羁的贾珍就没少宽容和照顾,逃亡路上也常关心他,那日令狐奉逼他,也仅有傅乔没有帮腔。贾珍不是分不出好坏的人,对傅乔一直心存感念,莘迩、令狐奉、曹斐死就死了,可是傅乔,贾珍却不忍心看他殒命。

贾珍又想道:“还有左夫人,对我有援手之恩。”

贾珍出身势族,娇生惯养,慕学所谓名士们的那一套,以放浪践礼为崇尚,曾经在一次宴上,提着壶,强要劝酒,惹恼了已然酩酊的令狐奉,要非左氏在场劝阻,贾珍不被拉出去砍了,也少不了一顿痛打。对左氏的这点恩情,贾珍铭记在心。

挣扎了好大一会儿,他闭上眼睛,握紧拳头,痛苦地想道:“人死不能复生。唉。”做出了决定。莘迩狗贼,何时都能杀,可傅乔、左氏若是因此而亡,却就不能复生了。

熬到天亮,候秃连赤奴醒来,贾珍伺候他洗漱更衣,两人对食,吃了些饭,然后赤奴去大帐议事。贾珍在帐内坐了会儿,装作去洲上骑马玩耍,甩掉了两个从奴后,赶紧回到帐区,没有见着令狐奉和曹斐,不愿和莘迩说话,他叫出傅乔,将昨晚听到的事对他说了一遍,末了说道:“大夫快与主上商量,定下了何时逃走后记得务必要告诉我,我与你们一起走!”

傅乔大吃一惊,瞠目结舌。

贾珍怕被奴从找到,不敢久留,再三叮嘱,要傅乔一定记得通知后,匆匆离开。

傅乔失魂落魄地回到帐中,莘迩正蹲在地上保养弓箭,听到傅乔的脚步声,问道:“子明难得回来,不知找大夫是为何事?”贾珍不愿见他,他也愧见贾珍,每次想到贾珍,就似乎看到了自己人性的不光彩一面,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份自责也越来越深。

“……我得去找主上!”

莘迩抬起头,眼前已没了傅乔的身影,纳闷地想道:“什么事能让他如此急躁。”勾下头待要继续擦拭,才把弓拿起,心中蓦然一动,动作停止下来,心道,“傅大夫向来文绉绉的,从没见过他毛躁,这会儿却火烧了屁股似的?子明几乎没有回来过,今天怎么突然回来了?”

两件不寻常的事情结合在一起,莘迩愣愣地想了会儿,提弓起身,把箭矢装入箭囊,随身携好,出帐到令狐奉一家住的帐外,说道:“夫人在么?”

左氏在帐内柔声应道:“在。”

莘迩轻声说道:“请夫人带公子、公女暂入臣帐。”

帐内安静了会儿,令狐乐和令狐婉先跑了出来。

令狐乐仰脸说道:“阿瓜,你要带我们去玩么?”莘迩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我前日作的风车,公子还想知道是怎么做的么?”令狐乐和令狐婉大点其头。莘迩笑道:“等会儿我再做一个给你俩看。”对跟出来的左氏说道,“夫人请跟小臣来。”

此前的衣服已不能穿,除傅乔宁肯忍受烂臭挨冻也仍要坚持之外,莘迩等现皆胡服,左氏也换上了小袖窄领的皮裘,下身着裤,软靴及膝,不减娇美,多三分英气。

进到帐里,左氏唤两个孩子到身边,让他们不要吵闹,紧张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莘迩答道:“夫人聪慧。小臣也料不准,但或许会有事发生。请夫人与公子、公女在此略候,等主上回来便知分晓。”他提弓安刀,立在帐门口,侧耳细听外边的动静。

左氏虽不知发生了何事,然见他修长结实的身材,小心谨慎的态度,却觉得甚是心安,遂安抚令狐乐兄妹。母子三人小声的说话。

小半个时辰后,嘈杂的脚步声在帐外响起。

莘迩侧退两步,把左氏三人护在身后,挽弓搭矢。

帐幕掀开,令狐奉大步迈进,瞧见莘迩的架势和左氏及两个孩子,怔了下,很快明白过来,冲莘迩点了点头,对左氏说道:“你带孩子回去。”

左氏弱声应诺,扯着孩子出去,经过莘迩时,偷偷看了他一眼。

莘迩收起弓矢,问道:“主上,怎么回事?”

等左氏和孩子们出了帐后,曹斐说道:“主上,咱们赶紧走吧!”说着,去自己的床铺上翻出两块银饼,揣入怀中。这俩银饼是前些日赤娄丹部劫掠贺干部,他浑水摸鱼,搞到的战利品。

傅乔六神无主,搓着手乱转,嘟哝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莘迩又问了一遍:“主上,怎么了?”

曹斐说道:“秃连那老狗奴要把咱们献给狗崽子邀功。”再次提出自己的强烈建议,“主上,趁他的使者未归,咱们快些走吧,等他使者回来,那就想走也走不掉了!”

莘迩心思急转,他刚才就考虑到了这种可能性的出现,立即对令狐奉说道:“主上,不能走!”

曹斐怒道:“不走留下来等死么?”

“走也是死!”

“走怎么会是死?”

“我等被国内通缉,陇内是不能去的;凛冬将至,大漠也不能进;陇内也好,大漠也罢,都是死路。难不成,你要让主上东投伪秦,寄虏篱下么?就咱们几人,无兵无将,就算秦主容留,也必会常受他国中戎人的欺凌。”莘迩目光炯炯,斩钉截铁地对令狐奉说道,“主上,咱们不能再逃了!”就不说已经无路可逃,便是有路去,丧家犬似的逃了这么久,难道还要继续么?再继续,令狐奉就真的翻不了身了,莘迩等人的前途也只有漆黑一片了。

曹斐说道:“你也说了,就咱们几人,无兵无将,不逃?秃连老狗奴遣人来抓时,你能保住主上的安危么?”

“主上,於今之策,小臣愚见,当从贺干部中寻条生路。”

令狐奉狞笑说道:“阿瓜,你与我所见相同!”对曹斐说道,“这点小事你急什么,别慌!且看老子如何翻云覆雨,把那狗东西按倒羞辱!他娘的!索虏就是索虏,改不了吃屎!老子辛苦给他谋划,以身犯险,老东西点恩不念,翻脸就要卖我。既然老狗不义,休怪老子无情。”

傅乔定了定神,问道:“敢问主上,计将安出?”

“出你娘!”已是对傅乔存怀不满,值此关头,他还咬文嚼字,来个“计将安出”,令狐奉心道,“老子还没动手,老狗奴居然想抢先动手。”气急败坏下,先把一口恶气出到傅乔头上。

傅乔愕然,可看到令狐奉恶狠狠的模样,什么也不敢再说,只能虚怀若谷地把这句三字经笑纳,尴尬赔笑说道:“是,是。”

令狐奉对莘迩、曹斐说道:“今晚起,你俩轮流去洲外,昼以继夜,一定要盯牢了,只要见到那老狗的使者回来,立刻来报。”大力地拍了几下莘迩的臂肘,赞道,“阿瓜,你越来越对我的心思了!不瞒你们,这几天我没闲着,已为咱们想……,已与贺昌兴相熟,且看我怎么弄翻那条老狗,收此二部为我用!”

莘迩心道:“已为咱们想什么?”

曹斐惊异地问道:“收此两部为主上用?”

“哼哼,等着看罢!”

莘迩也是惊讶,心道:“令狐奉当此危急,想的竟然不是脱险,而是要收两部为己用?”他与曹斐有一样的疑惑,“怎么收?”

看令狐奉自信的样子,像是已有了全盘的计划。

莘迩脑筋急转,从令狐奉的话里寻找线索,想道:“他说已与贺昌兴相熟,贺昌兴是贺干部的大贵族,无缘无故的,他去结识贺昌兴作甚?是了,他必是早就想挑起贺干与赤娄丹两部的内斗了。”悚然心道,“你谋我,我图你,他也在图赤奴啊!这两头豺狼。只是,挑起两部争斗,固可使我等暂脱险境,但收两部为己用?”

莘迩想不出来如何才能办到这一点,他心道:“助贺昌兴取代赤奴么?可又怎能保证贺昌兴不是下一个赤奴?‘已为咱们想’,令狐奉已想出了什么办法?”

令狐奉以为莘迩的想法与自己一样,莘迩本也这样以为,但现在看来,两人的想法却是有着极大的不同。

一个不同是莘迩适才在等令狐奉等人时,设想了几种可能会导致贾珍、傅乔出现异状的情况,并分别寻找对策。针对被出卖的这种最坏局面,他挖空心思,所想到的也只有可以利用贺干部对赤娄丹部把己部袭掠一空并杀伤甚众的怨恨情绪,挑起两部的争斗,从而使自己一方脱离危险,至於能否或者该如何从中获利,他没有细想,也没有清晰的思路,而令狐奉对此已有了整体的获利谋划。

再一个不同是,莘迩的对策还只是停刚刚想到的,留在脑中的想法,而从令狐奉已与贺昌兴相熟可以看出,他早就开始行动了。

尽管猜不出令狐奉的全盘谋划,现下不是细问之时,莘迩按下疑惑,与曹斐应诺。

曹斐善射,眼神好,比莘迩更能於夜间观物,今天晚上由他先值班。

因为拿不准赤奴会不会提前发难,莘迩、令狐奉等枕戈待旦,一夜没睡好。

次日早上,莘迩带好兵器,裹几个胡饼,拎了囊水,去接曹斐的班。

见着面,曹斐打着哈欠,揉揉冻僵的脸,说道:“昨晚没人入洲。你机灵点。”他心里有事,说完即走,赶去见令狐奉,询问他打算怎么收两部为用。

不愧是个有经验的军人,曹斐找的这个观察位置很好,在绿洲和沙漠的交汇处,既隐蔽遮风,视野又开阔。

莘迩盘膝坐下,横弓身前,观望周围,左边远处是散在牧场上的马群,头带皮帽的胡奴们吹着口哨骑驱左右,右近处是黄沙和沙丘,深秋的晨风从沙漠深处吹来,沙粒飞扬,远望无际。

回想自来到这个时代至今的遭遇,寡情的令狐奉、仓皇的逃亡、重伤的煎熬,初次的亲身战斗、胜利者的残忍屠杀,以及凶狡的秃连赤奴,从最初的如在梦中,渐有了真切的感触。

他心道:“我是真的来了,也真的回不去了。”抚摸着刀与弓,又想道,“虽仍未想出令狐奉的谋划,但他与秃连赤奴当面称兄弟,背后掏家伙,一丘之貉。此世虎狼横行,谁也靠不住,唯这弓矢刀骑才是倚靠,信得过的。”

那日战后,他不断回味,找到了一些自己当时应对中的不足,再三假想,如再遇到战斗,他该采取何样的行为才是正确的选择,几天下来,自觉颇有所得。拉着弓弦弹了两下,他又想道:“虽然令狐奉凶残狠辣,可现下我无处可去,也只能跟在他的身边了。”

胡思乱想了半天,一直没见大漠上有人出现。

下午时候,左氏带着两个孩子出来。

一边让孩子们在草上玩耍,她到灌木丛边,一边采摘些野果等物,时不时朝四边瞧望。

莘迩心道:“似是找人的模样,在找我么?”牧场上有胡人,他必然是不能出去的。

入夜不久,曹斐替下莘迩,一改早上的心不在焉,他精神焕发,显是又提起了干劲。

莘迩知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也懒得问,回帐睡觉。榻上毡下,有三个小红果,洗得干干净净,莘迩尝了尝,香甜可口,便尽数吃了。又轮了一回班,入夜好一会儿不见曹斐来,傅乔眯着眼颠颠撞撞地来了,按着曹斐给他说的位置,踅摸近前,低声叫道:“阿瓜?阿瓜?”莘迩答道:“在这里。”傅乔说道:“主上今晚要动手,叫你快些回帐。”

第七章 春宫图展罢 寒夜秋风凉

浓云掩住了月,伸手不见五指,是个杀人放火的好天时。

漆黑的夜色中,令狐奉引曹斐、莘迩在帐间穿行。傅乔可以在关键时刻给令狐奉挡刀子,作用至关重要,不能置身事外,在令狐奉的命令下,他哭丧着脸跟在后头。

胡人营区的防御没有那么森严,巡夜值哨的都在外围,位处腹地的贵族住区没甚巡逻的部民。

行不多时,到了秃连赤奴的宿帐外,令狐奉停下脚步,对曹斐等人说道:“待会儿听我号令动手。”曹斐应道:“是。”莘迩没有作声,按了按蹀躞带上的短匕,点了点头。

这会儿二更已过,将近三更,大冷天的没啥消遣,住在周近的胡人贵族们多已入睡,静悄悄的,只有三两处帐内尚有灯火。秃连赤奴的帐外点着火把,蹲立了几个皮甲挎刀的卫士。

令狐奉等人从帐影下走出,那几个卫士瞧见,问道:“什么人?”

说的是胡语。诸人生长边地,简单的胡语均听得懂。令狐奉大步近前,答道:“是我。”摸摸怀中,笑道,“我有件宝贝献给部大,劳烦老兄进去通报。”镇定自若,笑脸迎人。

来胡部这月余,令狐奉时常求见秃连赤奴,赤奴出卖他们的打算又没对外人讲过,那几个卫士不疑有它,便有人进去通报。赤奴还没睡,卫士顷刻出来,说道:“请进罢。”

令狐奉对曹斐等使个眼色,进入帐中。

大半夜的,曹斐等人肯定不能即时跟入,需暂候於外。

傅乔呼吸加重,额头的冷汗都下来了。莘迩不动声色地踩了他一脚,傅乔装作正冠,拿衣袖抹去汗水。不多时,帐门打开,贾珍探出个头,对他们招手,低声道:“部大叫你们进来。”

帐内传出令狐奉大声的说话和秃连赤奴的哈哈笑声,卫士们只当这确是赤奴的命令,没有阻拦,任曹斐等人入内。

帐内偏角点着火把,邻近卧榻的案上竖着两只蜜烛。

借着明亮的烛光,赤奴和令狐奉屁股朝外,并排趴着看甚么东西。赤奴开心得笑声不绝。大约是腰弯得稍久,有点酸疼,他挺起腰活动两下,问道:“小弟,你献的宝便是此物么?”

地毯很厚,人走在上边几无声响。

曹斐、莘迩慢慢地快走到赤奴的身后了,赤奴似有所觉,要转头时,令狐奉从怀中取出个锦囊,笑道:“些许春宫算得甚么?这才是要献给大兄的宝贝。”

赤奴的吸引力顿时被吸引住,注目问道:“这是甚么?”

令狐奉煞有介事地凑近赤奴,解开锦囊上的丝绳,拿到赤奴眼前。赤奴看去,刚看着黄澄澄的,尚不知是何物,令狐奉猛然把锦囊上掀,扬出了一片黄沙,霎时迷住了他的眼。

赤奴叫道:“甚么……。”辞未说毕,听见令狐奉说道:“动手!”紧跟着左肋大痛,却是被令狐奉挥拳击中。不等他反应过来,曹斐、莘迩揉身扑至。曹斐掂起案边的胡坐,砸中他的脖颈,莘迩取匕在手,朝其腰中捅入。令狐奉身高体壮,扼住赤奴的短颈,将他扳倒地上。

三人的动作都极快捷,赤奴直到倒地,揉眼的手还没拿开,他挣扎着叫道:“甚么!作甚么!打我作甚?哎哟,谁人捅我?哎哟!还捅!哎哟。干甚么!贾宝!贾宝!来人,快来人呐!”

莘迩将匕首抽出,解开赤奴的腰带,绑他的腿。贾珍抢过胡坐,骂道:“贾宝!贾宝!”劈头盖脸往赤奴身上乱砸。赤奴惨叫连声,奈何被令狐奉和曹斐牢牢按住,挣扎不脱。

帐外的卫士冲进,见到眼前情景,有那莽撞的提刀就要上。令狐奉逼视他们,喝道:“谁敢过来,我就宰了他!”他双目圆翻,凶光四射。卫士们俱皆后退,无人有胆敢前,面面相觑。

令狐奉喝令呆若木鸡的傅乔:“过来把子明抱住!可不能让老狗死了。”

贾珍情绪爆发,下手极狠,赤奴的鼻梁已被他砸断,眼额嘴颊,尽皆受损,血肉模糊。傅乔慌慌张张地拽住贾珍,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他拉到一边。

赤奴仍不能睁眼,呻吟说道:“哎哟,哎哟。贤弟,可是我有什么慢待的地方么?你如有不满,大可对我直言,何必来这一手呢?哎哟。你说,我哪里做得不对,我改,马上改。”

令狐奉说道:“你他娘的,小弟变贤弟了?老狗奴,想拿老子的命巴结狗崽子?也不掂量掂量你的身寸,矮脚狗!”等莘迩把他的腿捆牢,略微松手,又叫曹斐把赤奴的胳膊也绑在一处,对莘迩说了个地点,说道,“你出营外去此处,贺昌兴正在那里等待,你把他带过来。”

莘迩应道:“是。”

卫士们牵心赤奴,没人拦莘迩,莘迩出帐去找贺昌兴。

夜风一吹,他只觉遍体生寒,却是方才出了浑身的汗,胸口怦怦直跳。走没几步,脚下有点发软,他对自己说道:“不要怕!一条已经受擒的狗而已!”虎狼凶残,可若换成猫狗,也就没那么可怕了。从听到今晚动手起,他就这么一直催眠和暗示自己。

没怎么费时间,莘迩在营区外找到了贺昌兴。贺昌兴带了三四十个甲士,等在黑皴皴的林下。

“怎么样?”贺昌兴问道。

“主上请贺率过去。”

胡人凭实力说话,没人没势是做不了大贵族的,贺昌兴是贺干部内一个较大种落的小率,所以莘迩称他“贺率”。贺昌兴大喜,当即带着部从随莘迩进入营区。

赤奴帐内的骚乱惊动了邻近的帐幕,不少人披衣出来,围在帐外。他们不知发生了何事,想进去问问,被赤奴喝止,乱糟糟的一团。见到贺昌兴带着甲士们杀到,便是傻子也知定是出现了变乱,但他们大多赤手空拳,没法拦阻贺昌兴等,於是就有人回帐去拿兵器,或赶去部民住宿的帐区召集人手。

贺昌兴留下大部分的甲士守在外头,带了几人,与莘迩入到帐内。

看到赤奴狼狈的模样,贺昌兴高兴地对令狐奉说道:“恭喜大人!拿下了赤奴。不要污了大人的手,我帮大人杀了他!”抽刀要上前。

令狐奉踩着赤奴,笑道:“贺率且慢。到底我与这老狗香火一场,他可无义,我不能无情。”

“大人的意思是?”

“香火重誓!对着天神发过誓的!饶他一命罢。”

“大人,斩草当除根啊!赤奴奸诈凶残,今日大人念香火情义,饶他不杀,他可不见得会感激大人啊。我们胡人有句话,狼崽子早晚会反噬主人的!”

赤奴这会儿已能睁开眼了。他衣服的前襟湿淋淋的,莘迩闻着一股子尿骚味,心道:“这是子明吧?用尿给他冲走了眯眼的沙土。”赤奴脸上伤口外翻,腰间血往外冒,躺在地上,他红肿着眼,怒道:“谁是狼崽子了?没听大人说,我是老狗么?狗!看家守门的,懂不懂?怎么能是狼呢?”吃力地扭转短脖,谄媚地对令狐奉说道,“是吧?大人。”

贺昌兴示意跟着入帐的几个部从,想让他们近前。

令狐奉咳嗽了声,对守在帐角的赤奴卫士说道:“给贺率搬坐,请他坐下。”卫士们围拢靠近。贺昌兴带的人到底不多,不敢在赤娄丹部的营区内强行动手,只好罢了。

他问道:“大人擒下了赤奴,却不肯杀他,接下来怎么办?”

令狐奉报了六七个名字,对秃连赤奴说道:“召他们来。”

这几人俱为赤娄丹部的小率,都是秃连赤奴的亲信死党,赤奴知道令狐奉要做什么,满心不愿,奈何命悬人手,只得遵从。

令狐奉对贺昌兴说道:“贺率知道做么做吧?”

贺昌兴微微一笑。那几个小率有两个聪明的,不肯奉召,剩下愚忠的或者有点小聪明,打算借机救下赤奴的,才到帐中,就被贺昌兴的手下砍倒。

令狐奉心道:“虽有两个不来的,没甚打紧,主危不救,赤奴日后也定难再对他俩信用,他俩惧赤奴报复,别无他法,以后只能听老子的话了。”

又叫赤奴把妻、子、女儿和两个兄弟叫来,赤奴眼看到了亲信的下场,迟疑不语。

令狐奉笑道:“觉虔是我的贤侄,你放宽心,我不会杀他的。”提着匕首在秃连赤奴的脖上划了一划。秃连赤奴只觉虔这一个儿子,是他的接班人,可到底不如自家性命要紧,急忙从令。

赤奴的妻女兄弟皆到,他的儿子秃连觉虔迟迟不见。

令狐奉明白,觉虔要么是怕被杀,要么是去召集部民了,遂不再等,吩咐贺昌兴杀了赤奴的兄弟,留下了他的妻女,长身而起,对贺昌兴说道:“贺率,咱们出去转转罢?”

“出去转转?”

“我那贤侄半晌不来,或是召集人手去了,咱们再留在这里,只怕就见不着明天的日出了。”令狐奉以己度人,拿不准秃连觉虔会不会“大义灭亲”,把赤奴和他这个“贤叔”一并杀了,以趁机实现“提早接班”,还是先避一避为上。

“可是?”

“有赤奴我兄他们一家子人跟着咱们,你担心什么?等天亮了,再作收尾不迟。”

直到行事前,令狐奉也没有把自己的全盘计划告诉莘迩,只叫他和曹斐合力拿下秃连赤奴。把他杀了赤奴的亲信和兄弟,却没杀赤奴及其妻女,然后要带着贺昌兴、赤奴三口“出去转转”的种种作为看完,莘迩有了明悟,已经清楚了令狐奉的计划,心道:“他这是制衡之术。”

先借助贺昌兴的力量,除掉赤奴的爪牙,暂时压制住赤娄丹部聚集起来的部民;然后再用赤奴反制贺昌兴,从而保证贺昌兴不会成为下一个赤奴。这套制衡的关节要点在於赤奴不能死,所以当贾珍痛打赤奴时,令狐奉叫傅乔制止,贺昌兴要杀赤奴时,他又拒绝。

只是,仅靠对赤奴和贺昌兴两人的制衡就能收服两部么?莘迩不觉得会成。

第八章 翻云真成雨 可敢入都城

只靠秃连赤奴与贺昌兴两人互相制衡自是不成,令狐奉还有后续的手腕。

天亮后,秃连觉虔带着集合起来的部从气势汹汹地围住了在牧场上转悠的令狐奉等人,然而此时消息已经传遍,他考量再三,终究不敢於母、妹、部民等的众目睽睽下行弑父之举。

笑嘻嘻地劝退了觉虔后,令狐奉施展出了他计划中的一系列后续手段,叫莘迩叹为观止,要非此人心性不堪,委实对其心服口服了。

令狐奉的后续动作大致可分三步。

首先,他对所有的赤娄丹部部民宣告,他这么做是不得已之举,是赤奴忘恩负义,暗算他在前,他才不得不绝地反击;拿住了大义后,他召集赤娄丹部的余下小率们,从中挑出平素饱受赤奴欺压的,将被杀死的那几个赤奴亲信的部民平均分与他们,大张旗鼓地表彰那两个不肯救主的赤奴亲信,说他俩弃暗投明,深明大义。

其次,他要求赤奴下令,叫部民把从贺干部抢走的女人、奴隶和牲畜粮食还回去。

最后,他命贺昌兴和秃连觉虔分为左右部率,佐助赤奴治理部事。

公道自在人心,令狐奉为赤娄丹部立下大功,赤奴反要出卖他,的确做得不对,减轻了赤娄丹部部民的抵触心理。把被杀诸人的部民分给怨望已久的小率们,他们为了保住到手的利益,肯定也就不会乐於见到赤奴翻身。至於那两个叛徒,名声大臭,由兹只好抱牢令狐奉的大腿。

通过这第一步,令狐奉无中生有,得到了部分赤娄丹小率的支持力量。

用这部分力量压制贺干部小率们的同时,通过第二步,他又获得了不少贺干部部民的感激。

虽然贺干部覆灭的源头其实正始於令狐奉,但其一,贺干部的大部分部民并不知道令狐奉乃是自愿为“饵”的,其二,就算知道的,令狐奉可一个人没杀他们的,也一点没抢他们的,从头到尾都只是在逃避他们的劫捕而已,杀人抢掠的皆是赤娄丹部的部民,相比之下,当然是那些动手的暴徒们更加可恨。令狐奉不仅没杀他们、抢他们,还把他们被抢的东西和女人、奴隶还给了他们,在绝大部分贺干部的部民心中,令狐奉实是个救了他们命的大好人。

得到了两部部分中低层小率、部民的投靠和好感,最后仍以赤奴为两部之主,但给他配上一个仇人,再配上一个“急於接班”的儿子作为副手,短时期内,高层也可无虞了。

这三般两样的手腕,把利益与人心相结合,真的是翻手为云,把两部操弄股掌之上。

莘迩心道:“怪不得他谋图篡位,自称天命在身,观其手段,果是了得!”想起他以身为饵,不惧犯险的事情,又想道,“既有手段,又不惜身,可谓枭雄了。”

一改此前对令狐奉的观感,不再只认为他寡恩薄义,凶残狠辣了。

令狐奉该胆大包天的时候,什么都敢做,同时他亦警惕小心,不肯再在赤娄丹部居住,擒下赤奴的次晚,就与众人换了住所,改到贺干部去住,并“恭请”赤奴及其妻女也移宿贺干,赤奴的儿子觉虔是绝不会去贺干的,姑且从他;稳定住局势后,把大率帐也改设在了贺干部。

擒下秃连赤奴的第三日,被赤奴遣去王都的使者回来了,跟着来的还有两个定西王的臣属,见到令狐奉高踞坐上,这两个臣属大惊失色,已是无处可逃。

令狐奉细问了他们王都现下的情况后,随手吩咐曹斐将之杀了。赤奴的使者也被杀掉。

接下来的几天里,令狐奉马不停蹄,昼夜少息,把两部的实权小率们一一亲见,各投其所好,大加许诺,向他们吹嘘,不日他就能回王都登位,到时候,牧场、甲械、美女、宝货,但凡他们能想到的,要什么给什么,绝不吝啬。

为了打消这些人的怀疑,令狐奉取出了厚厚的一迭信,给他们看,说这都是他的军中旧部和朝中忠心於他的大臣们写来的,已经约定了来春举事。

这些实权小率中有认识唐字的,接信细看。

看起来是挺像那么回事的。

每封书信都大表忠心,而且字迹不同,用词也不同,有文雅的,遣词造句文绉绉的,他们都看不懂到底在说什么,只能连蒙带猜,也有粗俗的,他们能看懂,乃至还有一封血书的,确是像不同人的手笔,虽不能因此就尽消疑虑,众人却也不免因之半信半疑。

毕竟令狐奉早前乃可是定西国的显贵宗室,今之定西王的叔父,大名鼎鼎,威风赫赫,两部的贵族、小率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说不定,他真能东山再起呢?

殊不知,这些书信均是出自傅乔之手。

傅乔能文善书,篆隶楷行,乃至方兴不久的今草,他也能写上两笔,诸般字体不敢说尽数精通,但换几种写法,糊弄一下不过识些唐字的胡人却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信中冒充武将所写的那些粗俗言语,傅乔不会,蓝本来自曹斐。

傅乔除了书,亦能画,令狐奉以之吸引赤奴注意力的那几幅春宫便也是他的大作。

秋尽冬至,这日飘起了些雪。

牧草早尽,牧场上唯剩枯茎残根,雪花落下,与远处的漠上共沾点点洁白。马群被胡奴们关在圈中,簇拥取暖。寒风刺骨,穿两层皮裘尚嫌冰冷,这种天气里,吃苦耐劳的牧民们也不愿无事出门,两个部落广大营区内的帐间路上,偶尔才见有人抱着膀子,步伐匆匆的走过。

令狐奉召集了莘迩等人到他的住帐。

帐篷里生着好几个熊熊的火盆,暖和得很。

傅乔最后一个到,他实在是顶不住酷寒了,襦裙外头裹了层厚厚的毛毡,一进到帐内,赶忙就去火盆边烤手,寒热相逼,打了个喷嚏,鼻涕横流,以毛毡擦去。毛毡质粗糙,磨得他鼻下通红一片。他叹道:“此地不过距王都数百里,却怎么比王都冷了这么多!”

曹斐往年常在军中,或征战或移防,居所不定,熟悉各地的水土气候,笑道:“此地外无遮掩,大漠半绕,又临猪野泽水,自然会比王都的冬天冷得多。”

莘迩也是冻得哆哆嗦嗦,说道:“泽边的胡人部落成天累月居此,也是苦啊。”

他接过左氏递的热茶,捧在手心取暖。

左氏给贾珍、傅乔、曹斐也次第呈上茶水,退到一边,小声叫两个在玩玩具的孩子不要说话。

令狐奉笑道:“胡人与咱们不同。他们天生惯此,不怕寒苦。”

莘迩心道:“同样是人,又怎么会有甘愿终年寒苦的呢?”这点小事,没有反驳令狐奉的必要,所以他只是想了想,没吭声,小口喝茶。

令狐奉对诸人说道:“我对你们讲,要将那老狗踩翻脚下,收两部为我所用。怎样?我是不是说到做到,没有吹牛吧?”

诸人皆道:“主上神明,非臣等可测。”

令狐奉对傅乔说道:“老傅,那日我这么说时,你好像有点不以为然,现下如何?”

傅乔心道:“我哪里不以为然了?”长揖说道:“主上英明。”

“这回你也是立了功的,那两笔春宫、几封信,着实不错,尤其那春宫图,……是你的亲身体验么?啧啧,活灵活现,妙哉妙哉。”令狐奉回过神来,说道,“你的功劳,我会给你记下。”

傅乔为人诚厚,唯在色上过不了关,当年所以接受令狐奉的辟用,其中的一个主要缘故便是拒绝不了美婢艳奴的赠赐,既然好色,於那春宫、五石散等物上便小有研究,一手春宫图在王都甚有名声。他尽管对此亦颇自得,可令狐奉当着妻子儿女这么说他,他顿时老脸羞红,深觉面子挂不住,半身躬得,脑袋快垂地上了,说道:“为主上分忧,是臣的本分。”

“噢?难得你这片忠诚,为不负你的忠心,我另有件大功给你去立。”

“啊?”

“怎么?不想再为我立件大功么?”

“……,臣肝脑涂地,任请主上驱策。”

“好!”令狐奉先不给他下达任务,埋个关子,由他乱猜,转对诸人说道,“今虽两部在手,可要想回都即位,只靠这些胡人是不够的。”问曹斐、莘迩、贾珍,“卿等以为呢?”

曹斐说道:“这些胡牧虽然善长骑射,但无法用军纪约束,甲械也远远不足,彼辈逐利鸟集,失利则散,唯能游击而已,抢抢咱们唐人的百姓可以,用来打近战,攻坚、固守,统统不行。臣此前所统领的太马,无需太多,三二百骑即能屠它两部了!”

定西国有两大精锐部队,一个是重装步兵,唤作武卒,一个是重装骑兵,号为太马,所谓重装骑兵,就是具装甲骑,人、马皆有甲的。大多数之具装甲骑披用的是皮甲,比如魏国声威赫赫的虎斑突骑即是,而甲骑中的精锐则是俱用铁甲,不畏刀械,箭矢难透,冲击的时候就好比钢铁洪流,只气势就可以把弱小的敌人吓垮。贺干、赤娄丹两部的控弦之民约有数千,用这数千骑去抢抢唐人的百姓可以,或与唐人的步兵、轻骑也能一战,但若对上太马,无异以卵击石。曹斐说三二百骑就能灭其两部,有点夸张,但总之胡牧的确不是太马这样精锐甲骑的对手。

“不错。用胡牧壮壮声势可以,打硬仗他们不行,攻城拔寨还得靠咱们的人。”令狐奉揉着髯须,说道,“那日我逼问宋质、麴强,他俩说狗崽子……”抬眼看了下曹斐等人,“大开杀戒,不分青红皂白,把咱们的亲朋故旧杀了不少,可恨可恼!”

曹斐等人的亲戚朋友受牵累,被杀了不少。左氏首当其冲,宗族尽覆,曹斐几人的近亲也无一存活。听令狐奉提到此处,左氏垂泪,余人无不忿恨,咬牙切齿。

令狐奉接着说道:“每念及此,我心痛如铰。可也正因了狗崽子滥杀无辜,现下国中人心惶惶,此正我等的可趁之时,所以我想分别遣人去联络我的军中旧部与老舅,与他们约定举义,诸军一时并起,咱们杀回王都,把那狗崽子千刀万剐,为枉死的宗亲友旧报仇!卿等以为何如?”

贺干、赤娄丹两部可凑出数千骑,加上另外三部,怎么也能搞出近万胡骑,用这些胡骑打硬仗不成,但用来壮声势已是足够了。国中现下人心惶惶,令狐奉以此万骑的声势,去说服那些惶惶不能自安的旧部重新投从自己,成功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曹斐说道:“臣请为主上去联络主上的旧部!”

“此任非你不可。”

莘迩等是令狐奉的近臣,不是军中出身,与令狐奉的旧部相识而已,没什么交情,便是见着了人,也难得信任,商议不了大事。这个重任只能交给曹斐。

对曹斐的请缨,令狐奉很满意,表扬了他两句,对傅乔说道:“老傅,老曹自告奋勇联络我军中的旧部,忠心可嘉。唐兴郡我老舅那里,就由你去勾连吧。”

傅乔心头咯噔一跳,想道:“怎么给我了这么个没命的差事!”急切地说道,“主上,尊舅那天可是毫不容情,非止拒咱门外,且还遣兵追捕咱们了啊!”

“那天我舅所遣之兵都是步卒,我料他必还念着亲情,你只管去就是。”那天不仅莘迩注意到了这一点,令狐奉也注意到了。

傅乔心知,诸人之中,就目下的境况,属他最没用处,令狐奉对他已是越来越不耐烦,害怕他的淫威,纵有千种不愿,为了性命起见,此时半个不字也不能出口,当下无奈应道:“是。”

令狐奉说他老舅念情,或许会念点亲情,可他傅乔与令狐奉的老舅却是半点亲戚没有,其人到底会如何待他?谁也不能确定。

他打定主意,想道:“待出了绿洲,老夫就扬长而去,宁肯回王都受死,也再不受这提心吊胆的活罪了。”既忧追捕,令狐奉又时时威迫他,这种日子他实在是受够了,他天真地心道,“令狐奉作乱,我原本不知,等见着大王,我哭诉衷肠,也许能免得一死。”

令狐奉取出十余封信,留下一封,拿了给他舅氏的那封递给傅乔,剩下的是写给他旧部的,悉数付与曹斐,说道:“入冬天寒,沙漠上辎重难行,狗崽子又在等宋质他们的回报,近期内应该不会遣兵来打,虽然如此,然若时日拖宕,就说不准了。你俩今天就起身,速去速回!”

曹斐、傅乔应诺。

令狐奉关心地叮咛曹斐:“务必要注意安全,不可大意。”瞧了眼傅乔,说道,“老傅你手无缚鸡力,此去唐兴路远,许会碰上贼寇,我拣了两个精勇的胡奴给你作伴,你勿忧,定能保住你的周全。”

傅乔的如意算盘瞬时被打破,他心如死灰,认命应道:“臣多谢主上厚爱。”

曹斐、傅乔各被分派了任务,余下莘迩、贾珍。

贾珍以前是最爱说话的,如今成日郁郁寡欢,只愿与傅乔多说几句,对别的人压根不理,即便令狐奉,他也至多诺诺应声。他这种精神状态,令狐奉不敢把要事交他去办,於今还剩下一件事情须办,乃是三事中最危险的,除莘迩外,别无人可派了。

他拈着最后一封信,对莘迩说道:“阿瓜,你可敢潜还回都?”

……

谢谢大家的收藏和推荐,请大家多批评。

第九章 塞外江南地 寒冬卖炭翁

而今同在一船,令狐奉但有令下,莘迩绝不推辞。

王都纵险,能险过令狐奉的以身为饵么?他慨然应道:“主上尽请吩咐,小臣恭遵受令。”

令狐奉说道:“王都城坚,两城互为犄角,外又有东西苑的营户呼应,强攻不易。我忖思,如能得个内应则是最好。你知道郭奣么?”

谷阴本来只有一城,令狐氏称王后,将之扩建成了四城的规模,加上位处旧城南区的宫城,号为“五城”。五城的叫法,是在模仿前朝历代国家都城、宫城布局的规格。

旧城在最北边,故又称北城;宫城是最早修建的,当时还没有后来的三城,因为位处旧城南区,所以又叫南城。

随着从关东、关中避乱来此的移民、寓士不断增多,北城不足容纳,於是在宫城南边不宜耕种的戈壁滩上另起炉灶,造一新城,叫做中城,供寓士、流民住;同时在城中建了一座四时宫及众多的官廨,用为朝廷并官员们理政听事之所。早前建的宫城只当王室的寝宫使用了。

又在造中城的前后,把其东西两边原本是胡人畜牧区的两个苑场也分别略加修缮,改建为城,分别叫做东、西苑城,主要给王都戍军的家眷亲族居住,也有不少的六夷、西域胡、给唐人贵族们耕地放牧的胡奴,以及后到的流民等等在这里居住。

令狐奉所说的“两城”,指的是北城、中城以及包含在北城中的宫城,五城之中,此三城是王室起居、定西王和官员办公的所在,也是谷阴土、寓士族居住的地方,故而最为坚固。

东西二苑城只有简陋的围墙环绕,其内房屋、帐篷并存,牧场、林地皆有,仅是个聚居地,并无多少守御的能力,但住在二苑城内的营户和胡夷却是支不可轻视的力量。

莘迩从记忆中扒拣出了“郭奣”的名字。

“奣”,音瓮,三声,是个极其少见的字,凡是以此字为名者,多是时下流传於陇地的一种宗教的信徒。这种宗教,他们的信徒自称是“马兹达”,唐人呼为“胡天”,又或称之为“祆”。

莘迩对这几个不同的宗教名字不熟悉,但随着郭奣的名字,从记忆中找到了些有关这种宗教的信奉、祭祀等内容,却对之不陌生,他心道:“这不就是拜火教么?”

陇州是内地和西域交通的必经之地,境内的西域胡商极多,他们不但带来了西域诸国的文化、艺术等方面的东西,同时也带来了他们信仰的宗教,其中对陇州影响最大的就是佛教和祆教。祆教不如佛教昌盛,但也得到了不少唐人的信奉,郭奣是他们的领袖之一。

莘迩答道:“主上说的可是那个胡天萨宝么?小臣与他没打过交道,不过见过两面。”

萨宝是祆教政教领袖的名称。郭奣是谷阴祆教的头领,不大不小算个名人,莘迩与他虽无交往,然知其长相。

令狐奉说道:“不错。此人虽神神叨叨的,但一手幻术,颇能蛊惑人心,狗崽子的侍卫、近臣里有好几个信他的,王都的禁军、守城的门候里也有他的信徒,当初我便是看在这点,才勉强与他敷衍,以待用时。为能起到奇兵之效,我与他的接头一直都很隐秘,狗崽子不会知道,我也问过宋质、麴强两贼了,他没有被狗崽子杀掉,现在正是到用他的时候了!你潜去王都,见着他,将我此信与之,与他定好下次联络的时间和方式,便可回来了。”

莘迩接住那最后一封信,心道:“原来令狐奉还有这一手!”这家伙是真能保密,出乎了意料。

只要曹斐、傅乔能把诸路外援谈好,合以猪野泽边的胡骑,再加上郭奣这支奇兵,王城虽坚,也不难破了。尚未离去的曹斐、傅乔都想到了这点,曹斐愈加斗志昂扬,傅乔也稍振颓态。

在左氏担心的目光中,莘迩与曹斐、傅乔辞别出帐,各做准备,皆於当日冒雪离营。

傅乔往东、曹斐向西,三人不同路,莘迩独朝南行。

他内穿皮裘,外裹棉袍,戴着胡人的尖顶毡帽,以巾遮面,没骑马,乘了匹骆驼,并另牵一驼用来扛带小帐等夜宿之物,迎风冲寒,踩雪踏沙,四天后终於走出了沙漠。

雪也停了。他把骆驼寄存在附近的小绿洲中,小帐等物容易引人注意,也暂存下来,买了匹马,沿着谷水继续南下。

王都谷阴,顾名思义,城在谷水南岸。

他相继路过了两个牧区,再往前不远,风光大变,沿河向两边展开,不但没有了沙漠,戈壁滩也少见起来,细肥的土壤越来越多。

远望之,既有谷水的支流,也有别的河流,纵横交错,流淌在这片土地上,杂以泉涌,处处可见草地、林木,哪里还有漠区的荒凉,分明塞外的江南。

此前逃亡路上,莘迩因伤,大多时在车上,不便观察环境,此时看去,他心中赞叹:“造化天力,真是神奇啊。”大漠和沃土的分隔只在一线间。

他又沿河走了一段距离,用以放牧的大片草地不复有,主要是开垦出来的农田了。当下初冬季节,地里没有庄稼,瘦长的田垄蜿蜒,融化的雪水渗透进地表,土地潮润,被风吹的冻而不僵,偶有没拔拽干净的麦秆残留,露着尖茬,在风中兀自倔强地耸立。

路上碰到了些许胡牧和唐农,莘迩有巾掩面,也不怕他们好奇地观看,问了两人,知道了谷阴距此还有三十多里。天色渐晚,今天是赶不到地头了,他沉吟稍顷,决定先找个借宿处。

西唐末年至今,陇地尚算安稳,大的战火不多,城外还保存着较为完善的乡里建制,负责治安的亭虽然不及以前那么多了,可仍是有的,夤夜行路的话,万一被亭舍的人看到,难免会有点麻烦。

前边隐见一抹土黄,莘迩催马行到近处,见是一处村落。

村子不大,外有围墙,那抹土黄便是围墙的颜色,绕着围墙,挖了条数尺宽的护沟。

陇地尽管少有大战,可唐、夷杂居,不乏有双方争斗、彼此掳掠的现象,尤其冬、春两季,更是战斗多见之时,常有乏粮、缺衣的六夷牧人成伙结队地袭击唐人村庄,劫粮抢衣,以渡寒冬;此外,又有亡命的盗贼也会洗掠村民。乡中的亭舍只能抓抓小贼,面对这两类强盗是束手无策的,只能闭门锁亭,当作未闻,所以,为了自保,村落不仅垒墙,多数且设围壑。

莘迩的记忆中,当地人称这样的村落为“坞”,事实上,较以关中,特别关东、北地魏国境内的乡村坞堡,陇地的这些顶多只能算是“坞堡雏形”,远比不上那些真正坞堡的守战能力。

莘迩在村外的田边勒马停下,心中盘算,想道:“我若贸贸然地去村外扣门,没有文牒,说不清自己的身份,他们不见得会留宿於我;更且那定西王的通缉文书也不知有没有下发到村,倘使下到,上边绘有我等的画像,书有相貌特征,我岂不自投罗网?”

这样冷的天气,夜宿在外恐怕要被冻坏,连夜行路也不可取,投宿亦不敢贸然而为。

一时间,莘迩踌躇不定,打眼四顾,忽瞧见数里外有个矮伏的丘陵,心道:“我且去那里看看,如能在丘下觅处避风的凹地,便随便打发一晚罢。”拍马前往。

那丘陵光秃秃的,尽是砾石,连棵树也没有,找了好一会儿,根本无有可宿的地方。莘迩无奈,心道:“趁没有入夜,我再往前寻寻。”为了避开亭舍,他不走大道,选小路曲行,约七八里,蓦然在在土坡边儿上看见了个茅屋,心中大喜,想道:“不意在此找着个乡民的弃屋!”

这个茅屋的附近只有农田、溪流和小片的稀林,没有人烟,想来定是左近哪处村落的村民用来在农忙时临时住宿的。莘迩打马近前,未到屋边,茅舍的门打开,出来个老者。

两人照面,都是一愣。

老者五十多岁,枯黑干瘦,脸上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只穿了件单薄的外衣,袴上沾着尘土,衣袴残破,穿双草鞋,端个烂角的陶盆。

莘迩下马,摘掉面巾,揖道:“老人家,你好啊。”

老者上下打量他,问道:“尊驾是?”

莘迩心道:“口音不似本地的,外州的流民么?”随便捏造了个名字,说道:“我从都城来的,往陇东办事,过了宿头。”往茅舍看了看,问道,“老人家在这里住么?”

老者说道:“是啊。”

“怎么不在村里住,单个居此野外?”

“说来话长。”老者上下打量莘迩,说道,“那边数里外就有坞壁,你可以去那里投宿。”

莘迩应是,牵马转走,听到一阵水声,扭头看是那老者把陶盆里的水泼掉了,老者随即回到屋中。夜色已至,既然没有找着合适的宿处,仗着年轻火气旺,莘迩索性也就不再找了,便在左近的几棵树下把马拴住,和衣而卧,北风凛冽,翻来覆去睡不着。

听见窸窣的声响,他起身看到深沉的夜中,不远处显出一双绿油油的眼,不知是狐是狼,呼喝两声,将之逐走。他心道:“野外有狐狼,这觉看来是睡不成了。也罢,便熬上一宿,明天及早去东苑城,希望能顺利找到郭奣,等回到绿洲,取回骆驼、小帐,再睡个好觉吧。”

和别的宗教一样,祆教也有庙宇,谷阴的祆教庙没有建在旧城和中城,而是建在了东苑城内,这是因为东苑城的居民成分更利於他们发展教派。

东苑城有不少的西域胡居住,祆教本就是他们中的粟特人带来的,在这里立庙能得到直接的支持。此外,东苑城的主体居民是营户,也就是户籍为兵籍的士兵亲眷,当下各种的户籍中,兵籍是最苦的之一,一人入籍,累及百代,子子孙孙都得应召当兵,小的七八岁就要入伍,老的六七十还在军中不说,甚而连亲眷的住所、婚配都不能自主,其妻女子息必须接受半军事化管理,随军聚居,子女通常只能与士家婚姻,士兵死后其妻必须再嫁,而且只能嫁给士家,种种苦难,实不堪言,也因此更易於接受祆教等宗教的传教。

也正是因为祆教的庙在城防松弛的东苑城,所以令狐奉才敢派莘迩来找郭奣,若是建在旧城或中城,只怕莘迩还没进城,就被门卒拿下了。

“等明天到东苑城外,我先观望一二,找机会混入城中,印象中记得那胡天庙的大概位置,摸到左近,静候郭奣,寻机行事。”莘迩碰了下冰凉的直刀环首,又想道,“令狐奉而今落败,这郭奣会不会别起心思,有点说不准。和他见面时,我得多个心眼,一旦不对头,我就抓他为质,迫其护我出城逃走。”此一擒敌为质的手法,不能说是跟令狐奉学的,但令狐奉整治赤奴的成功和莘迩当时的亲身参与,给了他不少动手的经验和单独再用此法的信心。

正在揣度见到郭奣时该采用的态度和对话言辞,又一阵窸窣声传来,紧跟着两声咳嗽,是那个老者过来了。

莘迩松开刀柄,问道:“老人家,你怎么来了?”老者说道:“大冷天的,冻死人。你跟我来屋中睡吧。”等莘迩牵马跟上,他走了几步,说道,“你是大王通缉的乱党么?”

莘迩吓了一跳。

没等他回答,那老者叹了口气,说道:“你不敢去坞壁投宿,想来是了。唉,谋篡的是富平公,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呢?前些日我去王都贩薪,城门外两边四五十个杆子,挂的都是人头,老少皆有,我没敢细看,听说都是刚又新杀的。”

他摇头叹息,说道:“你穿的挺好,马也不赖,是贵家的公子吧?以前没受过苦,这以后啊,你就知道活着不易了。老话说。‘要饭不嫌馊’,唉,黔首贱民,没个靠山的,莫说要饭、饭馊,连吃饭的嘴都是说没就没啊。”

他絮絮叨叨地领莘迩到了茅屋前。莘迩把马置好,跟他入到屋内。

屋内无灯,黑漆漆的,好在莘迩是从野外进来的,勉强能看到屋里的环境。

这是真正的家徒四壁。

屋墙的材料是和了草的黄泥,草头蓬乱外露,狭窄的空间里,什么东西都没有,连榻席也无,霉湿气很重,地面崎岖不平,只在墙角铺了几堆干草,门边摆着莘迩见过的陶盆和另两个木碗,余无别物。大约是怕不小心烧掉了茅舍,天寒地冻的,连堆火都没升。

莘迩觉得屋内的温度和野地相差无几,冰窟也似。

墙角传来轻微的响动,干草堆里探出个人,因无烛火,看不清楚模样。老者说道:“这是我的孙女。”对她说道,“睡吧。”抱了堆草,放在另一边的墙角,对莘迩说道,“你睡这里。”

一夜难眠。

寒风声和老人时或的咳嗽声,填满了莘迩的脑海。

不管是前世,抑或这世的记忆中,他都没有见过如此贫困的生活状况。

第十章 天命岂在暴 唬人好神术

日暮时分,谷阴城在望了,莘迩才把思绪收回。

今天早上,他先去野外射了只野兔,接着帮老者把屋外的土缸挑满,又采了几大捆的柴薪,并把随携剩存的胡饼、肉干全部留下,为怕反而给他贻祸,银饼没有相赠,直忙活到快午时,方才告辞离去。

他作的这些事使老人彻底放下了戒心,在他忙活时,对他讲了为何与孙女独居茅舍的原因。

老人姓刘,确是流民,家本在陇州东南边的冉兴国。

冉兴与关中秦国的国人同属一族,冉兴是他们这一族的祖居地,却分成了两国;二十多年前,秦国新皇帝登基,雄心勃勃,进攻冉兴,打了一年多的仗,结果因为魏国和陇西国的掣肘,没能把冉兴破灭,大掳而归。冉兴虽没亡国,战火波及,却害苦了境内的百姓,尤其是非“国人”的各族百姓,被抢被掠,被杀被屠,乃至沦为“两脚羊”,行军运辎重,军屯充兵粮。

为乞活一命,有的百姓揭竿起义,又竖起了“乞活”的旗帜,也有的背井离乡,逃亡它地。

老人是逃亡中的一员,他携妻、子逃亡来陇。与他们同批先后入陇的流民不下万人,定西国朝廷从中选取了精壮的或为屯田户、或为兵户,其余的则分别投散到二苑城和城外的坞壁中。他与妻、子便是落户在了离此处茅舍不太远的一处坞内。

作为外地人,他老实肯干,一向倒也无事,直到数年前,他所寄住坞壁的坞主看上了他的女儿,他的这个女儿是到陇后生的,慑於坞主的权势,只好把女儿献上。没两年,他女儿被坞主折磨致死,他老伴因此悲痛而去。虽然悲伤,日子还得熬,殊未料到,这坞主竟又看上了他的孙女,老人一家怎么肯!结果子、媳於半月前相继被逼死,老人的倔脾气上来,干脆就不顾冬寒,带着孙女离了坞壁,住入到了野外的茅舍,宁为饿殍,也绝不再把孙女送入火坑。

“民生何苦啊!”

莘迩深切地同情刘老人一家的遭遇,为他们感到哀伤。胡夷不把他们当同族看,唐人的掌权者与豪强们也不把他们当同类,由冉兴而陇,天下虽大,没有他们的立锥地,与其屈辱贫困的一生,还真不如自灭於野外,至少,能得到稍许的自由,不用再受欺凌。

看着前边渐近的谷阴城,莘迩想到了令狐奉,他心道:“其人其能,固堪称枭雄,可一门心思只为己权己利,毫不念苍生疾苦,他自诩天命在身,如果真的有天命的话,天命会钟意於他这样的人么?”莘迩不相信。即使从现在看来,如若一切按令狐奉的谋划进行,他也许确是能够篡位成功,莘迩仍不相信。如果真有天命,莘迩相信,它绝不会罔视亿兆的神州子民。

谷阴的旧城不大,长七里,宽三里,因其形似盘龙,又叫卧龙城。

现今五城盘踞,远观去看,旧城为首,南城为尾,东、西展翅,状若鸣凤,竟是把号称“卧龙”的旧城融纳体内,俨然一派龙飞凤舞的气势了。

如老人所说,主城区外竖立了很多悬挂头颅的高杆,络绎回城的居民们从杆下快步经过。

莘迩收起心思,张望了几眼,远远避开,顺着城外的河道,绕到东苑城的外头。

东苑城外没有宣首示众的木竿,简陋的城墙上空出几个缺口,简直不能叫作城门。进出的人们绝大多数穿着褶袴,只从衣装分不出族类,但从发型和长相上却可轻而易举地分辨出来,结髻的是唐人,髡头的是胡人,还有剪发齐项、深目高鼻的,是西域胡人,不同族类的住民混杂一起,来来往往,颇有迥异内地的风情。

莘迩观察了片刻,见城门虽有戍卒,可都抱着长矛,蹲在墙角避风,对来往的诸色族等根本不作盘查。他心道:“此城中居住的各色族类众多,很多语言不通,所以难做盘查。”

东西苑城是诸族“贱民”的聚居地,在大人物们看来,死活都无所谓,也不觉得会有谁无聊到谋图此处,是以城墙低矮,城防亦等同於无。莘迩放下心,知道自己可以轻松混入了,於是下马牵行,随在四五个捕鱼归来的唐人身后,果然顺利地进到了城中。

城墙近处没有屋舍,草荆丛生,沿脚印、车辙压出的土路前行一段距离,道两边相继出现居住区。

及目所见,居住区有很多处,被分作了两类,少数矮墙相绕,内多帐落,是胡夷的住地;多数夯垒高壁,是营户的拘住处,那墙壁比城墙还高,和外边的防范松弛相比,这里的管理也非常严格,门口各有甲士站岗及吏员坐守,进出之人皆被盘问,并被一一仔细登记。

莘迩知道,这是因为兵籍难熬,时有营户居家逃亡,政府只能对他们进行严厉的管束。

好在火祆庙不在这些营区内,而是建在城中的公共区域。

经过了两个高墙营区和一个搭满帐篷的胡人居区,右前边出现了个大湖。

水面澄澈,边儿上水草杂生,沿岸树木密集。环绕着湖水,十余座建筑高低矗立。

最高大也是最堂皇的一个,是定西王室的行宫,定西王偶尔会来东苑城巡视营户,累时就在此处歇脚;行宫周边有几个较小的建筑,是东苑城的军政官吏办公之所。

与这几处公家建筑隔湖相对的有三座庙宇,其一就是祆教庙了,庙远处是座佛寺,再远处是个道观,和占地颇广的佛寺较之,道观与祆教庙都要小得多。

湖边风冷,东苑城的居民大多衣食不继,没谁有闲情玩景,湖是定西王的私产,禁止捕捞,也没人来打鱼,两岸的人不多。远处的佛寺、道观已经大门紧闭,传出沉浑的钟声,也不知是到了晚饭的时间,还是僧道们要作晚课了。祆教庙外却很喧哗,人头涌动,聚了三四百人。

莘迩装作游赏湖景,顺着岸边的残枝败柳,慢慢地到了祆教庙外,把缰绳系在树上,留坐骑於较远地,踱步近前。庙门朝阳向东,聚围在外的数百人多是唐人,也有西域胡。

粗略算来,从到谷阴城外起,到现下至,莘迩看到的西域胡人已不下数十了。他不由心道:“说起来地偏西北,不过也正是因了地在西北,只从族类来看,可比盛世的长安了。”

人们都在低声的交谈,没人注意到莘迩。

莘迩侧耳听了会儿,心道:“原来他们要举行祭礼。”微微欢喜,他略知祆教的祭祀规矩,想道,“祆教除信徒的每日祈祷外,每月上旬都有一次较大规模的集体祭祀,今天正是他们本月的祀日么?这样的话,郭奣肯定参加。”

祆教的徒众多穿白色的衣服,代表神,或穿红色的,代表火,在场的人泰半皆著红白两色衣。莘迩的长袍是黑色的,很快有几个外围的教徒看到了他,一人问道:“你来观礼的么?”

莘迩应道:“是。”

他虽还戴着面巾,和他说话的那人也能看出不认识他,又问道:“从中城来的?”

“从唐兴郡来的,来王都置办些货物,因知贵教今日祀天,特地赶来。”

“唐兴郡啊,没去过。谁给你说的我们今日祀天?已经祀过了,今天是成年礼。”

祆教的“神术”很出名,每有活动,必有此类表演,很多的非信徒会来看,这也是他们吸纳新徒众的一个方式,故而这信徒并不疑莘迩。

莘迩想道:“原来不是祀天。也是,如是祀天,不会只有这么点教徒。是成年礼。这么大的动静,应是他们教中重要人物的子女成年。”猜料虽非祀天,但郭奣肯定也会来的了。

他猜得不错,郭奣的确会参加,因为这个儿子成年的教徒不是寻常信民,是他教中的大金主。

将要日落时,两个人从庙里出来,其中一人四十许,五短身材,深眼窝,短须,穿红袍,腰系方柄长剑,配了个花朵型的锦囊风袋,正是郭奣。另一个是西域胡,身材高大,卷发腮髯,着裘皮毛领的大披肩,穿镶红边的白色翻领长袍,裁剪紧身,革带上装饰华丽,配着弯刀。

庙外的祆教徒们立刻收声,纷纷下拜。非信徒也放低了声音,纷纷投目他俩。

郭奣看看天色,说道:“行礼的时辰到了。”这会儿日未落尽,月初升起,正是崇拜日月星辰的祆教所认为之“日月并存,辉映天际”,最适合举行各种神圣祭仪的神圣时刻。

庙里容不下这么许多人,郭奣点了七八个有地位的,叫他们进来,余下的留在庙外。没有被叫进去的信徒无有怨言。别的百姓也笑眯眯地,没人离开,莘迩心道:“这应是在等观看随后的幻术了。”既知郭奣不会离去,遂也耐心等待。

约等了小半个时辰,郭奣等人转出,多了一个西域少年。郭奣拉着少年的手,笑对等候的诸人说道:“在我们的见证下,史明已经是个大人了,从此将跟从阿胡拉马兹达的意志,向一切邪思、邪言、邪行进行英勇的战斗!”

西域少年举握拳头,高声地说道:“我誓言是马兹达崇拜者,我誓言信仰马兹达教,我实践善思、善言、善行,我颂赞至善的崇拜的马兹达教,它消除了争端,放下了武器!”

信徒们伏拜在地,回应少年的起誓,说道:“我是马兹达崇拜者,追随苏鲁支,反对恶魔,接受阿胡拉教义。”数百人的声音合在一起,洪亮如潮,他们又虔诚地祈祷,“愿火使正义的、光明的、荣耀的至善持久永存,我将是至善世界的分享者。”

暮已退去,夜色已至,火把的光芒下,数百白衣或红衣的人伏地高呼,这一幕甚是庄严。

莘迩转头看了眼远处的佛庙与道观,心道:“较以佛家轮回之说,祆教的教义挺积极的。”

与佛教的宿命论不同,正统的祆教教义是很积极的。他们认为整个时空的历史、现在和未来就是善与恶的斗争,阿胡拉马兹达是他们的至高神,代表光明的善神,同时他们认为还存在一个代表黑暗的恶神,恶与善是孪生兄弟。人处在善恶中,该如何选择,全在於自己灵魂的斗争,放在信仰上,就是该选择何种宗教信从。

郭奣从随从端着的火焰型铜盆中,取出香料、脂膏和圣火灰烬的混合物,先抹在少年和身边诸人的面额、耳鼻及须髯上,继而缓步到信徒们的身前,给他们也一一抚染上,一边说道:“愿火给予你们清净、富足和长寿。”

抹灰进行完,整个仪式就结束了。

信徒们纷纷起来,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带给他们至高神祝福的脸上的圣灰,俱皆心满意足,开心快乐。围聚的其他百姓们到这时提起了神,莘迩知道将要开始“神术”的表演了。郭奣回庙换了身衣服,以莘迩度料,定然不仅是换衣,更是借机取装道具。

郭奣立在庙门,手持一把无柄的横刃,观之刃锋锐利,色同霜雪,他拿着一根线,往刀刃上丢下,那线应刃而断。举着刀向众人示意了会儿,他猛地掉转刀锋,狠狠刺入腹内,两手堆放在另一端的刃上,向内推,莘迩看到,那刀身当即刺穿了他的两个手掌,刃出手背。

围观的人们中好多惊叫出身。

有已经看过郭奣这套“神术”的,对惊叫的人说道:“这不算什么,萨宝得天神护佑,法术高超,你且再看。”

郭奣不顾手背被刺穿,手指拢捏住刀身,在腹内乱搅,肠子掉出,血流满襟,顺着腿淌到地上,浸红了一大片。搅动了一顿饭的功夫,期间郭奣还将肠子拿顺整理,最后他把血淋淋的刀抽出,含水喷到“伤处”,用手一抹,展示给诸人看,骇人的伤洞平复如故。

屏息半晌的观众们立时沸腾,好多人叫道:“天神显灵啊!天神显灵啊!”穿着红色、白色衣服的信徒们又伏拜地上,狂热地高呼:“至高的神!”

莘迩尽管与令狐奉一样,压根不信这是什么“神术”,可不知郭奣此技的诀窍,视觉效果的冲击下,也不禁称赞。

很多人没看够,嚷嚷着让郭奣再来一套别的“神术”。

郭奣深晓欲擒故纵的道理,不肯让他们一次看饱,推说夜已渐深,再晚就会有巡夜的兵士来问了,请大家归家去罢。观众们意犹未足地散去,信徒们和那对西域父子也分别告辞。

郭奣左右只剩了四五个人,他也要走时,听到有人说道:“萨宝请留步。”转头去看,见是个带面巾的长袍青年,并不认识,问道,“阁下是?”

……

求收藏和推荐,请大家多批评,谢谢!

地图的话,不会做啊。本书前期会出现六个国家,北部由西向东分别是定西(陇)、秦与冉兴、魏,南部是蜀和唐。诸国的大致方位大家可以这样理解:陇在黄河以西的甘肃地区,以东是陕西等地的秦;陇与秦的北部边境接壤,冉兴被夹在陇与秦两国南部的边界内;秦以东是河北等地的魏。江淮以南是唐;四川是蜀国。在这些所有国家以北,是今内蒙等地的漠北草原。

写完这段诸国方位的大概位置,发现此前一直把秦国写成了魏国,抱歉啊,已经修改过了。

第十一章 蛇矮心念壮 小小乐不央

“我姓辛,萨宝可以借一步说话么?”莘迩把郭奣引到自己坐骑的旁边,不紧不慢地解开了缰绳,然后才将信取出,递给他,说道,“这是我主上给你的信,请在这里看完,给我一个答复。”

郭奣满怀疑窦,拆信去看,看没两行,神色微变,抬眼说道:“你是?”

“请把信看完。”

莘迩目光明亮,语调从容,使郭奣不由自主的听从。莘迩抓缰按刀,视线片刻不离他,密切关注他的神情变化,等他看完了,问道:“我主上说的事情,萨宝以为可行么?”

“自当遵从!”

他答应得太过爽快,出乎了莘迩的意料,之前设想的言辞应对完全用不上了。

可从他的表情、动作没有看出不对的地方,莘迩便说道:“既然如此,用事前我主上会再遣人来与你联系,也许不是我,请萨宝定个沟通的暗号。”

郭奣说道:“来我庙中,对麻葛说出当天的曜日就行了。我会交代麻葛,叫他立即通知我。”

“曜日?”

“你不知我教的曜日么?”郭奣给他解释,说道,“很简单的。日、月与火、水、木、金、土五星为七曜,今天是木曜日,明天是金曜日,七天为一周,继而轮替。”顿了顿,又道,“绝不会有人无故与我庙麻葛说起当天曜日的,此法最为可靠。”

莘迩心道:“七曜日出自於祆教的么?”以前他对此不知,不过这点无关紧要,默默记住七曜的顺序,他点头说道,“那就这么定下了。”

郭奣见他不知七曜,反倒担心起来,问道:“你知道在哪里找麻葛么?”

麻葛是个西域人名,据说是祆教创始人查拉图斯特拉的随从,后来演变成了祆教的祭司称呼。莘迩对这点还是知道的,他说道:“你说的便是贵教专门看护圣火,不使熄灭的祭司吧?”

郭奣说道:“不错。”他个矮,近处看莘迩得仰脸,撤了半步,邀请道,“辛君大老远地跑一趟,路上辛苦,今晚就别走了,来舍间小饮几杯。我刚得了两瓶上好的葡萄酒,请尊下尝尝。”

莘迩想起了那个儿子成年的西域粟特人,心道:“这葡萄酒来自於他吧?”事情已经办成,王都险地,他当然不会多留,婉拒不去,与郭奣对揖而别。

郭奣站在树下,看着他远去。他的那几个随从聚过来,问道:“那人是谁?找萨宝何事?”这几人都是郭奣的亲信,他笑道:“咱们的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

郭奣见随从们居然个个茫然,怫然不快,说道:“数月前从河中捞起的神玺,你们忘了么?”

几个月前,东苑城的祆教徒在河边捕鱼,捞出了块白洁如玉的石头,其上有几条深红色的纹理横错,隐隐组成了一个火焰的形状,教徒们觉得稀罕,献给了郭奣。郭奣见之狂喜,对左右说道:“这是至高神赐的神玺啊!”左右当时皆以为然。

这会儿听郭奣又再提起,左右俱道:“虽得神玺,奈何主城兵众,只靠我教徒众怕难成事。”

“所以我说机会来了。”郭奣晃晃手中的信,笑道,“令狐奉不知怎的哄住了几个胡人部落,贼心不死,大举集合旧部,想要再行篡逆,邀我内应。”

“啊?萨宝答应了么?”

“为何要拒绝?等令狐奉领兵到了,我开城门迎他进来,等他叔侄两败俱伤,我就发动宫内的我教徒众,咱们也在外动手,把他俩一起杀了。这定西国不就是我祆教的天下了么?”郭奣得意洋洋地说道。

左右皆是喜悦,都道:“正是!”伏拜郭奣,“萨宝有阿胡拉马兹达的爱佑,一定可以带领我教战胜叔侄相残的恶,使定西国成为至善的国度!”

他们虔敬胡天神,受惑於郭奣的神术,对他的话向来深信盲从。

郭奣小小的个子,按剑傲立在湖边树下,伏倒众人的身前,顾盼张望,颇有睥睨之态。

此前他自降身份,委委屈屈地为令狐奉马前走,是为了扩大马兹达教的势力,数月前得了“神玺”,渐而滋生野心。

本就羡慕粟特胡商给他讲述的马兹达教在西域诸国的威风,甚多国主信教,萨宝一呼万诺,乃至国主本身就是教主的,他因此夜夜观玺思量,为何陇域就不能也这样?成为****的国度?凭什么他就不能像西域的“王中之王、诸国之王”大流士一世一样,靠阿胡拉马兹达的保佑,成为陇域的国王?唐室东播,彼等占据了北方、关中的胡夷都能称王作帝,至高神的子民们为何不能!

夜色深了,莘迩从城中出去,快马加鞭,走了一程,寻个树掩的凹地歇息半宿,天刚擦亮,他乘骑继行。没有直接回漠北,他要先去问问刘老人和他的孙女愿不愿跟他同走。

原路折返,过了午时不久,孤零零的茅舍已近。

阳光不热,温和地映在脸上,洒於远近的树草田间,遥遥看见从村落里升起的烟气,那不是炊烟,已过了平民一日两餐中的朝食,想来是在焚烧扫积的落叶。

给令狐奉这个国内头号逆党作内应一事的危险性和郭奣爽快答应、半点犹豫也无的态度,结合在一起,让莘迩觉得很矛盾,但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也不能继续探问,以化解疑惑,谁知道郭奣是不是在使“缓兵之计”,暂先把他稳住,然后擒下献给定西王呢?所以他只有匆匆离开。而今回想,他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他只得心道:“要么他是在和我虚与委蛇,要么他就和令狐奉相似,胆大包天,富贵险中求。”决定等回到漠中,把实情客观地复原给令狐奉,由他自己去判断郭奣可信不可信罢。毕竟,他与郭奣较为熟悉,可能更知道此人的性格。

犬吠声打破了冬阳下乡村野外的宁静气氛。

和犬吠一块儿传到的还有男人的喝骂声、笑声和反抗的叫喊声。声音从茅舍方向来。

莘迩回神瞭望,瞧见几个人影在茅舍前晃动。

他心头一紧,急忙催马疾行,驰到近处,看得真切:一个少女趴在门口,哭嚷着用力拽住门框,两个短袍皮裤的壮汉嘻笑着把她往外扯,另一个同样打扮的人提刀在手,骂骂咧咧地用刀背猛打紧抱着他双腿的刘老人,一条黄狗张牙舞爪地在边儿撕咬老人的胳膊。

莘迩打马奔到茅舍前,当即判断出,眼前的态势不是用言语就能喝止的,干脆不必废话,弓箭已经取出在手。

他一边嘘马兜转田上,盘回不停,一边张弓搭箭,冷静引射;前矢方去,后箭紧跟,先射死了那条恶狗,继之没等那三个壮汉作出反应,箭矢早分别中了他们,两个中身,一个中颈。

中颈的那个栽倒地上,捂住伤处,但血如泉涌,又怎能捂得住,他惊恐嘶叫。余下两个,被刘老人抱住腿的站不稳当,顿时也摔倒地上,刘老人抢下他的刀;最后一人伤得不重,松开少女的头发,抽刀乱舞,呐喊着朝莘迩冲来。莘迩一箭中其额头,那人瞪眼倒下。

莘迩并不揽骑,收起弓箭,取出直刀,在三人的左右扬尘踏行,问刘老人:“哪个是坞主?”

不用想,这几个壮汉定是刘老人说的那个坞壁的人,来抢他孙女的。

刘老人左眼乌青,嘴角流血,遍体都是挂碰出来的血丝和被打出来的黑青,他丢下抢到的刀,连滚带爬地冲到门边,抱住孙女,惨声答道:“没来。”

那坞主是一村之主,手下有几个走狗,抓个少女的小事,不用他亲自出马。

听他不在,莘迩说道:“那就先饶他一命。”

环顾狼藉,脖、额中箭的那两个已死,打刘老人的那个踉踉跄跄的要逃走,莘迩打马过去,挥刀待砍。那人噗通跪倒,向这个不知来路、二话不说就引弓放箭的青年乞饶。

莘迩没兴趣听他说话,只是略微迟疑了下,毕竟射箭远杀与亲手用刀近杀还是有很大不同的,但也仅是迟疑了一下,便即刀锋掠过,把他杀了。

兜马回转,他对老人说道:“前夜我对你讲我姓辛,往唐兴郡去,不是实话。老人家你猜得不错,我确是‘乱党’,今事情已经办完,要往漠中的猪野泽去,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么?”

刘老人不怕死,可不能让孙女继他女儿的后路掉进火坑。

回顾这大半生,他踏踏实实的在老家种地,虽然经常受到豪姓、国族戎人的欺凌,靠着老实巴交、不生事,勒紧了腰带勉强可以度日,结果秦国来打,殃及池鱼,他只好逃亡到陇。在陇的二十余年间,生个女儿,给儿子娶亲,得了孙女,他原本以为总算安稳下来,也许要扎根在此了,却只因小小坞主的一念,家破人亡,几口人相继惨死,惟今只存孙女。

他心道:“小时候,阿父教我,咱们土里刨食的,能有口饭就要感谢上苍,不让我和阿黄他们出去惹事,被人欺负头上,牙齿碎了肚里吞。我听阿父的话,老实本分几十年,在老家被人欺负,在定西国被人欺负,我都忍了,换来了什么?”

他凄然地说道:“我换来了什么?”

大半辈子他都按他父亲的教导去生活,在听说阿黄他们的那支义军被镇压、被屠杀后,他曾暗自庆幸,认为自己是多亏了父亲的话才没有那么死去,所以在他的父亲累死,母亲因没钱买药而病死后,他继续按这样的生活道理生存,并将之传授给自己的儿子,可最终换来了什么?老伴哀伤而死,女、子、媳惨死。他想问问他听从父亲的话,日夜感谢的上天,是因为他不够心诚么?为什么现在连仅求的这一口饭都不再给他们了?

当官的欺负他,当兵的欺负他,坞主欺负他。乱党救了他。

他对莘迩说道:“我跟你去!”

乱党就乱党吧。大不了如阿黄他们的下场,都是一个死罢了。

他还记得,那年春天,参加了乞活军的阿黄偷偷跑回村子,叫他出去说话,那天的阳光不像今天,温暖美丽,照在阿黄年轻的脸上,他是多么的开心啊!眼睛都放着光。

老人的茅舍里空无长物,啥都不用带,只把莘迩昨日留给他的干粮拿上就可离去。

莘迩搭手让少女上马,坐在他的怀中,又拉老人坐於他的身后,末了,审视一圈战果,虽说比起他前些日的初次亲身接战,不管是心理状态,还是箭矢的准度,今天的这番小小交战都已经强之甚多了,但他并不满意,心想:“七支箭,空了两支,比曹斐差远了,仍需勤练。”

那三人尽被杀死,没留活口,茅舍左近没有村落,时下的季节,地里也没有农人,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发现此处的情况,故此尽管一马三人,跑不快,莘迩不忧心追兵。

行到入夜,出了谷阴县的实控范围,到了莘迩存寄骆驼、小帐的绿洲。多了两个人,坐骑不用卖了,把存驼和存物取出,他们当晚在此住了一夜。次日及早出洲,三人进入沙漠。

老人来过沙漠的边缘地区,少女从没来过。

她知道脱离了险境,以后再也不用怕坏人来抓她了,充满了从恐惧中解脱出来的轻松,而对要去的地方,她不像饱经世故的老人,并不关心。

就像一只出笼的鸟雀,坐在骆驼上,单调枯燥的漠中,她却看哪里都是新鲜,不太敢和莘迩说话,与身后搂着他的老人窃窃私语。时而她指向沙丘,惊叹它们的起伏无尽,时而指向远方,奇怪日头为何不像往常看到的那样,竟会这么又红又圆。

莘迩让了骆驼给老人与他孙女,骑马在侧,注意到了少女的转变,见她不再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神色有了姿彩,心里高兴,觉得自己帮助了他们,泛起些成就感,对他们觉得亲切,笑问道:“老人家,只知你尊姓刘,尚不知你和你孙女的名讳,能告诉我么?”

莘迩已对他们自报过了真名姓,路上一直称呼老人为老人家,还没有问过他们的姓名。

老人说道:“嗐,贱民黔首,哪敢称讳。我叫壮。乡里农家的,我孙女也没什么大名,她生出来时皱皱巴巴的,小不点一个,便叫她小小。”说着,慈爱地抚摸孙女的头发。

她孙女不开心了,心道:“这么丢人的事也对将军说!”她不知莘迩是做什么的,但见他策骑射箭时沉稳果敏,十分英武,猜他定是个大将军,所以在心中如此称呼他。

莘迩哈哈大笑,说道:“小小,挺好的名字啊。不过长大了得有个大名,我帮她取一个可好?”

老人喜道:“好啊!”

“希望她从今以后,每天都开心快乐,叫乐吧!”

“刘乐、刘乐。”老人刘庄高兴地说道,“好,就叫刘乐。”

少女挣开爷爷抚她发髻的手,心道:“以后我不叫小小,叫刘乐了!”她不知道名字的含义,悄看莘迩,揉着衣襟想道,“将军起的名字,肯定是好的。”满心欢喜,绽出笑容。

迎着壮美的朝阳,莘迩催马前驰。

第十二章 援手产成就 从兹觉我存

照顾刘壮和少女刘乐的身体承受能力,回胡中的路走得比较慢,第六天头上莘迩领着他俩到了猪野泽畔的绿洲。荒漠中有片这么大的湖,刘乐惊讶不已。

贺干部中,赤娄丹部烧杀抢掠留下的痕迹犹存。刘壮问起,莘迩不想吓着刘乐,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跟着令狐奉做下了夜擒秃连赤奴的大事,莘迩等人如今在胡中的知名度很高,胡人小率们大多认识他,瞧见他回来,有那拍马逢迎的便去报知令狐奉。

令狐奉闻讯,欢欣得紧,亲自出迎。

他的欢欣是发自内心。莘迩、曹斐、傅乔三人奉令出外,在他身边只剩下了贾珍可用,且不说贾珍整日间阴沉沉的,没法儿使派作事,就算能用他办事,偌大胡部里头,除了妻与子女,只他两个唐人,没个知心有力的,即使胆大如他,自诩手腕非凡,也难免发虚。

他与赤奴父子和贺昌兴的关系,正所谓麻杆打狼两头怕,谁知道哪天贺昌兴、赤奴及觉虔会达成和解,转脸把他砍了呢?不可不虑。

“阿瓜!你回来了。”大老远的,令狐奉就伸出了手,快步迎上莘迩,把住了他的手臂,笑道,“古人云‘一日三秋’,诚不我欺!哎呀,你们走的这些天啊,我觉都睡不踏实。做梦都他娘的是老曹和你啊!”瞧见了刘壮和刘乐,眼珠在刘乐身上提溜几圈,问道,“这两个是?”

“小臣到王都左近后,夜晚没有宿处,是这位刘翁借宿於我。这是他的孙女。他祖孙俩独居田头,日子难过,小臣回来时,便捎上了他俩一道,充个从仆。”莘迩对刘壮祖孙俩说道,“此是我的主上,你俩行礼来见。”

本意来讲,莘迩把刘壮当朋友的,然时下尊卑有别,士与民的界限分明,莘家大小是个士族,他如以友相待刘壮,只会引起别人的诧异和不解,所以干脆这么对令狐奉解释。

令狐奉收回落在刘乐身上的目光,胡乱点头,对下拜的祖孙俩说道:“起来吧。”拉着莘迩往不远处的大率帐走,边走边问道,“事情办成了?”

莘迩答道:“看起来是办成了。”

“怎么叫看起来?”

等到了帐中,莘迩把见郭奣的经过细细道了一遍,又说了自己的疑惑。

令狐奉摸着须髯,歪着脑袋寻思了下,说道:“是有点可疑。这个神汉,往日我与他见时,装神弄鬼,满口阿胡拉,……还是阿拉胡?”

“阿胡拉。”

“对,阿胡拉,还有什么马。”

“阿胡拉马兹达,他们天神的名字。”

令狐奉拍手赞道:“你去趟王都,倒把他们摸得明白。……我是不懂,什么善神,又什么恶神,乱七八糟。那时我也没兴趣听他讲这些胡言乱语,统统敷衍罢了,现下他这般反应,倒是委实搞不准他的心思。罢了,待举事时,我再遣人去试试这神汉,便知虚实。”他心道,“狗崽子坐享其成,连王都都没出过,便是没有内应,不过多死点兵士,老子一样攻下谷阴!”

定西王令狐邕没有打过仗。令狐奉却是东讨西征,与东边的秦国打过摩擦仗,统兵抢掠过东南边的小国冉兴,镇压过陇西夷人的叛乱,很有军事经验。

莘迩应道:“是。”问道,“曹校尉和傅大夫有消息么?”

“老傅路远,老曹要见的人多,回来估计要月底或下月了。”

“赤奴父子可有异动?”

令狐奉不能把这几天的发憷表现出来,满不在乎地说道:“受擒老狗,能翻出什么浪来?老老实实的在帐里待着呢。没我的命令,他连帐门都出不了!至於秃连觉虔,小狗崽子,早前对我龇牙咧嘴,现也服服帖帖。”

赤奴那段,莘迩相信,觉虔那段,有点怀疑他在吹牛,姑且信之,说道:“如此,小臣就放心了。”想再问问贾珍,没能问出口。

令狐奉朝外头喝了一声,问道:“带来了么?”

帐外一人用生硬的唐语应道:“带来了。”

令狐奉对莘迩说道:“这俩月你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头,候我回到王都,登上大位,高官厚赏,田客奴仆,一个不会少你的。且下将就将就,凑合先用着。”

莘迩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应道:“为主上尽忠是小臣的职分,何求赏赐!”

令狐奉心道:“傅乔那老东西,早生离心!老曹这矮冬瓜,沉不住气,碰到点困难就大呼小叫,垂头丧气;贾珍见天阴森森的,我都懒得理他;只有阿瓜,忠心耿耿,足智多谋,稳重可靠,办事得力。”越看莘迩越顺眼,很称自己的意,又想道,“危难才见忠臣啊!”再次决定,“以前被小人蒙蔽,未识良才,不够重视他,大大的失误,以后要大大补偿!”

令狐奉亲热地说道:“一来一回十几天,你必然累坏了,今天不说了,你回帐好好歇息。”

莘迩着实不惯他的款款深深,心道:“上次他体贴小意时,意在利用曹斐试探他舅,这会儿怎么又殷勤起来了?”忐忑不安,应道,“谨遵主上教令。”

出了帐篷,莘迩看见外头站了四个胡人奴婢,三个男的,一个女的。

奴婢边儿上立着一个赤娄丹部的小率,莘迩认识,叫秃连樊,是秃连赤奴那两个叛变的亲信之一。秃连樊卑躬屈膝,媚笑着说道:“大人请看,可还满意么?”

莘迩明白了令狐奉适才“且下将就将就”的意思,说的定是这几个胡人奴婢。

奴婢们低眉耷眼,模样恭顺,三个男的皆壮年,女的二十上下。

秃连樊掰开男子们的嘴,给莘迩看牙口,拿小棍敲击,说道:“小人精心选出来的!瞧这牙口,结实得很!都听得懂唐话,保证健壮!一点儿病没有。”

验完男子们,秃连樊掀开女子的衣袍,露出她的身体,说道:“这个贱奴年纪是大了点,胜在身段不错;十三四的也有,只是不会唐话。”探看莘迩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道,“大人要是不满意,小人就从部落里选两个。”部落里选的话,就不是奴隶,而是部中的族人了。

天气寒冷,女子露出的皮肤上瞬间起了层鸡皮疙瘩,冷颤不止,却不敢动,任由衣袍外掀。

莘迩皱眉说道:“行了。”

秃连樊急忙松手,说道:“是,是。”对女子说道,“大人仁心慈悲,你好运气,要好生伺候!”知道莘迩是令狐奉的爱将,巴结说道,“年级大了点,听话得很!大人请先试用,……。”

莘迩打断了他,问道:“我的那两个从仆呢?”

“刚才夫人遣人把他俩召走了。”

“你跟我来。”

来到贵族帐区的边缘,莘迩找了处平坦合适的地方,吩咐秃连樊,说道:“在这里给我建个帐篷。”顿了下,心道,“小小年有十四五,在茅舍时是没有办法,现下却不好仍与刘翁共居了。”改变了主意,说道,“建两个帐篷。用厚毡,务要保暖。起居用具备齐,准备几身大人和十几岁女孩的袍裘褶袴带靴。”对那三个男子说道,“从今晚起,你们每天选上好的羊肉送到这里,饼、酪、马奶酒也要每天往这里送;杂粮菜、薪火,不可少缺。”

不理会秃连樊不绝口地拍马屁,称颂他“宅心仁厚”,莘迩交代完,对那几个胡人奴婢说道:“你们回去吧,明天来此听一位姓刘老翁的吩咐。”

三个男子应道:“是。”拜倒礼毕离去。

女子没走。莘迩知她的责任是日常服侍,因便由她,带着她回到住帐。

在帐外看见了刘壮,莘迩问道:“老人家缘何独自在此?”

刘壮搓手答道:“夫人和小小说话,我就出来了。”

左氏尽管胡服,没怎么打扮,可气质矜丽,刘壮局促地陪侍了片刻便请辞来外了。

“我已叫人给老人家搭帐,你来我帐内坐会儿。”

帐内多天无人居住,毯上、榻上、案上等处落积了尘土。莘迩已问过女子的名字,叫阿丑,她取了水、巾,勤快打扫。

一改之前与莘迩说话时较为随意的对坐,尽管莘迩再三让座,刘壮此时却坚决不肯听从了,只垂手立着作恭敬应答。如果之前对莘迩的印象只是一个救下了他们的乱党的话,现下见到了莘迩、令狐奉在胡部的声威,而且尽管莘迩没说,他也已经猜出了令狐奉必就是逆党的头子“富平公”了,所以老实本分了大半辈子的他,不由自主地又开始继续遵从他父亲的教导。

莘戎只得罢了,知道刘壮没来过胡部,简单给他介绍部中的情况。

帐篷搭建得很快,只一个多时辰后,秃连樊就来莘迩的帐外禀报:“大人,搭建好了。”

也不知左氏在和刘乐说些什么,至此仍不见刘乐出来。刘壮胆怯去叫,莘迩便到左氏的帐外,说道:“夫人,给小臣仆从住的帐篷搭好了。”唤刘乐,“小小,不要打扰夫人了,快出来。”

很快,帐幕打开,左氏的身影出现眼前,柳眉樱唇,高挑丰韵,黑宝石似的目瞳瞬时急切地落在了莘迩的身上。令狐乐兄妹飞快跑出,刘乐跟在后边。

令狐乐叫道:“她说她也叫乐!还说是你给她起的名字。阿瓜,是你给她起的名字么?”如惯常一样,冲上来抱住莘迩的大腿,抬头喊道,“你给她起名字的时候可是想起了我么?”

莘迩把放在背后的手伸出,对令狐乐说道:“公子,你看小臣给你买了什么。”

他两只手各拿着一个长尺余,宽三寸,前宽后尖,形状如履的木块。此物名叫壤,是孩子们的一种玩具。玩时,把一个壤插在地上,孩子站到三四十步外,以手中的壤击之,打中的话就赢了。莘迩在绿洲见到有孩童在玩,遂买了来,送给令狐乐。

令狐乐大叫一声,说道:“壤!”一把将两壤抢过,抱在怀中,原地转了两圈,对妹妹炫耀,给左氏看,说道:“阿母,你陪我玩吧!”

令狐婉噘着嘴,羡慕地看着。莘迩招手叫阿丑过来,取走她捧在手中的丝绳,对令狐婉说道:“你会跳绳么?”令狐婉奶声应道:“会!我跳得可好了。”

莘迩笑着把丝绳给她。令狐婉雀跃不已,蹦跳到一边,马上就要甩起来跳。她年岁小,左氏连忙到她身旁呵护。

看着两个孩子快活的样子,左氏也很愉快,想道:“去王都那么危险的地方办事,阿瓜还记得给孩子们买玩具。”欢喜地对莘迩说道,“阿瓜,谢谢你啦。”

刘乐到莘迩的身后站住。

左氏问道:“她说你救了她和她爷爷?”

“亏得事情办得顺利,才能及时把他俩救下。”

左氏温柔地想道:“乐儿也是他奋不顾身救下的。阿瓜真是好心肠,只想着别人,不顾念自己。”见到他安全地回来,十余日的牵挂总算是放下了。

带着刘壮祖孙到给他们的帐篷,莘迩问刘乐:“夫人和你说什么了?这么半晌。”

“也没说什么,就是问我和爷爷怎么与将军认识的,将军都作了什么,来胡中的路上都碰到了什么。”

莘迩笑道:“我不是将军。”

“啊?不是么?”

刘壮板着脸训斥刘乐,说道:“叫大家!什么我不我的,怎么能这样和大家说话!”

大家,是下人对主人的称呼。下人对主人自称“我”很不恭敬。刘乐不知道爷爷为何突然变得严厉,想道:“路上的时候,你不也是总我我我的。”低下头,捏着衣角不说话。

莘迩笑对刘乐说道:“称是叫,呼也是叫,称呼无非是个叫法。不要听你爷爷的,你想怎么叫我就怎么叫。”对刘壮说道,“老人家何必训责?”心道,“虽然受了很多苦,小小的性子却不阴暗,许是因为刘翁平日对她疼爱,又或是天性使然吧。”

来到此世后,逃亡颠沛,几无喘息的时间,打交道的对象要么是狠毒如令狐奉、狡凶如赤奴,要么是隔了一层的曹斐、傅乔,要么是时刻揭露自己丑陋面的贾珍,虽能从左氏那里得到些许温柔的抚慰,可自伤好后便无法再与她时常聊天;刘乐的纯朴便如漠中的清泉,甘甜可爱,莘迩很喜欢,不愿刘壮干涉她的成长。

莘迩尚未意识到,他对刘乐的宽容和喜欢,对刘壮祖孙俩无微不至的安顿照顾,并非仅是因为同情他俩的遭遇,也不仅是因为刘乐性格的纯真。

更重要的原因在於,这祖孙俩是他亲手救下的,等若是他与此世产生的第一个感情纽带,此世对他而言从此不再只是陌生;通过救下他俩,也使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绝非只是过客,是有血有肉的,是有用的,在本能的求生之外,他是可以作更多的、更有价值和存在意义的事情的。

刘壮叹了口气。

莘迩对他祖孙俩的态度与往前一样,消除了点他“附逆”和到一个陌生环境的不安。

莘迩检查了下两个帐篷,如他的命令,用料结重厚,一应用物俱全,地上铺了毯子,帐角生着火盆,差强人意。

他对刘壮说道:“我已叫人临晚给你们送肉送菜过来。胡法炙烤的羊肉美味可口,你如不会,可使送肉的人帮你,以后他们几个就听你使唤。大漠里走了几天,老人家身子骨结实,也许不嫌累,小小尚未长成,恐怕吃不消,你俩先休息。明天闲了我来找你们。”

“折煞小人了,怎敢劳大家来,小人明早即到大家帐外听候。”

莘迩出帐未得几步,即听到刘壮苦口婆心地教育刘乐,知他贵贱别途的观念根深蒂固,昨日尚可对坐无忌,今后只能主仆相对了,心道:“世情如是,随其自然吧。”

……

书现在军事类别,似乎短期内不太好换到历史类别。目前分类不对口,签约也没办法申请,没有什么得到推荐的机会。请大家多多支持,求收藏和推荐票,谢谢大家!

第十三章 牡丹额前绽 志气胸中展

四天后,傅乔回来了。

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三百步骑。

相比去时的怏怏不乐,破衣烂裳,回来的傅乔跟换了个人似的,昂首挺胸,崭新的鹤氅披着,素衣绣带,高冠锦履,要非深冬,怕手里还会把柄羽扇,走起路来,袖摆飘飘,带七分清姿。

这才是他当年在王都时的风雅气概,剩余三分不足,却是因路上的风尘脏污了白脸。

冲着迎上来的令狐奉,傅乔深揖说道:“臣幸不辱命,尊舅已然应允。此三百步骑皆是尊舅的家兵,特地遣来,叫臣带入胡中,听从主上令使。”说完,等不着令狐奉的答复,斜眼偷觑,面前哪儿有令狐奉的踪迹?听到他的笑声从后传来,忙转身去看,令狐奉早到了步骑的前头。

莘迩把他搀起,笑道:“傅大夫路上辛苦!”

“哎呀,幸不辱命啊。万万没有想到,麴都督非只没有将我槛送王都,竟亲热得很,好吃好喝地招待,……对了,我带了些礼物给你们,在车里,等下我拿给你。”

“麴都督”即是令狐奉的老舅,名硕,现为都督陇东诸郡军事,镇东将军,领唐兴郡守,乃是定西国数得着的军政重臣。

莘迩说道:“主上大义昭昭,人心所向,麴都督自是深受感召,拨暗投明。”

傅乔应道:“是,是。”

两人一对一答,全是心不在焉的假话。

令狐奉谋逆不成,鼠窜胡中,有什么大义可谈?麴硕此前放走令狐奉等,此回又愿帮他夺位,无非为了自保罢了。定西王令狐邕杀人如麻,隔三差五的就砍一批“逆党”,人只有一个脑袋,谁也吃不消他这般杀法,麴硕身为令狐奉的舅氏,早不自安。眼下他手握重兵,镇守东界,令狐邕不好立刻对其下手,但只要布置停当,早晚取他性命,他是不得不“从逆”。

莘迩心道:“退一步海阔天空,得饶人处且饶人。定西王杀戮过重,适得其反。”见傅乔举动正常,问他道,“大夫臂上的箭创好了么?”

傅乔活动了两下臂膀,说道:“麴都督给我找了良医,上好的伤药用了几日,已经无碍了。”

当日他中箭后,曹斐的伤药余量不多,不舍得他给使,他只能可怜兮兮地搞点胡中巫医的草药敷,到了唐兴,几服好药用下,已是差不多痊愈了。

令狐奉唤莘迩:“阿瓜,你过来!”

莘迩快步过去。

令狐奉抓住他的手,引他看三百步骑,笑道:“如何?都是我老舅的私兵精锐!这老家伙,痛改前非,哈哈,下血本了。”拍拍步卒甲士,打打骑兵的坐马,深为满意。

二百步卒,均为甲士。一百骑兵,皆是甲骑具装,并各有一匹副马,人马雄壮,威风凛凛。

莘迩头次亲见大名鼎鼎的甲骑具装,忍不住多看几眼。

骑士们此时俱已下马,牵着缰绳,赳赳而立。

他们的铠甲与步卒有所不同,除了兜鍪和身铠,还有披膊和保护腿部的腿裙,铠甲外披着红色的披风。风一吹,莘迩眼前满是起伏的红色招展,其间闪耀铠甲的寒光。

每个骑士都持槊佩刀。

槊有一丈八尺长,不是曹斐粗制滥造的那两根木矛能比的,槊柄笔直,坚韧而有弹性,槊头缠绕银丝线,美观的同时,也是为了增加槊头的摩擦,以便於骑士能轻易地将之从敌人的身体或刺入的物事中抽出。

尤其吸引莘迩目光的是战马的具装。

莘迩细细看去,具装由六部分构成,面帘、鸡颈、当胸、身甲、搭后和寄生,除了眼鼻口和马腿的下半部分以外,战马的全身都在具装的保护下。

鸡颈、当胸、身甲、搭后都是用长方形的甲片编缀而成,不止一层,莘迩粗略数了下,得有六七层;身甲、搭后垂护至马腹以下,边缘包有宽边,以保护马的四肢不被甲片损伤。

面帘也用甲片编成,亦有包边;马额的位置镂出花朵为饰。

寄生竖在马臀的位置,是一根短杆,上边形似扇面,这东西起初是为了保护骑手的后背,现今主要是装饰作用,以壮威武。战马的尾巴被挽成结。

这百骑所用之具装是皮铠,上边绘了猛兽的花纹。虽非铁甲,已给人以极大的震撼视觉。

令狐奉指着战马面帘额上的花朵,问莘迩道:“知道这是什么花么?”

莘迩没花卉没有研究,瞧了瞧,似觉眼熟,不敢确定,答道:“像是牡丹?”

令狐奉笑道:“阿瓜,未曾闻过我老舅帐下的牡丹骑么?”

“原来这就是牡丹骑。”

耳熟的名字使莘迩立刻找到了记忆。麴硕帐下有千余具装甲骑,马额皆镂牡丹花形,号为“牡丹骑”,威名远播,与邻境秦国的精锐具装相斗亦旗鼓相当。

令狐奉与步骑两军的领兵都尉相识,招呼他俩近前,给莘迩介绍,然后对他俩说道:“你俩带着部曲,跟我在部中转转。”心中想道,“有了此三百精锐使用,再无须有甚担忧,贺昌兴和赤奴那老狗就踏踏实实地听老子使唤吧!”

令狐奉令人召秃连赤奴、贺昌兴来,引着步骑在贺干部内招摇过市了一圈,并在这许多时后,头回重入赤娄丹部,把秃连觉虔和赤娄丹的小率们也都招来,连带着贺昌兴和秃连赤奴一起,问他们道:“此三百卒,可堪用么?”

秃连赤奴、贺昌兴、秃连觉虔等人俱皆拜倒。

贺昌兴说道:“天兵神骑,大人威武!”

从逃亡至今,令狐奉就数此时畅快。

他尽管通过手腕,拿下了泽边五部,到底手下无兵,底气不足,平时的言行举止不得不违心收敛,现下有了这三百甲士精骑为仗,想到以后就可稍微扬眉吐气,哈哈大笑。

三百步骑看似人数不多,但这三百步骑便是放在整个定西国来说,也是少见的精锐了,平素得麴硕厚养,身体健壮;日月操练不辍,肤色黑亮;久经沙场,皆是百战老兵,眼神凌厉,无声无息中,杀伐气就已弥漫开去。

他们行进的时候,骑兵在前,人马俱是全套的重甲防护,连马脸、人脸都看不到,长槊斜前,刺向天空,环刀笔直,披风卷如血潮;步兵在后,玄甲绛袍,佩刀持矛,矛也有丈八长,称为步槊,列如高林,携弩备盾,阵型整齐;整个行军的过程中,只听得到整齐浑沉的蹄声与脚步声,乃至马嘶不闻,只看得到尖锐的槊丛紧随旌旗的所向,人动山摇,尘土漫扬。

胡人的牧民们看到这样的正规精卒,无不心惊。

令狐奉乜视秃连赤奴,问道:“大兄,尚欲以我人头为礼,讨狗崽子的欢心么?”

秃连赤奴干脆利索地狠狠给了自己两巴掌,“咚咚”的扣头,说道:“老奴迷了心窍,居然妄图对明公不敬,深切知罪。明公你忘了么?老奴已是明公的狗了,明公让老奴咬谁,老奴就咬谁!”

令狐奉箕踞横刀,哈哈大笑。

当晚,令狐奉设宴,那两个步骑的领兵都尉是主客,莘迩、傅乔作陪,秃连赤奴父子和贺昌兴也在,贾珍托病没有出席。酒到半酣,秃连赤奴主动献艺,罗圈着腿给令狐奉跳了支胡舞。

次日上午,令狐奉召莘迩、傅乔、贾珍议事。

等三人来齐,他开门见山,说道:“胡牧散漫惯了,虽然将来与狗崽子开战,咱不指望他们,我寻思着,也不能任其自由。否则来日与狗崽子接战,万一刚刚开打,他们就一哄而散,必会坏我士气。因此,我决定把他们分成四个部督,加以束勒。”

没人会嫌自己手下的兵马多,况且令狐奉干的是造反的提头买卖,他已经失败一次了,这回要是再失败,那可就真的翻不了身了,所以尽管他一直口口声声说胡牧散漫,当不了大用,只能壮壮声势,可到底这是一支不小的力量,他其实早就想对之加以约束,以供驱策了。

只是,这事儿以前只能想想,不能做;现在确定了老舅的加入,得了三百精卒在部中,有了底气,可以做了,是以他雷厉风行,立即着手。

莘迩、傅乔听了。莘迩说道:“主上远见卓识,打仗最怕某部先溃,正该如此。”

令狐奉说道:“四部中,前部给老曹;阿瓜,你当左都尉。右部给贺昌兴;子明,你领后部。”他看了下傅乔,“你襦裙冠带的,领不了兵,仍且跟在我的左右,掌个文书、行人事罢。”

胡牧都是骑兵,傅乔不肯换胡服,连马都不好骑,肯定领不了兵。

莘迩与傅乔应是。

莘迩心道:“前部给老曹,我当左都尉,子明领后部?只把右部给了胡率。”他本以为令狐奉是要用那几个胡部的大率为部督,自己等人大概做个副手,起个监督的作用,没想到令狐奉直接任了自己、曹斐和贾珍为部督,想道,“胡部的大率们会愿意么?”

贾珍坐在边儿上,黑着脸不吭声。

令狐奉瞧着傅乔说道:“老傅,我看你苦着脸,是不是不高兴我不给你个部督做做?”

傅乔暗叫冤枉,心道:“我辛苦冒险,给你带回了你老舅的回信和三百精锐,你不大加夸赞,反又来吓唬我!”辩解说道,“主上!臣对兵事一窍不通,怎敢求做部督?”想道,“就是给我个部督,我也不乐意做。”他自诩清流,这辈子没想过作掌兵令军这种粗活儿。

算是给傅乔解围,莘迩提出了疑问,说道:“主上此策诚然高明,小臣愚陋,却有一点不解。”

“你若愚陋,老傅自言不通兵事,连个部督都不敢求做,岂不是个蠢蛋了么?”

傅乔气结,心道:“不高兴你不给我部督做的是我,不敢求做就成个蠢蛋的还是我!”不敢怨言,只好低头,索性一语不发。

“傅大夫博通典籍,非小臣浅薄可比。”

“哈哈。是么?你说,你有何不解。”

“主上任小臣等为部督,胡部的那些大率们会同意么?”

“此四部督只管军纪约束,不管平常民事,我又不抢他们的羊马驼奴,有何不愿!”令狐奉指了指帐外,霸气外露,哼道,“况乎有我老舅的三百步骑在此,他们又谁敢不愿?”

莘迩应道:“是。”心道,“虽然如此说,也只能为权宜之计。”

枪杆子的重要性人人皆知,时日久了,那些大率们定会不满。不过,就目下来看,权宜之计已足够了。定西王令狐邕已经知道了令狐奉在胡中,许久不见宋质、麴强他们回去报讯,必已猜出发生了什么,现下肯定正在调兵遣将,今冬不来打,至迟明春,必与令狐奉分出高下。

令狐奉对莘迩说道:“明天我叫秃连樊领着分给你的那些小率去拜见你。”教他和贾珍道,“胡夷非我族类,畏威而已,对他们凶一点。你越凶,他们越服气。”

莘迩道:“是。”

忽然受此职任,不免东想西想,心中随之泛出了第二个疑惑。

他想道:“就像令狐奉说的,胡牧散漫,连他们的大率都无法严格约束他们,我身为异族,在部中毫无根基,语言都不怎么通,却该怎么约束他们?只靠凶一点么?怕不成吧?”

见令狐奉只教他和贾珍凶一点,不提约束胡牧的具体办法,莘迩有心再提出此疑,转念一想,改变了主意。他心道:“人生在世,最要紧的是自立。我如今在此弱肉强食的异世,孤身一个,更得靠自己,不能靠别人。我先回去仔细想想,如真想不出办法,再来问他便是。”



腹涨胸闷好几天了,今天去医院看看,只有一更了。

第十四章 照瓢画葫芦 觅得一策来

这一想,就是一天。

直到晚上,莘迩在榻上翻来覆去,仍还在琢磨该怎么做,才能有效地对拨到他手下的小率们进行约束。思索到夜半,灵机闪动,他找到了一个办法。

来到这个时代后,投胡中、破贺干、擒赤奴、定五部,这些使他们转危为安,一再破局的重要决策皆是出自令狐奉,莘迩等从命而已,此时经过苦思,单独想出了一个解决难题的办法,他甚是喜悦,坐起来想找人说说开心,帐中只有蜷於角落毡上睡觉的阿丑,却是没法说。

他只得又躺下去,睁眼看着黑乎乎的帐顶,把自己想到的办法回味了一遍。

他心道:“我这办法虽有借鉴令狐奉的地方,然而后半段却全是我自己想出的。有道是‘智勇双全’,只靠刀弓矢骑,仅能苟全性命,顶多如曹斐那样,作人鹰犬;以后我得多用脑子。”

较以早前的自危求存,随着在胡部地位的上升,外部危险系数的降低,以及或许还包含了一点潜意识中对刘壮祖孙俩的关心因素,不知不觉的,他对自己的要求有所提高了。

良策既得,便可踏实入眠。一觉无梦,到天亮才醒。

睡醒过来,莘迩尚未下床,只伸了个懒腰,浅眠的阿丑就惊觉了,她揉了揉眼,慌忙爬起,取了热水,拿过盥洗用品,一并膝行奉到。

刘壮已到帐外,等候他的使唤。

莘迩洗漱整束停当,请刘壮进来,说道:“刘翁,不是让你无须每天过来么?”

“候从大家吩咐,是小人该做的。”

“你啊!让我怎么说好。……,我还没问你,胡中的饮食,和小小吃得惯么?”

刘壮感激地说道:“惯,怎么会不惯!小人和小小以前两天吃不了一顿糟糠,现下又是肉又是奶,想都不敢想的。小小昨晚,一个人啃了条羊腿!吃得不知道多香了。”

想象了下刘乐抱着羊腿不丢,啃得满嘴是油的模样,莘迩心中温暖,笑道:“如此就好。”他没啥使唤刘壮的,可刘壮每天都来,一来便站候一天,不给他找点事情做,恐怕是不行了,遂说道,“主上赏了我些牲畜,刘翁,便劳你领那几个奴客看养吧。”

刘壮得了差事,浑身都有了主心骨,痛快应道:“是!”瞅了眼梳着两条粗辫的阿丑,心道,“胡婢粗手粗脚的。”拿鼻子嗅了嗅,虽没闻着气味,仍是固执地下判断,想道,“一身膻味。”说道,“大家身边不能没有服侍的人,小人叫小小过来替小人。”

“小小帐落,我一人居此,要什么服侍?阿丑就够了。小小啊,让她多啃几根羊腿,长长身体罢!”笑声中,莘迩送刘壮出去。

刘壮行未多远,四五个肥瘦不一、高矮不齐的胡人在秃连樊的带领下从另一侧走近。

离莘迩还有一二十步远,秃连樊便摘下帽,放在胸口,腰杆弯了下去,扭脸催促诸胡:“快些,快些,大冷天的,别让大人受了凉。”说的唐话,明显是希望莘迩听到,转过脸,殷勤地对莘迩说道,“大人快请入帐,小人等马上就到!”

莘迩站定,注目心道:“昨天令狐奉说令拨我统带的胡部小率今天来见我,是这几个人么?”

秃连樊到数步外止下,指使诸胡行礼,给莘迩介绍:“大人,他们几个就是拨到大人帐下的小率们。”这几个小率,莘迩认识四个,两个贺干部的,两个赤娄丹部的,只有一个不认识,秃连樊给他介绍,“这是乞卑部的小率,叫乞大力。”

泽边其余的三个小胡部本已臣服秃连赤奴,令狐奉在稳定住了贺干、赤娄丹两部后,把它们也纳入到了手中。

莘戎多看了乞大力两眼,这人三十来岁,脸方口阔,右边眼角长了颗黑痣,痣上几根长毛,体满腰丰,走起路来叉着脚,像只肥鸭子。

乞大力会说唐话,抓着尖帽,吸了口气把肚子收起,躬身说道:“小人乞大力,见过大人。”行礼时脱帽以示尊重,是胡人的风俗。

莘迩说道:“帐内叙话吧。”招呼诸人进帐。

帐内的胡坐不够,阿丑去斜对面的左氏帐中借了几个。

秃连樊也被拨到了莘迩的手下,充个副手,连他在内共六个胡小率络绎入座。

秃连樊、乞大力点头哈腰的,小心翼翼就坐。余下几人,或堆点假笑,或大大咧咧,还有个一屁股坐下,翻眼上看,满是桀骜不驯,这人叫兰宝掌,是赤娄丹部的。

莘迩将他们的表态尽收眼里,想道:“令狐奉叫我凶一点。威是要立的,但也不能上来就凶。这个兰宝掌是挺烦人,翻着眼睛,跟我欠他钱似的,可也不能二话不说就打一顿。”

他昨天已经琢磨清楚,恩威并施,恩在威前,没有恩,一味威,只会事与愿违。

莘迩只能听懂些简单的胡语,在胡中这些时,与胡人交流不多,这时不免踌躇,寻思该从何开口,心道:“且和他们熟络熟络,再作其它。”

莘迩与乞大力初见,见他恭恭敬敬的,决定从他这里挑开话头,笑道:“大力,观你身量,膀大腰圆,人如其名,定是你部中有名的力士吧?”

乞大力撅起屁股,半弯着腰,憨笑说道:“一点蛮力,算得甚么!”

秃连樊说道:“大人慧眼,大力在他部中声名赫赫,便是咱猪野泽畔每季的诸部大会上,他也常能获角抵名次。”

说起角抵,此类竞技是胡人们的热爱,其余的小率们纷纷插话。有的称赞乞大力,有的可能是以前输给过他,满口不服气。有两个小率不会唐话,满口胡语,秃连樊给莘迩翻译。

帐内的气氛热烈起来,话头就算这么打开了。

莘迩听他们吹牛争执,间或说上两句,聊得多时,借一个小率吹嘘他帐下本部有多少勇士的机会,提及正事,问他们:“主上叫我作此左部督,我尚不知你们帐下各有落多少?”

诸小率一一回答。

多则三四百落,少则百余落。乞大力虽是出自较小的乞卑部,手下的帐落甚多,有二百余落,想来他应是他部中有地位的小率之一。

莘迩心中计算,想道:“加起来不到一千五百落,一落五口,就是七千来人。除掉老弱妇孺,精壮大概两千左右。”对自己的部曲数量有了直观的了解,心道,“我那约束他们的办法虽然得有傅大夫相助,才可全套拿使,但可趁他们今日齐聚的机会,先给他们吹吹风,看看反应。”

约束胡牧的最好办法当然是给他们制定军纪,使他们成为受军纪约束的正规军。

可这一点,莘迩办不到,任谁都办不到,因为这是由胡人游牧生活的状态决定的。与农耕定居的唐人不同,胡牧逐水草而居,合则留,不合则去,来去自由,这就决定了任谁也没办法对他们进行强行的纪律约束。要想把他们改造成正规军,除非先改变他们的生活状态。

此路不通,那么,该用何法才能约束他们,或者说,使他们甘愿接受约束呢?

莘迩思考的结果是,借鉴令狐奉分化、拉拢赤娄丹部小率和贺干部胡牧们的办法,以利诱之。

不搞虚的,实打实,用“利”说话,让帐下的小率和他们部下的胡牧们觉得,跟着自己有利可图,那么他们自然也就不会抗拒他的命令,他就可以对他们进行稍微的约束了。

莘迩知道,这样的部队绝称不上精兵。

知道为何而战,将士人人为义,不怕牺牲的部队是第一等。奖罚分明,感激主将的恩德或者畏惧军法,害怕主将而甚於敌人的部队是第二等。逐利而战的部队,只能算是末等,再差一点就和匪没有区别了。但目前的形势下,也只能如此了。

思路既有,具体的举措也就有了。

莘迩顾盼帐中的诸小率们,关心地问道:“下月就深冬了,越来越冷,你们各落的羊马牛驼怎样?有冻坏的么?”

这下说到乞大力的愁楚了,他唉声叹气,说道:“小人部里的羊马本来就少,勉强度日,这才入冬一个多月,已冻坏好些了。真是发愁,明年可怎么过呢!”

秃连樊等人也是长吁短叹。

那两个贺干部的小率愁肠百转了会儿后,怨恨地转视秃连樊等三个赤娄丹的小率,心道:“要非你们这群恶狼杀我部民,抢我财货,我部今冬又怎会如此难过!”赤娄丹部虽是还了贺干部些东西和奴隶,但肉吃到嘴里,又怎会尽数吐出,还的东西不到抢的一半。

秃连樊不理他们。兰宝掌不甘示弱,梗着脖子与他们对瞪眼。

莘迩故作不见,给他们的心情雪上加霜,说道:“这两天阴沉沉的,估料又要降雪,雪啊,还不会小。”

乞大力摸着肚子,愁眉锁眼地往帐外瞥看,说道:“是啊,小人昨夜折腾起来三两回,瞧那云月,怎么看都是要下大雪。唉,现在都快撑不住了,再下上几天雪,牲畜可怎么办呢。”

胡人游牧为业,自有判断天气的办法。

莘迩忧心忡忡,说道:“要是冻死得太多,来年春,日子就不好过了。”

乞大力愁苦的神色更重了,说道:“是啊,是啊。”

他倒像在和莘迩一唱一和。

莘迩心中赞他,想道:“好大力!”待秃连樊等人愁怨牢骚多时,他从容地对诸人说道,“我有一策,或能使你们安安稳稳地度过寒冬。”

第十五章 斗殴督座前 宝掌哼哼然

诸胡小率闻言,都是一愣。

秃连樊欢喜地问道:“大人有什么好办法?小人斗胆,请大人示下。”

莘迩瞧了眼跪在角落的阿丑,指着她说道:“我听阿丑说,她是被你们掳来的。”

小率们多不知阿丑的来历,但知她是莘迩的奴婢,桀骜的兰宝掌操着别扭的发音,用唐话嗤笑说道:“大人你这不是废话么?不是掳来的,还能怎么来?难道要我们天神的子民给你当奴作婢么?”

秃连樊亲手挑的阿丑,知其来龙去脉,听兰宝掌语气不恭,怕莘迩生气,忙答道:“也不算掳来的。四年前冬天酷寒,牲畜冻死极多,日子难熬,次年早春,我部就南下出漠,这个、这个,……向漠南边儿的几个县借了些羊马粮食,因见她是胡人,便顺道把她带来了部中。”

莘迩心道:“借么?”

他问过阿丑。阿丑和她父亲本是谷阴一个杨姓势族门下的奴客,给杨家种地的,三年前的春天,赤娄丹南下掳掠,抢粮畜之余,也抢了不少人,他们父女俩就是这样被掳进胡中,改换了主人的。胡中远比陇内艰苦,阿丑的父亲没几个月就累死了,阿丑因模样不错,得活至今。

料秃连樊必是怕他这个唐人在听到同族被抢后勃然大怒,故此把抢掠的行为加以美化,并着重指出阿丑是个胡人的身份。这些不是莘迩的重点,他也就没有揭穿,说道:“原来如此。”对诸小率说道,“我所说的可使你们稳渡寒冬的办法,便是这个了,何不重施故计?”

诸小率互相对视,都觉得像是听懂了莘迩的话,又不太相信莘迩会出这样的主意。

秃连樊翻译完莘迩的话,心道:“他这是叫我们再去抢唐人?这么狠的么?”

乞大力试探地问道:“大人的意思是,要我们出漠南下,再向沿边诸县借粮么?”

莘迩心道:“你想得美!”答道:“沿边诸县你们是去不了的。我才从王都回来,城中戒备森严,你们如去,定讨不了好。”

乞大力摸头讪笑,道:“是,是。”问莘迩,“那大人何意?”

“这大漠之中,不止有猪野一处泽吧?”

诸胡人小率明白了莘迩的意思。

秃连樊心道:“搞了半天是要我们去抢别的胡部。这,这怎么能成。”他只是在心里不赞同,别的小率们或露诸於色,或大摇其头。桀骜不驯的兰宝掌扬起脸,鼻子里“哼”了一声。

秃连樊赔笑说道:“大人此计诚妙,只是不好得行。”

莘迩装糊涂,问道:“为何?……是了,其它泽、洲与猪野泽一样,俱为胡人所占,与你们是同族,你们不忍去借。”

“大人有所不知,此漠中大小绿洲十余,多为杂胡,非我族类。大人此策不好得行,不是这个缘故。”

莘迩对此岂会不知?

他早从记忆里找到了相关的内容。唐人的寻常百姓分不清胡人的区别,只跟着贵族们叫他们为六夷。实则胡人并不是只有六个种族的,六夷是他们中最大的种部。自西唐末年以来,除六夷外,内徙的胡人其它种族不下二十,各有族名,被统称为杂胡。

赤娄丹和贺干部是六夷的旁支,分布在这片大漠别的绿洲上的胡部则多是杂胡的各种,也就是说,他们与赤娄丹和贺干的族属不是一回事儿。事实上,秃连樊等之所以不太愿抢掠漠上其它的胡部,与他们的族属也压根没有关系,便是同族,只要得利够,一样打个你死我活。

莘迩问道:“那是何缘故?”

兰宝掌忍不住了,大声说道:“咱们有弓有马,他们也有弓有马,怎么抢?死伤七八十,抢不到三两羊、驼,这等吃亏的事儿怎么能作?大人,你看着聪明,脑子怎么不太灵光?再则说了,今冬抢了他们,明冬他们来抢我们怎么办?结下仇怨,日子还过不过了?怎如抢那些唐儿轻便!抢了就走,他们只会挥锄头耕地,还能追到漠中来么?”

别的小率皆大点其头,表示同意。

兰宝掌一句一个抢,秃连樊小声提醒他:“借!借!”

兰宝掌怒目相对,啐了他一口:“叛徒!”

“你说什么?”

“狗杂种!”

“你!”

“我什么?老狗!部大对你掏心挖肺,把姓都赐给你了!你个生不出崽儿的老羯奴!转脸就卖掉部大,投靠令狐奉!”羯,意指被煽过的公羊,秃连樊无子,所以兰宝掌这么骂他。

兰宝掌越说越怒,起身去揪秃连樊的衣襟。

秃连樊自知打不过他,赶紧从坐上窜起,绕着胡人小率们狼狈躲避。

兰宝掌虽非秃连赤奴的亲信,然此人生性粗直,对秃连樊这种叛主的小人痛恨无比,同时认为令狐奉是个唐人不说,并且阴险狡诈,对他居然成为了部主也是满肚子的不服气,所以从见到莘迩起就满脸的“我在找事”,此时撒气出来,追着秃连樊不放。

小率中贺干部的那两个笑得前仰后合,赤娄丹余下的那个也是呵呵笑看。乞大力没笑也没拦,捧着肚子,憨态可掬地坐观。

兰宝掌骂人用的是胡语,莘迩略略能够听懂,正在猜度他的用词话意,未料他就跳起来动手追打秃连樊,连忙喝止:“住手!”令道,“拦下他!”

没人动,只有乞大力欠了下屁股,似在犹豫要不要听令。眼见使唤不动诸人,阿丑都要奋不顾身地上去拽兰宝掌了,莘迩无法,只好起身抽刀,迫喝乞大力等:“抓住他!”

乞大力和另三个小率不再只看热闹,拦下了兰宝掌。

乞大力体阔劲雄,将兰宝掌牢牢抱在怀里。兰宝掌挣脱不开,大骂秃连樊不止。

秃连樊窜逃到莘迩左近,喘着气说道:“大人座前,你怎能如此无礼!疯狗!疯狗!”

帐外传进一声“大人”,旋即,帐幕掀开,进来了五个提刀的健壮甲士。

带头的伍长看了下帐内的状况,马上明白了是何局面,一声令下,两个甲士从乞大力那里抓住兰宝掌,将他按到在地,直刀压住了他的脖颈。伍长问道:“大人,如何处置他?”

这却是相邻帐内的左氏听到了嘈杂声,赶紧叫令狐奉留给她的卫士过来看看。

小率们没人笑了,也没人说话,帐内十分安静。

兰宝掌只是桀骜,不是傻子,冰寒锋利的刀刺得他汗毛立起,不敢再骂了。

莘迩不说话,提刀盯视兰宝掌,好一会儿才问道:“你骂完了?”

兰宝掌输人不输阵,怒视秃连樊,小声骂道:“老羯!”

莘迩板着脸,说道:“你刚才罪过有三。直呼主上的名字,大不敬,是其一;我是你的部督,你在我面前放肆,是其二;秃连小率与你同僚,你无故辱骂追打,是其三。这三个罪过,无论哪一个,我都可以严惩你。”厉声斥道,“你他娘的这般恣意妄为,是以为老子不会杀你么?”

前前后后,莘迩亲身杀的人也有好几个了,叱声下,不怒自威,他方才与小率们说话时,语态颇为文雅,这会儿冒出两句粗口,强烈的对比愈显得杀气凛凛。

不管服气不服气,现下令狐奉有了三百步骑依助,於部中的权威愈重,莘迩杀一两个小率,没甚大不了的。乞大力等都想到了此点,皆低头默然。兰宝掌还是不服,可也不敢再出声了。

莘迩心道:“怪不得令狐奉说对他们凶一点。胡人粗野惯了,确是难治。”

这个兰宝掌肯定是不能杀的,就像他此前所想的,尚未施恩,就用威的话,只会使乞大力等人更难收服,但也不能就这么算了。令狐奉说得不错,胡人畏威,就这么算了,会让乞大力等小看自己,认为自己无能,那兰宝掌以后还不更得蹬鼻子上脸。

莘迩适才沉默时已找到了折中之法,说道:“念你初为我帐下率,尚不知我的军法,饶你一死,然惩戒难免。”命甲士们,“抽二十鞭!”喝令他道,“罚你今晚在我帐外值夜。”

秃连樊大惊,急忙表示忠心,进上谏言,说道:“大人,抽他几十鞭是必须的,二十鞭太少,一百鞭都不多!但用他宿卫值夜?这是条野狗,乱咬人的,万万不可,不能用啊。”

兰宝掌挤眉溜眼,作出凶恶的样子,威胁的“哼哼”了两声。

莘迩还刀入鞘,淡淡说道:“那就让他试试。”

甲士等把兰宝掌按在地上,扒掉他的袍衣,当场抽了他二十鞭子,下了重手,打完二十鞭,皮开肉绽。不过兰宝掌皮糙肉厚,半声呼痛没有,尽数撑下。

乱过这一场,之前的话题没法再继续了,秃连樊等人告辞。兰宝掌也回去换衣服,入夜再来上岗。莘迩不怕他不来,如敢不来,可一不可二,明天就真杀了他,乞大力等也无话可说。

阿丑收拾帐内。

莘迩送走甲士们,看他们其中的伍长进左氏帐中回禀,自立在帐口,把心情平复,面上已无了刚才的肃杀,也丝毫没有小率们不肯跟他出去劫掠其它胡部的沮丧。

今天本来就只是吹吹风,探探小率们的反应而已。他们的拒绝在莘迩的意料中。

他展望周近,看向斜对面的左氏帐,心道:“多亏夫人遣甲士相助,才能迅速镇平乱局。”回想适才,他想道,“令狐奉划分四部督也用制衡之法,给我一个部督分了三个胡部的小率。这样做,固可使他们不能私下串联,却也不好使之齐心协力。适才兰宝掌和秃连樊的闹剧,那三个贺干部和赤娄丹部的幸灾乐祸,貌似忠厚的乞大力也仅坐观。我不得不抽刀威吓,这才使唤得动,论其可用,乃至不如阿丑这个胡婢!这样的部曲,乌合之众,无法使用。……傅大夫才回来,让他多歇息一下,我明天再去找他,尽快把我下半段的计划实施。”

等他的后续手段使出,料这些小率就不会再排斥他辛辛苦苦给他们思得的“渡冬良策”了,他也就可以由而用利约束之了。

斜对面的帐篷被掀开帐幕,伍长出来。

左氏朝外探了下,看到了莘迩,问道:“阿瓜,怎么了?”

适才听到莘迩帐中又打又闹的,动静不小,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小小的紧张,虽得了伍长的回报,但伍长不知前情,语焉不详,她还是放心不下。

“没什么,两个胡小率打起来了。”

左氏松了口气,叮咛道:“胡人粗野,不知礼教,你要小心点。”

“是,多谢夫人关心。”

帐外有甲士站岗,左氏不再多说,放下了帘幕,待令狐奉临暮从大率帐回来,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令狐奉召来莘迩,由两个胡婢给他洗脚,又教他:“阿瓜,记住我的话,一定要凶!治民理军,其实很简单,和打狼熬鹰一样,你不凶,就镇不住它们,只有比它凶,才能压住它!”问莘迩,“你怎么处置的那个胡虏?”

“抽了他二十鞭,叫他晚上来给我值夜。”

“二十鞭?没杀掉么?你就是心软,下次再有这类的,记住,杀之不饶!……值夜,也行,既然没杀,那就好生地折辱一番!”

莘迩要兰宝掌值夜,却非仅为折辱。

他前世看过的一本什么传记上,有个后来开国称帝的人,曾用此法对待降卒,结果尽收其心。他对此印象深刻,今天是拿来学用的。虽说借用的有点不伦不类,可在他想来,总会稍有收获的吧?即使没啥收获,也没损失。

此中言语,无法对令狐奉道。他诺诺称是。

令狐奉说道:“胡崽子不听你的话,看来我得给你拨点部曲了。明天吧,明天我拨一伍甲士给你。”

“多谢主上。”

是暮,兰宝掌来报道值夜,挽弓携刀的,赖在帐内不走,晃荡了半晌,不时拍拍刀鞘,装模作样地吹吹弓身,见莘迩自管吃用晚饭,没甚反应,只有阿丑偶尔瞟他两眼,这才悻悻地出去。

睡到半夜,莘迩醒来,听到外边风声呼啸,叫起阿丑,让她去给兰宝掌送件裘袍。阿丑回来禀道:“他不要。”莘迩说道:“那就冻着他。”翻身接着睡去。

次日早上,莘迩披衣出帐,兰宝掌冻得缩成一团,嘴脸乌青,簌簌发抖。莘迩怜悯地看着他,叹了口气,说道:“何必逞强呢?”亲手取了皮袍,给他披上。这回,兰宝掌没拒绝了。莘迩吩咐阿丑:“给他打些热水,叫他烫烫手脚。”兰宝掌哼哼唧唧的,勉强起身,掉头就走。

第十六章 风流傅耳食 肥己曹睚眦

天方透曙,莘迩就到了傅乔帐外时,喊了好几声,才听到回应。

过了会儿,帐门打开,傅乔由内出来。

他脸色惨白,手撑着额角,路都不怎么敢走似的,一看就是宿醉未醒。

莘迩笑问道:“大夫昨晚饮酒了么?”

“夜来听风,难以入眠,勾起了乡情。我叫小绿抹阮,不觉饮醉。唉,这马奶酒降不住,昨夜吐了两回,到现在头还疼。”他的口气中仍带酒味,看来喝了不少。

小绿是傅乔在唐兴郡时服侍他的婢女,莘迩见过,个子低矮,骨瘦如柴,一点红唇,描得跟鹦鹉似的,傅乔不知怎的相中,向麴硕讨了来,随行带回胡中。

莘迩笑道:“佳人拨阮,美酒相伴,大夫蒙尘胡部,不减风流,令我羡慕。”

傅乔说道:“岂敢,岂敢。”问道,“这么早来找我,可是有事么?”

“我来求首曲听。”

傅乔知他是在开玩笑,邀请他入帐。

莘迩随他进到帐内。

昨晚点的火烛尚未熄灭,帐中比外头还有明亮,案上盘盏散乱,倚竖着一个类像琵琶的乐器,此便是阮。

一个瘦小的女子从榻上下来,踉踉跄跄,险些摔倒,卷着袍子行个礼,夹腿跑了出去。

莘迩认出,此正是小绿,笑对傅乔说道:“大夫酒后精雄,搏敌无情,勇猛无比啊。”

傅乔尴尬地说道:“过奖过奖。小绿不懂礼数,幼著勿怪。”请莘迩入座,笨手笨脚地张罗茶水。

莘迩说道:“大夫不要忙乎了,我用过饭才来的,腹中饱饱,滴水难下。”待傅乔入座,他说道,“我一早来找大夫,唐突清梦,是有一事相求。”

“咱们共患难的交情,何必这般客气。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我记得大夫认识胡部中一人,是那秃连觉虔的妻家?”

莘迩与胡人稀有交流,傅乔与胡人则不少打交道。

他能言善道,於今担着令狐奉手下头号跑腿的差事,凡与各部小率有关的事宜,令狐奉多使他传达,他又性格仁厚,人都喜欢和好脾气的人来往,所以来此胡中数月,尽管他严守唐胡之别,绝不肯换穿胡服,却是无心插柳,处了个好人缘,认识了不少胡人。

“是有一个。怎么?你要找他么?”傅乔不知莘迩找秃连觉虔的妻家作甚么,心道,“莫不是主上要见他?”问道,“是主上要找他么?”

“不是。我所求大夫之事,即与此人有关。”

“何事?”

“主上为了约束胡牧,将他们分成了四部督,任我为左部督。此事,大夫已知。”

傅乔说道:“是。”心道,“那日要非你为我解围,还不知主上要怎么埋汰我!”

“我等在胡中无有根基,我想如果单用军纪的话,怕是不好束勒,所以我想不如先以利诱之,让他们觉得跟着我有利可图,然后,就可对他们稍加约束了。”

傅乔不懂兵事,但人心图利的道理他是懂的,点头说道:“是个办法。”

“所以我想带他们去漠中别的绿洲借粮。”

“借粮?”傅乔旋即醒悟,说道,“哎哟,这会不会很危险?”

“自然危险,故此我部督下的小率们俱皆为难。”

“那怎么办?”

“大夫,接下来我对你说的话,只可出我口,入你耳,万不可令第三人知。”

傅乔按着头,站起身,慢慢走到帐门,打开了,往外看罢,回来说道:“小绿不知跑哪里去了。外边无人,你说吧。”

莘迩心道:“傅大夫心挺细的。”说道,“解决此一难题的办法,便落在了秃连觉虔的身上。”

“哦?”

“我部督下有个小率名叫兰宝掌的,甚是桀骜,对我满怀不服,一个小率尚且如此,我料秃连觉虔必更不甘居我等之下。”麴硕的三百步骑到胡中后,莘迩先后见过秃连觉虔两次,这两回见他,他虽都不言不语的,可偶尔眼神外露,能看出怀恨在心。

傅乔点头说道:“觉虔年轻气盛,我听他妻家那人不经意露出的口风,他确是常有怨言。不过他再有怨言也无用啊,主上此前手下无兵,他都无力翻天,而今三百精卒在部内,他更是无计可施,还能怎么样?只能俯首称臣。”

“他无计可施,我有个办法送他。大夫觉得,我把‘利获人心’这四个字送给他何如?”

“……,你是想哄他出去打劫,让他以为可以借此收揽人心,而实际上,你是要用他的获利来诱惑你帐下的小率,让他们眼红,改变主意,於是便肯跟着你去别的绿洲借粮,你就可以达成约束他们的目的了。”

莘迩诚恳地问道:“大夫以为我此策可行否?”这是他此世独立想出的第一个解决难题的办法,此世之难题与前世截然不同,虽然有信心,可如果能得到别人的赞同,当然更好。

傅乔想了想,说道:“似乎不必这样麻烦。小率们所以不肯抢掠别的绿洲,不外乎是怕伤亡太多而获利不足,今有了我带回的三百精卒,你大可以此来打消他们的顾虑,用这些精卒为主力,领着他们‘借粮’去也啊。”

“我当然会向主上借兵,只是大夫以为主上能借给我多少步骑?”

傅乔怔了下,心道:“以主上的德行,能借给你一二十步骑就不错了。”说道,“也是,主上想来不会给你太多,这事儿还得靠小率们的主动才行。”

傅乔带回来的步骑,莘迩肯定会问令狐奉借,以更进一步地打消小率们的顾虑,但令狐奉肯定也不会给他太多,只能是摆摆样子,打劫的主力还得靠小率们的部民。

“大夫可肯助我?”

“我还有一个疑虑。如果觉虔劫掠失败,又或他没有中计呢?”

莘迩笑了起来,说道:“大夫的心真细,考虑得周到。……,那我就只能用下策了。”

“下策?”

“我部下小率中,秃连樊被其他人排斥,乞大力出自的乞卑部是个小部,这两人较易威逼、拉拢,我先从他两人入手,带他俩去抢个小绿洲,然后视情况再做其他打算。此法太慢,只能备为下策。”短短几天功夫,莘迩已对手下小率们有了初步的了解,做出了在使用上的相应判断。

傅乔敬服,说道:“幼著,果是困厄出雄杰么?你何时变得如此缜密多谋了!”

说完,他揉着脑袋,叹了口气。

“大夫缘何叹气?”

“我叹那秃连赤奴父子,不知造了什么孽,赤奴被主上玩弄,其子又被你算计。”

“如此,大夫是愿意助我了?”

“虽有点不落忍,可谁叫咱们是自己人呢?”自己人含义有二,一则同舟共济,二来与觉虔族类有别,故此宽厚为本的傅大夫对此虽觉得“有点不落忍”,也不碍行事,傅乔说道,“我今天就找觉虔的那个妻家,将你那四个字告诉他,让他转告觉虔。”

“大夫切记,不可刻意,也不要直说让他告诉觉虔。”

傅乔是王都的清谈干将,对他嘴皮子上的功夫,莘迩信得过,交代两句不过例行公事。

“你放心就是。”

与傅乔的这番深谈,莘迩有问必答,坦诚无隐。

傅乔心道:“幼著本质仍是真诚的。此前谋子明的刻薄,料是求生下的不得已。”拂去了不少对莘迩的负面观感,觉得与他亲近了很多,已不再仅是嘴上的“患难交情”了。

两人相对一笑。

傅乔在觉虔妻家那人的住帐附近晃悠了两天,找到机会,与那人私下对谈,装作无意,讲了一个古代某将军用利益收揽人心,败而复起的故事。看他懵懵懂懂,似没理解此故事的含义,傅乔一面感叹“胡人愚昧”,一面不得不绞尽脑汁,再想隐晦的喻譬,对他加以灌顶。

这人最后终於彻悟,喜形於色,当即告辞。傅乔装作不解,问他正聊得开心,何故突然要走?这人支吾不答,一溜烟地跑掉了,看其奔去的方向,正是秃连觉虔的住处。

傅乔心知任务已经完成,底下就看觉虔的反应了。

连着两天,沉阴多时的雪都开始下了,秃连觉虔没有动静。

莘迩心道:“是和秃连樊他们一样,觉得付出与收获不成正比,是以不肯中计么?”此计不成,就只有用下策了。正在他考虑要不要立即弃用上策,着手下策的时候,曹斐回来了。

“陇西、陇内,主上的诸个旧部,我尽数见了。除两个吞吞吐吐,不给个痛快话的外,其余的都当机立断,爽快答应,俱道:明公国家栋梁,被狗崽子栽赃陷害,现今流亡逃难,他们无不气愤,狗崽子宠信郭白驹,残忍好杀,这么下去,国家非要覆灭不可,当此之时,非明公无以拯万民於水火,非明公不能解朝野之倒悬。他们争先恐后,请求为明公的马前驱。”

令狐奉大喜,亲手给曹斐端了碗水,赞道:“老曹,干得不错!……吞吞吐吐的那两个是谁?”

曹斐渴坏了,咕噜噜把水喝完,擦擦嘴,由怀中取出数封信,呈给令狐奉,说道:“这是他们给主上的回信。那两个吞吞吐吐的,一个是宋羡,一个是康玄成那条胡狗。”

陇地的土著大姓以宋、麴、张、阴等为首,这几个姓都是代代居陇的簪缨世族,大宗显赫,引领士风,支庶的小宗众多,羽翼强盛,是以国中为官者,经常见是出此数姓。令狐邕遣来胡中、被令狐奉杀掉的宋质、麴强,与宋羡、麴硕便是同族,只是并非同宗。

康玄成是西域胡人。康、史等姓是西域胡的大姓,其姓之来源均是他们祖籍国的国名。陇地有财力的西域胡商不少,长期定居在陇的也有很多,一些便出仕朝中。

令狐奉说道:“原来是他两人。”想道,“虽然吞吞吐吐,却没绑了老曹邀功,显是首鼠两端,待看形势。呸!小人。”说道,“康玄成没甚部曲,宋羡兵马也不多,他俩不肯从,就随他俩去罢!……,老曹,你这趟立下大功,等我大事告成,你放心,我必然论功行赏。”

康玄成仗着财力雄厚,对曹斐这等武夫向来不太恭敬,这回曹斐冒险去见他,他偷偷摸摸的,唯恐被人发现,也没什么宾至如归的招待。曹斐衔怨不满,撺掇令狐奉说道:“如那冥顽不化的,也要有过必惩!”

莘迩不知曹斐与康玄成的过节,然看他气鼓鼓的,也能猜出一二,心道:“这老曹,不仅贪财,还小气。而今大事未成,八字尚无一撇,就要秋后算账么?”

令狐奉大约也是这样考虑,没有回答曹斐,亲热地怕拍他,回到榻上坐下,给他说了分胡牧为四部的事情,说道:“你且屈领前部督,等诸军起时,我再对你另行重用。”

莘迩心道:“觉虔不中我计,我只有先逼迫秃连樊、乞大力跟我出去劫掠,他俩本就不愿,又人少势单,可别半路把我给卖了,我得说些好话,问令狐奉多借些兵马才有保证。”

他正要借此机会开口。

帐外进来一人,报道:“秃连觉虔引了四五百骑迎雪出营,不知作甚去了。”

……

道听耳食,意为对传闻之辞不加去取,盲目轻信;这里是讲傅乔没有城府,容易对人产生好感。瘠人肥己,意为对人吝啬,自己却很贪婪;这里是讲曹斐不给傅乔伤药,自己趁乱从贺干部摸了两个银饼。

求收藏和推荐,谢谢大家!

第十七章 巧妇不需米 辛苦治部曲

曹斐带回的消息关系重大,傅乔、贾珍俱在。

莘迩顾看傅乔,尽力克制情绪,心道:“成了!”

傅乔城府不深,露出喜色。

令狐奉瞧出了他俩的古怪,打发了报讯的那小率出去,问道:“阿瓜,老曹,你俩挤眉弄眼的作甚?秃连觉虔出营,莫不与你二人有关?”

帐内没有外人,当下莘迩把原委道出。

令狐奉奇道:“你竟想出以此法来约束部曲胡牧,不错,不错。使得。”问莘迩,“为何不早对我说?”

莘迩作揖说道:“小小愚得,怎敢当主上称赞。那日授任后,小臣只怕不能为主上分忧,是以挖空心思,想到了这个粗陋的办法。也是刚刚才想到的,没来得及禀与主上。”抬眼看了下令狐奉,接着说道,“小臣冒昧猜测,对该怎样约束胡牧,主上必是已有高明之策。愚者千虑,不如智圣一言。小臣敢问主上,不知主上的妙策是何?小臣此法果然可行么?”

问出了他多日来的疑惑,不知令狐奉对约束胡牧到底有什么高明的策略,一直不对他们讲。

令狐奉说道:“可行,怎不可行?我的妙策?我的妙策说也简单,那天我不是教过你了么?要凶。其次嘛,给他们些好处。这叫有罚有赏,便即可也。”

莘迩心道:“原来他也没什么良策。”

令狐奉现在若是定西王,那他可用的办法就有很多,而今少人缺钱,他亦难为无米之炊。

令狐奉对贾珍说道:“你学学阿瓜的此策。”又对曹斐说道:“你明天走马上任,也学学。”

贾珍嘿了声,应道:“是,臣一定好好学。”

曹斐不以为然,心中想道:“阿瓜没作过大官儿,眼皮子浅,真把四部督当回事儿了。主上不过临时起意,暂用一用罢了!怎么?等主上回到王都,登上王位,难不成还要我留在胡中,吃土喝风,作这劳什子的前部督么?”口中应道,“是。”

莘迩下拜说道:“觉虔已经中计,等他掳掠回来,小臣料即可领部曲出洲。唯是督下的小率们担心伤亡,小臣大胆,恳请主上拨给小臣些许步骑,以消解他们的忧虑。”

令狐奉沉吟说道:“胡牧欺软怕硬,让他们去抢杂胡,确是不如抢咱唐人的百姓积极。你们是纵骑出掠,用不上步卒,这样吧,我给你具装五骑,再给你些强弓良甲,应就行了。”

傅乔带回了些军械辎重,弓矢、铠甲、刀槊均有。

莘迩想道:“只给我五骑么?少了点。不过若再加上弓甲为筹码,也够用了。”统共也就百骑,此乃令狐奉现下真切掌控的唯一兵力,肯拿出五骑,还是看在莘迩越来越有用的面子上。

曹斐觉得莘迩“眼皮子浅”,那是不理解莘迩。

莘迩当然不是得些职权,便飘飘然不知该何以自处的人,不过对令狐奉拨给自己的这些手下,他确是非常看重。

想办法让他们甘愿接受约束,只是看重的举措之一。

此外,他还做了三件事。

头一件,他要求督下的小率们每两天,不管闲忙,必须在他的帐内集会一次。

纪律,就是通过规定要求人养成某些特定的习惯,比如后世规定军人叠被子,必须叠成豆腐块,便是从小处入手,培养他们严谨的军事作风。莘迩要求部小率们两天一聚,看起来是件小事,而潜移默化,时日稍久,也许慢慢便能收到管理上的成效。

次一件,只要当天无事,他都会选一个督下的种部,由早至晚,在那里度过整日,学习胡语,熟悉种部内的男女牧民,与他们同食同劳;对他们中较有各种能力的,比如善骑、能射或手搏,又或鸡鸣狗盗之类,加以关注,并在权责范围内,给老弱们劳动和食物上的优待。

最后一件,他从六个小率的部中,各挑出一两个年轻的,共八人,充当贴身侍卫,让他们搬到刘壮祖孙俩的帐篷附近居住,分成两班,轮流护从自己。叫令狐奉给他的那五个甲士,抽暇教他们刀、槊等格斗技;偶尔引他们到绿洲野外逐狐射兔,展示一下自己的箭术。

对这八个年轻的胡人,莘迩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给他们买阔气的新裘衣,叫胡奴们每天宰羊给他们吃,酪浆、马奶酒敞开供应。

如此优厚的待遇,不是为得他们的死力,都是胡部里的寻常牧民,他们能有什么出色的武勇?莘迩这么作,无非千金市骨,做给六个小率部中的牧民看的。这八个人,可能力气不及你们、骑射不及你们,但跟了我莘迩,他们就不仅无须再辛苦的劳作,而且天天吃香喝辣。

效果很显著。

近两天,莘迩每到六小率的部中,总有牧民在他左近骑马兜旋,引弓射箭,有的大冷天光个膀子,勾胸曲臂的,显摆肌肉,千方百计吸引他的视线,搞得如同献技一般。

还有那心直口快的,当面埋怨莘迩没有识人的慧眼,选用的尽是废物,部中真正的勇士他一个没有挑着。被骂作“废物”的卫士们少不了对他们怒目相对,莘迩只是一笑置之。

却说得了令狐奉骑兵、弓甲的借与,莘迩谢过。

诸人叙聊稍顷,见令狐奉心不在焉的,知他急着看旧部们的回信以及盘算接下来的事情,便皆识趣,不等他逐客,纷纷揖辞。

令狐奉没有送他们,只说道:“晚上来,给老曹洗尘!”急不可耐地拆信细观。

诸人应着出去。议事的地方是大率帐。帐外雪落纷纷。

莘迩等人是曹斐到帐后被召来的,这会儿出来,曹斐一眼看到了他的从骑们。

四个胡骑,个个鲜衣怒马,头戴锦缎的浑脱帽,身穿圆领的狐裘黑短袄,腰上束着钩挂了各种物事和银牌饰品的蹀躞革带,下着黑色皮棉袴、及膝的皮靴,牵的均是好马,膘肥体壮。

曹斐啧啧说道:“才几天不见,焕然一新啊。当真威风凛凛。”看得眼馋,心道,“我也选几个高大的胡牧作我的随从。”对前部督一事本不上心,这会儿却是急着见拨给他的小率们了。

莘迩踩踩地上的雪,伸出手,举头望天,鹅毛般的雪花密集纷扬,落在他的脸上、手上,很快融化,留下冰凉的水渍。

他对四个胡骑说道:“雪下两天了,你们今天不用轮值,叫上休息的他们几个,回家看看,如有缺衣少食,找刘翁支取;帮你们父兄加固下帐篷,多堆干草,与牲畜取暖,这场雪不会小,别把帐篷压垮,将牲畜冻死送伤了。”

这番话他全用胡语说出,虽然磕磕巴巴,但已能把意思表达清楚了。

四个胡骑应是,感激地向他行过礼,先去通知休息的那四人,然后分归各部。

曹斐、贾珍、傅乔把莘迩的言辞举动看在眼里。

傅乔赞叹说道:“爱兵如子。”

曹斐已经知道麴硕遣了三百步骑来部中的事情,心道:“那五个甲士步卒立在雪下,一动不动,才是能打仗的。阿瓜对胡骑关心周到,这叫本末倒置。”对傅乔的称赞嗤之以鼻。

步卒比四个胡骑能打,莘迩岂会不知?

只是,这五个步卒并非他的直属部曲,是令狐奉给他的,莘迩谨小慎微,不愿引起令狐奉丁点的疑心不满,所以对这五个步卒既不颐指气使,也不给以厚待,日常相对,客礼而已。

晚上,令狐奉给曹斐洗尘。

两个步骑的都尉,贺昌兴、秃连赤奴和另三部的大率及些各部的大贵族皆被叫来。

令狐奉出示旧部的信给他们看,笑道:“我的旧部们已等不及了,你们看看,满纸的喊打喊杀。他娘的!哈哈,哈哈。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明知觉虔是中了莘迩的计谋,装作不知,问赤奴道,“我听说觉虔今天领人出洲了?下着雪,不老实在帐里待着,他跑出去干什么?”

秃连赤奴被擒之日,要非顾忌众目睽睽,接班心切的觉虔已把他杀了,父子二人现下互相警惕,况那赤奴被软禁贺干部中,也没有私下见觉虔的机会,对他为何冲雪出营完全不知。

他滚出席外,伏地说道:“老奴与他极少见面,不知狗日的犯了什么浑!”

贺昌兴看完信件,传给下一人,恭敬地祝贺令狐奉,说道:“大人的旧部赤胆忠心,看来要不了多久,大人就能还都了!小人敢请,到时为大人摇旗呐喊。”心道,“我看这几封信的笔迹怎么与上次那些好像全然不同?令狐奉有这么多旧部的么?”又喜又惊。惊的是令狐奉的实力超出了他的想象,喜的是令狐奉实力越大,夺位成功的可能性就也会越大。

这晚的宴会,莘迩因为次日有事,所以没有喝多。

第二天上午,他向令狐奉告了个假,讨来答应给他的五骑,领了弓甲等械,接着,回转本帐,叫五骑脱下铠甲,换上常服,只携刀弓,甲槊和领来的弓甲等物暂先放在帐内,由那五个步卒看管;随之,带上刘壮祖孙俩早已给他们准备好的干粮、饮水,他引此五骑出营西去。

第十八章 草绘说兵法 丈夫五鼎烹

莘迩一去,便是四五天。

这天上午,他与五骑归来,在绿洲外正撞上秃连觉虔他们回营。

雪小得多了,但还没有停。

秃连觉虔他们确是掳掠去了,大有所获。

只见漫天的琼玉飘零下,他们俘获的牛羊马驼成群结队,把地上踩得泥泞不堪;数十辆大车混杂在队伍间,载满了金银器、皮草、珠宝玛瑙等战利品,半人高的车轮,碾压雪水,吱吱呀呀地朝前滚动;畜群、车群的中间,百十个胡人的男女被用绳子绑着,趔趄跟行。

赶着畜群和大车的胜利者们,穿着抢掠来的好看衣裳,喔喔的策马奔驰,一个个兴高采烈。

洲内的牧民们闻讯出来,乱糟糟的,到处是人。

有的骑马上前,找相熟的归来牧民说话。有的踮着脚尖,搭凉棚观瞧;大多是羡慕的神色,议论纷纷。

几个小率找到了秃连觉虔,低三下四地跟在他身侧,不知在问他些什么。

秃连觉虔裹着花哨的裘衣,骑在马上,光着头,没戴帽子,扬着二十岁的脸,偶尔用马鞭轻轻地抽下坐骑,往络绎进入洲内的畜群、车群、奴群指一指,意气风发。

那几个小率与他说了会儿话,也许是得到了什么承诺,开心地离去了。

莘迩在远处观看了稍顷,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回到洲中。

他摘下面巾,对五个骑士笑道:“劳苦你们陪我沿河入漠,来回奔行数百里。你们先回帐休息,热水泡个澡,我叫人给你们送两头羊过去,一头烤着吃,一头用胡法炮制了吃!”

鞍边挂了三只野鸡,是路上碰到,捎带打的。莘迩取下两只,递给他们,说道:“我吃不了这许多。这两只,你们吃吧。”

骑士们陪了莘迩这几天,对他略有了解,知他是个随和的人,当下也不客气,接住野鸡,道:“谢谢大人啦!”告辞离去,打马回宿营的帐区。

莘迩也回自己的住帐。

那几个胡人骑从没被他带着陪行,也不知他何时回来,每天不避风寒的轮班在帐外等候,忽然见他归来,个个欢喜,都是抢步上迎。至於令狐奉拨给他的五个甲士,没有见在,应是知他出了远门,故此未来值岗。

一个伶俐的骑从说道:“小人等朝思夜想,大人总算回来了。”

余下的俱道:“可不是么!”

莘迩微微一笑,把坐骑交给他们,吩咐牵去洗刷喂养,说道:“这些天赤雀比我辛苦,好好给它洗洗,选上好的草谷喂了,让它歇养几日。”这匹赤雀不是莘迩此前骑的,是秃连樊送他的,比不上令狐奉的雪如龙,却也七尺肩高,通身红赤,唯有额前一点黑,颇为雄骏。

骑从们应了,牵马去洗刷喂养。

一人取下野鸡,说道:“哎哟,没死透,热乎着呢!”问道:“大人,怎么吃?烧了还是烤了?”

“只这一只,不够你们分的,拿去给刘翁吧。随他与小小喜欢,怎么吃都行。……,另叫刘翁吩咐奴从,给从我出去的骑士们送两头羊去。”

“是。刘翁啊,这些天不止小人们想大人,刘翁祖孙俩也想得很,刘姑娘天天跑来看大人回来没。”这些骑从与刘壮祖孙俩比邻而居,和他们相处得很熟悉了。

“是么?那你去告诉她,我回来了。”

“好嘞!”那人提着野鸡,跑去告诉刘壮祖孙俩莘迩回来的消息。

入到帐中,阿丑见他回来,也很开心,面带喜色,给他打水、取换的衣服;又拿酪浆和茶水。

莘迩才经过长途跋涉,身心俱疲,先是於帐外受到了骑从们的欢喜迎接,现又见她这么开心殷勤的,帐内和煦,恍惚有了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定定神,说道:“不必拿那些了,我洗把脸,去见主上。”草草洗过脸,用热水泡了下冻得发红的手,换了身衣服,即去求见令狐奉。

令狐奉没在大率帐,也没在左氏帐中,却是因嫌儿女吵闹,於前天叫人另建了个大帐,如今独住。十余个唐人甲士,二十来个从各部选出的胡人勇士,把大帐围得严严实实,戒备谨严。

莘迩来到,甲士进去通传,不多时,请他入内。

帐篷比大率帐还大,长宽各数十步,卷幕的宽窄床榻、漆彩的大小案几、黑红色的高低柜箱、摆放兵器的兰锜、饰边的胡坐、彩绣的屏风、串以珠贝的垂帘、结着大花朵的流苏等等各种东西,把帐内布置得豪奢华丽。地上铺了三层毛毯,软得就像云朵。

七八个大炭盆,火烧得旺旺的,热气熏得莘迩脸发烫。

令狐奉赤背趴在榻上,两个胡婢跪坐两边,在给他按肩揉腰。

另有四五个婢女捧着酒、果、水、巾盆等物侍奉榻侧。

其中一个给莘迩端来茶水。莘迩见她梳着辫子,心道:“也是掳来的吧。”泽边诸部皆属北狄,他们族中的风俗,女子快到婚龄的时候才开始蓄发,未婚的均剪发,所以辫发的定是和阿丑一样,从外边掳来的。

“何时回来的?”令狐奉闭着眼睛问道。

莘迩放下茶碗,起身答道:“刚回来。”

“我听说秃连觉虔也回来了,你见到他了么?”

“恰好在洲外碰到。”

“他收获怎样?”

“羊马驼牛约千头,大车三四十辆,俘虏数百。”

“收获还可以啊。”令狐奉翻身坐起,婢女忙给他披上衣袍,他随手拽过一人,捏捏她的脸蛋,笑问道,“你猜他会不会孝敬点给我?”

那婢女跪倒说道:“大人是他的大率,他肯定会孝敬大人的。”

“只是他的大率么?”

“也是小婢的大率。”

“跟着我快活,还是跟你阿爹时快活?”

那婢女含羞说道:“跟了大人,才知何为快活。”

令狐奉哈哈大笑。

莘迩听他俩一问一答,略觉奇怪,心道:“这叫什么问答?”看那婢女,见她矮壮粗脖,牛眼厚唇,此时伏拜扭捏,无论相貌还是举止皆酷似一人,心头一跳,却是明白了这一问一答的意思,想道,“这不是赤奴的女儿么?令狐奉何时用作了婢女?这,这……。”情绪复杂。

他转顾其它婢女,还好,没在其中发现贺昌兴等的女儿,看来令狐奉只是针对赤奴。

令狐奉叫婢女们出去,从榻上下来,光着脚到莘迩身前,说道:“觉虔既然虏获回来,阿瓜,你准备何时出发呀?”

“小臣晚上就召集督下的小率们,快则明日即能出发。”莘迩取出张卷纸,展开呈给令狐奉。

“这是什么?”

“小臣这几天共察看了三个绿洲,从中选定了一处。此是所选绿洲的草图。”

令狐奉往图上看,见那图上画了个圆圈,一条曲线穿圈而过,线左点了七八个墨点,写了俩“个”字;线右两个墨点,一个“个”字。他摸不着头脑,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圆圈是绿洲,线是河,墨点是畜群,‘个’是帐篷。”莘迩给他解释,说道,“河从洲中南北穿过,河东是洲内胡部的主要居住地和主要的畜牧区,河西只有少部分的胡牧。”

“你这一笔画,……改日我叫老傅教你两手。”

“是,是。”莘迩心道,“春宫么?我画了给老傅看?”说道,“这个绿洲小,胡牧住民不多,约有三四百落,两千人口,离猪野泽不是太远,小臣以为,可为此次的借粮地。”见令狐奉在注意听自己说话,於是他接着说道,“小臣此前没有做过此等借……,打劫的事,心里没底,在回来的路上便仔细揣摩,想出了个拙见。只是不知可用不可用,请主上指教。”

所谓知己知彼,莘迩这回出去,便正是为了知彼,说白了,“踩点”去了。

地方已经选定,办法也已想出,但他没有指挥战斗的经验,为保万无一失,所以刚回部中,顾不上歇息,就匆匆地求见令狐奉,希望他能指点一二。

“你说,你打算怎么干?”

莘迩近些日给令狐奉了不少惊喜,听他这么一说,令狐奉也想听听他琢磨出了什么“借粮”的“拙见”,拉个胡坐过来,坐上去,昂首按腿,兴致勃勃地等他说。

“小臣督下共有两千精壮,肯定无法全部带上,约能带个四五百人。人数上并不占优。所以小臣想,应当以计取胜,方才稳妥。”

“什么计?”

“受主上遣小臣秘见郭奣的启发,小臣想,对这个胡部,是不是也可用内外夹击之法?小臣选几个面善的男女部民,叫他们装作陪送家眷探亲,借住洲中,待到夜半,於内放火,小臣遂尽起伏兵,南北夹击,内外应合,……料应可以取胜。主上以为可否?”

“不错,不错。取胜之后呢?”

“取胜之后,……小臣就叫部曲借粮,然后回来。”

“你带着大批的牲畜,也许还有俘虏,必然走不快,这个胡部的人如果再聚集起来,追赶你们,你怎么办?”

“小臣设骑於道,他们如来追赶,便伏击之。”

“哦。这个办法,你是从赤奴设骑伏击贺干部那里学来的吧?”

“赤奴人虽卑劣,此计小有可取。”不知为何,提起赤奴,他女儿的脸忽然浮现眼前,莘迩忙将之逐出脑外,专心致志,听令狐奉说话。

“以我看啊,你这是画蛇添足。”

“请主上教诲。”

令狐奉起身,在毯上踱步,提着莘迩的丹青大作,往那条河水上划了划,说道:“用兵之道,天时地利人和。此条河水,这么好的一个地利,你为什么不用?”

“主上的意思是?”

“你不要搞什么南北夹攻。三路齐击!趁其夜半内乱,三路共击,把他们驱赶入河中。如此,不就绝了他们重振兵马,追击你们的后患么?”

时下深冬,又是刚刚连日大雪,如用令狐奉的此法,只那河水就能把此胡部中的男女冻死冻伤泰半,确是无须再忧他们追赶之事了。

令狐奉笑道:“如此明显的地利你不用,搞什么设伏於道。阿瓜,你是又心软了么?”

莘迩不觉得自己心软。他心道:“我已决定领人劫掠他们,没了牲畜,今冬明春,这个胡部的人会饿死不少,我怎能说是心软?”但是,确如令狐奉所言,这条河水是个非常明显的地利,他却又为何没有想到利用?他想道,“是我下意识的不想杀伤过重么?既以要去劫掠,又‘不想杀伤过重’?我这岂不是假惺惺的伪善么?”

剖析自己的结果是,他说道:“主上此法,胜过小臣百倍。”

“阿瓜,丈夫处世,不能总是心软。”令狐奉像是认定了莘迩心软。不过,从莘迩舍身救令狐乐、不杀兰宝掌,现又不用河水地利等事来看,他也的确像是心软。

令狐奉难得的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莘迩说道:“阿瓜,我为何落到这等田地?不就是因为我心软了一次么?”

他把披着的衣袍丢在地上,走来走去,懊悔地说道,“我大兄薨后,朝野内外,权柄在我一手,群臣莫不仰我鼻息,当其之时,国家废立在我一念间!令狐邕唯唯应命而已!左右劝我登位者甚众,唉,我却感念大兄对我的恩情,不忍心对他的儿子下手。嘿嘿,不料却被我的这个好侄子暗中谋算,险些没了性命!”

他从兰锜上抽刀出来,狠狠地砍在了案上,说道,“我这一生,只心软了这一次!结果就差点酿成大祸!”

他的这番话和莘迩记忆中对照,大差不差。

定西国的宗室里头,数令狐奉最有能力,他父亲在位时,他就领兵掌军,镇戍边境,抗击东秦,数有战功;他兄长继位后不久,国内发生夷乱,是他浴血奋战,方才将之镇压,功劳赫赫,他兄长对他也是大加重用,封赐不绝,极为信赖,情谊深重。

他兄长死时,令狐邕才十几岁,小毛孩罢了,朝野内外,无人可比他的威望,如在那时自立,的确不难。但他记念他兄长对他的情义,所以尽管骄横跋扈,却迟迟没有作出篡位的最后一步,结果被隐忍的令狐邕翻了盘。

令狐奉对自己的一时心软追悔莫及,说道:“阿瓜,记住,永远不要心软!”

“小臣记住了。”

“我遣去王都打探朝中现状和王城戍军情况的细作,这几天就能回来。等他们回来,我就要决定何时举兵。你领督下胡牧出洲劫掠,要早去早回,不可误了大事。”

“是。”

令狐奉遣了数个细作去王都打探的事情,莘迩知道。从令狐奉的话中,感受到了他的悔恨和怒火,莘迩心道:“有了麴硕和旧部们的支持,令狐奉要动手了么?”

“这回我绝不心软!他娘的,把史妃小心肝儿都给老子杀了!”

突然冒出的后半句,让莘迩呆了一下。

得了令狐奉的指点,对打下那个小绿洲有了完全的成功把握。

出得奉帐,临近午时,莘迩又饥又渴,决定先回帐吃点饭,然后去找乞大力。

晚上与督下小率们说事的时候,最好能有一人煽风点火,显出是他们有求於己,这样自己就可以更好地占据主动,而煽风点火之人,帐下诸小率中,秃连樊被他们排斥,兰宝掌肯定没戏,其他几个不堪使用,只有乞大力十分合适。

第十九章 大力耿直人 胡率利动心

乞大力挺肚叉腰,指挥部民清除羊圈里的积雪,给窝棚换铺干草,正忙乎着,瞧见莘迩来了。

“大人,你不是出去办事了么?何时回来的?”

“刚回来。”

“回来怎不通知小人?好叫小人出迎。”乞大力摘下帽子,行礼说道,“大人冒雪出去好几天,累坏了吧?怎不歇歇?可是有事要小人办么?何必亲来,遣个奴从传令就行了。”

“才见过主上。来你这里看看。”莘迩回答着他,心里想道,“我要你办的事,奴仆传不了令,非得我亲来不可。”他按着栅栏,往羊圈里瞅,说道,“哟,换草呢?”

圈里多是滩羊,黑头白毛,公羊盘着螺旋形的大角;也有大尾羊,这种羊比滩羊高肥,细毛薄皮,形如驴而马尾,尾的含脂量很高,可以吃,算是陇地的特产。两种羊加起来约有四五百头,此时被赶出窝棚,簇拥在栅栏的边角,泥水迸溅得它们皮毛肮脏,咩咩地叫个不住。

“是啊。”乞大力弯腰垂手,毕恭毕敬地说道,“雪下个不停,前天刚换过,今儿可又潮了。这点羊是小人整个种落的吃食,比金子还贵,不伺候周到了不行。”

刘壮祖孙俩和莘迩一起来的。

刘壮听骑从说莘迩回来了,当时就要赶去请安,刘乐好些天没见她的“恩人大将军”,很想念,非要跟着,刘壮没法,只好带她一起。莘迩吃过饭要来乞大力部中,便把他俩也带来了。

刘乐很少有机会能近距离看到这么多的羊,挤在莘迩的身边,密浓的眼睫毛跟小帘子似的,扑闪着大眼睛往羊堆张看,指着里边几头病恹恹的,问道:“那几头怎么回事?”

乞大力看了看,扫眉耷眼地说道:“唉,冻着了。”

“怎么不生火给它们暖暖?”

“生火也没用,天太冷了。”北风呼呼的,乞大力取下帽子后,光头上只有条小辫子,赤秃秃的,御不得寒,冻得连打哆嗦,缩着脖子,用劲地跺跺脚,地面硬邦邦的,发出闷响,他说道,“雪一停,晚上就要结冰。唉,人有帐篷挡风都撑不住,别说羊了。”

莘迩问道:“别圈里的呢?马呢?马、驼怎么样?”

胡人放牧为业,畜养的羊马等牲口甚多,乞大力部中有好几处羊圈,眼前只是其中之一。马和骆驼是大牲口,别有不同的场圈,在几个羊圈的北边里许外,占地很广,可供它们活动。

“别圈也是这样。骆驼好点,马的情况和羊差不多。”

莘迩摇头叹道:“这才是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再下两场可就更难办了。”

“是啊,大人。”

“你这三天换两回草,够勤的了,还是有冻伤的。我看只靠换草也不成啊。”

“是不成,大人。”

“还有别的法子么?”

“唯有乞求天神的保佑,没有别的法子了。”

“没有了么?”

“没有了。”

莘迩瞟他眼,问道:“秃连觉虔今天是不是回来了?”

“是啊,大人,回来了。”

莘迩重复问道:“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没有了,大人。”

“秃连觉虔获利不少吧?”

“听说是不少。”

“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乞大力似是不知莘迩在问他有无别的办法中,忽然一再引及秃连觉虔的意思,依旧一筹莫展的样子,诚恳地答道:“没有了,大人。没有别的法子了。”

“没有别的法子,可就不好办了!”

乞大力弯腰按帽,说道:“是啊,大人,不好办。”

两人沉默了片刻,乞大力请莘迩到帐中说话。

莘迩心道:“我暗示得这么明白了,他还装糊涂。这个大头肥鸭貌似忠谨,实则油滑!上回与我对答,像是唱和,我还以为他知我所图,暗中赞他,而转眼兰宝掌与秃连樊斗殴,他却仅呆看而已,要非我拔刀相逼,他也不会去拦。口惠而实不至,懒驴需鞭,说的就是他这种人!罢了,我也不必等他自告奋勇,便把话头挑明就是。他要不愿,我便威吓逼迫。”

要是前世,莘迩还真不会威吓人,这一世,常见令狐奉如此,学也学会了,只是尚未用过。

乞大力见莘迩不再说话,只抚着短髭,不作声地打量自己,若有所思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心道:“这位大人话不多,手段老辣,选了八个骑从,裘马羊酒,不是钱似的赏个不休,搞得部民红眼嫉妒,……诶诶,那几个家伙不拾捯羊圈,干什么?又要不嫌丑的显摆身段么?”

瞪眼把试试探探想过来的几个部民赶走,他继续想道,“他这一手,不止部民,搞得连我那丑婆娘都动了心,三番两次地对我说,要我求他收了她弟作个下人。妇人见识!这事儿如果作了,岂不正中这位大人的下怀?种落里更全去巴结他瓜大人,谁还会当我是回事儿了?

“他一个劲儿看我作甚,看得我心里发毛。

“哼哼,看似关心我部中的羊马,话却往觉虔上引,我看他其实是想旧事重提,仍欲带我们打劫去。打劫本也无妨,没有外财哪儿来的大富?只是太过凶险。秃连觉虔侥幸得逞,他可不一定能带我们办成。我老实巴交的,比不了他,万一被他设计,说不得就要把命搭进,绝不可应他此茬。我且只当不知他的意思。”

刘乐瞧着他俩大眼瞪小眼,心中奇怪,小声说道:“大家?”

“嗯?”莘迩回过神来。

“你看那头大尾羊,在欺负小羊。”

“是么?”莘迩拾了个石头子给她,笑道,“你去把它砸跑。”

刘壮把刘乐拉到边儿上,说道:“大家在想事情,你不要打扰!”

刘乐挣脱他,瞄准了欺负小羊的那大尾羊,一下没砸中,又捡了几个石子,终於把它砸跑,高兴得咯咯笑,想告诉莘迩,被刘壮制止。

乞大力打定主意,绝不顺着莘迩的口风说话,再次邀请说道:“大人,请到小人帐中稍坐吧?”

莘迩站定了,按刀对乞大力正色说道:“我也不去你帐中了。大力,我来找你确是有事。”

“请大人示下。”

“秃连觉虔获利颇多,你听说了?”

“……,小人听说了。”

“主上时常教我,要我爱物仁民。你们是我的督下,我得仁爱你们,不能看你种落中羊马冻死而无动於衷,我意以决,要效仿秃连觉虔,领你们借粮去。你意下如何?”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乞大力主意打得再好,顶不住莘迩明火执仗,他小门小户的,深怕被莘迩利用,应也不是,不应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含糊说道:“大人,这……。”心道,“你的仁爱杀气太重,我只怕没福承受啊。”

“怎么?秃连觉虔大获而归,你,是觉得我没本事像他一样,带你们同样获利么?”

乞大力正是为此担忧,他坚定地回答道:“当然不是。”

“我且问你:有七八个探亲的人路过你部,今晚借宿,不白借,有宿金奉上,你留他们不留?”

乞大力心道:“那得看宿金多少了。”真挚地答道,“咱们胡人好客,没有宿金也是要留的。”

“夜半时分,他们在你部中放火。”

“啊?为什……”

“紧跟着,外头有大批的骑兵趁机杀进。我再问你:你这时要怎么做,才能挡住他们?”

乞大力心道:“里头起火,外头贼至,我觉尚未醒,没准儿就被他们踏平部内了。这怎么挡得住?”答道,“……,挡不住。”

“我以此策领你们去借粮,你觉得能成么?”

乞大力心道:“原来这是他的打劫之法!若是用此法抢掠,十拿十稳!……好阴险!真是高招!”答道,“大人此法妙极,必定能成。”

“你愿跟我去么?”

秃连觉虔的获利实叫乞大力眼红,他唯一的担忧就是莘迩有无能力带他们成功,现下解决掉了这个拦路虎,他再无迟疑,啪的一声,帽子丢下,跪倒其上,大声说道:“小人是个耿直的老胡,没什么花花肠子,好有一比,裤裆里那物放屁,梃气!大人指哪里,小人就打哪里!”

梃者,棍棒。梃气,也就是棍气。他这句俗语,莘迩是头回听,想了下才知意思,失笑说道:“是啊,你是个耿直人。”

刘乐没听懂这句俗语的意思,问她爷爷。刘壮嗐嗐几声,说道:“男人的话,你打听个甚!”

刘乐挨了吵,噘嘴回到莘迩的身边,说道:“大家!爷爷骂我。”

莘迩笑道:“这回你得听你爷爷的。”拂去她肩头上的薄雪,不经意碰到了她的面颊,触手冰凉,解下大氅,给她披上,耳鬓厮磨间,一股淡淡的清香缭绕鼻端。

刘乐垂下头,胸口怦怦直跳,想要躲开,坚持着没动。风雪寒澈,少女半羞半喜的娇柔,却使人心头荡暖,不觉如置身在春风沉醉的夜晚。莘迩仔细地为她系好氅襟的丝带。

乞大力从地上爬起来,悄咪咪地斜瞄刘乐,心道:“真漂亮!我那猪婆娘,胡子拉碴的,没法比!”他妻子体毛重,黑黝黝长了层胡须。

“今晚我要召你们来我帐中,商议此事。大力啊,你知道我对你的希望么?”

乞大力心道:“不就是要我打头阵么?”痛快应道,“大人放心,小人必使大人满意!”

回到贺干部,刘乐想和莘迩多待会儿,被左氏看到,给叫了去。

左氏在胡中没有朋友,贺昌兴等的妻子们皆是胡妇,她也不想认识,刘乐既是同族,又娇憨俏丽,左氏很喜欢,与她虽无爱好上的共同语言,仍常找她说话。

傍晚,莘迩与刘乐、刘壮共吃过饭,刘乐跟着她爷爷依依不舍地回去。

莘迩召乞大力、秃连樊、兰宝掌等小率来到。

帐内火把通亮,数十件精良的铠、弓、刀、盾堆积,熠熠生辉。

秃连樊等人从入帐起就被这堆甲械吸引住了,却闻莘迩叫乞大力过去挑拣,而不招呼他们,一下引得诸人羡慕,兰宝掌更是跳起嚷叫,直说莘迩偏心,浑然忘了他前时的不恭。

也难怪他着急。

胡部与唐人的部队主要由国家供给不同,部民平时放牧,战时为兵,大率们是不给他们配发兵械战马的,全得由他们自筹;战马好说,兵械就难办了。胡人的冶炼技术不如唐人远甚,猪野泽又悬於漠中,与外界来往较少,良弓好甲实在是殊不易得,一件好的甲械弓刀,价如珍宝,普通的部民也好,小率们也好,这些都是他们力量的象征。

莘迩这才徐徐说出,乞大力是要跟他借粮去的,自当得有好甲好弓。

诸人里头心思活泛如秃连樊者,顿时生疑,知道乞大力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怎么会肯跟莘迩打劫去?不怕吃亏么?发问之下,乞大力乃代莘迩道出他“里应外合”的计谋。

秃连樊等人与乞大力一样,不愿打劫只是担心部属也许会伤亡过多,有损他们的实力,而今闻罢此策,竟是稳打稳胜的,便皆改了主意,有便宜不占岂非蠢货么?包括连那兰宝掌在内,个个虎跃龙腾,全都求请莘迩带他们同去。

莘迩大喜,却没有立刻同意,而是说道:“兵者,凶事也,稍有不慎就是全军覆没。上次我给你们出此良策,你们不从,此时你们贪图获利,又定要跟从,也不是不可以,但我有两点要求,你们须得答应。”

秃连樊说道:“大人请说。”

“我说进时,你们不能退;我说退时,你们不可进。进退均从我令,不从我令者,斩之!你们能答应么?”

诸小率既图羊马,又图甲械,利欲熏心,都想道:“他让咱们进,咱们就进,不让进,咱们就不进,无非进退从令,不算甚么。”

乞大力、秃连樊带头,小率们俱应道:“愿从大人军令!”

莘迩即命他们平分了军械,定下次晨出兵。

……

求收藏和推荐。码字慢,一天两更快撑不住了啊。

第二十章 千骑卷云驰 战罢效吴起

莘迩到泽边时,尚未破晓,只在东方隐隐展开了晨曦。

昏暗的天光下,泽水的波浪轻缓地拍打岸边,树木沉寂地错立远近,叶子落尽了,然并不显得凄冷,瘦脊的枝杈透着精神。

他离开护从的骑士们,牵马行到一株数人环抱的老杨树边,举目仰望,观其高耸的树冠。此地没有赤娄丹等部时,这棵树或许就已经存在了。看了好一会儿,阳光射入了他的眼帘。

太阳出来了。四野明亮起来,光线跳跃在树间,铺满湖面,浮光耀金,如万千蛇舞。

随着清晨的到来,督下的诸小率们相继引部曲来至。

这里,是莘迩昨晚与他们约好的集合点。

秃连樊头个到,乞大力第二个,兰宝掌第四个,最后两个小率直到日上三竿才至。

他们带来的胡牧比莘迩估计得多些,约有七八百骑,近於他们各自部中的半数可用精壮了。也由此可见,他们对莘迩的打劫计谋很有信心。

莘迩召小率们近前,说道:“我与你们定的是清早集合,现下已将近辰时。你们两个来晚的,累大家久候,本该惩处,只是将要出兵,如果惩罚你两人会耽误大伙的行程,且先饶免。”

兰宝掌来得不早,也不晚,早就不耐烦冷呵呵的等那两个小率,抱怨说道:“下次别再晚了!让大家伙等你两个,叫什么事!”

那两个小率惹了众怨,不敢分辨,说道:“是,是。”

莘迩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环顾他们,问道:“昨晚的两条军令,从此时起就要算数了,倘使有违背者,该怎么办?”

诸人齐道:“斩之!”

“好!”

莘迩昨晚已给令狐奉说过,今日出掠,不必再去禀报,人马已齐,当下扬鞭打马,当先驰行,五个唐人甲骑和八个胡人从骑催马跟上。

诸小率们各自招呼本部的牧民,俱皆登镫,纷纷吆喝着策骑紧随。

每个人都有副马,千余匹战马奔腾如云,由泽边进入草甸,干枯空旷的草地上覆满积雪,马蹄溅起雪末,踏到坚硬的地面,踩出急促的声响。胡部的牧民们多不知道他们今日的行动,被如雷的马蹄声吵动,许多人忙来瞻望,却只看到了他们远去的背影。

出了绿洲,在莘迩的带领下,千余胡牧沿着谷水的支脉向西,一路不停,饮食均在行进中解决,只每隔七八十里,当坐骑疲倦的时候方才略作歇息,换个乘马,然后继续前行。

虽不能与胡人诸国人携三四副马的精锐部队相比,这些胡牧却也已把胡人行军的灵活迅捷表现得淋漓尽致。行军入深夜,扎营休憩;次日一早,继续驰骋。如此行军三日,已到目的地。

时方过午,莘迩唤来诸小率,叫他们各令本部下马修整,引他们登上高处,向前边远望。

雪在前天就停了,无尽的黄沙漠上,一条浑浊的河流朝北流淌,数里外是个绿洲。

莘迩扬鞭遥指,说道:“那里就是我不辞劳累给你们选定的借粮地。”他看了下天色,接着说道,“咱们速战速决。等下近暮就遣内应进去,今晚便动手。”问诸人,“可有意见?”

诸人俱无异议。

莘迩便给小率们分配任务,令秃连樊和另个赤娄丹的小率引兵到绿洲的南边,令贺干部的两个小率领兵到绿洲的北边,令乞大力和兰宝掌跟从自己,领兵到绿洲的东边,等到夜晚洲内起火,就一起杀入。

诸人应诺。

尽管雪停未久,漠中仍是干燥,连着行军几天,莘迩嘴唇干裂,他灌了一大口水,最后说道:“让部民们抓紧休息。入夜后你们就分领人马埋伏,候火起进攻!”

下了高地,莘迩叫选好的内应们做好准备。共选了七个人,五个男的,两个女的。

胡牧本质上仍是民,动刀动枪的这种事儿不是总干的,除了上回赤娄丹、贺干的火拼外,大规模的举部作战还是三年前春天的那次抢掠唐人,而且那次因为是抢了就走,也没怎么和唐人的部队交手。眼下开战在即,别说牧民了,便是秃连樊等小率也皆紧张兴奋。

各命牧民就地修整后,几个小率有的聚在一块儿,谈论上回掳掠唐人的事儿;有的调弓试弦。

兰宝掌喂完战马,从鞍边的带勾上取下砺刀石,提足劲儿磨刀霍霍。乞大力先吸着肚子套上刚从莘迩处得来的皮甲,使唤部民把两肋的开口绑紧,接着在甲外加了层结实的皮袄,按了按,倒持匕首,刺了几下,确定无法刺穿袄、甲的双层防御后,放心地长出了口气。

莘迩巡视了一遍牧民。

牧民们和小率们的反应相似,也是有的聚在一堆儿聊天,有的整理兵器、坐骑。看到莘迩经过,他们都恭敬地行礼。通过这些时的各种举措,莘迩已经颇得了点他们的亲近和拥护。

八个从骑已经披甲挽弓,收拾停当。他们的甲、弓均是莘迩给的。受莘迩厚养多时,从唐人甲士们那里学到了些作战的技巧,他们均跃跃欲试,迫切地期待夜晚的到来,渴望能够通过英勇的战斗来获得莘迩的称赞,顺便也以之来反击那些说他们没用的部民们。

为减轻战马的负重,在行军的路上,五个甲骑没有穿甲,坐骑也未着具装,这会儿他们都在照料马匹,等将要进攻时,再给自己和战马上甲。

巡视完毕,莘迩心道:“军心整齐,士气可用。”

前世看史书,他有时会见到军心、士气之类的词,纸上得来,只能揣摩,於今置身军中,亲眼观见,遂知其意。军心也好,士气也罢,其实就是士兵对长官的态度和精气神,态度尊敬、精神昂扬的部曲,便是军心可用了。

事先谋策细致,定下军令进退,士气可用,兼以有心击无备,接下来的战斗就顺利无比了。

傍晚时候,七个内应入到洲内求宿。夜色初至,三路兵马潜至埋伏处。二更前后,洲内火起,先是一点火苗,继之很快的,借助风势,火势扩开,惊起洲民嘈杂的惊惶,羊马乱跑着叫唤。莘迩令从骑擂响骑鼓,鼓声中,三路兵马齐起,数百骑叫喊着杀入洲内。安静的夜晚被划破。

洲中的胡部半点防范没有,被打懵了头。

正如乞大力想的,部落的大小率们根本就没有组织防守的机会,三路围攻之下,半个时辰不到,整个的部落营区就失陷了。

莘迩这一路是最先攻进营区的。

火势在帐落间蔓延,不时有支架被烧断,帐篷轰然倒地,迸射出飞舞的火屑。

不用莘迩策转,坐骑便主动地绕开燃火。五个已经全副披挂的甲骑呈扇形冲杀在他的前头,八个从骑牢牢扈卫住他的两侧和后边。在十三骑的可靠保护下,莘迩从容地驰行引射。

乞大力在莘迩的左方,督促部民们汹涌冲击;兰宝掌引兵在右,与乞大力不同,却是奋勇当先,也不用弓矢,舞刀进砍,他部下的胡牧们奋然从进。两部的胡牧很多边作冲锋,边用手指压住舌头,吹出响亮尖锐的声音。这叫吹唇,胡人们在作战时经常使用,以壮声威。

浓夜、火光、凶狠的入侵者,夹杂着刺耳的吹唇声,洲中的勇士们虽然发起了三两的抗击,终被淹没在十倍、百倍於他们的来敌中,除掉死伤的,这个胡部剩余的人统统被赶入了河中。

莘迩、秃连樊等三路兵马在河边汇合。

小率们各分出些部民去收拢惊吓散开的牲畜,其它的牧民们则沿着河岸来回驰骋,或扬鞭乱打,或往河中射箭,阻止受不了寒冻的失败者从河中爬回。

“大人!大功告成了!”

秃连樊、乞大力、兰宝掌等安排好部属,赶来见莘迩。

莘迩从马上跳下,展开双臂,两个从骑给他拽下卡在甲缝中的箭矢。莘迩披挂的是铁铠,防御力出色,敌人又没做出什么像样反抗,所以尽管他由始至终都战斗在第一线,却毫发无损。

他接过粗巾,抹去汗水,问乞大力等道:“部民们伤亡多少?”

“料应不多。”

莘迩皱眉说道:“怎么叫料应不多?还没统计么?”正要吩咐从骑们去统计伤者,转念一想,改变了主意,心道:“与其使从骑去,何如我亲去?我可以学学给士兵吸疮的吴起。”

想到就做,他便下到部民中,亲手给伤者敷药裹创,加以慰问,记下阵亡者的名字,向牧民们许诺:“我会从分给我的缴获中,拿出羊马百头,给他们的家属。”

牧民们俱感激不已。战斗的从部署到结束,小率们都很服从他的命令,让他没有机会使用定下的军法,倒是可以借此收揽一下军心。

牧民们的伤亡不多,总共只有数十,大多只是轻伤,死的不足十人。

“大人,是不是可以叫河里的那些上来了?别冻死太多啊。”战斗刚结束时,乞大力就脱下了勒得他喘不过气的两层防护,这会儿带点着急地说道。

莘迩知他是在担心如果冻死太多,那么他能分到的俘虏就会少了,同意了他的要求,令道:“等他们从河中上来后,依男女聚集成堆,等天亮后大家均分。”望了望营区的火势,又道,“分些人去把火灭了,帐里能用的物事也都取出分堆放置,一并等天亮分配。”

缴获的战利品,除个人在战斗中提前抢到的,余下皆在战后平均分配,此为胡人的惯例。

等到天亮,牲畜、俘虏、各种物事,莘迩公平地分作七份,一份是自己的,六份给各部小率,再由小率们分给他们的部下。莘迩对身外之物虽不在乎,可用人、收心却需要这些东西,比如养那八个从骑,比如刚才他当众说给阵亡者的抚恤,所以他不会故作大方的不要。

以很小的伤亡,换来了数千头羊马驼牛,二三百壮年的俘虏,兵器、财货装满了四五十车,巨大的收获使每个人都喜笑颜开。

弃下伤重、老弱的俘虏,休整了半天后,他们踏上了还营的路程。

……

今天一更吧,再存点稿子,方便修改。

第二十一章 侠风非我愿 人言不为下

从小绿洲出来,莘迩一再回顾。

午后阳光和暖,牧民驱赶着牲群,牵串着俘虏,驾着大车,欢喜欣悦。

有些牧人迎日追赶,你呼我叫,扬起漠上的黄沙,唱起了歌。莘迩侧耳听去,歌声慷慨,将歌词译成唐话,唱的是:“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必跋黄尘下,然后别雌雄。”亦有落在后头、随行於装载阵亡者尸体车旁的,卷叶吹曲,苍凉悠扬,然后语带哀伤,唱道:“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唱此歌者,应是阵亡者的亲友。

这两首皆是胡人的民歌,无论悲凉的,抑或雄壮的,都质朴浑沉,与唐人的诗歌不同。

莘迩信马由缰,倾听良久,心道:“男儿生值乱世,唯当如此。”

生决雌雄,死应壮烈。

他不再回头,不再去想被他们弃在洲上的伤员与老弱,挥鞭策马,学着牧人的调子,用胡语唱将起来:“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必跋黄尘下,然后别雌雄。”从骑和小率们驰行左右,跟着唱起,其它的牧人们纷纷逐马,也都随他高歌:“必跋黄尘下,然后别雌雄。”

歌声汇聚,掩住了风,盖住了寒,回荡在深冬的漠原,冲上云霄。

数日后,回到了泽边绿洲,他们比秃连觉虔的收获大,引起的轰动也更大。

各部小率和牧民喜气洋洋,拜别莘迩,各且还落。

莘迩求见令狐奉,呈上页纸,上边写了牛马羊驼若干、男女若干、诸类财货若干,均是他从自己那份中拿出,献给令狐奉的。令狐奉很满意,他在乎的不是东西,是莘迩忠诚的态度。

见罢令狐奉,莘迩把剩下的收获按类划分,俘虏、牲畜分作两份,自留一份,一份给从骑们;财货分作三份,仍是一份自留,一份给从骑,给甲骑一份;选好看的首饰之类,送给刘乐,并给了阿丑两件。

给八个从骑分俘虏、畜群、财货时,莘迩特地选在开阔的野地上。

围观的牧民甚多,见莘迩竟然拿出这么多的战利品分给部从,大方的程度是各部的大小率们谁也不能比的,交头接耳,无不艳羡。

八个从骑自知在此战中没有立下什么战功,之所以中路能最先突破,第一的功劳是那五个具装甲骑所向披靡,第二的功劳在莘迩身先士卒,第三的功劳是兰宝掌劈砍近斗,着实凶悍,他们仅是护从而已,万没料到莘迩会给他们如此丰厚的赏赐,感激到无以复加,深觉遇到了慷慨爱士的明主,俱皆伏拜谢恩,都道:“大人如此厚爱,小人等肝脑涂地,不能回报!”

莘迩把他们扶起,当着围观牧民的面,微笑说道:“这些不算什么。你们跟了我,以后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又当众吩咐他们,叫把答应给阵亡者家属的抚恤即刻送去。

从骑们应诺。

一圈分下来,牲畜还有三百来头,俘虏尚有七八,莘迩使刘壮与俘虏们认识,以后他们就和那三个胡奴一道由刘壮带管,牧养包括令狐奉此前赏给他以及此次剩存的所有羊马等畜。

傅乔跟在他左近,看完了他分配俘获的过程,称赞说道:“幼著,轻财结士,侠义风也。”

莘迩笑道:“是么?”心道,“轻财好士,固可说是轻侠的作风,我却不是要作侠的。”注意到傅乔的眼神不时往俘虏上瞟,想道,“令狐奉对老傅横挑鼻子竖挑眼,连个打杂的仆从都不给他。那小绿干干瘦瘦的,什么活儿也干不了。提水取柴、烧饭作食,全得老傅亲力亲为,实在可怜。”便说道,“我这里用不上那么多奴仆,大夫看有得用的,就请挑了去罢。”

听得莘迩回来,傅乔就忙不迭地跑来,除了关心莘迩的缘故之外,另一个原因,便是小绿撺掇他来讨两个奴从使用。他也委实受不了成天作粗活的苦累,本该用作写字画画,挥麈论玄的一双玉手,而今皴裂肿冻,他自己看着都心疼,尚在琢磨该如何开口,听莘迩主动提起,反倒文人的矜持上来,装模作样,推辞说道:“无功受禄,不好吧?”

莘迩说道:“也是。大夫清雅,只有如小绿这样,能拉会弹的美人儿才入得了大夫的眼。胡人大手大脚,粗俗不堪,必是不合大夫意的。”说着,就叫刘壮带俘虏们走,顾视傅乔,看到他目随虏动,茫然若失的样子,哈哈笑道,“大夫,现在‘好’了么?”

傅乔顿知莘迩是在戏弄他,也不恼怒,嘿然笑道:“好你个阿瓜,戏谑长者,乃是不敬啊!”

小名不是谁都可以喊的,令狐奉是主君,令狐乐是小主君,他父子俩是尊者,乐意“瓜、瓜”的叫,莘迩只能随他俩;傅乔是同事,向来守礼,由幼著而阿瓜,却是两人的交情由浅而深了。

杂务办毕,夜色已至。

莘迩被令狐奉叫到大帐,由赤奴的牛眼千金等婢伺候着,与曹斐共陪他吃饭喝酒,夜深方散。

曹斐的酒量与他的武勇不匹配,好饮而量浅。

他已然醉了,踉踉跄跄,晕着头说道:“你这番打劫,俘获甚多啊,献给主上了恁多!”

莘迩酒量尚可,没有喝醉,答道:“马马虎虎吧。”

“给老傅了个胡奴?”

莘迩闻弦歌,知雅意,痛快地说道:“明日我叫人拣精壮的,给校尉送去两个。”

“不必不必。主上赐给我的奴婢已够使唤了。……羊马什么的,我也不会养。”

莘迩心道:“奴婢、羊马皆不要,那就是专要钱了。”说道,“前时被贺干部追劫,多亏校尉,我与老傅才得逃脱,身在胡中,两袖清风,一直未能感谢校尉,此回出掠,羊马牲畜之外,亦得了点金银宝货,早已为校尉备下,明早我便叫阿丑送呈,还请校尉笑纳。”

曹斐不像傅乔,半点无有拿捏,用不了等到明天,此刻虽还不能见到实物,不耽误嘴上便即笑纳,高兴地说道:“好,好。”他摆开胡奴的搀扶,勾住莘迩的胳臂,表示亲热,醉醺醺地说道,“我对你讲,跟着主上出来的咱们四个,只有你啊,与我投机;等将来主上登上大位,也只有你我,能得主上的重用。咱们两个,要多亲近。”加重语气,说道,“多亲近!”

“是。我也觉得与校尉脾气相投。”

“对吧?你也这么觉得吧?咱俩都是磊落豪爽!老傅那家伙,酸臭酸臭,动不动拿腔作势,我反正是不待见他;子明,……你要小心子明,他前天给主上说你的坏话,我听到了。”

“说我坏话?”

“我刚好有事见主上,被我听到了。这家伙,对你记仇啊!不就是点屁、屁事,算得了甚么?还记仇。呸!小心眼。老、老子是丑了点,要不是,要不是赤奴看不上我,用得着他么?老子就把这事儿作了!不就,不就哐哐几下么?”他两拳相撞,说道,“既得了美酒好肉的舒、舒坦,又得了主上的欢心,多好的美事儿,求都求不来的!”

“是,是,校尉勇於担当,敢於奉献,这点我们是都知道的。他说我什么坏话了?”

曹斐嘟嘟噜噜,东拉西扯,说起了让他们吃下大亏的郭白驹,说道:“郭白驹这狗日的,悄没声息的,勾结索重他们那些混蛋,险叫咱们呜呼哀哉;现今被令狐邕宠爱得不行,拿着咱们的脑袋换、换荣华富贵!他娘的,等主上还都,老子定要把他一截、一截地砍成肉泥!”

他挥着手,往下猛砍,脚下磕绊,险些摔倒。

莘迩抓紧他,说道:“对,砍成肉泥。……你道子明对主上讲我坏话,不知他说了些什么?”

“嘻,能说什么!不外乎瞎说乱造,说你,……说你什么?”曹斐拍了拍脑袋,说道,“是了,说你厚养你的从骑,成天往胡部里跑,是想以此来收揽胡牧们的民心,说你对督下的部曲非常上心。还说你什么?差不多就这些吧。民心、上心,嘿嘿,老子在作诗么?”

莘迩凝神听罢,下意识地想为自己分辨,却身边只有曹斐和两个尾从的胡奴。

他心道:“我对老曹解释也没用。这,这,唉。子明,我是对不住你老兄,可我三天两头往胡部里跑,不畏风寒,辛辛苦苦,与牧民们厮混,把自己搞得又脏又膻,一天洗两遍澡!还不是为了咱们大家伙么?为了确保令狐奉能打赢么?我也是为了咱们大家考虑啊。你,唉唉,老兄,你这么陷害我,……。”是自己对不住贾珍在前,纵然不满,没有底气责怪他。

曹斐说道:“你呀,别当回事儿。一个胡部,些些的胡虏,赶马放羊的牧民而已,就不说主上知晓你的忠诚,便、便把他们人心尽收又能怎样?”他晃晃悠悠地大摇其头,说道,“还能用他们做下什么大事儿么?……主上知他小肚鸡肠,对你怀恨在心,必不会搭理他的。”

莘迩说道:“主上英明,那是自然。”

他也正是这么想的,所以在听完贾珍的谗言内容后,虽有不安,却也并非十分忧惧。

他想道:“对呀,老曹说得可不正是么?指靠这些牧民能干成什么事,就算他们尽数民心归我,我还能造反不成?令狐奉对他们也不重视,打回王都,依仗的还是旧部和他老舅的兵马。”又想道,“令狐奉多疑,为不引起他的猜忌,我连他给我的步骑兵卒都客客气气的,绝不施加恩惠。他料应不会听信子明的谗言。”想到这里,稍微安心。

曹斐的住帐离莘迩的不是很远,莘迩先把他送回,安顿在榻上躺好,待要走时,听见他又道:“说你施恩养士,不甘人下。”

……

前几天检查身体,血压高和心律不齐,坐稍久便肋疼眼胀。今天还是一更,待存三四章的存稿,再恢复二更。一更都无颜求票了,请大家酌情给赏吧。

第二十二章 伴君如伴虎 攻敌趁不备

莘迩酒意惊醒,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了帐中。

贾珍如只说他收揽胡部民心,尚且不太打紧,令狐奉想应不会在意,可“施恩养士,不甘人下”八个字,却是诛心之言了。但凡进谗,举的若是具体的事,被进谗之人犹能自辩,捕风捉影,亦可辩诬,最怕的就是“不甘人下”这类的话,大而化之,抽象之言,怎么申辩?

观莘迩近期的作为,厚养从骑,千金市骨,学胡语,下胡部,收揽部民之心;积极地找办法部勒督下,想出了令狐奉都没有想到的“借粮”之法;还有抢掠回来,他不令诸小率们凑,取自己的收获献给令狐奉,今天在大庭广众下给从骑们分配丰厚的财物,拿出自己的东西重重抚恤亡者,等等事情,可以理解为他是在为帮令狐奉还都而竭忠尽力,换个角度看,说他这样做是因为“不甘人下”,所以畜养爪牙,也不是说不通。

莘迩心道:“令狐奉多疑成性,倘使因此对我起了猜忌?”

令狐奉疑心病重,逃亡的路上刀不离身,使曹斐试探他老舅麴硕,在胡中的每次谋划皆密不透风,过往的这些历历在目;他前些天刀砍案几,又口口声声说绝不再心软,伴君已如伴虎,而今再有贾珍进谗,才於泽边安稳没几天,眼看脑袋就又似乎不太稳当了,可该如何是好?

难道要挥刀自宫,残此身躯,以证忠心么?此事万万做不得也。

帐内烛火已熄灭多时,阿丑听到他翻来覆去,问道:“主人,口渴么?奴给你倒水。”

“不用。”

“那是冷么?要不要、要不要奴……。”

莘迩才想到绝不可自宫,哪有春花雪月的心思,说道:“睡吧。”

阿丑失望地应道:“是。”心道,“主人好似对我没甚兴致。”

作为贴身女婢,满足主人的各种需要是她们的工作。从杨家到胡部,阿丑先后经过了两三个主人,历来如此。只有莘迩待她不同。阿丑未免不安,担心莘迩会把她卖给谁人。

莘迩从未对她呼来喝去,更无打骂,今日还赏给她了两个首饰,实是个不能再好的主人了,她不愿这种情况出现。

想及莘迩对刘乐的态度不同,她摸了摸辫子,想道:“是因为我不是唐人么?”又觉得不是这个缘故,别有风情的胡婢、西域婢、高丽婢,在唐人的贵族中很受欢迎的。

阿丑的小心思,莘迩不知,他也没空去知,不过与阿丑的两句说话,让他想起几天前与傅乔聊天时,听傅乔讲的两个故事。准确说,是两个人的故事。

一个是被孔子赞为“微管仲,吾其被发左祍矣”的管仲;一个是晏子。

管、晏俱是齐国的相。

管仲的能力很强,善於因势利导,转祸为福,齐国称霸,全赖於他。“微管仲”,意思是没有管仲;在管仲的建议下,齐桓公九匡诸侯,带领中原的诸侯国,数次击败山戎和北狄的入侵,保护了华夏文明的发展和传承,因此孔子对管子虽颇有批评,对他的此功却是大加褒赞。

晏子比管仲晚百余年,此人长不满六尺,折算后世的单位,不到一米四,却才智绝伦,侍奉过齐国的三代国君,深谙臣道。国君能行正道,他就按国君的命令去作,国军不能行正道,他就在权衡利弊后斟酌去办;国君赞许了他,他就“危言”,即谨慎自己的言语,国君没有赞许他,他就“危行”,注意端正自己的行为。

管子、晏子都是古代的大贤。

傅乔并非无缘无故给莘迩讲述他二人事迹的。

他整日被令狐奉唬弄,“伴君如伴虎”五个字,他比莘迩体会得更早、更深,因是有意学仿管晏的处政之道为自保之术,想得多了,便在聊天时把这两位前贤的事迹顺嘴说了出来。

莘迩心道:“我对不住子明在先,他搬弄谗言,我也无可奈何。而今以后,且牢记‘危言危行’,以求可以自保吧。”觉得脚趾冰凉,把腿蜷起,想着“前世看书少。所谓‘以史为鉴’,多看点书是有好处的。此世虽在秦时改了个道,然人心、谋略,情理相同。以后有暇了,我得多请教傅夫子,多看些书,学点古贤人的哲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做了个梦,火烟滚滚,像是战场,倒下的帐篷丛间,他被令狐奉踩在脚下,赤奴等在旁拍手怪叫。未见贾珍,曹斐咧着大嘴,长牙森森,如食人猛兽,提刀来砍他的脑袋。几个陌生而熟悉的脸孔漂浮移动,欢呼笑道:“好头!好头!快砍,砍了做好酒器啊!”孩童的哭泣声传入耳中,他挣扎着扭脸,见是令狐乐兄妹,拉着两人的模糊不清,许是左氏。

突然刘壮和刘乐舞着柴刀冲了过来,赤奴的脸变成了秃连樊,不知从何处变出了长槊,恶狠狠地朝他俩挺刺。刘壮祖孙俩岂会是他们的对手?他大叫道:“不要!”

莘迩猛地挣开了眼,看到了阿丑惶惧的模样,旋即发现自己扼住了她的咽喉。

他赶忙松开手,说道:“弄疼你了?……我作了个梦。”

阿丑的脖上被他掐出了红印,疼是肯定的,却顾不上自己,给他轻轻地抹去了额上的汗水,不敢问他作了什么梦,心道:“恶梦么?适才主人面目狰狞,好可怕啊。”说道:“奴给主人热碗酪浆。”从榻上下去,膝行后退,打开帐幕,屈身出去了。

光线透入帐中,天已经亮了。

莘迩半坐榻上,汗透两当,呼吸粗重,胸口犹跳如擂鼓,好半晌才平复下来。

阿丑热好了酪浆,用凉水泡温。莘迩一饮而尽,想对受惊的阿丑说句什么,浮出一句“吾好梦中杀人”,自觉可笑,“呸”了声,心道:“难怪曹操用此计吓唬仆从,身处浊世,再是谨慎小心,也不知何处会有暗箭,难以自全!”骂道“他娘的”。一句粗话出口,压抑沉闷的心情竟是略得缓解。

阿丑莫名其妙,心道:“主人的梦还没醒么?”

“令狐奉几人出现梦中无甚奇怪,赤奴变成秃连樊,是我厌恶此等背主的小人;那几个陌生的脸孔是谁?”莘迩寻思着,下榻洗漱更衣。

吃完饭,他准备出门,陡然记起了那几个陌生的脸孔是谁,心道:“是欺负刘翁祖孙俩的那几个狗腿子。”

那几个人是他来此世后,最早近距离亲手所杀掉的,到底对他产生了点影响。想明白了那几人是谁,莘迩便将他们抛之脑后。几条恶犬,再来一次,他一样杀之无情。

令狐奉在任莘迩等为部督后,日前给他们各拨了一处大帐,皆在大率帐的附近,作为办公地。

莘迩到得帐外,叫从骑和甲士留下,调整好心态,往大率帐晋见令狐奉,扑了空。

令狐奉还都心切,通常很勤政的,不知何故今日晚来。莘迩就转回本帐。

秃连樊、乞大力、兰宝掌等督下的诸小率先后到来。

打劫的收获丰富,付出的部民伤亡不大;莘迩在战利品的分配上处置公平;献给令狐奉的东西不让小率们拿,只从自己那份中出的事情,小率们也都听说了;如乞大力等又颇佩服莘迩的计谋,因此,众人对他的态度大为改变。

秃连樊更加巴结,乞大力不再只是“面带猪相”,兰宝掌也服帖了许多。

莘迩与他们聊了几句,问了问他们部中的情况,诸人均道部民欢天喜地,人人喜悦。

瞥见秃连樊凑在自己案边,卑躬屈膝,谄笑可憎,莘迩心中一动,想起了昨晚的梦,想道:“这厮背叛秃连赤奴,在胡中臭大街了,人人唾弃,只有抱紧令狐奉的大腿,别无它路。令狐奉把他派给我作副手,……他会不会是令狐奉的眼线?”

越想越觉得可能。

秃连樊等察觉到了他与往日的不同。

秃连樊心道:“怎么似有心事的样子?不时瞟我作甚?相中了我的玛瑙项圈么?那我便送给他。”他戴了个项圈,是缴获品,五颜六色,颇是好看。他问道:“大人,昨晚没有睡好么?”

“主上昨晚赐酒,我不胜酒力,喝多了。”莘迩敷衍答他,心道,“狗日的!令狐奉也忒不信人了!不过,话说回来,秃连樊如真是他的眼线,我却可表露忠心。”於是叹了口气。

秃连樊问道:“大人缘何喟叹?”

“唉,主上待我恩重如山,我日夜思报。每想及主上被令狐邕诬陷迫害,我就愤不能平!恨不能冲入宫城,将他手刃,为主上解冤出气!”莘迩用力拍打案几,唾沫星子喷了秃连樊满脸,痛心疾首。

秃连樊委实了得,分毫不退,生生将甘霖吃受,安慰说道:“大人的忠心令小人钦佩。请大人不要气坏了身子,早晚有机会的!”知道他不是看中了自家的项圈,也就不提了。

快到中午,诸小率散归,莘迩也要走。

帐外进来一人,是令狐奉的近侍,说道:“主上召大人来大率帐。”

“主上在大率帐么?”

“刚到不久。”

“好,我这就去。”莘迩取案上的蹀躞带往腰上缠配,见那侍从没有当即回禀,而是立着等候,明知并非是在监视自己,不禁仍是乱想,自责心道,“还是遇事太少,定力不足啊。”即使令狐奉已然对他起疑,也绝不会现在就收拾他的。

人总是慢慢成长的,只要找到了自己的不足,加以努力,总能有所变化。

大率帐中除了令狐奉,还有两个人,莘迩认得,是他遣去王都的探子。

当下,莘迩知道了令狐奉今日晚来率帐的缘故,定是这两个探子回来后,去了他的住帐禀事,现下禀报已毕,令狐奉乃来率帐。莘迩猜得不错,今天一早,两个探子就回来了,一五一十,把在王都打探到的东西尽数上禀,令狐奉听完,有了盘算,便来率帐召莘迩等议事。

曹斐、贾珍的办事大帐在附近,两人很快就到了。傅乔没有办公地,从住处赶来,到得最晚。他一路小跑来的,上气不接下气。令狐奉有重要的决定要说,这回没有教训他。

“王都的内外详情我已尽知。狗崽子近月接连调了数营精兵入都,我等不可坐等他准备妥当。兵法云:攻其不备。我意传讯各部,於正旦之日,趁其松懈之际,一起举兵!你们觉得如何?”

……

今天溜圈锻炼,小广场上唯我与一个老者,我在场中转悠,老者绕边缘而行,年轻的男女皆匆匆经过而已。老者步履蹒跚,时抬眼看我,面带讶色。悲从中来,我大好青年,心龄二九,竟体弱到要与老者为伍了么!

谢谢大家的关心和鼓励!目前实在不能久坐,一天至多能写一章稍多,本周或能存稿三四。食药运动一段时间,身体应能恢复。下周再两更。

第二十三章 即鹿而无虞 欲擒且故纵

令狐奉说完,帐内没人开口。

他环顾诸人,说道:“怎么?你们怕了么?”

曹斐早就等不及杀回王都了,他没说话是因为赞同令狐奉,以为此系理所当然,闻得令狐奉的激将话语,即挺起胸脯,往刀柄上按去,没有按着,却是被留在帐外了,不影响他的豪气,揖身抱拳,大声说道:“主上通晓兵法,正该如此!不能让狗崽子安安稳稳的调兵。三元那天,朝野同庆,城防松懈,我军突然杀到,获胜岂非轻轻松松么?臣请为主上前锋。”

元者,始也。正旦是日之元、月之元、年之元,故又叫“三元”。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日。在这一天,朝野上下都要举行庆祝活动,民间百姓互庆,国家的各级行政机构举行“元会”。朝廷的元会自凌晨就开始,君臣同聚一堂,共迎红日东升,然后举办大型的宴会,极欢方毕。

如果在这么一个举国同庆的时候,令狐奉的兵马杀到城下,也许确能取胜。

令狐奉问贾珍:“子明,你的意见呢?”

“主上的谋策没有不好的。臣俯首遵命。”

令狐奉心道:“什么叫没有不好的?这贾子明,阴阳怪气的。”想到贾珍前时对莘迩的“揭发”,暗道,“虽然怪声怪气,能为我伸张耳目,也有些用处。”对贾珍点了点头,转问莘迩,“阿瓜,你觉得呢?”未等莘迩回话,瞧见傅乔表情不对,怒道,“老傅,你又不以为然!”

也难怪令狐奉此回真怒,傅乔这次是真有异议。

他出列下拜,说道:“主上,臣昨日卜得一卦。”

“何卦?”

“演卦得屯。”

“卦爻何解?”

“第三爻的筮数为六。”

“三为变爻?”

傅乔忧心忡忡地说道:“主上,‘即鹿无虞’,不如舍之啊。”

《屯》是《易》的第三卦。易经六十四卦,每卦六爻,爻分阴阳,有变与不变之别,得蓍草数为奇数七、九,是阳爻,偶数六、八,是阴爻;七、八为不变爻,六、九为变爻。卦中如无变爻,就依照卦辞相解;如出现一个变爻,就按变爻的爻辞来解。傅乔卜出了屯卦的卦象,而第三爻的筮数为六,便是第三爻成为了变爻,因此,如要解卦,即当以此变爻的爻辞为解。

此爻是《屯卦》之六三,爻辞是:即鹿无虞,惟入於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

即,本意为食,引申为靠近。即鹿,就是捕鹿。虞,是官名,专管草木、鸟兽。这句爻辞的意思是:追捕野鹿,没有充当向导的虞人,鹿跑进了林中,君子机灵,认为不如放弃。深入山林,会有危险。

帐中的诸人中,除了曹斐之外,都读过《易》,知道这一爻的含义。

莘迩前世没读过,但他从脑中找到了记忆,心道:“《屯》指初生,卦象为上坎下震,坎为水,震为雷,这是乌云雷声交动,将雨未成的情状,意喻事业草创多艰。六三之爻,是在教君子应该守静以待,避免盲动,‘有虞’才可逐鹿,切不能贪图猎物,独往冒进。”

他脑中的记忆很多,不到用时,也想不起来,此时查到此段,顿感到这个爻辞尽管简单几句,意蕴博大精深。既觉得“守静”二字,是在教他现在该怎么应对令狐奉可能会生起的疑心,并觉得“无虞”二字,非常吻合他想出的攻王都之策。

他心中叹道:“古人的智慧,我唯有仰望。”越发坚定了日后一定要多向傅乔请教,多看些书的念头。不只是为了自保,也是为了多汲取前贤的智慧,充实自身。

令狐奉大怒,说道:“舍之?你要我舍什么?舍王都么?舍王位么?由那狗崽子耀武扬威?你狗日的,你要老子乖乖地把人头舍给狗崽子么?”

傅乔吓得拜倒在地,颤声说道:“臣绝无此意!”

“那你是何意?”

“臣的意思是说,依卦象来看……。”

令狐奉心道:“尚未起兵,这老东西就乱我军心。‘即鹿无虞’,此四字传出,说不得,我那老舅与旧部们便会有心志动摇的!”生了杀意,霍然起身,踹翻案几,抽刀在手,喝令帐外,“进来!”帐外涌进七八甲士。令狐奉刀指傅乔,说道:“按住了!”下到帐中,就要杀之。

莘迩失色,心道:“老傅仁厚,大好人一个,且帮过我大忙。顾不得了那么许多了!”急扯住令狐奉的衣袖,说道,“主上,小臣有一策,可使有虞!”

“什么?”

“请主上息怒,容小臣道来。”

贾珍一直冷冰冰的,没啥表情,这会儿也下拜,为傅乔求情,说道:“傅大夫儒生罢了,懂什么兵法?按图索骥,不知变通,迂腐之辞,胡言乱语,请主上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曹斐胡乱说道:“是啊,老傅那酸儒焉会懂主上的妙算?主上天命之身,想舍也舍不掉的,和他较什么劲。”

令狐奉瞪视傅乔,说道:“且寄你狗头!”心道,“阿瓜说甚么有鱼?虞么?”又想道,“还是老曹懂我,老子天命之身,王位只能是我的!你一个卦象就能给老子舍了?”示意甲士出去,气哼哼地转回马扎,叉腿坐下,按刀问道,“阿瓜,你有什么虞?”

令狐奉的成败与莘迩等人的命运息息相关,对他与令狐邕的终将一战,莘迩极是上心,没事便琢磨,这场仗该怎么打,胜券才能更足,诚如他的自评,“愚者千虑”,思得了一个办法。

原本他想找机会将自己的这个意见告诉令狐奉,供他参考,昨晚听了曹斐的话后,他深惧令狐奉疑心自己“不居人下”,决意要“危言危行”,韬光养晦,因是改了主意,又不想由自己述说此策,而是想装作不经意,将此策告知曹斐,通过他使令狐奉得知了。曹斐气狭好功,料必不会提及自己的名字。

可尚未着手,令狐奉今日便召集他们,要元旦出兵,傅乔直肠直肚的,口里慕学管、晏,却莫提“转祸为福”,分明自讨苦吃,一下撞上枪口。为救傅乔一命,他只好顾不了别的了。

莘迩没有当即说,看了下那两个探子。

令狐奉挥挥手,打发了他俩出去。

莘迩遂说道:“主上英武,谋无遗策,就不要说元旦那天攻城了,随便何时,均能吊打令狐邕。”

“吊打?哼哼,不错,狗崽子只会玩弄阴谋诡计,行兵布阵,老子吊着打他!”

“是,是。要论打仗,令狐邕哪是主上的对手!只是,小臣有个愚见。”

“说来听听。”

“王都高垒深壑,毕竟坚固,小臣寻思着要是能把守军调出来,先打个胜仗,然后再大举攻城,是不是会、会……。”

令狐奉托着下巴,挠搔须髯,说道:“能更轻易点?”

“是,是。此为小臣的陋见,也不知对或不对,请主上判定。”

“如能先野战取胜,狠狠打击一下狗崽子的士气,我再乘胜逐北,自然最好。只是,守军该怎么调出?你有办法么?”

“小臣愚蠢,哪儿有什么办法!”

令狐奉听到这里,正要说“那你扯什么”,却听莘迩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唯是日常跟随主上左右,被主上神光浸照,似乎开了点智窍。小臣前两日竟是突然得了个鄙见,好像可用。”

莘迩说完这几句,只觉脸上火辣辣,低着头不敢看人,深感丢人,心道:“这般厚颜无耻的马屁我也拍得出来!”前生今世,这是他头次鼓着劲拍马屁,自惭罢了,不禁又想道,“奇哉怪也,这几句马屁我拍得如此自然,怎么?莫非我还有这方面的天赋么?……他娘的!”

令狐奉呵呵一笑,抚摸须髯,问道:“什么办法?”

“王都近畿的小绿洲,均是朝中贵臣和地方势族家的私产,主上若是遣兵往掠,留下挑衅的言语,小臣估摸那些朝中的贵臣和地方势族……。”

令狐奉猛拍大腿,打断了莘迩,喜道:“啊哟,阿瓜,好办法啊!他们定然怨声载道,会向狗崽子诉苦,为我推波助澜,狗崽子恨我到骨头里了,哪里忍耐得住?断然登时遣兵来攻,那时我布下埋伏,给他个迎头痛击!哈哈,哈哈。阿瓜,此即你的虞么?真是妙计啊。”

“岂敢当主上谬赞。本以小臣的才智,无论如何也是想不出此策的,……。”

令狐奉没功夫听他的马屁了,起身提刀,在帐内转悠,越想,越认为莘迩此策可用。

令狐邕现下自以为稳占上风,并不知令狐奉已得了麴硕等军中将领的支持,对令狐奉十分轻视,之所以已知他在胡中,却迟迟未来进攻,只是因为一来天寒,二来唐人士兵不像胡人,几袋酪浆,弄点胡饼就能解决军粮,而漠中行军,辎重不太好带,三则,令狐奉兵马虽少,泽边亦有胡骑万余,故此,他需要调兵遣将,运集粮秣,把战备做好,然后方好来攻。

这个时候,如果令狐奉反而主动挑衅,打击他刚靠杀人在朝中立起的权威,令狐邕年轻气盛,对他又是怨恨深重,兼怀轻视,笃定会因怒兴兵,不等万事俱备,就匆匆进伐了。

“老曹,子明。”

曹斐、贾珍躬身应道“臣在。”

“我叫你俩学学阿瓜束勒督下的手段,你俩至今没有动静。南下袭掠挑衅的事儿,就交给你俩去办,顺带把你俩的督下部曲也整治整治。”

两人应道:“是。”

令狐奉笑道:“掠完了绿洲,不妨把沿边的村落也抢上一抢。”

莘迩说道:“主上,小臣以为,是不是不要抢村落?”

“为何?”

“这些都是主上的子民,如果把他们抢了,将来主上还都登位,也许民间会有怨言。”

“你就不怕贵臣、势族有怨言么?”

“不忠於主上的,待主上登位,他们能保住性命就是主上开恩了,有怨言也不敢出;忠於主上的,付出点小小的牺牲,又哪里会有怨言?再说,主上到时也可给他们赏赐作为补偿。”

“言之有理。老曹、子明,你俩便按阿瓜说的去办。”令狐奉笑对莘迩说道,“阿瓜,我却不知,抢掠之事也能上瘾的么?哈哈。”

莘迩赔笑。

令狐奉拿剑拍拍仍伏拜地上的傅乔,问道:“老傅,有虞了么?”

傅乔浑身发抖,应道:“有了。”

“你个老酸鸟,死脑筋,不知变通。我教你一句,‘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你说无虞,阿瓜不就拿出个虞么?”

“是,是。臣愚笨。”

“知道为什么么?老子天命之身,从王都出来,数次遇险,无不弭解,逢凶尚且化吉,况乎其余!这叫天命在我,无往不利。”

“是,是。主上运气所钟,臣等凡俗,窥视不了天机。”

“你今日出洲,去见我老舅,把我此策告与他知,叫他立即遣兵来我胡中。”

傅乔应道:“是。”

只靠胡牧是伏击不了令狐邕兵马的,非得麴硕的精兵才行。

傅乔当天东去唐兴郡。

为给麴硕留出兵到胡中的时间,等了三天,曹斐、贾珍领督下的部民出洲,掳掠王畿附近的诸个绿洲,极力挑衅,痛骂令狐邕。消息传到王都,令狐邕闻之,暴跳如雷。

……

感谢大家的打赏,谢谢大家的关心!让我很有干劲!请大家多提意见,书评会认真看的,我努力把书写好。

第二十四章 患难苦双鸳 勒胡迎都督

和莘迩、令狐奉预料的稍有偏差,曹斐和贾珍的挑衅言辞,不是朝臣告诉令狐邕的。

令狐邕忍受屈辱到了极致,一朝翻身做了主人,立时爆发,肆意逞欲,杀人如割韭,不仅杀“乱党”,杀与令狐奉有染的后宫;以往对他不太恭敬的朝臣,只要被他挑到毛病,同样杀掉,数月间,在王都掀起腥风血雨,砍起别人的脑袋格外“痛快”,别人痛,他愉快。

朝臣害怕遭他迁怒,没人会傻着脸给他通风报讯,却是郭白驹从朝中的眼线处闻得了此事,打听清楚之后,禀报给了他知道。

“孤犹未发兵,老虏竟敢叫嚣!不知死字怎么写的么?谁给他的狗胆!”

宫室有火墙,殿内温暖如春。

令狐邕披了件白色的衫子,下著新绢裙,叫嚷着,攥拳攘臂,愤怒地急步走动,将案上的铜鹤酒器掷出,打烂屏风,砸了个大洞。酒器在地砖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滚出甚远才停。

郭白驹相貌威武,须发浓密,身材高健,与以白弱为美的贵族子弟截然不同,没有傅粉剃面,颇有阳刚气概。

他跪坐榻上,不屑地说道:“以驹之见,老虏无非垂死挣扎,尚存了一点妄念罢了。”

“什么妄念?”

“想是以为天寒雪后,大王不好遣兵入漠,所以跳梁生事,不外乎欲以此来打击大王的威望,使朝臣们看不起大王,从而给他自己谋个翻身的机会罢了。”

令狐邕被令狐奉欺侮的那些年中,只有郭白驹不离不弃,对他常加安慰和鼓励,两人不仅是君臣,且有着类似患难伴侣的感情。对郭白驹,令狐邕非常信任,说道:“卿言甚是,老虏必是这等打算!宋质、麴强两个不见回朝,应是被他杀了。怎么?仗着个小小胡部,便想翻身么?”

郭白驹下榻伏拜,说道:“麴硕督重兵於国东,老虏在军中的旧部仍存不少,而今朝野议论纷纷,若是放任不管,使群臣生了轻视大王之心,也许彼辈就会重投老虏。大王,决不能给老虏翻身的机会,应当即刻对他的挑衅作出反击,让国中的臣民明白,谁才是他们的天!”

“你说得对!”

“驹请为大王讨擒老虏!”

“你么?”令狐邕不舍得,说道,“漠中寒苦,孤怕你吃不消啊;再则刀箭无眼,万一伤到了你?孤会心疼的。”

“大王!”郭白驹仰着脸,语气坚定地说道,“‘君忧臣劳,君辱臣死’。回顾过往老虏的恶行,驹咬牙切齿,只恨昔日力微,不得为大王除害,今如能为大王生致老虏,绳牵献於陛前,随大王打杀处置,驹之企愿也!漠中的寒苦、纵使负伤,算的甚么?便为大王死,驹亦甘心。”

令狐邕感动地说道:“举天下人,无有爱我如卿者。白驹,惜你不是女儿身,孤不能封你为后。待你擒了老虏凯旋,孤上表朝廷,封你为侯!”

“古代有女王,当亦有男后。驹不愿封侯,只愿为后。”

令狐邕更加感动了,说道:“好,好!”抚摸郭白驹的脸颊,胡须硌手。不过也正因此,才能使他忘记受过的屈辱,感到自己是个勇猛的男人。他问道:“白驹,你说咱们何时出兵?”

“后日出兵,赶在月底抵达胡中,於元旦日袭之,必可一击克胜。”

唐人过元旦,胡人也过元旦。令狐奉与郭白驹不谋而合。

令狐邕以为然,说道:“那我等下就传令调兵,后天出发!”

“杀了老虏后,孤再把麴硕诸贼一个个地杀掉,让白驹为孤镇守国中!”他这样想道。

泽边胡部。

就在令狐邕与郭白驹决定出兵的当天下午,数千步骑从唐兴而至。

带队的是个五十来岁的枯瘦将军,晒得干黑的脸,花白胡须,眼神锐利。此人正是令狐邕衔恨忌惮,要非尚未部署停当,已然杀之的麴硕。

令狐奉带领莘迩、曹斐等及那三百步骑的两个都将,还有胡部的大率们,出数里相迎。

两下相逢。

莘迩、大率、都将等拜倒行礼。

令狐奉长揖说道:“舅驾在上,甥奉在此迎接。”

对这个外甥,麴硕是又气又弃不得。

气的不是他造反,而是他不听劝,早不杀了令狐邕,导致落难逃亡,连带他们这些人也吃牵连;弃不得,是因为作为亲戚同党,他与令狐奉福祸相连,是以不得不继续帮他。

“你有心了。”麴硕看了下莘迩等人,除了胡率,都认识,说道,“你们起来吧。”

“老舅,你怎么亲自来了?”

“你要与大王开打,成败全在此一战了,我能不亲来么?”

“没引起动静吧?”

“大王派在我郡中的人,我把他软禁了,逼迫他每日写假消息送去王都。我趁夜出的郡,郡人都不知道,你放心吧,朝中更不会知晓的。”

“老舅还是老舅。姜是老的辣。小甥佩服,佩服。”令狐奉竖起了大拇指,称赞麴硕,听他“大王、大王”的称呼令狐邕,别扭得很,忍不住说道,“甚么大王?狗崽子!”

“你……,那是你侄子!”

令狐奉满不在乎,说道:“龙生九子,子子不同。我大兄没生好,生个狗崽子出来稀松平常。”

麴硕扶住额角,按下腾腾往上冒的气头,说道:“部里说话罢。”

两个都将上来给麴硕牵马。诸人往部中去。

令狐奉也翻身上马,在前引路。

一边走,他一边心道:“我揖礼相迎,他坐在骑上与我答话。怎么?看我现下落魄,觉得我非依仗他的部曲不可,因便小觑我了么?‘你’、‘你’的叫,‘公’也不称了?嘿嘿,我没怪他不肯纳我,他反拿捏起来!我得打打他的气焰,省得他恃兵骄横,惹我眼厌。”

想到这里,令狐奉左顾右盼,瞧见莘迩落在后边,正与从麴硕回来的傅乔说话,使个眼色,叫曹斐去把他叫过来。莘迩很快到了近前,问道:“主上有事吩咐小臣么?”

“你去,选你督下百人,要魁梧健硕的,列队大率帐前,迎候我老舅。”

曹斐粗疏,贾珍阴冷,两人皆无治部才能,只有莘迩的部曲,现今颇为听话。

莘迩怔了下,顷刻明了其意,心道:“装门面么?”领命而去。

疾至部中。

莘迩令从骑,分去给秃连樊等人传命,叫他们立引种落中的精干二十人,速到大率帐,明言:先到者赏。秃连樊诸人虽不知莘迩何意,却闻赏即动,丢下手头提前安排种落牧民们布置元旦庆典的活儿,两刻钟不到,六人各带了二十骑驰到。兰宝掌是头个到的。

莘迩原本要拿牲畜作赏,见是兰宝掌第一,心道:“那日洗劫,兰宝掌突斗无前,几与甲骑齐驱,以一追十,堪称临敌忘死。既是他先到,我就用别物作赏吧。”

身具武勇的人很多,乞大力便有武勇,可他怕死,就比不上兰宝掌了。吴起在他著作的兵法中说“一夫投命,足惧千夫”,如果角抵搏斗,兰宝掌可能打不过乞大力,但临敌打仗,像兰宝掌这样奋不顾身的,震慑敌人的同时,且能鼓舞本军士气,一个强过百个乞大力。

莘迩叫从骑取了银丝长槊一杆,赏给了兰宝掌,说道:“我见你似不乐游射,颇好近战。槊乃百兵之雄,此槊固非上佳,刃用百炼精钢,长利可以破甲,柄为积竹柲,经数年乃制成,亦军中精锐所用,便赐给你罢。你如有意学用,我可使人教你。”

莘迩对这柄槊的介绍,是实话,也不是实话。

说它是实话,制作一柄好槊确实需要不小的成本和时间。

说它不是实话,国家有专门制造兵器的工场,类如骑槊、步槊、环刀、弓弩、甲胄此类的制式武器,生产的方式均近似流水线,每个步骤俱有专人负责,每年皆可大量产出,不仅供应充足,平均计算的话,成本也得到了相当的降低。

兰宝掌大喜,赶紧接过,真心实意地下拜说道:“多谢大人!小人愿学!”

他起身退到一边,掂掂槊的重量,迫不及待地握住槊柄抡甩,嘿哈作声的,作势前刺。槊长丈八,舞起来占的范围很大,慌得周近诸人急忙避让。

有人骂道:“你个夯货乱舞什么?”

兰宝掌得了宝贝,闻骂不怒,觍脸嘿笑,将槊转过来,摸摸泛着寒光的数尺槊刃,拽拽刃根的红幡,爱不释手。

他很久前就想有柄威名赫赫的长槊了;劫掠那日,亲眼见识到了那五个甲骑具装长槊在手,挡者披靡的锐武之姿,愈发惊羡地不得了。莘迩赏他此物,恰合心意。

莘迩略微遗憾,心道:“领了他们劫掠归来,我本待用那五个甲骑在战场上的势不可挡为诱,从他们各部中选出十余勇士,教以骑步槊战法。奈何子明进谗,为免令狐奉果然生疑,只能罢休。”

令狐奉给他的甲械里边,有骑步槊十来杆,他当初没有分给各小率,打得便是这个盘算,可惜不能得行。

“你把槊先放下。”莘迩等兰宝掌把槊放好,招呼诸小率近前,说道,“麴都督马上就到。你们知道麴都督吧?”

“大率的老舅么?”

“正是。麴都督不止是主上的舅家,且乃国中的名将,今他亲至,咱们得隆重欢迎。等下他到了,我说‘迎主上’,你们就与部民下拜,一起也说‘迎主上’……。”

乞大力问道:“不该是说迎都督么?”

“咱们是主上的臣属,当然得先迎主上。”

乞大力恍然,心道:“还是大人心细。”

却不知,此一壮门面,重点即在“迎主上”三字,“迎都督”倒是其次了。

莘迩接着说道:“然后,我说‘迎都督’,你们再跟着也如此说。最后,我说‘解散’,你们伏拜齐声应‘是’,片刻不要停留,转身就走。走时,不要乱。”将迎接的六个字教会给不通唐话的那两个小率;点各小率的名字,给他们定下走时的路线。

诸小率应诺。

莘迩心道:“队列他们没练过,站不了,唯有从音量上取胜了。”叮嘱说道,“记住,迎接的话语一定要用你们最大的声音。去吧,将此六字教给你们的部民。”

大多数的普通胡牧不会说唐话,所以,莘迩选择了简单的六个字。

不多时,令狐奉等人来到。麴硕把部队暂时留在了胡牧住区的外头,带了几个将校跟从。

莘迩远远看见他们,就令诸小率一边三个,引部曲於大率帐的门前列成两队,两边各五人一排,共十二队;等他们到近前,莘迩在两队中间,当头下拜,口中说道:“迎主上。”

六个小率,一百二十个强健的胡牧,都摘了帽子,光秃的脑壳,小辫一根,褶袴虽脏,更衬得凶悍,然而此时却如同绵羊般温顺,齐齐跟着莘迩拜下,喊道:“迎主上。”

“迎都督。”

“迎都督!”

他们按照莘迩的吩咐,用尽力气大喊,震耳欲聋,令狐奉等的坐骑被惊得顿蹄嘶鸣,不往前行。莘迩起身,长揖道:“主上,闻麴都督驾临,小臣督下的小率不约而同,共来迎候。”

令狐奉假意说道,“搞这些作甚!不用他们迎,咱老舅也宾至如归!对不对?老舅。”乜视麴硕,见他面现惊讶,心道:“尚小看我乎?”说道,“哈哈,哈哈,散了罢。”

莘迩令道:“解散!”

秃连樊、乞大力、兰宝掌等齐声应是,起身后,牢记莘迩的交代,半刻不停,各自领部民按照莘迩预先给他们划定好的路线离开,到栓马处,牵骑而去。百余人疏忽离散,分毫不乱。

麴硕心道:“甚么迎候?显是胡奴要向我立威,当我没见他刚才召莘迩私语么?这小子还装模作样,搞得他好像不知此事。他生性如此,不足为奇。”他目注莘迩,想道,“只这莘幼著,此前并无知兵的名声,我记得他仅是胡奴的侍郎而已,现下须臾功夫,就能把散漫的胡牧整顿出这个阵仗,言出恭从,离散有序,却是有些本事。”

胡奴是令狐邕的小名。他的封爵是富平公,公府与王府的官属相似,而员额减之、品秩低之,莘迩是富平公府的两个侍郎之一,尽管是武职,其掌则是赞相威仪、通传教令,并不掌兵。

众人进到帐中。

令狐奉请麴硕上座,麴硕辞让。令狐奉坐上主位,诸人落座。

麴硕说道:“敢问明公,不知对来日之战有何筹划?”

……

感谢大家的打赏。谢谢大鱼成为本书的第一个盟主。请大家多批评。

第二十五章 韬略冠国中 凶狡凌胡部

麴硕“明公”出口,令狐奉心道:“哼,改称公了么?”

对来日之战,令狐奉很有筹划,但他的筹划暂时不能让贺昌兴等胡部大率知道,所以没有接麴硕的腔。嘘寒问暖,扯了半晌废话,等贺昌兴几个告辞,他这才转回正题,命人摆上沙盘。

沙盘是曹斐制的,塑造了猪野泽附近的地貌。

沙盘、地图之物,古久有之。禹分天下为九州,铸绘九州地图於鼎上,一州绘一鼎,是为九鼎,代表天下;秦始皇帝时,垒山陵、城池,用水银模拟江河、大海,可称沙盘的雏形。

一副靠谱的地图、沙盘,需要专业的测距工具和算学知识,工具如司南、规、矩等,知识如勾股定理、日高术、累距法等。曹斐没有工具,不懂算法,但会看地图是军官的素养之一,因是生搬硬套,马马虎虎拼凑出了一个,好在猪野泽周围的地形单一,也能将就使用。

“老舅,你请过来。”

麴硕起到案前,俯身瞧去。

只见那沙盘中间是铁片围成的泓水,水南一条窄沟,沟外同样用铁皮为障,其内蓄水;铁皮外俱是沙子;泓水北边插了几根歪斜的萎枝;四五个泥丘错置东西,丘面黑灰龟裂,侍从放沙盘的力度没把握好,土沫掉落一片,染污了沙层。

麴硕心道:“东倒西歪,乱七八糟,好意思叫沙盘么?”

曹斐的沙盘制成后,只有令狐奉见过,莘迩亦是初见他的大作,生出点惺惺相惜,想道:“老曹的这手沙盘,与我的一手妙笔丹青不相上下。”

令狐奉心道:“上回见时,没这么难看啊。”却是上回他见时,树枝新鲜,泥土刚捏,至少外观上勉强像那么回事,瞥到麴硕和他那几个部下不忍卒睹的模样,便干咳两声,说道,“老舅有所不知,漠中风多,一起风就砂砾滚滚,就如这土沫纷落。老曹此制,讲究的是个形象。”

曹斐谦虚地说道:“为制此盘,臣绕泽三圈,认真勘察,不敢说形象,只敢说与实地近似。”小小的自得。

“明公,请说筹划吧。”

打仗需要集思广益,尤其如麴硕所言,此战关系成败,令狐奉对之很慎重,与“有谋”的莘迩、“久经沙场”的曹斐两人商量过他的谋划。

两人俱已知晓。但莘迩仍是聚精会神,听令狐奉讲述。毕竟,这种较大规模的军团作战,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从令狐奉的战前部署中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此泓水是猪野泽,沟为谷水。泽北有片茂林,即此数枝。泽边的沙丘很多,大多是晚上尚存,早上可能就没了;盘上的这几处,含土量高,邻水潮湿,不易被风吹散,位置较为固定。”

令狐奉三言两语,讲完地形,问道:“老舅,可有疑问么?”

“没有。”

“那我接着说。我已往王都又派驻了斥候,狗崽子前脚发兵,我后脚就能知晓。料狗崽子所遣之兵,定以骑为主,步卒为辅,步骑的总额不会超过两万。”

王都的戍军三万,加上令狐邕近期从外郡调入的,目前至多四万余,都城不可无备,而泽边胡骑约万,那么,两万步骑应就是令狐邕最有可能派出的兵马总数。胡牧人皆有马,其所遣之步骑中,定然又会以骑兵为多。

麴硕点头说道:“不错。”

“我的具体谋划是:将战场分成两个。”

“怎么分成两个?”

“等其兵至,我遣部分的胡牧迎斗。胡牧不是他们的对手,贼骑肯定紧追,我令他们败往此处。”令狐奉在泓水西边的两个沙丘间点了一下。

“你要在此处设伏兵么?”

“设伏兵是其一;我还要在这里设陷阱,挖沙掘坑。”

“挖沙掘坑?”

“是。我明天即叫各部抽调胡牧,伐木作板,用木板为壁,於此处深掏广挖,搞它个数百深坑,然后把坑口盖住,洒沙其上。想那战时,贼骑正提劲追赶落败的胡牧,忽然遇此坑阵,……嘿嘿,老舅,你说会出现什么情况?”

“人仰马翻,前后大乱。”

“正是!当此之际,我埋伏在丘畔的兵马尽出,不打贼骑个瓦解土崩,也要让它屁滚尿流。”

“此计甚好。”

“计虽上好,取胜的关键还得看老舅。”

“明公欲使我作伏么?尽请放心,这要是再打不赢,我尚有何颜面坐镇陇东,为国戍边?”

令狐奉摇头说道:“我不打算用你的部曲作此处伏兵。孙膑教田忌赛马,三驷之法,老舅记否?”

“以下驷敌上,中敌下,上敌中。”

“然也。此处的伏兵,我要用胡牧。这个战场是老曹、阿瓜与子明三人的。老舅,你的埋伏地和战场在这里。”令狐奉指向泽东南的沙丘,说道,“你伏兵此处。败走的胡牧把贼骑引走后,你便领兵杀出,先将狗崽子的步卒和留守部队击溃,断其支援,随之老舅你留步卒扩大战果,引骑驰援老曹、阿瓜和子明,与他们合力,再把贼骑剿杀。”

麴硕共带来了六千兵马,二千骑兵,四千步卒。与那步骑三百一样,骑与步的比例是一比二。通常来讲,除了缺少战马的江南、蜀中,北地、关中诸国,一支部队中的步骑组成数额基本都是按此比例。四千步卒对付被击溃的邕军步卒和留守部队,不在话下;两千精骑驰援曹斐三人,计共约七八千的兵力,围剿中伏的邕军骑兵,或许战斗会激烈点,然也有取胜的把握。

麴硕思索着观看沙盘,总结令狐奉的筹划,喃喃说道:“先破贼步,再灭贼骑。”

“正是。老舅,你便是我的上驷!两个战场,你的部曲都是主力,你能打好,仗就赢了。”

令狐奉的这番谋划,不管是在地形的利用上,抑或兵种的运用上,又或对精锐兵力的集中使用上,麴硕自问之,换了是他,也不能做得更好了。

他心中想道:“胡奴的性子不好伺候,用兵的水准却没的说,放眼国中,堪与他敌者,几无矣。”说道,“明公的筹划绝佳,但我有一个疑问。”

“什么?”

“诱贼骑入伏的那支胡牧,危险极大,伤亡不会少。胡牧无纪律,会听从明公的命令,老老实实地迎敌送死么?假使尚未接战,他们就四散逃走,如何是好?”

贾珍此前不知令狐奉的谋划,此时心道:“有斥候传递消息,敌情我尽知,而我情敌不知,此战的胜算已有七八。打赢了这场仗,回王都就等闲了。回到王都,我再想报仇可就不易。当借此机,那狗东西杀掉!”当下趁麴硕的话头,接口说道:“主上以臣与曹校尉、莘侍郎为伏,那么,引诱贼骑的胡牧只能是贺昌兴的督下了?”

令狐奉把胡牧分成了四个部督,莘迩三人埋伏,余下的只剩贺昌兴所督了。

“是啊。”

“臣觉得不妥。”

“为何?”

“这支胡牧肯定伤亡惨重,十之八九,他们会不战而逃,麴都督所言甚是。臣以为,贺督的忠心不见得够,用他任此,很不稳当。”

“那你说该以谁任此?”

“宜从臣、曹校尉、莘侍郎三部督中择一而任。臣等三部,尤以莘侍郎治部严整,令行禁止,可为优选。”贾珍森森地问莘迩,“侍郎,愿为主上担此重任么?”

贾珍一开口说话,莘迩就觉得不对,听完,果然如此,心道:“老贾,过分了吧?你他娘的!”肃容下拜,慨然对令狐奉说道,“臣请为主上担此诱贼之任!”贾珍把他架到了火堆上,此句忠心不能不表。

令狐奉一笑,示意莘迩起来,说道:“你们三人是我的爱将,我怎会用你们行此险事?”说与麴硕和贾珍,“老舅、子明,你俩放宽了心。我自有办法使贺昌兴乖乖听令。”

划了块帐区,给麴硕的部曲驻扎。

是夜,令狐奉设宴招待麴硕。麴硕治军,以身作则,领兵出战的时候不饮酒。诸人也就没怎么喝,草草结束。

次天,令狐奉召来诸部大率。

没提开战的事儿,他只命他们各自出人,总共征用了三千男女,到泽北伐木,制作木板。人多好办事。半天下来,木板就做够了。下午,数千胡牧在设伏地挖沙造坑,直到红日西沉。

红日东升,王都城上。

令狐邕扶栏远望,依依地目送郭白驹率兵出征。

前为骑兵万余,中为步卒五千,从东西苑城征发的兵户家属运输辎重,跟从在后。令狐邕拜郭白驹为讨逆将军,赐给了他鼓乐一班。鼓笙鸣奏。两三万人的部队,沿水迤逦北行。

直到再也看不到代表郭白驹的纛旗了,令狐邕才离开城楼。

城楼已杳不可见,郭白驹收回目光,藏起恋恋的情愫,遥望前方,下令左右:“命斥候入漠,查探贼情!”左右应诺,驰马去给斥候营传令。

漠中沙海,在邕军先锋前头三十余里外,已有数骑深入,正是令狐奉遣在王都的探子。数骑昼夜不息,半路换马,两天后到了泽边,禀报令狐奉:“贼兵将至!”

令狐奉不惊反喜,即刻击鼓集将。

麴硕、莘迩、曹斐、贾珍、傅乔,麴部诸将校,秃连赤奴、贺昌兴等胡中大率络绎赶到。

率帐内外环列甲士,令狐奉傲然踞坐,令道:“拿下赤奴!”

众人方才拜罢,有的尚未落座,陡然闻他此言,莫不惊诧。

四五个甲士按倒秃连赤奴,麻利地把他捆住。

秃连赤奴心胆俱裂,挣扎叫道:“大率!大率!此是为何啊?”

“你这老狗!之前你与令狐邕勾结,出卖老子,老子念你我香火,饶你不死。你不知感恩悔改,竟又指使你女行刺。”令狐奉打开案上的木盒,提出个血肉模糊的脑袋,牛眼厚唇,是赤奴的女儿,扔到赤奴的面前,说道,“你女谋刺不成,已被我杀掉!”令甲士,“将老狗拉出去砍了!”又令那三百骑的骑都将道,“速捕赤奴的妻子兄弟,取其等头来献。”

都将应命而出。

秃连赤奴大叫冤枉,被甲士拖了出去。稍顷,他语声断绝,甲士捧了他的脑袋入帐。

贺昌兴等胡牧大率互相对视,俱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骇惧,都是心道:“赤奴被你软禁,自身难保,怎敢谋刺?”知道令狐奉只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杀赤奴是给他们看的。

莘迩悚然心道:“我说他怎会相中赤奴的女儿?原来不仅是为了出气,更是为了此时!”顾见贾珍死勾勾地盯着赤奴的首级,既满是解恨的表情,许因非他亲杀,眼中又有失落。

令狐奉吩咐甲士:“给诸位大率传看。”问贺昌兴等,说道,“赤奴行刺於我,我诛他全家,这样的处置可以么?”

贺昌兴等战战兢兢,齐刷刷拜倒在地,皆道:“赤奴谋刺大率,罪该万死!便是夷其三族,也是应该!”没人有心思细看赤奴的首级。甲士传示一遍,退到他们的边上按刀侍立。

令狐奉假惺惺地说道:“我与他香火一场,得饶人处且饶人罢。”亲把他们扶起,笑道,“你们不要怕。我今天只杀赤奴,与你们无关。不瞒你们说,至迟后日,我就要与狗崽子决一死战,到时还得多靠你们。等打赢了仗,老子风风光光地回到王都登位,一定会给你们论功行赏。这样吧,口说无凭,你们把部中的小率们都叫来,我与你们割臂为约。”

割臂为约,是胡人盟誓的习俗。割臂出血,以布拭之,烧作灰,和酒同饮,表示约定。

贺昌兴等不敢拒绝,遣随从去叫本部的小率们过来。

等得多时,诸部小率来到。

二三十人,帐内装不下,站在帐外。莘迩听到了兰宝掌问召他们来作甚的嚷嚷。赤奴的尸体已被拖走,地上留有血迹,有小率看到了,议论那是怎么回事。闹哄哄的。

令狐奉却不提什么割臂为约了,甚至见都不见他们,笑对麴硕说道:“老舅,辛苦你一趟吧?”

麴硕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下拜说道:“明公请下令。”

“来日交战,精壮皆出,营区唯存老弱妇孺,狗崽子如遣兵进犯,他们难以自御。将士们在前线打仗,我不能使他们的家属处危,请老舅把各部的妇孺家小集中到一处安顿,派兵守卫。”

……

感谢大家的打赏和推荐。求收藏和推荐。谢谢大家!

第二十六章 姑娘柔情暖 司马不畏寒

面对虎狼也似的麴硕部曲,牧民们蜂营蚁队,抵抗不了,兼有小率们被唐兵押着,传达据说是大率们的口谕,叫他们遵从麴硕的命令,搞不清状况下,只有服帖。

老弱妇孺统统被集中到了赤娄丹部的帐区安置,麴硕留下三百步卒监守;精壮男丁则打乱了,依照此前令狐奉划分的四部督,分别进驻余下的四个胡部帐区。

直到现在,莘迩才彻底明白了令狐奉为何在部督中也搞“制衡”这一套,不仅是为了平时叫他们不能一心,也是为了当下,使他们无法因为不满而聚众作乱。

三百步骑的骑都将杀尽了秃连赤奴的亲属,他的妻子兄弟、及其两个兄弟的妻子儿女,十几个人头摆到帐上。

便在人头丛中,令狐奉布设酒席,宴请大率们。

酒席的周遭尽是披甲持刃的唐军猛士。大率们的这顿酒,喝得胆战心惊,不到半个时辰,俱被令狐奉灌至酩酊。

这几个大率是不可能放他们回部的,令狐奉找了个地方,吩咐兵卒搀扶他们进去,严加看管。

“老舅、子明,还担心贺昌兴与胡牧们会不战而逃么?”

麴硕说道:“明公英睿天纵,臣等望尘莫及。”

贾珍、曹斐等皆下拜叹服。

莘迩心服口服。

拜罢起身时,莘迩不经意瞧到了秃连觉虔的首级,往其死不瞑目的脸上看了两看。

尚未忘那日晨光风寒,秃连觉虔在数百胡骑的簇拥下,皱眉犹豫,数提弓矢,终究放弃,没有引射的情景;犹记得那天碎雪飘飘,中了自己计谋的他大获回洲,骄傲的昂头骑马,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样子。

莘迩心道:“如若那日他狠下心,射死了赤奴。如今会是什么样子?”

小率们肩负着部督与督下各种落部民间的沟通,不可或缺,他们上边的大率被看起来了,底下的牧民亲属们亦被收管,令狐奉不怕他们闹事,没有收押他们,放之与各自的种落部民一起。

莘迩的督下被分置在了贺干部的住帐区。

从大率帐出来,莘迩刚进贺干部帐区的栅栏,秃连樊等就围了上来。

乞大力愁眉苦脸,说道:“大人,大率这是要干什么啊?”

兰宝掌怒气冲冲,骂道:“哄咱们割臂为约,入他老狗的!却是为了收押咱们的家小!”

“宝掌,你别乱骂,听大人说。”乞大力拽拽他的衣袖,小声说道。

兰宝掌挥臂挣开,怒道:“听大人说甚么?大人管用的话,咱们的家小会保不住么?”

“你怎能说大人不管用!”

兰宝掌对莘迩本无恶感,上次发飙是因鄙视秃连樊。莘迩领他们打劫,收获丰富,在分配战利品上,莘迩公平公道,他前时又得了莘迩的长槊相赠,种种般般,他现在对莘迩是怀些敬意的,听了乞大力的话,他亦觉失言,把脸扭到旁边,气噘噘的不再吭声。

莘迩安慰他们,说道:“来日将与敌兵交战,主上也是出於安全考虑,才把你们的家小集中管理。只要你们跟着我勠力向前,为主上尽忠,他们就不会有事的。”

兰宝掌忍不住,回转脸,又怒骂道:“拿咱们的家小为质么?狗唐人!奸猾狡诈!”叫得虽凶,他也无可奈何。

莘迩安抚住了小率们,去到营中巡察,观看牧民们的精神。

决定命运的鏖战在即,说不紧张是假的,观罢了牧民们的状态,莘迩略微放松,心道:“虽皆怀怨,然家小被拿,人尽忧惧,倒无离心。来日之战,可得彼辈死力。”

令狐奉拿胡牧的家属为质之法,实为於今各国之所通用,唐人、夷人的掌权者都是这么做的。别看眼前是唐人的士兵在监管胡牧的家眷,其实这些唐兵,只要不是雇佣来,而是名在兵籍的,他们的家属现下也正在唐兴郡被拘居看管。

令狐奉在赤娄丹部的帐区内,划出了一个小的区域,给左氏及令狐乐兄妹暂居;刘壮祖孙俩跟从伺候。

没有稳胜的仗,万一落败,莘迩考虑到乱军之中,自己的安危都得不到保证,怕是更无法及时保护他们,於是给刘壮了六个从骑,单独私下嘱咐他:“你去找两辆大车放在帐边。事如有急,马上护着小小、夫人和公子、公女潜走。不要顾我,我有部曲,不会有事的。”

刘壮应诺。

“刘翁,我看你欲言又止,有话说么?”

“小小好几天没见到大家了。她知道将要打仗,非常担心大家,做了、做了此物献给大家。”

莘迩接住,是个牛皮缝制的两当。

两当形同背心,前边当胸,后边当背,故名两当。两当之此种形制,可为衣,可为甲,时下最精良的铠甲便名两当铠。铠甲不能贴身穿,得有内衬,刘乐缝制的这件两当皮衣,便是希望莘迩能够用来穿在甲内的。

莘迩抚摸皮衣,笑道:“小小嫌我的铠甲不坚,思以此衣为我遮刃挡矢么?”

却说,郭白驹担忧令狐奉闻讯窜逃,一路急行军,数日,抵至泽边二十里处。

副将叫索重,是忠诚於令狐邕的武将。郭白驹和令狐邕一样,没有打过仗,无有军旅经验。出发前,令狐邕交代他,要多听索重的。

索重建议说道:“将军,而今离猪野泽不远了,不如且先扎营,休整半日。”

“我唯恐老虏得讯逃走,怎么能在此时休整?”

“连日行军,漠上难行,兵士疲惫。不休整一下就接战的话,恐怕未免仓促。倘若战有不利,岂不懊悔?”

郭白驹嗤笑说道:“泽边的胡牧拼凑拼凑,顶多也就四五千的精壮,能骑马的都算上,无非万余。没甚具装,皆为轻骑。我军甲骑两千,便以疲师击之,取胜何难?”

郭白驹共带了万余骑兵,其中具装甲骑两千。没有带太马营,太马营是定西国的头等精锐,打些轻骑的胡牧,根本用不上。把披挂皮制铠甲的甲骑用到此战,已是牛刀杀鸡了。

他讲得有道理,索重辩驳不了,只得听他。

郭白驹催促兵马急行。

行未数里,斥候来报:泽边出来了一支兵马,约有两千余,径驰奔迎来。

“急着送死来么?”郭白驹稳坐骑上,就要分派部队前去应战。

索重说道:“将军不可!”

“为何?”

跟随在郭白驹身边的将校、属官中,有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与著戎服的旁人不同,此子羽扇纶巾,一袭素氅,乘匹白马,姿态儒雅。他叫唐艾,是个流寓在陇的士人,颇有智名,得索重辟用,任职司马。

这时,他打马近前,说道:“将军,胡虏焉是我军敌手?今其不逃,反来邀战,或许有诈。”

郭白驹心道:“老虏凶狡,也许确是有诈。”迟疑了下,想道,“贼来邀击,我如避而不战,堕我士气。既然可能有诈,那我便少遣些兵马迎之,试探明白之后,再作运筹。”

想定,他尚未下令,又有斥候来报:遥见大批的胡人老弱出营,绕泽水东岸,搀扶往北。

“老弱出营?”郭白驹立刻猜到了那两千余胡骑为何没有逃遁,反来邀战的原由,说道,“原来如此!那两千胡骑,定是为了掩护他们的家小老弱奔逃,所以冒死迎击我军!”不再踌躇,顾对左右说道,“我军当疾进之!以免老虏混在妇孺里头逃掉!”

唐艾心觉不妥,猛然间,却又说不出到底是觉得哪里不对。

郭白驹命令两个骑督:“你俩带部,迎击来贼!”

此二骑督所部俱是甲骑。

两人领命,带部曲们整甲完毕,由副马而换骑战马,合作一处,驰出行军的队伍,直往迎敌。两部甲骑共有千人,虽只有胡骑的半数,而人人一当十。

郭白驹等催马到了行军队伍的前头,从后观战。

广阔的漠原上,甲骑、胡牧两支队伍接近。

胡牧的两翼散如鸟分,或者往左,或者向右,一边吹唇怪叫,一边策马游射。日光惨淡,黄沙滚滚。千支长槊的槊尖冲前,甲骑默不作声,冲入当面的敌骑中阵,势如破竹,瞬间贯通。

上千甲骑冲阵的场面,莫说郭白驹,便是军中的将校们,资历浅、没有打过大仗的,也是从来不曾见过。唐艾望之,摇扇策马,叹道:“设有此骑三万,当横行天下。”

为始皇帝统一六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尉缭曾说“有提十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桓公也。有提七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吴起也。有提三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武子也。”武子,就是孙武子。唐艾的这句话,乃是以孙子自比了。

依照规定,军中应穿戎装,即便不披甲,也应服褶袴。唐艾好慕风流,因为骑马的缘故,不得不穿了满裆的袴,可却仍披氅拿扇,不少的将校看不惯他的做派。

听到他的感喟,有人心道:“大冬天的划拉个扇子,不冷么?做张做势的。”

甲骑冲散了胡牧的中阵,从一部分回两部,各从本部的旗帜,追击胡牧的两翼。胡牧的两翼和中阵的残留,朝北边撤了里许,似云聚合,向西北方向退走。

唐艾发现郭白驹没有收兵的意思,他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忙出言说道:“将军,已把胡虏击溃,可以收兵了!”

郭白驹此来的目的是擒拿令狐奉,不是剿灭胡牧,已将来犯的胡骑击散,打开了通路,确是可以收兵,继续往泽边进发了,他点了点头,令道:“鸣金摇旗,召甲骑回来。”

金、旗未动,一个小校指着胡牧的阵中,叫道:“那是谁?”

众人看去,见千余胡牧溃逃散乱后,露出了他们里边的一个小队伍。

这个小队伍大约有百十骑,紧紧保护着一人。被保护之人头戴高冠,披着红色的披风,身上的两当铠反射出亮晃晃的光芒,於几乎全是褶袴布衣的胡人轻骑中甚是显眼。

郭白驹脱口而出:“老虏!”

第二十七章 甲骑向无前 三军唤吾虎

发现了“老虏”,郭白驹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立刻改变军令,不再叫那千骑还队,更接连传命,调动余下的所有骑兵,要亲自率领追擒。使麴硕统带步卒押后。

唐艾惊道:“将军不可!那人究竟是否令狐奉尚不知晓,将军便尽起精骑追赶,倘若此为令狐的诱敌之计,中了他的埋伏?可就大事不妙!”

“这里是大漠,既无山谷,又无隘道,他能有什么伏?”

“将军,令狐奉是我国中名将,与之对阵,切应谨慎,千万不可有轻敌之念啊!”

郭白驹不认为自己轻敌,他分析说道:“胡虏是老贼而今唯一的依仗,为得胡虏的拥翼,他非得保护胡虏的家小逃跑不可。胡虏的老弱向东南奔逃,你看他逃走的方向可不正是相反的西北么?我料那必是老贼。司马无需多言,留与中尉统步卒徐行,候我捷讯便是!”

与胡牧老弱逃走的方向正好相反,这支败走的胡骑,看起来确是像在为掩护。

旁边的将校、属官们或因看不惯唐艾的作态,或出於拍马屁,也有觉得郭白驹分析得对的,纷纷出言称赞,俱道:“将军料敌如神。不会有错了,那人必是老虏。”

唐艾急得涨红了脸,扇子也忘了再摇,他人微言轻,却已无济於事;求助索重,索重尽管认可他“切应谨慎”的建议,而对令狐奉和败走胡骑的判断却与郭白驹近似,没有大力劝阻。

唐艾举手便要掷扇,脱口就要怒道“纵有铁骑三万,将非其人,休道横行天下,无非砧上肉罢了”,念头一转,心道:“且慢。我亦揣测之言,并无真据。假使将军所料是对,我反而错了?我以寓士居官,已是不得重用,此言说出,日后难以做人。”附近几人正在看他高举扇子的动作,只好改掷为挥,用力扇了几下,忍下焦躁与不安,跟着索重安排步卒的事务去了。

骑兵换装完毕,郭白驹一马当先,引之急追。

败逃的胡牧多无甲铠,仗着轻便,聚散无常,时或与紧追的那千骑具装缠斗,并未行远,所以尽管主力骑兵的换装耽误了点时间,但郭白驹还是很快就追上了他们。

看到邕军大部队的到来,胡牧不再边走边斗,加快了速度,径往西北边的埋伏地去。

郭白驹紧追不舍。

行约十四五里,眼看离那红披风之人只有不到一两里远了,突见追在最前的那千数甲骑大乱。

却是已至令狐奉的陷坑阵。

甲骑毫无防备,於急速的奔驰中,接二连三地坠入坑中。前边的掉进坑里,后头的勒不住马,跟着冲上,顿时如麴硕所言,“人仰马翻,前后大乱”。

溃败的胡牧向四下散去,从左右的两处沙丘后转出数千轻骑。

轻骑吹着尖锐的口哨声,许多人拿着火把,驰到坑阵的周围,将火把扔入。

坑下铺了干草,草上浇的有油,霎时火起。

用来保护骑手的铠甲和保护战马的具装,此时成了胡牧们的帮手。陷坑里传出骑兵们的惨呼和战马的嘶鸣,少数的骑兵拼命爬出坑外,后阵的甲骑望之,只看到了一个个的火人。

胡牧的伏兵们大致分成了三个军阵,居於邕骑的西、北和南边,游弋远射。

两军的距离稍远,牧民们少有强弓,他们的箭矢对甲骑本是没有多大威胁的,可一来,甲骑的阵型已乱,靠前的骑部督将约束部曲往后退,靠后的犹往前压,前后混乱;二则,坑中人马的叫声以及火人们的惨烈,动摇了甲骑兵士的心智,不知何处还有陷坑,因是,乱糟糟的,竟是无法组织起成规模的反击。

这时,右边的沙丘上露出数人。

两人举着一面丈余高的旗帜,将之插在丘上。红色的旗帜招展,上写着抚军大将军五个斗大的黑字。旗高字大,唯恐人看不清楚也似。此将军号乃是令狐奉此前的官职。

郭白驹在乱军中,举目望到了丘上的动静,遥见丘上的大旗下,数人中有一人似乎仰着脑袋朝天。虽然看不太清楚,也能猜出此人定是在仰脸大笑。前边见的那个红披风之人已不知去向,或许是个冒牌货,但这个丘上之人,绝对是令狐奉了。

郭白驹目眦欲裂,他在骑兵队伍中的位置比较靠后,所领的中军精骑尚保持着建制,当下不顾混乱的前边,对将校下令:“生擒老虏者,赏千金;表与朝廷,封侯!”鼓兵驰赴。

注意到邕军的中军精骑驰动,目标方向正是自家脚下的沙丘,令狐奉命甲士摇旗指挥,唤曹斐引部护驾;又令莘迩、贾珍引部截击。

曹斐的部曲在北边,离沙丘不远,他立即率部往护。贾珍、莘迩留下部分的胡牧牵制余下的邕骑,各领剩余的兵马从西、南两个方向朝沙丘的位置集合。

贾珍先到,几乎没怎么交战,他部下的胡牧们就被冲过来的千余邕军甲骑一击而溃。中军的精骑由千余甲骑和两千骑兵组成,对阵胡牧的轻骑兵,实力仍是极强。

甲骑趁势,继冲莘迩部。

莘迩看不到千余甲骑的全貌,只能看到他们的先锋,大约一二百骑。人、马皆在甲内,被保护得密不透风,胡牧的箭矢射及,很少能够透甲。彼骑群马卷沙,沐箭雨而前,挟槊冲刺,胡牧但凡被刺中,要么被贯穿身体,要么臂断胸裂,血肉纷飞;有的甲骑长槊断折,换直刀在手,驰奔呼劈,如砍瓜切菜。胡牧根本不是对手。“铁猛兽”三字跃入莘迩的脑中。

那日劫掠绿洲的情景再现,不过这回变成了他们是被屠戮的一边。

莘迩也算亲身经历过大小两战了,一次被贺干部追击,一次攻掳小绿洲,然而如与眼前的场景相比,那两次简直不能称为作战,小儿科的东西罢了。

目睹甲骑的威猛,他骇然心道:“上次破绿洲,我只有具装五骑而已,已觉无前;今乃知何为无前!”这还是在有陷阱、设伏的情况下,如果是单纯的野战,恐怕胡牧早被屠杀殆尽了,对令狐奉再度佩服,“面对此等强敌,也敢沉住气,让麴硕先破步卒,再来驰援!”

“大人,顶不住了,快走吧!”

听到从骑焦急的提醒声,莘迩才发现他带过来的胡牧已经溃散,那甲骑先锋的最前数骑与自身不过二三里之远了,中间只剩下百余逃命的胡牧为隔。他二话不说,拨马就走。

逃了不到数百步,莘迩惊觉坐骑赤雀的情况不对,尚未作出反应,赤雀恢恢的叫了声,马腿发软,向前冲着,栽倒在地。莘迩掉落马下。

却是赤雀的腹部不知何时中了箭,血流满身,侧卧哀鸣。邕军的甲骑没有用弓矢,用弓矢的邕军普通骑兵远在甲骑之后,不可能射中莘迩的马,箭只能是胡牧的流矢。

居然中了本军的流矢!

战前莘迩作了很多的战局设想,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谁他娘的这么不开眼?

甲骑将至,没有功夫大骂,莘迩滚起,仓皇四顾,众牧皆逃,自顾不暇,没人来管他;好在六个从骑只逃走了四个,还留了两个忠心的没走,打马回来救他。

莘迩心道:“不枉了我平日厚养!”叫道:“我如得救,必重赏你俩!”

那俩从骑转马就逃。莘迩目瞪口呆,心道:“我说错话了么?”感到地面震动,顾望之,原来是甲骑的先锋已经杀到,他甚至可以看到他们挂着血肉的槊尖了。

莘迩绝望心道:“我竟命丧此地!”

心中如此想,经历过此数月逆境的磨练,他却不肯就此放弃,障马自御,蹲身放槊,颤抖着迎面杀来的甲骑,要作困兽斗。

恰似贾珍、莘迩两阵瞬间被郭白驹的甲骑冲散,索重没有戒备,其领的步卒亦被忽然杀出的牡丹骑轻而易举地击溃。

数千步卒里头,唯有邻近后边辎重队伍的一部,四百余人,犹尚坚守。

却乃是该部的司马擅长治兵,临危不乱,当遭伏之初,就马上命令部卒取辎车,环为圆阵,竖盾支槊,弓弩为次,防守抗击。却因应变及时,抵御住了牡丹骑等麴骑的冲踏。

麴硕着急驰援令狐奉,没有时间理会这支小部队,呼道:“吾虎何在?”随从他身边的亲卫们齐声传呼:“吾虎何在?”近处的骑兵和跟过来扩大战果的步卒齐呼:“将军问:吾虎何在?”

步卒队中,一将从远处赶来,应道:“虎在!”

麴硕鞭指邕步小阵,令道:“破之!”令毕,即领骑脱战,前去援助令狐奉。

此将应诺,於身甲外,又披重甲一层,衔刀,左拥盾,右持铁连枷,引甲士十余,扑向那处小阵。阵内弩矢、弓矢攒射,片刻间,盾、甲上已如猬集。此将呼喝奔行,用盾牌远挡矢,近折槊,连枷甩打,打退了车后的守兵,撞斜辎车,跃了进去。十余甲士竞相冲入。

阵内的部司马引数十人围攻。那将弃盾换刀,刀与连枷共用,左右杀之,无人能挡。部司马有治军才,而无武勇,只叫了声“罗虎么”?被那将连枷打到头上,颅陷而死。

麴硕引军行了才两三里,闻到后头战场传来欢呼,笑道:“吾虎已破阵!”

“如有车盾,还能遮挡,我仅此一马,该怎么招架?”

莘迩紧紧握住长槊,目不转睛地盯着越来越近的邕军甲骑,咬得嘴唇出了血都没感觉到。一句喊声从他身侧传来,又一句,再又一句,连喊了三遍,他才听到,转眼去看,数骑入目,当先之人髡头乱须,提柄长槊,是兰宝掌,他叫道:“快来!”

莘迩扔下马槊,不知何处来的力气,健步如飞,疾跑过去。兰宝掌搭手抓住他,助他上了马。

两人共骑,在那其余数骑的策应下,拼命往沙丘处打马奔逃。

邕军的中军精骑是仅存的成建制的大部队,被郭白驹带走向沙丘冲锋,剩下的要么在火烟滚滚的陷坑阵附近乱做一团,要么因为没有长官的命令而不知所措。

麴硕领骑至,由后击之,先破乱骑,奋勇再前。

牡丹骑成群结阵,行若风卷,郭白驹来不及举措应变,令狐奉问麴硕要了三百精骑为预备队,伏在丘下,此时亦令此三百骑杀出,与硕前后夹击,遂大破之。

……

谢谢听落花成为本书的第二个盟主;感谢大家的打赏和推荐。求收藏,求推荐。

给大家推荐本不错的书:《我家武将有数据》。

第二十八章 土寓大有别 君率残相近

步骑两个战场加在一起,邕军伤亡不到两千,主要是步卒,余者尽降。

令狐奉召见降军中的中下级军官,亲自加以抚慰;命莘迩、曹斐等分别给各部降卒传命,许诺:“降者不杀。待破王都,凡名在士籍者,悉去其籍;论功行赏。”

命令传下,诸部兵士欢动。

一派欣喜的气氛,哪里还像是刚打败仗的降卒?即便是负伤的,也个个兴高采烈,竟是无不斗志昂扬,看他们的架势,恨不得立刻就要跟着令狐奉打回王都去。

傅乔不觉对莘迩喟叹:“民皆以在士籍为苦且贱,虽严刑峻法,犹逃亡不绝。主上释降卒其籍,已得三军效死。”

两军交战时,傅乔一直跟在令狐奉的身边,沙丘上簇拥令狐奉的数人中,便有一人是他。

士籍的唐人百姓,完全是当权者维持政权、进而攫利天下的工具,从生到死,不得自由,每年有那么几个假期,也是当政者为了保证兵源充足而才给他们,让他们回家属拘居区繁衍后代的,近乎畜养。总而言之,能够脱掉此籍,成为编户齐民,拥有自己的土地,拥有正常的家庭,使子孙可以像常人一样生活,得到稍许的自主,实为所有士籍者的唯一心愿。

当然,降卒之所以可以如此快的自我调整、转变身份,亦非仅仅是因为令狐奉的一句“悉去其籍”。

另有一个重要的缘故是,对於定西国的普通兵士们来说,令狐奉与令狐邕并无多大的区别,他两人都是王室的嫡系大宗血脉,虽说令狐邕是现今的大王,可令狐奉能征善战,为定西国立下汗马功劳,在军中的根基远比从未上过战场的令狐邕深厚得多,被俘虏的步骑中,不少人曾跟他打过仗,所以於情感上并不抵触令狐奉。

情感既不抵触,那就要看奉、邕二人的对比了。

令狐邕没给过他们好处,并且无军事上的才能,而今王都的局势谁都可以看出,他们这一战败,已是危哉,而令狐奉则长於军阵,又答应脱去他们的兵籍,两下对比,当然转投“明主”。

莘迩等给降卒们传罢命令回来。

麴硕的部曲将校们络绎赶到丘下,向令狐奉献俘。

郭白驹、索重、唐艾等皆在俘虏之内,拿眼看去,沙地上跪倒一片,不下二三十人。

令狐奉背着手,踱到郭白驹的身前,踢了踢他,笑道:“白驹?”

郭白驹披头散发,双手被缚於身后,曲腿欲起,甲士们把他按住。

他强项昂首,死盯住令狐奉,恨恨骂道:“老虏!”

令狐奉愣了下,问押郭白驹来的将校:“他的胡子呢?”

郭白驹须髯黑密,在国中小有名气,有美髯之称。现下,他的胡须却零七八落的,显是刚削过不久;再观其解散的头发,度其长度,应也是削去了一截。

将校们答道:“抓住他时就是这个样子了。”

令狐奉摇头晃脑,对左右诸人叹道:“有情有义啊!”

曹斐凑趣,问道:“主上何出此言?”

“你们看,昔之美髯公,现在只有个秃脸,须髯何去了?”

“何去了?”

“定是被他自己连头发一起割掉喽!”

“哦?不知割掉为何?”

“你猜不出么?”

曹斐配合到底,装作不知,愁眉苦脸地说道:“臣愚昧,猜不出。”

“只能是遣人送去给他的小姘头了。”

曹斐等人哈哈大笑。

郭白驹双目喷火,用尽力气,却不能挣开甲士们的控制,詈骂不止。曹斐过去,叫甲士掰劳他的嘴,拽出舌头,取短匕切断,随手丢弃。郭白驹血流染沙,兀自呜呜不绝。

令狐奉戏弄够了郭白驹,转去到索重身前,居高临下,问道:“老索,你降不降?”

索重把脸扭到一边。

他是令狐邕父亲留给令狐邕的顾命大臣,若不是他与令狐邕通过郭白驹暗中串联起事,令狐奉此前也不会逃亡,自知令狐奉不会放过他。

果然,令狐奉略等稍顷,不见他的回答,即不废话,说道:“老索,我父王在位时,你我少年为友,我兄王在位时,咱俩共御东秦,国内夷乱,敦煌激战,要非你及时援至,我亦不得反败为胜;我兄薨后,你处处与我作对,然我知你受我兄顾命,是个忠臣,我不怪你。今日,你不降,我亦不辱你。你放心,我会给你留一个子嗣。”令道,“杀了罢。”

索重说道:“多谢君上开恩。”对提刀的甲士说道,“劳驾,请帮我系好鍪缨。”

得了令狐奉的允许,甲士帮他把兜鍪下的带子系好,为他把兜鍪置正,然后举刀下砍,连砍了四五刀,砍下了他的首级。

君子死,冠不免,此古君子之遗风。

当代阀族、名士,固多清谈放浪,无用於民者,也有如索重此类竭诚谋国,死正衣冠者。适才令狐奉侮辱郭白驹,充满了轻佻,此时观索重之死,使莘迩觉到肃穆。

将校们也感到了这一点,没有了浮浪之声。

傅乔与索重说不上熟悉,但认识挺长时间了,悄悄地叹了口气。

令狐奉巡遍余下的俘虏,凡是令狐邕死党的,杀之无赦;与令狐邕没甚关系,只是从军来战的,他均问一遍“降或不降”,降者即免死,不应即杀之。问到唐艾处,唐艾答道:“降。”

唐艾在俘虏中很显眼,别人戎衣,唯他名士作态。

莘迩早就注意到他了,见他应降得痛快,心道:“不是不识时务的。”问目不转睛关注唐艾回答,神情由紧张变为轻松的傅乔,“夫子认识此人么?”

“他是我的故交之后。其家与我家是州里人。”

莘迩点了点头,心道:“原来是老傅的老乡,与我俩一样是个寓士。”

自天下乱来,北地尽沦夷手,定西国独保西北,前后逃难来此的士民极多。百姓多,士人也多,如此一来,陇地的士、民两个阶层就因之而分成了大小两块,大块是土著,小块是流寓。

如刘壮祖孙俩,便是流寓的百姓。

又如傅乔、唐艾,包括莘迩,虽说“贵贱别途”,他们属於高高在上的士人阶层,可究其在陇地的本质身份,其实与刘壮祖孙一样,也是原籍外州,流寓在此的。

莘迩与傅乔的祖籍都在关东。

莘家、傅家迁入陇地较早,俱是已数代居陇了。

但是,与刘壮祖孙俩难以被土著百姓彻底接纳相同,如莘、傅这样的寓士,不管你来陇多久,亦很难融入本地的土著士人圈子。毕竟政治、经济上的利益是固定有限的,官职、土地、徒附人口就那么多,本地的士族肯定不愿意有外人来给他们分走。两下可谓黑白分明。

莘迩早前对土、寓之别缺乏了解,随着在此世的时间越长,翻出的记忆渐多,兼以本非当世人,已经是客,明白了土、寓的区别后,此身又是寓士,这会儿再看唐艾,多了两分亲切。

非是令狐邕死党的,悉数愿降。

令狐奉叫麴硕给他们安排个地方,暂时居住,派人看管;分遣麴部的将校军官,负责降卒的集合、恢复编制、择地扎营等事;领着众人,回部中的大率帐。

郭白驹没杀,甲士们推搡他跟着。

索重都杀了,令狐奉岂会饶郭白驹一命?莘迩、傅乔等人皆知,此必是令狐奉要折磨他了。

莘迩心道:“不会要凌迟吧?”凌迟得有专人,没受过训练的搞不来这活儿,几刀下去没准儿就把受刑者弄死了,又想道,“五马分尸么?”胡部中没有施刑的高手,而羊马多得是,这是最有可能的。

莘迩与郭白驹没甚仇恨,想想五马分尸的惨景,对其生些怜悯,看了看踉跄而行、呜声溅血的他,不忍地想道:“造反的是令狐奉,说起来,他也是个忠臣。兵败犹送发、须给令狐邕,情深意切。真可怜。”

到了大率帐外,两个小校禀报:“明公,已经准备好了。”

“那就动手吧。”

两个小校应诺,指挥七八个甲士接过郭白驹,扒去他的铠甲,脱掉他的裤子,将其脸朝下,按倒地上。两个甲士分开他的腿,一人握住木杆,朝他的臀间捅去。木杆有拳头粗细,杆头削成尖角。郭白驹舌头已断,发出凄厉的闷叫声。木杆刺入他的身内,入有两尺余。

令狐奉命道:“竖起来。”

甲士们挖好了深坑,把木杆竖入,埋好底部,踩结实了,退到两旁。

郭白驹剧痛之下,不禁挣扎,但越挣扎,木杆越往上刺。他痛到痉挛,昏厥过去,旋便痛醒。此真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鲜血和别物顺着木杆滴答淌落。

令狐奉抬脸,饶有兴致地看了片刻他的惨状,召傅乔近前,问道:“老傅,你博学多闻,古时可有此刑?”

傅乔双股战栗,站不稳当,顺势伏拜,颤声答道:“未闻。”

令狐奉遗憾地说道:“可惜,可惜。老傅,那你就给此刑起个名字吧?”

“木、木……。”

“木刑么?”令狐奉回顾诸人,问道,“你们以为此名如何?”

莘迩无法置信看到的情景,心道:“竟比秃连赤奴用人头为酒器更为残酷!”较以此刑,五马分尸可称仁慈;比之眼前,於人头环列下,令狐奉宴请胡部大率,可称平淡。他强压住胃中的翻滚,对令狐奉有了新的认识,想道:“这就是你说的要狠么?”

跟从令狐奉来大帐的将校们,泰半不知令狐奉要用此刑虐杀郭白驹,看到酷烈的场景,人人色变,参差不齐地答道:“挺好,挺好。”

令狐奉哈哈大笑,说道:“给你们的庆功酒已经备下,走,帐内饮酒去!”

战场上的险些身死,目睹郭白驹的惨状冲击,造成了莘迩情绪上的巨大起伏,饮才数巡,便即大醉,伏案不起。

令狐奉大仇得报一半,回王都登位指日可待,心情愉快,痛饮酣畅,离席旋舞,至莘迩案前,看到他的醉态,大笑,与诸人道:“前救我子,今日为我血战丘前,身几阵亡者,此子也!”他展开博大的双袖,一手指着趴在案上的莘迩,醉问席间诸将校,说道,“尔等可知其名?”

与莘迩不熟悉的,现也已知他是谁了。

有人答道:“公之侍郎莘迩。”

“然也!此吾佳侍郎也!唯其一点不够佳,尔等可知是何?”令狐奉收袖掩怀,前俯身体,摇晃着顾盼席间,神秘兮兮的模样,吊足了诸人的胃口,这才说道,“唯不能饮!”

众人放声大笑。

令狐奉叫侍从把莘迩扶归住帐。

令狐奉的酒风,诸人即便无有亲见,也有耳闻,不喝痛快是不会放人走的,他此时却体贴莘迩,引得诸人大多羡慕。很多人想道:“富平公登位后,此人必得宠用。”

侍从安顿好莘迩,自回去复命。

第二天一大早,秃连樊等小率就来求见莘迩。

……

这一章写得不太好。本来是要一章内写完令狐奉处理俘虏和莘迩处理督下这两段情节,然后在章末引入王都战的,但考虑到这样写的话,节奏似乎太紧,就多写了点处理俘虏的情节,把这两段扩充成一章半的内容。请大家多批评。

求收藏,求推荐。谢谢大家的打赏。

第二十九章 揖谢与用法 养士霸王术

饮醉回到住帐后的事情,莘迩虽记不太清了,却有印象,瞅着忙忙碌碌的阿丑,他想道:“不好直接问吧?”心中惭愧,酒意下没有轻重,似乎粗暴了点。

阿丑除面颊红润外,并无异样,晚上的经历让她放了心,不再担忧莘迩会把她卖掉了。

她手脚勤快地帮莘迩盥洗,为他扎好发髻,伺候穿衣,然后探询的看向莘迩。

“唤他们进来。”

秃连樊、兰宝掌、乞大力等小率鱼贯而入,拜倒行礼。

莘迩亲把兰宝掌扶起,吩咐余人起身,说道:“都坐下罢。”

诸率没有坐下,围住莘迩,七嘴八舌的说话。

秃连樊关切地问道:“大人,听说昨天遇险了?受伤了么?打紧么?”

“如无宝掌援救,与你们诸位就不能见面了。”

莘迩示意诸率让开,拉兰宝掌入座,端端正正冲他揖礼,诚恳地说道,“宝掌,我今在你们部中,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有点牲畜、奴仆,不足以报你的救命之恩。待从主上回到王都,你如愿为官,我向主上求之;你如不愿,绿洲、牧场,随你所欲。我家便是你家。”

兰宝掌坐着马扎,双手放在大腿上,扭来扭去,局促地说道:“大人遇险,我正好在周近,怎能见而不救?这是该做的。”

换了秃连樊,这个胡坐他都不会坐;如是乞大力,大概会先坐下,然后再起来,表露忠心。兰宝掌是个没眼色,不会说话的,然亦因此,言语朴素,才显真情。

乞大力在旁唉声叹气。

“大力,你怎么了?叹气作甚?”

“小人在懊恼,当时为何不在大人身边。我如在大人左右,怎会使大人陷入险境!”乞大力叉手腆肚,状似慷慨的说道,声音太大,带得肥脸抖动。

莘迩瞧他两眼,心道:“弃老子而逃的众牧里头,老子一眼就看到了你,肥鸭也似,打马豕突,数你窜得最快。当老子不知么?呸!你这鸟货,此时却来卖巧,端得脸憨皮厚。”便要戳破他的谎言,想了一想,又心道,“就算戳破他,不过逞嘴快而已,没甚用处。罢了,我且难得糊涂。”说道,“是啊,是啊,你的忠心我知道。再打仗时,我一定把你留在我的左右。”

乞大力心道:“留我在左右么?唉哟,我不能再多说了,否则弄巧成拙。”便说道,“磨盘砸在石头上,小人的生性,实打实。大人说到哪儿,小人就听到哪儿!”

磨盘是石头做的,所以说砸在石头上,叫做实打实。想起了乞大力上次说的那句裤裆里那物放屁,棍气儿。莘迩不觉又看了一看他,心道:“这憨货倒是个语言的宝库。”

自己对乞大力不错,对骑从们更是厚养,为何在危急之刻,他们中无有一人肯舍命来救?昨天打完仗,莘迩利用给令狐奉办各种战后事宜的空当时间,已经把此事想通了。

欲得人死力,只靠轻财厚养和卑己下士是不行的,要有前提。

莘迩把前提分作了两类。

一类以人为本,关键的要点在於“识人”。

要能从芸芸众生中,识别出强烈认可“忠义”价值观的人。

如兰宝掌,如索重。

兰宝掌并未得到非常不同的待遇,可他在危险的关头,驰援救下了莘迩。

原因何在?因其讲义。

他与秃连赤奴的关系不亲密,却为秃连赤奴抱不平,追殴秃连樊,是出於“义”。莘迩没有很特殊地对待他,甚至鞭打过他,他却冒险援救莘迩,是因为佩服莘迩领他们获利的能力,尊敬莘迩给他们分配战利品时的公道,以及感念莘迩的赠槊之情,也是出於“义”。

索重少年时与令狐奉为友,及长,二人并肩作战,交情亲厚,令狐邕登位,他却开始与令狐奉作对,原因何在?因其讲忠。是以兵败,不求饶,正冠而死。

找到此类人,利用此类人的价值观,厚养之,给予恩情,从而得到他们的效死,这是第一种收获死忠的办法,可称“王道”。再一种,可称“霸道”。

霸道者,便如令狐奉。

莘迩对令狐奉绝无忠诚,却数次奉令犯险,原因何在?两人目下利益攸关仅是其次,主要则是因为令狐奉的性格和手段。令狐奉为人猜忌,心狠手辣,起异心者如秃连赤奴,转瞬惨死,全家被杀,在这样一个有智谋、有权术、杀戮果断,行事常出人意料的人面前,谁敢不忠?

想通了厚养无用的缘故,莘迩也就知道了自己接下来该作何改变了。

对兰宝掌,以“王道”待之。

乞大力此人,杀掉他没甚好处,并且可能还会引起其部种落的离心,会不利於将要进攻王都的战事,既然他讲出了忠心耿耿的漂亮话,那么就暂装糊涂,拿住他的话,留待后用。

对从骑们,莘迩本意不想治罪的,大难临头各自逃,人之本能,他理解他们。可又不能不治罪,除非以后他不再领兵。领兵想来是必然的,那么此六骑就必须按军法惩处,要不然,有这个先例在,於日后的战场上,还怎么约束亲兵、部曲死战?慈不掌兵,意在即此。

因是,对此六骑,莘迩决意行使“霸道”。

依照军法,作为亲兵而临危弃主将,此乃枭首之罪。

莘迩引诸小率出帐,十二个从骑都已经来了,皆在帐外。

那六个弃他不顾的从骑,俱垂目下视,不敢看他。

莘迩叹了口气,令他六人出列,当众宣告他们的罪过,那两个后逃的甲士虽有过欲救过他的举动,可最终仍是逃了,亦无能得免。莘迩宣六人罪毕,将之付与甲士,命按军法杀之。

余下的六个从骑,此时对莘迩,已经不再只有感激,并多了畏惧。

莘迩温声对他六人说道:“刘翁给我说了,昨日战时,你们在部中跟从刘翁,作事得力。功劳给你们记下,等打下王都,一并酬赏。”

昨天接战前,令狐奉使人赶着部分老弱,装作向北逃跑,引起了留在帐区的一些胡牧家属的骚乱,此六从骑听从刘壮的指挥,配合监管的唐兵,在平定骚乱中立了点功劳。

六骑皆道:“愿为大人效死。”

这类的话,莘迩现下是不会信的了,一笑了之。

处理完了从骑的事情,莘迩与诸小率又回到帐中,问询他们各自种落的伤亡情况。

胡牧於昨天的战斗中,起的多是诱敌、骚扰的作用,没怎么打近战。硬仗的话,只有阻击邕骑朝沙丘冲锋那一场,而且是很快就溃败散逃了,故此,总的伤亡不多。

莘迩记下他们各种落的伤亡数字,对他们说道:“我这就去求救主上,为你们讨要抚恤。宝掌,你跟我一起。”打发了秃连樊等人回去,自带兰宝掌前去求见令狐奉。

半路上碰到了令狐奉遣来召他的人,於是共至大率帐。

郭白驹已经死去,尸体没有被移走,仍被插竖在木上。留下好奇观看郭白驹惨状的兰宝掌在帐外,莘迩进到帐中。

帐中有麴硕等三四人。

令狐奉比莘迩起得早,刚与麴硕等议定接下来的作战计划,见莘迩来到,意气风发地对他说道:“阿瓜,我要趁胜进军。今天全军休整一日,明天,咱们就兵发王都!”

“明天?”

“怎么?你不想早日回都么?哈哈。”

“小臣自是盼能早日扈从主上还都登位。”

莘迩手里拿着记录各种落伤亡人数的纸,令狐奉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小臣督下各种落的伤亡情况。”

“哦,给我老舅罢。由军中统一给以抚恤。”

莘迩应诺,把纸呈给麴硕,退回帐下,问道:“主上的旧部们,可联络好了么?”

“你不知么?我昨天便遣人分去各郡,给他们传达捷讯,令他们於接讯当日就即起兵。”令狐奉笑道,“昨天一场大胜仗下来,王都守军的精锐损失过半,索重授首,郭白驹身死,狗崽子已是束手待擒,打王都,用不上他们了,使彼等於州郡响应便可。”

莘迩心道:“确是如此。”答道,“小臣请率督下胡牧,为主上打个前哨。”

“此任用不上你。不过却有一任,你需现在去办。”

“请主上示下。”

“你把泽边胡人们的羊马牲畜都聚起来;把他们的家属分编成营,也集合起来。”

莘迩怔了下,问道:“主上要带着他们去王都么?”

“我承诺降卒,打下王都后,悉释其士籍。一万多户啊,占我国中士籍民户的六七分之一了。把他们释掉,总得从别处补充。”

莘迩明白了令狐奉的意思,说道:“主上要把泽边的胡牧纳入士籍。”

“正是。”

莘迩无语,心道:“这些胡牧好端端的在泽边放牧,生活艰苦了点,然而自由自在,不知欠了令狐奉什么,短短时间内,死了两个大率,为他打仗卖命,现下被其驱用,将来名入士籍,世代等同如奴。”

第三十章 曹罗共战将 蛇龙并无存

莘迩由帐中出来,对候在外头的兰宝掌说道:“本待请主上见见你,但主上正与麴都督等将校议论军事,改日再说罢。”

没能让兰宝掌见着令狐奉,羊马不足为谢,不能空口白话,只说留待日后,莘迩想了下,摘下坐马的鞍及鞍袄,赠送给他,暂且充个意思。

坐骑、马鞍和障泥都是战利品,令狐奉昨天才赏赐给他的。坐骑得留着,马鞍和障泥应是郭白驹军中某个上将的用品,鞍饰华贵,绣了鹘鸟飞翔的图案,鞍袄系彩锦制成,五色斑斓。

前赠长槊,今送鞍与鞍袄,此数物皆中兰宝掌的喜好,他没有推辞,开心地接受了,并立刻就换用上了,同时辞别莘迩,迫不及待地要回去部中,给部民炫耀。

他裘袍皮袴,脏兮兮的,与鞍、袄的华贵甚不相配,观其离去的身影,不似主人,如个牵马的胡奴。侍卫大率帐的甲士和胡人勇士们大多窃笑。

莘迩心道:“彼辈不识义士!”

在他看来,不是兰宝掌配不上鞍、袄,而是鞍、袄配不上兰宝掌。

拿着令狐奉给的兵符,莘迩由降卒营中领出五百步骑,从大率帐所在的贺干部起,一个部、一个部地排过去,把各部的羊马牛驼并拢作堆;又将仍被拘聚於赤娄丹部的胡牧亲属们按照本属,编成了五个营。将畜类、家属的数目登记在簿,给家属们制订花名册。

近午时,刘壮、刘乐送饭过来。

“军中做得有饭,我吃些就行了,何必大老远的送来。”

“当兵的会做什么饭。”

莘迩打开饭盒,一碗粟米粥,三个菜,两个胡饼,一碟酱。饭盒的五个格子被放得满满堂堂。粥、菜、酱的食材皆来自缴获。饭菜的香味扑鼻,莘迩食指大动。

吃了几个月的酪浆、羊肉,忽见唐人日常饮食风味的饭菜,莘迩直如见到亲人。说起来,这是他来到此世后,严格意义上吃的第一顿符合口味的饭了。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干净净。

刘乐跪侍於侧,等他吃完,奉上齿木与椀水。

齿木类如后世的牙签,形状如小木片,用法是:嚼碎木端,以屑反复摩擦牙缝、牙龈,除毕食渣后,用余下的齿木刮净舌头,最后清水漱口。

莘迩已经学会使用此物了,齿木上带着刘乐的手温,放入口内,觉有脂馨。

刘乐此前从未化妆,近几次见她,颊、唇红润。莘迩心道:“哪里来的胭脂?夫人给她的么?”她两人成日在一起,只能是左氏教她的。

“大家,为何要让他们排队?”

刘乐问的是胡牧的亲属,於不远处,甲士们强迫他们排成七八个队列,按人头登记。

莘迩含糊答道:“他们给主上立下了功劳,主上要带他们回王都。”令狐奉意将胡牧纳为士籍的事情,现在不能说,一旦被胡牧知晓,定然逃散。

刘乐“哦”了声,问道:“大家,阿丑昨晚生病了么?”

“什么?”

“昨晚大家酒后归帐时,奴正好在夫人帐中。大家打仗遇了险,爷爷没给奴细说,只说大家没有负伤,奴与夫人不知详情,担心得不得了,听见大家回来,夫人就叫奴去问候。奴在帐外呼阿丑,没得她回应,闻帐内隐约的声音,她很难受的样子。”

莘迩尴尬地不知何以自处,遂丢掉木齿,以袖掩面,举水漱口,却见刘乐一双大眼看着自己,显是不得回答不肯罢休,只好说道:“多亏了你的两当,我安然无恙。”对咳嗽不止的刘壮说道,“刘翁,我得尽快把主上给的差事办完,你们回去吧。明天咱们便去王都,你打好准备。”

刘壮咳了半天,打断不了刘乐,一把拽起她,气道:“大家忙得很,哪儿有空听你瞎说!你乱问个什么!”不给刘乐再说话的机会,拖住她就走。

莘迩长出了口气,哭笑不得,心道:“不料隔墙有耳!”往编造花名册的地方去,走了没两步,猛然想起一事,脚下打绊,险些摔倒,想道,“糟糕!不知她与夫人说了没有?”

说也罢,不说也罢,反正等回到王都,与左氏应就会很少再有见面的机会了,也就无所谓了。回想起左氏葱指纤纤,为自己换药的温柔;毡下那三个甘甜的小红果;从王都回来两人相见,左氏充满喜悦的眼睛,不知为何,思及以后或将与她难以再见,莘迩觉到了点异样的感触。

从泽边出发,数万步骑,加上胡牧们,行了三天,离出漠已经不远了。

令狐奉问过莘迩与郭奣约定的暗号,遣人先往谷阴去,与郭奣约定,五天后里应外合,攻打王都。

郭奣接讯,大喜,召集信徒中的骨干,唐人、西域胡皆有,共四五十人,对他们讲了自家的谋划。信徒们尽皆愿从。

聚会散了,入夜,三四骑从城中悄悄驰出,奔往北边,第二天傍晚,遇到了令狐奉的部队。

莘迩代表令狐奉接见他们。听完来人讲的“紧急军情”,莘迩怀着“不自量力”的评价,将事情转告给了令狐奉。

令狐奉笑道:“小小蚂蚁,也欲吞象么?我只知这厮神神叨叨,不意妄心至此。”些许小事,不足为虑。他甚至懒得为此接见那几个来人,稍微作了点布置,便就丢到一旁了。

出漠沿河南下,一路景致,皆是莘迩前时见过。

唯上次所见时,他单人独骑,前途犹且阴暗;这次却是步骑数万,旗帜盛大,功成在望了。

第四天午后,到了谷阴城外。

令狐邕已然得讯,四座城池,城门紧闭,城墙上俱是负甲荷干的将士。

令狐奉率百余甲骑,引麴硕、曹斐、莘迩、贾珍等七八人近至城外,手搭凉棚,观望多时,说道:“狗崽子吓破胆了。既不敢遣兵伏截我部,今守军悉在城内,外边又无一卒,岂不闻守城先守野么?克此必矣!”叹道,“如此愚笨的蠢货,居然是我的侄子?”痛心疾首,却非痛惜令狐邕的“愚笨”,而是深以竟曾被“蠢货”逼得狼狈鼠窜为耻。

对他这话的后半段,麴硕等不好表态;然而对他的前半段话,诸人均是沙场老将,皆以为然。

令狐奉顾召莘迩、贾珍近前,遥指东、西苑城,说道:“阿瓜,明晨开战前,你领你督下与老曹督下的胡牧,守在此二城外,断其出救之路。”

莘迩应诺。

令狐奉又指向北城和中城间,说道:“子明,你引你与贺昌兴的督下,驰射此二城间,断其来往。”

贾珍应诺。

令狐奉对曹斐说道:“我给你三百精甲,看你与罗虎谁能为我先登。先登者,百金。”

罗虎就是那日破邕军步卒小阵、杀其部司马之人,虎是他的小名,他大名叫荡,字子任,是麴硕帐下有名的战将。他这时也在跟从的诸人中,瞥了眼曹斐,便转开脸去,没有说话。

曹斐怒道:“你瞅啥?”

罗荡徐徐答道:“我瞅情义校尉。”

曹斐没想到他会夸自己,呆道:“我哪里情义了?”

“让百金於我,岂不情义?”

曹斐拨马,挺槊来斗。罗荡是步将,骑战非其长,跳下马,拔刀格挡。

麴硕赶忙喝止。令狐奉亲把他俩分开,一边按住一手,心道:“二将争强,鹰犬可用也!”哈哈笑道,“你两个共为我军中战将,存住力气,待攻城时候再用。”

转回军中,令狐奉叫宰羊烧肉,大饱兵士,然后令诸部休整。

次日凌晨。

中军的鼓声擂响,三通未毕,将校们已然齐集。令狐奉分别给他们下达了具体的作战命令。将校们领命,继而各归本部,树立本部军旗,聚兵列队,准备奔赴战区。

各部聚集好,出营将斗的时候,天微微亮了。

莘迩、贾珍两部先出。

两部俱有胡骑四千余,莘迩略作巡视,便统带他们从主营出来,驰向东、西苑城。贾珍亦带着另两部胡骑前往北、中城间。

令狐奉已经侦知令狐邕在王宫,也就是被北城包含在内的南城里边,擒贼擒王,故此他的作战部署是主攻北城。野战是骑兵的天下,攻城则是步卒的主场,他把骑兵布置在北城的外围,尤其是北、西两面,作策应和堵截,把步卒则全部布置在了地势开阔的东面,由此发起进攻。

晨风寒冷,莘迩在铠甲外穿了件黑袍。本朝火德,尚赤,他本想穿红袍的,却被阿丑劝止,说太显眼了。说得有理。战场险境,一次就够了,莘迩可不想再来一次,便改穿了此衣。

西苑城的住民少,分了千余骑去。

莘迩自领余下的胡骑们来到东苑城,令道:“散开了围住,不许有人出来。”

命秃连樊选了百数大嗓门、会唐话的胡牧,绕城奔行,向城内宣告:郭白驹、索重兵败,富平公今攻王都,只杀昏主,城内人只要不出来,便可无事。

郭白驹、索重兵败的事情,东、西苑城的百姓已经听说;现下围攻北城的兵士中,不少是他们的家人,因此,城中尽管骚动,然而没有人出来救援北城。有两个忠心的官员,打算组织人手出援,尚未集结起几个人,即反而被居民杀掉了。

两城既然无事,莘迩有了余暇观战。他登到高处,远望之。

遥见北城外,步卒的调动部署已经完成,听不清鼓声,可以听到将士们的嘈杂声。

降卒的步卒不到四千,麴部的步卒也不到四千,两下共计七千余人,朝向东城门,组成了四个方阵。此时,四个方阵的中前方,大约两千来人,又组成了两个窄长的阵型,两阵间隔二三十步,朝护城河去。莘迩心道:“开始用降卒驱赶胡牧填河了。”

令狐奉许诺降卒,打下王都后,悉释其士籍,那么在这场仗中,当然便要“物尽其用”,使用他们来打前锋;而降卒到底是受过训练的兵士,也不能轻易让他们送死,所以,令狐奉留了些胡牧,使之专责填平护城河。那往河边去的两阵,头前的即是胡牧,后边的是降卒甲士。

城上矢如雨下。

胡牧没有铠甲,被强弩射倒一片,有的抛下土袋,掉头往后跑。督阵的降卒甲士撑盾引弦,也攒射之。降卒离胡牧近,他们箭矢的杀伤力更强。胡牧后退无路,只好折返。

护城河又宽又深,来回数趟,千余胡牧死伤近半,河道犹未填平。

令狐奉可能是等不及了,莘迩看到数骑从中军驰到前阵,应是传下了他新的军令。不多时,在降卒甲士的威胁下,胡牧们不再仅以土袋填河了,并抬起同伴的尸体,亦丢入河中。随之,降卒甲士弓矢大放,把余下的胡牧尽数杀掉,举盾自卫趋前,把他们的尸体也都推入河里。

莘迩回看秃连樊、乞大力、兰宝掌等,他们都是面如土色,显是被同族的下场吓到了。吓到又能如何?哗变万万无胆。最多能作的,只有庆幸死的那些不是他们。

护城河终於被填平了。

四个方阵军旗摇动,鼓声大作,兵士们扛起云梯,冲向城下。

放置在远处的投石机,往城头掷石块。

兵法云:十则围之。

大凡攻城战,因敌有城墙、防具为用,天然占据优势,故此只有当兵马十倍於敌的时候,仗才好打。令狐奉的步卒只有七千余,与守军的人数差不多,兼之他军中没有多少大型的攻城器械,如云梯、投石机等物还是在泽边时临时赶制的,因而虽是士气高昂,打起来也很艰难。

上次的漠上激战,是莘迩初次经历的大规模野战;此回攻打王都,是他初次经历的攻城战。从早上到午时,他站着看了半天,全神贯注的,丝毫不觉累。

奉军的步卒,发起了四次千人左右的攀城进攻,一次没能成功。

莘迩分不出谁是曹斐,谁是罗荡,只看到於两次进展最大的攻势中,相继共四五支小部队离城头最近,可终了要么被滚油打退,要么为飞钩捕获,旋被守军杀掉,枭其首级,投於城下。

令狐奉鸣金收兵。

兵士饱餐,作些休息,下午继续进攻。

城下已积尸数百。

从对战斗血腥的震惊,莘迩的情绪渐转焦急,心道:“郭奣为何还不发动?”

虽因有令狐奉的旧部在郡县响应,不必忧虑外地的勤王之师,可如果久战不下,势必影响士气,拖延如久,恐怕伤亡会很大。

郭奣有他的难处。守卒中确有他的信徒,因非主将的亲信,却不能接近城门。

好在他有备策。就在令狐奉也渐渐焦急起来时,城中腾起了黑烟。原来是祆教的徒众用了半天的时间,总算避开城内的戒严,聚集成势,於是杀出里外,乱放起火来。

城外攻势猛烈,城内突然火起。

守卒本就缺少斗志,即时大乱。不到两刻钟,城门打开。守城的主将降了。

攻城的奉军兵士欢声雷动,诸部争进。

莘迩放下心来,笑与兰宝掌等说道:“主上的大事成了!”

“那是谁?叛变了,投敌去的么?”

顺兰宝掌的指向,莘迩见城外的一支部队,约七八十人,在一将的带领下,挥刀乱砍,凶悍地打散了往城中拥入的兵士们,后来居上,当先冲入了城中。

如果前边攻城的时候,莘迩分不出谁是曹斐、谁是罗荡,现在他至少能认出曹斐了。

“不是投敌,是在争百金。”

北城已破,中城没怎么打,就也降了。莘迩急切地想赶去北城,可没有军令,只能在东苑城外等待。直到入夜,令狐奉的军令才至,命他留部暂包围苑城,叫他自往北城外相见。

莘迩驰至北城,在城外见到了令狐奉。

数百步骑甲士各擎火把,照亮周边。麴硕、傅乔等随从在侧。两具尸体摆在地上。令狐奉跨踞骑上,揽缰睥睨,见莘迩来到,使马鞭点点那两具尸体,问道:“阿瓜,识之乎?”

一个是郭奣;另一个高冠绫袍,穿的王者衣冠,是令狐邕。

第一章 侃侃析时局 窃窃觊神器

本章内容大概不少书友已经看过。书的开头改了三次,这是最初的。但在内容上作了一些改动。

求收藏,求推荐;感谢大家的打赏。

……

元旦早过,时入仲春,温暖宜人。

夜色的笼罩下,苍茫无垠的大陆上山峦起伏,江河漫流。自西唐覆灭,余绪迁鼎江左以来,六夷的豪杰们在辽阔的中原大地上驰骋竞雄,攻伐不休,均视它族为猪狗,肆意屠戮。民间十不存三。往昔太平年光时的万家灯火,於今从高空中看下去,只有寥寥落落。

此时,定西国东边的秦国境内,丰都的西宫中却是灯火通明,热闹喧哗。

年轻的秦主蒲长生正在这里大宴他的宗室和猛臣们。

丰都是唐人几个王朝的古都,人口最盛时达有数十万。经百年乱世至今,即便加上这些年大量徙居入住的西夷,也只有十几万口了。人口虽然锐减,历经唐人数代治建的皇城却保存了下来。土木无情,大约它们也不在乎换了异族作主人。

皇城在城南,大的宫区有三个。西宫,是其中最大、最壮丽的。

宴会从下午开始,到现在已两三个时辰了。夜色渐深,而皇帝和臣子们仍未尽兴。

粗高的漆柱整齐地纵横数十,如巨人们的臂膀,撑起了金碧辉煌的宽敞大殿。

青黑色的地砖上雕刻着古朴的花纹,墙壁上用红黑两色绘出恢弘的图画。

六七尺高的各色灯台或如虬龙盘旋,或若丹雀昂首,有的造若跪坐高举的少女形态,有的摹似怀抱虚掩的武将英姿,置放在大殿的各处,将殿内映照得如同白昼。

以食盘捧送佳肴的小宦者川流不息;掩裙提勺的宫女们先从饰金的彝瓿中把酒取出,然后再斟入西夷贵人的卮中。

在座的贵人们有老有少,多数粗壮乱须,与北地胡人的髡头不同,他们要么辫发,盘於颅后;要么披发,收拢束结,并於头上戴羊角为饰。两种不同的发型,代表了他们分别不同的族属。

辫发的,是建立了秦国的国族;束发的,则是国族的从属部族。

亦有十几个唐服衣冠的人散落殿中,这些多是归附西夷、任官秦廷的唐人。

蒲长生盘辫绣袍,高踞殿上,赤足而坐。

他抓着酒爵,醉醺醺地看着下边乱哄哄的场景,喜悦地说道:“全赖父祖们的武功,都是天神的佑护,才让咱们打跑了唐人,得享如此的富贵啊!”从陪坐近处的几人找到了他想找的那个,挥爵令道,“老羊!去跳个舞给朕助兴。”

他酒爵指的方向,坐着的是一个从属部落的大率。从属部落与秦国的国族同属西夷,但在最初时,以给国族放牧为业,所以蒲长生呼他“老羊”;也所以,他们会戴羊角作装饰。

这人酒早过量,撑着身体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没走几步,一个趔趄栽倒,头上的羊角也滚落在地。他试着爬了两下,没能起来,四肢着地,瘫趴烂泥,片刻,竟打起了呼。

蒲长生哈哈大笑,举起酒爵掷了过去,爵未中人,酒散了一地,他对左右说道:“这老羊,真不中用!”

诸人哄笑。

侍从在侧的宫女把酒渍清理掉,换了一个酒爵,倒满了重新奉给蒲长生。蒲长生接住拿起,示意近处的诸臣共饮,不经意瞧见众人中有一人闷闷不言,似乎郁郁寡欢的样子。

这人二十多岁,短圆脸,眼睛不大,颔须疏朗,与以披发的“老羊”和辫发的国族不同,他采用的是唐人的结发习惯,扎了个发髻,戴了个高冠。他没有喝多少酒,仍很清醒。

蒲长生停下酒爵,问他道:“阿兄,你怎么不高兴?”

呼为“阿兄”,此人并非蒲长生的亲兄,而是他的从兄,名叫蒲茂。

“陛下赐宴,臣茂岂敢不悦!”蒲茂回答说道。

蒲长生摇头说道:“不对。朕看你是有心事。”撑住食案,醉态可掬地把脸探过去,问道,“听闻阿兄近得一好女,可是想她了么?”

近座诸臣的哈哈大笑声中,蒲茂脸色发红,怫然说道:“臣属面前,陛下怎可出此浮浪言语!”

“那你说,你为何不欢快?”

蒲茂往殿下指去,说道:“陛下请看,殿堂下的群臣,在至尊的席前,居然放浪袒裸,乃至亵侮宫女,半点礼仪也无,何处像是国臣了?分明是一群酒徒!成何体统。”

殿下的秦国文武们,这会儿喝到酒劲上头,三两相聚,有的喊叫吹牛,有的袒卧晃鸟,有的伏案作鼾,有的绕柱追赶、拉拽宫女。各种丑态,确实不太像话。

蒲长生倒不在意,醉笑说道:“阿兄,难怪幼时,祖父说你是我族中异类。君臣共饮,举座同欢,岂非乐事?何必说唐儿的那些甚么礼仪。”看视左右,说道,“唐儿的那些东西若是有用,也不会被咱们的父祖们杀得狼狈而逃,南遁江左了!”问蒲茂道,“阿兄以为,朕言对不?”

蒲茂低头不语。

正如蒲长生所说,蒲茂的确是他们中的一个异类,从小喜看唐人的书,还求着他父亲给他找了几个唐人的儒生作老师,好学不倦。

左近诸臣都把酒爵举起,纷纷嚷叫:“赖父祖们的英明,使咱们得享今日富贵!”轰然俱饮。

“阿兄,觉得朕说得不对么?”

“咱们的父祖固然英明,所谓富贵,却未必能言今日得享。”

“哦?此话怎讲?”

蒲茂起身,挺立顾盼蒲长生等人,朗声说道:“天下崩乱,近百年了,海内鼎沸依旧。我大秦虽有山河为固,但放眼天下,东边的伪魏牧六夷百万,畜唐人耕稼,粮资既丰,铁骑善战无前;遗唐在江左,尽管命悬一线,可作为唐人的号召,犹自保不失。此二敌,可谓强。於此之外,我国以南又有蜀,以西又有冉兴与定西,此数者固皆小贼,也不容轻视,均有强兵。”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确定蒲长生在认真倾听自己后,意气昂扬,继续说道,“‘逆水行舟’,此民谚也,国亦如是!若仅凭赖山河的险要,故步为封,臣恐今日之富贵,转眼就会烟消云散。於今之策,臣茂以为,陛下当承父祖余烈,奋吾族锐勇,尽群臣以勠力,麾将士以并前,进以致不世之伟功!只有这样,才不仅能保富贵不失,且才是真正的王者作为啊!”

蒲茂眼睛不大,说这些话时却闪出神采,使他整个人都奕奕生辉了。

蒲长生坐直了身子,说道:“阿兄所言固是。然此不世的伟功,朕该怎么获取呢?”

蒲茂回答说道:“陇地的令狐氏,叔侄相残,令狐奉於月前兴兵造反,以下篡上,虽然成功,臣茂料之,其国中现下肯定人心惶惶,此我大秦用兵之机也!”

蒲长生说道:“奈何东有强魏,只怕不好贸然地兴兵击陇吧。”

秦国处在魏国和定西国的中间,如果举兵向陇,东边的魏国确是极有可能会趁机来攻。

“伪魏的逆酋年岁已迈,臣闻其伪天柱大将军贺浑邪拥兵自重,有不臣心,虽然其国内的大乱尚未生,而猜隙已存。君臣不和,他们哪里会有余力对外?臣茂料它,必无能犯我。”

“哦?”

“陇地内乱,而伪魏不和。陛下,臣茂以为,这是天命垂青於我秦了啊!”

蒲长生酒意醒了小半,说道:“是么?”

“陛下如在此时举兵西进,先取陇地,挟胜之威,再收冉兴;冉兴是吾族的祖地,陇产良马;如此,即可收冉兴之锐卒,取陇上之良马,为陛下所用。兴、陇已克,西顾无忧,声势大涨,便可以关中为真正的基业,秣马厉兵,静候伪魏生变,然后伐之,就能成就不世的伟功了!”

冉兴是蒲茂一族的祖地,随着人口的繁衍,有些主动迁去了外地,有些则是在唐人於此地开郡设县后,被唐人强制迁出的。蒲茂他们的种落迁出的很早,是主动迁出的。

蒲长生听得心动神驰,站起来,拿起放在身边的剑,猛地拔出,把边儿上的唐人宫女们吓得花容变色,软倒在地,埋首不敢看。

蒲长生摇摇晃晃地走到蒲茂的食案前,挥舞乱砍,叫道:“父祖们已经为吾族成就了霸王之业,那么这天下之业,就由朕来完成罢!”说着,状似威猛地向旁挺剑虚刺,回手下斫,砍裂了食案的边缘。

蒲茂离席,撩衣下拜,说道:“今方入春,陇地值内乱后,青黄不接,军民乏粮,用兵之时也。臣茂不才,敢请陛下给步骑万人,乞为陛下竭忠效勇,饮马陇上,回克冉兴。”

蒲长生大喜,由着酒意正要答允,旁边一人起身说道:“云阳王壮志可嘉。然近年内,国内的唐儿小有异动,杂夷亦有不驯,臣意今当抚镇国内为要,不可妄兴干戈於外。”

云阳王是蒲茂的封爵。

说话之人是秦国的丞相蒲光。

蒲光既是国相,也是蒲长生的从父,蒲长生很听他的话。他既然不赞成,蒲长生只能遗憾地拒绝蒲茂的请求,说道:“相父既然以为不可,阿兄,那你就且容些时月。待朕把那些不老实的唐儿、夷虏杀干净了,再给你壮行,亲自送你西去,为朕开疆拓土。”

蒲茂按下失望,跪拜称诺。

酒宴直到夜半方才散了,蒲长生回去后宫。诸臣自散。

蒲茂离了宫,命车还家。

不知何时,夜色沉重了起来,云朵积布,渐大的风吹动车的帘幕,飒飒生响。

蒲茂虽在车内,亦觉湿气弥漫,要下雨了。

皇宫在城南,王公贵戚们的住宅也多在城南,离皇宫不远。不多时,他便回到了府上。

入了后宅,蒲茂刚在室内坐下,一人从外扣门进来。

看到他进来,蒲茂连忙起身,说道:“孟师怎尚未眠?”

此人名叫孟朗,是个唐人,本沿海的莱州人氏,寓居在秦,是蒲茂少年时的老师之一,有大才,极得蒲茂的爱戴尊敬。蒲茂的父亲前几年去世,蒲茂继嗣了王爵,请他做了自己的长史。

孟朗自寻榻坐下,徐徐说道:“夜半风起,花香弥漫,一时不得眠。”望了下蒲茂的神色,说道,“饮酒到宵半,没有喝醉。克己的功夫,你有长进了。”

蒲茂叹了口气,说道:“满殿荒唐,君臣无仪。非礼之宴,酒实难下。”

虽然本身是夷人,可自少受唐人典籍的影响,在孟朗的悉心教导下,蒲茂实与唐人中的儒生无有多大的区别。酒宴殿上那些不堪入目的场景,他是发自内心地厌恶。

两人闲聊几句,蒲茂说起在殿上借机请缨,乞兵西进的事情,说完,又道:“只是没能得允。如非丞相劝阻,孤得兵在手,取陇收兴,也许大业就可成了。”语气里带着遗憾。

孟朗说道:“事不宜急。君上有勇武名,近年来的杂夷叛乱多是他带兵剿定,国人素重强健,他因颇得众心。当缓图之。先移民心,收拢豪杰,继之方好行事。”

说到“移民心”,蒲茂有点担心,问道:“师所作之民谣,真的可以用么?会否引朝廷生疑?”

蒲长生的父亲,也就是秦国的先帝崩了之后,蒲茂看不惯蒲长生“无有君仪”的作态,在孟朗的劝说下,渐渐滋生了夺位之心。为了争取民意,孟朗作了首民谣,打算在适当的时候放出,使城内外的儿童歌之,以造舆论。辞曰:“梧桐荫满鸟为凤,三年两年男为王”。“梧桐荫”四个字,暗指蒲茂,蒲茂名“茂”。梧桐叶茂,遮蔽树下,自然就是荫了。

童谣、谶语由来已久,不仅唐人信,入主内陆的诸夷本就相信鬼神巫术,对此也都相信。

孟朗淡然说道:“大王已然是王,君上又怎会疑大王?生疑最好,自有太尉应之。”

太尉步岐是蒲长生父亲留给他的几个顾命大臣之一,乃是个大大的忠臣。他部落的名字叫做雀戈戈,“梧桐荫满鸟为凤”,雀,可不就正是鸟么?蒲长生如是生疑,便引他杀了步岐,一举两得,既为蒲茂造了舆论,又寒了忠臣之心。

蒲茂不再说话,过了会儿,他从榻上下地,步至牖前,推窗眺外。

夜色下,乌云已聚,风摇庭竹,雨水将至。

他望了稍顷,长出口气,说道:“吾族支胤炽盛,而今近百万口,君如非其人,在此战国之世,为患将烈,恐噍类无遗!要非君上轻果,不是我族的良主,孤也不会行此逆举。”

孟朗不以为然,说道:“神器唯有德者居之。大王生时,闻有云气如龙,红光漫天,德之所钟,不言而喻,何来‘逆举’?应德顺命取之尔!天命所在,大王就算推辞,也是不行的。”

“天命真的在孤么?”

沉郁的夜空中霹起了一道闪电,瞬时映亮了蒲茂年轻的脸。

骤风袭入室内,烛火为之摇曳,孟朗倾坐如虎,安稳不动,任其风来。

远处的夜空中响起了雷声。

2 西海迟方至 酒泉候未来

从定西国的王都谷阴向西北,入张掖郡,沿弱水溯流,行约六百里,便是建康郡。

建康不是陇州旧有,而是定西国於三十余年前,为安顿流民,分酒泉郡的表氏、会水和乐涫三县新置的。换言之,此郡是个侨郡。郡中的居民既有土著,也有大量的侨民、寓士。

乐涫为其郡治。

春雨绵绵,下了两天了。

这日,乐涫城的东城楼上,有十余人或坐或立,围看二人对弈。

对弈的两个人各据独榻,皆高冠章服,冠为二梁的进贤冠,佩带青绶,是二千石的装束。

此两人一个是西海郡的太守杜亚,另一个正是莘迩。

摆放在两榻间的十九线棋盘上,此时白子绝对占优,如十面埋伏,黑子冲突难出,已无生机。莘迩观局良久,弃下了手中的黑子,笑道:“我认输了。”

杜亚微笑说道:“手谈,小技耳。我也不精此道,此局得胜,侥幸而已。”

坐在莘迩身侧的一人不以为然,反驳说道:“弈者,艺也,怎能称是小技呢?”摸着胡子,点评说道,“杜府君何必自谦。我观君棋艺,差可通幽,虽不能称尊於陇,亦一方雄豪了。”转顾莘迩,接着说道,“明公棋艺,守拙罢了,远非杜府君的敌手。”

近代以来,围棋早非小技,越来越得到士大夫们的推崇,风行宇内。尤其本朝,“天下唯有文艺棋书”,围棋与文学、玄释义理、书法等类已然并驾齐驱了。

棋手的水平高低,原本是没有明确的等级规定的,本朝初年始给弈者定品,按其棋力,借用“九品中正”的九品之名,也将之分成九品,通幽是第四品,守拙是第九品。

评点的这人名叫张道将,是莘迩现下的属官,然而於言辞上却很直接,当着这么多人,半点不给他面子。

观棋的诸人多服官衣,冠带裙履,印绶荷囊,腰剑齐备;亦有自诩风流,纶巾鹤氅,执手版而已的。他们都是莘迩和杜亚的属官。闻得张道将对莘迩棋艺所作的不客气评价,莘迩属官中,两三人露出不愉的表情。

莘迩不会下棋,能与杜亚对上两招,还是从记忆里扒拣出来的棋路,闻言倒没恼怒,笑道:“身已入品了么?”颇有点不以誉辱为意的味道。

守拙固是最低的第九品,可仍有大批的棋手不能定品的。名入九品,总比品外的要强。当然,这个名入九品,只是私下谈论时的话,真正定品是需要经过大规模的比赛的。

莘迩穿好丝履,下到地上,踱步到楼栏杆前。

乐涫城的城墙高四五丈,楼又有两丈多高,凭栏远眺,可见十余里外的景象。

细雨淅淅,郊野草木葱茏。

宽阔的官道由东城门向前延伸。时有披蓑衣的百姓出入城中。十来里处,道北矗着座坞堡。道路的南边,三四里外为一条沟渠,是从东北百里外的弱水引出来的,过城南而止,澄碧如带。沿渠的农田中,能看到正有不少农人或徒附们在劳作。极目望向南边,祁连山巍峨连绵。

到这座城已经快两个月了。

那日攻下王都后,郭奣指使宫城里的信徒杀掉令狐邕,意欲借邕尸体的机会,再刺杀掉令狐奉,然后收“渔翁之利”,却不料被已有防备的令狐奉抢先杀掉。

令狐奉麾军进城,除少数外,朝中的文武大臣悉数降迎,当晚就拥戴他作了新的定西王。

接下来,与令狐邕当初的作为近似,令狐奉亦是杀戮不臣,不过没有令狐邕杀得那么厉害。

随之,令狐奉封赏功臣,如他的承诺,给了曹斐中领军一职,麴硕表拜为侯。傅乔、贾珍各有擢用。到了莘迩这里,他给莘迩了两个选择,是愿在朝为大都督府长史,抑或出外镇郡?

大都督者,是令狐氏自领的一个官职。

令狐氏虽然称王,然为凝聚陇地的士民心,一直以来仍都还是奉唐为主,所以称王以后,为不使这个“定西王”徒有虚名,又自领了好几个官衔,全称是:持节、太尉、大都督、陇州牧、护羌校尉、定西王。分别通过这几个官衔掌领陇地的赏罚、军、政、抚诸夷等各项权力。

此数个头衔中,最重要的是大都督和陇州牧,一个管军,一个管政。

大都督府的最高长官是定西王本人,次为左右长史,再次为左右司马,再次为谘议参军及诸曹掾属等。

左右长史和左右司马这四个职位,依照朝廷章制的话,都督府实际上只能各设一员,但令狐氏仍称唐臣,只是为了不致引起士民的反弹,以对抗外敌罢了,其起居仪仗,已与帝室相近;所置的百官僚属也久以超出了法定置吏的范畴,多依仿中央,只是微改其名,或增其员,其大都督府的长史、司马就是如此。

左右两个长史,左长史主管全府庶务,并兼管驻扎在王都的“中兵”事务;右长史则主要负责王都外的“外兵”事务。一中一外,也是为避免某人权柄过重。

都督府长史,品级不高,然权力很重,虽不掌兵,整个定西国所有军队的后勤、兵额、训练、部署、调动、军官的升迁贬黜等等,却尽归其管,并且定西王的直接下属,常从左右,参预军机,可谓亲信重臣。

莘迩经过考虑,没有选择这个职务。

出於两个缘故。

首先,在他看来,都督府长史此职,似乎类近於后世军委许多部门的综合体,不管前生今世,他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没有经验,如果强要去做的话,只能是两个结果,或者被下属架空,或者因为没把事办好,被令狐奉处罚。

令狐奉绝非仁主,而长史此任又是如此重要,一旦不能让他满意,后果可想。

其次,目睹过令狐奉种种的权术手段和杀伐残酷,莘迩打本心来说,也实在想离他远点。

所以,他选择了后者,恳切地请求,他愿意像麴硕一样,为令狐奉出镇地方,以安王都,——麴硕在被表拜为侯后,很快就返回了唐兴,依旧坐镇州东,以防秦国趁乱来攻。

令狐奉即任命他为鹰扬将军,假节督西海、酒泉、建康三郡诸军事,兼建康太守,加从事中郎。给其步骑三千。因为见令狐乐对他的外任恋恋不舍,又使他领了世子友的官儿。

莘迩原只是令狐奉富平公国的侍郎,九品职,鹰扬将军和太守俱是五品,比麴硕的本官镇东将军也只低了两级,一下擢升四等,火箭般的速度了,“超迁”不足以形容。

这且罢了,重要的是还给了他“假节”、“督三郡军事”的权力。

本朝以来,盛行给出征或出镇在外的将帅加官“都督”的制度。

都督分三类,“都督诸军”为上,“临诸军”次之,“督诸军”为下。

麴硕是“都督陇东诸郡军事”,为三类中的最高者;莘迩此前没有单独掌过兵,资历太浅,“都督”是没可能的,但能得一个“督”已是可见令狐奉对他的重用了。

“假节”,节指苻节,代表主君,是权力的象征。给将帅们节亦本朝之惯例,按照权力大小也大致分为三等,“使持节”为上,“持节”次之,“假节”为下。“使持节”得杀二千石以下;“持节”杀无官位人,若军事,得与使持节同;“假节”唯军事得杀犯军令者。

可以说,“督”和“假节”比莘迩的本官鹰扬将军、建康太守的权力要重得多,有了此二头衔,莘迩就可以像麴硕一般,除了管领本部军马外,对西海、酒泉两郡的驻军亦有了管辖权。

至於从事中郎,是个表示恩宠的加官。此职是主君的近臣,有了这个官衔,莘迩就可以出入王宫,理论上就对能对朝廷的政务发表意见。世子友,是世子府的官职之一。

林林总总,莘迩目前的任官不少。

看起来挺威风,在建康郡的这两个月,莘迩却深觉束手束脚,仿佛陷到了泥淖中,怎么都不痛快。乃至有时他会想,尚不如在泽边时过的舒坦。

就比如那个张道将,是莘迩到郡上任后,亲自从本地冠族里辟除的,任了其作郡府主簿。可这个家伙仗着家族的势力,明明是个属官,总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从他适才对莘迩棋艺的评价之语,就可看出他毫无尊重上官的觉悟。

莘迩非小肚鸡肠的人,乞大力战场上不救他,战后还说瞎说,莘迩不也没收拾他,连戳穿他都没有么?因是,下属眼高於顶,也不太要紧,勉强尚无所谓。可问题是,不止一个张道将,本地士绅不论,仅得他辟用在郡府的士人中,便有少半皆是此类的,这就让人很不舒服了。

属下不听话,归他节制的西海、酒泉两郡文武也不怎么配合。

因为军务的事情,莘迩分给两郡去文,请两郡的太守来建康郡商议,杜亚迟迟方至,而酒泉郡的太守氾丹却至今未到。今天得了氾丹属僚的传信,说氾丹约在上午可达乐涫,莘迩就请了杜亚同来迎接他。眼看快中午了,倚栏眺望,氾丹的踪影仍未见到。

第三章 令狐图远谋 虎贲苦不足

春雨轻扬,如一层张开的纱幕,滋润着田野的绿苗,笼盖了远处的坞堡、山脉。

纤柔的和风吹拂雨滴,飘洒入楼阁内,落於莘迩的脸上,凉丝丝的。空气清新,宜人脾肺。他深吸了口气,接住一个属官递来的绢巾,擦了下适才因抚栏而弄湿的手,目光犹望向远方。官道上冷冷清清,依旧不见氾丹的车驾。他心道:“不会是半路上遇险了吧?”

陇州境内,唐、夷杂居,胡夷的部落极多。不止漠中的绿洲里有,州中的各郡也皆有。

酒泉、建康郡内就有不少的胡人部落,因主要牧居在弱水的沿岸,唐人统称之为“卢水胡”。弱水的一段河道别名黑河,“卢”意为黑色;卢水,指的即是弱水。

莘迩此回请杜亚、氾丹来建康商议的军务,其中之一就是有关卢水胡的。

氾丹的属僚他说上午可到,而今已近午时,仍未见他的身影。莘迩不由地做出了不好的猜测。

召来传信的氾丹属僚,莘迩仔细询问,盘算路程,氾丹早该到了。

“景桓,传令乞军侯,命他引百骑出城,往酒泉方向查找,打探氾府君现下何处。”莘迩吩咐说道。

属吏中一人,躬身应道:“是。”此人年约四十,身量颇高,名叫黄荣,字景桓,现为郡府录事。张道将评价莘迩棋艺低劣时,他是几个面露不悦的人之一。

黄荣恭谨地行过礼,倒退数步,转身下楼,去找候在城下的乞大力传命。

泽边诸部已经被充入了兵籍。令狐奉给莘迩作为部曲的三千步骑,其中有千骑就是改编完成后的乞大力等种部之胡人。他们总共被编成了一个部,分两个曲。莘迩举荐兰宝掌作了部的长官,没有直接当校尉,任官军司马;乞大力、秃连樊各领一曲,均为曲军侯。

有时莘迩出府,兰宝掌等三人便轮流率骑扈从,今天轮到了乞大力。

“杜君,快到午时了,咱们先回府用饭罢。”

就不说莘迩有督三郡军事的权力,只从本官来讲,莘迩、杜亚、氾丹,三人同为五品,又不是迎接上官,莘迩和杜亚等候氾丹了半天,礼节已经很到位了。退一步说,如果氾丹真是遇险了,那么两人更不应该在此傻等,而应立即调查清楚,上报朝中,处置后续。

杜亚嘴上不说,心里不满得很,想道:“酒泉距建康咫尺之遥,老夫以为已然晚至,没想到你老氾居然还没有到!叫属僚说上午到,等半晌又不见人影,捉弄人呢?你要是想借此夺一夺鹰扬的威风,也非不行,可总是提个醒啊,累老夫亦跟着久候。你老氾架子挺大!”

建康是从酒泉分出的侨郡,乐涫离酒泉的郡治不到二百里;西海郡是陇州最北边的郡,深入大漠,位在弱水终端汇入的西海,也即居延泽的南边,离乐涫五百里。杜亚以为他已是晚至,到了才发现,强中自有强中手,原来最牛气的是氾丹。

两人下楼,命车折返,回到郡府。

莘迩与杜亚食罢。

杜亚说道:“督君,虽有北宫将军在郡,然北虏上月刚抄掠过边民,我守土有责,不可久离郡界。大王有何军令,便请督君出示罢。”

杜亚昨天下午到的建康郡,莘迩尚未与他详谈请他来的具体军务。

一个久候不至,一个才来就急着走。莘迩养气的功夫再好,也忍不住心中骂了一句“他娘的”。可是,杜亚言之在理,按照规制,郡县的长吏是不能擅离界内的。杜亚之所以大老远的从西海跑来,是因为莘迩代转了令狐奉的王令,那么赶紧把公务办完,他着急回郡委实无可厚非。

“主上的军令我在公文中已大概给杜君说过。”

“是。”

“主要两条。一则,有关柔然;二者,有关卢水胡。”

“不错。”

这些是莘迩在公文中说过的,但令狐奉具体要三郡干的事情,他出於谨慎,没有在公文中提。

杜亚提起精神,听莘迩往下讲,听他讲道:“主上的意思是,於今开春,首要防备柔然掠粮扰民;其次,主上欲将卢水胡五落抽一,用作屯、牧,以充国实。”

听完,杜亚色变说道:“主上要抽赀虏屯、牧?这、这,不怕激起胡乱么?”

柔然就是杜亚口中的“北虏”;北虏是蔑称,柔然是其部落的自称。

卢水胡与赀虏,如柔然与北虏,两者亦是一回事;赀虏也是蔑称。

“赀”是匈奴人对奴隶的称呼。卢水胡和柔然虽然是两个来历、兴起时间与活动区域均不同的胡夷群体,但在一点上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祖先皆为奴隶或奴从部落。

卢水胡的祖先早前是匈奴人的奴从种落们或者奴隶们,匈奴人的王国灭亡后,他们到了陇州,有的放牧於漠中绿洲,大部分则混居在了卢水两岸。

柔然的祖先早前是鲜卑的奴隶,后来脱掉了奴隶的身份,渐有部众,从鲜卑分离出去,号为柔然;随之吸纳各个小种落,近年来势力渐大。又分成了东西两支,陇北的是他们的西支。

身份来源的相同,造成了卢水胡和柔然的另一点相同。

便是,与赤娄丹、贺干此类主要通过血缘关系构成的部落联盟不同,卢水胡和柔然内部的各部落间并无什么直接的血缘,组成复杂,无法以单个的主体族属名之。

——唐人以“卢水”为弱水两岸胡人的总称,缘故就在於此。

柔然的主要势力范围在陇州界北,西海郡的设置,虽非专为柔然,但防御他们的入掠是本职,且不必说;唯那令狐奉要抽卢水胡屯、牧,却使杜亚吃惊。

卢水胡扎根弱水很久了,从百余年前起就时不时地作乱边地,动辄起兵近万;数十年前,也参与过中原的内乱。之前令狐奉平定的陇地夷乱,其间亦有他们中的部分。

虽因数次大败,人口曾经减少甚多,而今经过繁衍,得到恢复,约略统计,恐怕他们不下七八万口,可出精骑万余。

此万余骑,不是令狐奉在泽边连老带弱拼凑的那种,乃是悉为精壮。

较以泽边诸部,卢水胡因为常经战阵,又素有骁勇敢战之名,且处近陇州腹心的地带,万一真的激起他们叛乱,将会给定西国造成不小的打击。

莘迩问道:“杜君不赞同么?”

杜亚心头念转,想道:“赀虏多在酒泉、建康郡内,我西海郡内只有少量。若果抽其部民屯、牧,主要的责任不在我处。既然如此,大王严酷,我干嘛触他霉头?”饮了口水,定下心神,答道,“大王英明,筹划必然深远,不是我等臣子可见的。王令既下,咱们自当要尽心办事。”

莘迩心道:“才现惊色,转眼就拍令狐奉的马屁。昨天下午相见,我与他交谈,觉他言辞文雅;上午对弈,觉他举止温和,这一谈论公事,却是个不耿直的。”

对令狐奉意图用卢水胡屯、牧的出发点,莘迩能够理解。

令狐奉天天嚷着“天命在身”,是个有野心,或云有志向的;加上不管怎么说,他的王位是篡夺而来,得位不正,两下结合,他目前是很想做出点功绩的,既遂志愿,又树威望,以压不服。功绩从何来?陇州境内没什么可干的事情,只有从外来,即军功了。

可是,定西国自立国至今,固然能够自保,历代的定西王却为何很少有向外扩张的?

主要的制约因素就是国内的唐人人口。

陇州是胡夷旧土,唐人多为后来迁入,原始基数太少。本朝迁播江左前,州户只有四万左右,口不足二十万;即使在海内乱后,经过了几次大的流民避乱移入,整个定西国的唐人户数於今亦不过只有十余万户,八九十万口。除掉妇孺老弱,丁壮不过一二十万。用此自守可以,大规模的外扩就不足够了。

那么,怎么解决此一问题?

只有从州内的胡夷部落入手。

猪野泽畔的诸胡部、卢水胡诸部、西海畔的诸部,以及东南与冉兴接壤地方的夷部,等等,不乏大的部落,拥有的帐落都不少。只卢水胡,就可出精骑万余。

去年,即有人给令狐奉建议,何不效仿夷人建立的秦、魏所用之制?

秦、魏皆实行唐夷分制,称帝、设官来统治唐人,同时设大单於台,统领诸夷;然后於农业上,以唐人耕种;在军事上,以本族为核心,征用附属部落的民口及唐人为兵。

建议者认为,陇地也可以如此。

实际上,陇地已经如此了,定西国的部队里边不乏胡夷,但胡夷占的比重不是很大。提出建议的人,建议令狐奉可以扩大部队中的胡夷比例,大举征用夷人诸部为兵,以之来解决唐人人口不足的问题。

他并对令狐奉说出:使胡夷为兵,纵使大败,无伤吾定西元气也。

唯那时令狐奉在琢磨篡权的事儿,尽管以为然,没立刻采用此策。

现在,他有时间付诸实施了。他充泽边诸部为兵户,就是在用此法了。只是此法不可急,须得一步一步来,先抽胡夷屯、牧便为起头。

“杜君如无异议,那我就回禀主上了。”

“好。”

“府君何时能抽调完成?”

堂门口来了一人,下拜禀道:“将军,小人找到氾府君了。他停车驾於二十里外的万亭,说是雨大,路不好走。”

毛毛小雨的,哪里雨大了?

莘迩大怒。

……

求收藏,求推荐;感谢大家的打赏。

第四章 赠君葡萄酒 临台阅军训

乐涫城西二十里,万亭。

亭前高大的华表下,停放了几辆大小的牛车,拴了十余匹马。车顶和马身上覆盖以作遮雨之用的毡席,已被不紧不慢的春雨淋湿。

七八个玄甲的骑士持槊列於门的两侧,门下站着三个士人。

中间的那个士人年有三十,剑眉朗目,帻巾裹头,著圆领胡袍,腰金钩带,没有配剑,穿了双短皮靴,靴面黝黑发亮,分毫不见雨泥的污渍。他叉腰而立,观望道路对面的田野。

陇州域内适宜农耕的区域共有三块,黑河流域的张掖、酒泉地区是最大的一块,地势平坦,土质细腴肥沃,河流密集,故中原政权最初在河西的军政机构就选在了这里,推行移民屯田。

方下仲春,正当植麦的时候,因而虽然下雨,田间仍有不少的农人和贵家的徒附、胡奴们忙碌。为便於劳作,多数农人衣服单薄,有的仅着犊鼻裤,光个膀子,弯腰翻土;间或有戴斗笠、披蓑衣,巡视其间的,那是大户大家的徒附、胡奴头领。

“明公。”

“嗯?”

左边的士人蹙眉说道:“这么做会不会不太合宜?”

“有什么不合宜的?”

“鹰扬本是大王的旧臣,前些时,又刚与大王共患过难,可谓从龙功勋。明公如此不给他脸面,倘若惹恼了他?”

叉腰而立的士人“哼”了声,说道:“‘从龙’?他叫甚么从龙?他有功,我就没功么?我此前未对你们说,大王未返王都前,曾遣曹斐来郡中,我那会儿就、就……”

这人便是酒泉太守氾丹,左右的两个士人分为他的郡功曹和主簿。他算是令狐奉的旧部之一,令狐奉联络旧部时,曹斐也给他送了封令狐奉的信,那会儿他就答应响应令狐奉起兵了。只是,当时令狐邕尚在位,此等“不忠於君,改换门庭”的话,说到一半不太好往下说了。

左右两个士人听懂了他的话,面面相视,皆心道:“还有这段隐秘?”

氾丹顿了下,改换话题,说道:“别的不提,只大王登位的这一个多月,要非我,酒泉能安安生生的,丁点乱子也无有么?”

左边的士人说道:“话虽如此,可是杜府君昨天就已到了,明公……。”

右边的士人不屑说道:“杜府君外来寓士,能与明公比么?西海说是一郡,与一县何异?户两千,口万许,区区末郡,又能与吾酒泉大郡相比么?”

杜亚本籍京兆杜陵,其先为唐征南将军,避乱陇地,遂世代仕於令狐氏。氾丹族为土著,累世簪缨,是陇地有数的高门阀族,令狐氏称王,得其族之力甚大。杜、氾两家在陇地的族望不能比。

西海郡名为一郡,辖下只有一县,人口万余。酒泉是陇州的几个头等大郡之一,虽分出了三县,另设建康郡,然犹辖六县,民口十余万。两者也没法儿比。

“……是不能比。”

右边的士人对氾丹说道:“鹰扬当年乡评五品,而下以寓士之身,侥幸之功,跃迁郡守、鹰扬将军,位已至极矣!明公昔得三品,栋梁器也!今明公千金之躯,应王令之召,移驾建康,鹰扬不至郡界迎接,是他的无礼,怎能反责明公不合宜呢?”

此人之言,深得氾丹之意,他连连点头,乜对左边的士人说道:“敬道,君长所言才是正理。”

“乡评五品”,说的是本朝实行的九品官人法。

简而言之,此法分乡九品和官九品。

官九品即是官职的九个等级;乡九品即是士人当官前,郡县中正给士人定的九个等级。

乡九品与官九品对应。

比如莘迩,入仕前被郡中定为五品,那么入仕后,如果乡品一直没变,中正不提高他的乡品的话,他最终就只能做到五品官,换而言之,他目下的任官太守、鹰扬将军,已是他仕途的终点了,再有改换,也只能在五品的范围内打转。

氾丹被定为三品,他将来就可以再从太守的官位得到升迁,直到官居三品为止。

所以说,莘迩虽是“从龙旧臣”,跃迁之后,现在与氾丹的官位相同,可从未来的仕途来看,他比不上氾丹。未来仕途比不上,倒退回过往,起家的官职上,他也比不上氾丹。起家官通常比乡品低三四等,莘迩以九品起家,氾丹以护羌校尉司马起家,此乃七品官。

可以这么说,於仕途上,莘迩和氾丹两人,好比一个徒步,一个骑马,要非正好碰上令狐奉逃难、篡位成功,莘迩这辈子都只能远远地落在氾丹后头,吃他的马蹄土罢了。

一队骑士从东边驰来。

氾丹等人停下话头,侧目望之。

字叫“君长”的士人姓田名寔,他眼神好,看清楚了来骑中的当头者,说道:“是方才来过的那个胡虏军侯。……明公,会不会是鹰扬亲自来迎接你了。”

氾丹没有说话,心道:“亲来迎我,才算识相。”

那队骑士驰至,氾丹几人没从他们中找到莘迩,俱是前次来过的那些髡头胡人。胡骑们无人下马,在官道上打转,踏溅起水花和碎泥;马嘶恢恢,引得田间的农人们扭头打看。

当头的乞大力跳下马,抖抖蓑衣上的雨水,从鞍边的褡裢里掏出两个瓶子,朝上呵口气,拽袍裾擦了擦,大步来到门下的氾丹等人前,把瓶子递上。

田寔接住,呈给氾丹。是两瓶葡萄酒。

氾丹纳闷问道:“鹰扬此何意也?”

乞大力挠挠头,憨厚地笑道:“将军说:下雨天冷,送给府君两瓶葡萄酒,聊以御寒。”

明明牛毛小雨,你说雨大,车不好行;那我就春暖时节,送你两瓶酒,给你御寒。

氾丹看看酒,看看乞大力,说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将军,说我谢谢他。”

田寔怒不可遏,怎么看乞大力的堆笑,怎么像在嘲讽,恨不得抢回酒瓶,砸到他的肥脸上。

乞大力不知他险遭毁容之厄,只觉氾丹右边的那个士人浑身颤抖,心道:“瘦子就是体虚,不如咱体硕的耐寒。这么暖和的天,瞧把那瘦子冻得,哆哆嗦嗦。将军叫我送酒来,我犹以为没必要,不料仍是将军高明。”叹服莘迩的先见之明,恭恭敬敬地作个揖,带胡骑回城。

田寔说咬牙气道:“鹰扬欺人过甚!”

氾丹不语,提了酒瓶入内。

当天没走,夜宿亭舍。

次日,一行人出亭向东,行到下午,到了乐涫。

字“敬道”的士人名苏清,提前去到城里通告,没见着莘迩,出来在城门等候氾丹。待氾丹等到了,他迎上去,说道:“明公,鹰扬不在郡府。”

“在哪里?”

“府吏说他一早出城,去了军营。”

军营在乐涫城南,离城约两三里。

营区分成两块,东为兵营,供兵士居住;西营比较简陋,供营户,即兵士的家属聚居。

莘迩此时在东边的兵士营内。

兵营又分为两区,一区是骑兵,一区是步卒。

按照通例,步骑比应在二比一,但因兰宝掌等胡骑是才成军不久,战力不足,所以令狐奉拨给莘迩的三千步骑,按的各占半数的比例。

步卒与骑兵均是一千五百人。另有五百甲骑。

步卒与五百甲骑是老卒,正常训练即可。

兰宝掌等胡骑却非得多加操练不可。

唐人军官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先是教他们学会了旗语、长短不同的金鼓声代表的军令含义等的,又三令五申,教他们记住了重要的军法规定。

校场容纳有限,这会儿,正有两队胡骑在冒雨接受队列的操练。

莘迩坐於高台的大篷下观之。

四五个军官立在他的左右,有兰宝掌、乞大力、秃连樊三个胡人军官,和两个唐人军官。

此二唐人军官,一个是甲骑的督将,一个是莘迩的长史羊馥。

莘迩现居的诸官里边,“都督”此职,令狐奉没有给他开府的权力,不得任官;太守、将军则均可辟除属吏。太守的属吏,通常只从任官地的士民中辟用;将军的属吏没有这个限制,可以自由除任。将军属吏,以长史、司马为首。

羊馥的弟弟是莘迩的朋友。得任鹰扬将军后,莘迩从记忆中寻找可用的人,找到了羊馥的弟弟,虽本人与他并不相识,然此身的记忆对其却评价甚高,便登门请他来做自己的长史。然而羊馥的弟弟却不肯出仕,以“吾兄未仕,吾不可仕”为由,把羊馥推荐给了莘迩。

羊馥也有才名,莘迩就辟用了他。

辟用至今一个多月,莘迩对羊馥很满意。

这个人少言语,性沉稳,名字起得挺雅,却没有如贾珍、张道将之类名族子弟的浮华习气,自就职以来,常在营中,尽心尽力地佐助莘迩处理军务、训练胡骑。

场上的军官挥动旗帜,指挥胡骑排成长队,绕着一个竖起的木柱绕驰,偶尔有性子急的胡人越过前骑,军官立即呵斥,命之还回队中。

兰宝掌看得聚精会神,秃连樊东张西望。

乞大力瞅了会儿操练,凑到莘迩身边,问道:“将军,打仗时咱们都是散游骑射,叫他们绕柱跑,放到战场上有用么?依小人看,不如教他们用槊,学成如太马、牡丹骑,才叫精骑啊。”

甲骑的督将呵呵的笑了声。

乞大力问道:“笑什么?”

督将懒得理他。

莘迩心道:“甲铠、马槊,造价不菲,举定西全国,铁甲、皮甲的都算上,太马、牡丹诸营也不过一两万骑,你等方入士籍,又是胡人,朝廷怎舍得给你们用?”答道,“正因汝辈往昔接战,常以游散为斗,故此才需操习队列。”学队列不是为了让他们在战场上用,而是为了培养他们服从命令的本能。

注意到校场上的胡骑们兴致不高,莘迩心知,这是因为他们被强行纳为了兵籍之故,从月前组军起,他们就是这幅样子。

莘迩寻思,得想个办法,调动下他们的积极性,不然再是操练,士气低迷,亦无用於疆场。

黄荣和两个郡吏举着素色的油纸伞,官服携囊,一手提起襦裙,使不沾积水,足踩木屐,由外进来,登到台上,俯身禀报莘迩:“酒泉氾府君到了。”

……

求收藏,非常求推荐。感谢大家的打赏。

第五章 逐客显督威 收胡系霸业

“我正在演兵,不可即离。请功曹、主簿代我相迎。”

黄荣楞了下,没说什么,领命折返。

莘迩直到看完了场上的演练,吩咐骑督将和兰宝掌等继续操练下两队胡骑,方收拾起摊在矮案上的《军令》,与羊馥离开,往去郡府。

《军令》是本朝编定的军事法合辑,内容包括军营列队礼节、武器使用管理、宿营和行军纪律、战时纪律、陆军和水军的战斗条令,以及兵败连坐、军事司法官的选拔办法等篇。

莘迩没有掌兵的经验,要想把部曲带好,必须从头做起,即由掌握《军令》开始。

纸上得来终觉浅。《军令》包含的内容多样复杂,只熟读是不行的,所以月余来,凡到军中,他必携带此书,以与军中的各项日常事宜相对照,从而付诸实践上的运用。

比如刚才乞大力问为何不教胡骑用槊,莘迩的回复其实并非本质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在《军令》中说得很清楚。那就是:骑兵部队依照战时不同的作用,被分成了三类,分别名为“战骑”、“陷骑”、“游骑”。战骑主要以轻甲构成,是战斗的主力;陷骑为重甲精锐,是踏营陷阵、战斗胜负的决定力量;游骑是负责侦查、巡逻、牵制的轻骑兵。

朝廷对乞大力等部胡骑的战场定位是游骑,那么自然就不会教他们战骑、陷骑才需要学习的槊战技能。骑都将不屑理他也是出於此因,其部皆乃战骑、陷骑,在军中的地位高於轻骑。

莘迩到得郡府。

功曹史亮和主簿张道将,已把氾丹接入了府中。

正堂台阶下,两人相见。

莘迩戎服,氾丹官服,互相打量稍顷。

氾丹注目,见莘迩年二十余,身材修长,肤色略黑,短髭,缣巾褶袴,腰革佩剑,侧悬虎头鞶囊,立态挺拔,不得不承认他“略有”英气,心道:“卖相尚可。”

莘迩细看,见氾丹身量稍矮,面白无须,相貌俊朗,高冠褒衣,腰金紫囊,配玉刚卯,左插宝剑,首以玳瑁为饰,颇具贵气,心道:“仪表堂堂。”

两人对揖行礼。

莘迩笑道:“不知氾君驾至,未能远迎,尚请勿罪。”

氾丹板着脸说道:“将军操劳军务,乃心王室,令人敬佩。”

“请入堂内叙话。”

两人入到堂上,坐定。

莘迩半句废话没有,直奔主题,说了请氾丹来建康的缘由,末了,说道:“此便是主上之令。府君何意?”

“王令昭昭,下官谨遵奉行。”

氾丹回答的如此痛快,使莘迩惊讶,心道:“未料小氾竟不似老杜,毫无迟疑。”

却是,氾丹的父亲氾宽久为朝中重臣,谷阴城破日,氾宽是迎降诸臣中的一员,令狐奉称王后,依旧使其居官原职。令狐奉意欲收诸夷为用的政策,氾宽早去信告之了氾丹。因是,氾丹对此已有心理准备,不像杜亚,朝中无人,消息闭塞,骤闻之下,难免吓了一跳。

“请问府君,约略何时可着手此令,又何时可功成,覆命主上?”

氾丹抬眼皮,瞅了眼莘迩,不答反问,说道:“大王以君督我三郡军务,统管此事。我贸然猜度,对於此事,君定已有成策。敢问之,方略为何?以君高见,我该如何着手行事?”

莘迩心道:“这是要探探我的本事么?”

他也没甚良策,苦思多时,唯得一法,准备继当日学习令狐奉的手段,采用“利诱”来约束督下之后,再次盗用令狐奉的旧伎,借鉴他控制泽边五部的办法,采用利诱、分化之权术,希望能够把卢水胡的诸部各个击破。

卢水胡的情况和泽边诸部不同,他自觉此法不太稳当,可除此外,眼下别无它策了。

於是,他就把此法告与氾丹,问道:“君以为我此法何如?”

氾丹听罢,心道:“不过如此!”答道,“督君此策上佳,可以按此实行。”见堂外日色渐晚,暮色将至,想道,“族卑名微,短智无谋,幸进之徒,你何来的狗胆戏辱於我?待今晚宴上,且看我如何当着你属吏的面,折辱你个竖子!”微微一笑,便要唤从坐在侧的田寔去取酒来。

莘迩给他的那两瓶葡萄酒,他没有喝,专等着晚上宴席上拿出,还以颜色与之。

却见莘迩起身,听他说道:“国朝章制,二千石不得离境。今因王令,不得不请君来;王令已毕,我不敢久留府君了。就请府君还郡罢。”行到堂门口,站下等着送他。

氾丹一下没反应过来,呆坐片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莘迩说得客气,而实为逐客。氾丹大怒,甩袖起身,昂首阔步,不理会莘迩的下揖行礼,径从他身边经过,出到堂外,下阶出府。田寔、苏清等从吏小跑追赶。

“功曹,……主簿呢?”刚才到时,见张道将与氾丹有说有笑,很亲密似的,不知何时,却不见了他的影子。找不着他也没要紧,莘迩继续说道,“功曹代我相送吧。”

史亮应诺。

史亮高鼻须髯,是个西域胡人,与莘迩见过的那两个祆教粟特人父子源出一国。西域姓史的,泰半居於建康,因为他们大多经商,家资富有,建康史,於今也是定西国的一个名姓了。

氾丹被气得够呛,出府门时,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目送史亮跟上氾丹等人,莘迩小搔髭须,问羊馥道:“异真,我是不是作的过火了?”

羊馥答道:“将军受王令,督三郡军事。无威则军令不行。氾府君者,恃族望,高身价,而慢将军,不稍折之,三郡的将士、建康的吏民就都会轻视将军了。将军所为,故当宜也。”

莘迩摇摇头,叹道:“我本是不想这么做的啊。”

可正如羊馥的分析,如果不对氾丹的轻慢作出回应,他的这个“鹰扬将军”、“督三郡军事”,恐怕以后就没法做了,非但如此,“建康太守”料也要做的没滋没味,吏民不服了。

“来,咱俩再商量商量‘抽胡屯牧’的事儿。”

总觉得只用令狐奉的利诱、分化,不好办成此事。此事不仅是令狐奉称王后的第一个国策,亦是莘迩初次独当一面,碰到的头个难题,不想出万全之策,觉都睡不好。

挽着羊馥的胳臂步回座榻,莘迩顾看他的眉眼,想道:“老羊踏实肯干,没有风流傲气,办实务是个好手;可惜谋略不足,在具体的军事上难以帮我啊。”

深刻体会到了曹操得郭嘉、刘备得诸葛亮时“如龙遇水”、“久旱逢甘霖”的心情。

张道将和氾丹两家,俱是陇地的势族,可称世交,张道将的族父张浑现在朝中任官,与氾宽又是同僚,故此,张道将和氾丹的关系确实很亲近。

他估摸着晚上莘迩肯定要大宴氾丹,所以回去家里,换了身新的绢衣,剃面傅粉,选了秀丽的香囊带上,蹬上才从南方传来的跟高木屐,——屐底有两个齿,此鞋类似后世的高跟鞋,后齿高於前者,江左少年以为时尚,传到陇州后,当地的风流士人们不甘落后,亦纷纷穿用。

打扮停当,张道将兴冲冲的回到郡府,不见了氾丹等的车驾,一打听,却是被莘迩赶走了。张道将急赤白脸,当即就要去找莘迩。

黄荣拦下了他,问道:“你找府君作甚?”

“氾君族声清高,世为士范,本人名重陇中,美誉远扬,君上不悬榻以待,已失敬贤之义,怎可更逐氾君?君上有过错,我等作臣属的,须当犯言直谏!我要去谏诤!”

黄荣冷笑说道:“氾府君遣吏通报,言上午可到,君上候他半日,他托辞雨大,驻车半道。他这般慢辱君上,我听说‘主辱臣死’,不见你挺身而出。此时却急起来了?你究竟是君上的臣属,抑是外朝的臣子?”

视郡为国,视太守为君,此乃前朝之俗,本朝亦然。郡府,因而又被称为“郡朝”。

张道将哑然。

此段小小的插曲,在偌大的郡府里,没有生起什么明面上的波澜。

议事到入夜,莘迩留羊馥吃饭,还是没有得出什么合适的对策。

羊馥饭后辞别,莘迩自回后宅。

迁官之后,依照规制,五品官占田三十顷,可荫衣食客三人,荫佃客二十五户,令狐奉此外又赏给他了一处宅院和一处谷地畜牧,知他没有足够的僮仆、劳力可用,并给了他数十奴婢、五十营户。荫,就是可使被荫的人、户免去赋税徭役;给官员营户为劳动力,是当朝的旧制。

宅、田、谷地俱在谷阴,莘迩只带了四五个奴婢随任,其余的也都在谷阴,不能无人看管,便留了刘壮管理。刘乐、阿丑现下从他在建康郡。

在两人的服下,莘迩洗沐罢了,读书到夜半乃眠。

雨水将停;月色蒙蒙,洒落不同的城池。

谷阴王宫。

令狐奉从一个女子的身上爬起,掀帘叫跪侍床边的宦者、宫女把女子架走。

女子软绵绵地撑住身子,下拜谢恩。

她年约十七八,小眼如豆,长得不怎样,身份不低,是令狐邕的王后,家为陇地贵族。

前有赤奴的牛唇千金,现有令狐邕的小眼王后,令狐奉倒也非审美与众不同,如他此等地位,何样的女人不能得到?唯他雄心壮志,所在意的早已脱出了相貌的俗套,看重的是对方的出身。出身越好,他干劲越足。

宦者、宫女扶着快要走不成路的女子出去。

令狐奉精神抖擞,没有睡意,就下榻到殿中的大屏风前。

屏风上画了陇州诸郡的地图。

他的视线落在建康郡上。

“我那收胡屯牧的命令,也不知阿瓜干得怎样了?这差事不太好办,惜暂无别的可靠臣子,只有让阿瓜试试。给他两个月吧,如无进展,我就召他回朝,另换他人。”

“收胡屯牧”是他待大展拳脚的头道国策。陇州境内的胡夷不下数十万,卢水胡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且不是部众最多的;牧居在陇中苑川和勇士川的陇西鲜卑落近十万;陇南湟河郡的西夷,也有十来万口。卢水胡,只是先试个水;重头戏尚在后头。

试想一下,若是此策能够得以顺利推行,不久的将来,他手下便能多出数十万的胡夷人口,足可成军数万精骑。事关他将来的霸业,任用莘迩来打头阵,系无奈之选。

他原本的那些死忠党羽,被令狐邕杀了个精光;现下朝中在位的大臣们,如那氾宽等辈,见风使舵,并且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陇州的本地土著,与陇州的诸色胡夷酋率往来甚多,“收胡屯牧”深关他们家族本身的利益,令狐奉又无法将此重任交给他们主办。

办此事的最好人选是麴硕,奈何与东秦、冉兴相邻的陇地东南离不开他。

朝臣不能用,麴硕不得用,只有於“从龙功勋”的众人里选,曹斐粗疏,贾珍、傅乔无实才;能用的仅有莘迩。可莘迩没有从政、领兵的经验,经泽边诸事后,令狐奉虽对他一改旧观,觉他亦“稳重多谋”,到底不太放心。

……

一直觉得本卷的前数章如急流陡转,平地山起,在与前卷的联系上,整体而言,有点突兀,与前卷的脉络不太相连,文脉不通;写完令狐奉这一段,大家觉得有没有好一点了?

感谢大家的打赏。非常求收藏,非常求推荐。

第六章 黄荣献毒策 宋翩索厚赏

王都传下了新的令旨,命国内各郡县的长吏劝课农桑、奖励耕织。

令旨中,以令狐奉的语气写到“寡人亲耕籍田”,希望各地的郡县长吏能够效仿,以身作则。

“亲耕籍田”,此为古礼。

籍田是天子与诸侯征用民力耕种的田。自周以下,历代多行籍田之礼,即每年春耕前,正月时,天子与诸侯示范性的在籍田上执耒或扶犁往返数遭,以示重视农耕之意。

令狐邕嗣位时年少,后来长大,而朝权皆在令狐奉手中,没想过干这事儿。令狐奉称王恰在正月,刚登位时,朝局不稳,经过月余的调整、任免等人事更换,现今朝中稳定了许多,於是,为显示自己与令狐邕不同,是个重农爱民的明君,他便在前几天,到籍田犁了几遭地。

有道是:上行下效。

主君都这么做了,臣属当然不能偷懒。

这日雨停,一大早,莘迩领着郡府的属吏们,出了城,来到自己在城郊的职田,扶犁地垄,依照籍田礼中对卿大夫的规定,往返田间了七次。

莘迩不会农活,又刚下过雨,田里泥泞,起初驾驭不了犁牛,亏得吏役帮忙,牛才勉强听话,却仍犁得歪歪斜斜。十顷地面积不小,七个来回下来,他出了一头的汗,踩了半裤管的泥。

瞧瞧自己的劳动成果,把本来已经翻整好的土地,搞得乱七八糟;再瞧瞧从陪边儿上的吏役们,尽管他们没有什么不满的表情,心里怎么想的?可没人知道。

莘迩汗颜心道:“惭愧,纯粹在给他们添乱。”

朝廷规定,官员的职田不许动用民力,只能取用“文武吏医卜”耕种,也就是只能从官寺的底层吏员中挑人役使。近代至今,小吏的地位日渐下降,已与僮仆相类,凡名在吏籍者,不仅全家服役,而且和兵籍一样,亦世代相袭,因此又叫做“世吏”。吏与士常并称为“吏士”,俱为贱籍。给莘迩耕种职田的,就是此类的吏户。名虽为吏,实为佃客。

莘迩犁罢,作为他属吏的功曹、主簿等郡府的各级大吏,纷纷下到田中,比照籍田礼中对“士”的规定,“九推九返”。

他们中如张道将等势族子弟者,无不家訾豪富,仕宦朝中,居官州郡,上下四五代,以至七八代,过的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钟鸣鼎食,奴婢千百,乃从来不知何为耕稼的;犁牛的水平尚不如莘迩。诸“士”闹哄哄地一番过后,田中愈是惨不忍睹。

莘迩深感对不住吏役们。张道将等则多半埋怨莘迩没事找事。

黄荣麻利,最先干完了活儿,回来莘迩身边,见他时而看向田间的热闹,攒眉蹙额;时而眺望远处民田中徒附、胡奴的劳作景象,怔怔发呆,便心道:“府君在思考什么问题么?”揣摩了会儿莘迩的心思,轻咳一声,近前说道:“明公。”

“啊?”

“可是在想今年的收成会怎样么?春雨如油,有这场春雨打底,收成不会坏的。”

“哦。”

黄荣心道:“不是在预料收成。”顺莘迩的目光,发现他的视线大多数时都落在了远处的胡奴群体身上,醒悟过来,明白了莘迩的所思,说道,“明公是在考虑收胡屯牧的事情吧?”

“嗯?”莘迩转顾黄荣,奇怪他居然能够猜对,说道,“是啊。”

欲要收胡屯牧,首先需要了解卢水胡的内部情况,其次需要动用郡府的行政力,因此,此事虽未开始推行,但郡府中的上层大吏们多已闻知。黄荣不算大吏,然他职为录事史,亲贵不及主簿,亦郡太守的左右近臣,地位近如后世较低级之秘书,对此也有略知。

“荣思得一策,不知可用与否。”

“你有主意?说来听听。”

“明公知道春牧场、冬牧场么?”

“冬牧场是胡牧的过冬之所;春牧场是胡牧的春夏放牧之所。”

“明公果然多闻。”黄荣颇尽下吏的本分,於此处小小地拍了个马屁,接着说道,“冬牧场,多是胡牧种落、个人的私属;春牧场是公用。荣之此策,便是寻思是否可以春牧场上作篇文章,以为明公‘收胡屯牧’的破局、着手点?”

“作何文章?”

“胡夷逢冬,虽可迁入冬牧场,而冬季寒冷,草木凋零,往往冬后,牲畜羸弱;这个时候,就需得有足够草地的春牧场,才能喂养、恢复他们的牲畜。”

“正是。”

“黑水流域、建康与酒泉境内的春牧场数量有限,六成归官府拥有,仅有四成供卢水胡牧用。”

莘迩点了点头。

陇州境内的大牧场,泰半属於朝廷。

最大的牧场应数张掖郡删丹县的汉阳大草滩,位处祁连、焉支两山间,面积达千万亩,从前代起就是帝国重要的养马、畜牧地。定西国承继前代和本朝之制,圈占了大草滩上最肥美的草地,建立牧苑,养马十余万匹,牛羊不计其数;是朝廷财政和军马补给的一个重要来源。

建康郡内没有像汉阳大草滩这么大的草原,但也有大草场七八处,少部分在乐涫东北边的黑水两岸,多数分布於乐涫南边的祁连山下。

黑水流域的基本被卢水胡占用,祁连山下的多属官有。

“卢水胡之类的游牧胡夷,以畜牧为命。因是之故,为争夺春牧场,黑水沿岸的草原上,卢水胡诸部落、种落间的争斗,年年不绝,伤人司空见惯,胡牧为之殒命的也不乏见。方今仲春,正是他们争夺牧场最激烈的时候。

“荣愚陋,窃以为,明公如在此际,遣通晓胡情的人对他们各部、各种落间进行挑拨,火上加油,以而促致他们发生大规模的械斗,然后助其弱者,纳为爪牙;抑其强者,不从即伐,岂不就可徐徐遂行收胡屯牧之策了么?”

黄荣虽是莘迩的亲近吏,但莘迩对他并不是特别了解,日常与他之间只限公事,没有私交。

这是因为,一则,黄荣不是莘迩辟用的,天然的少了一份亲近。

郡府内的多半吏员,如黄荣,如功曹史亮,皆是前任的旧吏。太守虽有辟除郡吏的权力,可一个郡府,数百吏员,也不可能换一任太守,就全部的换一遍人。

通常情况下,只有当府吏出现了缺额,或者前任用人不当,遗贤在野,继任者才会重新辟除。

除张道将为主簿即是第一类的情况,前任主簿被前任太守举荐,到王都的学宫进修去了,此职无人,故此,莘迩听用了府中大吏的推荐,辟了本地势族家的张道将继任为之。

——说到张道将,这家伙是莘迩亲自辟除的,莘迩是他的“举主”,按理说该视莘迩为“君”,两人很亲密才对,可不知怎的,许是性格、喜好截然异趣之故,他与莘迩总不对付。

二来,莘迩到郡月余,既忙於除吏补缺,熟悉郡政,又抓紧操练胡骑,学习军事,时间安排得很满,平素亦无多少余暇,因是暂也没功夫与属吏们增进感情。

对黄荣的观感,只觉他向来恪尽职守,从不提与本职无关的公务,莘迩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如此罢了。没想到当莘迩为“收胡屯牧”绞尽脑汁时,他忽然地提出了这么个建议。

黄荣说完,退后两步,垂手恭立。

莘迩品咂他的建议,惊奇地想道:“这是个人才啊!”

办法不错,不过在莘迩看来,也只是“不错”而已。用诈施暴,绝非上策。

莘迩心道:“且先行吾策,若是行不通,不妨试用此策。”温言说道,“君策颇佳,候我斟酌,再作计议。”

计策没有被莘迩采纳,黄荣没有不高兴的神色,恭谨应道:“是。”

“景桓,你家是乐涫本县的么?”

“荣家在表氏都乡。”

“都乡啊。你原籍何处?”

“荣家原籍魏州。”

莘迩看向黄荣的目光亲切了很多,说道:“原来君家与我同,并是祖籍关东。”

黄荣也是寓士。

大致来讲,陇州境内,但凡家在侨县,又住“都乡”的,都是寓士。

都者,统带意也,最早大约是统管县中诸乡里的行政单位,后指近城之乡,与离县城较远的“离乡”作为对应。乐涫、表氏等县被定西国划为了侨县,可县内本有民户,城中、各乡里的容纳能力有限,於是在安顿流民上采用了两种办法,少部分的流民分给各乡,余下的多数,便於离城近处设置“都乡”,专供之聚居。

府吏们分批作完了样子,请莘迩回城。

郡府今日没有公务,莘迩打算去军营转转,打发了吏员们散掉,策骑前去城南。

行未半程,张道将追了上来,禀道:“宋公回来了。”

“宋公”名翩,本郡的郡丞,前时出城,检查令狐奉“赐孝顺忠贞鳏寡孤独米人二斛”的王令在各县的实行去了。一去半个多月,而今方回。

莘迩等他已是等到望眼欲穿,听了张道将的禀报,不由心道:“可算回来了!”建康只有三县,彼此间距皆二百来里,怎么算,这趟差事也用不了一二十天。

打马折回,返入城内,到了郡府,堂上见到宋翩。

张道将呼宋翩为“公”,其人年龄没多大,三十出头。

他候迎於堂门口,揖道:“府君,你得给我请赏啊。”

莘迩扶额,直想转身就走。

……

求收藏,求推荐;感谢老板的打赏。

第七章 遍观黠与虐 唯是取信难

“陇共三县,六百里的路程,四五天即能办完的公事,你一去二十天。本郡眼下无尉,主政者唯我与你,你不回来,‘收胡屯牧’就没法开办。我等你等得心焦。老宋,你还要赏?”莘迩朝谷阴方向拱了下手,对宋翩说道,“我真要一道疏上,你不怕反致主上震怒么?”

宋翩瞪大眼,说道:“明府,话怎能这么说?”

“那该怎么说?”

宋翩义正言辞地说道:“‘被之僮僮,夙夜在公’。我是去的久了点,可我没闲着呀,我又不是游山玩水去了。抚恤忠孝鳏寡孤独,此乃大王的头项德政,咱们做臣子的,必须沉下心,细细地将之办好;草草地转一圈就回来,花的时间是少了,有效果么?”

莘迩心道:“我信你才怪!”

宋翩是陇地著姓宋氏家的子弟,莘迩来任郡守前,他便是建康的郡丞了。

莘迩初到郡时,他非常热情,没有高门阀族的清高,忙前忙后,又是给莘迩介绍府吏,又是帮莘迩安置行礼、奴婢,莘迩那会儿挺高兴,以为碰到了一个容易共事的同僚。

然而没过几天,宋翩的本质就暴露了。

当下有个陋俗,凡长吏上任、卸任,地方要给“迎新钱”、“送故钱”。依照地方的穷富,这笔钱或少或多。举郡为例,送故之钱,富郡多至数百万,少亦数十万。迎新钱主要是供新任长官於到任途中消耗所用,故又称“行装”、“行资”,比送故钱少,但也是官员的一笔收入。

陇州诸郡中,建康属中郡,迎新钱这一块儿,照例是郡守五万钱,郡丞、尉三万钱;但给莘迩的有八万钱。莘迩不懂这个,实际上他连这八万钱也不想要的,在他看来,当官应是为民作事的,勤勤恳恳,在官一任,造福一方,此其所愿,而平白无故的,郡尚未到,先收一笔钱,算怎么回事?俱民脂民膏,受之有愧。可这是惯例,他不能不合群,只好收下。

宋翩迎接他数日后,主动找上门,东拉西扯,最后说到了八万“迎新钱”上。

他的原话是:“本该奉钱五万,赖我争取,因是奉给了明府君此数。明府,我费了老大的劲儿啊!”莘迩初不解其意,道谢而已。宋翩那天迟迟不走,莘迩便留他晚饭,吃完饭他还不走,阿丑侍陪在侧,猜出了宋翩的心思,悄悄提醒莘迩,莘迩方才恍然。

此人居然是想要与莘迩平分多出的三万迎新钱!

果然,分了钱给他后,他马上开开心心地告辞了。

莘迩实在想不明白。

一万五千钱,确实不少。中人之家不过家訾十万。可宋氏乃定西国头等的阀族,金玉满堂,便是小宗的诸家,亦个个富足,况乎宋翩出自大宗?却怎么连“这点钱”都看在眼里?

不仅贪财,人且懒散,公务能拖就拖,绝不立办,就如此次他巡县视察,四五天的事儿非得拖成二十天。莘迩有次没忍住,怼了他几句,很快后悔,担心会因此而影响同僚相处,不利“收胡屯牧”等以后的军政举措实施,殊不料,宋翩还是个厚脸皮,且对挨怼压根无所谓!

宋翩见莘迩不理他,径往主位落座,忙跟到后头,诉苦说道:“明府,我下县半个多月,风尘仆仆,前几天又下雨,实可称‘迎尘冒雨’。即无功劳,总有苦劳。难道不该为我请赏么?”

莘迩无可奈何,说道:“好,好,待‘收胡屯牧’办成,我一并给你请功。”

“别忘了啊。”

“你请坐吧,宋公!”

对宋翩的称呼,莘迩最早“君”,继为“老宋”,偶尔称“公”,皆在气极而又无法之时。

宋翩叮咛再三,落座於侧。

“宋君,各县的巡查结果及春耕诸务如何?”

宋翩取出羽扇,挥洒手中,说道:“三县令、长的能力,明府以为何如?”

辖下三县的令、长,悉为名族子弟,莘迩客气地说道:“甚好。”

“那儿有能力甚好,却办不好王令、理不好春耕诸务的?”

“诶?”

宋翩悠闲地挥动扇子,说道:“所以我什么也没问。”

你他娘的出去一圈二十天,给老子回个什么也没问?

功曹史亮、主簿张道将、录事史黄荣等吏陪坐在旁。

张道将敬佩地说道:“宋公风度,远愈吾侪,真名士也!”

宋翩谦虚地答道:“拙鄙之人,乏善可陈,焉敢‘名士’?主簿谬赞,惭愧惭愧。”

莘迩闭目默坐,稍顷,呼堂外的卫士进来。

两个侍卫登堂,披甲带械,问道:“将军有何吩咐?”

莘迩奋声说道:“给我备下箭靶,我将引射。”

“是。”侍卫们应诺退出。

宋翩赞道:“明府文武兼资,国之英才也。”

“老宋,咱们谈正事罢。”

“明府请说。”

“大王的‘收胡屯牧’之令下有近月。我前数天,和西海杜府君、酒泉氾府君已见过面了,他两郡大概月内就会开始推动;我郡也即当着手。你有可行之策了么?”

宋翩摇头不已,说道:“大王的此令难行啊!卢水胡游牧为业,数月一徙,无法以地拘之,大王今却欲以户籍收之,取租、役使,岂会好行么?”

放牧的胡夷生活处於“游动”的状态,一年转四五个放牧点,不似农耕的唐人百姓,几亩地即能约束住一家人,所以纵使是内附的胡夷,唐人政府也不敢强迫管理,上不上牲口税,悉任其自便,愿意缴纳就缴纳,不愿意也强迫,否则,轻则他们举部迁走,重则便会生乱。

莘迩当下说道:“你出郡的这些天,我苦思冥想,得了一策,似可用之。”

“什么策?”

“我打算拿出官有牧场,诱招卢水胡的种落来居。”

“拿出官有牧场?”

“现下二月,乃是胡牧一年中最难熬的时节。我以官有的上好肥美草场,加上羊羔、牧草作饵,并给以许诺,两年内不收其租。老宋,你以为何如?可行与否?”

游牧胡夷出冬场一般在二月下旬,此时牲畜羸弱,草资源不丰,并且确如黄荣所言,各部争夺激烈,且有春雪的威胁,因此是胡牧一年中最困难与危险的时节。

黄荣建议用挑拨之计,换成是令狐奉,也许当时就接受了,但莘迩想先用利诱之法。

宋翩说道:“明府此策,乍听不错。却有一比。”

“何比?”

“镜中花,水中月。一厢情愿耳。”

莘迩心道:“你当我是猢狲么?”却也知黄荣此话与他后世所看的那书无关,问道,“此话怎讲?”

“上好的草场、羊羔、苜蓿,两年免租。听起来不错。可有一点,明府你想过没有?”

“甚么?”

“胡夷会相信你么?”

这是“收胡屯牧”的最大难处。

此前,於苦思此事而无策时,莘迩曾叫黄荣收集前代、本朝边吏的事迹,以图从中找到可以借鉴的灵感,但在黄荣搜集到的内容中,非止一无所获,且於纸上,莘迩处处看到了“诈”、“虐”二字。

诈者如:前代,胡夷有次叛乱,杀死了护羌校尉,后来胡夷兵败投降,继任的护羌校尉某接受了他们的投降,将其集中一处,设酒大会,而施毒酒中,候夷人醉酒,伏兵起,诛杀胡夷酋豪八百余人。此举固是为阵亡的前护羌校尉报仇,可也导致了胡夷更大规模的叛乱。

虐者如:前代和本朝的不少边吏,有的贪图战乱所带来的战功和暴利,主动挑起争端,纵兵斩获;有的认为对胡夷应该“唯长毛挟肋,白刃加颈耳”,采取严酷的高压手段,杀俘不绝。

又有边吏贪财好利的,压榨内附的胡夷,侵夺其畜产、妇女;又有豪右焰盛,驱使内附的胡夷劳役、耕牧,与奴隶无异。

诸如种种,久而久之,胡夷中就形成了类若兰宝掌这样“唐人狡诈”的观念。

可以这么说,不把此一难题解决掉,再好的政策都很难有用。

“老宋,此诚难处。你有取信於胡夷的办法么?”

宋翩摇了两下扇子,徐徐说道:“没有。”

莘迩就知道指望不上他。

不知为何,他想到了令狐奉和傅乔。宋翩和傅乔不能一样,然从能力言之,两人相近,皆无理政务实之才。往日见令狐奉威吓傅乔,莘迩觉傅乔可怜;今居位主官,乃渐能理解令狐奉。设想,如果手底下全是这样的官儿,可不得把主官给烦死么?

好在,尚有史亮、黄荣、羊馥。

只是,这个取信的难题实在棘手,莘迩问了一圈,史亮、张道将、黄荣俱无对策。

宋翩问道:“明府打算拿出多少官有牧场?”

“五十万亩。”

“这么多啊!大王会同意么?”

“我自会上书主上。”

五十万亩,看似很多,实则不多。

地区条件的不同造成了当地牧人主要养的畜种之不同,陇州地区的胡牧,养的主要是羊,占总数的七八成,次为牛,再次为马。胡人的一落是一户,通常四五口人,至少要有百十头羊,二三十头牛马才能维护其最低的生活标准,而平均下来,一只羊就需要十来亩草地,一匹牛或马需要的草场更多。加上苜蓿的补充,按一落五百亩分配,五十万亩也只能容纳千落胡牧。

莘迩说道:“主上对此事极为看重。老宋,你要没意见,事不宜迟,便即推行吧。”

“好,好。”

“我明天遣人召卢水胡诸部的酋大、千人来郡,到时你与我一起。”

召卢水胡的酋大、千人来郡府,不是为给他们宣示此策。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此策等同挖酋大们的墙角,是在争他们的部民,彼辈定是不乐意见之推行的。莘迩有十成十的把握,这些酋大中,定会出现他推行此策的绊脚石,故而,虽已知道了不少卢水胡的内部情况,在动手推行前,再亲见见他们,进一步地了解他们,就很必要了。

送走宋翩,莘迩出堂,引弓射箭,连射光了一壶箭矢,才算住手。

黄昏已至,吏员们下值。

黄荣回到吏舍,推开窗户,独坐呆思。

三四个郡吏推门入内。

一人问道:“景桓,那件大事,你给府君提了么?”

第八章 群寓谋前程 录事揣上意

“不曾提。”

“为何不提?”

黄荣给来客们让座,说道:“‘收胡屯牧’的王令,你们知道吧?”

“收胡屯牧”虽因此前处在定策阶段,未有公开,但来找黄荣的几个府吏尽管职位不高,却都是留意郡务,有心於仕途上大展拳脚的,故悉知令狐奉此令。

室内狭小,没有独榻。

诸人上了连榻,并排坐下,参差地应道:“知道。”

黄荣说道:“府君准备推行此令了。眼下,府君的心思全在这上边。咱们的那件事,我没有机会提及,也不宜提及。”

几个来吏闻言相顾。

一人怫然作色,说道:“有何不宜?咱们苦乡议久矣!好不容易,朝中除拜府君到郡。府君与咱们同为寓士,当知咱们的艰难,且府君是助大王登位的功臣,深得爱信,咱们正可借此难得的良机,恳求府君,上书朝中,为咱们换个中正;府君并可兼得吾侪为郡朝羽翼,扩张耳目,不令史、张等儿辈专擅权柄,两全其美。”责备黄荣,“府君到郡已经月余,你身为侍从近臣,却至今不提此事,是什么意思!”

来吏多现赞同之色。

此数吏员是黄荣自仕郡府以来,用数年之时,从众多的郡吏里边精选出来,拉拢为己之朋党的。他注意到他们的神情,担心在他们中失了威望,心道:“诸人里边,独你个匹夫屡屡顶撞於我,今又来质疑?我得折折你的莽气。”问这人道:“《逍遥游》,你读过么?”

“读过。”

《周易》、《老子》、《庄子》共为当世重,读书人没谁没读过的。

“鲲化为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而后乃今将图南’;‘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这几句,你记得么?”

“记得。”

黄荣冷笑说道,“你啊,就是蜩与学鸠。‘之二虫又何知’?”

大鹏飞到九万里的高空,风就在下面了,然后才能乘风飞翔;背驮着青天,没有什么东西阻拦它,然后才能计划着向南飞。

蝉和学鸠不知此中的道理,笑话它说:“我一下子起来就飞,碰上树木就停下来,有时候飞不到,便落在地上就是了,哪里用得着飞上九万里的高空再向南飞那样远呢?”

“之二虫又何知”,两只飞虫又懂得什么呢?

黄荣把此人比作了蝉和学鸠。

这人大怒,挺腰跽坐,瞋目说道:“你轻视我么?”

此人名叫向逵,现任郡府贼曹史,体长八尺,强壮健勇,这会儿坐於诸吏间,如鹰栖鸡群,而性格暴躁,乃郡府中出了名的莽夫,府内数百吏员,挨过他拳头的不下数十。

黄荣倒也怕他动手,这厮一旦开打,榻上的那几个吏员便是齐上,亦拦不住他,既已逞罢口舌利,便赶紧转而安抚他,放缓了语调,说道:“我不是轻视你,实是你不了解府君啊!”

“我怎么不了解?”

“你适才所言,‘府君与吾等同为寓士’,固然不错。可问题是,若府君者,抟扶摇而上九万里之鲲鹏也!咱们之所求,恐非府君之所在意啊。”

向逵心道:“原来你是以鲲鹏来比府君。”知了黄荣非为自比,怒火稍减,坐下了身子,问道,“什么意思?”

“咱们所以为‘土、寓’之别,臆测府君会帮咱们,而以我的观察,府君却一心在公,似是毫不在意土、寓的啊。说来你们不信,直到昨日,府君才问我家籍何地。”

向逵说道:“是么?”

“可不是么!”

黄荣顾视诸人,说道,“诸君!我言府君为高飞之鲲鹏,不是空口白话。府君勤勉务实,不务虚名。你们虽与府君见面少,应也听到府里的风传了,所有的政务,府君无不亲力亲为,从未‘望白署空’,即使数被主簿张君讽谏,犹然不改。”

诸吏议论纷纷。

“望白署空”是本朝长吏的风尚,所谓“望白署空,是称清贵;恪勤匪懈,终滞鄙俗”。“望白署空”的意思就是说,只署文牍,不问政务。下吏捧来公文,长吏瞧也不瞧,大笔一挥,只管画个署名,如此不负责任,反可获致“清贵”的赞誉,被士人们评价将来可成大器;至於勤勤恳恳,尽心尽责的,则“终滞鄙俗”,沦与寒士为伍,当不了高官,任不了美差。

一吏说道:“主簿张君讽劝府君的事儿,我听说了。”

又一吏说道:“我於郡府十余年,前后臣事四任太守,莘府君确是与别的府君迥异。”

黄荣又道:“还有,你们知道么?府君初临郡的时候,行春三县,各县照例奉献,府君虽未推拒,然转眼就用之与属僚相赌,故意尽数输掉。时我从行车驾,亲眼见之。”他问诸人,“各县奉献,此为定制,府君不能不收,可转眼输掉,你们说是为何?””

向逵问道:“为何?”

“这说明府君意存高远!”他摊手再问诸人,“府君意存高远,一意为公,不关心土、寓之别。你们说,当此‘收胡屯牧’之要务将要推行之际,我能不识趣地拿咱们的事儿去打扰府君么?”

诸吏理解了他的苦衷。

向逵性子急躁,却非不讲道理的,不吭声了。

一吏说道:“‘收胡屯牧’,大不易也。府君已有成策了么?”

又一吏抱怨似地说道:“好端端的,大王怎会突发奇想,搞个‘收胡屯牧’?些许胡牧,便是收入户籍,一年又能得多少牛羊租税?万一施策不当,激起了胡虏的叛乱,得不偿失啊。”

室内只有一榻,黄荣不愿与诸人拥挤,没有坐下。

他立於案边,面向诸人,说道:“大王,雄主也。王昔为抚军大将军、富平公时,出平外乱,内制朝权;我闻之,他酒后常振袖击鼓,咏以《玄鸟》、《殷武》之歌,慨然伟烈,气象雄爽。以大王的豪迈,焉会在意微薄小利?我料‘收胡屯牧’,……。”

《玄鸟》、《殷武》是《诗经·商颂》的篇名,皆为赞颂武丁的诗歌,后者记述了武丁伐荆楚蛮夷、臣服各地诸侯的故事。

令狐奉昔年每当酒醉,经常当众击鼓高歌,或数咏“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之句,或叠吟“挞彼殷武,奋伐荆楚”之辞,俨以武丁的功业自期,如黄荣所言,诚是慷慨雄烈。

黄荣的话没有说完,半截而止。

诸吏等了会儿,不见他往下说,便有一人问道:“君料什么?”

黄荣心道:“我料‘收胡屯牧’不是大王的本意。大王最终想要的,绝非租税,而是军。”

这是他多日推敲,猜度出来的结论。

他认为,以令狐奉的雄才大略,怎么会在乎那么点牛马租税的小利?而且是在冒着“激起胡人生乱”的危险前提之下。令狐奉命行此策的根本目的,他判断,只能是“先政后军”,其最终之目的是为了“征胡为兵”。

他想道:“我定西国胡夷数十万,几与我唐民的人口相当,却为何军中少有胡骑、胡卒?无非因胡人迁徙无常,不在户籍,是故难以征用。是以,如通过‘收胡屯牧’,把他们列入户籍,从而一改彼虏徒轻徙难治的习态;之后,朝廷自就可随意从中取使,驱用於疆场了。”

他看了看诸人,又想道,“此乃国策!如能得行,我定西国就毋庸再受兵源不足之弊,必将兵强马壮,从此无须唯事守境,可南攻冉兴;东渡河,进与秦虏争锋,蹈武丁之后迹,征伐诸夷,大有作为了!……此策关系重大,大王的明意尚未表露国内,我不可轻与人语。”

面对诸人疑惑的表情,黄荣从容地说道:“我料‘收胡屯牧’定是府君当下最重视的。”

他这一句话与他前头说的分明不搭。

却不等诸人疑议,黄荣立即抛出了他们最关心的话题,说道:“所以,诸君,咱们只要能帮府君把此事顺利办妥,叫府君知道了咱们的能耐,对咱们大加重视,那么咱们之所求,不就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地可以顺势向府君恳请,得以实现了么?”

诸吏以为然。

向逵等人俱是寓士,他们籍非本地,而负责评目郡人乡品的郡大中正,却历任尽是出身土著,因此,相比土著士人,他们的仕途就十分艰难。如前文所述,乡品关系到士人入仕的起家官与做官的前途,在座诸人,於入仕前所得的乡议品第,高者与莘迩相似,五六品;低者仅七八品。自问才能,他们不觉得自己比史亮、张道将差,若黄荣者,更是自以才高郡中,非史、张能比,可张、史二人依仗家声,占土著之利,一个三品,一个四品,皆远高他们。

之前就任建康郡的太守,不是说没有寓士,建康是侨郡,相反,历任太守,寓士为多;可正如在野的寓士争不过土著士人,在朝的“寓官”也争不过“土著官员”,所以建康郡的中正稳如泰山,一直都被土著把持。现下莘迩来郡,情况有所变化了,莘迩是“从龙功臣”,由是,黄荣、向逵等辈就琢磨着,是不是可以通过莘迩,改变郡里中正的局面?

郡里的中正如果能改由寓士来当,对没定乡品的流寓士人有好处,对他们更有好处。

没有定乡品的,也许还能得个好的品等;像他们这种已经定品的,比如定为八品,最多做个八品官的,要想将此阻塞打通,再上一步,除了郡中正给他调品之外,别无它途。

诸吏中年轻的,心高气盛,壮志待展,年长的,快五十了,蹉跎半生,时不我与,因此对更换郡中正的事儿,都是急不可耐。可听了黄荣的分析,一时却也无奈,只好从其提议。

向逵问道:“咱们该怎么作,才能帮府君办好此事?”

黄荣说道:“府君已有成策。”把莘迩“利诱”的计划告诉了众人,说道,“可是目前有个麻烦,那就是该如何取信於卢水胡。君等可有高见么?”

诸吏陷入思考,半晌,没人想出办法。

数百年来,唐人与胡夷在边地的斗争没有断绝过,矛盾极其激烈,要想取信於胡夷,难於登天。黄荣叹道:“真是难办!”

郡府后宅。

莘迩左思右想,找不到取信於胡的办法,令人去城南军营,召来了兰宝掌、乞大力、秃连樊等人,讲出困扰,问他们道:“你们可有良策?”

秃连樊说道:“这事儿容易。”

第九章 果然是肥差 焉为短视徒

莘迩大喜,问道:“你有何法?”

秃连樊胸有成竹,说道:“将军屈尊纡贵,与投附的种落小率盟誓便是。”

莘迩大失所望,心道:“盟誓要是管用,秃连赤奴会背叛令狐奉么?他的一家人,会整整齐齐地被令狐奉杀个一干二净么?”说道,“你这办法不成。”问乞大力和兰宝掌,“你俩有主意么?”

兰宝掌说道:“胡人敬重的是公正的大率,将军只要不偏不倚,公道相待,早晚能够取信。”

便是在莘迩平均给督下诸胡分配打劫的战利品过后,兰宝掌对他的态度有了改变。

“胡人敬重公正的大率”这话不错。只是莘迩今非昔比,堂堂朝廷二千石,难道再领卢水胡打劫去么?别说没打劫的地儿,即便有,也不能做,太不像话。

莘迩知道的“立信於人”的典故,共有两个半。

曾子杀猪、商鞅徙木为信,此为其二;孙武行军法,杀掉吴王的两个爱姬,主要是为明军纪,姑且算半个。两个半的古人事迹,全然借用不上。

莘迩心道:“罢了,既然无策,只能暂且搁置。”

“收胡屯牧”本就难办,想不来办法首先取得他们的信任,可以预见,推行此策将会更加困难。而下的情形,放弃是不行的,唯有迎难而上。

莘迩於是说道:“大力、秃连,我给你俩一个肥差。”

两人楞了下。

乞大力问道:“什么肥差?”

莘迩说道:“我已上书朝中,请求拨五十万亩草场,用来安纳投附的胡落。胡中不比郡县,不是传道公文就能宣布政措的,须有人入卢水胡诸部,为我宣传。这件重任,我交给你俩了。”

胡人游牧迁徙,居所不定,不像定居於郡县的唐人,凡有政措,郡下县,县下乡,张个榜文,即可周知;“收胡屯牧”此事,非得遣人去到卢水胡中,主动宣扬,才能使他们知晓。

莘迩本是想明天再令乞大力、秃连樊办此差事的,今天既然召了他们来,就顺道办了。

——至於令狐奉的回文,现下虽尚未得到,但令狐奉告诉过莘迩,只要是有利於推行“收胡屯牧”的,一切需要,他都会尽力满足。五十万亩牧场,料他不会吝啬不给。

乞大力说道:“将军,胡牧分落散居,方圆数十里,有时仅才一两落,跑个几天,见不到几个人,要想把将军的此措遍告与知,没几个月下不来,……唉,奔波劳累的,怎是肥差?”

“你怕吃苦么?”

乞大力正色说道:“为将军办事,岂会害怕吃苦?只是像小人此样的,体胖,走得慢,怕会耽误了将军的大事啊。小人以为,这件差事,得选身强力壮的去办。”说着,偷觑兰宝掌。

兰宝掌啐了口,拱手说道:“将军,小人愿为将军办此差事。”

这件差事还真用不上兰宝掌。

秃连樊能说会道,可动人心;乞大力貌似憨厚,能使人信。兰宝掌就不行了,不会说,又凶神恶煞似的,万万遣用不得。

莘迩笑道:“也好。你既不愿,我不勉强。”铺纸於案,执笔在手,招呼三人近前。

三人凑近。

莘迩在纸上平行画了两道短线,说道:“这两条线,是秃连与宝掌。”

三人不解其意,看他接着在两线下各划了一道竖线,竖线末端开叉,又在四个开叉处,各划一道短短的横线。

莘迩顿笔,说道:“这四道横线,是你俩召来的胡落。”

兰宝掌问道:“将军,什么意思?”

“你俩每召到一个胡落,我赏你俩每落两千钱。”莘迩拿笔尖在那第二层的四道短线下又各划竖线,又各分叉,分叉处各添短横线,说道,“此八条线,是你们所召之胡落召来的。”

“所召之胡落召来的?”

“你们对愿到牧场居住的胡牧们讲,他们如能为我召来胡落,我一样给赏。照样是每落两千钱。不过,此两千钱,不是全给他们,其中有五百钱是你俩的。”

兰宝掌没搞懂莘迩的意思,纳闷说道:“我俩的?”

乞大力眼睛亮了,说道:“将军是说,我等单独召到的胡落,每落两千赏钱;胡落又召到的胡落,每落他们得一千五百钱,我等得五百钱。”

“正是。如有胡落不要钱的,折与等值的羊羔牲畜亦可。”

一千五百钱,约值两三只羊。

乞大力举一反三,问道:“若是胡落召到的胡落,也召来了胡落呢?”

“依旧两千赏钱。五百给你们,五百……”莘迩在第三层的八条横线上点了下,“给他们。”

乞大力仰着脑袋,掐指计算,喃喃说道:“我要能召来十落,是两万钱;十落各召一落,我得五千钱,各召两落,我得一万钱;二十落再各召一落,我得万钱,各召两落,我得两万钱。……是计五万钱。”心道,“我给胡落们鼓鼓劲,叫他们呼朋唤友,动员亲戚,一落不会仅召一两落;四五落、十七八落也不是不可能。这样的话,哎呀,哎呀,我不发财了么?”

莘迩不知他所想,如果知道,定会赞他一句“孺子可教”。

兰宝掌大略知道了此是件发财的差事,果是“肥差”,然他对钱的兴趣不大,不屑去算,却听乞大力嘟嘟囔囔地说“我”怎样、“我”怎样,瞧不惯他那模样,嗤笑说道:“老乞,你不是不肯干么?”

乞大力说道:“谁说的?”下拜堂上,对莘迩说道:“将军,小人昨晚没睡好,适才脑子不清醒。将军的命令,给小人个狗胆,小人也不敢推辞。”

“此差劳苦啊。”

乞大力说道:“正因劳苦,才显出小人的忠心。将军,裤裆里插斧子,小人破上了!”

莘迩哈哈大笑。

定下由秃连樊、乞大力办此差事,莘迩吩咐他俩明日即出发。今日天晚,他三人出不了城了,在郡府的客舍住下。

他三人出宅去舍,刚好碰见阿丑过来。

阿丑进到屋中,说道:“大家,乞军侯怎么了?”

“怎么了?”

阿丑心道:“往日见到,总悄摸摸地瞄我,今日却掐着指头,不知嘟哝些甚么。”这话没法对莘迩说,答道,“与平常不太相同。”

“那就对啦。”

阿丑接住莘迩正在洗刷的笔,细心地洗净笔上墨汁,擦拭干了,放入笔架,整理好纸、砚,说道:“大家,饭已热过两次了,是到房中用?还是在这里吃?若在这里,奴给大家端来。”抬起头,恰与莘迩的目光相对,却是不想莘迩一直在看她收拾。

蜜烛的莹莹光里,她脸不觉微微一红。

虽是换了唐人的襦裙,却因莘迩的喜欢,阿丑发式未改,仍束了辫子,搭在素底染花的绢衣襟边。她红着脸,低下头,抚弄辫捎,一副柔驯的姿态。

莘迩柔声说道:“到房中吃吧。”

次日一早,秃连樊、乞大力忙不迭地出城到营,略作整装,各带十余胡从,便前往北边的黑水,找卢水胡的种落去了。

郡功曹史亮今天休沐,出至自家的田地巡视,远远地望见了秃连樊和乞大力各引从骑,策马向北,心道:“怪哉,他俩不在营中,往北边作甚?”

直到回入城中,来到自家在“市”里的店铺,他兀自尚在思忖此事。突然想到了原因,他心道:“是了,应是府君要行‘收胡屯牧’,故遣他俩往卢水胡传讯去了。”

“贤佐?”

史亮应声瞧去。

喊他字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士人,模样与张道将有几分相似,却是张道将的父亲,名叫张金。

史亮赶忙行礼,说道:“张公。”

“你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

建康三县,有三个土著大姓,张、高、史。此外另有一“麴”,即麴硕之“麴”,不过是麴氏的小宗,人丁不旺,然因其大宗之故,却也是可与前三姓比拟的。而此四姓中,张姓最贵。

张金虽无官身,但那是因他不愿出仕;他居家养望二十余年,一旦出仕,郡人都说,至少四品起步。无论张金的族望,抑他本人的名声,均非史亮可比。

故此,史亮执礼甚恭,谨敬地把自己所想,告诉了张金。

张金“哦”了声,说道:“府君要行‘收胡’之策了啊。”

“是的。”

史亮半点也不奇怪张金怎会知晓郡朝尚未公布的政措。

张金的儿子在郡府任大吏,他的兄长在朝中任重臣,他的从兄弟、族兄弟或领兵马,或主郡县,所以其人尽管白身,论及消息之灵通,莘迩也不如之。

张金没有蓄须,他摩挲光滑的下巴,心道:“我兄与我信中说,此策是大王极其看重的,如能得行,将对朝廷大有益处,嘱我切莫从中作梗。阿兄,你太小看我了。我岂短视之徒?此策如行,受益的何止朝廷?长远来看,对我家也甚有利处,收的胡夷越多,……呵呵,日后供我家役使的徒客不也就越多么?我不但不会阻挠,且会相助莘幼著。”

便如那秃连赤奴早前巴结令狐奉相同,为了争到更好的草场,卢水胡的诸部,不少都找了唐人的权贵作后盾。求到张家门下的,是而今卢水胡最大的一部,也是卢水胡的首领部落,号为“且渠”,其部每年送给张家大量的牛马羊驼,并年年献上胡奴胡婢,供张家劳役驱用。

史亮问道:“公今日怎有兴莅临下铺?”

张金收回思绪,笑道:“我听说你家进了一批西域的金银宝器,特来看看。”

“是进了一批。公请入内阅视,如有相中,亮亲自给公送到宅上。”

张金令二十余个随从候在街上,随史亮进其铺内,选拣宝货。

连着七八天,郡内无事。

莘迩上午理政,下午练兵,夜间读史,日子过得充实。

这天,守城的门侯来报:城外来了百余胡人。

……

求收藏,求推荐;感谢大家打赏。

以后的更新时间,我尽量固定在这个时间段,大家睡醒就可以看。

明天更新在晚上

刚决定每天十二点后更新,来了两个外地的朋友,明天的更新大概得还是在下午或晚上了。

第十章 元光非池中 景桓再献策

乃是郡内卢水胡的酋大、千人应召而来了。

卢水胡散居於弱水沿岸的西海、酒泉、建康、张掖、祁连诸郡,共有落两万,大小部群十余;长期生活於建康郡内的有四个部群,计五六千落。

今天到的,是其中两个部群的酋率;另两个因为路远,大约还得再等一两天。

莘迩传下令去,命此二部酋率将部从留在城外,使他们独与佰人以上官职者进城中。

千人、佰人俱是胡官,旧为匈奴官名,袭用至今,不过授官的上级早非匈奴人,而是唐人了;与唐官一样,各有印绶。——换到蒲秦、魏国,授官的上级自则是它们各自当朝的胡族。

惯常来讲,千人与部落的酋大对应,佰人与种落的小率对应。

莘迩平日居府,多服便装,当下换上官服,登堂等候;功曹史亮、主簿张道将等郡府大吏侍陪,又叫人去请郡丞宋翩。

不多时,外头传来杂乱的人声。

莘迩高坐堂上,向外看去。

两个郡吏前导,七八个髡头、褶袴的老少胡人进了院中。

黄荣任的“录事史”,职在掌录各曹文书,职卑禄薄,事繁务剧,因被追求“禄厚清闲”的高门子弟们目为“浊官”,不屑为之,然其任实甚重要,故此他亦列陪坐。

看到莘迩的眉头微皱,黄荣便起身到堂门口,厉声说道:“府君在此,何许喧哗?”

胡人们收口闭声,行到堂前。前导的两个郡吏分开左右,站於堂门的两侧。黄荣挡住门口,说道:“且下拜。”说完,让开身子,露出堂中的莘迩等人。诸胡只见深广的堂内坐了十余形色各异的郡府吏,如众星捧月,簇陪着一个高冠褒衣的英挺青年,不敢细看,慌忙伏拜堂前。

两个胡人当先。

一个说道:“下官卢水且渠部、率善千人拔若能拜见明公。”

一个说道:“下官卢水和鹿根部、率善千人鹿游拜见明公。”

稍顷,堂内传出清朗的声音:“请起,入堂叙话罢。”

胡人们爬起来,拍打尘土,於前导的那两个郡吏监督下,取下佩剑、佩刀,包括短匕在内,全部放到堂外的兰锜上,鱼贯入内。

他们没有当即入座,而是排成三列,躬身於两边的吏员中,莘迩的坐榻前。

眼下唐室东迁,中原陆沉,北地胡夷称雄,却缘何卢水胡的酋大们这般尊重莘迩?

缘故有二。

一来,卢水胡与猪野泽边的诸部不同,赤娄丹等部多是近代迁到陇地的,而卢水胡各部,从匈奴灭国到现在,数百年来,素受中夏管辖,如拔若能、支勿延的家族,世为酋大,代代接受中原政权的官职授任,期间固有叛变,可更多的是跟从朝廷的边军镇压其它胡部的作乱,或从军充当游骑,与北方漠中的胡牧们作战。堪称是中原朝廷的“世臣”了。

二来,令狐氏主陇以后,限於唐人民口的不足,难以外扩,凭借先进的制度、精良的甲械,治内却是有余,远非境内的胡夷可敌。远的不提,只此前令狐奉镇压夷乱那回,就把叛乱的胡夷各部杀了个血流成河,当时卢水胡也有部落参与叛乱,最终几被灭绝。

两个原因合在一处,因是,唐室虽迁,中原政权的威望在陇州犹然未坠,当面对唐人长吏时,卢水胡的酋率们至少表面上还是很恭敬的。

对此中缘由,莘迩亦知。

两个胡酋,官为千人;余下诸人,除一个属於且渠部的,官职左千人外,都是佰人。诸佰人官里头,莘迩看到了一个高鼻多须的,心知此人定是小月氏的遗种,与功曹史亮族源相同。

月氏曾经是一个强大的游牧部族,就连匈奴的冒顿单於都曾为质於月氏,可以说他们是当时西北各族的主人。

后来,他们被崛起的匈奴击败,西迁伊犁河,又败於乌孙,再迁至妫水,在那里建立了王国。

敦煌、祁连间,亦即武威以西,涵盖了张掖、酒泉、建康等各郡在内的广大区域,本是月氏的大本营,在其西迁的过程中,有部分老弱等等的月氏人无力远徙,或南入山中,和西戎诸夷杂居,或进入郡县,成为城乡居民,亦有成为匈奴的奴从种落的,总被称为“小月氏”。

莘迩问胡酋之外的诸胡名字,问到此人时,听他答道:“下官卢水和鹿根部,佰人支勿延。”

姓支,确是小月氏遗种无疑了。

当然,莘迩认为他与史亮同种,史亮却不见得认可。

这是因为不管杂与戎居的,还是定居城乡,又或为奴匈奴的,几百年下来,此类小月氏的遗民长期与本地的主体民族混血、融合,不仅文化上受到影响,与之相近,相貌上很多也不大能看得出来了,早成“杂种”。此杂种不是骂人的词,杂者,乱也,可以理解成混血种族。

支勿延应是家族的遗传基因较为强大,因仍保持着高鼻、多须等明显的外在特征;而史亮,其家族虽已经居陇数代,却尚保持传统,只与同族通婚,纯以血缘论之,不与支勿延等类。

“诸位请入座罢。”

拔若能、鹿游、支勿延等谢恩上榻。

诸胡虽髡头小辫,然上榻、跪坐的一系列动作俱流畅熟练,坐下后,也都姿势标准,竟与唐人无甚区别。回想刚才他们应答时的口音,亦皆唐话流利,与腔调生硬的秃连樊等截然不似。

莘迩心道:“卢水胡臣服日久,受我中原文化浸染极深。我前些时询问他们的情况,听说不仅其普通的牧民多有通几句唐话者,其上层之酋大,且稍有识唐字,乃至博览唐家书籍,造诣颇深的。今观诸辈言举,此言不虚。”

他一一扫视诸胡,胡人们纷纷俯首,表示恭谨。

莘迩看了一圈,目光落在了且渠部的酋大拔若能身上,又想道:“建康郡内的卢水胡各部,且渠最大,落民最多,其部酋大俨然诸部之长。果然如此。和鹿根部唯一千人官,且渠部却下置左千人。”

本朝继承前代,尚右,以右为尊。左千人与千人的关系,好比是左长史与右长史的关系,亦即“千人”其实就是“右千人”,所以不称“右”者,是因为胡部多数只设一个千人,所以没必要分左右。只有当某个胡部民口繁多的时候,才会增设一个“左千人”。

至於“率善”,是千人前的固定加词。率善,向善之意。

且渠部的酋大拔若能五十上下,平时的伙食应该不错,油光满面,体格富态。

莘迩问他道:“我闻你祖上曾任匈奴的且渠官,因是部以此名,是这样么?”

拔若能答道:“是,下官祖上,昔尝世嗣且渠之官。”

且渠是匈奴的官称,不是很高的官职,地位偏低,当时附属、奴从匈奴的部落酋率中,不少任的都是此官。拔若能说话的时候,便如唐人叙及自家门第时一样,语气里带点骄傲的成分。

坐在他身边的一个胡人接口说道:“明公,正如下官父亲说的,当年王师未至,匈奴残暴北疆,下官的祖上无奈屈从,世任且渠。不过到大秦时,我家就仰慕仁德,附臣国家了。本朝鼎革,河西扰乱,我祖翼奖李让,使陇地得到安宁。由大秦至本朝,我家诚乃累世忠孝。”

接口的这个胡人年纪不大,二十来岁,与莘迩年纪相当。

莘迩记得,此人名叫且渠元光,是拔若能的儿子,官为佰人。听个胡人一本正经地拿唐人士大夫的话,讲“累世忠孝”,莘迩略觉奇异,注目且渠元光。且渠元光面色恭敬,神情自如。

莘迩心道:“此人非池中物。”

拔若能说起祖上的官职,语带骄傲;且渠元光却能将之扭到对由秦至今的中夏政权之“累世忠孝”上,心思敏捷,言辞便利,确非等闲的人物。

叙谈多时,迟迟不见郡丞宋翩到来。

莘迩暗骂两句,没得办法,只得不等他了,便令安排酒宴,招待诸胡。

席间酒酣,琴瑟鼓鸣,妙伎曼歌,美婢献舞。饮至夜深,诸胡多醉。

莘迩没有喝多,罢了宴席,派人送诸胡去客舍居住。

他待要回去后宅,黄荣近前说道:“明公,荣有了取信胡人之法!”

“什么办法?”

“方才的宴席上,当婢女献舞时,荣见拔若能屡屡顾窥,好像是属意其中一人。明公何不明日再宴会诸胡,依旧使此女舞蹈,等拔若能再现出垂涎的丑态时,便佯醉,将此婢送给他。”

莘迩问道:“送给他?”

“是的。然后,於次日,下吏求见拔若能,告诉他,此婢乃明公之钟爱,昨晚只是因为喝醉了,这才将之送与给他,及酒醒,必后悔。荣料拔若能闻后,肯定会主动归还此婢。而明公到时却坚决不要,‘纵醉后所为,而信守许诺,悔亦不反’,……明公,这不就立信於胡了么?”

黄荣说完,半晌等不到莘迩的答复,抬起头,看见莘迩神色古怪。

“明公?”

莘迩语重心长地说道:“景桓啊,彼虽小婢,亦父母所生,怎可视若货物,随意赠送?”

黄荣应道:“是,是。”心中纳罕,想道,“明公绝非迂腐的人,怎会居然不采我此策?”

却听莘迩接着说道:“送婢不可取。不过,你这法子,我倒可借用一下。”

第十一章 宝刀赠豪杰 督邮酬解忧

次日,莘迩吩咐功曹史亮了一件事情。

两天后,余下的两个卢水胡酋大来到。

莘迩当晚再摆酒宴。

酒过数巡,莘迩屏退舞婢,只留歌、乐。

歌乐声中,他亲自下场,舞蹈席间。奈何他无有舞蹈的天分,虽是按照记忆、苦练了许久,仍是舞步僵硬,引得张道将捂嘴窃笑。

辛苦地舞了一段,莘迩止步於拔若能处,张开两臂,长袖上甩,身向后仰,邀他起舞。

这叫“以舞相属”,是前代本朝的宴会风俗。主人先行起舞,舞罢,属一位来宾起舞。客人舞毕,再以舞“属”另一宾。如此循行。

拔若能受宠若惊,赶忙起身,按唐人的礼节,叉腰举袖,上步越案,接替莘迩舞蹈。

他年龄大了,体态且胖,舞得还不如莘迩好看,张道将等郡吏笑得前仰后合。虽然如此,胜在情绪。拔若能舞毕,属舞给和鹿根的酋大鹿游。

鹿游不会唐舞,选择了支节奏欢快的胡舞。

他三十来岁,体力充沛,步伐矫健,旋转如风,莘迩带头喝彩,堂内掌声不断。

如此再三,凡舞者“属”处,宴上的诸人纷纷为“报”,你方舞罢,继而他起。气氛热烈。

这时,史亮离席出堂。

很快,他带着四五仆隶回来。候轮到献舞的胡率跳完,他拜倒地上,高声说道:“明公!”

莘迩心道:“来了!”装作不胜酒力,倚案问道,“何事?”

“春宵美酒,主宾融融。值此良辰,下官陋见,宜当有宝物助兴。自明公之郡,风调雨顺,百姓乐业,郡人无不感恩。下官受郡人的委托,谨以数宝为献。”

席间诸人闻言,安静下来,等他献宝。

“什么宝物?”

史亮唤仆隶们进来。

仆隶络绎入堂,每人手上捧一个托盘。诸人看去,盘上五光十色,各置器物。有尺余高的长颈金瓶,有婴儿拳头大的彩玉,有镶嵌红宝石的金面具,有玉斧,有曲刃宝刀。

史亮说道:“此皆西域名宝,聊表郡人的谢忱,谨敢请献与明公。”

史亮家世代货殖,通商於西域诸国与陇州,这些宝物,有的是此前没有卖掉的,有的是刚从西域进货到的。莘迩前日嘱他的便是此事,叫他到酒宴酣时,献宝席上。

拔若能等胡率观看诸宝。

烛光映在宝上,斑斓美丽,越发衬出了它们的不同凡响,晃得人眼都花了。

诸胡艳羡得不得了。

莘迩眯眼偷觑,瞧见拔若能难以从金瓶上移走视线,鹿游再三瞩目金面具。除了且渠元光仅瞅了诸宝几眼,似无所意外;其余诸率亦俱觊望流连,各有动心。

於是,心中有了定议。

他从席上起来,东倒西晃地行至几件宝物前,一把抓住了曲刃宝刀,说道:“金、玉之物,赏玩而已,没甚用处。诸物之中,我独喜此刀也!”

此刀,是支勿延一眼就喜爱上了的。

莘迩只作不知,抽刀出鞘,挥动下斫,托盘应刃而断,喜道:“好刀!”示与诸人观看,扮出豪迈的气魄,说道,“方今海内崩乱,大王雄才伟略,怀荡平之志。我等身逢明主,应该赤心报效。我意持此锐刃,充从大王鹰犬,为大王的壮志尽一份力。你们觉得可以么?”

史亮、张道将、黄荣等吏,拔若能、鹿游等胡率,满座应声,都说道:“明公英武!”

莘迩哈哈大笑,小心地拽袖子轻擦刀身,爱不释手。

诸胡率想道:“府君看来是真的喜欢此刀。”

莘迩心道:“火候差不多了吧?”瞥到支勿延仍不时窥视宝刀,装作刚发现的样子,停下回榻的脚步,问他道,“支君也喜欢此刀么?”

支勿延没料到莘迩会突然问他,慌不迭地答道:“小胡怎敢妄求宝刀。这把刀,只有明公才合使用。”

莘迩犹豫了下,徘徊於支勿延的案前,一会儿看看支勿延,一会儿看看宝刀。

众人不知他在干什么,个个莫名其妙。

黄荣知晓其意,默默地给莘迩的演技点了个赞,心道:“府君就是府君,干什么像什么。这番做作,举止、色貌齐佳,换作是我,不能及其十一,拍马也赶不上。”

莘迩说道:“罢了。宝刀赠豪杰。老支,我久闻你骁勇善斗,是胡中有名的豪杰,既然也喜此刃,我便送给你了!”将刀放在了支勿延的案上。

支勿延大吃一惊,下拜说道:“怎可使明公割爱?小胡万不敢受。”

“给你了,你就拿着吧。”

莘迩一步三回头,把恋恋不舍的姿态表现了个淋漓尽致。

当晚酒宴散了,支勿延捧着宝刀,开心地回客舍住下。

第二天清晨,听到外边有人叫他。

他披衣启门,见是个郡吏,大约记得此人叫什么荣,好像是莘府君的亲信下属。

两人见礼过。

黄荣开门见山,说道:“支君啊,你可能不了解府君。”

“什么?”

“府君的功业起於军旅,最好宝剑名刀。昨晚那柄曲刃来自西域,造型特异,兼以锋锐无匹,诚可谓‘殊宝’是也。府君喝醉了,乃才赠送给你;今日酒醒,必追悔之。我为君计,何不将此刃归还府君?既讨了府君的欢心,更能得其它的赏赐。”

支勿延只是个小小的胡部佰人,哪里敢与莘迩争东西,深以为然。

当下,他洗漱换衣,等到郡府上值,立刻就去求见莘迩。未想到莘迩不受他归还,虽然满脸不舍的神色,却对他说道:“‘人不信不立’。刀已赠君,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终是未取。

支勿延返入客舍,拔若能、鹿游、且渠元光等胡率见他仍拿着刀,询问缘故。支勿延具述经过。胡率们听完,个个惊奇,赞叹不已:“莘府君真是一个讲求信用的人啊!”

黄荣目睹了莘迩坚拒支勿延还刀的过程,等支勿延走后,问莘迩道:“明公,支勿延位卑,区区佰人,为何选他,不选拔若能、鹿游等胡部之诸酋大?”他以为莘迩会选择拔若能或鹿游等酋大来作为立信的对象,毕竟这几人的地位高,却没想到莘迩选了支勿延。

莘迩笑答道:“正因支勿延的地位低微,所以我才选他啊!”

黄荣醒悟,心道:“不错。相比地位较尊的,立信的对象当是选择地位较低的更好。对位卑者尚能言出必践,对地位高的那还用说么?”叹道,“可惜昨夜宴上,没有寻常胡牧!”

如果立信的对象是个普通的胡人,效果自然尤佳。

莘迩笑了笑,看着黄荣又是顿悟、又是喟叹,不知不觉的,脸上又现出了古怪的神色。

却是,黄荣几天前的送舞婢之策,让他想起了自己曾经不光彩的一面。

将蓦然升起的“惺惺相惜”的念头逐出脑海,莘迩心道:“呸!老子那日作为,是出於苟且求活。这老黄两次献策与我,无关求生,却皆毒辣,分明是他本性。且老子送的是、是男的,能和送‘弱女子’一样么?我怎能自贬身价,甘愿沦落到与他为伍!”

人,都希望自己善良。虽也隐约感到这番自我辩解有点说不过去,至少心里好受了很多。

莘迩又想道:“不过,话说回来,老黄是个肯办事的,两次献策,很有‘为君解忧’的心意;其二策虽是阴毒,亦有可取处。现下我无人可用,得提拔提拔他。”

黄荣再次见到莘迩的古怪神色,心道:“怪哉!府君这几天见我,怎么总盯着我看?这、这,……不太正常啊。”摸了摸胡子,忐忑想道,“我容貌一般,年又四十了啊!”想到莘迩甚宠后宅的阿丑和刘乐两女,平时对傅粉剃面、风流倜傥的张道将等年轻郡吏亦不仅从无亲昵的举动,更是除了公务,一次没有私下召见过他们,微微放下了心。

“景桓,督邮高君年迈,不耐车马,我打算改任他为议生。空出的督邮之职,你愿屈就么?”

督邮是郡府的重要实权吏职,主要职责是督查县政,代表太守,定期巡行各县;上至县长吏,下到县乡豪右,统统在其督察之列,权力很大。

现任的督邮姓高,是本郡大姓高家的人,六十多了,年老体衰,已不堪车马劳顿,干不动这等常得出差的活儿了。干脆调任他作个闲职,改以此任授给黄荣。

黄荣喜出望外,不假意推辞,即下拜说道:“明公不以荣粗鄙,授此重任,荣一定尽心尽力,月日为明公刺察部内,督巡三县。务使明公政令通达,县无奸虐,分明善恶於外。”

“好。我明天就下达除令。”

两人说了会儿话,莘迩吩咐他:“你去把拔若能给我请来。”

“赠刀获信”是临时起意,莘迩此次召诸胡率来郡,主要的目的有二。

一则,见见他们,通过亲自的观察,了解一下他们各自的性格。二来,由此,选出一人,作为“分化”手段施展的对象。

莘迩已经料到,这些胡率中肯定会有阻挠他“收胡屯牧”政措的,那么自就不会“无动於衷”,当然要有对策。对策就是“分化”。

他要从胡部的四个大率中选出一人,通过许给利益,以望得到此人的支持,至不济也要使其中立,然后见机行事,再争取将四部各个击破。

经过观察和斟酌,四个胡率的品性,莘迩大略已知。

和鹿根部的大率鹿游豪爽;且渠部的大率拔若能多欲。另两个部落,一个叫图图,其大率鲁莽;一个叫勒列,其大率质朴。

四个大率,拔若能和图图部的大率都可用,比较过后,莘迩选中了拔若能,因其部民最多。

拔若能来到,莘迩与之密谈半日。

回到客舍,拔若能忧喜各半,琢磨莘迩的话,不能做出决定,便召来从他并来的部中诸率,与他们商议。

说是部中诸率,其实都是他的自家人。左千人是他弟弟;两个佰人是他的儿子。

听他转叙过莘迩的许诺和要求,他的次子且渠元光色变,说道:“阿父,府君要覆我族啊!”

……

求推荐,求收藏。感谢大家的打赏。

第十二章 平罗忠孝愚 元光高明计

拔若能说道:“不至於吧?”

元光问道:“阿父,我族与夏人的根本之别是什么?”

拔若能答道:“夏人务耕种,我族胡夷以游牧为业,此我与彼的根本不同。”

“对啊!夏人受田地所制,只能定居郡县;我胡夷逐水草而移,一年数徙,居所不定。是以,尽管我卢水胡早就称臣中夏,可自秦以今,数百年来,历代的中夏朝廷对我等都不能像对夏人那般拘缚,徒唯羁縻,无法役使、赋税。可以说,‘游徙’就是我族胡夷依仗独立的根本。

“现在府君以牧场为诱,惑我卢水胡诸部的牧落内徙,‘设邑置官’。阿父,这是要弭灭我诸部与夏人的不同,除绝我诸部的根本,欲图将我诸部当如夏人一样管束对待了啊!……那些此前内徙到郡县定居的胡夷们的下场,你没有看到么?”

“设邑置官”是莘迩与拔若能密谈时,对他说的内容之一。

令狐奉“收胡屯牧”之令的最终目的是要改变胡牧难以管制的现状,意在对他们征发兵役,那么就需要建立起如唐人郡县这样的行政单位,对他们进行编籍管理,所以等足够数量的胡牧迁居到祁连山下的牧场后,在那里置一个胡邑,便是下一步要做的事情。

元光掐指头给拔若能算内徙胡夷的下场:“赋税、劳役、兵役,给官府当奴仆、给大姓当奴客,食不果腹,朝不保夕,任打任骂,被驱使的如猪狗也似,何等凄惨!阿父,府君的‘内徙’此政,若是得行,他们的下场便是咱们未来的下场了!你甘心受唐人的渔肉、侵凌么?”

拔若能辩解似地说道:“府君并不要求我部迁入。府君对我说了,此次内徙,主要徙其余三部之民,而且完全是‘自发自愿’;至於我部,更加不会强迫。”

“阿父!而下是什么季节你不知么?正当开春,各部陆续迁入夏牧场的时候!黑河的草场不足,而府君许以上好的牧场数百亩、苜蓿数亩,并及羔羊,又两年不收租税。贱种浅陋,只能看到眼前的微利,父亲等酋大若不严令禁止,只怕‘自发自愿’、接受内徙的不会在少数!”

等级的观念,放眼唐、夷,全然一样。唐人的贵族把百姓视为贱民,胡夷亦无差别。胡人的酋率等首领世代承袭,尤其单於等顶尖贵族,乃是贵种,部民余众自是贱种。

拔若能说道:“府君把写给大王的上书与我看了:等到新邑开设,任我为率善邑长。元光,咱们胡人的官向来世袭,我当了邑长,这官儿,以后不就是你们兄弟接任,再以后,你们的儿子接任,等於永归我家了么?和鹿根、图图、勒列三部的部民即使尽愿内徙,又有什么关系?最终不还是落到了咱家的帐下?对我家,难道不是大为有利的么?”

拔若能迟疑的地方就在此处。

元光说的那些,他当然知道,甚至元光没有明言的,他也清楚。

“当夏人一样管束对待”云云,与其说是“除绝我诸部的根本”,不如说是“除绝我家的根本”。帐下的胡牧们如是都去了牧场,他们手底下没了人,还怎么当“酋率”?可是,莘迩许诺,让他来当这个新邑的邑长,看起来对他家大为有利,就不能不使他犹豫不定了。

元光气得脸通红,说道:“阿父!府君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么?”

拔若能说道:“支勿延不过是个佰人小胡,府君对他且言出必行,何况是我!”问他的弟弟麴朱、长子平罗,“你们说呢?”

且渠部居陇州数百年,受中原文化影响的程度很深,“累世忠孝”云云,且渠元光只是说说,用来给本家脸上贴金的;拔若能的长子平罗却是真的以此奉行。

他正义凛然地说道:“就像元光前两天对府君说的,我家‘累世忠孝’。因此,我家为一方所归。宁人负我,勿我负人。莫说府君是诚信之人,便是假话诓我,阿父,亦当从令。”

且渠元光与罗平同父异母。拔若能有两个妻子,一个是他的原配,乃罗平之母;一个是他的寡嫂,乃元光之母。草原上环境恶劣,前一刻马羊成群,一场大雪过后,也许就一贫如洗,故此为了维护宗族力量,保护宗族财产,胡人有“烝母报嫂”的婚俗,即寡居的妇人可由其夫的亲属收继为婚。父死,子妻其后母;兄弟死,余下的兄弟娶其妻妻之。

元光与罗平名为兄弟,相貌相异。

罗平类其父,浓眉大眼,长得不错。

元光有点倒霉,吸纳了父母外表上的缺点,较为丑陋,粗眉,圆脸,鼻子横宽,嘴很厚。

听了罗平的话,元光哭笑不得,心道:“夏人骂我胡夷反复狡诈,阿父却怎生出了阿兄这个呆子!”气急败坏,从胡坐上跳起来,抱头跺脚,咧嘴叫道:“阿兄!阿兄!”极似一只山猿。

众人至亲,从小熟悉,都知道元光情绪失控时会有滑稽的表态,因无人惊异。

平罗说道:“元光,好好地说着话,你怎么忽然猴急起来?像甚样子!毫无仪表。”

麴朱倒颇为认可元光的话,等他跳完,沉吟说道:“论道理确实是像元光说的那样。只是……”

元光问道:“什么?”

“只是朝廷兵马精良。十余年前的夷乱,偌大的声势,仅仅数月,就被平定下去了。当时领兵的,可就是今天的大王。内徙我族,我料定非府君之意,必为大王的命令。……元光,你所说的覆族是在以后了,咱们要敢违背王令不从?只怕覆族就在眼前。”

令狐奉大兵临城,朝中群臣出降;平乱一战,余威震慑胡夷。

说到底,德,可以不服;威,不服不行。

拔若能深以为然,问且渠元光,说道:“元光,你只叫我不从令,然而你叔叔说的,你考虑到了么?万一招来了朝廷的大军,咱们该怎么办?”

元光却有办法,说道:“此有何忧!”

“你有什么对策?”

元光侃侃而谈,说道:“我卢水胡遍布五郡,与北山鲜卑混居。阿父可以秘密遣使,与他们联络;以‘朝廷将要收我等胡夷入户籍,征发赋税、兵役,奴役如夏人’的说辞吓唬他们,号召他们一起反抗。我部本来就是卢水胡的名部,如此一来,我料他们便会尊从阿父。大王即位未久,外有强秦,焉敢大兴兵戈?这样,甚么‘收胡屯牧’,不就无疾而终了么?”

“北山鲜卑”指的是游牧在黑水以北,张掖与建康两郡间合黎山、马鬓山、龙首山一带鲜卑部落的总称。陇州境内的胡夷主体由三个部分组成,卢水胡是其一;黑水以北、以东张掖、武威等郡的河西鲜卑诸部是其二;其三是东南部与蒲秦、冉兴接壤地区的西夷诸部。

三大支胡夷的族源不同,活动地区不同,但陇州就这么大的地方,各支间并非消息阻绝,也是时有往来,乃至混杂居住、结为婚姻的。

元光的这番对策说罢,就连麴朱也觉得他太激进了。

麴朱说道:“你说大王不敢大兴兵戈,如果大王敢呢?又如果卢水胡的别部、北山鲜卑不从我部的召唤呢?”

元光说道:“要是大王果敢兴兵、诸部不从,咱们就顺弱水北上,袭掠西海,引柔然入境!”冷笑说道,“柔然侵北,强秦在东,我等胡夷内乱陇境,哼哼,他还敢‘诱胡’么?”

平罗骇然,连连摇头,说道:“你的此法是在为朝廷招致亡国之祸!不可,不可。”

元光怒道:“又不是我胡夷的国!何来祸?有何不可!”

拔若能说道:“元光,你从小就胆大包天,我知你是个狼崽子,可不料你胆大到此等程度!”

元光的话,想想就令拔若能心惊肉跳。

大战一起,刀枪无眼,可是不分胡夷的,就算定西为此亡国,或者元气大伤,他们胡夷难道就能独得保全么?也将伤亡惨重。而且,柔然、蒲秦皆是强大的部族、国家,引了他们入主陇地,且渠部、卢水胡不一样还得俯首从属么?莫非还能有什么不一样的好处?

拔若能索性不再问他,重拾起麴朱的话头,问他道,“如此,你是赞同遵从府君之令了?”

麴朱说道:“先看看吧。”

“先看看?”

“看看形势,然后再做计议。”

议了半晌,拔若能决定采纳麴朱的意见。

相比元光的激进、平罗的盲从,这个意见,似是最老成的。

元光大怒,可没有办法。

他出到室外,心道:“我族将覆!我家将覆!”焦急如焚,决不能坐以待毙。

他盘算对策。

图图部的大率粗莽无谋,勒列部、和鹿根部也各有暴躁的小率。

思及此,他有了主意,想道:“等回到部中,我就分别遣人,挑动他们,叫他们对抗郡令!”

图图部的大率虽现处郡中,然郡里是莘迩的地盘,在莘迩的眼皮子底下,他不敢挑拨。

只有等到回去后再作行动。

且渠元光私心期盼,最好能引得郡府发兵,打上几仗,望能以此改变他父亲的主意。

接连两天,莘迩夜夜设宴。

第三天,他召见四个酋率,对他们说了令狐奉“收胡屯牧”的命令,对他们讲:朝廷仁德,怜悯黑河的草场不够胡牧用,准备拿出五十万亩肥美的牧地,任随胡落徙入;凡是自愿内徙的,不许各部阻拦。如有违背,严惩不贷。

除了拔若能,其余的三部酋率之前都不知此事,闻言各有惊疑。

莘迩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机会,当天就命他们出城回部了。

胡人们百马奔驰,离城北去;三四辆牛车,吱吱呀呀地进了东城门。

……

非常求收藏,觉得好看求推荐;感谢大家的打赏。

</br>

</br>

第十三章 傅乔仓皇至 秃连狼狈回

“老傅?怎么是你?”

连续好几天,喝酒以外,又是演戏立信,又是拉拢拔若能,称不上很累,亦略感疲乏,将卢水胡的酋率们遣回之后,莘迩刚准备休息一下,听到属吏们来报,说是新任的郡尉到了。

莘迩心中奇怪,按照章制,通常先有王令广达,然后地方郡县的官员才会到任,今并无王令前至,如何便有新尉履任?

出迎到府门,却见来人是傅乔。

傅乔神色复杂,长揖到底,说道:“幼著,多谢救命之恩!”

莘迩吃了一惊,心道:“我何时救你了?”把他扶起,问道,“此话怎讲?”

傅乔来得突然,事前没有通报,未及准备,跟随莘迩迎他的郡吏不多,只有功曹史亮、新任的督邮黄荣等寥寥几个日常陪侍左近的门下吏。

但傅乔在国中有擅长清谈的高名,听说他任了郡尉,抵至府中,闻讯的郡吏们多欲睹其风采,络绎赶来,参加到了迎接的队伍中。

郡府门外热热闹闹的,一会儿功夫,聚了数十人。

府外非谈话之所。

两人进府,没有登堂,入到偏室,莘迩令诸吏退下。

室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傅乔这才愁苦满面地回答说道:“幼著,我得罪大王了!”

“啊?你作甚么了?”

“我听闻大王要‘收胡屯牧’。”

莘迩顿时了然,说道:“你上书谏止了?”

傅乔举起右手,轻轻地抽了自己一嘴巴,追悔莫及,说道:“大王定下的决策,我哪有胆子进谏?却是嘴贱!那日酒后,与三五朋友对谈,不知中了甚么邪,竟对大王的圣断说三道四。唉,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不知被在座的谁人禀与了大王。大王一怒之下,革了我的官。”

令狐奉称王后,表麴硕为侯;擢曹斐为中领军;拜莘迩为督、鹰扬将军、建康太守;任贾珍、傅乔为州府从事,各署一曹。定西国的政务悉由州府掌领,州府的诸曹从事,略相当於东唐朝廷的“六曹尚书”,品秩不高,权力很大。

令狐奉虽轻视傅乔,在泽边时动辄找他的毛病,远不如对莘迩、曹斐重视,但在论功封赏时,说是做给别人看也好,说是念他两次沟通麴硕的苦劳也罢,到底给他了个显官。

殊不料,屁股尚未坐热,只才一两个月,就因为“私下非议”而被人告密,落了个褫职的鸡飞蛋打。

“老傅,‘危言危行’,这是你告诉我的,你自己怎么就忘了呢?”

“别提了。……大王原本准备将我下狱治罪。”

莘迩唬了一跳,说道:“下狱?”心道,“好歹老傅也是跟着吃过苦的,只因几句话,革职不算,还要下狱治罪么?”

“还好,幼著你的上书这时送达王都,子明亦给我上书求情,大王遂改了主意,任我为建康郡尉。幼著,所以我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啊!”

莘迩搞不太懂令狐奉的脑回路,心道:“本来要治罪了,怎么看了我的上书,反又授官老傅,叫他来我郡当郡尉?”

傅乔愁苦的神色愈重,说道:“大王叫我协助你收胡,使内宦训斥我说,‘暂存尔首,以观后效。且往建康,助阿瓜收胡,如无所成,莫等我兵,自割了脑袋来献罢!’”

莘迩吃惊失笑,心道:“原来如此!……果是令狐奉的作风。你反对收胡,老子便偏偏派你干这事,干得好则罢,干不好,就砍你的脑袋。”既然弄明白了令狐奉为何会遣傅乔来作郡尉,见他忧心忡忡的,安慰他说道,“老傅,你莫担忧。有我在,定能保住你的脑袋。”

傅乔问道:“我适才进城时,见到了百余胡人。幼著,是卢水胡的人么?”

“你来晚了两天。要能早两日到,尚可与卢水胡的酋率们照个面。老傅,好教你知:收胡的事儿,我已开始着手。”莘迩把“遣乞大力、秃连樊入胡中利诱宣传”、“拉拢且渠部的拔若能”等等诸项事体,详细地说与傅乔知晓。

傅乔出去,从牛车上取出一个盒子,回来交给莘迩,说道:“此为大王给你的回令。”

盒子外有蜡封,启开后,是一卷绢布。莘迩取出观看,令狐奉的回文简简单单,三两行字,非仅同意了他“五十万亩牧场”的申请,并将“五十万亩”增加到了“百万亩”。

抬眼瞧瞧蹙眉不展的傅乔,低头看看“与卿百万亩”的字样,莘迩只觉这卷轻飘飘的绢布,拿在手中,却是沉甸甸的。

从傅乔的遭遇,他想到了自己。没有用的人对令狐奉来说是毫无存在价值的,他不会记挂什么患难情,现在虽重用自己,可如果收胡的事情办不好,加上贾珍的进谗,翻脸也许很快。

郡尉、郡丞与郡太守共为“命官”,各有公廨、府宅。

莘迩收起令旨,说道:“老傅,你先去郡尉府安置下来,我今晚给你设宴。”问傅乔,“郡丞名叫宋翩,你认识么?”

提起宋翩,令旨更加沉重了。

郡丞已是个不能办事的,令狐奉又遣傅乔来作郡尉,也是个不能办实务的。刚才对傅乔说“定能保住你的脑袋”,想想自己眼下的这两个“左膀右臂”,莘迩不禁又觉得没了把握。

傅乔不知转眼间,莘迩已少了两分“保住他脑袋”的信心,应声说道:“好。”答道,“宋有德么?往昔见过几次,不很熟悉。”

说着闲话,两人出到室外。

莘迩纳闷傅乔何出“救命之恩”之言,所以他一到府就把他请到了侧室说话,没有安排他的从行奴婢们。看到他两人返回府门,傅乔的七八个奴婢下拜於牛车的周围。

傅乔乘的牛车并非徒具虚名,拉车的真是乡牛。牛车此物,本卑贱者所用,前朝末年至今,因其舒适,渐得士大夫喜爱,至今以是流行南北,士人无不以驭牛为雅。

罗拜牛间的奴婢男少女多,只有两个大奴,余下皆是女婢,泽边见过的那个小绿在其间。中有一人,体态纤瘦,肤白貌美,行礼时的口音有异唐人,莘迩多看了两眼。

傅乔有寡人之疾,早前之所以附臣令狐奉,便是因贪图令狐奉的美婢之赏;当泽边危难日,密使唐兴,犹厚颜向麴硕索求小绿;回到王都后,其宗亲家族,与莘迩的一样,尽被令狐邕杀掉,孤单单的,越发从酒色上寻找慰藉,大肆寻购美婢,此数婢女,悉近月所收。

口音有异的那个是陇地少见的高句丽婢,能歌善舞,温柔乖巧,已然取代小绿,成为了他而下的最爱。

注意到莘迩对她的注目,傅乔心道:“大王除我建康郡尉,用收胡威胁我,可我不通兵略,这个郡尉怕是当不好。幸亏幼著尚念旧情,收胡能否可成,我的脑袋是否得保,以后全得看他的了。”

知道自家的性命,由兹系在了莘迩的手上。

为了脑袋起见,他咬牙切齿,作出了艰难的决定,对莘迩说道:“陇地胡婢、西域婢甚多,唯高句丽婢少见。明公,这个就是高句丽婢,乃我重金购得,长於歌舞,明公若喜,就留府中吧。”

嘴上故作大方,眼却依依不舍。

莘迩笑道:“君之所好,迩焉可夺爱?”

傅乔松了口气,赔笑不已。

送傅乔一行出府。

莘迩立在府门,目送他们远去。

三四个郡丞府的小吏打马奔近,问道:“可是傅从事么?”一辆轻便的轺车赶在后头,一人抓住侧栏,探身向前,叫道:“傅公,傅公,且慢行,等我片刻!”是郡丞宋翩。

莘迩莫名其妙,不知这位几天来,唯以“抱病卧床”为托辞,数召不至,实是嫌胡人“膻腥”,不愿与之打交道的宋大人,缘何会出现於此时此地,火烧了屁股似的,急燎燎追赶傅乔?

他心道:“找老傅分迎新钱的么?”转念又想道,“不对,老傅到府,没有事前通报,郡府并无送给迎新钱啊。”索性站定,看宋翩要做什么。

傅乔停下牛车,等宋翩追上。

宋翩翻车而下,快步到牛车旁,下揖说道:“傅公!傅公!公临鄙郡,缘何不先遣人传报?我也好出迎郊外!哎呀,傅公啊,前太守张公迁官以今,两个月了,我谈玄无人,论道无伴,日子委实过得无趣。今日听小儿辈蓦然报言公来,我如闻韶乐!”

他令牛车的御者掉头,邀请傅乔去他宅中,说道,“我草备庖馔,敢请为公洗尘。且待微酣,踞坐清言,不亦乐乎?笙蹄已设,麈(zhu)尾高悬、唯候公挥了!”

笙蹄是用藤或草编成的高型坐具,形似束腰长鼓。麈是一种大鹿,与群鹿同行,麈尾摇动,可以指挥鹿群的行向;“麈尾”取义於此,盖有领袖群伦之义,其形如树叶,像扇而非扇。

此两物,俱是时下士大夫清谈时的必执雅器。

莘迩目睹此景,耳听其言,嘿然心道:“你狗日的!前太守未走时,老子就来上任了,你他娘的‘谈玄无人’,老子不是人么?瞧不上老子么?”内心痛骂宋翩,却明知於谈玄一道上,自家确有缺乏,毕竟不敢上前“理论”,悻悻而已。

数车沿道驰至。

车上载坐的是休沐在家的主簿张道将,和几个居住城中的本县士绅。不用说,他们定也是闻傅乔到郡,纷来欢迎的。诸人竞相邀请傅乔去他们家中,争执不下,以致面红耳赤。

瞧着立於群人中的傅乔,莘迩心道:“老傅的名声挺大啊。”

想想也是。

傅乔要是没有独到的地方,令狐奉当年也不会辟他为富平公府的属吏。

莘迩修正觉他无用的评价,想道:“老傅虽说没有处理实务的能力,但凭借他的这份名声,我日后再与郡内士人打交道时,料应能轻松许多了。”

当下的文化知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高门阀族都有专门研习某种典籍的“家法”传承,因是郡中的士子大多世代书香,家学渊源,或精佛道,擅长清议,或出口成章,引经据典。

莘迩平素与他们打交道时,寻常的无妨,碰上学问高深的,常常力不从心,今后有了傅乔臂助,估计情况会好上很多。

此正谓:便连手纸亦有其用,何况是人?没有无用的人,只看能不能将其放在合适的位置。

傅乔到郡数日,上至郡丞宋翩、下到地方士庶,辗转相请、托人求见的不计其数。

四天后,秃连樊狼狈不堪地回来了。

……

求收藏,求推荐;感谢大家打赏。

第十四章 言慰悲惨将 心忧酒泉胡

看着眼前的秃连樊,莘迩心道:“这下与其姓相和,真成个秃子了。”

秃连樊脑后的小辫被人给剃了去,顶个光头,鼻烂眼肿,嘴角破裂,没了褶袴外衣,上边只穿个两当,下边缠条破布,用作遮羞,露出在外的胳臂、毛腿上边,遍布淤青以及擦伤,一身干泥,要多惨有多惨。

“老秃,你遭贼了么?”

秃连樊“扑通”跪倒在地,说道:“将军,小人给你丢脸了。”

“起来,起来说话。你这是怎么回事?”

秃连樊一把鼻涕一把泪,说道:“不是贼寇。小人、小人是被那帮子杂胡给打了!”

“杂胡?哪帮子?”

“小人、小人不知道!”

莘迩无言,挨了打都不知道是被谁打的么?看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只好再叫他起来说话。

秃连樊爬起来,抹着眼泪,说道:“将军,那伙胡虏二话不说,上来就打,他们人多势众,小人这边抵挡不住。小人带的胡从被他们打散。他们抓住小人,百般折磨。”手往脑后摸,没了小辫,空余脑壳,悲从中来,痛哭说道,“还、还割掉了小人的辫子!”

“你从头说来,究竟怎么回事?”

“小人奉将军的钧令,去卢水胡中传布德音,谁料进了酒泉郡的境内。将军,那黑水两岸的草原又不像咱唐人的郡县,哪里有界标可看?小人也是迷了路,这才不小心越了界。”

“你进到酒泉郡了?”

“是啊,将军。小人不也是一心为将军办差么?再说了,酒泉也好、建康也好,不都是卢水胡么?却怎想到,酒泉的那帮杂胡竟是这般粗鲁!见到小人等,啥也没说,挥着刀、棍就上来了!小人等本就人少,又猝不及备,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忆及当时棍棒交加的可怖场景及后来受到的侮辱,秃连樊觉得身上的伤处和柔软的心里都又痛疼起来,又是后怕,又觉耻辱,就像串起来的珠子,泪水扑沓、扑沓的滴落,抹都抹不及。

瞧他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围观的史亮、张道将、黄荣等吏,无不觉得好笑。

张道将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秃连樊扭脸怒目,泪水朦胧下的视线看到笑的是郡府大吏张道将,默默地又把脑袋扭了回来,重新拜倒,哭道:“将军,你要给小人做主啊!”

莘迩大致听明白了,秃连樊在办差的途中,也许确实是“不小心”,当然,也有可能是“为了赚到更多的钱”,故意为之,总之,进了酒泉郡的地界,然后被酒泉的卢水胡打了。

却有一点疑惑的地方:酒泉的卢水胡为何上来就打呢?

细细问之。

秃连樊啰里啰嗦,回答得杂乱无章,然综合他的前言后语,莘迩等人还是弄明白了原因。

原来那酒泉太守氾丹,当面称赞莘迩“利诱分化”的计策高明,实际上他却根本没看上莘迩的此策。针对该如何“收胡屯牧”,他自有主意,用的正是黄荣给莘迩的进策,“挑拨郡内胡部内斗”,然后他趁乱其间,上下其手,最终以希获“收其弱者,胁其强者”之利。

秃连樊“不小心”进到酒泉郡内时,酒泉郡的卢水胡各部已经开始内乱,见到陌生的脸孔出现在本部的草原上,胡人们想当然地以为是别部派来的细作,故此见面就打,毫无容情。秃连樊之所以没被打死,还是他见机得快,道出了自家的身份,拉出莘迩作大旗,乃才挣出一命。

“老秃啊,你这仇,我是得给你报,但问题是,你连打你的人是卢水胡哪部的都不知道,我又怎么给你报仇呢?”

只秃连樊刚才那一句“咱唐人”说得那么流利顺嘴,这仇就该给他报,但莘迩说的也是正理,仇家是谁都不知道,便算有心报复,恐怕也是大海里捞针,无从下手。

秃连樊撅着屁股,跪在地上,抬起头,呆脸看莘迩了半晌,心道:“将军说的是啊,我当时怎么不问问那帮狗东西是哪个部的?我他娘的!这顿打算是白挨了!”更是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老秃,别难过了。你记得挨打的地方么?等我办完了收胡的事儿,叫兰宝掌带兵跟你去那地头,找出打你的胡牧,给你出气!”

秃连樊心道:“对啊!我不知道是哪个部的,但我记得挨打的地方啊!我怎么没想到?”却是悲痛之下,忘了此茬。

报仇有望,悲痛稍止,他抽噎地说道:“还是将军聪明,小人、小人脑子太不灵光,没法和将军比。”拍完马屁,拜谢莘迩,“多谢将军为小人雪恨!”

“你这次召胡的成果如何?”

“小人本已召到四五十落,与他们约定,待小人回城时,带他们齐来。挨打之后,不敢回去找他们,也不知他们现在改了念头没有。”想到这么些钱有可能就此不见,秃连樊再次悲从中来。

“四五十落?哎哟,那不错啊。”

秃连樊的成绩出乎了莘迩的意料。

他本想着,自己“信誉卓著”的名声尚未传开,难以取信胡人,秃连樊能召个三二十落就不错了。没想到,这老秃居然说动了四五十落。秃连樊能说动数十落,料乞大力说动的应也在此数,少也少不到哪里去,没准儿还会多些,两下合计,起始就能召到百十落。

莘迩心道:“此百十落还只是‘二级落’,要再加上此百十落又分别说动的‘三级落’,‘三级落’有可能说动的‘四级落’,合拢一起,总归能有个一二百落吧?”

万事开头难,有了这个成绩不错的开头,等到自己“信誉卓著”的名号在胡中散布开来,底下肯定就会更加好办了。莘迩心头微微轻松,对己策的成功性有了一定的信心。

眼见秃连樊表情沮丧,似又有倾盆落泪的迹象,怕他再哭哭啼啼的,莘迩赶忙给他鼓劲,说道:“他们既愿内徙,念头定不会轻改。你别担心,休养几天,再去胡中,把他们召来便是。”

秃连樊哽咽应诺。

有一点,莘迩却是不知,秃连樊没告诉他。

秃连樊之所以短短时间内就能召到四五十胡落,却是因为他将己心、比他心,在莘迩的政措内容之外,加上了一段“忽悠”之词。

他专挑穷困潦倒的胡牧,对他们说:官家不仅给你们肥美的牧场,给你们牧草、羔羊,重要的是,并且两年不收税!你们为何不权且内徙?等两年后,官家要收税了,你们如不愿从,大可再一走了之!偌大的牧场,官家还能日夜不离地盯着你们么?“咱胡人”有句话,白得的羔崽子谁不想要?各位,有便宜不占的那可是傻子!

想那胡牧吃了上顿没下顿,贫穷的程度与唐人的穷人无异,日常劳役,也如唐人的百姓,要给胡部的贵族、小率们拣粪、割草、牧马放羊等等,而比起唐人,且受颠沛流离、风餐野宿之苦,听了他这番话,怎不心动?是以,旬月间,他就召到了数十落。

莘迩使人取来衣服,叫秃连樊穿上,吩咐他先回营里休息。

秃连樊走后,张道将哈哈大笑。

黄荣问道:“张君,不知你缘何再三发笑?”

“我瞧他好笑,不能笑么?”

黄荣肃容说道:“秃连军侯为府君办公事,不幸遭难,其形可笑,其心忠诚。主簿身为府君近臣,拾遗补缺、举贤讽奸乃为本职,却不称赞秃连军侯的忠心,反而一再嘲笑他的外表,究是为何?”

张道将大怒,心道:“老匹夫!不知怎么邀得了府君的欢心,顶替老高,当了督邮,怎么?就觉得能与我平起平坐了么?上回你当众辱我,我尚未与你清算,你又来挑衅不是?”便要还击。

莘迩没给他机会,刚才秃连樊的话中有关酒泉郡的内容,引起了他的忧虑,示意攘臂起身的张道将坐下,又令不甘示弱的黄荣稳住,对他们说道:“适才秃连说,氾府君挑动郡内的胡部内斗,以图渔翁利。诸君,你们觉得这事儿,他能办成么?会对咱们郡中造成影响么?”

史亮是郡吏之首,见张道将气哼哼的,黄荣深思,余吏无话,一时没人回答,不能让场面冷下来,便开口说道:“明公,氾府君在他的郡内行政,我郡管不着,成不成的,现下说不好。至於影响,眼下也不好说。”

“景桓,你的意见呢?”

黄荣答道:“氾府君要能办成,当然最好。如果他办不成,出了乱子,我郡与酒泉相邻,两郡的卢水胡关系紧密,势必会波及到我郡。”

这正是莘迩的担忧。

张道将说道:“氾府君十七出仕,起家护羌校尉司马,通晓胡夷事;迁转牧府,数上建议,远见洞察,时誉‘麒麟郎’;出任郡二千石,辟除名士,群贤在朝,向有‘善政’之名。他既然定行此策,不会没有把握。”瞪了黄荣一眼,转对莘迩说道,“明公,臣以为无须多虑。”

他却是对氾丹的能力相信得很。不过,翻看氾丹过去的资历,也确实漂亮。

莘迩心道:“老史说得不错,姓氾的在酒泉行政,我管不着。尽管担心,无计可施。”虽是可以用“督”的名义强压,氾丹会不会听?猜他十有八九不会搭理。平空掉了自家的面子。

没有办法,只能且先去书一封,问问氾丹情况。

虽是跟着令狐奉在胡中打过仗,本身也带着胡人抢劫过,不是没有见过血的人,可说到底,毕竟前世过惯了和平的日子,莘迩的思维,至少目前来说,还是与生长乱世的氾丹、黄荣不同,不想轻易地就动刀动枪。

所以,他真心希望收胡此事,不要因为氾丹而平生波折,要能通过利诱,按照他的计划步骤,得以和平解决,那实在是最好不过。

散了朝会。

写好给氾丹的公文,遣人送去;看了会儿郡府的案牍簿籍,待至下午,往军营观兵士训练,见到秃连樊,少不了又抚慰他一番;日暮时分,莘迩回来郡府,入到后宅。

阿丑、刘乐迎上。

……

求推荐,求收藏;感谢大家的打赏。

</br>

</br>

第十五章 曼歌小解忧 元光谋已动

刘乐喜笑颜开,兴高采烈的样子,急忙忙冲莘迩行个礼,便拉他到院后的亭榭。

到亭榭外头,莘迩看见一只三尺来高的怪鸟蹲在亭下的石凳上。

这鸟羽毛暗褐色,脚趾黄色,眼神锐利,灰喙弯曲,比鹰大,状类雕;脚上束链,被锁在柱上。

莘迩惊讶问道:“哪儿来的?”

他不知此物的学名,但在令狐奉登位后的欢庆宴会上见过,当时令狐奉酒酣,使内宦取出了几只这样的鸟,喂以铁石,以助酒兴,因知陇州本地人呼之为“骨诧”,盖是拟其鸣声而起的名字。州内的官吏贵族颇有畜养此物的,就像令狐奉,每置酒,辄出以娱乐坐客。

刘乐开心笑道:“奴的爷爷送来的!”

“何时送来的?我怎不知。”

“下午送到的,那会儿大家正在城外的兵营呢。”刘乐拽住莘迩的衣裾,仰脸祈求说道,“大家,把它放飞起来,看着玩儿吧?”

瞧那骨诧狠戾的模样,莘迩发憷,他可不想被这凶鸟啄上两下,但如果拒绝刘乐,不免又落了自家男儿的豪气,辗转为难间,阿丑上来,拉住刘乐,说道:“此鸟须得先熬,熬去了野性,才能放飞。现下它野性未去,一旦放起,可就不会飞回来了。”

刘乐失望地说道:“是么?”

莘迩得了下台阶,说道:“是啊,是啊。小小,你想看它飞也容易,待我闲下来,拿出三两日的功夫,磨掉了它的野性,再飞给你看。”

阿丑心道:“三两天可是不成。没个十天半月,难以功成。”她先后跟从过两三个主人,其中有好鹰犬之类的,对此略知一二。只是,当着刘乐的面前,她自不会指出莘迩的错误。

刘壮不但遣人送来了一只骨诧,还送来了几袋肉苁蓉,七八桶鲻鱼,十余领龙须草席,以及奶酪、葡萄酒等物,多是时鲜或陇地的特产。随诸物一起送到的,是他请人写的一封信。

刘乐初学识字,认不完全,把信奉给莘迩。

莘迩看了,乃知骨诧的来历。

令狐奉赏给莘迩的营户里头,有几个会射猎的,没事的时候,便领几个胡奴去城外的山林,打些野味,给大家开荤,也是机缘凑巧,捕获了这只骨诧。

刘壮一心念主,於是便将之与时鲜、特产等物一并送来了建康。

他在信末说:家里一切安好,请莘迩不用挂念。

莘迩把信读给刘乐、阿丑听了,却是想起一事,心道:“令狐奉登位不久,我就来了建康,没能抽出时间去寻欺负小小祖孙的那个坞主,倒叫他逍遥至今。”寻思,要不要给曹斐去封信,请他帮忙了结那厮,又想道,“那贼厮逼死了小小的父母,血海深仇,不可假手於人。罢了,且容他多活几日。待我回到王都,再令人将他捕下,亲取他首级。”

肉苁蓉、鲻鱼等物被搬到了别院的厨内,刘乐献宝似的,带莘迩看了一圈。

刘乐不知听了哪个小婢的撺掇,这些天不再梳少女的丫髻,带了个蔽髻,也就是假发,学着贵妇的妆扮,梳了个“缓鬓倾髻”,蓬松的假发叠竖在发上,向前倾斜,余发披搭於额,仅仅露出眉目,两髻垂下的头发长至将双耳遮住。

这种发型适合成熟的妇人用,她才十几岁,身量未成,相貌嫩稚,作个如此的发型出来,显不出雍容华贵,然她明眸秀色,却别添可爱。

看了一圈下来,刘乐叽叽喳喳地说个不住,阿丑看出莘迩似有心事。

转返住院,来到侧室。

阿丑伺候莘迩洗漱更衣,扶他坐下,问道:“大家,听买菜的小奴说,秃连军侯今天回来了?好像挨打了?辫子都没了。”

莘迩叹口气,说道:“挨打了不说,被谁打的他都不知道。”

刘乐奇道:“他是大家帐下的军侯,谁敢打他?又怎会连被谁打的都不知道?”

郡府的史亮、张道将、黄荣等吏,就不提他们对莘迩是否忠心,只说莘迩与他们认识的时间,统计不到两个月,熟悉都称不上,更别提亲近了;傅乔虽然来了,但他有他的公廨,不可能日日总见,而且莘迩对他,内在里实也尚还隔着一层的。

论及亲密感,唯有朝夕相处的阿丑与刘乐两人。

和她俩在一起时,莘迩不用时刻揣度对方的心思,方能感到由衷的轻松。

他忽然想和阿丑、刘乐讲讲郡府的公务,说说自己目下对“酒泉郡”的担忧,但“收胡屯牧”这事儿的来龙去脉,她俩仅听自己提过几句,对其中的详情多半不知,便是说了,也得不到什么答案,又何必拿此困扰她俩呢?就将到嘴边的话咽下,没有回答刘乐的疑问,唤她近前,叫她跪坐在自己的脚边,抚摸她的假发,笑问道:“小小,戴这么重的假髻,不累的么?”

刘乐面颊微红,答道:“看起来大,其实不重的。”

她坐在莘迩近侧,嗅到莘迩身上的气息,感受莘迩手的温存,觉得舒服,胸口又如小鹿乱撞,不知是欢喜,又或是慌乱。

末了,她干脆说道,“大家,我给你弹琴唱歌罢!”逃也似地离开莘迩,溜到案边的琴前。

认字、学琴,俱是近月来,刘乐主动请求的。

认字,莘迩没有公务的时候可以教她。学琴,婢女中有会的,学了快一个月,刘乐而今能弹个不复杂的曲子了。

她定定心神,挑抹琴弦,清远的琴音响起。

阿丑悄然跪到到莘迩的身边,为他捏腿。

莘迩倚住凭几,淡淡的琴音好像驱走了些许心中的烦恼,静等刘乐歌唱,稍顷,听她伴着节奏,娇声唱道:“腹中愁不乐,愿做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暮色深沉,院中花香。

乐涫往北二百余里,黑河岸边的草原,且渠部的别部分营。

春季是给牛马羊驼等畜类补膘的时候,草资源有限,而其部的辖落多,牧民无法同处一地,因此主营以外,分出了三个别部。

此处是且渠元光负责管理的。

他的率帐被四五百个胡落围在中央。

一个小奴掀开帐幕,进了帐内。

帐内包括元光在内,有三个人在议事,见这小奴进来,停下了话。

元光怒斥道:“谁叫你进来的?”

小奴惶恐答道:“天色晚了,小奴想着给大人点烛。”

“我没手,不会点么?”元光唤帐外的卫士进来,寒着脸令道,“拖出去,鞭二十!我命你们把住帐门,不许人进,为何不从我命,放了他进来?互相各抽十鞭!”

卫士不敢分辨,应道:“是。”

卫士们拖了小奴出去,很快,外边响起抽鞭声和小奴的痛叫声。接着,是卫士们互抽的动静。

元光点上烛火,亮起的帐内,几人继续商议刚才在谈的事。

一个身材低矮的胡人说道:“酒泉那边,确实乱起来了。我叔叔家的女儿,嫁到了酒泉的胡部,昨天接到她的送讯,说想回家避避。但是,她没说这是氾府君的所为啊。”

元光冷笑说道:“没点征兆的,几个胡部乱打一气,有两个胡部竟用上了重甲、强弩,此类兵械除了从氾府君那里得到,他们还能从何处弄来?你们别狐疑了,这件事,绝对是氾府君干的!”

另一个与元光有两分相像的年轻胡人问道:“他干嘛要挑动酒泉的胡部争斗?”

这个胡人是元光的同母弟,名叫且渠男成。

元光说道:“这还用说么?铁定也是为了‘诱胡设邑’!”

男成拨弄小辫,想了一想,提出质疑,认真地说道:“不对啊,阿兄。‘诱胡’,要在一个‘诱’字,如那个近日在咱们营区出没的北虏那般,以甚么牧场、苜蓿、羔崽为饵,惑咱的部民内徙,这才是‘诱’。氾府君挑斗各部,怎会是‘诱’?”

元光气得牙痒痒,心道:“一个种生出来的,老子如此聪慧,却怎有个呆兄,有个蠢弟!”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下男成的脑袋,说道,“我口误不行么?要点是在‘诱’么?要点明明是在‘设邑’!诱也好,挑斗之后、收渔翁之利也好,结果不是一样的么?”

男成低头想了会儿,说道:“也是。”

元光对低矮的胡人说道:“我阿父派人问了张侯,张侯回他说‘朝廷设邑,命他为长’的事情非常可靠。我看我阿父八成吃了秤砣、铁了心,怕是不会对抗莘府君的‘诱胡内徙’了。这事关系到咱们部族的存亡,我阿父糊涂,你我不能糊涂!”

“张侯”说的是张金。“侯”或“君侯”此词,本朝以来,不再单指封爵为侯的贵人,亦可用来尊称官僚、士大夫。且渠部早就投靠在了张家的门下,拔若能拿不准莘迩有没有诓他,於是专门遣人给张金送上礼物,询问此事的虚实。张金为了“自家长远的利益”,岂会拆莘迩的台?当然拍胸脯,作保证,告诉他无须忧虑,此事十足真金,半点假不了。

低矮的胡人是元光的姐夫,与且渠男成一样,皆素来佩服元光的谋略见识,便应道:“是,你说的不错,咱们是不能糊涂。”

“事不宜迟,不要等人都选定了,选出来的那几人,明天就先派出去罢!”

元光还没有把“用作挑拨图图部的大率、及精心挑出的那几个本部之外的暴躁小率们”的人选尽数选定,但酒泉传来的消息加深了他的焦虑。

“诱胡”是温水炖青蛙,“挑斗”却是快刀斩乱麻,快的话,没准儿爆发一场大规模的械斗,就会有落败的胡部被迫投附氾丹。投附氾丹的部落多一个,他将来可用的力量就会少一分。

是以,他当下决定,明天就把已选出的那几个能言善道之人,先遣派出去,争取尽快促使图图部的大率等发起阻挠。

且渠男成问道:“那个在咱们营区晃荡了好几天的北虏,阿兄,咱要不要把他拿下?”

且渠男成一再提及的此个“北虏”便是乞大力。

乞大力与且渠部族源不同,从北方迁入陇州的时间较晚,故被男成蔑称为“北虏”。

元光说道:“你真是猪脑子啊!”

“阿兄,作甚骂我?”

“我费这么大劲,挑拨图图等部对抗莘府君,是为了什么?还不就是因为此事不能由我部出头么?‘遵养时晦’,尔不闻乎?唯有等他们闹起来,我部等到了时机,才好露面获利啊!”

弱水岸边的薤谷之中,隐居了一位大儒,弟子近千;元光、男成兄弟少年时,曾师从与之,向他求过学,《诗经》等唐人的典籍,元光兄弟都读过。是以,书到用处,元光信手拈来。

“那是不抓他了?”

“由他去罢。哼,我要看看,他能说动咱部的几个胡落!”

……

求收藏,求推荐;多谢阿勒彗星老兄的推荐!感谢大佬的打赏。

</br>

</br>

第十六章 豪牧牛马万 应徙多贫困

乞大力从且渠元光的部中仅仅召到了四帐胡落。

不是因为他口才差,而是气氛不对。

“诱胡”此事,在乞大力看来,关键在偷摸二字。

他以前是他们种落的小率,深知小率、大率们的心理。

帐落的多寡关系到小率、大率在草原部落间的地位和利益。未见有帐落稀少而却能独占丰茂草场、称霸一方者。故此,绝不会有大、小率乐见自己的部民被人糊弄走。

而元光的这个别部才从上一个游牧地徙至此处,还没有给部中的小率们分配好他们各自种落放牧的路线、草场,以致当下滞留此地的小率颇多。

乞大力出没其间的这几天,时常感到似有人在监视他,阴森森的,浑身不自在。

出於谨慎起见,为免激怒某个小率,挨顿闷棍,他没敢太过放肆,这就导致了收获不是很好。

他与秃连樊不谋而合,也是用“两年后你不乐意缴税,大可一走了之”的言辞忽悠胡牧。

哄到了四落后,他的危机感越来越强,背脊森凉,深觉此地不宜久留,当机立断,见好就收,便即带着他们趁夜悄走。

乞大力召来的这四落,是一个“阿乌尔”。

“阿乌尔”是胡语,可以理解为牧团,通常由父系近亲家庭组成,类似唐人的“家族”;是胡人政治层级中,种落以下、家庭以上的一个中间单位,也是胡人放牧时的基本单元。

唐人耕种不易,胡人放牧也难。

草原的生活条件严酷,不仅旱、雪等灾说来就来,并且不同部落间、甚而相同部落间亦时有小规模的劫掠、偷盗发生,辽阔的草原上,单个的胡人家庭难以生存。

因此,为了对抗天灾、人祸,胡人像唐人那样,也组成了家族这样的互助群体。

日常放牧、游徙、居住,胡牧都以“阿乌尔”为主;对外,与别的“阿乌尔”分区划片,内部,成员互相依赖。

艰难的生活条件下,同个“阿乌尔”内的牧民是很团结的,用“相依为命”形容他们不为过。一些大的“阿乌尔”里边,有外来的、非本家族的牧民,但当危祸当来时,全都齐心协力,比如受到劫掠,哪怕劫掠方是外来牧民的近亲,他泰半也会将之当敌人对待。

因是之故,不乐管束只是胡人不好召诱的一个困难,他们的牧团,或称为家族凝聚力也是一个难点。

单个的胡人家庭太难说动了。

乞大力、秃连樊深知胡情,明白此点,由是,他俩这次来入卢水胡,没把单个的胡人家庭当做说服的重点,主要的精力皆用在了说服“阿乌尔”的头人上。

正如唐人的家族有富有穷,有贵有贱,胡人亦然,“阿乌尔”有富有穷。

富裕的阿乌尔至有羊马畜类数千,团中除了本家族的人,亦一如唐人富贵大姓门下有佃农、徒附相似,还有畜主雇佣来的帮工,或依附来的破产阿乌尔,拥落多者,或有帐百十,牧民数百。

此类的阿乌尔,纵是莘迩亲至,吹个天花乱坠,也没法说动。

秃连樊、乞大力也不行,所以他俩专挑濒临解散边缘的赤贫“阿乌尔”下手。

“阿乌尔”一旦解散,依附到其它的牧团去,团中的牧民就无复自由,唯任主家驱使,形同唐人的徒客了。这种情况下,秃连樊、乞大力的一番忽悠,他们为求条生路,一些便愿内徙。

秃连樊召到了数十落,乞大力在元光部召到胡落的不多,在别处召到的不少,合亦六七十落。

乞大力在元光部召到的这个牧团,四个帐落加起来,羊马三二十头,几近於无,一个帐落也养不起,落民平时唯以给别的牧团打工、讨口饭吃为生。

日子过得苦难,不过他们的家产少,搬家却很方便。

连夜赶路。

春深草长,跌跌撞撞地行出十余里,没见人追,乞大力才放下心来。

他叫随从帮胡落们暂安顿下来,等天亮再走,一个人溜达到边儿上,蹲到草丛中方便,顺道检讨此回在元光部的得失,想道:“碰着个没有分开的大部,那群小率、头人防贼似的防我,呸!有些不美,但也没所谓。鄙谚云:‘有羊不愁往山里赶。’反正卢水胡就在这里,黑水不移,他们就跑不掉,早晚都是我的羊,且容他们几时,等他们分开了,我再来赶!”

他与召到的胡落约好了三天后会合,为防夜长梦多,决定先将他们带回郡中换钱。

出郡已有小半个月,盘算下来,这一趟能入手十余万钱,摇身一变,俨然中产之家了。

乞大力窃喜心道:“果然人无外财不富!不枉我半月来跋山涉水、蚊咬虫叮。”

想到了钱,春风吹拂,不免心神荡动。

出完了恭,他随手拽片粗草,胡乱擦了两下,提裤站起,心道:“……乐涫‘市’里的女闾,莺莺燕燕,勾得我魂都飘了,往日在那门外踅摸几回,奈何囊中无钱。而今本军侯是个殷实的富户了,称得上有权有钱,总算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去,当回贵人了!”他系好裤带,往裆下掏了一掏,叹道,“阿父贪图陪嫁,给我觅了个丑妻,岂料我也有发达之日?老弟,这些年苦了你了!现下咱们有了钱,怎也不能亏待你,到女闾快活几日,咱们再出来吃苦罢!”

等到天亮,赶到与召到胡落们约下的集合点,等了两天,诸落到齐。有几个“二级落”召来了“三级落”,总数却非六七十落,计有百余落了。乞大力欢欢喜喜地引他们返回乐涫。

莘迩闻讯,亲自接见到郡的胡落。

秃连樊休息了几天,奋作勇气,重振旗鼓,虽已於前日出城,复往胡中了,但他先前召到的那些胡落会否改变主意?他此趟又能召到多少?尚未可知。

乞大力引来的此百余落,实为“诱胡”之策付诸实行后,到来的第一批胡牧,莘迩相当重视。

接见的地点选在了兵营。

之所以不在郡府,一来是因为府中没有这么大的院子;二来,选在兵营,也是为了显显郡府的“强大”,方便日后对这些胡牧进行管理。

莘迩特地挑了五百壮实的唐人步卒在校场上操练阵列;空出了邻高台的一半,给胡牧们站用。

百余落,三四百胡牧,拥拥挤挤地站着。

那边步卒操练时发出的喝咤声,吸引住了胡牧的注意力,不时有人畏缩地观望。

郡尉傅乔、将军长史羊馥、郡府功曹史亮、主簿张道将、督邮黄荣和兰宝掌、乞大力等军官的簇从下,莘迩登台。

他往台下看去,只见场中的胡牧们衣衫褴褛,污体垢面,一些孩童光着屁股,想是无衣可穿;青壮为少,老弱居多。

莘迩稍微失望。

先期能召到的胡牧定是穷人,此是无疑的。

却老弱的数量,超出了莘迩的预计。转念想想,这种情况也是正常。但凡青壮多的,劳力多,日子再穷,勉强亦能果腹,只有老弱为主的阿乌尔,才会混到破产的地步。

他给自己鼓劲,心道:“‘诱胡’之策方行,大力能给我召来数百胡牧,已是不错。青壮虽少,也不打紧,便如我那‘取信’之法,老弱越多,才能越显出我的真诚。”

如果对老弱都十分厚抚的话,那么对愿来的那些青壮胡牧当然会更加优待。

羊馥不通胡语。

郡功曹史亮代他上前,对台下的胡牧说道:“鹰扬将军、建康郡守莘君驾至,你们快快下拜。”

胡牧们张皇拜倒。

莘迩精心准备了一篇“演讲稿”,可只说了两句,就发现台下的胡牧要么战战兢兢,要么心不在焉,没几个认真听的。

战战兢兢的他知缘故,肯定是惧怕自家的“官威”,抑或害怕那边的唐人甲士;心不在焉的他只当是胡人难驯,却不知真正的原因,实乃是秃连樊、乞大力忽悠胡牧们的那句“两年后可走之大吉”的说辞,既是只待上两年、骗些羊马,然后就要逃走,对莘迩的演讲,他们自就兴趣不大。

傅乔在旁边摇头,说道:“胡人粗野,不知王化。幼著,你熙熙令音,唯是对牛弹琴啊!”

莘迩的“演讲稿”请他看过,他对之并有润色。眼见胡人不听,他不免明珠暗投之叹。

莘迩随机应变,既然胡人不听,索性也就不再说了,吩咐乞大力招呼他们排成队列,使通胡语的郡吏下去,先按照“阿乌尔”的单位,一一登记每个乌拉尔的名称,内部牧民的名字,以及彼此间的家族关系,接着给他们分配牧场;有借羔羊的,立下字据,作为凭证。

少数单个家庭来徙的,根据他们的自愿,当场组成新的“阿乌尔”,亦记录在簿。

取出带来的铜钱,给那些召来“三级落”的胡落,发钱兑现;不要钱的,留待到了牧场上,给以等值的羊羔。

较以“令音”,还是“牧场、财货”诱人。

胡牧们的情绪一下高昂起来。

来之前,对乞大力的话,很多牧人本就半信半疑,愿意内徙,无非穷困潦倒之下,姑且试试罢了,到了校场,见竟有数百的唐人甲士在此,呼呼喝喝的,明刀明枪,於是胆小的,便以为郡府是要杀掉他们,吓得不轻;结果台上的那个唐人大官儿没讲几句,就开始派人登记他们,真的给他们分起牧场,分完牧场且践行承诺,又真的给以发钱。

忐忑的不再怀疑;得了牧场的欢喜满面,拿到钱的不可置信地数了再数。

老人遍布皱纹的脸上绽出了笑容,妇人皴裂的嘴唇向上扬起。孩子们在人群中窜来窜去,调皮的跑到唐卒操练的场地边儿上,看个不休。

不知为什么,莘迩忽然想到了“分田分地”。

抛掉政治上的考量,单从眼前的沸腾场景来说,他好像是办了件好事。

欣慰的心情没有停留太久,目光转到身边的郡吏身上,一件未决的事儿浮上心头。

……

求推荐、求收藏;感谢大家打赏。

第十七章 阿蜍仓皇跳 田舍奴骄狂

现下到的胡牧只是头一批,人数少,不足设邑,然亦得署吏管理。

莘迩早计议停当,打算暂任一唐人为主官;为显信用,请拔若能遣一人过来担任副官。

此二官,总掌内徙胡牧诸事。

以下,每五十落左右,五到十个阿乌尔,置一“里”,照顾胡牧的习俗,模仿“牧团”的称呼,呼为“团”,或“大阿乌尔”,任团正、团监、耆长各一。

令狐奉收胡的目的是为了征兵,此“里”,实即部队编制中的“队”。

一队五十人。五十个胡落,落出一人,正好一队;如出两人,就是两队,两队组成一屯。

团正三吏,前两者由郡府、将军府任命,也分由唐、胡担任,一个负责政务,一个负责警卫、治安;“耆长”从阿乌尔的头人中选,毕竟这些胡牧是内徙的,若只任外人为官,不好管理。

团正、团监、耆长好选,郡吏已给莘迩推荐了七八个团正的候选人,团监的话,莘迩也已从兰宝掌、乞大力、秃连樊等胡人军官的族人中挑出了十余个老成可靠的备用。

副官亦无争议。

唯独“主官”,郡府内有两派意见。

这就是莘迩斟酌未决的事情。

两派意见的主张者,分别是张道将和黄荣。

张道将推荐了一个张姓的郡吏;黄荣推荐的郡吏亦姓张,叫张景威。

二吏姓同,出身相异,张道将举荐的那人与他同族,是张家的小宗子弟;张景威则是寓士。

莘迩前世虽无做官的经验,但深知世态人情,时下阀族强盛,且不论张、黄两人所举荐之吏的出身,只他两人的出身,一个陇地冠姓,一个势单寓家,该选何人,不言而喻了。尽管黄荣颇为得用,张道将不怎么恭敬自己,可也根本不用考虑,必然是选张道将举荐的那吏。

用了此人后,不说讨好张家,至少对他们表现出了善意,将会对自己日后在郡中的施政有益。

然而问题是,张道将举荐的此人,论能力委实比不上张景威,连胡人的话都不怎么会说,如何能遣他任此重要的职务?

收胡这事儿,令狐奉非常重视,万一被此人把好不容易召来的胡牧们给弄得逃掉了,找谁说理去?吃挂落的还不是自己!

莘迩明里暗里,提示了张道将好几次,叫他换个人选推举,也不知张景威是悟性低,没听懂,还是没当回事儿,笃定莘迩会接受他的举荐,迟迟没有改换人选。

老实说,莘迩很无奈。

我暗示得这么明显了,你还不肯换人。老子一郡太守,难不成要我求着你?你家虽然势大,老子不要脸面的么?

莘迩本非委曲求全之人,推贾珍进火坑、骗秃连觉虔打劫、带胡牧袭掠小绿洲、给氾丹两瓶葡萄酒及逐客,等等之事虽是被迫作出,亦可见其性格的一面。

於是,既然再三暗示,张道将仍是不肯换人,而今头批的胡落已到,不能再等了,立在台上的莘迩顾视了片刻从吏们,暗叹一声,作出了决定。

张家势力再大,比得上令狐奉么?到郡以来,莘迩对张家客客气气,张道将再是无礼,也一笑置之,此类小事,固然可以让步;涉及军国要务,关系自身前途,却是无法迁就。

羊馥已在兵卒家属居住的西营腾出了空地。

莘迩吩咐他道:“待造册完毕,分罢牧场,你把他们带到西营住下。休息今天,等主官、团正到来,再启程南下。”

羊馥应诺。

莘迩与傅乔、史亮等吏回转城中。

到得郡府,登堂入座。

莘迩对黄荣说道:“景桓,你把张曹史叫来。”

张景威现任郡府尉曹史。

黄荣马上明白了莘迩的意思,抑住喜色,恭谨应道:“诺。”退后数步,出去急寻张景威。

张道将怔了下,问莘迩道:“明公,哪个张曹史?”

“尉曹。”

“唤他来作甚!”

莘迩和颜悦色地说道:“明宝啊,你举荐的张吏,不通胡语,不宜主管胡牧。而下召来的胡牧不多,县邑未设;所任之官,悉为板授,姑且使张曹史代领一段罢。”

“板授”,意为无王命,不是出自朝廷的正式任官,没有印绶,但可食禄。

才召来百余落的胡人,些许人数没有必要兴师动众地请令狐奉任官,莘迩自行除吏,暂时管理即可。待到胡牧的人数增多,有个几千人,可以设县了,再请朝廷委派官吏不迟。

张家在郡朝的举荐,何时被郡守拒绝过?张道将万没想到莘迩居然不用他的人选,一下就急了,怫然说道:“张景威身材短小,名‘威’,何有威仪?蕞尔鄙吏,兼无德望,焉能牧胡!”

“曹史,一曹之副,不能说是蕞尔吧?尉曹庶务繁剧,张曹史佐曹数年,年年考课优绩,郡府誉为‘能’。试试看。”

尉曹是郡府诸曹中事务比较繁杂的一个曹,主掌转运服徭役的卒徒。曹中吏员平时的工作经常接触役卒、刑徒。

张景威在尉曹干了七八个年头了,没出过纰漏,卒徒固不能与胡牧相提并论,但能把同样不易管教的卒徒管得顺顺当当,可见其组织能力优秀,管理胡牧应无问题。

“明公!胡牧猾狡,向来难治,主官选非其人,势将贻患!‘为政以德’。张景威门寒身素,无威无德,便能理些俗务,何来‘能’名?刀笔吏耳。决非良选!明公如试,请试道将所举。”

张景威好歹是关中士族出身,祖上出过几个两千石的,只因是外来之户,於本地家人稀少,族姓不重,到了张道将嘴里,便成了“门寒身素”,与寒士等类了。

莘迩再次给他划重点,说道:“你举的张吏,德名虽有,不通胡语,如何能够署管胡事?”见张道将还要争论,懒得与这没眼色的多说话,沉下脸,说道,“张君,你不要再说了。”

张道将气恼之极,面红脖子粗的,甩袖出堂。

傅乔坐在莘迩的下手,看得目瞪口呆,心道:“张家我去过几回了。平素见这张明宝,觉他挺不错的,小明玄理,擅弈道,不意却怎么傻乎乎的?幼著说的清楚,‘板授’之官,‘姑且代领’。何为‘姑且’、何为‘代’?等不是‘板授’,正式命官时,大可再换别人。此一张吏不通胡语,没法任用,你到时另举他人不就行了么?何必执拗,与你主君争执?更无礼擅离。”

傅乔这些天的日子过得非常滋润,即便他是因为得罪了令狐奉,乃才被贬至建康的消息已经传开,可仍然天天有本地雅好风流的士人请客,宴会不断,日日谈玄。

宴请他的士族中,张家是主力,三五天便邀请他一次,每次且都有本地的名士相陪。张道将的父亲张金知他好女色,还赠给了他两个能拉会弹的美婢,与他结交的意思相当明显。

每次他到张家,即使未逢休沐,张道将也会回家作陪。张道将对莘迩时有不敬,对傅乔十分尊崇,傅乔对他的印象不错。未曾想,他竟当众与莘迩争执,并一怒出堂。

虽不得令狐奉欢心,凭借“妙识玄理”,傅乔以获罪之身,而为当地士人追捧;纵为令狐奉爱臣,缺少清远的雅趣,莘迩以新贵之资,而不被当地士人看重。

傅乔注意到莘迩的神色不快,想道:“张家累世居陇,姓冠郡县,本地的唐士、胡酋多依附之,族人出仕朝廷、地方的很多。张金的大兄,降迎及时,大王念其族望,未加责黜,依旧拜为大农。

“幼著虽得大王宠信,毕竟家声不及,根基不牢,宗亲姻戚与我一样,又都被令狐邕杀了,孑然一身,外无连枝;他以二十余之龄,督三郡军事,官居五品将军,宰掌一郡,可谓年轻贵重,其虽非气盛之人,当着如许多的郡吏,倘使落不下面子,因此致怒,与张家闹起来?”

想到此处,傅乔面现忧色。

张家名重西州,与宋、麴、氾等姓,共为陇地的一等士族。

这一代的张家人,大宗以张金兄弟为首。张金养望数十年,已隐为建康郡士人的领袖,把控着地方的舆论。他的兄长张浑现为朝中大农;大农与郎中令、中尉并为王国三卿,主国秩的收取及财政的出入,类如后世税务、财政部门的长官,掌握着定西国的经济大权,位高权重。

就连令狐奉都没有动张浑的官位,可见其家在朝野的影响力。

较以张家在陇地的根深蒂固、枝繁叶茂,莘迩远不能比。

傅乔担心莘迩气盛,万一与张家怼起来,便是有令狐奉的偏袒,估计亦占不到便宜,十之八九,恐怕会落个灰头土脸。

他心道:“以我与张金打交道的这几次看,这个人,并不像郡里的风评,不是谦退宽和的人,胸怀丘壑,内实棱岩,非易於之辈。幼著与我生死交,数次帮我,我不可隔岸观火。”

想定。

傅乔徐徐笑道:“府君威严,遂使阿蜍仓皇跳窜。”

蜍,是张道将的小名。

用在此处,乃一语双关,是说莘迩适才沉脸的威严,竟吓得张道将像只蟾蜍似的跳着逃走了。

吃惊张道将无礼表现的功曹史亮等郡吏,也如傅乔一般,深恐莘迩发怒,俱悚坐无言,听得傅乔此句,无不心中赞叹:“傅公机敏!”窥觑莘迩神情,见他转怒开颜,慌忙都欢笑奉陪。

莘迩正觉下不来台,有心动怒,稍忌张家声势;无动於衷,诸吏面前,将坠己威,拿不定主意时,得了傅乔的此句缓解,顾盼傅乔,心中想道:“老傅这口活儿,有一套!”哈哈大笑。

黄荣在尉曹的官廨找到了张景威。

张景威是黄荣那个小团体中的一员。

黄荣当着莘迩的面恭恭敬敬,对张景威自吹自擂了不少,好像是他硬从张道将的手里给张景威抢到了此职似的。

张景威三十多岁,不是毛头小伙子,非是黄荣几句话便能哄到的。

他心知既如黄荣所言,莘迩目前对土、寓之别并无兴趣,也就是说,没心思收揽寓士为爪牙,那以黄荣、张道将两人的家族身份论,莘迩不选张道将所举之人,定是因为别故,与黄荣无关;不过亦知若无黄荣举荐,他也没这个机会,故没挑破黄荣的牛皮,对黄荣甚表感谢。

两人入堂,拜倒行礼。

莘迩取出已写好的公文,付与张景威,授他“板司马”职,对他说道:“而今以后,你属我将军府管。我对你只两点要求,不许欺凌胡牧,此其一;公平处事,此其二。能做到么?”

张景威个子不高,声音洪亮,干净利索地应道:“能!”

府中有职位的吏员不到百人,莘迩全都见过,对张景威的印象很深,个矮声响,言行干练,询问他尉曹庶务,他皆能流利作答,有条有理。一看就是个能干的人,很对自家的脾气。

也是因了有此印象,才认可黄荣对他的举荐,最终才选用署他。

否则,就算张道将所举非人,又岂会随便任他?

听他回答得干脆,莘迩满意地点点头,说道:“给你两天时间,与曹掾交接曹务;交办完后,你从备选的团正名单里挑两个你认为合用的,然后收拾收拾,与他俩去军营,把胡牧分成两团,使其各举耆长一人,便领之南下,往去牧场罢。”顿了下,说道,“我已令羊长史定下团监,你和他们熟悉一下;并从军中选了唐、胡骑各十,拨你统带。”

五十落一“团”,乞大力召来了百余落,只够先设两团。

张景威应诺。

不提张景威交接、准备上任,也不提莘迩遣人去卢水胡中,请拔若能派人来任副官;却说张道将含怒出堂,径归家中。

见到他的父亲张金,张道将恨声说道:“田舍奴骄狂!”

……

求收藏,求推荐;感谢大家的打赏。

今天请个假,调整下思路,下一章在明天上午或下午

第一卷不难写,主要的故事发生在猪野泽边的胡人部落中,舞台小,人物少,背景简单,几乎没有副线,主线明确。

第二卷,场景展开,人物增多,唐人士族作为书中的重要群体登上舞台,矛盾也随之增多。莘迩作为名声不显的寓士与氾丹的矛盾、与张家的矛盾;以莘迩为代表的唐人收胡政措与以元光为代表的胡人反抗者间的矛盾;土著士人与寓士的矛盾;虽然收胡的主线依然明确,但副线的增加,使我感觉到似乎导致了节奏上的迟缓,就像行走於泥淖中,不如上卷明快。

这也是为什么昨天征求大家意见的原因。

为了使故事的节奏明快,我在大纲中对每卷的字数都做了限制,第一卷我限定了十万字,写完时是将近十二万字,误差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但从目前的本卷字数来看,按现在的进展程度,将要较多地超出我对本卷字数的规定,需要再认真思考一下,是不是把一些内容放在下一卷,同时为增加大家的阅读感,把下一卷的一些内容提上来。

下一章的更新迟则明天下午,早则明天上午。

谢谢大家的厚爱,我一定努力码字,用心把书写好,请大家多提批评意见。

今天请个假,调整下思路,下一章明天晚上更

第一卷不难写,主要的故事发生在猪野泽边的胡人部落中,舞台小,人物少,背景简单,几乎没有副线,主线明确。

第二卷,场景展开,人物增多,唐人士族作为书中的重要群体登上舞台,矛盾也随之增多。莘迩作为名声不显的寓士与氾丹的矛盾、与张家的矛盾;以莘迩为代表的唐人收胡政措与以元光为代表的胡人反抗者间的矛盾;土著士人与寓士的矛盾;虽然收胡的主线依然明确,但副线的增加,使我感觉到似乎导致了节奏上的迟缓,就像行走於泥淖中,不如上卷明快。

这也是为什么昨天征求大家意见的原因。

为了使故事的节奏明快,我在大纲中对每卷的字数都做了限制,第一卷我限定了十万字,写完时是将近十二万字,误差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但从目前的本卷字数来看,按现在的进展程度,将要较多地超出我对本卷字数的规定,需要再认真思考一下,是不是把一些内容放在下一卷,同时为增加大家的阅读感,把下一卷的一些内容提上来。

下一章的更新迟则明天下午,早则明天上午。

谢谢大家的厚爱,我一定努力码字,用心把书写好,请大家多提批评意见。

第十八章 道智意凿山 张龟谋尽职

张道将的字,“明宝”,有段来历。

当年,他母亲有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流星坠落,化为火珠,光芒明亮,掉入腹中,不久遂娠,怀的就是他,便在生下他后,取了“明宝”为字。

及其长,聪明伶俐。

张家世传《诗》,十来岁他就倒背如流;浏览《老》、《庄》,一看即通;弈、书之道,略学便会;年未弱冠就已名闻郡县,乡议目他为张家的“芝兰”,极得族中父辈、兄长们的喜爱。

张金共有二子,长子早夭,养大的只有道将,尤其爱他。

因是,张道将不告而进,闯入屋中,怒气冲冲地蔑骂莘迩是耕地的奴徒,虽然不恭,张金没有责备他,端坐榻上,放下在看的卷籍,温声问道:“阿蜍,何事暴怒?”

“蜍奉大人命,荐张德署理内徙胡事,没想到田舍奴却不肯用!”

“授了何人?”

“板授与了张景威。”

张金对郡府的吏员很熟悉,知道张景威是谁,问道:“缘何不用张德?”

“说他‘不通胡语’。岂有此理!”

张金问清了事由,即不再多问,“哦”了声,不怎么在意的样子,说道:“些微小事,亦不致动怒如是。”

“大人,怎么是小事?张景威等田奴辈现下虽然仅为板授,可等他们一旦熟悉胡情,日后朝廷设县除官,彼辈少不了要占一席地,即使当不了县令长,县丞、县尉却有可能。这样一来,大人,我家‘掌控新县,变内徙胡牧为我家徒附’的事儿怕就不好办了!”

“掌控新县,变内徙胡牧为我家徒附”,此即张金为自家考虑的“长远利益”。

而要想实现这个计划,就须将新县的权力把控在手,如此,方好上下其手。

黄荣、张景威、向逵这等有些真本领的寓士,素与张道将不和。

是以,张道将担忧如果任由张景威到任,会影响到他家的“长远之计”。

张金依旧浑不为意,说道:“阿蜍,我有要务待办,你可与长龄商量此事。”

“大人,什么要务?”

“智师意凿窟造像,众推我做邑主。入邑者甚众,不止郡内三县,酒泉、祁连、张掖亦有求入者。”张金拿起适才看的卷籍名册,晃了晃,说道,“而今议方萌动,邑子已近千许,该选谁分别领事,我尚未酌定。……,智师梦授菩萨戒,德行精深,今归乡里,一言造窟,应者云集,斯乃我郡十余年未见之盛事。定将留名后世,不可轻忽。我得仔细考量。”

“智师”,说的是建康郡内的一位僧人,法号道智。

陇地接邻西域,僧人不少,道智本非特别有名,唯因几年前授菩萨戒一事,就此显名。

菩萨戒是佛教的戒律之一。

近代以来,尽管佛教渐昌,但译成唐文的佛教经典不多,佛教的诸多戒律,中原信徒尚未尽知,菩萨戒便是其一。直到几年前,西域来了一位高僧大德,陇地的信徒方知此戒。这位高僧留住在了王都谷阴,先后不少僧人往去求戒,他都不肯授给。

道智和尚亦往求之。

那位西域高僧按菩萨戒的受戒程序,叫他先忏悔。道智忏悔七日,结果那高僧却仍不与。道智认为这是他业障未消之故,乃戮力三年,且禅且定。

忽然去年,他竟於定中,见释迦文佛与诸大士,得授了此戒之法。那晚,与他同处的十余人,据说皆做了相同的梦,都看到释迦佛等授道智此戒。

道智便进诣那位西域高僧,想将此事告与,未至数十步,那位高僧惊起,唱言:“善哉!善哉!己感戒矣。吾当更为汝作证。”就在佛前为他讲说具体的戒律内容。

道智可谓是中土僧众中,第一个授此戒律的,不管真假,反正传出来的又是他梦中授戒,顿时名闻定西。

今年初,令狐奉即位,道智想借这个机会,以为令狐奉求佛保佑为名,开山凿窟,建造佛像,行光大佛教的弘举,奔走王都信佛的权贵家中,请他们上书令狐奉,以望得到朝廷的财力、人力支持。

不料令狐奉与定西国的此前诸王不同,对之压根无有兴趣,非但分文不给,更斥上书的臣子:“老子正苦财、力不足,不能扫荡中原膻腥;你们不为老子解忧,还要从我这里要钱?”

道智只得返回建康,改从民间入手。

他而今名声显耀,“一言造窟”,就像张金说的,居然“应者云集”。

这件事,便由之提上了日程。

陇州多山,石窟久以有之,只是早前多为儒士所凿,或居以隐居,或用来授徒,这类的石窟往往不大。佛教兴起后,僧人、信徒效仿那些儒士的所为,也凿山建窟,於窟内塑造佛像;此类佛窟有小有大,小的仅一窟,大的历十余、乃至数十年未毕。

道智想要的开凿的,不是小石窟,而是大石窟,或云之石窟群。

这等规模的石窟,建康郡已有一二十年没有凿建了。从这方面来说,的确是“盛事”。

张金谓“众推我做邑主”,“邑主”是“邑”的主事人。

“邑”,又叫“邑义”、“法义”,也有的称为“邑会”、“义会”、“会”、“菩萨因缘”等,是当下南北均多见的、由僧人及在家信徒组成的、多数以造像活动为中心的私社团体。

张家是建康郡的头等士族,虽非虔信佛教,以往亦常参与佛事、礼敬名僧,而此次计划开凿的石窟太多,非名族大姓不能主导,所以,此次“盛事”,郡中的佛信徒们推举了张金为主。

张道将说道:“原来是这件事。已有邑子近千了?连外郡都有啊!果然盛事。是得慎重考量。”

“邑子”就是邑的成员。

“邑”这种佛社有大有小,少则数人,多则数百、一两千人,多数在十几至百人间;涉及的地域,或为一村,或为一县,或为数县。若眼下张金为主的此“邑”,涵盖数郡,事尚初议,便已邑子近千者,不多见的。

目送张道将出去,张金持卷籍轻点案几,若有所思,心道:“阿蜍年少,养气功夫不足。这几年他交际清流,沉迷《老》、《庄》,家学渐有荒废。老庄之道,博名而已;定西孤悬西北,内多胡夷,外有虏患,安身立命,还得靠经学。我得督督他经业上的学问了。”

且是,定西虽如江左,近代亦清谈风行,然究其根本,与江左并不相同。

陇州地处边疆,文风不盛,清谈的风习原不浓厚,实是海内凌迟以来,随着关东士人的大量涌入,这才带动起了陇地的清谈风尚。

如张金等土著士人,尽管被其影响,却因此道非其擅长,故而表面受到浸染,本质仍奉家学。

这一点,从张金兄弟的名、字就可看出。张金,字文恭;其兄张浑,字文成。兄弟两人的名皆出《老子》,“金玉盈室,莫之守也”、“浑兮其若浊”;而两人的字,则都是儒家的东西。

也就是张道将这一代,出生的时候,正是清谈之风在陇地渐兴,伴随着这股风气长大,致有那迷失方向的,便丢弃家学,独重老庄了。

张宅占地甚广,张道将独有一院。

他回到院中,令小奴寻“长龄”来。

小奴去了半晌,方才折回。

一个男子跟在小奴的后头。

此人走路一瘸一拐,到屋门外,赫然可见左眼上戴个眼罩,却是眇了一目。

他在室外行礼。

张道将等他等得心焦,说道:“你可来了!快进来。”

此人便是“长龄”,本名张龟,是张家的远支子弟,因为身体残疾,作不了官,托庇於张家门下,做了个衣食客;颇有智谋,日常在张家宅中听用。

进到室内,张龟再次下揖,说道:“郎君召龟时,龟方还家,因是耽搁了些许。”

“你坐下吧。”

这会儿夜色已至,室内点着烛火。

张龟看出张道将心情不快,坐下问道:“敢问郎君,不知何事召龟?”

张道将很孝顺,对父亲的话,从不打折执行,既得了父亲的吩咐,要他向张龟问计,当下不作隐瞒,将事情原委告之,说罢,问道:“阿兄,你有什么办法?”

北人犹比南人更重宗族,是以,两人虽是远亲了,张道将依旧按习俗呼他为兄。

张龟思忖稍顷,说道:“龟有上下两策。”

“说来。”

“待朝廷设县任官,择一可用的人,修书一封,请大农进言王上,除授‘令长’。此为上策。”

张道将不乐说道:“今才召来百余胡落,何时设县,遥未可知;再则,即使我伯父举荐,大王用不用,且在两可。这怎么能是上策?……你的下策是什么?”

“选几个门下的胡奴,使去牧场,挑唆内徙的胡落生事。胡落如果不服张景威管治,府君定就只能将他唤回,重新任官。”

张道将大喜,说道:“此策上佳!”指教似的对张龟说道,“阿兄,你谋略是有的,唯是常搞不清何为上、何为下,未免糊涂!”

张龟心道:“下策是小人的勾当,事倘泄露,府君必将与张家为敌。府君得大王信重,即便动不了张家的根基,张家也不会好过。此两虎相争是也。何如请下王令?堂堂皇皇,非但可以显出张家的大气,兼以没有后患!”

出谋划策是他的职任,用不用,用哪个,是家里主人的选择。

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不作辩解,应道:“是,是。”

“你与胡奴们熟么?”

张龟心道:“我好歹是个士子,怎会与胡奴相熟!”知张道将心直口快,没有城府,亦不怪他,没因之生气,答道,“龟认识几个胡奴的首领。”

“那这事儿就交你去办啦!你明天便去选人,越快选定越好,早日打发去牧场,最好闹个天翻地覆!”想起莘迩的不给面子,张道将就窝火。

“诺。”

张龟辞出,一脚高、一脚低的,出了张宅,就着月色回家。

他家与张道将家不同“里”,相距甚远。

才到院外,他听到院中一人骂道:“没出息的小东西,与你那瘸爹一个样!”是妻子在骂儿子。

张龟早年家虽不富,其人少有名声,他妻家是本地士族,重其人才,遂嫁女於他,殊不知他没多久就眼瞎腿瘸,断了仕途之路。

日积月累,他妻子日常尽管把他照顾得很好,言辞上却是越来越不客气。

他停下脚步,踯躅门侧,琢磨是不是等会儿再进去,猛又听到院中妻子骂道:“被人打瞎了眼,打断了腿,还甘心给人家做狗!”心头一跳,赶忙推门入内,说道:“乱说什么!”

院中一个妇人叉腰站立,荆钗裙布,看见张龟进来,听了他话,不再痛骂那两个跪在她面前的孩子,冷笑说道:“我乱说什么了?”

“我这眼、腿是堕马伤的,你不要乱讲!”

“瞒得了别人,瞒得住我么?怎么?他们做得出,我就说不得么?”

张龟的残疾不是先天,是后天来的,对外说是堕马而伤,实际上,堕马不假,罪魁却是张道将的从兄,张浑的次子。

近二十年前,张龟年少成名,因虽是张家远支,却得常与张家的大宗子弟相游。有次骑马出城,张浑的次子挟弹戏射,误中了他的左目,剧疼之下,他从马上跌落,就此眼也瞎了,腿也瘸了。致人伤残,纵非无意,亦犯刑律,便是张家势大,可以脱罪,但如传开,也将影响张浑次子的声誉。张浑令他对外只言堕马,作为补偿,给了张龟荫户的待遇。

张龟生性淳厚,己身已残,何必再坏了张浑次子的前程?不管这么说,两人也是同宗兄弟。此事就这样隐瞒了下来。

他顾不上腿瘸,三步并作两步,捂住妻子的嘴,央求似地说道:“事情已过去十几年了,张家待我亦不薄,荫户我家,不用赋税劳役,并时有馈赐。你莫说了,好不好么?”

他妻子看到他哀求的模样,一腔怨恨不翼而飞,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起来,说道:“我、我不是可怜你么!”

第十九章 元光秘事发 平罗成关键

阳光洒满草原,灰绿色的野草茂密生长,点缀着数不清的野花,迎风摇曳,如同泛彩的波浪。成群的羊马牛驼,如同一片片的各色云朵,散落周围,在牧人的驱使下,缓慢地飘动。远处,数十个贪玩的胡人少年头戴皮帽,催促坐骑,叫嚷着奔逐竞赛。

这里是且渠的大率帐驻区。

且渠元光与七八个随从驰骋到来。

从他的分部到此处,约有百余里,一路上,他看到的皆是类似的放牧场景。因为这里是且渠主帐的驻地,畜类、牧人尤多,景象愈是繁盛。

他驻马河边,任坐骑饮水,顾望远近,叹道:“多么美丽!真是天神给我们的恩赐啊。”按住胸口,祈祷说道,“希望年年风调雨顺,咱们且渠部的羊马越来越多,人丁越来越兴盛!”

他的弟弟且渠男成跟他一起来的,没有观赏景致的心情,皱着粗粗的眉毛,一副担忧的模样,问道:“阿兄,阿父召你来,会是什么事儿?”

“你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传信的说阿父令他来召你时,满面怒火,语气很冲!阿兄,会不会是咱们遣人挑拨图图等部的事,被阿父知道了?”

元光信心百倍地说道:“那事儿我做得十分隐秘,便连咱们的别部中,也只有你、我姊夫和我知道,阿父怎会知晓!”

等坐骑饮够了水,元光等人继续前行。

路上时而碰到放牧的胡人,都尊敬而热情地给元光问礼,态度亲近。元光性子幽默,虽然是部酋大的儿子,平时没甚架子,与本部的胡牧们却能打成一片。

进了帐营,穿过普通牧民的住区,元光等来至拔若能的大率帐外。

元光跳下马,将缰绳丢给一个随从,说道:“牵去给它散散汗。”招呼且渠男成,“咱俩进帐。”

两人入到帐中。

大帐的天窗没开,帐内略微昏暗。

提前已有人给拔若能通报元光到了。

此时帐内,除了拔若能,还有元光的异母长兄平罗。

瞧见平罗在,元光纳闷了下,心道:“大兄不在他部,咋也来了。”与且渠男成拜倒行礼。

礼毕,他站起身。

拔若能的样子确实不对,阴沉个脸,手按膝上,火山将要爆发似的。

元光心中一动,猛然想起一事,暗叫一声“不好”,想道:“哎唷,我怎把那事儿给忘了?大兄不会是听说了什么,巴巴地跑来给阿父告密的吧?男成那乌鸦嘴,他娘的,怕是被他说对,被阿父知晓了我挑拨图图等部的事!完了,完了,这回要挨鞭子了!”

且渠平罗帐下,有个得用的小率,其妻是图图部的。

平罗不老老实实地待在本部,出现在拔若能这里,元光料测,没准儿是平罗的那个小率听闻了他挑拨之事,告与平罗,平罗遂又来告诉了拔若能。

不得不说,元光的脑子确是机灵,只与平罗和拔若能打了一个照面,立即就猜出了真相。

事情确实是这样的。

拔若能怒道:“你个狼崽子!说,是不是派人去图图部,挑拨他们对抗府君?”

元光心道:“好男不吃眼前亏。”麻利地跪倒在地,俯首说道,“阿父的英明好比天上的雄鹰,儿子好比只小兔子,不管窜到哪里,都逃不出阿父的锐眼明察。”

认错态度良好,可惜不能打消拔若能的怒气。

拔若能质问他道:“谁给你的胆子,不听我的话?”

且渠男成吓得趴在地上,噤若寒蝉,一点声音不敢发出,却不自禁地想道:“阿兄这话说的不对。阿父如是雄鹰,生出的该也是鹰,怎能生只兔子出来?”又心道,“上次阿兄说阿父吃了秤砣铁了心,当时不觉得,后来想想,这不是在说阿父是王八么?如是王八,我与阿兄、大兄岂不就是一窝小……。呸!回头我得给阿兄说说,不能再这么比喻阿父了。”

拔若能的三个儿子里边,男成最小。疼爱幼子是人之常情,平罗、特别元光,挨过不少拔若能的鞭子,唯独男成,从未挨过,是以当此紧张的状况,他怕归怕,脑子却还能胡思乱想。

元光说道:“阿父,我不是不听你的话,我也是为了咱们部落着想啊。”

“我还活着!你还不是大率!就算我死了,还有你大兄!为部落着想?什么时候轮到你为部落着想了?为部落着想,你就胆大妄为,不听我的话了?”拔若能恼得气不从一处出,问他道,“除了图图部,你还往哪个部遣人了?”

元光伏在地上,斩钉截铁地说道:“儿子只往图图部遣了人,别的部,没有!”

这话谁都不信。

拔若能叫帐外:“拿鞭子来!”

侍卫们取了鞭子进来。

拔若能没有叫他们打,接住在手,亲自下场,抡圆了,抽元光的屁股。

元光哇哇大叫,直喊:“阿父,阿父!别打了,我说,我说。”

拔若能住下手,等他说。

元光趴地上扭来扭去,收缩、舒展臀部的肌肉,过了片刻,自觉已把臀肉调整好,诚恳地说道:“阿父,真没有了。”

拔若能大怒,提起鞭子接着抽。

元光早前虽不知其父召他来是为何事,但得了传信之人的提醒,亦恐挨揍,专门穿了条结实的皮绔,并在皮绔内套了棉花。

这时被拔若能猛抽,鞭子打在皮绔上,声响虽大,实际上并不很疼。然而,元光唱念俱佳,挤出了几滴眼泪,使劲哼鼻子,搞得鼻涕满嘴,哇呀乱叫,看似颇为凄惨。

男成心中不忍,想道:“被打成这样了,嘴干嘛还那么硬?阿兄不说,我来说吧。”说道,“阿父,阿兄……。”

话未说得几个字,元光的惨叫声蓦然提高,打断了他的话。

男成知道他是仍要保密,只得罢了。

拔若能到底年级大了,自当了大率,成天养尊处优,体力远不如年轻时,抽了二十多鞭,没了力气,气喘吁吁地问道:“说不说?还往哪部遣人了?”

元光气若游丝似的,答道:“阿父,真没有了。”

打到这个程度他还不说,拔若能无可奈何,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总不能把他打死,只好丢下鞭子,坐回马扎,说道:“你哪里是兔子?明明是只狐狸!”吩咐侍卫,“拖下去,给他裹伤。”

侍卫扶着元光出去。

拔若能调和了会儿气息,喝了口平罗端来的酪浆,唤男成近前,问道:“男成,你对我说,他到底还往何部遣人了?”

元光出帐时,给男成使了眼色。

男成嗫嚅答道:“儿子不知,应是没了。”

拔若能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说道:“你出去罢。”

等男成出去,平罗说道:“阿父,元光不可能只往图图一部遣人,肯定往别部也派了人。”

“他不说,有什么办法?”

平罗忧心忡忡,说道:“阿父,图图部的大率鲁莽,他要是被元光迷了心窍,不听咱们的话,真的与郡府对抗,倘使引来唐兵?如何是好!”

闻知元光遣人挑拨图图部后,拔若能也遣了一人去图图部,但元光能言善道,极有蛊惑之能,是否可以把他给图图部造成的影响消除掉,却是说不准。

令狐奉善战,唐兵精锐,集建康全郡的卢水胡,也难挡其一击。

拔若能亦无对策。

两人正在发愁,帐幕掀开,进来一人。

拔若能看去,却是元光捂着屁股回来了。

“阿父,我听侍卫说,前天有个莘府君的使者来了?”

拔若能不想理他。

“说是请阿父选一人,派往郡南牧场,主署内徙胡落?”

拔若能说道:“你说府君不一定信守承诺。而今县邑尚未设置,府君便着我选人,要用为管理内徙胡落的主官。你个狐狸崽,还不相信府君么?”

元光心道:“为了拉拢我部,分化郡内的几个胡部,先给几个甜枣吃吃,有甚奇怪?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答道,“是,是,阿父远见,就像天上的雄鹰,目光辽远。”

“你问这个作甚?”

“不知阿父选好派谁去了么?”

“尚未定下。”

“儿子有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拔若能知元光足智多谋,对他的意见,不妨听听,没好气地说道:“你说吧。”

元光转着眼珠,瞄了平罗眼,说道:“儿子以为,儿的大兄是最好的人选。”

平罗呆了下,心道:“怎么推我出来?”

拔若能问道:“为何?”

“阿父请想:现下内徙的胡落虽然不多,但等到来日正式设县,先期在牧场管理内徙胡落的官吏们,因为已经熟悉胡情,没准儿便会转正。此职非常要紧。除了大兄,没人够格担任。”

拔若能沉吟说道:“有道理。”

“再则,尽管如今看来,莘府君像是说话算数的人,可将来会如何?就算府君想要言出必践,会不会有其他人作梗?此中关系重大,也只有大兄去,才能时刻把握情况;万一果然出现府君改变主意的局面,阿父也好及时应变。”

拔若能点头说道:“这倒是。”问平罗,“平罗,你愿意去么?”

平罗心道:“将来设县,此职确然可能转正。我去当一当这个官,没有坏处。”应道,“悉从阿父教令。”

拔若能又想了一会儿,决定接受元光的建议,定下了由平罗去任此职。

虽有皮绔、棉花保护,二三十鞭下去,也还是抽出了鞭伤的。退出大率帐,元光找了个帐落,褪下皮绔,拽掉棉花,伏毡席上,叫男成给他敷药。

男成不懂他为何会建议派平罗去郡中,一边抹药,一边问道:“阿兄,你说此职可能转正,你为何不去?”

元光一眼看穿了男成的小心思,笑问道:“你是想问,我为何不请阿父派你去吧?”

男成嘿嘿一笑。

元光说道:“你不懂,我自有打算。”

即使挑起了图图等部与郡府的冲突,拔若能会否顾及卢水胡的整体利益,而愿意和图图等部站到同一战线,还在两可。

这个时候,莘迩叫拔若能选人入郡,在元光看来,实是给他了一个良机。

能不能使他父亲主动与图图等部联合,便落在了平罗身上。

……

祝大家元旦快乐!

</br>

</br>

第二十章 造像耗民力 初悟理政意

平罗到郡府时,正好是上巳节的次日。

上巳节原是上古时期的择婚节,大约与鲜卑、乌丸至今尚行的“以季春月大会於饶乐水上,饮燕毕,然后配合”的习俗相同。后来,随着文明的开化,婚俗的进步,此节的意义发生了改变。先是变成到水边沐浴以祓灾祈福的修禊节;前代以降,玄学盛行,士族多纵情山水,注重自然之美,以抒一己之情,此节祓除灾气的节日目的遂又被寻欢作乐、娱怀骋情所取代,并将时间确定为每年的三月三日,而不管当天是否巳日,已经成为本朝最盛大的节日之一。

在这一天,上至王公,下到庶民,万人空巷,皆至居所的水边,熙熙攘攘,或歌舞游戏,或走马步射;便是妇人,亦於设陈的帐幔内畅饮取乐,引路过的轻薄少年徘徊不去。

陇地虽处边疆,此节的风俗与内地没有不同。

昨天,受本地士族的邀请,莘迩与傅乔、宋翩及一干郡府大吏等出到城外的河边,“与民同乐”,玩了半日。

士人们风雅为好,当时,经宋翩提议,大家“临清流,飞羽觞”,作了回他们最爱的“曲水流觞”之戏。

在一风景优美的清流萦绕处,包括张金父子在内的十余人散坐水旁,以酒杯盛酒,杂以鸡蛋、红枣,悉置於清流之中,观其载沉载浮之状,停在谁处,谁即饮酒、取食,同时吟诗作赋。

莘迩前世少读诗文,知道的诗词不多,合用於水畔情景、当代文风的更少,近月他虽读书不倦,然所读之书尽为经卷、史籍;而扒拣这世的此前记忆,翻出来的诗赋也极寥寥,——却是莘家不以文学取胜,那位救主身死的忠义阿瓜,对文学兴趣几无,日常勤读的,唯一本家学《左传》而已。

因是,应对的极为吃力。

要非已然大致了解宋翩的脾性,莘迩简直怀疑他是故意要让自己丢丑。

张金、张道将、宋翩、傅乔诸辈,要么吟咏他人的名作,要么现场赋诗,什么“羽觞乘波进,素卵随流归”、什么“浮素卵以蔽水,洒玄醪於中河”,个个文采斐然;就连那高鼻绿眼的史亮也能随口吟诵,轻轻松松。

莘迩严重怀疑他们是否提前做了准备,一边后悔大意,没有临时抱抱佛脚,一边绞尽脑汁,艰难应付。

幸好流到他面前的酒盏等物次数不多,否则真要弹尽粮绝,不得不把“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都给说出来了。

当时的境况实在窘迫,以致直到接见平罗的时候,莘迩还没能将心情彻底恢复过来。

看着髡头小辫的平罗,莘迩想起了去年在胡中的日子。

不知为何,他竟忽然冒出个念头,觉得那些日子虽说整天提心吊胆,却似比现下舒心。

现下的日子,从表面上看,他官居五品,督三郡军事,执掌建康大权,诚然年轻贵重;可落到实处,却是务政理事,如处泥淖,步履艰难。

到任的两个月来,令狐奉的严令之下,傅乔的下场为鉴,莘迩很想快点打开局面,把“收胡”的事儿尽早办妥,实际偏与愿望相违。

外不能使各存心思的氾丹、杜亚甘愿从命;内时被自恃族声的张道将等吏轻慢不恭,张道将那厮,乃至当堂拂袖!宋翩、傅乔,两个左膀右臂,又一个使唤不动,一个没有实才。

上有重压,而无论郡中郡外,都极不顺心;出城玩一趟,还要费劲应付士人们的风流习气。

林林总总,不说焦头烂额,也是难免郁闷。

这才是一桩“收胡”的政务、才是一郡的民政、三郡的军事,就已难办至此了么?

莘迩不由拿自己和令狐奉对比。

令狐奉篡位至今,也才两个多月,却怎么把整个定西国的朝堂、地方,收拾得妥妥当当?

他不得不忖思,莫非是自己的能力不够?

可他又隐然有感,这似乎与能力关系不大,好像是自己的施政手法出现了错失。

苦无良师指引,莘迩尽管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一时也无对策。

平罗行礼罢了,半晌等不来莘迩叫他落座的话,嘀咕犯疑,悄悄抬眼偷觑。

莘迩呆呆地坐在榻上,神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

黄荣咳嗽了一声。

莘迩回过神来,笑道“请入座罢。”

平罗恭谨谢恩,上榻入座。

“才得内徙胡落百余,本以为汝父会择一佰人来郡,没想到派了你来。”

平罗答道“‘徙胡设邑’是明公关心的大事,家君非常在意,不敢以内徙的胡落尚少而稍有怠慢,因此用了鄙弟元光的建议,特地遣小胡入郡。”

莘迩心道“是且渠元光的建议么?‘在意’没错,只是在意的缘故,怕非是因我‘关心’,而是怕将来设邑时,我不任你父为邑长,故特遣你来,做个耳目,时刻观察形势吧?”笑道,“汝父对朝廷的忠心,我会上书朝中,禀与大王。”问平罗道,“你带了多少人来郡?”

“从骑二十余,奴婢七八。”

“你是留在乐涫,还是去牧场?”

内徙胡落太少,平罗这个“主官”没必要到牧场上任,暂时留在乐涫也是可以的。

“县中人文荟萃,名士辈出,小胡常年居住野外,来郡府的机会不多,窃怀仰慕之心,思欲浸受德化,如果明公允许的话,小胡想在县中住上些许时日。”

他这么文绉绉的,让莘迩想起了隐居在弱水北岸,薤谷中的那位大儒,问道“我听说你曾从阴师就学?”

“是,小胡年少时,尝受学阴师,得益匪浅。”

“阴师”便是那位大儒,名象。阴氏是陇州的冠族。阴象少时好学,节操过人,青年时游学各地,拜隐居在张掖郡东山的宿儒何洽为师,潜心攻读,精通经义。何洽去世后,阴象为师守孝三年,继承师业,远离清谈风盛的郡县,到薤谷开凿石窟,设馆讲学,著书立说。

不好老庄之道,务以经学为要的士子们拜入他门下的甚多。

多年前,令狐奉遣使请他出山作官,被他婉言谢绝;令狐奉即位后,又遣人召他,仍然被拒。

令狐奉都请不动的人,莘迩自问更没戏,退一步讲,即便有戏,他也不敢请,所以到任以来,除派人给阴象送过一次礼物,礼敬的问候了下之外,再没去打扰过他。

对这等潜心经世学问,不被浮华风气影响的醇儒,莘迩是很尊重的,问了平罗很多他求学时的事情,叹道“漱石以砺齿,枕流以洗耳。松柏之志者,说的便是阴师这样的人罢。”

正说着话,外边来了一吏,奉上书信一封。

黄荣到堂门口拿住,呈给莘迩。

前些日,秃连樊狼狈窜回,莘迩由此知晓了氾丹在酒泉郡挑拨胡部内斗的事情,给他去了封信,问他详情;却是氾丹的回信到了。

平罗识趣告辞。

从他来乐涫的,不止从骑、奴婢,另有好马十匹,带了“湩乳皮”,即乳酪之膏腴者数斛;来前,拔若能交代他,半数献给莘迩,半数送给张金。趁天色还早,他决定去张家一趟。

待平罗离去,莘迩展信观看。

信很短,没什么干货,说的都是莘迩已知的东西。

氾丹的口气很满,刨除掉语言的套话修辞,通篇说的,其实就是一个意思叫莘迩不要多嘴多舌,操心好建康郡就行了,只且等着看他功成便可。甚是稳操胜券。

本就怀有郁气,看完氾丹此信,越发不痛快。

想及昨天听张金他们说起的,一个叫道智的和尚,号召郡县士民集资,修建石窟、佛像,声势不小,酒泉等郡也都有人参与,莘迩问黄荣道“本郡、酒泉,信佛的人很多么?”

“不少。”

百姓的日子贫困,还搞什么凿窟造像,耗费民财民力,莘迩打心底不赞同,但这是民间的自发行为,本地的士族大姓不少参与,他不好横加阻止,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氾丹的回信没有能打消他的疑虑,反而加深了他的担心。

莘迩想着去院子里溜达溜达,散发一下闷气。

将氾丹的信丢在案上,他站起身来,随口问了一句“景桓,氾府君治郡,风评何如?”

“望白署空,如此而已。”

黄荣知道莘迩与氾丹虽只见过一面,两人却不对付,回答的语气带着不屑。

“望白署空、望白署空。”莘迩喃喃说着,绕开案几,下到堂中。

他心道“勤恳作事,被目为鄙俗;望白署空,被誉前程远大。今之士人,若张金、张道将、傅乔、宋翩诸辈,昨日流觞,旁征博引,尽饱学之士,不是无知浅薄之徒,却怎么扬誉‘望白’,贬低勤恪?”

踱步到堂前,莘迩穿上丝履,正待出去,瞧见外头,院中绿树成荫,远处楼阁层立。

如似福至心灵,他突然想到了一个词“高屋建瓴”。

他心道“不对。时下的士人绝非不知常理的!‘望白署空’四字,应是另有含义。”霍然明了,想道,“是了。‘高屋建瓴’、‘提纲挈领’,此必才是署空之真意!”

张道将数次谏劝他不要事必躬亲,言说“望白署空”,方为做官之上流。

莘迩对此不以为然,认为这是今下虚浮的陋风,此时陡然觉到,“望白署空”四字实有道理。

当然,不是“不办事”有道理,而是“望白署空”这四个字的本意有道理。

何为“望白署空”?

其本意绝非尸位素餐;不是张道将所理解的那种,“不办事乃为清贵”。

时下的士人虽有种种的毛病,可基本的政治素养、对施政好坏的判断还是有的,不可能把不做事当做是表扬。

莘迩这时领会到,“望白署空”四字的本意,指的应是“提纲挈领”。

换而言之,也就是“大政方针”。

古人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朝廷设置了这么多级别的官吏,每个级别的官吏都有其自身对应的职任。

作为长吏,县令长、郡太守、州刺史,以至主君,他们的职任与下边吏员的职任是不同的。

事无巨细,全都亲自处理的,不见得是好官。

就如莘迩当前,不可谓不可尽心,不可谓不用功,可结果不如人意。

那么一个优秀的长吏,该怎么做事呢?

应该是像令狐奉那样,抑或如氾丹那样,把握好方针,制定下政策,然后交给下吏去执行。

就像令狐奉的“收胡”之策,他把政策定好,交给莘迩之后,便不再过问,几乎没有询问过他具体的办理细节。

又如氾丹,黄荣对氾丹的评价虽带着不屑,但氾丹历任郡县,却常获上等的考评,治理酒泉,亦井井有条,其人实是有理政才能的,想来其治政,应与令狐奉近似。

莘迩思考得入神,浑忘了自己的行为,一脚跨出堂外,一脚留在堂内,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

黄荣不知他在干什么,心道“府君这两天怎么不太对劲,公务太重,累得了么?时不时的就发呆起来。”轻车熟路地又咳嗽两声。

莘迩哈哈大笑,拍打大腿,呼黄荣近前,说道“拣两瓶上好的葡萄酒,送去酒泉,请氾府君品尝。”

黄荣莫名其妙,不知为何又要给氾丹送酒,想当然地猜道“氾府君在信中说什么不中听的了么?可瞧明公的模样,却是十分开心,不像恼怒啊。”恭谨应诺。

想通了此节,莘迩无意再出去散心,回转堂上,重新坐下,托着下巴陷入沉思。

认识到了自己施政办法的偏差和错误,他急切地想要作出改变。

可随之的问题就来了。

面对当前的局面,他该用什么作为大政方针?

……

谢谢大家的推荐和打赏。再次祝大家元旦快乐。



第二十一章 处政先择人 孰谓卿无威

既然终於领悟到了“望白署空”的真意,认识到自己之所以到郡以来,莫说“三日一朝”,几乎是勤恪到日日理事,却依旧理政艰难的缘故,其根本缘由,是因为少了一份“大政方针”;莘迩就急於针对错误,作出改变。

可是,“大政方针”却非一下可以想出来的。

时下的主流思想是老庄之道。

“望白署空”的表面含义,实即道家的“无为”之意。

这也是张道将等肤浅之辈,会将此四字理解为“不做事者贵”的原因。

放诸海内,外观之,北胡南唐,群雄竞起;内视之,定西境内唐胡杂居,情况复杂,且时刻面临强敌入侵的危险,值此时局,莘迩并不认可风行今时的老庄可以成为他主政的指导思想。

老庄不可行,莘迩便琢磨,从别处相求。

以知当今的时代大略相当於魏晋十六国时期。

结合前世的闻知,他首先想到的是西汉“外儒内法”、“霸王道杂之”的治国方针;继而想到的是东汉时期,儒学真正独尊,朝廷重视伦常,“以经学取士”的主政思想。

但这两种治国的方针,不用细想,只略作忖思,就知都无法照搬到现在。

莘迩前世所在的时空,历史上魏晋清谈兴起的缘故,大略有两个。

一个是魏晋之际,当政者为一己之私,假装披上儒学的外衣,肆意玩弄政治秩序,造成了礼乐崩溃的后果,导致社会混乱,使儒生们的政治理想与残酷现实产生了剧烈的矛盾。

再一个,主政者既然得国不正,那么为了维持政权,对激烈反抗的真儒们便大杀特杀;加以战乱不断,使时人深感世态无常,人生苦短。

由是,遂有大批本以儒业传家的士人们从而转向老庄,不复关注国家时务,改以纵情为自身个体的寄托。

简言之,魏晋之清谈,实为对儒学之反动。

这个时空的朝代名字虽与莘迩本在时空的历史朝代名字不同,但成朝窃秦,四世而亡,禅让於唐,唐诸王争位,引胡夷入侵,等等的情形,却与汉、魏、晋的形势一模一样。

这也就是说,外儒内法也好,重新树立儒家为统治思想也罢,都不是立刻可以得以实行的。

莘迩苦思数日,无有一获。

徒然悟到了自己在施政上的欠缺何在,奈何水平有限,想不出应对的举措。

不过,莘迩倒是在此过程中,决定了一件事情。

任何的大政方针,都得用人执行;没有大政方针的情况下,日常的政务也得有可靠的人执行。

大政方针,一下子想不到;自己班底的构建,已是刻不容缓。

到任至今,除了在上任时,听从功曹史亮等郡府大吏的建议,辟除了张道将等一批人;以及后来擢黄荣为郡督邮之外,莘迩在郡府的人事上没有做过任何变动。

他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初来乍到,人生地疏,不熟悉地方情况,也不了解地方和郡府的人物,不知何人可用,不知谁有能力;面对这种情况,最好的办法自然是“萧规曹随”,且先静观。

而今主政两月,发生了很多事情,郡府大吏的能力,本郡土著士族对自己的态度,莘迩大致已然明了,在用人取士上,业已有了初步成形的判断。

黄荣对他那个小群体的成员说,莘迩不关注土、寓之别。

海内大乱之后,无论江左,抑或定西,均有大量的寓士流入,土、寓之争,是江左的大问题,也是定西的一个问题。莘迩岂会对此毫不关注?

无非因为知道土著士族在朝廷、郡县的势力,莘迩初时,一是不欲与土人发生矛盾,二是冀望能够得到土人的支持,故乃装聋作哑罢了。

情势发展到现今,已经不容他再装聋作哑,“做个好家翁”了。

土著士族在郡府中的代表是张道将,包括功曹史亮在内,府中的土士,多以张道将马首是瞻。

张道将对自己的不恭,莘迩可以容忍。

但张道将举人不明,自己不用后,他还闹脾气的行为,说明他是把本家族的利益置於在了郡朝以上,在这个方面,莘迩无法容忍。

反过来看黄荣,数次献策,尽心尽力。

如此一来,莘迩心中原本不偏不倚的天平,只能无奈地落到了黄荣这边。

实际上,究莘迩的本心,他是从另一个时空来的,对他来说,定西的土、寓两类,其实都是土著,唯他才是“客身”,他是很想一视同仁,量才使用的。

奈何现实不允许他的这份“天真”。

莘迩心中喟叹“‘君子不党’,说来容易,做起来难於登天!”

君子不党,得人人皆唯公心,不及私利才行,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莘迩纵自诩“公心”,为了办事,最终也不得不放弃“幻想”,选择“结党”。

便在他思虑停当,将要召史亮、张道将、黄荣等郡府的头面大吏们朝会,令他们各再举荐府中、郡县的能人才士,以作擢用的时候,南边牧场传来了一道消息,打乱了他的安排。

在泽边的时候,莘迩挑了十二个胡人青年作为从骑,杀了六个,还剩六个。此次张景威去牧场上任,莘迩拨给了他唐、胡骑兵各十,十个胡骑的头领便是剩下的六个从骑之一。

消息即是此从骑遣人送来的。

有两个阿乌尔的胡牧闹事,声言张景威贪受贿赂,分配牧场不公。

“景桓,此事你怎么看?”

张景威是黄荣举荐的,他出现了问题,当然得召黄荣来问。

黄荣绝不相信张景威会干出受贿的事儿,答道“明公,景威主事尉曹多年,从未闻有过贪赃不法的事!况那内徙的胡牧,穷困潦倒,又能拿出何物行贿?此必谣言!”

“你是说我那从骑谎报?”

“啊?不是。臣急不择言,并非此意。臣是说,此事定有内情。”

莘迩同意黄荣的判断,他也不相信张景威会受贿。

明知主君对收胡的事情特别重视,得是什么样的傻子,才会刚上任就接受贿赂?

“我书军令一道,你即刻前往牧场,察问详情。”

张景威现下属隶将军府,黄荣作为郡督邮,没有权力监察刺举,故此莘迩写道军令给他。

黄荣应诺。

他当天动身,南下牧场。

拿出分给内徙胡落的百万亩牧场,位在北大河的北岸,离乐涫百余里地。黄荣没有故作风雅地乘牛车,带了两个从吏,骑马而往。

次日下午,到了张景威的驻帐。

两人见面。

张景威已经猜出黄荣的来因,请他入帐坐下,不等他问,主动说道“君今此来,是因为听说了我受贿的事吧?”

张景威、黄荣等的交情很好,私下来往密切,平时都是亲昵地互称“卿”的,今谈公事,所以张景威以“君”为称。

“正是。府君已知道了此事。景威,这是怎么回事?”

“君信我会贪贿么?”

“自然不信,但到底是什么情况?”

张景威吩咐帐外“带进来。”

很快,四个唐骑押着两个胡人进了帐内。

这两个胡人都被五花大绑,甫入帐中,就被唐骑一脚踹翻,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

黄荣问道“这是?”

“要说我受贿,确是受贿了。”

黄荣蹙眉说道“别卖关子了,你说清楚点。”

“我带着胡落到了牧场后,为了熟悉他们,连日巡行其中。一个阿乌尔的头人偷偷宰了头羊,招待我。我事前不知,知道的时候,羊以被杀了。已经杀掉,不能扔了浪费。於是,我就与这个阿乌尔的胡牧们一起把这羊吃了。吃完,我临走前,给他们留了钱。到牧场至今,我,只受过这一次‘贿赂’。”

“那为何会有两个阿乌尔的胡牧闹事?”

张景威指了下那两个胡人,说道“我已查探明白,谣言便是出自此二胡奴!是他两人在各个阿乌尔造谣煽动,那两个阿乌尔的胡牧受了蒙蔽,因来我驻帐喧闹。”顿了下,说道,“那两个阿乌尔的胡牧,已被我安抚好了。”

“原来如此!”黄荣疑惑地看那两个胡人,问张景威道,“你说他两个是胡奴?哪儿来的胡奴?他两个为何在胡中挑事?”想到了一个原因,说道,“莫非是卢水胡有酋大、小率不愿府君‘收胡’,因而派了他两个潜来,挑唆内徙的胡落生事么?”

张景威冷笑说道“要是卢水胡的哪个酋大派来的,倒也在情理中。只可惜,不是卢水胡的人,是张主簿家里的胡奴。”

“张主簿?这,这,……。”黄荣又惊又怒,拍案而起,说道,“只不过因为府君没有用他之所举,他竟然就敢衔恨,作出这等无视大局的混账恶行?真是岂有此理!我这就回府,禀与府君!”

“且慢。”

“怎么?”

“君将此事禀与府君的话,会使府君陷入何等境况?君可想过没有?”

“你是说……。”

“张主簿的诸父,大父为朝上卿,其父操持郡县舆论,他的兄弟罗列郡县,其势也大!你如将此事禀与府君,府君是该依法直断呢?还是会投鼠忌器,陷入两难?”

“景威,你何意也?”

“为臣下者,当为君分忧。这个难题,不宜推给府君,就由我来处置罢。”

“你要怎么处置?”

“收此二奴人头,传示两‘团’,以杜谣言!”

黄荣抽了口冷气,说道“你就不怕引来张家的报复?”

“我任郡府吏十几年,未尝得过张家的半点好处;赖君之荐,府君擢我重任。景威,只知府君,不知张家。”

张景威小四十的人了,一直仕途蹇滞,很可能止步於曹史;忽得莘迩的垂青,可以说是柳暗花明,他当时就下了决心,要紧紧跟从莘迩,抱牢这条大腿,以期可得更高的上进。

替莘迩将此麻烦解决,是他在讯问出真相后,便就作出的抉择,之所以留了此二张家的胡奴到现在没杀,正是为等郡府来人取证。

他说到做到,雷厉风行,待黄荣录取完那两个胡奴的口供,当场便令唐骑将此二奴杀了,又叫唐骑持二奴首级,驰示两“团”的胡落看知。

黄荣半是佩服,半是忌惮,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郡府复命,并把张景威献忠心的话转达给了莘迩“张司马说,请明公放心,他定竭力尽忠,务为明公署理好内徙胡事,如有过失,敢请明公军法斩之!”

令狐奉授予莘迩“假节”,他是真的有权可杀犯军令者的。

听完了黄荣的禀报,知道了“谣言”的来处,莘迩虽然也很惊怒,——要知,收胡乃是令狐奉极为重视的,张家在这里头捣乱,那简直与推莘迩入险境没甚不同,但是,张景威的作为却更加触动到了莘迩。

他不禁有些后悔,心道“此前只知景威干练,不知他还如此果决,敢於担责。如能早点知道,我就不任他管署胡事,留在身边了。”

现下刚任他为板司马,不好立即调回。

莘迩想了下,叫人取了后院的骨诧,令郡小吏给张景威送去,并手写“孰谓无威”,亦令小吏捎去与之。

骨诧此鸟尽管得刘乐喜爱,比之收揽人心,当然是后者为重。

赠雕与之,意思不言自喻,以得力“鹰犬”而期张景威是也;“无威”则是驳斥张道将对张景威的蔑评。

黄荣离开的这段日子,史亮、张道将等大吏已经按照莘迩的命令,各自拟了份府吏、郡县士人的举荐名单。莘迩这时吩咐黄荣,叫他也写一份呈上。

黄荣闻言,心中大喜。

两天后,他把名单奉上。

综合诸吏的推荐,莘迩细细择选,将待对府吏进行一轮较大的任免时,又一件突发的事情,再次打断了他有意於人事上的安排。

……

求推荐,求收藏;感谢大家的打赏。



第二十二章 图图劫二路 风度有一吏

如那骗胡牧说待上两年,便可自去的“不谋而合”,乞大力和秃连樊“不约而同”,共在弱水边上吃了亏,几乎是前后脚地逃回到了乐涫县。

两人跪在堂上。

乞大力后怕不已,瞥到边儿上秃连樊的惨状,心中又是侥幸。

秃连樊比上回还要狼狈,脸上、身上新伤落旧伤,光秃秃的脑壳上肿了两个鸡蛋大的包,如同两支乌黑的小角,尤可怜的是,耳朵被割掉了一只,以白布缠裹,布上血迹斑斑。

史亮、张道将、黄荣等郡府大吏闻讯,匆忙赶至。

傅乔、宋翩也被莘迩请来。

秃连樊以头抢地,大哭说道“将军!小人两回遭辱,脸面算是彻底丢尽,无颜活了!”

宋翩磨磨唧唧,到得最晚。

他与傅乔共为佐贰,坐榻靠上,就座时,须经过秃连樊的身边,恰被他甩出的鼻涕弄到了浅紫色的襦裙上。

宋翩生性好洁,顿如吃了只苍蝇,怒道“有话好好说,哭个甚么!”坐入榻上,径呼从吏奉短匕来,截去受污的那段裙幅,委於地上;虽是露出了裙内的粉袴,仪态自然地坐了下来。

莘迩瞟了他眼,心道“倒也难怪张道将赞他风流,这等旁若无人的风范,确是常人难及。”等他坐好,对秃连樊说道,“老秃,你是怎么个情况,细细说来。”

秃连樊哭哭啼啼,说道“小人的遭遇,与乞大力一样。”

乞大力刚才已把他的经历说过了。

上次回来后,他在女闾待了三天三夜;十来日前,软着腿,与两个盼能得些赏钱、主动请求随从的内徙胡人,并及十余从骑,离了县城,再次动身,往卢水河边诱胡。

有了跟从的那两个内徙胡人现身说法,他这回的诱胡比上回顺利得多,天的功夫,就召到了七八个阿乌尔。这七八个阿乌尔,又给他召来了四五个阿乌尔,合计已得落近百。

他食髓知味,挂念女闾里的滋味,便想如上回一般,先带此近百落回城。

却在前天中午,出草原的路上,他发现附近出现了行踪诡异的胡牧,联想到上回的不对,出於万事小心的考量,他应机立断,赶紧命召来的胡落丢下羊马,许诺他们到郡后,莘迩会加倍补偿,然后急驰南下。

行未及四五里,他们一行的后头即冒出百余胡骑追赶。

亏得他提前叫胡落弃了畜类,这才拼命逃掉,然亦有一二十个老弱不堪行马的胡牧被捉住了,下场如何,不得而知。

秃连樊抽噎着叙说他的经过。

诱胡、被追等事,与乞大力相同;与乞大力不同的是,他见机得晚,同时乞大力是在卢水南岸,而他被追时是在卢水北岸。因为卢水的阻隔,他没能逃脱。

接受上次的教训,他此番多带了一倍的从骑,三十来人;可追截他们的胡人,却与追乞大力的相近,亦百余骑。又是寡不敌众。

秃连樊倒是存了“可辱一,不可辱二”的决绝心思,无奈死了两个从骑后,发觉对方动了真格,决绝立刻就被保命取代,他被迫投降。

秃连樊痛哭说道“杀了小人的两个从骑,他们犹不饶人!将军,下死力地殴打小人啊!用绳子捆住小人的两手,驱马拖拽小人!”他小心地摸了摸脑袋上的包,泣道,“小人头上的这两个大包,便是被草中的石头撞的,小人当时就昏了过去!他们、他们泼水浇醒小人,又割掉了小人的左耳。这帮胡虏,野蛮至极!野蛮至极啊将军!还恶狠狠地叫小人给将军带话!”

“叫你带了什么话?”

“说卢水胡天生天养,是天神的子孙,卢水旁的草场是天神赐给他们的,从来不是夏人的地界。不许郡府再遣人擅入。如果不听,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堂上诸人只听“嘭”的一声,转眼看去,是宋翩愤然拍案。

宋翩怒形於色,拍着案几,慨然说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卢水胡诸部,以前都是匈奴的赀虏,卑贱奴属!我夏不以其种贱,秦、成以来,开恩接纳,许其居住卢水,奴辈不思报恩德,却怎敢如许叫嚣,更颠倒黑白,乱称是获由‘天神’所赐?”

傅乔读书多,知悉卢水胡的来历,赞同宋翩的话,说道“不错。那卢水胡祖居漠北,从大漠迁入陇地,不过是一二百年来的事儿。这卢水,怎么就成了‘天神’赐给他们的了?”

他瞧了眼史亮,心道,“史籍明载,卢水沿岸本为月氏故地,但月氏分崩离析,大月氏西迁,小月氏与夏、夷混居,旧日规模,皮毛不存。由秦以降,卢水却是为夏地久矣!”

认识宋翩几个月了,莘迩还没见过他发脾气,耳朵被他的大声震得嗡嗡响,心道“这位宋大人,也非一味贪财。”

待要说话,听宋翩问秃连樊“说这话的索虏是哪个胡部的?”

这个问题正是莘迩想问的,见宋翩问了,便注目秃连樊,等他回答。

宋翩的愤怒吓住了秃连樊。

他不敢哭了,畏缩答道“小人、小人不知道。”

“你,……!”宋翩愕然,斥道,“废物!”

秃连樊委屈地心道“我是想问问他们是哪个胡部的,好作报仇,但那帮子胡虏凶得很,打得我找不着北!我又怎敢去问!”趴在地上,深感“宋郡丞”远不如“莘将军”上回的体贴;两趟远出,不仅一无所获,且两遭毒打,丢辫失耳,念头及此,不禁自怜自伤,又滴落泪水。

乞大力插嘴说道“小人知道。”

“哪个部的?”

“小人逃掉了后,问招来的胡落,中有胡牧认出,那群胡骑,领头的是图图部的一个小率。”

“图图部?”宋翩任郡丞一年多,极少料理郡务,不知胡情,问莘迩道,“明公,这个图图部,你知道么?”

莘迩答道“上次我召诸部酋大来郡,便有图图部的大率。”

说着话,一个强壮如犍牛的中年胡率形象出现在了他的回忆中。

他心道“建康的卢水胡四部之中,图图部的大率最为质野。”这是他对图图部大率性格的判断。

虽已知此,但对此人竟敢截杀乞大力、秃连樊,莘迩却仍吃惊。

他又想道“这夯货就不怕我遣兵讨伐么?图图部不过帐落千余,我一击可平。”

略作忖思,料图图部的大率尽管粗莽,却不至会不计后果;召胡这件事,莘迩日夜考虑,早就把方方面面想透彻了,当下沉心探究,瞬间就想到了几种图图部敢这么做的可能缘故。

“这件事,明公打算如何处理?”

“宋公有何高见?”

宋翩气势汹汹地说道“胡夷,禽兽也,畏威不怀德!”

“公建议我领兵击讨么?”

“区区图图小部,杀鸡何必牛刀!明公无须动用本部,可即上书,请王令下,点郡兵讨之!”

傅乔唬了一跳,心道“老宋!你我以前不熟,我到郡这些时日,咱俩可是三五天一会,郡府补给我的迎新钱,我也大大方方地分给你了一半,交情不错啊,你怎么害我!”

定西国内胡夷众多,各郡都有,因是,大都督府直领的“中”、“外”军以外,酒泉、建康、张掖等内地的数郡又各置数量不等的若干郡兵,由郡尉统率,负责境内的日常治安。

宋翩建议不动用莘迩的本部,用郡兵击讨,按理说,话是不错;但问题是,郡尉乃是傅乔,也就是说,莘迩如果同意宋翩此议,傅乔就得带兵上阵了。他可是个不知兵的。

傅乔马上说道“宋公,乔以为不可!”

“为何不可?”

傅乔支吾多时,费劲心思,想出了个理由,说道“如公所言,图图,区区小部,今却敢妄为至是,常理度测,必有缘故。”对莘迩说道,“明公,乔之陋见,还是先搞清楚了再说。”

莘迩颔首,说道“君所猜度,适为我虑。”吩咐乞大力、秃连樊,“你俩且先退下。”

乞大力、秃连樊领命拜出。

莘迩心道“图图部的大率敢这么做,背后肯定不会没有缘由。我方才想到的那几个可能,或许便是他胆子的依仗。只是,几个可能,我暂时尚不能确定哪个才对。……景桓的举荐名单已经递上;却是正好可趁这个机会,看一看他们各自举荐诸人的实才,听听他们的意见。”

於是,莘迩从容说道“图图部此事,牵扯重大。功曹诸君,可召你们荐举的诸吏、士子来堂,共议论之。”

史亮等人没想到莘迩会来这么一出,都怔了一怔,旋即明白了莘迩的用意,想是欲借机试才,纷纷应诺,各出堂外,使人唤他们举荐的那些府吏和白身的士子等速来。

宋翩气哼哼的,一口一口饮茶。

傅乔时而举首,时而目地,担忧莘迩在议事后,终还是采取宋翩的意见,心道“真要如此,我只能厚着脸皮,求幼著换个人领兵了。”

莘迩令堂外吏,去城外军营,把羊馥也叫来。

随之,他闭目沉思,反复推敲他想到的那几个可能性,并思索对策,慢慢的,有了腹案。

史亮等推举的,九成是郡吏,一成是没有入仕的士人。士人只有一个是外县的,自是不用理会了,其他的虽然不在郡府,但乐涫县城不大,出而召之,来得也都很快。

应召的郡吏、羊馥、士子们络绎来到。

黄荣因见莘迩在思考问题,怕来的人打扰到他,站在堂外,阻止他们进去。史亮有样学样。

张道将高踞榻上,纹丝不动,不屑地心道“阿谀小人!”

等了约半个多时辰,所有的人到齐。

黄荣先行通报,随后与史亮引诸人入堂。

共有二十来人,年纪大的四十来岁,年级小的只有十五六。

众人或冠带严整,或白帻素服,羊馥戎服,排成四列,拜倒行礼。

礼毕。

莘迩和声叫他们落座。

忽闻“啪嗒”一声。

上及傅乔、宋翩,下到撩裙登榻的诸吏、士子,尽皆侧目,却是一吏的革带没有系好,掉落在了地上。

此吏三十年纪,面皮白皙,胡须疏朗,但见他於众目睽睽下,半点无有君前失礼的窘迫,慢条斯理地拾起革带,不慌不忙地系好,俯身下去,向莘迩重又行礼,起身上榻。

较以宋翩的割裙,此吏的风度足可相抗。

饶是傅乔忧心带兵,此时亦忍不住抚膝说道“‘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若是耶?”

……

求收藏,求推荐;感谢阿勒彗星的恁多推荐票;感谢大佬的打赏。



第二十三章 麴向分抚讨 阿瓜片言决

郡府吏员,以功曹为首。

莘迩吩咐史亮,把收胡、以及乞大力和秃连樊的遭遇,来龙去脉,给召来的众人讲述。

讲完,史亮请莘迩指示。

“收胡设邑,是主上关心的大事,也是郡中现下正在推行的要务,对此,你们应都有所听闻了。图图部劫杀秃连樊、乞大力两位军侯,我帐下的两个胡骑因此遇难;图图部并威胁郡府不得再遣人入卢水草场。对此,你们认为郡府该如何应对?有何看法,畅所欲言。”

诸吏要么是史亮等人的亲信,要么是族为郡中右姓,对收胡这件事,的确是都早就闻知了。

当下,听完史亮和莘迩的话,众人有的接头接耳,有的仰脸思考。

一吏说道“明公,下吏以为,此事宜以抚为主。”

此吏是时曹史。时曹主时节祭祀,事简务闲,但在诸曹中,地位清高,号为“共政教”。这个职务,多由大姓名族的子弟出任。说话的此吏姓麴,名经,是麴硕的远亲。

看在麴硕的面子上,莘迩往日见他,态度都很和气,此时听了他的意见,便问道“为何这么说?”

“想那图图部,帐落不过千许,丁壮最多千余,何敢对抗王令,劫杀命官?下吏陋见,这件事情的后头,定有别的玄虚。”

莘迩心道“老麴的此见,倒与我和老傅的猜测相似。”

这是明摆的事情,手底下只有千余壮丁,却敢妄为至此,要说背后没有玄虚,难令人信。

莘迩不说自己的看法,只道“哦?”

麴经是史亮举荐的,他见莘迩没有追问的意思,不得不给麴经接个腔,问道“麴君认为,这背后会有什么玄虚?”

麴经接着说道“以下吏揣摩,不外乎中、西、东三者。”

“此话怎讲?”

“中者,抗拒王令可能不是图图部的一部之意,极有可能,这是郡内卢水胡四个部落共同的主见。”

史亮点点头,说道“有这个可能。西和东呢?”

“我郡内的四个胡部,总计可出壮丁数千。下吏以为,只凭此数千人,他们恐怕也还是没有底气对抗王令的。所以,下吏疑心,他们是不是与酒泉郡内的卢水胡,以至张掖郡内的卢水、北山鲜卑暗中做了勾连?这就是西与东。”

麴经任职时曹,却对郡内、郡外胡部的详情、分布颇为了解;并且片刻功夫,就想到了图图部劫杀事件背后,可能存在的“中、西、东”三个势力,脑子也挺灵活,考虑问题比较全面。

莘迩心道“往日没有发现,这老麴是个关注时务的,虑事也挺周全。”

曹史以下的中低级吏员,莘迩很少与他们直接接触。

通常郡府的各项政务,都是下达给曹掾,或者由曹掾求见禀报。甚至有时候,一些小事,连曹掾都不必见,由功曹、主簿转令便可。

因是,对张景威、麴经此类的吏员,莘迩都不算很熟悉。

麴经继续说道“酒泉境内的卢水各部,这些日子来,内斗不休,渐渐漫延;图图部劫杀命官,固然罪大恶极,但如果此时讨伐,下吏担忧如果牵连到酒泉、张掖,恐怕会酿成祸患。因此,下吏愚见,以抚为上。”

宋翩把茶椀顿到案上,说道“老麴,麴侯是你的族兄吧?麴侯声威远播,强如虏秦,亦畏惧之;你怎么却这般瞻前顾后、胆怯如鼠?就像你说的,那图图部,一个小小的奴属贱种,竟敢劫杀命官,并威胁郡府!你还要抚?朝廷的体面不要了么?府君的尊严不要了么?”

麴经说道“今可暂行抚策,待摸清状况,不妨再作雷霆。”

坐上诸吏,大半露出以为然的神色,各自出言,赞同麴经的意见。

莘迩听了一会儿,特地点起一个没有说话的郡吏,便是适才仪态晏然的那个,问道“高君以为,麴君所议何如?”

此吏名叫高充,现为田曹史,声音清朗,答道“麴君所议,似有理。”

眼见满堂的吏员,泰半认同应“抚”,傅乔松了口气,但想起莘迩去年在泽边时的孤身冒险入都、哄秃连觉虔上当、引督下抢掠等事,又不禁心道“我到建康这些天,从未见幼著发过脾气,好好先生似的,可他其实多谋胆雄。对於此事,他还没有发表过意见,他是怎么看的?会认同麴曹史的观点么?”拿捏不准。

瞧宋翩气势强硬,非要打不可,忍不住问他道,“君意讨伐,可有良策?”

宋翩没甚办法,不过傅乔的此问难不住他。

他虎视群吏,说道“傅公问尔等,可有讨伐的良策?”

乃有一吏,挺身奋声,说道“观历代故事,自古对胡夷叛乱,有战法,无抚法。能讨方能言抚!今,图图部妄劫朝廷命官,胁言郡府,如不讨反抚,下吏窃恐,从此郡内再无宁日了!”

宋翩大喜,拿眼细看,见这吏身材魁梧,状貌伟杰,却是贼曹史向逵,赞道“老向,我就知道郡府吏中,数你胆勇,果然,能任大事!”

麴经说道“向曹史此言差矣!今如讨伐,万一图图与且渠等部共作反叛,西连酒泉,东结张掖,该如何是好?只怕不止我郡,国中都要立刻就此没有宁日了!”

黄荣明是质问,实为帮腔,说道“不错。倘若郡内胡部真的已与酒泉、张掖的胡部暗中勾结,向曹史,你有何策应对?”

“此有何难?”

“说来听听。”

向逵激昂地说道“只须明公檄文两道。一道给酒泉氾太守,一道给张掖阴太守,请他两人各遣兵马、逻骑,严守与我郡接壤的地界,使三郡之中的胡落不得潜通消息。

“然后,明公即调兵出讨图图,只是一个千余壮丁的小落,用不了几天的功夫,就能将之屠灭。图图既灭,难道酒泉、张掖的胡落还敢作乱么?”

麴经考虑周全,却不如向逵速战速决。

他的此策,正是莘迩的腹案。

图图部,是非要惩罚不行的。不惩罚之,收胡的事情底下就没办法做了。但麴经说的那些,也不可不虑。因此,最好的办法,便是莫过於向逵所说的。

宋翩连连点头,转对莘迩说道“府君,老向此策,可以称‘良’!大可按此行事。”

莘迩不动声色,问史亮、张道将、黄荣等尚未表态的郡府大吏,说道“你们是何意见?”

史亮自知身价,尽管其家早就落户陇地,到底是祖籍西域,与唐人种族不同,他而下虽为府吏之首,究此职之所来,实却是上任郡守贪图他家贡献的财货,因才授给的。

从任职以今,他向来是太守说什么,他就听什么,遂答道“悉从明公钧令。”

张家与且渠部关系密切,张道将不确定且渠部有没有参与此事,存疑不定,思量想道“我且敷衍应过,问了阿父的意思后,再作其它。”含糊答道,“讨、抚皆有其理。”

黄荣早就猜出了莘迩的心意,心道“府君召羊长史来府参议,分明是已有讨伐之念。”应道,“向曹史所言,乃是正理!唯有讨定,才可议抚。”

莘迩问羊馥“异真,兰司马部,操练得怎么样了?”

“已知军法、明旗帜、辨金鼓,队列初成。用以击敌国精锐,不足;讨卢水胡虏,足矣!”

莘迩长身而起,顾盼堂上,说道“图图不服王化,劫杀命官,罪不可赦!我决意讨之。”令史亮,“书檄文两道,分传酒泉、西海,令氾太守严守与我郡的边界、杜太守隔绝卢水胡与柔然的通道。起草上书,请主令,允我出讨,及请张掖阴太守亦守御与我郡相邻的边界。”

向逵提到了酒泉、张掖,莘迩的眼光更远,想到了柔然的问题。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酒泉、西海归莘迩“督”,可以直接下军令。张掖不归他管,所以,时刻惦念着贾珍“不为人下”之语,忧心他会再进谗的莘迩,不愿自行公文与之,而是要请王令,命其郡配合。

自诸吏应召到,由他们畅言,莘迩不发己见,此时一锤定音,诸吏虽多怀异议,却也无能为了。

莘迩唤麴经、向逵近前,说道“麴君晓明时事,思虑缜密,时曹非君合任,改除主记;向君鹰隼奋翰,贼曹史不足以屈,擢除兵马掾。”笑对高充说道,“高君清雅,议曹掾适为君备。”

主记是长吏的门下亲近五吏之一,之前的主记与张道将一样,是个风流子弟,莘迩早就想换了,麴经族姓亦高,正可代替。

兵马掾、监军掾、兵曹掾三曹,都是郡府与军事有关的部门,可单设,也可并设。兵曹掾主要负责兵丁的征集、输送,前两者能够带兵。建康此前只有兵曹掾,现在特为向逵增设一个兵马掾。

议曹说是郡府的一个曹,而且地位较高,在分掌各务的诸曹之上,但实际上,此曹是对郡内知名人士的一种优礼,并无具体的职掌,养在郡府,参与谋议而已,故名议曹,又叫谋曹。其它的曹,一般只有曹掾一人,议曹因其特殊性,曹掾可有多名。

莘迩三言两语,不仅对图图部的事情作出了决断,并且对麴经三人做了调任。

到郡府两个多月,他往日深沉为主,今天头次显出这样的果决,史亮等吏颇不习惯,傅乔却知,这才是他在泽边时的作风。

麴经三人没有想到莘迩会当堂擢任他们,反应过来后,赶忙下拜叩谢。

莘迩环顾堂上,沉声说道“今日堂上所议,事关军机,不许外泄分毫。如有敢违我令者,我请王节斩之!”

众吏俱下榻拜倒,皆道“诺。”

事既议定,诸吏拜退。

莘迩留下了傅乔等人,却是还有一要紧的事,须得立办。

……

求收藏,求推荐;感谢大家的打赏。



第二十四章 张金老谋算 元光不怕虎

这件须得立办之事,便是莘迩要给郡内的其余三个胡部各去书信一封。

图图部到底是否已与且渠、勒列、和鹿根三部串通,目前还说不准。劫杀郡使有可能是“郡内卢水胡四个部落共同的主见”云云,尚只是推测之言。

既然决定进讨,敌人当然是越少越好。

是以,动兵之前,莘迩打算先试一试,看那三部究竟有无与图图勾结,顺便借此搞个争取,就算勾结了,亦望能够将之分化,把图图部孤立出来。

他把自己的这层意思告诉了留下来的傅乔、宋翩。

傅乔拊掌赞道“明公见远谋深,乔不及也。”自告奋勇,说道,“这几封信,我来写罢!”

“老傅,不劳你的椽笔。胡酋大多只粗通文字,你纵妙笔生花,不免俏媚眼作给瞎子看。”上回请傅乔帮忙修改演讲稿,已使他明珠暗投,投一不可投二;莘迩取纸笔,自写之。

写罢,给傅乔、宋翩看。

通篇都是大白话,大意是图部杀我使者,轻蔑王命,我将引三郡精卒讨之。我知你部一向忠心朝廷,此战不用你部遣兵相助,只需约束本部;待我攻破图图,分他们的牧场与你。

傅乔、宋翩俱道“正该如此写。”

莘迩遂又写了两份,叠起放好,说道“此信不急着送出。待临出兵日,我再遣人给他们送去。”这么做,是为了避免走漏出讨的风声。

宋翩撩衣下榻,冲莘迩一揖,说道“明公,下官告退。”

“你干嘛去?”

“事情已经议定,没我什么事儿了,我归府去也。”

莘迩瞧他片刻,忽地一笑,说道“老宋,什么叫‘没什么事儿了’?图图虽不足平,也是一场仗。战前需要作的准备不少,择将调兵、制定战术、筹集粮秣、征集民夫,万一且渠等部亦参乱其间,又该如何应对,种种等等;你适才一力主战,从了你的愿,该到具体操办军务了,你却自在,一甩袖子便要走么?”

质问他道,“你如此潇洒,倒不知,我是太守,还是你是太守?”

这种责备,宋翩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浑不当回事儿,长揖到底,面不改色地说道“翩所争者,道也。至於细务,‘巧者劳而智者忧’,此庄子之教。明公能者多劳,下官告辞。”

说着,提起剩下的半截襦裙,转身出堂,几个从吏簇拥上来,他逍遥而去。

莘迩呆了会儿,方才想明白他那句“巧者劳而智者忧”。

“他娘的,他是智者,我是巧者?当老子是打杂的么?”

“宋公雅望非凡,性厌俗务。幼著,你莫生气,我来帮你。”傅乔赔笑说道,他像有心事似的,低一眼、高一眼,跟着抬脸偷瞟莘迩,吞吞吐吐地说道,“幼著,你刚才说的这个择将?”

莘迩好气又好笑,说道“老傅,你放心,我不会任你为主将的!”

傅乔悬了半晌的心终於落地,讪笑说道“幼著知我,我非惧战,唯实不通战阵。”

左膀右臂,放到实处,并皆无用。

好在今日发现了三个可用的,加上黄荣、张景威,也算是渐有人手,比起初到郡时的做难,已是大有好转。且待日后再存心留意,想来早晚总能摆脱事事只能亲为的苦恼。

莘迩离席,出到堂门口,暮色渐至,眺看东北边卢水的方向,他长叹一声。

傅乔从在他的屁股后头,问道“幼著,缘何喟叹?”

莘迩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

“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既是受前世生长於和平年代的影响,也是今世亲眼见到了战争造成的惨状之后的震动,这场仗,他是真的不想打。

即使这只是一场“稳操胜券”的小仗,但只要打仗,就会有伤亡,阵亡的、负伤的、因此而残疾的,会波及到许多的家庭。

平心而论,他是真的希望,能够在不动干戈的情况下把收胡的差事完成。

只可惜,他的这个愿望,从他开始“收胡”那刻起,就注定了不可能会实现。

收胡,对令狐奉有利,对胡夷的酋率们不利。

这是利益之争。

除非一方把另一方压服,否则,现在不起战火,以后也会生乱子。

事实上,对於这一点,莘迩是心知肚明的,也正因此,他才一直觉得他的收胡之策不够稳当,一直担忧会引发战争。

而今战争果真来了。

来了,那就只能打。总不能为了别人的利益,放弃自己的利益。

却说散了朝会,张道将没有回吏舍,出府还家,寻思给他父亲禀报今日郡中所议之事。

他走到半截,碰上了两个家中的门客。

两个门客上来迎住,说道“郎君,君侯叫我两人请郎君回家。”

“叫我回家?”

“是。”

张道将纳闷心道“阿父极少在我当值时叫我归家,却怎今日召我?必有缘故。”令驾车的御者加快速度,鞭打老牛,不多时,到了家中。

屋里除了张金,还有张龟。

“蜍正有要事禀与阿父,半道碰上了门客,说阿父命蜍回家,可是有事?”

“派去牧场的那两个胡奴,被张景威杀了。”

“啊?”张道将不敢置信,问道,“杀了?”

“不但杀了,且传首内徙的诸个胡落。”

“他不知是我张家的奴么?”

“料是应知的。”

张道将气急败坏,怒道“竖子狗胆!”便要出门。

“作甚去?”

“集合门客、徒附,蜍把他绑来,交阿父处置!”

张金面沉如水,说道“胡闹!回来坐下。”

张道将很听他父亲的话,虽怒火冲天,仍是恨恨坐回,说道“阿父,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必然不能算,要是能算,唤堪称张家谋主的张龟来作甚?

但因为尚未与张龟谋划出报复的手段,因而,张金没有顺着张道将的话往下说,问他道“你说你有要事禀我?何事?”

张道将强抑怒气,把图图劫使、莘迩决意讨伐的事情,告诉了张金,末了,说道“蜍拿不准其中有没有且渠部参与,所以想着得将此事禀与阿父。”

张金和张龟对视一眼。

他两人不是张道将能比的,一个老谋深算,一个足智多谋,几乎同时,都敏锐地察觉到,报复“张景威杀张家奴”的落脚点,似乎可从“莘迩出讨”此事中找出。

张金说道“长龄,思得对策了么?”

张龟掐着胡子,用心地想了会儿,说道“龟有上下两策。”

“说来。”

“君侯去信,令且渠配合莘府君;郎君则从军,佐助於府君左右。图图,小部耳,灭之易也。图部既灭,凭且渠的助攻,以及我家的族望,论军功,郎君必为首。已为首功,名动郡县,郎君可挟众议,再进言,黜张景威、代以我家吏接任。如此,不仅牧胡之职可得,而且张景威被黜,君侯亦可随意拿捏。此上策。”

“下策呢?”

“去信且渠,告以府君将击卢水胡诸部,迫其响应图图;并将府君的军事部署,潜告与之。如此,即便府君兵不致败,折损过多,也势将影响声誉;君侯再去书张公,於朝中上言,请大王调他离郡。此下策。”

张道将转怒为喜,说道“阿兄,你的老毛病又犯了!上次才对你讲过,你这回毫无长进,怎又是分不清何为上、何为下?”对张金说道,“蜍以为,下策才是上策!”

张金心中想道“长龄的这两条计策。头一条,光明正大,乃是王者之师,对郡中、对我家都有好处,确然上策。只是,太便宜莘阿瓜了!”

如用下策,不仅莘迩会声誉受损,还会牵连到无辜的兵士,倘若莘迩战败,更是会对郡人大不利。可是,这又与张家有何关系呢?

不止没有关系,而且只要略对此策作些修改,对张家的名望还会大有好处。

张金徐徐说道“有我家在,便是府君失利,亦可转败为胜。”

张龟问道“君侯的意思是?”

“先由他败上一场,我家再出来收拾局面。”

张道将大喜,说道“阿父此策,高明之极!”问张龟,“阿兄,比你的两策是不是妙得多?”

张龟说道“是,是,妙极。”

当下议定,张金不愿自降身份,不肯亲笔写信,吩咐张龟将给拔若能的信写好,挑了几个能干的心腹,叫他们一人两马,连夜出城前去且渠。

次日一早,拔若能收到了信。

展开读罢,大惊失色。

他绕帐来回,彷徨无措,想起元光聪明,立即令人去召;又派人去找他的弟弟麴朱。

元光、麴朱与他不在一地,等了一天多,两人相继应召来到。

看完张龟手写、下落张金印款的信。

麴朱与拔若能一样,也是神色大变。

元光却心中狂喜,心道“我计成矣!”抖得信纸哗啦哗啦响,脸上作出“吾早料到”的模样,挤眉弄眼,哼哼的,说道“阿父,我早说了,莘阿瓜是在骗你!你还不信?怎样?现在信了吧?任你率善邑长?呵呵,郡兵马上就要来打了!”

麴朱怒道“兔崽子!瞧你那小人得志的嘴脸,给谁看的?如今是说这个的时候么?”

元光收起得意,坐在马扎上,犹按不住喜悦,晃荡着小腿,心中想道“我听说图图部杀掉了两个郡府的胡骑,阿瓜这时动兵,定是为此。

“我得赶紧回去,马上派人和张掖、酒泉的胡部勾通,只说大王眼看收胡推行不动,急不可耐,索性要兴兵动武。只待阿瓜发兵,张掖、酒泉的胡部说不得,就会半信半疑。

“我就可再作挑动,吓唬他们一并起兵!即使有那胆小不敢动的,声势只要造出来,我便不信大王是豹子胆,还会打收胡的主意!”

他这边暗自盘算。

麴朱一边思忖,一边说道“我闻图图部劫杀了两个郡府的胡骑。莘府君动兵,会不会与此有关?郡府内徙胡落这事儿,咱们可从未作梗。……,莘府君?”

拔若能问道“莘府君怎么?”

“他要打的,是不是图图?其实与咱们并无关系?”

元光哪容麴朱坏了他苦心谋划的大计,跳起嚷道“如与咱们没有关系,张侯会在信中那么说么?……阿父,张侯会哄咱们么?他哄咱们对他有什么好处?此事肯定不假!退一步说,就算阿瓜真的是只打图图,阿父,我部素得各郡卢水胡诸部的拥戴,理应也该相助,难不成,坐观么?‘唇亡齿寒’啊阿父,图图如灭,阿瓜如果下一个来打咱们,可该如何是好?”

麴朱说道“你这话也有点道理。”

“什么是有点道理?是很有道理!阿父,无论阿瓜是不是只打图图,咱们都必须、也只能与图图联手,共抗郡兵!”

“话是如此。……打不过怎么办?你们忘了十余年的那场乱事么?”

十余年前的那场胡乱,陇地各地皆有胡落参与,规模着实不小,聚骑数万,可最终的结果如何?全然不是定西队的对手,被令狐奉、索重等血腥镇压。

数万骑都打不赢,以建康郡的区区四个胡部,如何反抗?

可如不反抗,此事若真,部内的牧民、奴婢、羊马势被掳掠一空,下场却也与战败没甚区别。

拔若能犹豫难决。

那场夷乱起时,元光才只几岁,印象不深,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尽心尽力,为拔若能“排解忧心”,说道“阿父,张侯信中讲得明白,来犯我境的唐兵,只有阿瓜的本部与郡兵,即使他尽起来之,亦不到四千;我等集四部丁壮,可得五六千骑,加上张侯在信中暗示,阿父如不甘束手,决计相抗的话,他顾念这些年与咱部的交情,愿为阿父内应,通风报讯;咱们不是没有一战之力。阿父,你担心什么打不过?”

“如果只是郡兵,我何必担忧。”

“阿父担忧朝廷会增兵么?”

“不错。”

“阿父,还是我那句话,大王刚即位未久,内郡不稳,外有强敌,当此之时,他绝不敢大兴兵戈的。我料只要挫下阿瓜的锐气,让他、也让朝廷明白到咱卢水胡不是好欺负的,这场仗,也就到此为止了。到时,阿父再给阿瓜个台阶下,上书朝中输款下忠心,不就行了么?”

拔若能还是难以决定。

元光转了转眼珠,问道“阿父,张侯的人走了么?”

“留了两个没走。”

元光心知,留的这两个人,是用来供己部与张金通消息的,便说道“儿子去见一见他俩。”

“见他俩作甚?”

“问问详情。”

拔若能挥手随他,与麴朱在帐中再议此事。

元光出了帐外,先写了封信,随后见着那两人,说道“多谢张侯传信,鄙部将来定有厚礼献上。我这里有封信,请你们哪位呈给张侯。”

一人接信,自归县传递。

当晚,这人回来,急求见拔若能,入到帐内,又奉上张金的一信。

拔若能打开来看,信很短,只有两句话,还没有看完,他就如五雷轰顶,眼前发黑,差点站不稳。那信上写道莘迩听信谗言,疑心平罗给拔若能潜送消息,将他杀了。

……

求收藏,求推荐;感谢大佬们的打赏。



第二十五章 怒命斩平罗 得令点兵出

只请张金配合,说莘迩把平罗杀了,还不稳妥,毕竟这是假话。

元光并在给张金的信中,建议他告诉莘迩且渠要反,务以唆使莘迩杀了平罗为善。

竟是两头使劲,一定要致其兄死地,以定拔若能作乱之意。

“只要能叫阿父起兵,搅动卢水,吓退阿瓜,断了大王收胡的心思,使我卢水胡部不被唐人束缚奴役,阿兄,你就是大功臣,死得其所。”他这样想道。

张金没想到元光会阴狠至此,心道“胡虏就是胡虏,半分骨肉情谊不计。”鄙视归鄙视,但对元光的此条谋划还是很赞成的。

只是,该用谁人挑唆莘迩?

莫说张道将与莘迩的关系不睦,莘迩不见得会信他,便是莘迩会信他,此种事,也不能脏了张家子弟的手。那么,就只有从亲近张家的郡吏中挑一个出来。

想来想去,张金选了史亮。

一来,史亮是功曹,地位高,说出的话可信度也就高。

二来,史家世代商贾,不但通商西域、陇州,与卢水等地的胡牧也不乏买卖,每年都要从且渠等部购进大量的羔皮等物,在胡部中消息灵通,被他无意中得知此事,在情理之中。

於是,张金指使张龟,候史亮休沐,登门拜访,教他进言莘迩。

一边是主君,一边是本地的豪强,史亮夹在中间,愁肠满腹,长吁短叹,夜不能眠。

他妻子米氏问道“天都快亮了,你不睡觉,翻来覆去的干什么?”

“我有一桩愁事。”史亮把张金的指令告诉米氏。

“这有何难?张公既有指令,你照着去办就是。犯什么愁。”

“平罗是拔若能的长子,肖类其父,拔若能素深爱之。张公却要我撺掇府君杀了他。且渠有没有反,现在还不确定;如果杀了平罗,且渠可能就会真的反了啊!”

“反了怎样?”

“郡中或会受害。“

“张公怎会不计后果?既叫你办这件事,那他肯定是已有谋算,不致会使郡中受患的。”

史亮叹了口气,说道“纵是如此,我也……,唉。”

“叹什么气?”

“你知道,莘公到任,我私下献上重礼,他推辞不收,我本以为他会换个功曹,却照旧用我。上回借咱家的诸宝,只用了一柄弯刀,事后且按价作值,给钱与我。莘公宽厚,而张公要我虚言蒙骗,我於心不安啊。”

米氏嗤笑说道“你才作了几天府君的臣吏,便忠心耿耿起来了?”

要说是没做几天,两个月罢了,可莘迩对下宽仁,廉洁奉公,勤政爱民,实在是个史亮从未见过的好官。

日常的就不说了,只前些天,他上书朝中,请求免了四分之一的“任土恒贡”1,传文郡县,从郡守照例之“特产专利”2中,减去了部分采摘艰险的,“杂供给”3虽未拒收,但史亮身为功曹近吏,却是清楚知晓,这笔钱,莘迩没有自用,半数买了牛、粮种之类,用郡府的名义,分给了贫困的百姓,余下的也都备用於军务、公务,乞大力等的收胡之钱,便是从此中出的。

这等好官,史亮虽是个西域胡人,也不忍心陷害。

米氏说道“宽厚当个甚用?莘府君能做几年郡守?咱建康郡里,郡县士庶、远近唐胡无不以张公为望,一说开山建窟,连那酒泉、张掖,几个郡,好几千人争抢入会,高、麴各家,纷纷出钱,何等的声名!咱家本是外族,逆了张公的意,日后还能在建康立足么?”

“事如泄露,如何是好?”

“张家知,你知,哪儿来的泄露?便是泄露,张家根深叶茂,张公的大兄乃今当朝上卿,张家出任郡守、护军、都尉者七八人;我听说莘府君本是寓士,族中而今也没了人,只存他一个,没甚外援,还能斗得过他们?真要泄露,你只推说是在胡中听错了消息,不就行了么?有张家顶着,还能罪你不成?”

“这……。”

“你现已知道了张家此谋,你以为你还能脱掉了身么?你如不从张公教令,惹了他寻你麻烦,你应对得住么?况则你且莫忘,教义说了,不听师长教诲的,可是死罪!”

十个粟特人里头,都信祆教,“教义”之言,即指祆教的教义。史亮年轻时,为了亲近张家,请教过张金,学过几天《诗》,虽非师生的关系,说张金是个“师长”,也说得过去。

史亮心道“以伪证使无辜者至於死者,也是违反教义的死罪啊!”心中这么想,却知他妻子的道理对。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张家不会搬家,莘迩只是“流官”。今如不从张金,往后定难立足建康。

熬到天明,史亮衣着停当,唤来妻弟米臧,细细地交代一番,命奴备车,与他同往郡府。

莘迩不在府中。

给令狐奉的上书虽然尚未得到回文,但这几天,莘迩已在做战前的准备。

一方面,由傅乔、宋翩牵头,用打算修缮河渠为借口,筹集粮秣、民夫。

一方面,他大多数的时候都在城南的军营,与羊馥、骑都将、步将、黄荣、向逵,和从南边牧场叫回的张景威等制定作战的计划。

等到下午,史亮闻报,莘迩回来了。

他忙与张道将等吏出府迎接。

到了堂上。

莘迩瞧见堂外侧边躬身站着一人,卷发碧眼,是个西域胡,问道“此何人?”

史亮答道“回明公,那是下吏的妻弟。下吏有一事亟需秘禀明公。”

莘迩“哦”了声,说道“秘禀么?”没再多说,屏退了黄荣、张道将等,问他道,“何事需要秘禀?”

史亮心中愧疚,俯身低首,强撑着说道“明公,下吏家里日常做的有几样生意,其中之一,是与卢水胡买卖,负责此项生意的便是下吏的妻弟米臧。昨日,他在胡中得知了一件大事。”

“什么事?”

史亮到底难以开口,只管推到米臧的身上,说道“明公可召米臧进禀。”

莘迩看了他两眼,从善如流,即召米臧进来。

米与史、康等姓相同,也是西域的大姓。米臧秉承家业,自幼学做买卖,口齿灵便,三言两语,就把史亮教他的话,转述给了莘迩。

说完,米臧、史亮伏拜地上,等候莘迩答话。

堂上沉默了一会儿,两人正自不安,蓦然听到莘迩大怒的声音,听他说道“我推心相待拔若能,他竟欲反?来人,叫黄督邮来!”

黄荣没有走远,很快来到。

等黄荣来的空当,莘迩写了一封信,叫他近前,把信与之,说道“拔若能要造反。你去砍了平罗,遣人将其首级送去且渠!且渠若悬崖勒马,我既往不咎;如敢竟反,王师到日,尽灭其族!这些言语,我已写在信中,一并给他拿去!”

黄荣楞了下,接住信,欲待谏言,莘迩盛怒之下,没有机会,只得领命退出。

莘迩兀自怒气难消,对史亮说道“要非功曹及时报讯,来日讨击图图时,且渠变生肘腋,我也许就会兵败!功曹的此功,我给你记下了!”又道,“既然且渠要反,我须得立刻返回兵营,再作谋划。功曹且在郡府,督领诸曹,好生尽心公务!”

史亮面红耳赤,拜地不起,唯唯应诺。

莘迩大步下堂,出府,复往兵营。

当天晚上,王令到了。

令狐奉亲笔写的令旨,墨浓笔遒,龙飞凤舞,写道

“胡虏不听话,你灭了就是。些微小事,也用上书请令?给你的假节、督三郡军事,是给你看的么?上书下令,延日拖时;兵贵神速,尔不知乎?张掖郡孤已檄令,命全力配合你郡。尔见令日,即出兵。图图赀虏,劫杀尔使,狗胆包天,屠了它贼酋三族!余尽内徙。”

羊馥等看了令旨,深觉令狐奉骂得虽凶,底子上却是对莘迩的信任。

莘迩心道“我也是难。你道我想给你上书请令么?我近月兵书读了好几本,岂不知兵贵神速?还不是怕小贾进谗,使你疑我!”

不管怎么说,得了王令。

令狐奉叫他即日出兵,今日天晚,必然是不行的了。

莘迩命骑督将、步将、兰宝掌等回本部,做明日出兵的预备;取出写给拔若能等三部的信,使人连夜送去;传令打开城门,召请宋翩、傅乔和功曹史亮等。

二更时分,宋翩等人踏月色赶至。

传了一遍王令,大家看过。

莘迩问道“老傅,老宋,粮秣、民夫诸务,怎么样了?”

宋翩是不理事的,只当未闻。

傅乔感激莘迩不让他作主将,倒是勤勤恳恳,答道“遵将军令,已备二十日粮,按将军的吩咐,易携的乳酪、胡饼为主。民夫已集八百,暂聚於郊。”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我明日出兵。老傅,老宋,你俩坐镇郡中。”

宋翩此前不知莘迩的军事筹划,此时闻听,说道“一个小小的图部,将军,你也要亲自出讨么?择将一二,给兵千许,命之往讨,足可以了。”

“主上对收胡的事极其重视,咱们做臣下的,自不能掉以轻心。图部虽小,关系的却是收胡大事。我意已决,亲领兵讨之!”

——

1,任土恒供地方官在任期间向朝廷进献当地特产。

2,特产专利郡县长吏霸占本地的一些特产,聚敛生财。有的东西生长悬崖之上,驱使百姓采摘,或致百姓殒命、伤残。

3,杂供给除职田俸禄外的收入。这笔钱的收入是很不少的。

当时的官吏,俸禄不算多,郡守一年的田禄不过八百石米,但各种其它的收入加在一起,数目就非常可观了,为官一任,多者可获数千万钱。刘宋时的王秀芝,在晋平郡干了一年太守,就对人说“吾山资以足”,并说“岂可久留以妨贤路”,钱已赚赚,可以归家,腾出位置给下一任来发财了。遂得到时人的赞誉。

地方官有丰厚的收入,於是,下到官员,汲汲以求任,上到朝廷,则以任官郡县为体恤京官,或酬答勋臣的手段。所谓“外方小郡,当乞寒贱”。东晋时,罗企生任著作郎,“以家贫亲老,求补临汝令”。东晋末,执政者刘裕以傅亮“久直(值)勤劳”,打算让他去东阳作作太守,傅亮说“家贫添禄,私计为幸”,不愿去,刘裕很开心,说我以为你缺钱。你公事为重,当然最好不过。



第二十六章 动於九天上 一战擒胡酋

奔袭胡牧,主要靠骑兵作战,莘迩只点了二百步卒,主要用来保护辎重,与民夫同行。

五百甲骑,一千胡骑,莘迩也没打算全部带走。

他以“胡骑操练未熟,尽数带与,不若选其精锐;甲骑铠械太重,行军不速,如悉率领,将无法实现主上‘兵贵神速’之令”为由,挑了四百胡骑及一百甲骑,总计五百骑,用来袭击。

傅乔觉得他带的兵马太少了,进谏他道“乔虽不知兵,但仅携五百骑,是不是少了点?”

莘迩充满信心,笑道“图部不过千许壮丁,少有甲械,乌合之众,我以五百骑击之,以是泰山压卵。”

“且渠不也反了么?还有和鹿根、勒列两部。且渠既反,它两部没准儿也会反。”

“方今暮春草长,正是放牧的良时,胡虏诸部的牧民们散落於数百里间的草场上,纵使他们齐反,短促间又岂能聚拢?我今疾袭之,势如风雨,以锐击散,擒贼擒首,先破图部主帐,擒获图酋,转击且渠,再或拔若能;兵法云‘动於九天之上’,取胜何难!”

莘迩此前遣了细作,早已探明图图、且渠等部的主率帐何在。

“……,将军此言,似也不错。”

莘迩哈哈笑道“老傅,你领郡兵守县,我留羊长史镇营,你俩为我守好郡中,候我捷报!”

傅乔见他信心满满,而羊馥亦不谏言,也就罢了。

兵营在城南,北上须经乐涫县城。

莘迩为不惊动城中,五更时分,领兵出营;到了城郊,命步卒与民夫合作一处,交代步将沿河而上,到图图部的主帐驻地与自己汇合。

那步将领命,心道“既然说是不欲惊动城中,何不自先引骑北上?又来集合民夫。民夫所居,离城不远,几百人吵吵嚷嚷,怕是早惊动了城内。”

望着莘迩引兵驰去、数百骑卷起的尘土,他深感莘迩思虑不周,摇了摇头。

出得乐涫,天色大亮,一路向东北行军。

行约二十里,莘迩叫部队休息,召甲骑的军侯过来,吩咐说道“你引你部甲骑,北去会水县,为我扼住黑水河谷的两岸,断了卢水胡诸部的北窜之路。”

会水在乐涫东北,黑河西岸。

建康郡位处河西走廊的中西段,南为祁连山,北为合黎山。合黎山的北边是大漠,通往漠中的山口,属建康郡内的只有一处,便是黑水的河道。

也就是说,只要将此河道谷口截断,郡内的卢水胡诸部就没了北逃之路。

甲骑军侯领命,带本部而去。

兰宝掌、秃连樊在军中。

秃连樊和傅乔一个想法,出营前,他就认为莘迩带的兵马过少,这时莘迩居然又把五百骑中最能打的甲骑给分了出去,他再也忍不住,打马从本曲来见,说道“将军,图部固然乌合之众,可也能聚千骑,咱们本就兵马不多,怎好再又分兵?”

“你过来。”

秃连樊不明所以,凑了上来。

“取下兜鍪,低下头。”

秃连樊摘了头盔,把头低下。

莘迩抚摸他脑壳上血包下后的乌青印痕,关切地问道“还疼么?”

秃连樊张口结舌,不知该作何回答。

莘迩勉励他说道“这一仗好好打,立下功劳,我上书朝中,把你军侯前的行字给你去了!”

兰宝掌、秃连樊、乞大力等胡骑军官,之前没有战功,由他们统带胡骑,只因他们本是小率而已,所以给他们的军职前头都有一个“行”字,目前还都只是代理。

四百胡骑休息了半个时辰,莘迩下令,继续前行。

如此行行走走,次日傍晚,才走了百余里,抵达黑水的岸边。

又不即刻过河,夜宿了一晚,莘迩方令渡河。

到的此时,不止秃连樊,兰宝掌等官兵已然是个个起疑,搞不懂莘迩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不过很快,他们就知道了。

渡河没走太远,迎面遥见十余骑奔腾过来。

当头的,赫然是张景威。

兰宝掌、秃连樊等俱皆惊讶,却见莘迩迎将上去。

张景威跳下马,不知与莘迩说了几句什么。

莘迩往后头军中招了招手,示意兰宝掌、秃连樊过来。

他两人赶忙驰至。

莘迩的神色没甚变化,轻描淡写地说道“拔若能已被擒下。羊长史、严督将、向曹掾等引兵往击图图去了。老秃,你引你本部,跟着张司马去,把俘获的且渠部众押解回郡。老兰,你从我去会水县。”

兰宝掌、秃连樊大吃一惊。

兰宝掌说道“拔若能、怎么、羊,羊长史怎么……?”震惊得说不囫囵话了。

“路上我给你细说。”

莘迩与兰宝掌引两百骑沿河向西北。

秃连樊引余下的二百骑,从张景威前往且渠部主率帐的驻地。

他亦是疑窦不解,路上问张景威到底是怎么个回事。

听了张景威解说,却才知道

多日前,张景威杀了张家的两个胡奴后,莘迩猜料,以张家在郡中的威风,定不会无动於衷,八成会作报复,於是暗中命令羊馥,派了几个机敏的兵卒,乔装打扮,日夜监视张宅动静。

张金那天先找张龟,又召张道将回家,当晚遣人出城北去胡中的事儿,莘迩於当夜稍晚就知道了。不久后,元光与张金通信的事儿,监视者也禀与了莘迩。

虽因只监视了张宅,城外开阔,监者没法长久跟踪,莘迩当时不能确定张金是在与胡人的哪部联系,只猜测到应该是投附到他家门下的且渠部,但随之,又接报说张龟登史亮家门,然后第二天,史亮就说且渠要反;将这几事综合到一起,莘迩没怎么费工夫,就判断出了三点。

首先,与张金联系的对方,确应是且渠部。

其次,且渠没有反,至少是拔若能尚未下定造反的决心。

再次,且渠内有人想要拔若能反,所以哄骗自己,其用意不外乎是想要激怒自己杀掉平罗,从而促使拔若能不再迟疑,最终举兵。

经过短暂的思考,莘迩决定将计就计。

他交给黄荣的信,说是写给拔若能的,其实不是,是写给黄荣的。

黄荣遂依信中交代行事,没有杀掉平罗,将他送到了军营。

莘迩赶回军营,把张家、史亮、平罗的事儿告诉了羊馥等人。

羊馥当时问道“将军既然判断且渠尚未决定要不要反,何不径还平罗给拔若能,以示恩信,坚其不叛之心?为何反而佯作杀了平罗?这不是在逼拔若能反乱么?”

莘迩答道“不是我逼他,是他部中有人存心逼他。我料此逼他之人,欲反之缘故,定是抵触朝廷的收胡之策。今我纵还平罗给拔若能,而收胡之策不可停,由此度之,且渠早晚还是会出乱子。与其坐等它生乱,何如趁灭图图之机,把它也一并拿下?”

羊馥等人想了一想后,以为然。

莘迩决意连且渠一块儿打掉,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心中想道“本希望可以和和气气的办下收胡,而今却是非开打不可。不打则以,要打,就干脆大打出手。一个图图是打,加上个且渠也是打。大王令我‘五落抽一’,此两部之牧民,占郡内卢水胡的六成半,我将这此两部打下,不说全部内徙,也足够完成任务了;亦有利於我的收胡之政。”

他给羊馥、骑都将等人安排部署,下达军令,说道“我只带五百骑出讨,对外说是打图图部;等我走后,你们率领余部千骑,带上平罗,晚上悄悄出营,连夜疾行,直扑拔若能的驻帐,示平罗与之,动其心,攻擒之后,再转击图图。”

由是,在莘迩离营后,前天入夜,羊馥、骑督将、向逵、张景威等引余下的千骑出营,绕行过河,疾击拔若能的主帐在地。

正如那个与民夫同行的步将所想,莘迩出战的消息很快传遍城中。张金略一打听,在黄荣故意泄露的情况下,立刻查知莘迩只带了五百骑兵、且要去攻打的是图部;张金便一边派擅骑的门客遥遥跟上莘迩,一边赶紧遣人去给拔若能、元光送信。拔若能已知莘迩“杀掉”了平罗,下了造反的决心,闻讯,便召集散布各地的种落牧人,计划驰援图图。

他的人马还没有聚齐,羊馥部就於今天早晨如从天降,已至其驻地。

羊馥、骑督将摆开甲骑,列阵於西;张景威、向逵各引骑二百余,分从左右包抄;乞大力引骑从东进攻。

一时间,四面八方都是唐兵的战鼓、喊杀之声。

才从四处聚来未久的千余且渠丁壮,大部分还没睡醒,闻声而起,出帐看到周围皆敌,惊慌失措,猛地一下子连马都找不着,更别说对战了。

拔若能披衣赤足,踉跄出帐,仓皇关头,忽见平罗出现於唐兵铁骑前,心智大乱,不知何从。

元光纠合了披甲会槊的亲信勇士十余,嚎叫着驰冲前斗。

骑督将严袭身经百战,乃是从个骑卒,凭借战功,一步步升迁上来的,这个骑督将货真价实;他所统之兵,亦是定西精锐,如何会把元光这点垂死挣扎看在眼里?

本是理都不屑理,听了人说,那是拔若能的次子,他这才点了七八骑,出阵迎战。

敌我二十余骑,挺槊相对,擦马而过。

两下交不过一合,元光的手下折损大半,而甲骑只两人受伤。

甲骑兜转,再次冲锋,剩余的那几个元光亲信四散逃走。

一个甲骑追上落逃的元光,右手挟槊,左手伸展,揪住他的胳臂,将他横拽到了己马鞍上。元光哇哇大叫,无奈矮瘦力小,挣扎不脱,被这骑士带回严袭阵前,扔到地上。自有人绑了他去。

平罗没死,元光被擒;且渠已陷重围。

拔若能六神无主,听了麴朱的及时建议,下令投降。

听完张景威的叙述,秃连樊咂舌惊叹,说道“明将军用兵如神!”

……

求推荐,求收藏;感谢大佬的打赏。



第二十七章 兵分东西路 按剑候氾君

与秃连樊交接完拔若能等俘虏,张景威引部卒向西,追赶羊馥、严袭率领的主力。

追到图图部大率的驻帐地,羊馥、严袭已复破图图。

羊馥把伤亡的兵卒和俘获的图图部民交给到图图部会合的步卒与民夫,命皆带返乐涫;然后,他拿出一道莘迩之前单独下给他的军令,出示给骑督将严袭等军官。

诸人传看,军令中写得明白“打下图部,取十日粮,来会水听令。”

严袭等人摸不着头脑。

严袭问道“且渠、图图两部已然并覆,没有北窜的,将军缘何令吾等到会水县听令?”

羊馥说道“将军睿智,意不可测。你我从令即可。”

“睿智”两字,要在之前说,张道将、氾丹等轻慢莘迩等事,严袭颇有耳闻,怕会“不敢苟同”;现下莘迩一鸣惊人,小施计谋,就轻轻松松地连破两个胡落,却是足堪此誉。

他心服口服,说道“长史所言甚是。”

待兵士稍作休整后,羊馥、严袭等从辎重中取了十日粮,启程赶赴会水县。

入暮,到了会水。

莘迩得报,在城门迎接。

官道两边,城楼之上,全是看热闹的当地士人、百姓。

羊馥等顿兵城外,率数十甲骑进见。

此数十骑,每人手里都提了一个首级。

到得城下,诸人齐齐下马,伏拜在地,捧级以献。

羊馥、严袭拜在最前。

羊馥高声说道“启禀将军,赖将军明威深谋,馥等幸不辱命,打下了且渠、图图。尊将军令,屠了图图酋大三族,这些是他们的首级。”

严袭手里捧着的那人头,眉毛粗短,腮帮外鼓,正是图图部的酋大。

夕阳的余晖下,高大的城墙前,风尘仆仆的剽悍甲骑下拜如羔羊,遍地是血肉模糊的首级。远处,护城河的东岸,数百铠甲明亮的具装精锐、近千髡头挽弓的胡骑阵列整齐,偶闻马嘶。

城头上、道两边的千余本地士人、土著本来喧哗吵闹,目睹此状,无声的军威之下,声音渐渐沉寂,没人再说话。

所有人目光的焦点都落在了莘迩的身上。

莘迩没穿戎服,头裹帻巾,褒衣博带,著木屐,立於士民、兵士的注目下,从容不迫。

他大袖翩翩地将羊馥、严袭扶起,笑道“三日中,转破两部,长史、督将辛苦了。”

羊馥、严袭起身。

严袭心道“怪哉。将军平日在营,穿的都是褶袴,今日兵出杀贼,却怎换了士人的打扮?”

羊馥则知莘迩心意,心道“妙哉!会水倾城而出,观者如堵,将军的风雅之名,将从今日扬。”

果然,会水县的百姓,尤其是士人们,被莘迩的军威震动之余,窃窃私语,又无不赞美莘迩晏然的仪态。

莘迩吩咐随从的会水县长,槌牛杀羊,犒赏三军。

城外搭建了简陋的营房,他没有回县,是夜,住在了军里。

严袭提出了他的疑问,问道“将军,不知为何命末将等来会水听令?”

莘迩刚到营帐就换下了木屐,这东西穿上后,没法快走,只能慢悠悠的,他着实不习惯;鹤氅也脱下了,仍是衣以褶袴。

他笑问道“会水往西是哪里?”

严袭诧异地问道,“将军要带兵进酒泉么?”

会水向西,便是酒泉境了。

莘迩悠悠地说道“酒泉境内卢水胡的内斗愈演愈烈,如放任不管,或会祸患郡中。我职在督三郡军事,不可置若罔闻,当助氾太守平之。”

难怪令带十日军粮,原来是还要去酒泉打仗!

羊馥对莘迩的计划早就知道,面色如常。

严袭吃了一惊,再次刷新了对莘迩的观感。想起那氾丹对莘迩曾有过的轻辱,他心道“什么‘当助氾太守平之’,依我看,是去解恨的吧?”

莘迩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莘迩的军令。

羊、严部与莘迩部合并一军,千余骑,次日拔营。

会水县的西边是片百余里宽的沙漠,不好行军,是以,先往南行。

行约二三十里,前头一道东西走向的长垣,垣上有垛口,障城、烽火台参差其间。这是前朝数代为抵御北胡侵扰而修建的城塞,历经风雨,仍巍然屹立。

方今境内的诸胡臣服,定西国与陇北的柔然没有战事,城垣上没有驻兵。

顺着城垣下依稀尚存的土路,部队避开丛生的红柳、胡杨、灌木,改朝西行,走了七八十里,夜宿一晚;次日继行约二十里,城垣的尽头出现了一条宽广的河流。

此河名叫呼蚕水1,胡人称之“讨赖水”,意为有树的地方,是酒泉境内的黑水支流。

遥望水的对岸,不远处,又是一段绵延向西的垣墙。

莘迩头回来这里,勒马顾盼,叹道“两垣夹河,北胡至此,徒唯兴叹,酒泉可谓金汤。”

他却不知,河对岸那条长垣的尽头,在他原本的时空中,便是后来明朝时所筑重关嘉峪的地点。

已入酒泉境。

驻马河边,可见对岸与这边的胡牧帐幕,星星点点,落在草原上。

酒泉卢水胡诸部的分布,莘迩烂熟於心,他略作感慨,即下令沿河北上,先破酒泉卢水胡的北边一部,断诸部北逃之路;继分兵两岸,向南横扫,会於酒泉的郡治禄福县下。

陇地唐夷混居,唐人沾染胡俗,定西国的精锐骑兵如胡骑一样,可在急行军时不生烟火,仅靠酪浆、胡饼之类的冷食充饥。

莘迩一令之下,全军北上,舍弃小种落不顾,饮食俱在马上,八十里一歇,趋行百余里,将至北边胡部的率帐驻地;於此稍停,给甲骑的人与马披甲时间。整装完毕,卷尘急袭。

酒泉胡诸部正在内斗,这个部落的警惕性挺高,提早闻警,作了迎战的准备。

只是,他们以为是别部来犯,万没想到是莘迩引郡精骑来讨,骤见莘迩的将旗和林立於唐兵驰骋阵前的数十胡人首级,心神震动,上下惊乱。

莘迩令严袭道“贼虏未战而已乱,你可引你部甲骑践之。”

严袭领命,率本部五百甲骑驰击。

莘迩散开胡骑,命从两面游射,亲引百骑,抄其后路。

昔日面对郭白驹、索重部下的定西甲骑,莘迩没有一战之力;今对胡骑,却如那日的翻版,只是带领甲骑的,这次换了是他,以优击劣,绰绰有余。

甲骑陷阵可以用一往无前形容,被铠甲严密保护的骑士和坐骑,压根不怕胡牧的箭矢,冲锋以槊,近战刀、槌。胡牧挡者披靡,欲分开逃跑,三面被围。战不多时,胡酋便即投降。

带了此部的胡酋一家男丁从军。

莘迩分半数兵马给严袭,叫他渡至河西,自率六七百骑在东岸,一道南下。

两路兵马齐头并进,凡到胡部的率帐地,或直接以甲骑践踏;或先用轻骑驱赶,再用甲骑冲踏,战无不克。连战两日,破胡部四个,离酒泉的郡治禄福已不到三十里。

这天,斥候来报,禄福方向来了数百骑兵。

羊馥说道“禄福方向?明公,会不会是氾太守?”

莘迩说道“比我预料的晚来了一日。”吩咐说道,“竖王节,把俘虏们带出。”

羊馥应诺,没有就走,迟疑了下,问道“将军,要不要排列军阵?”

莘迩笑道“氾府君非我敌国,受我督统,是我的帐下吏;何须列阵?”

羊馥听了这话,不由心道“将军到任建康以来,数被氾、张诸辈侵凌,而将军默不作应,我以为他怯;於今观之,将军英毅倜傥,此等风范,又岂会怯惧彼辈?想来当时,无非是因初到新郡,耳目不明,故此慎事自重,藏器於身,默察静观,待机而动罢了。”

他的这番猜测,倒是不错。

羊馥恭谨地行了一礼,把莘迩的命令传达下去。

亲兵把丈余高的节杖立起在草地上。

节杖下放置胡坐,莘迩按剑坐定,羊馥、张景威、向逵等吏侍卫於后。擒获的诸胡部酋大和他们的家人被捆得如同粽子,跪在莘迩的前边左右,其侧各立甲士。

不多时,南边行来一队唐兵,停在数箭地外,两三骑上前。

当头之人,可不就是氾丹?

氾丹气急败坏,催骑近前,也不下马,一眼看到莘迩,喝道“莘阿瓜!你不告而入,犯我境为甚?”

莘迩神情自若,指向节杖,问道“此为何物?”

“王节!”

“既知是王节,还不下马?”

“你个村夫,拿王节压我?”

“君誉我村夫,实不敢当。阿瓜固然粗鄙,王节岂容你辱?”莘迩变色,叱道,“此节,大王所赐,战时得斩犯军令者!氾府君,你欲犯我法么?”

假节者,平时不得处置人,但在战时,可杀不从军令的。莘迩连日与胡部交战,恰是战时。

氾丹冷笑说道“怎么?你还敢杀我不成?”话是如此说,壮脸面而已,到底不敢试,下了马来,逼近质问,“你无缘无故,为何擅犯我境?”

莘迩尚未回答,站在他身后的向逵、张景威两人,同时上前,各握剑柄,斥道“上官面前,不得无礼!退后。”

向、张两个,一体壮,一声响;氾丹没有思想准备,下意识地退了两步,待回过神来,再往前上时,已经失了气势。

莘迩正色问道“你说两遍我‘犯’你境了,大王令我督三郡军事,酒泉在不在内?”

氾丹不做回答。

羊馥在旁应道“在内。”

“王令昭昭,尔不闻乎?酒泉既在我的督下,何来‘犯’境之说?‘犯’你境?老氾,酒泉已是你的天下,不再服王令,不是定西的国土么?”

氾丹自知失言,扭脸向侧,一声不吭。

莘迩平缓了语气,带着点语重心长,说道“老氾,酒泉的胡部争斗不休,扰掠内县,我数次接报,说酒泉各县的百姓不胜其苦;你管不好你的境内,我看在你往日稍有清名的份儿上,没有罪你,不辞辛劳,亲自来帮你平乱,你不感谢我,反而怪我?老氾,……老氾?”

“作甚么?”

“你说,我讲的在不在理?”

氾丹涨红了脸,一句粗话险些出口。

莘迩心满意足,指点左右,笑道“这些胡虏,你应都认识,俱为酒泉各胡部的酋大及其族人,我帮你擒下了他们,现在移交给你。该怎么处置,你自己看着办罢。”

氾丹一肚子的怒火,心道“用得着你帮我么?我费尽心思,挑起他们内斗,已有两部投我;要非我兵马不足,早就出兵进破,把余部尽数折服,任我内徙了!田舍儿,你此时跳出,摘桃子的么?”

酒泉只有八百郡兵,且多为步卒,骑兵仅仅二百。

他部曲不够,所以迟迟没有动兵,不意被莘迩横空出现,占了便宜还故作大方。

氾丹气愤难忍,不顾一切,就要大骂出声,便在此时,莘迩长身而起,竟是没给他说话的空儿,径自离去,留了个背影给他;羊馥、张景威、向逵随行亦去。

仿佛上次在建康郡府的场景再现。氾丹怒不可遏,怒骂声到了嗓子眼,被跟他过来的功曹田寔、主簿苏清劝下。他两人生怕氾丹惹怒莘迩,万一真被杀了,无处说去,极力劝解。

田寔开解氾丹间,听到有人叫他,寻声瞧去,见是个肥胖胖的胡人军官,约略有点印象,似是上回给他们送酒的那个。

田寔不想搭理他,却被声声呼唤,搞得心烦,就走过去,问道“作甚?”

那胡人军官从怀里取出几根暗红色的东西,状似参须,偷摸摸地塞给他,小声说道“上回见你,弱不禁风的,一点小雨就把你冻得发抖。咱俩一见如故。这是好东西,我这些天路上寻到采的,没得多少,分你些;晒干了吃,有奇效。”冲田寔挤了挤眼,转身走了。

田寔莫名其妙,看了两眼手里的东西,认出了是什么,顿时勃然大怒,用力将之掷到地上,踩了两脚,骂道“狗虏!”

却是此物名叫锁阳,野生於戈壁、沙丘,有补肾、壮阳之效。

莘迩等严袭从对岸带兵过来,叫他把俘虏的酋大等也给了氾丹的部下,倚马书檄一道,使人传去西海郡,命杜亚不得再作拖延,着其立收胡落。

引兵回郡。

到了乐涫营中,莘迩点步卒甲士百人,带之入城。

……

求推荐,求收藏;感谢大家的打赏。

——

1,呼蚕水弱水有两条大的支流。一条是张掖、建康等郡内的黑水河段;一条是酒泉境内的呼蚕水。黑水与呼蚕水都是发源自南边的祁连山,一东、一西,最后皆往北流,汇於会水县以北百余里外的漠中;再往北流,终端汇入居延泽。



第二十八章 张公心非石 阿蜍女郎耶

与陇州大多数的县城一样,乐涫城并不大,周长三四里。

分南北两个城区。

北城较小,是郡府、郡丞府、郡尉府、县寺等官廨的所在;南城较大,为县人所居。

莘迩领兵由南城门入,瞬时惊动南城中的各里,百姓们奔走相告,涌出打望;时当下午,城角的“市”正热闹时候,商贾、买家、混在市里浪荡的轻薄少年们,许多也出来观瞧。

时下的步卒,大多无甲。

莘迩点的此百人,乃步卒中的披甲精锐。

他们铁甲持槊,拥着莘迩走在石板铺就的街道上,踩出的声响如秋风扫叶。

三春艳阳的天气,士民们竟觉森凉。

莘迩不管他们,随他们跟在后边,至城南一“里”,留两个伍守住里门,令道“不许人进出!”

这个里中,住得都是乐涫的上流士族,冠盖云集之处。

“宰相门前七品官”,里魁和里监门碰上寻常百姓,从来不拿正眼看的,这会儿屁滚尿流的,双双伏拜地上,各自心中打怵。才听说莘迩讨胡凯旋,怎就骤领甲卒至此?

里魁颤声说道“不知府君驾临,未能远迎,死罪死罪!”

莘迩和颜悦色,笑道“我来你里访人,你头前带路。”

“敢问府君要访谁家?”

莘迩简短地说道“张家。”

张家累世簪缨,名氏豪雄,势倾郡县,往昔的历任建康郡守,没有不对张家恭恭敬敬的。闻莘迩是要往张家,里魁不知发什么了何事,骇怕得爬都爬不起来了。

里监门职在捕盗、治安,胆子大点,替了里魁,在前引路。

跟过来的百姓们听到了莘迩的回答。

他们进不去,聚在里外的路上,三五成群,议论纷纷。

有的认为莘迩是来找张家麻烦的;有的认为张家势大,不信莘迩会有这个胆子。不管哪种观点的,都充满了好奇和忐忑;有那受过张家欺凌的,不免却暗暗带些期盼。

除了张家,乐涫县的右姓高氏等家,以及族中有人在郡府任官的别县大姓,如麴氏等家,俱住此“里”。

刚被莘迩提拔的麴经今天休沐,闲在后宅读书,闻讯赶出。

出到门外,他看到家的对面、两边,几乎每个人家的门口,都已站有人了。

莘迩已经过了他家。他连忙追上去,被甲士喝止。莘迩回头,见是他,召他近前。

他说道“闻明公归县,下吏正想明日朝会拜见,祝贺明公大捷。”觑看莘迩面色,问道,“却不知明公缘何忽下鄙里?”

莘迩笑了笑,说道“料理点公务。”

“什么公务?”

“过会儿你就知道了。”

到了张家门外。

麴经惊疑不定,心道“这是要做什么?”

张家养的门客、剑士,十余人,仗械护门。

一个剑眉朗目,身材强健的男子手提环刀,喝道“不知此是谁宅么?汝辈何胆,竟来放肆!”

这人是乐涫有名的大侠,勇武力壮,轻财仗义,卓有名声,极得县中轻侠、恶少年的拥戴。张龟为张家谋主的话,此人便是张家的武首。多年前,张金礼贤下士,方把他收到门下。

里监门枉掌治安,惧他威名,畏畏缩缩,不敢应答。

麴经认得他,皱眉说道“不得胡言!这是本郡的太守莘公,快让开门来。”他虽看出莘迩来找张金,必非好事,但莘迩是他的主君,他却不能任之由人冒犯。

剑眉朗目的这人轻视地说道“我见的太守多了,没见过……”

话音未落,随着莘迩点点头,十余甲士挺槊突前。

槊长丈八,刀只四尺余1,这人刀还没有举起,两根长槊已刺入其体。他大叫一声,口吐血沫,瞪眼拄刀。甲士把长槊收回。这人力不足撑,踉跄了两步,摔倒地上。

别的门客、剑士,片刻间大半被杀,小半见势不妙,奔窜逃走。

观望的里中士人们个个失色。

莘迩当头,大步上了台阶,经过那位大侠等的尸体,入到张家。

张家占地很大,分了三四个院落。

步卒带队的军侯请令,说道“请将军下令,使卒搜索宅中,捕拿案犯。”

莘迩说道“张氏衣冠世家,本郡之望,须得留与体面,不能惊扰他的后宅女眷。叫他家奴仆请张公来见。”

作事不能做得太过分。太过分了,固然逞一时之快,可流传出去,损玷名声。

兵卒们拿了两个没得逃远的奴婢,恶狠狠促他俩快去找张金。

前院与中庭的门打开,两个人从内走出。

一个扎短帢,披羽氅,手执叠扇2,神色自若。

一个眇目瘸腿,一拐一拐地跟从在后。

这两人,前边那个是张金,后者便是张龟。

莘迩没进“里”门,就已有里中人给张金通风。张金一边叫门客、剑士守住门户,一边急召张龟商议。可两人尚未猜出莘迩的来意,宅门以告失守,无奈之下,只好主动出来。

军侯命令左右,说道“拿下人犯!”

数十甲士站满了前院,四五人待要近前擒拿。

张金挥扇,厉声斥道“不闻吾名乎?吾张文恭是也!小奴敢尔!”

莘迩的本部是外地来的,到建康后,莘迩治军甚严,禁止他们无故出营,与本地百姓少有交接,还真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被他的凛然镇住,几个甲卒犹豫不前,扭脸看军侯和莘迩。

麴经恐莘迩动怒,心道“府君引甲杖径入张家,必有底气。张公性高,如一味顶撞,怕会不妙。”提裙趣前,劝说道,“张公,得无为性命稍微隐忍么?”

张金蔑然说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文恭之躯,焉能辱於小人!”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出自《诗经》。

莘迩赞道“久闻张氏精擅於《诗》,名不虚传。张公的风仪,在下佩服。”说道,“取令旨。”

军侯取出一卷绢布,呈给莘迩。

莘迩接住,说道“张公,不必当众宣读了吧?”示意兵卒给他。

张金展开观看,确是令狐奉的王令。

令中写道“张二罔念国恩,狼心狗肺,勾结胡虏;拿下了,押送入都发落。”

饶是强自镇定,张金也忍不住双手发抖,他心道“大王怎会知晓我与且渠的来往?”

莘迩从容说道“公家世代高门,公清名远播,便不动刑具了。请张公命步罢。”

张金虽然不知莘迩遣人监视他家,此时却也猜出令狐奉能知此事,定与他有关,心道“我与且渠密信一事,非常小心,莘阿瓜纵侥幸获知,料亦没有证据。”怒道,“大王听信小人谗言,说我勾结胡虏,有证据么?张家清白名望,不可因我而毁,没有证据,我怎可从你出门!”

莘迩自怀中取出了一封信,晃给他看,说道“此信,张公还记得么?”

那信纸两面紫色,数行字,下落了个小小的红色印痕。

张金辨出,正是他给元光的回信。

他惶恐心道“怎落入到了田舍奴的手中!”

却是攻破了且渠后,严袭检查缴获,从中发现了此信,於是呈给莘迩。

张金说道“这是什么?”

“事已至此,公犹嘴硬?要我给你念一念么?”

“这不是我写的,是、是……,你可以察验笔迹!”

一直没说话的张龟也认出了此信,听见此话,惊慌至极,这封回信可是他写的!

“下边的印章总不假吧?”

“我的印章闲放书房,遭人盗用不足为奇。”

莘迩熟视张金许久,张金额头汗水涔涔。

张金尚能勉强支应,张龟控制不住恐惧了,莘迩看的虽不是他,他却满脑混沌,双腿发软,站不住脚,“扑通”一声跪下,膝盖碰到坚实的石板,疼痛使他略微清醒,伏拜叩首不止。

莘迩扫了他眼,初时奇怪他为何失态,很快醒悟,心道“老张3说不是他写的此信,看来应是不假。这是何人?信是他写的吧?”

莘迩暂不理会张龟,对张金一笑,说道“也许是有误会。不过,王令我不得不遵。张公,你有再多说辞,讲与大王听罢。”

门外有人说话,说道“劳烦,让一让,我给府君回命来的。”

院中的甲士们让开条小路,黄荣、向逵和两个吏卒押着张道将进来。

黄荣等下揖说道“禀明公,案犯张道将带到;槛车停在了里外。”

张道将魂不守舍,面色惨白,看到他的父亲,想要扑过去,被向逵一把按住。

张道将比向逵矮了一头,体格也比他瘦得多,便如一只小鸡被老鹰抓住,脱开不得。

军侯亲领兵卒上去,拿住了张金父子,指着张龟,问莘迩道“这个拿不拿?”

这位是信件笔迹的原主,当然得拿。

双臂被两个强健的兵卒架起,脖子被其中一个兵卒掐住,手背碰到兵卒的甲衣,坚硬冰凉;张龟的独眼,无神游移,目光从张金的身上移到军侯的腰刀上,又移到张道将蓬乱的头上,最后落到了莘迩温和的脸上。他妻子的面孔、两个儿子的面孔在他脑中交替浮现。

与胡虏勾结、出卖郡朝、陷害命官。

等槛送到王都,张金父子不一定死,按照张金的说辞,若把一切都推到他的头上,他一定活不成。

仕途断在了张家手里,命也要交代给张家么?

张金父子、张龟被甲士们押解出门。

里中士人,有的退入家中,掩住门户,从门缝中窥探;有的震惊不已;有的与张金交好,想给他说情,却根本靠不近莘迩。亦有拉住麴经等吏询问情况的,麴经等无言以答。

出到里门,外头的百姓们见张金父子竟然真的被抓了,哗然一片。

两辆槛车停在街上,兵卒粗暴地推搡张金父子进去。

张道将何尝受过此等待遇?又惊又怕,痛哭流涕。

张金大怒,顾张道将,恚道“阿蜍女郎耶?涕泣何为!”

张道将勉强收住哭声。

两人登上槛车。

军侯为难地看向张龟,问道“将军,这个家伙怎么办?”

黄荣说道“下吏再去调辆槛车。”

虽然经常抱怨,却不离不弃的妻子;贪玩但是聪明,被他寄托了未遂抱负的的两个儿子,就这样的永别了么?

像妻子说的,他给张家做了半辈子的狗,任劳任怨,他心道“就换来了这个结局么?”

换来这个结局也无所谓,他已是废人,死了不妨,但是,妻子、儿子怎么办?

张龟挣扎起来,脑子空前的灵活,思寻求生之策。

他看到围观的士民们很多面现不忍,乃至有因为张金适才呵斥张道将的那句话,而露出佩服表情的,他想到了活命的办法。

他大声喊道“张金父子阴接索虏,叛变朝廷,龟亲眼所言,亲耳所闻,求恳作证!”

一喊之下,街上的士民轰然大乱。

张家居然勾结胡虏?背叛了朝廷?有人将之与莘迩出讨胡部的事情联合在一起,大胆猜测,莫非胡部的反叛,就是张家造成的?十余年前的夷乱,大家记忆犹新,虽然没几个月就被平定了,郡县百姓也是颇受其害,死了不少人。如果张家真的勾结胡虏,如果胡部作乱真与张金父子有关,那就算他家名声清远,一下也臭了,至少干这事的张金父子被抓,半点不冤。

莘迩惊奇地打量张龟。

张龟拼劲力气,嘶声叫道“明公三年不鸣,鸣即杀英杰么?”

……

求推荐、求收藏;感谢大家打赏。

我怎么觉得每天的这句话都是白写呢,收藏慢悠悠,推荐不见多。

——

1,四尺余环首刀通常长约一米,再长点的,有一米一二。原本的时空中,魏晋尺度,用的是杜夔所定之制,称杜夔尺,约二十四厘米多些。书中借用。

2,叠扇即后世之折叠扇。扇面为绢或纸,以竹篾为骨,两侧夹以小竹板,可收可撤。

此种形制的扇子,初见於汉末,因常佩於腰间,故称“要(腰)扇”;晋时,名以叠扇,“叠扇放床上,企想远风来”。

3,老张大家好多觉得老傅、老宋之类的称呼,与古代的背景不太相合,在这里作一个解释。

将“老”字加在各种称谓之前的习惯,发端於魏晋,唐宋蔚成风习。

《世说新语》“持其臂曰:‘汝岂复足为老兄计’?”《晋书》“大丈夫岂当以老姊求名?”此加於亲属称谓上的。

白居易诗“每被老元偷格律”,“试觅老刘看”。元是元稹,刘是刘禹锡,他的两个好朋友。此加於姓上的。

苏轼诗“老可能为竹写真。”苏轼的表兄弟文同,字与可。此加於字上的。

南宋范成大诗“快读老坡秋望赋。”老坡,说的是苏轼。此加於号上的。

郑板桥诗“老郑身为七品令,不认酒情但认清。”此自称。

书中凡是用老傅、老宋这类称呼的,通常表达两种意思,一种是上下级、朋友间的亲昵,一种是不尊重,比如令狐奉呼傅乔“老傅”,莘迩呼氾丹“老氾”,呼宋翩“老宋”。



第二十九章 自强然后立 秃发雄北山

莘迩读书少,亦知韩信、安禄山的故事,听了张龟此言,却是与韩、安临刑前的话语相近,生出好奇之意,待要问他姓名;那步卒的军侯大笑起来,嘲讽说道“不过是个张家的奴客,瞎眼瘸腿的鼠辈,阶下之囚,待死之徒,也大言不惭,没得污了‘英杰’两字!”

张龟挣开甲卒的手,伏拜向莘迩说道“明公临郡,嘿然不翅,一朝振奋,先诛英才,龟窃以为,楚庄不取!龟虽眇目,丘明著《国语》;龟不良行,孙膑遂霸齐。要离断右臂,刺杀庆忌;百里奚亡国之奴,穆公渴求。明公不欲郡县治乎?如欲郡治,纯以刀斧可乎?”

“嘿然不翅”云云,出自《韩非子》,讲的是楚庄王三年不鸣的故事,所以他后边有“楚庄不取”之语。

此一番话下来,引经据典,那军侯听得半懂不懂,只约略觉到,此人不似虚张声势,像个确有点水平的,迟疑地看着莘迩,等他指示。

莘迩想起了此人是谁,心道“我闻监视张家的士卒说,张金遣人北去胡中前,曾召一跛子入见,后来登史亮家门的亦是这个跛子,想来就是此人了。言他名叫张龟。适才在张宅,他紧跟在张金的后头出来,必是张金的心腹无疑;此时临危侃侃,倒也不俗。

“别的也就罢了,把我到郡至今的沉寂数月,比作楚庄王,有点意思。且试他一试。”

莘迩饶有兴致地问他道“不以刀斧治郡,你以为,应以何治郡?”心道,“如答以德治、礼贤之类的废话,我扭头就走。”

张龟答道“治国以本,治郡亦然。”

“哦?以郡论之,‘本’为何物?”

“国、郡之本,大同小异。‘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此即‘本’也。”

军侯及周边的兵卒莫名其妙,不知他说的是什么东西。

莘迩也不明白,想道“故弄玄虚。”

晒然一笑,便要离开,一步尚未迈开,他心中蓦然一动,想起了“望白署空”四字。

“望白署空”的本意,应是高屋建瓴,这是他琢磨出来未久的。

“人有不为,而后有为”,从为政的角度品味,好像也是这个意思?

莘迩停下脚步,陷入深思。

“不为”与“为”,可以理解为“舍”与“取”的关系。

不为是舍,为是取。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没有人可以做到事事亲为。

那么,对於有抱负的人来说,就必须在大小之间作出选择,舍弃细微末节,放弃小事;然后才能集中力量,专注於大事。如此,方能有所作为。

如果事无巨细,事必躬亲,就像莘迩此前那样,必然陷入忙忙碌碌之中,而毫无成就。

莘迩停步稍顷,踱至张龟身前,问道“何为‘不为’,何为‘为’?”

张龟不肯说了,说道“‘为’与‘不为’之道,又大又深,三言两语不能毕述。”

莘迩笑了起来,心道“什么‘又大又深’,这个滑头的家伙,无非抛个饵,欲诱我先恕了他的罪。可惜,此案我已告与令狐奉,你是案犯,那信文乃你笔迹,我无法私下放你。”颇感遗憾。

该用什么做主政的方针,已然困扰莘迩了不少日子。

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想听听张龟“有所为”的高见是什么。

莘迩想道“如将他递解入都,他必死无疑。我能不能救他一命?”又想,“他是此案的关键证人,放是不能放的。我如上书为他求情,会不会引令狐奉不乐?”

张龟伏拜地上,不知自己的临死一搏有无用处,不知莘迩会否免他的罪,忐忑不安。

莘迩脑中念头起伏不定,想道“我到建康这两个多月,‘嘿然不翅’,固是因为初来乍到,前时不熟地方情况,但细究我心,未尝没有忧虑小贾进谗,担心令狐奉疑我之故;因是,我缩手缩脚,没能早点打开局面。

“半月前,我心有所感,问阿丑与小小,设如一人与虎同行,如何可谋自保?小小言可以喂饱了它;阿丑说不若削木为矛,握石为兵,作色威吓,则虎虽凶,不敢为害。阿丑一个妇人,犹有此般见识,我难道还不如她么?

“当下乱世,权威不振,上下无序,政治混乱,令狐奉叔侄也好、唐人的士族与胡夷的酋率也罢,都是势强者雄,大鱼吃小鱼。我这些天算是想透了,要想安身立命,使人不敢侵害,非得自身强大不可。一味的缩手缩脚,挡不住别人捅来的刀子。”

做出了决定。

尽管不安贾珍在朝中进谗,忌惮令狐奉的刻薄寡恩,可越是如此,越不应盲目地委曲求全。

傅乔的遭遇便是显证,他够拿低做小了吧?结果怎样?任令狐奉随意摆布。

“有所为,有所不为”这句话,也可以放在这里用。

谨慎没错,但不能什么都不做。

这个张龟看来有点能耐,便是有触怒令狐奉的风险,也要试着救一救他,如能将他保下,没准儿将来可成一个辅助。

莘迩有了主见,心道“我且书信一道,送与令狐奉,只说这是个可怜的废人,为他求情。”说道,“你是此案的要犯,我放不得你。待你见到主上,主上问你什么,你自管如实回答什么。”

黄荣又调来了一辆槛车,张龟绝望地被扔到车里。

张家畜养的轻侠、剑客甚多,给他们看家的只是其中有头有脸的几个,剩余那些,都在他家县外的坞堡中,充当保护坞堡不被胡夷、盗贼劫掠的武力。

为了防范这些亡命徒劫囚车,莘迩调了五十甲骑,二百甲卒,押送张金父子和张龟;有心提拔张景威和向逵,图图、且渠的俘虏马上要编入内徙,张景威走不开,用了向逵作使者。

种种事宜,半日办妥;当晚,使张金父子、张龟在军营过夜,次日,向逵押之入都。

张家父子勾结卢水胡、图谋作乱之事,借着张龟的嘴,一下传遍了县中,没几天,全郡皆知。

话说,张家“作乱”这事儿,如果出自莘迩之口,可能会有郡人半信半疑,但出自张龟之嘴,那就不一样了。张龟是谁?稍作打听,就知此人是张家的远支,张金的亲信。

更没两日,郡里边又传开,说张龟的眼所以眇、腿所以瘸,正是因为张家,而张龟顾念宗族情谊,不仅甘愿受害,替张家瞒下了此事,还竭智尽力,给张家当了门客,不可谓忠义之士。

这件陈年旧账的翻出,愈发增加了张龟举报内容的可信度。

至於“身残因於张家”此事,是张龟妻子爆出的。

知道了张龟受张金牵累、被捕送入都后,他的妻子大哭一场,昏厥醒来,深恨张家,对两个儿子说“汝父的前程、性命都坏在了张家的手里,你俩要牢牢记住!”

二子尚小,还不能为父报仇,张龟妻子的原意,是待以后日,等儿子长大,再作复仇;不料听到里中有人,转传郡中某些人的言论,竟说张龟卖主。

张妻不能忍受,又对二子说道“你们的父亲是忠义之士,我不能让他生被张家累,死留恶名!”便卖了首饰,布下酒宴,把张龟的亲族、自家的母族、乡党邻居全都请来;饮酒至半,她当着众人的面,把张龟伤残的缘故及张龟对张家的忠心,一五一十地悉数说与大家。

众人闻言,无不嗟叹。

都说古之义士,不复见於今日!

郡中那些非议张龟的言语顿时止歇,取而代之的,都是夸奖张龟的话,说他忠义无双,所以举报张家者,亦非背主,而是出於对朝廷的忠心,这才是真正的“大忠”。

三县士民,物议沸腾。张家的声望一落千丈。

莘迩不知道张龟的残疾还有这段往事,由黄荣处得知了后,叹息说道“我当再上书主上,备述此情,为建康保一义士。”顺水推舟地又给令狐奉写了一道书信,写完,心道,“我方虑上封信不够给张龟开脱,加上他的这段过去,料是应该够了。”

信写好,吩咐黄荣,派人急送谷阴。

黄荣应诺,办完了这件差事,转回堂上,说道“明公,且渠、图图两部被俘的胡虏都已押送到了牧场,按照明公的命令,景威开始着手把他们打乱重组;唯拔若能,如何处置?”

张家是陇州的头等士族,一来势力强大,二来,关系到了令狐奉收胡之后的下一条国策,是以令狐奉叫莘迩把张金父子递送到都,他亲自发落。

拔若能这类的胡酋,定西国中没有百余,也得数十,令狐奉却是不看在眼里的,因只叫莘迩视情况自行处置。

“视情况”的意思不外乎有二。

如果觉得能够控制住且渠部的胡牧,那么就杀了。

如果暂时还得依靠拔若能掌握且渠的胡牧,那么就不杀。

莘迩征询了黄荣、张景威、麴经等的意见,他们都认为最好不要杀。

莘迩琢磨了两天,接受了他们的意见。

这会儿见黄荣问起,他说道“如卿等所言,‘杀降不祥’,拔若能既然投降,如杀了他,恐坠国朝德望,不利抚安六夷;而又且渠部内的胡牧甚众,今内徙容易,安其心不易;两者结合,确是不如留他一命,系於郡府,以尽其用。”

黄荣说道“是,明公远见。”

莘迩沉吟了下,说道“景威昨日上书,建议我令和鹿根、勒列两部,各遣子弟入郡为质,并‘三落出一’,亦使内徙。景桓,你意下何如?”

“荣以为,可以实行。”

“好,那你便起草檄文,传令和鹿根、勒列两部。”

令狐奉命他“五落抽一”,不算和鹿根、勒列,只且渠、图图两部内徙的胡牧,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个数额。只等张景威登记完内徙的胡落数目与人数,莘迩即可上报令狐奉了。

想到这里,莘迩略觉轻松。

黄荣应道“是。”窥了眼莘迩,吞吞吐吐地说道,“明公,张道将与其父勾结胡虏,罪该万死!史功曹阿附张家,斗胆欺君,是不是也应严惩?”

张金被抓后,史亮心惊胆战,被迫无奈,只好用了其妻之话,说是他妻弟在胡中听错了消息。郡府的吏员们或有信之的。黄荣深悉内情,却知他“从逆”张金。

然而,迟迟不见莘迩治罪史亮,黄荣不知莘迩心意,因於此下提出此茬,作个打探。

莘迩看了黄荣一眼,心道“督邮还没作几日,老黄这是又想升官了么?”

灭且渠、破图图,克胜两郡,回擒张金父子,立威已够。史亮只是个小虾米,杀之不足增益。

在莘迩想来,不若留之。其身上有污点,再用他时,料必指东打东,无有不从。

且那史亮,当日哄骗自己时,数现愧色,也不是个全无良心的。

莘迩笑道“功曹、主簿,是郡府的两个首吏,主簿已罪,功曹不宜再罪。景桓,主簿空缺,我意除君任之,你可愿意么?”

黄荣有点失望,主簿虽然清贵,不如功曹掌握人事,他本来想着,史亮如被治罪,功曹此职非他莫属,但莘迩既然要放过史亮,他也没甚办法,下拜说道“敢为明公效力!”

算来向逵离县已有四五日,也不知路上是否安全,到了哪里?

莘迩步至堂门,眺望东方。

向逵押送张金父子,刚过了张掖郡的屋兰,删丹在望。

此一带雨水充沛,牧草丰美,有处陇州数得着的大草场。

过了草场再东行一二百里,即至王都。

春末夏初,气温渐高,向逵抹了把汗,望见前边官道上起了一阵尘土。

前头的骑卒转回禀道“是张掖的驻军,从北边的草原上回来了。”

不多时,数百骑兵驰奔经过,向西而去。

向逵心知,此必是张掖的阴太守遵令狐奉之命,配合莘迩用兵,而布防於张掖、建康郡界处的兵马。现今莘迩兵胜,这些兵马没了继续巡逻的必要,因是返回兵营。

避开道路,等这支骑兵过去,向逵继续押解向都。

骑兵来的地方,北边草原上,离向逵约百十里处,有两个胡人与他同向而行。

这两个胡人大概是在野外待得时间太长了,灰头土脸,褶袴肮脏,骑的马不知多久没刷了,马腹、马身上到处是泥。

他两人鬼鬼祟祟的,遇到人就远远躲开,行了三二十里,到了一处胡牧的聚居地。

此处聚居的胡牧,发型与卢水胡不同。

卢水胡的发型,大多是剃掉部分头发,把余下的结成一条或多条辫子;而此处的胡牧,则是把中间的头发剃掉,周围的编成小辫,亦有不剃发,只将头发编成许多细辫,披於肩上的。

发型之不同,原因在族源之不同。

此个胡部,是北山鲜卑诸部里边名声最大的秃发部。

部落的人发现了那两个鬼祟的外来客,报给上头。

十余骑驰奔过来,领头的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身材强壮,有着鲜卑人白皙的皮肤,干干净净的脸,一双眼睛非常明亮。他勒马绕着这两人兜了几圈,问道“你俩干什么的?”

这两人答道“我俩从建康来,奉命求见贵部大率。”

“奉谁的命?”

“且渠大率的次子。”

青年问道“元光么?”

“是。”

“叫你们来何事?”

“事关机密,须得当面禀与贵部大率。”

来骑中一人说道“你不认得么?这位是我部大率的儿子,有话你就说罢。”

这青年名叫秃发勃野,是秃发部酋大的幼子。

那两人听了,说道“此处非说话之所。”

“你不说我就走了。”秃发勃野吩咐左右,“赶他们滚。”装作打马离开。

没得奈何,这两人只好说道“唐人的朝廷搞什么‘收胡设邑’,要断咱们的根本,奴役咱们,我家主人决意起兵抗衡,已经联络了我卢水胡的各部,大家争抢相从;遣小人等来贵部,是想问问贵部大率,愿不愿为了咱们胡人不受欺凌,一同举事?”

秃发勃野听完,怜悯地瞧了他俩眼,问身边的骑士们道“怕不是两个傻子?”

骑士们哈哈大笑。

秃发勃野打马转走,丢下一句“杀了罢!人头送去建康。”

可怜元光的两个使者,因为找不到进入张掖的机会,东躲西藏半个多月,好容易不见了沿线的逻骑,千辛万苦到了鲜卑秃发部,却不知沧海桑田,外头已换了天地,白白送掉两条小命。

五日后,向逵到了王都谷阴。

……

求收藏,求推荐;感谢大佬们的打赏!



第三十章 宋麴逐近利 内史同氾宽

令狐奉没有接见向逵,也没有见张金父子,而是下令把此案发给有司审查。

两天后,底下上报,“张金父子勾结卢水胡”事,人证、物证齐全,证据确凿。

令狐奉即令内史宋闳,叫他拟个处置的办法上来。

本朝与前代一样,郡县与分封并行,郡县的长吏称刺史、县令长,王国的长吏称内史。

此位宋闳,便是定西国朝廷名义上的行政长吏。

接到令狐奉的令旨,宋闳的属吏中有不解其意的,私下说道“张金父子阴结胡酋,其罪固重,可他父子二人并非朝廷要臣,一个白身,一个只是区区建康主簿,纵然看在张大农的份上,檄来王都处分,亦交有司处置便可;大王何须特令明公亲判?”

言外之意,让宋闳亲拟处分,有点大材小用。

宋闳接令后的动作,让这个属吏愈是大惑不解。

宋闳传书郎中令、中尉、大农,以及牧府、督府、太尉府,邀请各府遣人,同来会议。

郎中令等三官是王国上卿;牧府等三者,尤其牧府、督府,是国中的实权部门。

定西国的军政诸事,悉由此六部办理。这六府的高官大吏,随便拿出一个,都是显赫朝野。

由宋闳处理此案已不合常规,宋闳更兴师动众,召集这些部门共议,更显古怪。

那位属吏百思不得其解。

这就是他只能做个属吏,而宋闳却能为内史的原因了。

自令狐奉下令,命莘迩把张金父子押送入都那一刻起,宋闳就大概猜出了令狐奉的心思。

令狐奉表面上说的是“建康张氏,国中名门,大农张卿,孤之股肱,张金此案,朝野瞩目,郡不宜审,着即槛送王都,付有司推覆”,而实际上,宋闳度料,这只是借口,令狐奉恐怕是别有所图。

宋闳是陇州宋氏这一代的族长。

宋氏与张、阴、麴、氾四家,并为陇地的一流高门,其族中历代二千石,对於政治和帝王权术这些东西,他耳闻目濡,从小就常受其祖、父他的教导,浸染其间。

定乡品时,既因其族望,也因其本人出众,被郡中正评为陇州少见的二品,十七岁出仕,历朝中、郡县,再回朝中,而下他年近天命,三十多年的从政经历,又使他获得了丰富的亲身实践经验。

可以说,宋闳的政治敏锐性是相当优秀的。

确如他的猜测,令狐奉的确是醉翁之意。

这一点,郎中令、中尉、大农及牧府、督府和太尉府的长吏也都看了出来。

宋闳的传书到后,除大农张浑和太尉府长史各只派了个僚属来,其余的全是长吏亲至。

张浑和太尉长史不来,在宋闳的预料中。

张浑是为了避嫌。

太尉长史则是因为定西王自领的“太尉”一职不过是个抬高自家尊贵的荣衔,府中吏员并无多少实权,因是没有必要参与到此等事中。

等各府的诸人来齐,宋闳登堂,与他们见礼。

来的各府长吏共有四人。

分别是郎中令陈荪、中尉麴爽、牧府治中从事氾宽、督府左长史宋方。

其中,麴爽是麴硕的从弟,宋方是宋闳的从子。

他两人与宋闳一样,都是在令狐奉即位后,因为功劳而得被擢任该职的。

几人之中,目前最得令狐奉信用的是督府左长史宋方。

令狐奉的收胡之策,就是此人的建议。

宋方是宋闳的从子,与令狐奉年岁相当,少小相识,两人是“总角之交”。

令狐奉的兄长死后,令狐奉掌控朝局,无论是政军举措,抑或是收揽士族,皆颇得宋方的力助。令狐奉图谋篡位的背后,亦有其撺掇的影子,乃是个不折不扣的“奉党”,之所以当令狐奉逃亡期间,他没被令狐邕杀掉,是因他及早得讯,弃官潜伏,藏於友人家中,由是得免。

令狐奉杀回王都日,宋方响应於内,首先说服了时任牧府别驾从事的宋闳,然后游说朝中重臣,串联朋党,这才有了群臣降迎令狐奉的一幕出现。

令狐奉即位后,论功酬赏,擢宋闳为王国内史,任宋方为督府左长史。

叔侄两人,一政一军,端得权重朝野。

诸人见过礼。

宋方等各就独榻落座,张浑和太尉长史派来的两人位卑,无座,侍立堂下。

宋闳坐在主位,出示令狐奉的令旨,给大家读了一遍,内容很简单,两句话而已,说“张氏名族,奈何为贼?孤不欲治罪,唯民心不服;内史议之”;读完,他说道“建康太守莘君上禀张金父子潜结卢水胡酋,经有司推核,以为事实确然。大王将此案发给我议,我识能浅陋,恐有失偏颇,倘有错失,将损大王之明,所以请了君等来,想听听诸位的高见。”

宋方脸型狭长,颧骨高耸,称不上英俊,但他少好游侠,此时跪坐榻上,腰杆笔直,双目有神,转顾左右间,很有点果厉之气。

他头个开口,昂首说道“勾结胡酋,图谋作乱,死罪。国有明法,方愚陋,不知这还有什么可议的?”

宋闳不动声色,问陈荪、麴爽、氾宽等人,说道“君等以为呢?”

氾宽即是氾丹的父亲。

他结婚早,生孩子也早,所以氾丹虽已而立之龄,他今年却还不到五十,保养得又好,面皮红润,颔下无须,看起来只像三十四五的年纪。

氾宽不赞同宋方的意见,慢吞吞地说道“长史此言谬矣。”

宋方说道“哦?敢问氾公,谬在何处?”

“张文恭隐居不仕,清白行高,美誉传颂,名闻四方;张家又是我国朝望族。这样一位名族的高洁之士怎么会作乱呢?於理不合。今只因他家一个门客的证词,便定他死罪,未免草率。”

宋方哈哈大笑。

氾宽问道“长史缘何发笑?我说的,有什么可笑之处么?”

“天下间,隐士固有,沽名钓誉的却也不少。张金不肯入仕,无非自抬身价,由此正可见他的心思阴险。‘清白行高’,方不曾见!”

宋方言辞逼人,氾宽不以为意,仍是慢声慢语的,说道“长史如何知道张文恭不肯入仕,是为了自抬身价,而非本意呢?”

不仕是客观,不仕的缘故是主观。除非张金自明,否则清白行高与沽名钓誉,都只是外人的猜度,哪里能有什么实据?宋方哑然。

宋闳问道“然则以公卓见,如何处之为宜?”

“那封信是他门客的笔迹,虽有落章,确有遭盗用的可能。诛其门客,诫其大意之失,足矣。”

宋方冷笑说道“这案子经有司再三细核,不仅有门客的口供,且那张道将亦以招供,案情明确,已经是板上钉钉,确凿无疑。何来‘盗用’、“大意”?治中此议,实在荒谬!”

宋闳问陈荪、麴爽两人的意见。

陈荪含含糊糊的,没说出什么。

郎中令掌宫廷宿卫、赞相威仪,通传教令等职,类同江左朝中的门下高官吏,“入侍帷幄,出拥华盖”,是主君的近侍。於王国三卿中,与主君的关系最为紧密。

宋闳知道,这位郎中令陈荪今日参与会议,必是作为令狐奉的耳目来的,他不提意见,应是为了观察、判断群臣的态度。

麴爽的体格与麴硕不像,麴硕枯瘦,他壮实,但两人的长相很像,都是国字脸,浓眉大眼。

他瞥了眼模棱两可、半天没说出什么实质内容的陈荪,转视宋闳,大声说道“正因张家是我国朝望族,累受国恩,故此张金父子才应重惩!不但他两人应重惩,大农张公也应受处置!”

“大农张公”一句话出来,陪立堂下的那个张浑僚属闻得此言,面色陡变,心道“竟被张公料中!果然有人想将此案牵连到张公头上。”

他来前,张浑对他有交代,只许听,不许说。因是他虽心中焦急,却也只能闭口无言,一双眼紧紧地关注氾宽。张浑对他说,郎中令等诸大臣中,能够帮忙的,估计唯独氾宽。

氾宽仍是慢吞吞的语气,说道“中尉此言,使人不解。这与张公有何干系?”

“张浑、张金,同产兄弟;岂有弟行逆举,而兄无事者?”

“张文恭居家,张公居朝;文恭之事,张公岂知?”

“谋逆乱举,毁家灭族;如无张浑授意,张金焉敢为之?大王还都诛暴,扫荡逆乱日,应民心所向,士民雀跃,竞相奔迎;令狐邕授首,宋公以降,群臣拨乱反正,奉印玺,三拜请大王即位,而唯此张浑,当时不情不愿。他定是恐惧大王追究,是以暗示张金,图谋作乱!”

氾宽慢悠悠地问道“大王还都日,中尉尚在远郡,朝中情形,张公不愿云云,不知中尉是由何得知的?”

麴爽在被擢任中尉前,是陇东的一个郡守,隶属麴硕统管。麴硕领兵襄助令狐奉攻打王都的时候,把麴爽等人留在了陇东,以镇边疆,他没有从军。

麴爽说道“公道在人心。我虽然当日不在王都,此事却也有所听闻。”

氾宽穷追不舍,问道“是从谁处听闻到的?”

麴爽怒道“这个重要么?”

“这个不重要么?”

麴爽怒视氾宽,氾宽悠然回视。

“张浑不愿”本是麴爽的捏造,氾宽追问源头,他自是“无可奉告”。

宋方挺身而出,说道“张金受张浑指使,虽然暂无实据,细思之,在情理中!”

氾宽说道“‘情理中’恐怕不能服众。”

宋方与麴爽相继在氾宽面前吃了败仗。宋方这会儿干脆不再理他,对宋闳说道“方仍是那个意见,张金父子可诛。张浑实亦可杀,然因暂缺实证,可免其职,留候发落!”

他说完这番话,众人听到两声咳嗽。

看去,是陈荪。

宋闳问道“陈公有话要说么?”

陈荪摸了摸胡子,目光在堂上诸人的脸上转了一圈,末了,垂目到案上的茶碗,徐徐答道“没有。”

麴爽等人面面相视。

宋闳心道“早不咳,晚不咳,偏偏这时咳两声。看来智相所言,即是大王之意了。”

智相,是宋方的字。

众人齐齐注目宋闳,等他说话。

宋闳心道“张金父子此案,怎么也该不到我来拟定处分。大王将此案给我来办,看来确如我之所料,其意是在张家。只是,阴氏已堕,张家不可再折。”

他面沉如水,诸人看不出他的心理活动。

麴爽等的不耐烦,出言唤他“宋公?”

宋闳於是表明态度,说道“氾公所言不错,张公居朝,岂会知张金之事?且张金之案,实证只有他的一个章印,也确实有被盗用的可能。至若张道将的供词,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宋方越听,越觉得不对,问道“公何意也?”

“我当上书大王,备述此情,如何处置,最后还是请大王定夺罢。”

半天争论,得出了这么个结果。

麴爽大不满意,甩袖离去。陈荪默默然的,亦随之离去。

氾宽冲宋闳深深一揖,说道“国朝吾侪,系公一身了。”

宋闳还揖,说道“我当秉公尽力。”

氾宽和张浑及太尉长史派来的二吏走后,宋方埋怨宋闳,说道“张家涉逆,这是大好的机会,正该借势把张浑拿下,阿父却怎反而偏向张家?”

适才议事的时候,宋闳的神色一直没有变过,当下现出怒容,斥道“黄奴,你要灭我家么?”

宋方的小名叫黄奴。

宋方说道“阿父,你怎么这么说?”

“你为何一力主张严惩张金,还把此事扯到张浑头上?”

宋方理直气壮,说道“自定西开国以来,张、索、麴、氾、阴及我家,并为贵姓,诸府长吏、军镇将帅,多出我数家之门。而我家一直被张、索两族压在下头。

“索氏助纣为虐,不服大王,在朝者几被尽杀,现今所存,唯其小宗诸支,已不足虑。只此张家,子弟犹遍布朝中、郡县,今借此机,拿下张浑,正可打击张家权势,我家取而代之。

“这是光大门第的好事,阿父,你怎说我要灭家?”

宋闳说道“你也知开国以来,张、索诸姓与我家并为阀族么?如你所说,现今索氏已败,而阴氏少有良材,近年渐衰;贵重朝野的,只有张、氾、麴与我家了。

“大王者,雄主也;麴家,大王的舅氏也。如再堕张氏,只凭我家与氾家,你以为还能支撑朝局么?吾恐氾与我家,将继张家后尘!”

他教训宋方,“刚才氾治中别前,甚至已经说出了‘国朝吾侪’这样的话,什么是‘吾侪’?你难道不明白么?主臣间的政道,你难道还没搞清楚么?为政之道,不可不着眼於长久,你怎能贪恋眼前的小利,置我家於将来的危境?”顿了下,又道,“况张大农如败,你就不可怜你的姑姑么?”

当下士族,只与等类的别姓联姻。张、宋等家,作为陇州的头等士门,通常只在彼此间结亲。张浑的妻子是宋闳的从妹,宋方的再从姑。

宋方不以为然,虽然没有顶撞宋闳,心中想道“丈夫谋权,妻子尚可弃;一姑耳,何怜之有!阿父未免妇人之仁!”

……

求收藏,求推荐;感谢大佬们的打赏。



第三十一章 基业苦不易 逢疑召唐艾

陈荪出了内史府,沿街北行,进入宫城。

宫城名叫四时宫。

令狐氏称王以久,历经数代兴建,今非昔比,已甚有王室规模,不复初期以刺史身份主陇时的起居、理政都在刺史府内,随着称王和谷阴逐渐被扩为五城,其居寝、办公早已分开。

现下,王室起居的寝宫灵钧台1在旧城内,升朝听政的处所则就在此个位处中城的四时宫2。

四时宫营造於令狐奉的祖父时,与灵钧台隔着两城间的过道相望。

整个定西国中,数这两座建筑最为奢华壮丽。

灵钧台修筑的较早。

修筑的起因是源於一次刺杀。

令狐氏不是本地人,家本朔州安定,其主政陇地的前期,陇州地方的唐人势族、部落强盛的胡酋大率眼见海内凌迟,颇有野心之辈,或自恃本土豪雄,不甘臣服外来之姓,或有心效仿入侵中原的六夷,亦妄图建国,曾经数次作乱,造成较大影响的有两次。

第一次在令狐闻时。

令狐闻是令狐氏在陇地的初代始祖。

时於西唐末年,天下将乱,朔州、陇州3相邻,令狐奉了解陇州的地理,知道这个地方在大河之西,南临祁连山,北为大漠,地势险固,足可守御,因阴保据河西。

筮之,遇《泰》之《观》,乃投策喜道“霸者兆也。”於是求为陇州刺史。

到任之后,他尊朝廷,占大义,以为号召,因深知欲得陇地之稳定,非要依仗河西的著姓不可,所以极力笼络土著士族,不惜崇礼卑辞,甚至屈驾枉顾,受拒於柴扉而不悔。

他的付出得到了回报,族望敦煌的麴、宋等姓的子弟最先接受了他的辟除,给予了他强大的支持,继而氾、张、阴、索、皇甫等姓也相继从附。

同时,他安定老家的一些姻族、朋党,或从朝中,或从州郡,挂印携族来投。

借助这两方面的力量,令狐闻在陇地站住了脚,并先后挫败了胡、裴等姓的分裂割据图谋。

后来,令狐闻年老患病,其子令狐连代政。

陇州有一豪强程茂,趁隙起兵,移檄废令狐闻,与令狐闻的军中重将结党,由此将上表,举他为陇州刺史。

到底不是陇州本地人,令狐氏那时根基尚浅,令狐连又年轻,威望不够,一时间,境内响应程茂的郡县不少,包括平时素得令狐闻重用的一些土著士人也纷纷叛变投敌。

令狐闻患的是风痹,偏瘫在床,不能用兵,於是,既是试探臣心,也是以退为进,索性对府中的本地士人自言“我弃贵州,如弃屐耳”,给朝廷写了上表,准备辞职。

好在忠义士还是有的,他的长史排门而入,抢过他的上表,将之折断,说道“唐室多故,人神涂炭,实赖明公抚宁西夏;程氏兄弟敢肆凶逆,宜声其罪而戮之,不可成其志也。”

这位长史名叫宋元,即宋闳的曾祖。

主簿氾奖是氾宽的族祖,当时唐室尚未左迁,氾奖驰诣朝廷,割耳盛盘,言“刺史之莅臣州,若慈母之於赤子;百姓之爱臣(令狐)闻,若旱苗之得膏雨。……今戎夷猾夏,不宜骚动一方”等辞。

“割耳盛盘”,这是胡人的风俗,割掉耳朵,表示己言之真诚。氾奖以陇州名士的身份,作出这样的举动,固是受胡风的影响,从中却也足可见其意之恳切。

在宋元、氾奖等的支持下,加以陇地民心思定,百姓不想打仗,令狐闻以其子令狐连为帅,督军讨伐,大败程氏。经此一乱,稳固了令狐氏在陇州的统治。

第二次在令狐连时。

陇州地方,诸夷之中,实力最强的是鲜卑人。

令狐连时,继西唐初年的大规模叛乱之后,河西鲜卑再次造反。

令狐连遣司马麴邈击之。麴邈是麴硕的祖父,世代将门,知兵善战,三战而斩其胡酋,俘数万口。定西队中,目前所拥有的胡骑,大部分就是这些俘虏的后人。

这一场仗虽然打赢了,但在河西鲜卑作乱的时候,陇地的豪强郭摹认为早前流传於陇州的“手莫头,图陇州”说的是他,竟趁机生事,勾结了令狐连的左右亲侍,将他刺杀於寝室中。

令狐连的儿子小,他的从父令狐兴平定了郭摹之乱,吸取教训,为了王室的安全,遂修筑了灵钧台。

此台周长一里半余,地基高六丈余。其内除了国王、王后、嫔妃等居住的宫殿外,另有许多供作玩赏的堂宇。去年泽边时,令狐奉许诺曹斐,等回到王都后,带他看闲豫池的水中彩龙,此池所在的闲豫堂即灵钧台中有名的胜景之一。

四时宫修建於令狐奉的祖父时。

由令狐兴起,定西国的王位落到了令狐兴这一脉,令狐奉的祖父令狐咨即令狐兴之子。

令狐咨即位的时候,经过其父祖对地方豪强、胡夷的数次镇压、杀戮,令狐氏在陇州的统治已经比较稳定了。令狐咨倡导文教,与民休息,府库充盈,适时边境也无战事,令狐咨便大兴土木,在旧城南边的戈壁滩上修建了一座新城,即为“中城”。

并在城北造了四时宫。

四时宫之得名,是因为依照四时方色,共有四座厢殿分处於主殿的四面。四座厢殿的底色、器物色,包括大臣在各殿上朝时穿的朝服色都依方色。故是得名四时。

主殿、厢殿皆有名字。

每座厢殿的左右又各起一座分殿。

主殿通常不用。日常的朝会务政,按季节、月份的不同,轮流在四座厢殿和它们的分殿中,比如春季正月,便在宜阳青殿的左分殿中,秋季九月,便在刑政白殿的右分殿中。

这些都是儒礼的讲究。

四时宫外有宫墙,宫墙内,除了四时宫,主要的建筑有两类,一类是建於四个厢殿旁边的直省内官寺署,这些寺署的公廨与四厢殿一样,亦各按方色;一类是自令狐奉的祖父起,历代定西王於五殿附近兴建的堂宇楼阁,内中较为常用的有新堂、宣德堂等几处。

新堂是小宴群臣的地方,宣德堂则多用於接见臣下。

陈荪进入宫中,内宦一面引他到宣德堂暂候,一面赶到宾遐观,报与令狐奉。

宾遐观是令狐咨建的一所楼阁。宾遐者,遐宾之意也,意思是远来的客人。

西唐末年以来,陇地要么抗外侵,要么击叛乱,战事不停,与西域的联系断绝;令狐咨时,境内安定,便遣兵西涉流沙,征伐龟兹、鄯善等国,尽攻降之。鄯善王贡献女子,号为美人,咨见之心喜,即筑宾遐观以居之。自兹以后,宾遐观就成了定西王室豢养西域美女的地方。

每当理政之余,令狐咨及后继的令狐奉之父、兄,常来此处玩赏。

令狐奉与傅乔相同,亦有寡人之疾,虽说他不在乎女子的长相,但审美之事,人共其情,牛唇、豆眼的看得多了,难免也有点吃不消,十分需要洗洗眼睛,是以,这条“祖宗故事”当然得继承发扬,并且是只可“扬”,不可“弃”,几乎每日,他都会来此快活一番。

得了内宦的上报,说陈荪回来了,令狐奉披上大氅,随便系住,便就坦胸露腹的,踢沓着木屐,来入宣德堂。

宣德堂虽是个不大的小殿,亦富丽堂皇,饰以金玉,穷尽珍巧。

令狐奉落座,叫陈荪也坐,问道“都谁去了?”

陈荪没有坐,恭恭敬敬地侍立着,回答说道“麴中尉、氾治中、小宋长史。”

“老张和老孙没去么?”

张是张浑,孙是孙衍。

孙衍、陈荪两人的祖上与令狐闻是乡里朋党,其家原籍也都在朔州的安定郡。

孙衍现为牧府别驾从事。

陈荪答道“没有。张大农遣了一吏旁听。”

令狐奉哼了一声,心道“老孙持身谨慎,从不与朝臣结交,不好掺和事,他不去也就算了。张浑这老家伙倒沉得住气。张金父子到都两天了,我叫审案的使劲打,听报说,两人都被打得不成人样了,这老家伙竟是终无一书上。参议又不去。哼哼,以为这样就能置身事外了么?”

别驾与治中,一主外,一主内,并为牧府的两个首吏。

别驾号称万里纲纪,“任居刺史之半”,论其地位,又略高於治中。

孙衍任此职已有数年,向来不与贵臣、名士来往,日常还家,闭户谢客,至门可罗雀。

他没兴趣掺和这等事体,并不奇怪。

却那张浑,是令狐奉抓住机会,一定要削其族势的。便是对张金父子的受刑充耳不闻,宋闳召集的会议张浑也不亲至,然令狐奉既然念已至此,自然不肯放过,不会因此就饶过他的。

令狐奉问道“宋闳几人怎么议的?可有结论?”

陈荪的记忆非常出众,过耳不忘,把宋闳等人在会议时的原话,一字不漏地转述给了令狐奉。

令狐奉聚精会神地听完,仰脸看向殿顶,手指无意识地敲打案几,思索多时,心道“我在给宋闳的令旨中,说的清清楚楚,‘我不欲治罪,唯民心不服’;可这宋闳,却与氾宽一个意思,替张浑、张金开脱。他两人这下联手保张家,我却是不好用强了。”令道,“召唐艾来。”

堂下的内宦应诺,急忙出堂去寻唐艾。

令狐奉转眼间,瞧见陈荪局促不安地扭身低头,像是不敢看自己似的,顿时生疑,心道“这厮有什么瞒我的么?”

正要问缘故,一阵风从堂外吹进。

他感到下体微凉,低头看去,原来是他未著襦裙,只穿了条胫衣,腰带不知何时松开,露出了裆内之物。

搞明白了陈荪缘何这般作态,他拈衣掩住下身,哈哈一笑,说道“老陈,此物我有,你亦有,你起模作样的作甚?有什么不好意思看的?我便不信,你闺房乐时,也此等拿腔么?吮拈拨挑,料不可少。何必於这时假装!”

陈荪讪笑两声,应道“是。”心道,“大王令召唐艾,是因见宋、氾二公偏袒张家,不肯罢休,因是召他过来问计的么?”

又想道,“先时白驹兵败,被俘者,大王虽未尽诛,然大多亦未再加任用;独此唐艾,却怎么先被擢任侍郎,继而不久,又迁督府右司马,凡有疑难,大王常常召之问策?真是不知,他如何对了大王的心思!”

唐艾为何对了令狐奉的心思?原因很简单,打压势族的建议就是他给令狐奉提出的。

是以,当面对宋闳、氾宽的联手保张之时,令狐奉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唐艾。

——

1,灵钧台魏晋以后,帝室所住的地方称台,其住地宫城亦称台城。著名的以台为名的建筑如楚国的章华台,曹操在邺城修建的铜雀等三台。

2,四时宫“殿四面依照四时方色各起一殿,一年之中按时节分居四殿”,“东曰宜阳青殿,以春三月居之,章服器物皆依方色;南曰朱阳赤殿,夏三月居之;西曰刑政白殿,秋三月居之;北曰玄武黑殿,冬三月居之”。

3,朔州如把陇州比作凉州,朔州可以比为并州。



第三十二章 氾贾交书劾 左氏怜张妻

督府和牧府不在宫城中,不过离四时宫不远,约等了小半时辰,唐艾匆匆赶到。

令狐奉正与陈荪下棋,打发时间。

他精通兵法,将之用於弈道,陈荪不是对手,力绌难支,败相已露。

令狐奉抹乱棋枰,笑道“老陈,你棋力低微,孤与你对弈,胜之不武。罢了,不与你下了。”挥了挥袖子,说道,“孤与千里有事要谈,你去罢。”

陈荪应诺,向令狐奉行礼,又与唐艾对揖,退出堂外,自去了。

唐艾以降人之卑,才得令狐奉的擢用未久,却是勉强收敛性子,没有再羽扇纶巾,难得的穿了一身官服。

时值春暮,他服色以青,衣描纹绣,肩加紫荷,耳簮白笔,手捧笏板,腰携印绶,足蹬翘头丝履,虽少羽氅时的潇洒,配以其清秀的相貌,别有俊致。

唐艾捧笏下拜,说道“臣艾奉召,拜见大王。”

“起来吧。坐下。”

唐艾不似陈荪,没有那么谨小慎微,令狐奉叫坐,他就坐下。

一个冠带严整,一个大氅坦胸。

君臣二人对话。

令狐奉三言两语,把召他来的缘故道出,然后说道“事情就是这样。张浑推聋作哑,迟迟不肯表态;宋闳、氾宽又与他一个鼻孔出气。千里,你说底下该怎么整治他好?”

唐艾思维敏捷,小作思忖,即有办法。

他说道“此事不难。”

“你有何良策?”

“宋内史今日或明天,必有回禀的上书,大王收到后,可以按下,不作答复,从而逼迫张大农表态,……。”

令狐奉打断他,说道“你说的这个办法,孤也想到了。张金父子在狱里被打得半死不活,张浑都不肯上书与孤,给张金求情。孤便是压住宋闳的禀书,只怕张浑这厚脸皮的,也会只当不知。”忽然想起一词,骂道,“他娘的,‘浑若无事’,这老家伙名之无愧。”

张金父子的这个案子,确如氾宽、宋闳所说,并无证据显示张浑牵涉其中。

要想借此案,打击张浑为首的张家,唯一的办法,就是以张金父子为质,强迫张浑表态。

只要张浑表态,下边的事情就好办了。

但若是张浑执意不作声,一直不表态的话,那么,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张浑怎么说也是三卿之一,考虑到朝野的舆论,令狐奉就没有借口动他。

对张金父子动刑、令宋闳对此案拟议,令狐奉的这两个举动,其意都是在逼张浑开口。

然而张浑为了家族的整体利益,硬是忍住心痛,任由令狐奉折磨张金父子,到现在一语不发。

这就好比老鼠咬乌龟,搞得令狐奉无从下手了。

唐艾说道“臣闻张金父子在狱中,张道将供说,勾结胡酋的事情是他伪托张金之名,盗用张金的印章,背着张金做下的,与张金无关,求代父死。可谓孝矣。”

令狐奉语气不善,问道“你是在夸他么?”

唐艾连忙撇清,说道“张金父子阴结胡酋,律犯大逆,罪该万死,便是稍许子孝,比之大过,亦不足提,哪里值得臣夸?臣想说的是,大王似可从中入手,再逼张浑。”

“如何入手?”

“大王可下旨一道,褒赞张道将求代父死,孝比古贤,以为此由,盛誉张大农,说他教族有方,堪可为人师表,拜他王国傅。”

“以此为由,拜张浑王国傅?”令狐奉拍打大腿,笑道,“千里,卿此策妙也。”

张道将代父揽罪,却说与张浑有何关系?说来像是没有关系。可张浑是张道将的从父,且是张家的族长,用此为托辞,夸奖他把张家的门风、把兄弟子侄教育得好,又好像说的过去。

似是似非之间,戴的大帽子又是孝道,料即宋闳、氾宽,对此也无话可说。

唐艾身著官服,意气仍然风流,得了令狐奉的夸奖,很有点宠辱不惊,习惯性地摇了摇手,才记起没拿羽扇。

令狐奉抓起案上的两张奏书,扔给他,笑道“姑且摇之。”

唐艾俯身捡起,摇了两摇,说道“王国傅,荣衔虚职,臣料张大农定不愿为,臣就不信他还能沉得住气,十之他会上书请辞。他只要开口,事情就好办了,大王便可顺水推舟,调他别职。”顿了下,又道,“倘若万一,他真还能沉得住气,也无妨,便拜他此职。”

王国傅、王国友、王国文学三个官职,位置很高,但都没什么实权,是虚荣之职。

张浑绝对是不乐意去干的。他只要上书,令狐奉就抓住了主动,后续的动作便可使出。他如还能沉得住气,反正王国傅没有实权,就给他去做。

此策,无论张浑如何反应,令狐奉都稳赚不赔,也难怪他高兴得大赞唐艾了。

令狐奉太了解张浑这等士族显贵的心理了,说道“不是十之,这老东西铁定会上书请辞。千里,你说我改任他个什么别职最好?”

唐艾胸有成竹,说道“柔然近年颇掠陇西,西域与我国的通道时有阻隔。张大农掌国库久矣,熟悉西域;敦煌太守,使护西域商道一职,臣以为,舍张大农其谁哉?”

令狐奉拊掌笑赞“妙也,妙也。”

令狐氏主陇,收揽到的头一批陇地士族便是敦煌的麴、宋等姓。以麴、宋为代表的敦煌士族,和以陈荪、孙衍祖辈为代表的安定士族,实是令狐氏在定西国统治基础的两大支柱。把张浑放到敦煌去,郡县佐僚都是宋、麴等家的人,他在那里的日子不被架空,也不会好过。

商议定下,令狐奉传下令去,命即写给张浑的令旨,待明日发出。

唐艾把那两张奏书还给令狐奉,瞥见了奏书上的一句“酒泉胡并无反事,臣迩贪功勋财货,擅自兴兵,及其还日,缴获之物,百车运输,悉纳己有”,心中一动,想道“‘酒泉胡’?前日听说莘鹰扬兵入酒泉,尽破酒泉胡部,致使氾酒泉大怒。这道奏书,是氾酒泉写的么?”

他与莘迩连认识都算不上,也就这么想了一想,将奏书交还后,见令狐奉没有别的事了,识趣地拜辞出去。

唐艾看到的这封奏书,确是氾丹写的。

氾丹在莘迩那里吃了憋,当然要找回场子,一道弹劾莘迩的奏书那是必不可少的。

令狐奉将此道奏书丢到案上,看外头天色还早,起意回宾遐观再玩上一玩,落目到案上的奏书堆,心道“今天送来的上书我还没有看。政务不可荒废。看完了再去玩乐!”

翻了翻今天新送来的几道奏书。

发现一道是莘迩写的,一道是贾珍写的。

先不看莘迩的,令狐奉兴致勃勃地拿起贾珍的,心道“不知小贾这次又会说些什么?”

展开观瞧,洋洋洒洒千余字。

令狐奉一目十行,看了个大概,看完,心道“他这道奏书虽还是找阿瓜的不是,还算有言之有物。”

贾珍日夜想要报仇,自任职牧府以来,凭借职务之便,广泛搜集建康的消息,三天两头便上书一道,各种地挑莘迩毛病。

从“被府吏轻慢,不能服众”、“出杂项钱,购牛、种与民,钓名干誉,市恩百姓”到“府吏采风,建康议论,迩唯务案牍,无有美政,德不配位,《易》云‘位不当也’”,等等种种。

令狐奉一般都是看过一笑,只当个乐子,但贾珍的这一道奏书,却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在此道奏书中,贾珍大力抨击建康郡由张金牵头的聚邑筹钱,欲凿窟造佛像之事,言此耗费民财;指责莘迩身为郡守,对之不加制止,大大的失职。

令狐奉沉吟片刻,提笔给莘迩写了一道令旨,写道“道智那和尚说他由梦中得授菩萨戒,焉知这不是他与西域番僧的一唱一和?弄神弄鬼,招摇撞骗。他先在王都奔走,要孤出钱,老子教训了上书的那群蠢货一顿。这和尚窜回建康,又糊弄百姓,你怎么听之任之?”

写好,不急着叫送去建康,打开莘迩的奏书,看是什么内容。

较以贾珍的卖弄词藻,废话连篇,莘迩的文字简洁明了,深合令狐奉的喜好。

莘迩的此奏便是他以张妻贤惠、张龟忠义为由,为张龟求情的那道。

语句不多,短短十余句,写得充满感情。

令狐奉无动於衷,摇头说道“阿瓜痴也!这点无用的东西,就感动他了?”心道,“收胡之策,他在建康办得不错,按说我可允他此请,也算酬功。只是,要想逼张浑低头,张金父子就不能杀。案子办到了我的手里,终有个人头才好交代。张龟不杀不行。”

在方才的那道令旨上,他补写了两句“张龟饶不得。我新得了两个西域美人,分你一个。”

命内宦将此令旨封好,即发去建康。

又看完了余下的那几道奏书,该批示的分别批示,不对心意的丢到一边不理。

政务处理完毕,令狐奉披衣而出,转返宾遐观,玩乐到入夜,命驾回灵钧台。

因了近日思做的一件事情,令狐奉这些时一改常态,每天都要去趟左氏宫中。

今日不例外,到了寝宫,先去左氏宫中。

左氏盛装迎接。

令狐奉抱了儿子令狐乐在怀,与左氏闲聊。

说不几句,聊起了贾珍和莘迩的上书。

令狐奉笑道“小贾记仇,天天盯着阿瓜不放,也是有趣。说来当日在泽边,真是多亏了阿瓜此谋,小贾此身,熬过了前头,我才能翻云覆雨!”假惺惺地叹道,“两个功臣,小贾却怎不能与阿瓜交好?”

左氏心道“贾珍这事,阿瓜是对不住他,但回到谷阴之后,阿瓜登门赔礼,他拒不相见;现下又朝夕进言,总寻阿瓜的错处。唉。”

贾珍在朝,莘迩在外,地方官远离中枢,比不上朝中官近临天颜,先天地就处在劣势。

左氏有点为莘迩担忧。

令狐奉又道“阿瓜早年作我侍郎时,便常犯呆病,今出任郡守,不意毫无长进!”说了他为张龟求情的事情。

左氏听得入迷,深深地被张妻与张龟的感情打动,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蒙蒙地笼上了雾水,偷偷擦去,心道,“阿瓜如无呆病,我子恐不得活。”问道,“大王打算怎么处分张龟?”

“杀了。”

左氏柳眉微蹙,心道“男子有义、女子贤惠,这样的一对夫妻,如果拆散,太叫人伤心。阿瓜重情,我得帮他一帮。”轻启红唇,说道,“妾身浅见,杀之不如恕之。”

“哦?”

“妾少年读书,览前代的孙妻徐氏故事,每慕其节义。徐氏之名,传颂至今。张妻为夫鸣冤,其行类近徐氏。盖将之妻,洁而好义,狄戎之君,尚且贤之,大王难道还不如戎君么?何不赦免张龟,成全他们夫妻,以作佳话,与徐氏并美;大王亦可以此表彰节义,敦化万民。”

“徐氏故事”是成、唐之际的一段故事。

成、唐之际,成将孙荇为部将杨洪所害。杨洪强占孙荇的妾婢,又图占孙妻徐氏。徐氏佯应之,潜结孙荇旧部,得死士二十余人,於成亲日诛杀了杨洪,为夫报仇。

“盖将之妻”是西周时的一个故事。

诸侯国中,有一国名叫盖国,被戎人攻破,国君被杀。戎君下令,盖国人敢有自杀殉国君者,妻、子尽诛。盖国部队的偏将自杀,后被救活,听了此令,怜惜妻、子,就放弃了自杀的念头,回到家里。谁知他妻却责备他,说主辱臣死,你今不死,“可谓义乎”?我不能与你受耻而生。於是其妻先自杀而死,盖将随之也自杀死掉。戎君知道了后,以为贤,祠以太牢,以将礼埋葬了盖将,又赐其弟金百镒,拜为卿。

这两段故事都是前代奇女子之事。

左氏出嫁前,每读徐氏故事就不禁激动地握住拳头,敬佩徐氏的勇气;每读盖将之妻的故事,则为之伏案垂泣,可怜他们夫妻一对忠义,却国破身死。

今闻张龟夫妻事,她也是为了阿瓜,也是为了自己,很想救下张龟,以补少年读书时对盖将夫妻俱亡、徐氏与夫永别的遗憾。

令狐奉踌躇了会儿,心中盘算,想道“‘表彰节义’,说得在理。”又想道,“来日我要做的那事,还得她主动肯愿为上,不然没准儿会闹得不好看。她往日也没求过我什么,我便允了她罢。”当下笑道,“徐氏、盖妻诚然节义,王后亦贤。后如此贤,我岂可不从命之?”

左氏喜道“大王答应赦免张龟了么?”

“免了!”

左氏满怀欣喜,感到自己办了一件好事,想起莘迩,心道“阿瓜闻讯,会不会也很开心?”

……

求收藏,求推荐;感谢大佬们的打赏。



第三十三章 张浑不离朝 龟有上下策

赦免张龟只是件小事,先把张浑搞定才是要紧。

次日,收到了宋闳的上奏后,令狐奉即按唐艾之计,下令旨褒扬张浑,拜他王国傅。

昨天宋闳召人议事的时候,张浑虽然没去,他遣去旁听的那个亲信属吏,却如陈荪一般,将宋闳、氾宽、宋方、麴爽等人的立场尽转与了他听。

当听属吏说到陈荪於关键时刻的那两声咳嗽时,张浑立刻把握到了其中的厉害,明白了令狐奉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方在忖思要不要托辞生病,干脆杜门一段时间,以观望局势,然而不料令狐奉接下来的动作居然会这么快,而且另辟蹊径,竟以他治族有方为借口,拜他王国傅。

这一下,让他有点乱了方寸。

不过表面上,张浑依然沉稳得很,接旨之后,什么也没说。

在京的张家子弟们,可就没有他的城府了,当晚,络绎赶到张浑家中。

众人齐聚一堂,七嘴八舌,各自发表高见。

与张金父子追逐时尚、剃面无须不同,张浑蓄了一部胡须,并因用膏涂染之故,年虽以近花甲,观之仍发乌须黑,当下独坐主榻,白帢素氅,膝置玉如意,长须飘飘,气度雍容。

他微闭双目,听堂下的族人们争论。

争论的内容自然是该如何应对令狐奉的这道令旨。

有的说不应该听,张浑本与张金一案无有关系,没道理受到牵连,张浑应立即上书,分辨此点。

有的不同意,说令狐奉的此道令旨,并没有说张浑与张金此案有关,只是说张浑治族有方,所以擢拜;张浑之所以对张金父子受刑不理不问,就是为了置身事外,此时如果上书,岂不前功尽弃?

有的也认为不应该听,王国傅绝对是不能干的,但不建议上书自辨,而认为可以上书推辞。

有的就问他推辞之后,令狐奉若是再下令旨,仍然坚持此意呢?

那人答道“宗主可以再辞1。”

问他的那人又问道“大王若三下令旨呢?宗主还可辞么?”

“这……。”

辞,当然是可以继续辞的,但传出去,未免不太好看。且依令狐奉的生性,便是三辞,没准儿他还会有意思不变的第四道、第五道令旨。到那时,难道还能四辞、五辞么?若真的出现这种情况,岂不成一段笑话了!朝野士人将会对此发出何种议论?会不会有损张家的名誉?

张家的子弟们议来议去,议不出个对策。

便有那烦躁的,迁怒张金父子,当着张浑的面前不敢放肆,心中不免痛骂“好端端的,祸从天上来!宗主提前给你去信,叫你不要阻挠收胡,你个张文恭,把宗主的话当耳边风,被莘阿瓜抓住把柄!这下可好,连累到了宗主。一个应对不好,说不定还会殃及我族!”

骂完张金,少不了还得痛恨莘迩,这个不必腹诽,痛骂出声,“田舍奴!我家与你无仇无怨,你为何构害我家?此仇,早晚要报!”

一下引起共鸣,满堂都是痛骂莘阿瓜的声音。

张浑睁开了眼,拿起玉如意,往堂下点了点,诸人立刻收声,听他说话。

张浑的声音很低沉。

他说道“大王不以我德薄,授王国傅,诚惶诚恐。”

诸人听到这里,心道“宗主决定推辞不受了么?”

张浑话音一转,接着说道“以我的德行,本是不敢受令的,但既然是大王之意,臣不可辞。”

堂中安静了稍顷,猛然沸腾。

大部分的张家子弟都从榻上下来,拜倒在地,力谏不可。

张浑没有理他们,自离堂而去。

回到后宅,他的妻子宋氏问道“诸君议论何如?”

张浑叹了口气,说道“都是庸碌之见,无可采者。”

“那大王的令旨,君是受还是不受?”

“眼下看来,只有接受了。”

宋氏问道“大王拜君王国傅,明升暗降,为什么要接受?”

张浑默然多时,不答反问,说道“文恭此案与我实无干系,你说大王缘何一定要牵涉到我?”

“还不是因大农掌财,职务关键。”

“是啊,我掌财久矣,大王即位以后,虽然没有马上改换大农,但料其心底,定不能容我。以我度之,我如不受王国傅,大王十有会调我外郡;我家子弟在京者,乏俊秀美材,无人堪预国政;王国傅虽荣衔也,犹在朝中,是以,我只有接受。”

王国傅虽只是个虚职,但只要在朝中,凭借张家的族望,张浑就仍能影响国政的制定和施政的方向;一旦被外调,京中的子弟没有杰出的后起之辈,那么张家在朝中的影响力就会减弱。

两害相权取其轻,唯有受任一途了。

不得不说,张浑把令狐奉的心思猜了个透彻。

唐艾那“打压势族”的建言,固是极对令狐奉的心思,然而时下“收胡”之策刚起了个头,鲜卑、西戎这样的重头戏还在后边,就时机来说,暂时还不到全力整治门阀的时候。

因是,令狐奉此次借张金勾结胡酋,剑指张浑的本意,最重要的,其实便是为了大农此职。

此外,也存了一点试试宋、麴、氾等家的态度,为日后收拾他们作个投石问路的心思。

一举两得。

也就是说,张浑只要服软,把大农让出,令狐奉底下也就暂且住手,不会再动张家别的人了。

却说,唐艾为何会对令狐奉提出打压阀族的建议,而令狐奉又会深以为然呢?

这是因为当下的政治生态。

阀族者,即门阀士族,是官僚士大夫组成的政治集团。

这个东西,始於秦,发展於成、唐,至今已是一个庞然大物。

早期,他们尚不能对抗皇权;慢慢的,可与皇权抗衡;而至现下,通过九品中正制的加成,江左朝中,门阀之势已是压过皇权,占据了政治上的主导地位,至可废立天子。

陇州定西国,因其较为特殊的地理环境,以及建国前中期,令狐闻等几任定西王拉拢一批、打击一批,对本地右姓狠狠地进行过几次杀戮,国中现存的右姓阀族,於权势上,不能与江左的同类相比,但在政治、经济各方面也都拥有优越的地位,对王权一样造成了严重的侵害。

政治上来说,定西国朝中的重要职务,王国三卿、牧府、督府,基本被宋、麴、张、氾等家占据;郡县的太守、令长,不少是他们各家的子弟;军中的一些将校亦出自他们各家。

以令狐奉的雄才,於施政用策之时,犹不得不重视他们的意见。

比如那“收胡”之策,便有许多人反对,私下里,甚至有些士子议论,批评令狐奉“好大喜功”,搞什么收胡,完全是没事儿找事。

只是因此策乃宋方提出,得到了宋家部分力量的支持,加上此策对长期耕耘军中的麴家,长远来说是有利的,故此才得以实行。

想那令狐奉,自诩天命在身,野心勃勃,哪里容得下王令不行?

经济上来说,阀族来钱的渠道多种多样,无不巨富。

这倒也罢了,不能只让马儿跑,不给他们草。

令狐奉不是吝啬之人,只要不碍手碍脚,可以任由他们发财,但关键的一点是阀族依仗权势,不仅大肆兼并田地,并且通过隐匿户口等办法,私占了大量的本地和流民人口。

这就不可忍了。

作为农耕国家,民为国之本,田是税之源。

当官的剥削百姓、阀族与民争利,皆无所谓,但与国争利,也就是从他令狐奉的手里抢人抢钱,影响他的雄图抱负实现,那就必须要加以整治了。

两方面的原因综合一起,唐艾“打压门阀士族”的秘密上书,与令狐奉一拍即合。

张浑接受任拜的当天,令狐奉擢任了亲信一臣,接任大农之职。

作为回报,张金父子得免一死,从轻发落;张龟因“夫妻忠义、检举有功”的缘故而被释放。

一桩“大案”,涉案的三人最终一个没死,毫不相干的张浑却吃了挂落。

莘迩上报张金案,完全是因为张金父子破坏收胡之策,将大大有害於他的利益,却哪里想到,其中掺和到了唐艾的“打压势族”之策,以及令狐奉急於收回财权之念,因而牵出了张浑落马之事?

听闻此一消息的当时,莘迩就意识到,与张家结下大仇了。

先有小贾衔恨,继而打落氾丹面子,现又有张家为敌,不到一年,已是结怨众多。

想起前世的一句话执政当官,不能怕得罪人。

莘迩亦只能以此自我安慰,往脸上贴金,无奈夸赞自家是个为国办事的好官儿。

几天后,向逵带着张龟,回到了建康郡。

莘迩召见张龟,问他道“君前言‘为与不为之道,又大又深’,现在可以说了吧?”

张龟伏拜,感谢他的救命之恩,然后说道“前时非是龟不肯言,而是明公目前最需要的,并非‘为与不为之道’。”

莘迩没明白他的意思,皱了皱眉头,问道“君此话何意?”

“龟愚见,明公现下最需要的是‘名’。”

“‘名’?”

“方今之世,名德为贵。名重之士,响者如云,言微吐露,而意已遂;名或稍轻,则事倍功半,煞费周章,意乃难成。为与不为之道,易耳;名德重世,难矣。”

莘迩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道“这是在说名德是施政的基础,我名声太小,不能服众,因而,纵使知悉了‘为与不为’的施政之道,也没用处。”说道,“名德之物,确然难获。怎么,你莫不成有办法可以助我么?”

“龟不才,有上下二策。”

——

1,宗主即族长。又称宗长、宗豪。



第三十四章 虽然无所长 名可由行立

莘迩心中称奇,想道“名声这东西,虚无缥缈,求之甚难。求名之法,一个已是难得,他竟有两策?我且问之。”问道,“上策为何?”

张龟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问道“龟敢问明公,不知明公对三玄之书,精擅谁家?”

三玄,即《易》、《老子》、《庄子》。这三本书是当代士人谈玄的根本依据。

莘迩答道“《易》理深奥,我虽欲学,苦无师授;《老》、《庄》之书,略知而已。”

张龟又问道“闻郡府吏言,明公好学不辍,常秉烛以旦,经史子集,定有博览?”

莘迩答道“何敢称博览。近日读的,唯《左氏》、《春秋》、《孙子》、《司马法》数卷。”

张龟又问道“书、画、琴诸艺,想来明公应有所长?”

莘迩答道“这个、这个,此数艺,大约不及我的棋艺。”

三问三答之后,张龟伏拜地上,陷入沉默。

所谓“沽名钓誉”,名声之物虽然虚无,却非不可钓获,但钓获之前,譬如钓鱼得有饵,总需有个根本,有的放矢,然后才能借题发挥。

当代士人,谈玄是第一流。

不会谈玄也无妨,谈玄毕竟需要悟性,不是每个人都能口若悬河的,退而求之,如果不善谈玄,然能博学强记1,亦可扬名。

谈玄、博闻皆不行,再退一步,书、画、琴、弈,近世之所兴,只要有一道专长,也能出名。

然而,通过与莘迩的此三问三答,张龟发现,莘迩却是什么都不擅长。

——“不及我的棋艺”云云,那日莘迩与杜亚下棋,事后,张道将休沐回家,将之说与家中,对莘迩的棋艺大肆嘲笑。张龟对此知之,因此他压根就没问莘迩的棋艺。结果莘迩给他答个那三艺还不如棋艺,这样,书、画、琴三道,自是都不用提了。

莘迩猜出了张龟发此三问的缘故,想道“老傅、老宋、张道将诸辈没有实学,我瞧不起他们;但换个角度看,他们轻视我也非无因,张龟这三问,竟是问出了我腹中空空。”虽然没有因此改变对浮华之士的贬低,亦未免小惭,出於掩饰,干笑问道,“张君,名尚可扬么?”

张龟心道“玄、博、艺诸术,今之风尚也,不料府君无一浸染。我适才的上策是用不得了。”仓促间没有替换的,於是先说下策,说道,“龟请先献下策。”

“请说。”

“内史宋公,尽管少年聪慧,最初也只是郡县知名;郡中正目为灼然二品,顿时名动国中。龟陋见,明公如有意,可学之,厚赂中正,请他把明公的乡品提升。此龟之下策,扬名速也。”

中正评点的乡品关系到士人仕途的前景,为了得到一个好的乡品,贿赂中正的现象并不少见。若是想迅速扬名,可以贿赂本郡的中正,把目前的五品提高到三品、二品。乡品的定等,名义上按得是其人的学识、才能,等级一旦提升,声价自也就随着高了。

莘迩问道“上策呢?”

说下策的时候,张龟放慢了语速,他聪颖机敏,趁此空当,已想到了上策的替换办法。

他说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玄谈、博识、书画诸艺,皆非大道,玄谈之精妙入微者,顶多算个立言;明公能臣,大王之股肱,不屑小道,理所当然。擅小道者,只能扬小名;明公务以德、功,可扬大名。”

三不朽之论出自《左传》。莘迩熟读此书,自知其出处,心道“三不朽者,千年未有几位。这个张龟,好高的一顶帽子给我,我可不敢受。”说道“三不朽,非圣人不可为。君以此期我,如何敢当!”问道,“你说我务以德、功,可扬大名?”

“正是。”

“你说来听听我有何德、有何功?”

“龟听说,旬日前,羊长史、严督将引唐兵、胡骑,献首级於会水县外,明公帻巾鹤氅,仪态悠闲,抚慰诸将。可有此事?”

“有。”

“龟又听说,明公兵击酒泉胡,侵略如火,氾太守勃然驰至,明公坐王节下,谈笑自若,凛然不可犯,氾太守因是折屈。可有此事?”

“有。”

“龟又听说,张道将当堂顶撞明公,拂袖而去,明公端坐晏然,始终无怒色。可有此事?”

“有。”

“龟又听说,月前明公召卢水胡的诸酋大来郡,晚上设宴,功曹史君献宝,有一胡酋小率与明公同喜一刀,明公时醉酒,赠送与之;次日,此小率还刀,明公不受。可有此事?”

“有。”

“龟又听说,傅公初到郡,有一高丽婢,貌美,明公数注目之,傅公因欲相赠,明公不取。可有此事?”

“有。”

张龟伏拜说道“便服临军,显明公之从容;折氾太守,显明公之正;端坐晏然,足可见明公的雅量;送刀不悔,是明公守信;拒婢不取,明公之诚是不夺人爱。明公又有救龟之义举。明公的声名早就应该响彻国中了,之所以至今无闻者,是因为明公谦厚,未尝炫耀2。”

从张龟问第一件事起,莘迩就心存疑惑了,这些事情大多发生在郡府或者外郡,张龟怎么得知的?听他说到“未尝炫耀”,便打断问道“我这几件事,你怎么知道的?”

张龟答道“龟听张道将和郡吏说的。”

莘迩恍然,点了点头,说道“你继续说。”

“龟闻明公与傅公交好。可是么?”

“不错,我俩患难之交。”

“傅公深得本郡士人的尊敬,日常与郡县名士宴会,如果能够使傅公为明公扬名於上流,龟敢请为明公张誉於民间,年月之中,明公之名,定然举国皆知。此为上策,弊在较缓。”

莘迩心道“原来他的上策是找公关,给我包装。这个办法虽说是见效慢了点,但光明正大,是长远之计,比那急功近利的行贿之法要强得多。

“……,只是,会水县那事儿是我特意为之的,给我扬扬此名倒是甚好,取信於胡,出自黄荣的建议,我自觉亦是不错,也可传扬;老氾、张道将、老傅那事儿,却也值得鼓吹么?”

他觉得这三件事都是小事,甚至张道将那事儿还让他挺没面子的,并不足以当做吹嘘的资本,但细细品味张龟的话,这三件事到了他的嘴里,还真是不太一样了,听起来挺不错的。

莘迩不禁又心道“话凭一张嘴。被张龟这么一说,我似乎、也许、好像,嘿嘿,还真是金光闪闪,满身优点了啊。”

张龟在张家多年,张金是个邀名养望的高手,张家平时来往的又多是所谓的名士,因此,对於名流士人们的名声都是怎么来的,张龟再清楚不过了。

士人们每天的生活都很清闲的,哪儿来那么多的雅事传出?除了少数外,大多都是互相吹捧出来的。哪怕芝麻烂谷子的屁事,只要包装得好,只要有人宣扬,那传出去就是雅事一件。

如那张金,日日在家,起居饮食罢了,何来那般大的名声?便是由此得来。

寻常名士们的获名之道大凡这般。不过,此道说来简单,做起来却难。难在何处?难就难在“圈子”二字上。一流的士族自成一圈,二流、三流的想挤进去,挤破头也难。

莘迩目前所缺的,就是圈子。

他不在名士们的那个圈子中,名士们干嘛要理会他?

但有了傅乔就不同了。

傅乔乃定西国的清谈干将,不仅在这个圈子里,且是这个圈子中最为瞩目的之一,只要有他帮莘迩宣扬,假以时日,莘迩的名声必然远播。

莘迩定住心神,笑道“君之上策,胜於下策。”

张龟给张家的出谋划策,上策罕见得用,通常只行下策,改换门庭之后,这是头次给莘迩进策,忽然闻他要选上策,张龟只疑听错,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说道“明公如取上策,龟以为,可先择傅公、氾太守两事向外传播。”

莘迩“哦”了一声,心道“先择傅、氾两事?”旋即领会了张龟的意思。

五件事如果一起推出,繁乱是一,且会显得刻意,所以不如慢慢地拿出来。

而先取傅、氾二事,则是因为此两人名气大。

既然博名,当然是事件中涉及的对方越出名越好。攀龙附凤,即此意也。

听完了张龟的上策,莘迩踌躇心道“我是个忠厚人,搞这等自吹自擂的事情,实在羞惭。……要紧的是,我如何开口对老傅说呢?”

担心傅乔会笑话他,脸面上挂不住。

张龟见他沉吟,大概猜出了他的犯难,说道“傅公、氾太守两事中,傅公之事,其实对他也有益处。赠婢於友,风雅事也。龟以贱躯,冒昧敢请明公介荐,为公拜访傅公,述说此意。”

莘迩大喜,痛快地应道“好!”

时下阀族当政,士人间的结交礼仪比前代更严,不仅只是需要有人介绍,并且地位不等的,即使有人介绍,往往其中一方也不会与之结交,话都不会接一句3。

张龟与傅乔不认识,因此,他要去拜见傅乔的话,就需要有个同时认识他俩的人作个中间的介绍人;而又因他知道自己比傅乔的名声、地位远低,故此有“贱躯”、“冒昧”之语。

莘迩当即写书一封,给予张龟。

张龟接住收好。

莘迩请他入榻,重拾话头,又问起了最关心的问题“君现在可以说为‘与不为之’道了吧?”

——

1,博闻强记因为这个是当下士人与前代大不相同的风尚,与时代之文化背景密切相关,而如写入书中,未免影响阅读的流畅,所以在此章末作个小注。

荀子《解蔽》中说“博闻强志,不合王制,君子贱之”,哪怕博闻强识,如果不符合王制,一样会被鄙视,这句话的意思可以理解为文士的博学多才应该服务於儒家的政治。

士人早先并不以博识为尚;博识之风,始於汉魏之际,兴於两晋南北朝。

西汉的时候,儒家各派壁垒森严,讲究“家法”、“师法”,老师教的东西,一字不得改,不同学派间,攻讦如仇。这种情况下,莫说博识,儒经也学不了几本。因此当时的邹鲁民谚云“遗子黄金满籝(筐),不如一经”,一经就足取名禄了。

到了东汉,古文经学兴起,较与今文(汉初老儒口述,用当时的隶书所记之儒家经典)经学,古文经学需要更开阔的视野和广博的知识,学者们开始不再拘泥於前汉的“家法”、“师法”,儒家的各派渐渐融合。汉末的大儒郑玄便是学富五车,精通今、古文诸家,自成一派。

再到汉魏之际,海内纷乱,儒家的政治统治秩序遭到破坏,面对这种新问题、大变局,儒家的学说已经没法运用了,士人们急切地想要找到应对的办法,於是,就不仅再只是止步於融汇儒家各派,并且进一步地开阔视野,转向别处寻找新的治国、立身的理论和思想。

先秦诸子之学由是得以在这一时期复兴,重新受到士人阶层的重视。儒、道之外,法家、刑名家、农家、兵家都很盛行,甚至山经海志、神异志怪之书也颇有市场。

虽然出发点是为了解决政治难题,但这么一来,不可避免地就带起了尚博好奇之风。

发展到魏晋南北朝时期,此风大盛,早已然违背了荀子那句话的原则,博闻与王制已没了没什么主从的关系。王制的归王制,博闻的归博闻。这一时期出现了很多的志怪小说,即是此种风尚的一个表现,另一方面,这类小说又进一步地促进了士人对於博物的宗尚。

简言之,士人博闻的风尚是在经过了一个漫长的演变过程后才形成的。

两晋南北朝之时,文人以博闻强记相尚的例子很多,记忆的典故越多,得到的名声就越大。

南齐的王俭任尚书令时,“出巾箱几案杂服饰”,拿出了一堆东西,让众人分别列举与这些东西有关的典故,谁说得多,就把那样东西给谁。众人各得一两物。陆澄晚到,东西已经分完了,他“更出诸人所不知事复各数条,并夺物将去”,比他们知道得多,诸物尽归其有。

这位陆澄“少好学博览,无所不知,行坐眠食,手不释卷”,王俭“自以博学强识”,认为自己“读书过澄”,比陆澄读的书多。有次,王俭召集学士何宪等人商讨学问,陆澄等王俭说完,“然后谈(王俭)所遗漏数百千条,皆俭所未睹。俭乃叹服”。数百千条,意即数百条。

梁武帝曾和沈约比谁知道的有关栗子的典故多;又曾问臣下有关锦被的典故,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到都认为已经说尽的时候,而刘峻“忽请纸笔,疏十余事”,“坐客皆惊,帝不觉失色”。

刘峻“好学,家贫,寄人庑下,自课读书,常燎麻炬,从夕达旦,时或昏睡,爇(点燃)其发,既觉复读,终夜不寐”,学到这等程度,还“自谓所见不博,更求异书,闻京师有者,必往祈借”,清河崔慰祖家有藏书万卷,与刘峻并被举为硕学之士,谓刘峻“书淫”。淫,沉溺、无足之意;书淫,指嗜书成癖,好学不倦的人。

沈约在与梁武帝的比试中落了败,比他少举三事,但这并不是沈约不及他博识,而是梁武性妒,好面子,是以沈约虽被后人评为“见人一善如万箭攒心”,在其面前,也得故意相让;刘峻固识惊一座,可却被梁武“自是恶之,不复引见”,从此之后,仕途坎坷,潦倒一生。

2,炫耀汉魏晋世,沽名钓誉的多有,自我吹嘘的也不少。谢安的弟弟谢万,便是其中的高手,“万字万石,才器隽秀,虽器量不及安,而善自炫曜,故早有时誉。”

3,结交两晋之世是门阀政治,所以当时士人间的结交,讲求门第、官阶和年齿,以严守门阀,藐视庶族寒门,绝不与百姓小人交往,为士大夫的方正之美。

结交朋友,不是说随便就能交到的。

如夏侯玄与兄交好,不见其弟的故事。夏侯玄与陈本交好,宴饮於陈母前,本弟时任中领军,闻讯急忙赶回家,却刚进堂门,夏侯玄就说“应当以礼相交,不能违礼相见。你我的交情没到这个地步。”本弟在门口站了半天,说“如君言”,“乃趋而出”。

又如王忱与晚辈张玄的故事。王、张两人不相识,后来在范宁处相遇,“范令二人共语”,於是张玄正襟危坐,王忱看了他半天,不说话。张玄很失望,就走了。范宁是王忱的舅舅,责让王忱“张玄,吴士之秀,又深得当代赞誉,你却这样对待他,真不可理解。”王忱笑道“他如果想相识,本应来见我。”范宁赶紧告诉张玄。张玄就整饰衣冠,登门拜访,“遂举觞对饮”。

又如王胡之轻视寒门的故事。王胡之曾经住在东山,很贫困,陶范作乌程县令,送去一船米给他。王胡之不要,直截了当地说“我如果饥饿,自当就谢仁祖索食,不须陶胡奴米。”胡奴是陶范的小名,他是陶侃的儿子,出自寒门,王、谢并为一流士族,所以王胡之有此语。

又如刘惔蔑视百姓。他和王濛一起出行,天色晚了还没吃上饭。有个相识的百姓送给他们一餐饭,菜肴丰盛。刘惔推辞不吃。王濛说“暂且用以充饥,何苦辞?”刘惔说“小人都不可与作缘。”缘,是晋人的常用词,意为打交道。凡是百姓小民,全都不能与他们打交道。



第三十五章 指点天下势 归入治郡策

不管“望白署空”四个字,莘迩领悟的到底对不对,其本意究竟是否他理解为的“高屋建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领悟到了执政一方,必须要有指导思想。这个是没有错的。

老子云“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

这个“道”就是指导思想,以大道来治理,天下就可以各安其位,连鬼魅也不显灵作祟。

莘迩事必躬亲、忍受张道将之辈的白眼、辛辛苦苦地干了两个月,总算领会到了这一点。

现在的他,实是非常急切地想要寻找到一个适合他、适合建康郡的“主体思想”的。

他自己学识有限,翻拣记忆,那个阿瓜在政治上亦无见解,乃至对当下的政治、文化、经济、宗教、社会阶层环境等类也不够了解,无法“定策由己”;唯一的办法,只能求诸高明之士。

而高明之士可遇不可求,正苦闷间,忽闻张龟大言“为与不为之道”,自然是求之如渴。

为此,不惜冒触怒令狐奉的风险,也希望可以救下此人。

因是,虽然听了张龟的“扬名”之献策,心中赞他“不愧曾为张金走狗,颇晓士人的扬名之术”,的确对自己目前的处境很有帮助,但治政的“指导思想”,仍是他所最为关注的。

张龟说了半天帮莘迩扬名的办法,口舌干燥,不觉吧唧了两下嘴。

莘迩笑道“君口渴了么?却是怪我,忘了给君上茶。”

他一心听张龟的“为与不为”,确是把茶水这事给忘了,当下唤堂外的侍吏,上茶汤、酪浆。

张龟捧起茶汤,一饮而尽。

“君可以说了么?”

从莘迩的再三追问中,张龟体会到了他急切的心态。

若换个心眼多的士人,或会借此扭捏作态,指望个“自抬身价”,张龟性子实诚,毫不拿捏,赶紧把茶汤咽下,抹了把嘴,便即说道“龟请先为明公分析天下的形势。”

莘迩对他刮目相看,心道“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张长龄此言,小有国士风范。”敛衣正坐,说道,“请讲。”

“定西孤悬西北,与朝廷道路阻绝,遣使入朝,必须先经冉兴,再过蜀中,路途艰辛危险;是以,数十年来,与朝中通信艰难,往往三四年、长则七八年,方能与朝廷通一次消息。

“上次与朝廷沟通已是五年前了。当时,江左朝中议论伐蜀,望我王出兵配合;但后来,此事不了了之。现今朝中是什么样个的情况,咱们定西一概不知,只闻伪魏的天柱大将军贺浑邪,与朝廷在淮南一带,小战不断,各有胜负。”

“我昔为大王侍郎时,听说过贺浑邪之名。”

秦、魏是当今最强大的两个胡人国家,莘迩作为唐人,对此两国当然极感兴趣,到建康以来,公事之余,不少搜求此两国的帝室、文武、政治、军事等各项情况。只是宋翩、傅乔对这些兴趣不大,郡府吏员因层次不够,对此两国的内情也多不知悉,故而所得不多。

但是,贺浑邪的大名,他却是久仰了。

莘迩问道“贺浑邪不是鲜卑人,是羯人,对么?”

“是。西朝末年,六夷祸乱,最先僭号称帝的是匈奴赵氏,托以秦帝外甥之名,立国伪秦,当其盛时,奄有江北之地。那时,我定西险些不保。”

“西朝”是对唐室左迁之前那个朝廷的代称。

莘迩问道“赵秦之时,我定西尚未称王吧?”

“是。说起来,我定西之建国,一个原因便正是因为当年赵秦兵强,屡犯我境,我定西孤悬一角,举目皆胡,非有尊号不得以安民,因是,武王才在群臣的进言下,建国称王。”

武王是令狐兴死后的谥号。

令狐闻没有称王,令狐连自称陇州公,到令狐兴掌权的中后期时才称定西王。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你接着说。”

“是。好在胡夷兽性,杀戮无已,后来内乱,我国之危因此而解。其赵秦国中的戎、羯诸夷及诸杂胡先是攻灭了匈奴赵氏,屠灭其族,继而互相残杀,大乱多年。

“戎人西去,归关中立国,今之蒲秦是也。

“羯人酋率朱曷僭帝位,据关东,亦称秦。

“时北地战乱持久,赵秦以下,胡虏酋豪又多圈田放牧,民不聊生,粮饷匮乏。羯秦暴虐,竟以人为食,名‘两脚羊’,白天驱使他们运输辎重,晚上杀了吃掉。传两代。境内的百姓举旗乞活,声势浩大,原本游牧在漠北的鲜卑趁机南下,贺浑邪的曾祖时为羯秦大将,率众投降,羯秦遂灭。”

乞活的名字,莘迩也是知道的。

乞活不是单指一支义军,也不仅是只存在於羯秦。从第一面乞活的旗帜打起以后,这面旗帜就没有倒下去过。羯秦也好,现在的虏魏、蒲秦、冉兴也罢,当百姓活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有人出来,打出这面旗帜,号召反抗。刘壮少年时的那个朋友,参加的就是这样的一支队伍。

莘迩叹了口气,说道“肉食者鄙,以致天下纷乱。百姓何苦,百姓何苦啊!”

张龟名为张家子弟,但他是远支,与寒士近似,知民间百姓的疾苦,也叹了口气,说道“是啊。”

莘迩心道“这些宗室、贵族,娇生惯养,奢侈无度,所用所取,都是民脂民膏,不思为国为民,反而为了一己之利,导致海内大乱。彼辈一死何足惜!腐肉而已!天下的百姓却何辜?因此受到祸害!可恨、可怒!”

他由此想到了现下的阀族,受着百姓的供养,不知回报,一边鄙视小民,不与交往,一边仍与西唐的宗室、士大夫们一样,满门心思只图己利,简直比之寄生虫而不如!

有的寄生虫至少还能为寄主做点事情,他们是吸血尚且不够,还要给百姓引来祸难。

现下不是考虑这方面问题的时候,想得多了,徒然引发怒火而无帮助,莘迩打住思路,对张龟说道“你继续说。”

“是。鲜卑僭位,建国号魏,即今之虏魏也。

“鲜卑建国后,大肆屠杀羯人,羯人死者二三十万,余下的泰半投附到了贺浑邪曾祖的帐下。

“当时,江左朝廷借此时机,举兵北伐,兵峰一度至河北地。虏魏大恐,於是停止了内斗,魏主把淮北之地许给了贺浑邪的曾祖;并与蒲秦结盟。魏主统兵与王师战於河北;蒲秦击王师左翼,贺浑邪曾祖引部攻淮北,数战连胜,将要由东击王师右翼。王师遂撤兵回江南。

“从那以后,羯人就占据淮北,时常与王师战於淮河两岸。贺浑邪曾祖死后,其部的兵权数代传至贺浑邪。贺浑邪知兵勇悍,威震东南,委实是虏魏而今的一员猛将。”

张龟顿了下,接着道“如今在位的那个魏主,数年前,疑心诸子造反,杀掉了四五个儿子,新立的伪太子年轻,还不到弱冠,而魏主已经年老;目前虏魏国中,都风传贺浑邪会反。虏魏离我国本来就远,不接壤,现下其国内又不稳,对我国、对江左朝廷暂时都构不成大患。”

江左、虏魏说毕,张龟按顺序,开始说蒲秦、冉兴、蜀中。

他先说蜀中和冉兴,说道“蜀中李氏,趁乱僭号。江左朝廷已两次伐之,两次皆攻城略地,战无不克,可惜最后都因为朝局不稳,被迫撤兵。虽然如此,李氏国势日蹙,不出意外的话,迟早会被朝廷讨定。

“冉兴,小国耳,与蒲秦同族。不论我国,抑或蒲秦,都可以灭掉它。唯因我国忌蒲秦、蒲秦忌我国,两相忌惮,俱忧当击冉兴之时会被对方偷袭;冉兴因才得以存国至今。”

莘迩说道“我闻蒲秦新主蒲长生,颇有骁悍之名。”

“是啊。蒲秦境内近年起了几次叛乱,蒲长生即位以后,不过年余,东征西战,已悉数定之。其丞相蒲光、太尉步岐等人,虽是蛮夷,较有智略;其宗室蒲茂,好书敬儒,甚有贤名。”

张龟说到这里,显出忧心忡忡的样子,说道,“自我定西建国,先有赵秦,今有蒲秦,皆东方强敌也。较以赵秦,蒲秦的疆域虽不及,然其国内算是稳定,文武济济,尤为我国大敌。”

匈奴的赵秦虽然兵强,但在制度上缺乏建设。

蒲秦不然,一来,其国族西戎本与匈奴不同,并非纯以放牧为生,早在秦时,就已出现了农耕定居现象,有农业文明的基础;二来,加以其立国至今数十年,历代秦主不乏远见之士,因此,发展於今,虽尚不能与唐人国家的制度齐备相较,但在政治、军事、经济等各方面,仿照唐制,其国已粗备国家规制的形态。

放到文明上来讲,便是蒲秦已经有了脱离他们本族半牧半耕的早期部落文明,转向构建系统的国家文明之趋势了。换句话说,已经在较深层次的唐化路上了。

国与国间的对抗,归根结底,是文明形态的对抗。

不存在武器代差的背景下,先进的文明不一定能够战胜落后的文明,但在大多数的时候,先进的文明一定比落后的文明更具有威胁性。

张龟没有后世文明国家的概念,不过也看出了蒲秦与赵秦的不同。

一直以来,尽管六夷称雄北地,唐室偏安江左,从匈奴人的赵秦至今,江北的地界多已被胡人统治近百年了,但有一句话却盛传不衰,即“自古无胡人为天子”。

这句话,不是唐人说的,是胡人自己说的。此话的根底,实就是他们对本族文明的不自信,但是,如果任由蒲秦这么发展下去,此一结论没准就会出现变化。

莘迩完全赞同张龟的担忧,说道“我问过麴侯。麴侯坐镇国东,多知蒲秦事。蒲秦,的确是我国的大敌。”

“还有柔然。柔然建国的时间不长。他们本是鲜卑的赀虏1,鲜卑南下,漠北空虚,他们由之兴起。前些年还好,这几年来,柔然动辄掠我边境,前年入侵敦煌,西域商道为之断绝。

“北宫将军时镇敦煌,攻破之,俘获数百。献俘王都的时候,经过建康。龟尝出观。见其被俘之兵,散发肮脏,直如禽兽。龟昔闻西域胡商言,说西域的悦般国,呼柔然为狗国2。此真蛮虏也!蛮,则不畏死。

“柔然虽不能与蒲秦比,非我国劲敌,而常扰我边境,威胁西域商道,也是我国的一个边患。”

“北宫将军”名叫北宫越,他击败柔然入侵的时候还不是将军,因功擢拔,得为五品宁远将军,现镇西海,与杜亚搭档,守卫在与柔然接壤的前线。

莘迩督三郡军事,北宫越在其督下,但因为西海位置紧要,北宫越不能长久离开,莘迩忙着收拾卢水胡,之郡到今,也没去过西海,他两人却是尚未见过面。

从江左朝廷、虏魏,由远及近,说至柔然,除了定西国南边,与定西国以祁连山相隔的鲜卑支部吐谷浑没有说及之外,整个海内的形势,张龟至此,大概说清。

他说的这些,莘迩大多知晓,不过在听他整体地叙说一遍以后,也有好处,对天下的形势加深了明了。

张龟说道“海内形势如此。蒲秦、柔然,此我国之一大敌与一边患。大王雄才大略,非守成之主,行收胡之策,此乃强兵之计,龟窃度之,大王必已存用兵蒲秦、柔然之意。

“迟则三两年,短则一两年,待胡兵练成、国库充盈之日,大王肯定就会集将调兵,大举征伐,或先击柔然,继攻蒲秦;或径取蒲秦。”

莘迩深以为然,说道“不错。”

“大王既存用兵之意,龟愚见,当下建康之治,自应以此为导。”

终於说到了莘迩最关心的问题。

一整套下来,张龟的逻辑很缜密。先是天下大势,由而引出令狐奉国策,明确了令狐奉的国策是什么,继之,建康作为定西国的属郡,那么,治政的举措就自然而然地应该以此为本。

莘迩倾身向前,目不转睛地看向张龟,凝神问道“如何以此为导?”

“明公宜军事为主,政治为辅。这便是龟的‘为与不为之道’。”

莘迩问道“如何以军事为主,政治为辅?”

——

1,鲜卑赀虏与卢水胡等一样,柔然也不是血缘关系组成的部落,其源亦是奴隶。其部酋大的始祖系拓跋鲜卑的贵族“掠骑”所得,“掠骑得一奴,发始齐眉,忘本姓名,其主(人)字之曰‘木骨闾’。”木骨闾后来“坐失期当斩”,逃亡隐匿於“广漠溪谷间”,收合到了百余与他身份类似的畏罪而逃的拓跋诸部的士卒、平民和奴隶。到其子车鹿会时,渐有部众,自号柔然,但仍臣属鲜卑。鲜卑南下后,他们趁机崛起漠北。柔然的名称,大概与乌桓、鲜卑一样,都是取自山名。

2,狗国悦般是龟兹以北的一个游牧国家,也许是北匈奴的后裔,虽是游牧民族,但爱好清洁,“其人清洁於胡,俗剪发齐眉,以醍醐涂之,昱昱然光泽,日三澡漱,然后饮食”。

悦般王为示好柔然,曾率数千人前往柔然拜见他们的可汗,但在进入柔然境内后,“见其部人不浣衣,不绊发,不洗手,妇人舌舐器物”,心生厌恶,以狗国称之,率众折返。



第三十六章 练兵军为先 依士治豪强

张龟答道“明公为国朝名将,先从大王破郭逆白驹於猪野泽,月前复连破两郡胡部近十,旬日间,侵略如火;来日大王用兵,明公必为心膂。”

这一通马屁,拍的莘迩面皮发红,他谦虚地说道“郭白驹、索重之败,全赖大王英明,麴侯转战无前。唉,那一场仗,打得着实惨烈,要非兰军侯舍命相救,我差点战死。”

“还有这样一段险情?敢请明公说给龟听听。”

莘迩便把当日的惊险说给张龟。

张龟听完,说道“兰军侯可谓忠勇了。”

莘迩心中一动,想道“我与宝掌的那事儿,是不是也可做个扬名的谈资?”从容一笑,说道,“说起兰军侯,最早我俩认识的时候,他对我可是很不服气的。”

“龟敢请闻其详。”

莘迩就又把兰宝掌追殴秃连樊、他鞭打兰宝掌以及令兰宝掌给他守夜、半夜叫阿丑送衣服给之的往事,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张龟只听到一半,就如莘迩一样,发觉此事可作扬名之资。

他低头琢磨了会儿,说道“恩威并用,收服桀骜的胡率;鏖战遇险,明公临危不乱,障马自斗,胡率感明公恩德,拼死驰救。哎呀,明公,这可是一段好故事啊!”

“是么?”

“龟敢请明公允许,将此事补入为明公扬名的数事之中。稍等时日,等到傅公、氾太守两事传播开后,首先再取此事与明公取信於胡的事随之宣扬,两个正好一对儿,对象都是胡人的小率,一个显出明公的恩威,一个显出明公的信义;自斗一节,并能显出明公的沉着胆勇。”

莘迩抚髭微笑,说道“好,好,听你的。……你接着说。我虽不敢称名将,但深受主上大恩,主上委三郡军事於我,来日主上用兵,不管用不用我,我是一定要主动请缨的。”

“是,明公忠义,龟满心钦佩。只是,如明公所言,大王既以委三郡军事於明公,想来当用兵之日,不需明公请缨,也一定是会重用明公的。”

莘迩点了点头。

张龟说道“三郡者,特别西海郡,是敌柔然的前线。当大王用兵之日,如攻柔然,则明公必为前驱;如击蒲秦,则明公将为防御柔然入侵的干城。柔然固然不及蒲秦,可就像龟刚才说的,其民蛮,不畏死,且其部众;与之斗,亦非强兵不可。

“明公用兵如神,熟读《孙子》、《司马法》,娴於军阵,自知欲得强兵,甲械与操练,缺一不可。军资诸物有朝廷备之,而操练却只能由明公亲力亲为。”

“不错。”

“龟所言的‘军事为主’,意即於此。”

莘迩心道“意思便是令狐奉数年内就要用兵,我坐在建康这个地方,不管他打蒲秦、还是柔然,都没办法置身事外,上战场是必定的;所以,趁着他还没开打,赶快把兵马练好。”

想了一想,同意张龟的这个判断和提出的建议。

张龟的智谋可能不是第一流的,但他此前整天跟着张金,张金这个人,隐居是为了邀名,并非真的隐士,不过是在待时而动,等待一个最佳的出仕时机罢了,所以对海内、国中的局势非常关注,张家是上流阀族,消息灵通,有心之下,所得更多,连带着,张龟也听到了很多,因此,在全局的眼光和长远的见识这块儿,他算是建康郡、以至定西国内一等的。

莘迩虽知令狐奉野心勃勃,对外用兵是早晚的事儿,可说实话,他到任建康郡以来,治理郡内、搞收胡,已经是焦头烂额,还真没有功夫细想令狐奉用兵与他督三郡军事有多少的关系。

这时听了张龟的话,他自觉开拓了视野,对自己目前在定西国的位置,深入一点说,对自己在令狐奉心中的位置有了新的定义。

莘迩消化了一下收获,问张龟道“如何练出强兵,君可有教我?”

张龟看的书不少,但从没看过兵家的书,怎么练兵,他一窍不通。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他老老实实地答道“龟不通兵法,练兵之道,一无所知。”

人皆有其短,莘迩从不求全责备,闻言亦不失望,笑道“方今乱世,兵法还是要读一点的。”

“是。”

“军事为主,我已知道了;政治为辅,具体是什么意思?”

“军事既然为主,政治自为从属。”

莘迩问道“如何从属?”心道,“要我搞军国,不,军郡主义么?这怕是搞不成的吧?”

张龟却非此意,他答道“用兵於外,首要的条件是国内安稳。影响安稳的因素很多。放在我定西来说,主要在两个方面,一个是郡县,一个是胡夷。大王为充实兵力,现行收胡之策,胡夷这边可能会生变局;於此情形下,郡县的稳定就越发重要了。”

莘迩拊掌说道“君言甚是。”问他道,“如何稳定郡县?”

“上依名族,下治乡里。”

“哦?”

“本郡右姓,麴、高、史最盛,次者殷、陈、段、刘、樊、王,亦县豪也。诸姓在地方很有声望,素得百姓从附,郡内三府、三县官寺的吏员也多是他们各家的宗族子弟。

“明公欲使郡稳,不能不依仗他们。”

莘迩笑道“君少说了一个,最盛者应是张家吧?”

张龟肃容说道“张金父子勾结胡酋,明公明察秋毫,不畏权势,捕拿槛都。龟料今之郡内,诸姓必皆震恐,明公正可借此示以宽柔,宽猛相济,可得诸姓用矣!”

对他的此策,莘迩暂不表态,笑道“你且说‘下治乡里’。”

张龟应了声“是”,说道“郡下为县,县下为乡,乡下为里。乡里,实是稳定郡县的基石。乡里治,则郡县治;乡里乱,则郡县乱。惟今乡里,虽非大乱,却有致乱的隐患。”

“是什么?”

“便是乡里豪强。”

“豪强?”

“是。”

“你说的是坞主么?”

“差不多。我建康三县八乡,数十‘里’。各乡都有坞堡,坞堡的坞主多是当地的乡蔷夫、里魁、亭长,虽然举任自郡县,食国朝俸禄,但无不招纳亡命,侵陵乡里,鱼肉百姓;乃有勾连盗贼,行凶作恶的。此辈现在虽然还没有造成大害,但民怨以久,不整治之,恐为后忧。”

乡里豪强横行的事情,莘迩有所听闻,只是一来,他之前忙於收胡等务,暂时无暇理会;二来,他身为郡守,与乡里到底隔了一层,情况也不是十分了解。

莘迩说道“我居郡府,耳目不明,未知乡里之中,何家何姓最为民患?”

“乐涫蔡氏、会水龚氏,此两姓民怨最深。”

莘迩瞅他几眼,心道“没提张家,麴家也没提。”

乐涫城外没几里便是张家的坞堡,抓张金前,莘迩为保证不生变乱,对他家的这个坞堡做了全方位的查探。隐瞒户口、逃税避税、强占民田、欺男霸女等等诸事,张家没少干。

本郡的麴家是麴硕那个麴的支脉,麴硕一脉历在朝中显贵,郡中的此麴仗其权势,坏事也是干尽。

要说民怨,那什么蔡氏、龚氏,哪里比得上张家、麴家?

莘迩欲待相问,转念一想,醒悟心道“是了,张龟不提张、麴两家,料亦非是因对张家还念旧情。他虽是张家远支,先与郡县俊士交游,继为张金门客,日常接触的又皆是名流,想来对他自身‘名族子弟’的身份是相当认同的。既然如此,他自就不会提张、麴这些他的同类。他建议我‘上依名族’,从中也可看出他的此点政治认同和立场。”

想明白了张龟的政治出发点,便收回了问题,不再开口问他。

名族与豪强,相同又不同。

广义的豪强,包括了拥有强大地方势力的名族。狭义的豪强,指那些没有能走出乡里、进入州郡或朝廷的强宗大姓。张龟提的“豪强”,主要指后者。

张龟不知莘迩心念电转,通过他的几句话,已把他的政治立场分析了个透彻,总结说道“上依名族以行政,下惩豪强以安民。上下并行,郡县自稳。此即龟之‘政治为辅’。”

打击豪强这一条,甚合莘迩心意。

只要有点良心的,都不可能坐视恶霸欺压百姓,一时没法为刘壮祖孙报仇,至少可以为治下的百姓们做主。百姓的日子过得太苦了,莘迩知自己能力有限,但在权力范围内,能做一点是做一点。

上依名族此条,不太合莘迩的心意。

但仔细想想,目前来说,要想郡中安稳,还只能非此不可。

张龟的“为”与“不为”到此讲毕。

“为”者,练兵为主,其次依靠名族,打击豪强。

“不为”者,他没有说,也不必说,“为”的三事之外,其它的就是“不为”。“不为”不是说什么都不做,农业、经济、商业等等,当然不能放弃,但不用投入太多精力,交给属吏去办即可。

张龟的这番“治郡献策”,从海内到国内到郡内,帮莘迩理清了思路,他对此大致接受。

不知不觉,堂内变得昏暗。

莘迩看不大清张龟的面容了,方才意识到暮色已经深沉。

张龟在谷阴住了不少天的牢房,从谷阴回来,六七百里的路程,又连家都没回,就来拜见莘迩了,长篇大论下来,精神疲惫。

趁说完的空儿,他告声罪,喝了口酪浆,尽管竭力坐直,难免形色萎靡。

除了治郡的主导思想以外,近月来,困扰莘迩的还有两个问题。

主导思想从张龟这里得到了答案,证明此人不是大言之徒,果是有谋略的,因虽见他精力不振,莘迩在亲手点了烛火后,却忍不住还是问出了那两个问题,希望能够从他这里得出对策。



第三十七章 张金父子免 长龄伉俪情

一个问题是土著士人和寓士的矛盾。

这两者之间的矛盾,莘迩早有察觉,只是一直以来,没有好的应对办法,而且不管地方、还是郡府,原本都是土著士人占据较大的优势,寓士便有怨言,翻不起大浪,整体的局势尚算平稳,短期内并不会影响到他的执政,所以干脆且装个糊涂。

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地方上的土、寓矛盾尚未爆发,郡府内却是先闹起来了。

说起来,这也怪他自己。

闹起来的导火索便是他任用黄荣做了主簿。

建康郡的功曹、主簿两职,向来是土著吏员的囊中物,寓士顶天了当个曹掾,有没有寓士做主簿、功曹的?也有,但那都是名望极高的。

黄荣既是寓士,又无高名,顿时就激起了郡府土著吏员的不服和不满。

只近七八天,麴经等人就向莘迩告了黄荣两次状。

一次是抨击黄荣结党营私。某寓士郡吏回家时没有请假,被史亮发现,给了个考勤不合格。此吏求到黄荣这里,黄荣於是强迫史亮将此考评撤销。

一次是抨击黄荣的弟弟。黄荣兄弟两人,他弟弟在家侍奉老母,麴经等人说他弟弟强买民田。

头一件事,莘迩召史亮问了,史亮回答黄荣确是找他了,但没有强迫他,那个吏员的考评最终也没有撤销。

次一件,莘迩询问黄荣,黄荣初时不知,急忙遣人回家打听,确有其事。但事情很明白了,这与黄荣无关,是他弟弟背着他干的。莘迩教训了黄荣几句,叫他要么退田,要么补钱。后来听说,黄荣休沐归家,行家法,狠狠地揍了他弟弟一顿,亲自去到苦主家里把田给还了。

麴经等人针对黄荣的缘故,莘迩心知肚明。

绝非因什么奉公守法,眼里揉不得沙子,无非是因他们不能容忍郡府主簿之位被其占据。

莫说黄荣只是与史亮打个商量,早前那张道将任主簿时,没到休沐,偷跑回家的次数多了去了,不仅史亮只当不知,也没见麴经他们指摘。至若强买强卖,郡府那些出身势族的吏员家里哪个没做过?

虽然知其缘故,但莘迩并不后悔拔擢黄荣为主簿。

黄荣能办事,尽心尽力,为什么不用他?

不过话说回来,不悔归不悔,矛盾还是得及时处理,不然,任其发展,郡府内不得安宁事小,波及影响到地方上的土、寓关系事大,可能会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一个问题是道智和尚掀起的凿窟造佛像之事。

莘迩对宗教没有偏见,但对此类耗费民财的事情不乐见之,因想问问张龟有无解决的办法。

张龟对这两件事都没有好的对策。

第一件事,他知道黄荣是新任的,莘迩肯定不会撤免,忖思了会儿,建议说道“不如换掉功曹,择一名士替任,或能安抚吏心。”对第二件事,他回答说道,“开山凿窟,确然虚耗民间财力,但此事士民参与者甚众,若以行政强压,没准儿会引生民怨。龟愚见,听之可也。”

莘迩叹道“长龄,君真实诚人。”

张龟莫名其妙,不知莘迩缘何有此一言,想问,不知该怎么问,唯唯赔笑,说道“是。”应了一声“是”后,忽觉不对,心道,“虽然不知缘故,但明公是在夸我,我岂能不作谦虚?”慌忙又道,“不是。”话方出口,又觉不对,心道,“糊涂!我怎能说不是?不是实诚人,那我是什么?”再要改口,想不来合适的词,张嘴结舌,涨的满脸通红,无话可说了。

莘迩哈哈大笑,心道“比起乞大力那厮,张长龄真是实诚得让我耳目一新啊!”

交浅言深,君子所戒。

想那张龟,才出牢房,刚投到莘迩门下,对莘迩的脾气性格尚不尽熟,就给莘迩出主意,说可以换掉功曹,丝毫没有想到倘若这事儿被传出去,叫史亮知道,他不是平白多了个敌人?

莘迩目前每日诵读的四本书里边,经传类的两本,《左氏传》是他每天都要读的,已经是第二遍了;《春秋》则是最近才开始看,因感到当今形势,与战国似有类同,之前他看的是《战国策》,《战国策》里有一句话“交浅而言深,是忠也。”

起身送张龟出去的时候,莘迩想起了这句话。

瞧着他一瘸一拐地跨过门槛,於幽暗安寂的长廊上,吃力地弯腰取鞋穿上,然后尽量站平身子,恭谨而拘束地作揖告辞的样子,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泛上莘迩心头。

“这是个可怜人啊。”莘迩心中想道。

莘迩和颜悦色地说道“长龄,今日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以后盼能多聆明诲。本应留你用饭,只是你与你的妻、子多日未见了,今天就不留你了,改日补上。”

张龟惶恐地说道“岂敢,岂敢!”

“大王宽仁,按‘八议’1之条,许张金父子赎罪2。日内,他父子两人大约就会归郡了。张家势大,养了不少的轻侠、剑客,也许会有报复之举。你家不可再住。我叫郡吏给你腾出了几间客舍,你妻与你的二子已经搬入,你直接去罢。”顿了下,莘迩又笑道,“张家的衣食客你是当不了了,你要是愿意,我上报朝廷报备,你可荫入我家,少不了你一口饭吃。”

张龟楞了下,很快,眼眶湿润了,哽咽说道“龟为虎作伥,陷害郡府,明公宽宏大量,非但不责,救龟於囹圄,更这般关心龟。龟猥以残躯,百死难报。明公厚恩,龟敢请叩谢。”

他下拜地上,再次叩首谢恩。

“去吧,去吧。”

张龟含着泪水,辞别而去。

到得吏舍,找到了他的妻子。

深重的暮色下,其妻正蹲身烧火造饭,熏得脸上都是烟灰。

张龟远远地看了会儿她,拭干净了眼泪,拐着腿,慢慢地挪过去,蹲在她身的身边,接过柴禾,填入灶中,说道“我来吧。”

他的妻子转脸见是他,好一会儿没说话,扭回头,站起身,往传出琅琅书声的隔壁屋中喊道“你们的阿父回来啦,快出来!”望望天色,撩起衣襟擦了把手,往外便走,说道,“我去府外看看,卖菜的走了没。”

走没几步,撞上两个府吏。

这两个府吏一个提肉,一个提酒,与张妻行了个礼,说道“奉府君令,给你家送点酒肉。”

张龟的两个儿子奔出,扑入了他的怀中。

张龟回头,与其妻相顾。

孩子的欢叫声里,两人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夜色悄至,月到中天。

五更时分,张龟夫妻就起了床。

张妻帮张龟束发穿衣,整装停当,自去做饭。两个儿子醒了,张龟哄着给他俩讲故事。鸡鸣三声,晨曦透光。张龟吃过饭,出了吏舍,往去郡府大堂。

路上碰见了几个相识的吏员。

这几个吏员都是本地的士人,与张家关系不错的,冷眉竖眼,不与他答话。

张龟毫不介意,他想道“虽是为了妻、子,我的确背叛了张公父子,他们瞧不起我也是应该。明公待我恩重如山,不念我之前过,救我性命,并且亲和宽仁,以士遇我,对我妻我子亦关怀备至。不管别人怎样看我,士为知己者死,从今以后,我与过往一刀两断!”

到了堂外,张龟恭敬地立候廊下。

今天不是朝会之日,莘迩没来堂上,他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决定了采纳张龟之策,便即刻付之行动,去了郡外的兵营,找长史羊馥、骑督将严袭等商议练兵之事。

说到入暮方回府中,得了黄荣的报告,莘迩乃知张龟除下午吃了点饭外,竟在堂外站了一天。

次日,张龟又在同一时间来到廊下。

这天该到朝会,各曹大吏入堂,经过张龟,无不侧目。张龟浑若无事。莘迩怜他腿脚不便,吩咐他去堂侧的偏房坐歇,有事再唤他。由兹,张龟每日早起,风雨无阻,天天如是。

数日后,令狐奉的两道令旨下到建康郡府。

——

1,八议八议中有议功、议德、议贵三条。功是其人或其祖上过去的功勋,德是其人的德行名望,贵既指其本人的官位,也有关其出身的家族。

一般情况下,八议只适用於普通犯罪,谋逆、不孝这样的十恶不在其列。

但在晋时,皇权的统治依赖阀族的支持,对於即使严重地威胁皇朝统治,直接指向政权的政治性犯罪,有时也加以减免或者赦免。

西晋时,周穆和妹夫诸葛玫劝当时掌握朝政大权的东海王司马越取皇帝而代之,犯了非所宜言罪,按《晋律》,当本人处斩,夷三族。但因二人都是世家大族,以“议贵”议之,虽未赦其本人的谋反之罪,但亦给予优待,让其罪及己身而已,没有株连三族。

到了东晋,对於门阀士族的依赖更强,连谋反罪也可以通过八议而赦,“周勰谋反败,帝即念周族豪望,吴人所宗,故不穷治,抚之如旧”。

八议作为贵族的特权,久以有之,两晋时期是此制的一个重要发展阶段,比之曹魏,完善了些具体的规定和程序,承前启后,形成了唐及后世八议适用范围及运用程序的雏形。

2,赎罪即赎刑。

赎刑与死罪、耐罪并列,是独立刑。此刑也是早就有了。汉时分为六等,曹魏分为十一等。晋时与汉相同,亦分六等,不过赎金比汉时为少。六等中,每等以四两为差,“赎死,金二斤;赎五岁刑,金一斤十二两;四岁、三岁、二岁各以四两为差”。

赎金可缴金,也可缴纳绢布。

赎刑的对象多是承汉而来,有老小废疾、妇女、具有一定身份者、过失杀伤、疑罪、因善的动机导致恶果等;老人、小孩、妇女可以减少一半赎金。

“八议”有时会与赎刑共用。

东晋时,烈王司马无忌为父报仇,欲於酒宴上杀仇人之子,虽被人拦下,未果,仍应付廷尉科罪,最终因其宗室,而父亲又是为国而死的缘故,成帝以议亲议之,下诏让其以赎刑代罪。



第三十八章 王令移宋丞 麴球封侯貌

头道令旨先到,即“道智和尚招摇撞骗、装神弄鬼”云云,叫莘迩不得听之任之的那条命令。

看罢这道令旨,莘迩一边心道“闻听道智和尚先前说动谷阴权贵,请求令狐奉拨钱给他开山,结果那几个权贵被令狐奉骂了个狗血喷头,看来不假,在爱惜民财这档子事上,令狐奉与我的观点相同”;一边大感头疼,腹诽不已,“叫我不得听任,又不给处理的办法,你令狐奉动动嘴,我不怕跑断腿,可问题是,捐钱出力皆百姓自愿,且人数众多,我无有良策啊!”

却不知,人的潜能大多是这样被逼出来的。

瞧了这道令旨多时,莘迩想出了个权宜之计。

道智回到建康后,为了保证凿窟的目的能够顺利实现,地方势族、郡府官吏,他两手一起抓,出入张金等右姓之家的同时,凭着“梦授菩萨戒”的名声,接连求见郡府大吏。也曾来拜谒过莘迩,莘迩公务繁忙,没空和他多扯;宋翩、傅乔两人喜好谈玄,与他聊得甚为投机。

莘迩提笔给宋翩写了一道公文,将令狐奉的命令转抄给他,文末写道“此大王之旨,君与道智相熟,可斟酌办理。”

暂时没有好的对策,先把此事推给宋翩。

此乃令狐奉的旨意,不信宋翩还会拖延不办。

第二道令旨於两天后送到。

这道令旨不像前道令旨,仅一旨而已,紧随而来的还有大队人马。

此令旨的内容是命莘迩协助抚夷护军麴球,安抚郡内胡人,从中选精壮者编练成军。

随令旨来的那队人马,便是抚夷护军麴球和他的百余属官、属吏,以及五百部曲。

莘迩多日前给王都上了“收胡”已毕的奏书,此道令旨与抚夷护军麴球等的到来就是令狐奉的回复。

麴球是麴硕的从孙,年纪比莘迩大一点,今年二十四岁,面方如田,身长八尺,体格硕壮,没穿褶袴,着赤锦袍,把袍子撑得紧邦邦的。

看到莘迩在城外相等,麴球把手举起,跟从在他身后的属吏、部曲立刻停下,他麻利地一偏腿,从马上跳下,快步迎上,人未近前,笑语已到“怎敢劳动督君出迎!愧煞愧煞!”

抚军是六品官,比莘迩鹰扬将军的本官低一级,但麴球出身好,是以莘迩没有拿大,特地出来迎接。

待麴球行近,两人对揖。

大半年来,莘迩见过的人不少了,论身高、体格,只有向逵能与麴球相比。

莘迩打量了麴球两眼,赞道“早就听说麴侯有个孙子,魁杰雄武。去年在泽边,闲聊时,麴侯几次提到君,话里话外,透着喜爱。那时我就想,要能何时与君见上一见,再好不过。不意相见於今日!名不虚传。观君体貌,英才伟士,果如风议,贵有封侯之状1!”

麴球哈哈大笑,说道“球,将种也。少在军中,唯以搏杀为好,不通经书,鄙陋之徒,何敢奢求封侯!督君家学渊源,又知兵善战,连破两郡胡落,德威远振,才是英雄。”

莘迩闻言称奇,暗道“果如传言,此人确是洒脱,难怪麴侯那般爱他。”

当下阀族势大,清谈喧嚣,士大夫鄙视将门,便连麴硕,也一直都在努力地往士人上去靠,麴球却对本族的历代为将毫不讳言,自称将种,只这份坦然,已是常人不及了。

莘迩笑道“护军未免过谦。”请他入郡,说道,“我已在郡府备下酒宴,请君入城,再作叙谈。”

麴球往城门招望了下,说道“我带的人多,城就不进了。大王命我抚夷、组军,抚夷还好,组军只给了我半年的期限,时间紧张,我直接去牧场,先瞧瞧那些内徙胡虏的情况。”问道,“内徙的只有且渠、图图两部,对么?和鹿根、勒列两部的胡落送来了么?”

“我令和鹿根、勒列两部,三落抽一,此两部共计有落一千九百三十,应送到六百余落,现尚有二百余落未至。”

麴球回头,唤了一吏过来,给莘迩介绍“这是我的长史宋君,名盖。”

宋盖三十余岁,七品印绶。

闻其姓氏,莘迩知他必是宋家的子弟,与他见礼。

麴球命宋盖道“派两个人,带四五从骑,现在去卢水草场,找和鹿根、勒列两部的酋大,限以十日为期,把他们欠缺的胡落给我送过来!”

宋姓长史恭敬地领命而去,遣人即赴卢水。

麴球笑对莘迩说道“我自作主张,督君请勿责罪。”

莘迩心道“此人不但豪爽,而且干练。”笑道,“君负抚夷之任,这本来就是君的职权,何来责罪之有。”

护军此职,最早是中央的军职,称中护军,与曹斐现任的中领军并称,官三品。

随后,用於地方,虽仍称护军,但演变至今,已与中护军不同,不再是单纯的军职,且对辖内有了行政权,换言之,已经变化成为了一种军政合一的地方单位,多设置在胡夷聚居的地区,专管当地的胡夷诸事,——这也是为何跟着麴球来的除了属官、属吏,还有兵马的缘故。

且说那内徙的卢水胡部落,令狐奉、莘迩原本的计划是,等胡落内徙完后,设置一个“邑长”来管理他们,但最终事与愿违,内徙没能以和平的方式完成,那么,邑长也就不必设了,令狐奉索性一步到位,用“护军”这种军政合一的方式来对他们进行管理。

护军既然拥有军政合一的权力,也就是说,从麴球到郡起始,建康郡内所有的胡人部落,内徙的和留在卢水河边的,都已经全都归入了他的管辖范围。

这是他的权力,他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莘迩并不贪权,自然不会因此生气。

麴球看向莘迩的从吏,问道“张君景威可在么?”

“且渠、图图两部的胡落基本都被内徙了,彼败降之民,或藏叵测之辈,附近我虽驻扎了步骑,犹不得大意。景威脱不开身,来不了,在牧场恭候护军。”

“好。那大王给他的任命,就等我到了牧场再宣读吧。”

莘迩怔了下,疑惑问道“主上给了景威任命?”

“咦?大王没在下与督君的令旨中说么?”

“没有说。”

“哦。督君不是在呈送大王的奏书中,夸奖张君景威刚健有为、治夷有方么?大王因擢他司马,把他调入了我的军中,说是给我做个安夷、组军的臂助。”

麴球下揖,笑道,“我以为督君已知此事,原来督君尚且不知。张君想是督君帐下能干的臣下,今被大王拨我部中,竟是我夺爱了。敢乞督君幸勿怪罪!”

好不容易弄到了几个得用的僚属,张景威还是其中出类拔萃的一个,在莘迩的心目中,仅排在黄荣之下,令狐奉倒好,随手一笔,便把他调给了麴球。

莘迩脸上笑嘻嘻,心中一句“他娘的”翻来覆去,回揖笑道“大家都是为朝廷作事,什么夺爱不夺爱的。景威沉稳果断,今入麴君帐下,佐理胡事,适得其用。”

麴球告辞要走。

莘迩说道“麴君不肯入郡,那我与君一道去牧场罢。”

之前的内徙胡落事是莘迩管的,现在麴球来了,需要做个交接;麴球不进郡,那就只能跟他一起去牧场了。

麴球知此中之意,并不辞拒,就与莘迩分别上马,引着各自的从吏及他的兵马南下牧场。

……

这章字数少了点,但代表了小弟向二更努力的态度!

求收藏、求推荐;感谢大佬们的打赏!

——

1,封侯之状面方如田在相术上是富贵之相。《南齐书·李安人传》“帝大惊,目安人曰‘卿面方如田,封侯状也。’”



第三十九章 围猎神射术 樗蒲掷万金

蓝白白云之下,草原无边无际。

莘迩等人一路南下,路过官家牧苑时,遥见牛羊漫野,成群的骏马奔腾,景象壮丽。

牧场的主官得报,飞快赶来,献上酪浆与美酒,众人没有下马,饮用了些,继续赶路。

越往南行,祁连山越近。

山势高耸连绵,伴着疾奔的坐骑,似若迎面扑来,而上望之,苍穹辽阔。

远山近地,原野茫茫。

时值初夏,草花漫长,七八尺高的芨芨草、三四尺高的画眉草迎风舒展,针茅细如其名,仿佛蓬蓬青丝;宝盖草开出粉紫的花朵,微风一吹,飘飞起无数的小绒团,那是蒲公英的花果。

时逢小河,宛若玉带,蜿蜒流淌,偶尔遇到零落的湖泊、泉沼,纯净明亮。

麴球喜欢奔行於草深的地方,有的草丛高过马身,他驰骋其中,只有胸口以上露出。

莘迩连连喊他出来,不说他是麴硕的从孙,只作为刚上任的新官,万一马失前蹄,被隐在草中的石头、洼地绊倒,摔个腿断骨折,没法给令狐奉交代。

数百人的马队,奔跑起来声势不小,打破草原的安静,一只只受惊的野兔、旱獭,仓皇奔窜。

从进入草原起,麴球就持弓在手。

对这些小东西他没有兴趣,打眼四顾,眺到左前数里外有百余只黄羊。

那群黄羊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停下食草,扭头顾来。

麴球大喜,急驰归队,一叠声地催促麾下“快,快!分道把那群野羊围了!”说着,指点将校,分配任务,“老邴,你带骑从东边截住。”叫出两个髡头的胡将,“老屈、小屈,你俩一个往南,一个往西,断了它们的逃路!”叮嘱说道,“记住,要远远地绕过去,别提前惊动到它们!”

受令的三人大声应诺,各率四五骑,驰离大队,就像三支利箭,先是分别赴向三个方向,等都到位之后,随之,大呼小叫地朝中间包去。

黄羊群惊惶失措,想要散逃,被他们围住,无路可去,唯得向北边跳跃而来。

莘迩看向麴球,瞧其动静。

只见他不慌不忙,信马徐行,将弓置於鞍上,拈了两支箭矢在手,眯着眼,耐心地等候那群黄羊奔来,眼瞅距离他们不到百步之远了,这才笑对莘迩说道“督君,一起来吧?”

莘迩连月来,练箭不辍,自觉射术也算不错,他平日所射,多是固定的箭靶,少有出行野猎的机会,这会儿不免手痒,笑应道“固所愿也。”

两人引从吏数人,喝骑疾进。

奔到黄羊群前头,麴球没有马上动手,而是勒转马头,在羊群前来回横驰。

莘迩不解其意,他已经引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箭如流星,中了一头黄羊。

数十羊中,一箭中的,射得很准了。

麴球赞道“督君神射也!”

莘迩微微一笑,略微自得,谦虚地答道“算不得什么,侥幸罢了。”见麴球仍只是驱马往返奔驰,不肯引弓,心觉奇怪,问道,“护军怎还不射?”

“不到时候。”

莘迩愈发不解其意,那三支包抄羊群的小队,已经接近猎物,很快就要冲到羊群堆里了,怎么还不到时候?

“老邴”、“老屈”、“小屈”和麴球的从吏、骑卒们都是跟他已久的老部下,知他习惯,不像莘迩那样感到奇怪,临至羊群,马速不减,挥刀叫嚷着,径从四面撞入。

一时间,马嘶羊逃,人与羊混,乱作一团。

麴球取弓搭矢,笑顾莘迩,说道“老邴马边的那头雄羊最为肥大,羊角色美,堪作弹弓,我为督君取之。”

那头羊应是头羊,被“老邴”重点关注,紧追不舍,他的坐骑与此羊几乎挨在一起。

莘迩惊道“护……。”

他想说“护军不怕射中邴校尉或其坐骑么”,才刚一字说出,麴球弓弦拉开,已然引射。

莘迩急寻箭矢去处,正中那头黄羊的脖颈。

那黄羊奔得数步,歪歪倒下。

老邴马至,弯腰抓住它的羊角,拽着拖拉草上,划出血迹。

麴球兜骑左右,旋驰马、羊接踵的乱群前,箭不虚发,黄羊应弦辄毙。接连射死了十余头大羊,他方罢手。从始至终,一箭没有射偏,不曾有一矢误中与羊群混杂的二十余人、骑。

莘迩适才的那点自得不翼而飞,瞠目结舌,惊叹说道“神乎其技!护军方为神射啊!”

麴球对自己的射术不骄傲,但也不故作谦让,收起弓矢,笑道“一点小本事,督君别见笑。”

“哎呀,我以为我已是能射,和君一比,乃知何为井底之蛙。”

“君家世传经业,我家将门,君与我故不相同。君之射术已是上佳。至於我,……。”他开玩笑地说道,“走马逐敌系我家业,从小便习,要再学不好,我这个‘球’上头,还怎么好意思戴个‘麴’?”

莘迩先已奇其洒脱,听完此言,复喜其俊逸,伸出大拇指,由衷赞道“麴侯有孙如君,家门何愁不得再作光大?”

老邴等人见麴球不射了,纷纷驰出羊群,各取弓矢,把剩下的射死小半,其余的由之逃走。

当晚,大家升起篝火,吃了一顿黄羊肉。

莘迩没有架子,麴球更是从小成长军中,与部下的将校、兵卒们打成一片。

吃完羊肉,他盘腿往火旁草上一坐,自挂在蹀躞带上的配囊中,拿出了五个杏仁形的骰子,抛了几抛,乜视那姓邴的校尉,笑问道“老邴,还有钱么?”

这姓邴的校尉,单名一个播字,其家数代在麴氏军中为将。麴球口口声声喊他“老邴”,他实际年岁并不大,与麴球同龄,与麴球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人关系熟得很。

听到麴球的话,邴播迟疑片刻,咬了咬牙,去到坐骑边上,往褡裢里摸了半晌,回来摊开手掌,露出四五个银五铢,说道“将军,来的这一路上,我十赌九败,带的行资输了个干干净净,就剩这么几个银钱了。将军若不嫌我钱少,我一股脑儿全押上去,博个痛快!”

麴球唤亲兵取来自家的钱袋,把里边的钱币统统倒落地上,泰半是银五铢,少数是金五铢。

他拨出六七个金五铢,笑道“我给你翻本的机会。”朝远处的属吏、兵卒休息区叫道,“开博、开博,有谁来?老子这一袋钱,谁能赢去算他能耐!”

三四个好赌的吏员应声跑来,十余个兵卒也凑至近前。

麴球问莘迩道“督君玩不玩?”

莘迩对赌钱没啥兴趣,但出於结交麴球的念头,此赌是一定要参与不可的了,笑道“我没带钱。”解下佩剑,问道,“以此剑作个赌注,可以么?”

莘迩那剑貌不惊人,剑鞘朴素,剑柄上也没有装饰。

邴播瞄了眼,撇嘴说道“督君,官大不能欺人啊,你拿根木条作注,不合适吧?”

“木条”之辞,说的是本朝以柔弱为美,风流的士人们弱不禁风,却是早鄙弃了前代的质朴尚武之风,虽则“剑者,君子武备”,官吏出行仍多携剑,可所携之剑已非真剑,而是以木代之,仅仅装个样子。

莘迩抽剑出鞘,横削草丛,细软的草茎迎刃而断,归鞘倒持,递给邴播,笑道“我此剑却非木剑,百炼锻锋,货真价实。校尉不信,可以检查一下”

邴播挠头讪笑,哪里会去接剑?说道“信,信!”

麴球心道“怪哉!督君士族子弟,却与那帮奢靡自矜之辈,截然两类。我邀他博戏,本是客气,以为他不会参与,未料他并不介意与兵卒同戏。”对莘迩另眼相看,泛起了亲近之意。

麴球丢骰子给邴播,让他先掷。

邴播接住骰子,却不肯丢,笑道“将军,你赌技高明,我与你赌,骰尚未掷,胜败已分,毫无乐趣。博戏、博戏,博者,斗也,总得有个你来我往,方才有趣。”

麴球问道“你何意也?”

“我请与督君博上一博,不知可否?”

麴球没想到他会搞这么一出,笑骂道“你个狗东西,还真会算计,知道便宜怎么占。你那几个小钱,怎能与督君的宝剑对注?”

莘迩倒挺乐意,笑道“无妨,无妨。校尉愿我与赌,我奉陪就是。”

邴播攥着五个骰子,揉搓许久,掷到垫於草面的木板上,屏息凝神,看那五骰转动。

火苗起伏,骰子时而清晰,时而阴暗。

围观的近二十人,或坐或立,个个倾身注目。

骰子相继停下,共得两色,三个黑色,两个雉色。

这叫“雉采”。

五木博戏的骰子与后世不同,首先形状上是两头尖、腰为圆梭,只有正反两面;其次,正反两面也不以数字为区分,每木子均是一面黑、一面白,其中有两枚木子的黑色一面书犊,白色一面书雉。

投掷的结果分贵采与杂采。

贵采有四,五面皆黑的叫做卢采,是最好的,其次便是邴播丢出的这个,三黑两白,叫“雉”。

众人欢呼。

麴球笑道“换个对手,你小子的手气可就不同了啊。”心道,“督君此剑锋利,无十金不能得。我与督君初识,不好累他赌输宝剑。我来帮他投上一把。”

他两三岁就开始玩五木,确如邴播所言,技术高超,闭着眼都能丢出卢采,当下抢过骰子,边道,“不成,难得你小子手气好,我见猎心喜,非得与你赌上这把不行!”

说与莘迩道,“督君,这把我来,下把你来。”

别人赌博求赢,莘迩存了结交麴球的意思,此时却偏偏求输,哪里愿意让给他来?笑道“护军见猎心喜,我亦踊跃欲斗。这把,让不得也!”见麴球犹豫,不给他骰子,戏笑说道,“怎么?莫非护军知我必输,又或是担心我输不起么?”

麴球哈哈一笑,把骰子给他。

莘迩随手掷出。

邴播紧张地瞪大眼睛,视线瞬息不离,但见那五个骰子,先出了两个黑色,接着出了个白色,也就是雉。两黑一白,与邴播的三黑两白甚是接近。

包括麴球在内,所有的观者都屏住了呼吸,凝视仍在转动的最后两个骰子。

莘迩也是聚精会神,心中想道“不会与他转个同采吧?”

那两个骰子慢慢转定,停在板上。

大家看去,两个都是雉。

两黑三白,黑面为犊,这叫“犊采”,也是贵采,但不如卢、雉,四个贵采里头,只比五子皆白的“白采”好。

莘迩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笑道“可惜,没能也转个雉采出来。”递剑过去。

邴播迫不及待地拿住,抽出半截剑身,映着火光欣赏,欣喜地说道“真是好剑啊!”

莘迩微笑自若,坐地不语,无有半分失剑心疼的模样。

麴球不觉暗赞,嘴上没说什么,只呼余人参赌。

在野地住了一晚。

次日,诸人继行,下午时分,到了张景威等驻帐的地方。

七八座帐篷错落草间,临河不远。

河边两个胡妇在洗衣服,一个穿着儒服的士人负手立在附近。

麴球顿时惊讶,心道“怎会有个儒士在这里?”



第四十章 办学化胡风 炮肉月下食

麴球因问莘迩,说道“督君,那位儒士是郡府的某位贤吏么?”

莘迩笑道“忽然一下来了万余口的胡牧,我怕景威吃不消,不好管,遣了些郡吏、军将帮他。府吏是有的,军校也是有的,那位儒士却非其一。”

“不是么?那他为何在此?”

莘迩说道“好教护军得知,景威这里不但有这位儒士,别的儒生且有四五人,都是我从郡中聘来,用於……”

他正要给麴球解释,几个大帐中间的那个,帐幕掀开,迎出三四个人来。

当头之人,个头不高,气度沉浑,是张景威,随在他后边的四人,分是两个唐吏,两个胡人。

两个唐吏是莘迩派来给张景威打下手的佐助。

那胡人中的一个,肥头大耳,穿着郡褶袴戎服,大肚便便,腰里挎个环首刀,手按刀上,走起路来一摇三晃,却是乞大力,也是被莘迩派来打杂帮忙的。

乞大力挺着肚子,灵活地越过张景威等,奔到莘迩马前,下拜说道“将军!小人好想你啊!”

麴球问道“这位是?”

莘迩轻轻地甩了乞大力一鞭子,笑道“起来吧,才不过调你来这里七八天,装模作样的作甚?”介绍给麴球认识,“此我帐下军侯,名叫乞大力,头等老实人,心眼活泛,我因遣他来此,助景威安抚降夷。”令乞大力道,“这位是主上亲任的抚夷护军麴君,你还不速速见礼!”

麴球心道“‘头等老实人,心眼活泛’,那便是实则并不老实了。”嘴角露出笑容,说道,“请起,请起。”招呼围猎时的那两位老屈、小屈过来,说道,“你们多多亲近。”

三个胡人大眼瞪小眼,互相观瞧对方。

一眼下来,不需言语,只从发饰上,三人就已了然了对方的族源。

乞大力髡头小辫,显是北胡的某种。老屈、小屈是父子俩,并不姓屈,姓的是其部落之名,号叫屈男,老的四十来岁,名屈男虎,少的二十四五,名屈男见日;两人未有髡头,亦不像鲜卑扎细辫,而是将头发束成粗辫,这是蒲秦的国族,西戎的风俗。

一北、一西,三个种族不同的胡人收起本族的语言,共说着唐话,自去聊天,不必多提。

张景威与余下的三人趋至,下揖行礼。

莘迩跳下马,没说那两个唐吏员,先介绍了张景威,接着给麴球介绍另一个胡人,说道“麴君,这是且渠部酋大的长子平罗。这回内徙的胡牧泰半是其部民,所以我把他也派来协助景威。”

拔若能、平罗、元光父子三人,加上拔若能的弟弟麴朱,这四个人,三个在郡府,处於莘迩的监视之下,唯独平罗被派到了牧场。

麴球也从马上下来,与张景威、平罗相见,冲平罗淡淡地点了点头,对张景威笑道“督君在给大王的上书中,着实把张君夸了一通。今观张君行止,果然是能吏的模样。”取出令狐奉的令旨给张景威,说道,“大王任你为我的司马,以后还请张君多多助我。”

麴球个长,张景威身矮。

两人近处对话,张景威只到麴球的胸口,高低迥异,相映成趣。

张景威呆了一呆,下意识地看向莘迩。

莘迩含笑,说道“景威,好好地跟着麴君干,不要辜负了主上的信任。”

张景威应诺,接过令旨,没有当场打开看,交给身侧的唐吏拿住,请莘迩、麴球两人入帐。

麴球吩咐长史宋盖、千人督校尉邴播,说道“就近寻个地方,好作扎帐。”

宋盖、邴播应命。

莘迩请麴球先行,两人谦让一番,到底还是莘迩头前。

诸人进入帐中。

坐定,张景威问罢路上辛苦,闲话几句。

麴球拾起刚才的话头,问道“督君适才说那个儒生是怎么回事来着?用於作甚么的?”

莘迩抚髭答道“且渠等部的胡牧既然内徙,以后就是我朝的治民。寻常牧人也就算了,各部酋大的兄弟子女中,一些不会唐字,有的说不利索唐话。如此这般,日后怎生交流?那位儒生,以及别的几位,便是我专门给他们聘的老师。

他笑道,“此为我的陋见,当时麴君未至,就擅自做主了;而今麴君已至,自然一切全由麴君决定。若是觉得可以,这几位儒生就留给君用;若觉没有必要,我就把他们带回城去。”

麴球一拍大腿,说道“有,怎会没有必要?大大的有必要!”瞥了眼平罗,有这个胡人在,许多话不好直说,只道,“孔子云‘有教无类’,督君此举,是在践行圣人之言了啊!”

莘迩知他明白了自己请儒生教胡酋子弟读书的用意,微微一笑,不再多说。

聘请儒生教育胡酋的子弟,莘迩的用意,当然是为了促使他们加快“唐化”,希望可以从中培养出几个如平罗那样的“忠义胡”,使之成为“亲唐派”。

叙话多时,帐外的天色已暮。

麴球长身而起,摸肚说道“肚子饿了。”不见外地问张景威,“景威,给我们预备了什么好吃的?”

“野外没甚佳肴,前日猎了头鹿,不知炙鹿肉可合护军喜好?”

麴球说道“鹿肉么?诶,我多日没吃了。”问道,“是整鹿么?”

“是。那鹿刚刚猎到,下官就接到了府君的通知,说护军将至,因是下官就把鹿存下了。”

麴球说道“既是整鹿,炙不如胡法炮制。”笑与莘迩说道“自昨日入到草场,我就寻思着打头鹿,炮制了,请督君尝尝我的手艺!昨天虽打到了些许羊,搁不住费此功夫。不想景威这里有一头。督君,试试我的手艺如何?”

莘迩笑道“麴君主动请缨,手艺定然高明。我口水都要流下来啦。”

帐中众人俱笑。

出了帐外,张景威唤吏卒挖掘大坑。

吏员抬了那鹿过来。

张景威还没叫人前来整治,麴球已操刀步前,俨然要亲自动手。

张景威等大惊失色。

张景威说道“护军怎好亲自下刀?下官此处有庖丁,即刻就能招来。”

麴球笑道“我不是说了么,请督君尝尝我的手艺,我不亲自动手,怎算是我的手艺?”

张景威等人面面相觑,求助似的转目莘迩。

莘迩没有理会,捋起袖子,反而上去帮忙。

麴球划开鹿腹,先清理腹内,随后将鹿肉、鹿脂割净,置於板上。

莘迩按住板头,麴球连刀细切,又把肉、脂尽切得薄如细叶。

张景威等人立在一边观看,瞧麴球手脚麻利,刀下如风,分明不是头次作此等事了。

“君子远庖厨”,时下的士人、权贵,自矜身价,连与百姓答话都不屑,又岂会有肯下厨做饭的?这个麴球确然异类,不过,却是越来越对莘迩的胃口。

殊不知,莘迩身上不经意流露出的平民气息,亦是极对麴球脾气。便如昨晚的与兵卒同赌,又如现下的帮手,也是没多少士大夫肯做的。亦是因此,麴球才会不嫌贸然地连割带剁,亲治此鹿,——他又不是傻子,若是碰到那等重身份的,他又岂会作此,平白惹得轻视?

切好了肉、脂,张景威奉上浑豉、盐、姜、胡椒、葱白等各种香料与调味料。

麴球把之与肉、脂调和,揉得入味了,和莘迩一道,一堆堆地将之捧纳入洗好的鹿肚内。

两个长吏忙忙碌碌,张景威等没法无动於衷,没奈何,勉强也来帮手。

肉、脂放得至将满而停,缝住鹿肚。

那边的大坑早就挖好,生起了火。

等到坑壁被烧得发红了,灭火取灰,置鹿肚於其中,还以火灰覆盖,於上再烧火。

这时,已经入夜。

吏卒在火坑周边点燃火把,插在地上。

莘迩与麴球洗了手,回到坑边,与张景威等环坑坐下。阵阵香味扑鼻。耐心地等了多时,差不多煮熟一石多米的时间,麴球笑道“肉熟了!可以吃了!”

熄灭掉火,大家把鹿提出,放到铺好的垫子上。

刀匕已经拿来,麴球破开鹿腹上的线,香如蒸氲,鹿脂融化在肉上,晶黏欲滴。

麴球笑道“督君,请吧?”

莘迩不客气,扎了块肉,冲着吹了两口气,实在太香了,等不及凉,忍烫吃起,火候正佳,肉烧得正好,嫰香烂美,竟似入口即化,香美异常,远非煮、炙可比。

莘迩狼吞虎咽连着吃了好几块,连呼美味。

月色如水,初夏的夜风凉爽。繁花漫野,绿草如茵,诸人席地围坐,佐以美酒,饕餮畅食。

莘迩没有在牧场多待,与麴球交接完毕,次日下午,返程回郡。

顺路先去了兵营一趟,检查近日胡骑的操练成果。

……

求收藏、求推荐;感谢大佬打赏!



第四十一章 兵贵以杂利 人马先相亲

莘迩搞的是突然袭击,没有派人先去通知长史羊馥等人,直到他引吏卒到了营外,羊馥等才知他来了。

羊馥赶忙召集军官,与骑督将严袭、军司马兰宝掌等人迎出辕门。

秃连樊也在迎接的队伍中,他的脑壳依旧光光,於一片帻巾、小辫之中,甚是夺目。

秃连樊两次兴冲冲地北上诱胡,两次遭被痛殴,耳朵且丢了一只。每思及乞大力那厮却两次诱胡偏皆能大获而归,每次归来,都在女闾里边快活数日,老秃不免悲愤交加,无处诉冤。

莘迩怜他,后来赏了他三四万钱,权作安慰。

入到军中,打发了闲杂人等,叫他们各归本营,莘迩直奔校场。

因了张龟的建议,莘迩决意大举练兵,扩大了原有校场的面积,并且另外增加了一个校场。

原先的那个校场专用来操练骑兵,增加的那个用以训练步卒。

他先去看的是骑兵校场。

经过扩充之后,此校场占地面积极广,足有后世四五个足球场那么大,用栅栏分成五个区域。

中间的区域不大,主体建筑是阅兵台。

阅兵台的四面,布列了四个专项训练场。

东边的是初级训练场,用以作明军法、辨尊卑、教金鼓、识旗帜的场所,并在此场对新入伍的骑兵进行上下马镫、掌握骑马时的平衡、集合与行军时的队列等基本动作练习。

南边的是中级训练场,竖立障碍,长沟纵横,用以操练骑兵在行进过程中的越障、过沟等较为复杂的战术动作、队列练习。

西边的是高级训练场,地上什么也没有,保持着原样的地貌,用来操练骑兵的骑射、马上格斗、团体作战时个人与本队的从属位置关系等项。

北边的是战斗演习场,骑兵操练得差不多了,从初级到高级都学会了,就可以用上此场,进行模拟实战的演练。

这时,四个场地都有人。

北边的演习场上是严袭的部曲,共有二百甲骑,分成敌我两队,正在进行对抗战斗的演练。为了避免无谓的伤亡,甲骑们用的长兵都是没有槊尖的训练槊。

严袭所部五百骑,二百骑为铁铠具装,三百骑是皮甲具装。

现於场中操训的是皮甲骑,虽然非是铁甲,然正因是皮甲,战马的甲面才得以画上虎、豹等猛兽的形态,人马甲衣的底色都是红色,挺槊对冲,望之如两条鳞甲峥嵘的赤龙,猛烈地纠缠撕咬。仅仅二百骑,对斗的声势已是震动地面,动人心魄。

其余三个场中训练的士兵,时或有人顾看,为之咋舌。

而每当这个时候,即有各场负责训练纪律的军官二话不说,棍子抡上。

立在阅兵台上的莘迩注意到了这种情况,说道“军纪还得再加严肃。操练时,不许东张西望。”

羊馥、严袭、兰宝掌应道“是。”

“只有在操练时做到了此点,将来临战,兵卒们才能不为外物所动,不被敌军所吓。”

“是,将军远见。下官等牢记在心,今日就把将军的此令传下各营。”

“骑兵对战的演练差不多后,即可推进下步,调步卒来此,进行骑、步对战。”

“是。”

再等骑、步对战告一段落,接下来,便是将骑、步带到野外,进行混合兵种的配合训练、彼此阵战。再等这个训练结束,严袭的五百甲骑与步卒、胡骑之间的战时配合应就足敌强兵了。

西边的操练场上都是胡骑,约二百余骑,看旗帜,是两个整屯。

两个屯分作了两块。

一个屯在操练兵卒的近战格斗,大多学刀,少数力壮骁悍的学铁槌。

铁槌此器,於下南北军中用者不多,尚未如后世普及,但此物乃是对付重甲骑兵的利器。

原本时空中,隋唐之际,铁槌、铁鞭、铁锏等钝器之盛行,其源正是为克制南北朝时期的甲骑之无敌。甲骑人、马皆被铠护,箭矢不透,刀剑不伤,而唯惧铁槌等此类钝器。

想那敌方甲骑冒矢蹈锋,耀武扬威,驰骋争进;当其时也,忽有猛士持槌杀出,奋力横击,槌已有十四五斤,借助马速,一击之下,管彼铠甲坚否,不当场吐血,也得落个内伤。

唯是此器较重,寻常兵卒不好使用,因是,莘迩只挑了些气力雄浑的胡人学练。

另一个屯则是在操练胡人的老本行,套索。

套索的使用技巧,唐人的军官不太会,主掌训练的是胡人中善用套索的军吏。

百数胡骑吹唇拍马,甩动套索,於奔驰中,朝立在场中的人形木桩上丢投。

莘迩看了会儿,见这些胡骑大多五投两三中,说道“等他们十投十中的时候,就把木桩撤下,换上羊群,使他们改套活物;羊群之后,再给他们提升难度,带之出营,教套奔马。”

去年泽边,与郭白驹、索重部交战时,赤娄丹等部的胡牧虽是无法相抗,但也有一些勇士,很是用套索创造了点战果。

莘迩便亲眼看到有胡牧远远地兜行诱敌,抛出长索,套中离队的甲骑,将之拽拉下马。

前时与羊馥商量大练兵的办法时,莘迩将此事想起,就把此项列入了轻骑的正式操练项目之中。现今轻骑都是胡骑,未来有唐人加入的时候,也一样让他们学习此技。

《司马法》说“兵不杂则不利”,各种兵器要配合使用,才能发挥威力。

莘迩近读此书,对这句话深以为然。

奈何他无有战阵的经历,目前来说,於军队的训练、编制、战斗等各方面,他只能是一边学习军事典籍的理论,一边吸取当下成熟的经验,同时从后世的见闻中汲取养分,算是摸索前进了。

南边的操练场上,既有胡人的轻骑,也有严袭部下的甲骑,总约三百来骑,在分队训练。

除此外,还有二百来个唐人的轻甲兵士,整齐地坐在训练场的边缘。

这是参与训练的那百十唐人甲骑之从骑。

此时於此场中训练的甲骑是铁铠的,凡铁铠甲骑,皆有从骑。

这是时下之惯例。

莘迩最早知道时,还有点惊讶,立刻联想到了西方中世纪的骑士。其实细想一下,今之甲骑具装,与西方的那些所谓骑士本就近似,那么和那些骑士一样,都有从骑自就不足奇了。

铁铠甲骑之所以有从骑,原因大概与西方的骑士相同。

一则,铁铠远比皮甲重,只一副马铠就有百余斤,人甲亦数十斤,一个人不能快速地穿戴。

二来,甲骑俱是一人多马,或一匹副马,或数匹副马,一个人难以照养。

三者,甲骑全副武装,战斗的时候,大多只有一双眼露出,视野狭窄;并且铠甲沉重,上下马不便,有所斩杀,没办法收获人头。

是以,就必须要有从骑。

事实上,一些有钱、得宠的部队中,不仅铁铠,即使皮甲甲骑,也有从骑。

按照个人的财富、名声,甲骑的从骑通常少则一两个、多者四五个,平日为甲骑保养甲械、照顾战马;战前帮助穿甲;战时,保护其身后和两翼,当甲骑有斩杀时,他们上去割获人头。

铁铠甲骑的战马负重大,宽的沟壑不要求他们跨越,主要操练他们的是绕障、越障。

这些铁铠甲骑都是定西国的一等精锐,障碍训练对他们来说,小儿科一般。其部中的军吏本颇有不乐此训的,以为毫无必要,但在莘迩的强制要求下,还是不得不乖乖听令。

莘迩自有他的考虑。

不管士兵有多精锐,基础的战术动作都是最重要的。

临敌作战,很多时候,决生死往往只在瞬间,当那一刻到来,又哪有机会花里胡哨的?

所仗者,还是不假思索的反应,这个不假思索,就是基础。

而又业精於勤,荒於嬉,是以即使铁铠甲骑是一等精锐,基础的训练却仍是必须每天进行。

甚至,莘迩都想在阅兵台的台身上,於朝对四个校场的四面,各写上一句“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了。

观看了一个多时辰的骑兵操练,莘迩来到步兵校场。

步兵校场也分成了几个区域。

有步兵负重走、跑、跳,练习力量的区域。有练习角抵、手搏等徒手格斗的区域。有学习各类军械使用的区域。还有一个最大的,是学习包括车阵在内的各种作战阵型的区域。

负重练习、角抵手搏,骑兵也一样操练。

尤其负重上,甲骑的铠甲很重,力量不足的话,根本不行。

又看了多时步卒训练,莘迩转出校场,到了马场。

战马是骑兵最亲密的伙伴,作战时与骑兵浑然一体,对骑兵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乃至比战友还要重要。

一匹好的战马是战斗的依仗,而好的战马不易得,不是随便整一匹就能用的。

欲得可靠勇敢的战马,骑兵非得下大工夫不行。

诸如卧倒、转向、进退、加速、减慢等动作上的训练;爱抚、提供洁净的水、加草添料、时常洗刷等增加人马感情的训练;对战马的奖惩等等,缺一不可。

《吴子》说“戢其耳目,无令惊骇。习其驰逐,闲其进止。人马相亲,然后可使。”即此谓也。

而在骑兵做这些训练之前,有一个前提条件,那便是得有一匹或数匹战马才行。

这处马场,饲养的就是新选出来的战马。

莘迩月前连破两郡胡部,缴获丰厚。

且渠等部被迫内徙后,莘迩把部分的羊马缴获之类还给了他们,但将马中之优异者全留了下来,令擅长相马的军吏、兽医从中精选,把能用作战马的挑出,专建了此一马场,集中料养。

选出的战马又分成两类,一类是普通的,用以轻骑;一类是高大强健的,备用作具装的补充。

令狐奉给莘迩定下的军费中,不包含这一块。

莘迩养这些战马的费用,尽出於自家的钱包,郡府送给他的迎新钱、杂项钱等各类收入,破胡部得到的钱财缴获,绝大部分都投入了此中。

要说这笔钱不少,马场现共有战马数百匹,数目又看似不多,好像是够用挺长一段时间了。真的喂养开始,莘迩才知养一匹战马有多费钱。

寻常的马,草料就行。战马不成,特别备作具装的那些,须得精养,马料耗费极大。

莘迩已经有些头疼,按这么个烧钱的趋势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可就要囊中空空了。

巡视一遍马场,看到一匹匹龙精虎猛的战马,莘迩心中欢喜之余,思路转到了弄钱上头,想起了张龟的另一个建议。他摸着下巴想道“我是不是该用长龄之策,打打土豪了?”



第四十二章 父子谋仇报 惊闻坞堡破

令狐奉叫牢里刑讯,主事的官儿家是陇地士族,仰慕张家的名望,虽然王命不可不遵,却亦存心保全,因是张金父子所受之伤,皆是皮外伤,看起来吓人,实际并未伤筋动骨。

两人出了牢狱,在张浑家中休养数日,伤势已有好转。

这日,张浑来探望张金。

张金的尊臀受创最重,犹无法仰卧,伏床正歇,见张浑入室,挣扎欲起。

张浑把他按住,温声说道“趴好,趴好,别动了伤口。”

前时张金入狱,张浑之所以没有一言出救,是为了本族的权势;究其两人的兄弟感情,还是很好的。张金父子出狱到他家中养伤以今,张浑延医用药,日常参汤进补,照顾得无微不至。

张金掩面羞惭,说道“阿兄,我对不住咱家的列祖列宗,玷损了咱张家历代的清誉!”

“这事不怪你。”

“阿兄,我听仆隶说,你被大王免了大农,拜王国傅了?”

“谁多嘴多舌,告诉你的?”

“有无此事?”

“大农任重,公务繁累,大王拜我王国傅,我正可清闲一下了。”

张金说道“因我之故,拖累阿兄!”咬牙切齿地恨道,“莘阿瓜此仇,我誓报之!”对张浑说道,“阿兄,好在内史宋公、治中氾公深重阿兄德望,假待时日,兄或有复起之日!”

“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好好的养伤,别的东西以后再说。”张浑看张金神色憔悴,多日没有剃面,胡子拉碴,没了往时的风神玉姿,叹道,“如你所言,我也许尚有再起之日。阿奴1,却是苦了你了!养望数十载,一朝毁於竖子,前功尽付流水。”

别人不知张金心志,张浑岂会不知?

张金居家不仕,屡辞朝廷召辟,优游林泉,而实非隐士,不过是以此邀名,望能如江左此前的那位名臣一样,不仕则以,仕则登天。却辛辛苦苦养了几十年的望,阴沟里翻了船,一着不慎,被莘迩揪住小辫子,宣扬他勾结胡酋、图谋作乱,可想而见,在民间的声望必定大跌。

“阿兄,你知我素来性高,今居王都,思及狱内之辱,我如针毡刺背。王都,我不想待了,我想回家。”

“你伤势未愈,岂可远行?”

“王都到乐涫,数百里地,谈不上远行。我伤已渐好,伏车而行,尽能撑住。”

张浑劝阻再三,张金执意不改,没奈何,只得从他。

张道将年轻,伤势好得快,张金还只能卧床,他已可下地慢慢走几步了,乘车行路更没问题。

於是,父子两人次日启程归家。

驾的牛车,路上行驶甚慢,四月初八浴佛节这天,到了乐涫县。

四月八日是释迦摩尼的生日,又一说,释迦摩尼的生日是在二月八日,佛教近年兴盛,这两个日子就都成了佛教徒的节日。二月八日,信徒们巡城围绕;四月八日,抬着佛像游行供奉。

於今海内,鲜卑人的魏国最为崇佛,每到浴佛日,其都城之内,信徒们肩舆佛像,行於街道,和尚们拿着禅杖,成群结队,善男信女人山人海,个个手持鲜花;登高望之,如似花海。香烟似雾,梵乐动天,甚至魏主都亲御门楼,临观散花。沿衢临道,并有百戏表演,腾骧极闹。

乐涫城中,没有此时此刻的魏都之盛况,但出街的信徒也不少。

牛车上有篷子,张金父子命将篷帘拉下,掩住车内,拉出个小缝,向外窥观。

入城门时,人还稀少,行不多远,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有抬着小佛像转行的僧侣、信徒,也有跟在他们后头看热闹的百姓。

乐涫县小,主干道只有两条,一个东西向,一个南北向,两条干道於城中心交汇。

到了此处,张金父子瞧见,二十余人抬着一座两人高的大佛像,刚从东边来,正要经过街口,往北边去。佛前燃香。约百余信徒拿着鲜花,或散花於佛前铺路,或持花舞蹈佛后。又有十余个老老少少的和尚,穿着黑衣,举着锡杖,唱着佛经,簇拥一人,走在佛像边上。

被簇拥的那人,光个脑袋,亦黑衣持锡,约四十许,眉目清癯,身材矮瘦,步伐徐徐。

张金父子认得,此人便是道智。

道智半眯眼睛,嘴唇嚅动,虽因周边太过吵闹,听不到他的声音,也可猜出,必是在念经。他“梦授菩萨戒”的神奇,乐涫百姓早已尽知。围观的那些人,即使那不信佛的,前见佛像高大巍峨,继见他庄严宝相,亦不觉肃然起敬。凡其经过处,道边拜倒一片。

张金念念不忘报仇,这时心道“道智这和尚有两分能耐,我与他谈玄论道,此人对佛经典籍颇有钻研,非是浪得虚名。他自言梦中授戒,无论真假,愚民信之;且又郡府吏、卒里头,好些虔诚信佛的,想这道智,定为彼辈心中神人。我要报仇,他没准儿可成我的一个助力。”

具体怎么用道智,张金尚无定算。

但既然道智对百姓小民、郡府的部分吏卒有着强大的影响力,那么总归有用上他的时候的。

张金斜身伸头,觑看得久了,屁股大疼,瞧道智一行转向北去,遂放下帘角,不去再看。

回到家中,张金父子进了屋里。

张道将孝顺,不顾自己的伤势也还没好,伺候张金躺下。

张金命小奴搬了个小榻过来,放在己床边上,叫张道将趴上歇息。

父子二人,联榻趴话。

张金说道“莘阿瓜迫害咱父子两人,这个仇,一定得报。只是,他现有圣眷,而我家才被大王治罪,咱们不可轻举妄动。我思得两人,应是可以为咱们所用,做个报仇的帮手。”

张道将与张金一样,这些天无日不再想报仇之事,听了张金的话,问道“敢问阿父,是哪两人?”

“一个是道智和尚,一个是氾丹。”

“这两个人?”

“道智和尚,等我伤好,我有把握将他收服。氾丹那边,你可去信一封,先探探他的口风。”

“氾公是酒泉太守,虽与莘阿瓜不和,怕是无用於建康吧?”

“只要能把他挑动,底下的事情就不用咱们再说,他自会求其父出马。”

张道将喜道“是了!还是阿父英明!”

氾丹的父亲氾宽现为牧府治中,掌诸郡政事,只要他有心,不愁找不到莘迩的错处。

父子二人细谋复仇,门外进来一人,是张家的管事。

此人慌慌张张的,没有通报就闯入屋内,张金待要发怒斥责,闻他说道“大家!咱城外的坞堡被、被……。”

“被什么?坞堡怎么了?”

“被郡兵攻破了!”

“啊?”

……

《贺浑邪载记》天玺四年,四月初八浴佛节,贺浑邪昼寝,梦佛抚顶,谋主牛子羽以为王者兆也,邪据淮南,兵强,久怀不臣,遂称天王;夷唐降臣王蒜宗族,送首江左,图结盟好。

王蒜者,唐之贵臣。初,唐文帝为宫女害,武帝嗣位,桓氏当权;蒜与桓氏有仇,畏诛,乃奔淮南,降贺浑邪。蒜仗族望而至唐室高位,贪贿无行,贺浑邪薄其为人,不见者久之。

至是日称王,邪言与左右“吾当显擢忠义,夷戮不臣,以伏天下。且王蒜自至淮南,占夺乡里田地,大引宾客,残虐地方,不杀不足以平民怨。”於是召蒜。蒜知祸及,大饮致醉。既至於市,抱其外孙而泣。遂杀之,并其亲属姻亲百余人悉灭之,妇女伎妾班赐诸胡。

……

应该是下月一号上架。投资获利的诸项中有上架一项,大家有意的可以做个投资,或补追投资了。求收藏,求推荐;感谢大佬的打赏。今天就一更了。

——

1,阿奴时人习语,是表示一种亲昵的称呼,多用於长称幼、尊称卑,也用於平辈间。



第四十三章 痛打落水狗 宋丞中奸计

正商量着报仇,惊闻坞堡被破,张金一口老血险些喷出。

张道将睚眦欲裂,挣扎欲起。

张金问他道“你作甚去?”

管事的虽然报说坞堡被“郡兵”攻破,而那郡尉傅乔,乃是个不沾烟火的清雅之士,且与张家相熟,岂会无缘无故地作此等恶事?定是莘迩的主使无疑。人在暴怒之下,难免会有应激反应,张道将此时即为此类,至於说为何爬起,爬起后该作些什么,他也不知道。

听了张金的发问,他呆了片刻,停下动作,用劲拍打床榻,怒道“莘阿瓜欺人太甚!”

张金强自定住心神,问报信的那人,说道“郡兵为何打我家坞堡?”

那管事答道“现有从坞堡逃回的一人在外。此事,小人听他说的,急着禀报大家,具体的还没来得及问。”

“召他进来!”

不多时,一人入到室中。

这人灰头土脸,衣服凌乱,狼狈不堪。

张金认得他,是门下的轻侠之一,问道“坞堡怎么回事?”

“今天浴佛节,坞主与许多人来城里看游佛,小人因跑肚拉稀,留在堡中。便在不到一个时辰前,忽有一股兵马,打着郡里的旗号杀至。坞主不在,堡丁亦少,小人等没有防备,抵挡不住,被他们撞开了坞门。”这人说到这里,心有余悸,又道,“小人拼力厮杀,砍翻了七八个围攻的郡兵,这才杀出一条血路,侥幸逃出生天,赶紧来禀报大家。”

这人言不尽实。

坞堡被破的缘故,他说得不假,至於“拼力厮杀”,实则未有。坞堡被破时,他恰在茅房里出恭,闻得外头大乱,听说是郡兵攻入,屁股都没擦,就仓皇地越墙而走,乃才逃将出来。

一路奔逃,这人汗流浃背,当下伏拜室内,热气蒸氲,臀间的污物融化,气味散开,与香炉的香气混杂,似臭似香,香臭合一。

张金父子嗅到,只觉此种气息,委实难以言喻。

初时不知此为何味,张金下意识地大力吸了几口,瞧到那人臀间的黄迹,醒悟过来,慌忙掩住鼻子,听着边上传来猛促的呼吸,却是张道将犹尚未能领会此味真意,兀在品个不休。

张金不好提醒他,也没功夫提醒他,细细听完坞堡被破的经过,心道“我家坞堡墙高防坚,有甲士近百,把坞中的徒附都算上,壮丁何止三四百;莫说数百郡兵,便是千人攻打,没个十天半月也打不下来。莘阿瓜这个狡诈的鼠辈,竟挑今日,趁坞中人多去观佛,堡内空虚的时候偷袭!”

他问道,“郡兵带头的是谁?”

“莘阿瓜!”

张道将终於明白了室中的气息从而来,如张金一般,也掩住了鼻子,厌恶地瞪那报信之人,听到莘迩的名字,他拍榻怒道“果然是这个狗东西!”气味窜入鼻中,急忙又举袖遮蔽。

那人接着说道“还有郡丞宋翩和郡尉傅乔。”

张金父子面面相视。

傅乔许是被莘迩胁迫,在张家父子的意料中,只是,却怎还有郡丞宋翩?

宋翩与内史宋闳同族,是宋闳的从子。

他断然不会无缘无故地掺和到此事中来。

张金心中想道“莫非内史宋公改了主意,要对我家下手?如若不然,宋翩怎会出现?”

一个莘迩不怕,其人所仗,无非一点圣眷,究其根脚,於朝野之中并无深基,早晚能够报仇。

可宋家就不同了

宋家根深叶茂,在国中的名望与张家不相上下,宋闳如果改变立场,张家恐怕便要危险了。

张金狐疑不定,相比坞堡被破,宋翩到底怎么情况,才是关系到张家的生死的大事。

他顿时忧心忡忡。

宋翩是被莘迩骗过去的。

张家坞堡外,莘迩再三邀请,宋翩盘坐牛车上,气哼哼地不肯下去。

莘迩笑道“宋公,你这是为何啊?”

“你说我为何?哄我观佛,一声不响的,带我来了这里。你要打张家坞堡,自打去!我又不拦你,你扯上我作甚?”

“近来公务繁忙,少与宋公亲近,我这不是想着趁此机会,加深一下你我的感情么?”

“你……!”

“宋公,张坞已经攻破,你便是据车不下,又有何用?张家侵暴乡里,堡内的赃訾甚丰,寻常的金银之外,想来宝物应也有几件,你知道我的,向来不懂珍宝器玩,宋公是大行家,这方面还得请你打眼,……宋公,随我堡内去吧?”

“你知道打眼什么意思么?”

莘迩谦虚地说道“请宋公指教。”

宋翩哼了声,说道“不学无术!”

自与莘迩同事,从来都是他把莘迩气得无可奈何,这回反了过来,被莘迩摆了一道。

他心中痛骂“他娘的,一不小心,中了阿瓜的奸计!这厮日常貌似忠厚,这回把我哄得好苦!”担忧会因为这件事,引起宋、张两家的不和,想道,“张家会不会以为,我是受了宗主的令?”

有心给张家解释,但想来想去,解释固然可以,张家会不会信?两可之间。

越想越恼,宋翩想要回城,牛车的四边全是郡兵,又走不得。

没得办法,他闭上眼睛,扭开脸去,盘坐车上,不再理会莘迩。

请不动宋翩下车,也就罢了。

反正他跟着来了,这件事,他就脱不开干系。

且说,莘迩为何要骗宋翩齐来?

两个缘故。

首先,既决定要收拾豪强,张龟说的那两家,“苍蝇”罢了,莘迩以为,不如先打大的。

大的两家,一个张家,一个麴家。

麴家与麴硕同族,接麴球的时候,麴经跟从在侧,两人论辈,是兄弟关系,虽说麴球对麴经没有很亲昵,但麴硕怎么想的,护不护短?不好说。

已经得罪了张家,不可再贸然得罪麴家,而“忠厚是无用的别名”,痛打落水狗,此先生之教,因是,莘迩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选了张家坞堡作为首先动手的对象。

其次,张金父子涉嫌作乱,最终竟然无事,从中可以看出张家的势力确实强大。

那么,打张家坞堡此事,莘迩琢磨着,就最好不要自己一个人干。

由是,他不调本部兵马,用傅乔的郡兵;同时,把宋翩也给哄骗来了。

向逵等人各领兵马,扫荡完了堡内,押着七八人来见莘迩。

这七八人都是坞堡的大小头目。

莘迩於动手前,已经调查清楚了堡内头面人物们的恶行,证据齐全,自有相关吏员上去,宣布他们的罪证,随后带走郡府,等再作审判之后,各予惩处。

——那个去城中观看游佛的坞主是张家的小宗子弟,及与他同去的那些人,看完游佛,兴冲冲地回坞堡时,都被候在城门外的兵卒拿下了。

宋翩气哼哼,傅乔亦面色惨淡,唯是如比朝中根基,他还不如莘迩,心中恐忧张家报复,当莘迩转脸过来时,且得展颜赔笑。

张家的泰半家产都在坞堡,这回的缴获极多,黄荣等清点到夜半,才得出了一个概数。

……

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四十四章 结拜一兄弟 魏家两虎臣

张家在县里的宅院虽然不小,然而家里奴婢、门客众多,房舍主要用来住人,其家数代积累,用不上的钱财宝货,以及尚未卖出的存粮、去秋收割的苜蓿等物,还有战乱至今收集的甲械之类,都在堡内储藏。

就不要说钱,只木屐这东西都是论库存放的。

金银珍宝、绫罗绸缎、细粮牧草等等,堆积如山。

黄荣带着一干吏员,忙活得满头大汗,也只是把缴获所得,按其种类大致作了个登记。金银铜钱诸物好说,具体到宝货、衣鞋、家具等类,折算成钱的话,能得多少,一时没有确数,须待明日,调专业人士过来估价。估价此任,莘迩交给了史亮,他家经商,懂行的人手充足。

在坞堡待了一夜。

次日,莘迩檄令羊馥,命他带兵来此,接手看管。

等羊馥到来,留下黄荣与他作副手,莘迩与宋翩、傅乔等回城。

宋翩一晚上没下牛车,睡也没睡着,刚进城门,不理莘迩邀他到郡府说话,便只管催促驾车的大奴,抽打牛臀,颠驰着回自己的郡丞府,琢磨该怎么给宋闳上报此事去了。

望其牛车颠簸远去,想象一下宋翩恼羞成怒的模样,莘迩心情畅快。

到郡几个月,受了这惫赖货不少闲气,今日可算还回去了。

想到收获,莘迩的心情更加愉快。

打下张坞,收获极厚。这笔钱不能全做军用,得挑些好的献给令狐奉、拿出部分放入郡府,以作个“打击不法豪强”的交代,但剩下的,也足够军营马场的数月支出了。

等再把张龟提到的那两家,乐涫蔡氏、会水龚氏打下,然后再挑几个油水足、民怨大的其它土豪打上一打,想来在不扩建的情况下,马场一年的支出都可以有了。

傅乔讪笑说道“明公,一夜没怎么睡,吃不消了,我也告辞回府吧。”

莘迩笑道“老傅,辛苦你了!今回攻打张坞,你指挥有方,宋丞不下前线,乘牛车督战,很有儒将风采!你两位大大的有功。呈给主上的上书中,我一定会把你二位的功劳浓墨重彩,大写一番!来日主上嘉奖你们二位,可不要忘了我啊!”

傅乔有苦难言,说道“多谢明公了。”

郡兵的驻营在城里,傅乔领着兵马离去。

到得郡府,四个胡人正在等候莘迩。

一个是拔若能,一个是其弟麴朱,两个是其子且渠元光和且渠男成。

四人望见莘迩的车驾行至,伏拜府门外的桓表下。

莘迩出行,原本通常骑马,现今有了“邀名”的意识,学习名士、清流的出行习惯,也坐起了牛车。坐了几次发现,难怪名士们好坐此车,比起骑马的迎风冒尘、轺车等的跪坐端正,牛车此物,不但行走缓稳,并且车厢宽敞,外有帘幕,想坐就坐,想躺就躺,确是舒服。

闻从吏报说拔若能四人拜迎,莘迩命车停下,撩帘下来。

四人小跑近前。

拔若能说道“恭喜明公,贺喜明公!”

莘迩笑问道“喜从何来?”

“攻破张坞,为乡里除一恶霸,百姓欢悦。明公声威远震,地方宵小,必然自此闻风惊骇。”拔若能说着话,小心地觑看莘迩神色。

莘迩一语道破他的心思,笑道“老能,你是怕我追究你吧?我知你往日与张家来往密切,我也知你那是逼不得已。放心,都是以前的事了,只要你以后不生歪心,我不会秋后算账的。”

拔若能应道“是,是。”

他使了个眼色,元光、男成两人,一个捧了柄镶金的短匕,一个捧了个宝石项链,恭敬奉上。

莘迩皱起眉头,说道“我不是已经传喻各部,禁止献礼了么?”

语重情深地对拔若能说道,“你们风餐夜宿,冬夏数迁,大雪天还得赶着羊放,积攒一年,能得多少银钱?这点家当,存之不易,我怎好收取?老能,图图等别部的多次献礼我尚不收,一概推辞,况乎是你?咱俩约为兄弟,便是一家人,不要再搞这些没意思的客套了!”

且渠、图图两部内徙之后,尤其图图部,其大率一家被杀,继任的酋大惶恐不安,数次献礼於莘迩,但莘迩都拒绝不要。和鹿根、勒列也多次献礼,莘迩同样不收。

不收礼是一,在麴球到前,给内徙的各部胡牧分配牧场时,莘迩并一视同仁,公平公道。

胡人也好,唐人也罢,基本的善恶判断是一致的,廉洁、公平的上官,人人敬佩。

因是,而今胡人诸部的大、小率中,畏恨莘迩的固然颇有,但因了莘迩的廉正,尊敬他的,特别是没怎么受到战火损害的底层牧民,也大有人在,便那些畏恨他的,对於他清廉正直的这一面,大多亦是不由佩服。

“咱俩约为兄弟”这话,说的是莘迩借鉴前代能臣治边的经验,考虑到且渠部的部民最多,为了安定起见,与拔若能香火重誓,结为了异族兄弟。

令狐奉和秃连赤奴也曾誓过香火,两人尔虞我诈,最终刀兵相见。

莘迩替令狐奉反思了一下为何会出现这种结果,得出结论,不全因为他俩的结拜是出於利益,更重要的,是令狐奉一味傲慢,视秃连赤奴如猪狗,没有下心思与之发展感情。

孟子云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为寇仇。

平时依仗权势,对别人呼来喝去,危机的时刻,自不会有忠心之士。

吸取令狐奉这个反面例子的教训,莘迩对拔若能礼敬尊重,隔三差五,时设小宴,与他痛饮。拔若能心里怎么想的,莘迩不知,至少表面的交情上,两人越来越熟了。

携手拔若能,莘迩步入府内。

麴朱、元光和男成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元光时而抬头,悄瞟莘迩的后背,脸上恭恭敬敬,心中想道“只恨阿父不听我言,未能及早起兵!如今战败,部民尽被内徙,只得伏低做小,可恨可恨!”想到他的那两个得力忠奴,心痛不已,“可惜我那两个健奴,白白地送了性命,反教北山鲜卑的秃发勃野卖了个好!”

他满心的不服气,可形势比人强,暂时也只好臣服。

当晚,莘迩设下酒席庆功,拔若能、黄荣等大醉而归。

第二天,史亮带了十余个家里商铺的伙计,去张家坞堡给缴获估值。

黄荣牵头,郡府组织审讯,用了三天时间,被捕诸人悉数伏法,其中有涉及到张金父子的证词,莘迩压下不发,只将之写入了给令狐奉的上书中。

数日后,傅乔的郡兵再次出动,打下了乐涫的蔡氏,一样抄家、定罪。

接着,又打下了会水的龚氏。

打龚氏的时候,与打张家、蔡氏有所不同,出现了一个内应。

此内应是会水本地的一家坞堡,名叫魏坞。堡内百姓多姓魏,是同族,也算会水的一个大姓。

这个坞堡与龚氏有世仇,两家为争夺水源,每年都要斗上几场,龚氏人多,这家坞堡总打不过,前前后后,因此而死的不下数十人,可谓血海深仇。

於是在闻听到莘迩打下张家、蔡氏后,此坞的坞主魏述,主动赶到郡府,求见莘迩,备述龚氏的横行残虐,请求莘迩发兵攻灭,甘为前驱,愿作内应。

龚氏本就是莘迩要打的坞堡之一,对他的请求,自无不可。

攻打龚氏坞堡当日,莘迩没有亲去,后来听向逵赞不绝口,可劲地夸魏述父子胆大勇猛,说魏述的儿子魏咸乔装打扮,领了三四勇士提前混入龚坞,待郡兵袭至,由内杀出,硬是靠几个人,就杀散了数十守门的龚氏堡丁,打开了坞门;而魏述披甲持刃,率众先入,猛不可挡。

向逵雄壮,自视颇高,能得他称许,魏述父子定非常人。

莘迩便论功行赏,辟魏述为门下督,除魏咸为军中散将。

父子两人由是侍从左右,渐见亲信。

打下龚坞,继之,又攻破了三个恶名最著的坞堡。

从四月初八,一直到四月底,郡兵几乎没歇过。

一番攻讨下来,郡内的大姓屏息,县乡的百姓欣愉,莘迩的名字,乡民乐颂。

这日,莘迩领左右诸吏到狱中巡视,只见狱内的各间牢房中挤满了犯人。对这等欺负百姓的家伙,莘迩哪会心疼?讯问的时候,狱卒没少动刑,个个血迹斑斑,狱内一片哀叫呻吟。

看完一遍,莘迩叹道“古人以囹圄生草,以为贤政。唉,我到底德行不足,竟使狱内沸腾!”

史亮、黄荣、向逵、麴经、高充等吏你看我,我看你。

诸人心中都想道“破坞抓人的时候,如狼似虎,这会儿却感叹甚么!”

黄荣说道“地方污烂已久,非重手无法收拾。明公今以雷霆手段,为百姓们降雨露之恩!”

莘迩顾向麴经、高充等本地的士人,喟叹道“君等高门子弟,实难礼聘!月来我连下辟除,应者寥寥。诸君,你们老实对我说,是不是因为我德行不足,所以他们不肯受我聘请?”

今日之莘迩,早非当初刚到郡中时那个默默观察郡情的莘阿瓜了,破胡部、捕张金父子、灭豪强,随便哪一桩事拿出来,都是刚强果断。

麴经等吏听出了莘迩的不满,回想这些天,莘迩大举辟用各县名族的子弟,确是应者不多,难道说,莘迩因此衔恨了么?他们相顾变色。

高充神态自若,慢慢地说道“充等乡野小族,多鄙士,犬目不识英杰。”

莘迩嘿然,半晌,叹道“人故难自知。”

这话,不知他是顺着高充的话在批评那些不愿应辟的土著右姓子弟,还是在说他自己本就不该去礼聘彼辈。毕竟,这位阿瓜的莘氏族望非是陇地一流,他此前也无高名,且又与建康的头等冠族张家结了仇怨。种种般般,土著士族的子弟不来应聘,也在情理之中。

张龟的两策,一为打豪强,二为依仗土著名族,前者已告一段落,后者看来是不好得行了。

夏去秋来。

秋初,西海郡传来一道急报。

……

《蒲茂载记》天玺四年,秋,咸阳谣曰“梧桐荫满鸟为凤,三年两年男为王。”太尉步岐,族世为雀戈戈部酋大,秦主蒲长生意“鸟”喻“雀”,诛岐及其五子、十一孙。

……

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四十六章 军报请援兵 张宋增猜疑

西海郡的急报是杜亚与北宫越联名发来的。

七八天前,有数支柔然的小部队南下,侵掠住在西海(居延泽)附近的胡人部落,抢走了数千头羊马。北宫越亲引百余骑,循迹追击,攻灭了其中的两支。

北宫越常驻北疆,前在敦煌,今在西海,或者防御柔然的南侵,或者主动出击,几乎每年都要与柔然交战数次,对柔然人非常熟悉和了解。

通过俘虏的口供,以及哨骑在柔然境内侦查发现的情况,他判断这几支柔然部队虽然人少,但很有可能是柔然新一轮南下掳掠的前奏。

柔然是新兴的势力,其上层贵族大多本为鲜卑人的从属,甚至奴隶,整个社会的发展非常落后,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各方面都还处在一个不开化的时期,不要说与唐人相比,就连鲜卑人都看不起他们,“以其无知,状类於虫”,蔑称他们为“蠕蠕”。

因此,单从军事装备上讲,柔然的部队甲械不多,石矢、骨矢乃至都尚有,论单个骑兵的战斗力,远不能与定西国的战士相比,但他们胜在人多。

而北宫越的部曲只有三千步骑,守御西海郡固绰绰有余,却不足以保护西海环边的胡人诸部。因此,北宫越和杜亚在军报中汇报了柔然可能将要较大规模地南侵后,请莘迩给西海郡增兵。

夏天的时候,莘迩巡察过一次西海郡。

那时,收胡、打击豪强等要务,他都处理完毕了,有了空闲,於是抽出了半个月,来至属他督下的西海郡,视察兵事。

北宫越作为西海郡的军事主官,全程陪同。

这也是莘迩头次见他。

虽是头次见面,但此人之名,莘迩已经久闻。

北宫是唐姓,但北宫越是戎人,其家世为陇地戎豪,於秦末时便已依附朝廷,从那时到现在,他们家的人世代为朝廷戍边,或者统率义从胡,或者干脆於边军中为将,素以猛锐善战著称。

北宫越是他们家族中这一代最为杰出的人才,擅长骑射,勇敢而多谋,并且善抚群胡,前在敦煌,已是威名远著,今驻守西海郡虽尚未久,但以很得西海周边诸胡部落的拥戴。

可以说,在定西中诸多的将帅里边,北宫越是较为优秀的一个。

对他的判断,莘迩非常重视。

接到军报的当天,莘迩就请了宋翩、傅乔两人来府,把羊馥、严袭、兰宝掌、史亮等军中将校,和麴经、黄荣、向逵、高充等郡府干吏尽数召集,又叫张龟列席,共同商议此事。

——为了缓和郡府内土著士人与寓士间的矛盾,前不久,莘迩做了一项人事调整,擢麴经任郡功曹,板授史亮为谘议参军;因此,现下史亮不是郡府的人,而是将军府的属吏了。

莘迩到现在为止,总共板授过两人官职,一个张景威,一个就是现在的史亮。

他发现,“板授”这个东西是真的好用。

不需要经过朝廷的批准,自己想板授谁就板授谁,而且没有名额的限制。

虽说板授官没有印绶、俸禄,政治待遇不能与吏部授官相比,但至少也是个有职权或名称的官,这个东西如果用的好,完全可以将之成为一个招揽人才、扩充实力的大杀器。难怪近代以来,“板授”的风气越来越重,如江左之地,乃至县令、太守都可由上级长官板授。

傅乔等人相继到来。

宋翩老样子,最后一个才来。

等宋翩进来堂中,莘迩招呼他落座。

宋翩还在生莘迩的气,不想理他,自顾自坐下。

那天打完张家,宋翩赶回郡丞府,当时就给宋闳写信,详细述说了他“上当受骗”,被莘迩哄到现场的经过,询问宋闳,需要不需要给张家做个解释?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再给张浑写一封信。写完,派人即刻送去王都。

过了四五天,收到宋闳的回信。

宋闳在回信中没说什么,只淡淡地表示知道了。至於要否给张家做个解释一条,宋闳提都没提。宋翩搞不懂宋闳的意思,忐忑不安了半个多月,然后闻听了一个消息。

却是在与族中别的兄弟通信时,得知了宋方和麴爽於“宋闳召各部吏员、商议如何处置张金父子”时,与宋闳意见相反,一力主张严惩张金父子、以及连坐张浑的那件事。

知道了这件事后,宋翩明白了宋闳为何“不提解释”的态度。

不是不提,不是宋闳不想解释,是解释了也没有用。

因有宋闳保张家的事例在前,宋翩“跟着”莘迩攻灭张家坞堡这件事,张浑大概不会认为他是奉了宋闳的指示,但十有,却会认定与宋方有关。

这真是平白无故的,让宋家与张家的关系又增添了一道隙缝。

想起这件事,宋翩就气得牙痒痒,又怎会有好脸色给莘迩看?

莘迩倒不介意,笑眯眯地与他打过招呼,见人到齐了,示意黄荣,说道“烦劳主簿,把北宫将军、杜太守的军报读给大家听一听。”

黄荣应诺,起来近案,接过军报,读了一遍给堂上诸人。

莘迩环顾堂中,说道“诸君皆知,西海只有一县,我今夏到西海郡视察军事,到郡后,细细地察看过一番城防,城池高大坚固,柔然便大举南侵,西海县料也无失守之忧。

“唯是北宫将军军报中所说的,那郡北的西海着实辽阔,东西三百余里,南北宽处亦一二百里。北宫将军只有三千步骑,骑兵不过千余,确是难以卫护居住在西海周边的众多胡部。

“君等有何高见,请畅所欲言。”

宋翩哼了一声。

莘迩笑问道“宋公有话要说么?敢请闻之。”

“柔然是胡虏,西海周近住的也是胡虏。他们胡虏间打来打去的,关我定西何事?我看北宫将军的这个‘求援’之请,多此一举!”

“宋公的意思是?”

宋翩说道“我没甚么高见,只有个愚见。那就是只要保住西海县不失,别的无关紧要。”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宋公此议不能说是愚见。”

宋翩以为莘迩要夸他,又哼了一声,正想着等莘迩把夸他的话说完,回他一个冷冰冰的“不敢当”,以落他面子,出点心里之气,不意听见莘迩继续说道“不过呢,也的确称不上高明。”



第四十六章 轮戍练兵法 令狐喜事爽

宋翩备好的“不敢当”三字,被莘迩搞得说不出来,憋得难受,那一声“哼”到底是发了出来。他重重地哼了一声,说道“翩本鲰生,比不上明公英明神武。翩敢闻明公高见?”

莘迩知他还在生自己的气,心道“我倒是无心插柳。月前老曹的一封信中,说及当日商议如何处置张金父子时,宋闳、宋方的意见截然相反。想来我哄宋翩跟我攻破张坞的事,张浑极有可能会认为宋翩的背后是宋方的指使。也就难怪,这都过去几个月了,宋翩还气嘟嘟的。”

因为自己的缘故,使宋家蒙不白之冤,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偏偏还无法解释。宋翩因此生些气,在情理之中。莘迩虽不觉自己理亏,但“一点容人之量”还是有的。

因是,宋翩说话不好听,他只当耳边风,微微一笑罢了。

且说,“老曹的一封信”,此老曹,即是现於朝中任中领军的曹斐。

因忧贾珍进谗,希望可以随时得到朝中的最新消息,莘迩这几个月,与曹斐刻意交往;而那曹斐与莘迩一样,根脚都浅,方今骤然新贵,缺少朋党,和莘迩早前在郡中的举步维艰相似,他於朝中也是受到宋、张、麴等家的排斥,由是,对莘迩这个患难之友,他亦颇上心交往。

两人一拍即合,不用太多言语,但凡朝中有何新闻,曹斐都会写信告诉莘迩,地方有何传闻,莘迩也会写信告知曹斐。某种程度而言,两人现在算是个小小的“官场团伙”了。

听了宋翩的问话,莘迩不急着说自己的意见,问傅乔等人“君等各有何见?”

说到“官场团伙”的话,傅乔也算是莘迩这个小集团中的一员,只是他虽有清谈的高名,然而务政的能力有限,重要的是不得令狐奉的欢心,进而也不被曹斐重视,故此地位低於莘迩、曹斐,处於依附莘迩的状态。

处境决定态度。

尽管与宋翩相同,他亦担心会被张家记恨,但也仅是担心而已,谈不上生莘迩的气。

非仅不生莘迩的气,这几个月,他还与张龟上下配合,非常卖力地把莘迩的那些“逸事”逐个地宣扬了出去。不得不说,张龟确是跟着张金学到了不少有关扬名的东西,才只几个月,莘迩今於郡中的名声已是与往日大异,“重信、雅量、沉稳、多谋”的赞誉远近皆闻。

傅乔摸了摸胡须,说道“西海沿岸的胡部久以内附,柔然大举南侵敦煌那次,他们各部都派了胡骑参战,袭扰柔然的后路。敦煌之胜,西海的诸胡落与有功焉。乔之愚见,倘使柔然真的又要南下,西海县当然是首先要保全的,但西海的诸胡部,似亦不宜置之不管。”

连傅乔都能看出这一点,羊馥、黄荣等吏更不必说。

他们纷纷发言,皆赞同傅乔的意见,认为应该给北宫越增兵,加强西海沿岸的守御力量。

莘迩心道“上次秃连樊遭卢水胡劫杀,老宋拍案大怒,坚决要求征讨;这回柔然可能南下,对西海的胡部,他则提议不必援助。这个老宋,真是严守‘唐夷之别’啊。”

於今北国遍地胡夷,没有几个唐人士大夫不对胡夷深恶痛绝的,持宋翩此见的大有人在,胡人打唐人,不行;但如果是胡人之间,那就无所谓了,随便他们打生打死,死得越多越好。

莘迩自不会同意此见。

他也认为应该给北宫越增兵。

不过,较与傅乔、黄荣等人的增兵理由有所区别的是,他主张增兵,还有另一个原因。

那就是,考虑到练兵的问题。

部队的战斗力不是从训练场上得到的,训练场能够做的,仅是基础的操练。

在训练场上操练得再好,不如去战场上走一遭。

士兵层面来讲,只有接敌实战,真刀真枪,生死之间,才能识别谁是勇士,谁是银样镴枪头。军官层面来讲,唯处战场之上,迎对瞬变的局势,才能判断谁有临机之才,谁没有领兵之能。

是以,早在数月前,莘迩与羊馥、严袭、兰宝掌等军官商议练兵事宜的时候,就定下了“轮戍”之戍,轮流戍边,此边,便指西海。

莘迩督下三郡,西海处与柔然接壤的前线,这正是一个可以使士兵接触实战的好地方。

每到秋季,一来,马肥,天气凉爽,适合战斗;二则,唐人耕种的农作物成熟;三则,秋后冬来,是胡人难熬的一个季节,他们需要储备大量的粮食等物资,故此,每当这个时候,经常都会有漠北的胡人南下掳掠。

现在已经入秋,是初秋季节了,可以这么说,即使没有北宫越的这道求援军报,至多半个月内,莘迩就也会轮流派遣部队北上西海,以预防柔然的南掠,借机与之交战。

莘迩已有此意,恰好北宫越又军报求援,那么派兵之举,当然就是势在必行的了。

莘迩问羊馥、兰宝掌,说道“胡骑的操练考核,进展如何了?”

羊馥答道“将军知道,对胡骑的考核才刚开始,尚有半数没有进行。不过就目前已经考核过的来看,军法、旗帜、金鼓、队列、骑射、兵械,等等诸项,各屯、队皆优。”

“余下的何时能够考核完毕?”

“对士兵的考核,两天之内可以结束。对队率以上军吏军法、兵法、骑射武艺等各方面的综合考核,计划等结束了士兵的考核后再开始,需要两到三天的时间。”

胡骑的军官上至兰宝掌,下到伍长,多是猪野泽各部的胡人,他们之所以能够得到军中的吏职,有的是凭其家族在胡部的地位,有的是靠其武勇,除此之外,他们都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军官训练。这样的素质,一旦拉上战场,顺风仗还好,遇到艰苦的血战,怕是担负不起责任。

因是,在对士兵展开高强度的操练之同时,莘迩组织了几个“课堂”,对胡骑里头队率以上的军官,亦进行军法的高阶教育和兵法等的初级教育。

“宝掌,我教你的兵法,你学得怎样了?”

兰宝掌挠挠头,诚实地答道“将军教我的兵法,一些与我们胡人围猎的道理似乎差不多,我都懂了;有些还不太懂。”

莘迩笑道“不太懂的,你想不想搞懂?”

“想。”

“我教你个搞懂的办法。”

“什么办法?”

“北宫将军请求援兵,你可敢带你的本部胡骑往援,与柔然打上几仗?”

兰宝掌挺起胸膛,大声说道“有何不敢!”

“好!这就是我教你的办法。我们唐人有句话,叫‘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你懂什么意思么?”

傅乔等人相视,皆心道“我们唐人什么时候有这句话了?”细细品味,又不觉皆想道,“此话蕴含哲味,大有道理!”

看书少的也就算了,只当自己学识浅薄,没去寻根究底,如那傅乔、宋翩,乃是饱读诗书的,却就不免苦苦思索,寻找此话的出处是在哪里了?百思不得。宋翩又被憋得难受。

莘迩不知,他随口的一句引诗,引发了傅乔、宋翩两人一生的谜团,在兰宝掌摇头表示不知此话何意后,只管往下接着对兰宝掌笑道“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书上得来的东西,不算你的,一定要亲自实践,然后才行。兵法博大精深,何止有你不懂的,我也有不懂的,如何解决?便从实战中解决,从战斗中学习。”

兰宝掌将莘迩的此话牢牢记住,应道“是!”

羊馥问道“将军打算何时出兵?”

莘迩沉吟稍顷,说道“待我先给主上上报军情,再与麴护军去信一封,之后再决定出兵的日期。”心道,“数日未与小麴通信了,也不知他的胡兵编制、操练如何了?”

他与麴球脾气相投,这几个月,两人见面虽少,书信不断,麴球好野猎,时不时地就遣人给莘迩送来几头猎到的鹿、黄羊等物,莘迩亦有相应的礼物回馈,感情很是得到了加深。

轮戍之法,莘迩在给麴球的信中谈过,麴球甚感兴趣,积极要求参与其中。

麴球的胡兵编制已成,只不知操练如何了,若是堪用,此番北援西海,不妨把他算上一份。

军议完了,莘迩一面叫羊馥等备战、写信给麴球,一面给令狐奉上书。

书到王都,令狐奉时逢喜事,连着两天没空,第三天才展开观看。



第四十七章 王后两并立 鲜卑义从成

半个月前,令狐奉又结了一次婚,迎娶了宋方的幼妹,将之也立为王后。

却说,《礼记》里边讲到结婚,言云“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自先秦而始,华夏人的婚姻都是“二姓”的结合。妾婢可以随便纳,但正妻只能有一个。而令狐奉不是已有左氏为王后了么?怎么又立一个王后?

这与近代出现的一种特殊现象有关。

便是从前朝起,因为战乱离散、出於政治目的等缘故,渐由传统的一夫一妻,演变成了现在的可以一夫二妻。

令狐奉迎娶宋氏,把她与左氏并立为后,正是出於政治目的。

而今陇州的头等士族,阴、索等姓已衰,剩下的还有宋、麴、张、氾等几家。

虽然较以江左帝室的受制於士族,定西国历代大王的权力已经是比较大的了,可令狐奉乃一介雄主,对此却仍不满,他想要的是不受半点制约,是可以完全地实现自己的和抱负。

因此,他才会采纳唐艾“削弱门阀”的建议。

阀族的势力强大,一味的打压是不行的,打压过狠,也许就会激起反抗,由是,唐艾就又给令狐奉出了一个主意,便是“择一阀族,迎娶其家一女,并立为后”了。

宋、麴、张、氾几家,麴硕是令狐奉的舅氏,如能再拉拢过来一家,那么阀族间就会形成平衡的局面,这个时候将王权加入其中,权力的天平自然而然地就会向令狐奉这边倾斜了。

不得不说,唐艾的此策确是不错。

令狐奉从善如流,接受了他的提议。

经过考虑,因为宋方与他总角的亲密关系,他选择了宋家为联姻的对象。

於是,就有了迎娶宋方幼妹为妻,再立一个王后的举措。

这段婚姻,本是出於政治缘由,娶了宋氏入门后,令狐奉却发现他捡到宝了。

宋氏长得不算很漂亮,但身材出众,尤其擅长内媚,水旱兼通,生冷不忌,诸般技艺,宛转天然,也不知这是她的家学,还是她无师自通,总之,自从洞房花烛夜之后,令狐奉尝到滋味,半个月来,竟是一改旧态,莫说宫中的其它女子,便是宾遐观也半次没有再去过。

政务之类渐亦有荒废。

他原先是每日必到四时宫理政的,现今两天、三天才去一次,去到宫中,也魂不守舍的,总是还没半天功夫,就又匆匆忙忙地跑回灵钧台找宋氏快活。

令狐奉今年已经快四十岁了,倒是一副焕发了第二春的样子。

所以,莘迩的上书到王都的第三日,他才有空观看。

一目十行地飞快看完,令狐奉抱怨似地对陪侍的陈荪、唐艾说道“阿瓜这家伙,事无巨细,都往我这里报!我上次已经教训过他一顿了,却竟是毫无作用!”

陈荪诺诺而已,没有接腔。

唐艾问道“不知莘将军所报何事?”

“北宫越给他去了封军报,说柔然近期可能将要南掠,请求增援西海。他因是奏请我的批准。”

令狐奉铺纸提笔,边给莘迩回文,边对唐艾说道,“西海是阿瓜的督下三郡之一,防御柔然南下掳掠,此他的分内军事,真不知上报给我作甚!还有那个什么瘸腿的张龟,他想除为板参军,‘板授’又非命官,龟虽残疾,他自除了便是,何必问我!”

唐艾说道“这也是莘将军的一片忠心。”

“阿瓜啊,什么都好,就是太老实了。”

令狐奉嘴里不满,心里对莘迩的“事无巨细”悉数上报其实是很满意的,随口给莘迩做了句评价,写完回文,封好,叫室外的侍吏付有司发去建康郡。

唐艾小心地觑了眼令狐奉,低下头,似在想什么事情,稍顷,又抬起头,再次觑了眼令狐奉。

他的小动作被令狐奉尽收眼底。

令狐奉笑道“千里,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偷偷摸摸的干什么?”

唐艾说道“是,是。”迟疑了下,接着说道,“臣这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吧,没什么不当讲的。”

越看唐艾,令狐奉越觉顺眼。“削弱阀族”此策极合他的心意不提,单只因为此策,娶了宋氏这个宝贝,即是唐艾的大功一件。

唐艾说道“大王神武天纵。今值乱世,艾冒昧猜度,大王一定是想立不世之功的。”

令狐奉闻弦歌,知雅意,不等唐艾把话说完,已知其意思,笑道“千里,你是要谏我远女色、不要荒废政事吧?”

唐艾讪讪笑道“臣的些微小心思,大王一眼就能看透。”

令狐奉问陈荪道“老陈,你也这样想么?”

陈荪答道“民间夫妻,有新婚燕尔之说。大王虽然贵体,人殊无情?且所谓‘齐家、平天下’,大王与宋后如胶似漆,家既已齐,天下何足平?这是国家之幸!”

令狐奉点了一点陈荪,笑道“老陈,你是个会奉承的!”

陈荪面色不变,答道“朝廷这么多事情,已经够大王操心的了;荪为近臣,岂可再惹大王不快?”

唐艾看了眼陈荪,心道“老滑头!何着我成惹大王不快的人了?”

令狐奉有没有不快,唐艾不知道,反正陈荪这话,搞得他很“不快”。

他说道“大王,北山鲜卑诸部的义从胡兵大略已然编定。麴侯那边,已经来了两道军书催调。唯是上报给大王的军吏人选名单,大王尚未批复,至今无法抽遣胡兵给他。”

在莘迩内徙卢水胡后,朝廷对北山鲜卑、西戎等各胡部的内徙、组军相继展开。

一来,有莘迩大破卢水胡的兵威在前,使北山鲜卑等各部看到了朝廷的决心,和让他们再次见识到了定西国精锐部队的战斗力。

二则,也是吸取了卢水胡“作乱”的教训,对北山鲜卑、西戎的内徙和组军,令狐奉听取唐艾的建议,改变策略,采用了较为柔和,即不再强制内徙,而改用“义从胡”的政策。

因是,只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就已把北山鲜卑的抽胡、组军率先完成。

“义从胡”是一个特定的用词,专指由胡人组成、由唐人领导的一种部队。

在这种部队里边,士兵基本都是胡人,中上层、以至低级的军事主官,则都是唐人。

——兰宝掌的那支胡骑士兵也是全由胡人组成的,不称他们为义从胡,是因为他们已经属於“士籍”,已是定西国的兵户了。相比义从胡的士兵只是个人参加部队,还能够有一些自主性,他们是一点自主性都没有,连家属都被朝廷聚拘管理。

北山鲜卑组成的这支义从胡部队,现在的情况是,士兵已经编伍、成部,并及担任佐僚等角色的各胡部之贵族,如秃发部的秃发勃野等也都已经到任,只有唐人的军官还没有定下。

秋季不仅陇北有遭到柔然南侵的危险,陇东与蒲秦、陇东南与冉兴接壤的边界一样存在战争的可能。

麴硕既是为了加强守备力量,也是为了增强自身的实力,早就请求过令狐奉,等北山鲜卑的义从胡编制好后,希望能够拨给他一些。令狐奉存了打击张家、氾家等阀族的心思,目前很需要麴硕的支持,对他的这个请求,原则上表示了同意。

可因为唐人军官迟迟未定,就造成了麴硕连着两封军书催促,现任都督府右司马,主掌着兵额等事的唐艾却都没办法抽调部分义从胡与之。

令狐奉说道“军吏名单,我非是不批。你们选的主官不行。”

宋方是都督府的长史,军吏的名单是在宋方的牵头、唐艾等的参与下拟定出来的。

他们选了两个人来做这支义从胡的主官,一个是宋家的人,一个是麴家的人。

唐艾说道“两个主官皆是宋长史推荐,俱有知兵之名。敢问大王,是哪里不行?”

令狐奉皱着眉头说道“宋家的那个小子,二十出头年纪,毛还没长全,怎能带兵?麴家的那个,打小我俩就相熟,他屁股上有撮毛我都知道!他有几斤几两,能否镇得住素来不驯的胡虏,我能不知么?”

“大王可有代替的人选么?”

“当年我讨伐夷乱,令狐曲为我帐下督将,血战敦煌的那场仗,多赖其力。此人可用。”

令狐曲是令狐氏小宗的子弟,现领兵屯驻都城。

唐艾立刻明白了令狐奉的意思。

“毛没长全”也好,“屁股上有撮毛”也罢,都只是借口,令狐奉想把这支义从胡交给宗室统带才是真。拉拢宋家、麴家不错,但拉拢也得有限度,具体到兵权上,决不能让步。

知道了令狐奉的心思,唐艾与麴、宋两家没有交情,自不会为他们力争,当下应道“是。等臣回到督府,便将大王此令传达给宋长史。”

“其他的军吏人选尚可。你们把令狐曲改为主官,再上疏给我,待我批后,就拨兵给麴侯吧。”

“诺。”

“至於你说的谏我远离女色……。”令狐奉哈哈一笑,睥睨说道,“千里,此有何难?”

他说到做到,次日起,果然不复与宋氏日夜厮混,日常勤政,一如往昔。

令狐奉的回文用了加急快送,未用两天便到了建康郡。

信使入到郡府,迎面撞上一个光头的和尚。

ji



第四十八章 和尚显神通 府君禅理深

那和尚四十上下的年岁,个子不高,肤色黝黑,面孔清瘦,正是道智。

道智出现郡府,还是为了凿窟造佛像的事情。

宋翩虽说懒散,但莘迩扯虎皮拉大旗,用令狐奉的名义一压他,他倒是老老实实地遵从令旨,劝说道智暂作停手,且先不要搞什么邑会筹钱了,留待以后,看看风头,再说开山之事不迟。

加上邑会的邑主张金锒铛入狱,这个菩萨因缘会一时也没了带头的人。

道智因此,不得不听从宋翩的劝说。

只是,他心中不甘,是以这几个月,准备了一箩筐的说辞,连着求见莘迩,以图可以从莘迩这里找到希望,盼能以精妙的佛法将他感化。

莘迩总共只见他了一次。

本来按莘迩的意思,一次都不想见这和尚的。

他是后世受过教育的人,虽然对宗教没有偏见,甚至可以说,他对道教、佛教还都颇有好感,但开山造佛像这种大耗民财的事情,他却是打心底里反感。

不过转念一想,毕竟对这位高僧“梦授菩萨戒”的经历感到好奇,故此,上个月见了一次。

只从举止仪表来看,道智给莘迩留下了一个不错的印象。

当今之世,佛教方昌,不仅尚无后世种种严格的清规戒律,并且佛教内部的派别也还远没有后来的那么多,大体言之,现在的佛教修行流派便是禅法与义学两种。

佛陀立教,把戒、定、慧立为基本三学。此三学,即佛家之“三藏”。戒者戒律,定者禅法,慧者义学。禅也叫禅那,译为静虑,主要修定;义学,顾名思义,主要是研究佛经的义理。

有所谓“南重义学,北重实行”,“北土佛徒,特重禅定”。陇州的整体文化水平相对较低,故这一地区的大多数民众,尤其是游牧民族的民众,对於繁杂深奥的佛学义理的理解与接受能力有限,因此他们大多选择了重在实践的佛教禅法。

由是之故,河陇多出禅僧。

道智就是禅僧。

修禅的和尚,凡是名僧,多有“神通”,尤其西域来的番僧,差不多有点名头的,个个都有一手“神通”绝技,比如与道智齐名的陇地和尚竺僧高,不仅自己身具“神通”,并且门下弟子号称“贤者十二”,亦个个都能“舒手出香,掌中流水”;又如那位现在魏国贺浑邪那里极是得宠的西域大和尚,更是以“神通莫测”著称。

莘迩听说过这类事情,不过他并不相信会有什么“神通”之类。西域本多幻术,那个自以为天命加身、最终一刀成两段的郭奣,就耍得一手好玩意,以此推料,想来那些番僧、以及本地禅僧的“神通”应也是这样的东西。

道智哪里知道莘迩会如此“慧眼如炬,勘破虚妄”?与莘迩见面之后,谈未几句,他就急忙忙地摊开手掌,给莘迩表演“以指出水”的绝活。

莘迩不失礼貌地给他称了一声赞。

道智以为莘迩被他的“神通”镇住,接着就信心满满地提起了开山造佛像的事情。

莘迩等他说完,慢吞吞地问道“我闻佛经有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请教大和尚,此句何意?”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八个字出自《心经》,《心经》又出自《大般若经》,而《大般若经》现尚无人翻译,也就是说,此八字现下尚未出现於中土佛教的典籍中。

不过,道智这和尚确是读过不少的佛经,其它的佛经中有相似的语句,他只当是莘迩记错了,心中十分欢喜,想道“府君问我佛理,看来他对我佛并不排斥。色、空之论,玄学亦常谈之,本就是玄与我佛相通的地方,也难怪府君会对此感兴趣。贫道正可借此以高妙的佛理点化於他。”念头及此,当然不会傻乎乎地去给莘迩纠正,侃侃而谈,讲了一番色、空的关系。

莘迩等他说完,依旧慢吞吞地说道“原来是这个意思。既然如此,那造佛像岂不就是不造,不造岂不就是造?我闻之,‘佛祖心头坐,酒肉穿肠过’;我又闻之,‘佛祖是坨臭狗屎’。大和尚,佛的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悟到了没有?”

他摇头叹息,说道,“我看你怕是没有悟到。大和尚,你满门心思开山凿窟,殊不知,执着也是业障啊!”语重心长地说道,“以我的小小拙见,你目下需勤奋坐定,争取早日打破此障。”

“酒肉穿肠过”、“臭狗屎”云云,是后世佛教高僧的悟道语,现今之佛教,连肉都尚还未戒,又哪里会有人讲出这种言语?

莘迩的这番话入到道智耳中,不啻异端,可仔细寻思,似又觉得这两句话有理。

道智一时茫然,结舌无语。

他回去之后,细细琢磨莘迩的话,想到了辩驳的言论,於是再次求见,可却没能见着莘迩。三求、四求,连带今日,已是他第五次求见了,如前几次一样,又是无功而返。

道智并不灰心,只将此当做是佛祖对他的考验,挫折越大,他越是百折不挠。

一心昌兴佛教的道智且先不提,莘迩接到了令狐奉的回文。

展开观看,见写道“孤上次已对你讲,该你管的事,你自用心去管,不必事事上奏。以后不要再拿这些上报与孤了。西海求兵,你问问麴球,若他的胡兵编成,可一道遣去增援。”

令狐奉和莘迩想到一处去了,也想到可以拿此,做个练兵的机会。

放下令狐奉的回文,莘迩从案上的文牍中,拣出麴球的回信。

麴球在信中说,胡兵已经编好,除了新编成的两曲胡骑,还没收到都督府拨来的军服、兵械,其它的,随时可以调派北上。麴球并在信中,请求亲自带兵出战。

麴球的这个抚夷护军,政事上,莘迩无权督管,军事上,因其辖区处於三郡之内,则亦属莘迩督领,所以,他若求战,就必须得有莘迩的许可。

莘迩心道“我手底下的好战分子还挺多。”

请战的不止麴球,这两天,先是魏述、魏咸父子求战,后有且渠元光请求从军。

魏述父子,肯定不能派的。

他俩求战的心情,莘迩理解。

他们父子二人自投到莘迩门下后,莘迩遇之甚厚,一个用为门下督,一个用为散将,虽称不上上马金、下马银,也是日常赏赐不断,他两人难免会急於立功,以报莘迩的恩德。

唯是此父子俩,武勇固有,他俩的部曲却都是刚从魏坞的堡丁转编成军的,多为步卒,且还没有学熟战阵,不能冒失派用。

元光求战的请求,是莘迩没有想到的。

莘迩问了下拔若能,拔若能不知此事,可见这是元光自己的主意。

元光自称熟悉柔然内情,可以参谋军事。莘迩问他了几个问题,元光对答如流,的确是较为了解柔然的。他既有此长,莘迩也就允了他的所请。

原本定下的第一轮援兵是兰宝掌部,现有令狐奉的旨意,莘迩就加上了麴球军中的一部。

两天后,麴球引千骑来至乐涫。

当晚,莘迩宴请麴球,此回北上的兰宝掌、乞大力、秃连樊、元光等胡人军吏悉在席中。

张龟得了板参军的授官,也在席上列坐。他亦是此次出兵部队中的军官一员。

兰宝掌的军官考核虽说合格了,他此前到底是没有过单独带兵打仗的经验,莘迩担忧他可能会能力不足,是以经过反复的斟酌,选择了张龟,给兰宝掌做个军机参谋。这也是为何莘迩会在给令狐奉的上书中,请求得到令狐奉“破格除授”的允许,任个板参军给张龟的缘故。

因为第二天就要出兵,晚上宴席,大家没有饮酒。

是夜,莘迩没回后宅,与麴球在客舍畅谈半宿,抵足而眠。

天未亮,便送麴球去到城外军中。

直到目送部队远去了,莘迩才回郡府。

莘迩觉得他手下的好战分子多,事实上,这次北援西海,他也是想去的。

正如他教兰宝掌的话,纸上得来终觉浅,这些时日,《孙子》、《司马法》两本兵书,他早已读得滚瓜烂熟,朝廷编的《军令》,他也已经倒背如流。可这些都仅是纸面上的东西。纸上谈兵,下场可见赵括。究莘迩本心,他是很想在实战中学习、锻炼的。奈何他身为“督三郡军事”,讲一声位高权重也不为过,不好轻动,是以,虽有此心,无法实行。

麴球引兵北上,四天后,一道军报又从西海传到建康。

莘迩有了得遂心愿的机会。



第四十九章 宁远突围出 西镇争可汗

北宫越家世代为将,其本人与麴球类似,从小生长军中,娴熟战法,勇猛过人。

他最早的时候,是在陇州的东南部,与和他同族的冉兴、蒲秦作战,后因战功,升迁为六品的护军,被调到敦煌,保护西域商道,始与柔然交手。

数年前,又因为击退了柔然对敦煌的进犯,再次得以升迁,受任五品的宁远将军,改镇西海。

历数他往日与冉兴、蒲秦和柔然的战斗,几无败绩,实为定西国的一员赫赫虎将。

大约也正是因为了这份战绩,五天前,北宫越中了柔然的埋伏。

当时,有一支柔然的部队,约三四百骑,骚扰居延泽的东岸。

东岸的胡牧向西海县求援。

西海郡守杜亚建议北宫越,不如等建康郡的援兵到后,再作计议。

北宫越不以为然,对杜亚说道“如是柔然精锐,故当从容与战,些许杂种奴骑,何须等建康援兵?府君且守城,我自往破之。府君可候我捷报,三天必到。”

“杂种奴骑”,是指那数百柔然骑兵。

鲜卑人南下中原建国后,柔然趁机崛起,这些年来,东并西吞,征服了漠北的不少胡族部落。侵扰西海东岸的那数百胡骑,就是出自柔然的附属部落之一。

此部落名叫敕勒,族源的历史很悠久,可追溯到夏商之时的鬼方,后又叫狄历,战国秦时,叫做丁零;现今除敕勒之名,又被鲜卑人呼作高车。

柔然的社会发展已经很落后,被他们征服的部落,其科技、军事等各方面的水平可想而知。

北宫越身经百战,麾下的三千步骑都是跟随他已久的唐、胡敢战士,区区数百的敕勒杂胡奴骑,怎会入他的眼?甚至兵马他都没有多带,只引了二百精骑,便出营往战。

未曾想知,此数百敕勒骑兵,乃是柔然的诱饵。

见北宫越兵至,敕勒骑兵边战边退,把北宫越引入到了西海东边的沙漠中。柔然在这里布下了两千来骑的埋伏。北宫越因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好在他端得骁猛,部下的二百骑兵亦皆精锐,浴血奋斗,苦战半日,竟是杀出了重围,并且阵上擒获了柔然部队的“大人”一个。

不过,他的部曲也损失惨重。

回到城中时,二百精骑仅剩下了八十余骑。

连夜讯问俘虏到的那个柔然大人,得到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

北宫越先前判断这回柔然南侵的规模也许会不小,他的判断还是保守了,何止不小!

柔然近年的势力急剧扩展,基本霸占了漠北,为便於统治,其将境内分为东西两部,各以郁久闾氏的王族出镇,邻陇北的是其西部。

之前掳掠西海等边地的多是西部柔然的个别或多个部落。

那个被俘的柔然大人招供,这次与往前不同,而与上次他们大举侵略敦煌相同,乃是西部柔然的镇帅亲自组织的,截止现下,已经征调了两万余骑,不日就将尽数南下。

此回设伏北宫越,便是他们南下的前奏,却是因顾忌北宫越的威名,是以,西部柔然的镇帅采用了其谋主的计策,指望可以通过施计,先把北宫越干掉。

麴球、兰宝掌、张龟等率领的援兵,於北宫越拷问出情报后的次日抵至了西海县内,闻讯之后,经过商议,众人皆以为,如果柔然此次真的将有两万余骑南侵的话,只靠目前县内的兵马,肯定是不够守御的。

故此,他们急报建康。

送到建康的军报内容,分为两个部分。

前半部分,说了北宫越中伏兵败、柔然将大举南侵的事情。

后半部分,是张龟、麴球等人的分析。

莘迩认真观看。

张龟等人在军报中写到柔然境内去年并没有遭遇天灾,他们的牲畜没有什么意外的损失,日子完全过得下去,因而,料他们必不会无缘无故地大举南侵。

结合他们这次与上回侵攻敦煌的组织手法一样,都是由西部柔然的镇帅亲自出头,由此判断,柔然人的此次南侵,其目的应该还是为了西域。

估计西部柔然的镇帅是想趁定西“内乱”,令狐奉篡位不久、根基尚不稳固的机会,再作一次打断陇州与西域联系的企图,以将西域纳入控制,攫取财富。

而这次他们为何不先打敦煌?想应是吸取了上次被西海袭扰后路、导致失败的教训,於是改变策略,先打西海,再打敦煌。

张龟等人的判断很正确。

西部柔然的镇帅正是这个想法。

张龟等人不知的是,西部柔然的镇帅之所以一再谋图西域,是为了争夺可汗之位。

“可汗”,意为“天”,是东胡各族普遍存在的称号,用以称呼部落的君长。与同属东胡的鲜卑人不同,鲜卑人称霸漠北后,使用了异族匈奴人对最高统治者的称呼,即“单於”,而柔然则用了东胡本族的习惯用语,将“可汗”作为了他们最高统治者的名号。

柔然建国尚短,各方面都处於极其落后的状态,名为国,连官职都没几个,也没有文字,乃至连“刻木为记”他们都还不会,酋大记部民人数、将领记部曲兵数的方法,是用羊屎来记,一粒羊屎代表若干人、兵,十粒羊屎又是多少人、兵,如此之类。

对於这样的“国家”而言,战争等同於一种“劳动方式”,是他们获取财富的一个重要渠道,同时,也是他们的“酋率”、“大人”、“镇帅”、“可汗”凝聚部落人心的重要手段。

现今的柔然可汗是上一任可汗的从子,与令狐奉一样,亦是篡逆得位,即位以来,胡作非为,做了很多不像话的事。

柔然有位“大人”,为柔然攻破漠北诸部立下了极大的功劳,这个篡位的可汗非但不礼重与之,反竟与他的一个从父奸淫其少妻,后来还杀了这位“大人”。

诸如此般的事情,林林总总,着实不少,搞得国中人人怨望。

西部柔然的镇帅看到了机会,因起争位之意。

要想争位,首先需得到手下部落的拥戴;而要想得到手下部落的拥戴,最好的办法莫过於控制西域,从以给到手下各部充足的利益。

由是,数年前,西部柔然的镇帅大举侵犯敦煌,未能成功,今年卷土重来。

西部柔然镇帅的盘算,张龟等人不知,莘迩也不知。

但这些无关紧要,只要推断出柔然此次的目的仍是西域,就足矣了。

刚又被令狐奉教训一顿,不要事事上报,可根据判断,此次柔然的南侵将会是数年未见的,牵涉到西域商道的安全,干系重大,绝非小事,却是仍需要报的了。

莘迩立刻写就上书,遣人加急送去王都。

军报送走的当天,莘迩召集羊馥、严袭等将校军官,告诉了他们此事,对他们说道“我料主上的回令很快就会到郡,我已请缨,亲援西海,你们做好随时开拔的准备。”

麴球北上时,没有带张景威。

莘迩给张景威去了一道命令,叫他也做好率部跟从驰援的预备。

军情如火,令狐奉的回令果然很快,与上回迟迟数日截然不似。

两天后的晚上,莘迩就接到了旨意。

令狐奉对此事很重视,命莘迩“督领建康、酒泉两郡兵及抚夷护军胡骑,即援西海”,并说“视虏情如何,兵力如不支,孤会再给你增援,务保西海不失,不可使西域商道受阻”。

陇州适宜农耕的土地不多,民口也少,西域商道的财税,是定西国一笔相当要紧的收入,商道若是断绝,朝廷的财政会将蒙受到不小的损失。

莘迩遂又去檄一道给氾丹。

用了两天的时间调兵,等张景威带部赶到,莘迩托付郡事与宋翩,引本部、傅乔郡兵、张部胡骑,便赴西海;途经酒泉,氾丹亲自带兵,加入队伍。总计步骑六千。这日抵达西海。



第五十章 氾丹请驻外 巩高击西计

一大早,杜亚、麴球、北宫越等人就出城,渡河到东岸,等候莘迩引部到来。

弱水由东向西,经建康、酒泉,折往北流,穿过大漠,在居延泽南约百十里的地方,一分为二,形成一个“丫”字状,由一条河变成了两条河。

两条河,一往西北、一往东南,最终都汇入居延泽中。

西海县的位置便处在这两条分流的河间,较为靠近东河。

南为弱水分流处,东西临河,南是居延泽,四面环水,此县可称得上一句“易守难攻”。

也正是因为有如此优良的地理环境,西海郡才能以一县之地,万余之民,三千兵马,一直牢牢地钉在此处,充当抵御漠北游牧民族南掠的桥头堡。

快到中午,初秋和淡的阳光下,先是远见尘土飞扬,继而,望到红、黑、黄、蓝等各色的军旗,不多时,迤逦而来的数千步、骑军士,以及运输辎重的民夫队伍,跃入等候诸人的眼帘。

杜亚说道“督君和氾府君到了。将军、护军,咱们迎上去吧?”

北宫越早年在陇地东南从军,陇东南向来是麴家镇守的,北宫越算是麴硕的旧将。他很尊重麴球,待杜亚驭牛车当先,率郡吏领头往迎之后,虽是他的官职比麴球高,仍是请麴球先行。

麴球并不以出身自傲,把住他的胳臂,笑道“将军与我客气甚么?走,咱俩一起。”

两人策马,带着兰宝掌、乞大力、秃连樊、张龟、元光和麴球帐下的长史宋盖、校尉邴播、骑将屈男虎与屈男见日父子,并北宫越军中的中高级君吏等跟从杜亚车后,迎上前去。

莘迩得哨骑报告,知了杜亚等人相迎,一点也不拿大,亦不带太多随骑,主动驰出中军,来与众人相见。

与杜亚寒暄罢了,莘迩一眼瞧到北宫越,见他吊着左臂,问道“将军受伤了么?”

北宫越的左臂上缠着绷带,吊在脖上。

他答道“抓那个北虏‘大人’时,末将不慎,扭到了肩膀。一点小伤,无足挂齿。”

北宫越今年三十四岁,长七尺余,体格健壮,虽是戎人,没有辫发,如唐人也似,扎了个发髻,裹黑帻巾,回答莘迩问话的时候,他声音响亮,唐话说得流利地道,且说的不是陇地方言,而是官话。

莘迩了然,知那个柔然大人必是被北宫越於马上所擒的了,大约苦战之余,北宫越肌肉疲惫,因此侧转之间,扭到了肩部的肌肉。知他没有大碍,也就放下了心。那柔然大人说柔然此次有两万余骑来侵,将会是一场恶战,北宫越是三郡中头一名的猛将,来日战中不可或缺。

杜亚和莘迩见过礼,与氾丹叙话。

氾丹看到莘迩就生气,不愿与他共处,没在中军,是从后边赶过来的。

氾丹不乐意与莘迩多话,莘迩找他说话。

与北宫越、麴球等见过后,莘迩笑对氾丹说道“氾府君,你还没与麴护军见过吧?来,来,你请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氾丹没好气地说道“不劳督君介绍,我与麴护军早就相识了。”

氾、麴齐名,同为一等阀族,族中的子弟大多互相认识。

氾丹不但与麴球认识,与麴球的长史宋盖也相熟。三人见过。麴球笑道“上次与府君相见,还是在王都。许久没有再聆听过府君精微的玄谈,球,颇自觉日渐粗鄙。”

氾丹瞥了眼莘迩,说道“莘督君近月声誉远振,我在酒泉都常闻督君的大名。较以督君,我自愧不如。女生,你与督君近在咫尺,可以多请教请教督君。”

“女生”,是麴球的小字。

民间迷信,以为小孩阴气重,容易被鬼上身,导致危险,便有给男孩子取女名之举,意在故布玄机,迷惑鬼怪,使其找不到迷惑的对象。麴球的两个兄长都早夭,他的父母希望他能够平安长大,故给他起了这么个小名。

莘迩笑吟吟地说道“人有尺短,亦有寸长,谈玄论道,我固不及氾府君。”

杜亚闻得此言,呆了一呆,心道“‘尺短’、’‘寸长’?督君这话是夸老氾,还是损老氾呢?是在说老氾的玄谈功夫,只是‘寸长’而已么?”

上回莘迩来西海巡视军事的时候,杜亚就觉得莘迩与他初次见时有所不同。

初次见时,莘迩给他的印象,没有棱角,也无风流之态,默默然的,很普通的一个人。

上次相见,通过莘迩对某些城防措施的意见,他感到了莘迩的果断,看到了缜密;这回见面,只从莘迩与麴球、氾丹等交谈时言行自若的外表观感来说,又比上次更进一步。

杜亚不觉想道“与督君三次见面,督君三次不同。庄子云骐骥‘—日而驰千里’。一日千里者,督君是欤?”略收起了初见莘迩时的那份轻视。

注意到氾丹与莘迩的不和,他又不禁带着忧心地想道,“督君召我与老氾去建康相会日,老氾不给督君脸面,累督君与我白白等他半天;督君攻打卢水胡时,我听说给以回报,亦落了老氾的面子。柔然此番南侵势大,而若是我军将帅不和?唉,堪忧啊。”

杜亚请莘迩、氾丹等人过河入县。

莘迩大方地对氾丹笑道“渡船不多,河桥不宽,无法一次尽渡。氾府君,一路上,你都在后边照顾辎重,你部多多辛苦了,请你的部曲先过河吧。”

氾丹大怒,心道“老子在后头是懒得见你这张脸!我怎么就成‘照顾辎重’了?你这田舍奴,把我当民夫贱人么?”想起功曹田寔在路上给他提的建议,想道,“待在城里守卫,难以立下殊功。若欲建功,还是得靠野战。”当下忍住怒气,说道,“督君且莫急着入城。”

“哦?”

“下官请问督君,此次御虏,不知督君打算用何战法?”

莘迩上下打量氾丹,心道“又来问我?”

却是收胡时,便是氾丹先问的莘迩何策。莘迩如实道出了己策后,氾丹当面称好,背后则压根不按其策实行,反是用了与黄荣之议相同的收胡办法。

莘迩不答反问,说道“氾府君既发此问,想应是已有良策了?敢闻其详。”

“守城先守野。下官愚见,兵分两部,一部驻城中,一部驻河外,犄角呼应,如此,进可攻,退可守,当是上策。”

氾丹这次与莘迩倒是不谋而合。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府君所言甚是。”

氾丹说道“督君身为主将,宜镇城中;下官敢请,引本部屯驻河外。”

莘迩沉吟了会儿,说道“我本来是想令兰宝掌部屯驻河外的,府君既然自请,那就由府君担此重任吧。”交代氾丹,“府君屯外,切记,不可浪战。咱们首要保住的,是西海县。”

氾丹说道“不须督君叮嘱,下官心中有数。”

定下了由氾丹屯外,这河氾部当然是不必再渡了。

氾丹与杜亚、麴球等作别,即返部中,引兵寻地驻扎去了。

莘迩等人率部渡河不提。

西海县向北,越过居延泽,数百里外,西部柔然镇帅的住帐中,此时有三人正在说话。

三人都是胡人的发型、打扮,说的东胡语言,但其中一人,声调生硬,发音往往不准,且虽是髡头皮衣,比起另外两人的粗野仪态,此人白净面皮,文气外露。

这人名叫巩高,不是胡人,是个唐人。

他原是蒲秦境内的朔方郡人,在蒲秦朝中为官,犯了法,因亡命柔然,投入到了柔然的西部镇帅帐下。设饵埋伏北宫越的计策,便是他提出的,现为西部柔然镇帅的第一谋主。

西部柔然镇帅名叫匹檀,四十多岁,肤色黄黑,胡须浓密。

另外一人在汇报事情。

匹檀凝神听完,哈哈大笑,说道“这么说,唐儿中计了!”顾对巩高笑道,“先生谋略,当真如神!我得先生,如虎添翼。此回打下敦煌,占住西域商道,先生头功!”

巩高谦虚地说道“计谋再好,也得遇到明主才能得用。高亡命罪人,幸得大王庇佑,才没成为野地的枯骨,哪里敢居此功劳?”

“温石兰,西海那边就交给你了。唐儿三郡兵马,全都汇聚西海县,敦煌孤悬在外。只要你能将西海的唐儿牵制住半个月,我就可拿下敦煌!”

西海县易守难攻,匹檀此次,根本就没想着强攻西海。

北宫越拷问出的,其实是个假消息。

这又是巩高之计。

西海县四面环水,固然难打,可敌人一旦在河对岸布下兵马,县内的部队也不好出去,此其一。其二,敦煌位处陇州的最西端,其东边是个侨郡,叫唐昌郡,唐昌郡再东边即是酒泉、建康,也就是说,敦煌、唐昌如遇到外侵,能够最快赶到支援的只有酒泉、建康,亦即莘迩督下的兵马。

基於这两点缘故,巩高遂给匹檀筹出了一个“声东击西”之计。

告诉召集而来的各胡部兵马,说此回要打的是西海,等风声放出,唐人上当,酒泉、建康的兵马聚集西海之后,以别部困住此三郡兵马,随之,匹檀则亲带主力趁机突袭敦煌。



第五十一章 欲破酒泉先 功求袭斛律

“温石兰”是东胡语,译成唐话,“石”的意思。

这个名叫“温石兰”的胡人,是柔然西部镇帅匹檀帐下的头等虎将,出自高车人的斛律部。

高车人共有六种,或称为六部,斛律部是其中最为强大的一个。

因为被柔然征服的时间较晚,斛律部没有像那些较早被柔然征服、部落架构不复存在、已融入成柔然本部的各个胡人部落一样,尚保持着他们自身的部落统治体系。

温石兰家世为斛律部的酋大,他部下的兵马,皆是斛律部的战士。

斛律部向以勇武出名。

温石兰此人,学的是匈奴战法,望尘可知敌兵数目,嗅地能度敌人远近,勇健过人,奋戈陷阵,有异於众,在柔然境内、陇州边地有着极大的威名。这两个地方的妇人哄孩子时,甚至会以“温石兰来”的话吓唬孩子,使止哭啼。柔然的少女传唱歌谣“求良夫,当如温石兰”。

温石兰年近四旬,妻妾成群,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令狐奉,生龙活虎,天天斗志昂扬,人力毕竟有时尽,女色大约是不会再纳了,但从歌谣和止小儿啼哭两件事,足可看出他的猛鸷善战。

因是,匹檀能够放心地把牵制三郡兵马之重任交付与他。

温石兰得令当天,便引本部兵两千骑离开帅帐驻地,南下西海县。

秋七月二十,温石兰部抵至居延泽东。

没有惊扰居延泽沿岸的胡牧,找了个隐秘的地方诸营,然后,温石兰遣斥候打探敌情。

五队斥候,相继归来。

汇总情报,对西海县内外的军事部署,温石兰有了大致的了解。

他召集部曲中的幢(chuang)帅、军将,商议策略。

“幢帅”、“军将”,都是柔然部队的军官称呼。

柔然的军制,远承匈奴人,近学他们之前的宗主,鲜卑人之魏国。“幢帅”的名称,就是源自鲜卑魏国。不过与魏国也有不同。魏国的幢将统兵可多可少,柔然的幢帅,统兵之数额固定,通常百人。十幢为一军。也就是说,幢帅相当於匈奴人的百夫长,军将等同千夫长。

——“幢”是仪仗的意思,或指用作仪仗的旗帜。鲜卑魏国是头一个,也是目前所有的唐、夷国家中,唯一一个用此字作部队编制称呼的。

温石兰部总计二千骑,二十个幢帅,两个军将,以及军将的副将,很快聚集过来。

温石兰布置了亲兵在外围把守,禁止人员靠近。

二十余军官与他席地而坐,围成一圈。

温石兰拔掉身前的牧草,整理出了块空地,捡石在手,在地上简略地画了三道线和三个大小不一的圈。丢掉石头,他指着三条线说道“这是弱水与其两个分流。”又指三线北边的大圆圈,“这是居延泽。”又指两个小圆圈,“这是西海县。……这个,是氾丹部的酒泉兵。”

众胡人军官看去,见两个小圆圈,一个在弱水的两个分流间,一个在东边分流外的靠南地区。

“唐人把部队分作两部,主力在西海县,酒泉兵在东河外。情况就是这样。你们说说,这场仗咱们该怎么打?”

一个军将问道“酒泉兵有多少人马?”

“至多千余。”

另一个军将说道“据报称,此回援助西海的唐兵不下六千步骑。我军只有两千骑。两千对六千,且唐儿甲械精良。大人,压力很大。我觉得,要想把镇帅的命令顺利完成,最好的办法,应是布置疑兵。”

“布置疑兵?”

“是。咱们可以对外声称,有精锐万骑,以此恐吓唐儿,让他们不敢出城、渡河。”

温石兰盘腿而坐,环顾众人,问道“你们说呢?”

二十余军官议论纷纷,讨论了好一会儿,意见接近一致,都赞同“布置疑兵”的建议。

温石兰撇了撇嘴,带着轻蔑的语气,嘲讽说道“平日喝酒吃肉时,你们个个吹嘘,说自己是勇士。我看,你们不是勇士,莫说与草原上的狼相比,你们连唐儿养的鸡子都不如!”

胡人的军官们虽不知温石兰何故忽出此言,但受辱之下,不免皆涨红了脸。

建议布置疑兵的军将大声说道“大人,你在羞辱我等么?”

“我就是在羞辱你们。”

那军将猛地站起,拍着胸脯说道“上回打敦煌,北宫越的侄子北宫衡是谁杀掉的?不是我么?他在咱们军前耀武扬威,是我,只带了两骑出阵,将他射落马下!大人,你为什么说我连鸡子都不如?有像我这样勇猛的鸡子么?”

“射死一个北宫衡就了不起了么?看看你刚才出的什么主意?‘布置疑兵’?”温石兰不屑地说道,“说的好听。我看啊,实则是你害怕唐人的兵马比咱们多,畏敌如虎!不敢打仗!”

那军将深觉受耻,撑大眼睛,说道“我怎么不敢打仗?大人!你说吧,你要怎么打这场仗?只要大人令下,我头一个上!”

温石兰转色作喜,笑道“这才是咱们敕勒勇士应该有的模样!”问余下的众多胡人军官,“你们呢?”

众人奋勇争战,俱道“请大人下令,我求做先锋!”

温石兰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对诸人说道“你们适才说的也不错,咱们兵少,确是不好牵制西海县里的三郡唐兵。你们说应宜布置疑兵也没有错,但你们知道你们错在哪里么?”

“请大人指示。”

“你们错就错在,一上来就提出布置疑兵。这却是不行的!你们想过没有,‘疑兵’,是假的,假的就有露馅的时候!唐人又不是傻子,咱们说咱们有万余精骑,他们就傻乎乎地会相信么?他们必然会遣派哨骑,打探我军实情。所以,疑兵不能立刻就布。”

那深觉受耻的军将问道“那该怎么办?”

“咱们须得先打上一场胜仗,把唐人的胆子吓破!然后再布疑兵!只有这样,此策才能有用!”

“大人的意思是?”

温石兰伸出中指,狠狠地插到了代表氾丹部的那个小圆圈上,虎视众人,说道“酒泉兵只有千余,骑兵不过数百,咱们先把他们打掉,既起到了震慑的作用,同时,又可以此断掉西海县在河外的犄角之倚,能够彻底地将三郡唐兵困在弱水的两条分流之中。”

还是有胡人的军官害怕唐人的甲骑兵械,担心打不过,请求温石兰,说道“大人的计议高明,还请大人先作卜筮,以占胜败。”

唐人卜筮的时候,取五十根蓍草,象征“大衍之数”,表示天地万物,“大衍之数,遁去其一”,取出一根不用,用以表示天地未生前的太极,即用的是四十九根蓍草,而温石兰善五十根蓍草占卜,每测吉凶,常能中之。其卜算之名,与他的勇猛一样,并著称柔然国中。

温石兰却不肯卜筮,他说道“卜筮是为了决疑,今既无疑,何须卜筮!”

看出了胡人军官中有心存疑虑者,温石兰起身抽刀,插入地上,环顾列坐,问道“国中的军法你们记得么?”

众诸胡人军官跟着他也都站起,答道“记得。”

“率先攻破敌阵的,怎么奖赏?”

众人齐声答道“赐给俘获!”

“退懦不敢战的,怎么惩处?”

众人凛然答道“用石砸头,打死!”

“今日休息一天,明晨起兵,进攻酒泉兵营!”

氾丹的兵营离西海县约二十里地,扎营的地方是块小绿洲。洲西北十余里是弱水的东河分流,北、南、东三面都是沙漠。

氾丹这回能忍着与莘迩的旧怨,亲自领兵与莘迩支援西海,是为了获取战功,以望可以因功从地方回到朝中为官。既存此念,他自是积极求战。

故此,连日来,他多遣哨骑,北去打探柔然军情。

氾丹所遣之哨骑,多是从居延泽的胡部中招募来的,熟悉地形,知道易於藏兵的地点。

温石兰自以为驻营之地隐秘,而实已被氾丹的哨探发觉了其部的行踪,只是因为没法近处窥探,哨探暂时没能摸清他们部队的人数,登高远望,大略估计,可能有两三千骑。

闻报说有数千胡骑悄悄地到了居延泽东部,主簿苏清说道“这股虏骑,料应是柔然主力的前部。明公,当即刻禀报县内,好使督君及早应对。”

功曹田寔反对苏清的意见,说道“区区北虏前部,哪里值得禀报县内?”抓住了什么良机似的,急躁地对氾丹说道,“明公,虏骑初至,尚不知行踪已经暴露,明公如於此时奔袭击之,定可一击而破!下官愚见,与其当下上报县内,不若等明公将其击溃后,再传捷讯!”

苏清惊道“我部兵马才千余,骑兵数百,何足以击破此数千虏骑?”

田寔胸有成竹,说道“虏骑虽众,而我部有三利,破之不难。”

苏清问道“什么三利?”

“虏骑在明处,我部在暗处,此一利;虏骑兵械粗疏,我部甲械精良,此二利;明公帐下的阿史那有万夫不当之勇,便是柔然悍虏温石兰,怕亦非阿史那之敌!此三利。三利在我,明公以奇兵突击之,杀它一个措手不及,取胜必矣!”

氾丹大喜,说道“功曹之言,正合我意!”



第五十二章 无双麴鸣宗 止啼温石兰

氾丹求立战功,不愿给莘迩呈报“北虏前部到来”的敌情,但不用他呈报,莘迩已知此事。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此为兵家的基本常识。

莘迩也遣派的有斥候在外。

便在氾丹获讯的前后,莘迩的斥候,亦将温石兰的情况上禀给了莘迩。

莘迩召杜亚、北宫越、麴球、傅乔、羊馥、张龟等商议。

诸人与氾丹主簿苏清的判断相同,也都认为这支胡骑应是柔然西部镇帅匹檀主力的先锋。

张龟照例献出上下两策。

莘迩问道“上策为何?”

张龟答道“柔然小诈,前时埋伏北宫将军,而今匹檀的主力不明,这股柔然虏骑也许又会是他们的一个诱饵。虏多骑兵,不好渡河强攻,匹檀没准儿是想以此把我军引出西海县,然后与我野战。”

莘迩点头说道“不错,有这个可能性。”

“所以,龟之浅见,上策当是以我不变,应敌万变,且先自守,待察知匹檀主力的位置之后再议战策。”

“下策呢?”

“趁其不备,择精锐急往袭之。如胜,则我军士气大振,敌势受挫;倘若不利,依靠东、西两河守御,西海县城仍能不失。此为下策。”

莘迩心道“令狐奉如在此时,会选何策?”

回想令狐奉击败郭白驹、索重的那场泽边之战,他虽然胆大,但在军事的部署上很细腻。用后世的话形容,便是战略上大胆,战术上谨慎。想来他应不会选择下策,十有会纳上策。

莘迩也赞同张龟的上策,抚摸髭须,与杜亚、麴球等人说道“‘凡战,智也。斗,勇也。阵,巧也’,此《司马法》之教。现在咱们还没有与柔然接斗,不到比勇之时。又,‘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此《孙子》之教。今之敌情,如张参军言,确实尚未明确,如冒失出战,胜负在两可间。我以为,宜用参军上策。君等以为何如?”

杜亚、傅乔不解兵法,没有说话。

麴球说道“上策故佳。”

莘迩问北宫越“将军以为呢?”

北宫越答道“正该如此。”

诸人的意见统一,於是决定先按兵不动,观察敌情,再作计议。

莘迩沉吟片刻,说道“氾府君屯兵河外,不知他有没有知此敌情。咱们得立即通知他,请他做好守备,以防敌骑袭其营寨。”

与氾丹的不对付是一回事,同仇敌忾、一致对外,是另一回事。

公私之间,莘迩分得很清。

杜亚一直隐隐担心“将帅不和”,听了莘迩此话,把之前的那份担忧稍微放下了些,心道“督君顾虑氾府君安危,可见一片公心。我早前的所忧,却似是多虑了。”

杜亚的“所忧”一点都不多虑。

遣去给氾丹送信的军吏,连夜出城,渡河去氾丹营;次日上午折回,急求见莘迩。

莘迩正在城头巡查防御设施。

这军吏赶到城上,见到莘迩,神色仓皇,语气急促,禀报说道“督君,氾府君领兵出战了!”

“什么?”

“小人昨晚四更,到的氾府君营中。氾府君已经安寝,小人没能进见。今早,小人将虏骑的军情禀报氾府君。氾府君说此虏情他已知,请督君候他捷报。”

“候他捷报?”

“是。氾府君倾营而出,往击虏骑去了!”

莘迩大吃一惊,下意识地重复那军吏的最后一句话,说道“往击虏骑去了?”

“是啊。小人劝不住他,只好连忙回来,禀告督君!”

莘迩转首望东。

遥见远处的河流如带,河流以东,一抹灰黄的颜色,那是望之无垠的沙漠。北宫越前不久,便是中伏在这片漠上。他帐下阵亡士兵的血迹还没有干透,氾丹就又带兵闯入这片漠中。

“速请杜府君、北宫将军来。”

麴球、傅乔跟着莘迩一起在城上。

麴球说道“督君,请杜府君、北宫将军来,可是要遣兵援氾府君么?”

莘迩回顾麴球,说道“鸣宗,卿真知我意!”面带深深的忧色,说道,“那股虏骑若果是诱饵,氾府君此行危矣!必须即刻遣兵赶往接应。”

“杜府君,文臣也;北宫将军的臂伤未愈。他两人都没法带兵往援。督君,由我去接应吧。”

“你?”

麴球笑道“怎么,督君信不过我么?”

莘迩与麴球已经很熟了,对他的能力也已比较了解,由他去接应氾丹,信是完全可以信得过的。莘迩唯一忧虑的是,假使那股虏骑若真的是诱饵,麴球万一接应不成,反而也陷入其间?势必会很危险。到这个世界以来,麴球的言行举止是最对莘迩心思的一个人,他不免迟疑。

麴球猜出了莘迩的心思,笑道“督君放心,球不会浪战,接应到氾府君,便就回城。彼纵诱饵,即使果有埋伏,我不与他打,逃,难道还逃不过么?”

莘迩一笑,说道“好!那就由卿去罢!”叮嘱说道,“切记,万不可轻率与战!莫因贪图小利,而中敌埋伏!”

“督君请放宽了心!”

“你部的胡骑刚编练成,战力或许不够,我拨严袭部的甲骑百人与你,你带着同去。”

麴球颇是感动,说道“多谢督君厚爱!”

麴球从城上下来,入到营中,没选胡骑,尽点本部精骑五百,加上严袭部的一百铁甲骑,共计六百骑,余外,又有那一百铁甲骑的从骑二百,总计八百骑,出城渡河。

渡过河,麴球对邴播、屈男虎父子等军官说道“氾府君出营已多半日了。大漠辽阔,不好寻他踪迹。咱们径往虏骑的藏身处去,在那里定能碰上他。”

军官们皆道“是。”

麴球当先驱驰,引骑向北,奔至近暮,到了温石兰部的藏身地。

麴球立马上,眺望之。

见那柔然骑兵的藏身处静悄悄的,半点也没有战斗的迹象。

他心头起疑,派哨骑过去摸查。

哨骑很快回来,禀报说道“丘陵内空无一人。丘外的漠上,见有大队骑兵留下的痕迹。”

邴播等军官面面相视,摸不着头脑。

屈男虎说道“怪了。这股虏骑跑哪儿去了?敢是知了咱们的兵到,故而逃窜了么?”

麴球问那哨骑,说道“你见的那大队骑兵留下的痕迹,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向南。”

麴球反应敏捷,立时搞明白了情况,抽了一口凉气,说道“不好!”

邴播等军官问道“怎么了?”

“这股虏骑怕是与氾府君想到一块儿去了!他们的踪迹向南而去,南边,可不就是氾府君的兵营么?”麴球马上传令,“循虏骑痕迹,立即折往南行!”

八百骑马不停蹄,沿迹追寻,直到入夜,追到一片胡杨林的附近,隔着大老远,就看到了火光,听到了战马的嘶鸣和唐、胡不同语言的喊杀鏖战之声。

此片胡杨林是当地较为有名的一处景象。这里原有一眼汪泉,因长出了这许多的胡杨,而下泉水干涸,这些胡杨大多已然枯死,但仍屹立不倒,盘虬怪状,参差错落。

麴球等人行到近处,借助战场的火光,看的清楚。

胡杨林外,全是髡头的胡骑,大概有一两千众。

胡杨林内,有唐兵装束的,亦有髡头的,不用说,则必是氾丹的部曲了。

因有林木的遮掩,暂时看不出氾丹的部曲尚存多少,但肯定是远不如胡骑的了,要不然,也不会退到此地林中,凭靠林木和用战死马匹堆成的垒,阻挡胡骑纵横,做负隅顽抗。

邴播取槊说道“事急矣!将军,快下令进击吧!”

麴球镇定地说道“不要急。”说着话,继续观察战况。

胡杨林外的胡骑正是温石兰部,他们发现了麴球部的到来,短暂的停顿后,数百胡骑从围攻林外的战场上被分出来,迎上来斗。温石兰的胡骑多是轻骑,少有甲骑,这数百胡骑驰至一箭地外,散开队形,挽弓射矢。箭如雨下。麴球部的兵士略微后撤。

邴播再次求战,这回加上了屈男虎父子。

麴球依旧不下命令。

邴播焦躁地第三次求战“将军!再不出击,氾府君就守不住了!”

夜色下,火光中,可见千余胡骑轮番冲锋,胡杨林内的氾丹部阵地,确以岌岌可危。

麴球观察明了的战况,终於下达军令。

“虏骑右翼攻势最猛,左翼薄弱。老邴,你引我部四百骑并铁甲骑,攻其左翼!”

邴播应道“诺!”

“虏将旗在其右翼。我引百骑亲攻之!老屈、小屈,你俩从我,闻我鸣镝射处!”

屈男虎父子应道“是!”

邴播领了命令,本来已经驱骑要去战斗了,闻得麴球此言,勒马顿下,失色说道“将军,怎可你去攻虏右翼!还是我去!”

麴球笑道“你要与我争功么?”

“这……!”

“我军令已下,你还不从令?”

邴播只得遵令,引兵绕过那数百迎上来的胡骑,攻柔然骑兵的右翼。

麴球率百骑,首先直扑那数百胡骑。

他所带的本部,多是麴硕给他的牡丹骑,虽是以少击多,士气振奋。

麴球骑射无双,弦响必中,胡骑纷纷落马,从在他身后的百骑奋勇争斗,那数百胡骑不敢撄其锋,分散走开。眼见接战初始,就要先胜一场,却见数个胡骑军吏从那将旗处奔来,擒住两个退散的胡骑兵士,以铁槌杀之,鼓唇吹哨,把散开的胡骑们重新聚拢,复迎上接战。

麴球笑对屈男虎父子说道“贼虏不知死活,尚敢再来与斗。汝父子可为我骇破虏胆!”

屈男虎、屈男见日应道“请闻将军鸣镝!”

麴球换箭矢,取鸣镝,察看复来战斗的数百胡骑,找到了一个督战的胡人军吏位置,挽弓而射,鸣镝呼啸劲去。屈男虎父子擐甲挺槊,引四五本族勇士,顺鸣镝方向,破开数十胡骑的阵型,呼吸功夫,已於其阵中将那军吏斩杀。

麴球又射鸣镝。屈男虎等陷阵往斗,再杀一吏。

如是再四,麴球冷静察敌,觅彼坚锐,鸣镝至处,屈男虎父子吹唇奋先,无不斩杀。

那数百胡骑心胆惊骇,就算再是严厉的军法也无法约束了,到处散逃。

麴球收鸣镝,持长槊,与屈男虎父子合拢,引骑追杀。

胡杨林中,氾丹已知麴球的援兵到。

山穷水尽之时,忽见援兵到来,氾丹残余的部曲军心一振。

氾丹亦从绝望中,转生起了胜利的希望。

天虽入夜,火光照的远近通明。

氾丹登高望之,寻到了麴球,但见他一马当先,百骑紧从,马蹄奔腾,踏起黄沙卷扬,甲骑如矛,攻如风雨,胡骑迎者披靡;旋见胡骑右翼的将旗那里,百余胡骑精锐驰赴迎战,麴球夷然不畏,越战越勇,坐骑中箭,换马仍斗,突入其阵,杀射其马者而出。

氾丹和麴球不知,这个射中麴球坐骑的胡将,正是温石兰帐下那个射死北宫越侄子北宫衡的军将。温石兰部下只有两个军将,这是高级军官,其一阵亡,士气大沮,那百余精骑亦退。

想起今天中午,与温石兰半道碰上,温石兰亲自持矛冲阵、威风凛凛、本部无人可敌、阿史那为其重伤时的场景,氾丹在为麴球的勇猛感到热血沸腾之同时,不禁心生后怕。

他悔不当初地想道“未料到这部虏骑的军帅是名止儿啼的温石兰!若要早知是他,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用田寔之策,来袭其部。”

胡骑的将旗下。

温石兰左右军官急切地说道“大人,唐将猛锐,冲我左阵,我右翼且将破,先撤军吧!”

温石兰岿然不动,怒道“来援的唐儿皆是骑兵,咱们如果现在撤退,被他尾击,势将全军覆灭!今次之战,有敌无我!敢言退者,我亲手杀之!”

危急中,却有个想象力丰富的幢帅,蓦然浮起个念头,心道“被大人亲手杀掉,倒也算合乎军法了。”温石兰的意思是“石”,柔然的军法规定,“退懦者以石击首杀之”,两个都是石。温石兰亲手杀退缩者,还真是挺合乎军法的意思。

军官中有人说道“如不撤退,大人,请分兵驰援右翼!”

“氾丹在我左翼,林中唐兵的主力也都在我左翼这里,不可分兵援右!”温石兰翻身上马,唤亲兵跟从,说道,“无非一个唐儿小子,不知死活!敢冲我阵。我亲擒之!”令诸军官,“加紧攻林中,务获氾丹!”亲自引兵迎斗麴球。



第五十三章 石焉与玉比 氾丹岂再败

柔然的部队有两种,一种是本部组成的本部兵,一种是如斛律部这样的别部兵。

温石兰的部曲也有类似之区分。

其统带的二千骑中,有两百骑主要是由其“宗党”组成的。

这两百骑皆是他的兄弟子侄、内外近亲,并有一些军中的敢战勇士,装备精良,人配甲槊、马有具装,平时充当亲卫,战时,遇到相持或处於下风的时刻,则作为攻坚的突击部队。

现在,到了用这支部队的时候了。

两百骑的两个幢帅,一个是温石兰的弟弟,一个是温石兰的从子。

温石兰军令下达,两人领命,很快集结好了本部。

温石兰披挂重甲,持槊当先,率领他们迎战麴球。

柔然人没有文字,顶层的贵族或有识唐字、鲜卑文的,但下边的人,识字的没几个,包括温石兰在内,也是不怎么认字的,所以他们的军旗与唐人不同,上头无有文字的标识。

初时,麴球与氾丹刚开始遇战的时候一样,不知他的对手是谁,战至当下,从擒获的胡骑口中乃得知,原来是西部柔然镇帅匹檀手下的头员虎将温石兰。

温石兰威名赫赫,氾丹后悔贸然与他交手,麴球知了此讯,却大喜过望。

麴球勒兵,略作休整,笑对屈男虎父子等军吏说道“今晚这场仗,咱们赢定了!”

屈男虎父子等军吏、兵士,鏖战多时,颇有伤亡,余下的也都感到疲惫了。

这种情况下,忽知对面竟是温石兰,不少人顿时心中打鼓。

听了麴球此话,屈男虎实话实说,发疑问道“温石兰勇力兼人,而下他的精兵尚未动;我部力战半晌,兵卒小疲。将军缘何便料定此战我部必胜?”

“温石兰,‘石’之意也;球,‘玉’之意也。哪有石头比得上玉的?”

“球”的本意为玉的一种,特指玉磬。是以,麴球字“鸣宗”,有个“鸣”字。

时人迷信,战前,温石兰的部将请他卜筮,就是迷信的一种表现;唐人的兵法里头,亦有阴阳五行之说,且此类东西还往往被视为“隐秘”,后世的李靖教侯君集兵法,便不授他此学。

闻罢麴球的答语,屈男虎等人深以为然。

却不知这是麴球在“欺负”他们没文化,唐人有个词,可是叫“玉石俱焚”的。不管怎么说,疲惫的兵士们重新振作起了精神,心中打鼓的,再次斗志激昂。

简单的一句话,麴球调动起了部曲们的士气。

温石兰引兵驰近,麴球率部迎战。

方才麴球冲阵,以鸣镝为号,屈男虎父子循声斩获的情景,温石兰早看在眼中,已断定屈男虎父子是麴球帐下的战将。敌我两部未接,温石兰瞧见麴球重施故技,一支鸣镝,径射向自己的身右处。那里,是他的两个幢帅之一,他的从子所奔驰之处。

温石兰急观麴球阵,果见屈男虎父子引数辫发胡骑,迅捷如雷,催马杀向。

“唐儿欺我军无人么?”

左右勇士请战。

“我自往擒之!你们跟在我后边,离我远点,别把他两个小胡吓跑了!”

温石兰单骑往斗。与屈男虎父子打了个照面。他佯装向后。屈男虎从他的衣甲认出,他定是胡骑的高级军官,贪图功劳,紧追不舍。温石兰用双腿夹住马腹,稳稳地控住住平衡,窥觑屈男虎逐近,扭身刺槊。屈男虎不妨他这一招,被刺中左胸。亏得屈男虎甲坚,挡住了槊锋,然而吃此大力,马向前冲,人往后倒,坠落马下,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黄沙。

温石兰的这一手回马槊,那是苦练多年的。氾丹帐下的阿史那,今天中午时候,便也是被他这一招重伤的。见绝技奏效,温石兰丢下断裂的槊杆,兜马还转,抽刀欲来取屈男虎首级。

温石兰的部从们,亦一叠声地打马过来。

麴球接连射矢,领骑来救。

屈男虎的儿子屈男见日离屈男虎最近,冒着胡骑的箭雨,关键时刻及时赶到,侧腰伸手,抓住了屈男虎的臂甲。敌人近在咫尺。屈男见日甚至都可以看到温石兰的胡须了,不敢降低马速,没法把屈男虎拉拽上马,没奈何,只好便就这样拖着他转回逃走。

从他父子出战的那数个胡骑杀到接应,总算是将屈男虎救下。

温石兰追不上,哈哈大笑,高声说道“我温石兰也,唐儿,听过乃公的名字么?可敢来斗?”

麴球岂会惧他?正因屈男虎负伤,这时才需要更加猛烈的进攻,以振奋兵士。麴球抄槊,引骑来战,温石兰待要迎击,闻得胡杨林的右边爆出一阵喊声,转头看去,却是邴播攻破了他的右翼。右翼已破,而正面的麴球铁甲挺槊,来势汹汹。

温石兰心知不可再战了,只好无奈收拾部曲,接住了右翼溃逃的士卒,向北撤退。果然如他所料,麴球率领精骑,有追赶之意。温石兰压住阵后,边战边退。

一则,也是他刚才击落屈男虎的余威尚存,二来,观察到他的部队阵型没有大乱,考虑到夜色深沉,追得太深,有可能本部反而会乱了队形,麴球没有追他太久,遂亦撤退。

麴球见到氾丹,氾丹劫后余生,几乎落泪,感激麴球不已。

麴球笑道“府君不必谢我,我是奉督君的将令而来。闻知府君出战,督君担心得很,我临行前,府君一再嘱咐我,一定要把府君接回。”

麴球聪明机敏,虽不太清楚氾丹和莘迩的过节,也已看出他两人的不和。趁此机会,帮莘迩说些好话,他也是希望氾丹能够莘迩摒弃前嫌,一致对敌。

氾丹的千余部曲伤亡泰半,阿史那重伤,郡尉阵亡,可谓元气大伤。

氾丹本人也负了伤,腿上中了流矢,不良於行。

两部兵马合并一道之后,麴球在前开道,氾丹乘车跟从在后,徐徐回城。

行未太远,猛闻军后传来胡人的鸣颊之声。

氾丹回顾,见千余胡骑於夜色中杀奔而至。当先一将,正是温石兰。

就像他的回马槊绝技一般,温石兰竟是杀了个回马枪。

若是就这么退走,等於打了个败仗,匹檀交给他的任务,可能就将会不好完成了。

故而温石兰在领兵撤走了一段路程后,召集幢帅以上军官,拿出五十根蓍草,当众卜筮,得结果大吉。一下子鼓舞起了军心。因是他重整兵马,转回追击再战。

麴球引部在前,距离较远,身边附近都是本部的残兵败将,兼且毫无戒备,氾丹大惊失色。

功曹田寔、主簿苏清急声说道“明公,赶紧下车换马!快去麴护军部中!”

氾丹性格刚烈,心道“此战是我的擅自出战,胜了还好;於今已败,若在弃部奔逃,莘阿瓜那田舍儿定会对我军法行事。大王赐他假节,他有战时杀人之权。与其死於小儿手,我不如战死疆场,好歹不给我家蒙羞,留下个英烈的名声!”

他勉强撑起身子,拄剑站在车上,慨然说道“氾丹临敌,岂可一败再败?”指挥部曲迎斗。

田寔、苏清见他执意不走,没得办法,只能陪从。

苏清抽剑在手,卫护到他的车前。

田寔也抽剑,但他太害怕了,双手发抖,几次没能把剑抽出,带动衣怀,掉出了一堆物事。

那东西暗红色,如参须,落在黄沙上,很是显眼。氾丹、苏清想看不到都不行。

只觉氾丹、苏清两人投过来的目光似乎带着惊诧,羞恼之下,田寔不知何处来的力气,抽出了佩剑,一脚踩到那堆锁阳上边,挽回面子似地亢声说道“府君不退,寔愿死战!”



第五十四章 担责解仇怨 元光探敌情

氾丹手下的残兵败将,劫后余生,极度的危险过后,身心疲惫,放松了警惕,被温石兰一个回马枪杀得落花流水。

苏清、田寔两人领着十余亲兵,仗剑卫护在氾丹的车前。

想那苏清、田寔,皆是文士,平时配的都是木剑,能有什么战力?虽是衣冠楚楚,比不上褶袴髡头。七八个斛律部的骑兵,瞧到了站在车上、挥剑叫喊的氾丹,一箭射去,中了氾丹的高冠。数胡骑挥刀突进,苏清慌忙徒步顶上前头,未及碰面,已被乱箭射死。

田寔丧胆,方才抽剑的那股力气不翼而飞,双股颤栗,站都站不稳当了,瘫倒坐地。两胡骑旋马至近,其中一人马术颇精,侧腰探手,抓住了田寔的头冠,另一手挥刀砍下了他的首级。

功曹、主簿两个亲近吏,瞬间双双身死。

氾丹睚眦欲裂,倒是果然刚强,丝毫无有怯意,要下车去与那胡骑拼命,被御车的士卒拽住。

亏得十余亲兵悉为氾丹部中的壮士,拼死抵挡,这才杀退了那数胡骑,等来了行军在前头的麴球回救。

虽然没能杀掉氾丹,但是杀掉了他的两个大吏,加上之前重伤的屈男虎和阿史那、以及杀掉的郡尉,温石兰度料,这份战果应该足以使唐人惊骇了。此时天色将明,此地离弱水东河也已不太远,为免被麴球缠住,引来西海县中的援兵,温石兰因决定撤军。

天亮后,麴球与氾丹检查伤亡。

氾丹部千余步骑,仅存三四百;麴球带出来的兵马,亦折损百余。

两人带着余众回到西海县中。

县中郡府堂上,见到莘迩,麴球禀报战况。

“氾府君,伤势要紧么?”

氾丹的左边大腿中了一箭,箭杆已经截掉,箭镞还在腿中。他没法跪坐,坐在个胡坐上。本想立个战功,却大败而归,部曲损失过半。要非莘迩遣麴球救援,恐怕身亦难免。

氾丹既是羞愧,又是不甘,勉强回答说道“小伤,不要紧。”心道,“田舍儿一定会治我的罪。我不必等他开口,且自认罪。”挣扎着起身,说道,“丹今番战败,沮了三军士气,自知有罪,请督君惩处罢!”说着,把脸扭向一边,不愿看莘迩的嘴脸。

听到莘迩关切地说道“怎么会不要紧?箭创可不能轻视啊。你赶紧找医士看看,万一……”莘迩想说“感染”,但现下好像没有这个说法,便改了个词,接着说道,“发脓的话,你这腿可能就保不住了!”

氾丹说道“丹的伤不要紧,丹战败丧师,请督君降罪!”

“胜败者,兵家常事。一场小败,无足挂齿。等你养好了伤,再将功补过便是。”

氾丹万万没有想到莘迩非但没有怪罪於他,反而安慰他,不由自主地转回了脸,看向莘迩,看见了莘迩一脸的真诚模样。

“督君不治我的罪?”

莘迩诚恳地说道“我会上书主上,陈述你此战失利的缘故,都是我太过轻敌。”

莘迩话中意思,分明要为氾丹的此败担责。

氾丹只疑听错,可莘迩这话是当着杜亚、傅乔、北宫越、麴球、羊馥、严袭、兰宝掌、张景威等一干大小吏员的面说的,绝对不可能是欺骗他的好听言语。

“你……,督君……。”氾丹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只有脑子里缺根弦的人,才会到处结仇。

此前与氾丹的不对付,那是因为氾丹挑事在前,为了维护自身的威望,莘迩不得不针锋相对。

究其本意,氾家是陇地一等的阀族,氾丹的父亲氾宽在朝中又是有数的几个顶尖权臣之一,莘迩在已狠狠得罪了张家的前提下,自是不想再与氾家结下深仇大怨。

况且,退一步说,就算莘迩想给氾丹治罪,凭氾家的声望、氾宽的权势,比照张金父子虽然“勾连胡人、作乱郡国”,却依“八议”而免的例子,治罪的结局,八成也是不了了之。

既然如此,莘迩以为,不如索性趁这个机会,卖个好给氾丹与氾家,也许会对日后有点益处。

氾丹情绪复杂地回到营中,紧随着,两个医士就奉莘迩的命令找来给他疗伤。

这且不提,只说莘迩问清楚了战况,知道了那股“柔然前锋”是温石兰部,听完了麴球叙述的温石兰於战场上之勇武,不觉叹道“柔然也有悍将啊!”

张龟蹙眉说道“怪哉。”

莘迩问道“长龄,此话何意?怪从何来?”

张龟疑惑地说道“温石兰固有悍勇之名。唯是他作为匹檀的先锋,打探敌情、摸查我军布防底细,这方是他职任内的事。而今匹檀的主力尚未到来,他却怎就擅然启战?难道他就不怕倘使战败,坏了匹檀主力的军心么?”

莘迩听了这话,觉得有理,也起了疑心。

兰宝掌“哼”了声,说道“依小人看,没啥奇怪的。”

“哦?宝掌,你有何高见?”

“不外乎与氾府君一样,立功心切。”

兰宝掌的这个看法,与杜亚、傅乔等人一样。只是杜亚、傅乔等人照顾氾丹的面子,不肯说出来罢了。兰宝掌、乞大力等胡骑,在陇地的唐人中,没有什么依靠,眼中只认莘迩,没有杜亚等人的“花花肠子”,所以杜亚、傅乔等人闭口无言,兰宝掌有话直说。

莘迩心道“宝掌这话似也有理。”问张龟道,“长龄,你觉得呢?”

张龟沉吟稍顷,说道“斛律非柔然本部,是其别部,温石兰恐怕没有胆子鲁莽行事。”顺着自己的思路,他越想越不放心,总觉得是哪里出现了纰漏似的,给莘迩提议,说道,“……将军,龟之愚见,是不是应多增哨骑,扩大探查范围,以防北虏有诈!”

莘迩想了下,说道“谨慎没有错。”接纳了张龟的意见。

堂上一人起身,下拜说道“大父,我略知柔然内情,西部柔然的各部,我都大概有所了解。请为大父探明虏情!”

说话的是且渠元光。

莘迩与元光的父亲拔若能结为了香火,捎带着,拔若能的几个儿子就成了莘迩的晚辈。又因为尊卑的关系,拔若能的年龄尽管远比莘迩大,不敢称兄,因是,元光叫莘迩“大父”。

莫说拔若能,元光都要比莘迩大一些。

奈何辈分压下来,便是不情愿,也得这么喊。

不过元光能屈能伸,这一声“大父”喊的是相当自然,并且透着尊敬里的亲热。

“你打算怎么探?”

“我打算扮作北虏,北过居延泽,到西部柔然的边地,寻些胡落,看能否问出点有用的东西。”

“你要到柔然的地界?有点危险啊。”

元光忠心耿耿地说道“大父待我父子恩重如山,为大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北山鲜卑的秃发勃野只把元光手下的两个人头送给了莘迩,没有说这两人是元光的部曲;张金父子咬死不认与卢水胡串连,当然也不会把元光算计他兄长平罗的事情抖出。

莘迩到此时,仍是不知元光之前背地里的那些勾当,然而见他赤胆忠心的样子,却莫名觉得似曾相识,心中想道“当日我给令狐奉表忠心,落在别人眼里,会不会即此副模样?”

对元光说道“那你一定要多加小心。你假使有失,我不好与你父亲交代。”

元光说道“大父放心!迟则半月,早则十天,我定能安然归来。”

得了莘迩的许可,元光回到住处,作些收拾,带了个亲信的胡从,当日出城。

出城渡过河,亲信胡从问道“大人,西部柔然的边地有好几个部落,咱们先往哪个去?”

元光回头望了眼河水西边的西海县城,说道“哼!哪个去?哪个也不去!”

“啊?那咱去哪儿?”

“找温石兰去!”



第五十五章 洲上敕勒歌 堂中哄人言

胡人游牧、打猎,不乏寻迹追踪的高手,元光小时候也学过此技。

他在漠上转了三四天,找到了温石兰部留下的痕迹。

顺着痕迹向东北而去,两天后,在一处小绿洲的谷地中,元光见到了温石兰。

初秋时节,草色尚未尽黄,青黄相杂,几棵红柳垂枝泉边。

天高云淡,四下荒漠。

着实边塞的辽阔壮美之景。

随着两个斛律部的游骑入到洲中,未行多远,入眼却先是一片惨状。

洲边挖了几个大坑,路过时,元光往坑里看了两看,里头多为男尸,间或且有老弱,俱髡头褶袴,皆是胡人。不用想,这些必本居住於此片绿洲的牧民。应是温石兰领部到来后,为防走漏消息,也是为了给部曲们找些女人做个乐子,因将男子与老弱全都杀掉了。

元光的亲信胡从不忍,撇开了脸。

元光则无所谓,弱肉强食素来是草原生存的规则,换了温石兰是他,他也会这么干。

前行二三里许,围绕着泉边,有百余帐落。

帐落原是本洲牧民的,现在住满了温石兰的部下,不时有肮脏不堪的斛律部士兵进出。

几个士兵支了个大锅,正在烧水,地上扔了几头死掉的绵羊,已被剥皮开膛,血淋淋的。旁边蹲、坐了三二十人等着吃肉。元光两人的到来,吸引住了他们的注意。

元光半点不介意他们好奇的目光,抬头抬胸地走路,回以他们和善的笑容。

穿过外围的帐篷,前边便是温石兰的住帐。

帐中传出歌声。

唱的是鲜卑语,调子悠长凄远,带着哭音,如同野狼的嚎叫。

元光懂鲜卑语,侧耳倾听,译成唐话,歌唱的是“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是高车人,也即敕勒人的民歌,传唱甚广。

元光虽是卢水胡,亦曾闻过此歌。

秋风吹过面庞,带来水的湿润与草的气味,举首苍天,环顾星散坐落周围的帐幕,元光不觉想起了昔日在卢水牧场时,羊马如云,人丁繁盛,孩童嬉戏,草原一望无际的景象。

“这才是我们胡人应该过的日子啊!”元光这样想道。

而今成为了唐人的兵户,形同奴隶,服兵役、服劳役,男人为唐人卖命,女人为唐人做牛马。

“哀我族人!哀我族人!”

受歌曲的感染,巨大的悲伤触痛了元光的心,他怆然泪下。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元光抹去眼泪,在帐外放声和唱。

帐中的歌声停下,一人挑开帘幕,出来看是谁在唱。

带路的两个游骑连忙对元光说道“我家大人在此,你还不快点拜见。”

元光伏身拜倒,说道“卢水胡拔若能之子,小胡元光拜见大人。”

出来的人正是温石兰,他只穿个皮绔,光着上身,露出虬结的肌肉,铁打也似的色泽。

“拔若能?且渠部的么?”

元光答道“是。”

温石兰知道且渠部被内徙的事情,问那两个游骑“他两个是被你们抓到的唐人细作么?”

那两个游骑中的一个说道“不是。”

元光抢话争答,趴在地上,高声说道“小胡不是细作。小胡是来给大人送礼的!”

“送什么礼?”

“大人与匹檀大率不是要打西海么?西海县内外的虚实,小胡一清二楚,愿作内应!”

温石兰笑了起来,说道“莘迩小儿倒是狡诈,遣你个小胡崽子诈降,诓我上当么?”吩咐那两个游骑,“拉走,砍了!”

元光抓紧地上的草根,抵抗那两个游骑的拽拉,扬起脸,大声说道“大人不相信我么?”

“你们已经成了唐人的狗,我听说这次来援西海的唐兵中,便有你们的部民,为数还不少。你们甘为唐人的爪牙,与咱们作对为敌,我当然不信你。”

“小胡的部民不是自愿给唐人打仗的。几个月前,莘迩无故攻破小胡的部落,杀了小胡许多的族人,强迫小胡部落内徙,将小胡等编作士家。小胡部中,无论男女,都对莘迩痛恨入骨。

“听得匹檀大率引劲兵南下诛恶除暴,小胡部中,无不欢天喜地,渴盼王师!

“於是,小胡欺骗莘迩,自请为他打探王师军情,而实际上,是想把小胡部中兵丁的心声诉说与大人!大人!小胡忠肝义胆,一心只望大人能早日攻破西海!怎可能会欺骗大人?”

说着,元光拔出了蹀躞带上的短匕,两个游骑顿时抽刀,架在他的脖上。

元光倒转匕柄,递向温石兰,直起上身,袒开胸口,说道“大人如不信我,小胡敢请刺心血证誓!”

大凡北胡盟誓,有结香火、割臂、刺心血几种。其中,刺心血是最为隆重的。

刺心血可以自刺,也可以由对方刺。两者相较,后者自是能够愈加表明诚意。

温石兰打量了片刻元光,哈哈大笑,说道“你部的遭遇,我知道。我适才所言,不过是试一试你罢了。”

亲手把元光扶起,把他的短匕插回到他的鞘中,拍了拍他的胳臂,笑道,“元光,且渠元光,对吧?你部虽以‘且渠’为号,但你的祖上从来没有人以‘且渠’为姓的,唯只有你,拿了‘且渠’做姓。很好。从这一点我就能看出,你是个不忘根本的。

“刚才你在帐外与我和唱,我亦从你的的歌声听出了你对你故乡的怀念。

“你不忘本,又怀念故乡,诚意已然自现,我怎会不信你呢?刺心血就不需要了!”

“且渠”大小是个官名,代表了匈奴称霸草原时期,元光祖上的“光荣”,因是,元光以此为姓,其目的是为了显示自己家族的“高贵”与“渊源悠久”。

元光未料到温石兰竟然知道他这个人,一口把他以“且渠”为姓的故事给道了出来,感动不已,说道“不意大人竟知小胡贱名,没得污了大人的耳朵。”

温石兰挽住他的胳膊,带他入帐。

到帐内坐定。

温石兰问道“你说吧,你要怎么给我作内应?”

“敢问大人,不知匹檀大率的主力何时可到?”

温石兰一本正经地说道“镇帅已经离了大帐,七八日内,就能到达居延泽畔。”

元光大喜,说道“现今西海县内的守军,大略由四部分组成。

“一部分是北宫越的部下,一部分是莘迩的兵马,一部分是已被大人打残的酒泉兵,剩下的便是小胡的部民。总计七八千步骑。小胡的部民有两千上下。

“大人问小胡怎么做内应,小胡是这么想的等匹檀大率的王师抵达,大率与大人攻城的时候,小胡就带领部民於内响应。当其时也,大人与大率攻其外,小胡与部民乱其内。西海纵有两河为固,破之何难?……小胡也不知道想的对不对,请大人指正。”

温石兰笑容满面,元光看不出他的想法,说完己见,静等回复。

温石兰笑道“你果足智多谋。北地诸部都传,说你且渠部,拔若能三个儿子,长子忠仁,幼子勇悍,而你且渠元光聪明机灵。看来不假。”

“大人是同意小胡的建议了么?”

“你的建议不错。不过在这之前,你得先给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

“你说你这趟出城,是欺骗莘迩,自请为他打探我部军情的。我问你,你回去之后,怎么禀报与他?”

“王师的军情,小胡绝不会吐露分毫。回去后,小胡便说没能什么也没有打探到。”

温石兰摇了摇头,说道“不对。”

“不对?”

“你不能这么说。”

“那小胡该怎么说?”

“你就说你找到了匹檀大率的行迹,说匹檀大率似乎是要从东边来攻西海县。并告诉莘迩,匹檀大率带的部曲差不多有三万骑。”

元光愕然问道“这不是把王师的军情泄露给莘迩了么?”旋即醒悟,问道,“是了。敢问大人,大人叫我说从东边攻,其实大率是准备从西边进攻的,对么?”

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事。

温石兰还没说,元光自己就补全了。

温石兰点头说道,“正是。”

元光欢喜地说道“大人神机妙算,此一个声东击西诚然妙计!”

温石兰含笑不语,心道“‘声东击西’是有的,只是这个西,却非西海县。”

打氾丹那一仗虽然没败,可也只能说是勉强获胜,温石兰正在犯愁底下如何布置疑兵,天神眷顾,便给他送来了一个且渠元光。恰可借元光之嘴,先哄上一哄莘迩。

元光在温石兰部中住了三天,算算时日,出来日了。他给莘迩说的是多则半月,少则十天便回,因拜别温石兰,启程归县。

八月初,回到县中。

堂上拜见莘迩,元光把温石兰教他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禀与。

“三万骑,从东边攻?”

“是。”

莘迩狐疑,心道“散出去那么多的斥候,没一个能找到匹檀主力的。元光不但找到了匹檀主力的位置,还判断出了他将要主攻的方向。这未免也太能干了吧。”嘴上褒奖,说道,“你打探有功,我会你记上一笔。多日辛苦,你回去休息罢。”

元光瞧出了莘迩似有疑惑,但他并不在乎。

出至外边,他回头瞅了眼坐在堂内的莘迩,冷笑想道“只等匹檀大率的精骑一到,这西海县就神仙难救。打下西海了后,到时,我求匹檀大率继续南下,再打下酒泉、建康,把我的父兄、族人救出。卢水是不能待了。我带着他们投到匹檀大率帐下,不失一个别部小率!”

想到父兄,元光又不禁想道,“我给匹檀大率作内应,事情传出,建康郡也不知会不会迁罪於我的父兄?我可先遣人偷回建康,告诉我父,叫他提前觅机潜逃。”

元光想的不错,却没法遣人出城了。

因了他的情报,当日起,莘迩就加强了戒防,不仅重点守御城东,城西也没有落下,兵卒日夜巡城,把西海县把得金汤一般,压根就没有溜出去的机会。

人遣不出去,等了三四天,元光等到心焦,亦不见匹檀与温石兰的人马杀来。

八月十日,一道加急军报呈送到了莘迩的案上。



第五十六章 北掳大获归 曹斐急信来

军报从敦煌郡发来的。

敦煌驻军在疏勒河北岸发现了大股柔然骑兵,粗略估算,不下两万骑。

但令人奇怪的是,这支柔然兵马没有渡河,在河边晃荡了半天后,便就向南返回了。

莘迩读完军报,惊出一身冷汗。

“小看匹檀了。他这分明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面上,号称攻打西海,用温石兰部牵制我军;暗地里,其主攻方向则是敦煌。”莘迩顾对在座的张龟说道,“长龄,你前日所虑,果有根由。”心中起疑,想道,“匹檀的主力在西边的敦煌附近,元光怎说他在我西海城东?”

现下不是追究此疑的时候。

莘迩沉吟说道“匹檀此计已然奏效,至少截止敦煌的军报到来前,确实骗住了我等。只是,他的主力既已到敦煌城北,却为何不战而撤?”问张龟等人,“君等以为是何缘故?”

杜亚也是被吓得不轻,由敦煌险遭柔然主力围攻的险境,转而想到西海县,关心则乱,他忐忑不安,胡乱猜测,大胆地说道“会不会敦煌发现的那支柔然骑兵,实际上才是疑兵?匹檀是不是想以此哄我军驰援敦煌,好使我西海空虚,方便他攻打?”

麴球笑道“兵者,虽说诈也,然以球愚见,杜府君此虑,似属多余。”

杜亚问道“为何?”

“敦煌军报上说的明白,发现的是‘两万虏骑’。哪里会有谁拿出两万兵马当做疑兵的?”

杜亚想了一想,说道“护军所言甚是。”

张龟开口说道“将军,龟以为,匹檀的计策已经奏效,然却撤军,其原因不外乎两者。”

莘迩问道“哪两者?”

“柔然国内生了变故,此其一者;匹檀军中生了变故,此其二者。”

北宫越吊着个膀子,下榻拜倒,说道“张参军说的对。末将也认为匹檀撤军,必是因此二者之一的缘故。将军,匹檀的主力在敦煌,也就是说,在我西海郡内的只有温石兰帐下的斛律部,末将请将军下令,乞为将军摘温石兰首级以献!”

北宫越的侄子被温石兰的军将射杀,北宫越早就想报仇了,一直没有机会,现下得着时机,急不可耐地便来求战。

北宫越与温石兰的恩怨,莘迩知晓。

他心中想道“匹檀主力撤退,温石兰说不定也已撤了。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是个难得的战机。如果温石兰居然尚且未撤,倒可得份战功。”

莘迩想到此处,问堂上知兵的两个,即麴球、张龟“卿二人何议?”

麴球说道“球愿与北宫将军共击温石兰!”

张龟亦赞同出击。

莘迩长身而起,顾盼诸人,按剑说道“自到西海,敌情不明,三军将士都憋得很了。今日敌情终於明了,料各营虎贲,必然无不争战。北宫将军,你臂伤未愈,不好骑马冲斗,委屈你配合杜府君,与氾府君等一起,守御城内;鸣宗,我与你一道出城进击温石兰!”

北宫越再请出战。

莘迩抚慰他说道“北宫将军,我知你与温石兰的仇怨。你只管在城中坐守,此战,只要温石兰未撤,我定将他生擒,交你随便出气!”

尽管与莘迩没见过几次面,但是莘迩待人亲切,处事公正,往常西海县但凡军资需要,只要北宫越报请到,莘迩从无克扣,有时还会超额给予,因是,北宫越对莘迩还是比较尊重的。

见莘迩照顾自家的伤势,不允自己出战,北宫越只得罢了。

莘迩与麴球分别点齐严袭、兰宝掌与邴播、屈男见日、张景威等各部骑兵,计约三四千骑,於当日下午出城。渡过河,直往北去,寻找温石兰部。

温石兰的驻地时常变换,之前斥候探到的地方,现在都已经空空如也。

在漠上兜了两天,硬是一无所获。

边塞辽阔,多沙漠、草原,尤其胡境,几无城池,与在中原内地打仗截然不同。

在内地打仗,攻打要塞就行了。在漠上打仗,首先得找到敌踪,敌踪找不到的话,白费功夫。

原本的时空中,卫青、霍去病深入大漠,大破匈奴,书上读来,觉得也就是吃点风餐野宿、行军艰苦的辛劳,动真格到实际上,莘迩乃知卫、霍之胜有多不易。

驻马黄沙,眺望瓦蓝的天空,远处,数行大雁呈一个人字形飞过。

一只雁忽从队列中坠下。

前头的骑兵欢呼叫喊,隐约听到他们在喊的是“护军神射”!

不用说,这肯定是麴球挽弓引射,那大雁被他射中。

元光从在军中。

莘迩招手唤他近前,笑问道“元光,你们胡人擅长骑射,比起麴护军的箭术,你的怎么样?”

元光赔笑说道“小胡仰慕唐人的贤圣,常自懊恼生在胡中,从小只好读书,於胡虏的骑射之术并不精通,无法与麴护军相比。”

“是么?”莘迩饶有意味地看着他。

元光下意识地想低头,及时反应过来,克制住了动作,迎对莘迩的目光,尽力做出坦然模样,说道“是啊。”

莘迩没再说什么,笑了一笑。

又在漠上找了一天,仍无所获。

麴球这天上午,从前部来到中军,见到莘迩,说道“将军,这么转下去不是办法。”

“你有何策?”

“咱们广散斥候,找了三天,都没找着温石兰,说不定,温石兰也已经跑了。”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有这个可能。”

“咱们数千精骑出城,双手空空的回去,未免不太好看。我看啊,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舍了温石兰,也别再找他了,不如径入北虏边境,破它几个胡部,掳些牧口、羊马,也算收获。”

莘迩心道“小麴此话,好有一比,贼不落空是也。”深以为然。

两人一拍即合,於是不再寻找温石兰的踪迹,北过居延泽,行不到两百里,入了柔然的边地。

柔然边地的胡落,主要是柔然的别部和附属部落。

此前匹檀大召属下各部胡兵的时候,这些边地胡落也各出了不少壮丁。

他们知悉柔然要攻西海的事情,前一刻,他们还是入侵者,下一刻,他们就变成了被入侵者。

莘迩、麴球大胆进取,小心作战,入到柔然边地,没有即刻动兵,先遣了哨骑散开,打探沿边诸个胡部的情况。很快,哨骑们的情报汇总到了莘迩、麴球处。

“我说匹檀的计谋已经奏效,他却怎么匆匆撤兵,原来是柔然的可汗死了!”

柔然的可汗倒行逆施,作恶多端,杀害重臣,终於引发了国内的叛乱。

日前,柔然王庭的几个“大人”合谋并力,将他毒死,然后拥戴东部柔然的镇帅做了新可汗。

匹檀之所以仓促撤兵,就是因为得知了此讯。

匹檀打敦煌,正是为了争夺可汗之位,殊未知,一山更比一山高,东部柔然的镇帅却勾结王庭重臣,趁他领兵南下之机,引部曲驰至王庭,继任了可汗之位。

东部柔然的镇帅是匹檀的叔父,两人一家子。

一家子归一家子,可汗的位置只要一个。

匹檀处心积虑多时,被别人摘了桃子,对此当然不能忍,闻讯后,不仅立即撤兵,放弃了已成的计谋,而且马上举起“义旗”,斥责他叔父谋逆篡位,引部急赴王庭“镇乱”。

莘迩与麴球面面相顾,两人不约而同,大笑出声。

麴球笑道“人算不如天算。匹檀虏酋小狡,奈何天助我定西也!柔然内乱,不止敦煌之危自解,且将军与我的此番入境奔袭,也必能大获而归!”

匹檀一心要与他的叔父争夺汗位,争权夺位,没有足够的兵马是不行的,因此,他前时集结的各部兵,一个也没有遣返,他将之尽数带去了王庭。

——且说,匹檀难道没有想到他带兵去王庭争夺汗位的事情,如果传到西海县的话,西海县是不是极有可能会北上掳边?他当然想到了。温石兰也想到了。所以,温石兰曾提出建议,最好留一支精兵镇守边界,以防西海北掳。但这个建议被匹檀拒绝了。

反正柔然边地的胡部都是别部与附属部落,又非柔然的本部,他们的死活,自比不上争位的重要。这样,柔然边地的各个胡部大多就只剩下了老弱妇孺。

老弱妇孺,如何能敌得过莘迩、麴球手下的虎狼之师?

接下来的多半个月,莘迩、麴球兵分两路,一往西去,一往东去,尽掠柔然边部。

九月初,两人在分兵地会合,计算掳获,民口万余,羊马数十万头。

尽管说来这是趁虚而入,没有打什么硬仗,而凭此“战果”,亦足为大功一件了。

满载而归。

回到西海县,莘迩本待在这里让部队休息几天,刚进城,留在县内的黄荣就呈给他了两封书信。一封有落款,是曹斐写来的;一封没有落款,只封得严严实实。

莘迩先打开了曹斐的信,骑在马上,边行边看。

看未一行,莘迩神色陡变。

曹斐没甚文采,他以往的来信,常由其幕僚代笔,这一封是他亲手写的,字迹难看,语气粗俗,信中写道“阿瓜!大事不好了。大王前天射猎,堕马,昏迷至今未醒!”



第五十七章 左氏无枝鹊 献俘赴王都

曹斐的信是两天前送到的。

令狐奉篡位未久,朝中的臣子、郡县的士民尚未尽服,他这一堕马昏迷,事关重大,因是,出於维持稳定起见,目前知晓此事的朝臣并不多,曹斐在信匣上也没有做任何加急的提示。

莘迩与曹斐平日的书信、礼物来往颇为频繁,早前向逵押送张家父子去王都,还按莘迩的交代,专程登门拜见过曹斐。莘迩、曹斐两人关系亲密。黄荣因就只当此信是一封与往常无异的寻常私人信件,所以,在代收了此信后,考虑到莘迩正在柔然境内“激战”,军务要紧,不欲以此“小事”打扰到他,便没将此信当时转去,直到如今莘迩回城,方才迟迟呈上。

注意到莘迩神色的变化,黄荣问道“明公,怎么了?”

莘迩没有回答他,打开了另一封信。

这封信笔迹秀丽,用的是特制的信笺,粉紫色的细纸,散发着香味,怡人心脾,但文字略显潦草,可以猜出写信人在写信的时候,心态必是处於慌乱之中。

信中大致的内容是王上野猎,偶见大白鹿,以为吉兆,心喜追逐,不慎坠马,左腿折断,头部触地,昏厥不醒。药石无用,已经四日。朝中诸公求见於我,我向与外臣无有结交,不知何以应对,推辞未见。阿瓜,道助年幼,我外无亲戚,临此事变,如无枝之鹊,彷徨不安。

信末没有落款。也不需落款,这封信只能是左氏写的。

道助,是令狐乐的字。令狐乐身为世子,年岁虽小,已然有字。

莘迩反复读了三遍。

品味出了左氏信中没有明言的意思。

左氏是在担忧令狐奉万一有事,她们母子两人的下场恐怕会不妙。

左氏虽然很少与外臣交往,毕竟生长士族,后嫁给王室,现在乃是王后,耳濡目染,基本的政治判断力还是有的。“道助年幼、外无亲戚”只是导致她“辗转难安”的原因之一,莘迩度之,想来她最担忧的其实应是她於信中没有提及的“宋氏”,即令狐奉新立的那个王后。

令狐奉立宋氏为后,本意是为了拉拢宋家,使之成为外戚,共同对付张、氾等阀族。

出发点是好的,但前提是他得活着。

一旦他出了事,一国两后,而左氏没有外援,宋氏却有整个宋家为助,那么留下给左氏母子两人的,就只能是可见於不远之后的危险。

却是说了,宋氏才嫁,尚未有子,纵有宋家为助,应该也影响不到左氏母子的地位吧?

实则不然。

没有儿子不要紧,令狐家的宗室众多,其中与宋氏交好、乃至婚姻的颇有,大可以从中选出一家亲近的,择一幼童过继,反正都是令狐家的血脉,只要法统上再一讲得通,宋家分些利益给别的士族大姓,结几个盟友,换个世子、换个继位的定西王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如果宋家真的这么做了,为了保证权力的稳固,消除隐患,左氏还好,令狐乐十有就会被杀。想那令狐乐才是一个几岁的孩童,随便捏造一个“溺水”、“病故”的借口,就算有人不信,便是左氏知道内情,又能如何?

莘迩把曹斐和左氏的信都细心叠好,收入怀中。

黄荣一直在观察莘迩的神情,再次问道“明公,可是有什么事么?”

莘迩已经收起了情绪,勉力定住了心神,笑答道“没有什么事。老曹前几天生了场大病,已经延请过医士,现下没有大碍了。”

黄荣狐疑,不太信莘迩的话,但莘迩已经这么说了,他作为下属,也不好再问,便就罢了。

莘迩到了西海郡府,不慌不乱地安排军事。

先把出战的各部兵马全部安顿好;接着,又给掳获到的俘虏、羊马各指定了暂时的看守人员与放置地点;最后,叫长史羊馥负责督促,尽快将各部兵士、军吏於此战中的战功报上。

各项事务安排完毕,晚上,又参加了杜亚、傅乔置的庆功宴。

酒宴到三更,众人散了。

莘迩没有喝多,回至住处,唤来门下督魏述,命道“速请羊馥、张龟、傅君来见我。”

魏述、魏咸父子自投到莘迩帐下,受遇甚厚,常侍从左右,他父子二人读书少,性质朴,有游侠风,既得莘迩优待,便总思回报,虽称不上可托腹心,却亦堪堪值得信任了。

得了命令,魏述尽管奇怪有什么事不能在刚才的宴会上说,为何刚刚散了酒宴,莘迩就又召羊馥等人见面,但没有询问缘故,应了声“诺”,雷厉风行的,立即就去羊馥等人的住地,把他们一一请了过来。

羊馥、张龟在席上也没有喝多。

傅乔喝了不少,醉醺醺的,是被魏述从被窝里拉出来的,冠也没带,衣衫不整。

莘迩笑着对他说道“老傅,得罪你了!”

傅乔不知他何意,傻乎乎地歪坐在榻上醉笑,说道“幼著,你哪里是得罪我?明明是送了份恩情给我。这次打柔然,我人在西海坐,功从天上来。多谢你,多谢你分了战功与我。”

也是念旧情,也是感谢傅乔帮他扬名,这回傅乔虽未参战,莘迩仍是算了他的功劳一份。

莘迩吩咐魏述“盛盆凉水来。”

等凉水端来,叫按着傅乔的脑袋,浸入水中。

北地的初秋已然较凉,头入凉水,不说冰冻刺骨,也冷得够呛,傅乔一下就清醒了。

他挣扎着抬起头,水呛入鼻中,疼得眼泪都出来了,狼狈叫道“幼著,你这是作甚!”

莘迩示意魏述出去,令道“守住门口,不许人靠近。”对傅乔等人说道,“老傅、异真、长龄,我有要事与你们商量。”

傅乔举衣袖擦去鼻涕、眼泪,咳嗽着问道“什么事?”

“你们先看看这封信。”

傅乔第一个看。莘迩给他们的是曹斐的信。傅乔看完,震惊地手都发抖了。羊馥、张龟依次浏览。

傅乔说道“这、这,幼著,这信你什么时候收到的?大、大王现在怎么样了?”

莘迩从容地说道“信,我是今天回到西海后收到的。大王现下如何,我并不知道。”

傅乔观瞧莘迩的面色,说道“幼著,此等天大的事,你今天居然还安排军事、晚上参宴,你可真能沉得住气啊!”惊乱地喃喃自语,“大王昏迷不醒,这可如何是好?”起身下榻,仓皇地室内搓手转悠。

莘迩确是能沉得住气。

究其心理,论他接到两封信后不安的程度,实是比傅乔的此时还要过之。

对令狐奉这个人,莘迩往常尽管薄其毒辣,小怀忌惮,很有点敬而远之的意味,可当闻到他堕马昏迷,读左氏的信,读到“如无枝之鹊”五个字时,莘迩不觉竟亦忽生同感。

莘迩於今在定西国几无根基,宗族尽灭,往昔的朋友虽说还剩下了些,但要么白身在家,要么只是中低级的官员,其内并无朝中权贵,说到底,他的靠山只有令狐奉一人。

之前,为了完成令狐奉的命令,狠狠得罪了张家,令狐奉若是无事,一切安好,可若令狐奉因此次堕马而亡?张家的报复,莘迩自料,他无法对抗。

退一万步说,就算张家大发善心,不报复他,可没了令狐奉这个靠山,朝中的权臣们难道还有谁会在乎他么?鹰扬将军、督三郡军事、建康太守、世子友等等这些官职,铁定会被尽数剥夺。

对於权力,莘迩不贪图,换了太平之时,没权就没权吧,也无所谓。

问题是,现下乃是乱世,权力不仅是“权力”,而且是安家立命的保障。

有权在手,或许我命可以由我稍微做主;没权在手,岂不闻“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

莘迩心中不安,神色如常,见傅乔慌乱的模样,知他不会有什么应对之策了,便问羊馥、张龟,缓缓说道“异真、长龄,你两人怎么看?”

羊馥、张龟作为莘迩的心腹,对他依靠令狐奉的处境心知肚明。

羊馥是被莘迩辟除的,且是莘迩而今将军府里的首吏,莘迩的前程,从很大程度上说,干系到他将来的仕途。张龟则是背叛了张家的,正如令狐奉是莘迩於今唯一的靠山,比起羊馥,他更依赖莘迩,莘迩亦是他於今唯一的靠山。

他两人与莘迩当下等於形同一体,莘迩的不安,也是他两人的不安。

羊馥没有急才,虽然深知令狐奉对莘迩的重要性,一时间,却无办法,他问道“明公可知大王昏迷之事,朝中有谁知道了?”

曹斐没在信中提此事,左氏提了一句“朝中诸公”,此“诸公”,无非宋闳、宋方、氾宽、张浑等顶尖大臣。莘迩答道“曹将军未提此点,想来不外乎内史、治中、别驾诸公。”

张龟从看完信起就在认真思索,这会儿得出了一个结论,他说道“曹将军信中落款,此信是五天前写的。国不可一日无君。这等大事,朝中诸公可以隐瞒五日、十日,长则难矣!大王若能及时苏醒则好;若有不忍言事发生,世子年幼,近日内,朝中恐怕就会出现动荡。”

莘迩点了点头。

“将军,龟有一个建议。”

“你说。”

“当此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策。将军,可以‘大破柔然’,为朝廷献俘为借口,明日赶赴王都!”



第一章 晋见四时宫 道过都督府

王国内史宋闳、王国中尉麴爽、牧府治中氾宽、督府左长史宋方等,数次求见左氏,左氏都没有见他们。

这天,左氏却带着令狐乐,从寝宫灵钧台来到了中城的四时宫,接见臣下。

这个能让左氏一改态度,出来接见的“臣下”,不是别人,当然便是“赴都献俘”的莘迩。

时值秋八月,左氏与令狐乐来的是四时宫中的第三个宫,名叫“刑政白殿”的秋宫。

如同其名,此宫内的砖地、墙漆和各类器物,多为白色。

装饰精美,宝玉琳琅,放眼洁白,帘幕飘飘,立在其间,恍惚若在仙宫。

和四时宫其它的三个宫一样,秋宫也有三个殿。现下八月,该到在三殿里头的中殿听政。左氏与令狐乐到时,莘迩、麴球两人已在殿中的丹墀下等候多时了。

拿着拂尘的内宦高声唱道“王后、世子殿下驾到,诸臣行礼。”

莘迩、麴球两人下拜,说道“臣鹰扬将军(抚夷护军)莘迩(麴球),拜见王后、世子殿下。”

“请起来吧。”

说话的是左氏,许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仍如春季的泉水一般甘澈。

但也许是心理作用,莘迩从她的话音中,好像听出了一点与昔日不同的地方,似乎有点忧郁,又似乎带点欢喜。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臣子不能直视主上的面孔。因此,莘迩尽管很想抬头看一看她,探究一下她此时的表情,到底忍住了这个念头。

莘迩与麴球两人起身,捧着笏,躬身站定。

莘迩恭恭敬敬地问道“王后与世子殿下,可安好么?”

左氏答道“好。”

令狐乐的孩童声音响起,他脆声说道“阿瓜,这几天你为什么没有礼物给我?”

在建康郡的时候,每隔三五天,莘迩就会遣人给令狐乐送去一些东西。

近日来,因忙於西海的军事,没有功夫再给令狐乐送礼了。

莘迩恭谨地说道“柔然人南下侵扰西海,这些天,臣在西海料理军务。西海地偏,没什么好玩的物事,故而未能得贡献世子。不过,臣这次上都,给世子带来了一些礼物。”

令狐乐不知令狐奉昏迷的事,心情没有因此受到影响,开心地问道“什么礼物?”

“臣与抚夷护军麴球,於日前袭破柔然,斩获颇丰,计得羊马数十万头,俘虏万余。臣於其中,挑选了五色良马各百匹,男女千人,并及胡童五人,献给主上与世子殿下。”

令狐乐对良马、男女没甚兴趣,好奇地问道“什么胡童?”

“都是臣与麴球所破柔然诸部酋率的幼子,特地带来王都,献与世子殿下,做个仆役。”

“人在哪儿呢?”

“在宫外等候。”

“召他们进来,我看看!”

左氏制止住了他,柔声说道“莘将军把胡童已给你带来了,什么时候看都可以,不急在一时。”瞧了一眼低头弯腰的麴球,她犹豫了下,说道,“莘将军与麴护军此次不仅守御西海有功,并且大破柔然边部,擒获柔然酋大十余,功绩卓著。大王不日就会有封赏下达。”

莘迩装糊涂,问道“臣敢问王后,不知今日为何没有见到大王?”

“大王昨夜酒醉,犹尚未醒。”

这个回答不伦不类,难道酒醉未醒,就改让王后与世子出来接见臣下?怎么也说不通。但左氏想表达的意思,莘迩已经明白。她这句话是在说,令狐奉仍尚未苏醒。

感到麴球的目光向自己投来,莘迩没有看他,再次下拜,说道“大王既然酒醉未醒,臣与麴球便敢请告退。请王后放心,那五个胡童是臣精心挑选出来的,定不会唐突世子殿下。”

殿上沉默了稍顷,应是理解了莘迩“定不会唐突世子殿下”此话的蕴意,左氏的话音露出了些许的欣慰,说道“莘将军,你有心了。我代世子谢谢你啦。”

左氏是王后,与外臣通信不便,且不说她上次那封信已是冒着风险送出给莘迩的,只说莘迩这边,压根就没办法回信与她。是以,只能借这次殿上见面的短暂机会,两人隐晦地说上几句。

“臣为世子友,万事固当以世子殿下为重。”

“阿瓜,你怎么一直低着头。你抬起脸,让我瞅瞅你,几个月没见你了,我挺想你的。”

令狐乐一道命令,莘迩闻声抬头。

令狐乐戴着冠,身着世子的朝服,小大人似的,坐在榻上。

在他旁边是左氏。

左氏穿着艳丽的衮袍,正与莘迩的目光对上。

“臣也很想世子殿下。”

不知为何,听到莘迩的这句话,或许是因为误会,也许是出於害羞,左氏移开了视线,双颊绯红,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衬托得更加生动。

莘迩闻到了淡淡的香味,是从左氏的衣服上传来的。

直到拜辞,出了宫殿,衣香仿佛还在鼻端萦绕。秋风吹来,莘迩方才勉强定住了摇荡的心旌。他努力把思绪从初见左氏时,触碰到的那一点温软中拔出。

适才在殿上,麴球半句话没说,这时蹙眉说道“将军,大王看来还在昏迷中啊。”

他也听出了左氏话中的含义。

石阶上飘满了落叶,阳光有气无力地洒在上面,虽才仲秋,陇地已是萧瑟的时节。

莘迩举首望了望淡远的天空,又回头看了看壮丽的四时宫,把刚取回的佩剑带好,按着剑柄,拿脚把近前的叶子扫去,没有接他的腔,迈开大步向前。

麴球赶紧跟上他的脚步。

莘迩边走边说道“鸣宗,我与曹将军有约,你与我一起去吧?”

“曹将军么?我去不了。”

“怎么?”

“我要去我七父家。”

七父,说的是中尉麴爽。依照宗族辈分,麴爽是麴球的再从父。时下之人,同族之中,同一辈分的往往按年岁排行,麴爽在他那一辈中排行第七,因是麴球呼他七父。

莘迩与麴球是昨晚到的王都。

到时,王都的城门已然关闭,两人在西苑城驻营,住了一夜。今天一早,就接到了令狐乐召见他两人的旨意。也就是说,两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与王都中的其它人见过面。

且说,麴球怎么跟着莘迩一起来了?

两个缘故。

既是张龟之策,也是麴爽之意。

莘迩在朝中几无根基,帐下的兵马也不多,便是以献俘为借口,尽带部曲到都,万一令狐奉伤势不治,在宋闳等权贵的面前,他也说不上话,在王都驻军面前,他的那点人马亦更不够使,所以,来王都可以,并且也必须来王都,但需要有个重量级的盟友同行。

这个盟友,张龟建议,可以选择麴球。

他当时对莘迩说道“麴侯,大王之舅氏也,世子之舅公也。朝中倘使有变,麴侯或可依仗。今将军与麴护军既共破柔然,上都献俘,理亦应共往。”

麴硕是令狐奉的舅舅。左氏虽然没有外戚,但麴硕可以算是令狐乐的外戚了。相比宋氏,麴硕肯定更亲近令狐乐,事如有急,他的确应该是可以为盟的。

同时,令狐奉堕马昏迷一事,麴球也从麴爽的信中得知了。

当对付张家的时候,为了自家的利益,麴爽与宋方属於同一阵营。

而当令狐奉出现问题,依旧是为了自家的利益,麴爽却就与宋方不同阵营了。

王都的驻军大体分为三支,一支是麴爽的部曲,一支是曹斐的部曲,另一支被掌控在宋家手中,——宋家目前不仅有人担任王都驻军的将校,如麴爽帐下的上军将军,便是宋家的子弟,直接领掌部曲,并且宋方作为督府左长史,管着全务,又极得令狐奉信赖,此前向他示好的部队将校也着实不少。

宋家上有宋闳掌握朝政,下有宋方握有军权,假若他们要干点什么事,麴爽自问之,恐怕不好妥善应对,因此,在给麴球的信中,麴爽叫他部勒兵马,做好入都的准备。

之所以只是叫麴球做好“入都准备”,没有叫他立即赶来王都,是麴爽没有料到他会与莘迩大破柔然。毕竟一来,柔然犯境,西海县处於前线,守军不可擅动;二者,没有令旨,外军也没办法入都。

正好大破柔然,解了西海之危,兼并有了“献俘”当做借口,麴球遂随机应变,当即接受了莘迩的邀请,上书朝中,与莘迩联名请求入都献俘。

内有左氏,外有麴爽,内外运作,他两人遂得了朝旨,乃才有了昨晚到都之事。

听了麴球说他晚上要去见麴爽,莘迩沉吟了稍顷,说道“鸣宗,我听你说,中尉给麴侯也去信了。”

“是。”

“见到中尉,你要问一问,麴侯可有回信。”

“那是自然。”

麴爽在旧城住,曹斐是新贵,旧城的宅子小,换了个大院落在中城。

两人走出宫外,分道扬镳。

麴球去旧城谒见麴爽,莘迩往曹斐家去见曹斐。

车行道间,街上冷冷清清。

忽闻有振甲之声。

莘迩挑帘望外,瞧见路过了一个公廨。

府门高大,外立桓表,两队披甲持槊的兵卒适逢换岗。这是大都督府。

“左长史宋方,此时应在府中吧?”莘迩想道。



第二章 宋方自取权 曹斐用诈抚

宋方此时没有在大都督府中。

他在内史宋闳的家里。

宋闳鹤衣大氅,手捉长柄八羽扇,跪坐榻上,斜靠支几,极是风流仪表。

宋方著红色圆领袍,下穿黑色的锦绔,腰束革带,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索,他没有落座,手里拿着把折扇,在宋闳的榻前晃来晃去。

“阿父,你知道么?莘迩与麴球以献俘为名,昨晚已到王都,今天一早,中宫与世子就召他两人晋见!现在,他两人应还在四时宫中。阿父,我当初再三建议,务必阻止他俩入都,真不知你缘何听之任之!”

“北虏屡扰我境,除了数年前的敦煌大捷之外,边军大多只是守御,少有捷讯。鹰扬将军与抚夷护军,此番深入柔然,破其十余部落,俘获甚丰,进都献俘在情理之中。我为何要阻止?”

宋方气结,他恼怒宋闳这个老油条,当着自家子侄的面还不肯说心里话,只说些面子上的东西,恚愤地说道“阿父!他俩为何入都,你真的不知么?甚么‘献俘’,无非借口罢了!莘迩领着世子友的衔,大王落难时,他曾经救过世子,很得中宫的信任;麴球是麴爽的再从子,他俩一定是从中宫和麴爽那里风闻到了大王昏迷的消息,这才托辞献俘,匆忙领兵来都!”

宋闳慢悠悠地摇了几下羽扇,说道“那又怎样?”

“阿父!”

“怎么?”

“大王昏迷已近半月,宫中医官无不措手,该用的药全用上了,至今无有半点好转。当此之际,莘迩与麴爽领兵来都,其意何如,岂不是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么?”宋方口不择言,说道“大王倘有不测……。”

宋闳收起闲散的仪态,变色厉声,说道“住口!”

宋方呆了一呆,停下了话头,说道“阿父?”

“这是为人臣者可以说的事情么?”

“室内又无别人,只有你我!”

“那也不能说!”

“……,八弟昨晚告诉我,他打听到,麴爽前几天给麴侯去了信。阿父,此事你知么?”

“八弟”,指的便是那个在中尉麴爽属下任“上军将军”的宋家子弟。

依照本朝典制,王国可有戍军,归中尉统辖,依照王国大小的不同,戍军的数目或多或少。大的王国可以有“三军”,即上、中、下三军,三军各有将军,兵额皆是一千五百人。

这一千五百人,是宋家在王都直接掌握的部队。

宋方身为督府左长史,在平时的物资供给上,给这支部队多有倾斜,甲械十分精良。相应的,能够统领此支部队的“八弟”,於宋家的地位也是比较高的,论亲疏辈分,亦是宋闳的从子。

“黄奴,你扯来扯去,到底想说什么?”

对宋闳的圆滑,宋方忍无可忍,直言说道“阿父,咱俩自家人,你还一个劲的装什么糊涂?我要说的,当然是万一大王薨了,底下来,由谁继承嗣位!”

“大王即位未久,便立了春宫为世子。且大王仅此一子,自应由春宫继位。”

“春宫”就是东宫,东属春,色属青,因此,东宫又叫春宫、青宫。

“阿父,前时处置张金父子案时,你怜惜我姑,不愿对张浑下辣手;而今,如由世子即位,你就不怜惜我的幼妹了么?”

“此与你的幼妹何干?你幼妹才入宫多久?莫说膝下无子,连孕都尚未有!”

“我幼妹虽然无子,宗室多有孩童,择一过继,不就可以了么?”

“黄奴,你聪明机敏,胸怀远志,有匡扶天下的抱负,这些都很好,但你知你哪里不好么?”

“请阿父教诲。”

“你的性子太急躁了。‘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老子之教,尔不记乎?‘躁则失君’!”

“躁则失君”也是出自《老子》,意思是臣躁则君知其志於利,就会失去君主的信用。

宋方立住脚步,乱摇了几下折扇,慨然说道“阿父,恕我直言,老庄之言,玄谈则可,今值乱世,用以国政,未免迂腐!而下海内凌迟,中原失鹿,胡夷禽兽,犹竞相争起,我辈华夏苗裔,焉可以‘无为’自处?功名利禄,太阿权柄,手自取之,此方我辈立世之本!何来轻躁云云?”

“黄奴,害我家者,早晚是你!”

“大兴我家者,未始不是我!”宋方说完,长揖告辞。

宋闳问他“你去哪里?”

“阿父既然不肯表态,我去找八弟商议。”

宋闳唤仆从进来,吩咐说道“把他带去厢房,禁足不得外出!”

宋方瞠目,说道“阿父,你这是干什么!”

宋闳懒得多理他,丢下一句“‘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这一句话,你给我抄写千遍”,下了坐榻,持扇而出。

且不说宋闳是宋方的从父,只宋闳宋家族长的身份,他一句话出口,宋方就只能老老实实地被奴仆带去偏房。

宋闳回到后宅,他的妻子窦氏见他面带忧色,问他缘故。

宋闳叹了口气,说道“黄奴又要为我家闯祸!”

窦氏问道“闯什么祸?”

宋闳不再说了,瞧了窦氏一眼,转开话题,说道“天气转凉了,你这两天遣人给黑奴送去两床好棉褥吧。我给他写封信,捎带给他送去。”

黑奴,是宋闳次子的小名。宋闳共有二子,长子早夭,次子得存。因为家声与宋闳的权势,其次子今才二十岁,已是一郡太守,现在王都西边的祁连郡为官。

宋闳在家里,从来是不谈政事的,嘴巴很严,窦氏早就习惯了,便没再问,应了声是。

宋闳铺纸研墨,给次子写信,提笔半晌,落纸只有一行,写道“勿听传闻,唯以郡务为要。”

写罢,放好笔,他一边仔细地折信,放入匣内,按上封泥,一边心道,“人都云我族中,黄奴、黑奴,堪称双壁。黄奴果敏,固为其长,而较以稳重,委实不如黑奴。大王眼下只是昏迷未醒,黄奴如何便就急不可耐?‘不怜惜他的幼妹’,这个关头,是能做这些事的时候么?

“难道就没想过,一旦这些事情做下,而大王如若转醒,可该如何是好?大王雄毅,怕不立刻便给我家惹来泼天大祸!”

宋闳收拾好了信匣,将之端端正正得摆放桌上,踱步至窗前,望向外头庭院中的花草,负手多时,终还是决定依照此前想好的办法,来应对当前的朝局,想道,“惟今之计,‘静观’而已。”

宋闳家在旧城,宅院坐北向南,从他家向南,过旧城、中城的城墙,再折往西边不远,即是曹斐的家宅。

莘迩刚到曹家。

曹斐迎接出门,领他进宅,入到堂中。

叫仆从们都出去后,曹斐从榻上跳下,快步到莘迩坐榻近前,憋了半天的话脱口问出“阿瓜,见到中宫和世子殿下了么?怎么说的?大王醒了么?”

“见到了。”

“怎么样?情况怎么样?”

“大王还没有醒。”

曹斐搓着手,来回乱转,焦虑地说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老曹,你急急躁躁的作甚?什么‘怎么办’、‘怎么办’的?”

“你这不明知故问么?大王要有个好歹,咱俩以后可该怎么办才好!”

莘迩正色说道“老曹,你这话不对,我愿做你的’诤友‘,得严词批评你了。”

曹斐愕然,问道“哪里不对?”

“为臣子者,当赤心尽忠。老曹,你说‘咱俩可该怎么办才好’,这话什么意思?为大王尽忠、肝脑涂地是你我的本分,性命尚可不顾,又岂能念念在兹,顾念自家以后?”

“是,是,你说得对。”曹斐没好气地说道,“你说的都对。”

他回到榻上坐下,瞪着眼,盯着莘迩看。

莘迩徐徐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瞧莘迩这般镇定,曹斐起疑,他眨了眨眼,问道“阿瓜,你是不是已经有主意了?”

“你先说说你担心什么。”

“这还用说么?大王前不久立了宋闳的幼妹为后。如果大王驾鹤,宋家必然上下其手,只怕世子殿下将难继位。世子殿下若不能继位,宋家势必独揽朝权。

“你我这样的寒门,与宋家八竿子也打不着,毫无关系。宋家一掌权,说不得,你我往后就只有靠边站了!阿瓜,我就不信你对此不担心。”

莘迩瞅了曹斐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曹斐被他看得心慌,问道“阿瓜,你瞅我作甚?”

蓦然想起攻打王都时,他也曾问过麴硕帐下的虎将罗荡类似的话,当时被罗荡回了一句“我瞅情义校尉”,那日留下的羞辱,他於今不能忘怀,赶忙补充一句,“我今已是领军,非是校尉了!”

莘迩早把这件事给忘了,听了他的补充此言,只觉莫名其妙,心中叹道“老曹这样的大嘴巴,口无遮拦,竟因‘从龙之功’,也能当上中领军,人之祸福,有时真难说清!”

想及自身,他又不由自失一笑,想道,“我说他老曹,看我自己,不也是这样么?靠此身的族望、名声,本来无论如何也是万难於二十许之龄便得授五品将军、督三郡军事、领一郡太守的,可也不正是因了‘从龙’的功劳么?”

令狐奉如果死掉,这份从龙的功劳便一分钱也不再值,亦难怪曹斐慌张了。

曹斐纳闷问道“你笑什么?说话啊。”

“老曹,我也没什么主意。”

曹斐大失所望。

就算与麴家成功结盟,只凭莘迩一身,也断难获得与麴家平等的盟友身份,只能成为麴家的鹰犬。作令狐奉的“走狗”,那是被逼无奈,氾丹说“氾丹岂可一败再败”?氾丹有此志气,莘迩来到此世已经一年,经历甚多,已不复初来乍到时,那个“保命第一”的人了,於今又岂能没有些许志气?须眉男儿,他又怎会甘愿作过令狐奉的走狗,再作麴家的走狗?

作麴家的“走狗”,莘迩绝不甘愿。

曹斐尽管没有城府,能力也不出色,但他现任的“中领军”一职却是谁都不能忽视的。

这个时候,为能取得与麴家较为平等的盟友地位,莘迩就必须要把曹斐紧紧地和自己绑在一起,才能最大地壮起自己的权威声势。

故而,考虑到曹斐贪财和遇到挫折便灰心丧气的两个弱点,——贪财不需多说,之前在猪野泽边时,一碰到难题,曹斐就无精打采,莘迩对之记忆犹新,此时此刻,为防止他因为失望而动起心思,自送上门,附从宋家,眼下虽无良策告他,却也必须要巩固他的心志。

莘迩於是说道“不过,你也别急。”

“怎么?”

莘迩故作神秘,说道“我前日卜了一卦,卦象显示,主上近日就会苏醒。”

阅读网址

ji0



第三章 羊髦投门谒 唐艾上佳士

“主上近日就会苏醒”,只是莘迩的忽悠,却没料到,一语成真。

令狐奉苏醒的消息传到时,莘迩方在宅中接见一位稀客。

物以稀而贵,人亦如是,既是稀客,也是贵客。

这位稀而贵的客人是羊馥的弟弟羊髦,亦即莘迩原本想辟为长史的那位“故友”。

羊髦今年二十六岁,与其兄的踏实沉稳、衣着内敛不同,观其装扮,与张道将有几分相近,剃须傅粉、素氅高屐,乘了一架长檐车来的。

迎他时,莘迩就闻到了一股香气,到入室内对坐,芳香愈浓。这香味,莘迩很熟悉,是陇地士人熏衣时常用的“甘松香”。此香的原料,主要用的是陇州当地的特产甘松草。

此世没有荀令君,因也就没有“荀令留香”的典故。

典故无主,莘迩不介意信手借用,笑道“甘松香,士子用之多矣,此香浓烈,俗人多不能御,而独与卿合。卿今莅临寒舍,使我蓬荜生香,竟让我这个军中粗人也感到心旷神怡。昔韩娥之歌,余音绕梁三日,今我此屋何幸,乃得卿玉趾下驾,香味亦当三日不绝矣。”

羊髦心道“果与我兄信中所言一样,幼著的言谈举止,大异往日。以前,他讷讷如不能言,上回他到我家,辟我作他的长史,我已觉他似有小不同於旧时;今日相会,但见他情意自若,行止豁如,言虽调笑,而并不谑,近乎雅。《孟子》云‘居养气,养移体’,诚不我欺!”

羊髦与莘迩两家算是世交,他两家的祖籍地在同一个郡,先后迁到陇州后,两家的祖上历代交好,且曾结过婚姻。羊髦与莘迩从小就认识,认真论起来的话,两人还是远亲。

莘迩本性忠厚,不善言辞,羊髦早前虽说并未瞧不起他,然亦不曾高看过他,只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人看待,——这也是为何羊髦当日没有接受莘迩辟除的缘故。

当日没有接受辟除,今日登门拜谒。

这中间的变化,有外因,也有内因。

内因,自便是莘迩的变化。外因,则是朝局的变化。

羊馥虽是兄长,自知才能不如羊髦,每遇大事,必咨询羊髦的意见,因在从莘迩处得知了令狐奉昏迷的消息之后,羊馥第一时间给羊髦去了信,将此朝中的突变告与了他知。

令狐奉立宋氏为后的时候,羊髦就不赞同,认为令狐奉只看到了近利,忽视了远忧。

他私下与妻子说道“夫妻者,结两姓之好,礼之重也。民间黔首或有两妻者,丈夫亡后,两支皆嫡,因为争夺家訾,兄弟且不免成仇,讼於郡县;况乎国家?

“而下大王效仿前代之法,别立宋后,固可暂得宋家为援,可一国两后,宋强左弱,而世子为长,势为来日遗祸。将来宋氏倘若再有子,大王百年以后,朝中岂可不乱!”

“效仿前代之法”,是指前代成朝时的一段故事。

那时,阀族的势力已经很强大了,成朝的第二个皇帝为了抑制阀族,加强集权,遂下了道圣旨,从部分南北士族家中,挑选适龄的女子入宫,立了一大批的嫔妃。通过此举,这位皇帝给自己建构了一个人数众多的外戚集团,倒也的确是使皇权得到了短暂时期的加强。

不过,成朝的这位皇帝只是立嫔妃,没有别立皇后,这一点与令狐奉不同。

令狐奉春秋正盛,身体健康,谁也不会想到他会突然出什么事,因而,羊髦忧虑的仅是令狐奉死后可能会出现的“宋左夺嫡、导致内乱”的情况。

殊不知,才立宋后没多久,令狐奉居然就堕马昏迷。

从羊馥那里闻讯之初,羊髦就大惊失色。

宋家势强,左家几无外戚,便是世子令狐乐成年,左氏恐怕也争不过宋后,更别说现下令狐乐还只是个孩子。令狐奉倘若就此死掉,他预料到的激烈动荡必然会提前、也定然会更加恶化地出现朝中。——更加恶化,说的是宋家将会因为世子年幼,没有班底之故,而能更容易地一支独大,掌控朝权。

羊髦不接受莘迩的辟除,不代表他没有政治上的抱负。

正好相反,恰是因为他有着远大的抱负,才会拒绝当时还被他视为“常人”的莘迩之礼请。

毕竟,“属吏”与“长吏”的关系非常密切。按时下的惯例,长吏转迁它职之时,其府中的重要属吏往往会随之迁转,也就是说,属吏,等同於被打上了长吏的私人标签,这种情况,与前代属吏视长吏为“君”的现象没有二样。长吏的贵贱,直接影响到属吏的前程。

因是,要想能够有一个光明的前途,入仕之初的选择就十分重要。

羊髦实际上不仅拒绝了莘迩的辟请,他还拒绝过不少朝中、郡中、军中大吏的辟除,麴爽也曾辟请过他,同样被他拒绝了。原因是麴家虽贵,子弟多在军中,并不掌握政权,投到麴家门下的话,日后他顶多能做个将军,或者仕至郡太守之类,铁定是无法参与国政之决策的。

连麴家都看不上,况且此前的那位“忠义阿瓜”?

远大的政治抱负,决定了羊髦不会顾念“世交”的情分。

同样是因为远大的政治抱负,於今现下,出於内因、外因的两个变化与推动,又自然而然地改变了羊髦过去的态度,因於莘迩抵达王都的第三日,他就主动登门。

“将军督领三郡,兼理军政,威德显著,士民交口称颂,信雅爱人、沉毅雄杰的美名,我在谷阴,亦常闻听。将军何须自谦。将军如是‘军中粗人’,那这天下,怕遍是粗人了。”

莘迩心道“不意我的名声已经传到王都了么?惭愧,惭愧,还得多谢长龄与老傅。”笑道,“与旁人相比,我姑且敢称雅,与卿相比,粗得不能再粗了。”

说道,“我前晚才到王都,昨日入宫,晋见了王后与世子殿下,下午应曹领军之邀,在他家里混了半日,却是虽早想拜谒卿门,一直未得闲暇。卿今日忽然驾临,我真是喜出望外。”

“髦以鲰生,蒙将军青眼,数受将军馈赠,髦实惶恐。闻将军大破柔然,献俘入都,髦自当拜谒,为将军庆功。”

莘迩在建康郡的这大半年,每次给曹斐送礼时,都会给羊髦也送上一份。上回向逵押解张金父子入都,不但拜见了曹斐,也曾专程谒见过羊髦,给他亦呈上了莘迩的书信一道与建康的特产数箱。

莘迩问他道“卿兄随我来了王都,现在军中,驻东苑城,卿可见过卿兄了么?”

“军营禁地,兵事为重。髦兄没有回家,髦也没有入营。尚未得见。”

“卿兄弟大公无私,令人赞佩。”

两人叙谈数句,羊髦话入正题。

他说道“将军前日晋见了中宫与世子殿下么?”

秦代以来,皇后的宫殿多在子午线上,位於后宫的中心,因此,秦以后,就以“中宫”代指皇后。放到定西国来说,中宫,便是左氏。宋氏是新立的,她不能夺占左氏的寝宫,她的寝宫在后宫的西边,定西国的朝臣、士民因便以西宫称她。

“是的。”

羊髦尽管已知令狐奉堕马昏迷,但不好把他哥哥羊馥“卖掉”,就问道“没有见到大王么?”

“没有。”

“将军献俘,是朝廷大事,却不知大王为何没有出面?”

在对的人面前,该诚恳的时候,莘迩向来不说假话,他诚实地说道“卿大概不知,大王於十余日前田猎之时,因逐白鹿,不慎堕马,昏迷至今未醒。”说着,面上浮现出深深的忧色。

羊髦还以为需得再转几个圈子,可能才会听到莘迩告诉他令狐奉堕马之事,不曾想,莘迩这般爽利,顿了一顿,对莘迩的干脆愈增添了几分欣赏,说道“昏迷至今未醒?”

“是啊。”

“这么大的事情,朝野却是无闻!”

“朝中诸公,为免民心慌乱,镇之以静,因将此事隐瞒了下来。不瞒卿,我也是才知不久。”

莘迩瞅了羊髦几眼,见他口中说“朝野无闻”,脸上却并无惊异之色,心知羊馥必是已将此事告诉他知了。这回入都,曹斐、羊髦是莘迩早已计划好,肯定要见的两个人。曹斐,是要稳住他做盟友;羊髦,则是要向他求教对策。

自己还没造访,羊髦自投上门。

莘迩料定,羊髦此来,必是与朝局有关。

既以猜出羊髦的来意,时间紧张,莘迩便不绕弯子,恳切地说道“士道,你知道,我领着世子友的官。世子方今年幼,大王一旦离世,朝局恐怕有变。前日我见到王后,她虽未说,我亦看出她对此也有担忧。我陇西有蒲秦强敌,北有柔然时掠,境内胡夷种落上百,不乏不驯之辈,朝局倘使生变,国家或有覆灭之危。卿素有高才,今有何策可以教我?”

莘迩这么坦率,羊髦亦非拿捏之人,也就有话直说了。

他说道“今安朝局者,非两人不可。”

“哪两人?”

羊髦说道“郎中令陈荪,职掌王宫宿卫;中尉麴爽,职掌王都戍军。只要他两人乃心王室,大王纵不幸而薨,朝局暂尚可安。”

“抚夷护军麴鸣宗,与我一起来的王都,麴中尉那里,应不会出现变故。郎中令陈荪,我与他不熟,卿知其为人么?”

“陈荪谨密,与人接,听多言少,任郎中令多年,罕有谏诤,然亦未闻有过。髦对此人,并不熟悉。不止髦不熟悉,想来朝中诸臣,能够做到知其心思的,怕也不会多。”

郎中令作为王国三卿之一,权力是不小的,除了掌宿卫工作,还掌国内相关的武官、选举,对诸王过失,且有及时谏诤,以及为诸王处理有关事务提供参考意见的责任,并通传教令。

陈荪历经令狐邕、令狐奉两朝,屹立不倒,自有其长於他人之处。

羊髦说的“听多言少”、“罕有谏诤、然亦未闻有过”,就是他最大的特点。

换言之,这是个城府深沉、处事圆滑的人。

又就是说,他有没有“乃心王室”?不好说。

莘迩沉吟稍顷,没有直问陈荪与宋家的关系,委婉地问道“陈荪与朝中诸公的关系何如?”

“陈荪与宋、氾、麴等诸公都不远不近,没听说过他与谁家特别亲近。”

莘迩心道“他这是独善其身么?”

羊髦看了下莘迩,接着说道“安朝局者,非此两人不可。安国家者,非一人不可。”

“安国家?”

莘迩很快品味出了羊髦的意思。

安朝局,意即短期内避免动乱。安国家,意即长期内保持稳定。

他问道“非谁人不可?”

“内史宋公。”

莘迩默然。

羊髦这话没错。

宋闳是朝中的文臣之首,又是宋家的族长,只有他不生异心,才能最终保证令狐奉死后,王权能够得以顺利的接替。

但问题是,宋闳会不生异心么?

三个关键的人物被羊髦点出。

莘迩琢磨来,琢磨去,竟是发现三人之中,只有麴爽大约可信。

入都前,莘迩就没有充足的信心,只是形势所迫,不得不来,听罢羊髦的分析,他心中越发没底。形式严峻到这等程度了么?

事实上,这还是多亏了张浑已被令狐奉此前趁机拿下。

要是张浑依旧尚在大农的位置上,方今的朝局将会尤加叵测。

羊髦不是只摆难题,不给解决方案的人,他观察了下莘迩神情,见莘迩不动声色,不觉心中想道“幼著当真是大异往日了!只这份镇定,寻常之人,难以企及。”说道,“朝局与国家,必此三人能安。世子,必将军可安。”

安朝廷、安国家之后,又来一个“安世子”。

莘迩这次没有明白他的意思,问道“卿此话何意?”

羊髦简单地回答说道“宋、陈、麴三公,朝臣也;将军,世子友也。”

莘迩如醍醐灌顶,顿时豁然开朗。

宋闳、陈荪、麴爽三人的权力再大,态度再重要,但如比起谁与令狐乐是最亲近的,他们都比不上莘迩。羊髦这话的意思,是在暗示莘迩,一朝天子一朝臣。不错,现在宋闳等人的权力很大,可如果令狐乐即位后,定西国最得宠信的臣子必将是莘迩无疑。

“世子友”这个平常没甚大用的官衔,当此关头,被赋予了不同的含义。

莘迩完全可以借此,变探寻宋闳等人心思的被动为主动出击,拉拢一批人,以抗衡宋闳等人目下的权势。要知,宋闳等人尽管权倾朝野,可朝中这么多的官员,却并非皆为他们党羽的。

如果放在数月前,就算莘迩有“世子友”的官衔,可能就像羊髦此前对他的观感相似,也不会得到太多官员的认可。

而现下有所不同了。

别的不说,只莘迩在建康、酒泉、西海三郡立下的几次战功,只他与麴球的交好,只北宫越等三郡军将对他的尊重,和张龟、傅乔为他扬起的名声,就足以使他具有一定的号召力了。

另外,现在的莘迩,也不复以前手底下只有兰宝掌、乞大力、秃连樊几个胡人可用的窘迫,傅乔、黄荣等人被他留在了建康守家,此次跟他来王都的有羊馥、向逵、张龟、魏述父子等人,麴球营中且有张景威,各有才能,俱可驱使,都能在拉拢朝臣的事情上助他。

莘迩从容问道“我长在外郡,少闻朝中君子令音。王国、四府群贤,卿以为何者为佳?”

四府,即大都督府、牧府、太尉府和护羌校尉府。大都督等四个官,皆是定西王兼领的。此四府的官吏,与王国官吏,构成了定西国朝廷的整体格局。

羊髦答道“牧府别驾孙衍,国朝名士;督府右司马唐艾,智谋绝伦。此二君,上佳士也。”

堂外脚步声响,两人结伴,急促行至。

莘迩看去,是张龟和向逵。

“何事慌乱?”

两人伏拜堂外,答道“宫中旨来,大王召将军陛见。”



第四章 擢迁左长史 忠臣唯阿瓜

令狐奉是今天凌晨苏醒的,头一个知道他醒转消息的是朝夕陪侍宫中的郎中令陈荪。

醒来后,令狐奉先见了左氏与宋氏,然后,召见了宋闳、氾宽等重臣,接着,就遣人来召莘迩进宫了。与莘迩一同进宫的,还有宋方、唐艾和曹斐。

令狐奉昏迷才醒,不能移动,故此,召见莘迩等人的处所没在四时宫,便在旧城灵钧台内,他的寝宫里边。

灵钧台的城墙高大厚实,墙上的过道中,持械的甲士戍立如林。进入台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亦尽是宿卫的禁军兵卒,并时见有带着武冠、穿著戎装的郎官们带队巡逻。

戒备很是森严。

时当近暮,秋阳欲坠,洒下如血的红色,染透了台城的殿宇、楼阁,就连那地上铺置的青黑砖石,似都给人以压抑沉重的感觉。

到了令狐奉的寝宫门外,莘迩站立等候片刻,宋方、唐艾、曹斐三人相继赶到。

四人来齐,内宦进入通报,不多时,出来传旨,令他们入内。

宋方的地位最高,走在最前。曹斐是中领军,位高权重,随在宋方身后。唐艾是朝臣,且督府司马之职,品秩虽不甚高,权力很大,莘迩与他稍作谦让,两人联袂跟行。

入到殿内,由内宦引导,四个人行至床前,下拜行礼。

听令狐奉说道“都起来吧。”

声音很虚弱。

肯定虚弱。伤势不讲,只他这昏迷卧床十余日的饮食,每天都仅是内宦、宫女给灌些流食而已,饶是铁打的汉子,这么长时间下来,身体也早就吃不消了。

与寻常人比起来,令狐奉的精神已经算是好的了。至少从苏醒到现在,不到一天的功夫,陈荪、左氏和宋氏、宋闳等等,他已经马不停蹄地接见过好几波人了。

宋方站起身,打量卧床的令狐奉,说道“自从大王堕马,臣日不能食、夜不能寐,日夜忧心大王的伤势。前天,臣还专门请了西域的那位神僧,为大王念经祈福。真是好啊,大王终於醒了!”

一阵哽咽的声音传来,几个人循声看去,瞧到曹斐湿了眼眶,拿手捂着嘴巴,鼻子一抽一抽的,一副立刻就要泣不成声,大约又怕惊扰到令狐奉,勉强忍住的作态。

令狐奉问道“老曹,你怎么了?”

“臣、臣,……大王,你终於醒了,臣太开心了。”

莘迩心道“他娘的,你老曹还有这一手!”

昨天见曹斐,他虽然忧心忡忡,非常担心令狐奉的死活,可归根结底,他担心的还是自己的利益,又哪里是一心只想令狐奉了?这会儿却哭哭啼啼,俨然大忠臣的扮相。

这个家伙舞枪弄棒,嘴不把门的,莘迩只当他是个莽夫,未料小看他了。

曹斐抹着眼泪,说道“臣、臣是喜极而泣。”

令狐奉露出点笑容,说道“难得你这份忠心了。”

堕马的时候,令狐奉不仅伤到了头颅,而且伤到了左腿,左腿折断,没法坐起身,他平躺床上,扭着脸,看过曹斐,转视宋方、唐艾、莘迩,目光最终落在了莘迩的身上。

“阿瓜,你不止守住了西海,还大破了柔然边地。不错,不错。你前天到的王都么?”

莘迩不知,这些事情都是陈荪告诉令狐奉的,不过,他也不奇怪令狐奉为何会知。堂堂一国之主,岂缺消息来源?纵是昏迷多日,一朝醒转,自会有人将近日内所有的新闻禀报与之。

莘迩恭谨俯首,答道“是。赖大王神威,臣侥幸攻破柔然,俘柔然边部酋大十余,思彼辈北地蛮夷,不知王威,因此,为使彼辈能知大王威德,特地请命来朝,献俘於国。”

令狐奉意向不明地含糊地说了两句“很好”。

床边有人轻轻地咳嗽了声。

莘迩略微抬眼,这才瞅见陈荪站在那里。陈荪刚才一直默不作声的,莘迩入殿后,又一直垂首,不曾观看周边,因是直到这声咳嗽,他才注意到了陈荪的存在。

宋方明白陈荪为何咳嗽,当下说道“大王重伤初醒,臣等不敢多扰。敢问大王可有何命旨,下与臣等?”

令狐奉示意陈荪,让他来说。

陈荪往前站了一步,温声说道“莘将军大破柔然,此乃我国多年未有之大捷,功勋殊著,宜当酬赏。大王旨迁莘迩武卫将军,领大都督府左长史,从事中郎、世子友如旧。”

包括莘迩在内的四人闻旨,都愣住了。

令狐奉才醒,就立即拔擢莘迩,这是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此诸人愣住的原因之一。

武卫将军权且罢了,“大都督府左长史”是宋方现下任的官,给了莘迩,宋方干什么?此诸人愣住的原因之二。

不等四人反应过来,陈荪继续说道“宋长史职掌军务,勤恪功优,今柔然之捷,亦当擢迁。大王旨迁宋方牧府别驾从事。”

牧府别驾从事现为孙衍,莘迩来宫中之前,还刚听羊髦提起过此人。听完这道王旨,莘迩不觉心道“我升了官,宋方升了官,孙衍也要升官么?”

孙衍的确也升了官。但他没在四人之列,陈荪因而没提。孙衍迁任的是空缺至今的王国大农。

宣布过了这两道旨意,陈荪后撤,站回了原位,提醒说道“莘将军、宋长史,还不接旨?”

两人拜倒,说道“臣接旨。”

等他两人起来,令狐奉说道“黄奴,我今虽醒,伤未大好,料且有一段时日不能上朝理政。国中的政务诸事,暂托付给你了。你要与内史宋公、治中氾宽多多商量,不可懈怠。”

宋方茫然如有所失。

牧府别驾是牧府的第一长吏,位犹在治中以上。一国之政,皆由此职与内史、治中三职共决。如论权柄、尊贵,只管军事的督府长史是不能及的。

但宋方此时此刻,浑无升官的喜悦,只感到手中好像少了些什么。

他下拜说道“臣遵旨。”究竟没有忍住,直起头,对令狐奉说道,“大王,武卫将军,四品职也。莘迩乡议五品,臣愚见,是不是不好居任?恐郡县风评,以为不合规制。”

“阿瓜,你家在金城郡是么?”

“是。”

令狐奉吩咐陈荪“与金城郡中正去道口谕,升阿瓜乡议二品。”

“升二品”,不是升到二品,是提升二品,亦即莘迩现在乡议五品,提升二品,到三品。乡议士人的品级定下之后,每隔一定时间,州郡中正就会根据该人乡品定后的表现,对其等级进行调整,或保持不动,或予以升降,“言行修著”的就升品,“道义亏缺”的就降品。

这道口谕,使宋方愕然,陈荪也现出为难之色。

陈荪说道“金城郡的中正向来刚正,大王,您的口谕他不见得会听。”

换到往日,谁敢不听话,令狐奉是非要教训他到服服帖帖不可,而下没有力气,也就懒得与个郡中正较劲,他说道“听也好,不听也罢。孤擢贤用能,识别人才的眼光,卿等认为,难道还不及一个郡中正么?”

陈荪、宋方俱拜倒说道“大王雄才大略,识才之能,当然不是郡中正能比的。”

话是这么说,制度不能随意破坏。

令狐奉命令陈荪,说道“金城中正如不肯从口谕,老陈,就由你来给阿瓜升品。”

这下唐艾、曹斐也诧异了。

唐艾说道“大王,陈公怕是没有升品之权啊。”

陈荪代令狐奉回答唐艾,说道“大王已任荪为王国大中正,明日即有旨下。”

唐艾怔了下,说道“原来如此。”心中想道,“王国大中正,职领各郡中正。此职原由宋闳兼领。大王而今改任与了陈荪。陈荪,寓士也,也不知国内的士人会否服他。”

正在寻思,唐艾听见令狐奉喊到了他与曹斐的名字,赶忙收住思路,应道“臣在。”

令狐奉说道“千里,阿瓜日后就是你的上司了,你要好生辅助。”

唐艾应道“是。”

令狐奉对曹斐说道“老曹,你与阿瓜以后也是同僚了。你俩都跟着孤吃过苦,皆是孤的信用之臣,以后一起办事,务必同心尽力。”

“武卫将军”,顾名思义,“以武相卫”,其职在统领宿卫,与中领军的职权相近,两者都属於宿卫系统。中领军是三品官,武卫将军的品级比它低,严格说来,算是中领军的下级。但从令狐奉的话风里头,诸人可以品味得出,他并没有把莘迩当做曹斐下属的意思。

曹斐应道“是。”

“你们下去吧。”

诸人再拜,告罪请辞。

令狐奉说道“阿瓜,你留一下。”

宋方三人出去,莘迩独自留下。

“你近前些。”

莘迩靠到床边,眼睛余光看清了令狐奉现在的模样。

脑袋被包扎得像个白馒头,眼窝深陷,两边脸颊皆有伤痕,鼻梁骨大概是断了,向下凹着,嘴角下耷,胡须没有打理,乱蓬蓬的。

令狐奉有气无力地问道“你告诉孤,你是从谁那里知道了孤堕马昏迷的?”

莘迩老老实实地答道“曹斐写信告诉我的。”

两个都是聪明人。

莘迩不会无缘无故的搞个献俘入都。令狐奉也不会无缘无故地问此问题。

是以,一问一答,衔接流畅。

“只有老曹给你去信了么?”

莘迩说道“臣在朝中,少有友人。曹斐信到时,臣刚攻破柔然,回到西海。”一边回答,一边借此时间,心思千转,末了,决定把左氏来信的事情也告诉与他,想道,“左氏与我写信,是为了世子;我来王都,亦是为了世子。这没有什么可隐瞒的。”说道,“曹斐之外,中宫也给臣写了一封信。”

“信里写什么了?”

“中宫在信中,忧虑大王的伤势,并……。”

“并什么?”

“并似有担心世子之意。”

令狐奉瞧了眼陈荪,叹道“老陈说的不错,阿瓜,你真是孤的忠臣!”

他对莘迩说道,“你知道么?下午孤召见宋闳等人,氾宽说你与麴球未得王旨,擅自带兵入都,应当严惩。打发了他们走后,老陈说,你与麴球入都,必是忧心世子。阿瓜,打从你救下世子那刻起,孤就知你是我可以信赖的忠臣。”

“臣生性粗拙,得主上深恩厚爱,唯知效死。”

“阿瓜!你知孤为何让你代宋方任督府左长史么?”

“请主上示喻。”

“孤昏迷醒来,老陈告诉孤了不少事,都是发生在这些天里的。中便有宋方连日来的种种举动。宋方与孤发小相识,孤付以心腹之用,他却又是登氾宽之门,又是会聚宋羡等徒,深伤孤心。阿瓜,放眼朝中,真正能让孤信得过,只有你一人了啊!”

宋羡,即是宋方的“八弟”,上军将军。令狐奉大约是真被宋方这个“总角之交”伤到心了,又逢他重伤之后,情感未免稍微脆弱,这番话让莘迩觉到了他难得流露出来的情真意切,感受到了他对宋方失望的痛心疾首。

“主上错爱,臣百死难报!”说着话,莘迩的语音中带了些抽泣出来。

令狐奉受伤的心灵,被莘迩的忠诚打动,欣慰地观赏了会儿他挤眼咧嘴的忠貌,往底下说道“阿瓜,你现下知道孤为何使你代替宋方,出任左长史的缘故了吧?知道该怎么做了么?”

“臣知道了。”

“你明天上任,到督府后,立即着手办一件事。”

“敢问主上,是什么事?”

“设一个新曹。”

“什么曹?”

“校事曹,你亲督领。”

校事曹,是前代成朝时的旧官。校者,查对之意。校事,即核查事情的意思。这个官署,是成朝时期的特务机构,其职为“典校诸府及州郡文书”,乃是成朝皇帝“专任以为耳目”的。

陈荪到底给令狐奉都说了什么?搞得连特务机构他都要重置起来了。

莘迩心中犯嘀咕,口中应道“是。”

武卫将军、督府左长史两个官职还好,领校事曹此职,莘迩是真不想干的。自古以来,当特务头子的都没什么好名声。但这是令狐奉的命令,没法拒绝,只能应命。

“孤明日下旨,转令狐曲任上军将军。令狐曲本部的鲜卑义从,交你统带。”

原本归属令狐曲帐下的鲜卑义从,由都督府右司马唐艾主办,分了部分给麴硕,尚存两千余骑。莘迩此次入都,本部的三千步骑全都带来了。三千加上这两千余,也就是说,他手下的军事力量,从明天起,将增加到五千余。五千余步骑里头,倒有三千余都是胡骑。

“麴球现在哪里?”

“应是在中尉家中借住。”

“他不必留在王都,你去告诉他,叫他明天就回建康。以后无孤旨意,不得离境!”

麴球与莘迩一起入的都,然听令狐奉的话意,对他两人的态度则显然是截然两类。

莘迩猜度令狐奉的心意,想道“是因为鸣宗姓麴,与中尉麴爽同族么?”应道“诺。”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

“主上,臣留在朝中,建康没了长吏,可该怎么办?”

“你有人选推荐么?”

“郡尉傅乔,清名高远,今从臣防御西海,攻破柔然,乔亦有功。臣大胆,窃以为乔堪继此任。”

令狐奉瞧了瞧莘迩,嘴角露出点微笑,说道“阿瓜,你是个念旧的。”说道,“那就便宜这个老货,由他继任罢!”

拜辞令狐奉,天已入夜。

莘迩踏冷清的月色,於宫中道边火把的光芒映照下,出到台城外,在城门口见到了曹斐。

曹斐没有走,於此处等他。

“阿瓜,你的卦真灵!神机妙算,不以为过!”曹斐分毫不复再有殿上的那般作势,满脸令狐奉既然醒转,自以为权势将得保存的喜色,拽着衣袖,翘起大拇指,佩服地说道。

“小技罢了,何足夸赞。”

“你哪里不舒服么?腿怎么了?”

莘迩边揉右边大腿,边敷衍说道“没什么,适才跪拜的时候,扭住了。”

“扭”不假,却非“扭住”,而是因了曹斐的抽噎,莘迩得了灵感,单独与令狐奉对谈时,偷偷地下狠手,扭拧大腿,於是方有了他挤眉弄眼、龇牙咧嘴的“抽泣”。

与曹斐分别,莘迩回到家中,羊髦尚未走。

“士道,大王苏醒了。”

羊髦松了口气,说道“那真是太好了!”

“但近日朝中,恐怕仍然会有动荡。”

“将军此话怎讲?”

“大王迁我武卫将军、督府左长史。士道,我欲荐卿兄入督府为吏,武卫将军长史之职,卿可愿屈受么?”

阅读网址

ji0



第五章 架在火上烤 髦有三策对

月满庭院,室内烛影摇红。

刘壮到室外了几次,都见莘迩仍与羊髦在对谈。

也不知两人在说些什么。

他只注意到,莘迩的坐榻离羊髦越来越近,到最后,两人几乎已是膝盖相触了。

心知莘迩必是在与羊髦商议大事,刘壮没有打扰他们,每回都仅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便悄悄退出院子,吩咐奴仆守好院门,不许人进入,叫膳房把饭菜热了又热。

羊髦这回没有推脱,痛快地接受了莘迩的辟除。

他问道“不知明公打算举荐髦兄,出任督府何职?”

“主上迁我武卫将军,职领宿卫。我欲举荐卿兄为督府中、直兵参军,卿意何如?”

如前文所述,长吏转迁的时候,重要的属吏往往跟从。大凡将军,皆有长史、司马,武卫将军亦然。是以,当莘迩得迁任职之后,要么改任羊馥以它职,要么就该由羊馥继续担任长史。

因了此点,遂有了莘迩最先的那句话,“欲荐卿兄入督府为吏”,然后才是“武卫将军长史之职,卿可愿屈受么?”

换言之,就是说,先给羊馥升官,腾出位置,接着再让羊髦接任武卫将军长史的职位,——从普通的将军长史改任唯一的大督府曹吏,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升迁了。

大都督府内的官职,以长史、司马为首,次为谘议参军,再次则就是具体分办诸项事务的各曹曹掾。通常来说,总计会有十八个曹,分别是录事、功、记室、户、仓、中兵、直兵、外兵、骑兵、长流、贼、城局、法、田、水、铠、集、右户。

此十八曹中,城局曹以上的曹掾官职较高,署正参军;法曹以下官职较低,署行参军。

又此十八曹中,名为十八曹,实际上主事的曹掾只有十七个。

中兵曹管领都城屯军、直兵曹管领宫城宿卫军,这两个曹管的都是王都的兵马,故而虽为二曹,署一参军。令狐奉新任给莘迩的武卫将军之职主掌宿卫,其军中的兵卒员额等事,恰归直兵曹领。是以,为了能够更好地行使武卫将军的职责,莘迩起意举羊馥出任中直兵参军。

羊髦摇了摇头,说道“明公之意固好,此荐却未必会能称心。”

“哦?”

“督府十八曹中,中直兵参军掌领王都宿卫各营兵额,职关机密,权力尤重。明公既已是初任左长史,而髦兄复又资历不足,便是明公上书力荐,只恐髦兄亦难得任。”

莘迩说道“卿所言,正我所虑。卿有何以教我?”

“与其举荐髦兄任中直兵参军,何如改荐以长流参军?”

“长流参军?”

督府十八曹,唯长流曹的名字有点让人不看懂。不知何为“长流”?长流两字,出自一个传说,“帝少昊崩,其神降於长流之山,於祀主秋”。长流曹的“长流”二字,即是由此而来。四季之中,秋季肃杀,主刑罚。长流曹,便是督府十八曹中主掌刑罚的一个曹。

莘迩沉吟片刻,抚髭赞道“士道,卿此议诚然妙也!”

长流曹在十八曹里排名靠后,似乎不如前边数曹紧要,但此曹主狱,平时可能用不上,关键时刻,好生运用的话,却是个可以发挥奇制胜之效果的位置。

且也因此曹在十八曹中,地位不及前边的几个曹,如果举荐羊馥出任此曹参军,遇到的阻力应也就会小上很多,十有能够遂意。

莘迩做出决定,说道“明日我就上书主上,举荐卿兄并任长流参军。”

“并任”云云,说的是按照规制,十八曹的十七个参军、行参军,本该各有一个名额,但在实际上是并无限制的,有的曹,参军多者可达十余,少的也有一二个。如羊髦所说,莘迩到底是刚被任为左长史的,就算举荐私人,也不好把原来的长流参军给免职,要知,能在督府当个曹掾的,谁还没个背景了?因是,出於平稳起见,“并任”是最好的选择与办法。

说完羊馥的任职问题,羊髦问出了他最关心的东西,说道“明公,你适才说大王虽然苏醒,近日朝中恐怕仍会有动荡。此话何意?”未等莘迩回答,自己猜测缘故,又说道,“可是大王的伤势太重,尽管苏醒,但仍不乐观?”

“此其一也。”

“敢请明公详示。”

莘迩忧心地说道,“你说的不错。大王尽管醒了,但据我的观察,伤势仍然很重。聆受大王旨意的时候还好,我拜辞出殿时,瞥到大王口、鼻出血。这回堕马,大王极有可能伤到了肺腑。”

羊髦闻言,神色沉重。

肺腑遭创,药石难医。若被莘迩料对,那令狐奉的这回苏醒,没准儿只是一次回光返照。

羊髦问道“其二为何?”

莘迩把令狐奉的两道令旨,以及把王国大中正的职务转授给陈荪、任命令狐曲接替宋翩出任上军将军等事,一一说给羊髦。

羊髦的神色越发沉重。

他喃喃说道“这几项人事变动,泰半有关宋家。大王对宋家生疑了么?”宋家权倾朝野,令狐奉若是对宋家生疑,两边动起手来,朝局的确定会出现动荡,而且动荡还会不小。

羊髦寻思稍顷,由此处想到了另一处,眼光明亮地看向莘迩,说道“明公,朝局或会动荡,这姑且不说,髦细品大王的此数道旨意,明公恐怕将会有祸事临头了啊!”

“此话何意?”

“明公得大王升迁,授以重任,看似喜事,而细究之,大王却分明是在把明公推到火上啊!”

“你是说宋家会把我视为眼中钉么?”

莘迩接替了宋方的军职,这一点,在莘迩的意料中。

“不止宋家!”

“怎么说?”

“大王擢明公为武卫将军、督府左长史,又任陈荪为王国大中正。督府长史、王国大中正,自定西建国以来,九成九都是由陇人担任的,而明公与陈公,俱非陇人。非陇人而据‘陇位’,明公,不但宋家会视明公为眼中钉,陇地的各大士族也会把明公视为眼中钉了!”

莘迩默然,稍顷,笑道“好在尚有陈公与我同在火上。”

“不然。”

“如何不然?”

“明公与陈公不能比。陈公家与大王同乡,定西立国至今,陈公家历任朝中高官显贵,此明公不能与陈公比之一;陈公本人,从不与朝臣过分亲近,亦从不与朝中诸公结怨,翩然独立,此明公不能与陈公比之二。今明公与陈公虽同据‘陇位’,陇士之怨,必首集明公。”

说白了,陈荪在朝中根基颇深,莘迩根基浅薄。

俗话道柿子先挑软的捏。陇地士人的不满,因此而肯定会首先爆发在莘迩身上。

对这一点,莘迩在接旨的当时,就已经隐约想到了,不过他想的,没有羊髦说的这么透彻。

莘迩苦笑心道“小羊说得甚是。”想起了校事曹的事情,又想道,“现下已是如此,被令狐奉架到了火上,要再加上校事曹,等我当上了这个特务头子,只怕不止陇士会对我更加厌恶,纵然寓士也会对我敬而远之了。”琢磨心道,“令狐奉今天给我升官,给我加兵,我最初还觉得这也许会有利於以后,现下来看,非但无利,反是埋雷啊!不行,我得想个办法应对。”

想来想去,一时无有良策。

他便虚心求教,问羊髦“事既已如此,卿可有救我出火坑之策?”

“髦有三策。”

莘迩惊喜,心道“三策之多?”

办法越多,就说明解决这个难题的把握越大。

他问道“哪三策?”

“孙衍,寓士之望;唐艾,寓士之秀。方今之计,欲抗陇地阀族,只有引寓士为援。寓士虽不及阀族在朝中的权势,然如汇聚,亦不可小觑。”

权力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莘迩身为寓士,先天的就与陇州本地的阀族对立。

从建康郡府里头,先以张道将为代表,后以麴经、高充等为代表的土著士人与以黄荣等为代表的寓士之间的争斗,就可以看出,土、寓的矛盾是很难调和的。

莘迩初到建康任太守时,还抱着土、寓兼用,不管土著士人也好,寓士也罢,只要有才能,他就公平公正、“兼收并蓄”的“幻想”,然而现实教训了他。

即便他有此公心,奈何属僚无有此意,强行拢在一起,底下只会勾心斗角,互相拆台。

通过自己的亲身感触,他目前已经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之前的“幼稚”。

土著士人和寓士。

这两者,他必须从中选择一方为主要的依靠,或称为“结盟”的力量。

也不是不能选择土著士人,但如果选择土著士人的家族,就比如选择麴家、抑或宋家,还是那句话,凭莘迩的籍贯、身份,只能给他们做“走狗”,成为依附者。莘迩对此当然不愿意。

留下给他的选择,便只有寓士了。

孙衍是寓士中德望最高的,唐艾是寓士中才能最出众的其一。

把他两人团结到身边,就等同於把大部分的寓士力量团结到了自家的左右。

拿这股力量对抗宋、张、氾等本地阀族,虽然仍不能取得优势,但至少可以让宋家等不敢轻举妄动了。

莘迩对土著士人与寓士的关系,已然有了明悟,对羊髦的这个建议自是立即接纳,笑道“士道,唐司马确为寓士之秀,而卿之才,亦不相让矣。……请问,二策为何?”

“欲镇虎豹,刀兵不可无。今亦同理,军、政缺一不可。

“大都督府诸吏,长史、司马、谘议参军、参军、行参军等等,各有来头,或为诸姓子弟,或以功勋得任;明公虽得大王信用,方今入府,要想显著威望,理顺军务,短日内不可得焉!

“髦愚见,倘若大王真的伤及肺腑,相比被拘於督府,明公不如以武卫将军职为主。大王将鲜卑义从二千余拨与明公,彼辈虽然胡夷,而因胡夷,明公正好可以推心置腹,深布恩信。”

大都督府的水很深,莘迩这个没根基的,莫说短期内,便是给他一年半载的时间,他也定难将府内的那些吏员收为己用。因此,在令狐奉极有可能只是“回光返照”的情况下,就不能把宝贵而紧张的时间浪费在大都督府里,而更应该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对本部兵马的控制上。

莘迩的本部兵马,而今有三个大的部分组成,一个是令狐奉早前拨给他的骑督严袭等部,一个是卢水胡骑,再一个,就是才得到的鲜卑义从。

严袭等部、卢水胡骑,跟从莘迩已近一年,莘迩大笔的钱花下去,日常的关心、经常的抚慰更是司空见惯,基本上已经得到了他们的拥戴。

这部分的部曲不需要太过费心了,而那两千余的鲜卑义从才归属到他的帐下,则是很需要他抓紧掌控的。

“虽然胡夷,而因胡夷”,羊髦的此话有两层含义。

第一,唐人的观念,认为胡夷狡诈善变,可如果真心相对,也不是不能得其忠诚。第二,与唐人军官较之,胡人军官大多与唐人士族没甚么联系,从这个方面来讲,只要恩信到位,实是更容易得其死力。

却是说了,鲜卑义从两千余骑,看起来人数不是很多,就算得到了他们的效忠,能有大用么?

当然能有大用。

鲜卑义从的兵额尽管不多,可别忘了,这些义从乃是各有部落的,比如那现在义从中担任军官的秃发勃野,不就是秃发部酋大的儿子么?兵马额数虽不多,但若再加上他们身后的部落,这支义从,如能将他们中的军官尽纳为己用,未来倘使有事,绝对能够成为莘迩的一支强助。

莘迩拊掌赞道“士道,卿真高才!”

羊髦的两个建议,莘迩不仅都听明白了,并且从后世读的书中,找到了与之分别对应的精辟理论。

与寓士结盟。

换后世的理论说,就是先要搞清楚“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

抓兵权,控制好本部的兵马。

换后世的理论说,就是“枪杆子里出政权”。

羊髦不接受莘迩的辟除则以,一旦接受,因为他也是寓士,当此朝局变动之际,与莘迩的利益共同,所以,出谋划策,殚精竭虑,该说的话,全都说的明明白白,没有半点的遮遮掩掩。

莘迩问道“三策为何?”

羊髦说道“髦闻吾兄说,柔然西部镇帅匹檀此回实‘声东击西’,明攻西海,意在敦煌。之所以他计已成,而兵却撤,是因为柔然的可汗被害,他回去争夺汗位了?”

“是的。”

“鲜卑南下,漠北草原无主,柔然借机窜起,近年来其势愈张,屡犯我边,觊觎西域商道,已是我定西大患。明公何不趁此柔然内乱之机,奏请大王,领兵伐之!”

莘迩拍腿叫绝,说道“卿之才,超群绝伦!”



第六章 麴球赠胡将 遣人请道智

羊髦的三个建议,前两者,一政、一军,与后世的理论暗合,依眼下形势,正该如此,没什么问题。唯第三个建议,奏请出讨柔然,莘迩细想之后,虽然依旧觉得这是一个高明的计策,既摆脱了校事曹的为难,又能以此掌握到更大的兵权,但具体到施行上,却有点拿捏不准。

令狐方任他督府左长史、武卫将军,又叫他组建校事曹,观看其意,明显是想把他留在王都,按羊髦的话说,似乎是有意要把他“架到火上”,让他去与宋、氾、张等阀族相斗的。

这么一来,请求领兵出战的设想,是不是恐怕就不好得以实现?

莘迩问出了自己的这个疑惑。

羊髦答道“明公不必上书自请出讨。明公可以先将柔然声东击西、意取敦煌以及柔然内乱的事情,如实禀与大王;然后建议大王择将出讨,以绝柔然觊觎西域商道的后患。当大王择将之时,必会征询近臣意见。髦与孙衍熟悉,愿作明公说客,请他举荐明公。”

顿了下,羊髦又说道,“明公此前督三郡军事,熟悉边地的将校、人情;兼且麴球部的卢水胡骑,虽归麴球统带,但他们是被明公攻破、内徙的,彼等敬畏明公;明公并才大破柔然,又知柔然虚实,如讨柔然,髦愚见,朝中实是没有比明公更适合的主将了。

“髦料只要孙衍举荐明公,大王不离十,便会首肯。”

莘迩心道“令狐奉自诩天命在身,久有意征讨宇内,建不世之殊功,成就霸业。而今他虽伤重卧床,雄心料应未变,……更有甚者,说不定因为伤重,他的此份雄心没准儿反会更加急切。以军功、事业为诱,也许他还真会允许我出讨柔然。”

夜色已深,留羊髦用饭。

饭罢,叫刘壮遣奴仆送羊髦回家。

《管子》有云“夫民别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莘迩尽管已经认可了羊髦的三个建议,还是兼听则明,把张龟请来,将此三条,转述与他,问他的意见。

张龟掐着胡须想了会儿,说道“羊君三策,皆为上策。第三策则为最善。大王如果伤愈,明公出讨柔然,没有坏处;大王若是不治,明公出讨,尤多得利。”

张龟与羊髦意见一致,莘迩遂定下决心。

莘迩笑与张龟说道“长龄,卿夫妇情深,今卿独从我入都,卿可想念卿妻否?”

“龟从大王来都前,归舍辞行,拙荆嘱龟明公赏赐极厚,家中衣食无忧,二子有她照养,课业不辍,男子健志,盼龟勿以妻、子为念。”

张龟诚实地说道,“不瞒明公,人孰无情?今方离家,龟故尚未十分思念妻、子;待以日久,想念之情,肯定就会油然而发了。不过,明公之恩、拙荆之嘱,龟不敢忘也!”

莘迩叹道“‘男子志在四方’没错,可‘人孰无情’,你说的也没错。”下榻到张龟身前,拍了拍他的胳臂,说道,“而今时局不明,等局势稳定下来,我派人去把你的妻、子接来王都!”

张龟下拜感谢。

“我明日上疏主上,辟卿为我的武卫将军司马。”

长史、司马这些“上佐”,非寻常小吏可比,俱是有品级的,武卫将军的长史、司马都是七品官,乃是不折不扣的朝廷“命官”,依照规定,凡是“命官”,本都该由朝廷吏部,按照士人的乡品,从中择人、任命;但时下阀族势大,并值乱世,一般来说,此类各种府内的僚佐官员,通常都是由“府主”自行辟除,再过个形式,上报朝廷而已。朝廷基本上不会驳回。

张龟残疾,最早时候,莘迩没办法辟用他,其后,他借用兵的机会,通过“板司马”的方式,试探着给他了个官职;板司马虽无印绶,也是官身了,现下水到渠成,可以正式任命於他了。

张龟自从残疾以后,就断了仕进之心,无论如何也是没有想到,他竟然亦有当官的那一天。

张龟趴在地上,伏拜叩首,说道“明公厚爱重恩,龟以死报之!”

上疏的事情,不急着办。

第二天,莘迩先到城外,送别麴球。

令狐奉的口谕,昨晚出宫,莘迩就立即遣人传送给了住在麴爽家中的麴球。

麴球今晨出城,半天的功夫,已然将部队整顿好,开拔离营,准备返回建康了。

道边,莘迩设下简单的酒宴,为他祖道。

“祖道”者,为出行者祭祀路神和设宴送行之意也。

按照习俗,送行的人还要给远行的人送点钱,作为行资。麴球这是领兵还驻地,不是远游,莘迩与他的关系又十分亲密,不必拘泥俗套,然亦包了两个金饼给他,算是意思了一下。

“鸣宗,氾太守腿伤,酒泉兵折损大半;北宫将军的臂伤虽无大碍,仍未大好;我又领本部现在王都,建康、西海、酒泉三郡,目下大概是兵事最为虚弱的时期,现今柔然内乱,短期内,北疆大概不会再有战事,但三郡中的胡夷部落众多,特别你帐下的卢水胡骑,是新才内徙的,你回到建康,一定要用心抚慰部曲,当此时刻,千万不要生乱子。”

麴球笑道“将军放心。我回到牧场后,什么也不干,只每天领着他们野猎、演练;对那些入学的各部酋大子弟,我三日一小考,五日一大考,必叫他们每天只忙着读书、写字,没分毫心思去想其它。”

莘迩莞尔一笑,说道“这样是最好的。”

麴球朝不远处站着的一群胡人小率招了招手,三四人离开队伍,来到近处。

“将军,我知景威是你的爱将,奈何他被大王任到了我的帐下,我没法还你。大王把鲜卑义从拨给了你,我猜你如今必是人手紧缺,怕是不好统领此军,这几个都是卢水胡的小率,俱各勇悍,而且没有官身,我把他们送给你,你自管酌情随意安排,或能於此事上有所稍助。”

几个胡人小率拜见莘迩。

莘迩看去,这几个人他都认识,其中一个还是老熟人了,便是那个得他宝刀之赠的支勿延。

除了支勿延,余下的那几个胡人小率也和支勿延一样,也都是曾受过莘迩或大或小的恩惠,对莘迩很是服气和尊敬的。一看就知,他们是麴球精心选出来的。

莘迩大喜,说道“鸣宗,知我者,卿也!我正愁人手不足,卿雪中送炭!”

麴球哈哈一笑,举起杯子,一饮而尽,说道“送我千里,终有一别。孔穿鹿豕之讥,你我可莫自戴头上。将军,就此别过,来日再见!”

莘迩不觉失笑,心道“小麴还真是笑谈无忌。”

孔穿是孔子的五世孙,出游赵国,与平原君的两个门客结交成了朋友,后来孔穿归鲁,二友送行,临别依依,流泪不止,孔穿见不得他俩这般妇人的样子,作了个揖,扭身就走了。同行的人问他为何如此绝情?孔穿说人生志在四方,岂能如鹿、猪也似,常常相聚?

麴球的话略略减轻了莘迩心头对局势的担忧,他笑道“卿英俊高迈,我虽碌碌,亦不甘卿后。鹿豕之属,故非你我之类。”也端起酒杯,把酒喝完。

两人对揖。

麴球上马,引诸小率、亲兵,追上已在前行的队伍,沿着官道,驰骋西去。

目送麴球走远,莘迩没有回中城,引从骑与支勿延等,转去西苑城。

他的部曲,现正驻扎於西苑城中。

比之东苑城,西苑城人烟稀少,荒凉得多。

羊馥、严袭、兰宝掌等军吏、将校,出迎帐外。

拔若能一家干系到卢水胡的稳定,莘迩不放心把他们留在建康,把他们也带来了王都,他们亦在迎接之列。

莘迩入到军营,巡视了各部一遍。

军营搭建在戈壁地上,周边多灌木、杂草,不远处有个小泉眼,北边是个大沙坑。沙坑边上立了一尊铜佛,这铜佛应是西苑城的居民集资造的,年头颇久,佛像身上长满了绿毛。

莘迩步至佛下,观瞧许久。

羊馥等人跟在他的身后。

见他半晌不语,羊馥揣测他的心思,说道“明公,可要臣使兵卒将此铜佛移走么?”

莘迩回过神来,说道“不用。移它干什么。”

打量铜佛,不是因为想把它移走,而是莘迩忽然由它想到了一件事。

羊髦的三策,主要和军、政有关,没有涉及宗教。

而下佛教渐昌,陇人崇佛者众多,士族里边亦不乏信男信女。因为人才凋零而权势大不如昔的阴氏,就是士族里边最为信佛的一家,王都附近山中的石窟佛像,其中有不少便是阴氏出资开凿、塑造的。

莘迩看着铜佛,心中琢磨,想道“开山造像,损耗民财,不足取,但今乱世,佛教言修来世,又言人生皆苦,下惑百姓,上宜统治,故此越是乱世,佛家越如鱼得水,佛教大盛,将是个人不能阻挡的潮流。那张浑且知通过凿山造佛,扩大他在乡野的影响,我是不是也可以在佛教这方面做点文章,以将之成为一个我可以利用的辅佐力量?”

想法是有了,至於这点文章该怎么做,尚无定策。

莘迩对羊馥说道“异真,我等下回到城里,便上书主上,举你为督府长流参军。你作些收拾,等旨意下来,就进城到督府办公罢。”

羊馥已得了羊髦的传信,知了此事,并不惊奇,应道“是。”

“你明天派两个人去建康,把道智和尚给我请来。”

羊馥不惊奇升官,莘迩的这道命令却让他楞了下,说道“请道智?”

“是啊。”莘迩瞧了瞧左右诸人,心中的想法不足为外人道,装作感悟的模样,叹道,“日前我与宋君智相晋见大王,闻其言及西域神僧,神通玄妙;今我到营,见此铜佛,端得庄严宝象,我心不觉为之震撼。我佛慈悲,我欲精研佛理,请道智和尚来,方便我时时请教。”

莘迩不知,原本的时空中,晋以后,南朝之时,佛教大兴,以至官员出任外郡,常常都会礼请名僧,同往上任。他这个“请道智和尚来”,倒是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

羊馥等人面面相视。

这尊铜佛色泽晦暗,锈迹斑斑,满是绿毛,又哪里有半点的“庄严宝象”了?诸人诧异归诧异,没谁会没眼色到质疑莘迩的程度,都没吭声。羊馥恭谨应诺。

元光兴冲冲地自投柔然,主动乞作柔然内应,不意却被温石兰给哄了,后来在听闻到匹檀从敦煌方向撤退之时,他已知自己上当,这些天一直忐忑不安,深怕莘迩追究他“柔然主力将从城东进攻”的假话,这会儿赶紧拍马屁,说道“阿父天生宿慧,研习佛法,定能得妙旨。”

莘迩瞅了他眼,似笑非笑,说道“我也觉得我有点宿慧,来日也许我还会生出家之念呢。”

元光正色说道“阿父,这可不行!阿父是朝廷栋梁,如若出家,置国家苍生於何!”

“你说的不错。不如这样,来日我如真的生了出家之念,我与你,也算是父子了,子代父出家,足能表我的虔诚。你可愿意么?”

元光呆了呆,说道“代父出家,元光之愿也!”

莘迩呵呵的笑了两声,说道“你有这点孝心,很好很好。”

对元光尽管起疑,但没有真凭实据,不能擅杀,毕竟他是拔若能的儿子,无故杀之,势必将会引起卢水胡的惊恐与离心。

戏弄了元光几句,莘迩对拔若能说道“营中不是久住之地,我今转任朝中,以后就要在王都了。这两天,我给兄寻处宅院买下,兄与弟、子、家眷随后可以迁住。”

拔若能与麴朱等谢恩不提。



第七章 勃野如秀木 令狐真龙身

王都原有的驻军、营户大多在东苑城,后来的兵马则都在西苑城。

鲜卑义从的营地亦在西苑城中,离莘迩本部的驻地不是很远。

鲜卑义从的高级军官们已从令狐曲处知道,他们被拨到了莘迩的帐下,因是,莘迩虽还没有与令狐曲作交接,彼等为求能给莘迩个好印象,亦赶紧结伴前来拜见。

来的军官共有十余,俱部曲督以上,六成是唐人,四成是胡人。

“部曲督”是军职的名称,在九品的官等中,与武卫将军的长史、司马相同,位列七品。

本朝承袭前代军制,军队大体上仍按部、曲等层级编制,但也有小的变化,那便是部曲督及属部曲督统管的部曲将等的出现。部曲督、部曲将的官名,把“部”、“曲”连称,正说明了它们的特点。它们的内部虽然仍以伍、什等为基层组织,但其本身,既非部、也非曲,而已是一级独立的作战单位。部曲督的统兵数额没有具体的规定,多则四五百,少则二三百。

鲜卑义从的兵卒是从北山鲜卑的各个部落中征召来的,与卢水胡已被编入士籍,成为了定西国的“士家”,也即兵户比较起来,他们更像是蒲秦、鲜卑魏国的“族兵”,又近似於经由“征募”手段而得来的雇佣兵,为了保持他们的战斗力,也为了便於管理,因是,在组建成军的时候,朝廷没有将他们的部落结构打散,而遂在每一个部的上边,设立一个“部曲督”。

部曲督都是唐人,副手则都是组成该营的某鲜卑部落之酋大或其子、弟。

其下的部曲将,有唐人,也有胡人。

北山鲜卑的人,莘迩一个不认识。

在听过诸人的报名后,却找到了一个“熟人”。

这个“熟人”就是秃发部酋大的儿子秃发勃野。

秃发勃野细眉大眼,肤色白皙,辫发垂於脑后,姿容俊朗,莘迩多看了他几眼,笑道“勃野,我久闻君名了。当日你送我的那份礼物,我记忆犹新。”

且渠部被破之前,元光曾遣两人潜赴北山鲜卑,欲勾连秃发等部,一起作乱。他的那两个人到秃发部时,且渠部已被莘迩攻下。秃发勃野杀掉了此二人,将其首级作为礼物送到了建康。

秃发部称雄北山,秃发勃野的地位因比北山鲜卑其它部落酋大的子弟要高,非但领了本部的副手之职,且在“军部”担任僚佐,他下拜说道“将军大破柔然,声威远著,勃野孺慕久矣!今将要在将军的帐下听用,勃野欢喜不胜。”

这么英俊的一个小伙子,怎么姓个“秃发”呢?莘迩从记忆里找到个传闻,问他道“我听说,君族与鲜卑拓跋部同祖,此事可有?”

秃发勃野答道“勃野远祖本拓跋长子,率部西来,乃居陇州。追究源流,勃野部族与拓跋部确是同祖,不过两部分离已近两百年了,於今少有消息往来。”

秃发勃野说的这位“远祖”名叫拓跋匹孤,身为长子,部落首领的位置却被其父传给了其弟,於是含忿率领部分族人西徙,迁入到了河西定居。传说秃发匹孤的儿子出生於棉被之中,鲜卑语称棉被为“秃发”,由是此族的后人干脆就以此为姓。实际上,这种传闻大约是某些人对秃发部的污蔑,秃发,其实是拓跋的异译读音,两者是一回事。

莘迩点了点头,笑道“君形貌英挺,若秀木勃发於野,‘勃野’名如其人。”

秃发部与且渠部并为陇西诸种胡夷里的名部,论部族的实力,犹在且渠之上,莘迩听从羊髦的建议,有心对秃发勃野多加笼络,只这是初次见面,不好太过热情,便仅好言抚慰,给了足够的尊敬与秃发勃野及别的那几个鲜卑诸部之军官。

元光侍立侧边,偷摸摸地,时而瞄上一瞄秃发勃野,心中想道“我那两个忠奴,就是被这厮杀的!这狗东西杀了我的忠奴,将人头送给莘阿瓜,却没告诉莘阿瓜这事儿是我指使的。这厮是何意思?哼!不外乎想拿住我的把柄,作个长线,以图得些好处!我与他少年相交,都在薤谷阴师的门下求过学,称一声同窗不为过,亏我往日觉他英豪,却是个奸诈小人!”

元光猜得挺对。

秃发勃野只送人头,没说元光是指使之人,其目的正是为了“展眼未来”。

想那元光阴谋作乱,下场无非有二,要么事败被杀,要么侥幸得活。元光如被杀了,作为秃发勃野来说,举报他,只是锦上添花,想来定得不到什么好处,因而,他当时认为,还不如不说,倘若元光命大没死,也许日后就可以此作为威胁,从元光那里捞些好处。

如今看来,他的这笔“投资”十分合算。

且渠元光不但没死,摇身一变,还“子以父贵”,成了莘迩的干儿子。

感觉到元光偷瞄的目光,想到以后可以对这个猴崽子予求予给,秃发勃野的心情非常愉悦。

与羊馥、严袭、秃发勃野等唐、胡军吏,在营中吃过午饭,莘迩回去中城。

下午到督府,与宋方办交接。

到了督府才知,宋方压根就没来

两个府吏在堂中等候,禀报说,他俩奉了宋方之令,代替他与莘迩办接替的程序。

建康郡的数月磨练,使莘迩的城府愈发深沉,没有因此生气,一笑置之。

和这两个府吏走完必须的程序,此二人拜辞,去找宋方复命。

莘迩独坐堂上,环顾周围。

督府左长史的品级不高,但是权重朝廷,其办公的堂舍比建康郡守的听事堂还要广阔,装饰亦极其精美。寻常的用物,如文房四宝、案几坐榻,都镶金嵌玉。

莘迩看了一番,心中想道“珠光宝气啊。”

应是莘迩来府办交接的消息传了出去,督府诸曹中的部分曹掾络绎前来,拜见他这位新的主官。督府两位长史,右长史主军械、后勤等务,左长史主兵额、刑狱等务,来的曹掾,有的是直属莘迩管辖的,如中直兵参军、贼曹参军等等;有的是归右长史管的,如户曹等参军。

十七个主事的参军、行参军,前前后后来了八个;三十余个只是挂个名,不怎么主事的各曹参军、行参军总计来了十余个。两个谘议参军来了一个。左司马没有见,右司马唐艾来了。

莘迩留唐艾坐堂,与他叙谈。

说得多时,唐艾建议说道“右长史张公僧诚,德高望重,君今履新,不若亲往拜会。”

时人尊右,右长史本就位高於左长史。张僧诚今年四十余岁,年齿又也比莘迩为高。不管从尊卑讲,还是从年齿叙,理应都该莘迩去拜谒他,不该他来下迎莘迩。

莘迩从善如流,便要去谒会张僧诚。

堂外来了两人,报说有紧急军务请莘迩批示。

莘迩笑对唐艾说道“督府居然如此繁忙么?我新来到任,还没熟悉情况,就有军务需我批示?”

唐艾看了眼堂外两人,认出是宋方的心腹,心知此两人必是获宋方授意,来给莘迩找麻烦的,回答说道“适逢兵卒归番,近日督府是比往常忙了些。”

“归番”,意指“番代”的制度。

兵户的生活很艰苦,他们的服役时间很长,有的七八岁就应召入伍,有些六七十还在军中,一个是劳逸结合,为了凝聚军心,再一个,最主要的是为了让他们繁衍子息,以保证能够有充足的兵源,於是就有了“番代”的制度。

番代,就是放假。每年给出身兵户的兵卒一定的假期,让他们回家与家人团聚。假期长的时候,每年有四个月,叫“三番”,短的时候每年有两个半月,叫“五番”。假期不是一次放足,更不是让全营的兵士同时放假,而是分批分次。

目前定西国实行的是五番,毕竟战乱年月,不能让士卒多歇。

这几天正是前一番休假的兵士归营之时。

虽说很久以来,就已经把兵户的家属拘居在一起随军置营管理了,如那东西苑城即是聚居兵户家属管理的地方,可因为士家不仅是终生制,还是世袭制,一人入籍,累及百代,所以历来不乏士家逃亡的现象,每当归番之际,都是需要督府重点关注的时刻。

莘迩了然,说道“原来是这样。”吩咐堂外两人,“进来罢。”

两人自报姓名,一个是外兵曹参军,一个是两个谘议参军的其一。

莘迩目注两人,说道“什么军务这般急切?”

没得莘迩“起身”的话,两个参军只能拜倒地上回话。

外兵参军说道“请长史恕罪,事关重要,下官不得不立刻来报。”

“何事?”

“这两天中外诸营的兵卒归番,下官得各营上报,大致已齐,独枹罕营中,有两卒未归。”

出现了兵卒没有归番、可能逃亡的情况,固然算是要务,但也不是十万火急的军机。

莘迩再次看了唐艾眼,也已明白了这两个参军此时过来禀事的目的。

莘迩说道“番代不归,军法有规。依照军法从事便可,这点小事也值当来报么?”

外兵参军说道“下官敢问长史,不知该依哪条军法处置?”

莘迩几疑听错,心道“我还以为他俩是得了宋方的示意,来为难我的。听其此问,莫非我是度君子之腹了?”

该依哪条军法,这还用问么?

莘迩熟读本朝《军法》,早已倒背如流,若是以此来为难他,未免太小儿科了。

转念一想,他又心道,“不对,也不能说小儿科。像宋翩、傅乔,‘望白署空’,若是将此问之,他二人恐怕还真会瞠目不知所对。老宋啊老宋,你太小看我了。我阿瓜岂是宋、傅之徒?”

莘阿瓜今非昔比,新贵当朝,不是年初在建康受气的那个委屈小媳妇了,对宋方,不能不给几分面子,对这类属僚,何须再加忍让?当即作色说道“汝掌外兵曹,士卒逃番不归,你竟不知该依何法处置?你这个参军是怎么当的!”

外兵参军说道“下官自知该依何法处置,只是不知是否合长史心意。敢请长史示下。”

这家伙还不死心,指望莘迩不知该依何法。

莘迩笑了起来,说道“军法明规士家逃亡,从其家属宗亲中,取人代之。军法就是我的心意。你按此法行事就是。”

外兵参军没料到莘迩与普通的长吏不同,虽是初来上任,对军法却是这般熟悉,没能完成宋方的交代,大失所望,无精打采地应道“是。”

莘迩问那个谘议参军“你有何事要禀?”

谘议参军说道“下官没有别的事,也是这件兵卒逃亡事。”

“你说。”

“下官以为,仅以取人相代为罚,惩似稍轻。”

“噢?”

谘议参军侃侃而谈,说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兵者,本即国家大事,且方今我朝北有柔然为患,西有虏秦为敌,保境安民,非兵不可,尤更应以兵事为重,仅以取代为惩,不足示范。下官以为宜行重法,施以显戮,不如杀其宗亲,以儆效尤!”

莘迩嘿然,心道“一件事,两个人,次第为难。你们也太偷懒了吧,就不会换件事来?”摇了摇头,怒其懒惰,瞧着他说道,“兵者,确为国家大事;军法,则为兵之大事。‘不教而诛谓之虐’,军法并没有作这样的规定,诛其宗亲不过逞一时之意,沮坏国家军法,弊将呈现於后。”

他似是说笑,又似乎讽嘲,笑道,“参军冠带文雅,状貌恂恂,不意杀气凛然!要行族灭之刑。过矣!过矣!”问唐艾,“司马意何如?”

唐艾微微蹙眉,不知在想些什么,答道“卒亡自有法,依法即可。”

莘迩抚腹笑道“司马与我,诚所谓智者所见略同。”

外边参军与谘议参军撅着屁股,伏跪地上,不约而同地心道“你俩智者所见,我俩岂不就成愚者一对了?”

唐艾与羊髦相识,打发走了这两个参军,莘迩对他说起要举荐羊馥入府任职、辟除羊髦为将军长史的事,请他晚上与羊家兄弟一道到家中饮宴。

唐艾答应了。

提笔写下举荐羊馥、辟除羊髦与张龟等的上书,莘迩封好,遣人送呈朝中。

由唐艾引路,拜会了张僧诚。

入夜,莘迩家中设宴,刘乐、阿丑伺候席间,招待唐艾与羊馥兄弟,张龟、向逵亦在坐。

满座英俊,笑谈融洽,饮到夜半方休。

夜深月寒,同一片月色,笼罩莘迩的家宅,也照落於灵钧台上。

令狐奉的寝宫,灯火明亮。

白天睡了大半天,令狐奉这会儿刚醒,精神尚可,召陈荪议事。

他对陈荪说道“秦所以霸而帝,赖六国杰士之智,历代明君立业成事,无不广招英才。老陈,我意下举贤令,命郡国举荐异才,不拘贵贱,以为佐力。你这个大中正,觉得怎样?”

陈荪很快领悟了令狐奉此话的含义,重点在“不分贵贱”,也就是说,他想跳出乡议九品的限制,换言之,他的根本目的,是想从寒士中选取可用之才。

陈荪想道“我说大王为何会任我为大中正,原来他的的用意在此。”迟疑不语。

令狐奉问道“你有什么顾虑么?”

“臣冒昧直言,大王先任臣为大中正、任莘迩为督府左长史、拜孙衍为王国大农,今又欲从寒士中取才,大王可是打算要对朝中的右姓阀族动手了么?”

陈荪三人皆是寓士,而今所任之位,都是原本属於陇地阀族的官职,已是削弱了陇地阀族的势力;令狐奉现下说的这道求贤令,又是要避开被阀族掌控的乡品,从寒士中选人。两个方面结合一起,令狐奉不像只是想制衡、打压阀族,而有另起炉灶、重创阀族的意思了。

令狐奉疾首蹙额地说道“我立宋氏为后,原因何在?你是知道的。我一片真心,换来了什么?宋方眼中,只有他宋家,没有我令狐氏!前代以今,阀族猖狂!江左朝廷,天子的废立乃至操持阀族之手!唯唯诺诺,何有半分皇帝的威严?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定西!

他咬牙说道“既然怀柔无用,老子就不怀柔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且把雨露给寒士,将雷霆给彼辈!”躺在榻上,扭着脸,瞪眼盯陈荪,问道,“怎么,老陈,你觉得不成么?”

陈荪说道“大王雄才伟略,但有心意,无有不成。”下拜接旨,说道,“臣明日就传旨典书令草拟王旨,呈大王过目。”

典书令是王国的官职之一,负责王令的起草和颁布。

令狐奉满意地转回了脸,望着宫殿顶部的藻井,像是自语,又像是对陈荪下令,说道“等查清楚了都有谁图谋不轨,老子一个个,把他们全杀掉!”

他蜷起身子,抚摸受伤的腿,说道,“老陈,你再给我找几个良医。老子春秋正盛,大业未成,腿怎么能瘸呢?”喃喃说道,“腿要是瘸了,腿要是瘸了,我的雄图大业可该怎么办?自古、自古……”问陈荪,“老陈,你读书多,自古可有瘸腿的天子?”

令狐奉只是王,却问天子事,陈荪心头一跳,面色勉强如常,答道“臣愚笨,家学《春秋》,只通此经,大王‘读书多’之誉,惭不敢当。”

“你不回答我,那就是没有了?”令狐奉忽然暴怒,用力拍打床榻,说道,“老陈,你告诉我,宫中是不是有人在传,我逐白鹿未得,堕马受伤,是天厌我也?”

陈荪惊骇俯首,颤声说道“宫中实无此等传言!”

“天厌我也?哈哈,哈哈,老子天命在身,天怎会厌我?”令狐奉连声咳嗽,咳出来几个血块,他浑不在意,大笑说道,“老子腿虽折了,仍是真龙!老陈,你去把宋氏给我召来!”

“大王召宋氏作什么?”

“老子真龙,召她来,当然是游龙戏凤!”

“大王,你的伤势未愈……。”

令狐奉掀开被褥,露出下体,枕卧乜视,问陈荪“她不来,你来?”

“大王!”

“去把她给我召来!”

阅读网址

ji0



第八章 结姻升身价 求贤引变动

做主君的宠妃也是不易的。

平时锦衣玉食,奴婢成群,高高在上,固然尊贵,关键时刻却也得顶上去。

比如现下,令狐奉负伤以前,称得上相貌堂堂,而今堕马,头先触地,损到了面庞,头上缠满绷带,绽出肉的伤口与大片的擦痕并存,惨白的肤色与病态的嫣红交错,观之骇人,鼻梁内陷,惨不忍睹,时不时还咳出些血块、血沫,溅到宋氏玉脂似的身体上,大煞风景。

但自然欢笑、妩媚狐态,宋氏却仍是不得不尓,杏眼且须流转,放出一等一的含情脉脉。

最是宋氏的这双眼,勾魂夺魄。

小半时辰,令狐奉饶是平卧不动,也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鸣金收兵。

他瞧了瞧刻漏,计算了下办事的时长,吃力地支起身子,拿出威猛的架势,虎视宋氏,问道“比起伤前,孤今晚如何?”

宋氏软绵绵地答道“愈使贱妾消受不住。”

令狐奉心满意足,得意地藐视殿下宫女,宣示什么似地说道“孤雄风未堕!”

宋氏待要做些贤惠的陪侍,外边内宦禀报,左氏来了。

令狐奉虽说狠毒,危险的时候,儿子都可以不要,但也不是丝毫情义没有的人,左氏与他患难夫妻,於他心中的地位,自要比宋氏高得多,就叫宋氏出去,唤左氏进来。

左氏、宋氏在殿门口相见,两人相对地行了一礼,擦肩而过。

左氏来到殿内。

令狐奉说道“不必行礼了。”问道,“大半夜的,你怎还没有就寝?”

“大王伤势未愈,妾身寝食不安。闻大王睡醒,妾身故来问安。”

“安得很!”

殿内一股难言的气味,加上宋氏刚刚离开,令狐奉适才在做什么,不言而喻。

左氏柳眉微蹙,担心他的伤势,想要谏言几句,知令狐奉不会听,也就索性不说了,换了个话题,说道“有件事,妾身想请大王做主。”

“什么事?”

“下午,显美翁主进宫探望大王,大王时方入寝,她因未晋见。”

“这件事啊,老陈已经告诉我了。”

左氏说道“妾身想说的不只是这个。”

“那是什么?”

“武兴公早亡,只留下了显美翁主一女,她已过了婚嫁的年龄,迟迟未嫁。妾身想着,是不是该给她觅个良配了?”

显美翁主名叫令狐妍。令狐奉的父亲兄弟两人,其父为长,武兴公为幼。按照辈分,显美翁主令狐妍是令狐奉的从妹,不过年龄并不很大,今年十七岁。

提起令狐妍的婚事,令狐奉就头疼。

他没好气地说道“三年前就给她找夫家,找一个不行,找两个不行,个个她都不满意。三天两头的进宫,成天把宫里闹的鸡犬不宁!我早想把她嫁出去了,可嫁不掉我有什么办法?”

令狐妍的父亲是个好脾气的,令狐妍从小娇生惯养,陇地多胡夷,她并又沾染胡风,经常褶袴乘马,要么游猎於野,要么招摇过市。令狐奉说“个个她都不满意”,实际上,也有她满意,无奈对方却不满意,托辞婉拒的。由是,令狐妍的婚事拖延到了现在,她仍然待字闺中。

时人女子,大多十四五就结婚了。为鼓励生育,按照法令,年到十五还没结婚的,国家还要给以惩罚,收取双倍的人头税。贵族家出於通婚、政治联姻等缘故,有的女孩甚至十一二岁就嫁作人妇,十三四就生孩子。令狐妍今年十七岁,再过几年就要二十,的确是不能再拖了。

令狐奉了解左氏,问道“璎珞奴,你怎么忽然提及此事?你可是有什么人选了么?”

左氏说道“妾身觉得,莘将军与显美翁主好像挺般配的。”

“阿瓜?”

“莘将军也是到今尚未成家,他的家声虽然低了点,但莘将军生性敦厚,为人沉稳,显美翁主若是嫁给他,想来日后应不会受什么委屈。”

令狐奉伸手摸胡,摸了个空,才想起为方便给他治伤,胡须都被内宦剃掉了。

他把手放下,又举起来,轻轻地挠绷带下发痒的头发。

思量了好大会儿,令狐奉说道“前日我迁阿瓜武卫将军,宋方嫌他乡品不足。璎珞奴,你此议不错。族望低又怎样?与咱家结了亲,谁还敢再轻视於他?”心中想道,“就是有点对不住显美了。也不打紧。阿瓜真要有个闪失,我大可再给显美寻个别家。”

羊髦料得不错,令狐奉大力拔擢莘迩,正是为了让他与阀族相斗,好让自己取利。

俗语云“天家无情”,权力面前,个人的好恶不值一提。令狐奉身为主君,兼怀大志,更是不会在意“无聊”的情感,即使他确是喜欢莘迩,但该利用的时候,他一样毫不犹豫。

而那阀族根深叶茂,势力强大,令狐奉尚且忌惮,先释张金,复虽怒宋方,犹不即杀,改迁它职而已,况乎莘迩,何能是其敌?纵有令狐奉的支持,斗到白热化时,莘迩难免一败涂地。

莘迩一败涂地,令狐奉这边渔翁得利,到的那时,他想必已攫取到了不少的利益。长久的政治斗争不利於他雄心壮志的实现,为缓和剧烈的矛盾,说不得,那时就要把莘迩作为弃子,将其人头送给阀族,以作个短暂的休战、调和了。

这些,都是令狐奉在擢迁莘迩之前已经想好的。

唯一的问题是,莘迩的族望确实是稍低了点,令狐奉担忧,他可能撑不过三个回合。莘迩撑得回合越少,他的得利就会越少。他当然是很希望莘迩能够多坚持一下的。但乡品,他可以采用粗暴的手段帮莘迩提升,族望这个东西,靠的是本族祖上的名声与官位,他没办法帮忙。

左氏恰在这时,提出把令狐妍嫁给莘迩。

令狐奉细细咂摸,深觉此倒是个良策。

莘迩的族望低没错,但如果把令狐妍嫁给他,他就成了令狐奉的从妹夫,俨然王室外戚的一员了。凭着这层镀金,令狐奉度之,大概是能与阀族多斗上几合了。

至於令狐妍,反正寡妇再嫁的多有,到时再给她选个好的下家,也算是补偿了。

左氏哪知令狐奉的“帝王心术”?只当他是诚心要把令狐妍许配给莘迩,欢喜想道“阿瓜与显美结了亲,与我便是亲戚,我与道助,以后能更多地倚靠他了!”

听令狐奉笑道“璎珞奴,你说显美嫁给阿瓜应不会受什么委屈。依显美的脾性,我看啊,只望阿瓜不会受委屈吧!”

一来,王族的婚姻,不是说办就办的;二来,莘迩新官上任,才接任了两个重要的新职,考虑到他目前需要熟悉公务情况,也是为免他分神,因而,令狐奉虽与左氏商定了此事,没有急着操办,只吩咐左氏,找个机会,先把这件事私下告诉令狐妍。

在令狐奉的催促下,陈荪次日一早就找典书令写好了招贤令,呈给他看后,於当天发下。

令旨云晋文纳舆人之诵,所以能招礼英奇,致时邕之美。况孤寡德,智不经远,而可不思闻谠言以自镜哉!内外群僚,其各搜扬贤隽,不拘门第,广进刍荛,以匡孤不逮。

莘迩是在武卫将军府里听闻到了此道令旨。

昨天,他办好了督府左长史的交接,今天,轮到来武卫将军府坐堂。

武卫将军不需要交接。

这个职务,定西国多年未设了。

将军府中也没有现成的僚佐,除了几个从督府、牧府拨来的吏员外,其它的,全得莘迩自行辟除。长史羊髦、司马张龟已然定下,其余的,莘迩有的从他此前鹰扬将军府、建康郡府内的故吏中,选可用的征调,有的从旧友中礼聘,有的接受羊髦的推荐,下书延请。

府主辟除属吏,非为小事,这是府主收揽人才、培植羽翼的重要机会。

每一个吏员的人选,莘迩都与羊髦、张龟再三推敲。

比起督府的交接,武卫将军府的人事筹建着实更费功夫。

好在莘迩而下飞黄腾达,较以往昔,名声亦颇大振,凡其所辟除之人,倒没有他初任鹰扬将军时,如羊髦这样推辞不受的。莘迩的举书昨天才上,朝廷回复的令旨还没有下,羊髦、张龟没有正式上任,但两人及向逵,随从他的左右,忙前忙后;不少礼聘的文书皆是由羊、张代写的。

忙碌了一天,傍晚时分,令狐奉的求贤令下到了府中。

求贤令中说“内外群僚”,莘迩也是有举荐义务的。

读完令旨,莘迩品味“不拘门第”四字之意。

羊髦叹道“大王此令一下,朝野将生变动。”

莘迩以为然。

仅在四天后,敦煌与酒泉间的侨郡唐昌郡即第一个出现了大的变动。

唐昌太守上书,列举唐昌郡中正种种的徇私事迹,给才德有亏的姻亲家子弟定下高品,给行贿的士子改变乡品,等等,诸如此类;严词弹劾,奏请撤职,荐举另一人接任。

被弹劾的现任中正,是在朝中为官的陇州本地人;荐举的另一人,是致仕在家的寓士。

莘迩忧心忡忡,想道“令狐奉昏了头了?难不成他堕马时,把脑袋摔坏了么?既已打压张、宋阀族,又下此求贤令,挑起郡县的土、寓之争。定西国内,恐怕将要乱成一锅粥了!”隐隐猜到了令狐奉“昏头”的缘由,“莫非是令狐奉自觉命不久矣,急於实现野心,故是没了耐性,倒行逆施?”

从下午听到这个消息,直到晚上,他的心思都不能平静。

莘迩感到,一个漩涡正在形成,越来越大,已从朝堂波及到了近郡、远县。而这个漩涡是以他接替宋方为起点的。心不在焉地吃过晚饭,莘迩躺到床上,久久无法入眠。

刘乐柔香的身子靠近过来,挽住他的胳臂,她小声地问道“大家,没困意么?”碰触莘迩的胸口,说道,“大家,你身上好热。”

“床下有座火山,怎么能不热呢?”

“火山?”

“是啊。火山口正对着咱们,岩浆随时都会喷发!”

“大家,什么是火山,什么是岩浆?”

莘迩不欲拿自己的烦恼影响刘乐,未做回答,心中想道“前日,我已将柔然内乱、可趁机攻取的上书呈上。令狐奉尚无回文。也不知他怎么想的?有没有咨询孙衍?明天我得问一问士道。”爱怜地抚摸刘乐的脸颊,调笑说道,“岩浆啊,你改日问问阿丑,就知道了。”

想起泽边夜晚,在莘迩帐外听到的奇怪声音,刘乐今已知其含义,听了莘迩此话,知他说的不是什么正经好话,羞红了脸蛋,藏到他的怀中,额头蹭动,不依地嗯嗯娇哼。

院中月明,秋花幽香。

陇州西邻,蒲秦的王都咸阳。

与莘迩近似,蒲茂这些天亦是满腹心事。

阅读网址

ji0



第九章 孟朗决蒲疑 魏主攻柔然

仲秋的咸阳,夜色沉静而清凉,月光浅浅,繁星宛如钻石。

庭中的竹林倒映入小巧的池塘,塘边偶有蛙鸣,不远处的花苑中,黄的菊、红的兰,给这淡致的秋夜添了些许的暖彩,矮密的草地尽管已渐褪去了绿色,远望之,仍如丝绒铺满地面。

妇人的轻歌从隔壁的房中传出。

唱的是戎人的童谣。

语调呢喃,歌词却颇壮武。

译成唐话,意思是“七尺马,三尺孩,哪个英雄敢过来?七尺马,三尺孩,这个英雄敢过来!我敢呀,我来了,大家跟我冲啊!”这是戎人儿童在玩“破马阵”游戏时唱的歌谣。

唱歌的是蒲茂的妻子,他俩的幼子刚才睡醒了,在闹人,所以唱歌哄他入眠。

蒲茂本就心事重重,听了这歌,越发不快,快步到门口,大声令远远守在门外的奴婢,说道“唱的什么东西?我家的儿子能与街巷市井、打架斗殴的胡儿等类么?去,叫换首歌唱!”

一个大婢领命,赶紧去请蒲茂的妻子换别的唱。

没多久,一首新的歌谣响起,这首歌谣就温情得多了,唱道“牛呢上山了,狸呢钻洞了,洞呢长草了,草呢牛吃了,牛呢上山了。”

简单的歌词,暖美的旋律,虽是唱给幼儿听的,落入耳中,倒竟也使蒲茂烦躁的心情得到了略微的抚慰和放松。

坐於榻上的孟朗笑道“机会就在眼前,大王伸手便可抓住。雄图霸业,近在咫尺;为或不为,一言而决。大王自己犹豫难断,又何必迁怒王后,生此无名之火呢?”

蒲茂转回坐上,苦笑说道“孟师言辞如刀,真指孤心,真是一点余地也不给孤留。”

孟朗说道“大王生时,云气如龙,得天命所钟。大王素怀渊潜之志。今上轻浮,无人主之像,值此乱世,大王复久忧‘国人’安危。而今机会终於到来,郎不知大王为何反而踌躇!”

蒲茂说道“孟师,孤非踌躇不决,实是有所担忧。”

“大王担忧什么?”

“虏魏欲北击柔然,我如领兵西讨冉兴,诚如师言,国家固是无东顾之忧。

“然冉兴小国,所以至今未灭者,是因它夹处於我秦与定西之间的缘故,我今如击讨,定西必援。‘陇州大马,横行天下’。定西国以唐兵甲骑为主,驭使境内诸胡,太马营、牡丹骑,海内知名,军力不容小觑;陇东都督麴硕,知兵善斗,向称名将。往昔我秦与定西历战,并不占上风。孟师,我所忧者,是若我出师不利,或者无功而返?可该如何是好?”

孟朗听明白了,说道“大王担忧的是如果战败,以后可能就难以与今上争位了。”

蒲茂默然。

不出声,就是承认被孟朗猜对了。

孟朗心道“大王英姿勃发,从小学我唐人典籍,三坟五典,无不精研,作圣主的底子已是有了,唯到底年轻,少经磨练,小缺韧性,事到临头,不免患得患失。”

寻思想道,“趁虏魏北攻柔然之机,西取冉兴,无论对我蒲秦来说,还是对大王来说,都是扩张实力的良机。我得给大王鼓鼓劲,帮他定下决心。”

想定,孟朗端起茶碗,喝了口酪浆,又取点心吃了一个,然后从容不迫地说道“以郎愚见,定西不足忧也。”

“哦?孟师此话怎讲?”

“定西兵马虽精,但它现在有三弊。”

“哪三弊?”

“令狐奉篡位得权,已是不正,方今他僭位不到一年,而先罢张浑,引陇士离心,再立宋后,令一国两后;种种举政,恣意妄为!朗料其国内,於下定然朝局不稳。此其一弊。”

蒲茂点了点头,说道“不错。”

“今年春时,令狐奉用幸进之徒莘迩,袭破卢水胡,收且渠等部为兵户;今夏,又强征北山鲜卑,迫使他们各出人丁,组建义从。卢水胡、北山鲜卑诸部,遍布陇地郡县。他们以往都只是被羁縻罢了,如今沦为奴辈,岂会甘心?郎料其郡县,必亦不稳。此其二弊。”

“三弊呢?”

“三弊嘛,麴硕确实善战,但他已近六旬!大王,‘一饭三遗矢’的典故你忘了么?”

蒲茂不觉失笑,说道“一饭三遗矢,小人污蔑之词,当不得真。”

“话是这么说,名将如廉颇,老亦不得用,况且麴硕?”

“这倒也是。”

孟朗坐直了身子,炯炯有神地注视蒲茂,说道“大王,太尉步岐身死,大王掌握兵权的最大障碍已被扫清,现在大王缺少的只是威望。虏魏北攻柔然,定西国内不稳,这正是大王一战成功的天赐良机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下榻拜倒,铿锵说道,“朗伏请大王速下决断!”

柔然内乱的消息,鲜卑魏国、蒲秦已然都相继得知了。

蒲秦国族的发源地是冉兴一带,后来部分迁入陇西、关中等地,漠北和他们从来都没什么关系,他们眼中的大敌是魏,次则定西,对柔然压根无有兴趣。

魏国则不然。

漠北是鲜卑的故地,柔然在漠北的崛起,趁的是鲜卑南下中原之机。鲜卑魏国虽然看不起曾为他们“赀虏”的柔然,蔑称他们是“蠕蠕”,视其为如虫子一般的低级和不开化,但对柔然势力而今在漠北的称王称霸,还是保持了不小的警惕性,以及打自心底的厌恶的。

因是,鲜卑魏国与柔然的关系一直不好。两国没少打仗。只是因为鲜卑魏国的主要精力,以前都用到了与蒲秦、江左东唐争夺华夏沃土上,是以没能腾出手来,对柔然进行大举征伐。

现在,形势出现了变化。

首先,是外在的形势。

东唐虽说偏安,人心在唐,依旧是天下正朔,且迁鼎江左日久,也已在江左站稳了步,外以江、淮为障,凭魏国目前的实力,他们发现,是很难将其攻灭的。

蒲秦不如东唐、也不如鲜卑魏国富庶,人口也较此两国为少,可其国内的国族是戎人,蒲茂仰慕唐人文化,是戎人中的异类,绝大部分的戎人依旧保持着质朴粗野的传统,不识文字,争强好斗,兼有山河为固,说实话,也是不好打的。

简言之,外部形势的变化,即是东唐、蒲秦,而下都不是鲜卑魏国可以轻易消灭的。

其次,是内在的形势。

坐镇淮北与东唐接壤地区的羯人贺浑邪早有不臣之心,前些时,他托以祥瑞,借图谶之言,悍然自称天王。天王是近代以来,胡人的习惯尊语,它不是皇帝,但高於王,与皇帝的性质类似。蒲秦的开国君主在称帝前就曾自称天王。贺浑邪以此自号,其心所图,已是昭然若揭。

贺浑邪这个形同“叛乱自立”的举动一作出,摆在魏主面前的,就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立刻征讨他;要么暂且隐忍,等待更好的机会。

魏主不是没有想过征讨,奈何一来,贺浑邪勇猛,部曲敢战,无有必胜的把握;二者,贺浑邪所在的位置也太过紧要和敏感,紧邻东唐。也就是说,如若轻率攻打贺浑邪的话,战胜,则贺浑邪十有会投靠东唐,——风传贺浑邪已与东唐遣使结好了;战败,则魏国的国内势将出现激烈的动乱。是胜无利,败更无利。魏主因此决定采取后策,暂且隐忍。

简言之,内部形势的变化,即贺浑邪自称天王,给魏国带来了深重的危机。

内、外两种形势都发生变化之时,适闻柔然内乱的消息。

魏主当时就对左右近臣说道“贺浑邪伪造图谶,跳梁小丑耳!天意仍在我魏!”

外部难以开疆拓土,与东唐、蒲秦陷入僵持;内部贺浑邪自立。内忧外困之际,这个时候,柔然忽然内乱,看起来,的确像是鲜卑人的天神显灵,专门给他们了一个解决麻烦的机遇。

遂有了蒲茂、孟朗口中“虏魏欲北击柔然”事件的发生。

究魏主的意图,他实是希望能够通过此举,欲借攻破柔然,增加国力,以取得对东唐、蒲秦的军事优势之同时,使皇权威望也能够得到提升,达到威慑、震服贺浑邪的目的。

魏主的盘算有其道理。

却说蒲茂。

得了孟朗的详细分析,蒲茂信心百倍,一扫适才的忧虑,慨然说道“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孟师,我明日就求见朝堂,自请攻伐冉兴!”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阅读网址

ji0



第十章 阿瓜眼界小 驰马将军府

莘迩“柔然内乱,可趁机攻取”的上书,令狐奉细细看过。

看完之后,他对陈荪说道“北虏的东西部镇帅争夺可汗之位,阿瓜建议我借机择将征伐。老陈,你觉得怎样?”

陈荪小心地偷觑了眼令狐奉的神情,谨慎地说道“柔然近年东西兼并,势力大张,且有染指西域之念,如能趁其内乱,大攻破之,对我国应是有利。”

“是么?”

单从这一句回答,度不出令狐奉的心意,陈荪於是又说道“不过话说回来,漠北穷寒,北虏粗鄙,若禽兽之类,便是攻破柔然,除能得些羊马、人口,似也没有别的什么太大好处。”

令狐奉嘿然,说道“老陈,你这车轱辘话,说来说去,和没说有甚区别?”

陈荪说道“是,是。臣愚陋,不及大王的英明万一。”

令狐奉随手把莘迩的上书丢到床边,咳了两声,说道“阿瓜的眼界太小,只看到了柔然。就像你说的,漠北苦寒贫穷,便是打下来,对孤也没甚用处。孤的精兵战将,焉能用之於此?蒲秦、虏魏,才是孤军中勇士该效死洒血的地方!”

“是,莘将军年少,毕竟不如大王远见。”

令狐奉嗓子发痒,胸口憋闷,不住地咳嗽,又咳出了几个乌黑的血块,他朝地上啐了口,唾液里亦带着血丝,他怔怔地看了会儿血块与血痰。陈荪忙招呼宫女,捧来药汤。令狐奉勉强喝下半碗,挥手叫宫女走开。他盯住陈荪,问道“致孤堕马的那头白鹿,给孤找到了么?”

这件事,只要令狐奉睡醒,见到陈荪,是必然问起的,他已经问过多次了。

陈荪不敢抬头,答道“回禀大王,还没有。”

令狐奉怒道“就那么一片小小的猎场,怎么到现在还没找到?”

东、西苑城皆有猎场。令狐奉上回打猎是在东苑城。东苑城里的住户多,猎场相比西苑城的,小上很多,占地确实不大。

陈荪腿一软,跪倒地上,惶恐答道“臣不仅带人寻遍猎场,而且清空了东苑城,翻遍了城中的每个角落。大王,那、那、那头鹿踪影全无。也许是……。”

“也许什么?”

“也许是畏惧大王的神威,逃出了城。”

“你他娘的!一头小鹿,也能知孤的神威么?老陈,你当孤是三岁黄口么?”

“大王天命所系,彼虽小鹿,亦未尝不会、不会、不会不惧。”

那头白鹿惧没惧,说不好,陈荪反正已经是吓得颤栗发抖了。

令狐奉懒得听他胡诌,面容狰狞,恶狠狠地说道“那头鹿,你一定要给孤找到!”

当下谶纬流行,各国君主无不相信祥瑞,附会天意,白鹿在某种程度上是吉兆,“鹿”,且意指天下,亦正因此,当日见到这头白鹿的时候,令狐奉才会大喜过望,拍马追逐。结果没能猎到,他反而堕马。醒转以后,此事已成他的心结。“天厌我也”云云,其实就是由此而发。

陈荪颤声说道“是!”

令狐奉躺回榻上,失神地望着殿顶,说道“白鹿、白鹿。”

陈荪想要悄悄地退出去,挪着膝盖没爬几步,听到令狐奉幽幽地说道“你告诉阿瓜,叫他给孤举贤!孤的举贤令传下几天了,他怎么一点动静没有?”

陈荪应道“是。”

令狐奉的口谕,很快就传到了莘迩这里。

陈荪亲自来传的旨。

接过旨意,莘迩打量陈荪,亲近地说道“令君,我看你像是有心事?”

陈荪耷拉着眼皮,说道“将军,我看你也有心事。”

莘迩笑了起来,说道“一向倾慕令君清德,我之前任官外郡,却未能得与令君多见,深觉遗憾。未知令君何日闲暇,我敢请预布酒馔,到时请令君移步寒舍,以解我思慕之渴,何如?”

陈荪与莘迩的目光相接。

两个人,一个沉脸,一个笑眯眯。

表情不同,此时的想法,两人却有点相同。

陈荪心道“我被大王任为大中正,他被大王擢为左长史。我们两人,都被大王当做了刀子。大王倘若身体康健,倒还无妨,可大王现今的身体,着实堪忧。大王一旦不在,世子年幼,掌权者必宋、氾诸家,我与他,何以自处?”回答说道,“大王伤势未愈,我得日夜陪侍。多谢将军盛情,等大王伤好之后,我一定登门受教。”

虽是与莘迩有点同病相怜,但较之宋、氾等家,陈荪并不看好莘迩,自是不愿与他混在一起。

莘迩不介意,笑道“好,一言为定!”

送走陈荪,莘迩回到将军府的堂上。

朝廷已经发下回复,羊髦、张龟等已然领了印绶,正式上任。

莘迩收起了笑容,说道“士道、长龄,大王无攻袭柔然之意。”

刚才,陈荪对莘迩说了两件事,一个是叫他举贤,另一个则就是令狐奉对他的上书的态度。

张龟喃喃说道“大王无有此意,那将军领兵出外的筹划就难办了。”

莘迩问羊髦,说道“士道,可有良策相对?”

羊髦也犯了愁,说道“纵有良策千道,大王不允,都是无用。”

这是实在话。再好的主意,最终的拍板权在令狐奉那里。令狐奉不同意,谁也没办法。

莘迩神色如常,心里边翻江倒海。

随着令狐奉一系列剑指阀族的举措出现,王都已成漩涡,他作为被令狐奉重点照顾,掂拎出来的马前卒,身下就是火山。这个是非之地,多留一天,就多一分危险。想前日,他急着入都;到了王都,现下又一心出外。归根结底,一入一出,都是因为令狐奉。

他感叹想道“大丈夫一日不可无权,诚不我欺!仰人鼻息的下场就是如我今日,身不由己!”

羊髦、张龟皆无对策,此事只能搁置,留待转机的出现。

莘迩说道“大王催我举贤。士道、长龄,你们说我宜举何人?”

张龟老实,堂上又无别人,他说话不拐弯,一语道破令狐奉的用心,说道“明公,大王是非要把你逼到绝地啊!”

为了能发挥莘迩最大的作用,令狐奉连从妹都准备嫁给他了,在等同向阀族“宣战”,剥夺阀族特权的“求贤令”此事上,当然不会放过莘迩,容忍他保持沉默。“求贤令”的关键在“不拘门第”四字上,令狐奉催促莘迩举贤,其意一目了然,是在逼迫莘迩表明立场,赶紧给他举荐几个寒士出来;并且不出意外的话,莘迩举荐的人,令狐奉大约还会统统给以优任。

“长龄,你有何见?”

张龟想了下,说道“郎中令陈公前日举荐了三个人。两个寒士,另一个门第颇高。大农孙公所举亦类是。明公,是不是可以效仿陈、孙二公,也这样举荐?”

羊髦摇动折扇,想了下,说道“陈、孙二公,非明公可比。司马此议,不妥不妥。”

莘迩问道“士道,你的意思是?”

“方今之策,只有尽举寒士。”

张龟惊道“那岂不是将要大大得罪阀族?”

羊髦说道“明公已是阀族眼中钉,眼前能够依仗的,唯有大王。而以大王的性子,首鼠两端,八面讨好,只会惹大王生恶。”

张龟的建议不太行,羊髦的建议也不太好,综合他两人的意见,莘迩做出了自己的决定,说道“士道,你文采好,代我草拟举贤上书。”

“明公欲举何人?”

“陈公举了三人,我不能比他多,两人足矣。”

“哪两人?”

“建康黄荣,干练勤恪;牧府贾珍,忠於王事。我,举此二人。”

羊髦咂摸稍顷,说道“妙哉,此二人选上佳。”

莘迩前荐傅乔继任建康太守,被令狐奉称为念旧,今举黄荣、贾珍,正合令狐奉对他的评价,此其一。黄荣是寓士,也算寒士,举荐他,符合“不拘门第”;贾珍虽然出身名族,但与莘迩有仇,举荐他,显出莘迩的大公无私,此其二。

两下综合,果然妙哉。

只是,莘迩打算的好,令狐奉会满意么?

羊髦提出了这个问题,说道“唯是大王若意犹未尽,再叫明公举贤?”

“走一步,说一步罢!”

羊髦便就下榻,到案前,提笔拟写上书。

院中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此起彼伏的喊叫,惊到了堂中。

莘迩三人举目看去,见一人骑马从外闯进,七八个府吏紧追后头,叫嚷阻止。

三人面面相觑。

武卫将军位高贵重,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府中驰马?

阅读网址

ji



第十一章 显美鄙虾兵 麴硕报军情

骑马之人到了堂前,兜马盘旋。

几个府吏追到。

其中两个,一个肥胖如鸭,一个瘦小缺耳,俱胡人打扮,乃是乞大力与秃连樊。

两个人追得气喘吁吁。

乞大力脚慢,落在秃连樊后头,拽住马尾,扎个马步,作出个奋力勒马的姿势。

秃连樊急步窜到马前,横眉立目,抽刀怒道“什么人!胆敢擅闯将军府!”

马上人瞅都不带瞅秃连樊的,举起马鞭,劈头盖脸地抽了下去,冷笑说道“好大的官威。什么将军府,我进不得?倒是你,是个什么东西?胆敢在我面前拔刀?”

秃连樊被抽得猴急,遮挡不住,狼狈跳开,叫道“不识字么?武卫将军府!大王亲命的!你不要乱来,惹恼了将军,小心你人头不保!快些下马认罪,将军或还能对你网开一面!”

莘迩三人出来堂外。

那骑马的是个女子,头戴胡帽,靓妆露面,上着青绿色的窄袖襦衫,下著丹绣两裆,腰金饰蹀躞带,带钩上挂着刀砺、皮囊、巾、小瓶等几件小物事,一柄短剑,足穿粉色的长靿皮靴。

张龟不认得她,莘迩、羊髦认识她。

两人心头咯噔一跳,顾不上其它,齐齐拜倒。

张龟摸不着头脑,忙也跟着拜下。

莘迩恭敬地说道“臣等恭迎翁主。”

马上之人正是显美翁主令狐妍。

秃连樊正待要给莘迩告状,却见莘迩三人拜倒,顿时愕然,转眼看乞大力,只见乞大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偷偷松开了拽拉马尾巴的手,麻利地也跪倒在地了。秃连樊提刀无措。

羊髦提醒他“这是显美翁主,你还不速速下拜迎接!”

秃连樊还刀入鞘,伏身叩首。

令狐妍握缰踞马,居高临下,俯视莘迩,问道“你就是莘迩?”

莘迩不知她为何而来,心中想道“莫非是我家中的奴仆冲撞到了她?”知这位显美翁主是王族宗室里颇受宠的,也是王都街头最横行霸道的,态度愈是恭谨,说道,“下官便是莘迩。昔日下官从侍大王,曾於潜邸中晋见过翁主。翁主贵人,大概早已不记得了。”

令狐妍瞧了他片刻,目光落到眇目瘸腿的张龟身上,在少了一只耳朵的秃连樊转了两转,最后又瞅回莘迩,哼道“物以类聚!一帮子虾兵蟹将!”多注意了羊髦几眼,问道,“你是谁?”

羊髦清声答道“下官武卫将军长史羊髦。”

“也就你,模样还算顺眼。”

气势汹汹地策马闯府,以为兴师问罪,没料却话没几句,整出个点评容貌,这是什么意思?羊髦和莘迩都是莫名其妙。

羊髦说道“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质,经霜弥茂。髦以蒲柳,何敢翁主谬赞。”

“莘迩,你抬起头来。”

此前在令狐奉的府邸,莘迩见过令狐妍多次,但身为臣下,每次见面,他都是很快就伏拜行礼了,从来没有细看过令狐妍的长相。

这时看到,令狐妍肤白貌美,鼻梁高挺,一双秀目明媚有神,胡帽褶袴,衬出英姿飒爽,高坐银鞍,不显傲慢睥睨,洋溢出青春的光彩。

令狐妍盯着莘迩,问道“你怎么有几根黄胡子?”

莘迩哑然,答道“下官也不知何故。本来是黑的,稍微长长了些,就有两根变黄了。”

莘迩不很重视仪表,干净、清爽就可以了,不像有的士人,傅粉、熏香,一天换几身衣服,蓄须的时时打理,乃至弄个须囊、须夹,把胡子爱如珍宝,因是,虽然发现了几根黄须,他懒得去管。

令狐妍来的突然,走的也快,她狠狠地又瞧了下莘迩,便转马扬鞭,驱骑离开。

来去如风。

莘迩等人赶紧相送,到将军府门口,令狐妍已经纵马越过门槛,由两个等在外头的奚官扈从着远去了。

莘迩与羊髦、张龟再次面面相视。

张龟说道“这位就是显美翁主?”

令狐妍在定西国的名气不小。显美是张掖的一个县,她以王女之身,得封一县,可见受宠的程度。张龟虽常在建康,亦闻过其名。

羊髦思索说道“显美翁主断不会没有缘由的来将军府。明公,这事挺奇怪。”

莘迩也这样觉得,琢磨了会儿,心道“建康送给我的那些营户,大多不是王都人,也不怎么识礼仪。等回到家,我得问问刘翁,搞清楚到底是不是有下人得罪了她。”

如前文所述,时人有“迎新”、“送故”之俗。

莘迩卸任了建康郡太守的职务,建康郡依照惯例“送故”,送给了他钱百万,营户三百家。

钱与营户皆是前两天才刚送到的。

莘迩叫刘壮从营户中选了十余机灵的男女,留在宅中听用,其余的,全都派去了县外的庄园和草场务农、放牧。这十余留下的男女,基本都是营中长大的,不怎么知晓礼仪,刘姥姥进大观园,蓦地来到王都这个定西的首善之区,确很有可能会在无意中得罪贵人。

不过,就算是真的有其中某人得罪到了令狐妍,莘迩也并不十分担心。

左右无非是个王女,十六七岁的年纪,还能翻了天不成!最多赔个不是,也就罢了。

张龟说道“明公,将军府内的吏员职任,大致已然备齐。只这府门的守卒,还没有尽数到位,该催一催向督、魏督,让他俩尽快选好部曲,轮班上值了。”

偌大一个武卫将军府,不能没有足够的警备力量。

既是为了将军府的安全,也是为了组建一支精锐的亲兵力量,莘迩举荐了向逵、魏述二人为帐前督,各给了他两人三百步骑的兵额,令他两人从本部、鲜卑义从中精心挑选勇士充用。

现在,这两支部队尚未建成。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你下午去西苑城,当面催催向逵和魏述。”

张龟应诺。

三人自回堂上。

秃连樊没来由地挨了十余鞭子,脸上被抽得鞭痕累累,火辣辣的疼,忍不住郁闷,随便寻了个府中伺候的老妪,二话不说,踹上一脚,打了几个耳光,权当出气。

令狐奉命莘迩组建校事曹,莘迩一直怀疑秃连樊这背主的家伙是令狐奉遣在他身边的耳目,於是索性上道荐书,表举秃连樊在校事曹中当了个校事。

秃连樊明白校事的权力和重要性,自觉非吴下阿蒙,腰杆比往日挺起了许多,脾气也渐变大。

那老妪受此无妄之灾,目瞪口呆,畏他权力,缩到墙角,含恨不敢出声。

乞大力摇头叹气,说道“老秃,你这是作甚?”扶起那个老妪,替她拍去衣上尘土,和颜悦色地说道,“老秃迷了心窍,你别生气。”摸出两个钱给她,“你拿着,买个饼吃。”

打发走了老妪。

秃连樊怒道“咱俩一起拦的人,我挨揍,你没事。我胡乱打了那老妪些,你又他娘的卖好?你与我作对是么?”记起招揽胡牧时,乞大力两次都大有收获,他则两次挨揍,新仇旧恨,气不打一处出,仗着而今有了校事的衔,卷起袖子,便要上来与乞大力动手厮打。

“老秃!你就是个傻子!”

“你骂我!”

乞大力避开他的拳头,说道“我不是骂你,我是教你。”

“你教我什么?”

乞大力苦口婆心,说道“你说你打谁不好,偏打那个老妪?那个老妪,是给咱们端茶送饭的,你拳打脚踢,就不怕她以后给你送吃食时,给你往里添个佐料?”

秃连樊闻言一呆,伸出的拳头也忘了收回。

乞大力摇头摆耳,说道“你呀,老秃,你就是傻子!”趁他愣神,提脚溜走,说道,“将军吩咐我从送故钱里拿出十万,送去给严骑督、老兰、秃发勃野他们,作赏赐兵卒之使。你待着罢,好好想想我的话,不用谢我。我去了。”大摇大摆地去莘迩家中取钱。

无事少说。

三天后,一道军报从陇东传来。

军报先被送到了大都督府。

莘迩观之,军报是麴硕写的,文中言道虏秦蒲茂引步骑数万,西出咸阳,已过雍县,哨探侦知,将攻冉兴。

……

谢谢大家的推荐、月票;谢谢大家的打赏!

阅读网址

ji



第十二章 羊髦建援麴 宋方策击朔

羊髦听完莘迩转述的麴硕军报,喜道“明公,转机来了!”

“士道,你是想要我请命主上,援助麴侯么?”

“正是!”

莘迩问张龟“长龄,你怎么看?”

三人谈话的地方在莘迩家中。

莘迩的这个宅子是令狐奉打下王都、称王以后赐给他的,原本是令狐邕亲信的家宅,占地甚广,前后数进;而且先被令狐邕、继被令狐奉特别开恩,允许临街开门,进出也很方便。

宅中大堂巍峨,小院似珠,梅兰竹菊,奇松怪石,曲水假山,亭台楼榭,很有些雅贵的韵致。

张龟孤身跟从莘迩到都,没有另外租房的必要,现就在莘迩的家中暂住。

他捻须说道“蒲茂在蒲秦国中名声不错,颇得人心。我听说他府中有个谋主,名叫孟朗,本滨海士人,自比有管、乐之才。此人口气不小,大约有几分真才。蒲茂有其为谋,今领兵西向,意取冉兴,想来应不会是临时起意,料必谋而后动。以此度之,冉兴也许将危!

“冉兴与虏秦同族,虏秦久欲吞并,而冉兴以弹丸之地,久存不亡者,实赖我定西与虏魏之力也。虏秦忌惮我国与虏魏,是以数次侵略冉兴,一闻我国、虏魏动兵,辄罢军撤还,最终都不得不无功而返。

“此回蒲茂再次兴师,或怀必得之志,大王定不会置之不理;麴侯的这道军报上到宫中,大王十之就会遣兵东助麴侯,以增陇东之势,从而灭虏秦之贪。

“明公,这的确是转机!

“明公,金城郡人也,郡邻虏秦、冉兴,明公熟悉当地形势,帐下复多骑兵,便於驰援,如论援助麴侯,明公最为合宜!龟意与长史同,明公可上书朝中,自请东援唐兴!”

莘迩低头沉思,想了多时,说道“卿二人所言甚是。不过,这道书,我不能急着上。”

羊髦拍手笑道“然也。不妨略等三两日,等从宫中传出消息,待大王定了援兵的事,再上书不迟。”

张龟领会到了他俩的意思,说道“是了。明公才上书,建议大王择将进攻柔然,如果再急着上书请援麴侯,没准儿就会引起大王的疑心。这道上书,是该缓一缓,不能急着上。”

孙子云“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用兵如是,政治上的人心亦如是。

接到麴硕的军报当时,因为军情紧急,莘迩与右长史张僧诚看过之后,就立即呈入了宫中。

在莘迩与羊髦、张龟秘议的时候,令狐奉召集了宋闳、陈荪、麴爽、孙衍、宋方、氾宽等大臣,也在寝宫中商讨应对。

麴爽身材高大,络腮胡,冠武弁,两边插着微黑色的鹖羽,因是秋季,戎装朝服的颜色为白,虽未佩剑,立在榻前的诸人中,也是威风凛凛。

他挺胸昂首,说道“虏秦蛮胡,贼心不死!又想图谋冉兴!大王,臣敢请王旨,引部增兵唐兴郡,这次,务要把虏秦打个落花流水,擒了蒲茂献给大王,看它还敢不敢再惦记冉兴了。”

令狐奉含糊地嗯了声,问宋闳等人“卿等何意?”

宋闳等人多是文职,带文冠,穿着宽大的官服,足着翘头黑履。一干重臣里边,尤数宋闳丰神雅淡。他簮白笔,捧板笏,下揖说道“方得虏魏北略柔然之讯,即有虏秦将攻冉兴之报。臣愚见,虏秦应也是得知了虏魏大兵北上的消息,因才趁隙发兵。”

令狐奉翻起眼皮,有气无力地说道“这个还用说么?必然的事情。”

“是。”

“智相,你有何见?”

宋方排列步出,走到陈荪、麴爽、孙衍这三位王国上卿的前头,仅比宋闳靠后了半步,说道“臣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喜从何来?”

“大王,虏秦不自量力,欲借虏魏北上之机,图谋冉兴,然以臣观之,此实是上天要把冉兴赐於大王!”

令狐奉挣扎起半拉身子,问道“怎么说?”

宋方乜视陈荪、麴爽等人,环顾了一圈,见他们有的惊讶,有的迷惑,都在认真地等待着自己解释,这才矜持地转回目光,对令狐奉说道“大王,冉兴东胁虏秦的咸阳,南与巴蜀接壤,向东过汉中郡,即江左之荆州也。此地,诚东西之通衢,南北之要害。虏秦欲得之也久,我国又何尝不是早想掩取?唯虏秦忌我,我忌虏秦,遂使此置锥之地,得存至今!

“如今虏魏兵北上,虏秦躁动,天赐我机也!臣有一策,可使大王唾手而得冉兴!”

令狐奉振作精神,问道“何策也?”

“事关军机,臣敢请独对。”

“诶,殿中诸公都是朝廷重臣,没什么可隐瞒的。你说罢!”

宋方已经感觉到,自己怕是将要失宠了,他的这个请求,其实是在试探令狐奉,是想重新夺回宠臣的位置,但令狐奉不同意,他没办法,也只好继续往下说了。

他语气变得稍许低沉,说道“大王,臣以为,今可遣将,增兵麴侯……。”

麴爽打断了他,说道“这不是我刚才说的么?”恍然大悟,说道,“宋别驾的高策我知道了。你是想要建议大王增兵之后,不要忙着动手,且先坐观虎斗,等至虏秦与冉兴斗个两败俱伤时,咱们黄雀在后,对么?”

宋方说道“不对。”

麴爽、宋方都是少壮派,两人原本比较亲近,自从令狐奉昏迷,麴爽在朝中运作,允了莘迩、麴球带兵入都后,两人的关系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宋方回答麴爽的语气不冷不热。

麴爽问道“那别驾是何意?”

宋方说道“麴侯军报中明言,蒲茂引兵步骑数万。冉兴不过两郡之地,如何是数万秦兵的对手?‘坐观虎斗’,麴中尉,这不是两虎相斗,是虎与犬斗!指望着坐观,待其俱伤,然后取利,未免过於想当然了。”

麴爽涨红了脸。

令狐奉半撑身体,撑得有点累了,重新躺回榻上,说道“智相,卿策为何,别绕关子,说吧。”

宋方答道“是。”顿了下,开始说他的计策,说道,“臣策也简单。大王可先增兵麴侯,同时择将引骑,穿越流沙,佯攻朔方。朔方,是虏秦北边的屏障,臣料蒲茂闻讯,势必放弃冉兴,转救朔方。此时,大王再即令麴侯领本部及增援的兵马,急攻冉兴。臣料冉兴闻蒲茂撤兵,严防之余,必然松懈,麴侯於此时攻之,不啻神兵天降,取之易欤!”

陈荪等人听了,小声议论。

令狐奉睁大眼睛,望着藻井,寻思了会儿,大喜拍榻,说道“孤的白鹿找到了!”

宋闳等人茫然不解其意,陈荪猜出一二。

白鹿在令狐奉的心中,已成为了天意的象征,作为实物的白鹿遍寻不到,宋方的此策却使他眼前一亮,似乎俨然给他开启了逐鹿中原、实现雄图的大门。故而,他有此一比。

宋方的这个计策确然甚佳。

朔方郡在黄河“几”字形上边那一横的南岸,是蒲秦的北疆,西边与陇东北的沙漠地区相接,北边是柔然,东边则是鲜卑魏国;南边是南北长约四五百里的荒漠,过了这片荒漠再往南四五百里,便是蒲秦的腹心,——蒲秦治下的城邑主要都在此片腹心地域。

如宋方所言,此郡诚乃蒲秦北边的屏障,战略地位非常重要。如果失去了这个地方,蒲秦的北部就将失去大片的战略纵深,腹地的咸阳等城,随时都会面临敌人的入侵威胁。

朔方若是遭到定西的奇袭,蒲茂铁定会放弃对冉兴的进攻,转而北上救援。

这个计策很好,可放在现实中来看,也极其大胆。

因为,存在着一个严峻的问题。

那便是从定西出兵,奔袭朔方,行军的路线共有两条,一条是从王都出发,东北而去;一条是从西海出发,向东而去,这两条行军路线,无论哪一条,都需要越过千里流沙。

时下仲秋,气温还算凑乎,不像冬季那么冷,可千里沙漠,也不是随便就能跋涉穿过的!

新上任的大农孙衍有行政与理财的能力,不太通兵事,但也知宋方此策纸上谈论易,付诸施行难,吃惊地说道“大王,别驾之策,言易行难。流沙千里,如何涉越?”

宋方成竹於胸,说道“如用唐兵,辎重百千,自难涉越;如用胡骑,千里虽远,非不能过!”

唐兵与胡骑,在行军上最大的区别是,因为生活习俗的缘故,胡骑可以较长期的靠冷食充饥,人不下马,每天吃些酪浆、胡饼,或者干脆只饮酪浆,就足能维生,而唐兵就不行了。精锐的唐兵勉强能够与胡骑相同,大部分的唐兵,要叫他们天天吃酪浆,不见热食,根本受不住。

再一个,胡人风餐野宿惯了,对漠区的气候也更能比唐兵适应。

因是,宋方说唐兵不行,胡骑可以。

令狐奉才收卢水胡为营兵、征北山鲜卑建义从,胡骑,现下是一点不缺的。

半天没吭声的氾宽紧皱眉头,反对说道“纵然胡骑可度沙海,千里行军,到朔方郡又还能剩几分战力?若是蒲茂回援迅捷,我军撤退不及,河、漠为阻,无路可走,大王,这支胡骑恐将会陷入全军覆没的险境啊!”

宋方不以为然,说道“治中不读兵书么?《吴子》云‘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打仗焉有不死人的?又则说了,反正遣去的是胡骑,死多死少有什么要紧?就是全军覆没了,只要能调走蒲茂,使麴侯打下冉兴,也是为大王尽忠了!”

令狐奉喉头发腥,他知是又有血痰涌上,不肯当着这么多重臣的面吐出,强行咽下,也不知是不是刚才他骤然大喜的剧烈情绪起伏,导致了他这会儿胸口发闷,眼前发黑。

他闭上眼,拍打床榻,不耐烦地阻止了氾宽等还要再说的反对意见,问宋方“智相,你说遣谁人领骑奔袭朔方为好?”

“武卫将军、督府左长史莘迩,其部既多胡骑,而其部胡骑中,除鲜卑义从外,又有猪野泽的杂胡,彼等谙熟我定西与朔方接壤的漠区情况,於道路上也不陌生。臣以为,他最适合。”

阅读网址

ji



第十三章 功名急切立 把酒问青天

宋闳、宋方、麴爽、氾宽等人拜退后,令狐奉问留下来的陈荪、孙衍两人。

他问道“智相提议遣阿瓜领兵奔袭朔方,你俩觉得如何?”

孙衍年近五旬,作为一个德望远扬的名士,从外表上看,却没有文弱书生的模样,紫红色的脸膛,一部浓密的须髯,足有两尺余长,身材高大,肩膀宽阔,壮敦敦的就像铁铸一般。

与其说他是个文儒,不如说更类武将。

孙衍直言不讳,紧皱眉头,说道“臣看别驾是公报私仇。”

宋方原本的督府左长史之职现被莘迩居任,牧府别驾虽然比左长史的地位较高,但不掌兵权。人各有志,宋方此人,相比执政权,他更看重兵权,因此而不开心,寻机陷害,是情理中事。

令狐奉对这些无所谓。

甚至,他还抱有暗中鼓励的态度。

毕竟,只有朝中诸的重臣们彼此看不上眼,互相争斗,他这个大王才能当得有滋有味。

令狐奉喘了两口气,说道“报不报私仇的,孤没问你俩这个。阿瓜奔袭朔方,这件事,你俩觉得可行么?”

陈荪小心翼翼地偷觑令狐奉神色。

令狐奉闭着眼,呼吸粗重,胸口急促的起伏,只瞧出了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很不乐观,至於心里的念头,一点看不出来。

陈荪谨慎地说道“大王才迁莘迩武卫将军、督府左长史,臣以为,似不宜轻易调动。”

陈荪说的隐晦,他话里的意思,令狐奉心知肚明。

令狐奉为何为任莘迩左长史、武卫将军?一是为了把他推出去,与阀族斗,二是为了加强对王都诸军的掌控。这个时候,如接受宋方的建议,将莘迩派去佯攻朔方,危险且不说,至少令狐奉的用意,势必将在短期内,或者说,在莘迩完成任务、重新回到王都前都将不能得成。

这也是令狐奉略微有点迟疑的主要原因。

令狐奉问孙衍“卿前主牧府,今掌大农,如攻冉兴,国中库存的戎服、兵械、粮秣可够?”

与原本时空中的两晋时期一样,如把当前的时代放到整个的历史长河中,於今的军政体制正处於宰相制度发展史上由三公制向三省制逐步转变的过渡期。作为中央级别的军事后勤管理机构,於此时也相应地具有过渡期的特色。这就是尚书省之中主管军事后勤的度支尚书与列卿之中具有管理军事后勤职能的大司农、卫尉、少府、太仆等并存。

放到定西国来讲,亦就是,军事后勤方面的东西,主要由牧府和大农主掌。

令狐奉把孙衍留下,就是为了询问他这方面的情况。

孙衍熟悉业务,对本职工作烂熟於心,答道“近年风调雨顺,对内、对外,也都少有大的战事,衣粮甲械,府库充足,只从军需说的话,打两个冉兴也够用的。”

令狐奉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说道“你下去罢。”

几日前,羊髦谒见孙衍,说了一大通莘迩的好话。孙衍不了解莘迩,但信任羊髦,他素以“拔显后进,不遗余力”著称,由是对同为寓士出身的莘迩便就多作留心。今日听了宋方的建议,明显是要把莘迩推入火坑,他的本意,实是很想大力进谏令狐奉,劝其不要听的。

奈何令狐奉不给他机会。

孙衍心有不甘,也只得辞退,出了宫殿,急忙派人去莘迩家,把此事告之。

寝宫中。

令狐奉不知在想什么,半天不再说话。

他不开口,陈荪不敢打扰。

殿内沉默了许久。

陈荪感到空气都要凝滞。

他再三偷瞧,见令狐奉一直合着双目,躺在床上动也不动。漏刻里的水,不紧不慢地滴落。两刻钟过去了,除了粗重的呼吸渐渐转到细不可闻,令狐奉原样不变。

陈荪越偷看,越是心底打怵,情不由己,浮想翩翩,就在他快要克制不住自己,要壮起英雄胆,托辞端药为借口,上前去摸一摸令狐奉鼻息的时候,终於看到令狐奉睁开了眼。

“老陈,传我口谕给典书令,传旨朝野。”

陈荪拜倒,说道“是。臣敢请大王示谕。”

“陈荪守正持重,谨信密静,堪为师表,加世子傅。

“氾丹怀忠履义,西海之战,身先士卒,迁广武将军,着令接旨当日,引本部兵增援唐兴,听麴硕节制。”

说到这里,令狐奉顿了下,问道,“前日是谁上书表荐张金、张道将父子的?”

陈荪答道“禀大王,是建康郡的中正,他应大王的举贤之旨,上书推举张金父子。”

“那孤就遂了他的意罢!张道将风性高简,盛有文誉,除世子文学。”

令狐奉的声音虚弱,然而三道令旨下来,尤其第一道,使陈荪如闻雷鸣。

他口中接旨,心中想道“大王定下心意,要采纳宋方之策了。”

果然,令狐奉接着又说道“檄阿瓜集结本部,五天后,奔袭朔方。”四道令旨下毕,对陈荪说道,“你去把阿瓜叫来,孤要与他面谈。”

陈荪怀着沉重的心思,出了灵钧台,找到莘迩,召他入宫。

莘迩下午进的宫,傍晚方出。

回到家中,羊髦、张龟都在等他。

“宋智相献了一道策给主上,佯攻朔方,兵取冉兴,建议大王佯攻之任由我担当。主上允了。”

羊髦、张龟闻言大惊。

张龟急得都口吃了,说道“我、我、我定西与朔方间隔着千里沙海,奔袭不易;兵到朔方后,倘有不利,撤退亦难。明公,此任极其凶险!宋别驾分明挟私报复,大、大王怎会同意!”

“士道,你怎么看?”

“宋别驾报复明公,不足为奇。但是,观大王此前的举动,明明是打算驱使明公与阀族相争,以保王权不会外落的,髦只奇怪,大王为何会放弃前意,舍明公赴险?”

“主上今天下了三道口谕,大概明日王旨就会颁布。”莘迩把在寝宫时,亲耳听令狐奉告诉他的那三道令旨一一道出。

羊髦了然,说道“原来如此!”

令狐奉的这三道令旨,看似是升迁了氾丹、张道将,对张道将且是不计前罪的格外开恩——广武将军四品,比太守的五品高一等,氾丹得任此职,是不折不扣的升迁,张道将之前仅是郡府主簿,现除世子文学,两职的高低贵贱不言而喻;而实际上,令狐奉又是在玩弄权术。

陇州的头等阀族,现唯宋、氾、张、麴四家。

氾丹是氾宽的儿子,派他去听麴硕的节制,明面上看,不仅是升迁,乃而可以理解为是在给他一个“在将来攻打冉兴时”获得战功的好机会,可换个角度想,又何尝不是为质?

张金父子先被令狐奉投入狱中,并牵连到张浑丢官,现下仅因建康郡中正的一道举书,张道将摇身一变,就高升成为了世子友。不知内情的,没准儿会赞令狐奉恢宏大度,但事实上,令狐奉的这个任命,与他加陈荪世子傅却是相近,都是处心积虑,指望给世子扩充羽翼。

——却是说了,张金父子被令狐奉下狱,张浑被免官,张家上下对令狐奉定是怨气冲天,难道说,只一个世子文学,就能把张家变成世子令狐乐的拥护力量了么?

世子傅、世子友、世子文学,是世子府中三个头等清贵的官职,与世子亦师亦友亦臣,地位拔出同侪,堪称是最得世子尊重与亲近的三个臣属。

得任世子文学,别的不提,单在世子继位之后,稳拿的,必可得到重用。在令狐奉朝受点委屈有甚打紧?只要能在令狐乐这个“幼主”的朝中得到补偿,谁敢说这不是“塞翁失马”?

又且,前朝的君主把能干的臣子贬官、流放、下狱,留给继任的君主恩赦、提拔,以得其忠诚,此本就是君与臣都心照不宣的帝王惯用伎俩。

因是,除张道将为世子文学,虽因张家本族利益的关系,无法因之而就可得张家的竭诚效忠,但让他们为了未来的权力,——也是为了他们本族的利益而支持世子令狐乐,却非不可能。

朝中目前最大的不稳定因素,是宋家。

三道令旨,无一道与宋家有关,细细追究,又每一道都与宋家有关。

有了此三道令旨打底,就算在莘迩离开王都的期间,令狐奉不治身亡,令狐乐的继任料也应能够得到保证了。要再加上令狐奉心底已经打定的主意,万一伤势恶化,他首先杀掉宋方、罢免宋闳、废掉宋后此条,令狐乐的顺利接班就更应该不会什么意外的变故了。

当然,就令狐奉来说,这三道令旨,是他退而求其次,万不得已的办法。

说到底,这三道令旨都是为了暂时保证令狐乐接班的顺利,换言之,是在保证令狐奉的底线。

令狐奉真正想干的,仍还是打压阀族,以永绝王室的后患。

只是,相比他的这个政治目标,宋方提出的“唾手而得冉兴”,更是他目下想要得到的东西。

令狐奉的心理活动,莘迩料得一清二楚。

莘迩想道“英雄末途,建功立业的诱惑,令狐奉如何能挡?”

回想起晚上在宫中与令狐奉对谈时的场景,和令狐奉当时的态貌。

摇曳的帷幄下,幽寂的大殿内,令狐奉伤重难起,咳血不止,已近油尽灯枯,而说及冉兴,他却强振精神,眼中竟神采明亮,罕见地一改深沉的城府,把他对功名的急切渴望显露无疑。

不知怎的,尽管知道自己将会因为令狐奉的这道令旨越沙涉险,莘迩此刻,倒不似往前,没有对令狐奉加以腹诽。

他喟叹说道“大王雄心壮志,折而不挠,人杰也!”

张龟问道“明公,大王的此旨,不知可还有缓冲的余地?”

莘迩慨然说道“长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奔袭朔方虽险,我又何惧?我已领命!”

令狐奉给了他五天的准备时间。

需要准备的东西很多,骆驼必不可少,沙漠里昼夜温差大,御寒的衣、帐也不能缺,胡骑虽可较长时期的不进热食,一定的粮食也是要带的。此外,兵械、箭矢等物,尤不能少。

莘迩给羊髦、张龟各分配任务,叫他俩明日一早就去找相关负责的各个公廨,着手筹集。

是夜,莘迩摆下家宴。

没有请别的人,只刘壮、刘乐、阿丑三人。

他也没有对他们说他将要远涉流沙,犯险出战的事情。

刘壮局促地不肯坐饮,莘迩装作生气,他才坐下半个屁股。

刘壮年纪大了,没喝多久就酩酊大醉,下人扶了他出去。

刚过十五,月尚盈满。堂外庭上,月光如水。

莘迩出到院中,从花苑里摘下花草,编了两个花冠,亲手给刘乐、阿丑戴上。月下观之,两女美丽动人。刘乐抚唐琴,阿丑献胡舞。莘迩举杯饮酒,遥望明月,心有所感,忽起诗兴。

他提笔在手,铺纸写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扔下笔,莘迩左拥右抱,携刘乐、阿丑回屋。

阅读网址

ji0



第十四章 沙海等闲度 鲜卑直真郎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是莘迩在看过令狐奉的悲惨模样,而自身又将要犯险之时,油然而发的感念。

因此,他写下了那两句诗词,送给刘乐与阿丑。

羊髦与张龟的办事能力很强,新近任命的武卫将军府的诸多府吏,也都是务实的人才,尽管期间小有贾珍的仗权为难,整个战前的准备也没用五日。

只三天功夫,羊髦、张龟就筹集够了需用的各项物资。

第四天,莘迩进宫,当面辞别令狐奉。

左氏知道了他要出征的消息,拉着世子令狐乐的小手,候在殿外,等他出来,将他送到宫门。

莘迩摸了摸扑在怀里的令狐乐的小脑袋,轻声对左氏说了一句“王后不必为臣担忧。”

左氏怎能不忧?

她满脸的忧色,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莘迩,红艳的樱唇启开又抿住,欲言又止。

莘迩借令狐乐叫喊的声音,小声说道“第一场雪下以前,臣定能归来。王后如有急事,可派人到臣宅,臣的司马张龟此次不会随臣出战。此人忠厚可靠,王后可放心用之。”

左氏低声应道“好。”

卢水杂胡千骑,鲜卑义从两千,加上严袭部的甲骑五百,并及从王都各营中征调出的千余其它胡骑,共计近五千骑,这便是莘迩此回奔袭朔方的全部人马。

张龟腿有残疾,行路且不易,更别说骑马穿越沙海了,因是,他被莘迩留了下来。

羊髦士族子弟,打小鲜衣美食,莘迩原本犹豫,要不要带他从军。

羊髦自己请缨,说“下官身为长史,乃府长吏,将军出征,岂能不从”?考虑到临敌应变,确也需要羊髦的才能,莘迩遂同意了他的跟随。

莫看羊髦平日风流仪态,倒也能够吃苦。

出了王都,东北行不远,即入漠中。连续行军五天,羊髦白日迎风骑马,晚上席地而卧,不仅与兵士们同行同宿,不要求特殊待遇,并且从不落后,半声的苦没有诉过。

莘迩到底还是不太了解羊髦。

羊髦亦是存远志之人。

大凡志向远大的,眼光就长远。眼光长远,意志便坚定,就能不在乎眼前的些许困难与艰苦。

五天的行军,让莘迩看到了羊髦的另一面。

这夜休息。

羊髦取下用来遮蔽风沙的紫色羃??(ili),抖了抖褶袴戎服上的沙尘,坐到支勿延等人刚刚升起的篝火旁边,伸手取暖。

莘迩递给他一囊水。

羊髦心志固然坚定,身体能否适应,却非心志所能决定的,从昨天晚上起,他的嘴唇已开始干裂,迸出许多的血口。他接过来,灌了两大口下去。

莘迩笑道“长史风雅,不意性韧至是。五日行军,我亦觉累,而长史泰然自若。外雅内韧,可谓亭亭如竹。”

羃??,又叫羃篱,大概是鲜卑人发明的,是一种长裙帽,制作时,取一方布帛对折,缝成帽兜状,使用的时候,将其从头顶罩下,能够将头、肩、上身都笼罩住,在其前面正当脸孔处,挖裁一方孔,露出穿戴者的眼、鼻;在长垂的下摆上并缝有带子,在需要时可以将下摆缚紧。

这种帽子,或用於避风沙,或用於在骑马时遮挡面容、身形,男女皆可戴。

羊髦的这个羃篱是他母亲给他缝制的,他很爱惜,拂去沾染在上头的黄色沙粒,细心地叠好,收入怀中,等明天出发了再戴。

他收拾好了羃篱,笑着回答莘迩,说道“髦少年时,喜大漠雄阔,尝曾数入,以赏日落月升。这几天的行军虽然稍苦,红日壮观,黄沙如海,驼铃悠扬,骑士如云,较以髦昔时所见,诚不可同日而语,方知何为漠海,何为雄壮!浑然不觉疲累矣!”

一个胡人从前头策马奔来,穿过几个兵卒们的驻营地,来至莘迩等人近前。

这人猴头猴脑,正是且渠元光。

元光灰头土脸,浑身的衣服都被尘沙染黄。他勒马停住,跳将下来,走没两步,“唉哟”叫唤了声,来不及先汇报事情,赶忙一屁股坐到沙上,脱掉靴子,倒出了一堆细碎的砂砾。

侍卫在莘迩身侧的秃发勃野含笑问道“怎么搞的?”

元光瞟了他眼,答道“适才不小心,陷到了个沙坑里。”穿上靴子,拜倒禀报,对莘迩说道,“将军,西行七八里有个小泉眼,积水不少,足够兵马短期内的饮用了。”

莘迩点点头,说道“刚已有人报过了。仍记你一功。歇着去吧。”

元光应诺,牵着马,一脚高一脚低的转到边儿上的火堆旁。这处火堆边的胡骑正在热酪浆,分了他半碗。元光从下午出去寻水源,到现在,大半天没吃什么东西,饿坏了,一口喝尽。

前在西海,且渠元光谎报柔然敌情,莘迩一时拿不住他的错处,没法惩处,但心中已经对他生疑。王都而今局势莫测,莘迩这次奔袭朔方,自是不会把这个信不过的家伙留在谷阴,为防他背后乱搞,因专门把他带在了军中,以便随时监管。

也没有给元光什么具体的职任,进入沙漠以后,莘迩每天只叫他和几个熟悉周近地形的猪野泽杂胡分头游弋主力之外,给部队寻找水源,顺便做个哨骑的用处。

元光怎么说也是且渠部的“公子”,哪里干过这等苦累的活儿?短短四五日,把他累坏了。他心中有鬼,累也不敢叫苦,咬紧牙关,默默承受罢了。

随军的辎重多由骆驼扛行。莘迩带了七百多头的大驼,衣粮甲械以外,张龟出於忠心,还额外弄了几百斤的黄羊肉。莘迩把羊肉分给各营,自己只留了百十来斤。几天下来,还没吃完。

秃发勃野从烤肉中,拿了两块,溜达到元光那里,送与给他,笑道“多吃点。吃完早点睡,养好精神。毕竟,你明天还要继续给大军寻水呢。”

元光没理他,狼吞虎咽地把肉吃了。

秃发勃野回到莘迩左近,说道“将军,下官先去布防,等扎好帐幕,再来请将军休息。”

莘迩说道“去罢。”

出发前的几天中,张龟、羊髦筹措物资,莘迩也没闲着。

他下到军中,由两千余骑的鲜卑义从里边,亲自挑选出了两百人,俱是鲜卑各部头人以上的子弟,另外组建成了一营,号为“直真郎”。“直真”,是鲜卑语,“内左右”的意思。顾名思义,莘迩是要把这支部队作为亲卫使用,任命了秃发勃野、支勿延两人作其正、副主官。

自出发以来,这支部队遂与向逵、魏述率领的两营锐士一起,紧从莘迩的左右,共同担负莘迩的亲兵重任。

羊髦的胃口不错,吃了几大块的肉,饮了两碗酪浆,吃饱喝足,抬头看了看夜色。一尘不染的夜空瓦蓝高远,月明星稀。星月的光映照辽阔的沙上,远近篝火点点,时闻马嘶人语。

羊髦说道“将军,再往前百余里就是温池。过了温池,二百里上下,即朔方的边城。”

温池,后世名叫吉兰泰盐池,是这片大漠中的一个咸水湖,占地甚广。温池,已是蒲秦的地界了。温池南边是鼎鼎大名的贺兰山。贺兰山南北绵延数百里,现为蒲秦与定西的国界分隔线,无论东向也好,西向也好,贺兰山中,可以通行大军的山口只有那么几个,两国皆有兵马把守,因是,莘迩奔袭朔方,不好走贺兰山这条道,唯一的“坦途”便是走盐池这条线。

莘迩颔首,朝前边的夜里望了下,回头笑对羊髦说道“士道,卿计能否得成,至多四五日后就见分晓。卿计甚佳,想必能成,此番奔袭朔方,功成不难矣!”

羊髦给莘迩献上了两道攻战的计策,莘迩经过斟酌考虑,觉得胜算不小,於是采纳。

羊髦说道“如果这次进战,是以攻克朔方为目标,髦之策,也许不好成;但此回奔袭,只是为了调蒲茂的虏兵回援,赵宴荔反复之徒,权服蒲秦而已,势无死战之心,髦策应可得行!”

莘迩同意他的观点,笑道“卿运筹帷幄,吾之良长史也!”顿了下,说道,“士道,你再给我说说铁弗匈奴和朔方的情况。”

赵宴荔是现下朔方郡的占有者,他不是唐人,也不是蒲秦的“国人”,亦非鲜卑、柔然人,而是铁弗匈奴人。

“秃发”与“拓跋”同祖,这两个词是对同一鲜卑语的不同音译。在鲜卑语中,拓跋是对鲜卑父胡母后裔的称呼。铁弗与拓跋正好相反,这个词指的是胡父鲜卑母的后裔。

此“胡”,说的是匈奴。胡人与唐人一样,现在也是父系社会,因而,父系为鲜卑人的拓跋今属於鲜卑的部落,父系为匈奴人的铁弗,今则就被归属为了匈奴的种裔。

铁弗匈奴本居肆卢川,西唐末年,海内兵乱,他们也生了野心,不料被西唐的并州刺史与拓跋部联手击破,故地为拓跋占领,由是被迫西迁,渡过黄河,入居到了朔方一带。

铁弗匈奴不是拓跋鲜卑的对手,先是依附匈奴人建立的国家,几次进攻拓跋鲜卑部,但回回落败,万般无法,只得在匈奴人的国家亡后,又臣服戎人建立的关中秦国,一直到今。

——

感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阅读网址

ji0



第十五章 铁弗狡诈徒 拓跋也曾强

虽说“千里共婵娟”,大漠的月,与王都到底不同。

漠区白天温,晚上冷。沙层上前一刻尚残留昼时的余热,一阵风起,就使人觉得寒凉。黄沙如浪似的波动,篝火忽闪明灭。

羊髦裹紧大氅,先把被风刮到口鼻上的沙子抹去,然后回答莘迩的话。

他说道“要细说铁弗匈奴,得先说南匈奴。”

北地的胡种极多,没几个人能把它们各族的来历都辨别清楚。莘迩对铁弗,只是略微知晓些,对他们的族源、来由,具体上的延续并不十分清楚。

长夜漫漫,只当是增广见闻了,莘迩笑道“你慢慢说。”

羊髦说道“秦中叶,匈奴分为南北两部,南匈奴内附,迁入缘边的北地、朔方(后世的包头西边)、五原、雁门等郡。南匈奴初仅四五万口,多历年数,户口渐滋,遂弥漫北疆。

“秦末大乱,鲜卑反叛,南匈奴单於铜渠遣子於夫罗助秦。未曾想,因南匈奴的一些贵族不愿帮助秦朝,铜渠竟由而被南匈奴的右部所杀,於夫罗於是便留在了秦地。

“后来,他自立单於,与老王庭抗衡。

“赵宴荔之远祖去卑,时为南匈奴右贤王,从属於夫罗。”

说到这里,羊髦插入了一句别的话,说道,“於夫罗有个儿子名叫赵豹,后为南匈奴左贤王。蒲秦、虏魏之前,自称是秦朝外甥,僭位称帝,仍以‘秦’为国号的赵元,便是赵豹的后裔。”

莘迩说道“如此说来,赵宴荔也是匈奴贵种了。”

“不但是贵种,而且是匈奴人中很贵的种。”

匈奴人的左贤王、右贤王通常都是由单於的子弟出任,是匈奴王侯中地位最高的两个,与左谷蠡王、右谷蠡王,并称“四角”。其中,左贤王的地位更高於右贤王,常以“太子”为之。

莘迩被羊髦的这句话逗乐,想说句笑话,顾念到火堆边坐着的好几个“直真郎”,皆是北山鲜卑各部酋大的子弟,虽与匈奴种族不同,然也是诚然胡部“贵种”,为免引他们多想,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说道“赵宴荔的祖上既是匈奴贵种,缘何而今以‘铁弗’为号?”

言下之意,本是匈奴贵种的赵宴荔一支,怎么发展到当下,变成了胡父鲜卑母的“杂种”了?

“秦亡成继。成朝初年,采用分治之策,留南匈奴单於居邺城,而将南匈奴在边郡的族人分为五部;但随后不久,五部南匈奴就又被时统左部的赵豹并为了一部。赵豹之威日重北地。”

一样是顾忌那几个直真郎,羊髦瞧了他们两眼,没有细说这个问题。

成朝分而治之的政策是不错的,结果却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原因何在?

羊髦有他的看法。

他认为,这是因为成朝的分治之策,只是流於表面了。换言之,成朝没有下功夫,没有把南匈奴诸部原本的部落结构打破,由是,就出现了尽管单於被留内地、部民被分五部,但很快,当一个新的、出身高贵的领导者挑头出现后,五部的南匈奴就重新合并成了一部。

羊髦的这个看法,事关夏人该怎么统治胡人,他不愿让直真郎们听到,因是没有展开来说。

羊髦接着说道“为了削弱赵豹,成朝因对去卑之子赵猛加以显号,使其统带五部南匈奴中的北部。南匈奴北部原居新兴县,於此时,在赵猛的带领下,迁居到了代北,也即朔方郡的东北一带。

“从成朝初年起,南匈奴虽有虚号,但同时又接受成朝的封号,等类成朝的边臣,已经丧失了对部民的直接统治权力,‘自诸王侯,降同编户’;赵猛对此不胜其忿,后遂叛塞。”

赵猛的兄弟是赵宴荔的曾祖。

赵猛叛塞,其缘故其实并非如羊髦所说的那么简单,不是仅仅因为“自诸王侯,降同编户”,自身的权益受损,而是有着更深层的政治原因,即这也是南匈奴一般部民的呼声。

成朝、本朝,对南匈奴的政策,可概括为两条。

一个,是对高层的分而治之。再一个,是对一般南匈奴部民的压迫剥削。

南匈奴的部民们,有的成为了成、唐统治阶级的“义从”、“勇力吏兵”,四处为统治者打仗;有的则沦成了夏人士族豪门的“部曲”、“佃客”,以至奴隶,日常的生活相当艰苦和悲惨。

事实上,不止那时,也不止南匈奴人,现如今居住在陇州境内的鲜卑、卢水等胡,仍然也还是在受着定西国夏人的剥削。莘迩军中的兰宝掌等猪野泽杂胡、秃发勃野等鲜卑义从不就都是这么来的么?且渠元光的族民,而下不也正被麴球统管,为定西国卖命么?

当然了,这不是在说夏人对胡人不好。

换到鲜卑的魏国、戎人的秦国,他们对境内夏人的剥削同样残酷。

再往深层次里说,只是对异族剥削么?并不然。夏人的掌权者对本族子民、胡人的掌权者对本族子民,一样也是不遗余力地压榨。

这是时代的背景和局限。

总而言之,赵猛的叛塞,与自己的利益有关,与南匈奴部民不堪压迫也有关。

羊髦继续说道“赵猛旋即败亡,其子投奔鲜卑拓跋部,其本部则由赵猛的兄弟赵训代领。

“赵训,便是赵宴荔的曾祖。这个时期,恰是拓跋鲜卑再次南迁之际,他们与赵猛、赵训部成为了紧邻,错居杂处,婚姻频繁,於是出现了许多鲜卑与匈奴的杂种后代,‘铁弗’的称号,便是在这时出现的。”

“这么说,‘铁弗’之号出现的年头距今不远。”

“正是。”

“拓跋鲜卑与铁弗匈奴,如卿所言,倒是颇有点血缘关系的了。”莘迩笑问刚刚转回的秃发勃野,“勃野,卿知此乎?”

秃发勃野没有坐,立於火畔。

他身材高大,衣襟被夜风吹动,飒飒作响,观闻之,如玉树之临风。

秃发勃野从容地笑答道“它名拓跋,我自号秃发。将军,就像末将此前说的,鄙部与拓跋部早就分开,已是两家了。”

拓跋鲜卑於数十年前曾经强盛过,一度号称控弦百万,西唐末年,也曾生过“今中原无主,天资我乎”的贪念,并自立为王,后因内乱,陷入长达十余年的王位之争,於今元气未复。

其部而下占据的代地(主要的区域在后世的张家口、大同、呼和浩特、包头之间,北到二连浩特等地),北邻柔然,西近铁弗匈奴,南与鲜卑慕容氏的魏国接壤,为对付柔然和铁弗匈奴,它们与魏国算个盟友,此回魏国北伐柔然,拓跋鲜卑亦有出兵相从。

在定西国夏人的眼中,拓跋鲜卑与鲜卑魏国、铁弗匈奴和蒲秦,没甚不同,都是敌人。

听了秃发勃野的回答,莘迩心知他是在委婉地表达忠诚,笑了笑,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胳臂,拉他在身边坐下,没再继续此一话题,问羊髦道“铁弗匈奴与拓跋鲜卑有血缘关系,赵猛败亡,其子尚投奔拓跋;士道,为何近代以来,铁弗与拓跋却多相斗?”

“我朝迁鼎之时,拓跋鲜卑正盛,赵猛之子赵虎初臣服之,后自以为众落稍多,乃举兵外叛,与白部鲜卑联手,寇攻朔州的新兴、雁门。朔州刺史因召拓跋鲜卑,合兵进击,大破之。

“赵虎引残部西入朔方郡。从那以后,赵虎、及其子赵豹子,到现在的赵豹子之子赵宴荔,祖孙三代,便以朔方为基,先附伪秦,蒲秦建国,又附蒲秦,常与拓跋鲜卑战斗,胜少败多。”

听完这段历史,莘迩叹道“难怪时人评价铁弗赵氏,以‘叛服无常’为贬!”顾对左右,感慨地说道,“人孰无志?赵虎祖孙,本匈奴贵种,不甘人下,可以理解,但不顾实力不足,因一己野心,妄图天命,致使连年战火,累及部民,己身获狡诈之恶名,却就是鼠目寸光!”

到的此世一年,“天命”之说,莘迩虽然不信,却也能够入乡随俗,随手借用了。

秃发勃野等都一副赞同的神色。

秃发勃野佩服地说道“将军对铁弗匈奴的评议甚是。”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且渠元光,心道,“元光那蠢猴子,不也是这样么?‘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从学阴师多年,唐人典籍里的灼灼言句,他半点也没学到!”

莘迩不了解这段历史,却是不知,原本的时空中,“天命”还是给了铁弗匈奴一点的,后来建立“夏”国的赫连勃勃,就是铁弗匈奴人。比照这个时空铁弗匈奴部大的传承次序,赫连勃勃的父亲刘卫辰,大致就相当於现下的朔方占据者赵宴荔。

秃发勃野亲自带人给莘迩搭好了住帐,夜色已晚,莘迩入帐休憩。

从军带的帐篷不多,大部分的兵卒只能露天睡觉。

莘迩原本想着与兵卒同甘共苦,但羊髦等人以他“身为主将”为由,坚决请求他在帐中休息。

羊髦等人说的有理,这一次远袭,已经很危险了,作为主将的莘迩要再感个冒、发个烧,没有精神指挥作战,那这场仗就不用打了。因此,莘迩接受了他们的谏言。

当晚,如前几夜相同,秃发勃野、向逵、魏述三营环绕莘迩的主帐,三人轮番宿卫至晓。

第二天一早,三军开拔。

在元光等找到的泉眼处取够了备用的水,行到下午,前边斥候来报离温池已经不远。

经温池北上二百里,便是莘迩此战的头个目标,秦时的河套故城三封县。

羊髦的两条计策,需要提前准备,以候投入使用了。



第十六章 连环虚声势 蒲茂意决矣

令狐奉给莘迩的任务十分明确。

此战的目的不在略地,而只要能调动蒲茂的部队,使其放弃攻打冉兴,北援朔方,就行了。

羊髦的两条军事献策,都是围绕这个目标而定的。

朔方郡设立於秦朝中叶。秦朝设立此郡,是为了阻止匈奴由此南下。朔方郡当高阙之南,凭借长城、北边的阴山和黄河之险,自设立之始,便是控扼“通川”、“要害”的咽喉重地。

最早的时候,朔方郡下辖十县,河东、河西各五县,后到秦朝后期,国力衰微,河西的五县被全部撤销,仅保留三封、临戎、沃野三县的名字,皆迁入河东。

但是,三封县的故城遗址还在。

唐鼎西迁,北地诸族,战乱不止,兵强马壮者为王,蒲秦也罢,铁弗匈奴也好,其主皆非甘於守成之君,不肯被拘限於河东的河套地区之中,因此,朔方目前的占据者赵宴荔,便将三封故城略作修缮,遣了一部人马在此驻扎,充作是朔方向西边延伸出去的钉子、耳目。

无事之时,此处可权做朔方郡的外围据点。有事之时,即为朔方或蒲秦进攻定西的前哨。

羊髦的建议是“将军引精骑,越千里流沙而袭朔方,随行粮秣,仅敷月半之使。今之战策,宜以速决为上。我部俱骑,利弊各半,利在朔方多漠野,我部能够隐蔽行踪,转战神速;弊在我部缺乏大型的攻城器械,且无步卒,攻城小难。

“既宜速决,攻城又难,何以完成王命?髦以为,唯当求奇计以见效。”

莘迩当时问道“奇计故自佳,然计将安出?”

“将军帐下多胡骑。大王收胡组军,事已外传,朔方必有闻焉,而同时,他们一定想不到我部的到来。将军因是,可择鲜卑义从若干,令扮作逃亡的北山鲜卑部民,混入三封城中。

“内外夹攻,三封取之易也!”

莘迩前世读过《三国演义》,他记得在此书中,似乎有过多次与羊髦此计类似的用计。

这种“赚开城门,打下城池”的计策,说来简单,然欲用到实处,并不容易。

在绝大部分的战斗中,事实上,都是根本无法使用的。

但眼下,却刚好可以用上此计。

因为,正如羊髦所言的,铁弗匈奴“一定想不到我部的到来”。我在暗,敌在明。三封城的守军根本不知莘迩部的接近,也就是说,此时此刻,他们一点警惕都没有。鲜卑义从赶着驼、马,以逃亡为借口,请求进城,三封守军贪其财货,度料之,铁定是不会将他们拒绝在外的。

一切如羊髦所料。

秃发勃野亲自带了百余义从,乔装打扮,为了逼真起见,还选了二十余个没有留胡子的,装成妇女,赶了三四百头的骆驼、健马,成功哄开了三封县的城门。

伏在远处的莘迩等人看到他们进入城中。

莘迩笑对羊髦说道“卿计成矣!”

秃发勃野带的都是勇士,个个体格强健,气息剽悍,城下城上的看,他们低头俯首的,能暂时哄住守军,一进到城中,很快就会露馅。事不宜迟,莘迩立刻下令,兰宝掌等各引部曲,从沙丘后头冲出,数千条马腿,践踏出滚滚的沙云。数千胡骑吹着口哨,杀奔三封。

三封城内的守军还没有反应过来,秃发勃野从骆驼上抽出利刃,一个唿哨,百余勇士齐齐取刀进斗。秃发勃野接连砍倒三四个铁弗甲士,引众组成骆驼阵,牢牢把住城门。

三封县内的铁弗驻军不多,四五百人而已。

莘迩与秃发勃野的夹攻之下,不到一个时辰,城池已告易主。

严袭所部的五百唐人甲骑,人马甲重,不便参加巷战,没有进城,带着甲骑们的从侍轻骑们,绕行於外,凡是有从城中逃出的,尽数截下。

初战告捷。

莘迩没空庆祝。

羊髦的两条计策是连环计,前计关系后计,时间非常急促。

为防消息走漏,影响下步的计划,按照羊髦的建议,没有留俘虏,把投降的全都杀了。

随之,在城中稍作休整,他率军继续进发。

三封向南、向北、向东都是沙漠。向东百余里,在沙漠的边缘便是黄河。黄河对岸,是朔方郡的河东诸县里头,离三封最近的临戎。

穿过百里荒漠,次日午时,到达了黄河西岸。

乞大力率引前锋,夺占了一个渡口。全军渡河。临戎在望了。

羊髦的两策,第二策即是怎么打下临戎。

他对莘迩的建议是“攻克三封以后,将军引部疾行,渡河东至临戎。三封之败,临戎守军必不可知。将军可择胡骑,换上铁弗匈奴的戎服,佯作溃逃,故技重施,再克此城!”

胡人们受唐人文化的影响,如今也很相信五德终始之说。

唐为火德,戎服尚赤。建立蒲秦的戎人此前是匈奴秦国的附属,匈奴秦国自称秦朝外甥,隔过唐、成,直接继承秦朝,依旧以木为德。戎人的秦国虽仍以“秦”为名,但那是为了能更好地与鲜卑魏国争夺“正统”,其实他们早就以匈奴秦国的继承者而自居了,一来,“金胜木”,二来,有句话说“金行气刚,播生西戎”,亦与金合,故此,蒲秦是以金为德,尚白色。

定西与蒲秦的戎服颜色不同,欲待旧技重施,再哄开临戎城门,此一换服之举自是不可或缺。

且渠元光求战,莘迩没有用他,仍是将此任交给了秃发勃野。

秃发勃野一回生,二回熟。

头次的行动已然成功,这二回的行动虽说提升了点难度,但也难不倒他。

又是顺利骗开了临戎的城门。

一如上回,伏兵四起。秃发勃野乱於内,莘迩督兰宝掌等战於外,内外并攻,临戎城克。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回,严袭奉令,放出了不少的逃兵、逃民。

站在临戎的城头,莘迩远望逃走的铁弗兵、民,回头看向城外的野地,不远处尘土漫天。

秃连樊等人引本部骑兵,以及骆驼、驼马等牲口,各於尾、腿上束枝叶,正在那里卖力地来回奔腾。

莘迩笑道“士道,这般尘飞土扬的架势,莫说精骑万余,便是两万、三万,怕都会有人信!”

这也是羊髦的计策。

仅凭莘迩部的四五千胡骑,吓不住铁弗匈奴,也吓不住蒲秦的蒲长生和蒲茂。要想把蒲茂骗来,必须得虚张声势。不仅号称精骑万余,莘迩脸自己的军旗都没有用,打出的是“麴”字旗。至於这个“麴”,究竟是不是定西的头等大帅麴硕,铁弗匈奴和蒲茂可以自己考虑。

羊髦代笔,以“麴督”的名义,写了一封信,於打下临戎的当日,遣人送去给赵宴荔。

信中只有两句话,写道“君部北、东为河,南为大漠;我今已克临戎,精骑两万,屯於君西,较君此下形势,已然瓮中鳖矣!愿请与君会猎於野,一战而决胜负!”

两天后,赵宴荔接到了信。

定西国的部队越过流沙,突然奔袭,三封、临戎已陷;据说定西此次来了精骑万余。这两个消息,已经传到了赵宴荔的驻帐,他的左右俱皆知道。

赵宴荔与左右亲信,相继读完信。

赵宴荔的神色阴晴不定。

左右一人说道“大人,定西与我间隔千里大漠,不易行军,所谓‘精骑两万’,必是定西的假话!”

又一人说道“令狐奉才强征卢水杂胡、北山鲜卑诸部入军,合此数部胡夷,足可得兵两万。唐兵穿越沙漠固然不易,胡骑耐饥渴,却非不能。”

众人说的多时,有人见赵宴荔不开口,问他道“定西来信约战,敢问大人可有对策?”

赵宴荔五十来岁,矮短粗壮,长年累月的野外生活,皮肤粗糙。

他已琢磨清楚,坐在胡坐上,大咧咧地分开腿,摸了把胡子,另一手放在膝上,哈哈笑道“谁会在打仗的时候,把自己的真实意图告诉敌人?”

“大人的意思是?”

“定西军邀我野战,我料这一定是他们在虚张声势。什么‘两万精骑’?便是两万俱皆胡骑,衣粮辎重也需极多,近月不闻定西有大举战备的举措,这两万精骑,不用说,必然也是定西军的恫吓之辞!”

左右闻言,觉得他说得对。

一人松了口气,说道“这样的话,就不用向朝廷求援了。”抱怨似地,说道,“每次朝廷派人来,都跟恶狼也似,强取硬要,见什么拿什么,着实可恨!”

赵宴荔摇了摇头,说道“不然。”

“大人何意?”

“这个援还是要求的。”

左右诸人都不明白他的意思,齐声问道“为何?”

赵宴荔眯起眼睛,俨然老谋深算的样子,说道“你们糊涂!我且问你等,朔方为蒲秦的北地要塞,蒲秦为何放任我等盘踞?”

“那是因为蒲秦需要咱们给他们抵御柔然、拓跋鲜卑。”

“你们说的只是其一,还有其二。”

“敢问大人,其二为何?”

“冉兴之地,是蒲秦戎人的祖地;且冉兴富庶,地势又极其要紧,如能占取此处,南可逼蜀中,西可攻定西之膏腴,是以,蒲秦对冉兴朝夕不忘。相比荒寒的朔方,他们更重视冉兴。

“冉兴,就是蒲秦放任我等占据朔方的‘其二’。而今蒲茂引兵马数万,进攻冉兴。冉兴一旦被他攻取,下一个,他们要占的,恐怕就是咱们朔方了!”

左右想了想,都道“大人高瞻远瞩,非小人等可及。”

“我当然不是你们能及的!”赵宴荔说道,“所以,虽然定西军必是虚张声势,但既然他们假模假样地做出了强兵压境的态势,咱们就不妨给些配合。”下达命令,“即刻遣人南下,求援朝廷!”哼了声,说道,“你蒲茂想打冉兴,再打我朔方,做的好算计,却得问问我同不同意!”

看出了莘迩的故作声势,但为了自身的利益,赵宴荔给予了积极的配合。

一边收缩兵力,固守本帐,一边十万火急地求援咸阳。

并在求援书中,赵宴荔把莘迩的“两万精骑”,夸张到了“步骑三万”。要非定西国的常备兵力总共才四五万人,怕他会连“雄师十万”都说出来了。

羊髦推测赵宴荔“反复之徒,权服蒲秦而已,势无死战之心”,猜得一点没错。

赵宴荔的求援军报到达咸阳。

次日,一道急令发往蒲茂军中。

蒲茂现已兵至冉兴,各营部队或担任攻击之任,或担任防备定西偷袭之任,也都已经安排停当,按照计划,至多后日,他就要发起对冉兴的总攻了。

蒲长生的令旨适时送到。

令旨写道定西步骑三万,奔袭朔方。三封、临戎失陷,赵宴荔兵败求援。速引步骑回都。

蒲茂把令旨示与王猛观看。

王猛看罢,怫然说道“大王,出兵前,丞相蒲光就横加阻挠!这道令旨,只能是他撺掇君上下的!”坚定地对蒲茂说道,“大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三军调度已毕,攻势转眼即发,箭在弦上之际,此道令旨,大王万不可受!”

给蒲茂分析朔方的情况,说道,“且不论定西有没有遣出步骑三万,只说那朔方与定西隔绝大漠,定西补给难继,纵侥一时之幸,占我数城,待打下冉兴以后,我军也可以再部署收复。”

蒲茂完全同意。

可他与王猛没有想到的是,蒲长生的令旨不仅一道,一日之内,三旨叠至。

事情传出,蒲茂帐下的各营战将、各部兵士,许多都议论纷纷,竟致军心浮动。

王猛长叹,说道“大王,军疑而战,兵家所忌。而今看来,只有撤军。”

表情转变,他眼中露出狠辣,说道,“太尉步岐虽死,丞相蒲光,一向猜忌大王,而君上信重蒲光。蒲光一日在朝,大王的大业一日难成。大王,猛有缓、急两策,敢献大王!”

“孟师请说。”

“除掉蒲光,徐图大事,此是缓策。趁数万步骑在手,机不可失,回师咸阳,……”孟朗举起右手,拢指成刀,往下用力一砍,说道,“此为急策!两策,敢请大王择之。”

蒲茂默然许久。

帐外日光明丽,帐中杀气阴森。

功败垂成的懊恼,雄图大业的期盼;唐人典籍中,三皇五帝、历代明君的光辉形象,朝中天子轻果、群臣粗鲁的现状。种种渴求、种种不满,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冲击蒲茂的心灵。

在孟朗目不转睛地注视和等待下,蒲茂作出了决定。

他奋然起身,振袖说道“吾意决矣!”



第十七章 孟朗三计上 还都清君侧

理想和现实的冲突,促使蒲茂决定采纳孟朗的第二策。

孟朗大喜,说道“大王英明果断,此古圣主之资也。察历代开国,或潜伏渊野,而但凡运至,无不逢惑不疑,当机立决!今大王之事成矣!”下拜说道,“臣敢请为大王效犬马之谋!”

孟朗的“急策”,说白了,就是造反。

蒲茂虽是宗室,在蒲秦的声望不低,名誉也很好,但毕竟仍是臣子。造反这等掉脑袋的事情,不是一人建议、一人赞同,然后就能随便成功的。必须得有完善的谋划。

孟朗已有成策。

当下,他献给了蒲茂三计。

蒲茂听罢,喜道“管、乐之谋,不及孟师!孤事成矣!”

蒲茂苦心经营多年,在军中自有亲信,当下他把这些亲信尽数召来,和孟朗一起,与他们秘议半晌。秘议过后,蒲茂召集各部将校,传达蒲长生的令旨,下达命令,两日后拔营归都。

是夜,左部营中,突然喧闹。

自古领兵,军中夜惊,从来都是主将最怕的之一。

大半夜的,黑灯瞎火,兵卒们正入眠之时,大多且有夜盲症,看不清东西,营内忽生大乱,上级、下级都不了解情况,如误会是敌人夜袭,极有可能就会因此自相残杀,不战而溃。

蒲茂闻讯,引亲兵急赴左营。

到的营里,营将已经把纷乱弹压下去,但还有数百上千的兵卒没有回帐,聚在校场上,接头接耳。看到蒲茂来至,这些兵卒中,很多人露出奇怪的眼神。

营将拜迎蒲茂,说道“三更时分,天降白石,落在了末将营中的校场上。兵卒们因此惊动。”

这是孟朗三计中的第一计。

此一计,也是三计最终能否得用的基础。

蒲茂压下紧张的情绪,拿出下午曾有过多次练习的表情,装作惊讶,问道“什么白石?”

四个壮卒抬着一块半人高的白色大石头,放到了蒲茂的面前。

石头洁白如玉,对着蒲茂的这一面,上头四个红色的大字草戊应王。

字看起来不像是写上去的,而是石头的天生纹理形成。

蒲茂心中赞道“孟师早前为我招揽到的那个方士,倒真是有一手好本事!”

这四个字当然不是天生的纹理,用后世的话,是用化学原料在石面上伪造写成的。道家的方士,不少都是化学家,风行江左,定西亦颇有人用的“五石散”,其原材料便是几种矿物质。

孟朗随行在侧,躲在蒲茂身后,於阴影中细细观察校场上诸多兵卒、军吏的表情,倾耳听他们的议论,心中想道“《河图龙龟符》中本就有‘草戊应王’的言句。草、戊者,茂也。天降白石,‘白’又合我大秦的尚色。两下结合,不由得这些愚夫凡俗不信!士心已有三成了。”

《河图龙龟符》是时下流行於世的百余种图谶书籍之一。

相比其他的图谶书籍,这本“预言书”,更得蒲秦、鲜卑魏国等胡人的相信。因为在此书中,提出了“五胡次序”的预言。所谓“五胡次序”,这个“五胡”,指的不是五个胡人种族,而是五个胡人,说的是,上天降命,胡人也能作中原的天子,总共有此五人能够轮流称帝。

自上古以今,中原向来是夏人称王、称帝。一则是出於对历史传承的敬畏,二来也是胡人对本民族文化不自信的缘故,——便在北地为胡人占据多年后,尚有胡人的大贵族自己说“自古无胡人为天子者”,所以从匈奴赵氏建立秦国开始,所有的胡人君主、抑或有野心逐鹿天下的胡人英豪,都在想方设法,为自己称帝、夺占诸夏寻找“法统上”的依据。

《河图龙龟符》的作者无人知晓,从书中偏向胡人的言语来看,没准儿可能是胡人中精通夏文化之人写的,又或干脆就是出自称臣胡人的夏人之手,但不管此书是谁写成,“胡人也能作天子”之说辞,自此书一出,很快便大兴南北,此书也就立刻得到了北方胡人贵族的推崇。

鲜卑魏国、蒲秦之建,羯人贺浑邪之野心滋生,皆是因从此书中比附到了对应的话。

这本书里,亦有“草戊应王”四个字。

底层的兵卒,大概许多是只知此书,不知内容,但没关系,孟朗知道,白石降落的当晚,就有人在营中散播起来了“草戊”即蒲茂,蒲茂“应王”的谣言。

一股暗流在数万步骑的秦军中渐渐形成。

两天后,蒲茂拔营还都。

路上,他行军甚缓,三十里一歇,日行不过六十里。

从前线秦州到王都咸阳,短短六百里的路程,走了三天,还没走到一半。

白石与“草戊应王”形成的军中暗流,在有心人的推动下,慢慢发酵。

第四天上午,兵到雍县。

雍县出於咸阳与秦州的中间位置,行军至此,算是走了半程了。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消息,各部营中空穴来风,上到将校,下到兵卒,都听说了咸阳朝中,丞相蒲光建议皇帝蒲长生,大发唐人兵户,并征各部胡兵,五丁出三,攻打定西。

有的胡人士卒不信,说道“无缘无故的,打定西作甚?”

有的唐人士卒聪明,自以为知道原因,说道“咱们跟着大王攻打冉兴,为何还没开仗就匆忙撤退?还不是因定西奔袭朔方么?定是丞相与陛下忍不下这口气,所以要做回击。”

有的身在士籍的兵卒愁眉苦脸,说道“春天的时候,从陛下讨伐叛乱,打完叛胡,又打乞活;夏天的时候,虏魏的游兵侵扰边境,又跟他们打了两仗。这回说打冉兴没打。想着回到咸阳,总算能够歇上些时日了,陛下与丞相却怎么又要动兵!要打的还是兵强马壮的定西!”

蒲秦虽说有河、山之固,关中诚然王者之业,可环顾其周边,它的地理位置其实不好,西边是定西,东边是鲜卑魏国,南边是巴蜀、江左,北边是柔然、拓跋,四面皆敌,立国以今,几乎年年打仗,导致民不聊生,结果百姓为了求活,又此起彼伏地起来反抗,愈是火上加油。

被编入士籍的兵户们,如同蒲秦的奴隶,被迫成年累月的打仗,父死子继,兄亡弟接,人生黑暗,看不到一丝光亮,产生厌战的情绪亦是难免。

没在士籍的“部落兵”,闻得蒲长生、蒲光居然要“五丁出三”,也是顿生怨望。

这是孟朗的第二计。

细细听完安插在各营中耳目的汇报,孟朗对蒲茂说道“士心怨愤。大王,事已成六分!”

离开雍县,部队继续东行。

过了扶风,到达始平郡,咸阳已近在咫尺。

这日,军中又传开了一道流言。

蒲长生前日宴会群臣,齐折部的酋大酒后失态,被蒲长生於堂上手刃,从属於齐折部的啖提部酋大求情不得,也被蒲长生杀了。

蒲秦的主体种族有两个,一个是国族,即蒲长生、蒲茂的族人,一个是远在千余年前,就与他们在西北部边地共存的从属部族。

国族中,共有四个部落最为高贵,蒲、齐折和被杀的太尉步岐所在之雀戈戈,都是其一。啖提部是从属部族中的几个大部落之一。齐折、啖提两部,现在蒲茂军中为军吏、兵卒的甚多。

蒲长生轻剽好杀,步岐以太尉之尊,只因为一句歌谣就身死族灭,要说他醉后杀人,不足为奇。但是,消息传开后,起初齐折部、啖提部的人并不很信。

无论如何,齐折、啖提都是大部落,一下杀掉两个酋大,便是蒲长生,估计也没这个胆子。难道他就不怕激起兵变么?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不由得他们不信。

蒲茂携孟朗,并及齐折、啖提两部在军中的几个将校,宰杀牺牲,痛哭流涕,当众祭奠齐折、啖提两部的酋大。蒲茂与齐折、啖提两部的将校都出来祭奠了,这事看来不会有假。

此乃孟朗的第三计。

数千的兵卒围观奠礼。

日头惨淡,渭水如带。

蒲茂额抹白巾,孟朗和一干齐折、啖提的将校身着丧服,十余人拜倒大哭。

兵卒里头,有齐折、啖提的部民,也拜倒地上,捶足顿胸,嚎啕哭叫。

一个齐折部的将军抽出短匕,在脸上划出了几道深深的伤口,血流满面,吼号叩首,几至昏厥,血、泪混合,悲痛之情,难以言表。他的这个举动叫做“嫠(li)面”,是戎人丧葬时的风俗。其余的将校、下边的兵卒模仿效之,尽皆割面,恸哭嚎叫。其余将、卒,都觉感动。

那个首先割面的将军起身到蒲茂身前,大声说道“大王!朝中奸臣当道,陷害忠良!长此以往,国家将亡!末将斗胆,敢请大王急行入都,清君侧,诛奸佞!还国人朗朗晴空!”

孟朗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想道“小胡粗野,不读书。就这么几句话,我教了他半个时辰,他还是没能给我说全!不过还好,至少把主要意思说明白了。”

另几个将校,包括站在台下的十余军官,齐齐上步,共至蒲茂身前,下拜皆道“敢请大王入都,清君侧!”

两个忠於蒲长生的将领大惊失色,欲要上前阻止,刚到台上,话尚未说一句,就被几个军吏乱刀砍死。一人朝他们的尸体上唾了口,骂道“奸臣!”

几天来,先是白石降,继而朝中将要大发兵,现在又是蒲长生妄杀忠臣。

数条流言、信息会拢,於满是悲痛的气氛中,绝大部分的将校、兵卒都受到了强烈的影响。陆陆续续的,不断有人拜倒,加入到劝说蒲茂清君侧的行列之中。

孟朗小声提示蒲茂,说道“大王,事已成十分,可以决断了!”

阴云蔽日,蒲茂却觉阳光刺眼,北望渭水,前眺咸阳,偌大的关中之地,思求已久的雄图霸业,就要成於今日!

他抽出佩剑,看向近前的将校、台下的兵卒,用最大的声音,慷慨地说道“祖宗艰难创业,百战浴血,才使我等得有关中,基业来之殊难,我辈当广大发扬,岂可任由断送奸佞之手?

“众望不可逆,国贼必当除!今日拔营,发兵咸阳!待诛奸佞,孤上奏陛下,分平阳、河东沃野地,与军中‘国人’诸部;军中属营户者,免尔等兵籍。以酬忠奖诚!”

三军拜倒,齐呼万岁。

在蒲茂的身后,数丈高的军旗迎风招展,白底黑字,一个斗大的“秦”。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阅读网址



觉得脑子都抽筋了,以后周日休息一天吧

每天写真的脑子好累。睡前构思第二天的情节,起床先把当天要写的内容列一个比较详细的概要,然后写到晚上。最近又没怎么出门,感觉快抑郁了。整天站在窗口,看向外边,感到自己宛如动物园的猴子。请示一下大家,以后每周休息一天吧,周一到周六每天两更。这样想到周日可以休息,干劲也会足点。要么我改一下写了就传的好习惯,周六的两章,放一章在周日。大家说怎么样?

剧情预告:伟大的、光辉的、太阳下的骄子令狐奉大王在两章内就要向大家说再见了!但没关系,他那朴实的、憨厚的、忠诚的性格,将会在他的好学生阿瓜身上继承!

《即鹿》觉得脑子都抽筋了,以后周日休息一天吧

即鹿》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十八章 冉兴国乱频 令狐称尊号

追溯冉兴国的历史,可以上至近两百年前。

时在秦朝末年,海内凌迟,世为天水戎人大率的冉氏,当时出了一个豪杰,名叫冉建,其人勇健多计,见天下战乱,为图自保,遂率部迁入到了武都的仇池山(今甘肃西和南一百二十里)。

仇池山可以说是冉兴国的心脏。

此山背蜀面秦,峭绝险固,壁立百仞,其形如龟,上土下石,山顶有平田百顷,大泉一眼,且有土可以煮盐。简言之,一夫守道,万夫莫向,良田肥沃,水、盐自产,诚风水宝地。

冉兴自占据仇池一带以来,军政的中心虽然不是始终都在仇池山,但每当遇到挫折之后,其统治集团退缩的最后据点必是此山,而每次也都能借此以得喘息。

秦、成鼎革之际,冉建的后人自号百顷王,也曾参与到西北地区的群雄乱战中,不过因为势力小,只能充当依附的角色。

到得本朝,西唐后期,关中戎人造反,冉氏倒没有怎么掺和,时为大率的冉盛仅自号辅国将军、右贤王,观望局势。这时的冉兴虽未建国,但冉盛可以说是冉兴政权的奠基者。

正当海内大乱,不少关陇流民涌向相对富足安定的仇池,冉盛来者不拒,广纳豪杰,有那来了后想走的,他也不拦阻,给以路费、派人卫护送离。这些举措为他赢得了好的声誉,不仅仇池一带的群戎全部归服,并且不少的唐人投奔,冉氏的势力迅速壮大。同时,冉盛还遥尊摇摇欲坠的西唐王朝,获拜骠骑将军、右贤王。这两个封拜意义重大,代表冉氏得到了西唐朝廷的认可,列入到了藩臣的行列。冉盛虽是胡人,却委实是个眼光远大的杰出人物。

后来,匈奴赵氏兴起,攻打仇池。

冉盛的长子冉弘见赵氏兵强,知不可敌,於是率宗族、部曲向南逃入巴蜀。到了蜀地,他用重金贿赂蜀国的权臣李幼,得到了蜀国的支持。在赵氏退兵后,冉弘还拒武都,旋即叛蜀,进占武都南边的阴平等地。李幼懊悔上当,统兵来讨,反而兵败被杀。冉弘偷袭仇池,又大败匈奴赵氏留下的镇将,亦杀之。冉弘以区区之兵,先败蜀国,又杀匈奴大将,威风大震,被当地的戎人、唐人呼为“难敌”,乃以“兴”为号,正式建国。

冉兴建国至今,已近百年,凭借天险,外敌不好打进,但因为冉难敌之后,其国中内乱不休,冉家宗室争夺王位,叔杀侄、弟杀兄,自相残杀,几无宁岁,也致使他们无力外扩。

因为冉兴境内戎人为众,而且这些戎人还多还保留部落形态的背景情况,冉兴国内的行政建制与别的割据势力不同,他们没有采用郡县郡,而是实行以“护军”为长吏的镇戍制。分包括冉氏国人、从属部落在内的诸戎及徙居本地的唐人为二十部护军,各为镇戍,不置郡县。

蒲茂撤兵回咸阳的第三日,麴硕、氾丹等引兵渡河,陇州东南部缘边的大夏护军、兴唐护军、武始护军等部俱皆从军,又有前些天临时征调的兵士,总计步骑两万余,突袭冉兴,鏖战十余日,先是克取了蒲秦与定西接壤的陇西郡数县,继而打下了冉兴西北部的四个护军镇。

如今当权的冉兴国君名叫冉彤,他的王位是从他的从子手里夺来的,国中的政局本就很乱,听到蒲秦来攻,勉强合力对外,忽然蒲秦撤兵,刚刚放松警惕,忽又闻定西杀出,麴硕素镇陇东,冉彤畏惧其名,顿时惊慌失措,都做好见势不妙,遁入仇池的准备了。

可在这个时候,定西朝廷的一道旨意下到了麴硕军中。

旨是密旨,麴硕接旨,自己看罢,召集将校,决意退兵。

氾丹等眼见大胜在望,便是此回打不下仇池山,至少冉兴的武都、阴平两郡,足可以打下大半,哪里甘心此时撤退?氾丹苦谏。麴硕重其阀族名流,便屏退诸将,出示密旨与他观阅。

密旨上只有两个字:速归。

氾丹惊愕抬头,说道:“怎么只此二字?”想到了什么,神色大变,说道,“难道?”

氾丹、麴硕两人,大眼对小眼,谁也不敢把想到的东西说出来。

“速归”两字的密旨,也送到了莘迩的手中。

莘迩远在千里沙海之外,可这道给莘迩的令旨,比起送达到麴硕处的时间,还提前了一天。

为防冉兴追击,麴硕亲自殿后,三军徐徐撤还。

麴硕兵渡黄河,到的西边第一个郡大夏郡时,莘迩已从朔方回师,入到了漠中。

莘迩的部曲都是骑兵,行军速度快,他又把不必要的辎重和伤员都留在了后头跟从,随身只带精卒昼夜兼行,因是麴硕过大夏,又过兴唐,还没到湟河郡,行不过二百来里,而莘迩已经兵行五百余里,越过温池,返至到了陇州地界。

麴硕兵过湟河,回到唐兴,莘迩已近猪野泽。

千里沙海,用不惜累废大量配马作代价,回程用了不到七天。

出发时八月中旬,回到王都谷阴,九月中旬。

前后将近一个月,半数的时间在沙漠,半数的时间在征战,尤其回来的这几天,时间紧张,莘迩根本顾不上打理自身。

回到王都,入宫城的时候,他浑身上下脏污不堪,胡须杂乱,头发数日没洗,迎风冲沙,脏得成绺,把发髻散开的话,不用怎么收拾,就能如鲜卑人那样,弄成满头小辫了。

半道路上,莘迩接到了另一道王令,叫他还都以后,立即入宫。

故此,他连兵马都来不及亲自安置,才到谷阴,就匆忙忙地赶到灵钧台来了。

通报过后,陈荪出来迎他。

陈荪面色沉重,带着很深的忧色。

两人一边往宫里走,莘迩一边问道:“接到王令,我就立即回师了。王令如此紧急,可是主上?”

陈荪点了点头,说道:“你回来的正好。大王召内史宋公等人晋见,宋公等人刚到。”

氾丹、麴硕、莘迩料得一点没错。

令狐奉伤情恶化,这些天又几乎如他才受伤时那样,整日陷入昏迷,一天醒转不到半个时辰,明眼人一看皆知,他命不久矣。想来前些日的精神尚可,大约应是短暂的回光返照。

小半个时辰前,令狐奉从昏迷中苏醒,召内史宋闳、大农孙衍、中尉麴爽、牧府别驾宋方、牧府治中氾宽,还有曹斐、督府的右长史张僧诚,以及王国傅张浑等一干文武重臣入见。

从他初次醒来到现在,他从来没有一次召过这么多的臣子,如那张浑,他更是仅在除张道将为世子友时,召见过他父子两人一回,其它时候一次没有召过。

陈荪推断,也许他是要托孤了。

进到令狐奉的寝宫。

宋闳等人都已经到了,共有十一个人。

内史、三卿、牧府和督府的三个长吏、王国傅以外,还有督府的右司马唐艾,刚上任不久的世子友张道将。十来人列拜在令狐奉的床榻下,正在听令狐奉说什么。

莘迩与陈荪各找到自己的班次,拜入人群其间。

莘迩不知令狐奉在与宋闳等说什么,只听到他最后的一句问话:“卿等依按典礼,着速办理!”

宋闳等人伏拜,多时无言。

殿内气氛凝重。

莘迩心道:“令狐奉说了什么?宋闳他们怎不回应?”

令狐奉咳得好像肺都要咳出来了,他断断续续地问道:“孤的令旨你们没听到么?怎么一个个的都不说话!……宋闳,这件事交你主理!”

宋闳扣头不止,说道:“臣敢请大王三思!”

令狐奉勃然大怒,说道:“思什么?孤意已决!虏秦、虏魏,胡逆尚敢僭号称尊,孤应天命,万民仰望,难道连胡人都不如么?自我登位,国势日强,定西威名,远慑胡贼,阿瓜先为孤破柔然,麴硕又为孤取陇西、冉兴,王师到处,无往不克!足可见天命之所钟我!

“孤生时,红光漫天,孤是天之子也!这个天子,是老天给我的,老子当定了!”

宋闳、氾宽等人力谏。

氾宽情真意切,苦苦谏言,说道:“我国所以能够立足边地,环境皆敌,以一州之地而抗天下之胡者,既因历代先王之英武,也是因为我国奉唐正朔,因得陇地民心。大王,今如称尊号,臣恐士心不服,百姓离散,国将亡矣!”

“什么士心?哪个不服?你给老子说出来!老子杀得他服!”令狐奉看到了莘迩与陈荪,指着他俩,问道,“老子要称帝,你两个怎么说?支持还是反对?”

陈荪惧不敢言。

莘迩这才知道令狐奉在与宋闳等人说些什么,他心中想道:“氾宽所言甚是。陇州周边皆敌,所以延续以今,一则定西前代诸王,颇有重民生的,一则正是因定西仍称唐臣,由是得以维持人心。如果妄自称帝,乱局将自此开启!论以事业,令狐氏保据陇州而已,并无破灭敌国、收服夏土的特别伟功,凭什么你敢称帝?你可称帝,别人也可称帝!此举万万不可!”

莘迩学陈荪,俯首默然。

令狐奉说道:“不说话,就是支持了?”问麴爽、曹斐、宋方、张浑、张道将等人,“你们呢?”

饶以曹斐的粗莽,也知此事不可,但在令狐奉逼视的淫威之下,诸人没一个有胆子开口的。想那令狐奉,没准儿下一刻就气绝了,这个时候,干嘛触他霉头?万一惹他大怒,被他叫宫外的甲士拖出去杀了,找谁喊冤?

“很好!你们都支持!”令狐奉对宋闳、氾宽说道,“朝中群贤,今日尽集於此,都支持孤。你两人还不从命?宋闳!马上与礼官为孤置办登基庆典。孤明日就要登基,明日就要登基!”

宋闳、氾宽也怕令狐奉死到临头,干脆破罐子破摔,把他俩杀了,无奈只得接令。

宋闳问道:“大王登基,不可无有国号。敢问大王,以何为号?”

好一会儿听不到回复,诸人大着胆子抬头去看,见令狐奉双眼紧闭,面色惨白,却是昏厥过去了。陈荪赶忙唤医官进来。四五个医官手忙脚乱半天,令狐奉悠悠喘了口气,醒了。

宋闳再问“以何为国号”?

令狐奉神智不清,脑海里浮现出在猪野泽时的日子。

那段日子,是他此生最为艰难的时月。

美丽的猪野泽水,雪后的草地、沙漠,温暖的帐内,秃连赤奴和他的儿子、女儿轮番出现。

莘迩回马救下令狐乐;与曹斐、莘迩杀掉赤奴;麴硕领兵抵达,大败郭白驹与索重;杀回王都,令狐邕被郭奣的信徒所害,群臣闻风相降;登上王位,意气风发,宏图将展,志满意得。

他闭着双目,喃喃说道:“猪野泽。”

宋闳等人没有听清,宋闳再次问了一遍。

令狐奉重陷入昏迷,昏迷前说道:“猪。”

众人面面相觑。

阅读网址:

第十九章 臣前与令旨 为子削荆棘

令狐奉随时可能龙驭宾天,宋闳等人退出寝宫后,没敢远离,都到了寝宫不远的一个小殿中。

陈荪招呼内宦给大家搬来坐榻。

宋闳推王国傅张浑上首,张浑坚辞,宋闳遂自坐之,余下诸人分别落座。

麴爽挠头说道:“宋公问国号,大王说个‘zhu’。这个zhu,是、是,是哪个zhu?”

令狐奉说“猪野泽”的时候,众人没有听清,但当他说出“猪”字后,众人已经猜出了他前边说的是什么。这个zhu,不用讲,令狐奉说的定是猪野泽的猪。

令狐奉称帝,宋闳等人已是反对,若再用个“猪”字做国号,那简直是滑天下之稽。

宋闳已经想到了对策,缓缓地说道:“想来大王说的,应是‘朱明’之朱。”问张浑、陈荪、孙衍、氾宽,“诸公以为呢?”

张浑说道:“朱明者,夏也。朱明盛长,敷与万物。含意甚吉。大王所说,自是此‘朱’。”

陈荪、氾宽表示同意,孙衍皱着眉头不吭声。

宋闳问道:“孙公有另外的高见么?”

孙衍说道:“如张公所言,朱明,夏也,属火;朱,红也。如以此字为国号,这、这……”

他话没说完,但他想说的东西,诸人都已经知道。

本朝唐,以火为德,尚赤。定西如果建国,按照五德之论,怎么也不好沿用“前代”的德运。朱明属火,朱又为红色,说出去,与唐朝有何区别?

想及此,诸人无不若有所思,大多心道:“大王无意说的一个zhu字,音却恰好与朱明之朱相同。这是不是上天的提醒,意在暗喻吾等本朝气运未尽?”

宋闳也犯了难,问宋方、张僧诚、莘迩、曹斐、唐艾等人,说道:“君等何见?”

宋方等人没有“何见”,都道:“唯听诸公做主。”

议了小半晌,连国号用哪个字都没定下。

宋方性子急,拂袖说道:“大王欲称尊号,本就是、本就是……,唉!”他想说“本就是荒唐之极”,瞧了莘迩、麴爽、曹斐眼,话不敢说完,抬起脸,望向殿顶,索性不再参与讨论了。

宋闳作出决定:“等大王醒后,再问一次以何为国号吧!”

令狐奉要求明天就要登基,时间紧,任务重,宋闳给在座诸人各分配任务,有的负责礼仪,有的负责礼服,有的负责治安,有的负责各类祭品,等等等等。

莘迩也领了个任务,他身为武卫将军,与麴爽、曹斐主要负责治安这一块儿。

议定之后,宋闳、张浑和王国三卿留在殿内,以防不测,其他诸人陆续离开,着手办理。

到得殿外,曹斐捏着鼻子,对莘迩说道:“阿瓜,这事儿该怎么办?”

“大王有令旨,宋公有安排,照办就是。”

“怎么就……,唉,你说大王怎么就要称帝了呢?”

瞧曹斐忧心忡忡的样子,莘迩心道:“老曹这般粗鲁的,都知不宜称帝。令狐奉此举,真是不得人心。”不想接他的话茬,问道,“你捏着鼻子作甚?”

曹斐讶异地说道:“你不知你身上有多臭么?”旋即自我安慰似的说道:“不过也好。”

“什么也好?”

“大王称帝以后,至少你我的官职可以升一升了!咱俩是大王的潜邸旧臣,又与大王共危难过,论资历、论情分,也许还能封个侯呢!”

莘迩哑然。

刚心中赞过曹斐这次有些政治目光,转眼他就来一句这个。

不管心中有什么看法,当下只有顺从令狐奉之意。

莘迩与曹斐,并麴爽出了宫城,各自调集部下将校,布置明天王都的警卫事宜。

忙了半天,到夜半,大致安排妥善。

莘迩寻思回家,洗个澡,略作些收拾,也好等明天礼服送到,穿上后不会显得难看。两个没胡子的内宦,急匆匆找到了军营,见面即道:“将军,大王急召。”

莘迩心头一沉,想道:“下午刚见过,半夜又急召。令狐奉……。”细看两个内宦的神色,都很惶恐,知令狐奉怕是连明天的登基都撑不住,要一命呜呼了。

他强自镇住心神,从容领令,说道:“请你们两位在帐外稍候,我马上就进宫。”

羊馥、羊髦、张龟、严袭、兰宝掌等皆在左右。

莘迩等那两个内宦出去,对羊髦、严袭、兰宝掌说道:“你们坐守营中,严加戒备,非我亲笔手令,不许出营!”

羊髦等人感到了事情的紧急和重大,凛然应诺。

莘迩对羊馥、张龟说道:“你俩立即带魏述、向逵两部,入驻大都督府,亦是不得我亲笔手令,不许任何闲杂人等出入!”

安排好这两件事,莘迩觉得少了些什么,很快想到,把乞大力叫来,命到:“你现在就进城,把刘壮、小小、阿丑等接来营中。”

乞大力应诺。

深深的夜色下,秋风冰凉,城中街道两边的树木已开始落叶,零落翻飞如蝶,旧城的数千住户早就入眠,除了引路兵卒打的火把,余外没有半点的光亮。一派初秋深夜的萧瑟。

顾不上马蹄声可能会惊扰沿街的居民,莘迩催马疾驰。

还入宫城,进到寝殿。

宋闳等人已在,曹斐、唐艾、张道将还没赶来。

令狐奉的两颊透出诡异的晕红,他僵卧床上,偏着头,睁大眼睛,注视着莘迩进来、下拜,说道:“阿瓜,你近前来。”

莘迩越过宋闳等人,前至床边。

“再近点。”

再近,就要俯身到床上了。

莘迩从命,俯於床畔。

令狐奉问道:“阿瓜,还记得我在猪野泽时,对你说过的话么?”

“昔在猪野泽,主上耳提面命,对臣训诲甚多,不知主上说的是哪一句?”

再次回想起在猪野泽的日子,“忠义阿瓜”的点点滴滴,令狐奉记忆犹新。他的声音带出了点柔情。他轻轻地说道:“要狠一点!”

令狐奉嫌莘迩心软,曾经教训他说,丈夫立世,要狠一点。这话,莘迩记得。

莘迩回答说道:“主上的教诲,臣时刻铭记,此话臣一直牢记在心。”

令狐奉低声说道:“我不行了。阿瓜,满朝的士大夫,个个只图自家之利,无为国为民者,我一个都信不过。我只信得住你。我要死了,阿瓜,我能把世子托给你么?”

莘迩不知不觉,湿了眼眶,他伏拜说道:“臣死而后已!”

令狐奉欣慰地笑了笑,从枕下摸出一道卷起的王令,当着诸人的面,递给莘迩,勉力提起声音,说道:“收好孤之此令,待到需用之时,再示与诸臣。”

莘迩应道:“是。”恭谨地接过王令,心中想道,“此时给我一道王令,那就是遗诏了。‘待到需用之时’,他此话何意?”猜料不出王令的内容到底会是什么。

莘迩猜不出,宋闳等人也猜不出,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道王令上。

莘迩将王令收入怀中。

殿外内宦禀报:“大王,中宫、西宫、世子、显美翁主求见。”

这四个人,是令狐奉叫来的。

令狐奉说道:“让他们进来。”

左氏牵着令狐乐的手,当前入殿,宋氏、令狐妍跟在其后。四人进来,下拜行礼。

令狐奉环顾群臣,说道:“孤将薨矣!诸公,吾子就托付给你们了!”命令狐乐站到床前,对他说道,“殿下诸公,日后就是你的股肱。郎中令陈荪、中尉麴爽、大农孙衍、武卫将军莘迩,牧府治中氾宽,你要师事礼敬。”

宋闳等人闻言,俱皆惊诧。

此时此刻,能得被令狐奉点名的,显是顾命大臣无疑了,却怎么有陈荪等,乃至莘迩也在列,却没有宋闳、宋方?

令狐乐虽是孩童,也知有大事要发生了,手足无措,怯生生地应道:“是。”

令狐奉示意令狐妍上前,呼她小名,说道:“神爱,我给你择了一个佳婿。你父久已辞世,我原想亲自为你主婚,看来是不成了。不要等太长日子,明年开春,你就与阿瓜把婚事办了!”

令狐妍本来就不大看得上莘迩,今夜见他,发脏胡乱,脏兮兮的不说,还发出臭烘烘的气味,散满殿内,更是不乐,但知令狐奉将亡,不敢忤逆,委屈应道:“是。”

“老陈,给孤取面鼓来!”

很快,陈荪与几个内宦抬了一面宫中平时饮宴伴奏用的悬鼓,放到了令狐奉的床前。

鼓身颇大,悬於架上,通体饰以金漆,鼓面绘以彩龙和彩色的云纹,非常精美。

令狐奉命陈荪、莘迩:“扶我起来!”

两人小心地扶他坐起。

令狐奉手握短槌,用尽力气,奋力击打鼓上。

沉浑的鼓音响荡殿中,冲淡了些殿内阴郁的氛围。

随着鼓声的节奏,令狐奉唱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

令狐奉全靠陈荪、莘迩的扶持,才能在床边坐稳,声音嘶哑,中气不足,但群臣面前,殿宇之内,他击鼓唱诗,旁若无人的仪态落入莘迩眼中,却只觉认识他这么久,独在这时,他最慷慨雄豪,使人心折。唱了只有数句,莘迩瞧到,两行热泪滚落令狐奉的脸上。

令狐奉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实在支持不住了,他扔掉鼓槌,命令陈荪:“唤殿外甲士!”

一群甲士入进。

令狐奉顾视令狐乐,说道:“儿子!为父给你削掉荆棘!”戟指宋闳、宋方、宋氏,说道,“抓了下去!呈宋方首级与孤!”又喷出一口黑色的浓血,仰面栽倒。

阅读网址:

第二十章 宋方无法杀 王令不可说

十月中旬,下起了雪。

北风呼啸,天空灰蒙蒙的,雪花愈下愈紧,铺满人间。站在城头,远处的山峦皑皑,直插云霄;城下农田里的落雪已然沉积颇厚,白茫茫的一片。

一只雄鹰从城楼掠过。

莘迩负手挺立,眺望雪景,目迎飞鹰,良久无言。

羊髦这这些时日操劳过度,寝食不调,降雪带来了气温的急剧下降,前天,他不慎感染了风寒。这时,他裹着厚实的大氅,跟从在莘迩的左右,问莘迩,说道:“将军在想什么?”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士道,山河如许壮丽!”莘迩按剑感叹了一句,随之,笑问羊髦,“卿才气横绝,此景此情,可有诗赋?”

羊髦齉着鼻子说道:“下官头昏脑涨,半点诗兴也无。”

张龟亦在旁边,笑道:“长史染了风寒,固然要难受几日,不过却也因病得福。”

羊髦问道:“何福?”

“因了风寒之故,长史说话的鼻音很重,听来倒是与‘洛生之咏’无有二别了。”

洛生咏,这个“洛”,说的本朝迁鼎之前的都城洛阳。都城在洛阳,洛阳话也就成了本朝的官话。士人无不以学此话咏诗、乃至用作日常交流为雅,可现今的洛阳话,发音低沉浑重,外地人真正能够学到精髓的没有多少。

羊髦而下风寒鼻塞,讲话叙谈之时,鼻音沉重,听起来,确是像极了洛阳话的发音。

羊髦微微一笑,说道:“司马谬赞,诚不敢当。”

羊髦绝非以貌取人之辈,自与张龟同僚以来,随着对张龟认识的加深,知道了此人不但有些才干,并且最为难得的是,生性淳朴,故而从未因其的残疾而鄙视他。两人的交情处得不错。

莘迩又望了两眼城外的山河、原野,天空中静荡荡的,已然不见了那只雄鹰的踪影,他伸手接住两瓣雪花,任其在掌心化为清水,似是对羊髦说,又似是自语,说道:“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啊!”笑与羊、张二人说道,“士道病体未愈,楼上风浓,咱们回去罢!”

三人从城楼下来,向逵引部护从,回往将军府。

莘迩邀请羊髦、张龟与他同坐一车。车厢宽敞,三人对坐,绰绰有余。榻下生有火盆,车外垂挂厚帘。暖气如春。莘迩亲手给羊髦斟了碗热汤,叫他赶紧饮下,去去寒意。

待羊髦喝罢,莘迩继续来城楼前的话题。

来城楼观雪,是莘迩临时起意。他们三人原本是在将军府议事的。

议的共有两件事。

一件是:傅乔的新工作。一件是:和氾宽的一道上书相关。

上月,令狐奉在给令狐乐定下了五个顾命大臣,当着诸臣的面,确定了莘迩与令狐妍的婚事,击鼓唱诗,命甲士杀掉宋方,但还没来得及看宋方首级便昏厥过去之后,就再也没有醒来。

别的事好说,“杀宋方”一令,在令狐奉归天以后,因为几个重臣的反对,没有得成。

会有人反对,这是肯定的,但让莘迩没有想到的是,头个反对的是陈荪。

陈荪那时说道:“宋方是宋后的兄长,大王之戚也,且无罪错,焉有杀之的道理?大王此令不能当真。”

氾宽也不同意。

氾宽比陈荪说的直截了当,他说道:“魏颗从治命,不从乱命。古贤人故事也。大王神志不清,所下者,乱命也,绝不可从!”

战国时期,晋国的魏武子有个小妾,武子甚爱之,武子病危,先命子魏颗,许妾再嫁,后又令魏颗杀之以殉。魏颗认为武子临终所言,乃是昏乱之语,於是没有遵从,说“孝子从治命,不从乱命”,而仍是依照武子最先的交代,把魏武子的这个小妾给改嫁了。

这个故事记载在《左传》中,莘迩熟读此书,也是知道的。

五个顾命大臣,两个明确反对。

麴爽不表态。

孙衍建议,到底如何处理,是否该遵从王令,不如询问世子。

世子令狐乐哪里会有主见,只能看他的母亲。

左氏也无主见,杏眼含泪,哀戚可怜,下意识地看向莘迩。

莘迩当时脑筋急转,权衡利弊,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站在了陈荪、氾宽这边。

左氏接纳了他的意见,保下了宋方一命。宋方不死,宋闳与宋氏当然也就无事了。

却是说了,令狐奉死前,才刚又敦敦教诲,叮嘱莘迩不要忘了“狠一点”三字,他却怎么不咬住此为令狐奉之令,务要杀了宋方,罢免宋闳,废掉宋后,以达到沉重打击宋家这个“可能会成为他日后政治上强敌”的目的呢?麴爽为何不表态?料来他就是这么想的。

这就是莘迩与麴爽在政治上眼界的不同了。

如果坚持令狐奉的王令,的确是能够暂时打击宋家,可将来呢?

宋家是陇地的头等阀族,历代出仕高官,宗族姻亲、门生党羽众多,莘迩势必会因此而成为他们,以及“兔死狐悲”的陇地诸多之门阀士族的集火对象,并且同时,会失掉陈荪这个可以争取的潜在盟友。

短暂的小利,不及长远的大患。

除非有把握将宋氏一网打尽,连根拔除,否则,断不可鲁莽行事。

莘迩出於此种考量,因是作出了支持陈荪、氾宽的决定。

不过话说回来,宋方的这条命也不是那么好保的,陈荪、氾宽、宋闳必须要回赠些东西给莘迩才行。

四天前,以五个顾命大臣为首,相继主持办完了令狐奉的葬礼、令狐乐的即位等仪式,莘迩提出了他要求得到的回报。

那便是,他上书朝中,奏请改迁建康郡守傅乔为王国典书令。

典书令这个职务,看起来品等不是很高,莫说放在整个朝廷,便是单只放在王国的属官中,也只能算是中上层级,但此职此任,委实重要。

“典书令”的“令”,不是“郎中令”的“令”,这个“令”,指的是“王令”。天子下的文书叫旨,诸王向国内发布的文书叫“令”。典书令者,掌书令事。王令的起草和颁布,由此职负责;国内的文书在呈送给国王以前,也由此职负责,先由典书令评议,提出初步意见,而后请示国王如何处理。并且,典书令还有随行左右,参赞议论之权。

此外,按照章制,王国的人事工作也由典书令具体负责。自然,定西国不是一般的王国,已然等同自立,在其国内,这项本属典书令的权力现早已被牧府等机构侵占。

事实上,不止人事上的权力,国内文书先要呈送给典书令、由典书令评议这项权力,现下在定西国,也无非仅是一个流程罢了。内史、牧府、督府等府上书,经常会有不经典书令,直接递呈定西王的行为。毕竟,内史等的实际权力和朝中地位比典书令大得太多了。

尽管如此,典书令仍旧是一个紧要的职位。

别的不说,只“王令的起草、颁布”,和“国内文书通常先经典书令过手”这两条,掌握机要,就已足能显出此职的关键了。——如与江左朝廷相比,完全可以将此职比作中书省的令、监。

也正是因了此职的要紧,陇地阀族一方面都不愿把此职让给别家来做,一方面想尽办法,削弱此职的权力。现下,担任典书令的是一个二等士族家的人。

宋闳、宋方虽然没被免职,但名望、权势也受到了打击。

氾宽凭“相救之恩”,资“顾命之重”,辅以本族和自身的势力,而今仅以牧府二把手、尚在宋方之下的身份,却竟已与宋闳俨然不相上下。

莘迩的此道奏举上到朝中以后,氾宽听取了属僚“傅乔浮夸之士,无实务之能,纵予此任,尸餐素位;莘武卫深得中宫、世子信赖,今其首荐,不宜驳之”的建议,没有加以阻挠。

氾宽不阻挠,陈荪也不反对。

陈荪的考虑是:救下宋方,是因为朝权如今大多掌握在阀族手中,新主年幼,治国理政,不得不依赖阀族,在根基扎稳之前,万万不能引起阀族的敌视和反抗;但阀族的势力也不能过大,过大一样会损害王权,这就需要莘迩这样的人与他们抗衡。

简言之,陈荪不杀宋方,不是他要站在阀族那边;他此次不反对莘迩,也不表示他有心与莘迩结盟。他的这套心思,几类於令狐奉的制衡权术。大概正是因为对他的忠心和政治能力有很深的了解,令狐奉才放心地把他列在了五个顾命大臣之首。

孙衍身为寓士,一向以抬举同类为己任,对同为寓士、且有清名的傅乔,更不会阻止。

五个顾命大臣,剩下了一个麴爽,他即使有别的想法,也没办法。

宋闳的话语权已大不如昔,五个顾命大臣出於各自的立场,又都赞成莘迩的举荐。

傅乔在建康郡太守的位置上,还没坐几天,就又奉召入朝,改任新职。

说来傅乔也是好命。

去年因了对收胡之策的几句非议,被令狐奉赶得如丧家之犬,他差点以为命将休矣,不意转眼间,先是高升两千石,继又荣迁朝中,轻松松地坐上了不知多少士流渴求的典书令之职。

前天,朝廷的辟除文书才下,傅乔还没有到。

张龟说道:“傅君今天应能收到王命,计算路程,至多四五日,即能到都了。”

羊髦赞道:“将军不杀宋方,举荐傅君出任典书令,此真妙棋也!”

莘迩说道:“妙不妙,以后才能知道。士道,卿之此誉,未免过早。”

说实话,令狐奉这一撒手,面对朝中复杂的形势,对比自身的浅薄根基,莘迩的心里还真是没底。

他沉吟说道:“氾治中上书,说我先后攻破卢水胡、柔然、朔方赵宴荔,功勋卓著,奏请朝廷拜我为县侯。他的这个奏请,我肯定是要辞的,但你们两个说说,他是出於何种心思?”

羊髦不回答他,先问了个困扰他已久的问题,问道:“将军,先王赐你的那道旨意,到底是什么内容?下官问过几次了,将军一直不说,这反叫下官越加好奇,以致都快食之无味了啊!”

莘迩神秘一笑,说道:“不可说,不可说。”

羊髦、张龟都是他而今信重的心腹,令狐奉给他的这道王令,他不是不肯给他俩说,而是他真的没什么可说。那道令旨,他在打开以后,看到的只有一片空白,半字也无,落玺也没。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阅读网址:

第二十一章 傅乔典书令 云光如妆容

令狐奉的用意好猜,不外乎也是考虑到了莘迩在朝中根基浅,为了提升他的分量,因是玩弄心术,给他弄了个“无字令旨”,让那些朝廷重臣们猜疑忌惮,不敢轻易地排挤、打压於他。

不过以莘迩对令狐奉的了解,他的这道令旨,必然不只是为莘迩壮声势的,从另个方面来讲,也还是在把莘迩当刀子,把他架在火上烤。王令的内容,连羊髦都如此好奇,别的人更不用说。这道王令一日不公布,如宋、氾等人,在面对莘迩的时候,就一日不会放心。

一举两得。

莘迩窃以为,令狐奉的这招,与他不杀宋方、换傅乔进朝相比,才更合适羊髦“妙”的评价。

氾宽奏请朝中,封侯莘迩的建议,其出发点亦不难猜。

羊髦说道:“‘木秀於林,风必摧之。’氾治中上书议拜将军县侯,无非是想让将军‘秀於林’。”

本朝给县侯定的是三品,莘迩本是五等乡品,被令狐奉粗暴地提升了两品,现下恰是三品,论此品等,确是可以得拜县侯的。

但莘迩的资格虽够,又确如羊髦所说,氾宽的这道奏议,其心叵测,表面上抬举莘迩,实际上是欲抑而先扬。

要知,定西毕竟是个王国,最大的才是王,境内的郡县也没多少,拿不出许多分封给臣子作食邑,从建国到今,连带宗室男子为侯、女子为翁主者加在一起,亦不过二十余人。现今,更是只有麴硕一人而已,并且麴硕也还是去年令狐奉即位后才得授拜的。

莘迩何德何能?

卢水胡、柔然、朔方,这么点军功,既没为定西国开尺寸之土,也没有擒获过敌国的任何头面人物,亦不像麴硕,身为外戚,兼扶助大功,有什么资本敢堂而皇之地当个侯?

如果说令狐奉的无字令旨是把莘迩架在火上烤,氾宽的此议就是个火坑。

跟着令狐奉学了一年,加以前世的阅历,莘迩而今也是有政治头脑的,当然不会上氾宽的当。

因此,尽管秦朝以降,封侯素是士人们最大的盼望之一,莘迩还是打算要拒绝氾宽的奏请。

氾宽并不是只议拜莘迩一人,还把麴爽也列入了名单。

麴爽倒没辞让,欣然领受。

张龟笑道:“氾治中太小觑将军了。将军岂是贪图虚荣之人?”

有道是:水涨船高。又有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莘迩成了顾命大臣,张龟作为他的主要谋士,其在王都的影响和地位也是今非昔比。放到一年,不,哪怕是半年前,怎会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张龟现在情绪高昂,干劲十足。

莘迩说道:“近读《庄子》,“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甚得我心!功名利禄於我如浮云哉!”

这话不是故作清高,是莘迩的真心话。

侯也好、王也好,一个名位罢了,都是“浮云”。要想站稳脚跟,靠的还是实力。

莘迩对羊髦说道:“推辞氾治中所议请的上书,就劳卿为我代笔吧!”

羊髦应是。

张龟说道:“将军,敢问准备何时上书请迁羊参军为中直兵参军?”

“等老傅到都以后吧。”

自令狐奉死后,莘迩忙於操办他的丧礼、令狐奉的继位典礼之余,和羊髦、张龟不少秘议细谈,筹划未来的政治方针。

截止目下,三人已经大致议定。

三人共同认为,朝中的行政权於今多被阀族掌控,难以争夺,既然如此,干脆就仍还在军权上着力。“枪杆子里出政权”的名言,莘迩奉信无疑。

军权里头,第一个要抓住的,肯定便是王都的兵权。

现今,王都的禁军由四部分组成,一部分是曹斐的部曲,一部分是包括了宗室令狐曲所统之上军在内的麴爽的部曲,一部分是莘迩的部曲,再一个是宋、氾、张等家在军中的羽翼和势力。四个组成部分的兵马员额基本相当,都是五千步骑上下,但如论战斗力,曹斐领管着定西的头等精锐太马营,其部战力最高;麴爽部有少量的牡丹骑,战力也不低。

至於莘迩,他部下多是才组建不久的轻装胡骑,甲骑不多,却是不及曹斐,也不太如麴爽。

这个背景之下,曹斐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了。

所以,要想抓王都禁军兵权,就必须继续把曹斐拉拢到自己的船上。

对此点,莘迩不担心。

一来,两人有旧日的交情在。

二者,那晚莘迩对曹斐说,他卜了一卦,令狐奉很快就会醒转,结果令狐奉果然醒了,搞得曹斐对他佩服不已,简直要把他视为神人了。

两下结合,虽称不上俯首帖耳,然如今对既已“神人”,复得“顾命大臣”加成的莘迩,曹斐也差不多是言听计从了。

有了曹斐为盟友,至少眼下来看,王都的禁军已经半数为莘迩掌握。

令狐奉把令狐妍许配给莘迩,莘迩也就由此成了令狐氏的“外家”,与令狐家是姻亲了。下一步,莘迩计划借助这层新得的身份,看看能不能再把上军将军令狐曲招揽到门下。

令狐曲的部曲占了麴爽部队的近三分之一,如能把他收服,不但会使麴爽的军事实力受损,并且还等於是在麴爽的部中安下了个钉子,随时能够获悉麴爽的一举一动。

如此一来,王都禁军的兵权基本就以莘迩为主了。

不过到底能不能拉拢到令狐曲,莘迩也拿不准。他是令狐氏的“外家”,麴爽也是。身份上,莘迩不怎么占优,只能算是与麴爽势均力敌。莘迩琢磨着,得从别的地方入手。

禁军,是抓王都兵权的首要;其次,还有一个,便是督府的中兵曹、直兵曹。

中兵、直兵两曹直接管理王都各营禁军的所有军务,重要性不言而喻。

这就有了羊髦建议莘迩,表除羊馥迁转中直兵参军的事情。之前不好任羊馥做督府要害部门的长吏,现下形势异转,已是可以了。莘迩对羊髦此议,深以为然。

听了莘迩的回答,张龟寻思片刻,说道:“将军刚表荐傅君迁除典书令,典书令、中直兵参军皆朝廷要职,羊参军此事,缓两日也好。”

一朝天子,一朝臣。

令狐奉辞世,令狐乐上位,谁都知道,朝中的人事将会迎来大的变动。

唯仍是那句话,莘迩的根基不深,於此时仗着顾命之威,往要害部门安插亲信人手固然是题中应有,但确乎似也不宜操之过急,以免落入别人眼中,觉得他心急火燎,或会生起敌视。

羊髦说道:“将军,值此时刻,朝中各方,分怀心思,局势不明,忠奸难辨。下官仍是那个意见,等稳定住了王都禁军以后,与其掺和这摊浑水,将军还是尽快上书请求出外为要!”

请求出外,好处有三个。

一个是离开王都这摊“浑水”,抽身於外。再一个,是可以借机於控制住了禁军之后,把部分的“外军”也收纳掌中。第三,可以由此获得更大的功勋。

外军的收纳目标,莘迩已经选好了。

陇东那边是麴硕的地盘,麴硕在那里经营几十年了,想都不要想。

陇东以外,陇中也不行,或者说不是不行,是没有必要,陇中除了西郡因为地势的缘由有较多驻军以外,别的郡都没多少兵马,至多有数百郡兵,不值当下手。

剩下的,就是陇西和陇北。

陇西的是敦煌驻军,陇北的是西海驻军。

莘迩筹划,想把这两支部队全都拿下。

要想拿下,得有借口。

经过与羊髦、张龟的讨论,借口已经有了。

即是:西域近年,有几个国家没有给定西进贡,莘迩决定上书朝中,请求用兵西域。

打西域的话,敦煌邻西域,其郡之戍军定是要带的,北宫越在敦煌待过,熟悉西域情况,又曾是莘迩的督下战将,调他引部从军,也是理所当然。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最晚明年入夏,我就上书请战。”

牛车停了下来,已到督府门口。

莘迩叫他两人下车,说道:“中宫昨天遣人传令,叫我下午进宫一趟,有事商议。你俩且先归府。士道,你别忘了下值后,亲自去请孙大农、唐司马晚上到我家赴宴。美酒我都备好了。”

羊髦笑应道:“是。”

雪落不停,街上罕有人迹。

车轮压在积雪上,吱呀作响。

出了中城,进到灵钧台所在的北城。

莘迩撩开帘幕,探头向外,望着渐近的宫殿楼阙,日头隐在云后,染出淡淡的光晕,让他想起了一抹鹅黄。那是前天见左氏时,左氏於面颊上画的妆容。

令狐乐年幼,处理不了国政,左氏现下以“王太后”临朝。

左氏没有理政的经验,很多事情都只能听从陈荪、氾宽等重臣们的意见,但在作出最后的决策之前,她总是会询问莘迩的看法。这一个月来,莘迩与左氏见面的次数直线上升,每隔一两天,左氏就会召他一次,有时在四时宫,有时在灵钧台。

两个人这几天时不时的,都有恍惚的错觉,如似猪野畔的时光,朝夕相见。

阅读网址:

第二十二章 献鹿止谣传 温言宽太后

左氏服夫孝在身,只略施粉黛,抱着令狐乐坐在榻上。

莘迩进殿,伏拜行礼。

左氏说道:“将军请起。”

主榻的下边提前放好的有坐榻,左氏请他入座。

莘迩辞不就坐,取出一卷文书,经内宦呈递给了左氏。

他躬身说道:“这便是臣前次说的那本小书。大王如果觉得还行,臣抽暇再写一点。”

身为顾命大臣,得有个顾命的样子。以前,莘迩总是给令狐乐送些玩具、美食之类当成礼物,近日他抽时间,亲笔编写了一本近似孩童读物的故事书,上次与左氏见时,提了一句,左氏叫他下次进宫时带来。这回入宫,莘迩就将之携来了。

书中共写了十个故事,皆是莘迩后世看过的。

有《小马过河》之类蕴含深意的寓言,有《伤仲永》这样“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神童故事,诸如此类。当然,在他的笔下,这些寓言、故事的背景都不是原来的了,被他托为上古。

左氏展书观瞧。

头一个故事是骆宾王七岁写诗,写出了“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第二个故事是“司马光破缸”。莘迩用词简单,经羊髦等的润色,情节生动。左氏竟被吸引得连看了两篇。

她问道:“骆宾王、司马光何许人也?将军言他俩是周时人,我怎么没有听说过?‘鹅鹅鹅’之诗,颇是有趣,天然妙味,但没有古朴的风质,如近人诗篇,不似三代之作啊。”

莘迩说道:“这都是臣小时听家里人讲的,到底是否周时故事,究竟出自何籍,臣也不知。”

左氏颔首说道:“将军门为名族,家中果然博学。”

莘家在寓士中来说,也算不得一等,哪里敢称“名族”了?莘迩谦逊不已。

左氏把书给了令狐乐。

令狐乐虽然年幼,生长王室,如今已识不少字了,他正是喜欢各类有趣故事的年纪,迫不及待地打开细看,马上就沉浸到了其中。

趁他不捣乱的空儿,左氏说起了召莘迩今天来见的起因。

她说道:“昨天中尉上书,书中言道於下王都,有个谣言盛行,市井百姓风传,先王薨时,大呼‘白鹿’数声。将军可曾闻此么?”

莘迩也听闻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

尽管宫禁森严,但历代以来,宫闱中的秘事却是从来不缺泄露於外的。

细究如今王都之中流传的这道谣言,莘迩度之,应是令狐奉念念不忘那头白鹿,三番五次命令陈荪务必将其找到的事情,被时在寝殿伺候的的内宦或宫女告诉给了交好的卫士,又被卫士给传出了宫去;结果到了民间,人相传讹,不知怎的,就变成令狐奉死前大呼“白鹿”了。

初闻到此条谣言那会儿,要非令狐奉死时,自己在当场,莘迩说不得,都要相信了。

令狐奉自诩天命,对白鹿之失,并因此致伤而耿耿於怀,在快死前,对之仍然难以忘记,连声大呼,实在情理之中。很符合他的性格。

莘迩答道:“此道谣言,臣曾闻之。”

左氏微蹙柳眉,说道:“中尉书中建言,请求严惩传布此流言者。将军以为何如?”

“为何要严惩?”

“中尉以为,鹿者,禄也,民间流传此谣,是有存心不良的人在暗地里生事,意在喻指先王失爵禄,恐将会不利於国家,动摇民心。”

莘迩问道:“中尉建议怎么严惩?”

“敢有传谣者,悉数拿下;追究幕后主使,按‘妖言’治罪。”

莘迩敏锐地察觉到了麴爽这两条“严惩建议”的重点,显然是后者,他心道:“‘追究幕后主使’?麴爽的此话何意?他这是想干什么?想要借此勾连出一场大案么?他要‘追究’谁?”

“妖言”是一种罪名,与“诽谤”、“非所宜言”、“左道”并为统治者控制言论、钳制思想的律法明规。严重的,罪至处死。这几条罪名有个共同点,那就是内涵宽乏,没有规范清晰的法律定义,定罪也不好操作,议狱者可以任意轻重。换言之,议狱者说什么,就是什么。

莘迩紧皱眉头,想道:“麴爽说散布流言者是在暗地里生事,我看他才是想生事的那个吧?”严重怀疑麴爽提出此议的动机。

左氏耐心地等待莘迩思考。

莘迩说道:“臣以为,中尉的建议似乎不妥。”

“喔?”

“曾母逾墙、三人成虎,流言者,都是以讹传讹。面对流言,臣以为,强行禁止,是不行的。越禁,民间也许反而会传得越烈。且又,先王才薨,今主年幼,当此之时,朝野已然波动,臣窃以为,更不能因为一条谣言而就大加捕人,治以重狱,这样做,只会适得其反!

“宜镇之以静。

“周厉王禁谤,国人‘道路以目’,终遂暴动之事,前车之鉴!‘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古哲人智士之教,不可忘也。”

左氏大大地以为然,连连点头,说道:“将军说得很对!那将军认为,此事该如何处理?我怎么回复中尉才好?”

“与其堵,不如疏。”

左氏身子前倾,一双美目看着莘迩,求教似的说道:“将军必有高策,如何疏?请将军教我。”

莘迩答道:“臣陋见,王太后可命人寻一白鹿,献於朝廷。如此,民间谣传先王失鹿,而今主得鹿,谣言不就自息了么?”

左氏大喜,说道:“将军此诚妙计!”爱怜地拍了拍怀中正在看书的令狐乐,柔声说道,“将军给你解决了个大麻烦,你还不快点谢谢将军?”

令狐乐压根不知他们在说什么,抬起头,顺从他的母亲,说道:“阿瓜,谢谢你!”

莘迩忙下拜不迭,说道:“鞠躬尽瘁,臣之本分,非无此不能报先王之厚恩。大王,君也,臣怎敢受大王之谢?诚惶诚恐。”

左氏请他起身,想了下,说道:“献白鹿於朝的事得谨密,就有劳将军去办吧,可好?”

“臣领命。”莘迩起身来,迟疑了下,说道,“王太后,臣有一事请禀。”

“什么事?”

莘迩不说。

左氏明白其意,吩咐内宦退下,为防别人瞎说,也没叫他们走远,令都留在殿门外。这样,内宦可以看到殿中,但听不到殿中的对话。

莘迩乃说道:“方今我陇地四面皆敌,非强兵富民无以自立,然陇土产出贫乏,好在西域诸国通往内地的商道必经我陇,西域的胡商往来频繁,抽取其税,因才得以稍补财政之不足。

“近因柔然侵迫商道,亦因我国的雄师久未再至西域,西域诸国里边,於下小有不臣者。臣意出兵讨之,宣我定西之威,使彼等重为我定西藩属,以确保商道无碍,财税无缺。”

左氏吃惊地说道:“将军要离开王都么?”

“这只是臣的愚意,可不可以,还得请王太后定夺。”

“不行!”

左氏回答的这么痛快,莘迩并不惊讶,他知道左氏的所忧,说道:“王太后不许臣出讨西域,可是因为担忧朝局么?”

“将军如是离了王都,朝政诸事可该怎么办?”

“王太后无须忧心,请听臣细讲。”

左氏紧紧盯住莘迩,轻启红唇,说道:“将军请说。”

“首先,臣不是现在就出讨西域,最早大概也得到明年夏时了。

“其次,即便臣离了王都,朝政方面,王太后也不必多虑。郎中令陈公、大农孙公,都是先王的信任股肱;别驾宋公、治中氾公,皆为朝之能臣。假有疑难,王太后大可询问他们。

“最后,中领军曹斐与臣同为先王的潜邸旧臣,臣与曹斐相识多年,深知此人忠心可靠;中尉麴爽,先王之舅家子也,也算是国家外戚,且其部下的王国三军之中,上军将军令狐曲是王室小宗,亦可信用。”

莘迩说完打算出兵的时和他对朝中当前政治、军事局面的判断,末了总结说道,“以此三条,尤其后两条打底,臣便是短期不在王都,朝局也定然不会有事,是以臣说,王太后无须忧虑。”

左氏眼睛不眨的,认真听了莘迩分析。

她只是没有理政的经验,人是很聪明的,从莘迩的话中听出了莘迩没明说出的潜在意思。

“先王的信任股肱”,这是在说陈荪、孙衍两个人,不是阀族一派的,有他俩在,就不用担心王权会被架空,也不用担心宋家、宋氏会有异动。

“曹斐忠心可靠”云云,是在说王都的禁军里头,曹斐、令狐曲,包括麴爽在内,至少目前来看,都是拥护令狐乐的,只要他俩没问题,王都的军事安全就有充足的保障。

左氏尽管听懂了,但一想到莘迩要远离王都,心里就空落落的,有点六神无主,好像少了什么依靠似的,犹是不情不愿,不过既然莘迩说不是现在就走,最早也要到明年夏天他才会出兵,她权且也就没再多说,轻轻点了下头,说道:“那就等将军出兵时再说罢!”

说完了两件公事,左氏提起了一件莘迩的私事。

便是与令狐妍的婚姻。

她说道:“先王遗命,叫将军与显美於明年春天成亲。现在已经十月,得着手办理了。”

莘迩答道:“悉听王太后做主。”

婚姻大事,要走很多的程序。

当下,两人分别指定了具体操办之人,定下明天就叫他们对接,分别负责。

没什么可说的事情了。

左氏与莘迩陷入沉默。

殿中静了片刻,莘迩下拜,说道:“王太后如无别命,臣敢请告退。”

左氏抱着令狐乐,目送莘迩出殿。

殿外雪花飘落,如玉龙鳞片。

望着莘迩冒雪远去的挺拔英姿,自幼子登位以今,时常辗转忧愁的左氏,只觉心绪安定。

阅读网址:

第二十三章 莘迩情仁厚 蒲茂降尊号

入夜未久,孙衍、唐艾就到了莘迩家中。

令狐奉虽非天子,只是个王,但依国朝典制,国王辞世,国内的大臣要如朝廷重臣对待辞世的天子一样,亦需服心丧三年。心丧,就是不用穿衰麻,但不能饮酒、举乐、嬉戏等。

说到这个天子死后的朝臣服丧期。

秦朝中叶,出於方便朝堂理政,也是体贴臣子之心,将此前的三年国丧,改为了天子下葬后,即位的天子行服三日,秩二千石以上者服丧三十六日即可。

成朝的前两位天子,武帝、文帝,父子两个都是洒脱之人,不仅继承了秦制,而且进一步简略葬礼,要求臣子在天子下葬后即可除服,并皆遗诏,一改秦时厚葬的风俗,严令薄葬。

在薄葬的要求上,文帝尤胜其父,武帝虽然薄葬,然既因本性多情,复乃霸业为成,心存遗憾,谢世时对世间尚怀眷恋,还是给自己做了四箱衣服以作陪葬,文帝与之相比,其葬更薄,他在遗诏中直言不讳,说“骨无痛痒之知,冢非栖神之宅”,对生死的态度极是超然。

本朝鼎革,建立以后,最先承袭秦、成之制,然而到了第二任天子,武帝的时候,为了稳固统治,他开始大力提倡“孝道”,——成、魏两朝得国都不正,皆是“篡逆”,“忠”是没脸提了,便只能从“孝”上入手,毕竟谚云“孝子出忠臣”,因是,这位唐武帝虽依旧“行服三日”,却以身作则,为他的父亲服了心丧三年,由此以后,二千石以上大臣为辞世的天子服心丧三年便渐成定制。

令狐奉归天后,羊馥、羊髦、张龟与莘迩私下闲聊,说到这些前代与本朝於国丧上的变化,羊馥、张龟倒则罢了,羊髦对成朝的文帝、武帝父子,着实不吝赞誉,说他俩“立功业於乱世,父深情而子潇洒,古今之英雄也”。莘迩颇觉这一对父子的行事有点类似原本时空的曹操父子,对他二人也是十分敬佩。至於本朝的那位唐武帝,重拾三年之丧,是为了稳固朝政基础,较与成朝父子的行迹,不能说孰优孰劣,但在莘迩看来,未免显得心机过重。

却说因了时在国丧期间,不得举乐、饮酒,今晚的宴席,莘迩便以茶水、酪浆代酒。

亲在门口迎接了孙衍、唐艾,把他两人让与室内,各自入座,莘迩端起茶碗,笑道:“早就想聆听孙公的教诲了,前些日太忙,一直不得空。竟是直到今日才得如愿。请饮此水。”

虽是与孙衍头次吃饭,但两人同为顾命大臣,平时见面的次数还是挺多的,又因二人都与羊髦关系匪浅,日常见得多了,自也就不陌生,彼此已然较为熟悉,言谈可以颇为随意了。

羊馥、羊髦兄弟,张龟,和拔若能、秃发勃野两个胡人的贵族也在席间。

诸人一起举碗,或饮茶水,或饮酪浆,一饮而尽。

莘迩放下木碗,说道:“上次得孙公遣人送信,还没当面答谢。我自饮一碗,以表谢意。”

跪坐在莘迩案边的一个婢女给他倒满了酪浆。

莘迩再次饮尽。

“上次送信”,说的是那次宋方给令狐奉提议遣莘迩越流沙、击朔方之事,孙衍尽管反对,但没有作用,於是他在出了宫后,立即派人去找莘迩,将此讯告与了他知。

孙衍摸了摸胡子,说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瞧那服侍莘迩的婢女,问道,“我早前听说,先王赐了一个西域婢给将军,可就是此婢么?”

这个婢女眼珠微蓝,鼻梁高挺,脸型轮廓分明,皮肤甚是白皙,一看即知,定是西域人种。

莘迩笑道:“正是。”吩咐此婢,“去为孙公斟茶汤。”对孙衍说道,“此女别无所长,唯擅西域歌舞,别有胡风滋味,等到来日,我叫她献技於公前,请公观赏。”

别看孙衍长得五大三粗,却是京都有数的声乐高手,精通音律,唐人的琴瑟,西域的琵琶,胡人的羯鼓,他都是一流的演奏水平。他家里有一班乐伎舞女,是他亲自调教出来的,著名国中;令狐奉在世时,都曾经眼馋他这班乐舞僮姬,专门去他家中欣赏过表演。

那西域婢能听懂唐话,温顺地到了孙衍案侧,端茶倒水。

席间的菜肴,有唐人的名菜,也有胡人的名吃。

诸样馔馐,由婢女们陆续奉上。

中有一道“羊肠羹”,是孙衍的最爱。此菜出自胡法,后经唐人改良,在羹中加面,羹汤滚热,面食劲道,於今初冬季节,一碗吃下,浑身发热,诚乃御寒之佳品,饱腹之美食。

莘迩喜食的是炙肉。

时下流行的是分食制,每个人的身旁都有一个炙肉之仆,把肉削片,炙烤熟了,然后奉呈。莘迩吃得极快,他身边的那个行炙人都有点赶不及。

秃发勃野见之,颇有眼色地把自己的炙肉让给了莘迩。

莘迩不是扭捏之人,坦然受之,正在大快朵颐,眼角扫到了一幕,心中一动,捡起数片炙肉,指向张龟身边的那个行炙之仆,吩咐侍婢,说道:“拿去给他吃了。”

孙衍大奇,问道:“一仆所炙,不够供将军食用,足可见将军嗜好此食,却为何己意未满,分肉与奴?”

莘迩笑道:“适才我见此奴屡视炙肉,数咽垂涎。孙公,我等已然坐享,岂有操劳者不得其味者欤?”

孙衍闻言讶异,顾对左右的唐艾、羊家兄弟、张龟、拔若能、秃发勃野等人说道:“将军真是仁厚君子!”

唐艾笑道:“要说起长史的仁厚,那不止这么一点。”

“哦?还有别事么?愿闻其详。”

唐艾放下刀匕,拿起羽扇,摇了两摇,说道:“十月朔时,将军特地交代羊参军,把督府狱内的系罪军吏全都放出,给了一日之期,让他们回家与父母妻子团聚。”

十月槊,就是十月初一。十月原是一年之始,这一天,至今仍被百姓呼为“秦岁首”。於今风俗,在这日,南方家家为黍臛,北方则多以新熟的麻、豆为羹、饭,阖家团聚,招待宾朋。

莘迩放督府狱内的郡吏归家,与家人团聚,确是仁厚的行为。

孙衍问道:“归家之囚,返狱者几何?可有潜逃的么?”

那些囚犯无一不是军中吏员,位卑者亦九品散将之流,个个拖家带口,不乏亲戚、子弟在军中任职、服役的,就算想逃,也没法逃;兼以其中没有死罪者,在狱内待上些时日,就能被释放,轻罪的没准儿随即就能重返岗位,重点罪的,也不是没有起复之机,故此,也不会逃。

因而,次日清点返狱的人数,倒是一个没少。

唐艾答道:“并无一人潜逃,皆於次日归狱。”

孙衍赞道:“长史有情,囚徒知义,可为佳话!”

莘迩谦虚了几句。

边谈边吃,移时,众人饭饱,撤下餐具,莘迩叫奴婢再奉茶汤。

在座的这些人都是定西国的军政要员,话题不觉就转到了国内外的时政形势上。

孙衍说道:“虏秦月前内乱,蒲茂篡上。他领兵回都以后,与其在都的兄弟、爪牙合力,攻破城门,闯入宫城,历数伪主蒲长生十条大罪,将之与蒲光一起杀掉。

“其后,假模假样的,要把伪位让给他的庶兄,他的庶兄乃是庶出,怎敢应之?推来推去,到底还是蒲茂坐上了伪位。

“起先,他数蒲长生十罪之时,似是‘正气凛然’,然登上位后,我闻他把蒲长生后宫的伪后、伪妃尽数占为己用。胡虏禽兽,究竟还是沐猴而冠!”

唐艾连连摇头,不认同孙衍的末句话,说道:“蒲茂向有儒雅的名声,虽为胡儿,状若我唐士子。孙公,‘尽把伪后、伪妃占为己用’,以艾料之,恐是谣言,不足为信。”

胡人有弟纳兄嫂、兄纳弟妻的习俗。蒲茂是蒲长生的从兄,唐人一则因为敌视蒲秦,二来因胡人此俗,想当然的以为他会干出这种事,因大肆流传,也是有的。

蒲秦是定西的劲敌,有关蒲秦国内宗室、名臣、猛将的情况,莘迩不少关注,对蒲茂有所了解,赞同唐艾的判断。

不过他不想落孙衍的脸面,便把话题岔开,笑道:“蒲茂有无占蒲长生的妻妾,咱们人不在虏秦,自是不得而知。谣传也好,事实也罢,都与咱们无干。不过,蒲茂登上伪位后,自降名号,不再僭号称帝,改称大秦天王,却算识趣,知我朝才是天下正朔,有些自知之明。”

孙衍知唐艾的脾气,标新立异,恃才气高,令狐奉刚登位时,他因为有过从军进攻猪野泽的黑历史,不得不把脾性强自收敛,而下,令狐奉去世,他身为督府的三把手,莘迩又因羊髦之荐,重其才华,刻意屈己下士,与他结交,他那点臭毛病就又有露头的趋向了。

孙衍堂堂的国家上卿,本人且以举才为任,久以虚怀若谷自矜,既知其性,自是不会计较他的当面反对,抚须一笑而已,对莘迩说道:“将军所言甚是。蒲茂虽然小胡,自知之明确是有点的,知自古无胡人天子,我朝气运犹壮,是以不敢妄自尊大。”

唐艾喟然说道:“自本朝迁鼎江左,国运尽管未失,而中原、北地遍染膻腥,我夏子民,殷殷渴盼王师,以解倒悬,此实英杰用命之时也!方今虏秦内乱,虏魏北攻柔然,正是我国光复关内、中原的良机,假使朝廷能予艾步骑三万,旬月间,关内、中原何足定也!”

他惋惜地叹道,“惜乎先王宾天,国家现无出兵之力。”

莘迩举碗,第三次一饮而尽,说道:“千里壮志,当浮一大白!”

众人言语投机,说到夜半,这才散了。

莘迩已给拔若能在城中买了院子,拔若能也回家去了。

秃发勃野在城中无有居处,莘迩把他留宿在了家里的客舍。

雪落不停,风寒刺骨。

莘迩与孙衍等欢聚半宿,宋闳宅中,宋闳、宋方这一对叔侄,也是对谈直到此时。

——

感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阅读网址:

第二十四章 宋方内外策 氾宽邀两宾

屋里有火墙,角落生着火盆,虽然雪下得紧,室内温暖如春。

宋方的心情非常不好,内火旺盛。

内外热气相逼,大冷的天,他只披了件单衫,敞开领襟,袒露胸膛。

宋闳瞧着他在榻前转来转去,看得头晕,说道:“黄奴,你乱晃悠什么?坐下说话!”

宋方捶打胸脯,仰头望上,悲愤地说道:“我一腔忠诚,肺腑真心!先王落难之时,我累累若丧家之狗,东逃西窜,幸得亲友隐匿,乃才侥幸未死!但我始终不悔!

“先王兵攻王都,我於城中,冒险为先王奔走联络,陈荪、张浑、氾宽诸辈因才出降!

“先王登位,我呕心沥血,竭智筹划,遂有收胡、强兵之国策出!先王凡有所命,我席不暇暖,无不当即立办。王事未毕,不睡不眠,一夜之中,我有时只睡两个时辰!

“阿父,阿父,我一腔忠诚,肺腑真心!换来了什么?万不曾想到,先王居然要杀我!杀我!”

说到这里,他语带哭腔,委屈得眼泪快要下来了。

“别捶了,都红了!”

“阿父,我……!”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对先王的忠心。你先坐下,咱俩好好说话。”

宋方秉性要强,眼泪最终没有流下。

他长吸了口气,收住痛苦的情绪,甩掉靸着的木屐,坐回榻上。

宋闳待他较为平静了,说道:“你也曾博览典籍,知悉历代政事。上意难测,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你难道还没有明白么?为人君者,有几个是在意君臣情分的?况乎先王雄主!”

宋方悲痛的情感转为憎恨,骂道:“先王雄主,我固知之!可氾宽那老东西,算个什么?多年来,一直仰阿父鼻息,而今得了顾命之资,竟就拿乔作势,敢与阿父平起平坐!可恨可恨!”

令狐奉去世以今,这一个月中,朝中重臣会集了几次,议论大事。以往这种场合,都是宋闳主位,这几回,因了陈荪身为顾命之首,本身也是王国上卿,大家便推了他坐上位,这倒也罢了,宋方虽然不满,勉强能够接受,但问题是,在接下来的座位次序上,氾宽居然“大摇大摆”地居在了宋闳之上。宋闳没说什么。宋方对此,端得衔恨恼怒至极。

宋闳面沉如水,说道:“氾治中,顾命重臣,位在我上,情理之中。”

“呸!顾命?便是顾命又如何?治中不过是牧府次吏,何能与阿父的内史相论!”

“黄奴,你莫要怨天怨地了。形势如此,你再抱怨又有何用?无非空费口舌。再则说了,先王为何要杀你,其中缘由,你应是心中清楚的吧?还不是你之前上蹿下跳,图谋换立世子?”

宋闳教训宋方,说道,“而下新主继立,我家失势,黄奴,当此之际,要当以稳。你纵有怨言,也要忍在心里,切勿到处乱说,更不要再给我家生事了!”

训完宋方,宋闳有点后悔地想道,“当初就不该把无暇嫁到宫里。唉,都是受了黄奴的撺掇!”

无暇,是宋氏的小名。

对将宋无暇嫁给令狐奉的事情,宋闳尽管懊悔,但其实并未因之而怪宋方,毕竟令狐奉正当盛年,身体又很建康,传闻他一夜可御十女,谁又能料到他会因为一次射猎而就此呜呼呢?

不因嫁宋而怪罪宋方,然对宋方的脾性,宋闳实是早就不满,他说道:“黄奴,你急於功利的性子,得改一改了!‘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过犹不及,圣人之教!”

“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的下一句是“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上次讲《庄子》,这次讲《中庸》,宋闳可谓良苦用心。

宋方半点不体会,说道:“举目朝中,陈荪老奸巨猾,氾宽得志猖狂,孙衍沽名结党,麴爽轻浮将种,莘迩幸臣贱奴,彼辈诸徒,名为顾命,尽是小人!小人当朝,我如何可做君子?唯以其道,还以彼身!‘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也是圣人之教!”

不怕人偏狭,就怕偏狭的人有学问。你给他说一句,他给你回一句,一句能把你噎半天。

宋闳叹了口气,知他本性难改,只得作休,不再多说这个话题。

他心道:“黄奴性子虽急,看人的眼光是有的。陈荪五人的特点,倒确如他之所评。”摘出宋方话里,被他斥为五个“顾命小人”之一的莘迩,说道,“黄奴,先王临终时,给莘幼著了一道王令,叫他在需要时用。你说先王在那道令上,会是写了什么内容?”

宋方说道:“阿父,你刚说了,上意难测,先王雄主,那令上会是什么内容,我怎能知!”

这道令旨,就像一道刺。

宋闳、宋方两人都已经暗中反复推猜,但都猜不出来。

两人沉默了下。

宋方自言自语似地说道:“以往小瞧了莘阿瓜。这田舍奴不显山不露水的,却是如此得先王信赖。”对宋闳说道,“阿父,陈荪五人里边,於今来看,别的暂且不提,只此莘阿瓜,对今上有救命之情,不仅先王信赖他,并且中宫好像对他也很信任,月来,隔三差五的就召他进宫,询问朝事,且他於下又掌督府,麾下数千步骑,将来怕是会成为咱家的强敌!”

宋闳同意宋方的判断,说道:“莘幼著前时放督府狱囚还家团聚的事,你听说了么?”

“没有。”

宋闳在都城的耳目众多,大小官廨的任何风吹草动,他很快就能得知。

当下,他把莘迩把囚徒归家的那件事,细细地说给了宋方。

宋方一眼看透了莘迩的用心,冷笑说道:“释囚归家团聚。好啊,好啊,莘阿瓜好一手的收买人心啊!”

他寻思说道,“他这是罔顾国法,阿父,咱们能不能……”想要借此治罪莘迩,旋即自我否定,说道,“不成,不能这么做。中宫信任他,这么点小事,打不倒他。”又道,“不但打不倒他,咱们如上书弹劾,还势会致使军中的吏员们对咱们心生不满,反叫他越加能得军心了!”

咀嚼品味此事,对莘迩,宋方愈发重视。

明明干了违反法律的事,可迫於时下的情势,却叫敌人没办法打击。

宋方从莘迩的此举,联想到了王都的军权,沉思地说道:“阿父,现下王都的禁军,主要掌控在莘迩、麴爽、曹斐三人手中。曹斐贪财无谋;麴爽将门之种,无尺寸之功,而不辞氾宽的奏请,接受朝廷封侯,不识进退,短视之辈,此两人皆不足为虑。

“於下观之,莘迩非只是得中宫信任,这个人亦小有心机权谋。阿父,需得早除!”

莘迩极有可能会成为宋家以后的劲敌,对这一点,宋闳远比宋方要发现得早,他蹙眉说道:“奈何如你所言,他现有宠眷,而我家今又遇难,势不如昔,恐不易卒除。”

宋方蔑视地说道:“今主,孺子也;中宫,妇人也。孺子妇人,懂得甚么?只要阿父有心,除一莘迩,有何难哉!”

瞧宋方一副自信的模样,宋闳问道:“你可是已有办法了?”

宋方多智,倏忽间确是已经想到了收拾莘迩的办法,他说道:“自是已有。”

宋闳问道:“你有何策?”

宋方瞪着宋闳,看了好一会儿。

“你看我作甚?”

“阿父,你不是叫我不要生事么?怎么这会儿又冲我问起策来了?”

宋闳紫胀了脸,怒道:“阿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置气?”

宋方哼了声,心道:“骂人的时候叫我黄奴,用我的时候叫我阿奴!”

“黄奴”是他的小名,“阿奴”是长辈对晚辈的昵称。两者含义不同。

宋方腹诽两句,说道:“莘迩滑不留手,建康郡人誉他清廉,举人任事,亦不徇私,从公务上找他毛病,不好找。惟今之计,可从两面下手。”

“哪两面?”

“麴爽短视自傲,自以为是大王外家,我料他定然不悦见王都禁军的兵权,被莘迩分占,可寻隙挑他与莘迩相斗;张家深恨莘迩,张道将年少轻狂,亦可用之!

“此外面之策。”

“内面是何?”

“内面者,虽然不好从莘迩身上找错处,但他府中、帐下的吏员众多,其中定有能被我家收买的。咱们可以从这些人中,仔细择选,挑出一二,充作眼线。我就不信莘迩表里如一,假以时日,放足耐心,早晚能够寻到他的把柄!此为内面。”

宋闳沉吟多时,说道:“黄奴,你这两策都不错。”

“此事不用劳动阿父,由我来办便是。”

“不要急。且等一等。”

“还等什么?”

“氾治中亦奏请朝中给莘迩封侯,且等看他如何回应,再行事不晚。”

“阿父此话何意?”

“他如不肯接受封侯,说明此人谨慎明智,你的此两策就要缓行,以免打草惊蛇。他如与麴中尉一样,接受了封侯,说明此人仅是有些下智,你的此两策就可马上着手。”

宋方撇了撇嘴,口上应诺,心中想道:“阿父畏手畏脚,做事太不爽快!算了,为免他再训我,我且答应,给他省些唾沫!不管莘阿瓜会否接受封侯,这两策,我反正都是一定要行的!”

宋闳训他“空费口舌”,他回敬一个“省些唾沫”。

叔侄两人,也是有趣。

当晚,宋方在宋闳就睡了一夜。

次日一早,门外来了一人,是氾宽家的子弟,呈上氾宽的手书一封。

宋闳打开观看,信中写的是,氾宽邀请宋闳、宋方於明日到他家中清谈,并提到张浑、张道将父子也会去,并有王都名士数人,高僧两个。

宋闳嘿然,心道:“邀我又邀张浑,老氾啊老氾,你是真想要做一做这个‘主人家’么?”

氾宽是要做“主人家”,还是想出头团结阀族,“共应时艰”,那是他的心思,外人不知。宋闳都搞不清楚,莘迩当然也不会知。这日莘迩休沐,下午,他家门外也来了一人。

阅读网址:

第二十五章 僧人抗天子 择官选道智

来的这人光头缁衣,乃是道智。

莘迩月余前,就让羊馥遣人去建康,把道智给请到王都。

道智这个和尚是真心向佛的,与那些“营求孜孜,无暂宁息”,聚敛无度的贪财僧人截然不同。羊馥的人到了建康郡后,遍寻他不着,最后在郡外山中的石洞里找到了他,他正在枯坐参禅,已是入定十余日。将之唤醒以后,诉说来意。道智欣然应命,遂赴王都,今日才到。

轮值宿卫的兵士报与宅内,莘迩闻知,即叫他入见。

厢房中,见到道智。

道智一身黑衣,脚上草鞋,衣衫单薄,远道冒雪而至,酷寒的天气冻得他嘴唇发紫。

在他行礼之时,莘迩看到他双手红肿,结了好几个冻疮。

“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大和尚,太清苦了吧?”莘迩说着,召门外的侍婢,吩咐取热水、热汤过来,让道智暖暖手脚、肠胃。

道智下拜说道:“入秋以后,贫道就避开尘俗,与弟子数人,去了山中悟禅,因是将军使者到时,贫道竟不能即时领命,延宕至今,才得拜见尊颜。”

“贫道”云云,这个自称,现下不仅道士用,和尚也用。

原因是:佛教进入中土后,最初就是被当做道术的一种而被时人接受的,绝大部分的人并不知道佛教的典籍经义,在他们眼中,佛教与太平道、五斗米道、李氏道等等并无二样,认为佛教只是诸道之一,那时的西域僧人们为了打入民间,於是也就顺水推舟,索性自称“贫道”。

虽说发展到现下,士大夫们已明白了佛教与道教的不同,但一来旧称难改,二来,现今玄学大昌,高僧们也想借此势头,进一步地发展本教,故而,时今的僧人依旧以此二字自称。

婢女端上了热水、热汤。

道智推辞,不敢在莘迩面前洗手泡脚,只把热水饮了几碗。

水到肠中,热气外散,顿时暖和了许多。

莘迩和颜悦色地与道智闲谈了一会儿。

道智先是哀悼令狐奉的过世,哀戚满面地说他出山之后,才闻知了此事,在来王都的路上,他虔诚地给令狐奉念了许多的经文,希望令狐奉能够得入西天极乐。

然后,道智又恭喜莘迩,祝贺他入朝升官,得掌朝政大权。

必不可少的寒暄过了,礼数已足,道智说道:“将军今显贵朝中,日理万机,贫道世外愚人,敢问之,不知将军为何却遣贵使,召贫道入都?”

“咱俩上次见面,谈的东西你还记得么?”

“将军对贫道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又对贫道说‘佛祖是坨臭狗屎’。将军的这两句话,禅意精深,微言大义,贫道自是记得。”

莘迩授对道智说的这两句话,目的是不肯支持他开山造佛像,道智当时不知该怎么回嘴,后来他反复思考,已经想到了反驳的言辞,奈何之后的数次求见,都被莘迩拒之门外。

此时听莘迩主动提到此处,道智精神陡振,正待要把想好的说辞道出,闻得莘迩长叹一声,说道:“哪里敢说‘精深’?不过是邯郸学步,学的别人言论。那日智师走后,我夜半不眠,思来想去,再三琢磨,深觉自己见识浅薄,是在班门弄斧,贻笑方家了!”

“……”

道智到嘴边的说辞,一下被莘迩堵了回去,他没有急智,无言以对。

莘迩不管他的心思,自说自话,诚恳地看着道智,说道:“智师,你不辞奔波劳累,一心光大我佛,虔心可敬!我是很想帮你的。只是,指望朝廷出钱,相助智师凿窟塑佛这件事,眼下恐怕还是不行。”

在法号中一字的后边加“师”,是对高僧的尊称。

道智受宠若惊,连道不敢当,心中欢喜,想道:“我佛慈悲,普渡众生。将军的态度忽然改变,想来定是那晚受到了我佛的启迪。”问道,“敢问将军,为何不行?”

“国家财库都大农、牧府的掌下,我仅区区武职,资历低微,递不上话。”

道智说道:“不需国家出钱也可,只要将军肯出面号召,以将军之威德,国中士民必然踊跃捐资,凿山之费,何愁不得?”

“是,是,你说的是个办法。不过,我请智师来都,是为了另外一事。这件事如果办成,不仅对智师造佛的宏愿,乃至对光大我佛,也都是极有益处的!”

“敢问将军是何事?”

“我闻朝中於前些年设了一个‘僧司’,以专理佛事。智师可有闻之?”

佛家入中土是在秦朝后叶,早期,僧侣稀少,秦室以鸿胪寺兼管之,——佛教寺院的“寺”字就是由此而来。成朝继之。到了本朝,迁鼎江左以后,江左佛教昌盛,朝廷由是不再以鸿胪寺兼领,而是专门设置了一个管理僧事的机构,便是“僧司”。

这个僧司,即后世僧官制度的滥觞。

道智说道:“贫道曾有闻听。”

“江左固然名僧辈出,信徒众多。

“我定西比邻西域,凡是来入中土的西域僧侣,必先到我定西,高僧大德亦不乏也,又有如智师者,论及禅功,何尝不如西域胡僧?且我定西的信男信女也有不少。

“智师,我想在我定西的朝中亦设立一个类似僧司的官廨,欲屈智师职掌,智师意下何如?”

道智呆了一呆,怎么也想不到,莘迩这次找他来都,是打算设立僧司,给他任官。

他面现难色,说道:“将军意设僧司,当然是很好的,唯是贫道自少出家,不谙尘事,清心寡欲,亦无意名禄,职掌一任,贫道恐非其人。”

莘迩语重心长地说道:“智师!你可千万不要小看僧司职掌之任啊!想你为开山造佛像,奔走王都、建康,结果如何?双手空空,一无所获!缘由何在,你想过没有?”

“所以无获者,全因贫道佛理不深,未能感化世人。”

“非也非也。智师的禅理已经很深了。我听那请你来都的人回报,说你在山中入定,一定十余日,山野猎人都以为你已冻饿而死,数试你的鼻息,好在被你的弟子阻止,才未惊扰到你。此等禅功,若还不深,什么叫深?我看啊,智师你不是不深,而是早已深不可测了!

“你之所以一无所获,没有别的缘故,只是因为你身在乡野,不在朝中!”

道智若有所思,说道:“将军的意思是?”

“智师,请你想一想,你如果身在朝中的话,朝夕接见,皆是贵人,是不是随时可与朝中诸公相见?见得多了,是不是交情也就好了?交情好了,你有所请求,朝中诸公是不是也就会痛快答应了?到的那时,别说开个山、凿个洞、塑个佛像,你就是想大兴寺院,广纳信徒,有何不可?”

道智不觉心动,犹豫说道:“可是贫道只知佛经,不知该如何理事啊。”

“你不知,不要紧。只要你愿意屈就,我可以给你调派人手,辅佐帮你。”

道智踌躇半晌,作出了决定,拜倒说道:“贫道不才,愿受将军重任。”

莘迩大喜,说道:“好!我这几天就上书朝中,请求设立僧官。”殷勤地问道智,“智师在王都可有住处?”

道智答道:“贫道早年曾在王都求佛,可在王都的寺中暂住。”

莘迩拿起案上的两个金饼,递给他,说道:“智师苦修虽然虔诚,身体也得保重。这些权作我的敬礼。”

道智接过,复下拜致谢。

送走了道智,回到室内,张龟从外头转进,问道:“将军,为何挑道智作僧官的主管?”

设立僧司一事,是莘迩与张龟、羊髦共同商议后的决定。

要想把佛教信徒作为助力,最好的办法,当就是设立一个机构来管理、组织他们。

此外,定西的僧人、寺院尽管不及江左,“或垦殖田圃,与农夫齐流;或商旅博易,与众人竞利;或矜持医道,轻作寒暑;或机巧异端,以济生业;或占相孤虚,妄论吉凶;或诡道假权,要射时意;或聚畜委积,颐养有余;或指掌空谈,坐食百姓”,但通过收纳信民的捐献,在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后,经商、占地、放高利贷、鱼肉百姓的现象也不少见。

为了百姓着想,对此类的种种乱像,也需要设立一个政府的部门加以管束。

总之,设立僧官,是一举两得。

听了张龟的问话,莘迩笑答道:“上次我与道智见面时,你没在身边。有个细节,你未曾看到。”

“什么细节?”

“道智登堂以后,下拜行礼。”

张龟很快领悟了莘迩的话意,说道:“原来如此!”

当下的僧人自以是出家世外之人,在进见凡俗间的高官达贵之时,往往不行跪拜之礼,在那江左朝廷,以至对天子也不拜倒行礼,俨然分庭抗衡。

但道智上回见莘迩的时候,却按俗规,行了大礼;这次晋见,更是数次下拜。

从他的这个行为,莘迩看出,这个和尚不是那种托辞与凡俗有别而自抬身价的,用些功夫在其身上,大概是有把握将他收服的。

因是,在僧官主管的人选上,莘迩就选择了他。

莘迩想起一事,问张龟,说道:“我交代你的那事,你传令下去了么?”

“龟觉得,此事还是由龟亲自去办为妥。龟今天就去东苑城,选可靠的兵卒出营。”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你亲自去办最好。要快些办好,还有,务必保密!”

张龟答道:“将军放心,必密不透风。只而下雪大,恐不易寻找,龟尽量能够早点找到一只白鹿!”

莘迩想起的这事,便是找头白鹿献给令狐乐的那事。

这也是件大事,不能拖。

张龟略微吃过早饭,迎风冒雪出城,亲选出了百十嘴严忠心的兵卒,引之去了野外。风餐露宿,摸遍了城外远近的牧场、山林,终於捉到了一头白鹿,悄悄地将之带回都城。

莘迩於第二天,献鹿朝中。

此事一出,差点给他惹来一场麻烦。

阅读网址:

第二十六章 鹿为阿瓜得 朝会初交锋

为了能够在最短的时间造成最大的影响,莘迩挑选的献鹿之日,是定西的常朝之时。

常朝,本依秦朝前中叶的旧制,是五天一次。成、唐以来,改用秦前期的制度,“公卿朝朔望”,即每月两次,一次在初一,一次在十五。

定西,原先也是一月两次常朝。令狐奉即位后,励精图治,几乎天天听政,虽未明作规章,但过去的近一年中,定西的常朝俨然变成了日朝。前些时,令狐奉下葬不久,陈荪、氾宽等人以令狐乐年幼,需要充足的睡眠长身体,并且也需要有足够的时间来学习文化知识、理政常识等为由,联名上书,又把定西的朝会制度重新确定为了一月两次。

莘迩随时都可以见到左氏和令狐乐,因对陈荪等人的这个提议,他没有反对。

上朝的次数少点也好。

上朝一少,个人的空闲自也就随之多了。

而空闲一多,便有两个好处。

一者,莘迩就可与羊髦、羊馥、张龟等,包括唐艾在内,多会几回面,多讨论几次时事,多想出来几个充实自身实力、应对时局变化的举措。

这些天,羊髦等人尽展己智,积极地出谋划策,莘迩或从中择优选取,或通过他们建议的启发,联系后世的见闻,自己想出一个似乎可用的政措。

集思广益之下,目前,针对当下的朝堂、政治形势,莘迩已经有了几项应对的腹案。

这几项腹案,有的已可着手,莘迩准备今天就上奏朝中;有的还没筹划成熟,需要再斟酌考虑,然后再与孙衍等通个气,得到他们的支持,便亦可上书左氏与令狐乐,请求实行了。

二者,羊髦此前献给莘迩的数策中,其一是与孙衍等结盟,加深对鲜卑义从等部队的掌控,这两条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人与人间的情感乃是慢慢发酵,需要大量的接触、结交,而下空闲既多,莘迩也就可以腾出手来,多与孙衍等士大夫、秃发勃野等胡人军官亲近感情了。

却说这日常朝。

莘迩献上白鹿。

定西王都各府的要吏,皆在朝上。

时值冬季,朝会的地点在四时宫的“玄武黑殿”。整个宫殿的底色以黑为主。文武群臣的朝服也都是黑色。殿内色玄,雪虽已停,然殿外积雪未化,白黑分明,越衬出宫殿的庄严肃穆。

玄黑色大方砖铺成的地面上,一只莹白的大鹿不安地站着,两边大臣们投向的目光各怀讶色。

莘迩从容立於鹿侧,说道:“启禀大王、王太后,臣前日巡视东苑城兵营,无意发现了此鹿。捕拿下后,询问郎中令陈荪,陈荪言道:此鹿就是先王追猎的那头。

“臣故此今日特携之朝会,献与大王、王太后!”

令狐乐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头白鹿,说道:“真漂亮!”

左氏从没有骗过人,这次不仅是骗人,而且是在朝堂这么庄严的场所,哄骗定西国所有的朝中要臣,衮衮诸公,她心情紧张,面颊微红,轻咳了声,照着与莘迩一起事先编好的剧本,问陈荪:“陈公,此鹿可是先王逐射的那头么?”

白鹿虽然少见,也不是世间仅有一头。陈荪早前领命之后,之所以遍寻不到,无法向令狐奉交差,其缘故便是令狐奉记得那头白鹿的大小、特征,他没办法随便找头糊弄。亦因此理,不能莘迩说这头鹿就是令狐奉没能打到的那个,那此鹿就是彼鹿了,还得陈荪出来作证。

莘迩已与陈荪私下打过招呼。

麴爽有意借谣言生大狱的事情,陈荪亦知,他也坚决反对,故是,对莘迩的这个主意他当然会给以配合。

陈荪出班,装模作样地绕着鹿瞅了一圈,回答左氏,说道:“此鹿正是先王追射的那头!”指着鹿耳,说道,“先王逐猎之时,臣从骑左近,记得很清楚,鹿浑身莹白,只左耳略赤。诸公请看,此鹿的左耳颜色可不就是如此么?”

左氏暗松了口气,悄悄地瞄莘迩了一眼,心中忽有说不出的滋味,好像是与莘迩共有了一个小秘密似的。殿上是头大鹿,她胸口如有小鹿,噗通噗通乱跳,双颊的红晕更浓,如欲滴水。

群臣的视线都在鹿和莘迩的身上,没人注意到她的异样。

莘迩站在鹿旁,迎受着群臣的目光。

他心中一动,想道:“他娘的,我怎么感觉自己像赵高?……呸!我献此鹿,究之缘由,纯是出於赤胆忠心!焉是赵高那奸佞一流!”深悔不该乱想,搞得自我抹黑,自降身价。

群臣里头,宋方神情复杂,他亦十分懊恼。

他想道:“可惜啊,可惜啊!莘阿瓜早不得此鹿!他要能早日得到此鹿,赶在先王未薨以前,我只需一句‘大王失鹿,莘迩得之’,他必就死无葬身之地!只是可惜,而下幼主当朝,不懂得这些!王太后又信任阿瓜,我纵是进谗,……他娘的,哪里来的进谗,明明是肺腑忠言!我就算进上忠言,只恐王太后也不会信之。且罢,先将此把柄抓住,留待后日,寻机再发!”

一场足以令莘迩人头落地的大祸,在莘迩茫然不知的情况下,被他侥幸躲过。

宋方又心道:“四天前,莘阿瓜上书朝中,辞氾宽的建议封侯不受,这小东西确是谨慎,比麴爽强些,知点进退之道。我阿父遂严命我,不许急於行我的那内外两策。阿父老矣,不复进取雄图。他的话我不能听。这两策,我还是要做!

“唯是,莘阿瓜府中、帐下的那帮人,唐士里头,要么寓士、要么寒士,俱下品寒素,我家向来少与之有来往,一时倒是难选合适的下手对象。羊家与莘家世交,羊馥兄弟以清直立世,料是难以拉拢;张龟是张家的叛徒,为保性命,对莘迩肯定死心塌地,也无法拉拢。

“我听说唐艾近月与莘迩交往甚密。我昔在督府为左长史时,是此人的上吏,略知此人脾性。这个人心高气傲,渴盼功名。且他也算是我的曾经故吏。也许?我可先从他这里试试?

“至若莘阿瓜帐下的胡骑,却是易於着手。胡人贪利善变,我只要不吝财货,如那秃发勃野、兰宝掌、支勿延、乞大力诸奴,还不是手到擒来?”

宋方正在盘算计较,耳中听到莘迩的一番话,顿时大怒,立即出列反对。

那鹿已被牵下,由内宦送去灵钧台的林苑里安置。

莘迩刚刚上了两道奏议,便是他近日与羊髦等商议定下的数策中,可以施行的两项。

一条是:建议朝廷大赦。

一条是:建议朝廷开山泽园囿之禁。

秦朝中叶以降,新帝登位,大赦天下,早是惯例。本朝至今,则时而大赦,时而不赦。

莘迩适才提出,令狐奉辞世,尽管举国悲痛,但令狐乐即位,亦是国家的喜事,宜大赦境内,以彰令狐奉和令狐乐的爱民仁德之意,同时,也可以此为令狐乐这位新主收揽一下民心。

“山泽园囿之禁”,山林、野泽,虽是自然环境,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山林中、野泽中的物产却不是百姓们的,而是属於王室的。当然,山泽之物,现下也不是全被王室占据,阀族在其中也是占了不少的。定西还好一点,不像江左,事实上大多都已被阀族占为私有。

这条法规禁令,明显是收利於上,是对寻常百姓的剥削。

莘迩在建康任太守时,对此禁就非常反感,老百姓已经贫苦到一家只有一身衣服,日常野菜充饥亦难,衣不蔽寒、食不饱腹的境地了,山林、野泽的产出,王室与阀族还霸占不放,要么不许百姓捕捞,要么课以重税,真是岂有此理!

於是,今天他同样以“为令狐乐收揽人心”为由,拣取以往历代明君开山泽禁令的故事,提出了“开山泽园囿之禁”的意见。

宋方手捧笏板,昂首直立,大声说道:“《管子》云‘赦出则民多不敬,惠行则过日益’!

“前代秦朝,大赦频繁,多时,几乎年年有赦,造成的恶劣后果极其严重!因为常赦,民不再畏惧法律,往往‘旦脱重梏,夕还囹圄’,既不感赦免之恩,又不畏刑罚之罪。秦赦之弊,前贤叙评多矣!

“本朝建国,世祖皇帝吸取秦朝教训,修正其弊,海内整肃,民乃知国法之重。

“莘迩身为顾命重臣,出此大谬之言,如是他不知秦弊,可见其陋;如是他知其弊而仍进此言,可见他托以忠贞大王之貌,实怀奸邪乱国之心!臣敢请大王、王太后降罪收治!”

莘迩瞧了下宋方,心道:“果如士道所料,小宋反对我的此议。”

在朝会上当众向令狐乐、左氏提政措方面的建议,不是一拍脑袋就可以提的。

必须先要分析好朝中重臣们可能会因此而出现的反应,判断出他们可能存在的态度。

毕竟即使有宋氏的信赖,莘迩也不能一意孤行,非得有支持者不可。

宋方的反应,在莘迩的意料中。

莘迩没把他的反对当回事儿,心中继续想道:“士道久在王都,一直留心政局,对朝中诸公的性子、立场都较为清楚。宋方的反对,他猜对了。他对我说,陈荪必然会赞同我的此议,不知又可有料对?”

羊髦的才干、眼光真是不错,陈荪也被他料对了。

趁着宋方激昂反对的空儿,陈荪默默地恭谨躬立,脑筋转动,思考莘迩此议的利弊。

他想道:“大赦与开山泽园囿之禁,都有利於提高大王在国中的德望。大王年幼当国,德望是他最为急需的。开山泽园囿之禁,虽是亏了些王室的收入,但也打击到了阀族,从这面讲,亦是有利大王。且则,此议是莘迩提出的,阀族便是要恼,也只会恼他,不会怪罪大王。”

想定,陈荪出列,不紧不慢地说道:“赦固不可常,然亦不可无。莘迩此议,臣以为可行。”

莘迩一直都在殿中,没有回班次,所以他站的位置最为中间,陈荪在他右侧,宋方在他左侧。三个人,两种意见。莘迩微微顾视右边班次中的孙衍,心道:“我与孙公已然通过声气,再有他的支持,我之此议,已有七成可以得行了。”

孙衍出班,也道:“臣以为可行。”

三对一。

宋方转看右边文臣列中居前的宋闳、氾宽。

氾宽与宋方对视了一下,旋即转开目光,看起来是一点没有与他作个盟友的意思。

宋方怒不可遏,心道:“老匹夫!数日前,邀我、我阿父与张浑、张道将会面时,言之凿凿,说希望我们几家能够齐心协力,‘同佐大王’,到该说话时,他却缩头不语,要做乌龟!”

宋方误会氾宽了。

氾宽也是不同意莘迩此两议的。

他不同意的缘故,与宋方“因为开始重视莘迩,所以只要是莘迩提的,他全都反对”之原因不同。

氾宽看出了莘迩提此两议的本心,说的好听,是为了能够使令狐乐收揽民心,令狐乐一个小孩童,百姓怎会感激他?事情传出,一旦让百姓知道了是莘迩提出的此两议,还用说么?最终收揽到一些民心的,必然只能是莘迩。

但氾宽认为,现下还没到与莘迩正面交锋的时刻,是以,他决定按兵不动。

氾宽心道:“较以朝权,我家不及宋家。宋家现虽稍微失势,根基犹厚。上次我出面邀宋、张相会,宋方意甚不快,宋闳虽没什么,料亦不甘居我之下。

“昨日,我与张浑说好了,把我弟之女,嫁给张道将。

“等婚姻定下,我与张家联手,且先把我们几家的局面稳住,然后,再与莘迩论个短长不迟。莘迩寓士,不过赖幸进而新贵,如何能与我等高门相比?容他几时,也无大碍。”

宋方知道宋闳在这种情势下,铁定是不会出头的,也不指望他帮腔,干脆连看都没看他。

宋闳也确实没打算出来。

他耷拉着眼睛,默不作声地立於群臣中,泯然如众。

大赦之策,由是得到了左氏、令狐乐的同意。

“开山泽园囿之禁”这一条,宋方得到了一个重磅的支持者,便是麴爽。

这条有损阀族利益,麴爽激烈反对。

孙衍见他态度坚决,不欲与麴家结怨,打了退堂鼓。

陈荪无可无不可,也不是极力支持莘迩。

莘迩深知妥协是门艺术,就不再坚持。

这一条进言,没能得到通过。

说来是莘迩主动撤下了此条建议,左氏却愧疚地望他再三,如是她做错了什么一般。

莘迩不动声色地回她以微微一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今日是莘迩头次在朝会上,正式提出自己的政治意见,一得行,一不得行,说不上大获成功,但也绝没有失败。

下朝回家的路上,他心道:“观今天朝会,将来我那数策的施政,估计还会遇到大的阻挠。这种情况下,最好不要事事都由我来提出。可换别人来提,我先观望风声,瞧瞧宋方、麴爽等人的立场,随后再作决定,这样,最终不管能否得行,我都可从容自如了。”

想到这里,莘迩想到了傅乔、黄荣。

他现下於朝中可用的人手基本没有,“可换别人来提”,想的不错,奈何这个“别人”太难找。

好在傅乔应该已经快到王都了。不久前,他又举荐了黄荣入朝为官。

等这两人到都进朝,眼下於朝堂上无人手可驱使的窘迫应就可以得到改观。

……

感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阅读网址:

第二十七章 傅黄春风意 大力急事报

十一月初,傅乔、黄荣联袂到都。

已是仲冬季节,陇州要比内地冷得多,不说滴水成冰,也相差无几了。

不过傅乔、黄荣到日,刚好是个风和日暖的好天气。

他俩启程时,专门选了吉日,出发是在吉日,到王都也是吉日,——为了赶上到都的这个吉日,他俩昨天虽然就到了都外,但特地在亭舍里住了一晚,直到今日上午才入谷阴中城。

天空高朗,阳光灿烂。

一进城中,傅乔、黄荣就分别叫侍从把所乘坐的牛车帘幕掀开,左顾右盼,打量都城内的人物风情。轻风拂面,二人不嫌寒凉,俱是意气风发。

莘迩早早地遣张龟在城门相候。

此时,张龟於前头引路,把他两个接到了莘迩家中。

张龟解释说道:“督府、武卫将军府都是公务繁忙。

“尤其督府。前两日,麴侯来书,说屯驻陇西郡和冉兴护军镇的部队,因是才经过的扩军,其内不少是新卒,冬衣、军需有些紧缺,请求督府调拨。这本是右长史张君的事,但傅公、黄君应知,这两块地界皆是我国新得,故此将军特别重视,正在亲自办理此务。

“将军吩咐,请傅公、黄君暂在家中休憩,等他下值回来,再与二位欢叙,给两位洗尘。”

督府两位长史,右长史张僧诚位比莘迩略高,可莘迩是顾命大臣,於朝中的地位更尊,所以,於下督府内的诸事,倒多半都是莘迩说了算。不过,莘迩秉持不骄不躁的作风,对张僧诚依旧是十分礼敬,非到必要之时,绝不染指他的权力,因而,两人相处得还是不错。

傅乔今早刮的脸,抹了一层上好的脂粉,整张脸干干净净,太阳一照,简直白得发光,又人逢喜事精神爽,看似年轻了许多,落入张龟眼里,竟觉他有点油头粉面的意思。

傅乔摸了摸光滑的下巴,笑道:“幼著顾命朝中,公务繁劳自是当然。幼著,我是了解的,从来不会因私废公。”伸出大拇指,夸奖说道,“乃我定西的一等良臣,国家栋梁!他有公务在身,我二人多等无妨。”观瞧莘迩宅中的景致,啧啧称赞,说道,“曲水临山,竹秀梅香,与前次我来时,大不一样!也只有此等的景色,才配得上幼著的光风霁月,胸中丘壑啊!”

黄荣不好剃面傅粉,留的有胡子,但也收拾得整整齐齐,穿的锦绣新衣,足上丝织新履,连那腰中的佩剑,也是新的,剑柄上缠以银丝,镶嵌了两块好大的红宝石,熠熠生辉,与初见莘迩时,他的那副稍显寒酸截然异类,堪称仪表堂堂。

莘迩举荐他任的职务也是王国属僚,官职的名字叫做常侍。

依照规制,王国可有六个常侍,左右各三,参预讨论,献可替否,同时负责礼仪方面的工作。

前任世子文学的张道将,现下也是改任的此职。却是与黄荣再度成为同僚。

虽然是再为同僚,两人的心情却是不同。

一边张道将,其家的权势大不如昔,日落西山。

一边黄荣,他的举主、靠山莘迩则是朝中新贵,炙手可热。

对莘迩,黄荣是由衷感恩,亦不禁满意自己的眼光,深佩自家当日投附莘迩的决断十分英明。

接住傅乔的话风,黄荣也当着张龟的面,拍了一通莘迩的马屁。

张龟嘴上敷衍,心中有点犯愁。

没想到傅乔、黄荣两个这次来都,居然这般兴师动众。

原本想着,他俩可能会各带几个奴仆,如此而已。谁知傅乔随行带了足有二十几个歌舞伎女;黄荣没带那么多下人,却带了十余个宗族子弟、姻亲故友。这许多人,一下怎么安排?

张龟想了下,说道:“黄君,将军知你在王都没有住所,前些时,给拔若能家买宅子的时候,也给你买了一处。将军下值归家,应都在傍晚了,黄君要不先把随从、亲戚送到君家安顿?”

莘迩给黄荣的信中没提此事,黄荣闻言,感激涕零,忙不迭地应好。

傅乔在王都自有宅院,也先回去,把小绿等旧有和新得的那群莺莺燕燕放到家中。

两人安排妥当,重登莘迩府门。

莘迩明知傅乔两人今日到,自不会让他俩久候,提早下值,已经归家。

在门口迎住他俩,左携傅乔,右揽黄荣,莘迩笑容满面,与他俩入堂中叙话。

三人坐定。

傅乔心道:“我老傅如何想到,我也会有今朝?”就要感谢莘迩。

黄荣心道:“要非明公提拔,我尚蹇滞末途!明公厚恩,我当倾身报之!”也要说话。

两人争相开口,被彼此打断,互视一眼,方在尴尬,待要推让,让对方先说。

莘迩笑着插话,说道:“我知你两位要说什么。老傅,咱俩患难之交;景桓,你是我的故吏,咱们都是自己人,谢来谢去的话,不必多言了!说的多了,不免见外!”

傅乔、黄荣都笑了起来,从善如流,遂不再多表心意。

莘迩看了傅乔两眼,又看两眼,说道:“老傅,你怎么瘦了?我听长龄说,你这回来都,带了三二十个美婢。老傅,你年纪不小了,身体要注意啊!切莫旦旦而伐,务需勤加保养。”

傅乔讪笑说道:“在建康时,政务不多,昼夜永长,无它消遣,遂小耽酒色。”心中想道,“老宋给我的那些五石散,还真是管用!不过幼著说的也对,我这俩月经常腰酸背痛,头晕眼花,是有点吃不消了。王都的名医多,寻个时候,我得请上一二,叫给我开些补药。”

定西服用五石散的士大夫不少,傅乔早前是不吃这东西的,与宋翩混熟了后,忍不住他的诱惑,食用了两次。五石散此物,虽不致瘾,然有壮阳之效,傅乔别无所好,唯女色难弃,一下就此上瘾。亏得他服食未久,还没对身体形成太大的危害,若长期服用,恐怕以后不但要如宋翩那样,皮肤发脆,搞得连新衣服都穿不成,只能日日旧衣,而且肺腑也可能会受创。

莘迩的话本是戏谑之词,他并不知傅乔走上了嗑药的道路,调笑两句,亦就罢了。

傅乔、黄荣唤门外的奴仆,呈上数箱礼物。

莘迩皱眉说道:“咱们之间,何须这样俗套?”

傅乔笑道:“这些献礼,不止是我与景桓的,还有史亮、麴经、高充等人的。幼著,都是我等的一片敬心,尚请勿嫌微薄。”

既有史亮等人的,不好退回去,且如果坚持退回,也会冷了情分,莘迩便就收下。

由这些礼物,莘迩想到件事,问傅乔,说道:“老傅,你离郡日,郡里献你了多少送故钱?”

“钱五十万,特产若干,营户百数。”傅乔顿了下,说道,“我在王都田地不多,营户没处用,都送到了东苑城,让他们暂住。幼著,你如有需,我转赠与你。”

“我也用不上,你留着吧。送故钱,你打算献给大王多少?”

“半数可乎?”

长吏离任,郡、县赠“送故钱”固是当下陋俗,但当下还有一俗,便是离任的长吏还都后,常常会将得到的“送故钱”分出部分,献给君主。

莘迩离任建康时,得了送故钱百万,为表忠心,他本是打算将之全部献给了令狐奉,自己一文也不留的,倒是令狐奉念他“清贫”,没有一概笑纳,只收了少半,这才留下了几十万钱。

比起宋、氾、张、麴这等阀族,莘迩的家訾确是称得上“清贫”二字。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半数即可。”

黄荣不是长吏,没啥送故钱,看在他入朝高迁的份上,建康虽也给了他些,但一年之内,三任郡守去来,建康的郡库已近捉襟见肘,因而给他的不多。这点钱也就没必要再献上了。

聊天多时,莘迩提起了正事。

他对傅乔说道:“老傅,有件要紧的事,你上任以后,要立即去办。”

傅乔说道:“请将军指命!”

“典书令掌王国令书,郡县、诸府上书,也都要经典书令之手。你到任之后,想办法把十年来,所有的下发王令、臣属上书,都看一遍。不要誊抄。用脑子记住,下值后,把当天看到的,转述给长龄。由他记下。等你与长龄记完这十年的,你再看此前十年的,以此类推。”

傅乔心道:“幼著今掌朝事,国家以往的故事、典章,他必得谙习才行。他给我的这个任务,就是针对此而来的啊!”知道事关重大,肃容应诺。

莘迩指点黄荣,说道:“景桓,你初入朝,王国属臣、朝中诸公,泰半出自名族右姓,无不家世显贵,历代簪缨;侍郎之职,又是清贵之属,你以寓士居任,定会遭人嫉恨。你到任后,切记,遇事不要乱说,如果听到了什么,可告诉与我,我如无空,你亦可先转告长龄。”

黄荣严肃地应诺。

目光在傅乔、黄荣脸上转了几转,莘迩望向室外洒满阳光的中庭,心道:“阀族数十年的独强,在朝中编出了一个密密麻麻的蜘蛛网。老傅、景桓两人入朝,算是我打破了他们的一角,至而今始,我才可以说是跻身朝内了!再耐心地经营几年,或者就能不复今之如履薄冰。”

张龟陪坐在侧,看莘迩说完了事,起身出去叫奴仆进来,将傅乔等人的献礼搬走。

莘迩说道:“且慢。”叫打开箱子。

箱子打开,露出里边的东西。

一箱珠光宝气,两箱尽是金饼,余下数箱是建康的物产。

莘迩没多看珍宝、金饼,亲到物产箱前,细细瞧了一通,选出了蜜香、湩乳皮、獸炭几种,令张龟等下各取些许,用匣子装好,派人送去宫内。剩下的,都交给刘壮处理便是。

张龟接令。

箱子才抬出去,轮到这几天宿卫宅门的魏述进来禀报:“将军,乞大力求见,说有急事禀报。”

阅读网址:

第二十八章 秃连五金饼 黄荣第一计

乞大力进了院中,到得室外,先探头探脑的朝里瞅了瞅,瞧见傅乔、黄荣在座,脸上立时堆出喜笑,甩掉靴子,着袜入内,拜倒地上,恭恭敬敬地冲莘迩行过礼,又对傅乔、黄荣行礼,说道:“傅公、黄君,闻得你二位要来朝做大官,小人思慕两位的风采,望眼欲穿。二贤今天终於到了!”

傅乔讶然,说道:“大力,这才多久不见,你的谈吐大有长进啊!”

傅乔乃是定西国的大名士,得到他的赞许,乞大力难掩欢快,故作谦虚,装羞说道:“将军现是咱们朝中万人瞩目的贵人,小人不能丢了将军的脸面。俗谚云:‘瘫子掉进井里,捞起来也是坐。’小人平时也没甚么事,便央将军府的学官,教小人认了几个字,读了几行书。”

后世的那支英雄部队,在建立的早期,为了提高战士的思想与文化水平,曾经在军中大搞教育。实际上,这个军中教育,并非是那支英雄部队的创造发明,只是那支部队将之更加普及化、深入化了。军府设置学官,以教吏、卒文化知识,此一传统来源久矣。

当下定西国的都督府、各个将军府,里头就都有学官的设置。

乞大力是个有想法的,他深知自己如果不努力上进,等到莘迩的官越做越大,手下的人越来越多之时,他既无高贵的血统出身,无非是个胡人小率,也没有超出余众的长处,顶多力气大些,会点摔跤,恐怕慢慢地就会赶不上趟,因此,他只要一闲下来,就巴巴地跑到武卫将军府,请府中的学官教他认字读书,以盼充实、提高自己,至不济,就算是镀个金、多交个朋友也是好的。

他人伶俐,又下功夫,这些时日,连谷阴五城众多的大小妓寮都绝迹不去了,别的不说,单在交际语言方面确是有了不小的进步,能说些文绉绉的话了。

傅乔点头说道:“‘好问则裕,自用则小。’大力,难得你一个胡人,有上进求学之心。”

乞大力这个人,毛病不少,但对他求学这一点,莘迩亦颇为欣赏,等傅乔夸完他,含笑问道:“大力,你说有急事禀报,何事?”

傅乔、黄荣都是莘迩的亲信,不用他俩回避了。

乞大力收拾神色,面转正经,说道:“将军,小人发现了件了不得的大事!”

“什么事?”

“昨晚,小人找老秃喝酒,在他屋里看到了五块金饼。那老秃除了己妻外,前几年还娶了他死去兄长的遗孀,妻有两个,儿女七八,军饷俸禄,日常不够他家吃用,还得将军不时补贴,他怎会有这么多的金饼?小人犯疑,问他,他支支吾吾的不说。

“待把他灌醉,他说了实话,原来那些金饼是别人送他的!”

“谁送的?”

“那厮虽然醉了,仍有两分清醒,小人尽管一再追问,他到底没有说出送金饼的是谁。”

莘迩不动声色,说道:“我知道了。”

乞大力偷觑莘迩,试探地说道:“将军,要不小人再去问问他?”

黄荣说道:“他喝醉了都不说,你再去问,也是白搭。”

傅乔皱起眉头,说道:“幼著,一下五块金饼,手笔不小,送钱给秃连樊的此人,家訾必然丰饶。只是,秃连樊,一个胡骑军侯罢了,不知那人要托他办何事,竟值当舍出这么多钱?”

黄荣到底比傅乔有政治头脑,冷笑一声,说道:“还用说么?秃连樊手下无非些许胡骑,能帮人办什么事?肯舍出五块金饼与他,给钱的那人定是另有企图。”

傅乔挠头说道:“会是什么企图?”忽然吃惊,转看莘迩,说道,“幼著,难不成是?”

黄荣说道:“不错,其意必在明公!”

莘迩徐徐说道:“你两个不知。先王在世时,命我筹建校事曹,先王今虽已宾天,而校事曹犹尚未撤。秃连樊不止是军侯,目前且领着校事的头衔。也许,送钱给他的那人,是想打听些什么王都贵戚家的秘闻罢。”

校事曹是干什么的?傅乔、黄荣俱皆清楚。

听了莘迩此话,傅乔恍然,说道:“这样啊,那大概就是如此了吧?”

黄荣在建康郡时,吏职虽说不高,但他领着一伙寓吏,整天与府中的土著吏员们勾心斗角,对政治斗争这一套却熟悉得很。想那小小的一个健康郡府,就有那么多的争斗,况乎朝中?争权夺利,阴谋诡计,只会更多。这些都是杀人不见血的,丁点的松懈大意不可有。

黄荣对此很清楚,他低头想了片刻,警惕十足地说道:“若是真如将军所言,倒也没所谓了,只就怕那送钱之人的企图更大!……将军,荣有一策,可以一试。”

才到王都,犹未上任,黄荣即要献上第一策。

莘迩闻弦歌知雅意,黄荣话音未落,已然猜出了他要说什么,瞄了眼乞大力,问黄荣道:“何策?”

果然,黄荣说道:“荣之此策,需要稍微委屈一下乞军侯。”

乞大力挺胸昂头,忠心耿耿地说道:“委屈不委屈的,只要能有用於将军,小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浑然莫论些许委屈,便是生死,也置之度外的架势。

黄荣随口赞了句:“乞军侯忠心不二,可为臣表。”说道,“荣之此策,说也简单,不用乞军侯赴汤蹈火,只借乞军侯的尊臀一用即可。”

乞大力楞了下,下意识捂住屁股,吃吃地说道:“借小人尊臀?”

傅乔了然,笑道:“此苦肉计是也!”

黄荣说道:“正是!”

乞大力也明白了过来,顿时轻松许多,慷慨地说道:“小人皮糙肉厚,不怕打!将军,要打,就打得狠一点!狠了,才像!才能哄到那人来找小人!”

诸人计议定下。

室外的奴仆很快听到室内传出莘迩的怒声:“来人!”

几个壮奴奔进。

莘迩痛骂乞大力,骂道:“你个胡虏!我待你不薄,你却觊觎我的爱婢,敢来乞讨!谁给你的狗胆?”命令那几个壮奴,“拉出去,笞三十!”

乞大力挣扎叫道:“将军!何为一贱婢,罪壮士耶?”

傅乔心中赞道:“大力真是不一样了啊,‘何为贱婢罪壮士’,这话说的好,好!”

壮奴们拉着乞大力出去,噼噼啪啪,痛打了三十板子。下的重手,把乞大力打得皮开肉绽,路都走不成了。打完,将他丢到宅门外。乞大力来时,带了四五个从骑,见状大骇,急问缘故。乞大力哼哼唧唧,怨道:“将军重色轻壮士!”说道,“扶我回去,扶我回去!”

路走不成,马骑不了,扶,也是扶不了的。

从骑寻来块木板,把他放在板上,拖着出城。

乞大力面趴向下,绔上血迹斑斑,唯恐别人没注意到他似的,痛呼不断。

沿途行人看到,无不议论纷纷。

事情迅速传开。

出来见莘迩前,乞大力对他的婆娘说,他这回要把秃连樊的“校事”给抢过来,也威风威风;不意归还,却是挨了一顿毒打。他妻子惊慌失措,敷着药,又是骂他,又是埋怨。乞大力不吱声,听得烦了,唤儿子近前,扔过去几个钱,吩咐:“去军市上给我打些酒来,让乃公止止疼。”

他儿子听话去了。

乞大力臀上剧痛,胸中开怀,想着秃连樊自当上校事后得意炫耀的嘴脸,心道:“校事之权,远比军侯为大。一顿打,换个将来的校事,这买卖划算!……诶,不对,何止校事,送钱给老秃的那人要真来找我,料给我的也不会低於五块金饼,这笔钱,将军定不会要,我自可大方收下。五块金饼,能买多少小婢、美衣服?哎呀,更加划算了!”

屁股疼得很,心里美滋滋。

乞大力静等送钱给秃连樊的那人,看会不会前来找他。

却说黄荣、傅乔,当晚,莘迩在宅中给他俩洗尘,羊馥兄弟、张龟、唐艾、向逵、魏述等皆出席。次日,两人休息一天,傅乔会了些昔日旧友。第三天,二人履新上任。

傅乔暂不必多提,黄荣到公廨后,见到了一个熟人。

阅读网址:

第二十九章 道将大变样 争宠令狐乐

黄荣见到的那个熟人是张道将。

张道将现在也是王国侍郎,两人乃是同僚。

在侍郎的官廨碰见,并不奇怪。

奇就奇在第一眼看见张道将的时候,黄荣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在建康郡时,张道将总头裹白帻,身披鹤氅,手持绢扇,足踩木屐,行止潇洒,顾盼生姿,一派贵游子弟的模样;而今他却一身黑色的官服,端正地戴着文冠,唇上也蓄了小胡子,不再剃面,脸上亦无傅粉,乍看之,俨然是个庄重的士大夫了,哪里还复有半分昔日风流的姿态?

张道将也瞧见了黄荣,愣了下,旋即缓步迎上,主动行礼,说道“黄君,何时到的都?”

黄荣忙还礼,答道“前日到的。”

张道将说道“前日才到?怎不多休息几天,今日就来履新了?”

黄荣回答说道“荣在王城没有亲戚,亦少旧友,待着也是无事,因便来履任了。”

张道将称赞地说道“黄君黾()勉从公,我辈楷模。”

黄荣觉到张道将说话的语气似乎与往日也不同了。

以前张道将说话,语速快,配上他傲慢的表情,时不时挑动的眉眼,显得语气轻佻,而下,他语速小钝,表情和善,竟是略有点沉稳的味道了。

张道将又说到“君在王都可有住处?”

“荣以鄙陋,蒙莘公错爱,得赐了宅院一所。”

张道将点了点头,没有因为莘迩的名字而产生任何的表情变化,问了下黄荣家的地址,笑道“黄君在都虽无亲戚,然君与我郡里人,现又同僚,亦是缘分不浅,日后得暇,道将必登门拜访。”

“不敢,不敢。”

张道将说道“道将还有些别的事,不能与君多叙了。”告个罪,拱手下揖,与黄荣作别。

黄荣目送他离开。

两人见面的地方是在王府官廨的门内。张道将行出府门,黄荣看到外头有一秀美的男子在等他。张道将与那人好像比较熟悉,两人简短地交谈了几句,各上自己的牛车,并驾远去了。

黄荣不认得那男子是谁,记下了他的相貌,心道“张道将见的这人是谁?这般美丽!王都出众的美男子就那么几个,而以柔美著称的更屈指可数,观其年岁,莫非是?……我与张道将不过数月未见,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与前判若两类,他见的这人如真是那人?

“大王薨时,留下遗诏,对朝中诸府的人事做了些调整,其中就有迁此人为执法御史。执法御史位置紧要,他俩会面作甚?……不行,等到下值,我得将此事详细告诉明公。”

不得不说,多年的郡府政斗,磨练出了黄荣警惕的嗅觉。

他心中想的“那人”,确如他的猜测,就是贾珍。

贾珍原在牧府为官,令狐奉死后,陈荪公布了令狐奉的一道遗令。

遗令是令狐奉亲笔所写,做不得假,肯定是真的。

遗令中,令狐奉做了几项人事调整。

其中之一,即是迁贾珍为执法御史。

“执法御史”此职,其实就是江左朝廷的“侍御史”。定西国毕竟只是个“王国”,不能原封不动地照搬江左朝廷的官职名称,是以在许多中央官职的设立上都是化用,换个名字,本质一样。

江左的侍御史,品级不高,只有六品,虽属“清官”,然因是文法之吏而不得右姓名族子弟的青睐,“甲族由来不多居宪台”,也不是尤其清贵,但在其长吏御史中丞的领导下,“举劾案章”,权力很大。定西国执法御史的权责与之相同,职掌弹劾刺奸,也是位卑权重。

或许真的是磨难出“英杰”。

年少得意的张道将,在受到与父亲入狱为囚、惨遭拷掠,家族权势因此受到打击,己家在建康的名望急剧下降,并及坞堡又被莘迩连根拔除等连番严重挫折的情况之下,迅速成熟了起来,旧日的纨绔气息被他收起,不管待人处事、抑或思考问题,都有了显著的改观。

坐在牛车里,张道将闭上眼睛,车外的杂音充耳不闻,回想昨晚与张浑、张金的那场对谈。

雕梁画柱的室内,铺设奢华,火墙、火盆,散处浓热的暖气,熏得人脸发烫。

蜜烛的光芒明亮,映照於张道将热÷书精会神的脸上。

张浑提着玉如意,另一手轻抚玉首。

这根玉如意用的是西域彩玉所造,伴随他许多年了,早已被他摩挲得温润莹莹,反射烛光,透出绚烂的色彩。

张道将曾经对张浑的这个宝贝十分眼热,但现下,他的注意力全不在其上,都在张浑、张金的话中。

张浑叫张道将的小名,说道“明宝,我下午与氾治中见了一面,已经约好,你与他家的婚事,咱们及早去办。”

张道将应道“诺。”

张金接上张浑的话,提醒张道将,说道“阿奴,氾家与我家门当户对,这是门好亲事。我知你有几个爱婢,氾家女嫁过来后,你要对她礼重尊敬,不可贪恋你爱婢的美色,冷落了她。”

张道将说道“请阿父放心。孰轻孰重,道将分得清!”

张金欣慰地点点头,说道“我打算过两天回建康。阿奴,你在王都,万事都要听你伯父的。先王才薨,幼主才立,朝局变幻莫测,莘迩固是我家仇雠,宋家等可也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你切不可因怨而被人挑唆,轻举妄动!”

张道将说道“是,父亲教诲,道将铭记在心,一切都听伯父的话。”关心地说道,“阿父,为何这么急着回去?天寒地冻的,路上不好走;不如等到开春,天气暖和了,再回去不迟!”

张金、张道将父子情深,张道将奉召入朝为官时,张金不放心他,遂亲自把他送了来,转眼已在王都住了不少时日。因为入狱和“勾结卢水胡”一事的风传,张金白白养望数十年,不仅仕途眼下无望,在都这些日,每见亲朋故交,对方可能没什么,但他出於敏感的心态,自己也常感到不舒服,时常怀疑别人在背后讽刺他,过得很不愉快,由是一来二去,起了归乡之意。

这其中的缘故,张金有做父亲的自尊,不会说与张道将。

他叹了口气,说道“我年纪大了。王都虽好,不及家园。”

对张道将说道,“阿奴,你近月懂事了许多。文王厄而演《周易》,屈原放逐,而赋《离骚》。看来我家一时的困厄,对你倒有些好处。”顿了下,带点失落,又寄以殷殷期望地笑道,“为父白衣到老,日后恐怕终无所成。我唯你一子,盼你将来能够让为父扬眉吐气。”

张金养尊处优,向来保养得好,这多半年来却生华发,一天天的都在增多。

他没像张浑,没染黑,干脆随其生长。

看着张金日显花白的头发,张道将心头一酸,答道“父亲春秋正盛,来日方长!”

张金端起玉碗,抿了口茶汤,笑道“不说了。等我走时,咱父子再好好聊聊。你听你伯父的提点罢。”

张道将悄悄拭去眼泪,应道“诺。”

张浑把他父子俩外露的情绪看到眼里,心中想道“明宝纯孝,不愧是我张家子侄。他此前少不更事,不必再提了;於今一改前非,他母亲孕他时,自言梦流星坠落,化为火珠入腹,此为吉兆,凭他的秉性聪明,我家的门户靠他发扬,也不是不可能。”

张浑有两子,现皆在外郡为官,论能力,他的这两个儿子各有所长,但比聪智,皆不如张道将。要知,便不说吉兆,只说实才,张道将那可也是打小就能把家学《诗》倒背如流,《老》、《庄》,一看即通,弈、书,精妙郡县,聪明多艺,被乡人目为张家“芝兰”的。

张浑温声说道“明宝,宋方日前叫他的八弟宋羡见你,对你说的那些话,虽是拐弯抹角,遮遮掩掩,然究其用心,不外乎是在挑拨你与莘迩作对。

“莘迩现下得有中宫与大王的眷顾,又与曹斐亲密,掌握住了王都禁军的大部兵权,其势方盛,咱们不能上宋方的当,让他渔翁得利。你当时含糊其辞,敷衍应对,做得很好。”

张道将恨声说道“田舍奴虽是我家仇敌,然如父亲所言,宋方也不是好东西!伯父被道将牵累时,宋方与麴爽上窜下跳,务要治罪伯父的事情,道将岂会忘记?自不会上他的当!”

张浑说道“你能看到此点,不错。明宝啊,宋方气盛狭急,你对他要敬而远之;但说到麴爽,你不可记恨於他。”

“为什么?”

“麴侯久镇陇东,威重军中;麴爽手握王国三军,其帐下部曲,占都城禁军之近三分。越是政局变化的时候,兵权就越加重要。而兵权这一块儿,是我家的短板,除了你二兄以外,我家无有掌兵的。麴家,咱们得与他们交好,万不可与他们交恶。”

张道将应道“是。伯父的意思,我明白了。”

张浑抬脸望了会儿房顶,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把话题转到了莘迩身上,说道“明宝,你适才说莘迩是我家的仇敌,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请伯父指点。”

“莘迩确是我家的仇人,这个没错;但他族微名轻,如何配作咱家的敌手?”

“伯父的意思是?”

“所以莘迩显重当下者,不过是全因赖中宫和大王。说白了,狗仗人势而已!”

“伯父所言甚是!”

张浑考验似的问张道将,说道“明宝啊,那我且问你,我家虽与氾家将要联姻,但朝权也好,报仇也好,还是得靠咱们自己去拿、去做,莘迩既是跳梁小丑,我家要想报仇,更关键的是,要想把朝权重掌,咱们就该怎么做为上?”

张道将聪敏捷悟,立刻猜到了张浑的话意,说道“便从中宫、大王处着手为上!”

张浑笑顾张金,说道“文恭,你生了个好儿子!”

张金露出喜悦的笑容,轻轻摇了两下羽扇。

张浑对张道将说道“正是!明宝,你才迁任侍郎未久,‘从中宫、大王着手’这件事我本来打算过些时日再给你说,但你提到了莘迩,我现下就交代与你罢!提早入手也没有坏处。

“先王除你世子文学,今你改迁王国侍郎,此二职,皆亲近职也!你从明日起,就可以凭此身份,找些借口,多多求见大王。

“大王年幼,还是个孩童。孩童知道什么?无非是谁能让他玩得开心,他就会喜欢谁。你博通诸艺,比起那个莘阿瓜,在陪大王玩乐这方面,胜出何止天壤!你又人物俊秀,言行风雅,好美厌丑,此人之本性,纵孩童亦然,莘阿瓜武夫兵子,这方面,他也不能如你。

“两下结合,想来讨大王欢心,对你来说,毫不困难。”

张道将存疑问道“大王只是个孩子,道将就算讨到了大王的欢心,中宫怎么办?”

“中宫妇人,妇人之流,能有何主见?她现下只是没有可以信赖的臣子,所以才重用莘迩;你如能讨得大王的喜欢,还愁中宫不信用你么?”

张道将琢磨了下,觉得张浑说的对,应道“是。”

言及左氏,张浑想起了前两天听说的一事,冷笑说道“宋闳那头老狐狸,老谋深算,能屈能伸。文恭、明宝,你们知道么?宋闳交代西宫宋后,叫她恭谨伺候中宫。宋后阀族贵女,入宫后,又极得先王宠爱,於今不得不拿低做小,据说委屈得很呢!”

宫闱秘事,外臣不好多说,虽是一家人,张浑也只寥寥地提了一嘴。

他话转回正题,说道“明宝,只要你能获得大王、中宫的喜爱和信用,莘迩何足道!我家的权势亦势必轻松归返!”

张道将心气鼓舞,应道“道将定尽力而为!”

“莘迩前时上书请求大赦,被中宫恩准。羊髦、唐艾,都是王都的俊才,他折节下交,此大赦之议,我估摸着,说不好便是羊髦、唐艾两人中,谁给他的建议。此子推辞封侯,举傅乔典书令,又结交俊士,看起来是小有野望。”

张浑捻须,目中露出精光,说道,“也不能任由他发展。除了邀大王、中宫欢心以外,我家也得找机会,给他弄点绊子。”

张道将问道“如此,该怎么办?”

张浑早就想好了,他说道“明宝,贾子明被先王改迁执法御史。在猪野泽时,这贾子明大约是与莘迩结下过什么仇,先王在时,他供职牧府,尚且三天两头的上书弹劾莘迩;方下任了兰台,我看他更不会少了对莘迩的劾章。你与子明皆以后起秀士而著名国中,以往亦颇相熟,你可与他多亲近亲近,或有可用之时。”

张道将应诺。

正是因了昨晚张浑的吩咐,今天一早,张道将就遣人去贾家,约贾珍出城,泛舟观赏雪后的景致,饮酒赋诗。

而被黄荣看到。

却是说了,张、宋两家,都敌视莘迩,可在对策上,近乎相反。

宋方的内外两策,一边收买莘迩手下,一边谋图挑唆张道将、麴爽等与莘迩相斗,走的是正面冲突的路子。张浑城府深沉,另辟蹊径,则是要走王室路线,试图从根本上断了莘迩的依仗;同时不念前仇,看重麴家,宁肯迁就,也要与麴爽等麴家的子弟处好关系。

相比之下,目前来看,似乎还是张浑的谋划更靠谱点,至少不急功近利。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四千五百字的大章送上,再求一下大家的保底月票!

感谢沈默zz的盟主!晚点看能不能加一更。



第三十章 心忧义从胡 黄荣第二计

黄荣头天上班,没什么公务,主要是办了交接,与同事们熟悉了下。

下午,有一个跟他来都的族中从弟来报,说昨日奉命递出去的名刺,得了一个回复,回书的这人姓王,说“不敢劳黄荣登门,如果晚上黄荣有闲的话,他当拜谒领教”。

黄荣说道:“你回去告诉王君,说我今晚怕不得时,待到休沐,我再备宴请他。”

他的这个从弟纳闷问道:“阿兄,昨天送名帖的时候,阿兄再三叮嘱,严令我等,这几位都是在都的寓士名流,叫我等务要礼数周勤。而今王君不敢劳动阿兄,而殷勤回书,欲反来我家进拜,不可谓不恭敬了。阿兄知了回书,这会儿却怎么冷淡淡的?”

黄荣在王都没什么朋友,不代表他不可以交朋友。

在来谷阴以前,他就把王都寓士中有名的人物打听了个一清二楚,从与他身份相当的诸人中,他选出了七八个他认为可以结交的,托傅乔等与这数人相识的,给他写了交友的荐书,昨天巴巴地遣人分头给他们送了去。

昨天重视得紧,今天得了姓王的回复,却不在意,前倨后恭,难怪引其从弟讶然。

黄荣心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国中名士多矣,不乏庸碌之徒。这个姓王的,昨天得我名刺,今天就急不可耐地要来拜我,一丝矜持也无,必是贪慕明公的权势,可见是个附炎趋势,没有真才的。

“人生如白驹过隙,我年已四旬,才得入朝,时不我待,哪有时间与这等废物周旋?要非须得装个样子给王都的名流们看,我连等到休沐,备宴请他也懒得去做。”

他板起脸,教训从弟,说道,“叫你去说,你就去说,哪里这么多废话?忘了我带你来都前的交代了?”

他这从弟说道:“没有忘。”

“我怎么交代的?”

“阿兄嘱令弟等,到王都后,一不可触法,二不许搬弄口舌,三则,事事要听阿兄命令。”

“那你还不快去!”

黄荣的这个从弟应是,转身去了。出了公廨的府门,走了几步,回头看望公廨肃穆的府门、府外高大的桓表、以及不远处巍峨壮丽的四时宫,这从弟艳羡地叹道:“望我也能有此贵之日!”

到下值的时辰,黄荣亲切地与同事们一一打过招呼,锦衣缓带的,於府外登车,命去莘迩家。

莘迩还在督府,没有回家。

张龟身为将军府司马,莘迩不在军府的时候,军府的一应公务皆由他与羊髦操持,这些日,莘迩正在冬季练兵,军务很多,他也还没有回来。

刘壮把黄荣让进厢房,请他稍坐。

黄荣在与从弟说话时,威严得很,这时与刘壮说话,嘴角微笑,满是平易近人。

而下莘迩宅中,奴婢数十,城外的庄子、牧场里,徒附、营户近千,家中所有的事情,泰半由刘壮主管,他忙得很,没工夫陪黄荣多聊,很快就告罪辞离了。

黄荣枯坐室内,虽是一人,不东张西望,室内摆放的器物、案上放的书籍,他瞧都不瞧,眼观鼻、鼻观心,直身跪坐,静候莘迩。

入夜许久,莘迩还家。

听说黄荣在等,莘迩到厢房见他。

“景桓,等了半晌了吧?刘翁说给你送饭,让你先吃点,你也不肯,饿坏了没有?”

黄荣坐得久了,腿脚发麻,撑着起身,下拜行礼,说道:“将军还没用膳,荣岂敢先食!”

莘迩笑道:“你啊,跟谁学的?这么客气!”

黄荣有没有饿坏不知道,莘迩是饿坏了,催促外头上饭。

莘迩的日常饮食比较简单,五个菜,一碗饭。刘壮指挥婢女入室奉膳。餐具用的五碗盘,此是当下常用的一种小型的成套食器,由一个托盘和五个碗组成。

两份饭菜呈上,莘迩示意黄荣吃用。

莘迩笑着解释道:“景桓,不知你来了,饭菜有点简陋,凑乎吃吧!”

黄荣由衷地佩服,说道:“将军昔在建康,用食便是此等俭约,今显贵朝中,依旧本色不变。荣自叹不如。”

阀族贵流,讲究的是钟鸣鼎食,吃饭时,边儿上还要有歌乐伴奏。

如莘迩这样朴素的,不说绝无仅见,也是罕有。

莘迩一笑,说道:“衣者,御寒;饭者,充饥。能够保暖、吃饱,便已足够。子曰:‘食不语’,咱们先吃饭,吃完再说话。”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黄荣遵命。

两人风卷残云,不多时,饭毕。

婢女们收走食盘,端上茶水。

莘迩漱了漱口,关心地问道:“今日是你就任的头天,怎么样?交接顺利么?适应么?同僚都见过了吧?”

“是,都顺利,没什么不适应的,都见了。明公,你猜荣今天到廨,第一个见到的是谁?”

“你这么神神秘秘的,倒是好猜。可是张道将么?”

黄荣拍个马屁,说道:“明公料事如神!”接着说道,“不仅见到了张道将,还见到了一人。”叙述了下贾珍的长相,说道,“荣估测此人或是贾珍,不知对也不对。”

莘迩笑道:“你也是料事如神,估得挺对。听你形容,应是子明无疑。”

“明公,荣今见张道将,他不复往日的轻浮风气,大有迥异。贾珍方迁执法御史,此人向来嫉恨明公得先王信赖,久与明公作对。张道将与贾珍约见,荣以为不会无缘无故。”

莘迩心道:“小贾哪里是嫉恨我得信赖!”此中渊源,无法告诉黄荣,索性不提,顺着他的话,笑道,“张道将与子明是旧识了,两人俱风华少年,意气相投,约着见个面不足为奇。”

黄荣严肃地说道:“明公,问题就在‘意气相投’。荣担忧他俩会不会背后搞些阴谋,不利明公?”

莘迩饮了口茶,心中想道:“这还用说么?他俩搅在一起,便是原本与我无关,他两人说着说着,也少不了会说到我的头上。我与他俩都有仇怨,说不得,他俩有事没事的,就会给我找点麻烦。”

想到此处,莘迩嘿然,暗中给死去的令狐奉伸了个大拇指,心道,“老曹曾言,贾子明进谗令狐奉,说我不甘人下。那时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搞得我许久坐立不安。观令狐奉后来对我的态度,应是没信子明这话。

“不过,虽是没信,他却不肯放过这个机会,留下遗令,迁贾子明改任执法御史,……嘿嘿,旁人都以为这是令狐奉念子明患难旧臣,故特任此要津与他,以佐助今上;依我看,令狐奉更大的目的,怕是在给我按钉子。唉,令狐奉诚然枭雄!即使信我,死时仍旧提防!”

放下茶碗,莘迩说道,“我赖先王器重,乃有今日。我家声不高,个人名望不重,资历浅薄而掌大权,被人不满也是正常。何止张道将与子明也许会不利於我,朝中诸公,视我为敌者,大约不在少数。景桓啊,我如今在朝,如履薄冰!”

“荣虽鄙,敢请为明公马前驱。明公但有用到荣处,荣粉身碎骨不惜!”

莘迩笑道:“不用你粉身碎骨。景桓,管他八面来风,咱们只要抓住一条,就能岿然不动。”

黄荣问道:“荣敢问明公,是哪一条?”

莘迩与羊髦、张龟等商定的应对策略,黄荣、傅乔还不知道。

莘迩心道:“景桓入朝,我的敌人也就成了他的敌人,且他位卑,在别人眼里,是我的走狗,有道是‘剪除羽翼,再攻其主’,不好攻击我的,势必会先拿他开刀。他以后没准儿会遇到不少明刀暗箭。我得把与士道、长龄定下的应策给他透个气,也好安住他的心,叫他不要只看短期,知晓‘风物长宜放眼量’。”

对黄荣说道,“这一条就是兵权。”

黄荣大喜,赞道:“明公高瞻远瞩,此实上策!有此策为主,奸佞不足忧也!镇国安朝,易耳!”

莘迩尽管没有什么穿越者物理化学等方面的长处,但后世的政治、哲学教育是他最大的财富。

辩证法里教的主要矛盾、次要矛盾,於今下来讲,不管是放在政治上、还是放在社会的各个层面上,都是能够使莘迩保持清醒的头脑,克敌取胜的不二法宝。

现在朝中风云变幻,但只要抓住了军事的主要矛盾,余下的,就构不成大患。

莘迩见黄荣领悟了意思,点到即止,笑了笑,不再多说。他也不欲在张道将、贾珍的身上多说,便转开话题,说道:“景桓,我有一疑难,想听听你的意见。”

“敢请明公示下。”

“昨天大力那事儿,我反复斟酌,你说送钱那人另有企图,其意‘必在於我’,确是十之八九。”

黄荣说道:“明公昨日施苦肉计,那人若是中计,三两日内,或者就会露面。到的那时,真相就可大白,明公即能知那人是谁,可以设法应对了。至若秃连樊,这个胡虏受明公恩惠,心怀不忠,敢请明公切要严惩!”

莘迩摇了摇头,说道:“真相白不白,没有关系;老秃忠不忠,也没有关系。景桓,我思之三四,所虑者,是鲜卑义从。”

“明公是说?”

“鲜卑义从占我部曲的半数,而且是刚拨到我营中的,我还没有尽得其心。

“要是你猜测正确,那人其意在我,老秃,他都舍得出五块金饼;对鲜卑义从这一块儿,他更不会看不到,下的本钱也定然会更大。

“真相即便大白,揪出了这人是谁,可就像我刚才说的,朝中视我为敌者不少,这人之外,势将还会有再有其它人,算计染指鲜卑义从。

“岂有千日防贼之理?景桓,你说可有一劳永逸之法,能够使我解了此忧?”

莘迩说的这个,确乎是件大事。

黄荣陷入思索。

莘迩不打扰他,一边饮茶,一边翻起案几上的兵书浏览。

室内安静了许久,黄荣眼前一亮,有了主意,给莘迩献上。

莘迩闻言喜悦,说道:“此策大妙!”

定下过几天,就将此策实行。

在此之前,莘迩有件差事交黄荣去办,说道:“景桓,我打算奏请朝中,设立僧官,以掌国内僧侣。主官的人选我已定下,就用道智。这道奏请,由你来上罢!”说完,含笑看他。

黄荣怔了下,旋即反应过来,感激地下拜说道:“明公厚爱,荣无以为报!”

一道奏书,何来的“厚爱”?

这就与左氏有关了。

左氏敬佛,设立僧官,表面上提出优待高僧,算是投其所好。黄荣在朝中是个新人,通过此,可以加深左氏对他的印象,由之,也就等同变相地帮助他更快、更好地在朝堂立足了。

另一方面,王都崇佛的士族不少,如那曾为头等阀族的阴氏就是最著名的一个,此道上书,也能得到他们的一些好感。

这样的美差,黄荣怎不感恩道谢?

当然,对黄荣有利,对莘迩也有利。

傅乔清谈之士,政治上指望不了,黄荣是莘迩手下为数不多,在政治上可用的一个人,他在朝堂中站得越稳,来日莘迩出征西域,才越能对朝局放心。

数日后,黄荣上书,建议设立僧官。

又数日后,莘迩上书,拿出了黄荣的那条献策。

……

谢谢沈默zz的盟主,加一更。

阅读网址:

第三十一章 度牒束僧侣 铁券约鲜卑

僧官的设立,在朝中没有引起多少波澜。

定西国的僧侣众多。

本土的、西域的,鲜卑、卢水胡等胡夷出家的也有少数,族属复杂。

不仅如此,在佛学的个人修养水平上,这些僧侣也是参差不齐。

有学识渊博,博通儒、道,已经进化到可以熟练地使用佛经理论,比附儒、道两家,尤其道家的学说,出入右姓、贵族门下,通过与士大夫清谈论玄,来提升佛教地位的。

亦有号称“神通”,依旧用佛家初入中原时常见的手段,通过西域“幻术”,眩惑百姓、士人,来振扬名气,招收信徒的。

有虔心向佛,不问时事的;亦有欺骗信徒,作威作福的。

鱼龙混杂。

早晚都需要如江左那般,建一个机构,对之进行系统地管理。

这个僧官,无非是早设几日、晚设几日的问题。

唯是在僧官主官的人选上,朝臣们有点不同的声音。

有人推举由一个西域高僧,——即道智向其求受菩萨戒的那个来出任此职;有人推举了另一个本地的土著僧人。

左氏知黄荣是莘迩的亲信,没有听他们的,最终还是采纳了黄荣的举荐,把此职任给了道智。

在莘迩的设计下,僧官不但管僧侣,而且管定西国内的寺院。

行政级别上,分为中央和郡两层。

中央的除主官以外,设左右善世、左右讲经、左右译经等各两人,负责佛教经典的翻译、讲说等;郡设都纲、副纲等,负责监督辖内的寺院、僧人有无遵守戒律。而下僧人的戒律还很简单,没有成形,莘迩计划,等把关於戒律的佛经译出之后,再在这方面给僧人们做个完善。

中央与郡,此两层的这些职吏,或由道智推举,或由朝臣举任,都可以。

莘迩只有一条原则:定西僧由定西管,所有的备用人选,必须都是定西本地的土著僧人,并且还必须都是愿意下拜君上的。

说实话,莘迩虽是无所谓宗教的信仰,但对时下之佛教,实有两点看不惯,一个是耗费民财,另一个便是见君主不拜。若放到后世,拜不拜的没甚要紧,可现下是什么社会?可以说是王权社会,也可以说是王权至上为特点的“世俗社会”。

世俗社会里,僧侣也是生活在世俗间的一员。莘迩不能容忍信奉了某个宗教,就好像有了超出世俗的特权这种情况之存在,所以,在僧官吏属的选用上,他定下了这样一条原则。

好在这里是定西,不是江左。

江左那边,针对僧人要不要拜天子这回事,已经有过两次朝堂级别的大讨论了,尊王抑佛的纯儒一派,两次都败给了对面。当然,两次失败,并不是说江左的和尚们口才有多棒,世俗社会里,再兴旺的宗教,也要依附权力,纯儒们的失败,与其说是败给了和尚,不如说更主要的是败给了那些不乐见皇权伸张,故而支持“不拜天子”之说的阀族右姓们。

定西信佛的士族毕竟不如江左多,定西的王权毕竟也比江左的皇权威重。

是以,莘迩的这条原则也得以了顺利的通过。

但在另一件事,却激起了一定程度的杂音。

便是度牒。

时下僧人,尽管已在经济、赋税上享受一些特权,但在出家的程序上,还不需要国家发给度牒,也就是说,百姓的出家,尚处於“王法”的管辖之外,士子、百姓,想出家就可以出家。

这种情况,就造成了国家对“国内僧人的数目”无法进行有效的控制,也就无法从法规层面上,对佛教势力的“肆意扩张”进行严格的限制。

吸取后世所闻之“南朝四百八十寺”的教训,借此机会,莘迩叫黄荣申请朝中,议创度牒之制。

明文规定,只有拥有度牒的和尚,才有资格享受各项特权。

为了减轻一些施行此制可能会遇到的阻力,此前已经出家的僧人,暂不加辨别,统统补给度牒。

但从此令颁布之日起,再有国中士人、百姓想要出家,就不能如以前一样,随便找个寺院,拜个师傅,有几个和尚见证,仅仅进行一下佛教的出家程序,就算出家了,必须得首先经过朝廷的批准。如果不报朝廷,或者没得批准,未获度牒,那就是不被国家承认的野僧,赋税、劳役,一概不免,倘若弃家而逃,罪其父母、妻子;如有寺庙胆敢收留,以连坐同罪。

度牒的下发、备案,统一由僧官负责,而每年度牒下发之数目,则由牧府决定。

换言之,从今以后,每年国内有多少百姓可以出家,就要由朝廷说了算了。

尽管已经做了让步,对已出家的僧人,可以悉数给予度牒,然而还是有人对此相当反对。

想那和尚,自称世外之人,自以为与凡俗非是同类,矜持身份,见到贵人,以至天子,尚且大多不拜,何况信徒出家的权力,亦即他们扩充本教势力的自由,怎能容忍被朝廷收揽?王都的和尚们闻讯,不少出来抗议;朝中信佛的臣下,受了和尚们的撺掇,亦有上书谏止的。

但都没有用。

左氏为此专门召见了一次莘迩,把臣下、和尚们的意见告诉与他,问度牒之制是否还要实行?

莘迩回答说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僧人出家,口称方外,然彼等衣食日用,何物不是取自尘世?既然取自尘世,便是尘世之民,焉有尘世之民,不服朝廷管制的?彼虽僧侣,亦大王之臣也!臣民有民籍,臣僧亦自应有僧籍!‘方外’云云,抗拒度牒者,臣以为,实怀不臣之心!

““再有如此进言的,臣敢请中宫惩之!

“而如竟有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不用人间衣物,超然脱世者,可不需度牒。”

左氏对佛家是很信的,虽是听了莘迩此话,仍是忐忑,说道:“可是,王都高僧,颇有反对此制的。将军,要是因此引起了佛祖的怒火,降罪下来,可该如何是好?”

莘迩心道:“她在担忧令狐乐。”答道,“王太后,臣之倡此制,正是为了国家、为了大王着想!”

“喔?”

“佛教渐渐兴盛,不过是近几十年的事,而短短数十年,我定西国中,民间出家的僧尼已达数千、万数,我定西国小,民口本就不多,如再不对此进行管制,继续放任百姓随意出家,假以时日,臣敢请问王太后,大王治下尚有民乎?

“且佛教僧侣,不服劳役,不纳赋税,坐受信众供养,食国家民膏,已是虚耗,而此辈意尚不足,还常常组织‘邑会’,更再三从信男信女那里榨取资财,建寺造院,开山凿窟,大兴佛事;兼满一己私欲,年月所费巨矣!今当乱世,民已度日艰难,佛云普渡众生,彼等却不怜民艰!臣敢请问王太后,民间如竭,则假以时日,朝廷国库之中,尚有钱乎?

“无民、无钱,臣再敢请问王太后,国家尚可自立,大王尚可自雄么?”

左氏尽管敬佛,但最爱的自是令狐乐,听了莘迩的话,她极是以为然,当即定下心思,决定按莘迩的建议去做,说道:“将军,你说得对!”妙目流连,看着莘迩忠心的面孔、英朗的姿态,柔声说道,“将军,大王年幼,我见识浅薄,国家的大事都要依靠你了!”

“王太后明察聪睿,大王虽然年幼,已有明主之相;臣鞠躬尽瘁,甘为王太后死而后已!”

左氏心中感动,不知为何,还有些喜悦,语声愈加温柔,说道:“你上次送进宫的蜜香,我很喜欢。没有别的回赠,这些葱韭菜蔬是刚长成的,你拿回家去,给小小尝个鲜吧。”

猪野泽以后,左氏就没再见过刘乐,多问了莘迩几句,叫刘乐改日入宫来见。

莘迩应诺,心道:“小小名义上只是我的侍婢,中宫不以她身份低贱,犹念旧日之情,召她入宫,可见中宫的生性善良。”善良的人总会激起别人的正义感,他想道,“就算朝中的局势再为叵测,敌人再多,无论如何,我也一定要尽出全力,保住中宫和令狐乐的周全!”

早在秦初,就有了“温室栽培”的技术,始皇帝时,曾於冬季,在骊山温泉种瓜;后来,秦朝的皇帝又在都城的皇家菜园的温室中,冬植蔬菜,以供皇室日用。定西国亦有类似的温室,具体是在一间密不透风的屋子里,昼夜不停地燃火,以使室内发生温气,使蔬菜能够种植、生长。

内宦把预先备好的葱韭等菜茹,捧给莘迩。

莘迩拜辞左氏,携菜归家。

他家中也搞了个温室,这些蔬菜并不稀罕,但是左氏所赐,吃起来自是滋味不同。

且不必多说。

只说在些许的波折之后,僧官与度牒之设,正式得到了朝中的批准。

一边择地兴建僧官的官寺、筹备僧官吏员的人选、完善度牒的制度,一边於下一次的朝会上,莘迩把黄荣有关“收揽鲜卑义从胡士心”的献策提了出来。

这道献策事关“收揽鲜卑义从”,莘迩没由别人代手,亲自上阵,呈递上书。

内容是:请求朝廷颁铁券与鲜卑义从,与之定约两章。

阅读网址:

第三十二章 莘迩堪为敌 宋闳蓄势扑

莘迩讲的这个“铁券”,便是“丹书铁券”。

在原本的时空中,此物始於汉高祖刘邦,在莘迩到来的这个时空中,此物则源自秦朝中叶。那时,出现了宗室的叛乱,在名臣、智将的辅佐下,才继位的秦帝历经数年,终将叛乱平息。平息了叛乱以后,为酬功臣,仿照先秦时期的“盟誓”,结合“符节”,遂有了铁券的诞生。

秦帝将铁券颁发给立下平乱殊功的文武,与之建立近似盟约的关系,当做表彰和信赖。

自兹而后,铁券就与玉玺等物,一起成为了皇权的象征。

如何才能“一劳永逸”地尽收鲜卑义从胡之心?

黄荣提出的,就是以定西王的名义,与北山鲜卑的诸部酋大约盟。

铁券这东西,不但可做褒奖颂德的工具,也可做安抚胡夷、藩属的政治工具。

那么,又该如何用铁券这个工具来安抚北山鲜卑,或者说,莘迩该与之约盟什么内容?

探究北山鲜卑也好,其余的诸部胡种也好,之所以不怎么乐於臣服夏人的政权,其重要的一个缘由不在别处,正在与他们不乐於接受夏人政权强行施加给他们的各种剥削和压迫。

成朝末年,本朝开国皇帝的祖父,后在本朝得谥号为高祖的,时为成朝的权臣,当时海内兵乱,他镇守关陇。关陇之地,以现今蒲茂一族之先人为代表的几个戎胡部落实力不弱,为了与敌方争夺他们,本朝高祖便与蒲茂的祖上以铁券盟约,“约不役使”,从而笼络到了他们。盟约的结果是:蒲茂的祖上领数千家归附之,——这也是蒲茂一族内迁的肇始。

黄荣建议:可以效仿本朝高祖的行迹,从“役使”上入手,剖铁券,与北山鲜卑的诸部相约,从今往后,朝廷只收取正常的赋税,不再对他们增加额外的杂税。此条之外,又相约:只要北山鲜卑诸部能够服从兵役,那么对他们的部民就不再调派任何的劳役。

是为定约两章。

定西只是王国,没有权力使用铁券,但不要紧,一来,定西已等於独立,有私设官职的前科,二者,与江左朝廷也已几乎音讯断绝,连令狐乐继位的奏报至今都还没办法送到江左,那么,临机应变,为了境内“唐民”的大局,“借用”一下朝廷的名义,自然也是没甚不可。

莘迩的这道“铁券”奏议一上,立刻就在朝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潮。

单以阻力相比的话,前几天奏请创建僧官、度牒两制时遇到的那点阻力,与这个没法比。

宋方第一个出来,激烈反对。

上次莘迩奏请大赦的时候,氾宽没有表态,这回也委婉地表示出了不支持的态度。

不过令宋方、氾宽没有想到的是,上次坚决反对“开山泽园囿之禁”的麴爽,这回却出人意料地站在了支持莘迩这边。

其实也没什么出人意料的。

麴爽手底下亦是有胡骑的,麴硕的帐下也有胡骑,麴球的部曲更全是卢水胡,可以说,在怎么才能得到胡骑可靠忠诚这一问题上,麴家与莘迩是天然的同一阵线。

尽管莘迩在此道上奏中,仅仅提到了北山鲜卑诸部,但谁又能说,不可以随后把卢水胡、西戎等部也列入其中呢?

再加上莘迩预先已然暗示过麴爽,他的这道奏议如果能够在朝中得到通过,他愿与麴爽联名并署,共作此议的首倡之人。谁能在这道奏书上署名,谁就能得到受益者的拥戴,这是明摆着的事情。若能把自己的名字联署其上,不仅对麴家掌控部下的胡骑会大大的有利,而且也会进一步地抬高麴爽在麴家的政治地位,麴爽对此不动心才怪。

宋方反对的再激烈,五个顾命大臣的态度才是关键。

氾宽反对,麴爽赞成。

余下三人,此议是莘迩所提,他不用说。

孙衍和陈荪两人。

孙衍也知权力的基础是军事,加上素与羊髦亲近的关系,以及莘迩屈己尊人、颇讨他喜的谦虚作风,还有大家同为寓士的出身,他近期与莘迩来往甚密;莘迩与他,已然初步形成了“半盟友”的关系,基本达成了羊髦此前提出的“结盟”目标。

他从国家财政的角度分析,一直以来,朝廷对胡人的各部都没有能形成垂直有效的管理,胡部的那点赋税、那点劳役,有没有,对定西国都不会造成大的影响;而从另一方面来看,铁券如果能被颁布,於稳定国内的唐、胡关系上会起到积极的作用,得出结论,赞同莘迩此议。

三个人的意见一致。

陈荪的本心是不赞成的。

他心道:“铁券一颁,诸部胡夷势必感激莘迩,或会增其兵势。然目下情形,不止孙衍赞成,麴爽也赞成。莘迩此议,於孙衍无损,对麴家有利,我即便暂且将之强行压下,不免他们以后寻机卷土重来。与其如此,我还是静默为善,权且观之。”

陈荪不支持、不反对。

“铁券”此议就此通过。

自有相关部门准备,然后召集胡夷的各部酋大,进行颁发的仪式。

宋方下朝到家,气急败坏。

奴仆们看他脸色难看,不敢惊扰他,服侍换衣、捧茶送水,都是轻手轻脚。

还是有个倒霉的,收拾茶具的声音稍微大了点,这个奴仆当即感觉不好,跪下请罪,却是半点用也无。宋方怒火冲头,指着他,大声喝令门外的壮奴:“拖出去!打死!”

那奴仆惊骇求饶,早被壮奴拖出,棍棒乱下,不多时便被打死了。

国家尽管有法规明令,禁止杀伤奴婢,可宋家权势滔天,打死几个奴婢,又有谁敢来管?

宋方出去,亲检查了一下,见那个奴仆趴在地上,从臀到头,俱是伤痕、血迹,果是已然气绝,这才出了口气,令道:“扔出城去,不许埋,喂野狗吃了!”回转室内。

坐了好长一会儿,因为愤怒而导致的青筋跳动才慢慢地平复下来,宋方闭上眼,想道:“我小看莘阿瓜了!他今日的这道铁券之奏,纵是得行,也无妨,顶多让他收买到些许胡虏;然他这段日子的几道上书,却每次都能在朝中得到通过,总能得到重臣的支持,这就严重了!”

上回的“开禁”之请,麴爽反对;这次的“铁券”之请,麴爽同意。

这次的“铁券”之请,氾宽反对、陈荪不表态;上回的“大赦”与“开禁”之请,氾宽不表态、陈荪赞同。

宋方只从这几个现象上,就察觉到了莘迩对人心、对利益的运用把握能力。

莘迩的家世、名望没有变,仍不被宋方看在眼里;但在发现了莘迩有这份能力之后,宋方对莘迩的观感却产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开始重视莘迩,把莘迩当成堪为大敌的真正对手了。

亦是因此,他才会发这么大的怒。

“张道将那竖子,对宋羡不理不睬的,看来是不会受我的挑拨了。氾宽与张浑联姻,这明显是欲联两家之力,排挤我家,他要当朝中的首臣!氾、张两家别有心思,莘迩又心机深重,照这个形势下去,我家危矣!……不行,我得去见见阿父。今日朝中,他又是一声不吭。这头老狐狸,这么镇定,一定是心中已有成算!我要去问一问,看他是何打算!”

想到此处,宋方衣服也不换了,便就穿着家居闲服,命车赶到了宋闳家里。

两人见面。

宋闳皱着眉头,说道:“你怎么穿成这样!路上不冷么?”

宋方穿了件单衣,下头是条薄袴。这条袴子的形制不多见,裤腰上缝制了两条带子,可以搭在肩上,形似后世的背带裤。宋方有时好标新立异,一次在别人家中见到了这种从江左传来的新式袴子,觉得新奇,就自做了几条,常在闲居时穿。

宋方没回答宋闳,盯着他,半晌不语。

宋闳被他看得发慌,问道:“黄奴,你直勾勾地看我作甚?”

宋方开门见山,说道:“阿父,氾、张结亲,莘迩心机深沉,我家危矣!我知你必有对策,就不要再瞒我了!”

宋闳说道:“什么对策?”

宋方怒道:“阿父!我,你还信不过么?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搞‘不密失身’这一套!”

越想莘迩、氾张,越对自家的未来感到紧张。

宋方焦躁地把背带从肩上拽下,由之耷拉在袴子的两侧,转悠了几圈,站住,对宋闳说道:“阿父,你就对我说罢!”威胁似地说道,“你如执意不肯对我说,阿父,我可没准儿就要干些别的事情了!”

宋闳扶额,说道:“我叫你不得轻举妄动,你已经不听我的,又是去收买秃发勃野,又是去撺掇张道将,这还不够么?你还想要干什么!”

宋方知道宋闳耳目众多,不奇怪他知道这些事,向前了半步,握住拳头,说道:“我家危在旦夕!阿父,你不给我说你的谋划,我就只能用我的办法!”

“唉,你的办法有什么用?秃发勃野被你收买到了?张道将被你挑唆到了么?你连秃连樊那小奴都去买,还有那个什么乞大力,你买到了么?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了么?”

宋方哑然。

秃发勃野含糊其辞;张道将爱理不理;秃连樊什么都不知道;乞大力倒是卖了些莘迩的私事,问接头人讨了不少钱作为报酬,但听来听去,这厮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废话、小事。

宋方强硬地说道:“我的办法有用没用,至少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宋闳还真怕他再乱来,没得办法,只好对他说出自己的盘算,说道:“黄奴,你想过没有?莘迩为何能够得到先王的重用,又为何现下能够得到中宫的信赖?”

“因为他巧言善辞,伪作忠诚,故是骗到了先王与中宫!”

“伪不伪的,咱们另说,但‘忠’,你说对了。黄奴,莘迩所以能有今朝,是因为他的‘忠’,我问你,如果他不忠呢?”

宋方楞了下,说道:“不忠?”

“是啊,如果中宫发现,他其实大奸似忠,忠是假的,而心怀反意,实为国朝大奸呢?”

“那自然他就会失宠,不,他会因此而连性命都不得保全!”

中宫信用莘迩,是因为相信他的忠诚,可如果能让中宫确定莘迩是个谋朝篡位的大反臣,之前的信任自就如付诸流水。莘迩会不止因此而失去权势,性命想亦必会丢掉!

宋方明白了宋闳的意思,面现喜色,很快又蹙起眉头,说道:“可怎么才能让中宫明白,他实际是个奸贼呢?”

“郑庄公杀共叔段的故事,你还记得么?”

“阿父是说?”

“且骄纵之,奉承之,莘迩今方弱冠,以气盛之龄,绕阿谀中,握一国朝权,你我稍待时日,何愁朝中群臣不皆侧目,又何愁他不自行不义?待至其时,我等搜罗其过,发动党羽,朝廷、郡县劾章如雪,是忠是奸,言出吾等之口,辨於中宫之耳,即其毙命日也!”

宋方大喜,说道:“阿父,我就说你必有谋算!你这是老成之谋,高策,高策!”又道,“细品阿父此策,与氾宽奏请封拜莘迩为侯,倒是一般无二。”

宋闳微笑抚须,说道:“氾宽奏请封莘迩为侯之举,说来是不错,但他太急了,他此举之用心也太明显了,与我之此策,还是有所不同的。”

言外之意,氾宽不如他能耐得住性子。

宋闳教宋方,说道:“黄奴,你急躁的脾气,务必要改。定西立国以今,我宋家从没有离过朝堂,现下的暂时遇挫,算的甚么?只要你我还在朝中,只要咱家的底子不失,重获朝权是早晚的事!”

“是。”

“铁券之议,今得通行,莘迩帐下的那帮胡虏,定会对莘迩陡涨忠诚,你不要再去收买了。张道将虽然年少,张浑老谋深算,你也是挑唆不动的,亦不要再去白费力气,徒然引张家与我不合了。”

“是!”

“你前天是不是让你的八弟宋羡去见麴爽了?”

“是。督府的中直兵参军羊馥,莘迩之故吏心腹也,近日以军务为由,与上军将军令狐曲稍有走动。我叫宋羡去见麴爽,是想煽风点火,看能否以此挑起麴爽与莘迩的相斗。”

“麴氏,朝廷外家,麴硕在外,麴爽在内,掌中外重兵,如能挑得麴爽与莘迩的争斗,自是故佳。但令狐曲这点小事,不会起多大作用的。你不要枉费心机了。黄奴,你要记住,不到机会,就老老实实地安静等待。你这样乱干一气,只会引起别人对我家的警觉。”

“有了机会呢?”

宋闳悠然说道:“见过虎狼扑兔么?”

宋方会意一笑。

冬去春来,机会,在积雪消融的初春时来了。

阅读网址:

第三十三章 飞黄腾踏去 美人嫁丑夫

令狐奉遗嘱,叫令狐妍与莘迩在春天成婚。

元旦的大朝会过后,左氏就亲自布置,开始准备莘迩与令狐妍的婚礼。

吉日已定,选了二月中旬的一天。

华夏人的婚姻程序成形於周时,周代把之确定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共六礼。

成、唐以来,在沿用此正统的六礼之同时,又给婚礼添加了一些新的组成元素,把不少流行的俗礼亦掺杂入了其间,这就使得时下的婚礼形式,不但比三代时期丰富多彩了很多,而且许多盛行於后世的婚俗,也正是源於此时。

比如“夫妇交拜”、“新妇盖头”,——这个新婚盖头,现下叫做“拜时”,简单来说,这其实是一种简化的成婚形式。因为秦末至今,战争频仍,世道多艰,世事多变,很多人没办法赶在良辰吉日时成婚,於是遂就产生了这种权宜之策。“六礼悉舍”,以纱巾蒙新妇之首,而由新郎揭开,然后拜公婆,“便成妇道”。较以六礼的繁琐,实在是简单明了,且此种形式的法律效力与正式婚礼相同。本朝的前中叶年间,是此礼最盛之时,无论贵贱,皆采用之。

此外,当下的俗礼,还有“却扇”、“闹房戏妇”、“看新妇”等,以及受到胡俗影响,被华夏民间接受采用的“青庐行婚”之类。说到受胡俗影响,后世接新娘的时候,新娘下车,脚不能沾地,须得由新郎抱着或背着进夫家之门,此俗最早大概也是来自胡风,或是胡人“转毡”之俗的一种变化。迎得新妇后,使新妇履不着地,而以毡次第铺垫,承之而行,此是为转毡。

总的来讲,时今的俗礼不少,但在俗礼这块上,没有一定之规,总体遵行的还是周之六礼。

六礼中的前五礼都属於“定婚”阶段,这五道程序,莘迩已经完成了,剩下的只差“亲迎”。

尽管从成朝起,历代朝廷就一再要求民间婚礼,不得奢华,成武帝还曾经以身作则,嫁女时,凡用器物,皆俭朴节约,给女儿的陪嫁也都是常见之物,婢女亦只十个而已,但不论是朝廷的令旨,还是成武帝的以身作则,基本都什么用,毫无收效,民间的奢侈之俗,依旧成风。

令狐妍是王室娇女,莘迩是左氏於下的首要依赖。

左氏因此之故,也是想要把莘迩、令狐妍的婚礼办得风风光光,给他俩大操大办一下的。

莘迩为此,特地求见左氏,以“国家强敌环伺,财用不足,而民间婚俗浮丽,货殖之家,侯服玉食;中人百姓,裂锦绣以竞车服之饰,贫富相高,至有一婚而倾家荡产者,於国於民,其弊深远”为由,诚恳地请求她,千万不要追求奢靡,认为应当以俭朴为要。

他并且提出,“天家无私事”,王室的一举一动都是政治,建议左氏,可以抓住此次机会,看能不能稍微扭转一下民间奢靡的婚姻风俗,至不济,也可通过自己的亲身典范,使朝中的士大夫於日后的婚姻时,不要再那么铺陈,愿“改此弊风,敢请由迩始”!

何止“天家无私事”。

莘迩亦然。

身在不同的位置,就须要有不同的相应觉悟。

莘迩从得被任为顾命大臣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从那以后,他就不单单是莘迩,更是“顾命大臣”了,也就是说,他“自然人”的属性自此退居其次,“政治人”的属性则将占据主位。

王室的一举一动都是政治,对莘迩来说,他的一举一动也都是政治。

自然了,这份“觉悟”,只是针对有抱负的人而言之的,如果没有抱负,那么坐什么位置都一样。

莘迩现在,不用说,肯定是有抱负的。

他的抱负而且很大。

每个人都可以有抱负,但切实的抱负,却绝不是一下就能有的,位处低微之际,三餐不续,纵有远志,只是空想罢了,非得脚踏实地,步步上进,攀爬到了一定的位置之后,空想才有可能会由之变成切实的抱负,并有可能会进一步地慢慢壮大。

莘迩也是这样。

最初时,他没甚抱负,只求活命。救下刘壮祖孙俩,是他保命之余,唯一力所能及可做的。

到了建康,手中有了一定的权力,乃由之,他产生了一些的抱负,但那时他的权力不够,尚需得仰令狐奉鼻息,“抱负”更多的也只是想想。

现今,他成为了顾命重臣,上头没有了时刻使他感到压迫的令狐奉,权力得到了质的提高,他的“抱负”也就因之而从空想,有了转向切实的可能,且在一日一日地逐渐壮大之中。

与宋、氾等家的矛盾,固是他眼前着力的重点,但“飞黄腾踏去,哪里顾蟾蜍”?争权夺利,庸人所图,又岂是堂堂男儿莘阿瓜的目的?得到更加充足的权力,以来实现胸中日大的抱负,才是他的盼望。

说回时下的婚姻奢靡之风。

攀比虚荣,古今皆然,此是根深蒂固之人性,通过一次婚礼,就想把民间浮华的风气改变,这是不可能的,但由此而叫朝中的臣属们以后小做收敛,确是有点可能的。而只要臣属们做收敛,有道是“上行下效”,随着慢慢的影响,或许民间的风气也就能产生些微的变化了。

左氏被莘迩的恳切打动,回到灵钧台后,与服侍她的亲信宫女们感叹:“武卫将军一心为国,宁肯自己迁就。国家有幸!显美也是好福气,得了一个佳婿。”宫女们也啧啧称赞。

左氏同意了莘迩的要求,令狐妍未免就不太开心了。

“佳婿”不“佳婿”的不提,只婚礼简办这条,新妇还没娶到家,莘迩已是“大逆妻意”了。

令狐妍性子直爽,没有心机,她身份又尊贵,人且贪玩,因颇是交了好些的闺中密友。

她是得宠的宗室贵女,可以到十六七岁还不成婚,她的朋友们,与她年龄相当或比她大点的,可早就全都嫁人了。这些阀族、右姓家的千金,嫁人时,场面无不宏大,热闹壮丽。

令狐妍再是爽朗好玩,毕竟仍是女子,对自己的婚姻也是有过美好的憧憬和幻想的,听贴身的小婢告诉她说:武卫将军坚请中宫,简办婚礼,越朴素越好。

令狐妍心里头,那小火苗顿时就一冒一冒的,气得跺脚,说道:“丑八怪!要非是先王的遗命,我才不会嫁给他!我已委屈下嫁,他不知足,还胡说八道,‘不要奢华’?气死我了!他怎么不请求中宫,干脆‘拜时’算了!把六礼甚么的也都免了,不更省事?不是更合他的心意?”

命令贴身的小婢出去,招呼奴仆备马。

她贴身的小婢名叫大头。

这名字是令狐妍给起的。只看此名,似乎此婢的脑袋不小,实则不然,想那能伺候令狐妍的,相貌、脾性自都是上乘之选。只是此婢,好戴浓厚的假鬓,戴上后,脑袋就显得略大了些。

令狐妍是不喜欢蔽髻、缓鬓这类东西的,从未戴过,出於善意的嘲笑,遂给此婢起了此名。

大头惊道:“为何备马?翁主要作甚么?”

令狐妍气哼哼地说道:“我要去找那丑八怪!”

大头哭笑不得,说道:“翁主!下个月你就要出嫁了。中宫前天召见你,不还千叮咛、万嘱咐,要你近期不要再出门乱转了么?武卫将军是你的夫家,你、你,你这个时候怎么好……。哎呀,翁主,你要是想他,等你过了门,天天都能见!”

令狐妍大怒,说道:“你瞎说什么!”装腔作势地问道,“我的鞭子呢?”

大头知她性子,却不害怕,笑嘻嘻地说道:“翁主,我给你打听过了,武卫将军家的门第虽不很高,但武卫将军年纪轻轻,已是朝中重臣,日后不可限量!我还听说啊,武卫将军知兵善战,打卢水胡、打柔然、打朔方,只这一年来,就打了好多胜仗呢!你不是最爱书上写的那些名将么?先王给你配的这婚,在小婢看来,真是天造地设!翁主,真不知你干嘛不满意。”

“他、他臭烘烘的,丑八怪!还有黄胡子!大头,你是没见着,那天我去武卫将军府,瞧见了他手底下的那帮人,除了个姓羊的,别的要么瘸腿眇目,要么胖得像猪,也是个个丑陋!”

“翁主,你别乱说。武卫将军,小婢也是远远地见过的,年轻英武,哪里臭了?丑了?”

令狐妍话不投机半句多,丢下一句:“那你嫁给他罢!”噘着嘴,赌气转身,不再去看大头。

大头望望室外的天色,快到午饭时候了,出去吩咐膳房上饭。

她一出去,室内只剩下了令狐妍。

左氏的话是要听的。

得了大头的提醒,想起左氏前天的交代,不让她出门,令狐妍也只好收起找莘迩兴师问罪的念头。

这会儿少了大头,没人和她说话,她无事可做,闲的无趣,取来铜镜,对之自照,看着镜中女秀美的容颜,摇头晃脑,叹道:“此等美人,却要嫁给丑夫!可怜、可怜!”

门外脚步急促,才出去片刻的大头冲了进来。

令狐妍赶忙丢了镜子,问道:“你急匆匆的干甚?”

大头神色慌张,说道:“翁主,不好了!”

“怎么了?”

“前院的卫士说,麴硕吃了大败仗,去年打下的冉兴四镇,被冉兴的胡人又夺回去了!”

“啊?”

“翁主,你的婚礼怕要延期了。”

令狐妍纳闷问道:“这和我的婚礼有何关系?”

“说是:牧府别驾宋君上书朝中,建议派武卫将军莘郎领兵攻打冉兴,夺回失地!”

阅读网址:

第三十四章 蒲茂兴变革 阿瓜化宋谋

莘迩放下左氏转给他的宋方上书之摘抄,说道:“这个小宋,才消停了几天,又给我找麻烦。”

张龟说道:“明公,你的婚期将近,这是头等要紧的大事。成婚以后,明公多了外家的身份,无论在朝中的名望,还是办起事来,都会改观许多。冉兴去不得。”

黄荣仰脸想了会儿,说道:“不仅将军的婚事是大事,宋别驾的此书,怕还藏有祸心。”

莘迩说道:“哦?”

黄荣捻细长的胡须,分析说道:“陇东素是由麴侯镇守的,这回的冉兴四镇,亦是麴侯打下来的,如今丢了,如果不急着打回来,也就算了,而如果真要用兵,将之夺回的话,於情於理,都该仍是由麴侯负责。……宋别驾举荐明公,其意何图?”

张龟说道:“你是说,宋别驾是想借此挑拨明公与麴侯的关系?”

黄荣说道:“我看是。”

莘迩问羊髦:“士道,你以为呢?”

羊髦倚坐榻上,挥扇轻摇,从容地说道:“宋方这个人,我素知之。此人性子急躁,自恃名族,一向高傲,目无余子,甚至阴、窦、皇甫以降,都被他蔑为下品,盛气凌人久矣!

“先王拨乱反正,登位以后,他以为他与先王是故交,又族望清高,因颇是存了出将入相,总揽朝政之望;却不意恶了先王,以致先王薨时,莫说荣获顾命,他差点连人头都要落地。

“明公忠贞谦退,先王慧眼识鉴,明公乃得在先王薨后,以顾命之资,参掌朝权。

“先时,明公已代了他督府左长史的要职,现下又为顾命,他性本矜高,心里有落差之下,视明公为仇,日夜思报,自是有的。

“朝中的宋、氾、张诸公,乃至麴中尉,对先王授明公顾命之举,大约都是有点腹诽,但宋、氾等公,好歹知晓轻重,至今最多搞些小动作,尚无过分的举止,唯此宋方,蹿上蹿下的,多方串连,挑拨离间,无所不用其极,前已收买秃连樊、乞大力等,今又举荐明公收复四镇失土,髦以为,常侍所言甚是!他的此道上书,必是为了挑起明公与麴侯相斗!”

……

傍晚时分。

宋方伸直了腿,两个美婢跪在金盘边,给他用牛奶洗脚。

他的八弟宋羡坐在旁侧。

宋羡刚“行药”完毕,是顺路来见一见宋方的,五石散的药性还没有尽下,身体依然有些燥热,故他的衣襟未系,仍敞胸露怀,懒散地靠坐在一个丰腴婢女的怀里,嗅着婢女的体香,玩弄着她的胸前之物,懒洋洋地说道:“阿兄,你的那道上书,能起作用么?莘阿瓜下月就要成婚了,他怎么会抛下显美不娶,跑去冉兴打仗?”

宋方说道:“他不是自诩忠臣么?国事、家事,哪个大?为国事而舍家事,才是忠臣该做的!他要不去,就是不忠!”

宋羡觉得宋方这话有点牵强,但知宋方不喜听到异议,也就没多说,换个话题,问道:“阿兄,麴侯这么能打仗,却怎么新得的冉兴四镇,屁股还没坐热,就被兴虏给夺回去了?”

“说来这事儿,也不能怪麴硕。”

“那该怪谁?”

“谁都不怪,怪只怪冉兴与蒲秦同种!”

“此话怎讲?”

“冉兴的四镇被我所得,冉兴国内,旧有亲蒲秦之派,於是说动其国主,与蒲茂定下了盟约,献礼称臣,相约共抗我国,借到了数千秦兵。趁几天前的大风之夜,他们偷袭我军,他们地头熟,有当地的胡夷通风报讯,我军的四镇驻兵措不及防,以是四镇竟失。”

宋羡说道:“原来如此!”说道,“冉兴与蒲秦结盟了么?这下可有点不利我朝啊!”问道,“阿兄,既是这样,那莘阿瓜会不会用‘兴虏与秦虏联兵势大,不宜撄其锋,宜缓待之’为托辞,推脱不肯领兵征讨?要真是如此,如何是好?”

这个问题难不住宋方。

宋方说道:“冉兴四镇可以缓待,陇西郡难道也可以缓待么?”

麴硕上回攻打冉兴,不止得了冉兴四镇,还打下了蒲秦陇西郡的部分。

陇西郡位处冉兴以北,西边是定西国的武始郡。

武始郡是同时与陇西、冉兴都有接壤的。

以前没有陇西郡的时候,武始只与冉兴相接了不长的地界,如今得了陇西的这部分地方,定西就对冉兴形成了北、西半包的军事态势,这有利於以后对冉兴的攻略。

另一方面,陇西本属蒲秦,蒲秦少了这块地方,定西多了这块地方,我涨彼消,在对蒲秦的防御或进攻上,也是有利於定西的。

因此种种,冉兴的四镇可丢,此块新地不可轻失。

宋羡恍然,说道:“不错!蒲秦帮助兴虏夺回四镇,等於是把我军在陇西、冉兴的两翼,先打掉了一翼,接下来,蒲秦十有八九,就会用兵陇西,以图收复失地。阿兄此策,可谓妙也。不打冉兴可以,陇西不得不援!而只要莘阿瓜出兵,麴侯肯定就会愤怒。”

宋方自得一笑。

婢女给他洗完了脚,用丝巾擦干。

宋方赤足下地,瞥见宋羡对那丰腴的婢女上下其手,嫌其无礼,看不下眼,训斥说道:“你若喜欢,走时把她带走就是。摸来摸去的,像什么样子!”

宋羡缩回手,笑道:“此婢虽肥,不及我家诸婢。我不过是权作解闷。”问道,“阿兄,莘阿瓜中计则好,可如果他不中计,改荐别人领兵援陇西,又该如何是好?”

宋方哈哈笑道:“就算他不中计,改荐他人,但只要这个人是他选的,与他自去又有何区别?”

宋羡佩服地说道:“阿兄高明!”

……

莘迩笑道:“小宋打得好算盘!”

张龟茫然问道:“敢问将军,此话何意?”

莘迩反应过来,时下尚无算盘此物,这却是提示了他,他想道:“算盘的口诀我虽记不得了,然此物好造,当下也已有雏形,来日我倒可将之制出,至於口诀、用法,料自会有聪明人士为之补全。”

对宋方的这个小小计谋,莘迩已有了化解的办法,因是好整以暇,尚有闲情想其它。

他笑道:“我是说,小宋想得不错。”

黄荣问道:“明公想是已有对策了?”

莘迩说道:“冉兴四镇,民多胡夷,不下大功夫,难以化行王道,现下朝廷暂无精力经营此处,丢了也就丢了。

“唯是蒲茂僭号以来,我闻他重用孟朗,学我唐制,明法度,治酋豪,宽以为政,倡导勤俭,日前更开了山林之禁,放利於民,抚养唐、胡百姓,又兴办教育;短短时日内,蒲秦已是焕然一新,察其举措,不可以胡夷视之,似有远图者,不能轻视,或将成为我定西的大敌!

“陇西之地,事关将来,却是不可失也。”

羊髦等人以为然。

羊髦说道:“将军所言正是!但亲自援助陇西,势不可行,只有举荐他人一途,……可若举荐他人?只怕麴侯仍会不快啊!”

莘迩笑道:“举荐他人,麴侯也许会不快。我如果不举荐‘他人’呢?”

“不举荐‘他人’?”

“麴球如何?”

麴球姓麴,是麴硕最看重的麴家后进子弟,若是举荐他,自就非是“他人”,而是麴硕的“自己人”了。

羊髦、张龟、黄荣三人俱笑。

他们想到一起去了。

黄荣照例拍个油而不腻的小小马屁,说道:“明公英明!”

说完解决麻烦的办法,莘迩心道:“小宋处处与我为敌,总是被动应付,也不是个法子。有没有个什么办法,可以让他老实点?”沉吟稍顷,问黄荣,说道,“景桓,老宋现在怎么样?”

黄荣说道:“宋郡丞么?还是老样子,逍遥得很。”

“他在建康郡丞的位子上,待了有两年了吧?”

“差不多。”

莘迩吩咐黄荣,说道:“你明天见到老傅,叫他来见我。”

黄荣在王都没什么朋友,每天下值后,首先做的事情,必是到莘迩家中问安。

傅乔与他不同。

傅乔是王都名流,於下今非昔比,又是春风得意,故交、新友多得很,应酬本就比较忙,莘迩且亦有心,想要一如在建康时那般,借重他为自己扬名,是以特地吩咐过他,不用每天都来拜见,只需把每日所记的过往之朝廷下令、臣属上书转告给张龟便就行了。

“是。”黄荣忍不住问道,“明公问起宋丞,是有什么打算么?”

莘迩是生起了个念头,但他的这个念头还只是处於灵机一动、“刚刚生成”的阶段,底下具体怎么办,他尚无主意。

他说道:“我再想想。”挠着面颊,自言自语似地说道,“老宋娴熟政事,任劳任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建康郡丞这样的微职,怎能使他久屈?我看啊,是该给他升个迁了。”

羊髦与宋翩不熟。

黄荣与张龟深知宋翩的德行,听了莘迩此话,面面相顾。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票,感谢大佬的打赏!

求月票!!!

阅读网址:

第三十五章 勃野感君恩 元光生畏惧

天气渐暖,街上的行人变多。

有三五相伴,斗笠荷锄,出城往近郊田间劳作的;有零零散散,袍沾风尘,从城外回来的。

亦有在“市”中买了些物事,提酒携肉,快步归家的。

并有士、吏的乘车,套以老牛,立以彩盖,吱吱呀呀的,悠然行驶於路人间。

下午,在去莘迩家的路上,傅乔遇见了七八个牵马的胡人。

当头的那人身形挺拔,相貌英俊,傅乔认得,是莘迩帐下“鲜卑直真郎”的领军官秃发勃野。

秃发勃野身边一人,虽也是褶袴长靴,然与勃野的满头小辫不同,是髡头的发型,一张圆脸,眉毛很粗,宽鼻厚嘴,如猴似狮,傅乔也认识,是莘迩的“义子”且渠元光。

余下的数人,傅乔就不认识了。

不过观彼等服色,皆是白色的戎装。

这是“直真郎”军服的颜色,——鲜卑人喜爱白色,为了显示对直真郎的信赖,莘迩索性就把直真郎的军服另外单做,取了白色作为主色,以与其它部队的赤色戎装做个区别。

傅乔由此,猜他们亦应都是直真郎营内的军吏。

傅乔停下车,把头从窗中探出,冲秃发勃野和且渠元光打招呼。

两人看到是他,赶紧上来行礼。

傅乔笑吟吟地问道:“你们成群结队的,作甚去?”

秃发勃野答道:“今天营中休沐,下官等几个去城外草场打了些野味。”说着,从自己的坐骑鞍上,取下了两只野雉,奉给傅乔,笑道,“托将军和傅公的福,打到了一头黄羊,十来只野兔、雉鸡。我们刚把黄羊献给将军。这两只野鸡,请公笑纳。虽非珍肴,熬个汤也算鲜美。”

才过完冬,牧草始长,草场上动物不多。勃野等一早出营,打了大半天的猎,也只有寥寥的收获。那两只野雉不甚肥大,颇瘦小,干巴巴的没甚肉,但羽毛绚丽,观感还行。

傅乔瞧勃野等人,个个都是气色上佳,勃野适才提到莘迩时,语气尊敬,其它那几个直真郎的军吏也都神色恭敬,不禁心道:“看来铁券的效果不错。勃野他们休沐出营,私下射个猎,犹不忘把最好的收获献给幼著。鲜卑义从的军心,泰半已属幼著矣!”

去年底的时候,朝中借北山鲜卑诸部的酋大来朝贺正旦礼之机,把莘迩提议的“铁券”之措正式地付诸於了行动。令狐乐依照莘迩的“盟约两章”,与北山鲜卑诸部的酋大共同盟誓,举行了庄严而肃穆的仪式。

两章盟约的内容,作为誓文,刻在了铁券上边,字以丹砂填充。所谓“丹书铁券”,即由此来。铁券一式二份,仪式完成之后,左券给诸部酋大,世代沿袭继承;右券交付内府收藏。

令狐乐只是个童子,鲜卑诸部酋大虽然敬畏他代表的王权,但知他不是倡议此措之人,论及感恩,自不会谢他,只会感激莘迩。麴爽尽管也在“首倡的上书”上署了名,可秃发勃野等俱是莘迩的帐下吏,对此中的缘由一清二楚,所以,麴爽收获的好感实是远不及莘迩。

铁券只是其一。

莘迩对鲜卑义从的不吝财货、日常表现出的对他们的信任,等等各种亲善的态度,也是促使秃发勃野等人至少明面上愿意尊重他、服从他的重要原因之一。

傅乔没有推辞,接受了勃野的礼物,叫从奴把野雉收起,笑道:“我正要去幼著家。你们的那头黄羊,幼著虽好炙肉,但他一人,想来亦是不能将之尽食的,我恰可以沾沾光。”

秃发勃野等人都哈哈大笑。

傅乔注意到且渠元光虽然在笑,但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感觉,两只眼珠东转西转,一会儿悄悄地看下勃野,一会儿瞄自己一下,似乎是有心事,问他道:“元光,你想什么呢?”

元光没想到傅乔会忽然问他这么句话,唬了一跳,呆了一呆,说道:“回傅公,没想什么。”

秃发勃野饶有意味地回头瞅了眼元光,笑对傅乔说道:“傅公不知,元光是有心事。”

“什么心事?”

“今天到将军家后,元光与下官一起拜谒将军。将军说起僧官的事儿,言道湛露堂里少个管事,问元光肯不肯去做。元光支支吾吾的,没有应声,惹得将军很是不快。”

傅乔楞了下,失笑说道:“幼著怎会想叫元光你去做湛露堂的管事?不过话说回来,湛露堂的管事虽无品级,却是个清闲的差事,元光,你去做一做也无妨啊。”

湛露堂是四时宫中的一座小殿。“湛露”是《诗经》中一篇诗的名字,所讲乃是贵族们举行宴会,尽情欢乐,互相赞扬的情景。此殿本是用作饮宴之场所,后来到令狐奉的父亲时,有一个西域高僧来到定西,此僧原是西域某国的王子,学识渊博,令狐奉的父亲对其甚是推重,就把此堂给他,把之改为了专门翻译佛经的地方。现今设立僧官,此堂又转与了道智等人管理。

元光苦笑说道:“小人不懂佛经,如何能做此堂管事?小人非是不肯,是只恐不能称职,担心会误了我阿父的事。”

他心道,“上次莘阿瓜问我肯不肯代他出家,今又想把我安到湛露堂去。这两件事,怎么看,怎么像有关系!我今日若应了此差,谁知他会不会过几天便顺水推舟,扯一句‘闻道智说你极有佛缘’,再提要我替他出家之事?

“……哎呀,会不会是我与温石兰的事情,阿瓜已知?唯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不好对我痛下杀手,免得引起我卢水胡的骚动,是以明杀不能,活罪可也,遂一再往我的脑袋上打主意?不妙也,不妙!我的秀辫,莫非终究难保么?”想到此处,忐忑不安,一张脸愈发苦了。

听到秃发勃野笑道:“不懂怕什么?不懂可以学。元光,当年你我共在阴师门下,阴师夸你伶俐,举一可以反三,你这般聪慧,佛经有何难学?将军奏请朝中设立僧官,足可见将军对佛事的重视,你如进了湛露堂,现虽无品,只要好好干,谁说你来日不能青云直上呢?”

且渠元光的脸更苦了,简直比苦瓜比苦。

一双粗眉拧在一处,元光裂着厚厚的嘴唇,笑得比还哭难看,说道:“是,是。”心中想道,“阴师端正严肃,从来少夸弟子,什么时候夸过我举一反三了?在阴师门下求学四年,教训我没少听!倒是你个小白脸,嘴头甜,略得阴师喜欢!你这狗日的勃野,那时与我的交情尚且不差,而下仗着手里有我把柄,却整日对我呼来喝去!”

元光哀怨地心道,“人心易变!我就是太老实了,当时怎么会以为你会帮我!叫你得了我的阴私!今早老子还没睡起,你就强拉硬拽,把我弄出家外!打猎时,还居然叫我给你调弓捧水!视我为奴么?他娘的,‘佛经有何难学’?你姓秃发,就一定要叫老子变秃么?”

他哀叹心道:“可怜我的族人被夏人驱使,我雄图难展,且日受折磨。日子没法过了!生不如死啊!”

之前他手下有人,数次挑事,尚且每次都失败。

现下他们一家被莘迩留在王都,而部民远在麴球帐下,手底下已然没了人手,兼之朝廷又行了铁券之措,鲜卑诸部对莘迩感恩戴德,他就算仍心有不甘,也能看明形势,知道从今以后,在没有骤然变局的情况下,他大概是再不会有什么机会,可以实现他胸中的雄图了。

目下摆在他眼前唯一可走的路,只有服服帖帖,老老实实。

可问题是,就算他老实了,莘迩会饶过他么?秃发勃野会放过么?

元光凄苦地眺望远方,只看到了他可能将要受到的折磨和一片黑暗。

此正是:一步走错,悔之晚矣。

回想莘迩破卢水胡的侵略如火、与拔若能结拜但是却把他们一家与部落分开的恩威手段,抓住良机攻掠柔然边地的果断、奔袭朔方时的智谋多端,以及收服鲜卑义从士心的政治举措。

还有莘迩那一天比一天成熟的城府,他已是越来越无法猜测到莘迩的心思,再加上莘迩身边智士、战将的日渐增多。

且渠元光蓦然发觉,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心中竟是早已经升起了不少对莘迩的畏惧。

只是对这一点,他此前并未察知。

秃发勃野等辞别傅乔,牵马出城回营。

元光没在军中,不必出城,他失魂落魄地自回其家。

傅乔到了莘迩府中。

一进门,就感到莘家的气氛不同往日。

奴婢们都喜气洋洋。

在前院撞见轮值宿卫的向逵,他也是喜笑颜开。

傅乔好奇地问道:“什么喜事?你们这般开心?”猜测说道,“可是幼著大婚将近,宫中有什么赏赐下来么?”

向逵披盔戴甲,按刀抚须,笑道:“非也非也。”

“那是何事?”

向逵道出原因,傅乔闻言,也是大喜。

却是:小小这两天常常恶心呕吐,请了医士来,才给小小号过脉,原来是怀孕了。

……

今天的时间没有安排好,只有一更了,周末的时候补上!

阅读网址:

第三十六章 怜子亦丈夫 上书请募兵

恭喜幼著,贺喜幼著!大婚将至,小小先孕。幼著啊,双喜临门,双喜临门!”

莘迩也很开心。

前生今世,这是他的头个孩子。

刚闻到小小怀孕的那一刻,他还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但很快,便有一股巨大的喜悦填满胸间。

这也许就是人的本能吧,知道自己有了后代,血脉得以延续,欢喜就如潮涌也似地自发出现。

莘迩不由自主地盯着刘乐的肚子,看了好一会儿,把刘乐看得羞红了脸,钻进他的怀里不依。莘迩轻轻抚摸她的发髻,抱住她温软的身体,现在,在这个身体里,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

这个小生命会是男孩,又或者会是女孩?

莘迩并不在意。

他心中想道:“这是我的孩子啊!”

另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浮上心头。

直至见到傅乔,莘迩才把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给搞清楚。

是责任。

将要为人父了,值此乱世之际,兵戈不休,他有能力给这个孩子营造一个无忧无虑的成长环境么?他有能力把他顺顺利利的养大么?等这个孩子稍微长成,他又有能力把他教好么?

“老傅!今我乃知‘为子孙谋’何意!”

傅乔有过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一子一女早夭,他跟着令狐奉逃亡时,事起仓促,没来得及通知家里,余下的那个儿子与他的妻妾尽被令狐邕给杀了,而今是孑然一身。

平时他耽於女色,实也是存有再生个子女的意思。平时到还好,而今被莘迩“为子孙谋”的四个字触动伤心事,情绪顿时低落了一下,但旋即振复。

他心道:“幼著得子,这是喜事,我不能坏了他的心情。且则,我虽已四旬,精力尚好,不能如先王夜御十女,服药过后,鼓鼓劲,也能二三,还愁日后不会再有子息么?”

莘迩来到案前,提笔写下了两行字。

傅乔冀望未来,勉力将精神振作起来,凑头去看。

见莘迩写的像是一句诗,但不是时下常见的五言,而是寥寥少见的七言。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傅乔品味再三,赞道:“好诗,好诗!”

莘迩笑道:“一时有感,借此两句抒怀。”

与令狐妍的婚事,固然会在日后的政治层面上对莘迩大有裨益,但论及对心灵的冲击和对心境的一些改变,却是刘乐怀孕此事,对目前之莘迩造成的影响更大。

傅乔说道:“幼著,我冒昧敢请,这两句诗可以送给我么?”

莘迩不善书法,看了看自己的大作,名家写出来的,叫“翩若惊鸿”,他写的这些,可称“婉若游蛇”,深觉拿不出手,笑道:“诗你随便拿去,字可不能给你。”

傅乔亦不强索,将此两句记下,坐回榻上,转入正题,问道:“幼著,你命我来,必是有事。不知何事?”

“我想托你上书,举荐宋翩入朝。”

“老宋?”黄荣的嘴挺严,没把此事告诉傅乔,因是傅乔闻了,颇是惊讶。

“正是。”

“老宋……,幼著,你想举他何职?”

“我记得上次卢水胡劫杀秃连樊时,老宋义愤填膺,力主讨伐。老宋知兵有谋,我的武卫将军府中,现缺谘议参军一员,我欲举他出任。何如?”

傅乔无言以对,心道:“老宋与我半斤八两,他要知兵有谋,我岂不神机妙算了?”猜料莘迩此举定有深意,反正自己是依附莘迩的,他想怎么办就怎么办罢!也不反对,当即表示支持,说道:“我也老宋也算相熟了,诚如幼著所言,此人知兵敢战,足堪谘议参军之任。”

“那你等到常朝之日,就上书举荐吧!”

“是。”

莘迩从案上堆放的文牍中,取出一份,示意傅乔来拿。

傅乔下榻,过去接住,就站在案前,展开观看。

是一份上奏的文疏。

文字简约,内容也不复杂。

傅乔细细看完,抬脸对莘迩说道:“幼著,你要募兵么?”

“我打算过两三个月即引兵离朝,征讨西域,此事你是已知的。我而今帐下胡骑占多,西域诸国虽小,我闻之,亦有坚城;骑兵之长在於野战,攻城克垒,是其所短。为了能够保证用兵西域的顺利,因此,我想着,向朝廷请求,招募步卒。”

傅乔问道:“为何不调发士籍、营户?”

“你不管兵事,不知详情。

“一来,我定西举目皆敌,建国以今,大小战斗不断,我国中的营户,或死於阵上,或举家逃亡,或被郡县送给离任的长吏,归入私门,现存的数量,单只陇东、陇北诸营年月补充之所需,已然捉襟见肘,常不敷拨用。

“麴侯上书,说他的军中,至有年过七十,仍未得放归,尚且垂髫,已从军数年的。

“老傅,我国中的营户,实已是渐将枯竭!”

这些年来,定西的兵籍营户除了损失,很少得到补充。毕竟,再胆大的君主,也不能大笔一挥,就把奉公守法的良民改成士籍,谁要敢这样做的话,铁定是会激起大乱子的。

至於令狐奉虽将猪野泽的诸胡部补入到了兵籍,但他在反攻王都成功后,践行此前许下的诺言,果是一次性地放籍了万余兵士,一收一放,实际上并无增多,顶多仍是持平而已。

战损、逃亡的士籍营户数目已经不小,方今“送故”的陋俗,长吏卸任之时,地方还又按照惯例送钱之外,且送营户。如莘迩卸任,就得了数百家的营户,傅乔也是一样。

此等营户,本是国家的兵源,在被当做礼物送给贵族官僚以后,其身份就转变成了近似私人的徒附、私家的奴客,以是尽管名字还在士籍,但面对庞大的士族,国家却就很难再从他们手中夺回了。定西也好,江左也罢,都下过令旨,有时命令不许再转送营户,有时妥协,命令被转送的营户最多只能为得主服劳役数年,但不管哪道令旨,都是几无收效。

这对营户日少、兵源日枯的国朝窘状,更是雪上加霜。

种种原因综合起来,士籍、营户的制度,现下虽说仍是主流,但存在的矛盾早已露头了。

傅乔吃惊地说道:“问题这么严重了么?”

“是啊。”

傅乔没有理政的才能,然他身为官僚士大夫的一员,对时事却也是知道的,叹道:“国家兵户日窘,民力渐稀,右姓豪族门下的僮仆、奴客却成千上万。幼著,令人嗟叹啊!”

连那傅乔都看不下去这种情况了,况乎莘迩?

唯是他掌权未稳,对此只能睁一眼、闭一眼,权且只当未见。

傅乔慷慨地说道:“建康郡送我的营户,我也没有用处。幼著,既然兵源不足,这百十营户,我就交给你吧!”

莘迩笑道:“区区百户,能堪何用?老傅,你还是留着吧,待将来假使有需,我再问你要。”

傅乔应道:“是。”问道,“幼著,你适才说‘一来’,有一定有二,不知‘二’是何也?”

莘迩答道:“二者,营户世代从军,父终子继,兄死弟接;男子已战死疆场,寡妻而不得保全,还要被主事的吏员强迫改嫁,如果子女幼小,可能都得不到抚养。名列士籍,乃为国奴,朝朝日日,无有脱出此苦海之期。说实话,民苦营户久矣。

“民间视营户为贱,不与通婚,在士籍的营户子弟,也无不以自以为卑贱。老傅,这样的人心,你说,即使营户尚且充足,组成的部队,又能有几分战力?

“不错,西域诸国都无强兵,我帐下便是弱旅,亦可胜之;但蒲秦与魏、北之柔然,他们可都是有精兵强将的。我思之再三,以营户之兵,敌对秦、魏、柔然,自御差可足矣,而如攻之,则不易也!而如再进一步,欲一扫膻腥,光复神州,靠营户更不行,非虎狼之师不可!”

傅乔离榻下拜。

莘迩讶然,问道:“你这是作甚?”

“乔今方知将军雄图!自我朝鼎迁以今,中原被胡夷窃据日久,衣冠沦丧,百姓如在水火!今闻将军有此大志,壮哉!中原百姓若得闻之,定欢欣雀跃!乔之此拜,是为中原百姓!”

莘迩笑道:“我也就是一说。蒲秦与魏,国力皆强於我,哪里又是那么好光复旧土的?”

“将军英明果敢,风华正茂,既有此念,壮志必成!”

“你起来说话。”

傅乔不肯起来,伏拜在地,说道:“乔家离开故土已经几十年了。将军,盼能得有一天,将军的壮志可以最终实现,乔能随着将军的王师,踏还家乡,扫祭祖宗!告乔携家之归!”

傅乔是个正统的儒生,衣冠观念、祖宗观念根深蒂固,刚才他又被莘迩触动心事,伤心现在膝下无子,不孝先祖,因是,莘迩的一句“光复神州”,立刻就把他的情绪给激荡起来了,也不去细想打回中原会有多么困难,语声激动,说到家乡的祖宗坟墓,竟是带出了一丝哽咽。

莘迩下榻,亲手把他扶起,拍着他的臂膀,笑道:“如真能有那么一天,老傅,我一定叫你‘衣锦还乡’!也省得你这位‘黑头公’,不能被乡人看到,纵贵,如夜行之也!”

“黑头公”者,头发没白就荣膺了三公之位。莘迩此话明显是在戏谑。

这句玩笑话稍稍冲淡了傅乔的激动,他也是不觉一笑。

前朝有诗云:“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备述思乡之情。

夏人重故土,如傅乔者,虽是其家已经迁至定西数十年了,於他的脑海中,他的家乡,只是他辛辛苦苦地从书本上扒拣出来的些许记载罢了,并无亲身的任何记忆,也没有任何直观的印象,但对故乡的思念,当被打开之后,却仍是不可遏绝。

莘迩与傅乔分别坐回榻上。

莘迩掂起羽扇,以扇柄轻轻敲打案几,低声吟道:“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他看向傅乔尚且没有完全平复下去的表情,想道,“思念故乡,人之常情;光复神州,名分大义。现今羊髦、唐艾诸人,固然愿意为我所用,然以后呢?当他们各自贵重,或我的事业遇到挫折,他们还会仍如今日,与我亲爱无间么?

“小人以利合,君子以义齐。要想仍能如似今日,我与他们必得有一个共同的、伟大的目标方成!於今观老傅心声,收复中原、打回家乡,应是可以成为这个号召的。”

没有远大的政治目标,只为一时的利益而结成的政治集团,总有分崩离析的时候。只有当集团内的所有人都有了一个相同的目标,这个政治集团才会是牢不可破的,才能把所有的人拧成一股绳。

只是,如果将此确定为政治蓝图的话,就有一个问题。

那便是:“寓士”,将要由此而在纲领上成为莘迩的最大倚重,换言之,他与本地阀族之间,将会愈发地渐行渐远。

不过就目下形势来看,这个问题,不是问题。

阀族本来就断然与他不是一路人,他能依仗的力量,原就是寓士。

莘迩想好,做出决定,心道:“也不急在一时。这种事情,不能刻意去说。以后再遇到如今日这样的机会,我再从容述志,先观羊、唐等人心意,然后再以我此志与他们相约可也!”

莘迩笑对傅乔说道:“老傅,你这一打岔,我差点把让你看这道上书的缘故给忘了。我想请你给我作些润色。”

傅乔没有政治头脑,没有察觉到莘迩这道募兵上书的重要性。

莘迩有后世的见闻,对自己这道上书的重要意义,却是心中有数。募兵制现下尽管已有,然远未到成熟、普及的阶段,他的这道上书,将来极有可能会在这个时空的历史上留下一笔。他文采寻常,自是不愿让后人看到他的“朴实无华”,出於藏拙,遂欲请傅乔帮他着墨添彩。

举荐宋翩和请求募兵的两道上书相继由傅乔、莘迩呈递朝中。

……

感谢大家的月票、推荐票和打赏!求月票、推荐票!

阅读网址:

第三十七章 有球心亦安 左氏送卧具

武卫将军府谘议参军,是莘迩帐下的属僚,其实他大可自行辟除,之所以多一道傅乔举荐的程序,是因为莘迩知道,宋翩八成不会接受他的任命,故此干脆直接由朝廷下令,让他推辞不得。当然,也是能推辞的,但除宋翩舍官不做,宁愿在家赋闲。

莘迩了解宋翩,以他那贪财的性子,让他离开官场,少掉一个来钱的重要源头,那显是千难万难。一如莘迩的所料,宋翩在接到朝廷的令旨后,尽管骂了半天莘迩的娘,到头来还是乖乖地接了此任,送故钱以外,且在建康大肆搜刮了一通,资财装满了数十辆大车,还都而来。

宋翩还都,已是在月余后的事情了,且不必早提。

只说莘迩的“募兵”之请,尽管有宋方习惯性地表示了一下反对,但末了,还是在朝堂得到了通过。

这个结局,亦在莘迩的预料中。

於上书之前,羊髦、张龟、黄荣、羊馥等人曾经反复做过推测。

得出的结论一致:朝中诸公,宋闳、氾宽、张浑诸辈,乃至麴爽,恐怕都是很希望看到莘迩离开王都的。因为只有莘迩离开,他们才能有充足的机会,把左氏对莘迩的信赖给尽量削弱。

再则,莘迩掌着大都督府,对国内的兵事情况非常清楚,他在上书中列举的“募兵理由”亦是相当充分,有理有据,绝非信口雌黄,也确是不好辩驳。——至若征讨西域这件事是不是必须的?有掌着财政的大农孙衍帮腔,即便不是必须的,也成必须的了。

从上书建议“大赦”起,莘迩的几道奏请,都是谋定后动,先经与羊髦等智士细细讨论,然后瞅准形势,再建言上奏,每次皆是借势打力,常能得到多数重臣的同意;竟是除了“开山泽园囿之禁”这一条,因为太过侵犯士族的利益而未能得行之外,其它的全都得到了施行。

莘迩不贪心,他知兵权是个敏感的话题,对募兵的兵额,没有要求太高,只请求“募卒三千”。获得了朝廷的许可之后,他把这件募兵的重任交给了督府右司马唐艾和中、直兵参军羊馥。

他倒是想亲自主持的,唯是婚期将近,不能马上就要结婚了,还整日下到兵营,事必躬亲,传出去,未免会被人说闲话,认为他不重视与王室的联姻。脸面,总是要装一装的。

不过这日,於募兵开始着手后的第四天,莘迩还是出到了城外,来至了本部兵营所在的西苑城附近。

上书请求募兵的同时,莘迩还针对宋方的“推举”,奏请朝中调麴球领部援助陇西。麴球是个优秀的军人,与宋翩那种惫赖货不能比,接到朝令的当天,他就集结完成了部曲,次日,即出发东来,不过三天时间,已到王都。

莘迩今日出城,是专为迎接他的。

因为麴球并无在王都多留的打算,故而,这趟出城,也是给他送行。

麴爽与莘迩一起出的城,两人在西苑城外的官道边等了片刻,远远望见尘土飞扬,不多时,红色的旌旗跃入眼帘,随之,数千胡骑组成的迤逦行军阵列出现西方。

数千胡骑,人皆两马,尽管是行军的队列,速度不快,然近万战马奔行的景象依旧壮观。

但见:宽敞的夯土路上,旗帜如林,甲光曜日,部队连绵十余里,前头战马如龙,后边辎重数百乘,卷起的沙尘如同云雾。马的嘶鸣,军官沿途整顿队伍的命令,和兵士们大声应诺、指挥坐骑的声音混杂一处,此起彼伏,喧哗热闹,把初春的天气都给烘托得升温了许多。

麴球得了前锋的禀报,急离了中军,赶过来与莘迩、麴爽相见。

莘迩一眼看见了他。

麴球骑着一匹八尺高的白马,没有披甲,头裹白帻巾,身著赤褶袴,鞍带双雕弓,腰悬黑首的直刀,挺胸挽缰,从队伍旁的过道上催骑疾行,驰骋顾盼的英姿,迥然异於别人。

在他身后,莘迩还看到了屈男虎父子、邴播等几个熟人,并及二三十个髡头小辫的胡人骑士。

莘迩由衷地对麴爽感叹说道:“中尉,公家有虎子!”

麴爽自得抚须,说道:“我家晚辈,虎子固多,而如女生者,故当尤佳也!”

麴球的这个小名,莘迩每次听到,都有点不习惯。

明明一个赳赳男儿,却小名如此,委实是太有反差。

麴球驰骑到前,翻身下马,行礼说道:“何敢劳阿父、将军相迎!”

莘迩微笑不语,按照亲疏之别,客气地礼让麴爽,等他先说话。

麴爽与麴球是一家人,又是麴球的长辈,说话很随意,笑道:“你为国家出战,我迎一迎你也没甚么不可。”转看莘迩一眼,对麴球说道,“鸣宗,前次你在写给我的家信中,说你的部曲早已练成,信里信外,不外乎求战之意。这回能得偿你的所愿,你需多多感谢莘武卫。多亏了他的推举,你才有了用武之地。”

莘迩笑道:“如中尉所言,鸣宗是为国家出战,我之举鸣宗,亦是为国家举人,何谢之有?”

麴球仍是端正地向莘迩行了个军中礼,说道:“请将军放心,球此至陇西,必不辱命!一定不会让将军获‘识人不明’的恶誉!”

莘迩毫不拿大,回了半礼,笑道:“卿之才干,我素知也。卿此去陇西,何止‘识人之明’的恶誉我不会获,想来不久以后,朝野士人只会誉我‘慧眼识贤’!”

麴球与莘迩亲热地相对一笑。

支勿延等几个麴球送给莘迩的胡人勇士跟着莘迩一并来了,各行礼拜见麴球这位昔日的上官。

麴球瞧他们几个的面色,笑对莘迩说道:“王都就是与我那荒原野外不同,他们几个跟着我时,个个面有菜色,风一吹就要倒似的,而下膘肥体壮,中气十足,简直换了个人似的!”

莘迩哈哈大笑。

叙聊多时,莘迩说及军事,说道:“鸣宗啊,冉兴国小,内斗频仍,冉无敌之后,历代伪主,碌碌短视,连守户之犬也称不上,守土以是赖险,扩张向无余力,打回四镇,应已心满意足。它与蒲秦订盟,无非权宜之计,我估摸,它是不会甘愿给蒲秦卖命,再帮蒲秦攻打陇西的。

“陇西地势紧要,蒲秦则定是不会坐视其为我占,但蒲茂才篡位僭号,国内不稳,北又有朔方的赵宴荔首鼠两端,以我的估计,它至多可能会打上一打陇西,但不会投入太多的兵力。

“你到陇西后,不要求你外有战功,你亦不必急於攻城略地,只且把数县守好,就是大功。”

麴球知道莘迩准备征讨西域,在这段时期内,陇西自是不要发生大的战事为好,否则,陇西一旦战火连天,征讨西域的事情就只能推迟了。他肃容应道:“是!”

麴爽瞥了下莘迩,心中想道:“你要打西域,当然不乐见陇西大战。只是,我搞不懂你的心思,好好的朝中不待着,干嘛要去西域?如是为了图谋军功,以重权柄,打柔然、冉兴、虏秦不是更好?西域远去千里,你这一离朝,可是正对了老宋、老氾的心意!”

柿子先挑软的捏,柔然、冉兴、蒲秦又岂是那么好打的?便是趁蒲秦、柔然内乱,打下点地头,因为没有把它们灭国的实力,日后也必然会陷入拉锯战,只会造成损耗国力的后果。

莘迩不看重眼前的近利,他做的是整体的谋划,在没有足够的把握之前,是不会动这几个国家的。

麴爽叮嘱麴球,说道:“到陇西后,第一件事,你要立即给你阿父去信。我阿兄是何吩咐,你务必照办。”

莘迩咂摸麴爽这话,心道:“我叫鸣宗勿要浪战,你叫鸣宗听麴侯吩咐,老麴……,不对,小麴……,也不对,你个中麴这话说的,当面落我的面子啊!”

心里也就这么想想,自知自家现下与麴爽是平起平坐的局面,或者严格说来,若在家声、宗族势力、故吏旧将等方面相比的话,还不如麴爽,人家麴爽也就没有照顾你脸面的需要,亦没生气。

麴球神色不变,如对莘迩的回答相同,也是应道:“是。”

莘迩令支勿延等布下宴席,请麴爽、麴球入座。

道上兵马行进,草间诸人笑谈。

以茶代酒,大快朵颐。

水足饭饱,麴球起身,说道:“阿父、将军,请回城罢!球在陇西一日,陇西就安如泰山!”

麴爽鼓励他,说道:“好好干!如能立下军功,我上书朝中,给你迁个将军做做!”

莘迩拊掌说道:“陇西有卿,我心亦安!”

回到城中,刘壮禀报,左氏遣内宦送了几件卧室用具,言与给莘迩装点新房用。

莘迩笑道:“我虽清廉,亦将军也。王太后忧我无卧具么?”话这么说,还是按照左氏的交代,把她送来的床榻、锦被、绣枕等物,都放到了新房。

星转月移,序入仲春。

这一日,由令狐氏的长辈主持,莘迩与令狐妍成婚。

阅读网址:

第三十八章 沉醉温柔乡 将军眼乌青

“公主”和“翁主”的区别在於,天子不为公主主婚,而“翁主”者,翁即父也,诸侯王的女儿出嫁,通常由其父亲主婚,是以名为“翁主”,又叫“王主”。

令狐妍的父亲没当过定西王,按理说她得不到“翁主”封号的,只是令狐家男多女少,令狐妍的父亲又很得父兄的喜欢,而且早亡,故此,令狐妍破例被封为“翁主”。

由此,也可见令狐妍在王室中的得宠。

也是这个缘故,养成了她不能说“胡作为非”,却亦颇有点任性的脾气。

婚礼的当天,陈荪、孙衍、傅乔、唐艾、曹斐等尽皆出席,羊馥、羊髦、张龟、黄荣、严袭、向逵、魏述父子,包括兰宝掌、秃发勃野等莘迩帐下的文武属吏,更是头天就在,帮着忙前忙后,随从迎亲。

宋闳、氾宽、麴爽、张浑等没到场,然亦遣了族中的重要子弟代表,各送上了价值不菲的贺礼。

张家给莘迩送礼的人是张道将。

这让莘迩没有想到。

自张道将到王都以来,莘迩只在公事的场合见过他几次,基本没有怎么交谈过,闻讯后,特地放下别事,接见了他下,与之对谈稍顷,待其走后,心中叹道“老黄说的不错!我与道将虽非从小便认识,但也算是熟悉他以往的了,与往日较之,道将确是大变样了。”

左氏也派内宦再次给莘迩送去礼物,不过这回没有卧具之类的私人用品了,多是金饼、锦缎此类的赏赐。

近些时日,有不少朝中各府的中层官吏或巴结、讨好羊馥等人,或大起胆子,自投名帖於莘迩门下,借此机会,这批人虽没资格在婚礼的仪式上出现,但亦都有丰厚的重礼献上。

身在建康的史亮等人不辞路远,也有礼物奉到。

史亮给莘迩送上了西域珍宝十件和同样来於西域的神骏白马五匹。

珍宝也就罢了,唯是那马,匹匹都高八尺,与麴球那日所骑不相上下。马高八尺称龙,端得雄壮威风。马身上的毛发被洗梳得整整齐齐,喷了香料,远处即可嗅到扑鼻的馥郁,银辔宝鞍,金丝绣花的锦绣障泥,连那马镫,都是用金银打造的。

陇州尽管地邻西域,这样的好马也是稀罕物,加上各类珍贵的马具,一匹的价值怕就不下数万金,宾客凡有见此五马者,无不啧啧称羡。

见到这几匹马,莘迩却是想起,史亮家是粟特人,世代经商,对西域熟得很,来日攻讨西域,可用他做个军中的参谋,以作乡导。把此事吩咐给了黄荣,叫他下次朝会时举荐史亮。

如莘迩的要求,婚礼办得并不奢华,甚是俭朴。

婚礼过后,连着两天,羊馥等人没见莘迩露面。

既没去公廨上值,甚至月底的朝会也没有参加。

诸人都以为莘迩是新婚燕尔,沉醉温柔乡之故。

显美翁主令狐妍的脾性是有点让人吃不消,但如论长相,秀美清丽,因为喜好骑马、射猎等运动的缘由,不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女那般弱不禁风,身材也是很好的。

如今经常陪寝莘迩的几个侍婢,刘乐娇小,阿丑懂事,那西域婢擅长歌舞,腰肢柔软,各有好处,但整体来看,都不如令狐妍。

莘迩血气方刚,娶到如此佳人,一时把持不住,流连忘返,想来也是可以理解的。

直到第三天,还是不见莘迩出门。

羊馥等人沉不住气了。

黄荣来找羊馥、羊髦兄弟,说道“将军命我举史亮入军府为吏,我已举荐,史亮过些天就能到都;羊参军与唐司马负责的募兵之事,我听说也已进程近半。将军打算夏天讨伐西域,马上就到三月,打西域不能说是小事,朝中安排、后勤补给、具体该怎么打,都得详加讨论。

“将军婚后,杜门不出,这可不成啊!”

羊馥、羊髦等人以为然,问还在莘迩家中住的张龟“长龄,你这几天见过将军么?”

张龟说道“将军就没有出过后宅。我昨天求见了一次,将军没见我。”

羊馥等人面面相觑,皆不由心道“将军英武明智,胸怀远图,不似沉溺女色之人。怎么娶了显美翁主之后,后宅都不出了?”

黄荣顾视诸人,沉声说道“我等当一起求见将军!”

羊馥、羊髦、张龟都道“好!”

四人结伴,来到莘府,把来意告诉刘壮。

刘壮不多时从后宅转回,说道“大家说请君等且归家,后天大家就会去官廨上值。”

黄荣坚持说道“我等有火急的要事,必须现在就禀报将军!劳烦刘翁,再帮我等通报一下。”说着,起身对诸人说道,“咱们不要在堂上等,跟刘翁同去后宅院外罢!”

羊馥等人遂与刘壮共往,在后宅门外静等。

这一副不见到莘迩不罢休的举动,迫使莘迩无奈,只好出来与他们见面。

诸人看到莘迩,无不觉得古怪。

只见莘迩素氅木屐,一身居家打扮,倒是寻常,手中却少见得拿了一柄折扇,遮遮掩掩的,把脸挡住了大半,便是说话的时候,也不把扇子放下。

怎么看,怎么像有蹊跷。

羊髦瞧了好一会儿,“噗嗤”一笑,转对羊馥等人说道“阿兄、景桓、长龄,将军缘何多日不出宅门,我已知矣!咱们走吧,莫使将军为难了。”

张龟实诚,兼他眇目,视线不及别人开阔,没有搞懂羊髦的话意,愣着头问道“士道,君何意也?”依旧按照事前备好的劝谏内容,劝莘迩说道,“明公,显美固然良配,可朝中、军中诸务繁多,明将军今以顾命之重,岂可连日闭门?龟等斗胆,恳请明公切勿因私废公!”

莘迩与张龟目光相对,只持扇而已,无话可答。

张龟再谏,说到动情的地方,下拜在地。

莘迩仰脸,瞧了片刻蓝天上的白云,像是作出了什么艰难的决断似的,一横心,把折扇合住,弯腰扶起张龟,苦笑说道“长龄,你起来吧。我非是因私废公,你看我这幅模样,我实是无法出门啊!”

张龟看去,大吃一惊。

尽管淤青已经下去了许多,仍可看到莘迩左眼圈上,有一团淡淡的痕迹。

张龟说道“这、这……,明公,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敢……。”话没说完,已经醒悟,这一拳,除了显美,还有谁敢打?气愤填膺,怒道,“莘主怎能如此无礼!明公,龟……”

主辱臣死,主忧臣辱。

张龟顿时就欲待尽忠,为莘迩报仇,然而想到令狐妍是翁主,今且是莘迩的娇妻,他的语声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直到泯不可闻。这个“忠”,他恐怕无论如何,都是难以为莘迩尽的了。

黄荣、羊馥也都是吓了一跳。

羊馥说道“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

新婚之夜,洞房花烛,莘迩要尽新郎的义务,令狐妍再贪玩任性,到底是个少女,却不知是初与男子同床的羞涩,还是慌张,又或怎的,总之,毫无征兆的,一拳就打在了莘迩的眼上。令狐妍颇善骑射,小有气力,一拳下去,把莘迩打得头蒙,落荒而逃。那眼上,便多了一圈乌黑。

堂堂顾命大臣、武卫将军、督府左长史,半张脸成了熊猫,此等尊容,自是无法见人。

万般无奈,莘迩只好就此待在家里,掩门谢客,乃至今日。

为怕传出去惹人笑话,医士也没有请,刘乐、阿丑她们,他也没脸告诉,好容易想起个土方,只悄悄叫来刘壮,交代他每日煮几个鸡蛋送来,自对镜敷之。

莘迩强颜欢笑,说道“非也,非也。长龄,你不要乱猜。这不是显美打的。是我、是我……”

“是明公怎么?”

莘迩想说“葡萄架”,可葡萄架倒了,也不会把眼圈搞得乌青,灵机一动,说道“是我那日练剑,脚下一滑,不小心剑柄柱到了眼上。”故作庆幸,抚胸口说道,“还好,只是伤到了眼圈,没有伤着眼睛。”

他担心会有奴婢经过,东张西望的看着,重打开折扇,把脸遮住,与张龟他们几个说道,“你们先回去吧,我最晚后天,就可上值。”问羊馥,“异真,募兵的事进行如何了?”

羊馥答道“遵照明公的命令,募兵的榜文已经传到王都邻近诸县,每个县,都有督府的吏员责管,立格於市,取五尺五寸以上者;至今募得,已千余人矣。”

莘迩开出的募兵条件不错。

首先,应募者,不入兵籍,服役五年,即可放回。

其次,应募者,家不够中产的,免其赋役三年。

再次,通过考核,正式编入军中的当时,每人赐钱若干,作为安家费。

第四,成为军中的一员后,不仅按照士籍兵卒的标准,按月发给口粮,并且每两个月进行一次考核,成绩合格的,会赐给各类奖赏。

最后,如有豪右应募,按其所带部曲之多寡,立授军职。

在募兵的对象上,莘迩也作了规定优先选用流士、侨户,优先选用家境殷实、兄弟多的。

莘迩对这支募兵抱了很大的期望,听得招募顺利,放下了心。

他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已得千余人了么?还可以。异真,等各县把募到的兵卒送至,你要细细择选,不但个头须足,体格也要雄健,不合格的一概沙汰,宁缺毋滥。”

羊馥应诺。

莘迩沉吟稍顷,说道“把史亮献给我那五匹马,你带走两匹,待三千兵卒募够,搞一场演武,就以这两匹马作为奖赏!”

勤恪公务、轻财重士,这才是羊馥、黄荣等人心目中莘迩一贯的形象。

诸人辞别莘迩,出到街上,相顾对视。

羊髦最先忍不住大笑。

随之,几人尽是笑出声来。

莘迩回入后宅,深觉在臣属们面前失了尊严,摩拳擦掌,痛下决心,想道“你我此前不识,这桩婚事,全是出於政治联姻,令狐奉的决定。你个令狐妍,若是对我不满,我亦不会强求,你我二人和和气气,举案齐眉,哪怕相敬如宾,也是好的!我又怎会委屈了你?

“殊不料你动手动脚,这般鲁莽!我亦打过恶仗,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老虎不发威,你当我病猫么?小女子!孰可忍孰不可忍!

“等我伤好,哼哼!你令狐妍的屋门,老子一步也不会进!”

第三十九章 妃衣不蔽体 苟雄请诛奸

莘迩新婚失利,惨遭痛殴,秦国刚登位不久的蒲茂,则夫纲威振。

这天傍晚,蒲茂处理完政务,模仿书中看到的夏人天子之雅致故事,乘上羊车,由之在宫苑里随意走动,车停在何处,他就宠幸何殿的嫔妃。

暮春夕阳,宫中绿柳拂地,诸色的花卉盛开,姹紫嫣红,笔直於远近宫阙间的石板路上被洒了水,湿漉漉的,道边偶见青苔。空气熙暖,柔风醉人。

下午的时候,蒲茂去到学宫,视察了一下学宫近期的招生情况,已有近千学生,多半是戎人官吏的子弟。招生的成果不错。学生也都按他的命令,换下胡服,穿的唐人衣冠,观之甚美。

因是,他此时的心情挺好。

驾车的几头羊,走走停停,时不时地闻闻地面,舔上几口,慢悠悠地过了两个殿宇,停在一处宫前。殿名“长春”。此殿内住的,是最得蒲茂欢心的嫔妃张氏。

蒲茂笑道“不意羊也通人性,知孤喜好!”欣然下车。

张氏早在殿外等候,赶紧迎上。

张氏的家族是秦地的士族名姓,她的祖、父都是朝中大臣,其兄弟有的在朝、有的在郡县,为官者亦不少。张氏今年二十七岁,比蒲茂大上些,相貌熟媚,善解人意,尤其妙者,吹得一手好洞箫,於**秋夜时听,清幽动人,自嫁给蒲茂至今,蒲茂对她的宠爱从未有过衰减。

蒲茂俯身把她扶起,叫她的小名,笑道“阿姬,你老实说,是不是对我的羊儿做了手脚?怎么三回里头,倒有两次都是停在你的殿外。”

张氏心道“你那羊有内宦专管,我怎能做得手脚?只是费了我不少青盐。”

羊喜欢盐水的味道,张氏从宫中的寒家婢女那里知道了此事后,便趁每天这时,宫里都要浇水清道的机会,每每朝通往自家住殿的路上洒下盐水。此技屡屡得逞。

张氏娇声答道“大王的羊宝贝得紧,臣妾平时见都见不着,何来可作手脚?”迎了蒲茂入殿。

到殿中坐下,蒲茂与张氏调笑说话,宫女奉上饮品、果盘。

蒲茂略吃用了些,听张氏吹了一管洞箫,只觉心旷神怡,白日的一天忙碌似皆不翼而飞。

夜色临至,如蝴蝶也似的宫女们穿梭进出,把蒲茂与张氏的晚膳呈进。

蒲茂披衣而起,携张氏的手,将要入席,定睛一看,登时转喜为怒。

案几上琳琅满目,山珍海味,粗略数下,得有四五十道美肴。并有酒两瓶。一瓶是用水晶瓶盛的,色泽殷红,是葡萄酒;一瓶是用玉瓶盛的,酒味溢出,是来自江左的酃绿美酒。

蒲茂掷下张氏的手,指着案上的酒菜,勃然大怒,说道“我前日才下令旨,叫后宫勤俭,不许铺陈浪费,你是不知道孤的令旨,还是抗旨不遵?”

张氏拜倒,说道“贱妾岂敢抗旨不遵?大王严令后宫,悉去罗纨,衣不及地,大王请看贱妾的此裙,非至不及地,小腿都露出来了!贱妾的钗饰等物也都收了起来,备献给大王做军需之用。

“贱妾蒲姿柳质,荆钗陋食是本分,唯大王千金之躯,万民之望,别的能省,贱妾以为,饮食却万不能省!大王日理万机,本已疲累,膳食再省,何以养生?须知,大王之康健,非系一人之康健,而系我大秦百姓之福祉。

“贱妾因存了此念,所以贡献给大王的膳食就稍微丰富了些。大王请看下手那个案几,那是贱妾的饭食。”

蒲茂瞧去,见那个案几上只有菜肴五碟,汤羹一份,胡饼半个,比起备给自己的那份膳食,用寒酸形容也不为过。

饶是如此,蒲茂依旧心火难平,厉声说道“今日膳食所费,全从你的月例里扣!这回就不罚你了,再有下次,严惩不贷!”甩袖而出。

偌大的殿中,香炉里空空如也,才换上的粗布帷帐低垂,黑色的案几中间,张氏俯拜的身影显得渺小单薄。

蒲茂气冲冲地出了长春殿,登车令道“去王后的寝宫!”

他的正妻姓苟,其族乃是秦国“国人”的大部落。早在蒲茂篡位以前,苟王后的父亲、兄弟就是他的死党,俱在军中,各掌兵权。蒲茂登基之后,对苟氏一族加以了极其的重用。

较以尊贵,作为唐人的张妃之家,与苟王后家是远不能比的。

夜色薄薄,笼罩宫中。

风还是那风,花柳也还是那花柳,羊儿依然莹白,羊车依旧平稳,蒲茂的心情却不复方才了。

到了苟后的住殿。

对苟后来说,这是意外之喜,忙不迭出迎,陪着蒲茂进殿。

听得蒲茂还没吃饭,苟后急忙令宫女捧上酒菜。

苟后性子软弱,蒲茂说什么,她就听什么,却是与张氏的“小动机心”迥异,宫女们给蒲茂上的饭食只有菜肴数碟,亦无美酒。

蒲茂见状,稍微收起了形於脸色的怒气。

他点了点头,说道“还是王后知我!”

素来疼爱的张妃也“阳奉阴违”。

蒲茂有感而发,喟然说道“王后,国家的鄙俗多矣,孤欲大加整治,可谁知,莫说国事,便是宫中之令,也不得行!做点事,可真是难!”长吸了口气,又自我安慰似地说道,“好在有孟师助我!”问苟氏,“你吃过了么?来,陪孤用些。”

夫妻对食。

饭毕,蒲茂心道“已有近月没来王后殿中了,今晚,我就在这里歇下吧。”

便待洗漱更衣,与苟后共寝。

殿外内宦禀报“苟将军求见。”

蒲茂皱眉说道“这么晚了,求见作甚?”

内宦答道“禀大王,苟将军言有军国要事。”

蒲茂的勤政与莘迩一般无二,闻是有军国要事,说道“叫他进见罢。”

内宦出去传旨。

等了多时,一个辫发褶袴,虎背熊腰的中年胡人进到殿内,拜倒行礼。

这人就是“苟将军”,是苟王后的兄长,名叫苟雄。

蒲茂问道“是何急务?汝夤夜求见。”

苟雄嗓门洪亮,高声地说道“事关国家危亡!臣雄故是连夜求见大王!”

蒲茂在榻上坐直了身子,紧张地问道“可是国内出现了叛乱?”

“不是。”

“朔方赵宴荔反了?”

“不是。”

“那是虏魏攻我边地了?”

“也不是。”

“定西犯我国界了?”

“亦不是。”

蒲茂茫然问道“那是何事?”

苟雄说出一番话来,把蒲茂气得七窍生烟。

他说道“臣雄敢请大王,斩奸臣!”

“奸臣?谁是奸臣?”

“孟朗!”

蒲茂顿知,这又是一个来告孟朗状的。

登位以后,为了整顿朝纲,严肃地方,抚养百姓,充实国力,同时也是为了“除恶务尽”,彻底荡清蒲长生的残留势力,蒲茂接受了孟朗的请缨,任他作了王都咸阳的司隶校尉。

蒲秦是戎人当国,都城里住了许多的戎人贵族、部落酋豪,其中为非作歹、欺压唐人百姓的多不胜数。孟朗上任兹始,在拔除蒲长生余党之同时,采用明法峻刑,亦对违法乱纪的强豪进行强力地打击,虽外戚不避,纵显贵亦罚,罪大恶极者,正法於市,旬月间,贵戚豪强诛死者二十余人,至有被鞭杀而死的。

他如此雷厉残酷的禁勒手段,难免地就激起了戎人贵戚的仇恨与敌视。

短短的时日里,上章弹劾孟朗的何止百余。

蒲茂十分信赖孟朗,压根不理会这些劾章,对那些言辞激烈的,他还会痛加训斥,给予孟朗了百分百的支持。

普通的戎人贵族眼看治不了孟朗,便把主意打在了苟家的身上,三说两不说的,撺掇动了苟雄。苟雄来求见前,正在家中饮宴,席上受到唆使,他借酒劲吹牛,说道“我等国人才是大王的倚重,孟朗唐儿,杀之如杀鸡!你们且稍待,我这就进宫进谏,必请大王杀了这老贼”。

於是,遂有了苟雄深夜入宫,请斩奸臣的这眼前一幕。

蒲茂闻到了苟雄身上的酒味,问道“你喝酒了?”

苟雄没有回答蒲茂的这句问话,大声说道“特进石斌,其族有大勋於国朝,因为看不惯孟朗的滥杀,当面质问他‘我等与先王共同创建国家,我尚不掌大权,你没有汗马之劳,凭什么能做司隶校尉?是我等耕地,你吃白食么?’孟朗老匹夫竟敢回说‘正要让你当农夫耕地去’!

“大王,小小唐儿,何敢忤逆贵种?国人对此已是怨气沸天!孟朗不除,国将不安!”

“你喝醉了,回家去!等你酒醒,再来见孤。”

苟雄不肯,双手支地,梗着脖子,瞪圆双目,说道“大王!孟朗一日不除,臣一日不回!”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求月票、推荐票。

阅读网址

第四十章 秦与唐并立 孟朗绘蓝图

苟雄的嗓音本就高,酒后不知轻重,他嚷嚷出来的语声,如同嗡嗡的钟鸣,震得殿内像是有了回音。苟王后和宫女、内宦们都惶恐惊吓,齐齐偷觑蒲茂的脸色。

蒲茂脸色铁青,说道“孟师一日不除,你就一日不走么?”

苟雄昂首应道“是!”

蒲茂霍然起身,“那你就留下别走了”之话差点就要说出。

亏得苟王后见势不妙,忙敛裙拜倒,为她哥哥请罪讨饶。

蒲茂亦思及方今才登大位,尚须苟雄等人当他的爪牙,这才将此话咽下,喝令宫外“来人!”

随行护卫他的壮宦们应命拥入。

蒲茂厌恶地看了眼兀自仰头撑目,拜在殿上,姿势仿佛个蛤蟆似的苟雄,一甩袖子,把身子背过,懒得再瞧他自以为忠诚的嘴脸,说道“拖出去!浸到水里给他醒醒酒,赶出宫去!”

壮宦们把苟雄拽将出去。

苟雄虽猛,好汉难敌四手,扛不过那些内宦,一边挣扎着大叫大喊,一边被强行地拖拽了出去。他人到殿外,声音传入殿内,仍是十分清楚,蒲茂听到,他竟开始在丑言谩骂。

也不知是在骂孟朗,还是在骂内宦,猪生狗日、鞭长x养的,污秽之至,不堪入耳。

蒲茂气的,俊朗的面庞扭成一团,握紧拳头,嘴唇发抖,怒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他痛心疾首,对苟王后说道,“翻遍史籍典故,古今历代,岂有这样的朝臣?咆哮宫中,恶语陛前,村夫不如之!不如之!”

苟雄中气十足,骂不绝口,越骂越难听。

蒲茂实在忍不下,脱口而出“入他娘的!王八东西!取你老子的刀来!”挽起袖子,便要出去。

想那戎人尽管称雄关中已然颇久,毕竟旧时“尊卑不严”的部落习俗根深蒂固,至今未脱,且因自家是征服者的身份,大多的戎人贵族并蔑视唐人,亦更不会主动去学唐人的什么文化,如苟雄这样,身为“国人”贵戚,掌握大权,然目不识丁、言语粗鲁、缺少礼节观念,平时尚好,酒后或动怒之余,污言秽语就滔滔如黄河之水天上来,绵延无绝的,大有人在。

蒲茂虽是好学唐书,日常恂恂如君子,到底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耳濡目染,骂人的话没少听,大怒之下,“斯文儒雅”的外表顿就有点顾不住,情不自禁的,脏话就涌出来了。

苟王后大惊失色,拜倒叩首,为苟雄苦苦求情。

宫女中,有那有眼色的,连忙跑出去,求内宦把苟雄赶紧拉走。

苟雄骂人的声音渐渐离远,终於渺不可闻。

蒲茂无力地跌坐榻上,拍腿长叹,疾眉蹙额地说道“唐儿笑我国人,不知礼义廉耻,类若禽兽。孤每听到这样的话,就生气得很!王后,咱们戎人是炎帝之后,商之宾臣,亦炎黄之正统、华夏之苗裔也!孤早有心证明给唐儿看,咱们戎人也一样可以礼仪夏大、服章华美!

“苟雄身为国朝三品,却粗鄙如此!王后,孤此心虽殷,奈何彼辈啊!”他问苟王后,“王后,孤之心痛,你能懂么?”

蒲茂人长得英俊,精通唐人的琴棋书画,仪态文雅,本族的骑射功夫也不差,堪称文武双全,苟王后一直对他很崇拜,这会儿听出了他的郁闷和痛苦,心里也很难受,拜道“贱妾妇人,不懂国家的事,但大王的壮志远图,对我国人的殷切冀望,贱妾能明白一二。”

蒲茂叹了口气,叫她起来,等她落座,说道“罢了,不说你兄长的事了。王后,孟师上书说,为表国家的重视农桑,建议可行‘先蚕礼’,日子定在了谷雨。掐指算来,便在下月中旬。这个礼,祭祀的是‘先蚕’,即始教人蚕事之神,按照周礼的规定,该由你来主持。

“我明天叫朝中的唐人礼官上道奏书,把此行礼的章程细细叙说一遍,你要好生记住。这是我登位以来,头次行此礼,你务必做好,不得出现什么岔子,贻人笑柄!”

苟王后柔顺地应道“是。”

先蚕礼由来已久,每个朝代的祭祀程序都不大相同。

本朝的先蚕礼,是先於西郊建先蚕坛,“高一丈,方二丈,四出陛,陛广五尺”,选取六名列侯妻担任蚕母,然后,在蚕将出生前择吉日行礼。

到行礼日,皇后乘六匹浅黑色马拉的油画两辕云母安车,着青衣、十二笄步摇,於先蚕上躬桑三条祠先蚕,诸妃公主五条,县乡以下采九条。

同时,比之前代,本朝的先蚕礼增加了颁余胙、设飨宴、赐绢等的程序。

蒲茂不打算学“本朝”的行礼程序。

先蚕礼虽是夏人的礼,但江左的唐朝是国,关中的蒲秦现在也是国,蒲茂认为,两下是平等的地位,那么,他为何要低三下四地去学唐礼?如果学了唐朝的,那他岂不是自甘藩属了么?

按其初心,他是想学先秦时之周礼的,但那时的礼仪程序比较简单,做出来的话,可能不够盛大,因是,他决定学秦朝时的,“皇后帅公卿、诸侯夫人蚕;祠先蚕,礼以少牢”。

苟王后的温顺听话,让蒲茂的心情略微好了些。

他站起身,负手在殿中踱步,行至殿门前,眺目向外看。

一阵习习的凉风吹来,风中带有湿意,沙沙的微响入耳。下雨了。蒲茂步出殿外,细碎的雨滴落在他的发上、脸上,清清凉凉的,很舒服。雨点飘於石板路上,坠入路旁的花苑中。

蒲茂心头欢喜,自语说道“谚云春雨如油。这一场雨下的好啊!国中的农家,今年应能有个好收成了!国家也能有个好税收了!”他曼声吟诵前朝士人的诗篇名句,“习习祥风,祁祁甘雨。百谷蓁蓁,庶草蕃庑。屡惟丰年。於皇乐胥。”

遥想此刻,郊野的麦苗吐露绿色,如饥似渴地舒展於雨下。

目注近处,宫中的花木迎风招展,争放出水味的芳香。

蒲茂只觉得,哪怕是在现下的深夜时分,春季的咸阳内外,亦都是一派的生气勃勃。

他想起了数月前,刚登位后不久,与孟朗的一场谈话。

孟朗在那场谈话中,给他构画出了一幅明晰的蓝图。

孟朗说道“非严法无以纲纪,非农桑无以民富。无纲纪则上下不辨,无民富则无国强。上下不辨、国力不强,则国家危在旦夕矣!上下已辨,民各安其籍,吏各行其职,国力强大,大王一令,吏民同心,则天下不足定也!

“大秦建国以数十年矣,所以外无尺寸之获者,正是因为了上下混乱,纲纪伦常不定;驱虎牧羊,百姓窘困,此两弊之故也!王令不行,民既穷也,国遂软弱,以至於今。

“空有关中霸业之资,局促山河之间,兵不得一出,王威不得示海内!

“大王如有吞吐四方之志,臣朗敢进言之宜先除此两弊!”

蒲茂心有同感,当时允诺,说道“孟师此乃谋国之论,孤自当从。”

孟朗於是给蒲茂述说该如何做,才能正纲纪、富百姓的种种办法。

提倡节约、重视农桑、开山泽之禁、轻徭薄赋,等等,蒲茂而下实行的这些富民之国策,就都是孟朗那时提出的。孟朗出任司隶校尉,也是他两人於那时商定的,这是正纲纪的办法之一,此外的另一个办法,就是扩建学宫,增加太学生的数量,重点招取戎人官吏的子弟入学。

说完了种种具体的举措后,孟朗说道“设以三年为期,若臣朗之此数策皆能得行,施展顺利的话,我国的国势必然会得到极大的提升。到的此时,就可视情况而兴兵用军了。”

蒲茂问道“孟师以为,当以何处为孤用兵之先?”

孟朗胸有成竹,回答说道“铁弗匈奴,叛服无常,朔方赵宴荔虽臣我国,素怀贰心。朔方之地,我国之北障也,朔方不稳,则咸阳朝夕有事。臣朗窃以为,用兵当以朔方为先!”

“收了朔方以后呢?”

“虏魏东有贺浑邪不臣,北有拓跋鲜卑觊觎,虏魏国主年老,其诸子又争权不休,其国灭不久矣!收得朔方后,臣朗陋见,大王可坐待虏魏内乱。值其乱也,以一将领偏师,北出朔方,大王自领王师出河东,两路合击,会於邺城。虏魏之地,获之易耳!”

蒲茂心动神驰,拊掌称赞,说道“孟师高计!”问道,“那冉兴与定西呢?”

“冉兴今称臣大王,固是他们权宜之计,彼心定然未服,然既已称臣,且其国小,与其促攻之,不如暂留之。等到大王攻下虏魏,以全胜之威,挟百万精卒,臣朗料不需一兵一卒,一道檄书传至,冉兴肯定就反手可得了!

“定西地贫而兵小强,取之无大益於国,攻之损我军吏卒,与我国间并且有大河为阻,臣朗以为,等到打下虏魏、收取冉兴以后,再对其徐图之不晚也。”

首先严肃纲纪、富民强国,在政治、经济上获得进步;其次,收回朔方,保证国内军事形势上的稳定。国内已然富强、安定,接下来可以向外发展了,便是第三,先打魏国,后打定西。

这,就是孟朗画给蒲茂的雄伟蓝图。

蒲茂立在夜中,回味再三,想道“昔西伯得太公望,周乃革商;齐桓公得管仲,一匡天下。今孤之有孟师,差可与拟乎?若苟雄者,草莽鄙徒,焉知孤与孟师之志!”

想及此处,更加地坚决了支持孟朗的心意。

殿宇悄然,佳雨润物。

第四十一章 蒲茂不求歌 显美戏爱婢

苟雄以王后兄长、蒲茂重将的身份,都说不动蒲茂,就更别说其它了。

有那不认邪,仍旧强项上书弹劾的,轻者被蒲茂斥责,重者殿下挨鞭;着实不像话,如苟雄那般污言秽语,竟至辱骂的,却就没了苟雄的好运,先后被蒲茂砍了两个人头。

咸阳的戎人贵戚们由此认清了孟朗在蒲茂心中的地位,知道了孟朗这个“唐儿”,绝非是他们可以撼动的,如此一来,虽对孟朗越加地痛恨入骨,也只好罢休服软。

咸阳的风气为之一肃。

仗势横行、鱼肉乡里的贵戚、豪强们一老实下来,加上“轻徭薄赋”政策的逐一得到落实,城中唐人百姓的日子,相比之下,自就非昔日可比了。

不管谁人当政,百姓总是受劳役的底层。

管它夏人也好,管它戎人也罢,只要能让老百姓过上安生的日子,那就是好的“大王”。

不少年纪大,晓些前代旧事的乡野老人都不由对子弟们说从中原战兴以来,数十年中,自唐室的内乱,到匈奴的秦国,再到戎人的秦国,关中百姓的日子,朝不保夕,或被掌权者驱使打仗,暴骨於野,或被横征暴敛,卖子卖女,遇到灾年,饿殍满沟,或沦为唐、胡贵人们的奴婢,任打任骂,流离颠沛者不可胜计;数来数去,也就现下的日子最好过的时候了。

民间的赞颂传到宫中,蒲茂欢喜非常。

他这回没有征询孟朗的意见,自作主张,向国民下了一道诏书,谦虚地说“三代之为政者,爱民为大。‘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国人、夏人,皆炎黄胄裔,孤岂别而视之?闻民间有为孤作谣歌而颂之者,非孤所求;迹轨前哲,政从贤王,老幼安乐,德被四方,孤之愿也。”

四月中,谷雨日,苟王后与一干诸侯、公卿之妻,行先蚕礼。

蒲秦从建立到现在,蒲茂是仅此无有,效行此夏人之礼的戎人天子。

事情传出,秦国朝中的唐人官员、境内郡县的士人,献诗、文以歌颂者数百。蒲茂令内宦把这些诗文小心地贴到寝殿的屏风上,愉快地观赏了好些天,才叫撤下,嘱咐仔细收好,藏入内府,还特别交代,务必要用椒粉、芸草、炭屑等物做好防蛀的工作。

同时,他又一次下诏书,再一次极其谦虚地表示农桑是民事的根本,先蚕礼这类的小事都是他和苟王后应该做的,是为人君、后者的本分。士民的献诗、献文他看了,感觉到了大家忠於朝廷的诚意。以后,这些东西不要再写了。大家精诚团结,共同把国家的事业做好。

蒲秦国内,蒲茂的明君形象慢慢地在竖立起来。

谷雨当天,定西国也行了先蚕礼。

定西国奉唐为正朔,自居唐臣,先蚕礼的礼节仪式用的自是本朝之礼,与蒲秦不同。

令狐乐尚未娶妻,后宫无主,没有王后,不过无妨,太后亦可行此礼,只是与王后之礼有所区别,“太后入庙祭神服,绀上皂下,亲蚕,青上缥下,皆深衣,首饰翦牦帼”。帼是妇女的头巾,翦的本意是初生的羽毛,引申指等长的羽毛,翦牦帼即用细长马尾制成的头巾。

国中贵臣之妻,跟着左氏,也参加了此礼。

令狐妍亦有去之。

礼毕之后,左氏与来参予此礼的贵夫人们叙话。

末了,留下令狐妍,问她与莘迩的婚后生活如何。

令狐妍答道“都挺好。”

左氏说道“莘武卫宽厚,实是你的良偶。国家军政已经繁忙,武卫近月又将征讨西域,很多战前的事项需要做好准备,他有时可能会不太顾得上你。你须多加体贴,不要耍小性子。”

令狐妍想到她打在莘迩脸上的那一拳,未免心虚,诺诺应是。

左氏看出不对,紧张地问道“你可是有惹祸么?”

令狐妍心中想道“我那一拳,可不算是惹祸。不过让他闭门不出了几天而已。诚如中宫所言,他平日军政劳烦,少有休憩,借我此拳,在家养上些时,倒是件好事!”理直气壮地说道,“我下嫁莘门到今,这么久了,才打猎了一回,平时最多见见闺友,哪里会惹什么祸事!”

左氏欣慰地道“你懂事就好!”开玩笑似地说道,“早日生个大胖小子,也叫武卫开心开心!”

令狐妍撇嘴说道“还用我生?王太后不知么?阿瓜已有子了!”

“你是说小小怀孕此事么?我听说了。神爱,小小是武卫患难时的故婢,武卫昔在猪野泽,多赖小小服侍,我与她也熟悉,此女天真,生性可爱,你勿要因之含嫉拈酸。再则,你是正妻,她只是个侍婢,今她虽然怀孕,所生无论男女,如何能与你来日的所产相比?……,‘还用你生’这样的孩子话不要再说了!记住,你越早有子,武卫将军才能越早后继有人!”

自那一拳以后,莘迩再没登过令狐妍的屋门。

生孩子这事儿,现在看来,怕是遥遥无期。

不过令狐妍娇生惯养,仍是个少女的脾气,却不发愁,漫不在乎地应了声“是”。

陪左氏吃了顿饭,令狐妍出宫回家。

到了家中,家中的奴婢们不管是在做什么,看到她路过,都赶忙恭恭敬敬地下拜相迎。

刘壮是莘家唯二知道莘迩挨揍之事的下人之一,莘迩没对他说缘故,他胡猜乱想,以为莘迩是受了“小小怀孕”之累,——他的乱想也有两分道理,新妇刚刚入门,就闻知丈夫的婢女怀上了身孕,如是那小心眼的,十之**会因之不快。

故此,自责孙女牵累到了莘迩之余,对令狐妍,刘壮尤是执礼恭谨。

令狐妍没怎么理会奴婢们和刘壮,踩着先蚕礼后即换上的黑色长皮靴,晃悠着左氏赐给她的串珠项链,大摇大摆地来入后宅,回到己屋。

她的婢女大头配陪嫁到了莘家,这两天患了感冒,头重脚轻的不舒服,因没随她入宫。

大头趴在外屋的榻上,鼻孔塞满了绢纸,无精打采,哼哼唧唧的。

令狐妍瞧见案上放着药汤,问她道“怎么不吃药?”

大头囊着鼻子,说道“太苦了。”

令狐妍摸了摸药碗,温温的,还没有凉,便把之端起,到榻前,揪住大头的丫髻,把她拽起,命令道“张开嘴!”

大头愁眉苦脸,迫不得已,把樱唇张开。令狐妍将药汤灌入她的嘴里。等她喝完,从挂在蹀躞带的一个锦囊中,摸出两个蜜饯,丢给她,说道“吃了罢!”

大头吃着蜜饯,嘟嘟囔囔地说道“翁主,你今早进宫前,见郎君了么?”

“没有。怎么了?”

“适才阿丑给我给送药时,道郎君也许月底就要出兵西域了。郎君对你说了么?”

“没有。”

“翁主,我寻思着,你跟郎君不能总这样啊!”

“哪样?”

“翁主和郎君成婚已有旬月,除了新婚当夜,郎君再也没来见过翁主。翁主,世间哪儿有天天不见面的夫妻!郎君这一出征西域,我闻听西域远在数千里外,只路上来回就不知要走多久!等郎君回来,说不定都得明年了!翁主,要不要小婢今晚求见郎君,请他来与翁主一叙?”

大头为莘迩、令狐妍夫妻不见而忧心忡忡,煞有介事的模样,逗笑了令狐妍。

令狐妍说道“你听谁说的西域远在数千里外?由王都西去,过了敦煌、高昌,即是海东诸国,无非千余里罢了。”教训大头,“你没事的时候,别琢磨没用的,多学点有用的!你是我显美翁主的爱婢,居然连西域有多远都不知道,说出去,少不了引人笑话,我脸上也无光!”

大头应道“是,是。”偷窥显美的神色,说道,“那今晚要不要小婢?”

令狐妍站在大头身前,插着腰,居高临下地看她,看了好一会儿,露出奇怪的笑容。

“翁主,你笑什么?”

“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急着自荐枕席!”

大头羞红了脸,说道“哪有!”

“头是大了点,不过呢,你也堪称美人了。小脸红扑扑,两眼水汪汪的,我见犹怜。”令狐妍叹了口气,说道,“这样的美色,你就是着急,我还不舍便宜那丑八怪呢!”托住大头的下巴,探头过去,朝她右边脸蛋上亲了一口。

大头呆了呆,慌不迭地朝边儿上逃开。

令狐妍哈哈大笑,转身出屋。

大头急问道“翁主,你去哪里?”

“我才识了唐艾之妻李氏,她虽是个弱女子,不会骑马射箭,倒是个爽利的人,对我脾胃。我约了她晚上来家赏月赋诗。这是她头次来咱家,不能慢待了,我得叫膳房多做几样好菜!”

看着令狐妍扬长而去,大头裹着厚被,坐在榻上,唉声叹气。

作为令狐妍的贴身婢女,大头是知道莘迩挨了一拳之事的。她便是知情的“唯二”两人中,刘壮之外的另一个。在她看来,莘迩年轻英朗,能力出众,深得中宫和大王的信赖,人且宽厚,莘府中的奴婢没有不对他感恩戴德的,要说缺点,大概只有族声不是很高一条,但显然莘迩前途无量,这个缺点也就无所谓了,因自是希望令狐妍与莘迩能够和和美美,幸幸福福。

谁知令狐妍洞房之夜,就给莘迩了一个下马威,搞得莘迩至今不复登门。

而令狐妍对此却好像是若无其事。

大头心中想道“真是愁人啊!”

莘宅中,大头忠心耿耿,令狐妍夜宴李氏。

兵营里,羊馥勤勉任事,莘迩问军略於唐艾。

……

本来今天两更的,接下来写西域,一则,有些旧有的资料需要重温一下,一些新得的资料需要学习一下;二来,本卷的进程有点慢,和上卷一样,又是写着写着就超纲了,亦需要把西域这块儿的纲要进行一下删改,时间可能不太够。本周欠的一更,下周必然补上。

第四十二章 唐艾述西域 莘迩箭双雕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莘迩给出的募兵条件虽然不算特别好,但对吃上了下顿没下顿的贫家子弟来讲,已是相当的优待了。特别是服役五年即可放归,不计入士籍这一条,尤其得好。

三千的兵额,在不长的时间里就招满了,且有多出。

莘迩的宗旨是“精益求精”,应募的人数虽有溢出,他没有一概收下,在经过对家世清白与否、家中是否有兄弟等家庭情况的复查,以及身体素质,包括识字与否等各方面的能力考试以后,他只留下了强健者,对其余的,发给回程的口粮,悉数遣返。

在这支新建部队的具体编制上。

莘迩依照他们的籍贯,将同乡编在一起,伍长、什长从他们中间选用,队率以上,或从督府掌控的备用军官里任用,或从他此前的部曲中择使。

三千人已可编成一军了,莘迩表向逵为校尉,由他担任主将。

莘迩在建康郡时曾经有过大练兵,他部下的猪野泽胡骑就是从新兵开始的,於练兵一道上,他而下小有心得,帐下的军官们也都有些经验。

此军从编成日起,便立即被投入到了训练中。

时至於今,尽管还只处於“草创”的阶段,战阵等方面还未进行严格的操习,但於军法、旗帜、金鼓、队列和简单的军械格斗等各方面,已经把兵卒都教会了。还是那句话,对阵秦、魏精卒,必然不敌,然如战之西域,在不把他们当做主力的情况下,目前应已是约略可用了。

羊馥建议莘迩:“新卒虽皆步军,无须习骑射,然刀、盾、矛、弩之技,亦非一蹴可就。将军何必急着征讨西域?不如再等几个月,且待把彼辈练得稍精,然后再出兵不迟。”

莘迩说道:“若等把新军练精,时已秋矣。入秋出兵的话,等兵马到达西域,过不两月就会入冬。西域冬季酷寒,滴水成冰,倘遇大雪,路不能行,不利战斗。只能於夏季出兵!”

羊馥说道:“明公,既然如此,亦大可放到明年再讨啊。”

莘迩负手出帐,回眺都城高大的墙壁,又远望东方,说道:“时不我待啊!”

他心中想道,“蒲茂、孟朗,大刀阔斧,在其国内实行改革,显是有进取海内之志;反观定西,阀族势大,暮气深重,宋、氾、张、麴诸家,眼中唯有自家的利益,上抗王权,下阻寒士上进之门,欺压百姓,个个富可敌国,朝思夜想,无非争夺定西小朝廷的这一点权力,无非钟鸣鼎食,沉溺享乐,丝毫没有远图之心。两下相比,定西之亡,指日可待!

“要想定西不亡,保住此方的安稳,宋、氾等家,必得削弱、乃至铲除不可!

“然宋、氾、张、麴诸家,尽管各有所图,但在阀族的根本利益上,他们却是一致的。从我建议开山泽园囿之禁,激起宋、麴等人不约而同的激烈反对,就可看出这点。

“我名望不够,虽说通过借势打力,几次上书,提出的奏议,大多得以了施行,但这些东西,无非小打小闹,无一是触及他们利益的。我现在与他们正面抗衡尚不能,更遑论削弱、铲除了!欲将之削弱、铲除,我就非得有更高、更大的威名不行!

“攻伐西域,势在必行。一日也拖不得。”

军功,素来是博取威望的最快途径。

如那江左朝廷,自迁鼎以来,也是有过几次北伐的,并取得过不小的成果,然而为何最终都无疾而终?究其缘故,它的那几次北伐,绝大多数的出发点,都不是为了“光复中原”,而正是野心家想要借此,以获得更大的威望,从而达成掌控朝廷,以至谋图篡位之目的的产物而已。出发点不正,便有收获,自也是保不住、或者说没有动力去保。

莘迩的决意讨伐西域,与江左曾经北伐的那几位权臣,於根本的用心上倒是异曲同工。

回到帐中,坐回胡坐,莘迩继续羊馥插话前的话题,问唐艾征讨西域的军略。

莘迩如今得用的几个谋臣智士,各有其长。

羊髦倾向於高屋建瓴,黄荣在政治上的触觉比较敏锐,张龟有点杂,而说到军略,唐艾当仁不让,是这几人中的翘楚。至若羊馥,他没有杰出的智谋,是个实干家,一个踏实做事的人。

秋、冬之季,唐艾犹羽扇常摇,方今初夏,以鹤羽制成的素扇更时刻不离於手。

他提着扇羽,用扇柄在帐内的地上画出了西域诸国的形势图。

最东边是陇州的敦煌郡。

敦煌郡向西六百里,是牢兰海,此海便是后世的罗布泊。牢兰海的北边是一条连绵数百里的山脉,即后世之库鲁克塔格山脉,意为干旱之山。牢兰海的东北边是大名鼎鼎的白龙堆。按后世的地质术语,白龙堆是雅丹地貌,意为具有陡壁的小山包,是先经水蚀后经风蚀形成的地貌;这一区域遍布盐碱地土台群,色呈灰白,阳光下反射出点点银光,如鳞甲,故得此名。

山以南的牢兰海和白龙堆处在无垠的沙漠中。

定西国的西域长史府就在这里。

西域长史,本是唐朝继承前代设置的,唐朝立国不久,西北地区就战乱不断,西域长史其实没有设置的太长时间,一度中绝。令狐氏称王陇州以后,到令狐奉的父亲时,国内较为安定,不再年年打仗,有了余力保护西域的商道,於是重设了此职,现下有三千兵士在那里屯戍。

西域长史府向北,穿过库鲁克塔格山脉,约四百里,是戊己校尉的驻地。

此处即后世的吐鲁番。

戊己校尉与西域长史一样,也是令狐奉的父亲时重设的。现有战兵千余。

西域长史与戊己校尉,这两营的兵马,即是定西目前在西域的所有驻兵了。

此两部之驻地,也是定西在西域的最前线。

戍己校尉驻地往西,紧邻着的是焉耆;焉耆往西是又一个西域大国龟兹。

龟兹北边是乌孙,往西有姑墨、温宿等国;再往西是疏勒。

西域长史府往西,是西域的大国鄯善;鄯善再往西,是於阗。

於阗的南边是昆仑山脉,其西是个小国,名叫伽舍罗逝。

伽舍罗逝与疏勒接壤,两国再往西是葱岭。

葱岭的西北边是大宛,西南边是北天竺的一干小国。

整体而言之,整个西域的形势是北为乌孙,南为昆仑,西为葱岭。在这片南北近两千里,东西三千里的广大范围内,其腹心地带是一片东西约两千里,南北约千里的无垠沙漠。

唐艾指着戊己校尉府与西域长史府,说道:“我朝在这两个地方的驻兵虽皆屯戍,但军资补给仍多依赖朝廷。近年柔然势大,每当柔然入侵,此两地与内地便经常会断绝联系,区区三四千的驻兵,自保尚且勉强,遑论保护商道,并及对西域诸国行施有效的控制了。”

西部柔然的势力范围大体在陇州的北边,也就是说,它与西域等国没有接壤,对戊己校尉、西域长史两营,暂时还构不成直接的威胁;但柔然对敦煌、西海却是随时都能入侵。

特别敦煌郡,是西域长史府和戊己校尉府的大后方。

如果此地遭到侵略,对西域长史、戍己校尉两府自是会造成不小的影响。

唐艾把手指移到龟兹等西域诸国上头,说道:“西域诸国,秦时计五十余,后稍相并,至今时,共有十於。其中,龟兹最为强大,鄯善次之。近些年来,不服王命,生存异心者,便是以此二国为最。龟兹北联乌孙,土地膏腴,民口稍多,尤以其为甚,已多年未贡方物於朝了!”

这几个西域国家的名字,莘迩都很熟。

但说到对它们的了解,莘迩却是知之寥寥。

当下,莘迩细问龟兹等国的内部详情。

唐艾留心时事,现又在督府,对西域国家的情况很了解,给莘迩一一分说。

末了,在莘迩此次征讨西域的兵力问题上,唐艾作出了建议,说道:“西域诸国,虽然不少国小兵寡,龟兹、鄯善不可过低轻视。长史此回募兵,只招了三千,艾前时已经进言,以为嫌少。长史决定月底出兵,艾以为,到时,宜再从别营调些兵马,以作补充。”

莘迩当然知道三千新兵,肯定不够用,他笑道:“千里所言甚是。”

“长史可是已有定策了么?”

“我部兵马五千,新卒三千,才只八千,用以远征西域,确实不足。但是,如果再加上北宫越的部曲、敦煌的驻兵呢?”

“北宫越的部曲和敦煌的驻兵?”

“是啊。西部柔然镇帅匹檀虽已夺下柔然的汗位,但一来,才与鲜卑魏国鏖战一场,损失不小,二者,在其国内也还有反抗不服者,我料咱们定西之北疆,短期内定然是不会有战事的。

“因此,我打算调西海的北宫越从我出讨西域。

“北宫将军,我朝猛将,部曲俱百战精锐,有他相助,再加上敦煌的戍卒和西域长史与戊己校尉两府的驻兵,合计步骑已有两万余了!

“千里,你觉得以此击西域,差可足否?”

唐艾拊掌笑道:“不止已足,且一箭双雕!长史高明!”

定西国的军队将校,之前大致可以分成两个集团。

一个是麴硕为代表,政治地位较高的,与王室关系紧密的阀族、士族集团。

一个是北宫越、敦煌驻兵和西域两府的将校等为代表,政治地位较低的,以胡人军官、地方豪强与寒门子弟为主组成的集团。

当然了,说来是两个集团,实际上北宫越等为代表的这个集团,在现实中并没有什么势力,严格来说,这个集团也还没有正式形成。原因无它,只因为他们缺少一个具有号召力的领袖。

莘迩想做他们的领袖。

此回征讨西域,他有两个目的。

一个是借助军功提高自己的威望;再一个,就是希望能够通过这次作战,顺手把敦煌、西域两府的军吏和北宫越这样的胡人勇将收入自己的帐下。

唐艾所谓的“一箭双雕”,说的就是这个。

莘迩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图,摸着短髭笑了一笑。

阅读网址:

第四十三章 敦煌名邦也 六人守朝堂

“华戎所交,一都会也。”

这是时人对敦煌郡的评价。

敦煌郡虽然地处陇州的最西部,玉门关就在其郡界的西边,“春风不度玉门关”,实为陇州的西部边境;郡内的人口也不多,早前只有六千余户,而今经过数次的流民浪潮徙入,亦不过万余户,还比不上内郡的一个大县,但敦煌郡的郡治敦煌县并不荒凉,甚至可称繁华。

缘故有三。

此地是西域进入陇州的必经之地,来往的商贾络绎不断。此其一。

西域的商贾不是全都会进入陇州腹地,然后或者继续深入中原的,在他们中间,有为数不少的,往往止步於此,把所带的货物在这里贩卖以后,便就打道回程,不再继续东行,这就导致敦煌县内,不乏从各地涌来、收买西域货物的唐人坐商、行商。此其二。

敦煌的文化底蕴一直不错,别看人口不多,历代皆有优秀的人物。远的不提,只本朝迁鼎以前,太学里边就有五个敦煌士人,号称“敦煌五龙”,驰名海内。在这些士人的带动下,敦煌的人文氛围颇佳,吸引了一些邻近郡的士子来此游学求师。此其三。

莘迩在敦煌县只待了一天,就不由地对羊髦、严袭、秃发勃野等连发感叹。

他站在郡府的楼台上,俯瞰城中,说道“‘市’中店铺栉比,各色的西域货物目不暇接;街上唐、胡混杂,行人接踵,车、马川流不息。学校之中,书声琅琅;里巷之内,琵琶胡曲遥闻。士道,这哪里像是我定西的边陲,不知道的,还恍然以为是另一个小王城啊!”

秃发勃野等没来过敦煌。

严袭曾从军来过此地,但他是个粗人,搭不上什么话,附和而已。

羊髦少年时游学国中,亦来过此地。

他就与严袭不一样了,笑道“此郡世笃忠厚,人物敦雅,天下全盛时,海内犹称之。况复今日?兼此郡邻壤西域,内外商贾云集。虽为西陲,诚乃名邦。”

莘迩笑道“可惜,北宫将军至迟明日就能抵达,与他会师之后,便要西入西域了;却是没有多余的时间,让我好好领略一下这个‘名邦’的风采。”

羊髦笑道“这不打紧。明公大可等到讨定西域凯旋,拥百胜之卒,牵十国之俘,以赫赫之威还入玉门,再临敦煌之际,复从容观赏县中景状。想必那时的心境,亦远非当下可比的了!”

莘迩哈哈大笑,说道“托你吉言!望此回征讨西域,能够一举功成!”瞧见张龟撩着衣襟,匆匆地拾阶来到,问他道,“索长史和张校尉有回书了么?”

“索长史”,名索恭;“张校尉”,名张韶。

这两人即是现任的西域长史和戊己校尉。

他两个都是敦煌人。

事实上,不止他两个是敦煌人,从西唐起,以往历任的西域长史、戊己校尉,因为驻地挨着敦煌之故,八成以上都是敦煌人;并且,这八成之中,又有多半都是出自索、张两家。

这个“索”就是索重的“索”。

索氏,是定西国内,麴氏以外的又一个世代将门。不过,比起麴氏的以外戚显贵,早登朝堂,俨然已是定西的头等阀族之一,索氏的地盘主要在敦煌一带。

西唐时期,索氏曾经出过一个杰出的人才,名叫索靖,便是“敦煌五龙”之首,初为戊己校尉长史,后被征入朝,担任过后将军,死后被追赠司空。索靖擅长书法,知晓兵事,有先识远量,预见到了唐室将乱,有次指着洛阳宫门外的铜驼,说道“会见汝在荆棘中耳!”

索重,即索靖弟之后。

索氏是个大家族,与张、赵、阴、阚等姓并为敦煌望族,其族中子弟不下数百。究其来源的话,他们都是巨鹿索氏的分支,但出於迁入敦煌早晚不同的关系,敦煌的诸索现又分为两支。

一支,即索重这一支,他们的祖先是秦朝前中期的太中大夫索抚,索抚因为直谏忤旨而被降罪徙边,由是从巨鹿迁居到了敦煌。索抚原来在巨鹿时,家在巨鹿之北,号称“北索”。

另一支,则是现任的西域长史索恭这一支。索恭这一支的祖先是秦朝中期的索骏,索骏迁到敦煌后,居敦煌之南,因号称“南索”。

北索、南索,祖为一源,可因为索抚迁到敦煌后,与巨鹿那边的祖家就断了联系,所以而今的敦煌两索,一旦叙及辈分,两索家的子侄却如异姓,连彼此间的长幼都无法说清。

戊己校尉张韶的家世,与索恭类同。

他们家也是从内地徙来的,而且徙入敦煌的缘故,也是因为他们的祖上直言进谏而获罪。

张龟到的近前,奉上文书两道,说道“是的。明公,此便是他两人的回书。”

莘迩一一展开观看。

看罢,莘迩对羊髦等人说道“索长史、张校尉已着手做出兵的准备了。只等我率部抵至,即可会合。”把文书还给张龟,吩咐收好,他踱步至台边,手抚栏杆,望向东方。

张龟细心地把文书卷妥,置入怀中,跟在莘迩左近,顺着他的目光往东看去。

仲夏的阳光刺眼,蓝天如洗,朵朵白云如棉。

极目处,远山、长城,天与地相接成一条淡黄的线。

“明公,是在望王都么?”张龟问道。

莘迩没有回答。

秃发勃野约略猜到了一点莘迩的心思,说道“将军,咱们四月底离的谷阴,现已五月中旬。也不知朝中,而下情形如何。”

莘迩的确是有点担忧朝中的形势。

他深知,宋、氾、张等家视他为眼中钉。

他在朝中时,宋闳等人不得不稍微顾忌左氏对他的信赖、他帐下的兵马和他手中那道“无字”的令狐奉遗诏。如今他离朝千里,拿脚指头想,也能料到宋闳等人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必然会上下其手,特别是那个宋方,绝对闲不下来。

莘迩目注东边谷阴的方向,想道“也不知他们会搞些什么阴谋诡计?”

尽管有点担忧,但莘迩心中,更多的是底气。

出发前,他已经把朝中的事情安排好了。

专门设了一次宴席,把孙衍、唐艾、傅乔、黄荣、羊馥、曹斐等都请了到。

虽然没有明面上说,然此数人应该都已经领会到了他的意思,都已经知道了在莘迩离朝后,他们应该怎么做。

莘迩心中想道“孙衍有名望,掌财权,是顾命之一,能够参与大事的朝议。唐艾是督府的三把手,位仅在张僧诚与我之下,在羊馥的配合下,可以掌握军务。傅乔职在要津,上通下达,谁都绕不开他。曹斐掌领王都的宿卫部队,其部中的太马营,乃我定西的头等铁骑。黄荣做为常侍,是令狐乐的近臣,有议论之权,且其人深沉有谋,足可为傅乔、曹斐等之谋主。

“有此六人在都,我就是离朝一年,想来朝中也不会出现大的变故。”

想到此处,莘迩不禁转目看了眼羊髦,又想道,“士道真乃我之股肱!六人里边,孙衍、唐艾两个重量级的,都是多亏了士道给我穿针引线;羊馥,则是他的兄长。设无士道,我莫说今可放心离朝,纵是仍然身在朝中,怕亦举步维艰,只能被宋、氾等家排斥到边缘!”

楼梯那里传来响声。

莘迩转头去看,四五人相继上来。

此四五人,俱是碧眼髯须的西域胡种,有三个披甲的将校,一个褶袴戎装的军吏,一个光头的和尚。这几个人,是莘迩为此番征讨西域而精心挑选出来,专门组成的“顾问团队”。

第四十四章 西出玉门关 龟兹有宝贝

五个人组成的顾问团队。

披甲的三个,是督府从王都宿卫军各营中选出的,都是西域人。

戎服褶袴的那个是史亮。

和尚,则是道智推荐的,龟兹(qiuci)人,叫阿难陀犀那,因为名字略长,不好记,被有些唐人简称为阿难陀。阿难陀今年四十多岁,年轻时曾经游历北天竺诸国和西域诸国,博通西域各国的语言,熟悉各国的风情、习俗。他是於十来年前到的陇州,唐话如今也很流利。

说到语言。

一者,西域诸国人的语言不同者颇有;二来,因其处四方交汇之地,东边的唐人、北边的游牧胡人、西边的天竺人等,皆与之不乏来往,故而,西域这片地方的语言环境是相当复杂的。每一个国家都有一个必设的官职,那就是翻译,名为“译长”,少则一人,多则数人。

语言复杂,文字倒还好。

鄯善、龟兹等国的世俗间大多使用佉卢文,即吐火罗文;僧侣们读经念佛,多用天竺文。

史亮、阿难陀等人登上楼台,拜见莘迩。

他们来没有别的事,主要是汇报在敦煌县中为部队召集译者的工作成果。

莘迩帐下的部曲,或为胡骑,或为唐卒,没人懂西域话,将要深入西域作战,不可不给各营都配置一到两个翻译。否则,兵入敌国,语言不通,将校、兵卒就等同耳聋眼瞎了。

史亮禀报说道“明公,下官等已募得西域商贾、及通西域话的唐商十四人。”

“可靠么?”

“无论唐商还是西域商,都是定居在敦煌的,其家小亲眷俱在县中。”

莘迩点了点头,吩咐张龟,说道“长龄,把此十四人分到军中去罢!”提醒他,“先把许诺的报酬付给他们半数,安安他们的心。”

张龟应诺。

十四个翻译很快就被分配到了军中各营。——这些翻译同时还兼任乡导的作用,以防万一因为战事不利、天气变化或行军失道等原因,出现各营与中军失去联系的情况。

在敦煌县住了一晚。

次日快中午时,北宫越领兵到达。

莘迩与之会师,当晚,设宴款待北宫越及其帐下的军校。

北宫越带来了西海太守杜亚的信和礼物。

莘迩成亲的时候,杜亚就有礼物送到。那次他送的礼不贵重,但千里送礼,亦足表其情了。这次,杜亚送的礼物就比较重了,精甲五十件,粮秣百车。西海很穷的,民口也极少,这么五十件精甲、百车粮食,料来已是杜亚能够从府库中挤出来的所有了。

莘迩与杜亚的交情,早前至多算是认识;援助西海、抗击柔然时,两人并肩作战,关系得到了点加深;自莘迩入朝,地位上升以来,两人的联系渐渐变得密切。杜亚也是寓士,与寓士之望孙衍交好,通过孙衍,杜亚已是数次向莘迩示好,莘迩报之以琼瑶,对他也是十分礼重。

莘迩让北宫越的部队休息了一天,又次日,兵马出营。

敦煌县的黄色城墙慢慢向东方退去。

行军初时,沿途的地方尚非十分贫瘠,颇有民居,北望之,乃至能够遥见疏勒河岸边屯田的那一抹绿色,路边时见红柳、胡杨。行有近百里,所经已多是赤白色的盐碱地,罕有植物,最多见的是被当地人称为“白草”的半灌木,此物便是骆驼刺。

夏日炎炎,三军挥汗如雨。

出了玉门关,望之无尽的黄沙跃入眼帘。

这一年多中,莘迩已经三次带兵涉越流沙,头一次是从猪野泽打回王都,第二次是北上驰援西海郡,第三次最艰苦,即千里奔袭朔方。有了这三回的经验,对将要遇到的困难,莘迩心中有数,情绪倒是与往常无别。

他且有闲心,驻马玉门关外下,回顾来路,展望前程,对左右的羊馥、张龟等人笑道“曩读史籍,凡至玉门,每生慨然之慨。今我亲身至此,却无异感,也是怪哉!”

羊馥笑道“将军今击西域不服,胜券在握,如饮凉水,自是无有感慨。”

莘迩大笑,落目到道上的部队,复又顾望远近,时当下午,红日如轮,远沙如海。天空的蓝,与沙海的黄皆是无边无际,上下辉映。万余步骑的长长队伍,行於其间,给人一种壮美之觉。

莘迩由衷叹道“我闻西域诸国喜歌舞。此等辽阔之景,壮观之美,人行其中,恍惚觉天地之大,而己身如沧海一粟,确乎非歌无以言情,非舞无以抒怀!”很想吟诵个什么,仰脸想了半晌,搜肠刮肚,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诗词,自己又没即兴写作的才能,也就只得罢了。

随行在侧的龟兹和尚阿难陀坐在马上,双手合什,说道“西域之地,不仅有此壮阔的景象,亦不仅有妙绝的歌舞。”

莘迩笑问道“大和尚既出所话,必是有所欲言了?你想说什么?”

“西域之地,有一大宝贝,漠海、歌舞不能及也。”

“什么宝贝?”

阿难陀说道“贫道是龟兹人。龟兹国中,有一大智上师,不知将军可有闻听?”

“谁人?”

“此人名叫鸠摩罗什。其父鸠摩罗炎,本是天竺贵人,不嗣相位而周游列国求道,至龟兹,娶龟兹王妹耆婆,乃生鸠摩罗什。耆婆聪颖才高,一日见荒漠群冢,悟人间苦难,遂皈依我佛。鸠摩罗什时年七岁,从母出家。鸠摩罗什聪明绝伦,三岁识字,五岁读书,九岁从耆婆赴罽宾求学,十二岁学成。回龟兹后,鸠摩罗什讲经说法,名震海东!有一位三果罗汉预言说,鸠摩罗什若在三十六岁前不破戒,将成第二个佛陀。将军,鸠摩罗什者,龟兹之大宝也!”

莘迩说道“鸠摩罗什?”心中想道,“这名字好熟。”似乎前世时,在哪里看到过。他问羊髦、张龟,说道,“卿等可知此人?”

羊髦、张龟俱道“曾有听闻。”

羊髦名士风采,与定西的高僧们,也有不少打交道,说道“髦闻说,龟兹国原信小乘,现其国人尊奉大乘,即鸠摩罗什之力也。”

小乘佛教重视自身的修行,大乘佛教关注世人疾苦。

与南道的於阗等国不同,龟兹等西域的北道诸国,原先信奉的都是小乘佛教。鸠罗摩什最早学的也是小乘佛教,是龟兹当时最为流行的“一切有部道”;在罽宾学成以后,他於回国的徒中遇到了几位大乘佛教的高僧,受到他们的影响,改从了大乘佛教。鸠摩罗什才华横溢,能言善辩,与国中的僧侣们辩难,说服了他们中的多数,竟是以一己之力,加上龟兹王室的支持,一举改变了龟兹国内佛教的旧时格局,使大乘一跃而为上流,取代了小乘的地位。

对大乘、小乘的异同,莘迩仅知大概,但也知道,相比小乘佛教的只修个人,大乘佛教讲究“普渡众生”,在“入世”这一块儿的态度上,与小乘佛教是天壤之别。放到政治上而言之,大乘佛教其实也就远比小乘佛教更利於掌权者麻醉、控制百姓。鸠摩罗什的改奉大乘,应是出於他本人哀伤世人苦多的慈悲悯怀,但龟兹王室对他的支持,其缘故可就不太好说了。

念头及此,莘迩自失一笑。

整天脑子里想的都是朝廷政斗,想的都是富国强兵,不知不觉,他看待事件、考虑问题的思路,就惯性地就总是往政治上偏斜了。羊髦的一句小乘、大乘,他就能联想到这些东西。

莘迩问阿难陀,说道“你与鸠摩罗什相识么?”

阿难陀说道“贫道曾在龟兹的雀梨大寺修行过,与鸠摩罗什非只相识,可称熟识。”

雀梨大寺是龟兹的王家寺庙,也是龟兹最大的寺庙。鸠摩罗什的母亲就曾在此寺中学过佛法,鸠摩罗什回国后,亦常驻此寺。阿难陀与他同在一寺,两人的关系自是不浅。

莘迩说道“待至龟兹,那就劳烦你给我做个引荐,我也认识一下这位你口中的大智。”

兵才刚出玉门,已托阿难陀引荐鸠摩罗什,羊髦云莘迩“胜券在握”,到底是否如此,且不必说,但对此战,势在必得、不胜不还的决心,莘迩却是早就下了。

说完,莘迩扬鞭驱骑,羊髦等紧从其后,汇入行军的部队中,迎着黄沙,驰奔向西。

数日后。

过了白龙堆,干燥的瀚漠之中,忽有水气盈漫,行不多远,牢兰海出现在部队的前边。

难怪被称为海。

此泊南北三百余里,东西亦数十里。

泊北、泊南各有一条大河注入。

这两条河,一条贯通西域北道的龟兹等国,一条流经西域南道的鄯善。

此两河之间,便是把西域诸国分成南北两道的两千里大漠。

牢兰海边芦苇丛生,野鸟成群,海面碧蓝,水中鱼跃。刚穿越了三四百里沙漠的部队到此,那些没有来到此地的兵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简直是另个世界!要非有严格的军法约束,只怕他们立刻就忍不住离开本部,成群结队地奔向海岸,跪在地上,取水浇面了。

百余骑沿着岸边奔近。

当先的是个白面无须之人,年约三十四五,未著铠甲,只穿了褶袴,头裹白帢,亦未佩刀。状若文士。到了莘迩中军,此人下马拜迎,自报姓名“末将西域长史索恭,拜见将军。”

第四十五章 海头胡舞旋 索恭夜献策

索恭迎了莘迩及其部曲,前头带路,向牢兰海西边行约百里,至西域长史府的驻地。

路上,碰到了两处聚居地,皆在泉水之边的小绿洲上。

聚居地的住民都是西域长史府辖下的唐人兵卒,他们奉令在这里牧马。住的房子颇就地取料,是用土混合了胡杨枝,夯筑而成。在这两处聚居放马地的近处,都各有一片胡杨林。

牧马的兵卒於路边拜迎莘迩一行。

每个人都是衣衫破污,肤色黧黑,头发脏得成绺。

有的大概是为了方便,索性连发髻都没有扎,学胡人用绳束之。

莘迩心中感叹,想道:“戍边本已苦,屯田、牧马於西域,处漠海中,夏晒冬寒,尤苦!”

西域长史府的驻地早前在柳中,成朝时迁到了楼兰古称西南边百里远近的海头。

海头城不大,周长不过一二里。

城墙不低,垛口、马面等各种防御建筑齐全,一看就是以军事为主的要塞。

城中几乎没有太高的房屋,而且俱皆狭小,只有长史府略微宽敞些。

到入城外,莘迩令部队在外驻营,严袭等军官都被留在了军中,只带了羊髦、张龟和北宫越、秃发勃野等进内。

索恭出迎百里,表现出了对莘迩的足够尊重。

既然尊重,自离不开设宴洗尘。菜肴倒也罢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莫说珍肴,便是连王都谷阴阀族的日常餐饮也有所不如,唯西域的葡萄美酒天下知名,西域长史府中藏货甚多,索恭选其中好的,尽数拿出,每个案上都摆了两瓶。莘迩不禁止他们饮酒,自己没喝。

索恭问道:“将军缘何不饮?是嫌酒坏?还是素不饮酒?”

莘迩朝谷阴方向拱了拱手,说道:“我受先王厚恩,而无才无德,无法报答。前几天做梦,我还梦到了先王,笑语亲切,如同旧日,醒来泪已湿巾。先王薨未久,我心中的悲痛不能言表。我非不能饮,实是恐如饮醉,或会失态於诸君座前。”

索恭肃然起敬,佩服地说道:“将军忠贞,天日可鉴!”便要命伺候的兵士撤下葡萄酒。

莘迩阻止他,说道:“我不饮可也,焉能沮诸君之兴?”端起水碗,起身顾盼席间,说道,“索长史久镇海头,制御西域,为国戍边,劳苦功高;卿等从我远征,渡流沙、过白龙堆,无有道路,以骸骨为标,跋艰涉险,亦苦多日矣!我以水代酒,慰诸君辛劳!”

他一饮而尽。

索恭、北宫越等也都起身,端酒饮下。

索恭畜养了一班女伎,肤白高挑,或有碧眼的,都是西域人。

此时,女乐四五,持各类乐器,拨、拉、弹起;歌者一人,曼声而歌;舞者三四,着五颜六色的衣裙,跳起舞蹈。乐、歌、舞,并是西域之风。

莘迩不太懂音律,然也听出乐声的音节和旋律与在定西听到的大不相同;歌声他是完全听不懂了,唱的是西域话。

至於舞蹈,莘迩曾观赏过令狐奉给他的那个西域婢之舞,这会儿,他往堂下看了几眼,发现她们的舞姿与西域婢相像,时常见到一些动作,与他后世见过的敦煌洞窟中的歌舞画上舞者之姿态极类似,把胯部向侧边挺出去,扭着腰肢,另一边的手臂反掌弯曲,简言之,用后世的话,就是形成一个“s”形。配上她们紧身的衣裙,造型大胆而美丽,充满了异域的风情。

美酒、歌舞,堂上的气氛慢慢热烈起来。

一个文士离榻,旋舞席中,跳到羊髦这里,邀请他起舞。羊髦与此人是故友,接替舞蹈。舞毕,又邀请索恭起舞。索恭舞罢,邀请莘迩。莘迩对这一套舞蹈已经熟得很了,欣然从之。

堂下西域的女姬旋转,堂中唐人的士大夫翩翩。

两种不同的风格,却并不显得突兀,而是汇成了奇异的融洽。

一顿酒席,饮至二更。

索恭看似个书生,酒量甚豪,把北宫越都给喝醉了,他还若无其事。

兵卒把北宫越搀走后不久,众人也就散了。

索恭把长史府中最大的房子,安排给了莘迩住宿。

大战将至,莘迩精神振奋,睡不着觉,合衣卧了片刻,起来出室,在外边的院子里踱步。比起定西,此处的昼夜温差更大,白天灼日焰焰,晚上小觉风凉。莘迩步至院中的大树下,手抚树皮,举目上看,见此树郁郁葱葱,树冠广大,月光透过繁叶,洒落他的身上。

“将军,睡不着么?”

莘迩闻声看去,是索恭和一个文士。

这文士即是席间邀羊髦跳舞的那人,名叫阴洛。

“明日就要北上,与戊己校尉会师了。龟兹国力不弱,於东海诸国之中,算是头等的大国了。索君、阴君,自先王薨,我受命辅佐以来,我夙夜忧叹,日常担心托付不效,以伤先王之明。龟兹这一仗,能否速战速决,是否可以一战功成,实不相瞒,我虽有把握,仍不能安枕。”

莘迩的诚恳,出乎了索恭和阴洛的意料。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禁想道:“我二人与武卫将军此前并不相识,他以弱冠之龄掌权,麾令我辈,本以为他对我二人也许会故作矜持,以高身价,却不意席间饮宴,已是平易,而下言辞,又是这般坦诚。”

莘迩坦诚,索恭也就不绕弯子了。

他说道:“将军,末将与阴君正是为军事前来。”顿了下,又道,“末将原本打算明日再向将军献策,闻报说将军月下独步,末将遂与阴君冒昧而至,尚敢请将军勿怪!”

莘迩作出大喜的模样,说道:“长史与阴君俱国之俊逸才也,既有谋策,必是一流。不知是何佳策?敢领教之。”

索恭过来时,已经吩咐宿卫的兵卒出去。院中没有外人。

当下,就在院内的树下,索恭献策。

他说道:“前时接到将军的檄文。观将军檄文之意,似是欲先合末将部与戊己校尉部,共击龟兹;带龟兹下,转取鄯善?”

龟兹在戊己校尉部的西边,是西域北道的大国;鄯善在西域长史府的西边,是西域南道的大国。此两国现下各控制了几个周边的小国,称王称霸。

莘迩颔首,说道:“海东诸国,龟兹最强。我意先克龟兹,想来余者则就不难服之了。”

索恭说道:“将军明见!只是末将以为,鄯善取之易也。何不先克鄯善,挟胜威,再攻龟兹?”

“哦?取之易也?”

“鄯善国主之弟,尝居我定西王都谷阴,仰慕王化,与末将书信频繁。只要将军许他以国主之位,他定甘做内应。有他内应,取鄯善易如反掌!”

“还有这一层故事?”

“正是。”

莘迩沉吟说道:“鄯善虽不及龟兹,亦西域大国,纵有内应,取之怕也不会太容易吧?”

索恭指了指阴洛,笑道:“按常理说,取之确实不会太易,然今有阴君一计,取之就不难了!”

莘迩问道:“是何妙计?”

阴洛回答说道:“鄯善国主优柔,将军今以大兵临海头,其闻之,必然心惊。将军可遣使一人,檄其领兵来海头,助将军攻龟兹。”

莘迩笑道:“他怕是不会来的。”

“不用他来。只要将军的使者把召他的消息传到即可。同时,将军可遣一将,引兵疾行,袭其国都!想当其时也,鄯善国主方受将军檄令,以为将军暂无意攻其国,守御势必松懈,而我王师如神兵天降,已至其国。彼既弛备,我有内应,取之何难!”

莘迩思之良久,暂不置可否,他心道:“阴洛尽管只说‘可遣一将’,但此将显然只能是索恭了。”问索恭,说道,“如行阴君高策,此重任非君莫属。长史有几成胜算,需多少兵马?”

索恭答道:“只用末将的本部三千兵卒足矣!”

他状貌文儒,简单的一句话,却豪气外露。

莘迩没有立刻回答他,一边心中急速的思考,一边手摸树干,再次抬脸观望清冷月下的树冠,叹道:“此树不知何人、何时植!亭亭如盖,应已多年矣!索君,这座长史府中,来来往往的历任长史,多为中土英杰。较以前人,君列其中,胆色可称雄也!”

阅读网址:

第四十六章 一战克鄯善 以直报其怨

莘迩对索恭、阴洛两人并不熟悉,但经过慎重的考虑,还是同意了他二人的计策。

这是因为,在来西域之前,莘迩做了很多的功课,对索恭、戊己校尉张韶,以及阴洛这样的两府谋士,他都有过详细的调查,因而,虽是初识,对索恭等人的能力还是颇为了解的。

索恭向有勇烈之名。

他少年时,其族中有一出了五服的兄长被仇人所害。他的这个族兄没有兄弟、也没有子女,被害之后,没有直系的亲属能够为他报仇,而其之近亲,畏惧那个仇人的势大,又不敢为他报仇。索恭与他的这个族兄,几乎已不能算是同族了,却於当时挺身而出,聚集轻侠少年、徒附部曲,攻破了杀其此兄之人的坞堡,手刃之,以其首级祭其此兄之墓前。

他的声名,由此而一下就震动陇西,索氏的年轻子弟、敦煌的浪荡少年无不钦慕纷附,甘心受他的驱使,——他现今帐下的部曲中,各级的军吏里边,不少都还是这些人。

索家出将,虽是将门,但有其祖上的底蕴在,索家也出过不少的名儒,索恭年长以后,折节读书,学得不算很好,然儒家典籍,亦小有遍览,宽泛一点说,他而下称得上文武双全了。

不过,有道是本性难移。尽管在衣着打扮的形象上,索恭与往常有了很大的不同,比如现下,不上阵打仗的时候,他就褒袖宽带,俨然士流,而究其根本,此人实还是少年时的那个他。

也正因此,他饮酒海量,献策胆大。

阴洛此人,是敦煌阴氏的子弟。

阴氏原本也是定西的头等阀族,后来势衰。阴洛有心重振家声,但知道即使在郡县为吏,哪怕是入到朝堂,定也争不过宋、张、氾、麴诸家的子侄,难以得到高职,遂反其道而为之,远离国中,来到了西域,寄希望可以在这片土地上建立殊功,以进而还朝,得为显贵。

近年来,柔然屡次侵扰敦煌,西域与内地的联系几度断绝,龟兹、鄯善等西域大国眼见此状,都渐滋不臣之心。这种危险的局面下,皆是全赖了索恭、阴洛两人之力,西域长史府才能至今不坠,虽是对鄯善等国的控制难免大不如前,可至少让鄯善等国也不敢忽视唐人的存在。

有基於此,莘迩最终才会在与索恭、阴洛仅是初见之背景下,痛快地允许了他两人的提议。

请莘迩早点休息之后,索恭、阴洛辞出。

两人出到院外,顾视,皆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喜悦。

索恭笑道“明度,将军允了你的计策,你的大名,不日就能响彻王城了!”

阴洛回首,看了眼已经关上的院门,说道“武卫将军与你我乃是初识,却如此干脆地就接受了你我之建言。长史,将军的不疑之信,使人感叹啊!”

索恭亦有同感,说道“北宫越,我朝之悍将也;秃发勃野,鲜卑之贵酋子也。今晚席上,我见此两人对武卫将军都是恭恭敬敬。起初我尚不解,今知其故了!”

“可是因为武卫将军用人不疑么?”

索恭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不止如此。并且武卫将军与人言时,推心置腹。不知你有何感,反正我在与武卫将军说话时,是感如春风沐面。”

阴洛连连点头,说道“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索恭叹道“或即因此,武卫将军才能得到北宫越、秃发勃野等辈的人心罢!”

已得到莘迩的许可,明天就给鄯善国王发去檄文,召他领兵来会。

索恭、阴洛打算同时出兵。

时间比较紧张。不过两人早在莘迩到前就有了此计,虽说那时他俩还不知道会否得到莘迩的批准,然也已经提前做了些准备,因是,於下不必事到临头,再匆忙备战了。但话说回来,到底是一场战斗,也还是得再完善一下各项部署的。故此,两人出了院子,直接便到军营。

连夜召集军吏,把莘迩的决定告诉了他们。

人以类聚。索恭为人勇烈,其部下的军官们多亦此种。闻战而喜。

索恭不拖泥带水,简单地把事情通报过后,就下达命令叫他们各归本部预备,明晨出营。

次日一早。

索恭、阴洛集齐兵马,拔营西去。

莘迩亲自给他们送行,目送他们远去。

羊髦、张龟等已经知道了阴洛之计。

张龟有点担心,神色沉重地说道“区区三千之卒,能不能打下鄯善?此战如果失败,将会不利於明公以后的用兵啊!”

羊髦比张龟有信心得多,含笑说道“索恭敢战,阴洛有谋,髦以为,鄯善破之必矣!”

只过了七天,索恭就传回了捷报。

随捷报同来的还有一个人头。

此人头,便是鄯善国主之头。

观阅索恭的露布,上边写道末将引兵出海头,沿水西行,四百余里,入鄯善境,偃旗息鼓,绕城不攻,南下,秘至鄯善王都。鄯善王果无备,骤见王师,大恐,因受王弟之劝,启门请降。若鄯善诸国者,有求则卑辞,无求则傲慢;子曰‘以直报怨’。末将斩其首,敢献将军。

鄯善王降了,不料索恭还是把他杀了。

莘迩读完军报,将之递给羊髦、张龟等。

坐中人多,北宫越、秃发勃野,包括长史府的几个大吏都在。

莘迩瞧了瞧他们,心里的话没有说出。

他想道“既已降,犹杀之。‘以直报怨’,话虽不错,而索恭貌如书生,杀伐稍重。”

却不知,索恭在这道军报中,尚有两个细节没说。

其一是,这个鄯善国主的脑袋,就像他为族兄报仇杀掉的那个仇人一样,也是他亲手所砍。

其二是,打下鄯善王都后,他虽没有纵兵大掠,却亦要求国中贵族奉出了为数不少的金银财货。这些财货,他倒没有自留,皆分给了部下的军吏、兵卒。

鄯善王被杀,其弟继任,跟从回师的索恭来到海头,恭顺地拜见莘迩。

莘迩和颜悦色地接待了他,飞书朝中,请到朝廷的任命诏书和印绶,一如旧例,加封这位新任的鄯善国主为侍中。自然,这个“侍中”,名义上是江左朝廷的侍中,不是定西国朝廷的侍中。然而,江左与定西道路隔绝,说是江左的,其实也就是定西的,并无不同。

新任的这位鄯善国主很懂事,在看到了莘迩为他摆出来的精锐铁骑、甲卒之后,主动请求遣子入定西朝中为质。

柔然尚未侵扰西域商道以前,定西在中城的四时宫旁建了六个馆舍,专用来安置西域各国的质子、使者。六所馆舍,现空了大半,正好可从再次投附的鄯善国开始,重把之逐一填满了。

索恭的杀气重不重,并不要紧。

要紧的是,他果然与阴洛以三千兵卒,一战克下鄯善,杀掉旧王,为莘迩节省了攻略西域的时间,也借他两人的此次大胜,提振了部曲的士气,同时,极大地震慑住了西域南道的诸小国。它们络绎遣使赶来海头,表示附从之意。便如於阗此类较大的国家,也都派王子来了。

莘迩没有在海头过多地停留,吩咐凡有前来的南道诸国使者,都先把他们留下,待到打下龟兹,征服北道诸国以后,再带着北道诸国的使者与他们一起去王都,使之共同朝见令狐乐。

五月底,莘迩统带本部与索恭部,离开海头,北往戊己校尉部的驻地。

西域诸国,最强大的是龟兹,无论是现任国主的才能,还是国中胜兵的数量,尤其是在有无外援这方面,鄯善都不如之,——龟兹北接乌孙,乌孙有可能会驰援它,而鄯善的外部并没有强援。因是,鄯善虽克,重头戏仍是龟兹。可以预见到,这一场仗,不会十分好打。

第四十七章 陇西多健将 张韶小特色

出海头城,北过库鲁克塔格山,总计行程四百多里,先到柳中,此地是西域长史的旧时驻地,再行不远,即是戊己校尉部屯驻的高昌城(吐鲁番东)。

高昌一带便是后世的吐鲁番。

这一区域四面环山,形成了一个东西横置,状若橄榄的盆地。外部是山,山内是戈壁砾石地带,环绕其中的则是绿洲平原地。此地昼夜温差甚大,降雨少,大风频繁,非常干燥。

高昌向西北不远,有座壁垒,名叫交河。

此交河壁,始建於秦时,延用至今,乃是夏人在西域北道的一个要塞,现在与高昌城成掎角之势,护卫着戊己校尉部的辖地。

交河向西是焉耆,焉耆再往西,就是龟兹了。

戊己校尉张韶常年生活於这样日照强烈、气候干燥的环境中,被晒得通红。

他方头大耳,相貌挺端正的,唯是身材肥胖,大肚便便。

第一眼见到他,莘迩就想到了乞大力。乞大力已够胖了,张韶比他还胖。不过虽然胖,皮肤并不松弛,至脸上看起来还是紧绷绷的。来西域前,莘迩了解到张韶“善於骑射”,今观其人其形,心里不禁浮起点怀疑,想道“以他这身材,只怕连寻常的战马都驮不动吧?”

跟着张韶一起的,有个七品印绶的军官。

这个军官是伊吾都尉。

伊吾(哈密市西)在高昌的东边,距高昌不到五百里。

夏人在伊吾屯田的历史很久了,但直到成朝时期,才单独设立了伊吾都尉一职。与西域长史、戊己校尉相同,这百余年来,此职亦是时设时废。令狐奉的父亲时,和西域长史、戊己校尉一块儿,把此职也给重建了。

现任的伊吾都尉姓隗,叫斑。

他的这个“隗”,与夏人的“隗”不是一回事,又是一回事。

不是一回事者,他之此“隗”乃是胡姓,出自敕勒,即高车族。又是一回事者,夏人的“隗”姓,觅其起初之来源,其实也是出自北胡,本乃狄人之姓;而高车人,即是古赤狄之余种。

也就是说,隗斑与夏人中姓隗的,他们千年以前的祖先是共同的。

西唐时,隗斑的祖上迁居高昌,经过唐化,渐成为了当地的豪族,出仕郡县的甚多;令狐氏建立定西之后,隗斑一族虽不能与内郡的大姓相比,族中人为官、从军的也着实不少。隗斑早年曾在陇东的湟河郡任过军职,数经转迁,到离他家乡不是很远的伊吾,任了都尉。

高昌这块地方,处於陇州和西域之间,居住在当地的百姓既有唐人,也有胡人。唐、胡混杂的情况远比陇州内郡为重。便在数十年前,此地的通行语言还是有唐话、也有胡语,但就像隗斑的祖上一样,面对绚烂先进的唐人文化,大多的胡人都或主动、或被动的,接受了唐化。

目前,高昌尽管仍有胡人操胡语、用胡文,但其主流的唐化程度已经很深了。

如果不说隗斑是高车人,莘迩、羊髦等就都完全看不出他与夏人有何相异。

隗斑的年纪比索恭、张韶都大,五十出头了。

年齿虽较高,他披着铠甲,按刀立在张韶身后,却是腰杆笔直,胡须已然出现了花白色,然不损其威,反增其壮。

张韶、隗斑拜见过莘迩,给莘迩介绍随从他们同来迎接的十余人。

这些人都是他两人帐下的中高级军吏。

好几个在王都少见的姓氏出现在了他们的其中。

有姓阚的,有姓童的,有姓顿的,有姓阎的,等等。

此俱是高昌、敦煌的大姓。

莘迩亲切地接见他们,半点无有架子。

观此诸辈,应是从军日久之故,个个身体强健,举止矫捷。

他不由心道“王都、陇西,两个天地。王都里头,阀族称大,子弟风流;陇西边地,豪强称雄,子弟尚武。如论文采、理政,陇西的豪族固逊於阀族;而疆场陷阵效死,阀族何及豪强!”又想道,“我这趟西域是来对了。只要我举措得当,看来不但可以得到海头、高昌、伊吾的三支部队,并且能够借此,收揽到一批可供我驱使,用於沙场的能战将校。”

想及此,莘迩来脸上的笑容越发地和蔼可亲,言辞也越发地谦虚亲热。

张韶等人当晚设宴,招待莘迩、索恭、北宫越等。

在海头的时候,索恭只是设宴款待而已,张韶比索恭会来事儿。

是夜宴罢,他弄了两个西域美伎,剥光了,用锦被卷着,给送到了莘迩的住处。

美企是被四个婢女抬着送到的,婢女中领头的拜倒地上,转述张韶的话“家主说,陇内虽不乏胡婢,然高昌尤多。这点鄙地的小小特色,难表心意。敢请将军笑用。”

不止莘迩,羊髦、张龟、北宫越、索恭、隗斑等头面人物,也都收到了他的这份“小小特色”,可谓面面俱到。只不过,比不上莘迩的一下两人,羊髦诸人各只收到了一个美婢而已。

食色性也。

一顿酒宴,数个美女,次日再见,北宫越等与张韶的关系竟就好像亲近了许多。

部队在高昌休整了两日。

派到焉耆、龟兹的斥候归来,汇报了两国国内的情况。

焉耆国内混乱一团。

龟兹王紧急下令,把城外的百姓悉数纳入城中,看架势,是要做顽抗了。

莘迩召集诸将、谋臣,商议用兵的方略。

大家七嘴八舌,各表己见。

隗斑抚着胡须,建议说道“兵贵神速。龟兹王已经在做备战,窃以为,最好不要给他充足的时间,不如立即起兵,杀攻其国!”

莘迩以为然,接受了他的意见。

张韶手摸肚皮,献策说道“焉耆是个小国,将军今统王师雄兵至,料焉耆必不敢反抗;又,焉耆往常备受龟兹的欺凌。综此二条,末将陋见,以为焉耆似不必急伐,可先遣使招降之。其如降,则省了一场攻战;其如不降,灭之不晚。”

莘迩从善如流,也接受了他的意见。

诸部兵马合拢,计步骑两万余,於次日出发。

未至焉耆境,使者已然归来,禀报说道“焉耆王闻王师讨龟兹,喜不自胜,自请从军。”

不但降了,还愿意出兵助莘迩的声势。

索恭、张韶皆地头蛇,对西域诸国的情况比莘迩清楚,两人的两条献计,都是宣告成功。

入到焉耆,莘迩严令部曲,沿途不许骚扰百姓。

兵到焉耆王城外。

深目高鼻,须髯茂密的焉耆王引臣属迎接,说着流利的唐话,口称臣,五体投地地下拜。

焉耆没多少胜兵,凑出了千余人从征。

莘迩为了宣示华夏是个礼仪大邦,从来以德服人,遵从春秋古义,役其兵可也,不用其王,没让焉耆王跟着,仅留用了他贡献的部队,将之交给张韶统带。

出焉耆,过尉犁,行不多远,到了龟兹境内。

第四十八章 白纯坚壁守 索张争请战

龟兹王白纯穿着锦袍,环着金宝带,坐在金狮子床上,看向堂下的诸多臣子。

他说道“定西无故侵犯我境,卿等有何对策?”

说的是龟兹话,语调发音,与唐土截然异类。

堂下的臣子里头,大多是剪发齐项、衣服华丽的世俗大臣,也有两三个光头黑衣的僧人。

却是说了,为何有僧人参与龟兹国王朝的议事?

那是因为西域南北两道的诸国皆虔信佛教,鄯善也好,龟兹也罢,从王室往下俱尊奉佛陀,这也就使得在这些国家中,出家的不但有普通百姓、有贵族,同时也还有不少的王室成员。

比如鸠摩罗什的母亲就是王女,又比如鸠摩罗什少时从师的那位龟兹高僧,也是王室的子弟。

此时有资格站在这里,听受白纯咨询的和尚,自都是有王族或贵族的身份,於龟兹国内名望不低的。——从他们头颅的形状也可看出此点。与别的大臣、白纯相同,和尚们的脑袋也都是前额扁长,后颅突出。这是龟兹国的风俗,凡贵族、王室的子女,为与庶人、贱民区别开来,在他们出生后,便每日用两块木板夹其头,从而改变他们头颅的形状。此俗称为“柙头”。

一个尽管颅形奇怪,相貌依然观之清秀的年轻僧人出列,合掌说道“大王,贫道愚见,宜效焉耆国主。”

白纯瞄了他一眼,满脸的不乐意,说道“鸠摩罗什,你此话何意?”

“大王,我佛慈悲,一旦兴起战火,即使战胜,兵卒、百姓亦定会有不小的死伤;如果战败,我国更有颠覆之危。定西国的军队远道而来,限於补给,难以在西域长期驻扎,早晚都会如以前一样,班师归国。既然如此,大王何不表输忠诚,送些宝物与之,把他们打发走了事?”

龟兹国中,国人尽剪发,唯王不剪发。

白纯的头上包着锦绢,把头发裹得严严实实,向后垂了有二尺长。大热的天,脑袋不透风,他额头出汗,浑身汗津津的,遂端起案上的金杯,喝了一大口凉葡萄酒,感到舒服了很多。

白纯放下杯子,问其余众人,说道“你们的意见呢?”

白纯已经把王城周边的国人尽数收入城内,并於数日前,遣了一队使者,满载国中的各色宝物,赶去北边的乌孙请求援兵了,明显是不打算投降,要与定西军决个胜负。

余下的众人中,一个机灵的,出来反对鸠摩罗什,迎合白纯,说道“‘定西远道而来’、‘限於补给’此言,鸠摩罗什说得不错。定西国兴师动众,举数万之卒,犯我国土,来势虽凶,奈何补给难以转运!我王城有高墙坚垒为御,外又有乌孙援兵,只须坚守旬日,臣料定西军必就会因缺粮而陷入慌乱。到的那时,要么他们主动撤兵;如果不撤,大王适时麾军进击,克败之也不难!而如定西败於我国,大王之名,势将威震西域。臣恭喜大王,霸业成矣!”

此人的话语,深得白纯之心。

白纯抚须说道“定西兵强,虽有补给之弊,不可轻视。‘霸业’云云,仗还未打,不可妄言!”

嘴里说“不可妄言”,眼睛里已经溢出笑意。

鸠摩罗什再进谏,说道“大王,昔仅戊己校尉张韶一部,我国已不能攻破,今况定西的武卫将军莘迩亲引大军来?

“贫道闻莘迩有善战之名,卢水胡、柔然、朔方的铁弗匈奴,悉为其所败。卢水胡号称敢斗,柔然温石兰勇且有谋,铁弗赵宴荔,一方小霸也!皆非其敌手。

“大王,遣去乌孙的使者还没有回来,乌孙会不会遣派援兵尚在两可。万一乌孙不救我国呢?莘迩名帅,张韶、索恭皆战将,贫道只恐,我国将危!”

白纯笑道“鸠摩罗什,你担忧国家安危的忠诚,孤都知道了;但你潜心佛法,素来於军政谋划上少有涉及,却是虑不周全。我送了那么多的宝物给乌孙,且许诺,等到击退定西军以后,还有十倍於此的珍宝奉送,乌孙焉会不动心?你不要多说了,且坐观之,看我大败莘迩!”

见白纯心意已决,鸠摩罗什只好收声。

当下,白纯布置城防事宜,只等乌孙的援兵到来,就大干一场。

……

龟兹王城外。

白纯军议之后的第三天,莘迩的兵马抵至。

一路上,莘迩没有怎么攻打沿途的龟兹城池,因此,虽然是经过了长途的行军,部队的精神风貌还是不错的。索恭、张韶、隗斑、北宫越、严袭一干将吏,都是久经沙场的胆壮之士,求战的心情相当迫切;在他们的带动下,各营的兵士亦皆摩拳擦掌,斗志昂扬。

安排了各营驻扎,莘迩引数十骑,出到城下近处,观看城上的守御。

城外有护城河,城头旗帜飘扬。

守卫的龟兹人有兵卒,也有征调的百姓,乍看过去,密密麻麻,声势不小。

莘迩等骑还没到护城河边,城头就放出了一排箭雨。

莘迩顾对羊髦等人笑道“咱们离城还有大老远,他们就乱放弓矢,於此可见守军士气之低。”

羊髦等人认同莘迩的判断。

张龟说道“龟兹王小狡,也懂得坚壁清野。我军所过之处,田间的麦子没有成熟,就已被割光。”指向龟兹王城的左近,接着说道,“明公请看,甚至城外的林木也被他们砍伐一空了。”

莘迩为此战做了充分的准备,所带的粮秣足够部队三个月的食用。

龟兹人的坚壁清野,至少短期内,对定西军没有什么影响。

因是,莘迩等人也就没太把白纯的此项举措当回事。

总体言之,视察了一遭龟兹王城的情况之后,莘迩的心情还是保持着较为平和的状态。

当晚,莘迩召集羊髦、张龟、阴洛诸谋士,和索恭、张韶、北宫越等将校,召开了一次战前讨论。讨论会上,大家对此战的胜利都有很大的信心。

接下来的两天,各营一边防备城内出来袭击,一边加紧筑营、挖掘沟堑。

第三天,一应营垒设施完成,三军休息一夜。

到达龟兹王城的第四天,莘迩发动了一次试探性的进攻。

龟兹兵士的斗志的确不强,兰宝掌率了百余轻装的胡骑在城外转悠了半晌,百般挑衅,城中却竟是一直视若不见,不见有龟兹人的将领敢出来还击。

千余的定西不步卒随后扛着沙袋,以盾牌为屏,试图填河。城中依然无有出战,只射箭阻止。

晚上,莘迩又一次召集文武会议。

索恭积极求战,说道“龟兹畏战,我军当急攻之!末将敢请明日为将军攻城之先锋!”

张韶慢吞吞地说道“长史的治所在南道,龟兹与末将的治所接近,将军,怎么也该是由末将尽尽地主之谊,做个先锋之任。”

两人争夺不休。

莘迩大笑说道“君二人争相抢战,以此渴斗之勇,击彼畏战之敌,战虽未起,我军已胜!”

定下,明日先由张韶为先锋,后天换索恭。

两人恭敬从命。

安排妥当的计划没来得及实施,便在当晚深夜,一道紧急的情报呈到了莘迩的帐中。

莘迩被宿卫的向逵叫醒,披衣於灯下看完军报,神色大变。

……

感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求月票、推荐票。

第四十九章 乌孙大援兵 宝刀名诛夷

莘迩连夜召集文武臣属,举行军议。

羊馥、张龟、索恭、张韶、北宫越、严袭、兰宝掌、秃发勃野、阴洛等传看那则刚收到的紧急情报。

情报是被派往北边的斥候传递来的。

在离龟兹不远的乌孙国都赤谷方向,出现了大批的乌孙骑兵,正昼夜兼行,赶赴龟兹王都。

龟兹与乌孙的关系密切,王室间时有联姻,乌孙也许会援助龟兹,这在莘迩等人的估料之中。

也正因此,莘迩才会往龟兹与乌孙的交界处遣派斥候。

但是,乌孙国援兵的数量,却出乎了莘迩等人的预计。

斥候估算不下十万骑。

单在西域来说,乌孙是个强国。早在秦朝中叶时期,乌孙就是秦朝的笼络对象,秦与之一起攻伐匈奴。匈奴遭到沉重打击之后,乌孙得以强盛,那时就曾拥口六十余万,胜兵近二十万,是西域当之无愧的最强霸主。只是后来,乌孙国中出现了内乱,他们的王称为“昆弥”,原本只有一王,分裂成了两部,遂就有了两王,一号“大昆弥”,一号“小昆弥”。

现下,在小昆弥的旧有国境内,出现了一个新兴的国家,唤作“悦般”。

西域的种族本来就多,加上漠北游牧的种族或主动迁入,或战败西来,又有不少混杂其中的,这一区域的种族构成非常复杂。这个悦般到底源出何种?是匈奴的余种?是大月氏人?又或是漠北种族与乌孙人的联合体?又或干脆仍是乌孙人,不过换了个称呼?唐人也搞不太清楚。

悦般的族源弄不明白,但援助龟兹的乌孙骑兵很快就要来到,却是实打实的,没有疑问。

且根据斥候的仔细观察,前来驰援的,似乎不止乌孙骑兵,亦有悦般的旗号。悦般也是一个人口不少的大部族,两个国家合兵,能出十万骑之众,也就不奇怪了。

羊髦等人读罢军情。

北宫越眉头紧锁,说道“乌孙、悦般的援兵竟达十万骑!龟兹许了它们什么好处?这是倾半国之部而来了么?虽说胡虏之卒,平时放牧,战时弯弓,较以精良骁锐,不及我军,唯其势众,合以龟兹的守军,差不多五六倍於我了!……将军,这仗不好打了啊。”

张韶不复白天请战时的积极,变得愁容满面,倒是抚腹的动作没有变,他揉着圆滚滚的大肚子,说道“将军,乌孙、悦般皆西域强国,与北虏相近,也都是主以游牧为业,娴熟骑射。十万骑不足小觑!且他们的铠甲与我军不同,披用的是锁子甲,我军惯用的矛、矢不好穿透。”窥视莘迩的神色,吞吞吐吐地说道,“末将愚见,不如暂避其锋?”

莘迩心道“什么暂避其锋?老张这是打了退堂鼓啊!”不动声色,笑道,“锁子甲无须多忧。”

“将军此话怎讲?”

“来讨西域前,已料到乌孙可能会援救龟兹。督府右司马唐艾给我出了一计,可用勾锁之法,破其锁子甲。我的部曲在王都时,已学会了此法;行军途中,每宿营,操练不辍,今已练熟!”

张韶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将军早有对策!”翘出大拇指,赞道,“将军远见,末将佩服!”

莘迩问索恭等人,说道“君等何见?”

索恭、阴洛哪里会畏惧区区十万敌骑?

索恭豪迈地说道“虏骑虽众,以恭观之,砧上肉也!候虏骑至,末将敢请先战!”

还是请求做先击之任。

阴洛眨着眼睛,像在思考什么东西,没有立即说话。

过了会儿,他大约是想好了,徐徐说道“将军,下官有一策,管叫虏骑有来无回!”

莘迩问道“何策?”

“十二个字而已广设疑兵,阴聚主力,寻机决战。”

莘迩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广设疑兵,说的不是虚张声势,而是让敌人摸不到己军的主力所在位置。

阴聚主力,说的是偷偷地把主力调派到各个合适的战斗位置。

寻机决战,说的自就是当一切备好,待敌攻我疑兵之际,主力掩袭杀出,一战决胜。

莘迩心道“我这年余遍读兵书典籍,结合前世对那支英雄部队作战风格的略知,对所谓的打仗,已有了三分明悟。

“简言之,“呼风唤雨”、‘神机妙算’,基本是不存在的,归根结底,所有的战争,胜负之关键在哪里?首先,是对敌情的了解,其次,就是在已了解敌情的基础上,该如何灵活运用己有的兵力,亦即该如何以我之优势,击敌之空虚?只要能做到这一点,百战百胜,不是空话!

“阴洛此策,细究其意,就正是要以我之优,攻敌之弱,暗合兵法至理,着实高明!”

他大喜说道,“君上次进策,反手而破鄯善;此回又进此高明之策,乌孙败之定矣!”

张韶久镇高昌,熟悉乌孙、悦般,尽管已闻莘迩有破锁子甲之法,又闻阴洛此策,到底还是有些忐忑。他眼神闪烁,暗瞧在座诸人,有心再次进言,劝说莘迩暂退。

莘迩看出了他的想法,心道“当此之时,我当坚定军心!”

不给张韶再次发言的机会。

莘迩挺身站起,按刀环顾帐内,慷慨地说道“域者,疆域之意;西域者,国之西土也。由秦以今,西域归我已五百余年,此我夏人之故疆也!龟兹悖逆,不服王教,我以王师伐之,顺天应命!彼纵得乌孙、悦般之援,势纵众,功必属我!”

他放缓语调,拿出用事实来分析敌我优劣的诚恳语气,接着给众人分析说道,“诸君,秦人有言我华夏之兵,一可当虏五。今我军各营合计两万余,虏计十万余,在兵力上咱们虽小不如之,然在战力上并不占下风!兼我军精诚感致,有皇天眷顾,何惧之有?”

莘迩笑顾堂上的文武众人,说道,“等击溃乌孙、悦般的虏骑,打下龟兹王城,我上书朝中,为诸君请功!”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张龟问道“明公缘何发笑?”

莘迩指向帐外的龟兹王城,笑道“龟兹城垒颇坚,我正愁如果强攻的话,也许会比较费事。不意乌孙、悦般大兵来援龟兹,这下却是可以野战解决了!”意态睥睨,问索恭、张韶、北宫越、严袭、兰宝掌、秃发勃野,说道,“来日决战,君等谁能为我取乌孙、悦般主将之首?”

这几个人所统的部曲,要么全是骑兵,要么有骑兵的精锐,将会是野战的主力部队。

诸人齐齐拜倒,尽皆说道“末将必献虏将贼首於将军座前!”

将校们的心思就此稳住,没人再提撤退。

等到众人辞别离去,莘迩独坐帐内,适才的自信消失脸上,他的神情渐渐凝重。

他抽出佩刀,放在案上。

刀长三尺七寸,色青黑,刀身上以隶书镌刻了铭文。

烛光明亮,映照在铭文之上,只有两个字,曰“诛夷”。

这柄刀,是出征日,左氏赠给他的。

莘迩轻轻地摩挲刀柄,记起那天,左氏牵着令狐乐的小手,送他出城。

左氏盛装打扮,额染花黄,黛眉琼鼻,猩红的嘴唇上翘,尽管绽出了笑容,莘迩能从她黑宝石也似的目中,看出她的忧虑。莘迩下拜,沉稳地对她说道“王太后请於秋来时等臣捷报。”

左氏难得的不顾左右内宦,亲手把他扶起,眼波流转,低声说道“将军务必平安归来!”

夜色笼盖的万军垒中,帅帐之内,烛光之下。

莘迩把宝刀还入鞘中,细心地佩回腰上,举目去看帐壁上挂着的西域地图,回顾来到此世以来的经历,遥想战乱不息的北地、中原,喃喃说道“人生如逆水行舟。既来此间,不可白走一遭!我不止要平安归朝,还要带着足能使我威震国中的功勋回去!”

第五十章 胆壮自作饵 勿延袭敌营

羊髦给阴洛的计策做了具体的补充。

阴洛只是说可以设疑兵,没有提怎么设。

羊髦献策,建议莘迩发动兵士,削木成人形,绘以假铠,罗织营中。莘迩不知怎的,由他的此计想到了“草船借箭”,欣然采纳。龟兹城外的树木被龟兹国的兵、民斫了个干净,於是,乞大力等引部一人三马,到较远的地方,伐木取干,用马拖将带回,由随军的民夫砍削塑形。

人多好办事,三四日的功夫,就造出了万余的假人。

於这天夜间,把这些假人放置进了定西军的各营。

斥候的急报一道接一道。

乌孙、悦般的援兵出赤谷,向东南行,前日相距四百里,今天已接近龟兹王城的城郊了。

等到他们的援兵到达以后,部队就不好大规模地调动了,莘迩当下传令,命已经定为野战主力的索恭、张韶、北宫越等部悄悄出营,分到两翼埋伏。

龟兹王此前把城外的百姓全都收入到了城内,城外罕有人烟,这却是方便了索恭等人的埋伏。

莘迩自引兵卒五千余,留驻大营。

——要想吸引敌人大举来攻,就非得有足够大的诱饵不可,这个诱饵,莘迩决定以自身为之。

在他作出这个决定的当晚,张龟求见於他。

入到帐内,张龟恳切地说道“明公千金之躯,国家之望,焉可犯险?龟请代明公为饵。”

“你如何代我为饵?”

张龟已经思虑周全,很有把握地说道“虏骑岂识明公?并且两军对阵,敌我所观者,只是旗帜、衣甲罢了。龟换上明公的衣甲,登高示众,虏骑不辨真假,定会误以为龟即明公矣!”

莘迩想道“以五千之卒守营,迎敌十万之攻,实是大大的危险。长龄不顾自身,甘愿替我,所因者,无非我救过他。他现下等若是以命相报。真是个实在人!”

他面露微笑,柔声说道,“卿心我知。但是,长龄啊,用计诈敌,当然是可以的,然怎能诈己?你代我为饵,敌骑固不知,可我军的诸将则必知。诸将知大营中的人不是我,我又如何能令他们死战?彼众我寡,将士用命之时,诸将若不能死战,来日之斗,我又如何敢言必胜?”

张龟无奈,只得听从莘迩的命令。

张龟刚被莘迩扶起,这又拜倒在地,说道“明公,这件事龟可以听你的,但另一件事,龟决不肯听!”

莘迩想道“另一件事?”笑道,“长龄,你说的是可是我不许你与士道从我守营之事么?”

张龟真切地说道“正是。龟知明公不许龟与士道从战,是对龟与士道的一片关爱,但明公以贵躯犹涉极险之境,龟以贱躯,何所惜也!明公如不允龟之此请,龟长跪不起!”

莘迩感叹不已,说道“长龄,卿有赤子之心!”同意了他的请求。

仲夏的风拂入,帐内温暖,主臣二人的心里也都暖洋洋的。

莘迩再次把张龟扶起。

两人相顾而笑。

跟从莘迩驻守大营的五千余兵卒因为是防御性质的诱饵,故此以步卒为主,骑兵为辅。

步卒包括了他新募的那三千兵士和本部原有的千五百甲卒。

骑兵为乞大力部的三百余猪野泽胡骑,和支勿延部的两百余鲜卑义从骑,此两百余义从骑便是鲜卑直真郎中的部分。秃发勃野在鲜卑胡骑中的声望较高,莘迩需要他带领鲜卑胡骑,配合北宫越等部参与野战,因是没有把他留在身边。

此外,向逵、魏述父子所带之精锐亲兵也在,他们是保护莘迩安全的最后一道防线。

至於羊髦、史亮、阿难陀等一干人等,莘迩把他们全都送到了后方,不让他们参战。

羊髦等人多不通战阵,就是上阵也无甚用处,既然如此,与其让他们陪自己涉险,不如趁此机会,显示一下自己的宽厚爱士。

莘迩的这个举动得到了应有的收获,羊髦等虽未明言,私下却都极其感动;索恭、张韶、阴洛、北宫越等,亦皆交口称赞,都认为莘迩是个爱护臣属的好上官。

一切安排妥当。

索恭等引兵潜出,到达埋伏地点后的次日,乌孙、悦般的援兵来到。

莘迩登上高台,远望之。

只见龟兹王城的西边、北边、南边,乌压压的尽是远道而来的援兵。人上一万,无边无际,况乎十万骑?望之恍如彻地连天的密云。日光下晒,乌孙、悦般甲骑身上的锁子甲泛出耀眼的光芒。龟兹城不小,然在此闪烁银光的骑兵海洋中,就像一叶扁舟,显得毫不起眼了。

下午时分,向逵来报,有数十形色各异的人登上城头,龟兹王好像在其内。

莘迩复登高台,远眺观之。

隔得太远,看不清楚,只见到那数十登到城头的人群中,有一人如被众星捧月,猜料应是龟兹王无疑了。围城以来,从没见过龟兹王出现,这时出现城头。

莘迩笑对张龟等说道“见了援兵抵达,龟兹王的胆子也大起来了。”心中想道,“日前,我试探性的攻城那次,城中不肯应战。我以为是龟兹兵怯,於今看来,是龟兹王在等援兵。”

千余乌孙骑兵从城北的大阵奔出,近至营垒外,卷马驰骋,发出怪叫。

几个甲骑下马,拉开袴子,冲大营这边撒尿。

向逵大怒,说道“虏贼自恃兵多,侮我!明公,逵请引兵出击,以挫其骄!”

莘迩笑道“戏辱、搦战,兵家常事。敬康,怒从何来?”不许他出战。

虽是不许向逵出战,莘迩盘算想道“乌孙、悦般兵马势强,我见之尚觉心惊,料大营中的将士、营外的索恭等部中,惊恐的怕不在少数。我得想个办法,振一振士气!”

忖思多时,有了主意。

他心道“要想提振士气,法子唯有一个,那便是打上一场胜仗。敌骑初至,士气正高,当面接战不可取;彼辈的营垒未成,且如敬康言,他们自恃兵众,轻侮於我,料彼戒备定然不严,我正可借此良机,今晚遣猛士偷袭之!

“偷袭如成,我军斗志必昂;即便不成,我也可捏造假话,使军心不致动摇。”

下了高台,与张龟商议。

张龟大为赞同。

入夜后。

莘迩遂召来向逵、魏述父子、乞大力、支勿延等将校,说出了自己偷袭敌营的打算,问道“君等谁敢袭战?”

乞大力没吭声。

向逵、魏述与魏咸争战。

支勿延说道“向君、魏君部,步卒占了泰半,结阵而战,是其长处,夜半奔袭,似不可行。”行军礼,请战,说道,“勿延部曲俱骑,正宜今夜突袭虏营,敢请领将军之命!”

支勿延先是在建康郡,得莘迩名刀之赐,自被麴球转送给莘迩,又受莘迩厚抚久,早就想着

报恩了,此时终於有了机会,自是不肯相让。

莘迩笑道“卿勇冠三军,而名声不显,我常为卿恨!今夜袭敌营,正可使卿扬名於异国!”

支勿延下拜说道“明公请在营中稍待,末将取虏首来献!”

三更时分,支勿延引本部鲜卑直真郎悄无声息地出了营垒。

莘迩再次登上高台,望其所部衔枚疾行。莘迩的大营在龟兹王城的东边,离其城北较近。支勿延率领两百余骑,直扑城北的乌孙营。很快,莘迩已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夜下的高台,於月色下,向前投出巨大的黑影,就仿佛是一头蹲踞黑暗中的猛兽。

莘迩耐心地等待多时。

城北的乌孙营内,骤然传出喧闹,人喊马嘶,生起点点火光。尽管因为距离太远,压根就瞧不到那里的情形,然而,莘迩不自觉地握住了拳头,还是目不转睛地远眺那个方向。

喧哗、喊杀之声划破静夜,如同沸油,顿时吸引住了远近四方、敌我各营所有将士的注意。

在这一刻,望向那处的,又何止莘迩一人?

一小股骑兵从乌孙营中杀出,马不停蹄,驰向定西军的大营。越来越近,落入莘迩眼中。莘迩眯起眼,努力细看,终於,他看清楚了这股骑兵打出的旗帜,上写着“直真郎”。一口长气呼出,莘迩心道“成了!”

数百乌孙骑兵在后追赶。

莘迩急令乞大力引部接应。

杀出的骑兵与乞大力部会合,还入垒中。

一个髡头辫发、衣甲浴血的军官上到高台,把手里提着的首级置於地上,伏拜说道“将军,勿延斩贼将首级在此!”

那人头红发绿眼,眼睛圆睁,嘴巴半张,凝固了一个恐惧的表情。随人头一起放到地上的,还有一个兜鍪,是此人生前戴的,瞧此兜鍪做工不俗,绝非寻常兵卒可有。这人,确是乌孙的一个将吏。

莘迩大喜,手指支勿延,大笑对张龟等人说道“此我虎将也!”

他发布命令,说道,“传令营内,并及通报营外的各部,就说支勿延夜袭敌营,斩其翕侯一人!”命把支勿延斩获的这个首级即刻悬挂到营中的高杆,宣示给营内的兵士看。

“翕侯”,是乌孙的贵族首领,在乌孙国中的地位很高,此被杀之人,究竟是不是乌孙的“翕侯”?百分百不是。但莘迩说是,他就是。

营内的军心、营外的士气,登时高涨。

第五十一章 胡兵攻势急 莘迩稳如山

士气已振,当及时地寻求决战。

否则,人心这个东西是说不准的,拖以时日,可能又会出现变化。

不过,无须莘迩寻找机会了。

龟兹王白纯与来援的乌孙、悦般两军主将,於支勿延夜袭之后的次日,商议定下,发动进攻。

联军的三个主帅,三种形貌,坐在一处,相映成趣。

龟兹於西域立国已数百年,国人不复起初徙到此地时的长相,白纯虽然深目高鼻,但相貌的轮廓较为柔和,具备混血的特征。乌孙的主将满头赤发,眼睛碧绿,脸型状如猕猴,比起白纯,稍嫌丑陋。悦般人爱好清洁,发上、脸上涂抹了酥油,昱昱然,甚是光泽。

悦般的主帅有点犹豫,说道“定西兵少,昨晚却敢偷袭我军。我怎么觉得……。”

乌孙的主帅问道“你觉得怎样?”

“会不会有诈?”

乌孙主帅说道“我以十万骑,击其两万步骑,以石击卵。就算他有诈,还能翻天不成?”

白纯支持乌孙的主帅,说道“大将所言甚是!我联军的兵力是定西军的数倍之多,我就不信定西兵不会惧怕!确是应该及早进攻,不然,也许过两天,他们就逃之夭夭了!”

乌孙国中,大小昆弥以下,有左、右大将,皆由王族担任。这位乌孙主帅便是他们的左大将。

悦般主帅想了想,认为他俩说的都有理,也就不再坚持己见。

两天后,乌孙、悦般、龟兹联兵拣取精锐,合计三万余骑,步卒亦三万余,投入了共近七万的兵力,分成南、北、东三路,开始了对定西营垒的攻势。

——因为定西营的西边邻近护城河,不利於作战队形的铺陈,是以联军不从西边进攻。

乌孙、悦般的主帅亲自督战,龟兹王引余下的四万步骑作为预备队,陈列城南。

联军人多势众,攻势未起,就已给人造成了巨大的压力。

随着沉闷压抑的战鼓敲响,七万步骑,同时从三个方向展开进攻,临高四望,所见皆敌。

早晨的阳光下,广阔的原野上,敌人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近处的敌人步卒扛盾在前,骑兵游弋於后;远处的敌人,只能看到一点点的黑,就像是无数的蚂蚁。

数百乌孙的精卒打马冲在阵型的最前头,能够清晰地看到他们的红发,配上亮晶晶的锁子甲,莘迩忽然想到了西方的骑士,而在营中的定西兵卒看来,却深感他们就像是传说中的恶鬼。

因有主帅督战之故,联军的攻势从一发动就十分猛烈。

他们认准了莘迩的将旗所在,三路兵马舍弃别营,猛攻此处。

营垒的外围,布置的都是假人。这些假人承受了联军的头批火力。

大量的箭矢、飞石或射、或砸,假人们成排地被击倒。

较远处的联军以为它们是真人,顿被己军的优良战果激励,越发奋勇地争先抢攻。

假人的防线很快就被攻破。

发现被打倒的居然都是木头人,前边的联军兵卒不免迷茫,但后头的兵卒不知前头的情况,只当是定西大营的外围防线被攻破了,爆发出震天的欢呼。督战的乌孙、悦般主帅见之,一叠声地下令,催促前线的战士趁胜进击。城南的龟兹王在望楼上看到此状,大喜过望。

北、南、东三面的敌人涌如潮水,一浪接一浪。

定西营中的兵卒尽管远以弩射,中以箭射,近用勾锁,终究难敌其众,丢下阵亡将士的尸体,节节败退。莘迩在营中,总共设置了三道防线。每道防线都有墙垒、沟堑为阻。一个时辰不到,第一道防线宣告失守。快到午时,第二道防线也岌岌可危。

各部的伤亡数字报上,四千五百余的步卒,已然伤亡六七百。

形势不妙。

向逵、魏述、魏咸、乞大力、支勿延等,个个顶盔掼甲,围在大营中心的高台周围,时刻注意挺立於高台上观战的莘迩。

莘迩一有命令传出,他们马上遵照,或驰援苦战的阵地,或指挥部曲给前线运送武器补给。

魏述刚援助过东边的一截防线,打退了敌人的进攻,赶回复命。

他的汗水顺着面庞滴落,把沾满了尘土的脸冲出一道道的汗痕。

爬到台上,魏述急促地说道“明公,营东眼看守不住了。兵卒伤亡太大,从早上到现在,又一直不得歇息,连吃饭的空儿都没有,体力亦不支,已经难以再撑下去了!请明公传令,赶紧命索、张、北宫、秃发等部出战罢!”

莘迩遥指远处,说道“虏骑的预备队不仅还没有动,担任主攻的各部也尚有半数未动。此时若起埋伏,不但无法将敌击溃,而且很可能会被他们反击。”摇了摇头,说道,“还不到时候,再等等。”

午时过后不久,第二道防线失守。

定西兵卒退到第三道防线处。

第三道防线离高台只有数百步远。

正是阳光炽热的时候,苦战半日的兵卒们,水米未进。

高台上的莘迩也是一直没有饮食。

身上的汗水已然浸透了铠甲,莘迩的嗓子渴得冒烟,嘴唇干燥。

他犹如是,片刻没停下战斗的兵卒们此时此刻的身体状态可想而知。

兵卒们疲惫不堪,衣甲沾染血迹。负伤的士卒大多得不到及时的医治,轻伤的被督战的散将逼着禁止离开阵线,重伤的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种种情状,莘迩看在眼中。

“我也是历经多次战斗了,哪怕是猪野泽边的那场鏖战,也不如今日艰难。‘慈不掌兵’之意,我总算知道了!”莘迩默不作声,由散将们狠厉地督战,心中这样想道。

忽闻一阵沸声,莘迩移目瞧去,见有一股约三百余人的乌孙甲士举盾、抬梯,喊叫着直扑向高台南边的一处防线。这股敌兵,显是乌孙人的精锐。应是南边敌军的将校看到了高台上的莘迩,为了争功,把手头上的最能战的部队给放出来了。

这股乌孙精卒,尽皆力大善斗的勇士,兼悍不畏死,仅一个冲锋,就杀伤了数十个守卫墙垒的定西兵卒。这道防线危在旦夕。而如果此防线被攻破,高台上的莘迩无处可躲。

……

战场的南边,兰宝掌、秃发勃野部。

兰宝掌远望营垒的形势,尽管瞧不清,但联军步步进逼,营中节节收缩的大概局面,他还是可以看得到的。

这时,他忍耐不住了,对秃发勃野说道“事急矣!你我当立刻起兵!”

秃发勃野冷静地观望营垒方向,说道“将军尚未传令,你我不能擅动!”

兰宝掌大怒,说道“将军若是陷入危险,你我该如何是好?”

秃发勃野知兰宝掌忠於莘迩,明白用别的话说服不了他,除非抬出莘迩压头,厉声说道“你要坏将军的大事么?”

兰宝掌只好闭嘴,焦急地注视数万敌军阵中的营垒,等待莘迩的命令。

……

向逵正在北边的防线,协助守御;魏述转到了东边,亦正在助防。

高台下,现时只有魏咸、乞大力、支勿延三部兵马在。

乞大力飞奔上台,惶急地说道“将军!乌孙精锐猛攻南阵,守不住了!将军,快点撤退吧!”

莘迩从容不迫,笑问他道“撤往何处?”

乞大力肥胖,出了汗后,脸上油腻腻的,他抹了一把油水,说道“西边虏贼少。将军,可以从西边突围!”

要说起来,人之胆量,也许真的是可以练出来的。

上次在猪野泽遇险时,莘迩手脚战栗,当此时刻,也不知他确是胆气益雄,又或是把害怕隐藏得好,总之,让乞大力看的是,他却凌然不惧,言笑自若。

莘迩笑道“大力,你我相识这么久,你还不知我么?前回激战猪野泽,我独对数千甲骑,犹且不畏,障马欲斗,何况今时,我非只一人,部曲尚有数千!突围撤退?你想也不要想。”

乞大力心急火燎之下,胡乱用词起来,扒拉出月前学的一句唐文,说道“将军!识时务者为俊杰!虏贼人多势众,咱们抵挡不住,还是先撤为上吧!”自告奋勇,“小人愿为将军开道!”

莘迩笑语温和,说道“大力,前时猪野泽畔,卿弃我遁去,今天,卿仍欲弃我么?你如惧战,可自突围。我与你故旧,不罪你。”

乞大力闻言,如晴天霹雳。

他一直以为莘迩没发现他那次的见死不救,万没想到,莘迩只是不说罢了。

乞大力惶恐至极,一向来的小聪明无处安放。

他伏拜地上,颤声说道“小人该死!岂敢自逃?敢为将军死战,以赎前罪!”

莘迩指向南边的防线,令道“且去守阵!”

乞大力一跃而起,到得台下,连声喝令,叫兵卒给自己又加了一层甲,然后带引本部赴援南阵。他的部下都是骑兵,舍了坐骑,化骑为步。乞大力为求赎罪,奋勇无前,刀槊并用,接连杀死了四五个攀墙仰攻的乌孙精卒,旋即,弃了兵器,一手角抵的功夫使出来,身胖如鸭,灵活似雀,拖拉横拽,把攻上墙垒的十余乌孙兵卒给摔了个头晕眼花,分别丢到墙下。

“吾乃猪、定西乞大力是也!谁敢来战!”

立在墙壁,叉腰的一声大喝,乞大力着实威风十足。

唯是话中的那个“猪”字,略微美中不足。乞大力本是想喊“猪野泽”的,话到嘴上,想到猪野泽哪如定西响亮?因此紧急改口。

莘迩听到了乞大力的这声喝叫,往南边瞅了眼,笑顾张龟,说道“大力材勇是有的,就是常常偷懒耍滑;谚云懒驴须鞭催。看来以后,得要勤勤地鞭策他啊!”看到张龟仗剑在手,惊奇问道,“长龄,你这是?”醒悟过来,笑道,“你手无缚鸡力,哪须你来护卫?”

张龟独目,原就看不大清楚整体的战况,加上太热,汗水淋漓的,眼皮上汗珠不断,更是看得模糊了,但也知形势已经极其危急了,所以不知何时,抽出了佩剑,保护在了莘迩的身边。

他回答说道“要非明公相救,臣早亡矣!明公英伟,今龟以残躯报明公,犹恐玷污!”

莘迩哈哈大笑,说道“也好!今日你我君臣,并肩共战胡卒!”取了弓矢在手,做好迎战的准备。

莘迩将旗不动,营中各部的将吏督战不退。

联兵的前部已然战疲,乌孙、悦般的主帅终於把后续的部队全部都投了进来。

莘迩第一时间察觉到了敌情的变化。

他下令说道“击鼓、摇旗,命伏兵起!”

……

感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月票好少啊,求月票!求推荐!

第五十二章 火烧连天地 三军尽拜服

索恭、张韶、隗斑等部埋伏在战场的北边;兰宝掌、秃发勃野、严袭等部埋伏在战场的东边。

定西大营中升起赤色的特大军旗,排列在高台下的鼓乐手同时奏响乐器。

苦战中的将士闻得激昂的鼓声和清越的笙音,杂以萧、铙等其余乐器之调,回首看到大旗升起,知道终於等到莘迩发动伏兵了。督战的散将、带队的军吏、拼死的士卒,无不精神一振。

不知多少人於此时此刻,心头划过一句话总算熬过头了!

军旗大概能够被伏兵看到,军乐料来他们定是听不见的。这部十六人组成的鼓乐,是莘迩出征前,令狐乐赐给他做仪仗用的,莘迩不爱摆谱,平时基本没用过,现在到了用上它的时候。

张龟探询地看着莘迩,问道“明公?”

莘迩点了点头。

张龟持剑,奔至高台边沿,探头向下大声命令“点火!”

二十多个个等候多时的兵卒,各将手中的两个火把在几堆一直燃烧的火中点燃,然后散开来,分头跑向第三道防线的后边。

第三道防线的土垒之间,每隔一段较长的距离就有一道窄窄的深沟。整个防线上,共有二十多条这样的沟道。沟道上有晒干的木板和杂草掩盖,其内灌满了黑色的液体,像水,又像膏。

举着火把的兵卒们到达各自的位置,每人对应一条沟,掀开木板,把火把投入其中。

瞬时间,二十多条沟道立刻燃起火焰。

此二十多条沟道贯穿了大营的三道防线。从第三道防线开始,火一起来,就飞快地蔓延开去,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从起点,燃到了早就失陷的第一道防线处。

火势本已不小,加上木板和杂草的助燃,越发熊熊。

若从天空向下望,可以看到,定西大营的八成范围於这时已被乌孙、悦般、龟兹的数万联兵占满。联兵的中间,是一座高大的土台,此便是莘迩目前所在之处。怎么看,这个高台都有随时失陷的可能。然而就在万分危险的关头,土台的四面外部,蓦然浮现出了二十多条火龙。

火龙蜿蜒穿透了数万的联军兵卒。

注意力全在高台的联军将校措不及防,弄不明白这火是从哪儿来的。有的急忙命令兵士提水去浇,却不料这火遇水更烈。火势越来越大,烧着了近处的堆木、帐篷。二十多条火沟的火焰,借此互相靠近。天气炽热,风助火情,整个定西大营的中、外地块,渐成一片火海。

联军的兵士哪里还有心思进攻?

或成火人,或往后逃,前后拥挤,自相践踏。

联军的乌孙、悦般、龟兹军官们制止不能,不少因见火势难制,索性也跟着逃跑。

莘迩立高台上,望向八方。

近处联军的兵士鼠窜;远处北、东两边的林中与丘陵后,索恭、兰宝掌等领部已经杀出。内有火逼,外被敌包,被投入战场的数万联军将士之下场,已不用多言了。

知大局已定,莘迩安住了心,放下弓矢,揉了揉站得都快僵硬的腰,不引人注意的晃了晃略软的腿,拿出晏然的风度,摸着短髭,微笑顾问张龟“长龄,我这把火何如?”

张龟钦佩不已,说道“明公此火,堪称神火!”

这把火,实是莘迩敢於以身为饵的最大底气。

那黑色如水、又如膏的液体,不是别物,正是陇州的特产石脂;又叫石漆。

换用后世的词,即原油是也。

莘迩前世知道,陇州此地出产石油,但哪里有油?他不太清楚。

此次来讨西域,行军到酒泉郡与唐昌郡间的玉门时,莘迩发现当地百姓的皮革酒囊、车身上涂的那层东西,闻起来一股石油的味道。问之。乃知县东南一百八十里,泉有苔如肥肉,燃之极明,水上有黑脂,本地的百姓以草捞之取用,喜欢将之涂在酒囊上及用以膏车。

又听说,玉门南边的延寿,其南山中,石出泉水,其水羕羕永永,如不凝膏,亦是燃之极明,县人谓之石漆。

莘迩虽然不知这两处“泉水”,放在后世,也小有名气,是有两条天然原油溢出的通道,但立刻就猜到,此二处之所谓“石脂”、“石漆”者,必是石油无疑了。

因是,他就在玉门停驻了数日,遣兵往此二“泉水”地,取了大量的原油,随军带来西域。

此时一用,果然不同凡响。

索恭、兰宝掌等,遥见大营起火,看到攻入营内的联军兵士溃乱逃出,自是晓得时机不可丢失。两路兵马催骑疾进,当头拦住南、东两面溃逃的敌兵。

敌既久战,且又大乱,他们养精蓄锐了大半天,以逸击之,真如虎狼扑羊。

索恭、兰宝掌诸将重甲长槊,冲锋在前,部曲中的唐人喊起冲霄的杀声,胡人吹响尖利的口哨,战马撼动大地,莫说挡者披靡,龟兹城墙的城楼都为之震颤。

悦般部队主要在战场的南部,悦般主帅当机立断,抛弃了乌孙兵、龟兹兵,引余部西遁。

勒兵城南的龟兹王白纯大惊失色,欲待垂死挣扎,调遣预备队上去支援,一支两千余的唐人骑兵,从他阵地的边儿上蓦然杀出。

当先一将,兜鍪遮掩了面容,瞧不到,唯见兜鍪的顶端有一角顶出,其人魁梧雄健,披玄铁甲,挺银丝槊。在他左右的俱是甲骑,甲骑的骑士亦皆鍪顶有角,身著玄甲,手用大槊,皮制马铠,绘以虎形。白纯虽是西域国王,观此将、此军的形状,亦知了此将是谁、此军是何。

便是定西国的宁远将军北宫越,及他的嫡系精锐,号称“虎营”的重装甲骑。

北宫越尝镇敦煌,大名小播西域。

白纯统带的预备队,包含了龟兹、乌孙、悦般三军的兵士。悦般兵早就看到了本国部队的撤退,心无斗志,不等北宫越杀到,亦都掉转马头,纷纷逃跑。他们这一逃,乌孙、龟兹两国的兵士瞧见战场中己军的溃乱,已然惊惧,於此更是无有战意了。

北宫越两千余骑,竟是把此两三万的联军预备队杀了个人仰马翻,追出十里,生擒白纯而归。

北宫越回来时,主战场的战斗已到尾声。

索恭、兰宝掌等两下夹击,支勿延、乞大力等引步骑在中冲突,联军本已支撑不住,北宫越回师,再加入战局,联军很快就大败。降者无算。索恭阵斩乌孙主帅。

兰宝掌顾不上查点本部的战果,丢下部队,只带了三五从骑,驰入大营,径至高台边,下马飞奔上去,一眼看到莘迩笑吟吟地站在旗下。

兰宝掌如焚的焦虑这才放下,一忧一喜,感情激荡,无法自控,至於垂泣。

莘迩一下没反应过来,问道“无缘无故的,你哭什么?”

兰宝掌嘴拙,满腔的衷肠不会用语言表达,伏拜在地,不知该怎么回答莘迩,哽咽好久,才说道“宝掌不辱明公赐给我的槊!”

莘迩已猜到了他缘何哭泣,听其此言,感其忠朴,把他扶起,亲手拭去他脸上的血污和泪水,拍了拍他的臂膀,笑道“宝掌,你适才逐敌斗战,勇不可当,我都看见了。我军大胜,你卓有功勋!庆功宴上,我要给你端上三杯!堂堂男儿,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不要哭了!”

兰宝掌抽泣应诺。

身前兰宝掌,身左张龟。

莘迩看了眼兰宝掌,又看了眼张龟,心中感慨,想道“宝掌、长龄,虽皆出自草莽,而俱忠义之士。以前我觉得令狐奉毒辣,今我居朝、掌军,方知时势使然,有时候,只能毒辣。但,毒辣可用,不可为本。不管我日后何如,都不可忘了他俩的今日!我不能像令狐奉!”

索恭、张韶、隗斑、北宫越、秃发勃野等将校络绎赶来,到了台上。

莘迩去了甲胄,换上了鹤氅,裹白帻,持羽扇,坐大旗下的竹榻上,含笑迎接他们。

这一仗,莘迩舍身为饵,以五千敌数万,两道防线失守而不召伏兵起,用火为攻,终获大胜。此战的方略虽出由谋士,然胜败端是全在莘迩,无论他的胆勇,还是智谋,诸将心服口服。

诸将罗拜。

索恭献上乌孙主帅的人头,北宫越献上龟兹王白纯。

莘迩摇扇笑道“今战之胜,皆赖诸君之力。我当备述索长史、北宫将军与诸君之功,上书朝中,为君等请赏!”

索恭说道“若论功勋,末将等何及将军!今日之战,无将军,则无此胜!”佩服地说道,“末将自诩胆壮,不如将军远甚!”

北宫越、隗斑、秃发勃野等皆以为然。

张韶咂舌作态,说道“虏围大营十余重,时末将仅仅远望,股已战栗。”挑起大拇指,说道,“将军之胆,铁铸的么?”起来身,踹了战战兢兢跪在一边的白纯一脚,骂道,“贼虏!不知我定西武卫将军莘公的威名么?敢抗王师!现下怎样?还不是阶下之囚!”啐了他一脸。

白纯的头巾被拽了去,披头散发,趴在地上,头不敢抬,半点也无了早先的骄态,如个待宰的小畜,颤声说道“罪臣小国愚民,不识天威,罪该万死!”

索恭、北宫越、隗斑等大笑。

龟兹既破,西域的南道诸国皆降。

莘迩把救治伤员、收置俘虏、追击逃敌的任务一一下派给文武众人,暂入住龟兹的王城。旬月中,南、北两道的西域国家,尽遣使者,前来拜见。

……

连着两天三更,吃不消了。今天就一更吧。欠的三更还有一更,明天补上。

感谢大佬们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求月票、求推荐!

第五十三章 请做狮子王 罗什愿从行

龟兹国的王宫奢美如神居,宽敞的殿中,悬挂多彩的锦绣垂幕,墙壁上绘满了佛家的种种故事,以菱形为格,五颜六色,浑圆的柱子上涂以金银粉为饰,木制的地板上铺着厚厚的毛毯。

殿中,此时正有十二个舞者在表演舞蹈。

他们跳的是“五方狮子舞”。

由二人扮成一只狮子,蒙上一层狮形的物事,一人在前,身体直立,手擎狮头;另一人弯肘抱住前面人的后腰。十个人扮演五头狮子。狮身的颜色各异。余下两个扮演耍狮的角色。

那狮形的物事,狮头用的是香木刻成,金镀眼睛银贴齿,狮子皮用的是上好的锦缎,画如狮身,尾巴则乃丝制。

殿下有百余人的乐队,持各种西域的乐器,演奏龟兹的乐曲。

热烈的伴奏乐中,两个耍狮人与五头“狮子”,进退腾挪,闪转跳跃。

但见那狮“奋迅毛衣摆双身”,那耍狮人作势戏耍趋行忙。

调弄欢快,十分好看。

高坐金狮子床上的莘迩看了一会儿,心中称奇,感觉龟兹国的这个狮子舞与他前世所见的舞狮似无差别,暗中忖思:难不成,舞狮是源於西域?

他猜料得不错。后世的舞狮,正是传自西域。原本的历史中,这个时间点,舞狮大约还没有传到中原,不过也很快了。苻坚一统中原以后,遣吕光征讨西域。吕光大破龟兹,带着当地的许多“奇技异戏”回到凉州,建立了后凉政权。舞狮,即是他带回的“奇技异戏”之一。

殿中闹闹哄哄,狮子起舞,喜气洋洋。

陪坐莘迩身侧的诸人中有两个光头的和尚。

一个年龄较大,是从军的阿难陀。

另一个年纪很轻,相貌俊雅,乃是鸠摩罗什。

莘迩瞧了片刻舞蹈,笑对鸠摩罗什说道:“什师,你刚才的故事没讲完。请你接着说。”

鸠摩罗什神色恭谨,合掌应道:“是。”

他清了下嗓子,接住刚才的话头,说道:“适才贫道说:古时候,山里有个狮子王。它常想:‘我是兽中之王,我的威力能保护所有的禽兽。’”

莘迩点头说道:“不错。然后呢?”

鸠摩罗什说道:“有一天,两只老猕猴带着两只小猕猴来请求狮王:‘我们要外出觅食,想请你看管两只小猕猴,不知可否?’狮王当即答应下来,老猕猴们高兴地走了。”

莘迩笑道:“这两只小猕猴定是随后给狮王惹什么麻烦了?”

鸠摩罗什答道:“小猕猴倒没有主动惹麻烦,麻烦找到了它们的头上。”

“哦?”

“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狮子亦然。这天,狮子王睡着了,山里的鹫鸟王就偷偷地把两只小猕猴劫掠到了悬崖边上。”

陪坐在侧的索恭笑道:“两只小猴亦是贪玩,老老实实地待在洞里,不就不会被抓了么?”

鸠摩罗什知道鄯善国王、乌孙主帅都是死於索恭之手,晓得此人外貌文雅,手段酷烈,不敢多说,赔笑应道:“是,是。”

顿了下,见索恭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他遂继续说道,“不久,狮王醒来,发现两只小猕猴不见了,就急忙找到鹫鸟王,要求放回小猕猴。”

张韶摸着肚子,蹙眉问道:“狮王怎么知道是鹫鸟王抓走了小猴?”

鸠摩罗什楞了下,心道:“故事就这么说的,我怎知它是如何知道的?”

张韶的地盘离龟兹不远,鸠摩罗什久闻他的狡诈敢战,也不敢得罪他,勉强解释说道,“料来应是有人给它通风报讯。”

张韶大摇其头,说道:“你这话不对。”

鸠摩罗什小心地问道:“敢问校尉,贫道哪里错了?”

张韶掰着指头给他算:“一个狮王、两个老猕猴、两个小猕猴、一个鹫鸟王。对不对?”六只动物,一手不够用,他伸出了一手带一指,晃荡着肥短的手指,他乜视鸠摩罗什。

鸠摩罗什恭谨地应道:“是。”

“全都是畜生,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一个‘人’?”

鸠摩罗什呆了呆,说道:“是,是,校尉指正的是!是贫道说错了。这个、这个,……不是人,应是有小动物给狮王报讯。”

张韶收回两手,满意地说道:“这才对嘛。”问莘迩,“将军,你说呢,是不是?”

莘迩笑道:“是。校尉果然思虑周密。”示意鸠摩罗什往下说。

鸠摩罗什说道:“鹫鸟王说:‘要想得到小猕猴,你必须舍己之身。’狮王回答:‘为护小猕猴,我愿舍己身。’狮王说罢,立即爬到悬崖边上,准备跳崖献身。鹫鸟王见狮王舍身不失信,倍受感动,连声赞叹,随即将小猕猴还给了狮王。”

故事到此结束。

鸠摩罗什对莘迩说道,“将军,这就是狮王舍身不失信的故事。”

“下边舞狮子,什师讲狮王。也是有趣。”

鸠摩罗什给莘迩讲这段故事是有原因的。

莘迩脸上微微含笑,不置可否的一句评价,让鸠摩罗什估摸不出莘迩的心思。

他便鼓足勇气,说道:“将军,狮王不仅守信,而且仁心。将军今日,正如狮王。狮王是万兽之王,将军今握西域万民之命,一怒可使国覆,一喜可使民生,委实西域万民之王也。贫道斗胆,恳请将军顾念苍生之苦,布以仁德之心,怀慈悲之念。

“如此。西域诸国,孰不伏拜将军,甘愿供驱使於将军,一如老猕猴托爱子於狮王耶?”

莘迩顾左右,叹息说道:“什师菩萨心肠!”拍了拍身下的金狮子床,问道,“床榻塑成狮形,什师,可与你讲的那狮王故事有关么?”

鸠摩罗什说道:“寓意正在於此。”

莘迩问索恭、张韶、隗斑等人,说道:“什师以狮王望我,君等可愿成美?”

索恭等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有点不情愿。

辛辛苦苦打了这么一场大仗,龟兹国富,说实话,他们还没有掳掠尽兴。

但是,转念一想,这场仗的最大功臣是莘迩,最硬的仗是莘迩打的,而在给朝廷请功的上书中,莘迩却大方地功劳泰半分给了他们。

鸠摩罗什的话,可以只当放屁,莘迩的话,於情於理,他们得听。

索恭等人於是应道:“一切悉从将军令!”

莘迩说道:“那就传令三军,即日起,兵卒无故不许出营!”笑道,“当然,君等劳苦功高,也不能苦了君等。龟兹国库里的宝物不少,明天,你们可以去其国库里自行挑拣,各取十件。”

索恭等人大喜,皆道:“将军仁厚,体恤下属,末将等感激涕零。”俱心道,“那光头东西拉扯一通,讲什么狮子王,恳求将军慈悲心肠,呸!纵做狮王,也得像将军这样,把慈悲放对地方,体贴部曲,才是好狮王!西域胡虏,禽兽之属,给他们讲仁德?他们懂么?岂不对牛弹琴!”

打下龟兹以后,莘迩本部的各营,他首先不吝厚赏,依照战功,各给丰厚的赏赐,阵亡者给以抚恤,伤者亦给以钱赏,其次,约束得很严,禁止抢掠;但对索恭等人之部,他一来不好越级指挥,二来也想要拉拢索恭等,便对他们各部的烧杀掳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见。

虽是只当没见,此况也不能任之长久,借鸠摩罗什的一番委婉谏言,恰可将此止住。

莘迩笑着接受了索恭等人的奉承,心中想道:“鄯善、龟兹既下,西域南北两道的诸国俱服,我此回也算是功成了。乌孙、悦般虽然援救龟兹,与我为敌,然其国穷远,并已称降,无伐之必要。已渐入秋。等到朝廷对我上书请设高昌郡、沙州两议的回旨下来,我即可归朝了。”

他想了想,问鸠摩罗什,说道,“什师,我听说你年少时,曾有一位高僧,说你日后将有不凡的功果?”

鸠摩罗什说道:“贫道愚昧,学佛多年,犹不识门道,岂敢奢求功果?”

莘迩又问道:“我还听说,你的母亲曾对你说过,你未来的道路在东方?”

鸠摩罗什答道:“是,是这么说过。”

莘迩笑道:“什师,你的道路既然是在东方,那么你的功果自也是建於东方了。我来日还朝,你可愿从我同行?”

比起索恭、张韶这些军头,莘迩何止和气,简直可算温柔了。

换了索恭等人,哪里会这么客气地问鸠摩罗什?

如想带他去陇州,二话不说,绑走就是。

不过,鸠摩罗什心里也有数,莘迩问他的话固然客气,但如果他敢回答个“不”字,莘迩会有何反应可就不好说了。即便莘迩仍是无所谓,他手底下的那帮虎狼又会怎么做?更不敢想。

因是,不管鸠摩罗什的真实想法是何,当前明智之举,也只能识趣地答道:“久慕华夏昌明,将军若不嫌贫道粗陋,贫道愿从将军。”

带鸠摩罗什回陇州,不是莘迩的临时起意。

起初听阿难陀提起此人时,莘迩已经留心;近些日与鸠摩罗什接触稍多,莘迩又发现此人极其聪明,对佛法的钻研也甚精深,其而下尽管尚且年轻,然已可看出将来必会有不凡的成就,方下佛教盛行南北,如把此人带回,莘迩认为,日后定然会有用上他的时候。

故此,今日正式向他发出了邀请。

听得鸠摩罗什愿意跟从,莘迩喜道:“我定西国中的大寺或不及龟兹寺院的华丽,但什师放心,你跟我到定西后,有何所需,尽管道来,我一定会尽量适你之意的!”

忽然想到了左氏,他心道,“左氏敬佛,我把鸠摩罗什这样的高僧带回,做个礼物,她想必会欢喜得很吧?”思绪及此,嘴角的笑容愈浓。

殿中的狮子舞跳毕,换上来了一群女性的舞者。

舞女们碧眼高鼻,肌肤如玉,头上戴着缀珠的尖顶胡帽,身著窄袖裹腰的长衫,脚下穿着柔软的锦靴。每人手中端着一个葡萄盏。

她们列好队形,齐齐下跪,同声说了句什么。用的龟兹语,莘迩听不懂,但想来应是致礼之语,清脆悦耳。随之,诸舞女把盏中的葡萄酒饮尽,然后将盏随手抛掉,纵身跃起。音乐适时奏响。这些舞女拾襟搅袖,扬眉动目,踩踏地上的花毡,伴随明快的乐声,激烈地旋腾作舞。

这是被唐人呼为“胡腾舞”的又一种西域舞蹈。

莘迩等人被音乐、舞蹈吸引,正入神看时,一人撞入队中。

那人辫发褶袴,肥胖似鸭,凸着大肚,在婀娜的舞女中间叉腰穿插,时而伸脖撅臀,颇是滑稽。

可不是乞大力,又是谁?

众人等哄堂大笑。

……

表弟被隔离了,隔离的地方离市区十万八千里,给他送了点烟和日常用品,回来得晚了。今天还是只能一更了。还好,只欠一更,下周随便什么时候都能补上。

阅读网址:

第五十四章 三议安西域 朝中争沙州

从夏到入秋,西域的战争告一段落。

定西国的东部边地,在此期间,则保持着比较和平的状态。

新得的陇西郡数县,是东疆目前最容易出事的地方。

不过因为麴球严格执行莘迩的嘱咐,尽管前线处於一级的战备,但他不主动生事,主要以守御为主,是以却是在紧张的气氛中,一直没有发生战斗。

七月初的一天,麴球把张景威召了来。

张景威带了几个从骑,早上由驻地出发,一路急行,下午到达了麴球的住帐处。

虽已初秋,天气依然炎热。

张景威穿着成套的铠甲,甲衣厚重,不透气,满头都是汗,顺着脸往下淌。

张景威入到帐中,下拜在地,说道“景威拜见护军。”

麴球不拘小节,不像张景威穿的那么整整齐齐的,虽是身在军中,丝毫不在意表面的威严,光着个膀子,下身只穿了条黑色的犊鼻裤,露出两条毛腿,趿着双黄色的木屐。

他踢踢踏踏的,走到张景威身前,一把将他拉起,笑道“热坏了吧?”大声吩咐帐外,“取凉饮来!”

帐外的亲兵奉入乌梅汤。

麴球自接住,转递给张景威,说道“喝了罢!先消消暑。”

张景威一饮而尽,抹了把嘴,把木椀还给亲兵,问道“护军着急召景威来,一定是有要事?”

麴球坐回马扎,示意张景威把盔甲卸掉,叫他也坐下。

等张景威卸甲坐下后,麴球问他,说道“景威,武卫将军前时上书朝中,你可听说了?”

张景威摇了摇头,说道“末将不曾听闻。”

“那我告诉你。武卫将军攻破鄯善、龟兹,大败乌孙、悦般援兵之事,你已经知道了。西域而今大体已定,武卫将军因是上书,出於控制西域、并绝柔然之患的目的,提出了三个建议。”

张景威问道“敢问是哪三个建议?”

“恢复轮台屯戍,归戊己校尉辖,此其一。在戊己校尉部的驻地,设高昌郡,此其二。设沙州,总统唐昌、敦煌、高昌三郡,以及西域长史、戊己校尉和玉门护军三营。”

“玉门护军?”

“此职亦是武卫将军建议新设的。屯驻地点就放在玉门。武卫将军举荐了向逵担任此任。”

张景威忖思片刻,说道“西域长史、戊己校尉两营,一南、一北,好比是我定西向西域伸出的两臂;玉门在此两营的后中,新设此营,就宛如两臂之枢纽,日后无论调兵、还是军资的供给,都将会比以前方便很多,将大有利於稳固西域长史与戊己校尉两营在西域的镇戍。”

“不错。”

“若把两营比作双臂、把玉门护军比作枢纽,那么唐昌、敦煌两郡,实就是我朝经略西域的腹心。加上新设的高昌郡。以此三郡,并属沙州,加上三营,……”张景威不觉称赞,说道,“护军,武卫将军此策大妙。从此以后,只要不出大的变故,我朝对西域之控,将坚如磐石!”

“还有轮台呢。轮台本秦时屯戍的故地,荒废已久。此地在龟兹境内,离其王城不远,一旦在此处恢复屯戍,对我朝深入掌控龟兹等北道之国、遥御乌孙和悦般亦将大有好处。”

张景威说道“正是。”

麴球对莘迩的这几条建议,或言之,对莘迩经营西域的整体思路,也是非常的赞赏。

夸赞了几句之后,他言归正题。

麴球说道“武卫将军的这几条建议,在孙大农、唐司马、曹领军、黄常侍等的大力推动和支持下,朝中倒是没有阻挠,唯对沙州刺史此职之任命人选,有点不同的意见。”

“什么意见?”

麴球说道“武卫将军表举阴洛出任高昌太守,杜亚出任沙州刺史。”

张景威知道杜亚,对阴洛不熟,说道“阴洛?”

麴球说道“阴洛现任官於西域长史索恭的帐下,他多在西域,少来国内,你不知道他也属正常。此人有谋略,久在西域,熟悉地方。由他出任高昌太守,无可挑剔。只是杜亚,朝中的诸公,多有异声。”

都谁有“异声”?麴球没说。但张景威也能猜到。不外乎宋方、氾宽等人。

张景威一边思索,一边说道“我定西至今只有陇此一州,沙州如设,则将是我定西的第二个州,地位崇高,此一也;依按武卫将军的建言,沙州所辖之地,虽然看似非是富庶,尽在西疆,民口也不多,然西域商道在其治下、西域诸国在其控内,且有三营兵士为其部属,财、地、兵无一有缺,究其根本,委实权、利亦重也,此为二。这是膏腴之任。

“朝中诸公不欲落入他人之手,也不奇怪。”

张景威问道,“不知朝中诸公举荐何人出任?”

麴球徐徐地说道“朝中诸公,举荐我从兄出任。”

张景威怔了下,心道“这样的显贵之任,朝中诸公不举自家人,却举了麴家的人?”立刻猜到了麴球召他来的缘故,直言不讳地说道,“护军,朝中诸公此举,其意叵测啊!”

麴球嘿然,轻描淡写地说道“朝中诸公对我家太过偏爱。”

他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多说,摸了摸脑袋,笑对张景威说道,“景威,我今天就要离营,赶去唐兴郡。武卫将军临征西域前,交代我说,不许浪战。你知我帐下的那些粗人,无一不是好战之徒。我找你来,就是想托你留守大营。非你在此,我不能放心。”

张景威心道“护军平时待人亲近,而治军严,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诸将,虽是骁悍,没有人敢不遵从他的命令。‘非我在此,不能放心’,此话显然只是一个召我来的理由罢了。”

他刚才就猜到了麴球的心意。

知道麴球召他来,只能是想借他之口,告诉莘迩,麴家绝无染指西域之意,除此以外,必是别无其它缘故。

聪明人说话,无须说透。

因而,张景威也就顺水推舟,肃然应道“有景威在,护军尽请放心!”

这句话一语双关,麴球知道他已经明白了自家的心思,点头笑道“好,好!有你在,我自然放心!”站起身,亲热地握住张景威的手,携他出帐,笑道,“大热的天,最快活的无过吃一顿‘咕咚羹’。我上午就命人备下了各种食材,今晚咱们吃个痛快!佐以冰酒,不亦快哉!”

“咕咚羹”者,即后世之火锅。

麴球为人,什么都能随便,只在一个“吃”上,最下功夫。

张景威从他已久,知他此好,笑道“今日来营中的路上,景威就想,护军这里美食最多,今晚可以大快朵颐了!不瞒护军,景威的垂涎啊,是流了一路。”

麴球哈哈大笑。

当晚,吃了一顿火锅。

次日天没亮,趁凉快,麴球即出营,径赴唐兴郡,谒见麴硕去者。

第五十五章 陇东督七郡 议与武卫盟

陇西郡东面的秦州,现有蒲秦的精卒驻扎,陇西的定西军不能长时间的没有主将坐镇。

因此,麴球出了营地以后,昼夜兼行,马歇人不歇。

先后渡过洮水等河,四百里的路程,他只用了不到两日,便於这天晚上进了唐兴郡的郡治。

唐兴郡位处湟水南岸,在其西边是西平郡,其东是金城郡,南边是湟河郡;由唐兴向北,过湟水,经广武郡,穿过祁连山的最东端,再行约三百里,就是定西的王都谷阴。

西平、金城、湟河、唐兴四郡,以及金城与湟河以南、洮水以西的兴唐和大夏两郡,加上洮水以东、陇西郡西北方向的武始郡,这七个郡被祁连山、湟水、洮水等围绕其中,天然地形成了一个战略区域,诚然是陇州的西大门。

麴硕的“都督陇东诸郡”,“诸郡”,指的即此七郡,当然,现下又囊括了陇西的那几个县。

七个郡,说起来很多。事实上,这七个郡总的面积并不是很大。此七郡大多为侨郡,大部分的郡治下只有一县而已。从西北到东南,长八百里,南北宽更是只有二百里。

这一区域与南部的吐谷浑鲜卑(青海)接壤,在此范围居住的百姓,除了土著唐人、避乱迁徙到此的北地唐人以外,最多的就是戎人。毕竟,这一带与冉兴邻近,亦算戎人的祖地之一。

因而,唐兴郡的郡治唐兴县里头、唐兴郡的驻兵里边,都有不少的戎人。

麴球年少时在麴硕的帐下干了七八年。他性子豪迈,与人交往,不在意尊卑,便是底层的百姓、戎人的兵卒,他也能谈笑无忌,故此,麴硕的部曲,只要是老卒,没有不认识他的。

他到达唐兴城外时,夜已二更,城门早闭。

麴球叫从骑们冲城头上齐声大喊“女生郎来了!城上当值的谁人?快些开门!别把郎君冻着了!”

前日麴球还说“大热的天”,这等天气,又哪里会把他冻住?纯是调笑的话。

城头的轮值军官听到喊声,登到楼上,向外眺望,只见护城河的边上,七八骑拥着一人,火把光芒下,看得清楚,白马赤袍,高大壮硕,果是麴球。

那军官忙不迭地命令开门、放下吊桥,亲自驰马来迎。

接住麴球,那军官恭敬里透着亲热,问道“郎君怎么大半夜的到了?”

麴球笑道“怎么?不欢迎我么?”

那军官笑道“自郎君高迁,下官好久没有见过郎君了,想得不得了!早就盼着何时有幸,能再陪着郎君打场猎,再一睹郎君双弓神射的风采!如更有幸,能与郎君说上几句话,吃上一顿郎君亲手整治的炙肉,哎呀,那就美得睡不着了。郎君今至,求之不得,岂敢不欢迎?”

麴球大笑,从马鞍边摘下一只野兔,扔给他,笑道“我所以夤夜来城,是有陇西那边的军务汇报。炙肉是没空给你整了。这只兔子,乃我路上顺手猎得,赏了你罢!”

那军官提住兔子,眉开眼笑,啧啧说道“郎君一出手,就是不凡。瞧这兔子,一样都是兔,怎就比下官往常猎得的要肥大那么多!”

一行人驰马进到城中。

麴球与那军官暂且作别,说道“等我走时,如还是你轮值城上,咱俩再叙!”

那军官恭恭敬敬地目送麴球远去,直到夜色苍茫,看不到麴球等人的身影了,这才命令关上城门。

却是,麴球虽然只是麴硕的从孙,论与麴硕的亲近,不及麴硕的诸子、诸孙,但一来,麴球待人友善诙谐,二者,麴家的年轻子弟中,数麴球最有美誉,麴硕对他的喜爱和重视也是甚於对他自己的亲子、亲孙。故而,麴硕帐下的将士,对麴球亦就当然地尊敬非常了。

麴硕没有在唐兴置宅,居住在督府府内。

到了府门,麴球把名字报上,府内就赶忙开门迎接。

麴球令从骑们去客舍安歇,自去谒见麴硕。

麴硕年龄大了,瞌睡少,还没有睡觉,正倚着枕榻读书。

听报说麴球来了,他心中奇怪,慢慢放下书本,说道“叫他进来。”

麴球入到室内,下拜说道“末将抚夷护军球拜见君侯。”

麴硕笑道“你这是玩什么把戏?”

麴球正色说道“末将有公务上禀。”

“什么公务?”

“武卫将军上书,请设沙州,举西海太守杜亚为刺史。球闻朝中诸公,以为杜亚或难称其职,议以改荐君侯次子出任之;球敢问君侯,此事可有?”

麴硕答道“有。”

“球又闻中尉麴公极赞此议。敢问君侯,可有?”

麴硕直起身子,拣了案上的一笺,给麴球,说道“麴爽写给我的。你看罢。”

麴球展开观看。

信中的内容洋洋洒洒,写了三大页,说来说去,都是极力劝说麴硕接受宋方等人的此个提议。

麴球看完,说道“君侯,中尉麴公是要灭君侯之族也!”

麴硕笑道“是么?麴爽要灭‘我之族’?女生,‘我族’如覆,你何以处?”

言外之意,你不也是我麴家的人么?

麴硕指了指边上的坐榻,笑道“你起来坐下,好好说话。装模作样的,弄什么古怪?”

麴球从地上爬起,但没有上榻。

他把信叠好,放回案上,然后嘻嘻一笑,走到麴硕的身侧,给之揉捏肩膀,说道“阿翁,我七父的话,不能听啊!”

麴硕半闭眼睛,惬意地享受麴球的按摩,说道“哦?”

“球适才说,七父这是要灭我麴氏之门。这句话,球是真心话,我是真这么认为的。”

“为什么?”

“阿翁,我家宿镇陇东,久掌重兵,陇东七郡,现尽在阿翁督下;国中近三成之卒,现尽在阿翁部中。我家以将门而有今日,已是超分之位!

“如再复临沙州,增握三郡之土,兼拥三营之兵?阿翁,国中人将会如何看待我家?

“况且最要紧的是,陇东在东,沙州在西,东西之间,是王都谷阴。阿翁,国中人又会因此而将如何看待我家?

“阿翁,盛极必衰,此老子所教。阿翁如听七父所言,以球度之,我家之败,就在眼前了啊!”

麴硕不发表意见,问道“还有么?”

“还有。”

“有就说。”

麴球说道“球以为,宋方等今向朝中提出此议,断非是为我家好。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是想挑拨我家与武卫将军相斗,他们好由此收渔翁之利。”

“哦?”

麴球侃侃而谈,说道“想那西域,是武卫将军平定的,我家的人无有寸功,凭什么做得沙州刺史?我家如果贪图此一时之利,应了宋方等人之请,与武卫将军势必结仇。

“结仇的后果是什么?两虎相斗!最终只能两败俱伤。

“得利者谁也?无它,唯宋、氾、张诸家。咱家与武卫将军已然两伤,而宋方等家毫发无损,阿翁,试问到的那时,武卫将军也好,咱家也罢,谁又能敌得过他们?下场不言而喻!”

麴硕仍是不评价,问道“还有么?”

“有。”

“说。”

麴球慷慨地说道“阿翁,我家以功业立,而非以外家贵。我家在定西国中所以能有今日之地位,全是因我家历代之战功,一刀一枪,血海尸山里杀出来的。我家军门,与朝中诸公,宋、氾、张等姓本就殊途,不是同流。

“球愚见,武卫将军英武仁信,乱世之杰,我家不但最好不要与他结仇,更应与他结好。这才是既为我家好,也是以国为重。”

这是在提出,麴家应该与莘迩结盟。

麴硕睁开了眼睛,笑道“‘乱世之杰’?女生,你与莘迩才见过几次,认识多久,就给他这么高的评价?我当日在猪野泽畔,怎么没觉得他有多么出奇?”

麴球说道“球亦不觉武卫将军出奇。”

麴硕讶然,说道“那你为何誉他‘乱世之杰’?”

麴球答道“球见人多矣,凡我国中名臣、诸家俊彦,球亦不觉其中有能胜过武卫将军者。”

一个不出奇,一个没有胜过者。

两句话放在一起,蕴意深远。

麴硕品味再三,喟然叹道“女生,我家子弟虽众,然多将才,少有堪远谋的。我家之门第,以后要系於你的身上了!”

麴球问道“阿翁,球的建言?”

麴硕从榻上起身,到壁前,摘下挂着的宝剑,抽剑在手,挥了两下。

他踱出门口,夜色中,望向西域的方向,说道“女生啊,我不如你有识人之明,昔在猪野泽,我确是未觉出莘迩的不同;然不料他此回的龟兹一战,智勇兼备,大破乌孙、悦般十万骑,威震西域。”遥想当日的惊心动魄,叹道,“后生可畏也!便换了我去,也做不到更好了。”

他感慨了良久,接着说道,“咱们从军的,向来只看战功,只看能耐。经此一战,我料莘迩定已得索恭、张韶、隗斑等陇西诸将之心矣!

“索恭、张韶、隗斑、阴洛等,要么是敦煌人,要么是高昌人,咱家久驻陇东,与他们本无甚么瓜葛,莘迩又已收心彼辈,这个时候,咱们就算出个人,去当沙州刺史,能服众么?

“宋方竖子,欺我家无人么?拿咱家当他的刀使!好一番算计!”

麴硕转眸看向麴球,方才的漫不经心早已不见,露出虎虎的威气,说道,“女生,你说的不错。咱家向以军功自立,与宋、氾、张诸姓不是一类。我本来懒得理会他们与莘迩的勾心斗角,但居然宋方敢把主意打到咱家的头上,我却不能再高高挂起了!也省得他不死心,再想别的法子折腾咱!

“你回到陇西郡后,给莘迩去封信,祝贺一下他的战功,再表示一下对杜亚出任沙州刺史的赞成。莘迩大概下个月能够还都,到时,我上书大王,请求还朝,亲自去迎他!”

第五十六章 麴硕迎将军 完成先王愿

仲秋季节,南边远处的祁连山正在换装,青黄相间,於艳阳下色泽斑斓;由谷阴东边流过的谷水,就好像从北方高远天空上飘下来的一条翠带,奔流而过,闪烁出粼粼的银辉。

成片的田亩、茂密的牧草间,定西国最大的官道,分别向谷阴五城的东、西方笔直延伸。

西边的官道上,此时旗帜如林,兵马如云。

数万士卒的最前头是面“常旗”,八尺为寻,倍寻为常,此旗高一丈六尺,旗色为红,迎风招展。

常旗的后边,参差竖立着以旄为旗幅的旌旗、绘以龟蛇的旐旗、画有熊虎图案的诸旗等,加上“前朱鸟而后玄武,左青龙而右白虎”,林林总总的旗帜遍布於绵延十余里长的部队之中。

各色的旗帜之下,是一队队挺胸昂首的兵士。

兵士们前为步卒,后为骑兵。

无论步骑,皆以“队”为基本的行军阵容。

队下是什,什下是伍。

每伍有五个兵卒,排成纵队,佩带不同色彩的“章”。

领头之卒戴苍章,次为赤章,三为黄章,四为白章,五为黑章。

每队有五个“什”,按照次序,每什兵卒所佩之“章”的位置有别。

头什置章於首,次什置章於项,三什置章於胸,四什置章於腹,五什置章於腰。

这叫做“自腰至首,五色为章”。又分左、右、中三军,左军之章靠左,右军之章靠右,中军之章靠中。每个章上,写了所有人的名字、年龄、籍贯。

此“章”是一种徽识,是专门用以识别士兵归属的,早在先秦时期,华夏人的部队就有类似的设置。莘迩对之稍微加以了改良,比如写上了士卒的名字等信息。这样做,既是为了方便平时的管理、战时的部署,也是为了方便战后抚恤,如有阵亡者,能够很快地对之进行登记。

这一支部队,即是凯旋的莘迩部曲。

莘迩的车驾行於常旗之下。

羊髦、张龟、史亮、鸠摩罗什等谋臣近士或乘车,或骑马,簇拥其后。

令狐乐赐下的鼓吹,十余个乐手骑在马上,从於侧边,鼓乐齐鸣。魏述父子引领的亲卫、秃发勃野引领的“鲜卑直真郎”,总计上千的精锐甲士、锐骑,紧紧地护卫左右。

这个时刻,若从数里外的谷阴城头上来望。

可以看到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宽阔的大道上,尘土漫扬,高大的旗帜壮丽,迤逦的兵马如龙。龙尾太远,不可见,而龙头却可以清楚看到,便是莘迩乘坐的那辆通黑彩盖战车,沉稳庄严,从吏们的车骑与鼓乐好比龙头的牙、须,而那扈从的精卒则就如龙首的鳞甲。

闻讯跑来观看的士子、百姓们,无不为此威武的景况而心折。

莘迩击破鄯善、龟兹,大败乌孙、悦般联军的故事,早已传到了王城。人口相传,谷阴的士民人人尽知。并在传诵中,这几段故事被增添了不少神话的色彩。说及那被杀的鄯善王,被擒的龟兹王,被阵斩的乌孙大将,民间传的神乎其神;那原油烧起的火,也成了莘迩的“无边法术”。

士民们拥挤在远、近田野上,诚可谓观者如堵。

不止有男子、妇女,还有拄拐杖的老人、窜来窜去的孩童,混杂一处,热热闹闹。

他们翘足而望,议论纷纷。

都为莘迩的军功而感到激动,为定西国的国威而感到振奋。

陈荪为代表的部分朝中大臣,奉了令狐乐的王旨,一早就出城来迎接莘迩。

被批准入朝的麴硕,主动请求也来迎接。

离欢迎的人群还有一两里地,莘迩就从坐车上下了来,徒步而前。

两下在道中相见。

莘迩一眼看到了麴硕,赶忙行礼,说道“怎敢劳君侯玉趾!”

麴硕还了半礼,上下打量莘迩,抚摸着花白的胡须,笑道“武卫将军为我朝扬威西域,斩鄯善王,大破乌孙、悦般十万虏骑,擒龟兹王。我朝立国数十载,立此卓功如将军者,少矣!”

几个顾命大臣,只来了陈荪一人。

毕竟莘迩只是顾命之一,与陈荪等人在朝中的地位是平等的,不好让他们全部来迎。

陈荪笑道“君侯所言正是。武卫将军这番平定西域,功劳著焉!蹈锋履险,浴血敌国;长途路遥,往返数千里,将军辛苦!”说着,下揖一礼。

莘迩急还礼,谦虚地说道“为国岂敢谋身,这是迩本分该做的事。”

他顿了一顿,又好像很感慨似地说道,“我昔日尝闻先王感叹,说西域不服王化,候以来日,将发大兵以讨之。天不假年,先王竟英年而逝,志愿未遂。先王薨后,我每天都在想这件事。今日总算讨定了西域,既是完成了先王的遗愿,也实是托先王神灵之庇佑、大王灵德之神威!”

陈荪瞧了莘迩一眼,想道“先王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我整天随侍在先王的左近,怎不知道?”心知莘迩这是在扯虎皮做大旗,举出死掉的令狐奉,来给他自己脸上更贴一层金,脸上不动声色,说道,“武卫将军忠贞可嘉,真我定西之栋梁臣也!先王在天有灵,必然有知,一定会欣慰得很。”

他取出一道令旨,说道,“大王令旨,请武卫将军接旨。”

莘迩下拜於地,听令旨内容。

不外乎先夸奖了他一番,然后叫他把兵马安置好,休息一天,后天可以行献俘之礼。

至於这次的军功该如何赏赐,不在此道令旨的范围内。

莘迩恭谨接旨。

傅乔、唐艾、黄荣亦在欢迎的队列中,不过迎接的人比较多,他们没有多少机会与莘迩说话。

迎接的程序不少,一一走完,麴硕、陈荪等人告辞。

麴硕临走前,特地转到莘迩的近处,握了握他的手,说道“我今回还都,短日不会走。等献俘礼后,你若有暇,可来我家见我。猪野泽以今,咱俩可是好久没见喽!”

陈荪在旁,把麴硕的话听到了耳中。

也不知他会不会有什么感想,但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反应,仍是温润如玉。

莘迩前时接到麴球的信,已经从其信中的措辞上大概猜到,麴家可能是打算要正式与自己结好了,故而,听到麴硕这话,倒没有十分的惊喜,然而内心深处,究竟还是一阵不禁的欣悦。

他心中想道“麴家与我结盟,合我两家之力,足能左右定西的局势了!我筹划已久的强国、治政诸策想来不日就可以施行了!”口中恭谨地应道,“是。”

莘迩上午到的王都城外,安顿兵马、整理缴获、预备献俘,等等之类的事情大体办完,已经入夜。

是晚,莘迩没有进中城。

在东苑城的营中,他设下酒宴,破了一次“军中禁止饮酒”的例,把部曲内凡曲军侯以上的军吏,统统请来,亲自劝酒,一为庆功,二位洗尘,大家舞剑、投壶,满帐欢笑,痛饮到半夜才休。

次日一早,留下羊髦、张龟等暂负责营中诸务,莘迩轻车简从,入城还家。

才到家门,一个娇小的身影如似飞鸟,扑入他的怀中。

……

我知道,短小无力的一章。过渡章节没办法。今天一更吧。底下开新段落,进行一些内政上的建设,同时阿瓜要确定他政治上的地位,开始把目光放向秦、魏等国。大纲里边对这一段只有简单的几句话,需要充实一下。

第五十七章 尽收西域宝 显美面子贵

扑入莘迩怀中的,当然是刘乐了。

刘乐怀孕数月,虽尚未臃肿,然亦已有些显怀。

她这么飞奔着“投怀送抱”,着实把莘迩吓了一跳。

莘迩赶紧把她抱住,顺手把腰间的佩剑挪了挪,免得硌到了她。

莘迩征西域以来,这些时,刘乐茶饭不思,担忧莘迩的安危,又日夜地想念他,此时,被莘迩拥在怀中,她只觉得莘迩的怀抱是那么的有力,那么的温暖,悬了多时的心终於踏实下来。

刘乐把小脑袋钻到莘迩的衣袍中。

莘迩从来不往衣服上熏香,但昨晚他刚在营中细细地沐浴过了,换的新衣,自有清香入鼻。

衣的清香与熟悉的体息混合成奇妙的味道。

刘乐安心而舒适地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这充满了温馨的宁静一刻。

忽然想起旁边还有刘壮、阿丑和许多的奴婢,她的脸蛋蓦然变得通红,又害羞起来,连忙挣脱莘迩的双臂,跳到了一边。虽是跳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不舍得离开莘迩稍顷。

她含情脉脉地娇声说道“大家,你回来啦!”

莘迩笑道“回来啦!”

刘乐、刘壮、阿丑等伏拜下地,按照排练好的词儿,齐声说道“奴婢们恭喜大家凯旋!”

莘迩笑道“凯旋是不错,但小小,这份战功也有你的一份啊。”

刘乐奇怪地问道“怎么会有奴的一份?”

莘迩指向自己的胸膛,他袍内穿着出征前刘乐又给他缝制的一件皮裲裆。他说道“小小,多亏了你给我做的这件裲裆,此回征战,我才有惊无险!你说,是不是有的一份功劳?”

刘乐睁大了眼睛,问道“‘有惊无险’?大家,遇到什么危险了么?”语气里充满了惊怕。

莘迩这话的本意是逗她开心,刘乐关注的重点却与莘迩截然不同。

莘迩哈哈大笑,说道“再是什么危险,也都已经过去,不值一提了!”对刘乐笑道,“你既有功,我不能不赏。你看,我给你带回了什么?”

示意从他回来的魏述等随从把个刘乐等人备的礼物从车上取下,一一摆出。

没有什么奢贵的物事。

有香料、葡萄酒、葡萄干,数种西域水果,西域风格的女子衣裙十余件,龟兹乐器一套。

诸如此类,皆是龟兹等国当地特有的东西。

要说起此战的缴获,那可真是不少。

莘迩征讨西域的目的之一,就是充实国库。

临回朝之前,在他的暗示与默许下,羊髦、张龟领头,索恭、张韶、隗斑、北宫越、严袭、秃发勃野等等动手,几乎把龟兹、鄯善等国,尤其是龟兹的国库给搜刮了个一空。

从军带回的各类宝物、金银、绸缎,足足用了两三万头骆驼扛载。

此外,又有可充军用的骏马万余匹;战场上缴获的战马亦万余匹,另有良甲、良弓合计数万。

金帛宝物、骏马骆驼之余,还带回了精通音乐、歌舞、绘画、奇技、异戏等各项西域艺术、表演的男女数百人,并及预备用来献给令狐乐,哄他欢喜的殊禽怪兽千余种。

总而言之,“大获而归”四个字,用来形容莘迩此战的收获,半点不虚。

只是,这些缴获和带回的人与禽兽,莘迩除分给了有功的将士些许,留了一点用作人情交际以外,其它的,他一个也没有自取,全都登记成册,已然上报与了朝中。

给刘乐等带的,都是寻常之物。

对他的此举,羊髦、张龟等人私下里,都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刘乐天真无邪,丝毫不在意物品的价值。

她开心地看了一遍诸物,拣起一件西域的女裙,往身上比了一比,叹了口气。

莘迩笑吟吟地看她如欢快的小雀也似,在放了一地的礼物中盘旋如舞,闻其叹声,乃问道“为何叹息?不喜欢么?”

刘乐皱着鼻子,发愁说道“衣服太好看了。只是奴而今一日胖似一日,怕是没法穿啦!”

“现在穿不成,可以留待以后穿。喜欢哪件?尽拿了去!阿丑,你也挑两件!”

刘乐、阿丑没拿绢薄如丝,绘鸟画花,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那几件,各选了一套较为朴素的。

莘迩调笑说道“美的不选,怎的只挑丑的?”

阿丑乖巧地说道“大家带回来的,怎会有丑的?况且便有丑的,也正该阿丑穿用。”

莘迩大笑。

他心知,刘乐、阿丑把华丽昂贵的留下,非为别故,只能是不敢与令狐妍争。

院中拜满了人,莘迩明知令狐妍不在其中,想到这里,仍是不自觉地再次瞧了他们一眼。

果然仍是未找到令狐妍俏丽的身影。

莘迩心中想道“丈夫浴血疆场,威风凛凛的百战归家,你个显美,居然不来相迎!”

人的感情是奇怪的。

在西域的这几个月,莘迩难免思家,想的最多的自是刘乐、阿丑,但有时也会想起令狐妍。

与令狐妍成婚以后,两人尽管交流不多,但同住一宅,不乏相见。

令狐妍的脾性,莘迩渐渐地也了解了。

刘乐单纯,阿丑懂事,莘迩都很喜欢,而如论及“熟悉感”,却只有令狐妍能给他此种感触。

莘迩越来越觉得,令狐妍的性子,在很多地方,不像时下的女性,而与他前世的女性们有一些相近。具体哪里相近,他也说不来,但就是有这种感觉。也许是不拘礼?也许是活泼?也许是贪玩?也许是不认为褶袴骑马是男人的专利?也许是对谁,无论尊卑,都差不多一视同仁的态度?

观感的转变,如滴水穿石,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了他心绪的转变。

莘迩握住剑柄,自觉眼中露出了凶狠的模样,想道“鄯善、龟兹两国为我所破,乌孙、悦般十万联军为我大败,携此大胜之威,老子今非昔比!今晚我要一报前仇,……他娘的,叫我在小羊、老黄诸人面前丢丑!”

后宅门内,大头探头探脑,一会儿听前院的声响,一会儿往后头张望。

过了好一会儿,不见令狐妍出来。

大头等不及了,顺着回廊,小跑回到令狐妍住的屋外,推门进去,焦急地说道“翁主!你磨蹭什么呢?将军已经回来大半天了!你听前头多热闹!将军好像还给你带了好多礼物!”

令狐妍坐在榻上,撇了撇嘴,说道“稀罕么?”

“将军征讨西域,灭了两国!还把乌孙、悦般的几十万援兵打了个落花流水。翁主,将军真是我定西国的大英雄!礼物不稀罕,大英雄,稀罕不稀罕?”

说这话时,大头的眼里闪烁小星星,话语里都是对莘迩仰慕,她旧话重提,再次说道,“翁主,你常给小婢讲过去那些勇敢善战的英雄故事,将军可不就是这样的人么?”

瞧令狐妍纹丝不动的,大头着急地快要语无伦次,说道,“翁主,将军大胜班师,大王都下旨叫陈令君、麴侯出城迎接了!今天将军回家,你、你、你怎么能不去迎接!还坐在这里不动!小小、阿丑她们早都迎出去了!”

令狐妍哼了声,说道“我是翁主!他是我家的臣子,凭什么我去迎他!”

“你、你,你这话!”

令狐妍扭开脸,不去看大头,没好气地说道“你觉得他稀罕,你去迎啊!”

转过去的脸,正对着墙上的镜子。

镜中的人看似不屑一顾,但不知怎的,令狐妍却从镜中自己的眼中,看到了一点心虚。

她心道“没看出来,这个丑八怪还挺有本事。”

想起自嫁给莘迩至今,莘迩对她,尽管日常少有话说,但饮食起居等各方面,对她还是很关心的,凡她爱吃之物、爱玩之物,不用她说,每天就都备好;并她平时招待闺友、出去玩乐,哪怕是到深更半夜,莘迩亦从来不发微词,且见到她的朋友,还总是客客气气的,平易近人。

令狐妍心中想道“中宫说他忠厚,不会让我受委屈,这话倒是不错。”

她扭回脸,看着急得脸都苦成一团的大头,咬着嘴唇,想道,“按理说,我是该去迎一迎他。唯是我那一拳?”

对自家那一拳,一拳挥出,虽非本意,但打都已经打了,令狐妍却也不后悔,只是於今若再出迎的话,会否显得自己是在道歉?堂堂显美翁主,这点面子可丢不起!

她逃避麻烦、自暴自弃似地想道“啊呀!算了,还是不迎了!”

当晚,令狐妍的屋外廊上,传来脚步声响。

没有睡着的令狐妍立刻把脑袋钻出被褥,瞪圆了眼睛,紧张地抓住绣着鸳鸯图案的锦被边缘,倾耳细闻,听那脚步声一顿一顿的,沉稳里带着雄壮,如似战场的鼓鸣。

令狐妍柔嫩的胸口里,心跳也如鼓鸣。

“大头、大头!”

睡在外边的大头迷糊地应道“翁主?”

“有贼!”

“什么贼?”

“你听!”

屋外传来了清朗的声音“睡了么?”

大头的睡意不翼而飞,她喜上眉梢,从床上跃下,眉开眼笑地打开了屋门。

第五十八章 献俘礼威严 岂可如弄臣

《诗经?鲁颂》卷中有一首诗,名叫《泮水》,诗中有这么几句“明明鲁侯,克明其德。既作泮宫,淮夷攸服。矫矫虎臣,在泮献馘。淑问如皋陶,在泮献囚。”

讲的是鲁僖公征淮夷取胜,在泮宫行“献擒奠师”之礼的事情。

“馘”,是指死而割其耳者。“泮宫”,就是学宫。

先秦之时,师旅出战,受谋略、战法於学宫先师,故而归师要反告於学宫,以生俘之囚、所杀敌耳,奉奠於先圣先师的神灵之前。

此即《礼记?王制》之所云“天子将出征……,受成於学。出征执有罪,返,释奠於学。”

不过,早在先秦时期,这个“献馘”之礼,或言之“献俘礼”,就已并不总是在学宫举行,亦或有在宗庙举行的。如周武王牧野获胜后,便是在镐京的宗庙中举行的此礼。

秦朝以降,历代献俘、献捷的军礼,就更多是在宗庙举行的了。

定西国也不例外。

莘迩此番出征前,令狐乐先把此事在宗庙中做了祭告。莘迩凯旋,令狐乐当然需要同样到宗庙里边,再把此战的战果、缴获告与祖先。

两天后,在定西王室的宗庙里头,举行了盛大的献俘仪式。

与先秦的献俘程序相比,当下的献俘仪程有所变化。

诸如殷商时代,杀掉战俘用作祭祀、在被杀的方国首领的头盖骨上刻字纪念之类的举措,自是早就不用,但军事记功、告祭祖宗这两点核心的精神还是一脉相承的。

整体的程序是先经占卜,确定献俘的吉日。然后,於献俘礼的前一天,告官斋戒於庙所;有关职司的吏员把宗庙内外清扫一遍;奉礼官设置告官、诸将等在举行礼典时所站位置的版位;负责宗庙日常的主官整拂神幄,并率领其下属在神座前摆好祭祀用的礼器。

到了献俘礼这一日,也就是今天。

由定西的官员手捧露布在前引路,士卒用白绢捆绑龟兹王白纯等重要的俘虏,将之押到宗庙。

参与献俘礼的官员们皆穿隆重的礼服,依次在“赞引”的引导下,先由御史等行过扫除等礼之后,负责宗庙日常的主官等人从东阶进入庙内,取出定西王各祖宗的牌位,放於神座上。

告官、诸将分别在赞引、谒者的引导下进入庙内,跪拜。进馔者奉馔,列於东门外。

谒者上前至告官左侧,报告说“有司谨具,请行事。”

告奠仪式由兹正式开始。

正式开始后的仪式,繁琐而庄严。

莘迩此前从未参与过这等国家层面的大礼,好在事前已有礼官把整个程序详细地告诉了他,并於仪式中有谒者带领,这才没有失礼。

整个的一套程序下来,莘迩都不记得他下拜了几次,只记得站起来没多一会儿,就又下拜在地,有时还要“再拜”,连拜两次。

祭告过宗庙,献俘礼不算完。

这只是最重要的一步程序。

接着,还要押着俘虏,祭告於“社”,即还要献俘给土地神。

最后,再到中城的南城门外,把俘虏献给站在城楼上的令狐乐。

没有参与宗庙与社祭礼的官员,全都出现在城楼前。他们不必穿礼服,常服即可。

又有仪仗、选出的精锐兵卒,全副武装,布列楼前、城下。

简而言之,此次的献俘之礼,种种的程序虽是甚繁,然亦因此,也使莘迩莫深深地感受到了“国家重器”,或称之权力的神圣与威严,——从那龟兹王白纯的反应也可看出这点,他到后来,甚至连路都走不成了,两腿比面条还软,如踩在棉花上,几次差点摔倒。

一个定西的官员出列,当众宣读露布,斥责白纯的滔天罪恶。

露布是以莘迩的名义写的。

城下、城外的官员、兵士、百姓成千上万,鸦雀无声,静静地听露布的内容。

在“旅至拒降,获擒俘献”的结束语后,百姓们爆发出如雷的欢呼。

露布交给督府的右长史张僧诚保管。

牧府负责刑事的官员上前跪奏已然议定好的对白纯等俘虏的处置事宜。

为宣示定西王令狐乐的仁德,白纯,是不准备杀的,给他了一个归义侯的名头。

从白纯被押解到后,高坐在上的令狐乐就一直眨着眼睛,在盯着他看。

这时,令狐乐说了句什么。

身为常侍,职在参赞威仪、侍从於侧的张道将躬身应命,缓步当前,唤白纯上楼。

白纯战战兢兢地上来,头也不敢抬,伏拜颤声说道“罪臣白纯拜见大王。”

令狐乐问道“你的头为什么是扁的?”

白纯千想万想,怎么也没有想到,令狐乐召他上来,是为了问这么一句话。

他瞠目结舌,不知何以作答。

莘迩也在楼上,他笑道“大王,你有所不知。龟兹有个风俗,贵族子弟出生以后,为显与众不同,其父母就会用两块木板夹其头颅。婴儿长大后,他的脑袋因之就与常人不同了。”

令狐乐想了想,满脸的不能理解,说道“怎会有此种风俗!”

张道将笑道“蛮夷陋风多矣!西域有一国,名疏勒,臣闻其国中人,手足俱六指,产子非六指者,不育;又如匈奴,颇有黥面、纹身之俗。蛮夷不开化,其之粗鄙,非大王所能想象。”

令狐乐吐了吐舌头,说道“人俱六指?那还真是奇怪!”问莘迩,“阿瓜,疏勒人皆六指,这是真的么?”

莘迩说道“疏勒在龟兹以西。其国中人是否都是六指,臣未曾亲至其国,不敢妄言。不过,今次从臣来朝的西域诸国质子中,就有疏勒的王子。他确是六指。大王如感兴趣,来日可召他晋见。”

令狐乐点了点头,说道“那是要见见的了!”再看向白纯,犹是不可思议,说道,“傻乎乎的,干嘛夹头?也不好看啊!不疼么?”

张道将问白纯,说道“大王问你话!”

白纯答道“夹头之时,罪臣尚幼,疼不疼,已不记得了。”

令狐乐说道“你近前来。”

白纯膝行而近,到令狐乐的座下。

令狐乐伸出小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嘻嘻而笑,说道“阿瓜、常侍,你俩也来摸摸!”

张道将毫不客气,大王吩咐摸,他就摸。

卷起袖子,他前后上下,把白纯的头摸了一个遍。

缩手回来,张道将笑道“前额扁平,后颅翘出,大王,摸着像个葫芦。葫芦、胡虏,却恰谐音!”

莘迩犹豫未动,心道“我艰辛苦战,好容易打下了一些威名,而下大庭广众,百官面前,我若依从令狐乐的话,摸此白纯的脑袋,未免轻浮,前功尽弃不说,且如似弄臣,太不像话!”

令狐乐被张道将逗得乐不可支,一叠声地催莘迩也摸。

同样是常侍,亦侍从在侧的黄荣看出了莘迩的不愿。

他微笑说道“大王,白纯之首,张常侍摸得,武卫将军摸不得。”

令狐乐歪头问道“为何?”

黄荣从容答道“张常侍风流才子,自可随意摸之,无害也。武卫将军国之重臣,西域一征,灭国二,降国十余,斩获数万,臣只恐将军如一摸,白纯的脑袋怕会吃不消。若是被武卫将军摸坏了,大王日后岂不是少了个玩物?”

令狐乐深觉有理,大大点头,说道“常侍所言甚是!阿瓜,你还是不要摸了!”

莘迩暗里松了口气,表面上不动声色地应道“是。”

看了看似乎三日不见,已小讨得令狐乐欢心的张道将,又看了看班列周边,刚才都在等他动手去摸的氾宽、宋闳、宋方、张浑等人,莘迩寻思心道“明日我去拜会麴硕,先把我与羊髦、张龟、黄荣等商定的诸项政策,说与他听,只要他不反对,我现有灭国的军功,这些政措就必能一一得以实现。这已不是问题。唯是,令狐乐孩童心性,是件好事,但有时,如方才那样,也会不好。黄荣不是哄孩子的人。看来,我得挑几个能言会玩的人进宫了!”

第五十九章 将军号辅国 力近与麴齐

选能言会玩之人进宫,不是当务之急。

令狐乐给了莘迩几天假期,让他休息。

次日上午,傅乔、唐艾、黄荣、羊馥等人或趁休沐之机,或向官廨告假,联袂登门拜见莘迩。

诸人欢坐一堂。

羊髦、张龟等也陪侍在座。

傅乔等向莘迩庆功。

傅乔神采飞扬,心情极是愉快,搞得就像这场大功是他立下似的,不住手地抚摸胡须,连连顾盼左右,大声笑道“幼著,你大破龟兹,火烧十万虏骑,给朝廷不仅带回了如山的战利品,且西域十余国尽遣质子入朝;而今你端的是威震西域,名扬朝中!……哈哈,哈哈。快哉快哉!幼著,朝中的封赏不日就下,凭你的战功,封侯易耳!这一回,你就不要再辞了吧?”

黄荣凑趣问道“傅公,便是封侯,亦是明公封侯,你怎么如许高兴?”

傅乔实话实说,哈哈笑道“我等与幼著休戚与共,幼著封侯,我等自也就水涨船高,我焉能不喜?”

莘迩笑道“老傅,我看你不是为我封侯欢喜,你是为我送你的那十来个西域女乐而开心吧?”

傅乔半仰起脸,摸着胡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露出奇怪的笑容,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嘿嘿,半晌,发出一声慨叹,说道“岁月不饶人。我是老喽!老喽!”看向莘迩,转回话题,仍提封侯之事,问道,“幼著,这次朝廷商议给你封侯,你怎么想的?准备接受么?”

莘迩讨定西域,以此战功之巨,封侯是理所当然之事。

并且,他的官职也理应得以升迁。

朝中的陈荪等一干重臣,历经多次会议,统一了意见,最先的决定是拜莘迩县侯,迁其官为镇西将军。

莘迩现下的本职官武卫将军是四品,镇西将军是二品。

数遍定西的文武重臣,於今位列二品的仅有一人,那便是麴硕,其官为镇东将军。

莘迩一向谦虚谨慎,不重虚名,而且正值要与麴家结盟的关键时刻,岂会肯受此高职?

他早已上书朝中,力辞此官,说他后生晚辈,侥幸获功,皆是赖先王与大王之威灵,万不敢居受此等贵重的显任。

朝中无法,只得再议,从二品退到三品,议迁他为龙骧将军。

这回,莘迩没有什么反对的意见了,不料却在左氏那里被卡住。

龙骧将军此职,初设於本朝前期,起始的时候,是水军之将。定西哪里会有水师?左氏以此为理由,不置可否。陈荪揣摩上意,又把龙骧将军改议为同属三品的辅国将军。

改议的上书到了宫内,当天,就得到了左氏的许可。

一波三折之后,莘迩升迁的官职算是确定下来,但在“封侯”此事上,莘迩至今尚未表态。

私下里,他与羊髦、张龟讨论了两回。

张龟认为应该接受封侯。

一则,方今定西国内,如二品官一样,县侯亦是只有一人,还是麴硕,可谓是非常荣贵,——白纯的“归义侯”,仅是个名头而已,实际上没有封地,莫说县侯,连个亭侯都不是。

张龟说道“官职上既已谦让,表示过了对麴侯的礼重,那么在爵位上就没有必要继续谦让了。受了此爵,将会对明公日后於朝中、国中的议政地位大有好处。”

如那陈荪等人,尽管与莘迩同为顾命,但他们没有爵位,那以后再在一起议事的时候,他们就得坐在莘迩的下手。无形中,莘迩的政治地位就高过他们了。

二来,有功必赏,是一个有作为的政权所必须奉行的。

莘迩立下了这么大的战功,於情於理,朝廷都得给一个侯的爵位,而出於垂范於后来者的效果着想,莘迩也应该合情合理地接受封拜。试想,莘迩如果推辞不受,以后若再有立下大功之人,当面对封拜之时,他该怎么办?有莘迩这个“不受”的例子在前,他是受,还是不受?

张龟的这两点意见都很有道理。

羊髦则认为受也可,不受也可。

受的理由就如张龟所言。

不受的理由是,羊髦说道“明公前已辞过一次封侯,今如再辞,则明公乃心王室之情,卑己谦退之誉,将愈隆於国中矣。谚云事不过三。一辞、再辞,三可受矣。”

事实上,在讯问羊髦、张龟的意见前,莘迩已经定了主意。

他於是采纳了羊髦“不受”的建议。

当下闻傅乔两次问及,莘迩也不隐瞒,说道“我不能与麴侯相比。自我定西立国以今,麴家代代为国征战,世有勋功,一家二侯,诚然无愧。我名微族低,郡中正目我五品,蒙先王错爱,乃得进三品。辅国将军,已是我位之极矣!侯者,一品也,我焉敢受之?”

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在九品官制中,与“王”相同,都是一品。

傅乔愕然,嗟叹说道“幼著!你虽不谈玄,但你的冲退之风,正合‘利不动心’!”叹息不已,说道,“我自以为已够谦和,不贪名禄的了,却不如卿远甚。”

“利不动心”,是老子的话。

莘迩微微一笑,心中想道“侯也好,镇西将军也好,一朝得势,权力再是煊赫,‘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没有实打实的地基,都不过是浮云罢了。”

征讨西域,博取军功,莘迩为的不是用“功”换虚名,为的是以“功”图实利。

他想道“我立下了这么大的战功,而拒绝二品高官,辞谢封县侯,谁还敢说我不是单纯的一片赤心报国?长龄说,‘受了封侯,将会对我日后於朝中、国中的议政地位大有好处’,依我看,辞了封侯,其实才会更有利於我那几项政策的实施啊!”

中午留傅乔等人用了饭。

下午,莘迩拜谒麴硕。

他带了十匹西域骏马作为礼物。

此十匹马是从带回国中那万余匹良马中精心选出的,每一匹都是一等一的好马,甚至比史亮送给莘迩做结婚贺礼的那五匹马还要好。

麴硕一辈子都在军中,最好战马、甲槊良弓,这个礼物投其所好,把他喜欢的,绕着马转了好几圈,恨不得立刻就骑上去,到野外驰骋。

入到室内。

前半时,莘迩与麴硕他俩对谈。

后半时,麴硕把麴爽召了来,三人会谈。

莘迩把他准备着手实行的几项政措,简明扼要地告诉了麴硕与麴爽。

他的这几项政措,没有一项损及麴家的利益,倒有大半都是暗指向了宋、氾、张等士流阀族。

麴硕与麴爽自无反对的必要。

晚上,麴硕设宴,招待莘迩。

饮宴到夜半时分才止,莘迩辞别离去。

等莘迩走后,麴硕与麴爽来到书房。

麴硕一边喝醒酒汤,一边若有所思地说道“莘幼著的那几条政措,表面上看,没甚么问题,都是为国为民的好策,但品味其中的含义,他是要打击宋、氾、张等家的势力了啊!”

叫麴爽近前,严厉地叮嘱他说道,“我知你对我不许我家出任沙州刺史之事,心怀不满。不管你有多不情愿,莘迩的此数策,你在朝中,都务必支持,不准阻挠!”

麴爽应诺,到底心有不甘,说道“阿父,你不让我家争沙州刺史之位,不争就不争吧,也就算了。

“如阿父所言,莘迩的此数策,明显是剑指宋、氾、张等家,以爽愚见,咱家何不置身事外?由他们斗去?待他们斗个两败俱伤,得利者岂非我家?阿父,你又为何定要我支持莘迩?”

“你糊涂!”

“怎么糊涂了?”

“宋、氾、张诸家久立朝中,掌握大权,党羽素来众多;而我家的基业在军中,今於朝为贵职者,唯你一人。我且问你,莘迩如败,凭咱家,凭你,能在朝中抗衡他们么?”

“……,如他们几家连成一气,我家自是不能,但爽之陋见,莘迩如败以后,他们几家必生内斗,而一旦他们生起内斗,我家却也非是不能与之抗衡的。”

麴硕目注麴爽良久,叹道“你是真糊涂啊!”

麴爽莫名其妙,说道“阿父,我说的有哪里不对么?为何这般说我?”

“你还不如女生看得清楚!我家与宋、氾、张诸家,尽管并为定西一等大姓,然他们几家都是以经业立户;先王未薨时,宋方得宠,此竖子尝醉后与人言云,称我家是将门,轻蔑之意尽显!彼辈不当我家是同类,就算他们内斗,也只能会是在败莘迩、再覆了我家以后!

“你,又哪来的机会‘趁其内斗而得利’?”

麴爽默然,好一会儿,说道“莘阿瓜无非侥一时之功,於今竟也能与咱家平起平坐了么!”

莘迩担任顾命以来,对麴爽向来客客气气,很是尊敬,礼节上无可挑剔。

唯是当下士流,最重门第,乃至即便同为名族,一流的士族都不与二流的通婚,把这样的婚姻视为“**”,“伦”者,伦常,尊卑之分。况乎麴家是定西本地的头等阀族,而莘家只是个外来的二等士族?

麴爽对莘迩其人的品行没有意见,但对莘迩的门第难免看不上眼。

麴硕对此,实也是有点别扭的,要不然,他亦不会自猪野泽之后,与莘迩一直没什么来往,只不过,他比麴爽理智,更看重利益,说道“若放在西域一战前,莘幼著自是不能与我家齐。而下他讨定西域,功勋已著,且……,你听说了么?他此回从西域归朝,敦煌、高昌的索、张、阴、隗诸姓子弟,颇有从之的。这说明什么?如我所料,他已得陇西诸姓之服!

“羊髦、唐艾,侨士之智,先被他收入帐下;索、张等姓,陇西将种,今又折服於他。

“七郎,莘幼著家声虽然不高,论其而下之力,却是的确已近有与我家同列的资格了啊!”

麴爽不得不承认麴硕说得对,不再说话。

麴硕又一次地叮嘱他“我过两天就回唐兴郡。你记住,时下不复往日,大王年幼,中宫没有执政的经验,朝中局势莫测,只有莘幼著不败,我家才能安然!他说他后日就把他的那几项政措上书朝中请议,到时,你只许赞成,不许反对!也不许默不作声!”

麴爽应道“是。”

麴硕踱步到门口,扶住门框,望外头的夜色。

秋月如钩,悬挂清寒的夜空,几颗星星闪灭不定。

给人以寥廓而孤寂之感。

麴硕觉得有点冷,紧了紧衣袍,观此深夜秋景,语气里带了些无奈,喃喃说道“设若先王尚在,又或大王成年,我家自仍可以军功立业,又何必管他莘迩与宋、氾、张!”

一个稳定的政权,需要很多要素。

头一个,就是得有一个稳定的统治集团。

而要想有一个稳定的统治集团,一个可以服众的领导人就必不可少。

定西国现下的局势,就是缺少这么一个领导人。

不错,国有国主,是有令狐乐,但令狐乐年纪太小,什么都不懂,如何可以服众?所谓“主少国疑”。一个孩子,连正常的判断力还没有成形,又怎么能够指望他治理国家、领导国家?

令狐乐最多只能做个名义上的“领导人”。

他做不了那个可以服众、引领国家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原本不想掺和到朝中政斗中去的麴硕,被时势迫使,他不掺和,别人不放过他,三番两次地找到麴家的头上,他终究无法独善其身。

第六十章 入宫禀五事 朝会上诸策

见过麴硕的第二天,是常朝的日子。

莘迩上书,坚辞县侯之封。

散朝后,他入宫求见左氏。

左氏已除去了朝会时穿的礼服,换上了一身日常穿的袿(gui)衣。

袿衣是本朝流行的贵妇衣裙,演化自前朝的深衣,但与深衣相较,颇有差异。

丹碧色的袿衣下摆,被折裁成三角的形状,上宽下尖,层层相叠,时人称为“垂髾(shao)”;并在周围缀以彩色的飘带,以为装饰。髾者,燕尾之意也。

左氏亲自到殿中迎接莘迩。

飘带拖得较长,当她走起路时,牵动下摆的尖角,如燕子飞舞,飘逸华丽。

十分的好看。

莘迩脑中不由浮过了一个词:华带飞髾。

莘迩拜倒行礼,左氏命他起身。

半晌听不到左氏说话,莘迩大着胆子,抬起了头,与左氏目光相对。

“将军清瘦了。”

莘迩说道:“王太后的气色挺好。”

左氏眼波流转,仔细地打量莘迩的上下,柔声说道:“也晒黑了。”

莘迩本来就不白,在西域那种阳光炽烈的地方暴晒了几个月,皮肤越发地显黑。

而左氏自猪野泽以今,养尊处优年余,肤色早回到了本来的面貌,白皙泽润。

两人相对而立,莘迩固是看起来更黑,左氏则因之而观之愈白。

莘迩肃容说道:“臣为王太后、大王尽忠,命尚可献,何况一点肤色?黑点就黑点罢!”

时下的士人,以白弱为美,莘迩於今黑不溜秋的,确乎不太合风流名士的审美。

不过,左氏倒是无所谓,她抿嘴一笑,朝候侍於殿外的内宦、宫女们瞧了眼,轻声说道:“还好将军已经讨定了西域,今已还朝,将养些日,大约就能‘恢复旧观’了吧。”

莘迩呆了一呆,心道:“她在给我说笑么?”

左氏从来没有与他开过玩笑,猛然来这么一句,莘迩还有点不适应,一时不知该何以作答。

左氏回到坐上,吩咐殿外的宫女进来,给莘迩看座,叫他也坐。

莘迩照例是不肯坐的。

回到王都的当天,给左氏备下的礼物,衣服、饮食、香料、首饰、珍宝器玩等等,琳琅满目的数十车,包括一班西域女乐、二十多个幻术师,莘迩就已遣人献到了宫里。

昨天,还应左氏的懿旨,把鸠摩罗什也送进了宫,给左氏与令狐乐讲了一通佛法。

莘迩问左氏对这些是否满意?

左氏笑道:“将军真是有心,送到宫中的物事、女乐等,都是我喜欢的。将军没有闻出来么?”

“闻出什么?”莘迩话刚问出口,鼻端的香味提醒了他,旋即醒悟,问道,“衣香?”

“正是。用的便是将军送的香料。”

莘迩说道:“臣粗俗之人,对香料之别,知者寥寥,一下竟没有闻出。”

左氏轻笑说道:“是啊,将军一心只想着为我与大王尽忠呢,又怎会在意香料这点小事?”

莘迩心道:“这又是在给我说笑么?”

连着两次开玩笑,让毫无心理准备的莘迩不禁挠头,有心回句什么,又怕失了礼节。

念头数转,末了,他还是决定,只当未闻为上,想道:“左氏的心情看似甚佳啊。”

左氏的心情的确很好。

她虽不太通政治,也知莘迩讨定西域,不仅对莘迩的以后大有好处,并对稳固令狐乐的王位亦极有帮助。两全其美,加上莘迩毫发无伤地平安归来,她岂能不开心?

莘迩今天晋见左氏,是有正事的。

闲聊了多时,莘迩说道:“王太后,於今我定西国,西域虽定,犹三面皆虏,外既虏患未弭,内弊复乃交兴,内外相迫,短日或可无事,长则必有远忧。

“伪秦蒲茂,蛮夷之属,而知变革。《易》云‘变则通、通则达’;臣再三思酌,我国若故步自封,不思进取,势将危矣!欲强国家、安百姓,非行变革不可。臣有五事上奏王太后。”

左氏问道:“哪五事?”

“方今朝中、郡县,长吏竞以‘望白署空’为美誉,怠慢公事,唯务浮华清谈,臣以为,此风当止!应当给吏员明确规定各项公事的具体办理时间,拖延、延期者严惩!此第一事。”

……

几天后的朝会上。

陈荪、宋闳、氾宽、张浑、宋方等人听完了莘迩提出的第一事。

宋方心道:“我就知道田舍儿耐不住寂寞!果然,装腔作势地推辞封侯后,他按捺不住了!”顾看宋闳、氾宽等人,见他们都是神色如常,知道他们没有反对的意思,也只好闷不吭声。

陈荪想道:“朝中各府、郡县各地,日常的文牍往往会积累月余、数月不办,我早觉此为我朝之积弊了!莘迩此议,虽是会使那些士流清官受到拘束,然於国有利!”

麴爽头个出来赞成。

没人反对的情况下,此议得到了通过。

得到通过,不能只说说就罢,需要有人具体负责。

莘迩举荐的人选,出乎了大家的意料,他举荐张道将,做了具体负责操办此事的人。

……

左氏问道:“第二事呢?”

“今人以俸厚事闲之职为‘清官’,以俸薄事剧之职为‘浊官’。朝中、郡县的清官,尽被上流士族的子弟占据;浊官,则只能委门第较低的士人或寒士担任。

“王太后,真正在办事的,其实正是这些‘浊官’。‘浊官’们限於乡品、门第,可能终其一生,都只能在七八品间打转,看不到升迁的希望,俸禄又少,有的连家都养不起;而另一边,那些任‘清官’者,本就多家訾豪富,偏又能够升迁飞速,俸禄优厚。

“王太后,这是何其不公!朝中、郡县的浊官吏员,虽然不敢埋怨,但臣以为,若不及时将此弊更改,长此以往的话,国事必然将荒!当浊官们的怨望积累到一定程度,到再无人肯为国作事的时候,甚至,国家有颠覆之危!”

左氏柳眉微蹙,说道:“阿瓜,……将军,你这么一说,是好危险!那该怎么改?”

“我朝行九品官人法,乡品与官品相对,在此背景下,‘清官’唯上流士族之子弟得任,这是没办法改的。但,臣以为,可以增加浊官的俸禄,明定奖罚,奖赏忠公之吏。此第二事。”

……

氾宽听罢了莘迩的第二事。

他心中想道:“头一事还好,这第二事,莘迩是要向寒士示好么?郡县的寒士,乡品高者,不过四五品,前途早已限定。他就算再向寒士示好,又能得甚么用?难不成,他还敢举寒士入朝,授以贵职?他真要敢行此举,朝中诸公,定然群起而攻之!”

想到这里,对莘迩的此第二议,氾宽仍是保持了沉默。

麴爽仍是头个赞成。

这一议,同样得到了通过。

莘迩举荐黄荣,做了具体负责操办此事的人。

……

左氏问道:“将军的第三事为何?”

“臣此次征讨西域,西域长史府有一吏,名叫阴洛。对此人,王太后应是不知,但他有一个族父,王太后必知,便是隐居在薤谷,授徒数千的大儒阴师。

“臣闻伪秦蒲茂,扩建学校,广纳戎人酋大的子弟入学,学习我唐人的典籍。戎人尚且好学如是,我朝华夏上国,怎能反而不及?

“臣以为,与其使阴师授学於野,何如朝中兴扩泮宫,请他入朝,敦明学业?此第三事。”

……

莘迩的第三议,光明正大,只要是儒生,就不可能反对。

在听莘迩第一议和第二议时,宋闳都仪态晏然,仿佛与他无关。

此时,宋闳微微抬了下眼皮,心中想道:“薤谷阴师?此人可不止是大儒,且是阴家而下名声最著之人。他往常只是授徒谷中,在朝中没有什么影响;莘幼著请他入朝,意欲何为?”

尽管心存疑虑,可办学这种事情,他没办法提出异议。

此议也得到了通过。

具体的负责人,莘迩没推荐别人,毛遂自荐,他自请遣人去请阴师、并亲自负责泮宫的扩建。

……

左氏目注莘迩黑瘦的脸孔,感动地说道:“将军两辞封侯,我已知将军毫无私心。将军今日所述三事,更无一不是为国!大王还是个孩子;我生长深闺,亦不解国事,平日的寻常国政已是多赖将军定夺,要非将军言及,又哪里会想到这些呢?将军,就像你说的,我定西三面皆虏,危若累卵,如无将军,我可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国家之事,我愿尽托将军!

“请问将军,第四事为何?”

“第四事……”

没有了前三事的爽利,对此第四事,莘迩略作迟疑。

左氏问道:“怎么了?”

“此事,朝中或会有人反对。”

“是什么事?”

“天下乱来,有大批的流民、寓士迁入陇地。臣即是寓士之一。我朝历代先王仁爱,专为流民、寓士设立了侨郡、侨县,以作安置。据臣所知,流民、寓士们都对先王们的仁德感恩铭记。只是,王太后,此中却有一弊。”

“何弊?”

“侨郡多流民、寓士,然其中正,却多由土著士人担任。”

……

感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求月票、推荐!

阅读网址:

第六十一章 中正三步走 科考为常制

左氏冰雪聪明,不用莘迩把话说透,就已明白了他的“第四事”。

“将军欲换寓士为侨郡中正么?”

“正是。”

左氏的脸上顿时显出了担心的神色,说道“我虽不谙政事,亦知‘郡中正’关系紧要。士子出仕之‘起家官’的贵贱清浊、士人入仕后的迁转前程,尽皆系之於‘郡中正’所议的乡品!将军,此议如果提出,朝中恐怕不是‘或会有人反对’,而是肯定会遇到巨大的阻力啊!”

就像轻云笼罩远山,又如微风波动春湖。

左氏柳眉笼翠,美目含忧的模样,使莘迩短短地失神了片刻。

他定住心神,转开视线,努力让自己不去看她艳丽的面容,不去看她高耸的胸脯和不经意露到裙外,缀以五彩云霞的翘头绣履,并努力把萦绕鼻端的清熟馥香驱逐脑外。

莘迩咳嗽了一声,然后说道“王太后英明。‘郡中正’此职,牵涉重大,朝中反对者的确应会不少。为了稳妥起见,臣因打算将此议分作三步来走。”

左氏像是没有注意到莘迩瞬间的失常,聚精会神地听他说,问道“哪三步?”

“唐昌郡中正、故张掖太守唐交,贪赃不法,鉴品徇私。臣此次征讨西域,路经唐昌时,闻当地风议,本地的士人对其恶评如潮。中正之职,本该为国举贤、敦化地方;中正之任,本该是郡县士人之楷模。观唐交行为,比之恶徒且不如,玷污清选,焉能再任此职?

“臣将上书,请朝中夺其职、论其罪!这是臣的第一步。”

“郡中正”这个职务,源自乡议,是为国家选材的,不算正式的国家官吏,九品官职里头,没有此官。通常来说,各郡的中正大多由现任的高官兼任,也有由致仕的本郡名士担任的。

唐昌是个侨郡,本属敦煌。郡中的土著大姓有两个,一个张,一个唐。唐交便是出自唐氏。

左氏歪着脑袋想了想,大概搞懂了莘迩这第一步的用意所在,问道“第二步呢?”

莘迩手捧笏板,垂目下视,答道“大农孙衍,清节直道,秉性公方,名重国朝。他寓居唐昌,知悉郡士的贤与不肖。该以何人继任唐昌郡守?臣以为可请孙大农提议。此臣之第二步。”

孙衍号为“侨士之望”,一直以拔擢寓士中的后进为己任。

莘迩往昔与他闲聊,曾试过他的意思。

他对当前定西国内,不分寓、土,郡中正几乎全都是由土著士人担任这种状况,也早是不满。

现在莘迩愿意出头,扭转此种局面,孙衍必然会是大力支持的。

唐昌郡的中正后继者该选何人?把这个问题递给孙衍,孙衍的回答不用考虑,他铁定会举荐寓士。

左氏微启檀口,“哦”了一声,说道“将军是想先从唐昌郡打开缺口?”

莘迩说道“只要唐昌郡的中正能够用寓士接任,国内侨郡的士人们应当就能由此而明白到朝廷的心意。臣料,至多一两个月的功夫,就定会有许多在朝为官的各郡寓士纷纷上书,请求更换本郡的中正;而各侨郡的寓士们,也定会在乡野间为此大造舆论。

“王太后,等到了那个时候,大举更换侨郡中正的举措,也就是臣的第三步想来便可施行了。”

左氏说道“将军真是聪明!天大的一场难事,就这么轻松解决啦!”

她虽是在夸奖莘迩,眉眼间则有所思。

莘迩从她的话中觉出了点心不在焉,抬头看到了她如似有虑,问道“敢问王太后,可是忧虑土著的士族会因而对朝廷生怨,致使朝局不稳么?”

左氏没什么可瞒莘迩的,说道“是啊。将军,就像你说的,用土著士人担任中正,对寓士确然不公;但如把中正换用寓士,土著士人会不会因此不满,使朝局有变?”

莘迩微笑说道“王太后,臣以为,对这一点,大可无须多虑。”

“为何?”

“并非把所有的中正都换成寓士,只是换侨郡的中正,此其一。

“寓士说是寓士,如臣者,迁家到陇州已近百年,臣之曾祖、祖、父,至臣,四代仕宦我朝,实与土著士人已区别不大。类如臣家者,於寓士中,比比皆是。

“设如朝中、郡县、军中,少有寓士为官,贸然行此改换中正之策,当然会对朝局造成不利的影响;但而今如臣家者,既已多有,寓士在朝、在军、在郡县为官者甚众,如大农孙衍、沙州刺史杜亚、典书令傅乔、侍中黄荣、督府右司马唐艾等,俱高秀士也!

“这种情况下,土著士人纵会有一时之不满,朝局又怎会生变?此其二。”

莘迩总结说道“侨郡设之初始,以本土士人为其中正,是因为在当时之条件下,侨士泰半新来,寄寓之体,自然无法与本土的士族相抗;然而时至於今,形势已变,譬如顺水行舟,……王太后,改换寓士为侨郡之中正,非臣之私念,而委实是时势之所需!”

莘迩的话不但有逻辑,充满道理,言之有物,而且当他在分析形势时,目光明亮,充满自信,语速不迟不疾;白衣革带,英朗挺立,风度从容不迫,与左氏记忆中的以前的那个他,莫说数年前,只与猪野泽的那个他放在一起,就已判若两人。

左氏被他说服了,眼中透出光彩,说道“我听说‘通机变者为英雄’。将军,可谓英雄了!此事,全凭将军决策!”

……

上罢兴学之议,转到弹劾负责举拔贤士的郡中正不法事上,也是顺理成章。

莘迩摆出的证据详实,唐交致仕又已多年,按理说,朝中应是没人给他说话。

但对莘迩前三议一言不发的宋闳,这时却出来了。

宋闳慢腾腾地步到殿中,先对令狐乐、左氏行礼,随之,给莘迩也作了个揖,接着,和和气气地说道“先王昔年征伐夷乱,唐交时为张掖太守,筹粮转输,颇有功劳,得过先王的褒奖。毕竟是有过功劳於国的。今虽品议不实,闳以为且念其功,喻命改过便可。”

他满脸笑容地问莘迩,说道,“将军以为呢?”

莘迩想道“我那前三议,宋闳都默不出声,他却为何要於此刻为唐交说话?”心中升起了一点警觉,心道,“莫不是,他猜到了我弹劾唐交的目的?”再看宋闳的笑容,只觉莫测。

莘迩神色自若,答道“宋公所言甚是。‘八议’乃国之明法,其所表之尊贵、记功之意,春秋故事,固当遵从。只是迩愚钝,敢请宋公指教,不知唐交此案,合‘八议’的哪一条?”

宋闳的笑容为之一滞,哑然。

他以唐交有功为由,望能免其罪行,不料莘迩却揪住“有功”两字,拿出八议。

八议中有议功一条,但无论如何,唐交的那点功是远够不上八议之列的。

宋闳说道“这、……。”

宋方忍不住了,握紧拳头,就要跳出,听宋闳说道“是闳考虑不周。将军说的是!”拿眼观瞧,竟见宋闳退回了班中。

宋闳都放弃了意见,宋方知他是没办法再去教训莘迩了。

他恨恨地止下脚,大怒想道“田舍儿!”猛然想起一事,是几天前他寻思出来,打算用以难为莘迩的。他心道“等下我就把此事抛出!看你怎么办!”

……

左氏问道“将军言有五事,现已四事,余下一事为何?”

“这最后一件事,与军事有关。”

“何事?”

“如臣前述,我定西以一国之力,敌举世之胡。胡人游牧本性,精骑射,善战斗,欲保我国的疆土、百姓,臣以为,不可少熊罴猛士!

“盼请朝中下旨郡县,命各举知兵良才,或兼力、射、槊等勇悍之士,汇於谷阴,分门别科,统一考试,择其优者而擢用。并请朝中将此定为常制,三年一次。此臣之第五事也。”

第六十二章 地上有些滑 可断阿瓜根

一个健康的、积极的社会,上下流通的渠道需要顺畅。

如果渠道不畅,底层的人没有上进之路,——放到当下来说,此一“底层”,指的自是寒士,国家的各个阶层形成固化,那么这个社会最终就只能走向消亡,或败亡於外,或覆亡於内。

无论是与此前的秦时相比,还是与后世相比,於今这个时代,就正处於“阶层固化”的时期。

前世之时,莘迩曾见有人吹捧所谓的西方贵族,说华夏没有贵族文化,缺少贵族礼仪,言外之意,西方是高贵的,而华夏人则是一帮乡巴佬。

那时,他对“何为建康的社会”没甚研究,看过就算,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触。

但来到此世之后,通过亲身的经历、见闻,再通过认真的思考,他弄明白了不是华夏无贵族,先秦时期、现在这个时代,不都正是华夏的贵族时代么?只是“贵族”这个东西说起来挺“高贵”,究其本质,在过了适合它的那个历史阶段以后,它却就变成了一种落后的、不利更广大民生的、会严重迟滞社会的进步和发展的制度,——拿后世的时髦话说,简而言之,即成为了一种不民主的制度,所以随着时代的发展,被华夏的杰出政治家们将之给淘汰掉了。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水与户枢如是,国家与社会也如是。

莘迩已然深刻地认识到,门阀贵族、九品中正制,实早已是弊大於利。

如何破此弊?

对策他知道。

效仿隋唐,实行科举。

只是,这个对策说易行难。

莫说短期内,便是在眼可见的较长时段内,莘迩度料,都定无实行之可能。

科举不能马上实行,然不妨碍他可以“迂回施策”,便是先搞个“武举”出来。

既能满足他现下“收揽鹰犬、扩充武力”的需要,同时也能够借此为以后的科举做个试水。

一举两得。

莘迩的此条建策,宋闳等人虽是从中看出了他“收揽鹰犬”的用心,却又哪里能猜到“科举”这种尚未发生的事情?

猜不到“科举”,他们就不会产生一定反对的决心,而又因为莘迩给此策找的理由十分充足,他们亦不好驳斥,再加上此策也有利於麴爽等军中大姓。

因是,在麴爽尤为积极的支持下,此策也得到了朝中的通过。

至於此策的具体负责人,莘迩举荐了督府右长史唐艾。

五策议罢,莘迩回班。

这些日,他与羊髦、张龟等商议的,即此五策。

凭退让之德,挟大胜之威,借力於麴家之盟,因先说动了左氏,在莘迩殚精竭虑的谋划之下,至此,五策全都顺利地得到了令狐乐的批准。

只等今日散朝后,便可由各策的具体负责人开始进行操办了。

宋方等到了空当期,抓着笏板,往殿上就走。

他尽管没得到顾命大臣的头衔,身为牧府别驾,却是牧府的首吏,在整个定西朝中,也是名列前几的大臣之一,故此,他的班次很靠前,离文臣之首内史宋闳不远。

他要想从他的位置到殿中,须得经过宋闳的身后。

宋方一直在盯着站在对面的莘迩看,毫没留意脚下,刚走到宋闳的后边,只觉绊到了什么物事,立足不稳,扑摔在地,来了一个狗啃屎,几把门牙磕掉。

他满嘴流血,爬起来,朝下看去,什么都没有,往前去看,是宋闳躬立的身体。

宋方的反应挺快,马上清楚了是怎么回事,心道“是阿父绊了我一脚?他、他干什么?不让我奏事么?”

他这一跤,摔得动静不小,上至令狐乐、左氏,下至殿角的卫士,都看了过来。

职掌朝会礼仪的殿中御史犹望了望宋闳,犹豫了一下,没有出班弹劾宋方的君前失礼。

令狐乐瞪大眼睛,倾身问道“别驾怎么摔倒了?”

宋方心道“他娘的!阿父这老头子,年岁不小,手脚倒挺灵活!不亏了他天天打五禽戏!”没法说是被宋闳绊的,他回答说道,“回禀大王,地上有些滑。”咬住了舌头,呜呜啦啦的。

令狐乐关心地问道“不打紧吧?脑袋摔坏了么?”

宋方觉得令狐乐的此问,怎么听怎么别扭,却又说不出来哪里别扭,勉强答道“没坏。”

“你是有事要奏么?”

“……,臣摔这一跤,头蒙蒙的,把要奏的事给忘了。”

令狐乐心道“阿瓜教我,要爱惜臣属。”说道,“那还是摔坏了!快召医官,给别驾看一看。”

殿下的侍从宦者应诺,急寻医官。

宋方涨红了脸,说道“臣无恙,无须医官!”

一个悠然的声音传来“大王的一片爱护臣子之心,别驾还是莫辞了吧。别驾的牙都要掉了!牙如不保,舌将寒矣!别驾是我王都的清谈领袖,舌如寒,日后还如何能挥麈高论呢?”

说话的是黄荣。

许多辛苦忍笑的朝臣,终有忍不住的,几声轻笑此起彼伏。

……

下了朝,宋方怒气冲冲,命御者驾牛车,紧紧跟在宋闳的车后。

与宋闳前后脚进了宋闳家的宅门。

两人到了室内。

宋方把笏板重重地拍在案上,质问似的,说道“阿父,你干嘛绊我!害我在群臣面前丢脸!”

“我不绊你,你就要让我宋家在群臣面前丢脸了!”

“阿父!你这话怎么说的?你连我出班是为作甚都不知道,怎就知道我会让咱宋家丢脸?”

“你还能作甚?不外乎给莘阿瓜找麻烦!你也不想想?莘阿瓜连我的脸面也不照顾,拿出八议,驳了我的话!他会在乎你么?不管你打算给他找什么麻烦,落没趣的最终都是你!”

“阿父!”

“你先给我说说,你刚是想要给他找什么麻烦?”

有道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宋闳到底年岁大了,筋骨虽还灵活,问题是绊宋方的那一脚,是向后出腿,难度挺大,导致他的小腿也稍微抽筋,到这会儿还没有缓过来。

一边问宋方话,宋闳一边伸腿踢脚,做些活动,以活动血气。

近数月以来,他修身养性,有事没事就打五禽戏,养成了习惯,脚没踢两下,情不自禁的,就下意识地引项反顾,差点四肢据地,摆个五禽戏中的“鹿形”出来。

宋方说道“田舍儿现在的爪牙,孙衍、唐艾、傅乔、黄荣诸辈,都是寓士。可以说,寓士,是他而今的最大班底。阿父,我前些天思得一策,可以断了他莘阿瓜的这个根!”

“何策?”

“效仿江左之政,在我定西推行土断!”

“土断?”宋闳停下了运动,抚须思忖稍顷,说道,“这确是个计策。”

宋方说道“何止是个计策,此诚妙策!阿父,你若不阻我,在朝上时,我就把此议提出了!推举他莘阿瓜来当这土断的主事,瞧他何以应对!”

宋闳叹道“黄奴,你本来是个有见识的人,自先王薨后,你怎么一日不如一日,越来越不成样了?你看看人家张道将,遇挫以后,日有长进;你呢?无进而退!‘智相’是你的字,你自问你现下,还有半分‘智’‘相’么?思前不顾后!”

“阿父,你此话何意?”

“你就是推举了他,他不会辞么?且此策怎能由你提?你这不是在为我宋家招寓士为敌么?黄奴,你此策不错,然此策万不能出你之口,你知道最好的办法是什么么?”

“是什么?”

“是由莘阿瓜之口,提出此策!”

断,有绝对、一定的意思。土断,就是整理户籍,把侨民、寓士的籍贯落在本土。

江左朝廷从迁鼎至今,前后进行过两次土断。

每次土断,都会受到侨民百姓和不少寓士的反对。

这是因为对士人来说,一旦落籍本地,他们就失去了原本籍贯的名号。比如羊馥、羊髦兄弟,他俩的祖籍是泰山郡,泰山羊氏乃北地高门,说出去谁都知道,但若经由土断,把他们的籍贯改成他们现在的寓居地金城郡,那不用说,泰山羊氏的名声他们肯定就用不成了,只能改而自称金城羊氏?这算什么?虽非一个新生的士族,也与从头开始差不多。

对侨民百姓来说,江左的侨民,尽管在侨县登记户籍,然他们的户籍与土著不同,土著的户籍册用的是黄纸登记,称为“黄籍”,他们的户籍册用的是白纸,称为“白籍”。白籍,不是正式的户籍,可以不用交税、服役。如改成黄籍,侨民百姓就要从此负担沉重的税役。

综合两者,也就是说,土断将会大大有损寓士、侨民百姓的既有利益,这样,他们又岂会不反对?

定西国中的情况,寓士这方面,与江左是相同的,侨民百姓这方面,与江左有点不同。

陇州的人口少,早就对侨民也征税、调役了,但相对而言,侨民的负担还是没有土著百姓那么重的。定西如行土断,可以预见到,必与寓士相同,这些侨民百姓也势必会怨声载道的。

正如宋方的分析,莘迩的基本盘是寓士,土断此事,寓士定不乐见,从这一点说,宋方的此策是个好法子;但又正如宋闳所说,这个事情,不能出自宋方提议,要想达成削弱莘迩“党羽”的目的,就必须,也只能由莘迩自己提出。

宋方被仇恨和愤怒烧昏的头脑,因了宋闳的提点,清醒了三分,亦醒觉过来,说道“啊呀,阿父,好在你绊了我一脚,不然我真要做下错事了!不错,这事万不能由我宋家的人提出!只是,阿父,你说最好由田舍儿自提此事,他,会提么?”

“让我想想,看有没有什么法子。”

却是眼界决定了格局。

一年多前,还是个小人物的莘迩,经过挣扎和奋斗,在这个时空中站稳了脚后,凭着前世的见闻,已把目光投到了更辽阔的远方,投到了海内,所谋所划,都是高瞻远瞩。

数十年来,都是显贵陇州的宋闳,限於见识,其目光却犹今尚只能在定西小朝廷这一亩三分地中打转。

就在宋闳与宋方说话的同时,东方千余里外的咸阳,有一人恰好提到了他的名字。

准备开下一卷,休息一天,明天两更

这几天有点累,累了就有点糊涂,以为已经给大家说过了,刚想起来还没有说。

本卷还有一章,蒲茂和孟朗,与第二卷的第一章做个呼应,以作本卷之结尾。

下一卷,莘大将军便开始逐鹿中原。

令狐大王之后,同样自以为天命所钟的蒲茂,将成为莘迩下一阶段的主要对手。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本书已经出场的人物中,自诩天命的有好几位;没有出场的人物中亦有不少。天命,是本书的一个主线。最先给本书起名的时候,是想名为《天命》的,但没能通过。唐人的令狐奉、胡人的蒲茂,包括信奉西域祆教的那位郭奣等,出身不同,性格各异,都以为天命在他,但真正的天命到底是什么呢?

因陇州的大姓多较少见,所以之前没问大家有没有什么想要的龙套;下边要进军中原,姓氏可以多有了,大家有什么想要的龙套可以在书评区留言!文、武、百姓,男、女、**,随君所好。

我知道,还欠两更,希望下周的精神状态能够饱满一点,再两次三更,把欠的补上。

第六十三章 陇魏不足虑 蒲孟两相得

提到宋闳名字的是孟朗。

他在对蒲茂言说定西与魏两国而今的形势。

蒲茂高冠襦裙,腰围玉带,端正地跪坐木榻,双手拢於膝上,倾听孟朗的话语。

“大王,莘迩家非陇籍,乃是寓士,其家之门第也不显,正因了他讨定西域的殊功,臣料定西朝中,近月内必会出现波荡。”

“孟师的意思是?”

“想那宋、氾、张、麴诸姓,无不是陇州名阀;宋闳、氾宽、张浑、麴爽诸徒,无不是久掌重权。一边是他们这些枝大叶茂的高门权臣,一边是莘迩这个族低名薄的新进功臣,如无莘迩的西域之功,定西朝中的局势也许尚能维持,於下莘迩有了这份大功,只能出现两种后果。”

蒲茂说道:“孟师是说,要么莘迩争权,要么宋闳、氾宽诸人打压莘迩?”

“然也。”

蒲茂忖思稍顷,点头说道:“确然如是。”

不过仍不太放心,他说道,“宋闳是定西三代的老臣。孤昔在潜邸,就曾屡闻其名,有亲、友在定西的人告诉孤,说此人风德雅重,密静有思,诚定西之贤士也。

“孟师,他会不会并不像你所料,非但不打击莘迩,反而因为看重莘迩的用兵之能,与之联手,挟克定西域之威,再谋孤之冉兴、陇西?”

孟朗笑了起来,语气里带着轻蔑,说道:“‘风德雅重,密静有思’是有的,但‘贤士’二字,未免高看。以臣观之,宋闳此人,看家之犬而已。他看的这个家,且非定西,而是他宋氏。不止宋闳,定西国内的那些门阀重臣,……”

他顿了下,捎带把江左也评议了进来,说道“包括江左那一帮所谓的‘贤臣’,无不如此!

“近三十年来,定西唯有令狐奉一人,可称雄才,斯人如非早亡,或会成为大王日后的一个劲敌。而令狐奉逐鹿堕马,盛年竟逝,……大王,这说明什么?说明‘鹿’不该由它定西得!说明天命在大王也!

“方下定西主幼,而宋闳诸辈皆守户之犬,好有一比,定西现在就是一个孩童领着一群家狗。试问大王,何能与我国比?我国现在是什么?是一位圣主统带着万千虎狼!”

蒲茂矜持地一笑,说道:“孤临国不到一年,既无善政表率,亦无寸土之拓,‘圣主’之誉,岂敢当之!”

孟朗熟知蒲茂的性格,心道:“大王又故作谦虚起来了。”

他捋着胡须,笑道,“大王亲耕籍田,天王后行先蚕礼,以身作则,推广耕织;令后宫勤俭,大王食不兼味;崇儒兴学,扩建泮宫,朝中五品官以上子弟悉数入学;轻徭薄赋,严明法纪,整顿豪强,国中百姓无不乐颂。凡此种种,怎能说大王无‘善政表率’?

“至於‘开疆拓土’,大王,国政已修,民间富足,将士励气,开疆还会难么?”

蒲茂由衷地说道:“民安其业,国家小康,路不拾遗,孤之愿也!吊民伐罪,解天下万民之倒悬;追先圣之轨迹,,止暴制乱,兴王道於海内,孤之盼也!”

他恳切地对孟朗说道,“孤才学寡陋,言德浅薄,孟师,这一切,都还得多靠你帮孤啊!”

孟朗心道:“那是自然。”笑道,“大王数以太公望期臣,臣不良之材,何足以拟古人?大王怀文武之资,具圣明之智,臣谨敢以蝼蚁之诚,佐大王开千秋盛世!”

蒲茂欣慰地说道:“孟师,孤每次想到你给我讲过的太公望与文王、武王,管仲与齐桓公的故事,都不由感慨。太公与周之二王、管子与齐之桓公,皆是君臣同心,臣忠於君,君不猜臣。观遍历代史籍,君臣之间,能如此者,罕矣!

“孟师,孤与你当然是君臣一心的,孤与你,是不是已差可能与他们相比了?”

蒲茂从四五岁起就喜欢上了唐人的儒家文化,受其影响,早有一扫当世兵乱,开创王道之治的理想;儒风彬彬之同时,亦不乏杀伐决断,杀他从弟蒲长生时,他可是半点没有心软。

孟朗称他“怀文武之资,具圣明之智”,虽是拍马奉承,却也不是一丝根据也无的。

客观的说,於当今诸国的国主中,蒲茂的能力诚然可算佼佼。

但在问孟朗这句话的时候,今年已二十多岁的他,眼中却闪烁出如孩童般的憧憬和渴望。

孟朗的嘴角依旧微笑,不过此时此刻,他的这个微笑与刚才的笑却有了点不同。

如果说,他刚才的笑是臣子对主上的恭敬,他此时的笑,就更像是长辈对晚辈的喜爱。

孟朗起身下拜,说道:“臣孟朗,野泽愚儒,而为大王不弃,显擢宠任。如无大王,臣何以能有今日?”

蒲茂心道:“那是自然。”

孟朗说道:“士为知己者死。臣无它以报,唯竭忠尽智,此生、此身,尽付大王驱使!”

蒲茂下榻,把他扶起,笑道:“孟师!何至如是!无缘无故的,你干嘛忽然说这种话?快请起来,快请起来!”

扶起了孟朗。

俭朴的殿宇中,君臣相对,眼中皆是深情,脸上俱为笑意。

蒲茂说道:“孟师,你的忠,我知;我的心,师也明。

“我犹记得孟师昔年尝对我备述过的周之礼乐,秦之一统。我那时就心向往之,心思慕之。孟师,今天下之乱,犹过战国,礼乐崩坏,衣冠委地,仁者闻之,不忍目睹,义士见之,义愤填膺。奋始皇帝之武烈,再塑华夏之乾坤,此我之夙愿!孟师,咱俩同心一致,共谋大事!”

孟朗应道:“是!”

两人重新落座。

孟朗接着说道:“定西不足虑。

“伪魏前与拓跋鲜卑联兵十万,轻骑双马,深入柔然千里,转战皆破,大败温石兰,杀其军将、幢帅数百,逼近柔然王庭,迫匹檀质子称臣,虏柔然、高车各部‘大人’百余、牧落数万、羊马骆驼百万而归。只从表面看,似乎伪魏兵强马壮,而以臣观之,伪魏实已日薄西山!”

“为何?”

“臣侦闻之,伪魏的几次大胜,多半赖的都是拓跋鲜卑之兵。伪魏窃据中原日久,中原富庶,酋大贵种奢侈腐化,部民侵凌唐人,坐以享成,由上至下,悉已渐失昔年牧马水草时的剽悍。拓跋鲜卑称他们‘几类唐儿’。此一战,实际上暴露了伪魏部队的战力低下。此其一。”

“其二呢?”

“秦末之世,鲜卑强盛,渐分成北、东、西三部。拓跋为北鲜卑,段、宇文、慕容诸部为东鲜卑。东鲜卑,即今之伪魏国人也。拓跋鲜卑与伪魏国人同种,只是因为拓跋远在漠北,而东鲜卑邻近中原,故而中原为东鲜卑窃取。

“於今伪魏势衰,拓跋强大,臣料拓跋必会觊觎中国。拓跋与伪魏迟早会有一战,此其二。”

“其三呢?”

“伪魏攻柔然,是为了转移国内矛盾,震慑淮北的氐人贺浑邪;同时,伪魏国主年迈,臣度料之,其中应亦有伪魏国主希望借此给其伪太子一个建立军功、竖立威望机会的考量。

“然如臣适才所说,经此一战,暴露出了伪魏战力的低下。战力既然低下,又如何能够震慑贺浑邪?又如何能够抬高其伪太子的战功威望?适得其反也。

“贺浑邪自称天王时就已捏造谶纬,妄言五胡序列,有其之名,此人野心勃勃。臣断言,最晚等到伪魏国主死后,甚而不等他死,贺浑邪就会起兵反叛!此其三。”

“其四呢?”

孟朗顿了下,说道:“大王,没有四了。”总结说道,“外有拓跋之窥,内有贺浑邪不臣,伪魏风雨飘舟,自保不暇,也不足虑!”他再次下榻,拜倒说道,“大王,用兵朔方,正其时也!”

孟朗与蒲茂今天的这次对谈,孟朗详细地给蒲茂分析定西与魏两国现今的形势,不是没来由的,他们之前,正在讨论朔方的问题。

按照孟朗给蒲茂制定的蓝图,朔方,是首先要控制到手中的。

战略已定,朔方的铁弗匈奴毕竟久已为蒲秦藩属,不好出师无名,总得先礼后兵。

依此规划,蒲茂於三个月前苟王后生日时,下旨朔方,召赵宴荔入朝进贺,赵宴荔托辞患病,拒不从旨。上个月,蒲茂又给朔方下旨,以“中元节”将至,要在咸阳举办盂兰盆会,届时高僧云集,知赵宴荔信佛为由,再次召赵宴荔入朝,结果赵宴荔说他病是好了,但眼皮里长了个疙瘩,看不清东西,没法行路,仍是不肯来。

两次下旨,两次不来。

用兵朔方的借口已有,并且蒲茂的国主之位是篡夺而来的,他也确是非常需要一场战争来夯实他统治的基础。唯是在用兵之前,对定西与魏,他还有点忧虑,不知定西会不会趁机再攻冉兴,或掠地陇西郡,以及魏国会不会来犯。

听完了孟朗的分析,蒲茂心意定下,不再犹疑,说道:“孟师,明日朝会,孤即下旨,拜师军师将军,与苟雄诸将统兵讨伐赵宴荔!”笑道,“以孟师管、乐之能,灭小丑赵宴荔,牛刀杀鸡耳!国中鄙臣,胡言师无功於国,今日,就让他们看一看,孟师对国究竟有无功劳!”

以孟朗为主将,讨伐赵宴荔,蒲茂这是要送给孟朗一场军功。

孟朗下拜感谢,说道:“大王爱臣之心,臣感激涕零。”

蒲茂看出他似有话想说,笑道:“孟师,孤瞧你似有未尽之言,有何高见,尽管道来。”

孟朗说道:“蒲长生之弟魏公蒲英,臣闻其私下颇有怨忿。大王,斩草当除根!臣仍是以为,宜诛之,以儆怀二心者!”

蒲茂笑道:“海内皆暴,我方欲倡王道,蒲英无过而诛之,无益我道。孟师,杀蒲英,不过杀一人;不杀蒲英,显我仁德,以之感化国中,则却可收万民心於乡野,不亦可乎?”

阅读网址:

第一章 难言宋有德 掠胡安敬思

新的一年,春暖花开。

宋方这日觉得气闷,携了两三个清客,引得七八个家奴,出城到郊外的自家牧场散心。

陇州虽缺水,谷阴附近却河网密布,由秦至今,历代又兴修水利,城郊良田万顷,草场处处。

正值仲春季节,刚过了社日,草长莺飞。岸边的柔柳千枝万条,汩汩的清流、大小的泉水周边野草丰茂,杂以五颜六色的小花,偶见兔、鼠窜行其间。整整齐齐、望之无垠的田里,麦苗嫩绿,微风吹拂之下,摇曳生姿,散发出素淡清香,如似起伏的海洋。

宋方坐在牛车里,倚着边栏,观赏景色。

出城数里,路过了一个坞堡。

坞堡的围墙外头有一土坛,坛上种了一棵大树,高大参天。树下摆放着几样祭品。这个土坛是社日时,村落百姓用来祭祀社神的社坛,那树便是社树,被百姓视为是社神的化身。

宋方往社坛上看了几眼,转看那个村落,想起件事。

他招了招手,唤骑马跟从的清客近前,问道:“莘阿瓜去年杀的那个坞主,是这个坞的么?”

一个清客答道:“是的。”

“他是为什么杀那坞主来着?给谁报仇,对么?”

“听说辅国将军是为给爱婢报仇,所以杀的那个坞主。当时他遣了兰宝掌,领胡骑百余,直入坞内,寻得坞主,述罢其罪,即刻杀了,悬其首级於坞门,足足挂了三天。”

宋方用力拍打车栏,怒不可遏,奋声说道:“即使有罪,也当交付有司查办!私刑杀人,成何体统!他莘阿瓜的眼里,还有没有王法!嚣张跋扈到此等程度,可恨可恨!”

话是十分的正义凛然,唯是他的门牙,那日被摔之后,终是掉了,后来虽然找医士,用象牙为材质,给他补了个义齿,到底不如原装的好用,说话之际,略显漏风,致使少了三分威严。

清客们唯唯诺诺,皆道:“是。”

随从宋方的众人中,有一人亦乘牛车。

这人催促车夫把牛车赶与宋方并行,支着手肘,探头车外,赔笑对宋方说道:“阿兄,莘阿瓜骄横不法,确实混蛋。他擅杀此坞坞主之事,竟无人举报?我明天就上书弹劾他!”

说话此人,白帻大氅,手拈羽扇,一副名士风流,不是别人,乃是宋翩。

宋方瞥了下他,冷笑说道:“有德,莘阿瓜是你而今的上官,我闻说他对你着实不赖。去年他从西域回来,不但金银不吝赏你,且表奏朝中,说你大大有功,给你讨了个中大夫的衔。

“有德,你不感恩,还要弹劾他?可谓恩将仇报了。有你这样做属官的么?”

今日宋方出游,没有叫宋翩。宋翩是自己跑来的。他巴巴地上赶着讨好宋翩,正是因为莘迩待他太好,已经引起了宋家人的疑心,他不得不寻找一切机会,来给他自己辩解。

宋翩满脸冤屈,欲诉无门的样子,悲声说道:“阿兄!翩之心,天地可鉴!想那西域,我连去都没有去,哪里来的功劳?这是那莘阿瓜在挑拨离间啊阿兄!”

宋翩被莘迩用朝廷的名义辟为属官,按理说,他是应该跟着征讨西域,但在行军的路上,到了酒泉时,他托以染病,死活都不肯从莘迩再往西行了。莘迩没强迫他,便把他留在了酒泉。

宋方“哼哼”地说道:“是啊,你人没到西域,功不缺你,赏赐也不缺你。莘阿瓜待你,真比待儿子还亲!”

宋翩有口难辩,欲哭无泪,说道:“阿兄!莘阿瓜狡诈,这是他在用计啊!阿兄幸万勿信!”

宋方懒得理他,吩咐车夫加快速度。

宋翩哪里会就此算了?如不解释清楚,恐怕他以后在族中,将成过街老鼠。

他遂赶紧催促车夫,追赶宋方的乘车。

两辆牛车,一前一后,倒像在比赛,可怜了驾车的两头黄牛,被鞭打出了奔近骏马的速度。

连带着宋方的清客、从奴们也不得不催骑提速。

道上的行人忙不迭地让路之余,纷纷掩鼻,遮蔽尘土,观此二车竞逐,无不惊奇。

有的不免窃窃私语,以为这是城中的贵游子弟发明出的什么新式玩法。

到了牧场。

谷阴城郊的良田、牧场八成以上,皆属各大门阀与本县豪强。

宋家非是谷阴本地人,但所占的田地、牧地不少。

这片牧场方圆百余里,牛马成群,是归宋方独有的。

闻报说宋方来到,牧场的主事急来迎接。

主事是个胡人,髡头小辫,褶袴皮靴,下拜行礼。

“起来吧。”

那主事恭谨起身。

宋方没有看他,视线被远处的数骑吸引住了。

他以手指之,问道:“那是谁?”

尽管离得远,日光明媚,草场一览无遗,宋方的眼神又好,因是辨出那数骑的穿着与本牧场的奴客不同,衣饰华贵,并挽弓佩刀。

主事扭头瞧去,知了宋方所问是谁,答道:“回禀大家,那是安崇和他的同伴。”

“安崇?那个粟特胡人么?”

“是。”

“他来我家牧场作甚?”

“他前日掳掠到了数十胡人,想卖给牧场。”

“从哪儿掳掠的?”

“他自称是从漠中的一处绿洲。”

宋方嫌恶地说道:“这个胡虏,干啥不好,到处掳胡买卖。把他赶走!”

安崇,字敬思,在谷阴,乃至在整个的陇东地区都小有名声,只不过,他的名声不是好名声。

安姓,是粟特人的大姓之一。他家本来如别的大部分在陇之粟特家族一样,也是经商的,主营西域香料,到了他父亲这一代,生意破产,买卖做不下去了。

安家在陇西已定居数代,祖籍那边早无亲戚,回乡是没办法回的了。

安崇生得膀大腰圆,少好游侠,颇是结交了十余脾性相投的恶少年,於是干脆另出机杼,香料的生意做不成,他领着这些恶少年,改行做起了贩奴的生意。

他的这个“贩奴”,不是正正经经的做个中间人,两边买卖,赚个差价,而是深入大漠,袭劫胡牧的部落,掳其男女,带回贩卖,形同盗寇。

也就难怪宋方这等的高门贵族,看不起他。

主事应命,就要去赶安铁走。

宋方心中一动,却改了主意,说道:“且慢。”

主事问道:“大家?”

宋方沉吟片刻,召宋翩过来。

宋翩喜出望外,急从牛车下去,凑将上前,说道:“阿兄有何吩咐?”

宋方说道:“我有一事与你。你要能办好,我自信你与莘阿瓜无干。”

宋翩拍胸脯说道:“阿兄只管交代,我一定办好!”

宋方屏退左右众人,如此这般,说了一通。

宋翩听完,大惊失色,说道:“这……。”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求月票、求推荐!

阅读网址:

第二章 七项考武生 广武王舒望

东苑城里,於年初的时候,修建了一座大的校武场。

此场,专用做“武举”的考试场地;不举行考试的时候,则供以戍卫部队日常的训练。

莘迩“武举”的建议,在督府右司马唐艾地积极推进下,於去年秋末时,已着手施行。

具体的程序上,由低到高,武举分为三级。

先在县里选拔,继而郡中选拔;最后,新设的沙州那边,郡中选拔得以通过的,在州治集合,统一来王城谷阴,其余的郡,分别自来,便在谷阴这个新建的校武场上,进行最终的考核。

县、郡的选拔结束於去年底,考虑到天气寒冷,不宜远行,如果再遇上一场大雪,道路将会更加难行,因是,莘迩把最后一步的考核放在了今年春天,日子就定在仲春。

这一天,校武场上,汇聚了来自全国十余郡的数百考生,开始进行考试。

莘迩、督府右长史张僧诚、唐艾等督府的大吏,悉数到场。

令狐乐对这件事非常感兴趣,奈何他上午有课,左氏在这方面管得很严,不给他假,他没法亲自来凑热闹,遂派了张道将代替,叫张道将细细地观瞧,回去后详细地禀报他知。

张道将恭立在莘迩等人的身后,微微含笑,寡言少语,不怎么说话,只用心地看场中。

考试的科目共有远射、骑射、步射、马槊、负重、材貌、言语七项。

考试的成绩有优、上、中、下四种。

材貌、言语两项,算是软性的考试内容。

材貌一条,要求身过六尺者为上,六尺以下者为中。言语一条,要求答辩时有神彩,堪统领者为上,无者为中。所谓“答辩”,就是考官问考生一些有关兵法、带兵知识的问题。

远射等五项,是实打实的对举子本人武艺的考核。

整个的校武场,被划分成了六个区域。

远射等五项各占一区。材貌、言语两项占一区。

应是出於安全的考量,射、槊都项离阅兵台都较远,离阅兵台最近的是负重区。

负重区的布置很简单,或者可以说,根本就没什么布置。

就如后世的赛跑跑道,只规划出了一片平整的地面,地上画了一条东西向的横线,作为起步线。起步线向北,画了十条直线,每条线有二十步远,“五尺为步”,即约百尺的长度距离。

起步线外,堆了十个布袋,袋中装满了泥土,每个袋皆五斗重,六十余斤。

考生擐甲,持步槊,配刀、弓矢,全副披挂以后,负一袋,走够二十步为合格。

这是最基础的要求。

有那力大的考生,若是觉得这点考试不痛不痒,那么可以“进阶”。

在负重区的侧边有一小片地方,摆放了两根长各一丈七尺、径三寸半的“翘关”。

“关”,指城门之栓;翘关,就是把城栓举起来。早在春秋时期,翘关就是练力的方法之一。据说“孔子力劲,举国门之关,而不肯以力闻”,孔夫子大概就做过翘关这项运动。

不过,放到考试上,却非是仅举一次即可,而是要求举十次。

当然了,若做不到十次,也不打紧,十次为优,五次为上。

只要能举起五次,已是力士。

此回参加考试的考生们,大多出自富农以上的家庭,日常营养不错,力士是颇有一些的,但能把翘关举起十次的不多,只有十几人做到了。

举起十次的十多人中,基本都是身过八尺,虎背熊腰,一看就是力大雄浑的。

唯有一人,只七尺出头,观其体貌,也非十分雄壮,却亦把门关举起了十次。

此人吸引住了莘迩、唐艾、张僧诚,包括张道将的注意。

唐艾奇道:“八尺武夫,十举门关,倒也寻常;此子谁也?貌不惊人,竟有神力。”

陪从的下吏有认识此人的,答道:“此人名叫王舒望,是下官的郡里人。”

唐艾“哦”了一声。

莘迩转顾那下吏,说道:“你家是广武郡的,对么?”

这个下吏是都督府的吏员。

莘迩作为上官,如今对督府的吏员们都很熟悉了,不仅知他们的姓名、出身、特长,并且他们的籍贯等等,也早暗记在心。

下吏答道:“是。”

莘迩笑道:“想来此人在你郡中,应是有些勇名。”

下吏答道:“长史英明。此人在下官郡中,的确颇有名声。

“长史知道,鄙郡西、北多鲜卑部,东、南多戎人部。这些胡虏,平时尚老实,一旦遇到寒冬,养的羊马被冻死太多的时候,次年春,他们必然就会骚扰咱唐人的乡野。

“四年前,鄙郡,王舒望家在的里落就遭到了一次鲜卑胡虏的侵掠。胡虏有数百骑之众,趁夜入掠,平明逃窜,郡中不及遣兵。王舒望纠合同乡少年三二十,待虏退后,尾随追踪,夜袭之,手刃胡骑十余,斩其小率,夺其所获而还,把夺回的东西,悉数还给了乡人。

“下官郡中,至今还有人不时会提起此事。”

唐艾说道:“避敌之锐,候敌意泄,然后击敌之虚,此智勇兼备之士!”

莘迩从下吏的话中,听出了另一个重要的方面,他赞道:“将夺回之物,悉数还与乡人。此子非贪财之徒,是个重义的人。”问那下吏,“杀贼十余,也是一件功劳了,郡中对他可有举荐?”

下吏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没有的原因,不必再问了。

只能是王舒望在郡中没人。

王舒望翘关十次,得优。

莘迩等人的视线随着他,转到了马槊场上。

马槊场上,已有近百考生在进行考试。

比之负重场,马槊场的布置多了不少。

在此场上,垒了十个土墙。

土墙两两相对,中间空出一段距离。

在土墙的两边,各立一个木人。每个木人的头上,各置放一个方二寸五分的木版。

马槊的考试内容是:考生驰马入两墙,运槊左右击木人头上的木块。

考试的要求是:把木块打落,但木人不能倒地。

这项考试,大概是全部的考试诸项中难度最大的一个。

想那马槊,首先够长,一丈八尺长,在极短的时间内,左右运槊实属不易;其次,马槊的朔尖只比木块小了一点,木块二寸五分,槊尖一寸五分,只小了一寸而已;再次,马槊重八斤,自重已经不轻,加上坐骑飞驰的冲力和双臂用槊时的力气,击出时的力量只会更大。

综合三点,要想达到考试的要求,做到只击落木块,而不使木人倒地,简直是困难之极。

除了考试要求的难度大之外,这一项考试,因为考的是马槊,一些考生家里不够富裕,没马、没槊,压根就没练过这东西,等於说,此项考试的门槛也很高。

现下聚於此场的近百考生,大概已是此回考生中,会使马槊的大部分了。

王舒望家门第不高,但家里有田有牛,还有徒附,经济条件不错,故此,他是练过马槊的。

莘迩等人看去。

王舒望做了登记,领了个号牌,排队等候。

排在他前边的考生们,一一进场。骑的都是他们自己的马,用的槊则是考场的制式配给。

近百考生,分别大显身手。

有的击落木版两个,这个成绩可得“中”。有的击落木版一个,评为“下”。有的一个也没打倒,反把木人全给戳倒了,只能给个“不入流”的考分。

亦有击落三个木版的,考评为“上”。

把四个木版全打掉而木人不倒,获“优”之评的,从头到尾,仅十四五人,无不赢得满场喝彩。

王舒望骑的是匹红马,他牵马到杂吏前,领了马槊,翻身上马,先试了试马槊的手感,随后兜马在场外转了几圈,等马速提升上来,左手持槊,以腋挟槊柄,拨马奔入场中。

马槊考场因其难度大,自然也就成了整个校武场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之一。

场外、场内、阅兵台上,何止二三百人,只要是时下无事的,眼睛都落在了王舒望的身上。

一马绝尘,但见马如游龙,冲近两墙,王舒望挺坐鞍上,从容运槊,似缓而急,左墙木人头上的木版坠地。王舒望右手探出,抓住槊身,在坐骑刚刚越过右墙木人之同时,回身刺出,将此木人头上的木版同样击落。驰至墙尾,相似的一幕重演。四个木版尽数落地,木人稳丝不动。

唐艾拊掌,笑对莘迩说道:“恭喜将军,得一良材!”

之前把四个木版打落的那十余人,尽管成绩也很好,但比之轻松自如,皆不如王舒望。

马槊场内、场外,爆发出不绝的叫好。

考官大声说道:“广武郡考生王舒望,击落四版,优!”

耳闻唐艾的祝贺,目视王舒望盘马举槊的豪迈气概,以及校武场上数百健儿的飒爽英姿。

这喧哗的气氛,尚武的精神,让莘迩不由自主想起了前世所知的一句话:“天下英雄,尽入吾毂中矣。”

他旋即自失一笑,心道:“区区数百武子,哪里应得住这句话?”

天空蔚蓝,春阳熙暖。

一年之始,这是万物生长的季节。

阅读网址:

第三章 别与正途异 勋官十二等

一来,海内战乱近百年。

二者,陇州边地,唐、胡杂居,本就有尚武之风,至有妇人亦可提槊驱马,斗於疆场。

是以,本次武举虽是初开,应试的考生数量已颇可观,并且质量都不低。

参试的除了唐人,还有少量的胡人,皆是鲜卑、戎人、杂胡等各部种酋大的子弟。

之所以连胡人酋大的子弟都来“赶考”,那是因为,莘迩给“及第”的考生了很高的待遇。

当后来官僚制度成熟的时期,一个官员可以同时拥有多种官名,不同的官名分别对应该官的职事官、散官、勋官,有的还有爵位。职事官,顾名思义,即该官具体掌责之职。散官,又称散阶,没有权力和职掌,可以将之理解成身份等级的标志。勋官与散官近似,与散官不同的是,勋官主要用以奖励作战有功的将士,因而又被叫做“戎秩”。

但在当下,官僚制度正处於一个承接前代、开启未来的转折期,还没有后来的成熟体制。

诸如后世散官的细分为文武多少阶、勋官的出现及成为朝官等等,现在都还没有。

不过,散官这个东西已经是有了的。

散官出现於当下,是时势发展的必然产物。

此一“时势”,便是门阀政治。

前代秦时,要说的话,也有散官,比如大夫之类,没有固定的掌职,但那时的散官,也是要经常要承担临时差使的;概言之,秦代之官,俱可归类为职事官。换言之,官员若无职位,就无等级可言,既无政治待遇,也无俸禄可拿,与庶民无异。

近代以来,门阀政治勃然兴起,为了保证士族官员们权益的稳定性,赋予官员们足够的安全感,於是在九品官人法的背景下,渐从秦的“职位分等”,转向了散官为代表的“品位分等”。

官员,从此不再只有职事官,多了散官的头衔。

朝廷命官,也不再是只任职事官,多了散官的选择。

究其变化的本质,乃是国家“分官设职”之目的,不再仅仅是出於秦时的“效率考虑”,任一个官,就要负责一摊事,而更多的是基於了“优惠考虑”。

可以没有职事官,但只要有散官,那就是官。

散官,又被叫做本品。

散官几等,此官享受的各种待遇就是几等。

按照莘迩的理解,散官,就是他前世的乡科级、县处级、厅局级、高官等这些名衔。

至於尚未出现的勋官,莘迩对之自是不知,但不知道,不妨碍他创造一套与之近似的体系。他创造的这套体系,所依之蓝本,当然便是他前世的军衔制度。

军衔此词,不好用於当下,在与羊髦、黄荣等讨论过后,倒与那发明勋官的人“不谋而合”,也将之名为了“勋官”。——毕竟勋者,功勋,用以授给将士的品级,没比这个更贴切的了。

这次武举,即是勋官制度的初次运用。

却是说了,为何不直接拿散官制度来用?

如上所述,散官制度的出现是为了保证士族官僚的特权。可以预见到,此次参加武举的考生,必是几无,或干脆说无有出自门阀大姓的,拿散官来任命他们,一定会激起士族官员的不满。

故此,莘迩索性另起炉灶,搞出了勋官,以避免士族的反对。

后世的勋官,通常有十余等,名号或从都督到上柱国,或从骑尉、都尉到上柱国,莘迩对此自亦是不知,但他依照前世的尉、校、将等级设定出的勋官层级,却是与之相类。

计有三大级,对应尉、校、将;十二等,对应少、中、上、大四层。

十二个层次,最低的视为从八品,最高的视为正三品。

这个“正”、“从”之分,也是莘迩搞的“发明”。时下官品,还没有正、从之别。为了能够对应上十二个勋官的层级,莘迩上书朝中,奏议在勋官中行使此制。

此次武举的考生,按其成绩,划为“超”、“甲”、“乙”、“丙”、“丁”五等。

甲乙丙丁四等,皆授尉官,丁等从八品,丙等八品,以此类推,超等授校官,从六品。

虽非散官,也没有职事官,而且为了进一步地缓和士族官僚的抵触,整体比较之,勋官的官品待遇亦不及散官、职事官的待遇,稍微低贱,但再低贱,也是官了,并最低的官都是从八品,对多是寒门出身、仕途原本无望的子弟来说,这已是放在往日,连想都不敢想的奢求了。

故此说,莘迩给此次参试合格的考生之待遇,不可不称为很高。

考试进行了三天。

数百考生中,合格的约占了半数,总计两百余人,大部分是丁等、乙等。

甲等者与丙等者皆不多,超等无人。

引起了莘迩关注的王舒望,获得了甲等。

其余的六项中,王舒望表现俱佳,只在言语一项,他没有怎么学过兵法,对答得不是很好,拖了后腿。不过在此届的全部考生中,他的成绩已是头名。

唐艾把及第考生的名单报与朝中。

等这些“新科武举”的家乡长吏把他们的“资”、“状””递呈上来以后,就可对他们进行授官了。

“资”与“状”,皆是时下人事档案的组成部分。资,又叫簿世或簿阀,内容主要是该人之父、祖等的官爵和姻亲关系。状,是对某人“德”与“能”的书面评语,写在黄纸上,有时以“黄纸”代称。

“资”与“状”以外,人事档案的另一个部分叫“品”,即乡品的品级。

根据“状”中的评语,参考“资”,得出品。

如果是任命、升迁士族子弟,用不着这么麻烦,还得再等地方上报。

士族子弟的“资”,和他们的“品”、“状”,都早由中正上报到了朝中,朝廷有备份,要的时候,调出来查阅即可;至多下书给中正,叫他们把欠缺的补全。

唯是这帮武举无士族出身的,朝中故是没有他们的档案,须待地方整理之后再报上。

又因对他们的授官,是不同於散官、职事官的另一个新体制,不需借鉴乡品,所以,向地方要的人事档案,只含“资”、“状”,没有“品”。

且不说王舒望等兴高采烈地在谷阴等待授官。

武举试后的次日,张道将来到辅国将军府,谒见莘迩。

……

感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阅读网址:

第四章 魏咸万里侯 可呼你字乎

莘迩卸任武卫将军之后,武卫将军没有再任命他人,现下的“辅国将军府”,即原武卫将军府,只不过换了个门匾而已。

向逵被莘迩举为“玉门护军”,留在了敦煌,目前他的近卫首领只剩下了魏述、魏咸父子。魏述、魏咸两人从莘迩守营有功,也升了官,魏述得了个都尉衔,魏咸从散将迁至部曲督。

今日该到魏咸轮值。

魏咸二十多岁,个头不低,长七尺八寸,雄壮强健,生得贵貌,额头如燕,脖颈如虎。

他年少时,曾有相士惊叹,说他是“万里侯”的相貌。

魏咸家仅是个小县豪强,当时听了他这话,他一笑置之。

於今回看那相士之言,却是有了半分靠谱。

部曲督乃是七品武官。

他这才跟莘迩了一年,就从白身跃迁至此,以他而下才二十五十六的年纪,可以说前途远大,过个十年二十年的,多了不敢说,再往上升个三四品大约总是不成问题的。

“万里侯”可能没戏,但以三品官致仕,对魏家来说,已是了不起的荣誉了。

也正因了这份盼头,魏咸值起勤来,一点不像他在战场上那样的骁果敢拼,处处谨慎细致。

张道将驱车到了将军府外,下来陈述来意之后,在登记、收走佩剑、阻止张道将随从入府等程序上,魏咸一丝不苟。

张道将嘴角含笑,没有不耐烦的意思,哪怕他的佩剑只是做个样子,剑鞘里实为木剑,然亦未做解释,登记过后,取剑与之,吩咐随从候在门外,凡魏咸所令,他一一照办。

为何辅国将军府的戒备这般森严?

倒非是因为张道将与莘迩有旧怨,此套程序是适用於任何来客的;亦非是出自莘迩的命令,而是羊髦、张龟在听取了黄荣的建议后,强烈要求莘迩这么做的。

尽管本朝以今,不像前代,尚未有过行刺大臣的事,但要知,前代的定西国主中,可乃有一位是死於刺杀的。於今战乱多年,陇地又武风炽盛,唐人的轻侠、胡人的亡命徒,绝不少见,在莘迩与门阀士族的矛盾日渐尖锐之情况下,他的安全问题,自然也就需要高度重视。

莘迩尽管不太赞成这么做,然而拗不过羊髦、张龟,亦只得“从善如流”了。

张道将入到府内,由吏员引路,来至听事堂外。

吏员通报:“禀将军,王国常侍张道将求见。”

张道将躬身於堂前。

很快,脚步声传入他的耳中。

响起了莘迩温和的声音:“常侍怎么来了?”

张道将下揖行礼,答道:“‘机务不可停废,常行文案宜以三日为限’自列入考课,於日前对朝官、郡县官进行了初次的考核。下官特来汇报考核结果。”

“这件事啊。”莘迩立在门口,略微侧身,邀请张道将进堂,笑道,“常侍快请进来。”

张道将应诺。

堂中,两人落座。

张道将直到这时,才抬起头,正面看向莘迩。

莘迩於今主要领了三个职务,一个辅国将军,一个督府左长史,一个王国侍郎,三个官职,品级不同,服饰也不同,因是,在督府上值时,莘迩着长史的官服,在辅国将军府上值时,着三品的官服。至若王国侍郎,他只在上奏政事方面的议疏时才会穿其服色。

张道将看到,莘迩头戴武冠,平上黑帻,时当春季,著青色的官衣,配中二千石的青绶,水苍玉,腰中革带,因是在堂内,没有佩虎头鞶囊,囊在案上,小巧的银印摆在囊边。

冠服印绶整齐,莘迩跪坐榻上的姿态,十分挺拔,纵面带柔和的笑容,透出难掩的英气。

张道将心中想道:“‘居移气,养移体’,较与昔为建康郡守之日,莘幼著迥若两人。”

见莘迩微微笑地看着自己,知他在等自己开口,张道将便说道,“将军,‘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黜退其幽,升进其明,《书·舜典》之训也。本朝任官,依照常制,六年为期,是以任内不再考三次,而考两次,但依旧是遵照旧例,三年一考。

“上次考课是在去年,按理今年是不考的。

“但各级官廨长吏懈怠公务,积压公文,致公事停滞,上下不畅的弊端,日益严重,将军所议之‘常行文案宜以限日’,实是扭此时弊的及时良法,故此下官谨遵大王之令,传旨牧府,由别驾宋公於月前利用此条,对朝官、郡县官,尽数进行了一次特考。”

莘迩眉目清朗,笑道:“侍中,你非是我的属官,不必自称下官。”

张道将没想到莘迩会插一句这样的话,楞了下,说道:“是。”

顿了下,见莘迩没有再开口的表示,他继续说道,“此次特考,下至县令长丞尉、上至国家三卿,凡郡县、各府、各府曹、各军之长吏,皆囊括在内。计得中以上者,四十七人;‘最’者,十三人。余皆负。祁连太守宋鉴天下第一;显美县长姬韦为‘殿’。”

“中”、“最”、“负”、“天下第一”、“殿”,这几个词都是考课时用的术语。

本朝继承秦代,考课的成绩共分九等。第五等为“中”。“中”以上者为合格;“中”以下者为不合格,不合适就是“负”。“最”指的是前三等,又称“高第”。“天下第一”,不必多说,成绩最好的一个。“殿”,殿后之意,指最差的。有时会把最末的三等统称为“殿”,但张道将话中提到的这个“显美县长姬韦”,则其意显然是此人之成绩,是此次考课中的最后一名。

说完,张道将借抚须的机会,悄悄窥伺莘迩的表情。

莘迩神色不动,笑道:“久闻宋家有子,幼即高名,青出於蓝,乡人誉为雏凤。盛名之下无虚士。”问张道将,说道,“宋鉴是不是刚过弱冠之龄?”

张道将答道:“是。”

莘迩赞叹良久,说道:“内史宋公生了个好儿子!假以来日,国家之干才也!”

宋鉴,便是宋闳的那个次子,小名黑奴的。

张道将心道:“这回的特考是宋方主持的,结果宋鉴得了天下第一,显美县长得了倒数第一。显美县是显美翁主的汤沐邑。将此两个‘第一’放在一起看,宋方的用意不言自喻,除了一面抬举自家人,一面恶心莘幼著之外,不会有其它的。

“莘幼著对此不会看不明白,却浑若无事,褒赞宋鉴。昔在建康,我怎没有发现他的城府如此之深?伯父教导我的对,我之当年,自以才高,而实飞鹰走犬,纨绔子弟罢了!”

莘迩问道:“议下如何奖、惩了么?”

“将军,毕竟此次只是特考,不是全面的考核。牧府议论,可待后年大考以后,把两次的成绩综合一起,再做奖惩。”

莘迩摇头说道:“明宝,……我能呼你的字么?”

字者,朋友、尊长呼之。

大凡只有关系较为亲密之人,或者尊卑直属分明之时,才能呼对方的字。莘迩与张道将的关系,绝对称不上亲密,两人的官品虽然有差,属不同的系统,也称不上尊卑直属分明。

因此,张道将听了莘迩此话,又一次地楞了下,随即答道:“悉从将军之便。”

莘迩满脸笑容,亲切地说道:“明宝,你不会还记恨我吧?”

“下官怎敢!”

“说了你不要自称下官。”

“是。道将怎敢!昔日道将少不更事,数犯将军,今日想来,道将如坐针毡。当日道将险些酿下大祸,而不意将军非但不记道将前过,反伸援手,制止住了道将。要非将军,道将何有今时!道将不仅不记恨将军,还感谢将军的恩德。此道将肺腑之言!”

莘迩目注张道将,瞧他一脸的真情实意,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心道:“明明是我搞的你父子下狱,如不知道的,听了你这话,说不得,怕还当成是我救了你。”哈哈大笑,说道:“人谁无年少轻狂时?明宝啊,过去的事情不说了!”开玩笑似的,说道,“只要你不记恨我,我就放心了。”

“道将对将军唯有感念之心,毫无记恨之意!”

莘迩点了点头,不再说这个话题,接上刚才的话头,说道:“牧府的议论固然不错,然以我陋见,此次特考是‘文案限日’之课的头次考核,为表明朝廷的重视,似不宜等到后年大考再说,应该即刻加以奖惩。”

“将军欲何以奖惩?”

“如你所言,我朝官员懒政的积弊日深,宋鉴天下第一,正急需他这样的榜样,来示范朝中、郡县,可擢迁入朝;显美县长姬韦考核为殿,需加严惩,待核实之后,罢免其职!”

张道将玩味想道:“‘核实之后’?”口中恭敬应道,“是,道将回去后,便把将军的意思转告牧府。”

“你不用转告牧府了。”

张道将愕然,问道:“将军此话何意?”

莘迩微笑说道:“我朝孤悬西北,与朝廷音讯久断,因我朝虽是王国,然我国的政、军诸事,却早是已经自理。既已自理,我以为,为了政事能够通顺,就应从权,不妨略效朝廷官制。”

“略效朝廷官制?”

莘迩颔首说道:“正是。事实上,我朝现置的官职,不少已是在仿效朝廷了,如贾子明任之执法御史,就是仿效的朝中侍御史。侍御史可仿,它职当然也可仿。明宝,你说对么?”

张道将隐隐猜到了莘迩要说什么,应道:“是。”

莘迩说道:“所以,我已上书朝中,请仿江左朝廷,别设考功曹。”

张道将心道:“果然如此!”说道,“考功曹?”

“本以我朝规制,考课自有曹,而自我朝立国,对官员的考课之事,一直都是由牧府的别驾从事兼领。别驾为牧府之首吏,日常政务已然繁杂,又哪里有足够的功夫细考官员政绩呢?考课在拔优贬劣,事关国家、民生,关系重大;且我国举目皆胡,官吏之得任否,越加重要。

“故是,我认为考功曹之设,势在必行!”

“将军所言甚是。只是,国朝章制,考功曹属尚书台,是尚书台的十五曹之一。我国现无类似尚书台的官廨,尚书台之权,分於内史与牧府。敢问将军,此考功曹如设,是属内史?抑属牧府?……将军适才叫道将不必转告牧府,可是打算将此曹辖属内史么?”

张道将嘴里说着话,心里想着,“内史是宋闳,牧府别驾是宋方,不归牧府,归内史,不一样都是属宋家管么?莘幼著辛辛苦苦,岂不白忙一场?还是说,他打算将此曹划归督府?督府管军不管政,他若真有意把此曹设在督府,名不正言不顺,怕是只会激起滔天的反对。”

莘迩笑道:“大王,官民之君也。此考功曹,我愚以为,以属王府为宜。”

张道将忍不住心中称赞,想道:“把此曹归入王府,二宋便是不满,也无话可说!难不成,他俩还敢与大王争权?”说道,“将军高见,诚然如是。”

“考功曹的曹掾,有待朝中商议。我於上书中,建议设曹史二员,已举卿为右曹史。”

“将军厚爱,道将惶恐!”张道将脑中念头转动,竟是没有发觉莘迩已是不仅呼他之字,连“卿”这种亲昵至极的称呼都叫出来了,他迟疑了片刻,说道,“考功曹之设,确乎是国家需要的。只是,将军,朝中诸公,会同意么?”

莘迩笑吟吟地说道:“朝中诸公先不说,明宝,卿欲任此职么?”

……

这一章写的有点慢,还没吃饭,可能就一更了吧。

阅读网址:

第五章 武校乡射礼 孟朗讨朔方

尚书台之设起於秦代,最早是皇帝的秘书机关,后来发展成为了国家的最高政令机关。

秦时,尚书台的下辖组成,初为四部,至秦中叶,扩充到了六部,各部皆有尚书,并尚书令、尚书仆射,合称八座。前代成朝与本朝,大致沿袭秦时旧制。

当下的江左,尚书台共有五部,分别是吏部、祠部、五兵、左民和度支。

五部尚书以下,有十五曹,曹的长吏称“尚书郎”,分隶五部尚书管辖。

五部之中,吏部最为美差。吏部尚书和吏部下辖的曹郎,号称“天下清官”。膏腴之族,皆属意吏部,而不乐别部,盖因别部所掌之税收、粮仓、武库等务辛苦繁琐,不是“职闲廪重”。

考功曹,便是吏部下属的诸曹之一。

可以这么说,定西现在是没有吏部,也没有考功曹,如果有的话,这些职务肯定会成为宋、氾、张、麴等家子弟首要争夺的对象。——正是因了吏部是最美的差事,那么谁家、谁人能得到这个差事,不也就从侧面证明了这个家族、这个人是国中最上等、最优秀的么?非是仅关“职清俸厚”,更重要的,出任吏部,且代表了此家、此人在社会中的地位和名望。

张道将是个标准的高门子弟,考功曹对他的诱惑会有多大,可想而知。

且比之江左,定西此前无有吏部、无有考功曹,换言之,他如接受此任,就将是定西担任此职的第一人。什么叫“第一人”?底下继任的人哪怕名望再高,排起来,也只能是第二。

张道将忍住了巨大的诱惑,没有当场表态,他要回去征询一下张浑的意见。

莘迩没有强迫他,亲热地把他送出堂外,唤府吏送他出府。

莘迩去年提出的五件政事,唯换侨郡中正一事,还没有大范围地着手,其它的都得到了施行。

浊吏哪里都有,辅国将军府亦有。此时在堂外侍候的几个吏员便都是府中的浊吏。得了莘迩的命令,他们大声应诺,精神焕发地引张道将出去。

莘迩在门口站了稍顷,目送张道将离开,看到那几个昂首挺胸,阔步前行的浊吏,不由心道:“自给浊吏们加了俸禄后,不管是日常公务,还是临时差使,他们都干劲十足,比起往日,可谓是天壤之别了啊!”手抚门框,叹道,“世间岂有又想马儿跑,又不给马儿草的道理!”

下午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院中的花草树木,红红绿绿,入目鲜艳。

听事堂的院门外,一瘸一拐地进来了个人,是张龟,与张道将恰好碰上。

张龟明显地怔了下。张道将作揖行礼。张龟忙还了一礼。

两人略作寒暄,擦肩而过。

莘迩目睹此幕,若有所思,想道:“张龟弃暗投明,叛出张家。张道将对他之恨,必过於对我。张道将对我恭恭敬敬倒也罢了,对张龟却也能以礼相待。此子要么是真的痛改前非,要么他就是一个隐忍之人。观他此前的狂傲,不像个能隐忍的。他难道是果然洗心革面了么?”

有点不相信。

但信不信,都无所谓。

说实话,到朝中这么些时候以来,莘迩已经对与宋、氾、张等家的勾心斗角感到厌烦了。

安插在蒲秦的暗线,不时传回消息,蒲秦於今朝气蓬勃,蒸蒸日上。

而陇州就这么大点地方,地处偏远,自然条件本就已经不好,远逊关中、中原,既穷,人又少,用“穷乡僻壤”形容亦不过分,宋、氾等家却犹争权夺利不休。

与秦国的蒲茂、孟朗相比,一个胸怀远志,一个鼠目寸光,简直虎与犬之别。

莘迩深深地意识到,宋、氾、张等家愿意当狗,随他们当去,他绝不能随波逐流,绝不能把自己陷入到与宋、氾、张等家政斗的泥淖中。

是以,在通过战争已获威望、五项政措大致得以实行的前提下,他如今给自己确立了新的政治方针。

可以尽量不再去触碰“五项政措”以外的宋、氾、张等家现有的政治、经济利益,此其一。

若有需要,甚至可以再让出点利益给他们,此其二。

巩固与麴家、孙衍的同盟,此其三。

和军事无关的政务少插手,把精力主要放在军队的建设上,此其四。

总而言之,莘迩现阶段的设想,就是在通过五项政措的实施,已然把他的战功顺利地转化成为了政治资本的基础上,见好就收,以政治上的暂时让步,来换取他建设军队的时间。

关於建设军队。

莘迩已有了一个全盘的计划。

首先,自便是勋官制度的创造和建立。

从此,军队有了自己的酬功体系,极大地便於了莘迩对部队的掌控。

同时,因为勋官不止是空口白话,等级不同的勋官各对应了不同的政治、经济待遇,乃是实打实的利益,也将会极大地有利於鼓舞将士的士气和战斗时的斗志。

其次,就是武举的设立。

莘迩可以通过此制,源源不断地得到各地的猛士,收为爪牙,扩充自己的实力。

同时,这项制度且有一个长远的影响。

即是,从此次武举中脱颖而出的王舒望等人,其家虽皆非上流,但亦无不是当地的富户,这些人实际上代表了部分寒门阶层的力量。一个人的力量有限,数百、数千人的力量加在一起,那就是数百家、数千家,延以日后,势必将会大有助於莘迩在郡县影响力的增强。

再次,是他已经上书朝中,奏请令狐乐,借扩建泮宫的机会,另建武学。

在上书中,莘迩以三代以例,言道:“《孟子》云:‘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授军中名将以师任,教导兵事,此三代之遗法。方今海内凌迟,兵弱则国危。臣迩以为,宜效三代,设武学於泮宫,无事则讲演兵法,有事则为王征伐。况则,射、御,亦君子之艺也。”

一则,由古至今,最重“故事”。“故事”者,过去的事。只要是前代有过的先例,那么当再提出来时,就容易得到认同。二来,现今国家的最高学府虽说不重视军事的教育,但各军府却都各有学官,亦就是说,“军校”此物,在当下已是存在的,而非新鲜事物。

故此,莘迩的这道上书,没人反对,於日前得到通过。

相关的招生工作已在开展,招生的范围包括军中的中低级吏员、寒门子弟,如有士族子弟想学,也欢迎,鲜卑等胡落的胡人,只要报名,通过初试,证明认得唐文,也一概录取。

勋官也好、武举也好、武学也好,莘迩的这些举措,是在为扩大自己的军事势力,也是为了想在陇州进一步地提倡尚武风气。

他希望不止是底层的百姓,中层、上流的士族也能尚武。

要想让士子尚武,只这么几条还不够。

毕竟,此三条之措施,不是专门面向士子的,士子大可置之不理,我行我素。

於是,就有了莘迩的第四条。

这一条,算是带点强迫的性质。

他上书请求恢复“乡射礼”。

“乡射”是先秦时期的四种“射礼”之一。它指的是每年春秋两季,地方的主官以主人的身份邀请本地的士人、学子,在本地的官办学校中举行比赛射箭的活动。

这项礼不是军礼,是嘉礼的一种。

虽然如此,莘迩看重的是,其所面对的对象却主要是读书人,也就是士子。

此礼是正儿八经的古礼,对莘迩的此道上书,朝臣们更是没有反对的理由。

有关乡射礼的建议,莘迩是去年冬提出的,在“常行文案限以时日”的严格要求下,今春,此礼的恢复已经得到了落实。

便在上个月,莘迩还出席了王城所在之武威郡的乡射礼。

乡射礼上,只要是出席的人,都得参与比赛。

两人一组,称为“耦”,一人名上射,一人名下射。

莘迩也亲自下场。

他原先就射术不错,又一直苦练不辍,在比赛中自是大出风头,带领本“耦”获得了胜利。

比赛完后,在傅乔的不遗余力下,莘迩“神射”的名号很快就传遍了王都。这倒是意外之得。

张龟到了堂门外,下揖行礼。

莘迩笑道:“长龄,近日武举等事把你累的不轻,今天你休沐,不在家歇着,跑来作甚?”

“明公,龟适才得到了一个情报。”

“什么情报。”

“虏秦伪主蒲茂遣孟朗、苟雄将步骑三万,北上攻打朔方去了!”

莘迩的神色凝重起来,说道:“蒲茂要打赵宴荔?”

“正是。

“明公,自蒲茂篡逆僭位以来,在虏秦国内进行变革,国势日强,龟常担心它会用兵陇西郡,或再打冉兴。如此,我国的边地就将不得宁日了!

“幸好天意垂青,当此之际,他却去打朔方!铁弗匈奴盘踞朔方多年,民口颇众,赵宴荔向来狡诈,其诸子骁勇善战,不可小觑。这一场仗,龟料虏秦不好打!”

张龟的独目炯炯有神,说道,“明公,此天予我机,我用兵之时也!龟有两策敢献!”

……

得把新卷的纲要加紧整理出来,不然一边整纲要,一边写,写得是真慢。今天还是一章。1,2,3,4,欠了四章。

阅读网址:

第六章 选使说宴荔 择将援铁弗

莘迩没有立即询问,先叫张龟入堂,待自己与他落座以后,问道:“哪两策?”

张龟说道:“蒲茂、孟朗力行变革,诛罚酋豪,大兴学校,定上下之别,明尊卑之序,根据去年至今的情报,其国中而今已是渐褪胡夷之鄙,竟略有礼乐之邦的气象。虏秦据关中之地,此霸王之资,已具地利,若其变革成功,再得政通,日后必为我定西巨患。”

莘迩以为然,说道:“不错。”

蒲茂和孟朗实行的种种改革,如经济上的提倡节约、轻徭薄赋,军事上的提高唐兵比例、奖罚从实、训练严格等方面还不太要紧,最要紧的是他俩在政治、文化方面进行的各种革命。

文化是一切民族的底蕴,政治是一个国家的核心。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能够在历史中走多远,关键要看此个国家与民族的政治、文化。

唯有政治先进、文化深厚的国家与民族,才能成为乱局中最终的胜利者。

为何说胡人无百年国运?其根本之缘故,正在於此。

胡人的政治落后、文化原始,无法与华夏相比。这种情况下,即使在军事上,因其游牧民族善骑射的本性,被它们占据了一时的上风,但一定的时间之后,获胜的必然仍还是华夏。

胡人要么失败,要么被华夏同化,只此二路,别无它途。

放眼海内,於下的形势,就是胡人在军事上略占上风的时期。

——当然,现时期的胡人略占上风,归根溯源,还是得归责於本朝那些继承了其祖上“优良传统”,狗改不了吃屎的宗室们,如无那场诸王争位的乱斗,胡人也不可能有机会入主中原。

虽然如此,但因为在这么多年中,胡人的政治、文化一直没有什么大的进步,是以,它们虽然在军事上稍占上风,北地、关中尽管已被它们占据了百年,但江左朝廷却能至今未坠,定西小王国亦能“抗举世之胡”而得以保存。

——过往的魏、秦之历代国主,特别是魏国,倒是有过那么一位,眼光较为长远,曾有过试图在本国内推行“唐化”的举措,可没多久,就被本国的保守势力给阻止了,现今的那位魏国国主,就是这么上的位。

并且亦是因了文化、政治落后的缘故,连胡人自己也大多对本族没有信心,认为“天命”尚在唐室。

可以这么说,江左与定西,现下与戎秦、鲜卑魏相比的话,政治、文化就是它们最大的优势。

可是,观蒲秦国内近期的剧变,按照目前这个势头下去,也许再过些年,蒲秦的国内就会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到的那时,江左、定西在政治、文化上的优势可能就会大大变小了。

这样一来的话,江左还好;民比蒲秦少、地比蒲秦贫、兵不如蒲秦多、财力不如蒲秦强的定西,其亡国之日恐怕就指日可待了。

莘迩对秦国的担忧,便是主要担忧这一点。

张龟得到了莘迩的认可,如似受到了鼓舞,独目越加有神,继续说道:“夫欲用兵於外者,必先安内。蒲茂在国内进行变革的同时,遣兵攻取朔方的意图,昭然若揭。明公,他这是想从政治、文化与‘安内’两个方面同时下手,以增强虏秦的国势,为‘用兵於外’做准备。

“龟以为,我国决不能坐视此事不顾,当遣战将,领偏师,驰援赵宴荔。此上策也。”

莘迩问道:“下策呢?”

“我国地瘠民少,兵费乏用。前年,先王伐冉兴;去年,明公讨西域,两次大战,已使国库小空。虽仍有再战之力,未免穷兵黩武。趁机大起兵,攻取陇西郡、冉兴,此下策。”

“地瘠民少”,是定西最大的问题。

虽说讨定了西域,彻底控制住了西域商道,并通过沙州的设置、玉门护军的增设,保障了商道的畅通和安全,算是给朝廷开辟和稳固了一条财源,但西域之战是去年夏秋之际打的,距今不到一年,中间还隔了个大雪难行的寒冬,定西朝廷其实尚未从中收取到多少红利。

至於在西域缴获到的财货。

那些东西都是一次性的,用完了就没了,固是可以用之再打一场半场的仗,然却非长久之计。

莘迩叹了口气,说道:“军费,的确是个大问题。”

想到了史亮,他心道,“上次史亮给我献言,说了两个筹钱的办法。这些日太忙,未曾得闲,我尚未就此细思。等过了这两天,我得好好考虑一下他的献策,问问羊髦等,看能否采用。”

张龟说道:“明公,龟之两策就是这样。”问莘迩,“敢问明公,以为龟策可否?”

莘迩摸着短髭,想了好一会儿,说道:“你的两策都不错。不过如你所说,兵费不足,下策是不能用的了。上策甚佳。”

忽然觉得他这话说的很别扭。

用遗憾的语气说“下策”不能用,那此下策到底是下,还是上?又还是他没有分辨之能?

瞧了张龟两眼,这份别扭没法对他说。

莘迩把这个念头抛出脑外,沉吟说道:“只是……。”

“明公,只是什么?”

“赵宴荔未向我朝求援,我国的援兵怕不能立即派出。”

不先和赵宴荔说好,万一被赵宴荔误认为定西是来趁火打劫的,那没准儿就会救援不成,反而两边刀兵相见,又或把赵宴荔“逼”的干脆投降蒲秦了。

张龟说道:“可遣一士,前去朔方,述将军救危济难之义。”

莘迩笑了起来,说道:“救危济难?说的好啊长龄。”问他道,“你以为谁可担此出使之任?”

莘迩那可是亲自带兵,与朔方打过一仗的,赵宴荔会否相信他的诚意?

使者的作用非常重要,人选不能马虎。

张龟举荐了一个让莘迩没有想到的人,他说道:“高充可也。”

高充,便是那个当莘迩为建康太守时,曾为其故吏的建康士人。

莘迩还记得,有一次,高充於大庭广众之下,腰带落地,他从容不迫地将之拾起,毫无失礼之窘,风度十分雅重,非常人可以相比,被当时在场的傅乔很是称赞了一番。

出讨西域归来的路上,复经建康,莘迩在郡中停留了数日,把昔日的那群属吏,择其可用者,一一下聘,高充、麴经等皆在其列。两人都接受了莘迩的辟除。高充现为将军府的行参军。

“高充?”

张龟说道:“高充相貌清雅,仪态晏然,足可显我上国的风范,生性持重,举止有礼,凛然自有威,兼具能言之才。龟以为,实不二之人选。”

莘迩忖思稍顷,心道:“长龄说的这几条,颇有道理。高充是我的故吏,我与他相识不算短了,可要非长龄说及,我却没有发现他有当使者的潜质。兼听则明,诚不我欺!”

却是不知,他与高充相识不过一两年,张龟与高充同郡,两人却是旧识,彼此早就相熟。

对高充,张龟当然要比莘迩更了解。

莘迩做出决定,说道:“那便任高充为使!待我下午上书大王后,就正式派他出使朔方。……长龄,赵宴荔信佛,对么?”

“是的。”

“你代我行文一道,给道智和尚,叫他推举一位会说话的高僧,作为副使,从高充共去。”

张龟应诺,赞道:“明公高见!”

莘迩一笑。

张龟顿了下,说道:“明公,快的话,高充大概五日内就能到达朔方。以高充之能,龟料他信於赵宴荔不难,消息传回到王都,至多需要两三天。也就是八日以后,援助朔方的部队就可出发了。”

“差不多。”

“孟朗、苟雄统三万之众,悉蒲秦精锐,兵多势强,赵宴荔虽说也不弱,毕竟朔方就那么点地方,极有可能一战就会判胜负。为能及时赶到救援,龟以为,现在就应着手救援事宜了。”

“正是。”

“那么龟敢问明公,不知明公意欲择何人为将、遣何部往援?”

“你有何建议?”

“龟以为,最好是就近遣兵。一来,能节省行军的时间;二来,也能少损耗一点粮秣。”

“你说的这个‘就近’,可是麴侯部么?”

“是。”

莘迩笑道:“卿意与我同!”

在张龟提出上下两策时,莘迩就已选定了驰援朔方的主将,便是麴硕的长子麴兰。

麴兰现为广武郡太守。

广武郡在王城谷阴的南边,与谷阴所在之武威郡接壤,是定西国麴硕所镇之东南部战区最北边的一个郡,也是武威、武兴、西海三郡以外,陇州离朔方最近的一个郡。

“麴侯帐下,猛将多矣。敢问明公欲择何人?”

“麴兰何如?”

张龟也笑了,说道:“龟意与明公同!”拿出建言的架势,说道,“麴兰现为广武太守,无有离境出战之权,龟窃以为,明公似可借此由头,上书朝中,拜他以将军之号!”

莘迩哈哈大笑,只觉与张龟心意相通的这份感觉,实在很好。

莘迩笑道:“朔方,可算异国。望麴兰此战,能够建我兵威於异邦,扬我国威於胡夷。我上书举他为‘建威将军’,你觉得怎样?”

将军的名号都很威武,叫什么名字无所谓,重点是建威将军乃四品官。太守是五品官。这等於是麴兰还没开仗,就已经凭空升了一级官。

张龟笑道:“故自佳也。”

莘迩说道:“我今晚先把这件事,这层意思,说与麴爽、曹斐,再征询一下他俩的意见,然后明日就上书举奏。大王若是恩准,即可传檄麴兰,叫他备战了。”

武举已然结束,录取的考生,莘迩不能独占,得分给诸军。怎么分?需要商量。因是,今天晚上,莘迩设宴,请麴爽、曹斐这两个军头吃饭。自娶了令狐妍后,上军将军令狐曲对莘迩示好的回应明显地积极了许多,他也被邀请了。此外,还有莘迩帐下的几员虎将亦将参宴。

张龟依然还在莘宅住,听莘迩说起此事,笑道:“龟来将军府前,翁主就已督促家中的奴婢,把酒宴备好了。明公,只等你下值归家,宾客齐至,即可随时开宴!”

阅读网址:

第七章 车兵述少愿 祆庙逢安崇

被莘迩想到的史亮,今天休沐。

他出了中城,去西苑城的祆庙礼拜圣火。

按照祆教的教规,信徒们每天要祈祷五次,通常这个祈祷,随便哪里都行,倒没有限定非得在祆庙不可。史亮在王都的住处,亦供的有长燃不熄的圣火。

但比起祆庙,於肃穆和庄严上,在家里礼拜究竟还是有所不如。

再则,史亮在王城没有多少亲友,而祆教是西域粟特人共同的信仰,王城的粟特人大多会常去祆庙,因是,他到王城以今,只要闲下来,就会去祆庙转一圈,也是存了交些同族的心思。

粟特人别看是外邦胡人,然因他们多以经商为业,家中泰半富裕,定居王城的,更是他们中的佼佼者,不乏巨富,人一有钱,就好与当官的来往,彼辈与定西朝中的官员们,关系亲密的不在少数。又有那累世居陇、接受唐化的,索性本身就是朝中的官员,如麴爽、曹斐的军中,皆有粟特人为将;牧府、督府、太尉府亦俱有粟特人为吏。

有这么个现状在,那么在史亮想来,若能经由祆庙的途径,结交到几个这样的同族,或许会有利於他日后在王城的仕途,自也就是情理中事了。

刚出中城,史亮就碰见了十余个轻侠。

十余人尽着褶袴,腰带环首刀,牵着高头大马,马鞍边悬挂弓矢。

如众星捧月也似,在此十余人中,有一人牵红马,站在最前。

此人个头中上,七尺有余,身材强健,蜂腰猿臂,一看就是个善射的高手。

史亮认出,这人是新科的武举头名王舒望。

午后的阳光下,王舒望等人立在城门外,不时朝城楼打望,个个意气风发,不知在说些什么。

牛车缓缓地行经他们旁边,史亮侧耳去听。

正是王舒望说话,听他说道:“我第一次来王城是二十年前。那会儿我还小,只觉中城的城墙是如此的巍峨壮观。就是在这个城门,我见到了当时此门的门候,明盔亮甲,领着百余门卒,盘查进出之人,当真威风。不瞒诸位,我那时就想,有朝一日,我若能引百卒,作一门候,为王城戍卫一门,心愿足矣!”

众人哄笑。

这些人都是王舒望的乡中少年,与他一起来参加武举的,皆悍勇之士,成绩虽有高下,但都通过了考试,最差的也能得个八品的勋官了。

一人笑道:“车兵郎今登武试第一,勋官未授,已於前日获辅国将军相召,赏赐甚厚,显贵必於将来。郎君的此愿,只怕是难以实现了。”

“车兵”是王舒望的小名。

时下之人,或以贱为小名,或以美好的寓望、宗教的信仰为小名,亦有以与兵阵有关的字词为小名的。车兵,即此。麴硕的长子麴兰,小名与王舒望类似,名为斗将。

牛车行过了众人,王舒望的回答,史亮没有听到。

史亮心中想道:“将军的武试之措,一举尽收陇地民家豪杰。适闻那少年言道将军,语气恭谨,对将军的敬重不言而喻。”深觉莘迩的这道政措,实在是高明得很。

入到西苑城,行到湖边祆庙的左近,史亮下车。

祆庙不远处的佛寺门口聚集了数百人,男女老弱都有,大部分伏拜在地,一副虔诚的样子,不知在做什么。

史亮驻足瞧了片刻,问祆庙的看门人:“那边怎么那么多人?有佛事么?”

看门人也是粟特人。

史亮近期常来此庙,出手大方,那看门人对他是笑脸相迎。

闻他此问,看门人答道:“没有什么佛事,是鸠摩罗什今日在此讲经。”

史亮“哦”了一声,心道:“这个鸠摩罗什,真是个有才华的。他跟着将军来到谷阴才多久?上到宫中,下到百姓,处处受到欢迎,便是旧城大寺里头的那几个西域僧,对他亦颇是服气。”翘足朝佛寺那里看了一看,说道,“鸠摩罗什在哪里?我怎未见。”

“在佛寺里边。”

“在佛寺里边?他在寺里讲经,寺外如何能够听到?”

“是听不到,但耐不住愚夫愚妇的信从啊。司马有所不知,西苑城的信佛百姓传说鸠摩罗什是什么菩萨转世,他走过的地都是香的,况乎现身讲经?就算听不到,能近处的待一待,他们就欢喜地不成样子了。”看门人的话里带着一股浓浓的酸气。

史亮笑了笑,没再多说,取了两枚银五铢,给了这人,留下从奴在外,自入庙中。

要说起宣传和扩张,祆教与佛、道截然两类。

大概是一则因为祆教的教义本身,就没有很强的侵略性;二来,粟特人普遍以赚钱为目标,为不触怒陇州、包括内地的唐人或胡人掌权者,对宗教扩张这种事情,也实是兴趣缺缺。

陇州信祆教的本地唐人,绝大多数都不是粟特人主动吸纳,而是他们自发信仰的。

原本信奉祆教的唐人就不多,全定西加起来,几千人罢了,郭奣的叛乱以后,百余骨干被令狐奉杀了个血流成河,唐人对此教更是避之不及,此一两年来,几无新人入教。

祆教於今在陇州,可谓一日不如一日了。

西苑城的这个祆庙,萨宝於今也换成了粟特人。

不仅萨宝换了,庙内的神像画和龛里供奉的主要神祗也换了。

一进庙门,迎面就是数十幅悬於回廊上的素描白画,画边是共计二十个神龛。

画上的神也好,龛里的神也好,最显眼的是一位三头六臂、身披甲装、手指山型叉,臂上画一尖齿犬头,形象甚是健美雄壮的祆神。若是莘迩在此,就会认出,这个神的外貌与特征与二郎神很像。事实上,此神也正是后世二郎神的原型,是祆教的“星辰雨水之神”蒂什塔尔。

陇州干旱,继任的本庙萨宝,之所以改以此神为主要的供奉神祗,无它缘故,自是为表忠心。

庙里的人不多,稀稀拉拉,有庙里的祭祀,也有来礼拜的信徒。

史亮是本庙的常客了,与这些人大都认识,彼此友好地招呼。

一个没穿粟特服饰,也没有剪发,而是扎了个发髻的粟特人,看到史亮之后,目中一亮,走了过来。

“足下可是史君司马么?”

史亮不认识他,定眼一看,只见这人长近九尺,便是在个子普遍较高的粟特人中也是高大的了,满脸横肉,须发茂密,胡如乱草,体如铁打,虎背熊腰,跟前一站,遮光挡风,如乌云压顶,暗赞一声,心道:“好一个彪悍男儿!”忙还礼,说道,“在下正是。敢问足下是?”

那人笑道:“我姓安,贱名崇。早闻史君大名,久思参拜,然君贵人,我小民黔首耳,与君云泥之别,无分进谒。不意今在此相见,狂喜之情,无能言表。”下拜行礼。

……

多谢大佬们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求月票,求推荐!

阅读网址:

第八章 托请谒辅国 孟苟生矛盾

史亮赶紧还礼。

安崇,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他想了一想,想到了。

可不就是那个做掳胡生意的么?

史亮的面色微微一变。

虽说掳胡生意也是买卖,但毕竟不是正经商人,连奴隶贩子都比不上,乃是迹同贼寇的恶徒。

适才对安崇的暗赞,未免顿时就弱了许多,史亮生起点敬而远之的心思。

安崇看出了史亮的变化,神色不动,笑道:“听说史君在从辅国将军攻讨西域时,立下了不小的战功。史君而今的司马之职,就是因战功而得的?”

这话搔到了史亮的痒处。

史亮现任的“司马”官职,的确是因功而来的。

并且这个“功”不是莘迩“徇私”,虚假上报,是他实打实立下的。

此功自非杀敌之功,而是在打下龟兹王城后,史亮把城中的大商人、富户摸了个一清二楚,把他们的家訾财产调查了个明明白白,为莘迩命令这些人上缴“战争费”,立下了汗马功劳。

他答道:“些许微功,不值一提。全是辅国将军指挥如神,西域方能从容讨定。”

安崇向往地说道:“闻辅国将军奇袭鄯善,布阵龟兹,临危不惧,火烧胡骑,大败十万敌兵,当真是动人心魄,只想一想,我就心摇神驰。史君,不瞒你说,我恨不能当时在场,为辅国将军杀上一二贼胡!”

史亮微微一笑,没有答话,抬起眼,看向廊后的祆庙正堂,打算进去礼拜圣火。

安崇说道:“史君,我知你大概不太想搭理我。”

史亮没想到他话说的如此直接,有道是和气生财,商贾的本性本以使他不愿轻易得罪人,况乎安崇恶名在外,他更不欲与之结怨,勉强笑答道:“安君此话,从何讲起!我实无此意。”

安崇说道:“我知我在陇地的名声不好。

“可是史君,我也是没法子啊。我家早前也是经商的,后来经营不善,不仅铺子没了,买卖没得做了,家里的地、奴婢、牛马、值钱的东西,亦被债主抢夺一空。

“我家中老母年迈,我得赡养。史君,不瞒你说,我是无计可施,才走上了掠胡卖奴的路子。”

安崇的语气很无奈,一双碧蓝的眼睛,掩住了如狼的凶残,眨动间,透出像模像样的真诚。

史亮说道:“我来王城未久,已素闻君勇孝之名。”

“史君,不瞒你说,我今日主动给你搭腔,其实是有事相求。”

“何事?”

“我久有从军之志,奈何苦无进阶之门。”

“君如从军,功名利禄想必手到擒来。”史亮问他道,“君既有此志,前些时的武举考试,君缘何不报名参加?”

“报名之时,我没在谷阴,等我回来知道了此事,报名的时间已过。我悔之无极!”

“那也不打紧,武举考试三年一次,大后年,君还有机会。”

安崇忧伤地说道:“史君,不瞒你说,我所以有从军之志,是因我家中老母一直期盼我能光耀门楣,重振家声。我今岁已过三十,再过三年,史君,我等得起,可我老母今已七旬,年老多病,缠绵病榻,我怕她的身体不行,恐怕会等不到那时,我让她扬眉吐气的那一日啊!”

史亮心道:“你今年三十来岁,你老母已然七旬,你老母是四十时生的你么?老蚌生珠,必娇幼子,也难怪你长大后轻侠习气,以武乱禁。……这个安崇,挺喜欢说‘不瞒你说’。”

安崇渴望地看着史亮,说道:“史君如肯帮我,崇以后,敢请为君牛马走。”

“岂敢,岂敢。安君,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司马,如何帮你?”

“史君,不瞒你说,崇虽顽劣,小有武艺,君若能把崇引荐与辅国将军,以崇之能,想来或能得辅国将军之用。”

史亮默然无语。

安崇说道:“君如肯伸援手,拔崇出泥淖之中,君之盛德,崇没齿不忘,必有厚报!”

史亮想道:“安崇魁梧有力,是个猛士。将军现用人之际,我如把他举荐给将军,他还真说不定会得到大用。将军府中诸吏,除高充等寥寥数人外,我与之皆不相熟,常感孤单。安崇得我举荐,我俩兼是同种,他要能获得将军的重用,日后我也许能从他这里得些助力?”

想到此处,心中松动,但史亮没有当即给以明确地回答,只是含糊说道,“我尽力而为。”

安崇大喜,从怀中摸出一块玉石,奉给史亮,笑道:“我知史君富贵,见多闻广,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献上。唯此宝玉,是我偶然所得,色彩可爱,似堪一玩,敢请史君哂纳。”

那玉石与寻常的玉石不同,色呈深蓝,和浓而不黑,春日一照,折射出莹润的光泽。

史亮认得,此物的唐名叫做琉璃,——琉璃是梵语的音译。中原少见此物,其产地主要是在西域,价值昂贵。大多时,此物会被当做装饰,镶嵌到面具、戒指、项链等首饰上。

安崇拿出的这一块玉石不小,史亮对此物虽不觉得稀罕,但像这么大的,却也不多见。

史亮不肯收。

两人推让一番。

安崇亦是豪气,见史亮执意不收,也就罢了。

他转手将此玉送给了祆庙的萨宝,大声地特别交代:“这是史君捐给庙里的。”

感受到萨宝和庙里信徒们惊叹的目光,听到他们赞扬的话语,饶是史亮见惯了场面的,也不由稍微矜持。

史亮与安崇共入庙宇堂内,礼拜圣火。

这天晚上,莘迩宴请麴爽、曹斐、令狐曲等。

在席上,莘迩提出了张龟的建议,和他有意举荐麴兰为援兵主将的事情。

麴爽双手赞同。

曹斐也没异议,唯是在散席后,他醉醺醺地对莘迩说道:“阿瓜,我的兄弟近亲虽是无存了,然我前月,收了假子两个。此二假子,皆能战之士!”

莘迩闻弦歌,知雅意,笑道:“虎父无犬子。老曹,你的假子,自是能战的。你放心,汝子,即吾子,待有机会,我一定会请上书奏请大王,遣派他俩上阵!”

曹斐心满意足。

不说莘迩定下了援朔方之策。

却说蒲秦国内,孟朗与苟雄领兵北上,这日未到朔方,两人先起了一场矛盾。

……

网络连接不上,一个圆形如地球的符号,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一章是手机上传的。用手机太麻烦了,今天就勉强更一点吧。

阅读网址:

第九章 一让苟将军 求援拓跋部

从蒲秦的王都咸阳北上,过北地郡,行约四百里,渡过洛水,这里已是上郡的地界,经过高奴县(延安),再北行四百余里,便是上郡的郡治肤施(榆林南)。

肤施县在黄河(黄河几字形的东段)的西岸,东与魏国的西河郡(西河郡东为吕梁山,山东为太原郡)相对,是蒲秦北边离朔方最近的大县了。

肤施县再往北,数十里外,是秦时的长城。

这一段的长城由两大段组成,西边的一段从西北向东南延伸,东边的一段从西南向东北延伸。

其之最西头在黄河(几字形的西段)的东岸,离陇州不远,自此东去,先过贺兰山,再越过后世的腾格里沙漠,行共五百余里,即是陇西的王城谷阴。

其之最东头在黄河(几字形的东段)的西岸,与魏国的西北边地雁门郡(太原北是新兴郡,新兴郡北是雁门郡)境内之长城段落隔河接续。

两段长城的长度各五六百里。

长城再往北,是断断续续,南北纵深统有五六百里的沙漠。

沙漠最北的尽头与黄河(几字形的北河段)相接。

朔方郡的人口本来就不多,时值战乱百年,人口愈是凋零,赵宴荔控下的胡牧与唐人百姓,於今所居之地,主要就在漠北与黄河间的几个城邑和草场上。

孟朗、苟雄两人,放出的消息是步骑三万,实则他们引领的兵马不足此数,骑兵八千、甲士万余,总计两万出头的精锐战兵。

因此战算境内作战,早在去年秋冬之际,蒲茂就秘令上郡筹集粮秣,以备军用,军资供给可以就近获取部分,因是,他们所带之担任后勤杂役的乙士、民夫不是很多,差不多四五千人。

这日两人统兵抵达肤施。

咸阳到肤施九百里地,不算远,也不算近。

苟雄到中军,找到孟朗,以步卒劳累为由,要求在此地休整三日。

孟朗不同意,和颜悦色地对苟雄说道:“赵宴荔於咸阳颇有耳目,我大军自发咸阳,今已十余日,赵宴荔应已得讯。当务之急,宜疾袭之,不可给赵宴荔做充足战备的机会。否则,恐将拖延战局。将军谙熟兵法,岂不知‘兵贵神速’?即此理也。

“况於下春季,农忙之时,咱们随军带的民夫、乙士虽然不多,但彼辈都是他们各家的壮劳力,为了不过分地影响到他们各家的农事,也应该速战速决,越早能结束此战越好。”

苟雄老大不乐意,瞪着眼睛问道:“你的意思是不让兵士歇息么?我可告诉你,铁弗匈奴兵锐,而我军兵士疲惫,你不让他们休整,来日与赵宴荔战斗,若因此而败,都是你的责任!”

孟朗虽是此战的主将,但他是个文士,没有上马杀敌之能,疆场决胜,还是得靠苟雄这般的猛将冲锋陷阵。眼看苟雄为此闹了脾气,万一等到与赵宴荔决战之日,这家伙消极怠工,那孟朗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没奈何,孟朗只好退让一步,笑道:“苟将军怜惜兵卒,真是爱兵如子。好,就按将军说的,让三军在肤施作些休整。不过三天,是不是太长了?一日足矣!”

“两天!”

“……这样吧,现在是下午,还不到傍晚,当将士们休整到后天早上,也算是两天了。何如?”

能把孟朗逼得让步,苟雄已经心满意足,心道:“多一天少一天也无所谓。哼哼,老匹夫,一个小小唐儿,仗着大王的势,横行霸道,欺压我国人贵种!有大王给你撑腰,老子在王都时拿你没办法,如今统兵在外,只有你我,我叫你好好知道知道在咱大秦是谁说了算!

“今日先给你个开胃菜尝尝,且待来日开战,看老子再怎么拾掇你!”勉强说道,“好吧。”

在肤施休整了一天半,秦兵继续北上。

过了长城,横越大漠,三天后,到了朔方县外。

此县是朔方郡的郡治,赵宴荔目前就在此城中。

朔方郡在秦时辖有十县,河外三县,河内七县,而下没有这么多县了,废弃了几个。

如孟朗的推测,赵宴荔确是已获秦国发兵来攻的消息。

他抓紧秦兵未到的前几天时间,已把战前的准备做了个七七八八。

赵宴荔的战前准备大体有五项。

其一,他把河外的驻兵除留下稍许看守北渡的渡口,给自己留个北逃的后路外,余下的全都调回到了朔方县。

其二,并把河内诸县的兵马也泰半调来,进一步充实朔方的城防能力。

其三,给自己的长子了数千兵,叫之游弋於外,既是个埋伏,有战机的时候可以内外夹攻秦兵;也与城中形成掎角之势,如无战机,就在外响应城中,或骚扰秦兵,以鼓舞守军的士气。

其四,又尽召本部的牧民,凡能骑射者悉数征用,取精悍者合於城内,将余下的编为两军,各在城外扎下大营,分处城之东、西,命营中大竖旗帜,远望如林,号称各有强兵万骑。

其五,赵宴荔派了使者去拓跋鲜卑的王庭所在地盛乐紧急求援。

盛乐在黄河的东北边(几字形北河段段与东河段拐角处之东北方向)、魏之雁门郡的北边,离朔方县不到五百里。

要说起来,铁弗与拓跋的意思,一个是胡父鲜卑母,一个是鲜卑父胡母,这两个种落都是匈奴与鲜卑的混血后代,在祖先的来源上有相似之处,且赵宴荔的父亲还娶过拓跋鲜卑前代一任首领的女儿,似乎彼此应该比较亲密才是,如个中表亲戚,但部落与人不同,一则两部依照父系血统,分属匈奴与鲜卑,二来,各有本部的利益,因而,并不把对方当亲戚的。

非但不当对方是亲戚,因为赵宴荔贪婪逐利,反复无常,拓跋鲜卑亦有扩地的野心,之前的时候,两边还打过仗,只是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罢了。

简言之,这两个於下接壤之种落的关系,时友时敌,一直以来其实都不和睦。不过,当此生死存亡的关头,以赵宴荔的脾性,拿低做小,舍下脸面,向曾经的敌人求援,却也不足为奇。

赵宴荔自知与拓跋鲜卑的关系够呛,担心他们不来救援,把自己最爱的幼子,与使者一并遣去盛乐,明言这是送给拓跋鲜卑做质子的,愿意从今往后,臣服拓跋。

拓跋的援兵会不会来,何时会到,赵宴荔心里没数。

他闻报城外秦兵已达,赶忙登城观望。

左右随从之人,多是髡头小辫的胡将,有两个唐人衣冠的,还有个光头的和尚。

这两个唐人,一个是赵宴荔的谋臣,另一个便是昨晚才到朔方县的高充。那个和尚,名叫竺圆融,乃定西的高僧,是被道智遵莘迩之令,推举出来,遂随高充一道出使来的。

赵宴荔眺望城下,秦兵顿於数里外,正在扎营。

阅读网址:

第十章 高充随机变 二让苟将军

赵宴荔望了半晌,懊悔似地说道:“早知这般,我就不把孤塗送去盛乐了!”

“孤塗”,是他幼子的小名。

孤塗是匈奴话,意为“力量”,引申为“儿子”。

匈奴的单於被称为“撑犁孤涂”,撑犁,天之意,两个词放在一起,就是天的儿子。

赵宴荔的幼子出生时,头大身肥,较常儿壮硕,看起来很有力气的样子,故赵宴荔用孤塗为其小名。今年他的幼子十五岁,虽尚未长成,但已然可以力敌壮汉,确是气力出众。

左右胡将问道:“为何?”

赵宴荔指点城外的秦兵,说道:“吓唬我说有三万步骑,你们看看,这像是三万战兵的样子么?我看呐,顶天了,两万人!而且你们再看,那边那千余骑兵,松垮垮的,毫无阵型,大半连马都没骑,坐在地上晒日头。都说孟朗如何了得,是蒲茂的管仲、太公望,不过如此嘛!”

他所说的“那千余骑兵”,是秦军放出来的警戒兵马,位处秦军扎营之地点与朔方县之间,距县城很近,三四里地而已。在城头上望之,能够看到他们的动态。

胡将中颇有以为然的。

即有一员将校奋勇请战:“我去取那支秦骑主将的首级,献给大人!”

赵宴荔虽得的有秦国的授官,但他帐下的胡将都是他的族人,故此对他仍遵按部落的习俗,以“大人”为尊称。

赵宴荔瞟了他一眼,心道:“蠢货!叫老子下不了台么?我那话只是为振奋军心。孟朗有高名於外,苟雄知兵善战,他两人岂会犯下此等错谬?我若猜得不差,那千余秦骑,怕正是他两人给老子下的诱饵,试图以此引我遣兵出斗,先胜我一场,灭灭我军的锐气!”

有了这层顾虑,他当然不会允此将之请。

赵宴荔哈哈笑道:“蒲茂在国内搞什么礼乐兴邦,只有他读过唐书么?咱们不能比他差劲!你莫急着出战,且先礼后兵!也显显老子的风度!”

那将校犹不心甘,还想恳请,赵宴荔没给他机会。

赵宴荔命令从在他身后的那个唐人谋士:“老杜,你出城去!带上两瓮酒,牵上几头羊,送给孟朗,就说他远来辛苦,我没什么可以慰劳的,送他点土产,姑且聊表心意。”交代他道,“到了秦营后,你给我细细观瞧,察其虚实;回来后,把你看到的东西告诉与我。”

姓杜的那唐人闻言,立刻愁眉苦脸,有心拒绝,没这胆子,畏畏缩缩地说道:“明公,这、这……。”

“怎么?”

“小人,……,那孟朗……。”

“哦,我知道了,你是怕孟朗杀了你,对么?”

“小人非是畏死,只是觉得大人得道多助,此战必胜,似乎不必再这个、这个,觑其虚实。”

赵宴荔问道:“我怎么得道多助了?”

姓杜的谋士谄媚地说道:“秦兵未至,而定西的高使已至,大人遣使往去盛乐,小人料鲜卑拓跋部亦定会遣兵来援。我朔方有事,八方支援。……大人,此不正是因了大人得道多助么?”

立在赵宴荔侧手边的高充,忍不住顾看此人,心道:“赵宴荔狡诈凶残,也配称得道多助?这人贪生怕死,阿谀奉承,真是我唐人的败类!”

多看他一下都觉污了眼睛,高充回过头来,不再去瞧他。

赵宴荔笑道:“说的不错!”吩咐护卫,“取酒、羊给老杜,送他出城。”

姓杜的谋士一步三回首,下了城楼,前去秦营。

赵宴荔笑对高充说道:“老杜胆子太小,没点男儿气概,脑袋也不够灵光。也不想想?他是唐人,孟朗也是唐人,有同胞的情分,孟朗岂会杀他?高君,你说是么?”

高充答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此我华夏之礼也。”

赵宴荔呵呵笑道:“我胡人也有此礼。”打眼看了看城外,又把目光重新放回到高充身上,说道,“高君,你说贵国闻蒲茂攻我,愿来援助?”

高充答道:“正是。为免引起大人的误会,寡君是故命在下为使,先来朔方,述说此意。”

定西不认秦国,斥其为伪,高充自不会用秦国授给赵宴荔的官职来称他,因是也以“大人”为称。寡君,是对本国君主的谦称。

赵宴荔问道:“贵国打算怎么来援助我?”

“请大人择一贵人为使,从我入朝,上书求援。之后,我朝的援兵至迟十日即可抵至朔方。”

赵宴荔沉吟了会儿,说道:“高君,你说我以何人为使为善?”

“大人既已遣幼子求援於盛乐,从我入朝的,最好亦是大人之子。”

莘迩尽管已经决定援救朔方,但援救,不是白白援救的,得捞点好处才行。

这点好处,就是不要求赵宴荔自此臣服,但至少他得派个使者来朝,好能显出定西上邦的地位,并由之抓住救援的主动权。不过,高充来前,因不知赵宴荔遣幼子入质盛乐一事,莘迩只嘱咐高充,叫他带回一个赵宴荔的使者,没有说必须是赵宴荔的儿子才可。高充此时提出这个要求,乃是随机应变。堂堂定西国,在朔方遣使的待遇上,总不能不如鲜卑人的拓跋部。

赵宴荔的儿子多得很,嫡子就有四五个,庶子近二十。

他考虑了一下,心道:“苟雄是秦国的悍将,秦兵的甲械比我精良,老杜说拓跋鲜卑必会援我,但万一它不来援?只凭我部,不一定能挡得住苟雄、孟朗。

“抓到手里的羊,才是好羊。定西国虽然不安好心,无非是不欲见蒲茂势强,想利用我与蒲茂相斗,它坐收其利,但现下,我也只能让它遂愿。”

想定,赵宴荔痛快地答应了这个条件。

高充说道:“那就请大人尽快预备,趁秦兵才到,围城不严,在下想明天就回国。”

赵宴荔应道:“好!”

姓杜的唐人战战兢兢地出了城,没行多远,那千余担任警戒的秦骑就分出数十,驰奔近前,围住了他与从他出来、扛酒牵羊的四五个从仆。

他连忙自陈来意。

那百余秦骑搜过他们的身,带他们来到热火朝天正在筑营的秦军外头,命令在此等候。

姓杜的等了大半晌,等到傍晚,仍不见有人出来接他,忽闻秦军的后阵传出急促的战鼓声响。

他顿时大骇,想道:“是孟朗不愿见我,要杀了我,用我的人头提振秦兵的士气么?”

战鼓催动,声声惊人,他被吓得腿脚发虚,站立不稳,顾不上形象,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远处筑营的秦军兵士看到此状,无不鄙夷嘲笑。

姓杜的想多了,孟朗迟迟没有派人出来迎他,不是想要用他的人头振奋士气,——就算孟朗有此想法,杀一个赵宴荔的使者,也完全没有击鼓的必要。

孟朗没理会他的缘故,是他来的时机不凑巧,恰赶上了苟雄又与孟朗闹气,孟朗暂顾不上他。

起因是上午兵到朔方城外后,孟朗派了一员名叫啖高的将校领兵数百,打探东西两座敌营的情况,叫他午时回报。结果啖高直到刚才方回,比孟朗给他限定的时间晚了近两个时辰。

孟朗知自己是唐人,今次所以能为主将,都是因为蒲茂的缘故,从苟雄那里就可看出,军中的戎人将校对他其实并不服气,而今大战在即,将校如不从命,胜负则将堪忧。

因是之故,他起了“借此立威”的心思,想要把啖高给以严惩,依“违期”之法,予以斩首。

然而,啖高却是苟雄的同乡。

苟雄哪里肯答应?

苟雄驰马到孟朗的中军,因知啖高违反了军令,是有过在先,见到孟朗后,他的态度倒是比上次好了点,对孟朗说道:“观朔方兵力,城外两营的旗帜很多,城上的守兵人头如攒,粗略估计,不下三四万人;据哨探侦知,其城西三十里许,还有数千游骑。合计恐得有五万兵!我军只有三万,敌众我寡。啖高是我军的勇将,明后日将战,我以为,不如宥免他。”

孟朗有军法在手,兼存了战前立威的意图,不肯退让了,说道:“不斩不足以明军法!”

苟雄说道:“依军法是该处斩。我愿与他一起力战破贼,为他赎罪。”

孟朗踞坐如虎,目如虎视,坚决地说道:“不行!”

苟雄觉得自己已经够委曲求全了,不料孟朗居然半分面子不给他,没了耐性,勃然大怒,戟指跳脚,骂道:“老匹夫!给你脸,你不要脸是不是?你他娘的,给我等着!”

骂完,他翻身上马,驰回本垒,传下命令:“击鼓,聚兵!”

姓杜的那人听到的鼓声,就是这一阵鼓声。

姓杜的在军外都听见了此鼓声,孟朗在军中,自是听得更加真切,听出来,这是召将的鼓音。

孟朗聪明过人,立时猜到了苟雄要干什么。

他瞠目结舌,心道:“蛮夷!蛮夷!”绕帐踱步,想了片刻,他叹了口气,无奈地把虎威收起,说道,“罢了!”使唤帐内陪坐的幕僚,“你去问问苟将军缘何击鼓。”

那幕僚也是唐人,说道:“明公,苟将军何意,不问已明。他仗着是大王的外家,目无尊卑,罔顾军纪,依法当斩!明公,窃以为,无须去问他,杀之可也!”

孟朗没好气地说道:“怎么杀?”

那幕僚说道:“明公是大王亲自下旨,任命的三军主帅,可即点各营将吏来中军听令,并宣大王之旨与苟雄部,他如服罪,便槛送咸阳,若一意孤行,就合力诛之!”

孟朗心道:“各营大将皆‘国人’,我授任於大王,麾之杀贼则可,令杀苟雄?苟雄家世为‘国人’的酋豪,他并是王后的兄长,肯遵我令者,怕是十中无一。”正色说道,“我今奉王旨,是来讨贼,不是来内斗的!你休得胡言乱语!快去苟将军部中,问他击鼓的缘由!”

那幕僚从了命令,急到苟雄部中,转述孟朗的问话。

苟雄怒形於色,说道:“奉大王的令旨,我来朔方讨伐逆贼!仗还没打,逆贼还没除掉,军中却又出一自相残杀的贼,我干嘛击鼓?老子要把此贼先杀掉!”

那幕僚回去,把苟雄的答话转述给孟朗。

孟朗手下的幕僚、中军的将校们闻讯,这会儿都赶了过来,齐集帅帐之内,听了幕僚转述的答话,尽皆看向孟朗,等他回复。

孟朗微微垂下眼皮,旋即抬眼,顾盼帐中,拍案赞叹,说道:“苟将军真是忠勇之士!”令那幕僚,“你去告诉苟将军,可止鼓矣,我不杀啖高了。”

那幕僚再到苟雄部中,把孟朗的此话告诉了他。

苟雄兀不领情,骂道:“老匹夫知道怕了?”

那幕僚没法答复他这话,尴尬地站在那里。

苟雄帐下一人,叫那幕僚出去相候,等帐中没了外人,劝苟雄说道:“将军,孟朗毕竟是大王亲任的主帅,他固然不值一提,但若惹得大王不快,未免不是太好。孟朗现在既已服软,将军大人不记小人过,给他个梯子下便是。小人愚见,不妨歇鼓,散了兵卒,将军到底在名义上是孟朗的副将,为防他回朝后给大王告状,亦不妨去给他请个罪,做个样子。”

“哼!”

想及蒲茂对孟朗的信任,苟雄也还真有点担心孟朗“进谗言”,搞得他被蒲茂责罚,於是接受了这人的劝解,停了鼓声,来到中军,面见孟朗,敷衍地向他请了个罪。

孟朗下到帐中,一把握住他的手,笑道:“我说杀啖高,只是在试将军!将军对乡人尚且这样重义,况乎对国家呢?赵宴荔虽小赣,破之必矣!”邀请苟雄,“赵宴荔派了个使者来,我已遣人去接他入营了。将军乃我军重将,与我一同见见他吧!等见过,晚上便在我帐中用饭。”

……

谢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谢谢阿勒彗星老兄的票王!

求月票、求推荐。

阅读网址:

第十一章 苟雄索司隶 孟朗忍为国

见过了姓杜的那唐人,待其走后,苟雄撇着嘴,满脸的鄙夷,说道“瞧他那德行,唯唯诺诺,我当他面训斥赵宴荔,他身为使者,不为他的主人说话,居然还赔笑,连连道歉。我养只条狗,也比他强!”说着,他拿眼瞄孟朗,哼哼地又对帐中的胡将们说道,“这就是唐儿!丁点用处没有,靠不住!”

孟朗只当未闻他的后半句,没有生气,坐在胡坐上,拈着胡须,略微低头,若有所思似的。

他的那个唐人幕僚,城府不如他远甚,听了苟雄的话,如同自己受辱,涨红了脸,欲待辩解,而那姓杜的确实低三下四,却发现无从辩说,只好也装作未闻,问孟朗,说道“明公在想什么?”

孟朗抬起脸,望了望帐外。

营垒尚未筑成,秦军的兵卒们在连夜赶建,外头火光通明,遮盖住了春夜的月光与星光。军官喝令、指挥的声音,和兵士们掘土、垒墙的声响混作一处,传入帐中,甚是喧哗热闹。

孟朗望了稍顷外边,示意幕僚去把帐幕放下,然后大约是已然思量清楚,微笑着,颇有把握地对苟雄等将说道“我看这个杜琅,没准儿是赵宴荔故意派来的。”

苟雄问道“什么意思?”

“赵宴荔向有狡诈之名,不是昏庸之辈,杜琅是他的帐下吏,他岂会不知此人习性?既知此人习性,他又岂会不知派杜琅为使,来见我等,必会丢他的脸面?”

苟雄好像听懂了些,问道“你是说赵宴荔乃故意遣他为使,为的就是好让他给自己丢脸?”

“不错。”

“对他有什么好处?”

孟朗笑道“会让咱们小看他啊。”

苟雄想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孟朗分析的有道理,转对胡将们说道“这赵宴荔,不似咱们胡人,倒像个唐人。咱们胡人,直来直去,都是耿直人;唐人则个个肚子里一堆花花肠子!”

孟朗仰脸,瞧了下大帐的帐顶,观其此举动,似乎是在平复心绪,他旋即放下目光,笑对苟雄等人说道“兵不厌诈嘛。打仗此事,不就是你哄我,我哄你,谁能把对方哄住谁就赢么?”

苟雄“哼”了声,问孟朗,说道“在肤施的时候,我就问你,这场仗,你想怎么打?你神神秘秘的,不对我说。而今我军已至朔方县外,你有何筹略,总可以说了吧?”

孟朗答道“苟将军误会我了。在肤施时,我不是不说。

“《孙子》云‘夫兵形如水,水之行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当在肤施之时,我军与赵宴荔部尚未对垒,他会如何应对我军?是固城自守,还是邀我野战?你我皆不知晓。是故,我没办法回答将军。”

“那你现在可以回答了么?”

“赵宴荔收河外、诸县、部落之兵,集於朔方,显是要守城自固。他的战术已明,我军的对策自也就随之而有。”

“是什么?”

“他守城,我军攻城自可。”

苟雄说道“赵宴荔经营朔方日久,朔方县的城墙高大坚固,外有壕沟,他又在城的东、西分设大营,城西复有游骑数千。不说金汤之固,以我不到三万的兵力,攻之亦难。你打算怎么攻?”

“将军所言甚是。如果强攻的话,城不易下,并且我军的伤亡可能会不小。”孟朗回答说道,“所以,我不打算强攻。”

“不强攻?那如何打?”

“试试看能不能把赵宴荔诱出城外,我军设伏,与之野战取胜。”

苟雄哂笑说道“赵宴荔如个乌龟也似,把河外的兵马都召到了朔方县,明显是要坚守城池,不与我军野战的。且如你所言,赵宴荔此人狡诈,断不会轻易中计。老孟,你怎把他诱出来?”

孟朗不仅有治国理政之能,他熟读兵书,并知军事,最重要的是,尽管此前他很少上战场,更没有过独立领导作战的经验,但他的这个“知军事”,却绝非纸上谈兵。

孟朗有两个杰出的优点。

一个是思虑缜密,顾全大局。

一个是年少贫寒的经历,造就了他对人性的洞察。

打仗这东西,再说什么天时、地利、人和,讲什么妙算、谋略、战法,说到底,其本质无非是领着一群人、与另一群人战斗。战斗的胜负,主要还是看“自己的人”与“对方的人”谁更给力。谁能把自己的人团结一致,把对方的优劣了解透彻,谁就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孟朗思虑缜密、顾全大局的优点,使他能够团结本军,他对人性了解的优点,使他能够抓住对方可被自己利用的地方。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孟朗可谓是“知人”而“自知”,他对自己的优点和能力很清楚,因是此战虽为他的初次大战,却不影响他对自己的信心。

信心反应在表面,便是他的侃侃而谈。

孟朗笑道“诱敌之计,说也简单。”

“哦?”

孟朗拽住右臂的袖子,伸出右手,在帐中朝东北方点了一下,说道“只等拓跋的兵马到,诱敌之计便可行矣。”

苟雄怔了下,说道“拓跋?”

“赵宴荔之父,尝娶拓跋之女,其父死后,赵宴荔纳此女为妻,生得一子,小名孤塗,甚得赵宴荔喜爱。如我所料不差,赵宴荔必是已遣他此子,赶往盛乐,求拓跋援兵去了!”

戎人也有收继婚的习俗,赵宴荔娶后母为妻,不值得苟雄惊奇,他吃惊的是孟朗对赵宴荔“必已求援拓跋之事”的推测,他睁大眼,下意识地重复孟朗的话,说道“赶往盛乐求援了?”

“不错。”

不止赵宴荔,帐中的胡将们你看我,我看我,大多脸上也都露出惊诧的神色。

孟朗的那个唐人幕僚,是早就知道孟朗的这个推测的,这会儿见胡将们的失色表情,他嘴角不觉绽出了一点笑容,心道“明公之智谋料事,焉是汝等可测?可与比的么?”

苟雄神情变幻,心中想道“赵宴荔狡残反复,就如草原上的恶狼,得势时张狂吃人,挨揍时夹尾如犬,以他的脾性,还真有可能会如老匹夫所说,遣子往去盛乐卑辞求援。”说道,“便他遣子求援盛乐,拓跋部不见得会援他吧?”

“只要他献上的好处足够多,拓跋为何不援?”

“他能给拓跋部什么好处?”

“朔方境内虽多沙漠,然大河两岸多上好草场。他如肯质子称臣拓跋,再把邻盛乐的河南牧场献与给之,则我断定拓跋部就定会驰援。”

那么赵宴荔会不会把黄河南岸的牧场献给拓跋部?而下秦军压境,他的老巢都快要保不住了,几块水草丰美的牧场,毋庸多言,为渡过眼前的危机,他必然是不会可惜,肯定会献的。

苟雄感觉到了事态的严峻性,但他乃是秦国猛将,没有因此畏惧,反而被激起了昂然的斗志。

他霍然起身,按着佩刀,在帐内转来转去,大声说道“我听说贺兰延年被称为北地虎将,与柔然的温石兰齐名,早就想与之一会了!好啊!拓跋鲜卑如不知死活,真敢助逆,援救赵宴荔的话,我就取了贺兰延年的脑袋,献给大王,挂在咸阳的城阙上,宣示我大秦的天威!”

帐中有心细的胡将想道“苟将军这话逻辑不对啊。贺兰延年固是名声不小,但拓跋鲜卑如派援军,却不一定会以贺兰延年为将。贺兰延年若不得为将,苟将军又怎取他脑袋?”看了苟雄好几眼,瞧他斗志昂扬、热血沸腾的,想了想,终究还是有点眼色,没把此异议提出。

孟朗拊掌赞道“将军闻敌而喜,气壮之雄士也!待拓跋援兵至,咱们佯装败上一场,引了赵宴荔出城以后,大破贼军,就要全靠将军了!”

苟雄到孟朗的座前,握着刀柄,身子稍微前趋,居高临下地瞪着他,说道“贺兰延年在我眼里,大狗而已;赵宴荔在我眼里,小狗而已!两条狗!败之何难?老匹……,老孟!只要此战胜后,你肯为我奏请大王,授我司隶校尉,当战时,你就在营中坐闻捷报便是!”

孟朗纵是熟知人性,也全然没有料到苟雄会忽然蹦出这么一句。

他呆了一呆,心道“莫不是朝中贵戚,畏我杀伐太重,故是苟雄欲代我此职?”说道,“此非我所能奏者。战如胜,大郡太守、万户侯,我可上奏大王,依按军功,为将军请之。”

苟雄逼视孟朗,威胁地说道“老孟,你是不想赢了此仗么?”

孟朗哭笑不得,被逼无奈,只好行下策,给他讲道理,苦口婆心地说道“苟将军,司隶校尉虽非公卿,然权重位尊。

“秦时,司隶校尉与尚书令、御史中丞,於朝会时各自专席,京城号为‘三独坐’;前代成朝时,朝会之日,入殿之前,司隶校尉位在各部长官之上,独处之,愈贵於前代。秦、成、唐历代,司隶校尉诣尚书台廷议,位在九卿上;公议、朝贺之时,‘无敬’三公。

“苟将军,此等显贵重要的职务,我如何能有奏请之权?盼将军勿为此置气,宜以国事为重!”

苟雄心道“他娘的,正是因了此职尊贵权重,老子才想做上一做!怎么?只许你威风,不许老子也威风威风么?”认为孟朗是在找借口,不愿帮自己,怒视了他好一会儿,甩袖离帐。

余下的胡将们亦纷纷告辞。

备下的饭食尚未端上来,就已经没了人吃,幕僚问孟朗怎么处理。

孟朗揉着额头,挥了挥衣袖,说道“兵士们连夜筑营辛苦,给他们送去吧。”

幕僚瞧他这幅疲惫的样子,感到心疼,实在是憋不住,对孟朗说道“明公,苟将军太过分了。先是要求在肤施休整三日,继而击鼓聚兵,现又当众索要官职,当真目无军纪国法!明公,不如上书大王,请大王予以严惩!”

孟朗叹道“你可知大王为何会遣我与苟将军共领兵来讨赵宴荔么?”

“下官不知。”

“此战是大王登基后的第一场大战,兼关系到我朝日后的战略规划,必得信的过人为将,务必保证取胜,大王才能放心,此其一;苟将军非只是王后的兄长,而且勇猛兼人,是我国的头等悍将,此其二;我知大王的难处,在大王择将时,曾向大王保证,我一定会忍让苟将军,以大局为重,此其三。”孟朗说道,“因此三条,故而大王任了苟将军为我的副将。”

“原来如此。但苟将军这般无理取闹,委实可恼!”

孟朗说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我军如今已至朔方,大战将临,务应上心同心为要。此时此刻,我唯一可做的,唯有相忍为国。你方才的那些话,记住,以后不许再说了。”

那幕僚应道“是。”

孟朗确是感到很累了,摆了摆手,叫他出去。

幕僚出了帐外,自去给兵卒送饭。

孟朗从胡坐上起来,负手踱到挂在帐壁上的地图前。

地图有两幅。

一幅是朔方周边的地图;一幅是整个天下各国的地图。

孟朗仅略扫了眼前者,即落目在后者上,出神地看了好久,视线落在魏国的都城,复而移到江左的都城,在此两城间来往游动,末了,定在秦国王都咸阳城的位置上,遥想现下的王宫里边,蒲茂或是在烛下批阅奏章,或是乘羊车在夜游园林,喃喃地说道“大王不世之圣君,我具管、乐之材。我与大王的雄心大志,苟雄诸徒,非我同类,怎么会能理解?

“也许别人看来,他这些日对我步步相逼,我步步退让,但实则呢?欲成大事,逐鹿海内,无鹰犬不可。苟雄此辈,在我与大王的眼中,就是鹰犬罢了!和鹰犬,有什么可置气?有什么可退让的?我不是在对他退让,我是在推进我与大王的远志宏图啊!”

阅读网址

第十二章 君长公事重 大力一见故

杜琅回到朔方县,不敢如实上报苟雄的威吓、辱骂之言,只说孟朗敬重赵宴荔的美名,热情地招待了他,想到在秦军营外时听到的那阵鼓声,有心禀告,因到底没有搞清楚那鼓声是为何而鸣,赵宴荔为人喜怒无常,害怕反而会因此遭到赵宴荔的训斥和鞭打,最终还是没提。

赵宴荔细问了他的所见所闻。

杜琅亦不敢夸赞秦军雄壮,拣那贬低的话,说了一通。

却是合了赵宴荔振奋士气的心意,赵宴荔笑对部下的胡将们说道:“只等拓跋和定西的援兵来到,咱们三路并攻,里应外合,秦军败之必矣!到时我要亲手拿下孟朗与苟雄!”

诸铁弗将校皆摩拳擦掌,斗志百倍。

次日,赵宴荔挑了一名为阿利罗的庶子,命之与高充同去定西。

一则,铁弗匈奴的地盘只有朔方几县;二来,其地又是处於中原的荒远边塞,少有唐人;三者,铁弗匈奴不重视农桑,依旧完全保持着游牧、狩猎为生的旧俗,对唐人的文化也没甚兴趣,三者结合,因是赵宴荔的手底下,不像魏、秦两国,没几个唐人的士子为其谋士。

或许是考虑到出使定西,不能没有唐人为使;又或许还是出於“故意示弱”的狡诈心思,赵宴荔再次授予杜琅了出使的任务,把他任命为了出使定西的副使。

尽管秦军还在筑营,朔方县外的秦骑游弋不算很多,但安全起见,高充带着阿利罗、杜琅等铁弗使者,以及一干从他出使而来的精骑护卫,没有直接走朔方县的西门,而是选择了从北门出。

出了北门,他们先北上数里,就近渡过黄河,然后折往西行,行到黄河几字形的西边拐角处,再顺河而南,等於是绕了一圈,接着进入大漠,昼夜兼行数日。

三月初的这天上午,高充等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定西国的王都谷阴。

莘迩提前得报,遣了史亮在城门处等候。

两下见着。

史亮说道:“明公今日在督府上值。他让我转告你:路上辛苦,可归家稍作休息,下午再见。”

高充是士族子弟,从小养尊处优,从来没有一口气地骑行过这么长的路,风餐露宿之类,凭靠意志力尚能忍耐,唯是他不擅骑马,早在去是,两条大腿的内侧就被马鞍给磨烂了,要知大腿内侧的肉是最嫩的,且关系到平常的行与坐,这一点,真是把他折腾坏了。

但他明白孰重孰轻,较以个人的身体吃不消,国家大事显然更加重要。

高充吃力地从马上下来,不小心牵动了腿上,连吸冷气,当着史亮等人的面,为免失礼,不好伸手摸腿,只好强自坚持,龇牙咧嘴地说道:“我离朔方时,赵宴荔已被虏秦的兵马所围,也许现下已然开战,我国的援兵越早到越好。事关要紧。我不休息了,现在就去谒见明公。”

“也好。”

史亮招了招手,一辆牛车从路边驶来。

史亮笑道:“明公知你往日少骑马,今次出使朔方,往返两千余里,料你必不良於行矣!特地把他自己的便车派来,载你归家。你既不肯回家,那便乘此车随我去督府吧!”

高充哪里会想到莘迩的心这么细?感动不已。

入到中城,街上人来人往,颇是繁华。

杜琅本是唐人,见识过唐人大城的热闹,也就罢了。阿利罗今年十九岁,年纪不大,并是赵宴荔的庶子,不得宠,从出生到现在,基本没有出过朔方的地界,却是不禁因之惊羡连连。

至督府门外,史亮上前述说来意。

门吏进去通报。

很快,中直兵参军羊馥出来迎接,带他们入内。

高充仪表堂堂,羊馥相貌儒雅,督府的戍卒明盔亮甲,个个高大强壮,进到府中,沿途见到的府吏无不衣冠楚楚,阿利罗暗将所见与其父部下的文武相比,深感天壤之别。

他一脚高,一脚低,跟着羊馥、史亮、高充,到了堂外。

一个温和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君长,不是叫你且先归家沐浴休息么?”

阿利罗鼓足勇气,朝声音的来处偷偷看去,见说话之人是个英挺的年轻人,年有二十余,眉目清朗,颔下短髭,头裹白帻,著青色的官服,腰革带,足短靴,乍一看,给人以温润如玉的感觉,然而他的目光转动,落到阿利罗身上的时候,却使阿利罗心头一跳,只觉威不可犯。

就在阿利罗慌张地移走视线,不敢多看的时候,“扑通”一声,他身边的杜琅跪倒在地。

杜琅跪倒时,顺手拽了下阿利罗的衣襟。

阿利罗猝不及防,险些被他拽倒,旋即回过神来,知道这个年轻人定然就是一路上听高充多次提起的定西大贵人,先后大破柔然、西域的辅国将军莘迩了。

阿利罗赶紧也伏身拜倒。

高充行礼,说道:“公事未毕,就是回家,下官也不能安心。”给莘迩介绍,“此赵宴荔子,阿利罗;此赵宴荔之文属,杜琅。他两人即此次随下官入朝、向我定西求援的朔方之正、副二使。”说着,示意阿利罗奉上赵宴荔的求援文书与莘迩。

莘迩不接,说道:“你两人下午从我进宫,可将此书呈与大王。”

阿利罗诺诺应命,收回文书,贴身放好。

莘迩张望高充的身后,问道:“圆融和尚呢?”

高充身后只有两个从吏,不见了跟他一起去朔方出使的竺圆融。

高充答道:“圆融禅师被赵宴荔留下了。”

“留下了?”

“融师佛理精深,赵宴荔深敬之,因是当下官归国之时,他再三恳请融师留下,以宣佛法於朔方。融师慈悲心肠,在对下官陈述了他普渡众生出苦海的宏愿以后,遂允之,自愿留居。”

莘迩无言。

秦国进攻朔方,朔方不仅将面临一场激烈的战事,而且能否自保,尚在两可。竺圆融在这个时候自愿留在朔方,不知该说他傻好,还是该佩服他为扩大佛教的影响力而不顾自身性命。

高充对竺圆融挺佩服的,他这回出使,之所以能如此顺利,固是因为定西的出援对赵宴荔大有好处,但其间也有竺圆融凭其佛法,获得了赵宴荔好感的功劳。

莘迩对羊馥说道:“异真,你告知道智一声,就说圆融和尚自愿留居朔方,没有回来。”

圆融是道智推举出来的人,跟着高充走的,没跟着高充回来,於情於理,都得让道智知道。

羊馥应诺。

莘迩瞧了两瞧阿利罗与杜琅,心道:“麴兰已经做好了出兵的准备,只等朝廷的旨令下到,他即可从广武拔营了。赵宴荔遣来的这两个使者,我本该细问一下他俩朔方现在的具体情况。只是,他俩肯定不会对我说实话是其一,我於下没有空闲是其二。”

高充过来的时候,莘迩正在忙着审定武考举子的授官名单。

这份名单,他下午进宫时,要上奏给左氏和令狐乐,请令狐乐批准。

名单挺长,还没有看完,确是暂不得闲。

莘迩於是交代羊馥,叫他先安顿阿利罗与杜琅去客舍休憩。

阿利罗、杜琅大礼拜辞。

高充也暂时告退,等下午从莘迩进宫,当面把出使的情形禀与令狐乐后,他这趟出使的任务就算完成。

莘迩目送他们离开,在堂门口立了稍顷,想了一想,令把乞大力叫来。

乞大力自从在龟兹战中,被莘迩诛心的说了一句以来,几乎每天都在莘迩的左近出没,以便随时寻找弥补前过的机会。得了召唤,没让莘迩多等,他就屁颠屁颠地飞奔到来。

“不用行礼了。你近前来,我有件事交你办。”

听得莘迩有事给他,乞大力大喜,弯着腰,趋至莘迩身侧,张开耳朵细听莘迩的命令。

听完,乞大力拍胸脯,保证说道:“明公放一百个心,这点小事,小人必办得妥妥当当!”

领了命,乞大力出到督府外,马不停滴,赶到客舍,叫舍吏带路,去见阿利罗。

阿利罗是被赵宴荔作为质子遣来定西的,他自知从今往后,他就将寄人篱下,日子难过不说,赵宴荔万一做出什么对不住定西的事,又或朔方就此被蒲秦攻占,他没了利用的价值,恐怕且会朝不保夕,方自在室内坐立不安,忽闻外头有人敲门。

阿利罗把门打开,看到室外一个辫发褶袴的胡人,肥头大耳,大腹便便,满脸笑容,甚是憨厚的样子,手里提着一坛酒。

阿利罗操着生硬的唐话,问道:“足下是?”

“我叫乞大力,是辅国将军的爱将。”这胡人如是说了,把酒举起,说道,“将军怜你路上劳累,命我给你送坛美酒来。”

阿利罗赶忙接住,道谢不已。

乞大力装作差事办完,摆步要走,走两步,回一次头,眼睛张在阿利罗的脸上,看了再看,如不舍似的,接连回头三四次。

阿利罗忍不住了,问道:“将军数步一回首,敢问缘故?”

乞大力停下步子,欲言又止,说道:“罢了,还是不说了。”自失一笑似的,又道,“就是说了,只怕你也不信,平白惹你嗤笑。”

阿利罗好奇心起来,说道:“将军有何话要说?请只管说。我怎会不信?又岂敢嗤笑?”

乞大力回到阿利罗的前头,眼睛真诚地与他对视,说道:“不知为何,我与你好像一见如故!”

第十三章 失魂阿利罗 安心王太后

下午,高充、阿利罗、杜琅,跟从莘迩一起入四时宫。

阿利罗何曾见过此等壮丽巍峨的宫城?

没有进到城中时,他就远远地看见了高耸入云的主殿。

进到宫城,才发现除了四座方色不同的大殿,各殿的周边还有许多高高矮矮,亦皆甚华美的各类内官公廨,时有高冠博袖的恂恂君子、褶袴戎装的赳赳武人、白帻鹤氅的风流士人进出。

一处堂中,传出佛音,几个光头黑衣,立在堂外聊天的和尚见莘迩路经,恭谨地合什行礼。

园林池阁参差中间。

路过了一个兽苑,阿利罗看到,内里有尾羽长宽绚烂的孔雀,步履迟缓的长鼻子大象,两头懒洋洋地趴在石上晒暖的狮子,种种类类,仅一眼扫到的各色奇禽异兽就不下三二百种。

这些动物,大多是莘迩从西域带回的。且只是带回的一部分。还有不少或因笨重丑陋,或因攻击性强,被养在了外头的东苑城;又有些好看温顺,左氏喜欢的,将之养在了寝宫灵钧台。

一座拱顶的楼阁,未建土石的院墙,以柳树、花坛为界。

柳条葱翠,百花斗艳。

透过花木的缝隙,阿利罗瞅见,楼阁前青石板铺成的地上,坐着四五个窄袖薄纱的西域女子,正在拨弄击弹几种造型奇特的乐器。

与那些禽兽一样,对这些同样多是来自西域的乐器,阿利罗也大多从未见过。有形如螳螂的凤首箜篌,有竖吹如笛的筚篥,有以手击打的答腊鼓,有阿利罗认得的琵琶、排箫。

三个衣裙简单的西域少女随乐翩翩起舞,舞蹈的动作大胆奔放,弯臂扭臀,顶腿垫步,以凹凸的造型,极显身体之美。阿利罗正值血气方刚的年龄,走过了大老远,还悄悄地回头去看。

阿利罗心道:“大力兄没有骗我,定西果然是奢华富贵,美女如云。别的不说,只这般迷人的西域绝色,在我朔方,怎么可能会见着!”想到乞大力亲热地许诺他,来日带他去女闾开开眼界,咽了口唾沫,心思浮动之下,竟是把他此前的忐忑不安都给冲淡了不少。

如果说沿路所见使阿利罗目眩神迷的话,等进到四时宫的“宜阳青殿”,看到身穿艳丽衮袍,在数十内宦、宫女、卫士的列侍下,端坐殿上的左氏后,就只能用失魂落魄来形容他了。

根本不必殿中的礼官唱礼,阿利罗膝下一软,不由自主地已是拜倒地上。

“启禀大王、王太后,朔方赵宴荔遣子阿利罗为正使,副使杜琅,朝见大王、王太后。”

“将军请起。卿等、两位使者也请起。”

莘迩与左氏的两句对答罢了,下拜的诸人纷纷起身。

阿利罗的脑子里一片混沌,什么都没听到,兀自伏拜不起。

杜琅拽了他一下,低声说道:“起来吧!”

阿利罗“哦”、“哦”了两声,手忙脚乱地赶紧爬起,想要往殿上再看,又没有勇气,胸如鼓擂,手脚发麻。他浑浑噩噩的,听到了殿上传来轻笑,心道:“是神人在笑么?”

笑的不是左氏,是令狐乐。

令狐乐孩童脾性,瞧他举止慌乱,仿佛魂不附体似的,未免大觉可笑。

底下左氏与莘迩都说了些什么,阿利罗浑然不知,木偶也似,杜琅提醒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奉上了求援的文书,答不对问的胡乱扯了几句,然后就再次拜倒,被杜琅拉着出去了。

出到殿外,杜琅深感阿利罗太丢人了,心中埋怨,想道:“大人怎会挑了阿利罗做使?随便换一子,也不会如此失礼!”殊不知,在赵宴荔的眼里,他与阿利罗一般无二。

适才殿上时,给阿利罗与杜琅安排了住处,他俩不用再待在客舍了,自有官吏带他两人去。

是晚,乞大力提酒带肉,复登阿利罗之门,自称代表莘迩,给他与杜琅洗尘,无须多言。

阿利罗、杜琅拜辞后的殿上,左氏慰问高充了一番,高充亦辞拜而出。

只剩下了莘迩。

没了外人,左氏放松下来,令狐乐亦不再装模作样的独坐榻上,钻到了左氏的怀中。

左氏临朝听政日久,并且伴着莘迩威名、权势的日大,她面对群臣,底气也因之渐足,不知不觉间,她举止之际,自有凰仪呈现於外,待物处事亦从容大胆得多了。

换到从前,她大概是不会叫内宦、宫女、侍卫去殿外等候的,但现在,她以要与莘迩议论军机秘要为由,却自然而然地发出了这样的命令。内宦、宫女、侍卫们恭敬地接令,络绎退出。

“将军,赵宴荔既已质子求援,那麴兰是不是可以出兵了?”

“请大王下旨,麴兰接旨后即可出兵。”

虽是对莘迩言听计从,凡其所请,左氏尽允,但毕竟蒲秦不比西域的龟兹等国,其兵马之精强,便是深在宫中的左氏,也非是无有听闻。

她有点担心,美目含忧,注视莘迩,说道:“我听说伪秦兵锐,此次领兵攻打赵宴荔的苟雄更是伪秦有名的勇将。早前他曾犯过我国的边境,虽被麴侯击退,然我军的损失不小。麴侯称其凶悍。将军,今命麴兰援助赵宴荔,此战能不能打赢?”

莘迩说道:“王太后,此战不是能不能打赢,而是我国应不应出兵。

“就像我之前上书中说的,胡夷凶悍,不足畏;可畏者,是他们学我唐人的礼乐政治。

“若说凶悍,人何及虎狼?而以战士对虎狼,胜者必战士。胡夷的凶悍,就譬如虎狼罢了,只要我国与民休息,养精蓄锐,秦、魏虽强,早晚可破。然一旦虎狼学会了人的智慧,学会了打造甲械,学会了战阵谋略,王太后,再以咱们的战士敌之,可就不一定能打得过了。

“伪秦自蒲茂僭位以来,开始兴导变革。王太后,蒲茂的这个举动,就是虎狼在学习人的智慧啊!其学人之举,虽方萌兆,已诚可畏!按理说,咱们现在就应该立即大出兵,攻讨它,唯是我国因为连年征战,现暂无余力伐之,但以臣只见,却也决不能什么都不做。

“伪秦地广於我,民多於我,财富於我,咱们如果什么都不做,坐等它完成变革的话,王太后,我朝的亡国之危恐怕就会在眼前了。

“故是,援助赵宴荔,以阻伪秦变革之举,势在必行!此战无论胜负,咱们都必须出兵!

“如果战胜,当然最好;即使不利,因是战於国门之外,对我国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且则,此战对咱们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苟雄是蒲茂的妻兄,孟朗是蒲茂的心腹,在可以预见的未来,这两个人定将会是我国的大敌,通过此战,咱们也可深入了解一下他两人的脾气、能力。”

没有亲自与秦国交过手,此战能不能打赢,莘迩也不知道,但形势的迫使,此战又不能不打。

莘迩沉稳的语气,安抚了左氏的忧虑。

左氏心道:“说也奇怪,我不安的时候,只要一听到阿瓜的话,心里顿就平静了。”抿嘴笑道,“将军说的是。”

令狐乐插口说道:“阿瓜,援朔方这事儿听你的,那件事不能听你!”

阅读网址:

第十四章 修史为今鉴 考功利数得

莘迩问道:“敢问大王,是什么事?”

“就是你请孤任张卿道将为考功曹右曹史的事。”

“考功曹右曹史,职在褒贬黜陟命卿,非清贵之选不可授。张道将家系我朝望族,门第高贵,其人前虽曾有过错,今已悔改,朝野士人,颇以清雅誉之。臣愚以为,他正是担任此职的最好人选。不知大王缘何不欲任他?”

莘迩顿了下,故作恍然,说道,“是了,大王想是因他此前曾犯过错,被先王处罚过的缘故么?

“大王近学《论语》,当知夫子所云‘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臣读《左传》,闻“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道将既已知过而改,且先王也原宥了他,臣愚以为,宜不必拿其前错,罪於今时。”

令狐乐才几岁,善恶观犹未成形,哪里会在意什么张道将曾经的过错与否?

他说道:“不是因为张道将曾经犯过错。”

“那是?”

令狐乐眨着眼说道:“母后轻易不让孤出宫,孤在宫里很闷。你平时忙,现在只有张道将能陪孤玩。如把他任为考功曹右曹史,以后他就陪孤玩不成啦!孤要是再闷了,可该如何是好?”

莘迩笑道:“这有何难!”

“你有什么办法?”

莘迩答道:“大王不是一直想上战场,亲自指挥将士,打一打仗么?臣已为大王选了少年百人,俱是臣军中唐、胡将校的子弟,只要大王同意,明日他们就可进宫。大王可以用军法部勒、操练他们。固然他们而下尚未成年,但等个七八年,那时,大王也长大了,自就可率领他们亲征伪秦、伪魏,为天下的百姓解掉倒悬之苦,拔万民出於水火,宣大王的威德於天下!”

相比读书识字,令狐乐对军事的兴趣更大。

听了莘迩的这番话,令狐乐的兴头一下就被鼓起来了,把张道将抛到了脑后,兴高采烈地说道:“好啊好啊!你赶紧叫他们进宫!”高兴之余,没有忘了谁才是说了算的,仰脸问左氏,央求说道,“母后,好不好?”

左氏心道:“方今海内战乱,只学文儒不行,是该让大王学学怎么打仗。”觉得莘迩考虑地很是周到,展开笑颜,轻抚令狐乐的面颊,温柔地说道,“好啊。”

令狐乐开心至极,拍着手,对莘迩说道:“阿瓜,你上次献的那些胡童,孤按你的办法,已经教会了他们队列、旗鼓。你说你这次要献的都是军中将校的子弟,他们应该我不用怎么教,就会一些战阵的吧?刚好把他们列成两队!你明天把他们送进宫来,孤叫他们打仗!”

莘迩微笑应道:“诺。”叮嘱令狐乐,说道,“大王,古今明主,无不文武兼资。山河纵固,兵马虽强,皆外物而已,到底不及王道德化。兵事不可不学,但文政之学亦不可松懈啊!”

令狐乐每天的功课都被安排得很满。

不但学习儒家典籍,而且还要学习书法。

隐居在薤谷的那位阴师乘坐车轮被蒲草包着的车子,应召来到王城刚经过扩建的泮宫以后,莘迩数次拜访,与之深谈,深佩其之学识渊博,认为如果只是请他授学的话,未免大材小用。

由是,请得朝中同意,给他了一个艰巨的任务。便是仿照后世的《资治通鉴》等通史,请这位阴师及一干王城的宿儒,编撰一部从上古起始,截止到前代成朝的史书。

时下民间修史之风很盛,但此类学人史家,所修之多是当代史,少有涉及前代的,搞通史这种大工程的更是一个没有。——这种大工程,本也不是个人能做的。

举朝廷之力,修撰一部通史,不是莘迩的突发奇想。

所谓以史为镜,以古鉴今,要想扭转当今之浮华风气,只重倡儒教是不足的,必须要从历史中找力量,通过总结以往历代的政治、风尚得失,让读书人中有见识的那部分从根子上意识到什么才是对,什么才是错,从而让他们主动地改变观念,这是他想要修撰通史的一个原因。

而下世间,盛行谶纬,胡人也可做天子、“五胡次序”的论说喧嚣北地。这种情况不可轻视,关系到民心向背。那么怎么应对?修撰通史,阐明华夏自古以今的法统传承是一个办法。

这是莘迩修史的第二个原因。

同时,经由这部史书,把六夷等胡部的来历追根溯源,给它讲个清清楚楚,将六夷中与华夏祖先有关的纳入华夏系统,将与华夏之前无关、现下有关的,划入次要系统,是第三个原因。

最后一个原因,是莘迩“求名”的私心了。

此书如成,后世的绝大部分人自是只会知著者之名,不会知莘迩与此相干,但眼下则不然,莘迩的身份比那位阴师等尊贵得多,书成之日,最能名声远播的,只能是他。

修史是盛事,除了从各地搜集、购买欠缺的典籍作为史料的来源需要投入以外,基本不费国家什么钱,且可趁此大大地充实、整理一下朝廷的藏书库,可谓是只有利,无有弊,当然不会有人反对。此事已於月前得以实行。

阴师等人经过热烈的讨论和争议,采纳了莘迩提供的编年体体例,已然编撰了些许出来。

编撰出来的内容,也是按照莘迩的建议,侧重点主要在政治、文化方面。

一经编出,分作三份。

一份是原稿,两份是誊抄。

誊抄的两份,一个送给莘迩阅读,另一个呈入宫中,如今也是令狐乐学习内容的一部分。

儒学、书法、文政历史,老实说,也难怪令狐乐不舍得张道将外任,他每天的学习压力确实很大,就连四时宫上朝这种公事,於今也是他难得闲暇的时间,被他看作了玩乐和休息。

莘迩解决了令狐乐对张道将的不舍,心中想道:“张家到底还是不能拒绝考功曹的诱惑。

“不过,这也不足为奇。张浑而下靠边站,只有个王国傅的荣衔,张道将虽为世子文学,无有甚么实权。比之氾家的蒸蒸日上,宋家的仍然大权在握,张家自是不会甘离朝堂要津太久。阴氏的衰微前车之鉴未远,张家焉会肯步其后尘?

“待氾丹从陇西郡回来,考功曹就能挂牌开张了!”

考功曹的曹掾,莘迩属意氾丹,已然表举过,朝廷也已经向陇西郡发去辟除氾丹的王令了。

设立考功曹,任氾丹以曹掾,任张道将为右曹史,明面上看,莘迩没有得到什么实利,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莘迩算过,他至少可从中得到四个好处。

首先,考评、黜陟官吏之权,原本大部分都是牧府别驾的职权,现下,这个权力被收走了。也就是说,削弱了宋方的权力,削弱了宋家的权力。

其次,氾丹为曹掾、张道将为右曹史,缓和了与氾家、张家的关系。

门阀士族根深蒂固,久掌朝权,在培养出代替的阶层之前,一举将之尽数拔起,既是不现实的,也是不利於国家行政的。目前来说,最好的局面是能够与他们不同而和,让他们不一个劲的拖后腿。缓和了与氾、张两家的关系,莘迩就能有更多的精力去料理军务、规划国家的远景。

再次,宋方的权力被收走,以他的脾气,他怕不但会记恨莘迩,也会把氾丹、张道将给恨上。甚至不止对氾丹、张道将衔恨,他说不定还会干脆把氾宽、张浑也给恼上。

氾家女与张道将的婚事很快就就举行。氾、张两家的关系会越来越紧密。宋方会怎么想?莘迩不介意看到宋方大战氾、张。他们要真的发生内斗,对莘迩从容地规划远景将会大有裨益。

最后,把张道将从令狐乐的身边调开,消除了阀族可能会对令狐乐造成的不良影响。

实是一举数得。

饶是莘迩城府愈深,思及此,亦不禁小小自得。

左氏问道:“将军在想什么?”

莘迩忙收起嘴角的笑,懊恼地心道:“还是年轻!沉不住气!”从肩上的荷囊中,取出王舒望等武举考生的授官名单,呈了上去。

阅读网址:

第十五章 打通士庶堑 挽袖振夫纲

这一届的武生,五级中,超等无人,甲等的计七人,王舒望第一。

依照定下的章制,此甲等七人得授的勋官最高,俱是七品。

余下三等,乙等的授给从七品;丙等的八品;丁等的从八品。

无论甲等,还是丁等,自得授勋官之当月起,就开始享受勋官的政治、经济、刑法待遇。

简单说,刑法上,勋官一人,其直系亲属可享受“减刑一等”的特权;经济上,原则上免其家中的劳役、赋税,并依他们各自的勋官等级,发给不同数额的勋田;政治上,已不是白丁,有了入仕的资格,日常的住宅衣饰等方面之规格也可别於百姓了。

——政治上的“有了入仕资格”此条,可以把之理解为当下乡议中对士人的“定品”。勋官的品级,其实就相当於士人的乡品品级。

具体到授官上,共有两条要素。

一条是,凡武考举子,获得勋官以后,都必须先在军中各营担任僚佐,以接触军务,熟悉兵阵,同时也是考察其本人之心性。这一条,算是后世的“实习期”。

当下战乱年间,实习期不宜过长,一年为限。

第二条是,在没有战争的情况下,实习期后,再按他们的表现,分别给以正式的授官。

就如得到“乡品”的士人在正式入仕时,所得的官职都会比乡品低一样,勋官亦如是。到正式授官的时候,不是按他们的勋官品级给以同等的军职,而是会相应地下调。

比如七品、从七品的勋官,如果在实习期间,各项成绩达标,那么就授给八品的军职;八品、从八品的勋官,则授给九品的军职。

八品、九品的军职有很多,哪些可以授给勋官,哪些不能勋官?章程中未做规定。未做规定,那么按理说,只要是包括在九品、八品中的,就应该都可以授予。

但莘迩已然预料到,到正式授官的时候,八品、九品军职里边,比较重要,相对“清贵”的那些,比如四平、四安将军的长史、司马,三品、四品将军的正、行参军等,肯定是轮不到这些寒门勋官的。没有背景、又不是十分优秀的勋官们,大概率的只会得到副、散部曲将,或校尉司马、假司马之类的官职,最多能得一个“诸杂号宣威将军以下五品将军长史、司马”。

但在贵贱分明,士庶间如隔天堑的年代,白丁黔首能够得以授官,本来就已是他们往常想都不敢想的了,故此,纵是得受卑官、浊官,他们应也不仅不会有怨言,且会欢天喜地。

莘迩的“勋官”之制,看起来是他在为自己收揽爪牙,似只是对他个人有利,然究其本质,他的此制,实是打开了“门阀政治”这个铁笼的一角,给了底层百姓向上流通的一个途径。

有关勋官的种种章程制度,经朝会的几次激烈讨论,在莘迩做出让步的情况下,早就得到了朝廷的通过,成为了定制。

既然已为定制,莘迩报上去的名单,令狐乐与左氏自是批准即可。

左氏略看了一看,倒是起了点疑惑,问道“将军,我观此名录,多数的勋官都被分到了沙州三营、王都诸军,缘何独此王舒望,考等第一,如此出众,却被将军派到了麴球的帐下?”

名单上除了要授给这些考生的勋官等级以外,还有对他们实习地点的安排。

向逵的玉门护军营是新设的,急需基层骨干力量的补充,而西域长史索恭、戊己校尉张韶虽在莘迩这个门第与他们相近的朝中“贵臣”身上,看到了他们发展的前途,但毕竟彼此相识尚短,需要进一步的笼络,因是,此回的武考勋官,莘迩将其中的半数都发给了西域三营。

自己的人、自己潜在的羽翼需要支持和笼络,王城的两位大军头,麴爽和曹斐也得重视,剩下的勋官,莘迩只选了少数,纳入己部,别的都分给了他俩,亦有部分给了麴硕。

只有考试成绩第一名的王舒望,没有去西域三营,没有被留在王都,也没有被分给麴硕,而是被配给了麴球。成绩这般优等,分配与众不同,左氏的奇怪在情理中。

莘迩自有道理,他如实说道“当日王舒望考试之时,臣在台上观看,亲见此人武勇超群。现下西域无有战事,麴侯处也少战忧,王都更是安然之所,只有麴球所镇的陇西郡数县,位於我朝与伪秦之前线,战备最严,将来的一两年中,也只有此处最有可能出现战斗。

“臣闻好钢用在刀刃上,故是把王舒望调给了麴球。”

“原来如此。”左氏明白了莘迩的用意,不由夸赞起来,笑道,“如我这样的妇人,看到好的,一定会留在身边。将军却把最好的分给了麴球,真是以国事为重。”拍了拍怀中令狐乐的脑袋,问他道,“将军忠贞为国,大公无私,你该怎么做?”

令狐乐偏着脑袋想了想,说道“阿瓜,昨天显美翁主进宫,说你的小婢快要生了?”

莘迩呆了下,心道“神爱怎么什么都说?”

令狐妍最近进宫的次数很频繁,有时是应左氏之召,有时是她主动进宫,每次进宫,她都要待上半晌,往往会被左氏留饭。一留饭,说话的时间就长了。令狐妍性格秀朗,不扭捏,与左氏说起话来,那叫一个言谈无忌。左氏问什么,她就答什么。结果弄得如今莘迩的宅中事,左氏与令狐乐无不知晓。

莘迩答道“是。”

令狐乐在宫中,日常所见,年龄比他小的只有他妹妹,但也已渐渐长大,没见过婴儿,对莘迩这个还没出生的孩子,他是兴趣十足,说道“等她生了,你叫显美抱进宫来,让孤看看。”

“是。”

“若是个男孩,孤就授他个官,若是个女孩,孤就给她挑门好亲事!”

前半句尚且无妨,后半句让莘迩哭笑不得。

左氏亦噗嗤一笑。

被令狐乐牵起了话头,接下来,没有再说公事,闲话多时,莘迩下拜辞出。

出了四时宫,回到家中。

在后宅院里,撞见了正在背手赏花的大头,莘迩命令她道“去把神爱给我找来!”

过不多时,褶袴装扮的令狐妍来到屋中。

莘迩板着脸,说道“你以后入宫,不要什么都说!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要说!王太后与大王何等的身份?你家长里短的,尽说些无用的琐事作甚?”

奈何莘迩再是语气严厉,令狐妍毫无畏惧,瞧了他眼,说道“王太后和大王对你说什么了?看把你气的,支棱个脖子,瞪个眼,叽叽喳喳,跟我刚才玩的那只斗鸡也似。”

“你!我堂堂国家辅国将军、督府左长史,你把我比作斗鸡?”

令狐妍撇嘴不屑,说道“你的辅国将军、督府左长史,还不是我家任给你的?威风什么!”

莘迩怒不可遏,从榻上跳下。

令狐妍让开一步,问道“你想干什么!”

莘迩到门口,赶开了在门外偷听的大头,猛地把门关上,转过身来,挽起袖子,怒视令狐妍,气势汹汹地迈开大步,逼将过去,说道“两天一酒,三天一赌,隔三差五,出城游猎,成天呼朋唤友,胡作非为!夫君说你两句,你还敢顶嘴!不教训教训你是不成了!”

令狐妍闻言大喜,眉开眼笑地迎上,说道“好啊,好啊,快来!”

春暖花开,满院飘香。

……

谢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第十六章 富贵不相忘 球营严且整

王舒望到大都督府,领了勋官的告身和任命书,晚上与同乡的少年们痛饮一番。

他的这些同乡,被分到了不同的地方,有的要远去西域,有的留在王都。亦有两个被分给了麴硕。

他们现在的住所是由督府统一安置的,都在督府的客舍里暂住。

次日一早,众人在客舍门口作别,各奔东西。

分给麴硕的那两人,与王舒望能够同程一段。

三人结伴,出了南城门,沿官道南行。

过仓松县,穿过祁连山东部的余脉,行未太远,入了他们家乡广武郡的境内。

三人都是年轻人,新得授官,豪情壮志满胸怀的时候,一心只想尽快赶到上任地拜见主官,大展身手,搏个功名,以让父母高兴,封妻荫子,俱无回家看看的心思,径直路过。

再行百余里,到了湟水岸边,三人分道扬镳。

那两人渡河西去,往唐兴郡找麴硕报道;王舒望渡河东去,前往陇西郡。

三人在湟河水边,下了马来,相对一揖。

天高云淡。

北望祁连迤逦,近处河水滔滔。

王舒望笑道“山河久远,而人生如白驹过隙。今日一别,卿等努力!盼来日你我等再相见时,都已出人头地!丈夫建功於国,富贵己身,方才不枉此生!”

他解下蹀躞带上挂着的两件常用物,一个是火石,一个是小刀,赠给了那两人。

那两人各有回礼。

一人说道“我俩庸人,不及阿兄百一,不敢多存奢望。阿兄壮才,此去陇西,必然如鱼得水,想无须太久,就定能得官转正,富贵指日可待!弟等在唐兴郡,恭候阿兄荣迁之喜讯!”

另一人也道“将来阿兄青云直上,可别忘了弟等!”

王舒望一笑,说道“多谢你俩的吉言。将来如真的能像你俩所说,咱们一同富贵!”

那两人拜别离去。

王舒望驻马河边,望着他俩走远,这才翻身上马,扬鞭驱驰,踏着河边如茵的青草,奔朝东去。行百余里,在武始郡界内,寻个渡口,渡过了黄河,已是陇西郡。

於武始郡境中,比与内郡,王舒望沿途遇到的百姓就已经明显变少,进到陇西郡,这种变化更加显著。他足足行了二十多里地,还没有见到一户百姓,经过的村落里,个个都是空无一人,遍布荆棘、杂草,观之与野外一般无二,井上落满尘土,狐、兔出没横行。

对这种情况,王舒望并不吃惊。

他早就知道,此陇西郡数县的百姓,无论唐、胡,绝大部分都已被朝廷强制迁徙到了黄河以西的金城、唐兴,包括他的家乡广武等郡。

把边地的百姓内徙,这是现下北地诸国都有做的事情。

这么做的原因,是为了防止被敌国掠取。

长久的战争,造成了人口的急剧减少,因为相对和平的环境和早前大量北地流民的涌入,江左还好,但北地诸国,秦、魏、定西,而今都面临着户口凋零的严重问题。

因此,通过战争,掳掠对方国家的民口,以充实本国,自然也就成了各队的惯例操作。

与之相应的对策,就是把本国边地的百姓大量地迁入内地。

现被定西占据的陇西郡数县,从被打下之后日起,定西朝廷就开始分批次、有计划地将本地之土著居民内迁。到的当下,数县的百姓已经被迁徙得差不多了。

行於县乡,如走荒野。

道路边的沟壑中,野草茂盛的旧田间,时不时的可以看到堆堆白骨。

晚上野宿时,有三二十头狼摸到了王舒望的马边。好在王舒望艺高人胆大,倒是无惧,挽弓带刀地对上就干,反被他杀了近半。学那胡人的风俗,王舒望掰下狼牙,串成项链,收入到了囊中,且做个纪念。第二天,他取那狼肉中肥嫩的,美美地烤炙地了一番,吃了个饱。

再行起路来,不像昨天了,约行十余里外,王舒望看到了一片麦田。

他心知,这是麴球部的屯田地,前边便是麴球的军营了。

定西朝廷其实并没有要求麴球屯田,麴球是出於能为国家节约一点运输粮食的消耗就节约一点的念头,主动问大都督府讨要了些屯田卒,与随军的营户合在一处,命他们在驻地的周边种了一二百顷的麦、菜。

几个脏衣烂袴的田卒看到了骑着高头大马的王舒望,奔去告诉了他们的屯长。

他们的屯长操一口半生不熟的官话,问王舒望的身份。

王舒望出示告身和授任书给他看。

这屯长不识字,但认得都督府的章印,赶忙换了笑容,头前引路,带王舒望去驻军的大营。

麴球的部下原本只有卢水胡骑,他要防范的是秦国兵马,秦兵悍勇,只靠那点卢水胡的轻骑肯定是不行的,故是,麴硕拨给了他一些牡丹精骑,督府也调了些甲士步卒给他。

现下,他的帐下共有步骑三千五百人。

加上田卒,差不多四千出头。

再加上随军的唐人营户,也不过五六千人。

但从外看麴球的驻营,临县城之左,却占地广大,不知的,恐怕会以为营中的兵士不下万人。

王舒望牵马步行,经吊桥,过数丈宽的壕沟,在辕门处等了会儿,一个小校出来,请他入内。

当面是一条宽阔的营道,并行可驰两车。

这条营道从西到东,横贯了整个营地;另有一条与此道等宽的营道,则是由北而南,纵穿全营。

此两条营道,即是大营的两个主要干道。

两条营道在大营的中间地点交叉,把大营分成了四个部分。

这四个部分,各有不同的用途。

西北部分,是营户、田卒居住的地方。西南部分,是辎重、粮秣存储的地方,并是部队日常操练之地。东北部分,是步卒的驻地。东南部分,是骑兵的驻地。

四个部分,就如县城的“里”,其外皆又有夯土筑成的围墙,内列整齐的小街,兵士的帐篷或储物的土石屋,有条不紊地分布在各条小街的两侧;街的两边俱有排水的沟渠。

和整座大营的营墙一样,各部分的围墙外也挖了壕沟,边角竖立的也有望楼,墙上也有马面。

王舒望边行边看,心中赞叹,想道“营者,军之所赖也。往日我只在兵书中,读到过如何扎营,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今日一见,当真大开眼界!麴护军不愧是麴家子弟,世代家学,这座营垒,真是井然有序。不仅营墙坚固,营内各区亦守具齐全,与其说是做营寨,不如说是一座大城和四座小城了!难怪从外观之,如驻万人。”尚未见着麴球,已对他升起了敬佩。

麴球的将帐,位在骑兵的驻区内。

顺着东西向的主干道,连着碰到了几队步、骑兵卒,有的是在执行巡逻任务,有的是刚操练完毕,有的是要出营办事,王舒望给他们一一让道。在那个小校的带领下,他经过田卒住区、储物区,折往南行,由骑兵驻区的南门进到其内,到了将帐,拜见麴球。

……

明天有点事情,不知道能不能更。不能更的话,周末两更吧。

第十七章 安崇护军商 健儿授舒望

王舒望进到帐中,发现帐内站满了军官。

帐篷有大有小,小的帐篷只能容一两人,大的帐篷可容百人,胡人名为“百子帐”者即是。

麴球的这个将帐便是百子帐。

虽是胡人贵族才有资本搭建的百子帐,但帐内的装饰却不华丽,很朴素,或者说基本上就没有什么装饰,唯织柳为室,外覆毡席,地铺毛毯而已。

并且毛毯不厚,仅仅薄薄的一层,踩上去能感到坚实的地面。

帐壁上开了许多窗,这会儿,窗皆打开,日光透射进来,照得宽阔的大帐里头光线明亮。

此时,帐篷的两边各列了三二十人。

观彼等的状貌,五六十人,至少有四个种族,约半数左右是髡头的胡人、辫发的戎人,亦有少量剪发齐眉、碧眼浓髯的西域粟特人,余下的都是扎髻的唐人。

王舒望知道,那些髡头的胡人,必是卢水胡骑的军官;辫发的戎人,则应是从麴硕部中拨来的,陇州的三大胡种各有主要的聚居区,其中戎人的聚居区就在麴硕的驻地内,麴硕部下颇有不少的戎人义从;唐人不必说,乃是定西国部队的领导和中坚力量。

至於西域胡人,王舒望暂不知他们的来历。

定西国中是有一些从军的西域胡人,但一则数量不多,二来,多在王都。

此前,并没有听说麴球的帐下有西域人。

王舒望猜料,也许是莘迩派来的?

一边暗中猜想,他一边下拜帐中,说道:“骁骑尉王舒望,拜见护军。”

大帐的上首,端坐一人,面方如田,体格雄伟,穿着赤袍,可不正是麴球?

麴球打量王舒望,想道:“人不可貌相。此子看起来个既不高,亦不硕壮,竟是今年的武考头名。”和颜悦色地笑道,“快起来,快起来!”等王舒望起身,又细细看了他几眼,心中赞道,“虽不魁梧,自有英爽气概。初来乍到,於我军中诸多悍将的目光下,犹能不卑不亢。”

他笑道,“我正有军务要办,你且到边上稍候;等我办完军务,再与你细谈。”

王舒望应诺,行个揖礼,昂首挺胸,走到左边的军官队列尾部站定。

麴球继续刚才的话,他放下手里的督府檄令,说道:“督府的军令我已给你们读过了。共有三件事。健儿营此事,不用着急,且先不说。快手、弩手、飞骑三营的充实军务,邴播、张景威、屈男虎,就交你三人筹办,限以十五日为期,需得员额齐备。”

他命令余下的军官们,“你们要好生配合。凡邴播三人所选之兵、吏,你们都得如数、如实地给他们,一个不许扣留。如有违者,军法从事!”

邴播、张景威、屈男虎,是麴球帐下最得用的三个人,三人出列领命。

余下的军官们虽然多现不情愿的神色,然亦都接令。

王舒望明白了帐内为何会有这么多军官在的缘故了。

这是麴球在执行督府的几道最新命令。

来陇西郡以前,王舒望听客舍里消息灵通的武生举子曾有言及,说督府近日在莘迩的亲自主持下,出台了几条新的措施。新的措施多与军制有关。

麴球适才提到的“健儿营”、“快手、弩手、飞骑三营”,即是这几条新措中的重要两条。

快手,是时下的常用词。顾名思义,快者,飞快,快手就是手速很快,专指善於快速射箭的人。弩手,当然就是善於射弩之人。飞骑,是骑术高超的骑兵。

用后世的话讲,这三个词,对应的其实就是三种“特种兵”。

此三类兵士,於南北各国的部队中都有,但各国因为国情的不同,在这三类兵士的具体编制上各有区别。单放到定西来说,这三类兵士的现有数量并不是很多。

弓、弩本是唐人的强项,飞骑可以起到奇袭的作用。

莘迩认为,应该适当地扩充一下这三类兵种的员额。

故是,他於数日前,以督府的名义,给国中的各军下达了扩充三营的命令。

麴球是今早收到的檄令,他办事向来雷厉风行,立即就召来了军中各部的军官,传达布置。

办完了此事,麴球示意邴播等人归列,目光转向那几个粟特胡人,说道:“你们带来了多少货物?”

一个粟特人出列禀报,说道:“葡萄酒两千石。高昌赤盐、玉盐各五百石。獸炭百条。各类的果、脯五十车。香料、玉石十车。大小金银佛像百尊。面具首饰、红绿宝石、水晶、琉璃等珍宝五车。褐布三千匹、龙须席万领。骨诧、驼蹄鸟等禽兽百余。西域男女胡奴五百。”

他报的诸物、禽兽、人,大部分是西域的特产,少部分如褐布、龙须席、骨诧是陇州的产出。

麴球说道:“这么多啊。你们带的护卫多少?”

另一个粟特人出列回答,说道:“辅国将军派给小人了唐、胡精卒共计百人。”

帐中各族军官数十人,虽俱健壮,然身高八尺者没有几个,麴球身高八尺,已算是他们中比较高大的一个了,然比之现下答话的这个粟特人,却仍是不及。

此人八尺余长,立於帐内,较多数的军官都足足高出一两头。

王舒望才七尺多高,得仰着脸看他。

却是个熟人。

在莘迩的宅中见过这人,王舒望记得,此人是史亮的朋友,名叫安崇。

王舒望心中想道:“我朝军费小乏,为开源筹资,辅国将军用史亮之议,上书朝中,请得了大王允准,由督府负责,组建了几支专用於通商西域和中原、北地的商队。西域的胡商,从此以后,除有朝廷赐给的许可之外,都不得再擅与伪秦、伪魏、伪兴、蜀中和江左贸易。

“原来这几个粟特胡人,就是其中一支商队的头领。安崇何时被莘公任为了商队护卫?我却是不知,想来应是不久前的事吧!”

麴球沉吟稍顷,说道:“过了我军的地界,南下便是伪兴,东去或者北上,即是虏秦。你们是督府遣出的第一支商队,伪兴、虏秦会是何种态度,尚不知晓,他们会不会动武,把你们的货给抢了?辅国将军只给你们了护卫百人,会不会少了点?要不要我再遣些兵士随行?”

安崇答道:“咱们知道商队是督府派出的,伪兴、虏秦却不知道。辅国将军严命,叫我等不许打出督府的旗号,只说是从西域来的胡商。”

他指了指头个回答麴球问题的那个粟特人,以及站在旁边队列中的那几个粟特人,笑道,“他们几个原本也就是常来往买卖於伪兴、虏秦、虏魏等地的西域行商。此去沿途,都是他们走惯了的,凡所经停的城邑里头,亦都有他们长期的固定贸易对象。

“多谢护军的爱护,不用护军再遣兵跟从,护卫百人足矣。”

麴球点了点头,说道:“只要能保证安全就好。”

最先答话的那粟特人,取出一张纸,呈给麴球,说道:“这是辅国将军命小人等给护军带来的礼物。”

“给我带什么礼物!”麴球接住,看过之后,哈哈大笑,说道,“还是将军知我!”

送给麴球的礼物没有别的,十石酒、两头鹿,尽是些饮食的东西。

麴球顾视军官们,挑出了屈男见日,令道:“你带几个人,把商队送出界外。”

屈男见日应诺。

又说了些别的日常军务,邴播、张景威,和安崇等行礼辞出。

偌大的帐中,只剩下了麴球与王舒望。

麴球从榻上起身,没有穿鞋,着袜在地上转了几步,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下身体,叹道:“这几天军务稍多,屈指算来,我已有四五日未曾出营射猎了,只觉身子骨都快要生锈喽!”问王舒望,笑道,“闻君是武考第一,定然长於骑射了?”

王舒望恭敬地答道:“护军神射无双,舒望闻名已久,不敢在护军面称善射。”

麴球走到大帐门口,吩咐外头的亲兵:“设靶,牵马来!”

将帐的外边,是一块平整而宽广的空地。就在空地中丈余高的军旗下,亲兵们手脚麻利地布下了个箭靶。一人把麴球的战马牵了过来。

麴球自帐中的壁上取下弓矢,笑对王舒望说道:“你陪我活泛活泛我身子!”穿上靴子,当先大步出去。

阳光明媚,春风和暖,带来营外林木、田间麦苗的香味。

站在空地之上,目观营中远近起伏的帐幕,耳闻西边校练场上的金鼓、喊杀之声。

原野的清新和军营的肃穆,莫名地十分融洽。

麴球驰骑,策马盘旋,先绕着空地兜转了几圈,然后左右开弓,箭去如流星,连发十矢,无不中的。换上王舒望。陇地武风甚盛,王舒望能得考生状元,骑射自是一流。麴球射了十箭,他折半射之,只射了五箭,与麴球一样,也是箭箭中靶,皆中红心。

麴球大喜,说道:“我帐下的猛士虽多,然各有部曲,不好轻动,我正愁‘健儿营’如设,该择何人为佐。君来的恰好,我欲以此职暂相委君,君意愿否?”

士籍的兵户,一直以来都是定西的主要兵源。如前所述,而今战乱百年,民口凋零,兵户也随之缩减,只从兵户征兵,渐已不足定西的需用。

实际上,无论南北,各国现在都有从编户齐民、流民、普通百姓中进行募兵的举措,莘迩此前征讨西域,兵力不足,即是从百姓中招募了数千的步卒。

但这种“募兵”,大多时候只是临时之举,没有形成定制,而且招募到的兵卒也是良莠不齐。

莘迩因是有了设立“健儿营”的构想。

说白了,“健儿营”就是雇佣兵。

用得以实行的勋官,作为主要的奖励手段,向民间定期、大量地招募勇敢之士。

这项举措,目前已由督府遣人,在定西全国的各个郡县开始进行。

麴球的治下,现在没有多少百姓了,督府没有遣人来此,但不需要在本地招募,却不代表他这里会被莘迩忘掉。莘迩给了他五百“健儿”的名额,只待在别地募够人数以后,就会调派过来。健儿营的军官,主官由督府授任,佐僚等官,可由熟悉本地军事的将吏出任。

“武考”与“健儿”两制,都是以勋官为核心的制度。

让出自武考的王舒望就任健儿营的僚佐,也算是适合。

王舒望在来的路上,想过麴球会怎么安置他,健儿营的僚佐一职,是他的几个预料之一。相比别的预料,这个官职是最好的,不是虚衔,有实权。他心中欢喜,拜下受命。

一个军吏快步穿过广场,来至麴球身前,呈上了一个密封的信匣,禀报说道:“督府的加急檄文!”

第十八章 拓跋十姓贵 苟雄半渡击

麴球看罢檄文,神色严肃起来。

王舒望注意到了他的表情变化,难免好奇,待要询问,转念一想,心道“我刚受命到此,与麴护军是初次相见,严格来说,还是个外人,并且我现在仅是勋官,便是被任为了健儿营的佐僚,尚亦不算正式的军吏。督府的檄文,肯定干系到军机。罢了,我还是不问还好。”

他收起了想问的心思,麴球倒没把他当做外人。

麴球一边收好檄文,一边对王舒望说道“拓跋鲜卑在朔方打了个败仗。”

王舒望愕然,问道“拓跋鲜卑?”

“是啊。”

“它怎么会……,哦!是了,赵宴荔不但向我国求援,也向拓跋鲜卑求援了?”

麴球答道“不错。赵宴荔以其最爱的幼子为质,拓跋鲜卑又问他要了他的长子,以此做代价,换来了拓跋鲜卑的五千援骑。带兵的叫纥骨万。你听说过此人么?”

王舒望对拓跋鲜卑的情况不了解,摇头说道“未曾有闻。”

“纥骨氏你知道吧?”

王舒望略微汗颜,说道“不知。”猜测问道,“可是拓跋鲜卑辖下的一个大部落么?”

一问两不知,麴球没有因此责备王舒望,只是温和地教他,笑道“你昔在民间,不在军中,拓跋鲜卑与我国又不接壤,你不知其部中内情也不足为奇。

“只是,你从今往后就是我定西中将吏的一员了,拓跋鲜卑近年以来发展的势头挺强,日后说不得,咱们与他们打交道的次数会不少,你却要多多对之留心。”

王舒望觉他言如春风,恍惚间,似是回到了王都,让他回忆起了在莘迩家中与莘迩对谈时的场景,只感麴球於待人及物之上,竟是与莘迩有几分相像之处,不禁心道“所谓惺惺相惜。这大概就是辅国将军对麴护军赞不绝口,我闻麴护军对辅国将军亦是敬重有加的缘由吧!”

他恭敬地应道,“是。”

麴球简单地给他介绍了一下纥骨氏的出处,说道“拓跋鲜卑的祖地本非盛乐、平城一带,他们原居於东北漠上,二百年前,他们向南迁徙,至呼伦贝尔大草原,又百余年前,他们二次南迁,这才到了他们今之住地。那里原是匈奴故地。

“就在他们二次南迁之前,因为部落的人口渐众,其当时的首领拓跋邻遂分其部民为七,使他的兄弟们各摄领之。七部部民各有其号,纥骨氏是其中之一。再后来,拓跋邻又把其叔父的后裔分出,把远亲各宗编为一部。加上拓跋氏本部,是共十姓。此即拓跋之贵种十姓是也。”

拓跋部的势力构架组成,与柔然颇为相近,或言之,举凡是主要从事游牧的胡人“行国”,他们内部的尊卑、远近等成分组成其实都是大差不差。

柔然是以本部为主,次为别部,再次为役属於柔然的附属部落。

拓跋部是以“十姓”为主,等类柔然的本部;次为“内入诸姓”,现共有七十五部,等类柔然的别部;再次,是岁时进贡的四方诸部,现约共有三十五姓,也即三十五部,等类柔然的附属部落。

王舒望钦佩地说道“护军真的是博闻多识!”顿了下,说道,“如此,这个纥骨万应是拓跋酋大的宗亲了?”

“此人可不止是拓跋酋大的宗亲啊。”

“哦?舒望敢闻其详。”

“拓跋部的诸部大人、将帅之中,名气最大的是贺兰延年。”

王舒望说道“此人之名,小人曾有闻及,说他可与柔然的温石兰相比。”小小地恭维了麴球一句,说道,“温石兰虽然名扬漠北,号称柔然名将,然西海漠中一战,他却被护军与氾将军大败破之,唯以身逃。贺兰延年既与温石兰齐名,想亦定非护军的敌手!”

麴球微微一笑,说道“西海郡的那场仗,我是在温石兰与氾将军久战以后,引精骑与斗,方才侥幸得胜。如无氾将军之前的死战,胜败怕还在两可间。”说起氾丹,麴球又道,“你来的不巧,氾将军刚接旨归朝,履新考功曹了。你要提前几日到,还能谒见一下氾将军。”

氾丹是阀族子弟,与王舒望是截然两类的人,对见不见他,王舒望兴趣缺缺,他应道“是。”

麴球接着说道“贺兰延年以下,拓跋部颇有战将,纥骨万便是其一。较以贺兰延年,纥骨万这个人,性格有失鲁莽,然勇悍则非贺兰延年可及。虏魏北攻柔然的事情,你知道吧?”

“知道。”

“虏魏攻柔然时,拓跋鲜卑有遣兵相助,时带兵的诸将中,就有纥骨万。虏魏兵分两路,纥骨万时在右路,连破柔然数部,深入千里,斩获数万。此胡之勇,不可小觑!”

王舒望听懂了麴球为何细说纥骨万的原因,骤然担忧起来,说道“如护军所言,纥骨万这般勇悍,怎么会在朔方吃了个败仗?孟朗、苟雄就如此能战么?那驰援朔方的我军?”

驰援朔方的定西军主将麴兰,是麴硕的长子。麴球是麴硕的从孙,从孙即亲兄弟的孙子。也就是说,麴球的祖父与麴硕是同产兄弟。麴球的父亲是麴硕的从子,与麴兰是从父兄弟。

麴兰与麴球的血缘关系是很近的。

而麴兰在定西国中,虽有知兵之名,也算是定西有名在外的战将之一,但听麴球适才对纥骨万的介绍,恐怕於战力上,他还是有所不如纥骨万的。纥骨万统兵五千,都败给了孟朗与苟雄;战力大概不如纥骨万,兵马又比纥骨万少的麴兰,会能是孟朗与苟雄的对手么?

也就难怪麴球在看完督府的军报后,神色立刻变得严肃。

麴球既是在给王舒望讲纥骨万等的情况,也是借此在心中分析朔方的战局,此时,他已有了初步的判断,说道“军报上讲,纥骨万是在渡河的时候,自以为行踪隐秘,因而懈於戒备,由是被苟雄打了个埋伏。这是他疏忽大意,可以说是他自讨的一场败仗。

“只要驰援朔方的我军小心谨慎,绝不浪战,想那孟朗、苟雄料亦无计可施。”

话是如此说,麴兰会小心谨慎么?

……

谢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第十九章 宴荔聪明误 孟朗破朔方(上)

朔方县城西边十余里外,这两天新起了一座营垒,是刚刚抵达此处不久的麴兰部所扎。

筑营,是高级将校的基本军事修养之一。

麴氏作为将门,在这方面自有家传。

麴兰、麴球同为麴氏嫡系子弟,所学乃是同源,他俩主导筑造的营寨,於形制上当然也就颇为相近。只不过,麴兰的这座营,一则因是战时所用,二者营中的兵士亦没有麴球部那么多,故是相较陇西的麴球大营,此营较小,亦没很大的砖石工程,用料多是就地取材的土、木。

虽然如此,营内、营外,该有的防御措施仍是一个不少。

营外不仅挖掘了壕沟,把近营的林木砍伐一空,且延伸出去,在营地四周的空地上,错落不齐地植了成百上千的木桩。这些木桩,是专门用来阻碍敌人骑兵,包括步兵突袭奔进的。

营地的四角皆有望楼,眼神好的吏卒轮流在上值班。

营门紧闭,戍卫的将士荷矛披甲,警惕十足。

营中的四方,一如麴球的大营,被细分成了步、骑、役夫、储物四区。

主将的大帐也是在骑兵区。

麴兰今年三十四岁,个头没有麴球、麴爽高,体格亦不雄伟,乍看之下,给人以干瘦的印象,除了一张麴家的标准国字脸,浓眉大眼,与麴球、麴爽无二之外,别的都与他的父亲很像。

不仅长相与麴硕像,性格上,他也遗传了麴硕的谨慎。

麴兰皱着眉头,听来报讯的司马说完了话,手按膝盖,仰起脸,望了会儿帐顶,从胡坐上站起,又在帐内踱了会儿步,做出了决定,说道“传令出去,不要理会!”

那司马是个戎人,乃麴硕的故将,跟从麴家在军已久,向以勇猛著称。

他不甘地说道“将军!这已是苟雄那狗东西第二次挑衅了!这次他做的比上次更过分!派了百十虏兵,穿上女裙,涂脂抹粉,敞胸露怀,在咱营外叫嚣,骂将军你是缩头乌龟!怎么能忍?将军,下官敢请精骑二百,把那百余虏兵尽数杀了,给将军出气!”

麴兰寻思了稍顷,面现疑惑,挠头说道“怪哉!”

那司马问道“什么怪?”

“你说,这行军打仗,荒郊野外的,又不是在城里,孟朗、苟雄哪里踅摸来的女裙、脂粉?”

那司马怔了下,说道“……也许是他们随军带的有歌姬舞女?”

麴兰点了点头,说道“这就说得通了。”示意那司马,“你下去罢,把我的军令传给各部。”

被麴兰一打岔,那司马求战的冲动弱了两分,又知麴兰是个甚有主意的人,但凡做出的决策,轻易不会改变,遂亦收了请战的心思,便应诺而出,传令去了。

帐中一个唐人打扮的文吏问道“将军,昨晚与朔方县中通得消息,赵宴荔约与将军里外夹击,寻机共攻孟朗、苟雄。苟雄两次搦战,对我军极尽侮辱轻蔑,各部将士无不愤慨,皆思雪耻。士心可用,下官愚见,此正与赵宴荔合力破贼之时也!将军却为何执意不出?”

麴兰的帐篷坐北朝南,从帐门口望不到东边的朔方县城方向,但他下意识地还是抬眼看了看帐外,嘿然说道“纥骨万渡河的地方,离朔方县城咫尺之远。当苟雄趁其半渡而击之日,城中的赵宴荔竟却按兵不动,坐视纥骨万兵败而已!

“纥骨万是干嘛来的?与咱一样,是援救他来的。求拓跋鲜卑援助的时候,赵宴荔卑辞厚礼,儿子都能舍弃;纥骨万的兵马到了,遭遇敌袭,他却坐视不救。

“他能如此对待纥骨万,也能这般地对待咱们!甚么‘里外夹击’,这狗东西,信不过!”

那文吏若有所思,说道“将军是说,赵宴荔是在哄咱们?”

“不错!我看啊,这狗东西没准儿就是在骗咱们。骗得咱们出了兵,他不见得会出兵。”

那文吏想不通,问道“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纥骨万兵败,我闻死伤近千,河不得渡,余部已然东走,撤回盛乐了。

“他若再哄骗我军出战,而他不遣兵出城合战,致使我军败绩的话,我军定然也会舍朔方而回,那他岂不就两支辛辛苦苦请来的两支援兵顿时皆失,从此孤立无援了么?”

“这狗东西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他不救纥骨万之举,你我可都是看在眼里的。朔方本非我国之地,咱来援它只是奉命罢了,倘使赵宴荔肯与咱们齐心协力,咱们固不辞一战;但既然这狗东西卖救兵卖得这么干净利索,咱们小心总无大错,且也学他,坐视些许时日再说罢!”

这话说得不错。

那文吏以为然,说道“将军高见!”

麴兰营地向东南,约三十余里外,是秦兵的大营。

向麴兰搦战没能成功的秦兵部卒,快傍晚的时分,归还到了营中。

带队的将校给孟朗、苟雄复命。

苟雄听了,啐了口,轻视地说道“虎父生犬子!想那麴硕,偌大的威名,生个儿子,胆小如鼠!我此等地辱他,他还能闭营不出!嘿嘿,倒是能忍。”

孟朗笑道“将军大败纥骨万,血流漂橹,杀得河水为之赤。麴兰不敢出战,不足为奇。”

顿了下,他说道,“阻击纥骨万一战,尽管没能达成我军预先的构想,——借此把赵宴荔调出城来,野战歼之;然亦战果丰厚!纥骨万撤兵回去盛乐,是战果之一;果然震慑住了麴兰,我军两次挑战,他都闭营不出,是战果之二。此皆将军之功。

“待来日攻下朔方,还朝以后,我必把将军的大功详细地奏禀大王,为将军请封赏!”

苟雄哼了声,说道“我什么封赏都不要,只要司隶校尉!”

孟朗哑然,心道“怎么还记着这事儿!”神色不变,转开话题,笑道,“我夜观天象,半月以内应都是晴天,无雨水,利於骑兵转战奔袭。将军,咱们的下一步计划可以实行了!”

第二十章 宴荔聪明误 孟朗破朔方(中)

出了孟朗的住帐,苟雄走得数步,立住脚,回顾了一眼。

跟从在侧的啖高纳闷,问道:“将军,看什么?”

苟雄摸着下巴,说道:“老匹夫狗胆包天,不敬‘国人’,在咸阳杀了咱们好多的大人、酋豪,前几天还想杀你,飞扬跋扈,着实可恨!不过确是小有谋略,倒也难怪了大王宠爱他。”

想起前几天差点被孟朗杀了的事情,啖高犹颇是后怕。

他衷心地感激苟雄,说道:“要非将军鼎力相救,末将的脑袋怕已不是末将的了!”

孟朗这回是初次单独掌兵,啖高长在军中,之前与孟朗的接触不多,说实话,他本来是瞧不大起孟朗的。一个唐人不说,还文绉绉的,手不能射,无缚鸡之力,是个快五十岁的老头,凭什么能当他们的将军,指挥、命令他们这支虎狼之师?但如今对孟朗却是多了一些畏惧。

畏惧之外,当然也少不了两分痛恨。

啖高也回头看了眼孟朗的住帐,心情复杂,说道:“将军夸他小有谋略,不知他有何谋略?”

“说来这是军机秘要,但明天就要着手进行,告诉你也无妨。”苟雄握住刀柄,迈开脚步,一边往本部的帐区走,一边说道,“前日咱们侦得纥骨万领兵来援朔方,提前伏兵河边,趁其半渡而击,打了他一个溃败而逃。此为老匹夫之计,你已知晓。”

袭击纥骨万那一仗,啖高也有参与,对此战的来龙去脉比较清楚,应道:“是。”

“这场仗,咱们原本轻松就能获胜,但为何偏偏多打了大半天?开战之初,咱们就取得了优势,而我没有急於扩大战果,我记得,那时你再三请战,我都不允,你可知道缘由?”

“末将那时不知,后来知道了,将军是打算借此把赵宴荔调出城来。”

“正是。我不瞒你,这条计谋不是我想到的,实即老匹夫之计!”

“可不是没成功么?”

“所以我说老匹夫小有谋略啊!一计不成,他又生了二计。”

“敢问将军,二计是什么?”

与啖高的心情相似,苟雄的心情这会儿也比较复杂,他的语气里带着点敬佩,又带着点对孟朗习惯性的轻视,说道:“这二计,就是佯攻麴兰,袭灭赵染干;灭掉赵染干后,回师再破麴兰。打掉了朔方城外的这两支敌军以后,再集中兵力,水攻朔方!”

赵宴荔的整体防御部署是收缩大部分的兵力,固守朔方县城,於外,他放了一支数千人的游骑部队,作为呼应。这支游骑的统兵主将便是赵染干。此人是赵宴荔最能战的一个儿子。

啖高没听太懂,说道:“佯攻麴兰?水攻朔方?”

“不错。”

“怎么个佯攻法?”

“我已两次挑战麴兰,他都闭营不出。明天,我再遣人去挑战他,你说,他会怎么样?”

啖高说道:“想来定是仍不敢出营,与将军接战。”明白了“佯攻麴兰”的指意,说道,“末将明白了。将军的意思是说,明面上挑战麴兰,暗地里,奔袭赵染干!”

赵染干的骁勇之名,啖高亦有闻听,他说道,“将军,此计看似虽好,但赵染干部有数千铁弗骑兵,我听说这人颇是剽悍。将军,即便是奔袭,恐怕也不易取胜吧?倘使陷入苦战,叫那麴兰与赵宴荔闻得讯息,他两人分别遣兵去助,战局如何,可就不好说了啊!”

“赵染干如果戒备森严,咱们与他明刀明枪地打,取胜或会不易,但如果他戒备不严呢?”

“怎么能叫他戒备不严?”

“简单得很。”

“末将愚昧,敢请将军明示。”

就好像这条计谋是他想出来的一样,苟雄抚须自得,笑道:“只要咱们把把挑战麴兰的声势搞得大一点,故意把消息放出去,叫赵染干知晓,不就成了么?”

啖高赞道;“将军此真妙计!”

苟雄哈哈大笑。

啖高彻底搞懂了“佯攻麴兰”,但“水攻朔方”是什么意思?

他下意识地朝北边的黄河位置望了下,问道:“将军,‘水攻朔方’,是要引大河之水,灌入朔方城中么?”

苟雄点了点头,说道:“是的。朔方城池坚固,内外兵马众多,强攻的话,短日难以即克,我军伤亡将会不小,因是不如借水灌城。赵宴荔跟个缩头乌龟似的,纥骨万被咱们杀了个落花流水,他都能忍着不出城。嘿嘿,那就把水灌入城中,叫他真的变成个乌龟!”

方今春天,黄河正在开河,开河期间的黄河,有时会出现凌汛。凌汛,指的是上游的冰雪已然融化,而下游尚未解冻形成的河水暴涨。今年朔方县北的黄河河段,虽然没有大的凌汛出现,但较以平时,水势亦甚有上涨,用之灌一座城,绝对是不成问题的。

唯一的问题是:开掘河道,蓄水冲城,需要足够的劳力。

加上民夫在内,孟朗、苟雄只带了三万多人,排除掉日常戒备、战斗所用的兵力,他们能动用上的闲余人手并不多。这个问题怎么解决?也好解决。孟朗已经请得蒲茂的令旨,传命上郡,叫郡中征调唐、胡劳役,限期十天之内,必须集够万人,将之送到军中。

啖高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真是一条毒计!”

朔方县城里头,如今满是被赵宴荔召来的铁弗胡牧。赵宴荔对外号称十万,十万是肯定没有的,但三五万人差不多总是有的。一旦被黄河之水灌满城中,可以预见到,何止赵宴荔要真的成个乌龟,这三五万的铁弗胡牧、包括当地的土著百姓,恐怕统统都要成为鱼鳖了。

苟雄少小从军,打了二十多年的仗,从没有用过水攻之计,听孟朗提出此策的时候,他很有眼前一亮之感。这时回想起来,他再次回顾了眼远处的孟朗住帐,啐了口,心道:“老匹夫虽是有些计谋,破阵拔旗,临敌斗胜,到头来,不还得靠老子么?”

次日,苟雄遣人,又去麴兰帐外搦战。

麴兰果然不应。

为给赵宴荔布下疑阵,使其不能及时察觉秦军的真正意图,孟朗命令暂时撤去了对朔方的南面之围,摆出一副依旧是想要诱惑赵宴荔出城支援麴兰部的架势。

赵染干游骑在外,行踪不定。同时,孟朗广散斥候,已然探得了他们的确切位置。

苟雄引精骑三千,悄悄出营,在向导的带领下,径往袭之。

赵染干收到军报,说秦兵将攻麴兰。他才遣了数人回城,请示赵宴荔,询问他该怎么办?是像对纥骨万一样,坐视不救;还是发兵助战?正在等待赵宴荔的回复。军中几乎没有防备。

苟雄突然引兵袭至,宿营野地的赵染干部顿时大乱。

不愧了素有骁悍之名,赵染干临危不惧,聚合了数十精锐的甲骑,不退反上,两击秦阵,连杀掉了秦兵的数个散将、小率,竟是凭一己之力,把已渐溃散的部曲略略稳住了阵脚。

苟雄大怒,轻骑冲战。

赵染干认得苟雄,率领甲骑,亲来迎战。

战斗的地点是在一块草场上。春草既滑,又盖住了地面。苟雄也是不巧,战马踩到了一个鼠洞上,奔驰之下,哪里收的住势?坐骑摔倒,苟雄被甩出老远。他手里的长槊断成几截,用不得了,连枷、弓矢等兵器都在马上,来不及去拿,待要抽刀,赵染干引骑已至。

苟雄的马快,他带的兵士被抛在后头,驰救不及,已可看见赵染干大喜过望的表情。

苟雄摸了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在手,翻身爬起,瞋目叱喝,奋力把石头掷出,正打中赵染干的马首。奈何赵染干所骑,乃是甲骑,从头到尾,披挂的都有铁甲。这块石头打中与没打中,几乎没有区别。苟雄摘下兜鍪,侧身让过冲近的赵染干刺来之槊,蹲下来,挥鍪砸击,眼疾手快,狠狠地打到了赵染干坐骑的后腿上。四条腿,是甲骑唯一缺少足够防护的位置。

赵染干的坐马哀鸣一声,踉跄前奔数步,疼痛难忍之下,再也行不得路了,歪歪摔倒。

赵染干率引的余骑纷纷杀到。

苟雄一时顾不上赵染干,抓鍪在手,步前迎斗,大呼酣战。

但见他盘粗辫在脖,一人对数十髡头小辫的铁弗甲骑,夷然无畏,竟是鍪砸手拽,所向无敌。

第二十一章 宴荔聪明误 孟朗破朔方(下)

啖高等随同苟雄冲阵的秦军锐骑赶到,与苟雄合力,杀散了那数十铁弗甲骑,生擒赵染干。

赵染干被迫跪倒在地。

适才鏖战的时候,苟雄用来缠辫的发绳断了,这会儿辫子散开,他披头散发的,一手叉腰,站在赵染干的身前,配上他膀大腰圆的体格,真如一头野熊也似。

他拿着血迹斑斑的兜鍪,俯身击打赵染干的面颊,狞笑说道:“小东西!老子亲来讨你,是给你脸面,你不老老实实地绑了自己来降,还敢反抗?怎么?看老子坠马,以为就能把老子抓住么?你他娘的!小东西!服了么?”

赵染干簌簌发抖,不敢回答。

苟雄挺直身体,顾盼左右,鄙夷地笑道:“这就是铁弗的勇士么?比我家三岁的幼子且不如!”

啖高等人皆举槊大呼:“将军神武!”

一人把坐骑让给苟雄。

苟雄翻身上马,取槊在手,以槊尖指点赵染干,说道:“要非大王已在咸阳为你们父子造好了屋舍,命我务要生获尔等以献,今天就取了你的狗命!”命令啖高等,“带下去!”

自有两人押赵染干退到一边。

啖高驰於苟雄等人之前,挑着赵染干的金边镶银头盔,示以铁弗骑兵。

众人齐声高叫:“赵染干已被擒下,你们还不速降!”

铁弗骑兵军心大乱,再也没了斗志。

苟雄传令击鼓,三千精骑发起冲锋。但见旭日之下,草场之上,遍是戎骑纵横呐喊的英姿,铁弗骑兵节节败退,最终除不到千骑得以逃脱之外,余下的要么投降,要么被杀。

战罢清点战果,斩获两千余。

……

朔方县中,赵宴荔尚不知赵染干的大败。

他立在城上,皱着眉头,正在听一个青年说话。

这个青年名叫赵兴,是他的几个嫡子里边年岁较小的一个,今年不到二十岁。

赵兴年纪虽小,身量已成,长得很是高大魁梧。

不止身量壮硕,赵兴的相貌长得也不错,不类纯种的匈奴人,带了不少鲜卑人的特征,皮肤颇白,鼻梁高直,唯是依照铁弗匈奴的风俗,他剃光了头顶,四边的头发结成小辫,垂落下来,在唐人看来,他的这幅外观未免就失之粗野了,但在铁弗人的眼中,却是相貌堂堂。

今天,已是数日来,赵兴第三次对赵宴荔的进谏了。

“阿父,你为何执意不肯允许我带兵出城,援助麴兰?”

赵宴荔反问说道:“你为何定要去援他?”

“阿父,苟雄有万人不当之勇,号是秦国的万人敌,孟朗、苟雄所带的秦兵,我在城头上观察多日,看得清楚,多为甲骑,尽是秦国的百战精卒。秦军将勇兵强,并且极有可能会有后继的补充部队到来,只凭我部之力,恐非其敌。

“对这一点,阿父必也是清楚的。所以,阿父才请来了拓跋鲜卑与定西这两支援兵。

“但让我不明白的是,咱们既然辛辛苦苦地请来了这两路援兵,阿父却为何先是坐视纥骨万中伏兵败不救,现又不理麴兰被围?这样做,岂不是只会导致咱们前功尽弃,白费了那么大的功夫去请援兵,致使我朔方重新陷入外无救援的窘地么?”

赵宴荔一脸的老谋深算,笑道:“你啊,还是太年轻了。”

赵兴不解其意,莫名其妙的,不知赵宴荔此话由何而发,问道:“阿父?”

赵宴荔哼哼地说道:“你说的不错,拓跋、定西这两支援兵,确是我下了功夫请来的。阿利罗倒也罢了,连你的幼弟,我素来钟爱的,都狠下心,送去给了拓跋鲜卑,作为人质!此外,还给拓跋和定西各送了一份重礼。我下了这般大的血本,当然得捞回点什么才是!”

“阿父想捞回什么?”

“纥骨万兵败河边,咱们没救,看起来是失去了拓跋这一路的援兵,但你想想,纥骨万乃是拓跋有名的悍将,他虽然战败,想那秦兵,难道就能毫发无损?”

赵兴若有所思。

赵宴荔继续说道:“麴兰的名气不及纥骨万,然亦定西大将,素有能攻善守之称。我且问你,如是由你去攻他的营垒,你有几成把握?”

赵兴想了想,说道:“我以十倍的兵马攻之,有十成的把握;五倍的兵马攻之,有七成把握。”

“麴兰部约有三千余步骑,我给你一万五千人。你能几天打下他的营垒?”

“如果顺利,五天上下。”

“己部伤亡何如?”

“唐人多弓、弩,擅守战,而攻坚非我之长。我以万五千人攻之,伤亡少则千余,多则两千。”

“换了进攻的一方是秦兵呢?”

“伤亡会小一些,但也差不了多少。”

“这不就得了么?与纥骨万虽败,秦兵亦有折损的道理相同,麴兰的营垒就算被秦兵攻破,但料来秦兵的损失也不会在少数!”

赵兴大概搞懂了赵宴荔的意思,说道:“阿父是说?”

赵宴荔拍了拍大腿,说道:“我想捞回的,就是秦兵的伤亡!纥骨万、麴兰皆非易於之辈,秦兵与他两军连番激战,已成疲惫之师,兼以伤亡不小,到的那时,咱们养精蓄锐已久,倾城而出,以精锐之众击彼疲乏之寡,取胜何难!”

赵宴荔的这个盘算,至少从表面上看,似乎挺有道理。

却不知为何,赵兴的心底还是隐约担忧。

他忐忑不安地想道:“阿父的此策固然上佳,但孟朗、苟雄会能让阿父如愿么?”

赵宴荔把目光转向城南,冷笑说道:“孟朗小儿,欺我无谋么?上回他打纥骨万,撤掉了城北的秦兵;这次他打麴兰,又撤掉了城南的秦兵。呵呵,两次举动,一模一样,这个唐儿明显是想调我出城!知我朔方城坚,不好硬攻,故此欲以野战胜我是也!就不说老子正要借麴兰来消耗你的兵力,只你这点雕虫小技,老子用老了兵,打老了仗的!又怎会上你的当?”

次日,赵染干兵败被擒的消息传到了朔方县城。

赵宴荔闻讯,目瞪口呆,半晌,痛骂出声:“到底还是上了孟朗小儿的狗当!”

又两日后,城上轮值戍卫的军官赶来禀报:“遥望秦兵营外,尘土飞扬,似是有援兵抵达!”

想到赵兴前两天说的“秦军将勇兵强,并且极有可能会有后继的补充部队到来”这句话,赵宴荔紧张起来,赶紧登上城楼,仔细打望。

离得太远,只能瞧见一个大概,观其尘土的规模,粗略估计,来的不下万人。

赵宴荔心事重重地回到住处,唤来赵兴,与他商量,想要趁秦军的援兵刚到,尚未稳定之际,派个使者潜出城去,与麴兰联络,再次与他相约,一同出兵,“内外夹击”,齐攻秦营。

使者的人选都挑好了,赵宴荔自知有不救纥骨万的前科,麴兰大概是不会信他,是以选了自愿留在朔方县弘扬佛法的定西和尚竺圆融做这个使者。

圆融和尚倒是没有反对。

只是,孟朗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从当日开始,秦军对朔方县城的围困一下变得严密起来,鸟雀难出,圆融和尚根本就出不去。

赵宴荔猜测秦军也许是要大举攻城了?心惊肉跳地等了三天,没等到秦兵的攻城,这日夜间,就如春雷滚滚,他等来了浩浩荡荡的黄河之水。

“水进城了!”

满城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叫。

赵宴荔仓促地披衣而起,赤足奔出,登上高处,月光、星光和城楼、城内灯火的映照下,他看见河水漫天,拍过城头,灌入城中,掀起滔天巨浪。

第二十二章 难论孟功过 姬韦应召到

谷阴城,辅国将军府。

掌握着将军府情报系统的张龟,经过多方的打探,彻底查明了孟朗、苟雄与赵宴荔朔方此战的整体过程,向莘迩详细地汇报了一遍。

最后,张龟总结说道:“情况就是这样。

“掩袭纥骨万一战,孟朗没能把赵宴荔调出城外。他於是随机应变,改换策略,抓住麴将军与赵宴荔之间因此而引发出来的矛盾,佯攻麴将军,先破赵染干,继攻朔方县。

“攻朔方县,孟朗没有强攻,用的是水攻。他征调上郡的唐、胡劳役万人,掘渠蓄水,引河灌城,朔方县内尽成汪洋。城中百姓无处可居,悬釜而炊。赵宴荔苦守三日,最终投降。

“朔方县被灌的当天,麴将军就引部撤退,现已快回到广武郡了。根据他呈送上来的军报,因他撤退的及时,孟朗那时也无暇追击我军,故他所带之部曲,并无什么伤亡。”

已经快到初夏时节了,天气渐热,下午的阳光白闪闪的,颇是刺眼。

不过好在将军府的听事堂既深且阔,院中并种植了数十株绿竹,与十余棵各色的果树,郁郁葱葱的,又把不少的日光挡在了堂外,身在堂内,不但不觉得热,反略有些森凉。

堂中没有几个人,除了张龟、莘迩,就只有羊馥、羊髦和唐艾三个。

莘迩抚摸短髭,俯腰细看铺在案上的朔方地图。

地图上标注了几个红点,分别代表孟朗、苟雄的秦军大营,朔方县城内外里的赵宴荔主力,城西北方向的赵染干部,以及纥骨万兵败的地点和最后进入战场的麴兰部之营垒位置。

这一块战场占地的范围不大,但屈指数来,被牵涉入其中的各方势力却着实不少。

秦军、铁弗、拓跋鲜卑、定西国。

足足四方势力。

四方势力角逐的结果,是秦军获胜,赵宴荔被俘,拓跋鲜卑兵败,定西无功而返。

莘迩默默地观瞧地图多时,直起了身子。

大约是因为这阵子太过忙碌,休息得不好,方才俯身的时间稍久,就感到腰有点酸。

莘迩曲臂伸手,朝腰间揉了两揉。

然后,他顾看羊馥等人,脸上露出佩服的神色,说道:“昔闻孟朗在伪秦的施政,虽有崇儒倡礼之举,然偏重在於法术,严赏罚,别尊卑,刑戮不避贵戚,我以为他是商鞅一流。

“今观其朔方一战,此人却绝非仅仅是个法家,竟也有用兵之能!”

莘迩顿了下,接着又说道:“说到用兵之能,孟朗此战,因地制宜,水攻克胜倒也罢了,最要紧的是,面对拓跋鲜卑、我定西的两支援兵,如此复杂的形势,他却能凭借对人心的洞悉和把握,将援兵与赵宴荔部各个击破,这一点真是了得!”

他慨叹地说道,“以唐人文士的身份,指挥戎人的悍将骄兵,旬月间,大败纥骨万、殄歼赵宴荔;身处繁杂之局,而游刃有余。如孟朗者,可称是今之英杰了!”惋惜地说道,“可惜此人不在我定西!”

唐艾摇了摇羽扇,说道:“孟朗这个人,才能固然是有的,要不然虏秦的伪主蒲茂也不会那般地信用与重视他。但所谓才高而德寡,说的正是他啊!”

莘迩不太明白他的意思,问道:“千里,此话何意?何谓德寡?”

唐艾说道:“空有才干,委身於虏,便是显闻於一时,必贻骂名於后世。”

唐艾的这句回答是莘迩没有想到的。

当今之世,唐夷之别,要说严,也很严;要说不严,也不严。

严的地方在哪里?在衣冠、文化。不严的地方在哪里?在士人之出仕。

胡人入主北地已近百年,留在本土没走的士家大族,而今出仕於魏、秦的,何止一个孟朗?实是多了去了,数不胜数。

比如羊馥、羊髦兄弟家就是如此。他俩的祖籍泰山郡,现下处於魏国的统治下。魏国朝中有好几个姓羊的大臣,就都是他俩在泰山郡的族人。

听了唐艾的此话,羊馥、羊髦兄弟对视一眼,俱默然无声。

张龟说道:“司马此言差矣。”

唐艾问道:“哪里差了?”

“孟朗虽是委身於贼,但他在虏秦国内,推行轻徭薄赋,从这方面来看,他对虏秦国中的我唐人百姓,还是有功的。且他在虏秦国内,兴学尊儒,子曰‘有教无类’,他这也算是在教化蛮夷。并又则,孟朗非是高门子弟,寒士而已,我说句不该说的实话,凭他的这个出身,就算是去了江左,或来了我定西,恐怕也定难得到重用,相较之下,当然还不如仕於虏秦。”

张龟前半辈子的生活过得很艰辛,所以他更能从底层、务实地角度来评价孟朗的选择。

唐艾完全不赞同张龟的看法,他冷笑说道:“自古焉有胡人为天子者?虏魏、虏秦僭号称尊,已是悖逆,孟朗从贼助虐,更是不可饶恕!长龄兄,你说的那些,都不是正理,是歪理!”

莘迩没想到自己的一句感叹,居然引起了手下两员爱将的激烈争执。

莘迩心道:“千里与长龄针锋相对。他俩辩来辩去的,怕是难以辨出个真章,到头来,说不得,还得请我表态。”

对这个问题,暂时来讲,莘迩是不想表态的。

果然瞥到唐艾的目光转向了自己。

趁他尚未发声出问,莘迩赶忙岔开话题,笑道:“我闻孟朗早年也曾生过南下江左之念,但在征询其师意见的时候,其师说:‘在此自可富贵,何为远乎’?孟朗由是息了求仕江左的念头。正好赶上蒲茂的父亲为蒲茂聘请老师,孟朗遂得举荐,乃入蒲家,自此成了蒲茂之师。”

孟朗是秦国如今极其重要的人物,对他的旧年经历,莘迩早已打听得清清楚楚。

张龟说道:“孟朗之师所以建议孟朗无须南下江左,料其缘故,定就是龟适才所言之孟朗的族声低微了。他纵是去了江左朝廷,顶多也只能蹉跎下流,终其一生,怕也无法得展其能。”

莘迩笑道:“能否得展其能,是他的事,与咱们无干。”问张龟,说道,“赵宴荔投降以后,现在何处?蒲茂是如何处置他的?长龄,对此,你可有查知?”

莘迩问起了公事,张龟与唐艾不好再争论孟朗的好坏了。

张龟答道:“已经查知。”

仗打赢了,怎么处置俘虏?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从中可以看出胜利者一方的政治智慧。

一来,因为援助朔方一事未能成功;二来,秦国打下了朔方,国力必然随之增强,莘迩的心情原本是较为沉重的,他这会儿打起精神,说道:“你细细说来。”

张龟应诺,说道:“孟朗、苟雄出兵以前,蒲茂已在咸阳给赵宴荔父子起了宅院。赵宴荔投降之后,与诸子被送到咸阳,住进了这所宅院。蒲茂没有惩治赵宴荔,不仅给了宅院与他,且给他授了一个三品的伪将军号;赵宴荔的几个嫡子,也各得到了相应的伪职。”

莘迩聚精会神地听罢,神情不禁略微古怪,嘿然稍顷,说道:“预先为赵宴荔父子起了宅院?这个蒲茂……,嘿嘿,倒是对自己挺有信心。”顿了下,沉吟片刻,说道,“无有诛罚,赏赐其官。”环视堂内的众人,叹道,“蒲茂虽是胡夷,小有气度!”

羊馥以为然,用客观的语气评价说道:“蒲茂此举,近类王者之风。”

唐艾不赞同,晃着羽扇,连连摇头,说道:“非也,非也。明公此称、参军此誉大谬!”

莘迩说道:“哦?”虚心请教,问唐艾,说道,“缪在何处?”

唐艾捉扇在手,侃侃而谈,说道:“赵宴荔素有反复之名!纥骨万是他乞来的援兵,而他坐视纥骨万兵败不救,又从此事可以看出,此人不仅反复,而且忍毒。对这种人,最好的处理办法,唯一个‘杀’字!

“蒲茂非只不杀,更授与官。明公,这怎么能叫‘小有气度’?更遑论‘王者之风?’”

“那依卿高见,蒲茂此举,实是错了?”

“大错特错!蒲茂此举,分明是为了博一个区区‘仁厚’虚名而忽视了实际的隐患。这样的举措,完全是沽名钓誉,鼠目寸光,焉可称有气度?更别说与王者相类了!明公,其之此举,不可取也!设若虏秦国内无事则罢,一旦有事,艾料之,赵宴荔定会成为蒲茂的后患!”

莘迩想了想,认为唐艾说的有道理,但同时,他也不觉得蒲茂的此举是错的。

有些事情,正如唐艾所说,“设若无事则罢”,“一旦有事,定为后患”,除非后来出现了恶劣的后果,在此之前,本来就是不好分辨对错的。

赵宴荔和他的儿子们都被送到了咸阳,莘迩想到了阿利罗。

乞大力与阿利罗“一见如故”,憨厚朴实的面相拿出来,引着阿利罗去了几趟妓寮,与他喝了几场花酒,就把阿利罗哄得五迷三道,对他依赖有加,两人只差结拜香火了,已把铁弗匈奴的诸种内情,悉数打探明白,禀与了莘迩知道。

莘迩心道:“原想着如能救下朔方,也许可以从阿利罗这里入手,加强一下对赵宴荔的影响,但现今赵宴荔兵败,短期内,阿利罗对我是没甚用处了。”

他寻思了下,对羊髦说道,“士道,你明日派个人去问问阿利罗,把赵宴荔父子被擒,现在咸阳的事情告诉与他,看他是想去咸阳与赵宴荔团聚,还是愿意仍留在我定西。”

羊髦应道:“是。”

门外来了一吏,在外禀报:“将军,显美县长姬韦应召到都了。”

……

多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第二十三章 变革收获大 起意除宋方

日前,氾丹从陇西郡到了朝中。

随着他这个“主官”的到来,莘迩提议设立的考功曹已正式挂牌开门。

考功曹的主要官职配置有三个,分别是曹掾、右曹史和左曹史。

曹掾氾丹,右曹史张道将。

左曹史的职位,莘迩举荐授给了在西域一战中立下了参谋大功的阴洛。

实际上,莘迩本是想把此职任给黄荣的。

但是,黄荣的门第不高,其家只能算是建康郡本地的二流寓士;他本人截止眼下,也还没有为国家立下过什么出众的功勋,其个人的名声,目前在王城和定西国中亦并不高。

就算莘迩一力举荐於他,料来也无法得到陈荪、氾宽等人的同意。

因此,莘迩索性也就收起了这份心思,转而荐举了阴洛。

阴洛虽长在西域,其家且是在远离中枢的敦煌郡,但论及他家敦煌阴氏的族声,放在二三十年前,却是可与宋、氾、张、麴四家并称的,乃定西国一等一的高门上户。

只是近年以来,一则因为族中少有杰出的人物出现,二来,也是因为此前他们“门宗强盛而功多”,一家三将军,两太守,功名权势冠於朝野,遭到了令狐奉的祖父,时任之定西王的猜忌,被宋、氾等家趁机落井下石,最终阴洛的从祖,时任镇军将军的阴寂受诬谋反,被迫自杀,阴寂之兄,时任武威太守的阴高则辞官归乡,由是导致阴氏衰落至今。

阴寂谋反的事情早就水落石出,世人已知,纯是受诬,诬陷之人是阴寂的主簿魏崇,背后的主使不是别人,正是令狐奉的祖父。

民间传言,令狐奉的祖父与魏崇,后来相继患病,在病重之际都看到了阴寂,两人遂不治而死。这些传说固然无稽,但从中也可看出,普通士人对阴寂被迫自杀的事情实是自有公议的。

说起敦煌阴氏,不妨提一句武威阴氏。

陇地姓阴的共有两支,一个即是阴洛之家,敦煌阴氏;一个是王城所在之武威郡的武威阴氏。这两支阴氏的祖先是同一个人,都是秦朝中后期的南阳人阴承。——说起来,陇地阴家的祖先也是从内地迁来的,然与敦煌张氏等家的祖先不同,阴承却非是因罪获谪,而是作为将军,领兵来此与匈奴等打仗的,他“野战十年,流连於此”,开枝散叶,遂有了之后的陇地两阴。

武威阴氏虽居住王城,但较以名气,不及敦煌阴氏。

武威郡共有四个著姓,分是贾、阴、段、姬。

贾珍,便是出自其中的贾家。刚刚到都的显美县长姬韦,是姬家的人。

阴洛的家族既曾有过辉煌的过往,他从祖受诬自杀的事情,又颇得寻常士人的同情,加上他在西域之战中立下的功劳,以及他身后西域军事集团的支持,荐他出任考功曹的左曹史,联想到莘迩才把薤谷的那位阴师请到王城未久,虽是难免会引起宋、氾等家对“莘、阴”可能合流的警惕,但在朝议上还是得到了顺利的通过。

辛辛苦苦地搞个考功曹出来,利用此措,分掉宋方的权力、示柔於氾张两家,对宋、氾、张三家进行一个分化,当然都是利处,但也总要安排个自己用得上的人进去,才能算功成圆满。

现在,就到用上阴洛的时候了。

听完府吏禀报说姬韦已到王都,莘迩问羊髦:“士道,阴洛何时可到朝中?”

羊髦答道:“朝廷的辟除任命是於十日前发出的,计算路程,此时应已到西域长史府。阴洛接旨以后,大概得拿出两天的时间,用来打点行装、与同僚宴辞,如果速度快的话,至迟四月中旬,他就能到达谷阴。”

莘迩做出了决定,命令门外那个传讯的府吏,说道:“先把姬韦安排在考功曹的客舍暂住,等阴洛到都,再由阴洛负责主持对他进行重新的考课。”

已在四时宫的附近征地,给考功曹建成了一座官廨。官廨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听事堂、三个主吏的办公场所、僚佐日常住宿的吏舍、安顿进京官员的客舍等等,一应概有。

那府吏接令,应诺而去。

唐艾等人互相看了看。

对莘迩为何要把姬韦召入京城,重新对之进行考课的用意,唐艾等人都心知肚明。

羊馥稳重,羊髦聪明而能雅量,这一对兄弟两人,心中虽各有念头,但都没有开口说什么。

唐艾是个心直口快的,忍不住,说道:“时人赞誉宋家子弟,说黄奴、黑奴,后起之秀。

“宋鉴年方弱冠,治祁连郡虽佳,而远才犹未显露。宋方此人,先王落难日,他潜逃江湖,藏伏草莽,小有坚韧之节,及先王拨乱反正,顺命即位,他数上谏议,收胡、严法、屯牧,亦各颇高明,倒无愧英秀之称。唯从先王病时起,直到先王薨后於今,他却是昏招迭出!已失先王之宠,陷害宋家覆灭,不思悔改,今考课官吏,更评宋鉴第一,蔑姬韦为殿。”

唐艾本来对宋方还是较为欣赏的,但宋方的几次昏聩举动,早已使他对宋方大失所望。

他摇头不止,说道:“这种小伎俩,有什么用呢?”唐艾的羽扇是用雕翎制成的,他将之举起,以手拭之,叹道,“譬如扇之十羽,鹅毛亦可为之,乍观似与雕翎无别,把玩稍久,高下自明。若宋方者,即此类乎!初视之,仿若俊雕,终不过鹅毛哉!”

张龟已从莘家搬出去住了,他的妻、子前时来到谷阴,莘迩买了套宅院送他。虽是搬出,两家离得很近,张龟几乎每天都要去莘宅一趟,对莘迩的家事还是很了解的。

自从姬韦被评了个“殿”之后,令狐妍是怒不可遏。

尽管显美县只是令狐妍的汤沐邑,具体的行政管理与她半点关系也无,但到底她的封号上边,是带着“显美”两字的。显美县在考课中得了个倒数第一,说出去,叫她也是脸面无光。

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等闲气?一想起这事,令狐妍就火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摩拳擦掌的,要点齐婢女、僮仆,持枪弄棒,去找宋方讲讲道理。

莘迩自然不会放她去,但每次劝说,都得费大力气不可,往往闹的宅中鸡犬不宁。

就在前天,莘家还闹了这么一出。

张龟对此,一清二楚。

他也很恼怒宋方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义愤填膺的,睁大了独目,说道:“便是乡野鄙夫,也不会屑於此等无耻的伎俩!所谓‘鹅毛’,还是高看了他!家雀罢了!”

鹅的形貌像一个“之”字,飘逸如仙道,鹅性爱干净,浑身洁白,浮於绿水之上,又如隐雅之士,是很合乎当下士人的审美的。江左就有一位大名士,好鹅如命。

从这个角度出发,评价宋方是“鹅毛”,确然像是“高看”。

那边秦国的蒲茂、孟朗励精图治,在国内积极地进行唐化,本就已是莘迩最重视的大敌了,经过朔方一战的胜利,朔方郡和至少数万落的铁弗匈奴尽被纳入他们的实际掌控,无论从国内的稳定,还是民力的增多来说,秦国的实力都得到了进一步的增强,使莘迩越发地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

这边的宋方等上流士人却依旧蝇营狗苟,眼里只看着自己碗里的那点干饭,不仅对定西的发展毫无帮助,且大拖后腿。

莘迩一边听着唐艾、张龟的言语,一边心道:“我现在得到了麴硕的助力,通过沙州和玉门护军的设立,加强了与西域长史、戊己校尉两营的联系,并与北宫越更加亲近,於军事上,现下已无内忧。

“孙衍前时上书朝中,请求更换侨郡的中正。虽然因为本地大族的反对,没能在所有的侨郡都得以实行,但建康等几个郡的中正,却在当地士人的强烈呼声和其郡中正违法乱纪的确凿实证下,都得以换了寓士出任。於士望上,我如今也是今非昔比,已得众多寓士、寒士的拥护。

“为了修撰通史,不分土、寓,我屈己尊人,礼聘了许多的学者、文士,设立史馆,统统给以清贵的待遇,经由此举,我在饱学之士、文学之士这方面,收获了一些的美誉。

“勋官制度之确定和得以运行,则使我从此以后,可以源源不断地从底层获得豪杰使用,并因此得到一些民间豪强、富户的拥护。鸠摩罗什博通佛家典籍,美姿仪,有善辨能言之才,国中的信男信女对他都是信爱有加。也就是说,在白丁民望这块儿,我而下亦略有基础了。

“对下层官吏的加俸、依实奖罚,使他们对我多有感激之情。

“考功曹的设立,又使我在向氾、张两家示好的同时,在氾张与宋家之间埋下了钉子。

“宋方这个人,挟其族望,处处与我作对,他如是出自公心,也就罢了,然正如千里、长龄所言,他的一切举动,却全是因为私心。强秦在侧,若虎狼窥伺,定西时刻有亡国之危。我不能再容忍宋方了!”

耳中听着张龟等人说话,莘迩轻抚短髭,神色如无异常,想道,“希望能借姬韦这件事,找到一个除掉宋方的办法!”

第二十四章 后宅刀兵动 客舍访客多

回府途中,莘迩反复斟酌,对宋方诸般作为梳理二三。

愈发觉得此子貌似宋家在朝堂之上的干将,时时处处扇风鼓噪,俨然一副仗其宋家历年积蕴之势抗击自己的做派,实则不过是一介跳梁小丑,虽花招频出,却皆是花拳绣腿,欲邀名而不知其名何在,想逐利却尽是舍本逐末,诚如唐艾、张龟所评,鹅毛、家雀罢了。

凡此所为种种,其实正好给了自己机会。

倘若宋方真的伺机待动、隐忍不发,还真不好找到机会一网打尽这些深藏不露的老狐狸,这下倒好,宋方的种种伎俩,正可谓是处处授人以柄,既然你想要的是这浑水摸鱼的勾当,就别怪我莘迩也来下饵,连窝端了你这个见钩就咬的呆王八!

正思量间,却是已到了家门口。

一过照壁,莘迩便觉有异,隐有肃杀之气盘桓,不由长叹一声:“又来了……!”

扶额踅进后院。

只见几个僮仆神色匆匆,看见莘迩后躬身行礼急忙离去,也有几个侍女,正在搬着些大大小小的物什,其间夹槊带刀,尽是从侧院演武场上取来的兵器,来来往往的好不热闹。

大头左手持张黄色的弯弓,右手提着个绣花的箭袋,立在靠近院门的回廊上,板着小脸,皱着眉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东张西望。瞧到莘迩进院,她脸上一喜,目光与莘迩对上,下意识地往这边走了两步,旋即止住,撅起红唇,往院中努了一努,提醒莘迩去看。

莘迩循之望去。

院中十余个站得整整齐齐的小婢、马僮前头,一个头裹帻巾,身著褶袴,穿着长靿皮靴的少女背对自己,一手叉腰,一手戟指,正在大声的训话。

这戎装打扮的少女,可不就是令狐妍。

令狐妍气势汹汹地说道:“你们都听明白了吗?今日之事,你们谁都不要再来劝我!

“他宋方落我的脸面,我大人有大量,且可容忍了他,但他落我的脸面,就是落老莘的脸面!老莘的脸面岂是他宋方能落的?落了我家老莘的脸面,他今晚还要设宴?设给谁看?

“他敢设这个宴,我就敢让他这顿宴吃不了兜着走。”

莘迩哭笑不得,咳嗽了声。

令狐妍闻声,转过身来,杏眼圆瞪,齿叩下唇,胸前兀自起伏不定,看是气得不轻。

莘迩努力把自己严肃起来,因已熟知了令狐妍的性子,却又不好训斥,免得引她越是逆反,语调倒是放得极为柔和,他问道:“神爱,你这是在做什么?”

“老莘,你回来了?回来的刚好,抄家伙,跟我去找那宋方算账!”

莘迩示意大头:“先叫他们散了。”

大头得救了也似,欢快应命,急忙招呼那十余个小奴、马僮和往院中搬送兵械等物的奴婢们退下。

令狐妍大怒,说道:“你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大头心道:“这还用说么?我当然是谁讲道理听谁的。”做出茫然的神态,啊啊了两声,自言自语地说道,“哎呀,我耳朵怎么聋了?”丢下弓箭,掉头就跑。

那一群奴婢与大头的反应相类,个个如释重负,一哄而散。

令狐妍怒极,跺脚叫道:“你们谁敢跑?晚上不给你们饭吃!”

大头和被迫集合听令的奴婢们跑得更快的,转眼间,院中已无一人。

莘迩走近前去,到令狐妍边上,说道:“神爱,前日不是说得好好的?公家的事要从公来办。宋方说姬韦的考课诸项皆不合格,不管真假,他走的是公家的渠道,考课的结果有文书在。你纵再是不满,也不能因此动粗啊!我向大王奏请,召姬韦入京,再重新课其政绩就是。”

牵起她的手,到凉亭坐下。

莘迩接着说道:“姬韦今日已经到京,迟则半月,短则十日,真相就可查明了。不日即有定论,公道自在人心。这个时候,你何必再去找宋方闹?岂非白白给人留下蛮横的口实了?”

溜走的大头,适时地转回出现,奉上茶汤一壶。

莘迩斟了一杯,递与令狐妍,柔声说道:““我知你也是为我气不过,早说别让你再轻易动怒,你总是不听,倘淤积了心火,无处可发,到时候难为的不还是我么?”

令狐妍问道:“姬韦到京了么?”

“今天刚刚到京!我安排了他在考功曹的客舍住下,只等阴洛来到,便可展开复查。”

令狐妍仍是气不下,说道:“你一个男儿郎,婆婆妈妈!要我说,还搞什么复查?宋方明是在羞辱你,你就羞辱回去!怎么?还怕了他不成?不说我堂堂显美翁主,就你辅国将军,随便点些兵马,砸了他家不是轻而易举!你是怕中宫、大王责怪你么?到时我给你求情去!”

莘迩笑道:“是,是,是,我是个男儿郎,可神爱,忘了你是个女儿身么?砸了宋方家自是轻而易举,但若不小心伤到了你的纤纤葱指,找谁心疼去?”

令狐妍不知想起了什么,脸颊浮起红晕,羞涩说道:“我怎会不知我是女儿身?”

“茶汤都凉了,快,喝一口,消消怒气!”

令狐妍接过茶碗,抿了口,嘴中仍然不依不饶,说道:“宋方今夜还要宴请谷阴名士,做什么清谈,自命风雅!阿瓜,要不是你拦着,我非要让他见识一下我显美翁主的风雅。”

说着,她放下茶碗,就要摩拳擦掌。

莘迩闻之,笑道:“翁主的风雅,只可我来见识!他人岂可有此福分?”

令狐妍睁大眼,歪着头,看了莘迩片刻,问道:“你在调笑我么?”

“没有!”

“我的手指真的好看么?”

莘迩斩钉截铁地说道:“葱指如玉!”

……

宋府内外灯火通明,丝竹阵阵。

宋方峨冠博带,一身长袍临风飘举,左右绿云缤纷、倩影嫣然。

他一边顾盼调笑,一边频频举杯,倒真有几分方外神仙的风姿。

座下众人多有京中诸姓的青年才俊,也是酒酣耳热、高谈阔论,一派宾主尽欢的场面。

但其实宋方内心远没有看起来如此晏然。

令狐妍折腾出的阵仗虽然每次都被莘迩阻止,但宋家在京城多有耳目,早就隐有听说了。他自忖若是真的闹将起来,结果倒是其次,他这颜面是着实挂不住的,况且宋方深知令狐妍与左氏情谊深笃,若是令狐妍在左氏面前说了些什么,对他现下处境百害而无一利。

思来想去,也觉得之前在姬韦的事情上动手脚有点得不偿失、意气用事了。

现下莘迩多策并举、步步为营,人望渐盛,非但寓士多以之为马首是瞻,右姓中也多有对之示好的,更别说在军中多有爪牙,兼且上恩日隆,终不是昔日之莘阿瓜了!

思及於此,早前宋方心中那种鄙夷,已然变成了心头的一根刺,隐隐作痛又隐隐作祟,竟有些不安了。

旁边一个仆从蹑手蹑脚上前,拊耳给宋方说了一句什么。

宋方闻言起身,向宾客行了一礼,转身去到书房,却见已有一人正在躬身等候。

“说吧!”宋方神色严峻。

那人施了一礼,低头答道:“下官见到姬韦,直接道明来意,那厮倒也凑趣,对公课考较并未申辩,不过……。”

“不过什么”宋方睥睨问道。

“此人说自己身被祖上荫泽,世受王恩,忝列公门,本该肝脑涂地以广布吾王之仁政,以彰显美翁主之懿德;而今考功曹明光察察,自己身为显美县长,主辱臣死,只有当面向王上和翁主告罪,请获明戮,以谢天下,也不辱没了武威姬氏的世代清名。”

宋方怒不可遏,拍案而起,说道:“甚么‘主辱臣死’?甚么‘请获明戮’?一句一个死,这狗东西!他什么意思?还武威姬氏的世代清名?拿姬家压我么?”

那人不敢说话,诺诺而已。

“狗东西!以为有了莘阿瓜撑腰,就有胆子与我作对了么?‘当面向王上’?还想给老子来个殿前告状么?觉得我宋家如今谁都能欺负了么?我好言好语的派人去给你说话,你不承情,还威胁老子?真当我不敢动你了?别说你个小小的姬韦,便是莘阿瓜,我动上一动又有何妨!”

这话一出,把那人吓了一跳,慌忙四顾,垂头缄默。

宋方自知说漏了嘴,看了看那人,森然一笑。

那人悚然一惊,额头竟有冷汗落下。

“你且下去吧。”

宋方抬手在那人背上轻轻一拍。

那人又是一个机灵,赶紧施礼退出,自有仆役领着他从偏门离去。

宋方整理衣冠,姗姗从书房走出,向着那片灯火通明处走去。

一路上曲径婉转,树影摇曳,在月光下映得宋方脸上阴晴不定。

……

考功曹的客舍里,姬韦夜不能寐。

宋方派来的人告诫自己要谨言慎行,否则其族中几个亲近子弟便都要受到牵连,轻则功名无望,重则被调到边军,想那几个子弟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真去戍边,有死而已。

但这一口恶气却也着实憋得难受,所以他回复那人时,确是报了以死明志的心思的。

越想越是郁愤难平,姬韦信步在堂前彳亍,忽然有人来报,说是舍外有人求见。

姬韦收拾心思,一面命请,一面自忖道:“甫到京城,便有这许多不速之客,看来之前风闻的京城中波诡云谲的种种明争暗斗,诚不我欺也!”

门外走进一人,洒然一笑,拱手朗声道:“久闻足下清名,今夜叨扰,还望赎罪,在下黄荣。”

……

抱歉啊,忙了一天,平时一天一千来步的,走了快一万步,累得脚疼。所以更得晚了。

第二十五章 乞勿牵幼弟 还君一公道

黄荣算是本朝的新贵了。

近期的许多新政,包括前不久才告一段落的大事,“换中正”,都有他的身影活跃其中。

对他的名字,姬韦亦是“久闻”,知此人是莘迩手下最得用的旗手之一。

宋方的人前脚刚走,黄荣后脚即到,其之来意,不言自喻。

姬韦掩住复杂的心情,下揖相迎,说道:“不知常侍光临,有失远迎,尚请恕罪。”

“远什么迎?我大晚上的冒昧而来,君不责我扰人清梦,已是知足。”黄荣呵呵笑道。

姬韦把黄荣让入室内。

客舍小,而且陈设简单。

屋中的家具只有一张床榻、一个矮案、两条短短的坐榻,就已把屋内填得满满。

门向北开。

床榻靠东边的墙放,床上的铺盖叠的整整齐齐,没有展开。门斜对着的西南墙角,放着一个黑底漆红的手提食盒,食盒旁边是个小酒坛;食盒与酒坛都没有开口。

黄荣入到屋中,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遍,很快就把这些东西收入眼底。

姬韦请黄荣落座。

黄荣与他客气一番,最终一起坐下。

案上一灯如豆,两人跪榻相对。

黄荣心道:“床上未展席、褥,食盒与酒坛都没开封。这个姬韦,看来是对自己此回入京后,将要面对的处境已然了知,寝食不安啊。”从容地敛了下衣襟,微笑说道,“适在客舍门口,闻值吏言道,自君入住,下午至今,已先后有两士来访了。”赞道,“不愧君盛名在外。”

姬韦苦笑说道:“下官德薄能鲜,有什么盛名?不错,是有两人来过。一个是下官的同产幼弟,……”指了下墙角的食盒与酒坛,“给下官送了点吃食过来。”顿了下,接着说道,“至於另一人,与下官曾是年少时的故友,说来名字,常侍应该亦知,便是段承孙。”

段承孙,是武威段家的人,与姬韦一样,昔年皆是王城的贵游子弟,两人门第相等,年岁相仿,且两家乃是姻亲,有过一段交情。后来,段承孙投到了宋方的门下。宋家那会儿炙手可热,相比姬韦,他的仕途自就“日新日高”。两人身份有了区别,来往遂难免也就渐渐变少。

因是,姬韦称他“曾是年少时的故友”。

而今,段承孙已是牧府的一个重要曹掾,论及实权和清贵,姬韦早被远远地甩到后头。

就在黄荣来见姬韦之前,於宋方家,向宋方回禀姬韦答话的那人,便是段承孙。

“哦?原来是他俩。”黄荣不提段承孙,只说姬韦的弟弟,笑道,“我早就听说君与君弟兄友弟恭,可称兄弟间的典范。果然不假。客舍自有饭,而君弟还特地给君送酒食来,料是怕客舍之饭太过简陋,不合君之口味吧?姬君,我有两个弟弟,个个顽劣不堪!若是他们能有半分君弟的懂事,我半夜做梦也会乐醒啊!唉,君与君弟之情,羡煞人也!”

“岂敢,岂敢。”

姬韦的父母去世得早,那会儿他的弟弟还年幼,比他小十岁,可以说是被他带大的。名为兄弟,实如父子。兄弟两人的感情确实深厚。於今两人都已成婚,也已分家,但每当姬韦从任官地回到王都家中时,两人都必连榻同眠,有着说不完的话,常常一夜不睡,不觉天色已亮。

想到弟弟,姬韦的脸色沉重起来。

段承孙见他时,转述宋方的话,威胁他如不老实,就不但收拾他,并且还要拿他族中与他亲近的子弟开刀。这个“子弟”,主要指的就是他的幼弟。他的幼弟今年才十七岁,平时读书习字而已,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会,一旦真的被宋方针对,怕是只能成待宰羔羊。

黄荣只当未见他的表情变化,自然而然地抓住姬韦幼弟的话头,笑道:“今夜冒昧来访,既是慕君清名,企盼一见,以解相思;实不相瞒,我另外也是有一点私心的。”

“君请说。”

“如我方才所言,我的两个弟弟实在不成器。大弟现在建康,仕於郡府,我鞭长莫及,也就罢了;小弟从我在都。君弟好学不倦,京都士流无不称誉。子曰‘益者三友’,如君弟者,三益友是也。我造次请求,君能否介绍君弟与我的小弟认识?也好让他能够一改前非。”

姬韦半晌不语。

黄荣笑道:“君莫非是嫌我小弟愚昧,又或是嫌我家声低微,我小弟不足与君弟结交么?”

时下士人,不是随便就能交友的,和婚姻一样,首先一个,要看门第。门第如果不能等类,那不管门第低的那一人,是官高、还是家富,门第高的那一方都可能会根本就不搭理他。

姬韦勉强说道:“君家建康名族,韦焉敢自大。”

他回想段承孙的威胁之语,探视黄荣了好几眼,咬了咬牙,一横心,说道,“黄常侍,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而我弟的聪颖胜我十倍。我的父母去世时,一再叮嘱於我,务要把他抚养长大,盼其日后能光大我家门楣。此亦我之心愿!

“我的幼弟今年尚未弱冠,日常在家,无非勤读典籍,少有出门,与外事几无干染。

“显美县长之职,乃朝廷所授,非我索求。我今处此职,无有抱怨。

“辅国将军,国之贤臣;牧府别驾,当朝阀贵,较以两公,我不过是个小小的蝼蚁。如今奉旨入朝,不管结局如何,我也不敢有一点的抱怨!

“只是,惩也好,罚也罢,有什么,敢请常侍冲着我来,千万乞恳常侍,莫把我弟牵涉进来。”

这一番话,姬韦说的情真意切,刚开始说的时候,语气还比较平和,说到后头,压抑不住的感情外露出来,几分的无奈与悲愤之余,对弟弟的担忧和牵挂更使他的嗓音都带出了哽咽。

黄荣心道:“我猜的不差。那段承孙果是拿了他的幼弟,用作威胁他的手段。”

黄荣城府深沉,久经政斗,对姬韦的感情流露,没什么感触。

他冷静地想道:“姬韦对其幼弟情深得很啊。宋方用其弟做威胁,那我就反其道而行之!”

想定。

黄荣摆出诚恳的样子,说道:“姬君,何出此言!我适才所说,皆我真心之请,哪里来的‘牵涉’君弟?君望君弟能够广大君家门楣,我作为我弟的兄长,也是此心此情啊!公是公,私是私,君今还都,奉的是大王之旨,是为公事,怎会与君弟有干?断然无干!君请勿忧。”

姬韦定定地看着黄荣,说道:“是么?”

“说到公事。前天,我还听辅国将军说起了你。”

“韦身为显美县长,考评举国最差,丢了莘主的脸面,罪该万死!”

公主与翁主出嫁以后,把夫姓冠在“封号”的前边,权作一个简称,是当下的习俗。是以,姬韦以“莘主”,来作为对令狐妍的尊称。

“辅国将军没有怪罪你。辅国将军说,他早年未仕之时,远在金城郡,即尝数闻姬君之名,后来入仕京城,姬君之名,愈是如雷贯耳。他深知姬君忠烈清正,绝非荒政害民之徒,此次考课所以为‘殿’,必有缘由,十之八九,是考课的官吏弄错了。故此,才会奏请朝廷,请大王召君入朝,再作考核。辅国将军说,贤恶故当分明,优劣尘岂可蔽?真相终会大白!”

姬韦喃喃说道:“真相终会大白?”

黄荣注视姬韦,说道:“辅国将军信君爱君之意,不用我再多讲,君应已明了了吧?”

“明了了。”

黄荣笑道:“那我弟与君弟,可以结交了么?”

姬韦没想到黄荣又提起这一茬,愕然说道:“常侍?”

与不与姬韦的弟弟结交,黄荣其实并不关心,他一笑,说道:“君弟年已十七,以君家之门第,以君弟之才名,早该出仕。我没记错的话,君弟的乡品是四品,对么?”

“正是。”

姬家只是武威几个大姓中的一个,算不上整个陇州的一等士族,姬韦兄弟的父母又早亡,一定程度上缺失了其父的交际圈,因此,姬韦的弟弟只得了一个四品的乡评,没能得到三品以上的“上品”。如那宋、氾、张、麴几家,凡其族中的大宗子弟,没一个不是三品往上的。

“太尉府今缺户曹属一员。等君此事过去,我便上书朝中,举荐君弟出任。”黄荣笑问道,“君意以为可否?”

太尉是定西王兼领的诸多官衔之一,比之督府、牧府,太尉府的官吏僚佐权力不大,但太尉府乃是“公府”。按照时下通例,士人出仕,能够以公府僚佐为“起家官”的,虽不如秘书郎、佐著作郎这类的“一等清官”高贵,却也是非高门之优秀子弟不可得的。

除掉主簿、较低的御属、更低的令史等吏职外,太尉府下辖共有十二个曹。

十二个曹分有掾、属各一员。总计二十四个职位。这二十四个职位,从定西王兼领太尉那时起,有资格得以出任的,一直到如今,尽都是定西国中名族大姓家的子弟。

依按姬韦家现下的名声和权力,姬韦的弟弟是无论怎样也挤不进去的。

起家官对士人及其家族的重要性是无与伦比的。

首先,起家官清贵的程度,代表了该士人家族之门第的高贵程度。

其次,起家官的清贵与否,同时也代表了该士人以后的仕途是畅达还是蹇滞。

“太尉府户曹属”的许诺,对姬韦这样的士人来说,既抬家声,又畅仕途,那简直就是最大的诱惑了。

姬韦低下头,想了半晌,问道:“敢问黄君,辅国将军要我做什么?”

“我的话你还是没听明白啊!”

“韦愚钝,请黄君开示。”

“辅国将军什么都不需要你做。辅国将军想要的,只是一个公道。还君一个公道,还国中勤恪王事的官吏们一个公道。”

“公道?”

“十天左右,故高昌太守、新任考功曹左曹史的阴君即能到京履任。到时,就由他来负责对你的重新考核。你有一说一,如实回话便可。”

姬韦说道:“下官明白了。”

说的是“如实回话”,但这个“如实回话”,究竟该怎么“如实回话”?这中间的分寸,这中间的措辞,就看姬韦自己的把握了。

……

谢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第二十六章 麴侯以画谢 非议大事者

见过姬韦,从考功曹的客舍出来,夜色已深。

黄荣的牛车停在路边。

月光清凉,路上静悄悄的,早无行人。

黄荣没有马上上车。

他靠着绘了云鹤图案的红底车厢,回头朝黑漆漆的客舍门内张了几眼,神情变幻地立了片刻,心道:“姬韦虽说他明白了,但我观其情貌,辨其言声,他仍是没有拿定主意。也难怪他如此。宋家的威胁,毕竟不是谁都能扛得住的。只是这样一来,此人就有点靠不住了啊。”

忽然心中一动。

他勾下头,沉思了会儿,这才拾梯登入车内。

时辰太晚了,黄荣没有去找莘迩回话。

次日非休沐之时,上午,黄荣先到四时宫内的官廨,按照莘迩的新规,把当天急需处理,不能拖延的公务,一一办完,然后,请了半天的假,快中午时分,来到了莘家。

刘壮闻讯,把他迎进宅中,请到前院的小厅暂坐。

令狐妍嫁过来以后,莘家的奴婢数量直线上升,刘壮作为大总管,忙得很,没功夫多陪黄荣,吩咐厅外的侍婢端茶上水,呈奉点心、水果之后,他告了个罪,便辞了出去。

黄荣进门就瞧见了张龟。

小厅的四壁上,挂了几幅书画。

其中的一副画,刚挂上去不久。

张龟这会儿就正站在此画前头,负手昂头,睁大了独眼,在细细地欣赏。

“长龄,在看什么?”

张龟转过头,见是黄荣,笑道:“景桓,你怎么来了?”

“明公叫我去见一见姬韦,此事你是知道的。我昨晚见过他了。今天特来给明公回话。”黄荣踱步到张龟的身侧,漫不经心地往画上瞥了瞥,问道,“刘翁说明公进宫了?”

“是啊。上次明公献给大王的故事小书,大王甚喜。趁史馆撰史,各地珍贵书籍纷纷被运到京城的机会,明公抽暇,取众书中意蕴深远的典故,又编了一本,今日入宫,就是献书去的。”

黄荣点了点头,向画的左边底部看去,注目在落款上,顿时惊奇,说道:“这是曹不兴的画?”

曹不兴是前代的名画家,与当代江左的那位著名画家齐名。与江左的那位画家一样,曹不兴擅长的绘画领域很多,龙、虎、马皆其所长,并极擅人物,尤以画佛为妙。

墙上的这幅画,画的就是一个佛陀。

身形伟岸,庄严宝相,嘴角含笑,拈花趺坐。

黄荣不太了解佛教,不知此佛是何佛,但却不影响他的观赏,只觉栩栩如生,鲜活灵动。

张龟说道:“可不是么!”

黄荣细看多时,赞叹说道:“闻曹不兴心敏手疾,曾运五十尺绢成一佛像,头面手足,胸臆肩背,无遗失尺度。今观其之此画,笔法精细,恍然如真,果是前朝名家!无愧落墨成蝇!”

落墨成蝇,是有关曹不兴的一段传说。

据说他在画屏风的时候,不小心误落笔墨,於是他顺手将墨点画成了一只苍蝇。屏风画完,进献给他的主上,他的主上竟以为那是只真苍蝇,遂举手想将之弹走。由是流为佳话。

看罢了画,黄荣心中奇怪,说道:“明公虽雅重鸠摩罗什、道智,然究明公本意,明公不过是顺应时情罢了,其实并不崇佛。此画固佳,可此厅乃明公接人待客之所,却为何将它张挂?”

对莘迩这样的政治人物来讲,他的一举一动、一好一恶,都会引起下边人和部分外界的效仿。

这个小厅,是莘迩平日居家之时,专用来接人待客的。厅中的一应布置,皆会被来客看到。该挂谁的书法?该挂谁的画?用的器具该是奢侈,还是俭朴?这些都很重要。

诚如黄荣所言,莘迩既然对佛教并不推崇,那么,却为何在厅中挂上了这么一幅佛像画?

不怕误导来客对他喜好的揣测么?

张龟笑道:“景桓,你有所不知。此画是麴侯赠给明公的。”

“麴侯?”

“麴兰驰援朔方,未成而归。朝中前日,不是有大臣弹劾他,说他劳师糜饷,虚耗国力,战而无功,理当严惩么?当时,还是多亏了你上书,为麴兰争辩,指出朔方之所以没能救下,与麴兰无关,而纯粹是赵宴荔自找的,是因他自私自利。朝中故是才没有惩处麴兰。”

黄荣心道:“那天弹劾麴兰的两人,都是宋方的爪牙。他俩哪里是弹劾麴兰,明明是意在明公!要知,援助朔方的决策,可是明公做出的!”矜持地抚须答道,“些许微劳,不足一提。”

张龟楞了下,想道:“‘些许微劳’?什么‘微劳’?”

旋即明白过来。

黄荣的这个“微劳”,定不是对麴兰的“微劳”,而说的是他在此事上为莘迩贡献的一点功劳。

张龟笑道:“麴侯大约是因此感谢明公,便遣族中子弟,送了这幅画来。也是借此,表达一下他对明公讨定西域,为国家解决了西边忧患,开出了商道财源的赞许和佩服。”

黄荣说道:“原来如此!”

耐心地等黄荣欣赏完了画,张龟邀他到案前入榻,待其坐好,这才把自己关心的话题说起。

“景桓,你刚才说你昨晚已经见过姬韦了?”

“是啊。”

“姬韦昨日才到,你晚上就去见了。你这办事的速度真是麻利!”

黄荣端起茶碗,喝了口酪浆,说道:“比起别人,我还算慢的了。”

“别人?”张龟立即猜到了黄荣的所指是谁,问道,“宋方也遣人去见姬韦了?”

“不错。”

“派的谁人?”

“段承孙。你知道此人么?”

“牧府曹掾,宋方的心腹,是姬韦的故交。我岂会不知!”

张龟掌握情报系统,对王城士族、士人们的情况,比黄荣熟悉得多。按理说,这次见姬韦,本该是派他去的。但他的外形不好,同时亦不如黄荣能言,是以莘迩没派他,改遣了黄荣。

黄荣说道:“我到的时候,段承孙刚走不久。”

张龟蹙眉说道:“宋方派人去见姬韦,倒也在预料之中。这更说明了,在姬韦‘考课得殿’一事中,宋方确是舞了弊!对姬韦有诬陷、迫害之举。”问黄荣,说道,“姬韦的态度如何?”

听张龟问起姬韦的态度,黄荣再次回忆昨晚与姬韦相见的过程,也皱起了眉头。

他慢慢地放下茶碗,说道:“姬韦最后对我说,他‘明白了’;但依我来看,他并不‘明白’。”

“此话怎讲?”

黄荣把与姬韦对谈的大概内容述与张龟,说道:“段承孙必是拿姬韦的幼弟威胁於他了,故此,我反其道而行之,把太府户曹属之职许给其弟。他问我明公要他做什么。我回答他说什么都不用做,‘如实回话’即可。随之,他就说他‘明白了’。……长龄,你觉得他明白了么?”

黄荣也好,张龟也罢,两个谁不是聪明绝顶?

尽管没有身在现场,但只通过黄荣的转述,张龟闭上眼睛,默默地揣度了不多时,就已经大略把住了姬韦现下的心思。

张龟睁开眼,叹了口气,说道:“姬韦也是难啊!”

“哦?”

“一边是宋方,一边是咱们。两边,他哪边都不能得罪。一个处理不好,他等来的,就只能是仕途尽毁,前途堪忧。……景桓,我看啊,他是明白了,也是没明白。”

“怎么说?”

“对於他而下面临的处境,他明白了;对於具体该怎么做,他不明白。”

黄荣拍手说道:“长龄,卿意正与我同!我也是这么判断的。”

就像张龟说的,如今放在姬韦眼前的,一边是宋方,一边是莘迩。

姬韦如果听了莘迩的,那就要得罪宋方。宋家的权势虽不如前了,但仍绝非是姬韦能够敌对的,段承孙说给他的那些威胁之语,难道他敢当做耳边风么?

如果因为惧怕段承孙的威胁,听了宋方的,那就要得罪莘迩。黄荣现在说的好听,可一旦得罪了莘迩,黄荣还会这般温和么?

处在其间的姬韦,因了忧心幼弟和族中亲近子弟的缘故,他现在的心境,肯定,也只能是宋方不敢得罪,莘迩也不敢得罪,左右为难。

只是,他的这份为难,张龟体会到了,并为此对他生起了点同情,黄荣也体会到了,却毫无半分怜悯。

黄荣想道:“此事之源起,是宋方。要非宋方开了这个头,姬韦也不会被牵涉进来。他可怜不可怜,却是与我无关,更与明公无干。”

张龟的分析,坚定了他昨晚从考功曹客舍出来时的那个“心中一动”。

抬眼看了下张龟,黄荣慢慢地又把茶碗拿起,递到嘴边,喝了一口,心道:“长龄朴实,不是可与言大事者。这件事,我无须与他商议。羊家兄弟,俱洁身清高之士,我与他俩的关系亦不十分亲密,也不可拿此事与之讨论。唯是唐艾,多谋善断,我可以听听他的意见!”

毕竟,他的这个“心中一动”,截至目前,还仅是“一动”,要想将之付诸行动,还需要各方面地进行完善和考虑。黄荣到王都尚未太久,在有些地方上,他估摸着,也许需要唐艾帮忙。

阅读网址:n.

第二十七章 黄荣胆大策 王城起风云(一)

等到傍晚,莘迩才从宫里回来。

听刘壮报说张龟和黄荣在小厅里,莘迩没有回后宅,便直接来小厅见他俩。

张龟与黄荣两人拜倒相迎。

莘迩随意地挥了挥手,说道:“起来吧,说过多少次了,咱们自己人,不要搞这些虚礼。”

说着话,他张开手臂,由跟他进宫,一起回来的刘乐指挥婢女给他脱去官服。

刘乐与令狐乐同名,如今改了个名字,不再叫刘乐了。她的新名字是左氏给她起的,取自佛经,唤作“伽罗”。伽罗是一种香的名字,常用来供奉佛前。

刘伽罗怀孕已六七个月,很是显怀了,大着肚子,走起路来都有点吃力。

帮莘迩脱去了官服以后,刘伽罗接过婢女捧着的家居闲服,待要亲手给莘迩穿。

莘迩握住她的手,爱怜地笑道:“入宫半日,不得稍歇,你也累了半晌了。连个衣服我都不会穿么?你快些回去后宅歇息吧!”拿住紫色的锦袍,自来穿上。

在宫中时,令狐乐好奇刘伽罗腹中的胎儿,又是侧耳去听,又是伸手去摸,绕着刘伽罗蹦蹦跳跳,叽叽喳喳的,嚷闹个不停,这入宫的多半日,令狐乐与刘伽罗说的话,倒是比与莘迩说的话还要多。到最后,连左氏都看不下去,心疼刘伽罗倦劳,再三阻止令狐乐。

刘伽罗虽是为人妇已久,如今更早是有孕在身,但当着张龟与黄荣的面,被莘迩温情款款地一握手,仍是不免羞涩,有心把手抽出,却不自觉地迁就莘迩。

她犹豫了片刻,终还是轻轻地抽出了手,微红着脸,冲黄荣和张龟行了个礼,在两个婢女的搀扶下,挺着肚子出去了。

或许是从刘伽罗的身上,想到了自己妻子怀孕的时候,张龟笑容温暖,目送刘伽罗出厅。

他对莘迩说道:“明公,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注意安胎啊!”

莘迩上榻,示意他俩也坐下,笑道:“中宫叫宫里的医官,专门给小小合的有安胎药。小小的身子骨还是很康健的;日常饮食,则遵照医嘱,都是刘翁掌管操持的,必是不会出什么问题。今天入宫,是因为大王已经提过多次,非要见一见她,这才不得已,跟我出了趟门。”

张龟是有事没事,只要不上值,就会来莘家听差的,哪怕是上值时,每天下了值,他也会来莘家转上一转。

黄荣与他不同。

黄荣的公务忙,到都以来,他积极拓展交际圈,并已结交到了不少朝中、武威郡府和谷阴县中各官廨的吏员为友,平常的应酬亦多,来莘家,尽管来得也勤,但像今天这样,一直从中午等到近暮却还是不多见的,此种情况,通常都是他有要事要禀。

莘迩对他俩的脾性和习惯非常了解,遂开门见山,问黄荣,说道:“景桓,今天非是你休沐之日,你不上值,跑来我这里巴巴地等这许久,可是有什么事么?”

“明公,荣昨晚见过姬韦了。”

“昨晚见了?”

“是。”

当下,黄荣把昨晚见姬韦的情形,详细地告诉了莘迩。

莘迩听罢,摸着短髭,思索不语。

“明公没回来之前,荣与长龄做了些分析,观姬韦之貌、察姬韦之言,荣以为此人首鼠两端。”

“怎么讲?”

“他此回考课得殿,虽然委屈,但惧宋方的淫威,担心幼弟会再遭到宋方的迫害,待阴洛到都,对他进行复考之时,他却是不一定敢於直言。阴洛,恐怕不好查出真相,顺利给他翻案。”

莘迩之所以要对姬韦重新进行考课,是为了能从中找到宋方的错处,以实现打击宋方的目的。

可如果不能顺利地给姬韦翻案,阴洛核实的结果,反而证明了宋方是对的,那莘迩的此举,不仅是白费功夫,而且岂不是自取其辱,将成笑柄了么?

这一点,是不言自喻的。

莘迩沉吟多时,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黄荣与张龟,问道:“你两人对此有何建议?”

张龟说道:“凡士人所重者,名德罢了。姬家,武威名门也。姬韦,素有名誉也。今姬韦考课为殿,士流评价他昏聩无能,既损己名,又坏族望。明公决定对他重新进行考核,这是在给他一个辨诬证洁的机会;且正因宋方威重,他如敢直言,恰可获不畏权势之称。

“龟愚以为,以此来喻导他,也许能转变他的念头,定下他的心思。”

莘迩问黄荣,说道:“景桓,你以为呢?”

黄荣瞄了张龟眼,说道:“荣以为,长龄所言甚是。”

张龟听不出他的言不由衷,莘迩岂会听不出来?

莘迩也不说破,心道:“景桓必是另有谋策,只是不好在长龄面前道出。”

猜测他会是什么主意?

一时猜不出来。

也就罢了。

晚上留张龟与黄荣用饭。

他俩都不是外人,为示亲近,莘迩叫了阿丑出来服侍。

令狐妍嫌张龟长得丑,嫌黄荣心机深沉,不够爽利,懒得见他俩,没有露面。

饭罢,张龟与黄荣告辞。

莘迩把他俩送出室外,转回小厅坐下。

阿丑奇怪地问道:“大家,不回后宅么?”

莘迩吃饭的时候喝了点酒,有点微醺,他用了些醒酒汤,取茶汤漱了漱口,斜倚坐榻,拈起根牙签,一边掩口剔牙,一边悠然说道:“我等会儿景桓。”

阿丑莫名其妙,愈发不解莘迩的意思,说道:“黄常侍不是刚走?”

“咱俩打个赌如何?”

“什么赌?”

“一刻钟之内,景桓如不回来,今晚你说了算;如他回来,今晚我说了算。怎样?”莘迩的目光充满笑意,游离在阿丑嘟起的红唇和青纱裙裹着的丰臀上。

阿丑跪坐榻下,玩弄着搭在胸前的粗辫,仰着脸,眼波流转,抿了抿嘴唇,说道:“大家这么笃定,看来贱婢是输定了的。”

莘迩却是料错了,莫说一刻钟,等了小半个时辰,犹不见黄荣折回。

命了小奴出去打看,夜中的里巷上空无一人。

其实莘迩猜得也不算错,黄荣与张龟出了里后,他本是想回来的,但临时改了主意,没再来求见莘迩,而是去了唐艾家。

唐艾是寓士,在老城没有宅院,他家也在中城。

於唐家见到唐艾。

对黄荣这个不速之客,唐艾颇是意外,披衣踏屐出迎,闻黄荣说有密事商议,将他领到书房。

夜色深沉,房中灯光昏暗。

窗纸上映出两人的身影。

最先两人是对坐而谈,继而唐艾起身,绕室踱步,然后他回榻坐下。

再说了不多时的话,换了黄荣起身,行至唐艾的身边,伏下身子,与他耳语。

说完,黄荣回到座位。

两人相顾,似乎是沉默了稍顷。

末了,唐艾捡起案上的羽扇,朝腿上拍了一拍,像是做出了决定。

黄荣与唐艾说话的声音从头到尾都很低。

直到此时,侍奉在门外的奴婢才听到了一句话,是唐艾说的:“就这么办!”

随后,两人又细细地谈了一个时辰,也不知都在说了些什么。

将近三更,黄荣方才告辞。

唐艾送黄荣出院,在门口,问他道:“此事,你为何不先禀与明公?”

月光下,起了风,黄荣长须飘然,白衣如雪。

他慨然地说道:“这种事,明公最好不要知情!事成,无损明公清誉;事败,荣一身担之!”

……

宋方的消息虽不及宋闳,却也是比较灵通的。

黄荣昨晚去见姬韦的事情,他於今天上午获知。

就在黄荣下午等候莘迩时,宋方召来了段承孙。

第二十八章 黄荣胆大策 王城起风云(二)

段承孙是牧府的曹掾,与宋方同在牧府,应召而来很方便。

“你再去见一见姬韦。”

段承孙伏在地上,闻言抬下了头,悄悄看向宋方,正碰上宋方阴冷的目光,赶紧又把头低下。地板很硬,硌得他膝盖疼,他局促地挪了下屁股,调整了下跪姿,恭恭敬敬地应道:“是。”

“知道对他说什么?该怎么说么?”

“下官愚钝,敢请公示下。”

“昨天晚上,黄荣去了考功曹的客舍。”

“黄荣去了?”

宋方没接他的话茬,自顾自往下说,说道:“黄荣走后,姬韦房中的灯,到天亮还没有灭。……你觉得黄荣会对他说些什么?”

“以下官猜度,不外乎威胁、利诱。”

“仗着中宫的宠爱,莘迩这个田舍奴,近日越来越不像话!横行跋扈,蔑视王法!姬韦虽只是小小县长,亦国家名臣!他竟然都敢派人去威胁,胆大包天!”宋方痛骂了莘迩几句,眼神越加狠辣,盯着段承孙,说道,“你知道该对姬韦说些什么了吧?”

宋方对莘迩的这番大骂,完全没有根据,但宋方骂莘迩,近月已成常态,时不时的,当着段承孙等心腹面前,他都会破口大骂一番,纯是出气而已,本来也不需要依据。

段承孙心道:“你绕来绕去的,等於什么都没说,叫我怎么‘知道’该对昭文说什么?”

昭文,是姬韦的字。段承孙心里如此想,无非一点不敢出口的牢骚罢了。

宋方想让他对姬韦说什么?不用直说,他自是明明白白。

段承孙应道:“是,承孙知道了。”

出了听事堂,段承孙朝自己的官廨走去。

两个前来向宋方禀事的府吏迎面瞧见了他,忙避到一边,作揖行礼,给他让出路来。

段承孙只觉阳光刺眼,举袖遮住眉头,没有理会这两个吏员,心事重重地经过了他俩。

与姬韦到底曾是好友,两家并有姻亲。现在虽然因为仕途高低有别,两下少了走动,但人孰无情,少年时那段欢筵笑颜,走马章台,满楼红袖招的时光,段承孙又岂能全然忘记?

回思出听事堂前,宋方那咄咄逼人的狠毒眼神,以及他轻描淡写的那一句“听说姬韦嗜好羊肉,你与他也是朋友,再去看他,不可空手,捎条羊腿,带把短匕,留与他罢”。

纵此刻初夏下午的阳光再晒,行於庄严牧府石板上路的段承孙如在冰窟。

他喃喃地说道:“宋公叫我拿把短匕给姬韦,是什么意思?”不敢往下深猜,心中想道,“便是被莘迩给姬韦翻了案,证明他不应获‘殿’之评,也不过是件小事而已。大可将此事推诿给具体负责考课的人,至多落个‘用人不察’,顶天了,罚些俸禄。何至於此,何至於此!”

上次叫自己拿姬韦的弟弟姬楚威胁姬韦,这次又叫自己带把匕首去。

虽是早就了解宋方的为人,但这次涉及到的对象是自己的旧友、姻亲,且不说有这一段情分在,已经颇觉姬韦可怜,如果这种“威胁故交”的事情传出去,自己日后还如何做人?

段承孙难免牢骚满腹,实是极其抵触宋方的命令,不愿遵照去办。

他想道:“宋公没说要我何时去见昭文。罢了,能拖一日是一日,我今晚先去看望一下姬楚,明天再去见昭文吧!”

当晚,段承孙到姬家,见了姬楚。

姬楚年轻,才十七岁,此前一直闭门读书,很少与外界接触,对他兄长而下面临的两难处境,他并不清楚。不但没有担心姬韦,姬楚反而还很开心。毕竟考评得“殿”,是一个恶名,将会大大地影响到姬韦以后的仕途,如能借此摘去“殿”的帽子,对姬韦、对姬家,都是好事。

姬楚文质彬彬,对段承孙这位长辈执礼甚恭。

堂中的烛光下,看着姬楚仍有些稚嫩的面孔,段承孙恍惚想起了他与姬韦。

他与姬韦相交的时候,可不就是这个年岁么?姬楚与姬韦长得挺像,从他的脸上,段承孙找到了当年姬韦的几丝神采。

“忆昔时,我与汝兄,还有宋羡、贾秦,我们四人几乎日日相见,交臂游玩,情同兄弟。

“我犹记得,有一次,从西域来了位高僧,登坛讲法,我与汝兄等人共去旁听。贾秦去得晚了,没能占着好位子,便一把抱起汝兄,把他扔到门外,抢了汝兄的坐榻。满堂皆笑。汝兄生性温和,却亦不恼,从容地起来,拍拍灰尘,就在门外坐听。

“汝兄那时的年龄与你现今相当,而他当时的气度,真是不让名流啊!”

段承孙沉浸在往事中,脸上露出微笑。

他仰起头,不自觉地轻扣案几,过了片刻,笑容渐渐散去,他说道:“岁月荏苒,倏忽之间,已过十余年。宋羡今居显位,贾秦因受贾珍的牵连而身死家破,汝兄久在外县,而我忝列牧府。我们这旧日的四友,如今莫说常见,便是人,也都已经凑不齐了啊!”

姬楚恭敬地说道:“今天我去给家兄送饭时,听家兄说及,君於昨晚曾去客舍,与家兄见了一面。家兄提到君的时候,笑容满面,正如君之现在。君与家兄的情谊,着实令后进羡慕。”

段承孙情绪复杂,半晌无语,最终说道:“是么?”

“是。”

“我明天要再去拜访汝兄,你有什么话有我转告么?”

姬楚刚说了他今天给姬韦送饭,段承孙就问他了这一句。他又不是见不到姬韦,何须托段承孙带话?姬楚感到段承孙似乎心不在焉的,觉得奇怪,不好询问,便答道:“考功曹客舍的饭食简陋,楚每天都会给家兄送饭,每天都能见到家兄,不敢劳君带言。”

段承孙回过神来,“哦”了声,说道:“对,对。”他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对姬楚说话,说道,“是啊,客舍的饭食粗陋。汝兄好食羊肉,顿顿无肉不欢。我明天给他带条烤羊腿过去!”

离开姬家时,夜色笼罩的街上,已无行人。

姬、段两族皆是武威著姓,姬韦、段承孙两家都在旧城。如从夜空望下来,可以看到,在段承孙的长檐车离开姬家,行上街道后不久,有一辆牛车从中城的莘宅驶出,出了里门,转上大街,没有做任何的停顿,径直行向唐艾家的方向。这辆牛车上,坐的正是去见唐艾的黄荣。

次日。

拖到日暮,拖无可拖了。

段承孙乃往考功曹的客舍,再次去见姬韦。

烤得金黄的羊腿,被架在案上,香气扑鼻。

两瓶西域的葡萄酒和一坛产自河北,来自魏国的名酒,放在羊腿的边上。

段承孙去掉冠袍,并一力邀请姬韦也把冠带袍服脱下。

两人只穿着两当,露出双臂,分处东西,对案而坐。

方才一日未见,姬韦的神色就憔悴了许多。

段承孙斟鲜红的葡萄酒入碗,笑道:“这是龟兹国的美酒,别驾宋公赏给我的。我一向不舍得喝。昭文,来,来,你尝一尝,与咱们陇地产的葡萄酒可有不同?”

姬韦略略饮了一口,把碗放下,勉强笑道:“较以本土所产,确是稍微醇厚。”

“你没去过西域,我也没去过。但咱们都知道,那里的日头大,适宜葡萄生长。所酿之酒,比咱们这里的好点,也是理所当然。你觉得好,那就多饮些!”段承孙端碗,殷勤相劝。

姬韦只好又喝了一口。

段承孙一饮而尽,摸了把沾到胡须上的酒渍,笑道:“昭文,你知道么?龟兹国人好酒如命。我听讨伐西域归来的将士们说,辅国将军攻破龟兹城后,勒令城中富户贡献礼物,以犒赏三军。那些龟兹国的富户们,家中藏酒无不数百千石,单只葡萄酒一项,就献上了近万石之多!”

听到“辅国将军”四个字,姬韦的眼皮一跳,说道:“那么多么?”

“可不是么!”

段承孙亲手割下几片羊肉,送到姬韦盘中,然后打开了那坛白酒,又斟下了两碗,笑道:“昭文,这是中山清酒,号为‘千日酒’的即是也。要放在以往,这酒虽然名贵,大概还算不上十分稀罕。而今中山被虏魏侵占,与我陇州,中间且隔了一个虏秦,此酒,可就极是少见了啊!也是别驾宋公赏我的。我一样不舍得喝,留到了今日,恰好你我可以痛饮了!”

“千日酒”者,意思是说喝醉以后,要醉千日。

这个酒,在当下来说,是比较烈的。

姬韦的酒量一般,又知自己现是愁肠满腹,深恐酒入愁肠,越发容易醉倒,不敢多饮,抿了一口,便就把碗放下了。酒,喝不下,往常最喜的烤羊肉,他也是食不知味,几乎没动匕著。

段承孙倒是吃喝个不住。

左一碗西域葡萄酒,右一碗中山千日酒,间配以两口羊肉,不到半个时辰,两种酒被他喝了个精光,羊腿也差不多被吃了个干净。

酒劲上头,清醒时不好说的话,可以说了。

段承孙扶住案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说道:“昭文!我昨晚去了你家,见到了你的弟弟。他与你年轻的时候,长的可是真像!过往之日,不可复矣!但昭文,来日,咱们尚可追啊!我今晚为何又来见你?我想你定是心知肚明!看在你我旧交一场,你莫要再拿上次的话回我,这一次,你给我个痛快话!好让我回去交差。如何?”

姬韦心道:“他昨晚去我家,见我弟弟了?”想道上次段承孙的威胁之语,顿时不由紧张,抓住案几的边沿,看着段承孙,问道,“你见我的幼弟了?是宋公让你去的么?”

段承孙说道:“是我自己要去的。不过今晚再来见你,却的确是奉的宋公之命。”他掂起案上,适才用来割肉的鎏金短匕,说道,“宋公不仅命我再来探视你,还命我把这柄短匕送给你!”

姬韦落目短匕上,匕首不长,也不是很锋利,但应是沾满了羊油的缘故,烛光一映,却是闪闪发亮,耀人眼眸。

段承孙把案上的羊腿架子丢到地上,低下身子,越过案几,凑近到姬韦的身前,视线与之相对,压低了声音,说道:“昭文,我也是奉命为此,迫不得已。”

他语气真切,说道,“昭文,你常年不在王城,不知朝中而今的形势。自先王薨后,别驾宋公与辅国将军之间,相斗得日渐激烈。我知这本来不关你的事,可谁让你在显美县做县长呢?你於今既然被牵涉到了其间,宋公与辅国将军两人,你就必须要选一边投靠!

“辅国将军近来虽然贵重,毕竟族声单薄,何能与宋家相比?昭文,两边该选哪边?你难道还看不出来么?

“我知道,你很冤枉,以你在显美县的政绩,绝对是不该得一个殿后的考评,名入优等,是绰绰有余的。但宋公想要用你的来打击辅国将军的名声,你又能有什么办法?认命吧,昭文!认下了这事,过上几年,有我在牧府为转圜,犹不失你将来的前途。你如不肯认,昭文,想想姬楚!他才多大年纪?宋公如因此暴怒,雷霆风雨,姬楚焉能抵御?”

段承孙把短匕放到了姬韦的面前,说道,“别说姬楚。昭文,就算是你,你,能抗住么?”

门窗都关着,室内很闷。

姬韦的胸口生疼,像是心脏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一样,有点喘不上气的感觉。

他吃力地起身,推开了门扉。

院中的夜风吹入,清凉如水,打着赤膊的胳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姬韦慢慢地把袍子穿回,顺手把段承孙的袍子递给了他,说道:“你回去禀与宋公,就说我知道了。”

段承孙大喜。

送走了段承孙,姬韦回到室内,无神地盯着案上的那柄短匕,看了许久。

他想起了他的一个族兄。他的这个族兄少有高名,曾经获得过多次的辟除,但他的这个族兄一次都没有接受。直到如今,他的这个族兄仍然悠悠林下。较以富贵的人家,他这个族兄的日子固是过得清贫,可比照自己现下的处境,他的这个族兄至少过得安心。

姬韦懊恼地想道:“当初我为何应了郡府的辟除,走上了出仕的道路?为何我不肯学我的这位族兄?”现在后悔,已然晚了。

考功曹客舍的路上。

段承孙的车子吱吱呀呀地离开远去,客舍院墙下的一处黑暗里,潜出了一个身影。

第二十九章 黄荣胆大策 王城起风云 三

第二十九章黄荣胆大策王城起风云(三)

作者:

精彩小说网,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这天一大早,如前两日,姬楚的妻子亲自下厨,熬粥、做饼,炙了一条昨天专门买来的新鲜鲻鱼,调拌了一碟生韭杂菜,又取上一份必不可少的酱料。

几样饭菜做成,置入食盒。

姬楚与妻子作别,提着这顿早饭,前去考功曹的客舍。

客舍看门的吏员已与姬楚熟识,见他来到,笑道:“郎君又来给姬君送饭么?”

姬楚作了一揖,答道:“家兄这些年都在外县仕任,少有归家,想念家里的饭食。昨天特别交代於我,想吃条鲻鱼。这不,今天便给家兄带了一条。”

门吏含笑点头,目送姬楚进门。

初夏晨光下,一个裹帻白衣、手提食盒的少年背影,不知怎的,给了这个门吏颇是温暖之感。

门吏叹道:“素闻姬家兄弟的感情好,果是不假啊!”

推门进到室内,一股酒味入鼻而来。

姬楚一眼看到,姬韦伏在案上,像是仍在熟睡。

知道段承孙昨晚来见姬韦了,瞅了眼案上的酒瓶、酒坛和案下的烤羊腿架子,姬楚只当是他两人旧友痛饮,姬韦喝多了,以是伏案不起,昏睡至今。姬楚遂放下食盒,端起脸盆,先出去打了盆水进来,以便姬韦醒后洗漱,然后才到姬韦身边,轻声唤道:“阿兄,阿兄。”

半晌无人回应。

姬楚心中奇怪,晃了一晃姬韦的胳臂,姬韦还是没有反应。

姬楚好笑地想道:“怎么喝成这样!”

打算把姬韦扶到床榻上,吃力地把他架起,不经意转眼,看见了姬韦的面庞。

姬楚顿时惊吓地睁圆了眼睛。

只见姬韦面色乌青,双目紧闭,嘴角流下两条血痕,衣领都被染红了。案上亦有一滩血渍。

姬楚双腿发软,勉强支撑,把姬韦小心地放到床上,探指去试姬韦的鼻息。

哪里还有呼吸?

姬楚呆呆地在床前站了片刻,蓦然发出一声大叫。

叫声传出室外,远处客舍门口的门吏听到,赶紧奔了过来。

进到室内,门吏看到这等场景,心头一沉,知道大事不妙。

“这是怎么回事?”

姬楚流下眼泪,哽咽答道:“我也不知道。”

风吹入室内,并不凉,僵硬的姬韦躺在床上,姬楚与门吏立在榻前,这幅场景却生阴森。

……

宋闳告了病假,已经半个多月没有出门了。

莘迩的诸项举措下来,收获很大,宋闳的政治敏锐性是很强的,早就感受到了切实的威胁,和宋方相同,也早把莘迩当做了阻挠宋家重回巅峰的真正敌人。

他的“告病”,其实只是借口。

成天锦衣玉食,家中自有医士,补药不断,又每天都练五禽戏,宋闳尽管五十多岁了,换了寻常乡农,到这个年龄,或是少不了这病那病,但他的身体却还是健康得很,半点毛病也无。

之所以告病,无非以退为进。

纯粹因是见莘迩近月风头渐盛,不仅得到了麴家的同盟,兵权愈重,并且通过勋官制、考功曹、换中正等政措,同时在民间豪强、底层官吏、寓士与寒士的群体中也声望愈高,他隐约地察觉到,也许快要到宋家与莘迩直面相对的时候了,故此先退一步,静观时局,以作应变。

未料时局尚未观辨清楚,一个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恶劣消息就传到了耳中。

饶是以宋闳之城府深沉,也不免吃了一惊。

匆忙跑来报讯的那个宋家党羽到时,宋闳刚起床不久,在后宅院中挺颈展手、蹲腰曲腿地打五禽戏。听完消息,他止下拳脚,不敢置信地问那吏,说道:“你说什么?姬韦死了?”

“是。”

“中毒死的?”

“是。”

“自杀还是他杀?”

“刚被姬楚发现,考功曹的曹掾氾丹、右曹史张道将现在应还没到客舍。具体是自杀还是他杀,现下尚不知晓。唯一知道的是……”

“是什么?”

“听说姬韦昨晚见过的最后一人,是牧府曹掾段承孙。姬楚发现姬韦身死时,客舍里仍还留着他俩昨晚吃剩的羊腿和空的酒坛、酒瓶。”

“段承孙?”

“是。”

宋闳当机立断,说道:“你立刻去谷阴县寺!叫窦理马上带人,到考功曹的客舍!”

窦理,是宋闳妻子的侄子,现任谷阴县的县令。

“是。”来报讯的那吏,入了宋家门后,乃是一路小跑到的后院,到现在还是气喘吁吁的,他擦了把额头的汗水,请示地问道,“敢问明公,请窦令到考功曹后,叫他作些什么?”

“这还用我交代么?”

宋方给显美县长了一个全国最差评,显美翁主因此大怒,几次要寻宋方的麻烦,莘迩为妻出气,因把显美县长召到京中,要给他重新考评。这件事在王城,如今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偏在主持重考的阴洛到前,显美县长姬韦中毒身死。

除非是个笨蛋,否则,谁都能感到此中必有玄虚。

报讯的那吏不是笨蛋,在获悉姬韦死在客舍的当时,就已经体会到了这一点。

他深知此事关系重大,一个处理不好,可能就会后患无穷。因是,在听到宋方“还用我交代”一句话后,他楞了下,心道:“你不交代明白,我怎么去给窦理说?”

既是为了获得个明确的指示,也是不敢担责,他说道,“是,是。敢请明公交代。”

宋闳忍住气,说道:“你去告诉窦理,命他带上仵作同去,查明姬韦的死因,看是否自杀!”

那吏听明白了,忙不迭应道:“是,是,依下官看,实际不必查,姬韦定是自杀。”

“哦?”

“姬家,亦武威郡的名门是也,此回考课,姬韦得了个殿,他必是应召回到王城后,见到弟弟,良心发现,感到愧对祖宗,污了姬家的清誉,故是自杀了事。”

这个理由也太牵强了吧?

对姬韦身死之事,宋闳心中有疑,懒得理他,挥了挥手,说道:“你去罢!”

那吏应命而去。

出了宋家的门,这吏坐上牛车,一边吩咐前去谷阴县寺,一边不由想道:“怪哉!此事才刚出来,到底怎么个情况,还不清楚,明公为何就急着叫窦理去给姬韦定一个自杀的死因呢?难不成?”尽管觉得以宋闳的处事作风,他不可能干下毒杀姬韦的事,可在想到姬韦最后见到的人是段承孙后,也不敢再往下想了。

宋闳自是不会做出这等事,可不能保证宋家会不会有别人干下此事。

那吏不敢继续往下想,是因为如果顺着段承孙继续想的话,他知道他一定会能想到一个嫌疑对象。

这个嫌疑对象,也正是宋闳所疑的。

打发走了报讯之吏,宋闳急唤仆隶,命令立刻找宋方来见。

半个时辰后,宋方到了。

宋方这一个多月来,在人际交往上大下功夫,几乎每天都会请一群王城的名士、高官,宴饮清谈,昨晚亦不例外,喝酒喝到半夜才休,去找他的仆隶到他家时,他还没有睡醒。

这会儿也还头昏昏沉沉的,他在堂中见到宋闳,下拜行了一礼。

站起身来,宋方寻个坐榻,一屁股坐下,宿醉口渴,催促侍奉的小婢捧茶汤上来。

宋闳闭目养神,默不出声,等宋方连饮了三碗茶汤,闻他还要再喝,受不了了,睁开眼,吩咐婢女们退下,目光严厉,盯住宋方,沉声问道:“事情你知道了么?”

宋方莫名其妙,问道:“什么事?”

“姬韦服毒而死的事!”

宋方一惊,继而大喜,说道:“姬韦中毒死了?”

“中毒”和“服毒”,看似说的是一回事,究其内涵,却是不同的。服毒者,自己食毒;中毒者,被人下毒。宋闳是故意说的“服毒”,结果宋方却说了个“中毒”。

宋闳心头一紧,说道:“是段承孙干的么?”

“段承孙干的?干什么?”宋方旋即明白了宋闳的意思,说道,“怎么可能会是他!”

“事到眼下,你还不说实话,哄骗於我么?”

宋方冤枉地叫道:“阿父!我骗你什么了?”

“你适才不说‘服毒’,而说‘中毒’,你是怎么知道姬韦不是服毒,而是中毒的?”

“啊?”

“姬韦昨晚见到的最后一人,是段承孙。你既说‘中毒’,不说‘服毒’,那下毒之人,不是段承孙,还能是谁?”

“阿父!冤枉啊!这事儿真不是段承孙干的!不错,我是叫段承孙昨晚去见姬韦了,但我没让他下毒啊!我只是叫他带把短匕给姬韦,做个威胁罢了!绝对没有叫他下毒啊!我没有叫他下毒,他又怎会下毒!……阿父,你听谁说的?说是段承孙干的?此事断然无有!”

“真不是段承孙干的?”

“真不是!”

“姬韦中毒此事,与你没有关系?”

“我昨晚在家中饮宴,直到夜半。姬韦身死这事,要非刚才听阿父说,我到现在还不知晓!阿父,此事怎会与我有干?”

宋方冤枉的神情和语气不似作假,宋闳相信了他,终於把心放下。

“此事若真与你无干,那自是最好。”

“阿父,你为何会怀疑於我?”

“我方才说了,姬韦最后见到的人是段承孙。段承孙与你什么关系?还用说么?黄奴,恐怕现下不止我疑心你与此事有干,凡是得悉此事的人,十个里边有八个都得怀疑是你做下的!”

宋方的酒劲不翼而飞,他的头脑逐渐清醒起来。

想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宋方勃然起身,大声说道:“不用想了!阿父,此事必定是田舍奴做下的!”

“你怎知道是他?”

“不是他,还能是谁?他定是欲以此事来诬陷於我!”

“你有证据么?”

“……,查!肯定能查出证据!”

“你不要想着去查他的证据了。当务之急,你要先把你从这中间脱身出去!”

诚如宋闳所言,只要是知道此事的,怕大多都会怀疑到宋方身上。眼前的第一要务,不是找此事与莘迩有无干系,而是首先要把宋方本人,从此事中剥离出去。

宋方含冤带怒,顾不上宋闳在上,骂出了粗口,说道:“他娘的!狗东西!”

宋闳思虑已成,较与宋方,倒是沉稳地多,他皱眉说道:“你坐下!”

宋方恨恨坐回。

“黄奴,现在有三件事,需要咱们去做。”

“哪两件?”

“我已命窦理赶去考功曹的客舍,我早先疑心是你所做,因此命令窦理,叫他给姬韦定个自杀。现今看来,此事如真不是你做,此举倒是不必了。立刻再派人去给窦理带话,叫他只需控住现场,搜集证物即可。余下的事情,之后再说。这是第一件。”

“对!一定要控住现场,掌住证物!只要能从中找到一个、两个与田舍奴有关的线索,……这狗日的,诬陷我?老子反咬……,呸!甚么反咬!老子顺藤摸瓜,必把他绳之於法!看他还诬陷不诬陷我,看他还嚣张不嚣张!总归要让他、让姓氾的、姓麴的、姓张的,让怀二心的,统统都知道与咱家作对的下场!”说到兴起,宋方转恨为喜,只想现在就开始着手查办。

“这是以后的事了!”

“阿父,第二件事是什么?”

“第二件,你从现下起,直到案子查明,不能再见段承孙。记住,一面都不能再见!”

宋方很快明白了宋闳此话的意思。

他知道段承孙与此事无干,但别人不知。

而段承孙是最后一个见姬韦的人,若是查办此案的话,段承孙必然会被牵涉到。

为了洗脱嫌疑,也是为了显示坦荡,当下确是不好再与段承孙见面。

宋方应道:“是。”

“第三件事嘛,挑几个信得过的人,下午就上书朝中,请求朝中把此案的侦破权交给谷阴县寺!”

阅读网址:n.

温馨提示:按回车[Enter]键返回书目,按键返回上一页,按键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

第三十章 黄荣胆大策 王城起风云 四

四时宫中。

陈荪、氾宽、孙衍、麴爽、宋闳、宋方等朝中重臣和莘迩悉数应召赶到。

考功曹的两位长吏,曹掾氾丹、右曹史张道将下拜地上,向坐在主位上的令狐乐和左氏请罪。

氾丹说道:“臣疏忽职守,督下不严,以致姬韦死在客舍,伏唯请大王降罪。”

今天本非常朝之日,快到中午时,左氏和令狐乐忽然接到禀报,说姬韦中毒而死。紧接着,针对此事,好几个朝臣纷纷上书。不到一个时辰,这件事就在灵钧台里传开,闹得沸沸扬扬。

寝宫中犹顿谣言四起,不得安宁,此时此刻的王城,会因为此事闹成什么样子?可想而知。

姬韦死的莫名其妙,左氏也是疑惑重重,故而她很快做出决定,召来诸位大臣,共同商议。

虽是疑惑,她亦知此事与氾丹和张道将两人应是没有干系,温和地说道:“你俩请起来罢。”

氾丹、张道将起身,回到左侧的班列末尾。

左氏瞧了眼案上的几份上书,对众人说道:“黄荣上书,说姬韦本是遵旨入都,而到京才不过数日,尚未对他展开复考,他就中毒身死,且是死在了考功曹的客舍,事或蹊跷,影响重大,须得严查。宋羡等奏请,将姬韦中毒身死之事,交给谷阴县寺查办。卿等以为如何?”

陈荪、氾宽、麴爽几个人,个个垂眉搭眼,都是默不作声。

这件事的确很有蹊跷,但事发突然,他们诸人目前掌握到的情报不足,暂时还没有弄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因是干脆先不说话。

一人从班中出来。

众人看去,正是莘迩。

莘迩行到殿上,从容不迫地行罢礼,然后慢吞吞地说道:“姬韦是早上被他的弟弟姬楚发现死在考功曹客舍的,臣适才入宫时,於路上已经听到了许多有关的传闻。这才不过半天的功夫,城中已是议论纷纷,此事确然影响重大。臣以为,不仅需要严查,而且需要急查、快查。”

左氏以为然,说道:“将军说的是。”

“至於此案改由谁查?臣以为,谷阴县寺的话,似是不太够格。”

左氏问道:“为何?”

莘迩答道:“谷阴县寺,管的是县中之民,设若死者是谷阴百姓,自可由其主办,而姬韦是朝廷的命臣,区区县寺,焉能有权侦查?臣以为,此案理该由朝廷出面,组织查办。”

左氏深以为然,说道:“将军所言甚是。”问众人道,“公等以为呢?”

虽是还没搞清楚姬韦死在客舍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莘迩的话合情合理,作为莘迩的盟友,孙衍第一个出来赞成,继而,牢记麴硕“多多支持莘迩”这句交代的麴爽也表示同意。

左氏问陈荪,说道:“陈公,你以为呢?”

陈荪略作沉吟,回想入宫路上听到的那几条传闻,心道:“诸多的传言里边,有一条说,姬韦是因觉玷污了姬家的名誉,愧对祖宗,遂服毒自尽。简直荒谬!每次考课,都会有‘最’、有‘殿’,如果得个‘殿’就自杀,那现下朝中早就死得没人了!况且,若真是因此,那姬韦为何早不自杀?偏要等到应旨入都之后?姬韦如非自杀,则此条传闻,就必是有人为混淆视线而故意放出的。

“又一条传闻说,这事儿是莘迩干的。也是荒谬!请旨召姬韦入都的乃是莘迩,莘迩召姬韦入都的用意,谁不知晓?还不就是想从姬韦的身上,找到宋方仗权舞弊的错处,从而给显美翁主出气?他又怎会这边刚把姬韦召来,那边又派人毒杀於他?根本说不通!

“又一条传闻,说段承孙是姬韦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人,姬韦是被段承孙毒死的,而段承孙则是遵的宋方之命。……要说起来,莘迩请使考功曹重新对姬韦进行考核之事,最终就算是还姬韦了一个清白,对宋方的损害也并不大,似是不至行此歹举,可宋方这人的性子,躁急蛮横,睚眦必报,会不会一时昏头,做下此事?却还真是说不准。这个传闻,倒像有些依据。”

思及此处,陈荪很想扭头看一看后边宋闳、宋方两人的表情,但到底城府深,还是把这股冲动忍下去了,恭恭敬敬地回答左氏,说道:“臣以为,莘将军言之有理。”

“氾公、宋公、宋君,你们三人的意见呢?”

氾宽也在想那几条传言,他悄悄瞥了下躬身低头的宋闳与撑目怒视莘迩的宋方,说道:“事情发生在谷阴,以谷阴县寺来主办此事,固可;姬韦是朝廷命官,由朝廷组织查办,也对。”

令狐乐听完他的这话,搞不懂了,一头雾水地说道:“氾公,你此话何意?孤怎么听不懂?一个可,一个对,两个都没错,那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氾宽尴尬地摸了摸胡子,说道:“臣愚昧,不敢妄言,究竟该如何办,还得请大王圣断。”

左氏临朝听政日久,对此类含糊其辞,说了和没说一个样子的滑头话,如今也是听得多了,满朝的重臣,除了莘迩,几乎都在应对时说过这样的话,她见惯不怪,亦不生气,轻轻拍了拍令狐乐的手,叫他不要乱插嘴。

等了稍顷,不见宋闳和宋方表态,左氏追问他两人,说道:“宋公、宋君,你俩觉得呢?”

宋方早就忍不住了,说道:“就像氾公说的,事发在谷阴,自是该由谷阴县寺主办!”

宋闳能沉得住气,问莘迩,说道:“将军说谷阴县寺无权查办,那敢问将军,不知属意谁来主办?”

宋方说姬韦中毒身死这事儿必是莘迩干的。

这真是冤枉了莘迩。

直到上午得讯之前,莘迩对此事尚是一无所知。

当闻知姬韦身死的当时,莘迩免不了,与宋闳、左氏等初闻时的反应一样,也是吃了一惊,特别是在旋即想到“前天晚上,他笃定地认为黄荣会回转再来见他,有要紧的事上禀,而黄荣却没有来,结果今天就听到了这件事”之后,他隐约猜到了些什么,更是心头大震。

短短的震惊过后,他马上召黄荣来见。

见到黄荣,他直接问道:“此事是你做的么?”

黄荣伏地不语。

莘迩一下就明了了。

真相既已知,亦与宋闳随后的反应相近,莘迩立即就抓住了这件事的重点。

那就是当务之急,首先需把侦破权拿到手中。

谷阴县的县令窦理是宋闳的妻弟,此案的侦办权,无论如何是也不能交给谷阴县寺的。

那么,该由谁来查办此案?

最好的选择当然是都督府,但都督府只管军事,姬韦是民政官,却是不在督府的管辖范围。

把脑子从上午召见黄荣时的场景中抽离出来,聚集精神回到当下,莘迩不动声色地对左氏和令狐乐说道:“案发地是在考功曹,臣以为,可由考功曹主办此案。”

左氏问宋闳,说道:“宋公以为可否?”

宋闳心道:“除了氾宽,陈荪等人都赞同莘迩,看来是难以把此案的侦办交给谷阴县寺了。只是,莘迩为何会提出由考功曹来侦办此案?莫不是此事的后头,还有氾丹、张道将?”

觉得这不太可能,然而仔细想想,张道将与氾家定下亲后,两家越走越近,氾宽觊觎自己的内史之位、盼做文臣之首的渴望,而下已是日渐明显,即便氾宽与此事无关,可如把侦办权交给考功曹的话,氾宽会不会在这中间动些手脚?——这可是说不准的。

姬韦此案,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可以说是关系到宋家的存亡了,半点也不能大意。

宋闳忖思想道:“这个时候,宁可多疑,也不能轻信。”

於是,他说道,“考功曹的职责是考课官吏,没有查案之权,并且,诚如莘将军所言,事发地就是在考功曹,不管是从权责来说,还是从避嫌来说,臣以为,皆不宜以考功曹为主办方。”

“那宋公有何高见?”

宋闳心道:“谷阴县寺不可得,退而求其次,那就只有牧府了。”答道,“臣以为,宜以牧府主办。”

莘迩笑了起来。

宋闳问道:“将军缘何发笑?”

“宋公适才说,考功曹没有办案之权,又说考功曹应当避嫌,诚哉斯言!但是宋公,牧府虽有贼曹,姑且可称有查案之权,然段承孙者,牧府之曹掾也,宋公,牧府是不是也应该避嫌?”

“段承孙?这与段承孙有何干系!”

“宋公大概还不知晓,段承孙涉嫌毒杀姬韦,已被拿入狱中了。”

宋闳愕然。

站在宋闳身侧的宋方闻言惊怒,顾不得宋闳还没说话,抢先大恚问道:“什么?‘段承孙涉嫌毒杀姬韦,已被拿入狱中了’?什么时候的事?拿入哪个狱中了?”

莘迩晏然地说道:“就在咱们入宫之时。”

“谁抓的人?”

“校事曹。”

“校、……,校事曹,……,它、它怎敢,……奉的谁的令?”

莘迩皱起眉头,瞧了下暴怒的宋方,拱手下揖,对左氏和令狐乐说道:“臣莘迩弹劾宋方。”

“你,你弹劾我什么?”

莘迩不理他,对左氏和令狐乐说道:“臣弹劾宋方朝堂之上,触先王之讳,大不敬!”

时人重讳,尤重家讳,便是寻常的士人,如有人当其子之面,於言谈中,无意中说到其父、祖的名字,往往也会引起纠纷,被言及父、祖名字的,若是特别孝顺,甚至会当场痛哭。

“奉”是令狐奉的名,宋方身为臣子,当着令狐乐、左氏和一干重臣的面,居然触犯君父的名讳,此事可大可小,严重的话,丢官下狱都不是没有可能。

如同一盆冷水泼到头上,宋方回过神来,暗叫不妙,注意到陈荪等人都以奇异的目光看向自己,他赶紧趴下,伏地拜倒,连连叩首,口称死罪。

宋闳也伏拜在地,为他请罪。

左氏柳眉微蹙,勉强说道:“宋公,且请起身。”巡视陈荪、氾宽等人,意思很明白,征询他们的意见,看该如何处理这段意料之外的插曲。

总不能因此把宋方下狱吧?看在宋闳的面子上,陈荪、氾宽出来给宋方求情。

莘迩亦知,靠这点错处,是不能把宋方彻底整倒的,已有段承孙这个大杀器在手,他不为已甚,亦未坚持对宋方作追究。

此事就算揭过。

尽管揭过,经了此一波折,宋方却也没法再跳出来反对莘迩了。

段承孙被校事曹拿下的事情,别说宋闳、宋方不知,陈荪等也无人知道。

陈荪说道:“校事曹捕段承孙下狱,可是得有证据?”

校事曹是令狐奉死前设立的,设立此曹的事情,陈荪等人皆知,但自令狐奉死后,校事曹在莘迩的掌控下,从来没有过任何的活动,在朝中基本没有存在感。说实话,陈荪等人一向来,也因此而压根就没怎么重视此曹。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校事曹突然出场了。

莘迩答道:“早上闻报姬韦中毒身死以后,校事曹即派了两个校事前去考功曹的客舍,与谷阴县寺的县令窦理等共同控制现场。段承孙昨晚去见姬韦时,带了一条羊腿,两瓶葡萄酒和一坛中山清酒。半个时辰前,校事曹在中山清酒的酒坛中验出了毒物。事态紧急,为防段承孙畏惧潜逃,校事曹遂捕其下狱,大约很快,便会有详细的奏报上到朝中了。”

令狐奉设立校事曹的初衷,是为了监视朝中、地方的官员,他为此特地下有明旨,给了校事曹办案、查案的权力,凡是中低级的官员,当紧急之时,校事曹并可以权宜行事,先捕后奏。

段承孙是牧府的曹掾,权力不小,而论及品级,却实在不高,校事曹确是有权先捕再奏的。

饶以宋闳的心机,这时也不禁大怒,心道:“你早叫校事曹动手把段承孙给拿了!还在这里东拉西扯,说什么应由考功曹主办此案作甚?好你个田舍儿,是猜到了我会请求朝中命牧府主办此案,故此,先不提段承孙被拿之事,而用考功曹给我打埋伏么?……中山清酒的酒坛中验出了毒物?这怎么可能?窦理这个废物是怎么办的事!一个现场都看不住么?”

陈荪严肃地问道:“酒坛里验出的毒物,与姬韦所中之毒,是同一种毒么?”

莘迩答道:“是否同一种毒,现在还不清楚,须得仵作细验。但无论如何,酒坛中既然验出了毒物,那段承孙至少眼下来说,就脱不开毒杀姬韦的嫌疑了。”对左氏和令狐乐说道,“段承孙既然有嫌疑,按宋公的避嫌之议,臣以为,牧府也不宜主办此案。”

左氏点了点头。

通过刚才莘迩与宋闳、宋方的对话,左氏察觉到了姬韦中毒而死此事,应是与他两方的切身利益都有着直接而重要的关系,想了下,说道:“段承孙既已被校事曹拿下,校事曹职在刺奸,是有办案之权的,那此案,不如就交由校事曹来办罢!”问众人意见,“公等以为何如?”

被莘迩抓住了话柄,宋闳无话可说。

段承孙现下具有重大的嫌疑,陈荪等人都从中看到了“可能会由此而牵连出来的巨大后果”,综合自身和自家的利益考量,他们或者沉默无语,或者相继赞成左氏的提议。

氾宽提出:“考功曹是事发地,固该避嫌,然毕竟事情发生在考功曹,为利於此案的快速侦破,臣以为,似也不应把考功曹完全地排除在外,可使其协查。”

考功曹的曹掾氾丹,是氾宽的长子。

氾宽的这个提议,目的何在?

众人尽皆清楚。

莘迩心道:“氾宽此议,不外乎是想参与到此案的侦办过程中,好时刻了解情况。有了氾丹、张道将两人的参与,如是运用得当,对我没有坏处,反还会有些好处。”附议赞同。

就此定下,由校事曹查办此案,考功曹协助。

第三十一章 举手设录事 反掌覆宋家 上

定下了由校事曹主办此案,考功曹协助之后,朝会便就散了。

宋方气冲冲地与宋闳径直离开。

莘迩与陈荪、氾宽、孙衍、麴爽等共行到宫外时,两宋的牛车已经在数十僚吏、护卫、仆从的簇拥下绝尘而去。众人打望了片刻,互相揖别,各怀心思地上车,或归公廨,或者回家。

氾宽登车前,瞅了氾丹一眼。

氾丹明白了他的暗示,踌躇稍顷,顾对张道将说道:“明宝,朝廷叫咱们协助查案,而下段承孙被拘押在校事曹的狱中,你我是不是先去看上一看,见他一面,也好知些案情的进展?”

张道将答道:“正该此理。”

校事曹的官廨也是新建的,离考功曹的官廨不远。

两个官廨在同一条街上。

氾丹、张道将两人遂驱车前去校事曹。

校事曹原本没有独立官廨,是在大都督府中办公的,后来,莘迩亲自督建,盖成了现在的这所建筑。相比同样属於新建的考功曹,校事曹的公廨不仅占地面积小,楼舍堂宇也俭朴低矮得多,曹内在编的吏员亦少,由莘迩兼领的曹掾之下,只有校事五人,书佐等杂吏若干。

不过,与考功曹等不同的是,校事曹内,除了书佐等文职吏员外,还有两百步骑的军事编制。这两百步骑,分别属於五个校事统领,也就是说,每个校事手下,都各有步骑四十人。

此两百步骑,皆是从莘迩本部挑选出来的悍勇忠诚之士。

此时,他们俱被召到了校事曹。

曹外、曹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得甚是森严。

闻报氾丹、张道将来了,代替秃连樊,刚上任校事不久的乞大力出来迎接。段承孙,就是乞大力带人拿到的。他穿着一身青色的文官袍服,腰围革带,悬挂印绶,配了柄剑,脚着翘头履,从脖子往下看,俨然一副唐人官吏的模样,唯是仍然髡着头,没法扎髻,未免不伦不类。

乞大力新官上任,精神焕发,满脸堆笑地在门口迎住氾丹、张道将,下揖说道:“不知两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则个!”

氾丹瞧着乞大力,心中五味杂陈。

便在两年前,这个乞大力还只是个不显眼的小人物。

氾丹记得,他初见莘迩那次,有意托大,想要给莘迩一个下马威,借口雨大,止宿亭舍,便是这个乞大力,奉莘迩之令,给他送去了两瓶葡萄酒。想当时,乞大力哪里有资格入他正眼?

而如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个胡牧,因了莘迩之势,却已是校事曹的五个校事之一,虽说依按官品、地位,还是远不及他,可只看眼前,竟隐隐似也能与他分庭抗礼了。

张道将还了一礼,和颜悦色地说道:“氾曹掾与我来此也是临时起意,何敢劳请校事迎接。”

乞大力笑眯眯地说道:“两位联袂而来,定是有要事吧?敢问有何贵干?”

张道将也是知道乞大力出身的,听了他的这句问话,加上迎接他俩的那前边一句,暗中称奇,心道:“这个乞大力不过是胡牧,记得他以前相当粗鄙,孰料多时不见,言谈举止大异往昔。”答道,“氾曹掾与我,想来看看段承孙。”

“段承孙?”

“正是。”

乞大力眨了眨眼睛,问道:“段承孙是谁?”

氾丹与张道将闻言哑然。

氾丹皱眉说道:“我与张曹史刚从宫中出来。莘将军上禀大王与中宫,说段承孙涉嫌毒杀姬韦,已被校事曹拿下,现在校事曹的狱中。怎么?乞校事,莫非莘将军说的是假话么?”

乞大力心道:“原来你俩刚进过宫,已知了此事。”面色不变,亦毫无尴尬之态,憨笑说道,“将军自然不会说假话。”

“那你是什么意思?”

“说假话的当然是我了。”乞大力的一双小眼中透出诚恳,说道,“段承孙事涉重案,上午刚被我亲自拿下。我不知将军已将此事告知了你两位,是以有所隐瞒,尚请两位勿罪!”

他这般诚实,氾丹与张道将倒是无话可说了。

张道将笑道:“‘几事不密则害成’,校事能够保守秘密,乃是最好不过的。”瞥了下校事曹门外两边的荷矛甲士,朝曹内望了望,被照壁挡住了视线,什么也没看到,又笑对乞大力说道,“那就劳请校事前头带路,引氾曹掾与我,去见一见段承孙吧?”

“好呀。”

乞大力嘴上答应,脚下一动不动。

张道将纳闷问道:“校事?”

“请两位把将军的公文给我看看。”

“公文?什么公文?”

“将军严命:段承孙是要犯,没有他的公文,谁也不能见。”

氾丹与张道将对视一眼。

张道将耐心地说道:“校事可能不知,适才莘将军、氾别驾等诸公都应召入宫,专门商讨姬韦、段承孙案。朝中已经议定,大王下了旨意,此案由贵曹主办,由我考功曹协办。氾曹掾与我,也是办理此案的人员了。”

“哦,这么回事啊。”

“正是。”

乞大力还是一步不动。

张道将试探地问道:“乞校事?”

乞大力挠头说道:“两位既是大王点定的办案大员,别说见一见段承孙了,就是两位过堂审问,也是应该的。只是,哎呀,我还没有得到将军的通知啊,还是请两位把公文给我看一看。”

氾丹盯着乞大力看了一会儿,甩袖转身,回到车边,拾阶而上,入到厢中。

很快,他的牛车就吱吱扭扭地动起来,离开了校事曹的大门,返往考功曹去了。

张道将无奈,知道今天是见不到段承孙了,与乞大力行了个礼,也告辞离去。

回到考功曹,张道将求见氾丹。

堂上两人相见。

氾丹怒道:“小小胡虏,算个甚么东西!扯虎皮做大旗,也敢把你我两人挡在曹外!”

张道将说道:“要说起来,是有点过分。不过他也不算错。毕竟段承孙关系重大,确也是不好随便就能见的。”说着话,脸上露出深思的样子。

氾丹问道:“你在想什么?”

“氾公,你觉得会真是段承孙毒杀了姬韦么?”

……

累的腿都抽筋了。这个月写的实在是少,明天多写点!

第三十二章 举手设录事 反掌覆宋家 中

同样的问题,在当天的晚上,张道将又问了一遍。

这次他问的是贾珍。

对此同一个问题,贾珍的回答与氾丹一半相同,一半不同。

相同的是,两人的前半句话皆道:“段承孙哪儿有这个胆子?”

不同的是。

紧接着,氾丹说道:“不过段承孙后头的那个人,他倒是有这个胆子。”

而贾珍紧接着说的则是,他斩钉截铁地说道:“不用琢磨了,此事必是莘阿瓜所为!”

段承孙后头的那个人是谁,不言而喻,自是宋方。

氾丹的回答,张道将能够理解,并且可以接受,因为他也是这样想的,但贾珍的后半句回答,却是大大出乎了张道将的意料。

他楞了下,问贾珍,说道:“子明,你为什么这么说?”

将近二更,夜色深沉。

室内无有别人,只有张道将和贾珍两人。

贾珍往室外望了一眼,放下手中的酒杯,欲言又止。

张道将与贾珍本就相熟,自张道将到王都以后,早先出於对付莘迩的目的,他更是主动与贾珍刻意交好,两人到目前为止,基本已是无话不谈。

这些时日,几乎没有见过贾珍这般拿捏作态的样子,张道将感到奇怪,又问了一遍:“子明,你缘何说姬韦中毒身死一事,必是莘幼著指使所为?”

贾珍看了看张道将,下意识地挪了下屁股,重新把酒杯端起,一饮而尽,说道:“有些事没法对你说。总之,明宝,你信我就是!这件事,绝对是莘阿瓜背后主使的!”

张道将手握酒杯,凝神想的片刻,摇了摇头,说道:“不对。这件事不可能是莘幼著所为。”

贾珍没办法对张道将细说自己做出这个推测的缘故,本是没有喝多少的酒,但是回忆起那段不堪回首的耻辱往事,不觉酒劲上头,他重重地把酒杯放到案上,别过脸去,说道:“你说不是就不是吧!”

张道将愈是纳闷,心道:“子明与莘幼著都是与先王共过患难的,按理说,他俩的交情应该不错,可先王登位以来,他俩却一直不和。每当说及莘幼著,子明从无好言。我早就疑心是不是在猪野泽边的时候,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看来我所料不错。”斟酌再三,试探问道,“子明,你对莘幼著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贾珍大怒,说道:“我对他有什么误会?他干过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么?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么?不错,他这两年是装模作样的,傅乔、张龟在外头大肆为他宣扬,也是於士流中哄骗得来了一个宽雅的名声,但他究竟是个什么人,还有比我更清楚的么?”

张道将说道:“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贾珍涨红了脸,怒视张道将了好一会儿,霍然起身,说道:“阴毒小人!”不等张道将再问,拂袖出室,寻上木屐,踢沓踢沓的离开而去,走了几步,记起今晚是张道将来找的他,并不是在张道将的家里,转回来,到屋门口,对张道将说道,“不送了!”然后自回寝室。

张道将独留室内,荧荧烛火之下,他轻轻敲打案几,喃喃说道:“阴毒小人。”玩味了稍顷贾珍的这句回话,不自禁地摇了摇头,失笑说道,“子明对莘幼著怨气冲天啊!”

虽是与贾珍不欢而散,但在回家的路上,张道将仔细思量,反复推敲,到底还是不能接受贾珍的判断。正如陈荪的推断一样,姬韦是莘迩请旨召来王都的,莘迩为何会召姬韦来王都,还不就是想通过“还他一个清白”,来打击宋方?断是没有理由杀掉姬韦的。

这件事,想来想去,还是氾丹说的靠谱,姬韦中毒而死,后头的黑手确然极有可能是宋方。

次日上午。

张道将与氾丹先去了大都督府,见到莘迩,然后把乞大力昨天对他俩说的话,向莘迩转述一遍。

莘迩满脸的不好意思,连连道歉,说道:“是我的疏忽,忘记交代乞大力了。”立刻写了文书一道,交给他俩,说道,“今天我公务忙,暂时没法陪你二位去校事曹。且请拿了我这道公文。我已写得清楚,两位乃是大王定下的办案主官,随时可见段承孙。”

张道将接过公文,与氾丹辞别莘迩,继去校事曹。

有了莘迩的公文在手,校事曹的门吏没有再拦他俩。

两人入到曹内,才没走多远,迎面碰上了闻讯赶来的乞大力。

与昨日的充满笑容不同,今日见到乞大力,他愁眉苦脸的。

张道将问道:“乞校事,可是案子的进展不顺么?”

乞大力说道:“是啊!”

氾丹与张道将顿时起了兴趣。

张道将问道:“哪里出现问题了?”

氾丹虽没问,目光紧紧落在乞大力的面孔上,注意着他的表情。

乞大力一副无计可施的状貌,抱怨地说道:“这个段承孙,好有一比,真是癞蛤蟆玩青蛙。”

氾丹、张道将面面相觑,不解他的意思。

张道将问道:“敢问乞校事,此话何意?”

“穿的不花,玩的花。”

氾丹、张道将两人,高门士族的出身,何曾听过这等粗鲁的言语?两人都是不知该何以回应。

氾丹心中想道:“段承孙是不是玩的花,我不知晓,你个胡虏,昨天狗仗人势,仗着莘幼著的权,把我与明宝阻在门外,却是玩的够花!”

短暂的无语过后,张道将问道:“段承孙怎么了?”

“他今儿一大早提出了个要求。”

“什么要求?”

“他要求见见宋别驾。”

宋别驾,就是宋方。

氾丹与张道将闻言,心头皆是一跳,两人忍不住互相看了一眼。

氾丹问道:“段承孙说了他为什么要见宋别驾么?”

“没有说,只是强烈要求,说如果不让他见宋别驾,他就一个字也不会再吐。”

氾丹说道:“那就请宋别驾来,让他俩见上一见不就行了么?”

乞大力唉声叹气,说道:“已把段承孙的这个请求,转告给了宋别驾。宋别驾不肯见他。”顿了下,又道,“听去给宋别驾送讯的吏员回来说,宋别驾不仅一口回绝,而且恼怒非常,把段承孙是骂了一个狗血喷头。”他摊开手,说道,“段承孙不见到宋别驾,就一个字也不愿再说;而宋别驾又不肯见他。你两位说,这不是叫咱们办案的,在中间难为么?”

张道将问道:“宋别驾可说为何不肯见段承孙么?”

“没有说。但也不用宋别驾说啊。毒杀姬韦的疑犯是段承孙,又不是宋别驾,宋别驾干嘛要来见他?”

张道将说道:“是,是。”

两人随着乞大力,穿过校事曹办公的院子,在院子的东北角,有一个单独隔离出去的区域,便是校事曹的牢狱。牢狱不大,总共只有三间牢房。三间牢房里头,现在空了两间,唯有一间内有犯人,便是段承孙。

进到牢内,到了段承孙的牢房前。

氾丹与张道将定睛向内看去,只见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蜷缩在这个牢房的墙角。

昨天上午捕的人,这才过了大半天和一个晚上,就被打成了这样?

恐怕是个铁人也吃不消。

氾丹与张道将两人眼中看着段承孙,心中不约而同地想道:“难怪他要求见宋方!”

:。:

第三十三章 举手设录事 反掌覆宋家 下

“段承孙要求见你,是为什么?”

宋方说道:“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他为何要求见你?”

注意到了宋闳怀疑的眼神,宋方拍案而起,说道:“阿父,你是不是还在怀疑我?”

“我怀疑不怀疑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过没有?段承孙是因为涉嫌毒杀姬韦而被校事曹捕入狱中的,如今他入狱刚刚一天,他就要求见你,这件事情一旦传开,……不是一旦,校事曹的曹掾是谁?是莘幼著!他绝对不会为你保密的!不止不会为你保密,估计他而且巴不得此事人尽皆知,这件事肯定已经传开了!被别人听到,他们会怎么想?会不会怀疑你?”

真是黄泥掉进裤裆里。

宋方冤枉至极,然又无可分辨。

他怒道:“我是让段承孙去见了两次姬韦,可我没有叫他下毒!我还是那句话,这件事不可能是段承孙或者别谁做的,只能是莘迩背后的主使!铁定是这个狗日的欲以此陷害於我!”

“好好说话,骂什么人?”

“我他娘的!”

宋闳思索着说道:“黄奴,不管姬韦是否段承孙所杀,谷阴县寺与牧府而下都被排除在了此案之外,段承孙现在是被关在校事曹的狱里,三木之下,何不可得?你与段承孙的关系,人人尽知,这件事如果任其发展下去,对你,恐怕只会越来越不利。”

他捻须沉吟,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对你不利,就是对咱们宋家不利!”

“阿父,那我该怎么做?”

宋闳知道眼下不是责备宋方的时候,因只在心里想了一想,他想道:“你说你个黄奴,好端端的,干嘛叫段承孙去见姬韦?还见了两次!这不是没事找事么?这下好了,搞得宋家没准儿都要受你拖累!”

一边这样想,他一边把筹思已久的对策说了出来。

他说道,“当下之计,有两条。”

宋方提起精神,坐回榻上,问道:“哪两条?”

“你不见段承孙,这是对的。从今天起,无论段承孙是否还会再次提出请求见你,你都不要见。这是第一。”

“狗日的废物,叫他办点小事,办不好不说,还他娘的乱咬人,我必定不会见他!第二呢?”

“你准备一下,给姬韦搞一个风光大葬,到时,你要亲自去!表现出你的极尽哀痛!”

宋方呆了下,说道:“姬韦?风光大葬?”

“对。”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自是为了向世人宣示你的清白!”

宋方豁然醒悟,赞佩地说道:“阿父,真妙计也!”

时下的舆论对宋方日渐不利,大多的朝臣、士人都认为是宋方指使段承孙毒杀了姬韦,那么怎么反击这个舆论?给姬韦搞个风光大葬,宋方亲自到场,痛哭流涕,显然是个出奇的高招。

当然,要想通过此举,打消所有人的疑虑,是不太可能的。

但加上宋家对此马力全开的舆论宣传之后,至少可以挽回一点不良的影响。

称赞过宋闳的妙计,到底眼前的重点还是段承孙,宋方不由自主地把话题拉了回来。

他担忧地说道:“诚如阿父所言,三木之下,无不可得。

“阿父,段承孙入狱这才一天,想来尚未怎么受刑,就已胡说八道,提出请求见我,万一过上几日,用刑愈重,他坚持不住,为讨个解脱,开始乱作攀咬的话?可该如何是好?”

“你是担心他会诬陷你么?”

“是啊。”

宋闳对此倒不担心,说道:“放心吧,他没有这个胆量。”

“此话怎讲?”

“我宋家虽说今不如昔,於下亦我为王国内史,你是牧府别驾,除掉军权、财权之外的朝廷治政之权,泰半在你我的握中。借给段承孙十个胆子,他定也不敢诬告於你!

“他如果这么做了,首先,能不能成功?咱们宋家会随便让他泼脏水么?

“其次,他就不想想他的父兄、诸子、宗族么?他若敢乱咬一气,他段家的人,还想不想在朝中为官,在地方为仕宦了?”

宋方想了好一会儿,觉得宋闳说得对,放下了心,说道:“阿父所言甚是。”

宋方悠悠地继续说道:“况则,段承孙能活几天,现下还说不准。”

宋方怔道:“阿父,你是说,段承孙命不久矣了么?”

“不错。”

“可是阿父,段承孙现下只是涉嫌毒杀姬韦而已!如想给他定罪处刑,口供、证据,缺一不可。这些东西,现下都还没有。阿父,你怎么就断定段承孙要死了呢?”

“糊涂!你刚才说的什么?”

“我刚才说,‘阿父所言甚是’。”

“前头呢?”

“前头?”

宋闳说道:“你说诚如我之所言,‘三木之下,何不可得’?

“黄奴,段承孙已经成了校事曹的阶下囚,拷掠出一份口供,难道不是轻而易举?”

“口供固然易得,证据呢?校事曹岂能空口白牙,说是段承孙毒杀的,就是段承孙毒杀的?总得有个证据吧?用的什么毒,毒从何来?”

宋闳对宋方真的是失望至极了。

以前的宋方,尽管有急功求利的毛病,但好歹也算是高门子弟中的优秀者,一度还被士流认为是宋家的两个后起俊杰之一,殊不料,自於上次受到了令狐奉的打击以后,他整个人都好像是换了一个,急躁的缺点依然存在,此外,更又多出了昏庸、跋扈等等的致命缺陷。

同样是遭受过重大的人生挫折,比与张家的张道将,简直天壤之别。

尽管失望,一则,宋方毕竟是宋家的嫡系大宗子弟,二来,姬韦、段承孙此案,一个处理不好,势必涉及宋家,宋闳还是耐住性子,给宋方解释。

宋闳说道:“黄奴,你试想一下,把你想成是办案的人。”

“把我想成是办案的人?”

“换了你是办案之人,案犯已在你的手中,现场又在你的控制下,你适才讲的那些,用的什么毒也好,毒从何处来也罢,此类诸般的证据,凭你的手腕,难道你还不好得么?”

宋方低下头,认真地想了想,回答说道:“好得。”

“那不就得了么?你说,事已至此,段承孙他还有活路么?”

宋方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了。”

“所以眼前需要你做的,就是我刚才讲的那两点。第一,你要赶紧与段承孙撇清关系;第二,给姬韦风光大葬,你亲自到场,最好能当众恸哭,以向世人宣示姬韦之冤和你的清白。”

宋方心道:“果然是头老狐狸!”理清了疑惑和担心,他没兴趣再在宋闳家里待了,起身告辞,说道,“阿父,我现在就回去给姬韦准备后事!”

宋闳猜得一点不错。

人与现场都被控制在了手中,搞一个证据链出来,确是不难。

就在两宋商议后的次日,校事曹的吏员在段承孙家里,“找到”了与酒坛中残留毒物一模一样的一包毒药,沿着毒药“顺藤摸瓜”,又於两天后,找到了一个方士。根据此方士的口供,段家找到的这包毒药,正是他亲手卖给段承孙的。

证物有了。

校事曹的正堂,氾丹、张道将、乞大力等审案的官员鱼贯入内。

乞大力点头哈腰,请氾丹、张道将坐入上首,自己陪坐在侧。

不多时,四个吏员把段承孙抬入堂上。

几天的用刑下来,段承孙的身上已无一块好肉,囚衣褴褛,血迹斑斑,连跪都跪不成了,只能一滩烂泥似的趴在地上。

乞大力瞄了他眼,对氾丹、张道将说道:“开审吧?”

张道将往最中间的坐榻上看了下,问道:“莘将军不来了么?”

乞大力赔笑说道:“张君有所不知,将军近日公务繁忙,从段承孙被捕至今,是一次都没有来过校事曹。上午的时候,我去督府请示过将军了,将军说他今天仍是无暇,由两位审理即可。”

张道将说道:“哦,这样啊。”心道,“一次都没来过校事曹?莘幼著这是为避嫌么?”

他请示地看向氾丹。

氾丹点了点头。

乞大力挺直腰板,咳嗽了声,庄重地吩咐命道:“带嫌犯和案证!”

一个道冠鹤氅的五旬方士被带到了堂上。

这方士麻利地跪倒在地,俯首说道:“小人罪该万死!实是不知段承孙向小人买药,是为行凶杀人!小人的这药,本是用作治疗五石散疾的。小人售药给段承孙时,已经说得清楚,此药有剧毒,每次只可食用稍许,不可过量!却没想到,段承孙竟用小人之药,做下了那般歹毒之事!”说着,叩头不已,说道,“小人自知罪过,是打是罚,悉从上官。小人甘愿领受。”

五石散的五种原材料都是矿物质,长期服用之下,往往会出现严重的后遗症,轻则皮肤溃烂,重则损害脏腑。这个方士说的“五石散疾”,说的就是这些后遗症。

所谓“以毒攻毒”,治疗五石散后遗症的药石中,不少也是取自矿石,同样是含有毒性的。

乞大力给下边的吏员了一个眼神。

一个吏员把一包毒药放在了这方士的面前,问道:“你卖给段承孙的药,可是这包么?”

那方士立即回答说道:“正是,正是!”

吏员拿了药包,又在段承孙面前晃了晃,然后回到了边上。

乞大力威严地问段承孙:“段承孙,你认得这包药么?”

段承孙惨笑不已,虚弱地说道:“你说是,就是吧。”

受刑的时候,段承孙的牙被敲掉了好几个,说起话来,十分漏风。

又是漏风,又是语声低微,负责记载审讯对话的吏员得支起耳朵,费劲倾听,才听得到。

乞大力令记录的那吏,说道:“记下来,案犯段承孙承认了毒杀姬韦之药,是从方士处买来的。”转过脸,笑容可掬地问氾丹、张道将,“这么记,可以么?”

氾丹问段承孙,说道:“段承孙,你要想清楚了,不能乱说。这包药是你从方士那里买的么?”

段承孙还是那句回答:“你说是,就是。”

审案之时,常会遇到这种情况。案犯出於各种缘由,以模棱两可之话来做回答。氾丹和张道将都见过类似的事情,遂同意按照乞大力的命令去记。

乞大力板起脸,问段承孙,说道:“段承孙,你上次说,你毒杀姬韦是因为你与姬韦存有宿怨。本官已经查明,你那是信口胡言!你与姬韦无冤无仇,并且你俩还曾交好,又有姻亲,

你老实交代,你为何毒杀姬韦?”逼问道,“是不是因为有人指使?”

段承孙趴在地上,一句话不说。

乞大力笑道:“真是个顽冥不化的!”对自己能说出这个成语,他颇是沾沾自喜,又回头瞧了眼氾丹和张道将,没从他俩的面上找到赞许的表情,顿觉小小的无趣,扭回脸,大声吩咐,“看刑!”

“刑”字入耳,段承孙浑身哆嗦。

他奋力撑起身子,叫道:“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这事就是我做下的!没有人指使我!我杀姬韦,全是因为宿怨!打小,我就看他不顺眼!这次他回王都,我好心好意地去看望他,他还给我甩脸子!新仇旧怨,我就与他一起算了!无人指使!无人指使!”

刑具未上,堂外进来一吏。

氾丹和张道将看去,两人认识,乃是黄荣。

乞大力赶紧起身,腾出位置,请黄荣落座。

黄荣摆了摆手,笑道:“我刚从宫里出来,顺路过来看看,你们接着审。”叫校事曹的吏员给他搬个坐榻过来,放到了侧边。

张道将问道:“黄君入宫了?”

“今日奉旨,从辅国将军莘公一起入的宫。”

听到莘迩的名字,氾丹抬起眼皮,瞧向黄荣,问道:“放着重案不问,今日却进了宫,辅国将军想必是定有要事上禀?”

“辅国将军奏请大王,设录三府事,并举荐内史宋公出任。”

……

本来今天打算多更一更的,电脑的充电线坏了,售后没有现货,还得上报,等寄送过来。现在用的手机充电器,充的没有用的快,只能关机让它充电了。月底尽量多写点。请大家多批评、多指正!谢谢大家!还有,请大家放心,太监是绝对不可能的!

第三十四章 氾宽权倾朝 宋方入狱中

与江左朝廷相比的话,定西国国内的行政、军事等权,目前存在着一定程度的混乱。

混乱的原因很简单。

定西国本来是个王国,按照规制,自有一套王国的政军体系,而随着定西国的逐渐自立,定西王为了能够名正言顺地统治地盘,於是兼领了太尉、都督、陇州牧等几个头衔,这也就是说,等於在王国的体系之外,又建设了一套体系。

两套体系的权力出现了重叠。

重叠,当然就会造成混乱。

混乱的主要表现有二。

一个是行政权。

王国内史与牧府皆有行政之权,眼下来说,虽然内史比牧府高了一格,可在具体的施政上,牧府因是直接面对州中各郡、各县的,其实往往更有权力。

一个是军事权。

中尉与督府皆有兵权。按照规制,中尉乃是王国的最高军事长官,依理来讲,凡是王国的部队,皆应该听从中尉的指挥和命令,然在大都督府设立后,这个权力被督府拿走了大部分。

总而言之,与江左朝廷比较,定西国朝廷的军政财等构架,现今存在着很大的问题。

针对这个问题,莘迩提出了一个解决办法,那就是黄荣所说的,设立一个新职位,名为“录三府事”。所谓三府,指的即是王府、牧府和督府。换而言之,也就是说,莘迩希望通过新设的此职,可以把定西国混乱的行政权与军事权之归属,统一到一起。

他之所以带着黄荣入宫,上奏此事,是因为在“录三府事”这个职位的构想上,黄荣功不可没,有些东西,需要黄荣来给令狐乐、左氏解释。

氾丹与张道将问明白了什么是“录三府事”后,立刻就意识了这个职务的重要性。

一旦此职设立成功,王国的官吏、牧府的官吏、督府的官吏,都将成为其名义上的下属,王府、牧府、督府三府的权力将从此尽归其理,出任此职的人,必将权倾朝野。

张道将说道:“这不就是‘录尚书事’么?”

录者,记载、录制之意,录尚书事,是江左朝廷常设的一个官职,号为“职无不总”,总录机衡。只要是朝中之政,皆属其管理的范围。

氾丹说道:“辅国将军奏请内史宋公出任此职?”

黄荣笑道:“宋公久掌朝端,清名远著,此职如设,故是没有比他更合适出任的人了。”

“录三府事”的这个消息实在太过重磅,氾丹与张道将的心思,已然完全不在段承孙的身上。

氾丹玩味地看着黄荣,嘴角露出一点奇怪的笑容,说道:“是么?没有比宋公更合适的人了?”

黄荣从容地说道:“至少辅国将军与下官是这样认为的。”

氾丹笑了一笑,没再多说,从榻上起身,顾对张道将、乞大力说道:“天色已晚,今天的审讯就到此为止吧。”

瞧了瞧伏在地上,因为听到刚才黄荣说“举荐宋闳出任录三府事”这话而面现喜色的段承孙,氾丹怜悯地摇了摇头。

他正色地对乞大力说道:“乞校事,贵曹用刑未免过狠。即使牧府的任职已被免了,段承孙亦衣冠士人,须得留些体面。你看看你们把他打成什么样子了?这两天就不要用刑了,且让他缓一缓罢。”

乞大力悄悄地往黄荣那里看去,见黄荣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痛快地应道:“是。”顺手给氾丹拍上一个马屁,伸出拇指,赞道,“氾公端的宅心仁厚。”为自己又说了一个成语,而又一次地沾沾自喜。

送了氾丹与张道将出去。

乞大力吩咐下吏把段承孙押回狱内,然后,他问黄荣,说道:“段承孙嘴硬的很,不管怎么打,他都不肯供说宋方是他的背后主使。黄君,当此之时,下官小小的陋见,以为决不能手软,应该继续猛打才是!为何适才老氾说这两天不要再对他用刑了,你暗示我可以答应?”

黄荣笑道:“你道我今日为何来此?”

“不知。”

“我是专为让段承孙听到‘将军奏请设录三府事,并举宋闳出任’这件事的。”

乞大力问道:“为何?”

黄荣目光深邃地说道:“希望越大,最终的失望就会越大。段承孙现下已走投无路,再渺茫的‘希望’也能够给他一点光明,而光明之后,当失望来临,迎接他的就将是、也只能是无底的深渊。到的那时,何须再用拷掠?你让他说什么,他就会老老实实地说什么。”

乞大力莫名其妙,抓耳挠腮,不解黄荣之意,问道:“黄君,什么光明?什么深渊?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一丝都听不懂。”

黄荣微微一笑,说道:“乞校事,你不用听懂。且安心地等上数日,再讯问段承孙即可。”

乞大力不明白黄荣的意思,氾丹若是还没有离开,他却能理解黄荣之意。

出了校事曹,回到考功曹。

氾丹说出了一句话,话意与黄荣对乞大力所讲几乎相同。

他对张道将说道:“堕水的人,哪怕是一根草,也会忍不住去抓。段承孙在闻黄荣说莘幼著请设录三府事,并举宋闳出任此职之后,脸上喜色外露。可怜可叹!他以为他有救了么?恰恰相反,只怕唯是空欢喜一场。”

在回考功曹的路上,张道将反复思量,已经大概消化了突由黄荣处听来的“录三府事”此事。

他说道:“氾公,你是说朝廷不会同意设立此职,还是说?”

氾丹说道:“朝廷不会不同意设立此职的。此职之设,在我看来,已是确然。”

到底年龄较小,从政的经验不如氾丹丰富,张道将不太明白氾丹为何会有这样的把握。

他问道:“为什么?”

“你没有听黄荣说么?莘幼著提议设立此职的缘由,是因为虏秦自蒲茂登上伪位以来,他与孟朗同心一意,稍行良政,於今朔方已入其掌,虏秦颇有兴起之势,已然成为我国的大敌。

“而观我国,现在却权责分散,连政令一统都不能做到。

“一边是上下齐心,一边是政出多门。高低优劣,不言自明。

“这种形势下,短期或许无虞,假以时日,则我国必是无法与虏秦抗衡。

“故此,把各府的权力捏合到一处,仿国朝之尚书台制,设立‘录三府事’,总揽朝局,减少内耗,以励精强国,实时势之所趋,而迫在眉睫之必举也。

“明宝,你觉得莘幼著的这个理由,有无道理?”

张道将就事论事,实事求是地说道:“辅国将军此议,的确很有道理。”

“这不就行了么?莘幼著极得中宫与大王的信赖,他的这个提议又是顺应时势,在朝野肯定能够得到大量的支持,而且最重要的,莘幼著没有自任此职的意思。几个方面综合下来,所以,‘录三府事’此职的设立,已是必然的了。”

张道将忖思多时,赞同了氾丹的判断。

他说道:“如此,氾公言说段承孙怕会空欢喜一场,那就是说,内史宋公不会出任此职了?”

氾丹沉默了下,没有直接回答张道将的问题,而是发了一句感叹,说道:“就在两年前,宋家还是我定西国中的头等阀族,便是你我两家,也不得不屈居其下,更莫说莘幼著了!这才多久,宋家怎么居然就被莘幼著逼到墙角了呢?”

“氾公,此话何意?”

“我料宋闳现下,定是左右为难。”

“氾公,这话怎么讲?”

“‘录三府事’,宋闳想不想就任?他绝对想就任。如今宋家的声势,已经不如往昔,先王薨时,他家连个顾命大臣都没有得到,如果‘录三府事’此职,再被别家出任,宋家的衰微就将会是无可挽回的了。从这一点说,宋闳对此职,定然是做梦都会想。

“但是,依照眼下的情势,宋闳却又必然清楚,他是最不可能出任此职的人。”

“为什么?”

氾丹说出了三个字:“段承孙。”

“段承孙?”张道将明白了氾丹的话意所指,说道,“不错。段承孙尽管说毒杀姬韦是他一人的所为,但王城舆论,却在传此事的背后,其实是别驾小宋公的指使。小宋公一天洗不脱这个嫌疑,内史宋公就无法安然地出任新职。……唉,说起来,宋公是受小宋公的拖累了啊!”

“洗不脱这个嫌疑?宋方的这个嫌疑,是断然洗不脱了!非但他洗不脱,当宋闳不得就任录三府事的消息传到校事曹,传到段承孙的耳中,我看呐,十有八九,在认识到宋家将衰之后,绝望之下,段承孙就会把宋方给吐出来了!”

张道将彻底明白了氾丹的思路,说道:“氾公所言之‘空欢喜’,原来是这个意思。”

也许是兔死狐悲,又或者是被政斗的残酷触动,氾丹与张道将都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张道将低声说道:“氾公,你说‘录三府事’此议,是辅国将军才想到的,还是他早就想到,而只是在这个时候才提出来的?”

“此议干系重大,必得经过长久的讨论和考虑,才能构思成熟。莘幼著定是早有盘谋,只是此前没有好的时机,故此才放到今日上奏。”

现在,的确是一个提出此议的好时机。

正如氾丹的分析,因为宋方的牵连,宋闳目下是断然不敢接受莘迩的举荐的,那么在以此进一步地打压了宋家之同时,又借宋闳的辞任,顺便给段承孙造成巨大的压力,迫使他把宋方攀咬进来,对宋家再一次进行打击,可谓一举两得。

第二天的朝会上,令狐乐和左氏把莘迩设立“录三府事”的提议下给群臣商议。

氾宽带头支持。

在此议经过了朝廷的通过之后,群臣再议首任“录三府事”的人选。

宋闳辞受莘迩的举荐。

依仿江左“录尚书事”之职任人的惯例,这样的职务,只有阀族出身的重臣才有资格担任。

阀族这一块儿,定西朝中够格的大臣,只有宋、氾、麴、张四家。

重臣这一块儿,够格的,无非就是令狐奉任命的那几个顾命大臣,之前的话,宋闳虽然没有获得顾命大臣的身份,但他任职内史、掌握朝权日久,却也是具备资格的。

两个标准合在一处,在宋闳辞受之后,能够出任此职的,只有氾宽、麴爽两人了。

麴爽一直没有出任过内史、牧府主吏这类的行政要职,比起氾宽,资历上有所不如。

这样一来,能够出任此职的人选,事实上,就只有一个,便是氾宽了。

不用等别人来提,莘迩再次主动举荐,荐举氾宽出任“录三府事”。

陈荪、孙衍、张浑等皆表赞成。

在宋闳的面无表情、宋方的瞋目激怒中,氾宽不做推辞,当朝受任了此职。

只等任命的王令下来,他就能正式履职了。

朝廷新设“录三府事”,氾宽首任此职的讯息,一下子在王城传遍。

不说氾宅顿时宾客盈满,只说校事曹的狱内,从乞大力那里得知了此个消息的段承孙,面如土色,早前的那一点点“希望”落了个空,喜悦变成了绝望。

当晚,黄荣来到狱中,与段承孙谈话。

黄荣说道:“你之前不肯供出你背后的主使是谁,所为者,不过是惧你的父兄、诸子、宗族亲戚会遭到报复。氾公因为辅国将军的举荐而出任‘录三府事’的事,你应该已经知晓。宋家,大树已倾,已是秋后的蚂蚱了。”语重心长地说道,“老段,该怎么做,你还不清楚么?”

“我还不清楚么?”

“老段,你如肯招供,则你虽仍是死罪难逃,毕竟姬韦是你杀的,但主谋与从犯的区别,还是很大的,至少可以保证你的父兄、诸子不受你的连累。你若仍是执意不肯招供,老段,那就只能把你定为主谋,宋家现下自保不暇,你觉得它还能帮你保住你的父兄、子弟么?”

段承孙凄然说道:“黄常侍,我如按你的意思招供?”

“不是按我的意思,是如实。”

“好,我若如实招供,那我的父兄、子弟?”

“你放心,绝不会受你牵连!”

“我招。”

段承孙的口供拿到,黄荣立即上报莘迩。

次日一早,乞大力亲自带人,闯进宋方家,把宋方从床上揪起,用破布堵住了他的嘴,五花大绑的,招摇过市,捕拿到了校事曹的狱中。

下午,莘迩抽出了时间,来到校事曹的牢狱,面见宋方。

第三十五章 黄奴气势雄 确乎家雀耳

段承孙服罪之后,因为他的罪名是谋杀命官,所以很快就被转到了朝廷的诏狱,也不知是乞大力故意的安排,又或者仅是巧合,宋方被关进的牢狱,正是段承孙此前待的那个。

牢房最多可容两人起卧,坑坑洼洼的泥土地面,墙角一堆烂草,阴暗潮湿。

地上、草上、外边的围柱上,大概是段承孙留下的血渍,处处可见。

两个狱卒打开牢门,莘迩负手踱入。

宋方原本是跪坐在草上的,看见莘迩来了,遂改个坐姿,把腿叉开,换成了踞坐。

“你们出去吧。”莘迩对乞大力、黄荣等随从的吏员说道。

乞大力、黄荣等恭谨应诺,退出牢外,和那两个狱卒远远地去到了一边。

莘迩打量宋方,问道:“宋君,没有对你动刑吧?”

宋方冷笑着看着莘迩,不说话。

“我特别交代校事曹,你的一应饮食,都由专人去做。饭菜尚可口否?”

另一端的墙角,放着一个食盘,盘上荤素搭配,摆了三样菜蔬,此外,还有两个胡饼、一碗粥和一碟酱,都整整齐齐的,一点没有动。

宋方仍是一言不发。

莘迩转到食盘前,低头看了看,随之,缓步到宋方近前,迎视他的目光,说道:“宋君,你觉得我是来看你笑话的么?”

宋方还是不开口。

“我不是来看你笑话的,宋君,我来,是因为我尊重君家。”

莘迩的这句话好比水溅入了沸油,宋方压抑的情绪终於按捺不住,如同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他瞋目怒喝,说道:“闭嘴!”

“怎么?”

“你也配!”

“我也配?”

“你也配尊重我家?你是个什么东西?一条狗罢了!我家世代簪缨,陇州冠族,你,一条狗,也配尊重我家?”

牢狱不大,宋方的语声甚高,震得牢中回音滚滚。远处的黄荣、乞大力等皆不由朝此投目。

莘迩心平气和地说道:“宋君,诚如君言,君家世为我陇地高门,君既高门子弟,君又素以风度闻名国中,我现来探视於你,示敬重於君家,君却当面口出秽言,似不妥吧?”

“与君子见,我自有风度;与小人见,我自有雷霆!”

“我家也是士族,非为白丁,‘小人’二字,未免太过了吧?”

“你家也算士族?”宋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仰头大笑,半晌,咄咄地说道,“前代秦时,我家祖上已然历仕朝中二千石,那个时候,你家在哪里?前代成时,我家祖上贵为三公,那个时候,你家在哪里?本朝肇建,我家祖上有献陇之大功,那个时候,你家在哪里?定西开国之时,要无我家鼎力相助,令狐氏岂能立足於陇?那个时候,你家在哪里?”

莘迩默然。

宋方冷笑说道:“你家,也算士族?”

“如论阀阅,我家确不如君家。”

“阀阅?呵呵。”宋方不屑地说道,“莫说阀阅,不提族声,就是你的性命,也是我家给你的!”

“哦?”

“海内乱后,你家在关东原籍无有安身之地,不远千里,投奔来陇。我且问你,如无我家与令狐氏安定陇州,你家能投奔来此么?”

莘迩中肯地评价说道:“值胡夷膻腥中国之际,君家佐助我国的历代先王,抚定陇州,为北地留下了一块我唐人衣冠存在之所,的确是一件可以留名青史的殊勋。”

对莘迩的赞誉,宋方毫不领情,继续骂道:“我说是你一条狗,还是高说了你!你的父祖诸辈,当其时也,流离颠沛,仓皇奔窜,无非丧家之犬,连个吃食偎暖的狗窝都没有!要无我家,你的祖上恐怕早成路边饿殍!哪里还会有你?你说,你的命是不是我宋家给你的?你,也配尊重我家?”

宋方的这几句话骂得太狠了,把莘迩的祖上都骂成了丧家之犬,实在过分。

听到了他这番话的黄荣、乞大力等,无不怒形於色。

乞大力骂骂咧咧的,说道:“‘公鸡拉屎头撅硬’。这小东西,是看咱没给他用刑么?阶下之囚了,还敢这样嚣张!看老子不收拾他个满面花开!”卷袖攘臂,就要过去揍宋方。

黄荣拦下了他。

莘迩遭到宋方这般的痛辱,尽管说,宋方骂的“莘迩之祖上”,与现在的他没有什么关系,到底脸面上有些挂不住,但他尽力平静心态,说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你一个丧家之犬的狗崽子,区区兵子,有何资格尊重我家?有何资格探视於我!”

“兵子?”

“你不过是靠着些许的微功,阿谀拍马,得以幸进,方才有了今日。我说你兵子,说错你了么?”宋方呵呵笑道,“是了,你必是觉得先王登位,你有功勋。可笑,可笑。”

“如何可笑?”

“如果没有在我城中游说,促使氾、陈诸家迎降,先王便是能打下谷阴,我且问你,这个王位,先王能坐得稳么?”

莘迩沉默了片刻,诚实地答道:“不能。”

宋方昂首问道:“比起我运筹帷幄,为先王立下的稳定朝局之大功,你的那点拼杀之力,值得一提么?换了谁都能顶替你,但有人能顶替我么?”

“不能。”

“我说你兵子,有错么?”宋方越说越是兴起,顺着话头,接着说道,“先王怀有雄图,登位后,有解中原百姓倒悬之志,是我,为先王献上了‘收胡’之策。那个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在建康郡,奉旨行收胡屯牧之策。”

“狗是什么?主人叫做什么,狗就去做什么。收胡之策是我谋划定下的,跑腿操办的是你,我说你是一条狗,说错你了么?”

莘迩说道:“你刚才说我是丧家之犬的狗崽子。”

“……,你的父祖所以能有个狗窝苟且,是因了我祖上的施舍;你所以能有今日沐猴而冠,是因了我襄助先王还朝!你个狗东西,小人就是小人,只会玩弄阴谋诡计,靠着栽赃,陷害乃公入了狱中!怎么?觉得你就能洋洋得意地来羞辱我了么?呸!正眼都不值老子看你!

“老子固一时不慎,受了你的陷害,但老子是宋家的人!你今天怎么把老子拿进狱里的,明天,你就怎么把老子再送回家中!到的那时,莘阿瓜,哈哈,哈哈,你等着老子怎么拿捏你!”

宋方说着话,把脸扭向了一边。

“宋君,你说的都不错。总而言之,你是因为我家的门第不高,而瞧不起我,对吧?”

“哼!”

“自我到朝中任官以来,一向对君家礼重十分,然而每次朝会,只要是我提出的奏请,无论是否与国有利,你却皆必会反对。你反对的缘由,想来也是因此吧?”

“不错!”

“虏秦的孟朗,出身寒门,蒲茂不以其门第低下而信重用之,凡其所议,悉俱采纳。於今虏秦蒸蒸日上。宋君,相较国事,门第之见就这么重要么?”

宋方转过头,义正辞严地说道:“伦理分明,就是国事!且是首要的国事!胡人自古无为天子者,何哉?便是因胡人无有伦理!虏秦近年是有点起色,然蒲茂,胡虏也,孟朗,寒素也,伦理不定,贵贱不分,胡虏僭号,小人当朝,他两个又能做出甚么大事来?其衰,也必忽也!”

莘迩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虽有记忆中的一些东西,但原本的那个莘阿瓜,也不是高门子弟,因此,他对宋方这类顶端阀族士人的思想其实是缺乏深切的了解的,如今,从宋方的口中,他彻底明白了部分、或言之大部分阀族士人那根深蒂固的门户之见。

看到莘迩尽管受辱,依然如常的神色,宋方的怒火腾腾地往上冲,忍不住说道:“我后悔啊!”

莘迩不知其意,问道:“后悔什么?”

宋方咬牙说道:“后悔没能早点动手!使你这个卑贱的小人,竟得有猖狂的今时!”

“动手?动什么手?”

任凭莘迩追问,宋方不再言声了。

莘迩心道:“这宋黄奴蓦然蹦出一句‘动手’,动什么手?他能动什么手?哎呀,这姓宋的莫不是想要?”飞快地想了一遍身边的人,暂时没有什么疑点,知道追问不出宋方什么东西了,也就不再徒劳去问,喟叹说道,“宋君,你知道别人是怎么评价你的么?”

“怎么评价?”

“说你是只家雀。”

宋方瞪着莘迩,问道:“什么?”

“君於士流,久有著名,‘家雀’之议,我初以为不至於。今天与君一席对谈,乃知道这个评价真的太对了。君虽高门,眼中只有一亩三分地,论以心胸眼界,确乎家雀耳。”

宋方大怒,霍然起身,待要再度痛骂,闻得莘迩徐徐说道:“宋君,你家对我朝有偌大的功勋,你对先王又有旁人无可取代的功劳,那我也想且请问一下君,先王薨前,又为何要杀你?”

“人临死的时候,难免糊涂!”

“你是说先王下旨的时候,神志不清?”

“不然呢?”

莘迩笑了一笑,说道:“我看不见得吧。”

宋方的心中划过一道警觉,暴怒因而略微得到驱散,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紧紧盯着莘迩,说道:“当时朝议,诸公对此事已有定论。莘阿瓜!你这个时候提起这个,想做什么?”

莘迩没有回答他,正了下衣冠,下揖一礼,说道:“宋君,就此别过。”

“别什么过?你回来!你回来!”

莘迩大步出到牢外,宋方追赶上前,伸出去抓他,被赶来的狱卒劈头盖脸地打了回去。

牢门锁上。

宋方攥住门栅,叫道:“莘阿瓜!莘阿瓜!你回来,你回来!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莘阿瓜!”

望着莘迩远去的身影,终是没有回顾一眼,暴怒也好,憎恨也罢,宋方各种的情绪不翼而飞,一阵没来由地恐慌浮了上来。

他用力抓着门栏,勉强支撑自己不软倒在地。

宋方惊乱地想道:“莘阿瓜要干什么?”

行出监狱,外边阳光明亮。

莘迩立住脚,嘱咐乞大力,说道:“记住我的话,不要动刑,好吃好喝的招待他。”

乞大力忿忿地说道:“明公,这小东西,我看就是欠打!”

“你不许乱来,听我交代便是。”

乞大力应道:“是。”

黄荣说道:“荣适才听那宋黄奴说话,此人当真冥顽不灵,也就算了,犹今还指望宋内史能救他出狱,也是真的够蠢!”沉吟说道,“他说后悔没有早点‘动手’,此事需得细查。”顾视莘迩的表情,问道:“明公?”

“这件事不着急。晚上你去见一见张昙,叫他明日就上书吧。”

张昙,是西域长史张韶的弟弟,於攻打鄯善、龟兹的两战中,立下了功劳,战后,跟着莘迩来入王城,莘迩表举他迁任了执法御史之职。

黄荣应道:“是。”

第三十六章 张昙上劾书 宋闳辞内史

张昙上书朝中,弹劾宋闳。

理由是:他从他的同乡耿铁处,听到了宋闳曾经说过的一句“不臣”的话。

耿铁是敦煌郡人,在当地小有名气,当令狐奉伤重之际,耿铁应太尉府的召辟而来入王都。因为耿铁的父亲曾是宋闳的故吏,所以到王都后,耿铁便去谒见宋闳。

那时,令狐奉已经多日不朝。

耿铁听说了这件事情,起了疑心,遂向宋闳问起令狐奉的身体情况,担心朝局会不稳。

宋闳於是对耿铁说出了那句“不臣”的话。

张昙在劾书中这样写道:宋闳闻耿铁之疑,意态疏散,挥扇自若,笑语铁云:“无忧也。吾与氾、张诸公掌权柄,纵国中生变,伊尹足效。文武若有异心者,杀之可也。”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道弹劾的奏书一上,与宋方入狱之事,顿时形成了前后呼应之态。

宫中传出消息,在看到张昙劾书的同时,左氏与令狐乐就紧急召见耿铁,向他求证。

耿铁免冠请罪,叩首自陈,说道:“宋家势大,臣乡敦煌离京两千余里,乡野儿童犹唱‘宋与狐,共天下’。因是虽闻宋闳大逆不道之言,臣惧其威,未敢举报。敢请大王降罪!”

尽管没有正面回应左氏与令狐乐的征询,但耿铁的这番回话,却是越发坐实了张昙的举劾。

消息传到宋闳耳中时,宋闳正在家里,与宋翩、宋羡等几个宋家的子侄,就宋方入狱之事而进行密谈。

端在手中的茶碗一下坠地。

原本在子侄面前,还能做出强自镇定姿态的宋闳,神情大变。

宋方的八弟宋羡,是宋家众多子弟中,为数不多有过军旅职务的人,尽管只是名义上的“将军”,没有真的带兵打过仗,到底手底下管过虎狼之士,胆色小壮。

听罢这个突兀而来的情报,宋羡勃然大怒,猛然起身,双目圆睁,奋声说道:“先诬我兄,又诬阿父,莘阿瓜欺人太甚!”转脸看向宋翩,问道,“安崇何时回来?”

宋翩那一向难改的惫赖德性,在这个时候不翼而飞,既是因对张昙劾书内容的吃惊,也是因为宋羡的此一问,他仓急失色,吃吃地说道:“前天才收到安崇的回信,他现尚在虏秦。商队的货物仍未卖完,等他回来,大约得到月底了。”

宋羡问道:“还有别人可用么?”

宋翩说道:“莘阿瓜的人,咱们试着拉拢了一个遍。

“严袭、魏述、魏咸诸辈,压根就不见咱们的人。

“乞大力对咱们的人倒很热情,但於下看来,这狗东西显是在骗咱们的钱,肯定是指不上的。秃连樊於今被莘阿瓜疏远,校事的官儿也被免了,他怕是连莘阿瓜的面都见不着,也指不上。

“且渠元光那一家子,拔若能真把他自己当成了莘阿瓜的义兄;拔若能之弟麴朱现在军中,咱们与他没有联系;平罗文懦、男成没有主见,他俩非是可用之人;只有且渠元光这猴头猴脑的家伙,有些胆子,看似是个能利用的,但咱们是刚与他搭上线,一时还无法用到。

“至於北山鲜卑的秃发勃野等,对莘阿瓜死心塌地,咱们是万难挑拨的。”

听着宋羡、宋翩的对话,宋闳越听越觉得不对,问道:“你俩在说什么?”

宋翩不敢回答,偷觑宋羡而已。

宋羡怒火冲头,不管不顾,把宋方此前一直在秘密谋划的事情给抖了出来,说道:“好请阿父知晓:莘阿瓜小人得志,凌辱我家,吾兄意气难平,收买到了刺客一名,欲要刺杀於他!唯是可惜,这个刺客虽被史亮荐到了莘阿瓜的左右,然事尚未做,就被莘阿瓜派出护卫商队,往去虏秦了,至今还未归国。”扼腕懊恼,说道,“要是他能早点回来,我兄也不至受诬入狱!”

宋闳哆嗦着手,指点宋羡、宋翩,说道:“你们、你们,你们是真要亡了我们宋家么?”气得眼前发黑,他心知不好,赶紧缩回手,抓住了坐榻的边,这才没有栽倒在地。

宋羡、宋翩等人瞧到宋闳脸红汗下、气喘吁吁、坐不稳当的模样,都吓了一跳。

宋羡带头,一干宋家的子弟皆慌忙跳下坐榻,急步上前,或者搀扶,或者给宋闳捶背,或者端茶上水,或者一叠声地唤门外的奴婢去找医士。

宋闳平息了稍顷心情,呼吸渐渐正常,他睁开双目,宋羡的面孔头个映入眼中。宋闳一把将他搀自己左臂的手打掉,怒道:“休得碰我!且去寻你的肥腴小婢!”

宋羡悻悻然,退到一边,说道:“阿父,我觉得吾兄做得没错。莘阿瓜花言巧语,哄得了中宫与大王的信赖,不早除之,必为我家大患。……不对,他是已为我家大患!诬陷了我兄之后,这又开始诬陷阿父,真是岂有此理!”

他一横心,说道,“罢了!安崇没回来,别人用不上,阿父,干脆把咱们各宅养的轻侠、剑客汇拢起来,我带着他们,埋伏路边,等莘阿瓜上朝或上值之时,一拥而出,将他杀了!”

“杀了?”

宋羡把宋方的话拿出来,头头是道,颇像那么回事地对宋闳说道:“莘阿瓜之所以这般猖狂,所仗者,无非是他现下有些兵权。

“他的那些兵马,说起来不少,但在我看来,只是乌合之众!其所用之将校,泰半都是寒门、白丁、胡虏,如严袭、魏述、魏咸、乞大力、秃发勃野,俱皆小人,何值一提?阿父,我料之,咱们只要把莘阿瓜杀掉,彼辈定就树倒猢狲散!也就是说,他的那点兵权其实并不堪畏。

“至若中宫与大王,妇人孺子耳,怎么?难不成还敢为莘阿瓜报仇,与我家为敌么?

“再如曹斐、麴爽两人,曹斐贪利、麴爽逐权,稍作安抚,此二人自可轻松收服!再有孙衍、傅乔、唐艾、羊馥、羊髦、黄荣之徒,儒生罢了,莘阿瓜一死,他们还不就任我家揉捏么?”

“你,出去!”

“阿父?”

“滚出去!”

等宋羡出到室外,宋闳环顾室内的宋翩诸人。这些宋家的子弟,一个个都是傅粉剃面,广衣宽袖,腰金佩玉,香气扑鼻,状若仙人,然而金玉其外,宋闳此时观去,只觉他们败絮其内。

“我辛辛苦苦,一再隐忍,思待时择机而动,为的是谁?还不就是你们么?你们却好,背着我,要么沉溺酒色,要么胆大妄为!”看着眼前的子侄们,想起宋家从秦代至今,数百年的名望,素来深沉的宋闳,终於无法再隐藏自己的感情,不觉老泪纵横,便就在榻上拜倒,冲他的故乡方向,垂泣说道,“列祖列宗在上,宋家之败,非我罪也!非我罪也!亦我罪也!”

宋家即将到来的败亡,不是因为他,所以不是他的罪。不是他的罪,也是他的罪,则是因为他身为宋家的族长,却没有能把宋家的后代教育好。

原本还有心与莘迩斗上一斗,不相信只凭张昙、耿铁两人的污蔑就能给自己定罪的宋闳,在对自家的子侄们彻底灰心以后,改变了主意。

他爬起身来,抹掉眼泪,正襟危坐,说道:“我今天就上书,请辞内史,告老还乡。”

宋翩等人大惊,纷纷出言相劝。

宋闳心意已决,说道:“我今日辞官,我宋家也许尚有复起之时。张昙早不上书,晚不上书,偏在氾宽得任录三府事和黄奴入狱后上书,必有缘故,你们别忘了,莘阿瓜手中可是有着一道先王的遗诏,谁知道先王在遗诏里说了什么?我如不辞,我宋家没准儿覆亡就在眼前了!”

第三十七章 阿瓜国事重 大王已少年

宋闳请辞内史的奏书上到宫中的时候,黄荣正陪侍在令狐乐的身边。

黄荣的官职是常侍。“常侍”者,常常陪侍之意也,其职在参预讨论,献可替否,同时也负责礼仪方面的工作,乃是主君的近臣。因此,黄荣经常都会跟在令狐乐的左近。

令狐乐像个小大人似的,看罢了宋闳的辞职书,说道:“宋闳说他要辞职,请求告老还乡。”

尽管年龄小,令狐乐也知道这是件大事,就要命人把宋闳的这道奏书送去给左氏观瞧。

黄荣说道:“臣以为,仅仅辞职,怕是不足惩其罪。”

“哦?什么罪?”

“便是他的那句不臣之语。”

“你是说张昙上书中,讲的宋闳说甚么‘伊尹足效’?”

“正是。”黄荣严肃地说道,“大王,伊尹的故事,你还没有学到,大概不太了解。臣请为大王述说。”

令狐乐只当是有故事可听,兴致勃勃地说道:“你说罢。”

“伊尹本是奴隶,辅佐商汤打败了夏桀,是商的开国元勋。”

令狐乐问道:“一个奴隶,也能成为国家的大臣么?”

“五羖大夫百里奚,亦奴隶也。大王,天道唯公,生育万民,贤士并不一定只出於高门,市井、草莽之间,也是颇有人杰的。”

令狐乐似懂非懂,点点头,说道:“哦。你接着说。”

“是。伊尹历事商的成汤、外丙、仲壬、太甲和沃丁五代君主,佐政五十余年。”

令狐乐咋舌说道:“五十多年啊?那他得活了多大的岁数?”

侍奉令狐乐了这么长时间,黄荣已经熟悉了令狐乐的脾性,知他虽贵为定西王,本质上仍还是个孩童,思维难免有时会很跳跃,故令狐乐尽管一再插嘴,黄荣依旧耐心十足。

他恭恭敬敬地答道:“据说伊尹寿至百岁。”

“那可真是长寿了。”

“是。商的传嗣是兄终弟及。”

令狐乐奇怪地问道:“为何兄终弟及?不是只有胡人才会这样做么?咱们夏人,向来不是传嗣嫡子的么?”

“大王,这话,说来就长了。包括国家的典制规章在内,任何事情都不是一蹴而就,而是循序渐进。如今胡人的一些习俗,咱们夏人以前也是有过的。只是比起胡人,咱们夏人的祖上,历代皆有贤圣,故是文明兴起,承绪至今,早已然是洋洋绚烂,远非胡人可比了。”

令狐乐大致听懂了,说道:“原来如此。”

黄荣接着说伊尹,说道:“成汤没有弟弟,而其长子太丁早亡,故传位其次子外丙,外丙传位其弟仲壬。仲壬崩后,伊尹做主,把王位传给了太丁之子太甲。宋闳讲的‘伊尹足效’,说的就是伊尹与太甲的一段典故。”

“什么典故?”

“太甲继位以后,伊尹一连写了三篇文章,献给太甲,教太甲如何做一个好的君王。头两年尚好,到了第三年,太甲忍受不住拘束,开始任意发号施令,一味享乐,暴虐百姓,朝政昏暗,又破坏成汤制定的法规。”

“那太甲,是个大大的昏君了?”

“伊尹数次规劝太甲,太甲不听。大王,你猜伊尹就做出了一件什么事?”

“什么事?”

“伊尹把太甲放逐到了成汤陵墓附近的桐宫,囚禁了他三年。”

令狐乐吃了一惊,说道:“伊尹把他的大王囚禁了三年?”

“本朝初年,汲郡有人盗墓,得竹简数十车,皆以古文记载,中有记载夏商周三代年间的史书十三篇,是春秋和战国时的史官所书。其间的《殷纪》,在讲到伊尹流放太甲这段故事时,则说:仲壬崩,伊尹放太甲於桐宫,乃自立也。伊尹即位,放太甲七年。太甲潜出杀伊尹。”

令狐乐更是吃惊,吓了一跳,说道:“这不是谋逆篡位么?”

黄荣振袖提衣,拜倒於地,语声洪亮,厉色地说道:“《孟子》载曰,公孙丑议伊尹放太甲事,云‘君主不贤,臣子就可以把君主流放么’?不管伊尹是流放了太甲,还是篡位自立,大王,这都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宋闳以伊尹自居,其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依律:当覆其三族!是以臣言,仅一个辞职,恐怕是不足以惩处其罪,同时,也是难以服众,以儆效尤的!”

令狐乐被吓得小脸发白,说道:“宋闳慈眉善目的,怎么竟是悖逆反贼!我问母后,‘伊尹足效’是什么意思,母后不对我说。搞了半天,是这个意思!”下到殿中,拍拍跪在地上的黄荣胳臂,夸赞他,说道,“黄常侍,你是个忠臣!”犹豫不决,说道,“宋闳虽大逆不道,但这件事该怎么办,我还是得听母后的意见。”命令左右,“去把阿瓜叫来!我也听听他的意见!”

侍臣分成两路,一边把宋闳的奏书,送去给左氏看,一边去请莘迩入宫。

从侍臣的嘴里,莘迩知道了黄荣对令狐乐的建言。

进到宫中后,莘迩瞥了黄荣一眼,没有多理会他。

左氏已经到了。

莘迩冲左氏与令狐乐下拜行礼。

左氏本来神色不快,莘迩来前,她可能是在责备令狐乐。见莘迩到来,她的嘴角绽出笑容,换了语气,温柔地说道:“将军,这是宋闳的请辞奏书,你且先看一看。”

莘迩应道:“是。”

黄荣把宋闳的奏书呈给莘迩,莘迩站在殿中,一目十行,很快看完。

左氏问道:“将军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理?”

“王太后必已有定见,臣敢请闻之。”

左氏咬了咬红唇,赌气似地说道:“我哪里有什么定见?倒是大王,很有主见!”

莘迩“哦”了一声,笑问道:“敢问大王,有何圣断?”

左氏瞧了眼令狐乐,说道:“让他自己告诉你吧!”

令狐乐确是刚被左氏教训了一通,眼转乱转,怯生生地说道:“宋闳大逆不道,宜诛三族!”

莘迩心道:“我得敲打敲打黄荣了。这个人,忠心是有的,只是太过急切,而且用计毒辣。

“先是不声不响的,毒杀了姬韦,嫁祸给段承孙,拉宋方下水,也就罢了。现在,他居然又想要再借张昙的一书诬陷之词,诛宋氏三族!这就过分了。

“宋家毕竟定西阀族,根深蒂固,枝大叶茂,其家之子弟、姻亲、故吏、世交遍布朝野!此回能将宋方治罪,能迫得宋闳请辞,已是侥幸。该收手时,就要收手。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是对这个结果还不知足,想着再灭其三族的话,氾宽、张浑、陈荪诸人,甚至麴爽,不免物伤其类,势必会群起而反对於我。到最终,宋家固会元气大伤,我,大约也落不了好!

“凡事总要稍留欠缺,才能持恒。这么简单的道理,黄景桓,你怎么不懂呢?”

自姬韦被毒杀的那天起,这一阵子,莘迩可以说是殚精竭虑了。

从姬韦案发到昨天的张昙上书,一环扣一环,莘迩总共做出了三个关键的决策。

头一个,是启用了一直泯然无闻的校事曹,在第一时间,把查案的主动权抓到了手里。

次一个,是在段承孙打死不招,无论如何用刑,都不肯攀咬宋方的僵局情况下,拿出了谋划已久的设立“录三府事”此职之议。并将这个可比“录尚书事”的权臣位置,让给了氾宽。由此,造成了氾家与宋家的分裂与对立,同时给予宋家了一个沉重打击,由而乃才破解局面。

最后一个,趁胜追击,指使张昙上书,诬告宋闳。

宋闳若是因此辞职,自是最好不过。若是不肯辞职,也无所谓,莘迩还有后手。

他的后手就是,命别人再上一道书,把宋无暇牵涉进来,就说在令狐奉伤重的时候,宋无暇、宋方、宋闳等人密议,叫宋无暇诈称有孕,或领养宗室为子,代替令狐乐,嗣位称王。

因为没有真凭实据,此类的举报,最多算是“风闻”,故是,莘迩其实并没有指望靠着这两道奏书,就能把宋家彻底覆灭。他的目的是:借此进一步地再次打击宋家,使宋闳自顾不暇,没工夫再去管宋方,以此,把宋家在朝中的骨干一个个地拿掉,使他们慢慢地被边缘化。

现今,还没等用上后手,宋闳就请求辞职了,对莘迩来说,他的目的实是已经超额达成。

莘迩又想道:“‘主少国疑’,这话果真不虚。主君的年岁如果太小的话,就会很容易受到奸臣的蛊惑。还好,以前的那个‘我’曾经救过令狐乐,要不然,现今在令狐乐身边的如是他人,我莫说有今日之权势地位,只怕连性命都还得俯仰於他人之鼻息。

“又还好,现在令狐乐身边的人不是那些争权夺利的奸贼小人!而是我莘阿瓜,以国事为重!”

自觉非常中肯地评价了自己一句。

莘迩从容地说道:“宋闳空出妄言,固然悖慢,然其族尝於国有殊功,其人亦有拨乱反正,迎附先王之义举。臣以为,只因其一言,而就灭其三族,似小过也。”

令狐乐问道:“阿瓜,那你说,该怎么办?”

“臣愚见,许其辞职,放其归乡,可也。”

令狐乐偷偷看了看左氏,又瞧了瞧黄荣,意有不甘,嘟哝地说道:“这个惩处未免太轻了吧!”

“大王如嫌轻,可禁锢其子弟,禁止出仕。”

令狐乐脱口应道:“好!”说完,赶紧再去看左氏,问道,“母后,你说行么?”

左氏对宋家没什么好感,教训令狐乐是因为她到底年长,知道诛灭宋家三族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令狐乐还是个小孩子,一张口就是“灭人三族”,话如传出去,少不了会被朝野的士人议论一句“不仁”,对令狐乐日后的临朝主政也会有不良的影响,故此,她才会很生气。

听了莘迩的建议,左氏同意地说道:“就这么办吧。”从宋闳想到了宋方,问道,“将军,宋方招供了么?”

莘迩不动声色,说道:“宋方自恃族势,尚未吐口。但宋闳如今自辞,想来至多三两天内,宋方就必会老实招供了。”

“好!”左氏柳眉皱起,说道,“宋方真是胆大包天,毒杀朝廷的命官!”

“可不是么!”

“须得严惩!”

“等他招供,臣就奏请大王与中宫,明正典刑!”

“好!”

出到宫外,莘迩示意黄荣与他同车。

两人相对坐下,牛车开动。

晃晃悠悠的车厢里,车帘垂着,光线昏暗,半晌,莘迩不言不语。

黄荣忐忑不安,鼓足勇气,说道:“明公,荣知错了。”

“错在哪里?”

“不该私下进言大王,请诛宋氏三族。”

“景桓,遇事要多想一想,要想得周全才行。宋、氾、张、麴,并为门阀,虽是可以通过利益,分化他们,但你如竟要行诛宋家三族之辣手,可曾有想过,氾宽、张浑、麴爽他们会怎么想?宋家之今日,会不会是他们的明天?他们会坐视不顾么?朝中各府的吏员、国中十余郡的太守,泰半皆是他们诸家之朋党,一旦他们群起而反之,凭你我,顶得住么?”

“顶不住。”

“景桓,为人做事,当留一线。既是为别人,也是为自己。”

“是。”

“你之前背着我做的那些事,我既往不咎。今天,我,就给你留一线。”

莘迩话语的声音平和沉静,听入黄荣的耳中,却如雷霆。

震得他浑身一抖,翻身拜倒在宽敞的车厢里,连连叩首,说道:“明公宽宏大量,荣感激涕零,以后绝不敢再犯!”

“你起来吧。”

黄荣颤着身子爬起,不敢回去坐,弯着腰侍立在莘迩的榻前。

莘迩拉开车帘,后顾远去的四时宫,看了好一会儿,回过头来,若有所思。

他说道:“大王今年八岁了吧?”

“已经九岁了。”

八岁是按后世的年龄算法,是实岁,九岁是当下的年龄算法,是虚岁。

“九岁了啊。”

“是。”

难怪左氏说令狐乐有主见,九岁,已可算是少年,不复是当年被救的那个儿童了。

莘迩记起便在四五日前,令狐妍装模作样地观察了半晌刘伽罗的肚子,断言她怀的肯定是个女孩儿,心道:“也不知神爱猜得对不对?”自语似地喃喃说道,“是到给大王定亲的时候了。”

……

谢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第三十八章 遣使赴江左 姚戎攻关中(上)

虽说毒杀姬韦的事,黄荣是背着莘迩做下的,但最后的效果还不错。

敲打黄荣之余,也不能寒了他的心。

莘迩示意他坐下,说道:“景桓,你才入朝,任常侍未久,暂时不好再给你升迁。录事参军的两个职位,我已经举荐麴兰出任其一,另一个,我打算举荐士道。你看可否?”

“录事参军”,是莘迩在奏请朝中设立“录三府事”的时候,一并请求设立的。

就像“录尚书事”的下边,有尚书令、左右仆射一样,“录三府事”的下边,也需要佐吏。不然,“录三府事”,就会成为一个空头司令。

“录事参军”,即是莘迩给“录三府事”设计的佐吏。

此职分为左右,共有两员,差可与江左尚书台的“左右仆射”相比。

冒着风险,搞出这么一桩大案,莘迩当然不能颗粒无收。“录三府事”的职位,他目前尚无资格就任,但完全可以任命一个自己的人,出任“录事参军”。

宋闳请辞、宋方在狱,宋家在朝中领头的两大主将无一得到保全,宋家基本算是倒了。

他们让出来的权力空间,莘迩把大头主动送给氾宽,再把两个小头,分一个给麴家,然后自取一个,无论从道理上讲,还是从形势上讲,必然都是可以得行的。

“录三府事”与“录事参军”的设立构想,是莘迩与羊髦、羊馥、黄荣、张龟等共同商议出来的。黄荣岂会不知“录事参军”的地位将会有多高、权力将会有多大?按照设定,此职的权责是“掌总录众曹文簿,举弹善恶”,单从行政上讲,实是仅次於“录三府事”。

说实话,他对这个职位,眼热得很,但亦自知既比不上羊髦与莘迩的少小相识,论及家声族望,他家也没法和故为泰山冠姓的羊家相比,听了莘迩此话,他掩住嫉妒,说道:“小羊君虽为寓士,族为中华高门,其人才智特出,素有清誉,正合此任。”

莘迩微笑说道:“你如无异议,那举荐士道的奏书,就由你来上吧。”

黄荣应道:“是。”顿了下,说道,“明公,通过‘录三府事’此职之设,而今王府、牧府、督府三府的财、政、军权,尽归一门,政令多出的局面,以后不会再有,固然是件极好的事情,但是明公,氾宽的权力会不会因此而变得太大?万一不可制?可该如何是好?”

莘迩对此毫不担心,淡淡地说道:“只要麴侯持重秉公,就不会有问题。”

黄荣想了想,理解了莘迩的话意。

定西国的部队,在经过前时“沙州”的设立之后,眼下主要有三大部分组成。

一部分是陇东的麴硕部;一部分是莘迩、曹斐、麴爽的王都戍卫军;一部分就是陇西沙州的那三个营,以及北宫越的西海驻军。

这三个部分中,沙州三营和北宫越的部曲这一部分,除掉新设的玉门护军向逵部不提,如北宫越、索恭、张韶、隗斑等,原本群龙无首,在朝中都是无有深厚背景的,但通过西域一战,他们与莘迩建立了较为密切的关系,也就是说,这部分的兵力基本已在莘迩的掌控中了。

加上莘迩本部的步骑於今上万,再加上曹斐部下的精锐部队,放眼陇州,现在能够真正威胁到莘迩的,其实只有麴硕。

只要麴硕不偏向到氾宽那边,莘迩手中有兵,又焉需担心氾宽权重?

前后各有百余甲骑扈从的牛车慢慢地行驶在街道上,时或有伏拜在地的路人声响传入车内。

莘迩闭上眼睛,略微靠着榻上的倚案,心中想道:“我入朝以来,名望底蕴最大的是宋闳,反对我最为激烈的是宋方,现今,经由景桓的胆大险棋,两宋皆已不足论。

“拔掉了两宋这个钉子,我在朝中的地位也就愈发稳固。虽尚有氾、张两家,以及陈荪等人,彼消我涨,他们已经很难再掣肘我了!朝局至此,算是较为牢靠,我有余暇图外了!

“蒲秦打下朔方,对它的国力甚有帮助,我不可给孟朗与蒲茂从容变革富强的时间,下一步,就该找个时机,看看是推出赵宴荔之子阿利罗,对朔方下手的好,还是索性用兵冉兴!又或者,若是这两个构想我皆力有不逮,那就看看能不能与魏国取得联系,可否借用其力?”

黄荣虽不知莘迩在想些什么,却也知他必是在思考大事,不敢打扰他,静静悄悄地坐在那里。

直到牛车在莘家门外停了多时,见莘迩依然安坐不动,黄荣这才试探地唤他,说道:“明公?”

“啊?”

“已经到公家了。”

莘迩如梦初醒,下到车外,活动了下手脚,笑对黄荣说道:“本是想把你先送回家的,一时出了神,却叫你陪我到家了。景桓,你回去罢!”交代说道,“举荐士道的上书,不宜过迟。”

黄荣应诺,说道:“下次朝会的时候,荣就上书举荐。”

“好,你去罢。”

黄荣恭恭敬敬地辞别莘迩,上到自己的车里,回家去了。

莘迩步入宅中,迎面两人近前。

二人皆帻巾鹤氅,脚穿木屐。一人眉清目秀,一人眇目瘸腿。却正是羊髦与张龟。

张龟下揖说道:“明公,龟已与高充谈过。高充慨然愿为明公出使江左朝中!”

莘迩大喜,说道:“是么?哎呀,高充不辞艰险,愿意为国出使,真是我定西之忠臣也!”问羊髦,说道,“士道,贡献朝廷的方物和献给朝廷的出使上疏可写好了么?”

羊髦从袖中取出两页纸,奉给莘迩,答道:“已经写好,请明公过目指正。”

“以你的文采,写出来的,自然是好。我只有拜读,何敢指正啊。”莘迩笑着,接过羊髦草拟的疏文,一边往堂上走,一边路上看,很快看完,夸赞说道,“辞丽情深,不仅显出了我陇士的文翰风流,而且把大王孺慕朝廷的忠贞之情,写得溢於言表。好啊,好文章啊!”

遣人出使江左朝廷,是羊髦献给莘迩的一道政策。

第三十九章 遣使赴江左 姚戎攻关中(中)

要想掌控朝政,只把宋家打垮是不够的,宋家没了,还有氾家、麴家、张家,即使氾家等也没了,还有陈荪,还有次一级的高门士族,最关键的东西,莘迩目前急需的,是一份“名义”。

遣使江左,为的就是给莘迩找一个“名义”。

换言之,就像羊馥、羊髦、黄荣、张龟、唐艾等,现在有了莘迩作为靠山一样,那么要想与名正言顺的与定西朝中的阀族、高门士族抗衡,乃至压倒他们,莘迩也需要一个靠山。

以前的时候,令狐奉可以做这个靠山。

现在,令狐乐太小,左氏是个外家势力几无的妇人,他俩在很大程度上都还得依靠莘迩,显是无法反过来成为莘迩靠山的。

於是,羊髦就建议莘迩:不妨择士出使江左。

明面上出使的理由是:首先,已经多年与朝廷不通音讯,连朝廷现在用的年号是什么都搞不清楚,此非为臣之道;其次,令狐乐刚刚继承王位,这是大事,也须得告知朝廷。

实际上出使的目的,则就是希望能够从朝廷,给莘迩讨的一个足够的名义。

讨什么名义?

羊髦也有建议。

他认为,陇州这边的军政主官,督府也好、陇州牧也罢,都早已被定西王自领,莘迩不能从令狐乐手中夺权,因是,最好的名义,当是中央朝廷的官职。

哪个官职?

羊髦也有选定,便是“侍中”。

“侍中”此职,属门下省,是门下省的长吏,秩比二千石,九品之中,位列第三。前代秦时,侍中的权力还不很重,主要是侍从天子左右,自成朝起,到本朝,侍中之权越来越重,所谓“外有公卿、将校总统诸署,内有侍中、尚书综理万机”,已具有宰相之特征。

按照规制,侍中共有四员。这四个侍中,是正牌的侍中,除了休沐,每天都要在门下省上班的。此外,侍中还可以作为“加官”。加官的话,则无定额,随便给多少人加此官衔都行。当然,前提是,被加“侍中”之人的资历和现任的官职得够格。

因莘迩远在陇州,正牌侍中,是不可能的了,但只要能搞到一个“加官”侍中,也就足可了。

不过,这个难度估计会很大。

正牌侍中的资望要求已经很高了,至少也得是曾有过大郡太守经历的。

加官侍中的资望要求更高,依照惯例,加官侍中者,其本职一般高於侍中或与侍中同级,如三公、尚书令、仆射、中书监令等。莘迩现任的几个官职里头,最高的辅国将军说来是三品,与侍中同级,但问题是,此将军号是定西朝廷授给他的,非中央朝廷所拜,江左必不会认。

这个难题该如何解决?

羊髦又提出了两个办法。

要么向朝廷再讨一个将军号;要么把目光投到关中,关中现为蒲秦占据,若是使者向朝廷表示,莘迩有用兵关中,进攻蒲秦的计划,也许就能从朝廷讨的一个和关中有关的军政头衔。

具体两个办法采用哪个?

这就需要等使者到了江左后,临机应变。

所以,政策尽管已然定下,使者的人选亦很要紧。

高充上次出使朔方,不仅不辱使命,而且通过他临时要求赵宴荔也选个儿子派来定西,做个质子之举,亦显出了他有权宜制策之能,在经过认真的考虑后,莘迩同意了选择他作为使者。

同意归同意,也得看看高充的意思。

毕竟定西与江左间,现有蒲秦、冉兴等为阻隔,路上会相当危险,他要是不愿意去,这种事情,也不能强迫。

故是就有了张龟代表莘迩,访问高充,试探其意。

就在上午,张龟与高充细谈了一番,把莘迩、羊髦遣人出使用意的告诉了他,高充尽管晏然宽雅,却有壮胆,当时就慨然表态,愿意领命。

使者有了,羊髦代笔的出使上疏也写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只等下个朝会之时,莘迩上书奏请,就可把贡献的方物整好,再由朝廷选出几个陪从的吏员,高充便可南下,潜行赴朝了。

莘迩心道:“此去江左,万里迢迢,兼道途不靖,近一二十来年,定西三遣使臣,两次无功而返,一次音讯杳然,也不知是到了江左,却不能折回,还是路上遇害了。高充此行,实是冒着极大的风险。等朝中通过了此事后,我得择其族中卓异的子弟,表举一二,聊且算是提前对他的酬功,也安一安他的心。待其出发之日,我更需得亲自给他送行。”

想着这些,不觉已经到了堂上。

莘迩与羊髦、张龟入内,分别落座,三人就出使之事再作详议。

出使江左这件事,是羊髦在宋方入狱的当天提出来的。

诚然是,黄荣出毒策,衰灭宋家国内势;羊髦献正议,增固莘迩朝中权。

莘迩稳扎稳打,节节升高。

因了宋方的急躁妄为,宋家却就此将要在可见的较长时期内一蹶不振。

宋闳请辞的上书,很快得到了朝中的同意。

禁锢宋闳直系子弟出仕的令旨也随之发下。

宋闳的直系子弟不多。

他的儿子宋鉴是一个,另外有两个同产弟,此三人皆在外郡为官。——早前,莘迩想把考核为“国中第一”的宋鉴举荐到朝中任官,被宋闳婉拒了,宋鉴现仍在祁连郡当太守。

令旨一下,这三个人自分别挂印归家,且不多说。

只说宋闳。

在辞职书得到了朝廷的同意后,宋闳也不与宋羡、宋翩等打招呼,朝中的旧日朋党、昔日故吏们,他也没有通知,甚至把家中的奴婢都打发掉了大半,只带着老妻一人,妾婢十余,奴仆数十,以及装着行装的百余辆大车,於这日天刚亮,出了谷阴西门,无声无息地还乡去了。

城外河水涓涓,岸边水草丰美,野花艳丽。

天光尚早,晨风微凉。

初日洒下清澈的光芒,笔直的官道上,无有人踪,向前远望,红霞之下,隐约可见丘陵起伏。高大的松柏,枝叶茂盛,整齐地排列在道路的两侧,叶子被风吹动,如同哨响。

出城不久,宋闳就命人卸掉了牛车上的篷盖。

他头裹白帻,身著淡青色的羽衣,手捉折扇,斜倚着坐在锦榻上,时而眺前,时而顾后,状若安详舒缓地观赏着沿路初夏的风景。

一个四旬的妇人跪坐在他的对面,是他的妻子窦氏。

窦氏无心看甚么景色,从出城前开始,她就一直面色不愉。

终於忍不住了,窦氏对宋闳说道:“你请辞就请辞,归乡就归乡,不告知你的故吏们来送也随便你,好歹临走前,给家里的子侄说一声。连子侄们你都不说,这算甚么?逃难么?”

“既然归乡,就归个干净。啰啰嗦嗦,婆婆妈妈的,成何样子?给子侄们说一声?怎么?还嫌咱家的脸面丢的不够,要让王都的士大夫们,再瞧一回咱家的笑话么?”

“……,朝廷的旨意已下,黄奴,……唉,黄奴眼看就要受刑了,我知你与他感情深,必是不忍观刑,你不肯告诉别的子侄你今日回乡,总是要告诉黄奴的一声吧?这一别就是诀别,你总是去见一见他的吧?听听他有何遗言,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你连黄奴都不说!”

窦氏的眼里含了泪水。

宋闳默然了片刻,眼眶也不觉湿润。

不管他最近一段时期以来,对宋方有多少的不满,到底宋方是他的从子,可以说,他是看着宋方长大的,两人间的感情,确如窦氏所言,也曾经是很深厚的。

宋方才出生时,皮肤甚黄,故得小名黄奴。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幼儿,渐渐长成骑竹马的少年,又成喜好结交轻侠、剑客,豪气横露的青年。以乡议上品入仕以后,宋方展露头角,以果毅扬名,数年之间,其名就传遍了陇州。曾几何时,宋闳把宋方看作是了宋家的接班人。

“可是,怎么就成了这个结局呢?”宋闳喃喃地说道。

宋方的父亲死的早,他小时候,没少受窦氏的照养。窦氏对他的感情也是很深的。

窦氏哽咽地说道:“我的黄奴啊,我的黄奴啊!还记得你小时候在外边闯了祸,你害怕家里长辈骂你,偷偷地跑到我的屋里,躲在柜子里,藏了整整半天!我的黄奴啊!你还记得么?你那年成亲,你与你的新妇,拜在我的榻前,那会儿我是多开心啊!我的黄奴啊,我的黄奴啊,我再也见不着你了。”语转怨毒,说道,“都是那个莘阿瓜害你!你放心,咱家早晚为你报仇!也好叫你死的瞑目!”又抽泣起来,说道,“也怪你这个没用的阿父,救不了你!”

宋闳怒道:“甚么莘阿瓜?什么报仇?你听谁说的!休得胡言乱语!你也盼着咱家覆族么?”

宋闳从来不对窦氏说政事,窦氏是从别人那里听来,宋方之所以入狱,乃是因为莘迩。

窦氏说道:“一个侨寓的卑贱小人,我不知你怕他些什么!他做的,咱们连说都说不得了?”

莘迩如果手里没兵,外边没有麴硕、曹爽与他结盟,纵是左氏与令狐乐再信任於他,宋闳自也不惧。可他帐下有兵,又有强大的盟友,宋闳又如何能不对他一再退让?

唯是此中言语,宋闳不想,也懒得对窦氏讲。

“你不要再说了,听我吟首诗与你罢!”宋闳打开折扇,轻轻摇动,作洛生吟,曼声道,“鸾鸟凤凰,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坛堂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

这是屈原《九章》中的四句。露申、辛夷,为两种香草之名,宋闳以此代指宋方。鸾鸟凤凰、燕雀乌鹊,不言而喻,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莘迩。

窦氏亦是读过屈赋的,抹着眼泪,纠正宋闳,说道:“你诵错了,是巢堂坛,不是巢坛堂。”

宋闳悠闲赏景的仪态是装出来的,他的心情其实不宁,竟因此导致吟错了一句,小觉惭愧,停下了折扇的摇动,应道:“是,是。”

耳闻窦氏的哭泣之声,想着狱中的宋方,宋闳情绪复杂,既是恼恨,又是怜悯。

他下意识地又一次扭头,回顾远去的巍峨王城,心道:“成及本朝,凡百余年矣,清浊分明,贵贱有别,虽偶有寒士当权,无不因无有底蕴而旋皆败亡。垂功於今者,悉是阀族名流。

“莘幼著无非侥暂时之幸,老子云‘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我且稍让其锋又何妨?黄奴,我屡次提点,他都不听,也是自取其祸,我是救不了他了,然等看来日,终还是我家之权柄!”

为防夜长梦多,对宋方的处刑没有等到秋天,宋闳离开谷阴的第三天,宋方就被押上了刑场。

段承孙与他一起被行刑。

宋方的身份不同,顾忌到宋家在都的子弟和宋家的一些朋党有可能会在刑场上闹事,整个刑场都被封锁了,不许任何闲杂人等进入。

莘迩没有去观看行刑。

只在处完刑后,莘迩听在现场监斩的乞大力禀报说道:“段承孙真是个怂货,腿都软了,走不成路,被抬上的的刑台。宋方这小东西,人够坏,性子倒挺硬气。我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他没搭理我,只举首望了望,说了句‘天高云淡,亦复何言!’遂即受死。”

早在猪野泽边的时候,莘迩做过一次恶梦。

这天晚上,莘迩没有做恶梦,但在四更时分,忽然醒来,窗外月光如水。

他披衣起来,踱到窗前,看了许久的夜色。

次日,莘迩上书,辟除姬韦的弟弟姬楚入督府为吏。

……

谢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给大家汇报一下,这个月更新确实不稳定,但在大家的宽容下,本月的订阅还是略有增长,高订差不多一千五,均订不到一千一。谢谢大家!下个月正常更新,努力多写一点!请大家多批评。

第四十章 遣使赴江左 姚戎攻关中(下)

四月初,安崇与粟特胡贾的商队回到定西。

没多久,一个流言,开始在王城谷阴传开。

流言说的是,宋方买了一个刺客,伺机刺杀莘迩。

但是最终,这个刺客却被莘迩感化了。

他敬佩莘迩乃心王室,夙夜为公的高贵品德,遂主动向莘迩坦白,并打算自尽以谢罪。

莘迩及时地制止了他,之后,非但没有惩处於他,反而因为欣赏这个刺客的武勇和重义,对他加以信赖地任用,把他留在了自己的身边,充当自己的侍臣之一。

有人说,这个流言最先是从傅乔和张龟那里传出的。

然而,当有人向他两人询证的时候,他俩却异口同声地表示,此事绝非出自他二人之口。

到底流言从何而来,已无可查证;究竟流言是真是假,也无法证实。

至於“刺客”是谁,更是众口纷纭。

有人说是史亮,因为据说,某天上午,史亮在辅国将军府的堂上,长跪不起,叩首不已,显是有罪的姿态,而且似有意欲自裁之举。有人说是且渠元光,因为在宋方死后,元光连着好几天,都一副忐忑慌张的模样。也有人说是安崇,因为最近得到莘迩重用的,只有安崇一人。

但与傅乔、张龟相同,史亮等人也无一例外地都不承认这个“改过自新”的刺客是他。

一时间,这件事情成为了一个大大的谜团。

王城的士人们有信的,也有不信的。

信与不信都好,却也无所谓了。

莘迩在普通士、民心目中的形象反正是由此得到了一次提升。

之前因为处死宋方、逐走宋闳而造成的一些非议,亦由此而渐不为人注意了。

宋家的彻底失势与氾宽出任新职“录三府事”之事,所引起的定西朝局之震荡,大概还要持续一段时间,就在朝臣、士民还在消化此事的同时,又一个消息传出,高充奉旨出使江左。

莘迩、孙衍等重臣,和刚出任“录事参军”的羊髦,以及与高充同郡的王府常侍黄荣、辅国将军府的大吏张龟、史亮等,还有两个才被莘迩表举出仕督府的高家子弟,共为高充送行。

道边河柳依依,明媚的阳光下,莘迩把手高充,殷勤嘱咐,一再交代,要他路上务必注意安全,如果遇到危险,无法继续南下的话,一定不能逞强,要立刻折回。

陪从高充南下的总计有二十四人。

其中两个,是朝廷精心挑选出来的博学娴雅之士,另外两个,是才从蒲秦回来的粟特商贾,余下的都是莘迩军中的虎士。

为了便於行路,他们化妆成了商队,名义上,以那两个粟特商贾为首。

辞别了莘迩等人,高充一行,由谷阴向南而行,基本是沿着之前王舒望去陇西郡的道路,行程数日,渡越黄河,折往东行,穿过麴球的防区,进入到了蒲秦的境内。

方到蒲秦境内时,尚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

随着渐渐深入,高充越来越感受了一派与陇州大不相同的风土人情。

地形上,与陇州的沙漠、戈壁多见迥异,高充等人路经的地方,多是一望无尽的平原,土地甚是肥沃,他们常会见到一种特殊的地貌,便是四边陡,顶部广而平坦,当地人呼之为“塬”。

人种上,陇州的胡人已是不少,但陇州的胡人大部分都在草原、山区游牧,郡县的城邑之中,除了给唐人贵族、富户当徒附、奴隶的以外,胡人并不是很多,而蒲秦果是戎人当权的国家,举凡他们路过的大小城邑,城中城外,遍布辫发或披发的戎人,亦有不少髡头的匈奴等种。

陇州境内,锦衣玉带的多是唐人,少部分是粟特胡,很少有游牧的胡人。

蒲秦境内,衣饰华丽的大半都是戎人,匈奴等种的也有不少,唐人则成了少数。

语言上,处处都是戎话,高充不通戎人的话语,好在那两个粟特胡商久为行商,常来往陇州与关中,却是会说戎人的话,一路之上,没有遇到什么太大的问题。

顺着渭水向东,过了扶风郡,到了始平郡。

再往前,就是现下蒲秦的都城,唐人的数代旧都咸阳了。

行路至此,一个选择摆在了高充的面前。

是继续东行,过了咸阳之后,再转而南下,缘丹水等河,进入江左;还是就此南下,翻过秦岭,进入江左?

高充选择了后者。

咸阳是蒲秦的都城,必然盘查森严,他们一行,深入敌国六七百里,好不容易混到了这里,不能前功尽弃。因是,虽然相比缘河泛舟,翻过秦岭这条路明显会难走得多,却也只能选此。

计议定了,众人休息一夜。

第二天,高充等人刚出了城,就遥见七八个戎人骑马从咸阳的方向驰行而来。

诸人赶紧避到路外的草地上,给他们让路。

戎骑领头的是个小校。

他结了两条粗大的辫子,缠绕在脖颈上,戴着兽头的兜鍪,披甲佩刀,马身上放着一杆长槊,经过高充等的边上时,连瞅都没瞅他们一眼,就率领部下,径直疾奔过去了。

高充心头起疑,目送他们远去,说道:“自入秦土,我等遇到的胡虏军士,无不对我等进行勒索。这个戎骑小校,怎么却对我等如似无睹?”捻须半晌,沉吟猜测,说道,“观其形色匆匆,莫不是虏秦国内出了什么变故?”想起莘迩对他说过的,蒲秦的许多王公贵族,对如今在他们国内掌权的唐人孟朗,一直存在敌视,他心道,“会不会是秦虏的朝中内乱了?”

高充的这个大胆猜测,无可否认,与定西国近月的政斗是有着密切关系的。

但定西政斗,不代表蒲秦就一定会出现内乱。

那个戎人小校的匆忙,与孟朗没有任何的干连。

是因为:早年投降江左朝廷,寄居淮南的戎人一部,在其现任大率姚国的率领下,於月前,反了江左,自号大将军、大单於,聚兵七万余,击败了江左的讨伐,然后进攻江左,结果不克,大败遇挫,遂收拢溃兵,在他的谋士唐人王成的建议下,转而西进,今已至蒲秦的边境。

蒲茂、孟朗得讯,立刻做出了应对的部署。

那个小校,就是奉旨赶往始平、扶风等郡传令调兵的。

这场突然爆发的危机,且不说对高充的南下江左势必会产生有利的帮助,只说蒲茂与孟朗。

咸阳的宽大王宫中。

高坐在王位上的蒲茂虽然尽力做出了从容的仪表,往他膝上的右手看,则能看到他右手的大拇指在不断摩挲食指,这个情不由己的小动作,还是暴露出了他略微紧张的心态。

孟朗、苟雄等蒲秦朝中的文武大臣,还有赵宴荔,约数十人列成两行,相对立於王座之下。

孟朗毫无紧张之态,甚至说,他还有些轻松。

孟朗笑道:“大王,前些日,王上还说不由沙场,难成精卒,在愁没有合适的机会,可让新练的步骑,真刀真枪地上战场打上几仗。殊知姚国就自送上门,真是识情识趣。”

第四十一章 王成策取冀 唐艾议攻冉(上)

姚国尽管攻打江左不克,被江左的名将桓氏击败,损兵折将,但在收拢了溃兵之后,目前仍有能战的精卒万余,随军的胡、唐百姓近万家,声势依然不小。

而且,姚国此人,素有英武的名声,虽是戎人,昔为江左之臣时,却在江左的朝野极有美誉。

他的父亲去世时,他年未弱冠,单骑渡江,入朝接受封拜,尝与时为江左重臣的谢迁相见。谢迁乃是江左一流的名士,日常结交都是俊杰秀彦,而与姚国一会,竟如多年的故交。

既有高名在外,帐下复尚有精卒过万。

最要紧的是,姚国的祖上曾是蒲茂祖上的大敌。

却是说了,姚氏早年不是投降了江左,寄居在淮南么?又怎么会与蒲茂的祖上成为敌人?

这要从戎人的族种构成与匈奴的秦国末年讲起。

戎人是夏人对西北夷族的统称,下边又分成两个大的部族,一个便是蒲、苟等氏的部族,名“氐”,开化较早,在蒲秦被称为“国人”;一个则就是姚国等的部族,名“羌”,开化较晚,虽是较晚,然羌人从很久以前就已与氐人杂居混处了,两个部族的风俗习惯几乎完全相同。

——这亦即是说,姚氏与蒲氏虽同为戎人,其实两族的种落还是有别的。

现今,蒲秦的政治、军事基础,就是以氐、羌两部为主体的。

姚羌与蒲氐的祖地都在西北一带,后来,两族皆被当时的朝廷强制内徙,又相继都迁入到了关中。匈奴赵氏造反,建立秦国以后,姚氏为代表的羌人、蒲氏为代表的氐人都投靠了匈奴的秦国。旋即未久,匈奴秦国内乱,姚氏、蒲氏眼见有了称雄的机会,就都图谋占据关中,毕竟,此地是他们的故乡。然而,在争斗中,姚氏落败,蒲氏遂得有了关中之地。

——也就是说,蒲氏占有关中,实际是戎人内部的氐人战胜羌人的结果。

姚氏虽然落败,但那时姚氏部落的大率,也就是姚国的祖上,论及名声,却是半点也不逊色於蒲氏祖上的。在经过对时局的判断后,既然争夺关中失利,匈奴赵国又行将灭亡,姚国的这位祖上深深感觉到了无主可依,就退而求其次,对儿子们说:“赵氏将灭,果然是自古未有戎狄作天子者。中原无主。我死,汝等便归唐,当竭尽臣节,无为不义之事。”

於是,乃有了姚氏投降江左,借居淮南之事。

谁也没有想到,好端端的已经投降了江左唐朝,到了现在,姚国却又要效仿其祖,再来与蒲氏争抢关中。姚氏虽离开关中已久,然姚氏诚为戎人的大姓,在氐、羌中很有威望,姚国的此番来犯,蒲秦境内,那些对蒲茂篡权暗怀不满的的戎人们极有可能会出现有反戈迎降的。

几个原因综合下来,也就难怪蒲茂会为之稍稍紧张了。

客观地说,忽然来犯的姚国,可以说是蒲茂篡权登位以来,遇到的头个大敌。

听了孟朗的笑语,蒲茂也是不由一笑,说道:“如孟师所言,待擒获了姚国,孤是不是还得对他封赏一二,以酬他给孤机会练兵之功?”

孟朗说道:“正该如是!”

蒲茂哈哈一笑,紧张的情绪因而减弱了许多。

蒲茂定住心神,顾盼殿中,问余下的群臣:“姚国遣使来朝,言称还乡,问孤借道。他的家乡是哪里?是南安!南安郡,是我大秦的土地。‘还乡’云云,显是他的托辞而已。这个‘道’,孤是断不能借给他的。现今姚国屯兵汾、沁两水间,平阳郡数告危急,卿等有何良策以对?”

平阳郡(临汾西)是蒲秦东边的几个边郡之一。

秦国北边与东边的边防线是这样的:

最北边是朔方郡(包头西),朔方北与柔然接壤,东与拓跋鲜卑接壤。东边由北而南分别是上郡(榆林南)、平阳郡、河东郡(夏县)和弘农郡(三门峡西南),此数郡皆与魏国接壤。

姚国败给江左后,采用了他的谋士王成之计,遣使拜见魏国的国主,上表称降。

魏国虽是於前时大破柔然,振作了一下国威,无奈北有拓跋鲜卑的窥伺,东南有贺浑邪之患,委实是无力再惹强敌,且亦有驱姚国以消耗秦国的期冀,故是明知他非为真心,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了姚国之降,并大方地授其为平西将军、雍州刺史、南安县公,许其暂驻国内。

现下,姚国就正是屯兵魏境,而借道於秦。

要说起来,不过短短的时日,姚国却竟是与北地、关中、江南的三大政权都牵涉上了关系。

苟雄出班,大声说道:“姚国,小羌耳!叛唐不成,狼狈西窜,不自量力,居然又妄想图谋咱们大秦的国土。敢请大王给兵三万,雄为大王提他的首级来献!”

攻打赵宴荔的时候,苟雄向孟朗讨要司隶校尉一职,此职非比寻常,他到底是没有得着。为了安抚他,也是为了缓和与戎人贵族的矛盾,便於日后施策,孟朗上书,称苟雄於朔方战中功劳卓越,表请蒲茂拜他为侯。蒲茂同意了孟朗的此请。苟雄,而下也是蒲秦的公侯一员了。

“洛川侯勇武可嘉。”蒲茂勉励苟雄了一句,对他的求战不置可否,继续问殿上诸臣,“卿等都有何高见?”

赵宴荔自被擒送咸阳,蒲茂待他颇厚。朔方的铁弗匈奴部众甚多,没办法悉数内徙,出於稳定地方的缘故,多半个月前,蒲茂还把他的儿子赵染干放回了朔方,领率郡内的铁弗余部。

赵宴荔差不多摸透了蒲茂的脾性,知道自己应是已经没了杀身的危险。

这时,他装出忠心的样子,出到列外,拜倒殿上,说道:“就像洛川侯所言,姚国是败军之将,鼠窜至此,连个落脚地没有,而且其所部,只有万余步骑,哪里值得朝廷遣大军往讨?臣愚见,敕令上郡、平阳郡、河东郡三地兵马一边缘边戒备,一边寻机征伐,便就足矣!”

苟雄、赵宴荔开了头,剩下的那些大臣们,有的就随之纷纷出言,或者赞成苟雄,或者赞成赵宴荔;但还有一些,从头到尾,默不作声。

蒲茂细细听了多时,问孟朗,说道:“孟师以为呢?”

阅读网址:n.

第四十二章 王成策取冀 唐艾议攻冉(中)

孟朗没有当众述说他的意见,含糊了几句,等朝议散了,他跟着蒲茂来到殿边的一个小堂中。

蒲茂屏去侍从,请他落座。

两人相对而谈。

蒲茂问道:“孟师,孤在殿上问你时,见你如有难言之隐,是怎么回事?”

孟朗已过五旬,年岁本就不小了,蒲茂登上秦国国主的位置后,且事事依赖於他,无论军、政,尽以他为谋主,可谓是日夜操劳,忙的时候,乃至一夜只能休息半个时辰,但,或是因为大权在握,理想与抱负得到了实现之可能的缘故,他却没有半点憔悴之貌,精神旺盛得紧。

此时,孟朗身形挺直,跪坐在榻上,目光炯炯,答道:“适才大王问策於群臣时,不知大王有无注意到一个情况?”

“什么情况?”

“不少大臣自始至终,未有发言。”

蒲茂点了点头,说道:“是,是有那么些一直闭口不语的。”

“不仅闭口不语。臣经过观察,发现他们中,还有几个眼神闪烁、神色不正的!”

“是么?”

孟朗肃容说道:“大王,此数人皆是蒲长生昔日的信用重臣。大王宽仁为怀,即位以今,对他们虽然宠用不改,然以臣度之,彼辈对大王必是任存不服。是以,臣以为,此回姚国来犯,不止是给了大王练兵之机,同时,也是给了大王趁此立威,以彻底震慑不服的绝佳机会!”

那几个孟朗被称为“神色不正”的文武大臣,之所以身为蒲长生的亲信,而未被蒲茂整治,倒也不是单纯的因为蒲茂“宽仁为怀”,很大的缘故是因为这几个人都是手握兵马的,其族皆是氐人、羌人各部中的有名贵酋,世代俱为戎人豪帅的。

蒲秦的政体与鲜卑魏国的政体,有相近之处。

那就是唐人的政治制度与他们的原有部落传统共同使用。

也正是因此,鲜卑魏国的国主与蒲茂才都会既按唐制,自称帝、王,又按胡制,自称大单於。

闻了孟朗此言,蒲茂心中一动,沉吟稍顷,说道:“孟师所言甚是。”明白了孟朗在殿上的时候,为何支支吾吾,不肯陈说意见的原因,问道,“如此,则孟师以为,具体该如何操作?苟雄与赵宴荔的两种观点,孟师以为,何者为佳?”

不提赵宴荔还好,蒲茂一言及赵宴荔,孟朗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厌恶。

对赵宴荔的自私自利,反复无常,孟朗是深恶痛绝,私下里,再三建议蒲茂把他杀掉,奈何蒲茂以“宴荔为匈奴贵种,世统铁弗,今尚需他抚绥铁弗匈奴,不可擅杀,且今乱世,师与我方规远志,当广纳英杰,宴荔已降,如背信杀之,岂非沮海内豪杰之望”为由,执意不肯。

蒲茂尽管非常地信赖孟朗,所有事情都可以由孟朗做主,但到底他是秦国的天王,就像他不愿杀蒲长生的弟弟魏公蒲英一样,他不愿杀赵宴荔,孟朗也是无有办法。

没办法归没办法,不影响孟朗逮住由头就给赵宴荔上眼药。

他厉声说道:“赵宴荔所语,是乱我国之策,不可取也。”

“哦?孟师此话怎讲?”

“姚国虽然败给了江左,精卒犹万余;从他西来的胡、唐百姓上万家,每家出两人,又可得兵两万。也就是说,姚国实际能用的兵马,大约三万上下。姚国久有英武之名,麾此三万步骑,以‘归乡’为号,臣度料之,又定可得将士死力,只凭上郡、平阳郡、河东郡的驻军,恐怕非其敌手,而一旦出现败局,朝中不服的诸辈……”孟朗顿了下,瞧了眼蒲茂的神色,顺手把魏公蒲英也捎带了进来,说道,“并及魏公蒲英,势必就会蠢蠢欲动,行谋逆之举。

“当其时也,外有姚国,内有蒲英叛乱,西有定西觊觎,大王,我国危矣!是故臣言,赵宴荔居心叵测,他所说的,是乱我国之策也!”

孟朗的这番话有理有据,细细想来,确是这样。

蒲茂深以为然,但对孟朗抨击赵宴荔、蒲英的话,却是左耳进、右耳出,笑道:“蒲英,亦宗室也,如有外敌,肯定会与孤一心,不至於谋逆。赵宴荔素有智名,然与孟师相较,还是远不能及,他所以会献上此策,许是因为见识不够,也不一定就是居心叵测。”

孟朗喟然长叹,说道:“大王的仁义可以比拟前代圣王,唯是仁泽德光,终难被於奸恶。意望魏公、赵宴荔有朝一日,可以感悟君心,被大王感化罢!”

蒲茂一笑,没有接孟朗的此句话茬,转回正在讨论的正题,说道:“赵宴荔之策,不可用。那么,苟雄之策,孟师以为何如?”

“苟侯之策稍佳,但现下,还不到用此策之时。”

“为什么?”

“一来,如臣刚才所言,姚国虽是败军之将,不可小觑,而一旦我军失利,或会引起国中的反叛,因是,在用兵之前,须得做好万全的准备,不可仓急出军。”

蒲茂颔首,同意孟朗的意见,问道:“这是其一,其二呢?”

“二来,定西犹侵占着我朝的陇西郡数县,由此陇西数县,定西东可进犯南安、天水、略阳等郡,南可进攻冉兴。在我出兵讨伐姚国之前,我军须得先把南安、冉兴等地的设防布好。”

蒲茂说道:“前时传来的消息,定西朝中政斗激烈,宋方被杀、宋闳告老归乡,莘迩奏请新设录三府事一职,举氾宽出任之。孟师,宋、氾两家都是陇州的头等阀族,而莘迩是定西的新贵重臣,他们之间出现了这样大的内讧,现在难道还有余力进犯我国么?”

孟朗说道:“大王,恰是因为定西出现了内斗,定西才必定会借我讨伐姚国之机进犯我国!”

“为何?”

“氾宽也就罢了。根据定西传来的情报,其朝中的此次政斗,其主使者,实为莘迩。杀宋方、逼走宋闳的是他,请设录三府事,举荐氾宽出任的也是他。”孟朗下意识地掐着胡须,嘿然说道,“以前臣却是小看了此子,於今看来,他倒是个有些手段的。”

“然后呢?”

“虽是有些手段,但是大王,莘迩有个致命的短处。”

蒲茂问道:“孟师指的,可是他族望不高,家为寓士么?”

孟朗说道:“然也。於此次的政斗中,莘迩尽管获胜,可他毕竟根基不稳,仍是不但无法与氾宽、陈荪、麴爽等陇州当权清要的士望相提并论,——这一点,从他不得不表举氾宽出任录三府事,把等类录尚书事的大权拱手让出就可看出,而且,臣料之,他现下还会对宋家尤其警惕,以防宋闳卷土重来。这种情形下,大王,臣敢请问之,最好的解决办法是什么?”

蒲茂从当孟朗学生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了这种问答,略思考了一下,回答说道:“自是用兵,以获军功。”想到了自己的身上,心道,“这么说来,莘迩如今面临的处境,与孤小有相近,都是为了稳定局面,需要军功。”

“故此臣言,只要我军出伐姚国,定西就绝对会进犯我境或者侵攻冉兴!”

“孟师卓识远见,所言甚是!”

孟朗总结说道:“一个是防备定西侵略,一个是须得做好万全之备,不能仓促出军,是以,苟侯之策虽然稍佳,眼下还不到我进伐姚国之时。”

蒲茂已然明了孟朗的意思,顺着孟朗的思路,他提出来了接下来的应对,说道:“孟师之意,孤已明矣。那孤且先下旨,令南安、天水、略阳三郡,以及冉兴,严整军备,以防定西来犯;然后等始平、扶风、北地、安定等郡的精卒奉旨齐集咸阳以后,再作出兵。孟师以为可否?”

“大王圣断英睿!”孟朗说道,“臣有一个小小的补充。”

“孟师请说。”

“此次讨伐姚国,可檄铁弗匈奴出兵相从。”

蒲茂笑了起来,说道:“就如师言!”

姚国的兵马屯驻在秦国的边境,尽管现下尚未到大举进伐的时候,对此也不能置之不理。蒲茂与孟朗议定了对策以后,於当天下旨,命上郡、平阳郡和河东郡三地严守边界,静候援军。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第四十三章 王成策取冀 唐艾议攻冉(下)

出到宫外,三四个穿着褶袴革带的唐人官吏在等待孟朗。

这几人都是孟朗的亲信幕僚。

众人迎上孟朗,众星捧月也似,陪从他回到孟宅。

在宅中堂上坐定,孟朗把与蒲茂的对话内容大致地告与他们知晓,吩咐他们说道:“至多旬日之内,各郡的兵马就会络绎到都,军资供应方面自有朝中预备,你们要提前做好京畿治安这一块儿的准备,无有大王的令旨与我的同意,只兵片卒,不得进入咸阳!”

幕僚中,有一个叫向赤斧的。

赤斧者,古仙人之名。向家信奉道教,故是他的父亲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但向赤斧此人,性格拘束,循规蹈矩,却半点也无道门名士的飘逸不羁,智谋亦不算上流,然胜在忠诚可靠,加上其已经亡故的父亲与孟朗乃是旧日的同窗,故而尤得孟朗信赖。

当攻朔方赵宴荔之际,苟雄曾经负气还营,击鼓聚兵,欲与孟朗火并。那时,奔走於苟、孟两营间,为孟朗给苟雄传话的就是这个向赤斧。

听了孟朗的命令,旁顾没有外人,向赤斧一脸的不解,直言问道:“明公,昨晚公与吾等议论姚国来犯之事,尚云我朝近年力行善政,百姓附心,而姚国兵败丧地,西窜来此,借食虏魏,寄人篱下,如无根之浮萍,其人纵有英名,难成我国的危害,唾手即可平之;唯一可虑的,乃是定西而已。为何今日,却对大王夸大姚国的兵势,这般兴师动众的,调集诸郡兵马?”

余下的幕僚,也都不解其中的缘由。

孟朗从容说道:“你们今日未与朝会,没见殿上的情形。在大王向群臣问策的时候,蒲独活、石骏奴、雷小方等蒲英党羽之徒,一个个神情叵测,显是心怀鬼胎,如我所料不差,他们必是有趁机举乱之意。我数次进谏大王,请诛蒲英,大王宽仁,皆不允。蒲英不诛,终成腹心患。是以,我索性改弦易张,故意夸大姚国的兵势,所谓调诸郡兵马,实我欲观蒲英之变也。”

这真是一个大胆的决定。

众幕僚你看我,我看你,脑中都浮起了一个担忧。

向赤斧咋舌问道:“明公此策,诚然奇崛,可明公,设若蒲英果真生变,值其时也,东有姚国,西有定西,国内又有蒲英之乱,万一有个应对不当,可该如何是好?”

孟朗的目中精光四射,矮瘦的身形踞坐如虎,哂笑说道:“大王於国中的德望日隆,唐、胡百姓,受大王的新政之惠,多已归心;苟雄,大王之外家,石萍、挚申金,早在大王龙潜之时,就是大王的心腹,三人俱掌精兵,虎狼士也;蒲獾孙、蒲洛孤,大王之兄弟,镇戍要地。

“吾有此三条在手,并且敌在明,我在暗,有何忧也?”

大胆决定的背后,是对国家当前局面的细致分析和自信把握。

孟朗心中想道:“便是不惜国中因此出现短暂的动荡,只要能把蒲英等蒲长生的余孽一网打尽,最好把赵宴荔也顺势杀掉,对大王、对我大秦的未来,都将会是一件好事!”

当下,孟朗挑了两个机智的幕僚,命令他俩,从今天起,就开始严密监视蒲独活等人的动向。

……

蒲秦的东境,平阳郡外。

一处高地上,站着十余人。

从这处高地向西极目远眺,可以看到如带的汾水,向北、南、东三面顾视,都是辽阔的原野。

这个时候,高地附近的原野上,扎了十余座大营。

每个大营彼此相隔一二里。

大营有兵营,有民营。

兵营中旌旗招展,偶闻金鼓击鸣,时见披盔戴甲的步骑兵卒进出内外。

民营中声响沸腾,粗衣弊服的百姓,男女成群,扶老携幼地在周边挖掘野菜,取水砍柴。

高地上的数人,有唐人衣冠的,有如戎人一般辫发或披发的,亦有髡头小辫的,还有个和尚。

在他们里边,有一个二十多岁的披发戎人特别高大,长八尺五寸,折算成莘迩来的那个世界的长度单位,两米出头了,比别的人足足高出了一两头,甚至快半截身子,膀大腰圆,臂垂过膝,非常的威武雄壮,不用做别的事,只他这副外表,就能使人望而生畏,此人便是姚国。

余下的那些,则是姚国军中的一干重要文武。

唐人衣冠的有两个,一个是姚国的长史王成,一个是姚国的参军薛白。

此二人是老乡,祖籍都在太原郡。

辫发的氐人也是两人,一个叫伏子安,一个叫强多,分为左部帅和后部帅,祖籍皆在略阳郡。

披发的羌人最多,有七个。

三个是姚国的兄弟们,余下四个是姚国帐下的谋士和悍将,这四个人,一个叫王资,一个叫漒川来宾,一个叫廉平老,一个叫权让,分为左将军、司马、右部帅和参军。王资、漒川来宾与廉平老,和姚国相同,祖籍都在南安郡;权让是羌人的休官种人,其祖籍在天水郡。

髡头小辫的只有一个,这个人叫王梁,是匈奴的屠各种人,祖籍在略阳郡。

和尚剃光了脑袋,看不出种族,他的法号叫做法通,因为他的师父是天竺人,唐姓为竺,所以他依照现下佛教徒的惯例,以其师之姓为出家后的己姓,全名唤作竺法通。

南安、略阳、天水三郡相邻,都在关中的西部,沿着渭水一字排开,南安在最西,略阳在最东。南安郡再往西,就是陇西郡;略阳郡往东,便是扶风郡。三郡南与冉兴交界,北为陇山。

从姚国手下这些重臣的祖籍和族别可以看出,他们并不是一个单纯以“部族”为核心的军事集团,而实是一个以“地域”为纽带的集团。只不过,在此之外,加上了两个太原的唐人。

王成与薛白两家都是在中原动乱的时候,南迁到江左的。王成虽然姓王,与太原王氏却非同宗。他与薛白两家的门第都不高,二人的父祖辈在江左一直都没有得任过高职,浮沉於六七品罢了,故是,因慕姚国之名,他两人先后投到了姚国帐下。两人俱有才干,被姚国重用。

眺望了一会儿西边的汾水,姚国说道:“借道回乡的檄书,秦主现应已收到。我想他必然是不会借道於咱们的。总而言之,要想入关,还是得靠打!”

一个年轻的羌人说道:“阿兄,王长史的建议,弟越想越觉得对。咱们为何一定要打回关中?目下,虏魏内忧外患,魏主不仅年迈,而且闻说,他去年冬天还染上了一场大病,至今未有痊愈,他的诸子争权,闹得不可开交。这正是咱们趁虚而入的好机会!何不舍弃关中,攻取河北?关中虽有山河之固,四面环敌,哪里比得上河北?河北,王霸之基也!”

说话的这个羌人名叫姚桃,在姚国诸多的弟弟中,是最为优秀的一个,深得姚国的喜爱。——姚国的父亲寿至七十多岁,生前妻妾成群,单只儿子,就生了四十多个,不过或因早夭,或因被江左杀害,现存尚活着的,只剩下十来个了。姚国排行第五,姚桃排行第二十四。

姚国低下头,看了眼姚桃,转看王成,笑道:“王长史所议,确然佳策。”

姚桃问道:“既是佳策,缘何不用?”

“若是咱们与王长史、薛参军一样,祖籍在太原,王长史此策,自然可取。阿奴啊,咱们军中将士的祖地,却泰半都在关中,在南安、略阳、天水三郡,如何能舍关中而击河北呢?”姚国笑对王成,说道,“长史之谋,非我不用,实在是无法用!我的苦衷,长史想能体会?”

姚国说得很坦白,但配上他的语气和笑声,不使人感到难听。

王成是个文弱的书生,这些日子,跟着姚国转战不停,风餐露宿的,身子骨有点吃不消,面色苍白,咳嗽了两声,说道:“将军的苦衷,成能体会。”

姚国举目四顾,观望远近景色,说道:“关中真是我们的祖地啊!居淮南时,低洼潮湿,我常有闷气之感,这还没有深入关中,蓝天寥廓,黄土苍茫,我就觉神清气爽。”环顾伏子安、强多、王资、漒川来宾、廉平老、权让、王梁诸将,问道“卿等可有此感?”

诸将皆道:“我等与将军感触相同!”

姚国叹道:“这片土地,与吾等是血脉相连的啊!”

他意态豪迈地说道,“蒲茂篡逆夺位,虏秦的宗室不服者众;孟朗严刑峻法,虏秦的羌、氐贵种悉怀忿恨。我已用王长史之计,派人潜入秦境,往去与蒲长生之弟蒲英联络,称愿奉他为主;上郡太守杨满,南安羌人也,其家旧与我家姻亲,蒲茂篡位以后,孟朗主政,杨满的同产弟被孟朗杖杀於咸阳市中,料他必衔恨孟朗,我亦已遣人阴赴上郡,与他约为兄弟。

“就像阿奴所言,虏魏固是内忧外患,以我观之,虏秦也是如此!亦不难破也!”

诸将受到他此话的鼓舞,各奋武扬威,俱皆应道:“来日破秦,请为将军前驱!”

姚国对姚桃说道:“阿奴,你去年告诉我,你头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服衮衣,升御坐,诸酋长皆侍立,唯独奇怪的是,我不是坐北朝南,而是坐西向东。”

姚桃呆了下,心道:“我什么时候做这个梦了?”口中答道,“是啊,挺奇怪的。”

姚国扬起马鞭,点向西南边数百里外咸阳的方向,说道:“於今看来,你的这个梦,却是一点也不奇怪了。”

“哦?”

“你看,这咸阳不就是在西边么?”姚国回首,又指了指东边,继续说道,“虏魏岂不就是在东么?你的这个梦,是在兆示我将会先取关中,然后挥军东向,再取河北!”

姚桃带头拜倒,说道:“弟愚昧,上天已有垂示,而竟犹然懵懂。好在阿兄英明神武,乃知天意!阿兄受命於天,关中、河北,不足定也!臣弟为阿兄贺!”

王成等人也相继拜倒,俱皆祝贺姚国。

姚国打铁趁热,立即指派诸将,趁蒲秦还没有做好充分的战备,部署下一步的军事行动。

“伏帅,引你部南扰河东郡,牵制其兵。王将军,引你部北至上郡边地,杨满如不出兵,你也不战。廉帅、强帅,引你两部兵马入平阳郡,攻城略地为次,召聚各地羌胡为主!”

被点到名字的几人接令应诺。

一声唳鸣传入高地上的众人耳中。

大家抬头去看,见是一只雄鹰,从高高的云上掠过,飞越了汾水,俯冲朝西而去。

……

由姚国等人驻兵的汾水东岸,一路向西北,穿过广袤的蒲秦北境,行约一千六七百里,便是定西的王城谷阴。

谷阴五城的中城,都督府内。

院中草木葱翠,阳光明亮。

堂上,一个裹帻鹤氅,手摇羽扇的英秀士人正在侃侃而谈。

这人可不就是唐艾。

只听他说道:“明公,姚国借道虏秦,两边战事待发,此我取冉之机也!”

第四十四章 择将选麴爽 投书谒蒲英

自令狐奉薨至今,已有一两年,检点这期间,莘迩着实做了不少的事。

首先,他靠着左氏、令狐乐及与他同为寓士的孙衍、羊髦、唐艾、黄荣、羊馥等人的政治支持和出谋划策,进行了一系列的政治、军事改革,通过改革,获得了大量寓士、寒士的拥护。

其次,与麴家结成了盟友的关系,并建立起了自己的军事基础。

再次,把很久以来都是陇州阀族代表的宋家逐出了朝堂。

最后,设立了“录三府事”这个新职,初步结束了定西“政出多门”的局面。

如今,莘迩在朝野的政治名声,早不复初入王城时的那般低微了,不仅“重臣”的地位相对稳定,而且威望也大致可与他“顾命大臣”的身份匹配了。

然正如孟朗的分析与推断,人生如逆水行舟,政治更是如此,不进则退,越是地位相对稳固,莘迩现在就越有危机感,就越是深切地感觉到,他的实力还远远不够,实际上,当宋家失势之时,莘迩的目光就已经从国内,开始投向了国外,急切地寻找新的建立功名的机会。

而下,机会来了。

唐艾的建议,正对莘迩的下怀。

尽管正中下怀,莘迩却说道:“先王在时,我朝就尝趁虏秦内乱,攻打过冉兴。孟朗,人杰也,他不会考虑不到,如果虏秦与姚国发生战事,我朝或会趁隙再次进攻冉兴。

“今屯陇西、南安两郡,与麴球对垒者,是蒲茂的庶兄蒲獾孙。蒲獾孙,也算是虏秦的名将了,昔屡从蒲长生讨击其国内的叛乱,无不克胜。论及在虏秦军中的名气,此人尚胜过蒲茂。蒲茂弑主以后,说他假惺惺也好,说他贪慕虚名也罢,还曾把伪秦的国主之位让给过蒲獾孙。

“蒲獾孙已是强将,孟朗如再有防备,纵是虏秦与姚国开战,冉兴,怕是也不好取吧?”

唐艾洒然一笑,晃着羽扇,说道:“明公,恕艾直言,你顾虑的不是蒲獾孙,也不是孟朗,应该是还没有想好,若是进取冉兴,该择何人为我军主将吧?”

堂上除了唐艾,还有羊髦、羊馥、黄荣和张龟。

莘迩不失礼貌地哈哈一笑,冲着唐艾翘起大拇指,顾对羊髦等人说道:“知我者,千里也!”虚心下问,询问唐艾,说道,“千里,卿以为,若出兵冉兴,我该举何人为将为好?”

“上策自是明公亲自统兵,唯是朝局刚经过变动,明公眼下暂不宜轻率离朝。艾以为,任中尉麴爽为此战之主将,当是可也。”

“麴爽?”

“是。”

莘迩沉吟问道:“麴兰如何?”

唐艾此前一直都仕於军中,现在督府,又是职掌全国的兵事,对定西军中诸将的能力很清楚。

他干脆地回答莘迩,说道:“不行。”

莘迩问道:“为何?”

唐艾答道:“远的不说,只说麴兰援救赵宴荔一战,就可从中看出,麴兰的用兵,谨慎是有的,果敢与计谋则短缺。用之守土,绰绰有余;用以开疆,才能不足。”

“麴球呢?”

“麴球豁达有大略,善抚兵卒,能得将士效死。单言其能,固是足矣,而球资历略浅,今亦不过一护军而已,却是不能为军主将。可任他以偏裨之职。”

定西国的战将不少,能够独当一面的将帅本就不多,放到莘迩帐下,更是缺乏。

西域长史索恭,胆雄有谋,颇有将帅之才;镇守西海郡的北宫越常年与柔然作战,也可算是半个,但他二人,一个远在西域,一个镇戍北疆,一时都不能调来。

於是,这就造成了在莘迩不宜离开王城的情况下,可供他任用的此战主将,就只能从他的盟友麴家里边挑人。也因此,唐艾与莘迩提到的几个名字,无一不是麴家的子弟。

却是说了,麴家虽为盟友,到底不是莘迩的手下,若用麴家的人作主将,莘迩还能够经由此战而博得更高的军功名望么?会不会反使麴家的名望高过於他了?

也是无妨。

一来,攻冉此战如果能够打响,能够打赢,那么莘迩就是此战的筹划者和组织者,前线的将士立功再多,也只是鹰犬而已,无法与他相比;二来,虽是不得不择麴家的人为主将,但莘迩却可以派嫡系的部将参战,这样,也就完全可以把前线之功亦分些到手。

是以,并不妨碍他“获取更高军功”的目标。

麴兰和麴球被唐艾淘汰,莘迩说道:“这么说来,非得是麴中尉不成了!”

“正是。”

莘迩迟疑多时,说道:“只不知麴中尉愿不愿意做这个主将?”

堂中一人应道:“他肯定愿意!”

莘迩看去,说话的人是羊髦,问道:“士道为何如此肯定?”

羊髦笑道:“明公,髦敢请问之,明公之所以拿不准麴中尉会否愿意做这个主将,是不是因为明公担心麴中尉,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朝廷?”

宋家在定西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把控着朝中的许多职位,现下宋家倒了,随之而来的,就是宋家把控的那些职位该怎么分?这是一块大蛋糕。氾宽、麴爽,包括陈荪、张浑,甚至孙衍等,无不虎视眈眈,都想分一块肉。唐艾说莘迩眼下不宜离朝,原因就在於此。

莘迩不宜离朝,那么作为麴家在王城朝廷首要象征的麴爽,他会甘愿离朝么?

莘迩点头说道:“是啊。”

“髦窃以为,明公无须过虑。”

莘迩说道:“士道,卿有何高见?我敢闻其详。”

“要能把冉兴打下,为我朝拓土数百里,则非县侯之封,无以表功。前年,氾公奏请朝中,拜明公与麴中尉为侯,明公辞让,而麴中尉欣然受之。当时麴中尉所受的,不过是个亭侯罢了,何能与县侯相比?以此度之,只要明公奏举麴中尉为将,麴中尉定不会辞!”

黄荣接口说道:“不可!”

众人齐齐看向他。

莘迩问道:“什么不可?”

黄荣说道:“不可直接举荐麴中尉!”

“哦?”

黄荣拈着胡须,面色深沉地说道:“羊参军所言虽然不错,麴中尉确是热衷功名,但又诚如明公所言,坐镇虏秦西界、冉兴北邻的蒲獾孙,乃虏秦之名将也,如果再加上孟朗已有戒备,攻打冉兴一战,胜负委实难说;若是必胜之战,麴中尉当不会辞,胜负两可,他可就不一定会愿意离都了。……曹领军久存领兵出战之意,明公可先举荐曹领军。”

莘迩怔了下,心道:“曹斐?”

曹斐是个沙场宿将,刚当上中领军的时候,权高位重,滋味倒还不错,时间一长,整年整年地待在王城,未免闲极无聊,他的确是早就想带兵出去打仗了。特别是在看到莘迩西域一战后,缴获到了那么多的金银珠宝,他眼热之余,求战於外的心思,亦由之而愈是一日烈过一日。底下里,他已经对莘迩说过多次,若是再有打仗的机会,希望莘迩能够举荐於他。

但是莘迩了解曹斐的脾性。

贪财、短视之类且不说,最关键的是,曹斐缺乏坚韧的品德,在猪野泽时,他时常会因为挫折而心灰意冷,莘迩对此的印象,十分深刻。这个缺点,就决定了他当不成主将。

黄荣胸有成竹地说道:“荣料麴中尉闻明公举荐曹领军的上书以后,十之八九,他就会主动请缨。与其直接举荐,而可能会被麴中尉拒绝;何如先举曹领军,促其相争?到的那时,明公顺水推舟,再举荐麴中尉为将,不仅可达成本意,而且还能得到他的感谢。”

莘迩明白了黄荣的意思,心道:“这叫一个小猪不吃饭,两个小猪抢着吃。”

琢磨了片刻,他想道,“麴爽知我与曹斐的关系,见我举荐曹斐为将,很有可能就会误以为,这是我在给曹斐立功的良机;兼以陇东素为麴家的地盘,他定亦不愿见被曹斐与我染指。两下结合,不能说他十之八九会主动请缨,六七成的把握还是有的。”

思及此,莘迩看了一眼黄荣,想道,“景桓对人心的把握,强过我,也强过士道!”

不知怎的,他想起了前世看过的一些历史故事,如曹操杀杨修之类,又想道,“曹操杀杨修,虽是有别的缘由,并非是因为杨修往往能够猜中他的心意,但世人的附会也有道理。像景桓这样的臣下,若换个庸人做他的主君,又岂会不使主君忌惮?”

设身处地的想了想如是令狐奉,会怎么对待献上此策的黄荣?莘迩绕有深意地再次看了黄荣一眼,摸着短髭,心道,“好在你黄景桓,碰到的主公是我!”

光明正大的计谋,不会令人害怕;只有对人心的把握,才会使人畏惧。

莘迩笑道:“景桓此策,高明计也!”心道,“景桓说的不差,冉兴,是一定要打的,可这场仗,能不能打赢?也确实是五五之数。我没有必胜的把握。”

政事、用人,是羊髦、黄荣的特长;运筹帷幄,战前庙算,还是得借重唐艾。

莘迩把目光投向了唐艾。

……

出了谷阴中城,一路向东南,渡过黄河,入蒲秦境,经过陇东郡、安定郡、北地郡、冯翊郡,行千余里,是位处在河东郡西南边的洛州。

此地的主官现为蒲长生之弟,即孟朗念念不忘的那位洛州刺史、魏公蒲英。

刺史府外,一个二十三四岁的披发羌人,投书求见蒲英。

阅读网址:n.

第四十五章 姚谨辞动心 吕明平叛乱(上)

那戎人名叫姚谨,是姚国的诸弟之一。

蒲英贵为蒲长生之弟,大秦的魏公、洛州刺史,地位高贵,不是谁都能随意见到的。

在姚国现存的诸弟里边,姚谨以擅长临机应变著名,他诈称是上郡太守杨满的僚属,说有急事禀报,并呈上了伪造的杨满书信一封,——伪造蒲秦官署的书信,对个人来说或许不易,但对人多势众、帐下人才济济的姚国来说,却很简单。

蒲英相信了姚谨的说辞,命人带他入内来见。

姚家的子弟个头都不低,虽不如姚国那样身长八尺余,姚谨亦高七尺八寸。

姚家投降江左之后,江左的唐朝对其族甚厚,他家历代承袭郡公之位,作为公侯子弟,姚谨往日在淮南,接触的多是江南士人,又少小从军,日常与战士为伍,两种生活经历糅合一起,配上他魁梧的身材,形成了他既有文气内敛,又有骁武外露的风仪,堪称文武兼资了。

蒲英是蒲长生的同产弟,蒲长生被蒲茂杀时也不过才二十七八,因是,蒲英的年纪也不大,与姚谨相仿,二十多岁。

两人在堂上相见。

姚谨赳赳而立,打量蒲英的形貌。

只见他一张圆脸,小眼睛,没有蓄须,隔着老远,都能闻到浓香从他的衣上传来。蒲英是坐着的,尽管不能准确看出他的身高,却也可以估量出来,大约七尺上下,很瘦。

姚谨心中生起了三分小看,想道:“无怪阿兄舍河北而图取关中,所谓‘魏公’,无非如此!”没有跪拜,行了一揖,说道,“见过魏公。”

蒲英观姚谨举止落落大方,与自己竟隐有抗衡之势,不像个寻常的佐吏,狐疑地注视他,说道:“杨满的长史、司马、主簿,亲近吏员,我皆见过。没有见过你。你叫什么?”

姚谨瞧向陪从在蒲英身侧的几个吏员,说道:“敢请魏公屏退左右,小人有密事相报。”

蒲英说道:“此皆我之心腹,无须退避。你有何事?速速告来。”

姚谨乃从怀中又取出了一封书信,由蒲英的侍从转奉给蒲英,说道:“不敢欺瞒魏公,小人实非杨太守的属吏。小人姓姚名谨,吾兄便是伪唐之故使持节、六夷大都督、平北将军、都督并州诸军事、并州刺史、开府仪同三司、高陵郡公姚讳国。”

蒲英与左右吏员闻言惊诧。

蒲英暂把书信放在边上,盯着姚谨,说道:“你是姚国的弟弟?”

姚谨从容不迫地答道:“正是。”

蒲英左右的吏员中,一个神态沉毅的年轻氐人踏前一步,厉声说道:“叛唐之贼,犯我边疆!你好大的狗胆!还敢伪造书信,托辞是杨太守的幕僚,求见魏公!”就要召唤堂外的甲士进来,把姚谨收擒。

姚谨哈哈大笑。

蒲英问道:“你笑什么?”

“海内大乱百年,群雄竞起,无不以问鼎称尊为望。关中向来号是霸王之资,前代秦朝,以此为基,遂成混一宇内之伟业!而下贵国虽也称‘秦’,较与前秦,无异米粒之光。可惜,可惜!我笑这关中的千里沃土,如今却早晚将是无主之地!也不知平白会便宜了谁家!”

蒲英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蒲茂弑主篡位,天下的忠贞之士,无论胡人、唐人,每当谈及此事,尽皆裂目,恨不能碎其体,寝其皮!我在淮南的时候,就常会听到江左名士的愤慨之议。”姚谨睥睨蒲英,轻蔑地说道,“并亦常闻江左士人对魏公的评价。魏公可愿一听?”

“什么评价?”

“四个字,苟且如鼠!”

蒲英大怒起身,骂道:“小羌!不怕死么?”

姚谨颜色不变,说道:“故秦主,魏公之嫡兄也,勇武善战,在位五年,东征西讨,北灭屠各之乱,南剿荆州唐人之叛,向西则威震定西,顾东则使魏国股栗,冉兴入贡,拓跋鲜卑称臣,诚然当时之雄杰也!而被蒲茂弑害!至今两年矣!魏公以弟身,为人臣,既不敢为亡君诛逆,也不敢为亡兄复仇,贪图蒲茂丢给公的一点点富贵,蜷缩洛州,只字无声。‘苟且如鼠’,江左士人之所评,在我看来,真的是再适合不过了!哈哈!此我所以发笑之其二也。”

蒲英涨红了脸,手攥得紧紧的,在被姚谨的刺激之下,脱口而出,怒道:“我岂不想为我兄报仇?奈何我只有洛州一地,兵不过数千,怎么能对敌蒲茂!”

适才斥责姚谨的那个年轻氐人名叫吕明,是蒲英的长史,听了蒲英此话,强自按住表情,忍住扭脸去看蒲英的冲动,瞪着姚谨,心头砰砰直跳,想道:“不好!”

姚谨下拜说道:“魏公若果欲为亡君诛逆,为亡兄复仇,吾兄已为魏公筹划停当,敢请为魏公言之!”

“你说!”

“我家与上郡太守杨满,旧为姻亲,闻吾兄兵至,杨满遣使拜见,馈礼极重,与吾兄约为了兄弟。

“南安郡,我家之祖地也,我家离开虽久,昔日的盛名,犹然尚存,只要吾兄振臂一呼,响者定然如云。

“朔方新被蒲茂攻破,赵宴荔虽被俘在都,铁弗匈奴必仍不服,赵染干现在朔方,吾兄已派人去与他联络。

“吾兄愿奉魏公为主。约以时日,魏公起於洛州,吾兄相攻於外,内外夹击,平阳、河东,反掌可得!合此两郡之兵,连与上郡、朔方之卒,南安呼应於西,咸阳,何足取也!”

姚谨说到的这几个地名,朔方在蒲秦的最北,朔方的南边就是上郡,上郡的南边是平阳和河东两郡;洛州与河东郡接壤,在河东郡的西南边;南安郡,在陇西郡的西北边,两郡夹渭水相对。

只从形势上来看,如姚谨所言,只要蒲英肯起兵造反,姚国与他内外呼应,平阳、河东两郡应是不难攻克,这两郡只要一下,加上上郡、朔方与南安三郡的兵马,虽不能说有必胜的把握,但确实像是有可以与蒲茂一争的本钱了。

蒲英阴晴不定,心中想道:“并州刺史蒲建,我之庶兄也,雍州刺史蒲统,我之从兄也,他两人也一向对逆贼蒲茂不满,我如去信邀之,他两人肯定会举旗助我。蒲独活、石骏奴、雷小方,是我兄昔年的重臣,对我兄忠心耿耿,我只需一使往去,他们也定就会响应於咸阳。

“便是无有姚国来犯之事,我早晚也要起兵讨逆!姚国有骁悍之名,部曲精锐,今日他愿奉我为主,我倒是可以借用其力,提前举兵了!”

看了看直到刚才,才伏拜地上的姚谨,蒲英又想道,“姚谨小羌,兵败窜逃之辈,见我不拜,口出妄言,仍敢如此桀骜!观其弟,可见其兄。姚国,我可以借其力,待大事成后,却不能留他!”示意吕明下去,把姚谨扶起,拆开姚国的信,见信中果是言说请求奉他为主,看完了,对姚谨说道,“大事若成,汝兄欲得何封赏?”

姚谨说道:“何敢求封赏!我家离乡梓久矣,只求还乡!”

蒲英笑了起来,说道:“还乡有何难?待大事砥定,我以秦州为酬!”

阅读网址:n.

第四十六章 姚谨辞动心 吕明平叛乱(中)

洛州、并州、雍州、秦州,这些“州”都是蒲秦此前或者蒲茂篡位以来划分设立的州,就像定西的沙州一样,并非是原先固有之州,占地面积皆不大,多只有一郡之地,狭者数县而已。

洛州,之所以名为“洛州”者,大约是因与洛阳邻近。鲜卑的魏国也有一个洛州,其治所便是前代秦朝时的洛阳城。隔着秦、魏两国的边界,两个洛州东西相对,距离不过四五百里。

那姚国西窜入魏之后,最先就是想把魏国的洛州,也即洛阳打下。

他认为“洛阳虽小,山河四塞之固,亦是用武之地。我欲先据洛阳,然后开建大业”。

唯是洛阳城坚,试着打了一下,发现不能速克,由是乃才用长史王成之策,献降表於魏主,渡过洛阳北边的渭水,进兵到了秦土的河东、平阳两郡外,转攻关中。

不说魏国的洛州,只说秦国的洛州。

洛州辖地不大,刺史府也并不十分宽敞。

吏舍在刺史府的东南一角,是个半独立的院落。正门与刺史府相通。从门中进入,花草树间,错落分布着四五排矮屋。每排矮屋都约有十余间房子。寻常的吏员,四人一间;位稍高者,两人一间;如吕明此类的大吏,一人一间。不过吕明不是一人独居,有个小奴伺候他同住。

吕明从府中堂上回到吏舍时,已是夜半时分。

月光洒落,松柏与杏、桃果树的倒影铺在院中,黑黝黝的,这边一团,那边一抹,乍看之下,如山林的野兽阴森蹲伏。别的吏员多已就寝,数十间房子几无亮灯的。浓浓的夜幕笼罩下,三两个有名的大呼噜房中,传出如似雷鸣的动静,反倒衬出了院落的安静。

吕明到了房中,惊醒的小奴睡眼朦胧地起来点烛。

吕明制止了他。

小奴名叫青雀,是个鲜卑人,生得齿白唇红,肤色如玉,甚是俊俏。

他敏感地察觉到了吕明情绪的不对,伏在床边的席上,不敢作声。

吕明搬了个胡坐,放在门口,坐将下来,把佩剑置於膝上,望向门外的夜中舍院。

门口西边不远,有棵年头已久的杏树,枝叶茂密,花期刚过,尚未结子。

就在上个月,杏花正繁之时,满树红粉,飘落如雪,吕明观之心喜,尚曾数於树下舞剑。较与那时的轻松愉快,今晚的吕明,的确心情沉重。

观望夜院、杏树多时,吕明想道:“姚谨巧舌利口,已然说动了魏公。虽可能会得到并州刺史蒲建、雍州刺史蒲统,朝中蒲独活、石骏奴、雷小方等诸人之助,奈何魏公之能,我非常清楚,中人之才,何及大王!大王英明仁义,登位至今,轻徭薄赋,开山林之禁,擢用贤士,仁名远播,国内士民,谁不附心?魏公如敢举兵,纵得一时之利,终究难获成功。

“大王尽管宽厚,牵涉到谋逆,恐怕也不会手软。我家乃太公后裔,本中华贵种,近代略衰,传嗣於我,方欲一展宏图於今乱世,重振家声,不能徒然地陪魏公送死,使我壮志中折!”

吕明的祖上,是不折不扣的氐人,其家籍贯在略阳郡,“太公后裔”云云,其实是吕家为自己脸上贴金。吕明的祖父做过蒲秦的高官,为了标榜自己出身的高贵,遂冒称其祖是吕太公的后人,祖籍齐地,后迁略阳。

想到这里,吕明低下头,踌躇为难,又想道,“只是,我身为魏公的长史,尤其当此魏公将要举逆的时刻,一举一动,必然都会引人注意,却是该如何才能向朝中报信?”

身后传来一丝响声,吕明顾视,见是小奴青雀捧着碗奶酪,膝行着给他送过来。

吕明心中一动,盘算了片刻,提剑起身,转回室中的案前,呼青雀近前,接过奶酪,一口喝完,垂目看着他,温和地说道:“青雀,我有一事交你去办。”

青雀俯身说道:“请主人吩咐。”

吕明摸黑展纸,写了一行字,叠住封好,拿与青雀,说道:“你明早出城,赶回咸阳,把此信呈给孟司隶。”

青雀呆了呆,说道:“孟司隶?”

“正是。”吕明叹了口气,说道,“你知道的,我早就想入朝为官了,苦於一直不得举荐。方才在府中,我听说朝中将要下求贤诏。孟司隶而下权重,我若能借这回求贤的机会,获得他的推举,我入朝的渴望大概就能实现。”说着话,从墙角的箱子里摸出了个小匣子,接着说道,“这是我刚得到的珍珠一枚。据说价值连城。你把此信与此宝,一起献给孟司隶。”

青雀明白了吕明的意思,应道:“是!”

“等天一亮,你就出城。求贤的名额有限,每州只许一人,府内必会有不少吏员争夺,记住,你一定要悄悄的,不可被别人发现,也省得被人抢了我的先机!”

青雀是个伶俐的,心领神会,乖巧地说道:“主人尽管放心。”

吕明把匣子给他,点了点头。

次日一早,青雀乔装打扮,偷偷地溜出刺史府,先到“市”中买了两匹好马,随后出城,径驰向咸阳。洛州离咸阳不远,四百里上下。青雀双马换乘,三天后,到了咸阳。

来到城中的司隶校尉府,青雀报上吕明的名字,求见孟朗。

出乎了青雀的意料,他原以为孟朗政务忙碌,就算见他,可能也得等上一两天,却未曾想到,不到半刻钟,即有司隶校尉府的吏员出来,召他入见。

府中堂上,孟朗问道:“你是洛州长史吕明的家奴?”

青雀战战兢兢,趴在地上,说道:“是。”

“吕明派你来作甚么?”

青雀把吕明的信取出,偷偷地瞧了两眼陪侍堂上的几个司隶校尉府的大吏,犹豫了下,把匣子也拿了出来,由一个吏员转呈给了孟朗。

孟朗没理会那个匣子,打开了信,看罢,立刻起身,命令堂下的诸吏:“从我入宫!”从青雀身边走过,顿住脚,对青雀说道,“你也跟着来!”语罢,复大步而行。

青雀愕然,心道:“主人的信居然会有这么大的能量?这、这,这就入宫了?好啊,好啊!看来主人高升朝中,应是稳了!”

咸阳宫城,蒲茂把信看过,神色大变,说道:“真如孟师所料,蒲英果然要反?”

孟朗镇定自如,说道:“臣有一计,不劳王城一兵一马,唾手可覆蒲英!”

“计从何处?”

孟朗三言两语,把谋划说出。

蒲茂大喜,旋即沉吟,说道:“按孟师之计,须得一人前去洛州,为孤传旨才行。这传旨之人,孟师以为,可用何人?”

孟朗说道:“洛州长史吕明的家奴青雀,现在殿外。臣观此奴,小是机灵,堪用之也。”

内宦把青雀传入殿中。

蒲茂定睛看去,但见那小奴貌丽肤嫩,身是男儿,却竟比后宫的众多嫔妃还美,不禁目光流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说道:“这小奴叫青雀么?”

孟朗说道:“是。”

青雀,就是青鸟,是传说中西王母的送信神鸟。吕明此奴,名叫青雀,担负送信之责,倒是与他的名字颇为相配。蒲茂笑道:“真吾之青雀也!”

第四十七章 姚谨辞动心 吕明平叛乱(下)

孟朗说不用王城的一兵一马,即可覆灭蒲英,这只是夸大之辞。

洛州的兵马虽然不多,也有数千,蒲英在洛州任刺史数年,亦小有心腹,尽管他现下乱尚未起,要想将之拿下,也不是只靠一条“计谋”就能实现的。

毕竟,计谋再好,终究还是得靠人执行。

兵贵神速。

当天晚上,苟雄帐下的虎将啖高,便引精骑三百,人皆三骑,与青雀一道,潜行赶去洛州。

四百里地,人歇马不歇,一夜半而至。

第二天下午,已至洛州的州治城外。

啖高与部曲隐藏於林野间。

青雀单人入城,在刺史府中找到了吕明,把孟朗的计策告之。

青雀言道:“孟司隶说,魏公作乱的阴谋始萌,还未足备,王师突然杀到,他和他的亲信们必然惶恐大骇。外有王师大张旗帜,内有主人开门相迎,内外并举,一壮士足可擒魏公矣。”

后半句话,是青雀引用的孟朗之原话,只不过把“吕明”换成了“主人”两字。

吕明听罢,问道:“王师来了么?”

“与奴一起来的,已在城外。”

“将军是谁?兵马几何?”

“将军啖高,铁骑三百。”青雀已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心里有点胆怯,说道,“大王本来是想多派点兵马来的,但孟司隶以为,兵马如果太多,一则集结、调动和路上耗费的时间就会长,二来,因此也就会有消息走漏,被魏公提前获悉的可能,故是,坚持只遣三百骑兵。”

吕明却是不忧反喜,摸着缠绕脖上的粗辫,轻松地笑道:“三百足矣!”想道,“咸阳来的兵马越少,也才越能显出我的功劳!”说道,“你现在出城,与啖将军约定,今晚三更入城!”

青雀应诺,就又出城,去见啖高,把吕明的话传与他知。

吕明性凝重,宽简有大量,尽管因为年轻,名声还没有在秦国的朝中显扬,但在洛州刺史府任长史的这两年中,已经凭借着性格和能力,得到了一些府中吏员的敬重和信赖。

当下,吕明回到吏舍,召来从他在洛州任吏的弟弟吕武,和素来亲近的戎人吏员齐禾、窦干,唐人吏员尉宝等十余人,对他们说道:“我有一场大功送给你们,只不知你们的胆子够不够!”

诸人询问是何大功?

吕明把蒲英谋逆,朝廷已遣大军来讨,现在城外,孟朗策划“里应外合”,擒拿蒲英的事情,如实地悉数道出。

齐禾等人闻后,各皆惊诧。

吕明观瞧他们的神色,镇定地笑道:“卿等惧乎?在我看来,此事十分的简单。”

尉宝说道:“难怪魏公近日以‘姚国来犯,为镇压城中,防备不测’为由,把城外的兵马调入城中了大半,接管城防,余下的尽屯於刺史府西!原来他不是为了城内的治安,而竟是为了据城谋反!长史,他若没把兵马调到城里,‘里应外合’应还不难,方下城防已经被他把控,刺史府西又有近三千的步骑屯驻,只凭你我,怕是不好打开城门,迎王师入进吧?”

吕明从容不迫地说道:“我筹思以熟。为拉拢将士从逆,魏公这几天,每晚都会置酒,邀请各营的将校饮宴,且每次他都会亲自出席,不醉无归。今晚,魏公肯定仍会设宴。到时,等魏公等酣饮大醉之际,吾等骤起突进,执魏公於手,然后取其印章兵符,传令城校开门,有何难哉?”

尉宝等人想了一想,深觉吕明言之有理。

吕明顾盼众人,按剑说道:“自我国人入关建秦以来,历代先王,无有如天王这般贤明英武者!铁弗赵氏,割据朔方数十年,我朝唯羁縻而已,天王灭之,若提三岁孩儿。天王励精图治,志怀天下,此我辈发奋之秋也!你们的能力,我都很了解,无一不是人杰。只是可惜,咱们没有门路,故不得为天王立功的机遇。如今,机遇来了!功名利禄,汝等可愿与我共取?”

吕武、齐禾、窦干、尉宝等人既然能被吕明挑中召来,就说明他们一个个都是胆大的,在细听过吕明确实可行的计划之后,又被吕明的这番话鼓动得热血沸腾,惊诧之情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摩拳擦掌,皆奋声说道:“愿与长史共取!”

这天晚上,果如吕明所料,魏公蒲英在刺史府的大堂上,一如前数日,又大宴营中将校。

吕明一干人,配刀剑,携弓矢,藏在吏舍。

将近三更,吕武潜到堂外,窥探堂中情形,见堂上歌舞声乱,案上杯盘狼藉,上首的蒲英和下边的将吏们都已醉态可掬,有那量浅的,已经出酒,或者干脆伏案不起了。

吕武回入舍内,把看到的东西禀报给吕明。

吕明长身而起,指着屋前院中的繁茂杏树,与诸人说道:“今晚事成,卿等与我俱获大功!天王求贤如渴,吾等必将得重用!以此杏树相约,假以来日,我盼能与诸君,同列侯位!”

众人轰然应声。

吕明抽出利剑,率领众人出吏舍,趁夜色,径奔刺史府大堂。

堂外的侍吏们熬了半宿,正瞌睡的时候,哪里会想到有吕明等人的忽然杀至?尽皆目瞪口呆。

吕明等不理会他们,直登堂上。

蒲英的酒量不小,还没有大醉,看到吕明等人仗刃冲进,他愕然问道:“长史何来?”

吕武、齐禾、窦干等吏,手脚麻利地控制住了宴上的那些醉酒将校。

吕明踏步而上,挺立蒲英榻前,瞋目大喝,说道:“吾奉王旨擒逆!”绕过案几,一把揪住蒲英,把他按在地上,以剑临於其颈,回首示意吕武,“取印绶兵符!出,请王师入城!”

吕武从蒲英的身上搜到了印章与兵符,赶到城门,伪传是蒲英之令,打开了城门。

等在城外的啖高,率三百铁骑涌入城中。

啖高分出百骑去到刺史府内,协助吕明控制局面。

他带剩下的那两百骑人衔枚、马掩铃,无声无息地疾到刺史府西的兵营,把临出咸阳前,蒲茂赐给他的王节竖立在了兵营的门畔,摆开阵势,传下命令:不得惊扰营内,有敢出者,杀!

营内的兵士在睡觉,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情况,却是无有擅自出营的。

直到次日早晨,营中的将士们才发现了营外的王节、啖高部和被带到不久的蒲英。

啖高率领来洛州的,悉为蒲秦的具装甲骑,而且是铁甲骑,人马俱披铁甲,骑士都持长槊。

初夏清晨的阳光下,这支精锐的部队熠熠生辉。

啖高跨马提槊,绕行在跪在王节边的蒲英身侧,呼令营中:“蒲英谋反,已然被擒。天王知汝等都是被蒙骗的,王节在此,天王令旨:弃甲械者,不究!”

营中的将吏,有的的确是不知道蒲英谋反之事,有的则知道。

但无论知与不知,面对威风凛凛的啖高和五花大绑的蒲英,全营的将士没有敢乱动的。不多时,一队队放弃了甲械的兵士,在他们军官的带领下,老老实实地都出来投降。

……

谢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第四十八章 麴爽大出兵 马粪熏元光

朝会上,抢下带兵攻冉的机会后,出了宫外,麴爽越想越觉得不安。

怎么想,他怎么觉得好像是上了莘迩的“当”。

不错,莘迩在朝会上说的那些话,的确有理。

一方面,从虏秦外部的局势看,姚国屯兵於虏秦东境,两边将起大战。

另一方面,从虏秦国内的局面分析,蒲茂篡位以来,尽管施行善政,但不够杀伐果决,蒲长生的弟弟蒲英、蒲长生的余党蒲独活等,分据虏秦的朝中和州郡,蠢蠢欲动,加上铁弗赵宴荔是个反复狡诈的奸人,朔方郡实也并不安稳,虏秦国内隐患重重。

两下结合,定西确然可以在这个时候兴兵攻打冉兴,而且胜算也的确不小。

可是,战争就是战争,把古往今来所有的名将放到一起,也没有谁敢打包票,任何一场战争都一定能够打赢。

赢了当然最好,这是开疆拓土之功,麴家一门两郡侯,至不济,一个郡侯,一个县侯是跑不了了。要知,定西开国至今,还没有任何一个家族能一门两个大侯的。将会是极高的荣誉。

但万一输了呢?

回到家中,麴爽的妻子埋怨他:“拼死拼活打了十几年的仗,总算入到朝中,当上了中尉。你当着就是,干嘛非又要争着出去打仗?胜败兵家常事,打输打赢且不说,战端一启,不知又要死多少人!苟儿和羊角是怎么没的?你没有反省反省?而今好不容易把猪儿和斗儿给养大了,你又要出去打仗!你这个当阿父的,怎么就不望着儿女好?不能给他俩积点阴德么?”

麴爽子息艰难,说来他年纪不小,四十来岁了,可前头的两个孩子都是出生没多久就染病夭折,以至现下,他的膝下只有猪儿和斗儿这一子一女,猪儿不过四五岁,斗儿更小,只有三四岁。按照道家的说法,这大概是因为他此前常年征战,杀伐过重,由而导致的。

麴爽对道家的阴德云云,是不相信的,别的不提,只说麴硕的长子麴兰,不一样也是常常领兵?与他年龄相仿,却已有子七人,女二人。奈何他的妻子信。

被妻子埋怨一通,麴爽的心情愈发不爽。

他说道:“妇人之见!休得胡言!我怎么不望着儿女好了?我把冉兴打下,获个大侯的封爵,最后得以传嗣的还不是猪儿?至於斗儿,你可知道?我马上便要给她定下一门好亲事了!”

麴妻问道:“什么好亲事?”

“大王今年八岁,再过两年,就到娶亲的年龄了。我已试过中宫王太后的口风,王太后对咱家的斗儿,那是喜爱得很!待我攻克冉兴凯旋,就托人再试试王太后的心意,王太后只要答应,斗儿以后还用愁荣华富贵么?我家也跟着沾光,能够再进一步了!”

麴妻闻言色喜,旋又担心,说道:“国中阀族、朝中贵臣家有女的甚多,如那氾、张诸姓,我闻他们家中的女儿多有贤雅的美名,咱家的斗儿恐怕不如,会能够被王太后相中么?”

麴爽说道:“说你个妇人吧?你懂得什么!氾、张几家,俱是酸儒,要说琴棋书画,斗儿比与他们家的女儿,固稍不如;然我家之长在何?掌有军权!这两年莘阿瓜陡然窜起,前些时,他更是覆灭了宋家,权势大张,论以兵事,而下能与他相抗者,只有我家了!大王年少,为长远计,不娶我家之女,复能娶谁家之女?……我为何要与曹斐争攻冉兴?缘由也正在此啊!攻冉之功,若再被莘阿瓜尽得,只怕以后,就连我家也不得不低他一头了!”

话说到这里,麴爽想道,“不管是不是上了莘阿瓜的当,这场攻冉之战,无论是为了提振我家声威,还是为了斗儿的婚事,我不但要打,且务要打好,打赢!”倒是因此坚定了决心。

接下来几天,麴爽每日都与莘迩、氾宽、陈荪、孙衍等商议用兵的细节。

定下:此战之兵马,除麴爽本部五千兵卒外,由麴硕、麴兰等营,再调五千步骑,莘迩把帐下的秃发勃野部、曹斐把帐下的精骑一部分出给麴爽暂统,加上新建的健儿营等部,以及陇东南的大夏、兴唐、湟河、金城等各郡之部分驻兵也拨与麴爽,合计总共选用了近三万战兵。

文佐谋士这块儿,选了首倡攻冉的唐艾。

这一支部队是作战的主力。

屯驻在陇西郡的麴球、张景威、王舒望等将校部曲,则是此战的辅助部队。

“录三府事”氾宽统筹全局,大农孙衍和大都督府配合,国家的机器开动,在莘迩的督促下,高速运转,用了五天的时间,为麴爽备足了粮秣、军资,征发到了足够的役夫。

四月中旬,麴爽率领兵马出谷阴南下。

从军的诸将吏中,多了一个临时加入的人,是且渠元光。

宋家倒了以后,因为曾与宋方有过私下的联系,且渠元光做贼心虚,寝食不安,只恐被莘迩砍了脑袋,一心只想离开王城。忽然听说要对冉兴用兵,他大喜若狂,急切地渴盼能够从军离都,又不敢主动对莘迩说,就求了他的父亲拔若能,把他举荐上去。拔若能这两年一直安安生生的,看在拔若能的脸面上,莘迩没有拒绝,且渠元光遂得了这次出征的机会。

且渠元光之前没有军职,手下本无兵卒。

莘迩举他了一个别部司马的职务,自秃发勃野部中,分了百骑与之,让他听勃野调遣。

元光出了龙潭,陷身虎穴。

秃发勃野手中有他的把柄,对他虽称不上刁难,一路行军,却也呼来喝去,时不时地还对他调笑一番,权作解道途之辛劳枯燥,亦搞得元光苦不堪言。

这天兵到兴唐郡。

麴硕、麴兰部调出的五千步骑已与麴爽会合,陇东南的金城、湟河等郡之兵,也已经在部队路过的时候,并入了军中,较之刚出王城谷阴时,麴爽的帐下此时兵马已有两万余,战兵基本已经汇齐,合上近万的乙兵、役夫,成百上千的辎重车,声势堪称浩大了。

是夜,在兴唐郡宿营。

由此再向东南,过了大夏郡,渡过洮水,经过武始郡,再过黄河,总约行程二百多里,即是陇西郡。到得陇西郡的麴球部,改而向南,便是冉兴的地界。

开战在即,军中的气氛渐渐森严起来。

秃发勃野这两天,忙於战前的军务,也很少再开且渠元光的玩笑了。

元光难得偷闲,待大军筑好营地,吃过饭,各营陆续休息后,他悄悄地出了帐篷,转到不远处的本部马圈,蹲在栅外,瞧瞧里头的战马,又仰头望望如盘的月亮,暗暗地叹了口气。

“这个宋黄奴,也太蠢了吧!看着不可一世,转眼就被莘阿瓜弄了个身首异处!早知如此,我当初何必搭理他的人?唉,我也是可怜。那时,我阻止莘阿瓜收胡屯牧,事败垂成不说,还被秃发勃野这狗东西拿住了我的把柄!好容易等着个宋黄奴,又是个没用的!想我且渠元光,血统高贵,雄姿英发,打小就被草原上的智者说是前途远大,怎么就落到如此田地了呢?”

轻柔的月光下,马圈传出阵阵的马粪臭气,熏得且渠元光眼前发花,他一手捏住鼻子,一手握拳,给自己打气,继续想道,“我不可灰心丧气!凡成大事的,哪个不是历经挫折!我知道了,这定是天神在考验我!这次攻打冉兴,也不知能不能成。若是不成,哼哼,……”

两个士兵匆匆地从马圈西边经过,朝麴爽的将帐方向行去。

脚步声打破了安静,吸引住了元光的注意。

且渠元光半抬起身子,望将过去,从这两个士兵的伪装打扮上,认出了是派出去的斥候。

他暂停下“哼哼”,心道:“是有了什么紧急的军情么?”猜测,“莫非是姚国与蒲秦开战了?”

元光猜得挺对,确是姚国对蒲秦发起了进攻。

但他没有猜到的是,姚国之所以驻兵多日,却在此时发动攻势,实乃是中了孟朗之计,是因为得到了一个虚假的消息。

那两个斥候见到麴爽,下拜禀报,说道:“虏秦蒲英据洛州反,姚国进攻平阳!”

阅读网址:n.

第四十九章 唐艾识孟计 苟雄斩姚国(上)

麴爽闻报,即召长史田居、司马郭道庆、谘议参军卫泰、裴遗,麴硕派来与他会合的族兄麴章、族子麴凛,和因莘迩之举荐,得以被朝廷钦命从军的大都督府右长史唐艾等入帐来议。

唐艾是最后得到的通知,当他进到帐中时,田居、郭道庆等人已经到了。

看了看帐中的人物和情形,一种被排斥的感觉,油然升上唐艾的心头。

却是麴章、麴凛不提,那田居、郭道庆、卫泰三人,与麴爽皆是老乡,都是西平郡人,只有一个裴遗,家在敦煌,不过他家久为麴家故吏,也是与麴家关系极深的。

好个唐艾,倒是半点不介意,手捉羽扇,足踩木屐,无拘无束,冲麴爽行了揖礼,转圈瞧下两侧的坐榻,自管“踢沓踢沓”地行到上首,让过上位的麴爽从兄麴章,向已然坐在次席的麴爽部中长史田居说道:“长史坐错位置了吧?劳烦,给我让一让。”

西平称得上自号的大姓有十数,麴爽也好,麴硕也罢,军中的幕僚、将校多是出自这些家族。这些家族里边,又尤以田、郭、卫三姓最为显著,在西平本地,他们三家是仅次於麴氏的。

田居当年出仕,乡评三品,已是很高了,亦心高气傲之人,早就看不惯唐艾那一副即使行军,也出必牛车,帻巾白氅,从不戎装在身,扇不离手的“装模作样”,这一路行军,两人着实闹了不少矛盾,这会儿哪里肯让?“嘿”了一声,把脸扭向一边,只当没有听见。

诸人的视线都投向了田居与唐艾两人。

一片沉默之中,众目睽睽之下。

唐艾绕到榻后,把羽扇插入腰带内,撩起袖子,分开穿着木屐的双脚,扎了个马步,沉身用力,但闻得一声闷喝,紧随着噼里啪啦一阵响,他竟是把田居所坐的短榻给掀翻了。

田居措手不及,扑倒在地。

他仓皇爬起,顾不上扶正头冠,转身怒道:“你干什么!”

唐艾扶起坐榻,拂去手上的灰尘,将羽扇抽出,重新拿起,从容说道:“我要坐我的榻。”

“你!”田居摔倒的时候,脸先着的地,他感到半边脸都是疼的,摸了一把,沾手上了几根羊毛,好在帐中铺有地毯,这才没给他毁容,他怒道,“你险坏我脸!”

唐艾骗腿上了坐榻,端正做好,晃了晃羽扇,笑道:“我本就不在意你的脸。”

田居大怒,就要动手上来殴斗,听得一人发笑出声,看去,见是麴爽。

麴爽高坐主位,笑道:“二卿性情流露,自然天真,真名士也!”举颔示意,叫司马郭道庆等依次让座,请田居换郭道庆的位置坐下。

田居只好忍住了气。

众人换坐,坐定。

麴爽把新得的情报道出,说道:“蒲英反叛,姚国已攻平阳,机不可失,我意明日一早,传檄麴球,叫他盯紧蒲獾孙,然后我三军疾行,过陇西郡而不入,急攻冉兴。卿等以为何如?”

按照原定的计划,麴爽应该是先带部队到陇西郡,观望一下姚国与蒲秦、以及与麴球堆垒於陇西郡的蒲茂庶兄蒲獾孙部之形势,之后再进攻冉兴。

现下,姚国与蒲秦已经开战,他认为不需要再观望了,故是有意临时改变部署。

麴章今年五十多岁了,比麴硕小不了几岁,但辈分低,得喊麴硕一声“阿父”。麴家在定西军中为将者众多,麴章是资历较老的一个,其为人谨慎,用兵小心,也是因此之故,麴硕在接了旨意,命他分兵五千以助麴爽后,便以麴章做了这支部队的主将,使之领兵前来。

麴章听了麴爽的话,说道:“孟朗是今时的英杰,他辅佐蒲茂,君臣辑睦;蒲獾孙,是虏秦的悍将,素有勇名。而今只是闻报说蒲英叛乱,姚国攻平***体的情况,吾等尚不知晓。我以为,还是按照本定的方略,先到陇西郡,进一步探查清楚以后,再攻冉兴不迟!”

麴爽问余下诸人,说道:“卿等以为呢?”

长史田居的情绪还没有平静下来。

他看麴爽的时候,要经过上首的唐艾。

尽力不把唐艾纳入眼中,他说道:“我军出兵的时候,只知道姚国将与虏秦起战,未料蒲英据洛州亦反!明公,下官陋见,既然如此,何不抓住这个机会,暂不攻冉兴?”

麴爽问道:“不攻冉兴?”

“正是!”

“卿何意也?”

田居说道:“外有姚国之犯,内有蒲英之乱,虏秦东南的平阳郡、河东郡、并州、弘农郡势将大乱。这些地方是虏秦东南的门户重地,一旦失陷,虏魏的兵马极有可能会随之而入!此诚虏秦危亡之秋也!当此时刻,虏秦料定无能西顾陇西郡和冉兴。……明公以为然否?”

麴爽应道:“不错。”

田居说道:“虏秦既无能西顾陇西郡和冉兴,蒲獾孙纵有勇名,独木难支。明公,下官陋见,现在与其急攻冉兴,何不如先与麴护军部合兵,破蒲獾孙,掩取陇西全境?

“陇西既得,我军以渭水为险,北阻虏秦的南安、略阳等郡,作势东击天水,下官料天水的虏秦胡兵必然惊骇,随之,我军视情况而选择,或者攻打天水,或者如天水不好打,再南下取冉兴,也一定会很容易了!”

田居等於是提出了一个新的作战方案。

简言之,他的建议是:根据新出现的“蒲英叛乱”这个突发的情况,暂时放下攻打冉兴的计划,趁机先把陇西全郡拿下;然后,如果陇西郡东边的天水郡好打的话,就打天水郡,天水郡如不好打的话,再按原定的规划,改而南取冉兴。

毕竟,冉兴境内多山,不便作战,冉兴政权的核心仇池山更是易守难攻,较之陇西、天水,实在是不好打。

麴爽尚在沉吟,还未想好田居的建议有无可行性,唐艾说道:“田长史此策,万不可用!”

田居怒目而视,问道:“为何?”

唐艾挥扇说道:“田长史此策,明面上看,似乎可行,而有两不可!”

麴爽问道:“哪两不可?”

唐艾眼光明亮,朗声说道:“姚国先大败於江左,转攻洛阳,复遇挫,遂西窜至虏秦之平阳。其军屡战不胜,部曲虽犹有精卒万余,附从他的百姓上万家,而兵心士气,必然已经甚是低落!至於蒲英,无名之辈,德才不显,虽据洛州此形胜之地,而定无能为也!

“虏秦近年行王道之政,民心小附,又正如虎烈所言,虏秦君臣和睦,孟朗乃今之俊杰,苟雄诸辈悉胡夷熊罴,我料以朗之谋略,雄等之骁,挟民心之所向,姚国、蒲英的覆败只是早晚的事!我军如不亟取冉兴,迟则将无机会!

“此一不可。”

“虎烈”是麴章的将军号。麴章现任虎烈将军,位居五品。

麴爽问道:“二不可呢?”

“田长史之所以建议先攻陇西、图天水,天水如不可得,然后再攻冉兴,我料之,田长史也许是因为觉得冉兴不如陇西、天水好打,故此有此一议。”唐艾轻摇羽扇,微微一笑,回眸对田居说道,“《庄子》云:‘井蛙不可以语於海者,拘於虚也。’若卿者,井蛙是也。”

田居怒道:“何出此言!我怎么是井蛙了?”

唐艾语转高迈,慨然说道:“我朝北为大漠,西为西域,南为群山,所谓隅角之地者,即此也,独有东南一途可出。今取冉兴,岂是大王、辅国将军贪武都、阴平二郡之地哉?实是欲为我定西打开出入关中、蜀中、江左之路径也!冉兴一日不得,则我朝局促隅落,就一日难涤胡尘;而冉兴如得,则北逼关中,南临蜀,东通江左,我朝十万虎贲,从此才能有用武地!

“此二不可弃冉而取陇西也。”

唐艾的第一个不可,也就罢了;第二个不可说出,帐内的众人无不色动。

夏夜清凉,月光明净。

连绵数里的定西营地,万籁无声;风入麴爽的将帐之内,吹动烛火。

唐艾话里说“岂是大王、辅国将军贪武都、阴平二郡之地哉”,诸人皆知,令狐乐只是个孩童,如何会有这等的识量?此只能是莘迩的远见和壮志。

饶以麴章的谨慎小心,也不由自已地为莘迩佩服,喟叹说道:“辅国胸怀,我今方知!”

唐艾下榻,面对麴爽,握扇在手,长揖说道:“田长史策,委不可取!愿中尉勿复疑!”

麴爽本就好功名,又身是将门之后,也是不乏尚武开拓精神的,定下了心思,不再去考虑田居的建议,虚心问道:“那么以唐长史高见,我军底下该如何行事?”

唐艾锐意进取,然并不急躁,他说道:“虎烈所议,老成之见。孟朗多谋,纵蒲英起乱,他也肯定不会不防着咱们,陇西郡的蒲獾孙部断然不可轻视。陇西郡是冉兴的北邻,陇西郡的虚实不知,则我攻冉兴,或就将会有后顾之忧。今只根据斥候之报,就急攻冉兴,非稳妥之策。宜按前定之部署,先至陇西郡,待探明蒲英、姚国和蒲獾孙部的详情以后,再取冉兴!”

麴爽说道:“就依长史此策!”

次日,三军开拔。

依照原定的计划,过洮水,经武始郡,渡黄河。

两天后,进入到了陇西郡。

第五十章 唐艾识孟计 苟雄斩姚国(二)

麴球率领张景威、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王舒望等属将相迎。

把麴爽接入营中。

麴爽没有直接问军事,先循着麴球的营垒,视察了一周,末了,满意地说道:“阿奴,辅国将军初举你出戍陇西,我尚忧虑,恐你不足当方面任。今观尔营,足堪与蒲獾孙辈相抗了!”

麴家是将门,族中的优秀子弟,用兵之才能固有高低,但就筑营这一块讲,无一不是行家。而营地,对一支部队的重要性,那是不言而喻的。好的营垒,可攻可守,说白了,就是一座安身订做的小城,能够为驻军起到弥补短处、增益长处,如虎添翼的作用。

麴球的这个营地,早前曾经被王舒望惊叹,现下又得到了麴爽的认可,也是实至名归。整个营区布局合理,攻防兼备,便是放与海内的名将比较,也是毫不逊色,能列入上等的。

得到族中长辈麴爽的称赞,麴球没有骄矜之色。

他开玩笑似地说道:“蒲獾孙者,莽勇匹夫,我能与他相抗,没甚么了不得的!阿父是我北地的名将,何时能与阿父相抗,才是我平生之所望也!”

麴爽哈哈大笑。

唐艾等人随同麴爽、麴球入到帐中。

待麴球礼见过麴章、麴凛两位族中长辈和唐艾这个督府右长史,与长史田居、司马郭道庆、谘议参军卫泰、裴遗等数人寒暄过后,麴爽到底将门之风,作事不拖泥带水,就转入正题,问起了陇西郡秦兵并及周边秦郡目前的近况,说道:“蒲英叛乱、姚国攻平阳郡的事,你已知道了吧?蒲獾孙部近日可有动静?对岸的南安郡、略阳郡,东边的天水郡情形如何?”

自戍陇西以来,麴球与蒲獾孙两军对峙,没打过大仗,小的摩擦不少。

对蒲獾孙部的情况,麴球非常了解。

南安、天水、略阳三郡,南安、天水与陇西接壤,略阳在天水的东北边,离陇西也很近,麴球派了很多的斥候,日夜侦查它们的动态,对此三郡也很熟悉。

他回答说道:“除十余日前,南安、天水两郡合计遣了千余胡卒而来,与蒲獾孙合兵屯驻以外,蒲獾孙部和南安、天水、略阳三郡,无有其它的异动。”

这一情报,麴球在获悉之当时,就报上了朝廷。

麴爽对此已知。

唐艾插嘴问道:“姚国是南安郡人,他的部将多是南安、天水、略阳诸郡人。今姚国攻虏秦,南安等郡的氐、羌戎人有没有什么传言或者不稳?”

麴球答道:“未曾闻何传言,亦未见不稳。”

唐艾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了。

麴爽吩咐司马郭道庆铺开地图,取直鞭指点之,说道:“阿奴,我奉王旨,攻取虏兴。虏兴弹丸之地,我麾三万步骑,必可取也;唯一所虑,即是蒲獾孙。当我攻兴之际,他如从我背后突袭,则取兴的谋划,就不好达成了。蒲獾孙部原与你势均力敌,各三千许,现南安、天水给他增了千余兵马,兵数多过了你,你还有没有牵制住他的把握?如无,我可分兵与你。”

麴球笑道:“中尉尽管取虏兴,球在此,无须担忧蒲獾孙!”

短短的一句话,充满了自信。

麴爽大喜,对帐中的众人说道:“女生,我家之后俊也。有女生为我军看顾后路,今取虏兴,功定成也!”

由谷阴出发,行军到陇西,路程近千里,期间且渡过了湟水、洮水、黄河几条大河,兵卒大多疲惫,经过商讨,麴爽决定,在陇西郡休息三天,等士卒养精蓄积好了,就开始攻冉兴。

为了保险起见,是日,麴爽、麴球又分别派出了数十斥候,重新窥察蒲獾孙、南安、天水、略阳的虚实。同时,从上次参与过攻冉兴的士兵中,麴爽不选唐卒,专挑戎卒,选出了些精干的,深入冉兴境内,为大军的南下进攻,一边做个查探的作用,一边也是打个前哨。

紧张的战前准备中,军情、军报,络绎不绝地送了回来。

应该是麴爽大军的到来,引起了蒲獾孙和南安等郡的惊动,之前蒲獾孙与麴球两营敌我对峙,大体相安无事的局面出现了一点变化。

最先察觉到这点变化的,是唐艾。

他从繁杂的各色军报中,拣出了一条,对麴爽说道:“蒲獾孙紧闭营垒,此事可疑。”

麴爽说道:“蒲獾孙见我大军来至,惧我攻他,因闭营垒,何奇之有?”

“蒲獾孙骁勇将也,便是见我大军来至,也不致会害怕到闭营不出。且今我军至陇西,而姚国攻平阳郡,虏秦可谓腹背受敌,为了自保,蒲獾孙即使真的惧怕我军去攻,至少也该做出点虚张声势的样子,派点斥候、精骑出来,打探、骚扰我军,更不应闭营锁垒。”

听唐艾这么一说,麴爽也觉得有问题了。

他沉吟半晌,说道:“如此,蒲獾孙为何这么做?”

“下官也不知道,只是觉得不对。”唐艾猜测说道,“也许,是他有什么图谋?”提议说道,“将军可多遣斥候,密切关注,以备不测。”

麴爽品出了唐艾的未尽之言,不太相信地说道:“长史的意思是,蒲獾孙有可能会偷袭我军?”

“说不准啊!”

蒲獾孙的营垒扎得也挺稳固,如果主动进攻,会很不好打,但若是他敢出营,麴爽、麴球两部,合计三万余步骑,却是完全可以将之消灭的。蒲獾孙要敢来攻,正对麴爽下怀,不仅可由此多获得一份战功,最重要的,还能因此而把攻冉兴时的背后之忧给彻底消除掉。

麴爽笑道:“我倒要看看他有没有胆子!”

……

蒲獾孙不是一个斥候都没派出,只是派出的不多,并且都是精干,故是没有被定西军发现。

细细听完斥候的禀报,蒲獾孙说道:“这么说来,麴爽部是约有三万步骑了?”

斥候说道:“是!”

蒲獾孙打发了斥候下去,对帐中的两个人说道:“果如孟司隶估计,定西如犯我境,能用的兵马顶多三万!我军兵少,固然无法以力克之,然以计取之,也非无法获胜!”

他望了望帐外日光下的黄土地,掐指计算,说道,“天水、略阳两郡的兵马,后天就能抵达预定的地点;南安郡也已经制够了羊皮浮囊,随时可以渡渭,抄其退路。司隶之计可行了!”

帐中的两人一个叫屠公,一个叫苟单,都是蒲秦的有名战将。

屠公问道:“敢问将军,打算何时计发?”

蒲獾孙说道:“据斥候所报,麴爽部似无长驻之意。不能叫他跑了!咱们明日就发动计谋!”

屠公与苟单竞起争夺,俱道:“请为公此战先锋!”

蒲獾孙抚须而笑,说道:“莫争、莫争!这场仗只要打赢,无论先锋与否,功劳都不会比擒下蒲英的吕明小!也不会统兵讨伐姚国的晋公和苟将军小!”

晋公者,蒲茂之嫡弟蒲洛孤。蒲獾孙,作为蒲茂的庶兄,也有个公位,爵为燕公。

……

第二天上午,正在巡营,抚慰兵卒的麴爽忽然接报:东边二十里外的蒲獾孙营,打开了营门,排兵布阵,像是有进攻这边的态势。

麴爽楞了稍顷,旋即大喜,笑道:“竟被唐千里猜中了!好个蒲獾孙,真是个不怕死的!”立即赶赴中军大帐,召集麴球、唐艾等文武将吏,预备迎敌。

却才到帐中,刚等来诸人,把军报讲完,未及调动部队出战,又一道军报紧急送到。

“什么?蒲獾孙又退兵回营了?”

麴章、麴凛、田居、郭道庆等面面相觑。

田居莫名其妙,说道:“这个胡虏在搞什么名堂?战又不战,是何意思?”

麴章等人也不明白。

众人等到中午,总算又等来了一道军报。

蒲獾孙部再度出营,但非是向西而来,而是缓缓地向东而去。

麴爽等人越是糊涂了。

田居眼前一亮,说道:“蒲獾孙先是前、昨两日闭垒,继而今天出营,似要来攻我军;退回营中后,现再次出营,却反向东去。……明公,下官愚见,这个蒲獾孙,观其这几天的举动,像是在故布疑阵啊!”

麴爽问道:“什么疑阵?”

田居说道:“什么疑阵,一时还搞不明白,但总归是可疑。”

包括唐艾在内,众人也都觉得可疑,可也都如田居,又也都想不明白蒲獾孙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这是一个重大的军情,特别是在明日就要南下攻冉兴的时机,不讨论明白,谁也没心去做别的事情。一直说到傍晚,还无结果。

帐外斥候求见。

麴爽命之进来。

斥候满头是汗,衣衫尽土,送上了又一道军报。

这道军报,是从落单的蒲獾孙部兵士那里得知的。

数日前,姚国攻陷了平阳郡,蒲英打下了河东郡。

麴爽等人闻之,尽皆惊喜。

田居猛地拍下大腿,说道:“是了!疑阵就在此了!这定就是蒲獾孙故布疑阵的缘由!平阳、河东两郡失陷,由洛州至咸阳,四百里而已,咸阳虏秦朝廷必定大震,陇西郡,他们是顾不上了,为抵挡姚国、蒲英,所以调蒲獾孙部东还咸阳!

“而我大军恰好在前天抵达陇西,蒲獾孙怕我军会衔尾追击,故而拿出两天的时间,布下了这个疑阵,以图让我军摸不清他的真实用意。”

田居起身下地,拜倒帐中,大声说道,“此我军大破蒲獾孙之良机也!敢请将军传命!”

麴爽就要传令三军,追击蒲獾孙。

唐艾说道:“不可!”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多谢阿勒彗星老兄的票王,600投票值,这是多少推荐票啊。

求月票和推荐!

第五十一章 唐艾识孟计 苟雄斩姚国(三)

麴爽问道:“为何不可?”

唐艾说道:“此必蒲獾孙诱敌之计!”

“这话怎么说?”

唐艾答道:“首先,平阳、河东失陷,是从蒲獾孙部的兵卒处闻知的,真假存疑。

“其次,纵是此讯属实,我三万大军至此,虏秦就不怕我趁机东略么?要知,天水一下,顺渭东流,几无阻碍,至咸阳,可是仅有六百余里!孟朗人杰,怎么会为了东南安危而就放弃西北,施出此等顾此失彼的昏招?为防我军,蒲獾孙部,蒲茂和孟朗是绝对不会随便调走的。

“是以我说,这一定是蒲獾孙,不,……很有可能是孟朗的诱敌之计!”

麴爽的司马郭道庆身量很高,近有八尺,又瘦又黑,早年他有过为军假校尉的经历,手底下带过兵,上过战场的,此时坐在榻上,腰杆挺直。他偏头想了想,眨着眼说道:“有道理!”

田居反驳说道:“蒲獾孙部只有四千多的兵马,我军与麴护军部,近三万五千精卒,岂有以四千兵而诱三万五千精锐的?何来诱敌之计!”

郭道庆低下头,小作斟酌,眨着眼说道:“有道理!”

唐艾冷静地分析说道:“蒲獾孙部尽管兵马不到五千,但此计若是孟朗所设,则天水、略阳、南安三郡之兵民却不可忽视!此三郡的驻兵合计约七八千人,并此三郡久为戎人聚居,稍作征发,又可得能战士不下两万人。

“诚如田长史所言,蒲獾孙这几天的举动,的确像是在故布疑阵。问题是,如果他的这个故布疑阵,不是为了撤兵,而是为了设伏诱我军中计呢?彼若设伏,我兵虽略众,亦将败也!”

郭道庆仰脸寻思,眨着眼说道:“有道理!”

麴爽问道:“如此,就看着蒲獾孙部逃走么?万一他是真的撤兵,而非设伏呢?”

郭道庆说道:“是啊,万一他要非撤兵,而是设伏呢?就看着他逃走么?”

唐艾回答说道:“辅国将军近著了一篇雄文,名曰《矛盾论》,不知君等可有观阅?”

麴爽不知唐艾为何突然提起此事,皱眉说道:“有所闻听,尚未拜读。”

当下的清谈,实际上是哲学层面的讨论,所谓“玄学”,即主要是“入世哲学”的儒,又叫“名教”,与“出世哲学”的道,又称“自然”,此两家思想深层融合的产物。

从前代成朝起,到本朝的当下,随着政局的变化,玄学为政治服务,共经过了三个发展时期,形成了三大派别。三大派别分是最早的“名教出於自然”,其后的“越名教而任自然”,认为名教与自然是对立的,应以自然为宗,最后的“名教即自然”,把自然与名教捏合到了一处。

不管这三个派别的主张有何不同,归根结底,搞的都是哲学论辩。

莘迩在发现了这一点后,灵机一动,既是为了博取更大的“实名”,——毕竟,他此前的那些名声,都是靠“行为”而获得的,与实打实的学术创造没有半点关系,在饱学的宿儒、风流的名士眼中看来,只能算是“虚名”;也是为了改变一下这种已经延续百余年的“不切实际”的清谈风气,由是,他便於空暇之时,用了整整大半年的时间,搜肠刮肚,把还记得的前世上学时学到的知识,整理出来,写了一篇文章,借用了那篇真正雄文的名字,作为此文的名字,就是《矛盾论》。

与玄学三派的思想相比,莘迩的这篇文章,与它们有相类之处。

一则,也是为现实的政治服务的。

二来,表面上看,也是对道、儒两家的融合,理论的根基也是道家与儒家。

“矛盾”运用的是辩证法,朴素辩证法的运用在《老子》一书中随处可见,甚至文章名“矛盾”二字,其典故之来源就是出自“归本於黄老”的韩非子之手。

讲的是如何利用“矛盾”来处理现实的问题,这又贴合儒家的入世。

但细细读来的话,却又与玄学三派的思想不同,似是独出机杼。

也确实不同。

玄学三派的东西,是形而上的,认为发展是减少和增加,是重复;《矛盾论》的理论基础是辩证法,精髓在“发展是对立的统一”,要认识到“内因和外因”。

何止独出机杼,这根本是两种完全迥异的世界观。

此文一出,莘迩先拿与羊髦、羊馥、唐艾、黄荣、张龟等亲近的士人观看,这几个人都是有积极入世思想的,看罢之后,对“主要矛盾”、“次要矛盾”、“矛盾的转化”、“共性个性”、“绝对相对”等等的分析,无不惊赞,皆认为这篇文章将会对处理现实问题有极重要的意义。

麴爽没有看到这篇文章也不奇怪,那是因为他对玄学兴趣不大,但虽兴趣不大,却也对莘迩此文有所闻听,而莘迩的此文才放出去了不到半个月,由此亦可见此文现下在谷阴之影响了。

郭道庆读过莘迩此文,摇头晃脑地说道:“辅国将军的此著,确然可称雄文,讲得很有道理!”

唐艾忍不住了,瞄了郭道庆一眼,心道:“尝闻麴中尉司马郭道庆,号为‘郭道理’。这些日行军途中,我少与他见面,即便相见,也少有言语,还当传闻有虚。於今再看,丝毫不假!”

郭道庆家世敬道家,他深得“谦退”二字的“真谛”,不像田居那般气傲,日常奉行与人为善的“道理”,见唐艾注目於他,展开笑脸,还了个灿烂的笑容。

唐艾扭回脸,对麴爽说道:“‘矛盾’者,意涵两重,矛锐与盾坚,两者是对立的,一也,无矛便无盾,两者是依赖的,二也;辅国将军将之引申为对立两物间相依赖而又相排斥之深意。”

麴爽眉头深蹙,问道:“什么玩意儿?”

唐艾放弃了从理论上给他解释何为“矛盾”,转为举例,指了指坐在他下首的田居,说道:“前天,田长史占我坐榻,我不让他占,这就是矛盾。”

田居怒目说道:“你说什么!”

麴爽点头说道:“你说这个啊,那我明白了。”

唐艾说道:“矛盾又可分为主次、内外,比如田长史与我争坐,就是我军内部的小小矛盾,此乃次要之矛盾;我军与冉兴的矛盾,是外部的矛盾,是主要之矛盾。”

麴爽琢磨了片刻,觉得这种说法很新颖,也很有道理,心道:“莘幼著的此文,待打过此仗,我不妨寻来看看。”说道,“然后呢?”

“总之,辅国将军在此篇文中,专用了一部分,发明和阐述矛盾的主次、内外关系。放到今下来讲,我军与冉兴和蒲獾孙都是外部矛盾,但冉兴是主要矛盾,蒲獾孙部,次要矛盾罢了。不可为了次要,而丢弃主要。因是,就算蒲獾孙部是真的撤兵,就放由他逃走又有何要紧?”

主次矛盾的威力在於,把这个武器拿出来以后,一切复杂的局面就都会被剖析得有条有理,明明白白,让糊涂的头脑清晰,让能辩的无可争辩。

唐艾的此话说了,帐中的诸人,俱皆信服,连带田居亦无话可说了。

唐艾又道:“而如果蒲獾孙不是撤兵,是被我料中,果然用计设伏,……中尉,这说明什么?”

麴爽问道:“说明什么?”

“说明无论‘平阳、河东失陷’的消息是真是假,至少有一点我军已经可以确定了,那就是虏秦在东南的战事相当吃紧!蒲茂和孟朗抽不出手来援助冉兴、陇西。故是不得不采用诈计,奢图以此重挫我军。”唐艾从坐榻下来,剑眉星目,长袖飘飘,他举扇下挥,说道,“中尉,短期以观,我军后顾已然无忧!明日一早,我军便可卷袭南下,大举攻兴!”

麴爽不由被唐艾的风姿吸引,落目於他的身上,心道:“唐千里矜才使气,不为士流所爱,然此人确有高才。田长贤,吾乡之秀士也,较与千里,小巫见大巫,神气尽矣!”

一个激动的声音响起,是郭道庆,他拍案叫道:“有道理!”

次日一早。

麴爽尽起部曲,留下麴球屯驻,三军南下,以麴章为左路,麴凛为右路,自统主力中军,用悍将卫彭、田明宝为先锋,戎人酋率彭利念、北宫初、马至等为散骑,秃发勃野及他其余的帐下诸将等各引本部共从左右,长驱入冉兴,发动起了猛烈的攻势。

……

一番小小的斗智,以蒲獾孙用计失败告终。

前有麴球部严阵以待,蒲獾孙眼睁睁看着麴爽领兵南进,不敢出战,无奈只得传书朝中。

蒲茂接到蒲獾孙的上书,召孟朗来见。

“麴爽没有中计,径自南取兴地了!孟师,可有对策?”

孟朗镇定自若,飞快地浏览看完蒲獾孙的上书内容,把上书还给蒲茂,笑道:“麴爽性躁好功名,却不意亦稍有智,居然未中我计。不过,这也没甚大不了的。大王无须担忧。”

“哦?”

孟朗说道:“冉兴杨氏占山为守,一夫当关,十天半月的,臣料麴爽难有进展。

“而姚国堕臣计,以为蒲英真的反乱,已经兵渡汾水。大王可以下旨,令晋公与苟将军领兵进击了!后有汾水,前有我蓄锐之卒,多则半月,早则七八天,姚国必亡!

“败了姚国之后,我军以大胜之威,速赴陇西,救冉兴、破麴爽,易如拾芥!”

蒲茂喜道:“孟师真今世之管、乐也!孤有孟师,万事无忧!”

当下,蒲茂传旨东南前线,命令候敌深入、以逸待劳多时的晋公蒲洛孤、苟雄两人引部进击。

令旨传到。

蒲洛孤、苟雄即整兵出营,金鼓喧天,声势浩大地直向数十里外的姚国部营垒杀去。

阅读网址:n.

第五十二章 唐艾识孟计 苟雄斩姚国(四)

苟雄浑身上下的衣甲,血迹斑斑,胯下战马的铁甲上,也是染满血渍。

有的血迹较早,已然发黑;有的血渍较晚,还刺眼殷红。

策骑缓行的苟雄,一手提着断成两截,只剩了个锋尖和尺余短柄的缠丝槊,一手揪着个人头。

这人头,正是姚国的。

姚国为人明察善抚纳,对待部曲非常亲厚,平易近人,他的部下将士们,不管尊卑,哪怕是个小小的兵卒,也都认识他。道路两侧的姚国部降卒们,认出了这个人头是姚国,虽然如狼似虎的秦军士卒就在手无寸铁的他们身边,他们却仍皆无法克制悲伤,尽数拜倒,伏地恸哭。

苟雄行了一路,路边的降卒将士,成百上千地相继哭了一路。

行有四五里地,苟雄找到了晋公蒲洛孤。

蒲洛孤今年二十出头,年轻的脸上,此时充满了大胜后的喜悦,正在安排将校追击残敌。

瞅到苟雄来到,蒲洛孤暂且停下了部署。

苟雄跳下马,大步到蒲洛孤身前,把姚国的首级献上。

蒲洛孤拿剑,拨开散落在首级前后的头发,仔仔细细地看了多时,只见那首级上,细眼圆睁,嘴唇微启,似是叱喝将出未出之时,尽管已经与躯体分开一段时间了,却犹凛凛如有生气。

“这就是姚国么?”

“是。”

蒲洛孤收剑入鞘,叹道:“无愧英果之名。”问道,“他的尸体何在?”

苟雄答道:“后头兵卒抬着呢。”

蒲洛孤说道:“彼虽敌率,纵横唐、魏,与我大秦竞强,亦我戎人豪杰也。不要轻践他的遗体。待我还朝,将奏请天王,把他厚葬。”

苟雄应道:“诺。”

蒲洛孤笑道:“此战克捷,将军当是首功。我会上书天王,会将军请功的!”

苟雄咧嘴一笑,行了个军礼,说道:“多谢晋公。”

这一场大败姚国之战,苟雄的确是当之无愧的首功。

五日前,蒲洛孤、苟雄等率部抵至姚国的营外。

姚国中了孟朗之计,以为蒲英果反,结果带兵渡过汾水以后,一不见蒲英的兵马前来合军,二也不见同意与他约为兄弟的上郡太守杨满遣兵来助,试着打了一下平阳郡的郡治,发觉其城内戒御严备,并且察其士气,毫无沮丧,反而十分高昂。

姚国当时就预感不妙,怀疑是不是上当了。

他的长史王成、和尚竺法通、弟弟姚桃、姚谨等人,立即就进言,请他赶紧撤退。

姚国也是想撤退的,可是,兵马未动,蒲洛孤、苟雄的大军就已来到。

随之并来的,还有蒲英。

蒲洛孤派人押着蒲英在姚国营外遛了一圈,然后给姚国送了封信,信中,一五一十地把蒲英还没来得及起兵就被吕明、啖高拿下的事情,原封不动地讲给了姚国知晓,劝他投降了事。

姚国惊愕之下,值此穷途末路,本色流露,却是不肯投降。

姚氏数代信佛,和尚竺法通佛法精深,兼有智谋,深得姚国的信赖,他进谏姚国,说道:“蒲英,蒲长生之嫡弟,赵宴荔,反侧之徒,秦主俱优待宠任,可见其好为小仁,不顾大计。今事急矣,何妨采权宜之策,暂做尺蠖之屈?将军名望高远,部曲精众,非蒲英、赵宴荔可以为比,秦主必然会对将军加以重用。且小收雄图,待遇风尘之会,再展陵霄之志,不亦可乎?”

姚国拒绝不听。

他召集诸将,慷慨激昂地说道:“二雄不并立!昔我高祖与蒲氏争关中,惜败而让,可一让,焉可再让?今吾虽堕孟朗计,兵马无损,尚三万众,恃吾坚营,蒲洛孤、苟雄奈我何?我已遣使去魏,求魏救兵。等救兵到,进可西击蒲、苟,退可北入上郡、朔方,至不济,也能够退还魏境,成败且两可!氐秦残民近百年,上天不会抛弃有德而助无道的!吾计决矣!”

姚国下了决心,姚桃等人知道再谏也无用。

姚部的诸将吏於是只好舍了投降之念,守营固垒,等待也许会来、也许不会来的魏国救兵。

魏国的救兵会不会来,谁也不知道。

但姚国部这么一“固垒坚守”,却是叫蒲洛孤和苟雄犯了愁。

姚国的营地扎得甚是牢靠,外有深沟,沟与营间筑有高垒,基本就是个城池了。

要是硬攻,秦兵的伤亡肯定会很大,而且也不一定会能攻下来。

可若是不攻,就这么任姚国拖延下去,据报他军中的粮秣储积可是不少,会不会再生别的变故这些不说,只蒲茂与孟朗催促他们尽快结束此战的命令就没法完成了。

蒲洛孤束手无策之际,苟雄给他奉上了一计。

苟雄说道:“姚国自叛唐以今,频被江左、洛阳挫败,今又中孟朗之计,轻易渡汾,前为我止,后退无路,锐气已丧。这是穷寇。他固垒不战,无非困兽。我闻困兽犹斗,姚国性刚锐,易以刚动,我军如大张旗鼓,压迫其垒,以言激之,他必定忿而出师,我军一战可擒!”

蒲洛孤啧啧称奇,说道:“没想到将军亦有奇谋!”

苟雄老大不乐意,心道:“这叫什么话!把老子当成莽夫了么?老子领兵打仗十几年,几无败绩,岂是靠莽干得来的!唐人的那些兵书,老子也是读过的!”唯是蒲洛孤是蒲茂的嫡弟,身份尊贵,苟雄不敢和他翻脸,悻悻然地还了一句,“这算什么奇谋!小计罢了!”

遂按苟雄此策,蒲洛孤与苟雄领兵大进,耀武扬威,再三挑衅。

侮辱姚国的高祖,说他是蒲氏祖上的“手下败将”,狼狈鼠窜至唐,做了唐人的奴婢。

又讽刺姚国,说他没有自知之明,既然已是唐人的奴婢了,不好好地做牛做马,还敢反叛主人,反叛不成,被主人痛打一顿,与他的高祖一样,不得不再次落荒逃窜。

姚国勃然大怒,按捺不住,不顾王成、竺法通、姚桃等人的劝阻,亲自率领精兵,出营来战。

苟雄佯失利,引骑而退,姚国紧追不舍。

到了秦军的设伏地,蒲洛孤引伏兵出,苟雄回兵拒战。姚国三面受敌,虽大呼酣战,浴血鏖斗,苦战半日,而终是不敌。他的左右亲兵数百人,悉数战死。

苟雄勇不可当,与啖高等十余战将,三进三出姚阵,寻到了姚国。

姚国虽仅剩自身,胆气益壮,夷然不畏,驰马迎斗。奈何战斗的时间太长,方与苟雄长槊一交,他的坐骑脱力,失蹄摔倒。苟雄旋马奔回,本意是欲把他生擒,谁知姚国尽管腿折,站立不起,丢槊仗刀,瞋目叱咤,坐地仍斗。苟雄槊到,被他以腋夹住,硬生生地将之折断。苟雄与啖高等将近不了他的身,因是啖高与余将兜马绕转,长槊乱刺,把他给刺死了。

姚国一死,姚军大乱,又抵挡了不多时,在姚桃等的带领下,弃械投降。

不但有献策之功,而且有斩获姚国之功。

苟雄在此一战中的“首功”,名副其实。

姚军的主力虽降,姚国虽然已死,溃逃的姚军士兵还有不少,姚营中亦尚有跟随姚国从江左千里迢迢到此的上万家百姓和部分留守的兵卒,在看完了姚国的首级以后,蒲洛孤继续之前的追击部署,一边收拢、安置姚军降卒,一边再接再厉,扩大战果。

捷报於次日下午,被送到了咸阳宫中。

孟朗说道:“大王,姚国已灭!可调晋公、苟将军赴陇西,驰援冉兴,进击麴球、麴爽部了!”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票和打赏!

求月票、推荐票!

第五十三章 麴球拒秦众 季和挫爽军(上)

蒲洛孤、苟雄等留下了部分兵马安置姚国部的降卒,挟破姚国部之威,带领余众,从平阳郡向西南而行,经八百余里,渡过渭水,到达了南岸陇西郡的蒲獾孙营地。

这时,麴爽等已经在冉兴境内,与冉兴作战近半月了。

接到军报,麴球立即召集张景威、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等文武将佐商议对策。武举的头名王舒望,因其才能、脾性,自到麴球军中以来,颇得麴球的重视与喜爱,也列席参加。

麴球简单地把秦兵的情况给大家讲了一下,说道:“蒲洛孤、苟雄部约两万步骑,天水、略阳等郡征调役卒,合约万余,也就是说,来与蒲獾孙会兵的虏秦兵马,大约有三万余。加上蒲獾孙本部的四千余兵,目前在我当面之虏秦兵马,共有三万四五千。”

麴球部只有三千余兵卒。

三千余对三万四五千,敌我的兵力对比,差不多是十比一。

谁也没有想到,蒲英居然还没起事,就被擒下了;而姚国号称精卒万余,百姓万家,看似声势不小,却竟短短的数日就大败覆亡,且其本人身首异处。

现下,蒲洛孤、苟雄引胜兵杀到,麴爽正在围攻冉兴的武都郡郡治,战事方紧,则万万是没有办法抽兵来援麴球的,敌众我寡,形势相当严峻。

麴球的爱将邴播,虽是货真价实的唐人,但一直被好事者怀疑其祖上是不是有胡人的血统,因为他须发发黄。对这种怀疑,邴播向来深恶痛绝,所以后来就索性不蓄胡须了。

坐在帐中,他搔了搔光光的下巴,思索着说道:“单只比较兵马数量的话,我军大大的落於下风,然我军也有长处,便是有坚营可以依仗,而且营中的粮秣、箭矢等军械辎重储积充足,够我军三个月之用。只要咱们守营不出,料蒲獾孙等对咱们也是无可奈何。”

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等人都是军中的宿将,在归属到麴球的帐下之前,常年都在陇东的前线,或与蒲秦小规模的交战,或平定东南地区戎人的叛乱,皆是打老了仗的,个个都有胆勇。尽管眼下的局面似乎很是危险,他们倒是无人畏惧。

屈男虎赞同邴播的意见,他没有坐在榻上,坐在个胡坐上,挺胸昂头的,大声说道:“邴校尉说得对!虏秦兵马纵众,咱们固守不战,它再是气势汹汹,又能怎样?”皱起眉头,说道,“唯一可虑者,蒲洛孤、蒲獾孙、苟雄等会不会越过我营,南进冉兴,径攻中尉部?”

麴球笑道:“定然不会!”

屈男虎问道:“护军缘何这么有把握?”

麴球笑道:“我部屯营在此,就如一个钉子,蒲洛孤等怎会敢略我营而击中尉?彼等就不考虑他的后路么?彼等如真敢先攻中尉,我悉兵赴之,与中尉南北夹击,破之必矣!”

屈男虎想了一想,以为然,说道:“还是护军的见识高!”

屈男虎虽是戎人,拍起马屁,却是不逊唐将。

麴球一笑,顾问张景威、王舒望,说道:“卿二人有何应策?”

张景威的声音着实洪亮,一开口,帐中众人的耳朵都嗡嗡的响。

他说道:“下官以为,邴校尉所言甚是。

“我军兵少,攻者不足,但我营垒坚固,守者有余。可以坚守。

“冉兴杨氏,兄弟争权,自乱於内,前次我朝攻兴,要非虏秦之救,全兴已下!这次用兵,麴中尉在冉兴的攻势,虽因冉兴山多,不易行军之故,推进的速度不是很快,但截止当前,在狄道李氏等族的帮助下,还算是较为顺利的,已经连破冉兴主力,兵围武都郡治了!武都一克,阴平郡独木难支,取之易也!至迟月余,肯定就能功成!

“冉兴已克,麴中尉还军援我,蒲洛孤、蒲獾孙、苟雄势将只能撤退。”

“狄道李氏”云云,说的是狄道的大姓李氏。

狄道是陇西郡的一个县,现在定西的控制下。李氏之先,乃战国末期的名将李信之后,本是关中人,於前代秦朝的时候,迁到了狄道。定居狄道以今,已经数百年了,累世簪缨。

而下李氏的家主名叫李亮,年有三十,其人轻财好施,擅长骑射,在陇西和陇西南边的冉兴,名声素著。之前狄道尚在蒲秦治下的时候,被蒲茂篡杀的蒲长生亦闻其名,几次征辟他,他私下认以“蒲长生无人主之相”,因都不应。此回麴爽领兵攻兴,麴球遂把他举荐给了麴爽。麴爽与他略作交谈,即美其才,当时就任他为了帐下的参军,叫他从军入兴,赞画军事。

作为本地的地头蛇,李亮对冉兴的情势非常了解,与冉兴境内的一些戎人酋率、唐人宗豪也都很熟悉,入兴不久,就给麴爽招揽到了好几个酋率、宗豪的投附。麴爽之所以在冉兴的作战进展颇畅,可以说,李亮功不可没。

麴球听了张景威的分析与判断,笑道:“卿与我见同!”又问王舒望,“卿有何议?”

王舒望说道:“邴、张二君,老成之谋。舒望无有它议。”

问尽了众人的意见,麴球沉吟稍顷,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说道:“卿等的议论,我很赞成。但我以为,也不能一味固守。”

张景威问道:“护军何意?”

麴球说道:“我部到底兵少,营垒虽坚,然蒲洛孤、蒲獾孙、苟雄,皆虏秦之战将,彼等今麾获胜之卒,十倍於我,想必志骄气满,若是急攻我营,我部的防御大概也会有些艰难。

“因是,我以为,我部当先用诈,以略遏蒲洛孤、蒲獾孙、苟雄的锐气!”

张景威问道:“用什么诈?”

麴球胸有成竹,说道:“四个字:虚张声势。”

“护军的意思是?”

“命部中交缚两炬成十字,今晚全部的兵卒,人手一炬,燃其三头,排布营内。蒲洛孤等初至,肯定会临高下望,窥视我营的虚实,那么,咱们就让他们弄不清咱们的虚实!前时,中尉统兵南下以后,我已命营中广张旗帜;现又有火炬之惑,说不得,蒲洛孤等就会如坠云雾,不知道咱们营中究竟有兵马几许了!如此,彼等尽管气满志骄,自然也就不敢立即来攻我营。

“我的此计不能长久,也许三两日内,就会被蒲洛孤等识破。识破了也不打紧。咱们略遏其锐气的目的已经达成。”

瞧着麴球嘴角的微笑,观其举重若轻的仪态,张景威等人俱心服口服。

张景威说道:“麴中尉领兵南下后,护军命营中大张旗帜,於今看来,却是一举两得,原来尚有伏笔在此!”

麴球便把命令传下。

这天晚上,初来乍到的蒲洛孤、苟雄等,果然与蒲獾孙出营,驰近麴球营垒,登高察望其营中的虚实。入目所见,旗帜如林,火把星列,哪里像只有三千人,怕不下万人!

蒲洛孤心头犯疑,想道:“我兄言称麴爽攻冉兴之前,似有分兵留与麴球。真是这样么?苟将军进策,建议趁我军挟大胜之威,士气高涨的机会,明日就对麴球营垒发起进攻。此策固佳,可要是麴球部非只三千,而是万人?这场攻势,却是就不好急於发动了。”

第五十四章 麴球拒秦众 季和挫爽军(二)

回到营中,蒲洛孤与他的庶兄蒲獾孙、大将苟雄等商议军情。

蒲洛孤说出了疑惑,说道:“麴球的营垒里边,旗帜弥布,火光如星,怎么看也不像是三千人。阿兄说麴爽南下时,似乎是分了不少兵马给麴球留守,此事或许竟是不假!他营垒已坚,如再有万人之众,兵法云‘十则围之’,我军才三万余,攻之恐会吃力!”

蒲獾孙是蒲茂之父与唐人的小婢所生,乃是戎唐混血,不过戎人与唐人本就长相无异,不像羯人、西域胡,乃至白鲜卑,都与唐人有别,是以蒲獾孙的相貌,却是与蒲洛孤等并无不同。

他今年三十多岁,正当壮年,常在军中,练武不辍,一身的腱子肉,盘辫浓髯,孔武有力。

蒲獾孙说道:“麴爽未中孟司隶之计,犯冉兴之后,我两次试探进攻球营。麴球这个人,我与他对垒年余了,深知其性,谨慎得很!其虽不肯出战,然我观其营中,旗帜罗树,尘土大作,确非像是仅有三千步骑。”

蒲獾孙虽是蒲洛孤的兄长,但一则因为母族低贱,二来且曾经有过蒲茂让王位於他的经历,不管蒲茂是不是假惺惺,有这么个事儿在,为避嫌疑,未免更加小心,所以在蒲洛孤、蒲茂面前,身段一向放得很低。

他恭敬地向蒲洛孤建议说道:“球营虚实难测,以我浅见,不如不攻球营,行分兵之策,依旧由我统兵与麴球对阵,阿弟只管引大军南下援冉兴。”

帐中一人说道:“燕公此策,覆亡之计也!”

众人瞧去,说话的是个三十许的唐人文士。

这个人名叫季和,祖籍城阳,流寓河南,原是魏地的士人,因睹鲜卑魏国乱兆已萌,惧祸将及,闻关中有英主贤相,遂於去年举家西迁,自投名刺,拜在了孟朗门下,被孟朗辟为参军。

蒲洛孤、苟雄等大败姚国后,转军来陇西,孟朗欣赏季和的才能,有心抬举他,就叫他押着后继的粮饷、辎重也来了,算是给他一个参战立功的机会。

蒲獾孙等人和季和都不熟。

听了他的这句话,蒲獾孙脸色沉将下去,说道:“如何是覆亡之计?”

西唐灭亡至今,北地浸染胡风以久,鲜卑、戎、匈奴等游牧种族的服饰,因比农耕唐人的衣服更加便於日常的行动,尤其是骑马等军事活动,故是渐渐地被唐人接受,如在定西,莘迩就经常穿著褶袴,甚至在江左,褶袴也已经早就成为了标准的戎装。

所谓“入乡随俗”,季和今入仕蒲秦,每日所接,多是氐、羌贵族,为了减少他们的排斥,虽是发式未变,还扎着髻,但在衣服上,则也少不了换上戎人的传统服装。

他着白底印花的长身小袖袍,腰束革带,袍底过膝,露出半截的花色小口裤,脚穿短皮靴,从胡坐上站起,立在帐中,透出一股干练。

季和说道:“球营若是果有万人,敢问燕公,需要多少兵马,才能把他看住?”

蒲獾孙答道:“五千足矣!”

季和笑道:“球部皆是定西骁锐,五千只怕不够,至少也得七八千人。”

他掰着指头给大家算,说道,“我军的战兵共有三万四千七百余,分八千人与燕公,剩下的还有两万六千余。麴爽部号称十万,此固虚数,然料之,其实数差不多亦应有三四万人。

“以我两万六千余,援冉兴,攻麴爽,看似足够,可诸公不要忘了,定西宿将麴硕之驻地唐兴郡,距离陇西只有五百里而已。我军抵至的消息,现在肯定已经传到唐兴了!麴球、麴爽,悉麴硕之族亲也,麴硕势必不会坐视不助。如我猜测不错,麴硕的援兵很有可能已在路上。”

他再问蒲獾孙,“以八千卒,可敌球营,若是再加上麴硕的援兵,敢问燕公,还可敌否?”

蒲獾孙说道:“这……。”

季和说道:“定是不能!谣传上郡太守杨满,与姚国约为兄弟;逆臣蒲英,供说与并州刺史蒲建、幽州刺史蒲统,有书信来往,约共起兵;前攻姚国,随军作战的铁弗匈奴部态度消极,驻屯朔方的赵宴荔之子赵染干闻有异动;我朝野不稳,咸阳是无法再有援兵给我军了。”

身在孟朗府中任吏,季和对蒲秦目前的形势是十分了解的,说完了各个潜在的危机,他三问蒲獾孙,“燕公败於麴球、麴硕援兵,则我大军的后路就会被阻断。当其时也,爽军未克,球兵已至,外无援兵,敢问燕公,我军面临的,难道不是将要覆灭的危险么?”

蒲獾孙问道:“然则以你之见,如何是好?”

季和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断定麴球必是虚张声势!他的营中绝对没有万人之多,应该还是只有他的本部三千余罢了!我军以十倍之众,倾力攻之,灭如唾手!”行了个揖礼,对主将蒲洛孤说道,“球横营在此,胁我后路,不可置之不顾,惟今之计,宜先破之,旋击麴爽!”

蒲洛孤问道:“你怎么就断定麴球是在虚张声势?”

季和晒然笑道:“兵家之道,虚虚实实。‘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此孙子之术也。这是第一。麴球部要是真的有万人之多,依恃坚营,他一定会想和我军战上一战的,我若是他,只会偃旗息鼓,隐藏实力,诱敌来攻,又怎会把真正的兵力宣示於敌?这是第二。夜半三更的不睡觉,把兵卒都摆出来,个个举个火把,这是在干什么?明显是他心虚!这是第三。

“以此三条判断,故此下官断言,麴球只能是在虚张声势!”

蒲洛孤、蒲獾孙、苟雄等细细地想了想,觉得季和说得有理。

苟雄从坐上跳起,说道:“唐儿小奴,原来是在用诈!险把咱哄住!魏公,既是这样,明日就请下令,咱们尽起三军往攻,老季说的不差,我军是他的十倍,攻灭他还不是轻而易举么?”

蒲洛孤便就听了季和、苟雄的建议,於次日,尽起部卒,浩浩荡荡地进攻麴球。

麴球接报,亲自上到望楼,望见了东边的烟尘滚滚,确认了军报是真。

他心中纳罕,想道:“哎哟,我的疑兵之计这么快就被戎虏看破了?我还以为,怎么着,能骗他们个三天两日的。这虏秦军中有高人啊!”

计谋被识破,麴球还有应对的办法,却是也无所谓,反而因此激发起了他的斗志。

麴球下到帐前,擂鼓聚将。

张景威、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王舒望等文吏参佐和步、骑、健儿、乙兵等各兵种的将校听到鼓声,辨出是召将之音,立刻放下手头的军务,披挂整齐,从各自的营区奔出,沿着营垒的主干道,在限定的时间内,纷纷赶至,列成两排,站在中军的大旗下,恭候听令。

麴球从帐中出来,也已顶盔带甲,腰挂环首刀,百余亲兵护卫其后,两个亲近的吏卒,一个捧着他的弓矢,一个拿着他的长槊,紧紧地从在他的身侧。

行到将吏们跟前。

麴球环顾诸人,晏然地说道:“虏秦瞧破了我的计谋,发兵来攻了。据报,他们约有三万之数,应是除留了少部守营以外,其余的步骑都来了。汝等各引本部,随我登垒战守。”

张景威等应诺。

各部於是按照预先的部署,分别在邴播等的率领下,鱼贯上了垒壁,各种的防御器械被运作起来,有拍杆,有飞钩,有檑木,有雉尾炬,等等,还有莘迩从西域凯旋时带回来的石油;为了防备敌人火攻,垒壁上每隔几步就有一个大瓮,其内装满了水,瓮盖此时亦被掀开。

营中另有民夫数百,自近处的储物帐中,扛出了三二百个木城,驾驽马拉出了百十个铁甲车,把它们分散地置放在了整个营垒的四边壁下。

木城,是一种形似栅栏的器械,上边装的有大竹钉,当防御建筑,比如城墙或者营地的垒壁出现缺损的时候,可以用此物临时把缺口堵住。此物不重,一人就能背动。

铁甲车,是莘迩的发明,与木城近似,但要重些,木架粗大,很坚固,在木架上密布铁枪,枪头向外,其下安有两轮,运输时用牛、马拉动,此物也可填堵缺口,同时,如把多辆铁甲车连接在一起的话,则众车相勾连,周环如城,内中藏纳弓弩手,攻守兼备,足拒冲突。

准备妥当,过了不多时,秦兵来到。

麴球等观看秦兵的动作。

三万秦兵步骑,分成了三路,两路兵马较少,各四千余人,绕到球营的南北两面驻下,另一路应是主力,约两万余人,停在了球营的东边。

麴球笑道:“我还当秦虏有何能士,不过如此嘛!这是围三缺一,了无新意。”

营外有堑,堑外有栅。

秦兵包围已定,一边就地筑造简陋的营垒,营东的方向,一边遣出千余步卒,顶着盾牌,来拆栅栏。

邴播的防区在营南,见麴球无动於衷,任由秦兵拆栅,急了起来,赶紧遣吏来问:“护军,为何眼睁睁看着秦虏拆栅,不派精卒出击,以作阻止?”

麴球笑道:“我正欲交战破贼,它替我拆栅,省了我的功夫,为何我要阻它?”

那吏回去,把麴球的话禀给邴播。

邴播惊叹说道:“我知护军虎胆,不意一身是胆!”

他本就是猛将,这下愈发斗志昂扬。

麴球凝神,仔细观察秦军,心道:“我部兵少,便是遣些精卒出去,亦难以阻止秦兵拆栅,徒然添加伤亡,沮我士气。与其阻之,不如静观,也是示弱於敌,方便我底下的用计。”

秦兵顺利地拆掉了栅栏,继续往前,接着开始填沟堑。

麴球仍是任由秦兵为之。

……

营东的秦兵主力军中。

蒲洛孤顾对苟雄、季和笑道:“差点被麴球这个小奴给骗到!我军拆栅、填堑,麴球皆不敢动,果被季参军猜中,他的营中实无万人,最多还是他那三千步骑!”

对攻破麴球营垒的把握顿时大增。

苟雄请战,说道:“麴球小计未能得逞,现下畏不敢出,见我兵马漫野,定已吓得裤子都要尿湿了!待沟堑填平,下官请为晋公先登!”

蒲洛孤笑道:“以姚国之众,尚成将军刀下之鬼,区区三千部曲的麴球,自是不在话下!我就在此处,观将军破奴儿,为将军贺功!”

这句话说到了苟雄的心窝里。

苟雄哈哈大笑,瞄了蒲洛孤两眼,想道:“这才是人话!他娘的,也有奇谋?老子不但有谋,而且有勇!智勇兼备,讲的就是老子这般的国朝上将!”

……

秦兵在沟堑上,填出了五条通道。

每条通道都宽达数丈,能容二三十个兵卒并行。

麴球知道秦兵将要发起攻势了,传令说道:“候虏贼过堑,无我命令,‘快手’不得放矢,‘弩手’中的大弩亦不得放,只许挽放小弩。”

壁垒上的弩手、弓手们都接到了这道军令。

苟雄引精卒三千,驰出主阵,过了沟堑,扑向球营。

因知唐人擅长弓、弩,前头的秦兵举着盾牌,无不小心翼翼,殊不料,迎面射来的弩矢却是软弱歪斜,大多还没射到,就坠落在了半路上,即便射到的,后继乏力,也根本穿不透盾牌。

秦兵大喜,推着冲车、抬着云梯,挥刃嚷叫,立时鼓勇竞先。

苟雄敏锐地觉到了一点不对,可部队已过沟堑,总不能不战而还,仓促之下,他尚未想好该怎么办,但见对面的麴球垒上,突然旗帜摇动,鼓声响起。

……

秦兵离垒壁越来越近。

最前头数百秦兵或缠辫脖间,或披发於后的模样,垒上的定西兵士都已经可以看清了。

麴球令道:“‘快手’可以放矢了!大弩择贼小率,以十弩而射一贼,也可放矣!”

旗摇鼓响,球营的壁垒上,万箭齐发。

……

寻常的弓矢倒也罢了。

唯是那强弩所释之矢,又粗又大,来势极疾,盾牌丝毫不能阻挡,片刻之间,就有数个秦兵的军官被射中,并且不是被一支弩射中,少则身中三四弩,多则身中七八弩,胸穿臂折,立毙当场,整个身体都被打残了,死状凄惨。

秦兵士卒大骇,攻势稍挫。

箭矢如雨,无穷无尽也似。

弩矢碰上盾牌,盾牌破裂。弓矢打上盾牌,噗噗的响声不停。

不时有将士中箭,栽倒地上,死者血肉模糊,伤者哀声呻吟。

冒着箭雨,再前行不远,地上一片铁蒺藜。

上有箭矢遮天,下有铁刺难行,在军官死伤尤重的情况下,苟雄对部队的指挥出现了隔阂,终於有兵卒压抑不住恐惧,发一声喊,掉头就跑。

秦兵气势如虹的头次进攻,就此结束。

撤到了沟堑以外,苟雄好不容易把骚乱弹压了下去,找出那头个逃跑的兵卒,亲手杀了,枭首示众。

他待要重整旗鼓,再攻球营。

一个将佐进言说道:“士气已泄,再攻,恐怕也难以猝克!日已过午,不如先归大阵,休整一夜,明日再起大军围攻!”

苟雄虽然心有不甘,无奈,也只得听从了建议。

信心满满地出战,结果连麴球营垒的门都没摸到,就铩羽而归。

苟雄回到军中,见到谁,都觉得对方像是在嘲笑自己。

恨恨地过了一晚。

第二天,蒲洛孤急於求胜,改变了策略,不再单独派苟雄出战,而是全军尽发,三面齐攻。

第五十五章 麴球拒秦众 季和挫爽军(三)

虚张声势也好,先用小弩使敌掉以轻心也罢,这些都是“小伎俩”,毕竟秦兵比麴球的部曲多十倍,当他们大举来攻的时候,放在麴球面前的唯一对策,就只能是真刀真枪地硬顶了。

秦兵从早上开始发动攻势。

三万人里边,蒲洛孤拿出了两万五千人作为进攻的部队,分作三班,轮流上阵。

为鼓舞士气,也是为了得到天神的眷顾,随军的巫师、巫婆们,在进攻阵地后方,昨晚堆垒而成的高台上,戴着木雕面具,围着腾腾的火堆,奏响各类乐器,歌舞跳跃。

根据定西史馆之中,以阴师为首,奉莘迩的命令,编纂通史、追溯唐、戎、鲜卑、匈奴等华夏各种族起源的儒生们考证,戎人,特别是氐人,大概是形天的后人。形天,上古的战神刑天是也,刑是谬字。戎人的祖地之一,现今冉兴所据的仇池山,便是形天的首级所葬之地。

这个考证,是不是事实?莘迩才疏学浅,不能确定。

然而如与现下高台上那些戎人巫师、巫婆们所戴的面具相佐证的话,倒似是真的。

高台上戎人巫师、巫婆们所戴的造型古朴的面具上,尽管形态各异,但有个共同点,便是额头正中,都有一个“纵目”。这与“形天”的意思恰好一致。天,本意为头部;形,本意是刻画模仿出某一形象。形天的字面意思,就是指在额上刻一纵的痕迹,涅之以墨,如受黥刑。天、题同义,雕即形,雕题是戎人旧有的风俗。以此推之,戎人可不就是形天之族的后裔么?

巫师、巫婆们跳的是十二神兽巫舞。十二神兽与唐人的十二生肖基本相同,——这两者本来也都是有着密切关系的。巫师、巫婆们戴着的面具,分别代表十二神兽,他们唱着咒语一般的巫谣,提衣跳脚,动作夸张,时而举手向天,时而曲腰张臂,歌乐之声,远远地传到前线。

苟雄等戎人的将校、兵卒,如同在勇於战斗的祖先视线下,呐喊激昂,前赴后继。

战至巳时,麴球的营垒已被攻破两处。

……

麴球安然不动。

到底部卒太少,只有三千,不足防御三面的进攻。

局面慢慢变得有点危急起来。

营东的辕门下,上百的戎人勇士藏在尖头木驴的底下,抵御箭矢、檑木,推着撞车,喝叫着猛击辕门。撞车的头部为铁制,冲击力甚强,辕门虽坚,如放任不管,却也必然早晚会破。

麴球令下,垒上的守卒丢下点燃的雉尾炬。

雉尾炬,形如雉尾,两边分叉,浸透了膏烛,点着以后,燃烧很快,且因膏烛流淌,凡流到处,火苗随之而起。秦兵的尖头木驴是由木制的,被火烧着,黑烟滚滚。下边的戎人勇士炽热难当,只好撤退。

……

辕门南边,约数十步处,是戎人猛攻的又一方位。

十几个云梯架到垒上,戎人的兵卒蚁附而上。在云梯的旁边,是数座搭车。搭车的底部为车,上立长杆,长杆的末头是巨铲,利用杠杆的原理,士兵在车中操作,使巨铲前后扑动,如鸟啄食,拍打垒上的守卒,令之无法阻挡云梯上的戎人兵士攀爬。

不等麴球传命,守御的将吏指派兵卒,把石油浇到云梯、搭车上,投掷火把。

几乎是瞬间,云梯、搭车就起火了。

云梯上的戎人兵卒,不少也被石油沾到,浑身是火,惨叫着从半空坠落。

搭车内的戎卒是在地面,还好一点,在火势未大之前,尚能接连狼狈逃出。

戎人在这一地段的攻势小退。

旋即,在指挥将校的命令下,数百戎人的弓手,朝垒上射出了火箭。

垒上的守卒慌忙从瓮中取水,把落在垒上的火箭一一浇灭。

……

最激烈的攻势,没有发生在营东。

蒲洛孤因知自己统主力在东,料麴球定会主要防备东垒,是以,用了一个“声东击西”之计,把全军的抛石车都摆在了营北。

营北不像营东,没有出现多少的攀墙近战,直到目前为止,主要还都是在用抛石车砸击垒壁。

球营被攻破的那两处缺口,就都在营北。

“轰隆”一声巨响,纵是筑造的再为坚固,也承受不了抛石车的连番打击,北垒又破了一段二三十步长短的墙壁。负责守御北垒的张景威、王舒望两人,迅速指挥民夫扛、推木城和铁甲车,一如对待前两个缺口一样,把新出现的这个缺口也马上堵住。

王舒望遥望营东情形,见营东岿然不动。

他对张景威说道:“营东、营南虽是尚可抵御,营北的垒壁已破三处。”

他指点列阵於不远处的戎人部队,接着说道,“君请看,那支新来虏兵的军旗是苟雄部的。如我所料不差,苟雄应是很快就会引虏兵之精锐,来与我近战,逼我垒下了!由晨至今,战已半日,我部疲惫,而苟雄部养精蓄锐,一旦接战,我垒危矣!”

张景威说道:“参军言之甚是,可有应对?”

王舒望慨然说道:“男儿当死中求生,可坐穷乎?舒望计:不要等他来攻,我引健儿出营,骤攻其阵,然后佯败而还。彼大败姚国,是大胜之军,而昨日受挫於我,苟雄悍将,定必恼羞,见我回撤,他肯定会追击不放。君可陈精兵於垒门,等他将至,掩杀而出,可成擒也!

“虏兵诸将,只有苟雄最为骁勇,只要能把他擒下或者阵斩,虏兵攻势必沮!”

张景威是个能决断的,闻言不做迟疑,说道:“就依参军之计!”

两人遣吏将计划禀与麴球。

麴球同意。

王舒望乃率健儿营的敢战甲士三百人,步行出垒,径击苟雄阵。

苟雄万没想到,麴球营内的守卒,竟然敢在这个时候出击,大喜过望。

他的部曲刚到此地不久,还在排列布阵。

等不及主力跟上,苟雄引精骑百余,逆迎来斗。

健儿营的这三百甲士,半持大盾,半持数丈长的步槊,结阵与战。苟雄引的百余精骑,俱为具装甲骑,奔驰起来,卷带尘土飞扬,行至近处,战马与骑士被铁甲覆盖,个个如铁塔一般。借助马速,骑士们奋槊争击。王舒望亲执盾牌,站在最前,一声令下,前排的盾牌手猫腰蹲步,把盾牌撑起,列成了一个盾墙;后头的步槊手,把长槊支在盾上,阳光下,盾黑槊明。

两下相遇,槊锋互刺。

王舒望的盾牌被戎骑的长槊撞到,戎骑的长槊断折,他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稳住身形,他瞋目喝道:“老苟敢下马一战否?”

苟雄啐了口,顾对左右说道:“当老子傻的么?”又道,“那唐儿是谁?我瞧他才是个傻的!出来接战,来个弓弩手都不带!只靠盾牌,挡得住咱的两三冲杀么?”不搭理王舒望的叫嚣,率骑绕了半圈,复来冲阵。

王舒望领部,再次挡住了他们的冲锋。

王舒望心知,苟雄要再来一次冲阵,他的阵型就保不住了,见好就收,趁苟雄引骑又去兜圈之际,率部急退。

昨日受挫的郁气累积,苟雄急於发泄,哈哈笑道:“小东西!还想逃?”紧追不舍。

邻近垒壁的地面上有铁蒺藜,苟雄的追击速度没办法太快,将将赶上王舒望部的时候,已经近了营垒。闻得鼓声忽响,垒门大开,门内放了十余个皮橐。张景威立在门边,催促兵卒把皮橐鼓起,橐前是成堆的石灰。石灰被皮橐中吹出的风扬起,苟雄所引之骑很多被迷住了眼。

橐后的快手、弩手,弓弩乱发。

王舒望取铁槌在手,引部转向,回攻苟雄。

苟雄见机不妙,醒悟中计,却是拨马就走。王舒望徒步,身又披重甲,无论如何是也追不上他的。苟雄虽是逃掉,那些被迷住眼的戎骑却是逃不走了。王舒望铁槌挥击,击到处,马腿断折;健儿营的那三百甲士也悉数换用了铁槌,以众击少,格杀了戎骑四十余。

虽未达到目的,亦是一场小胜,振奋了观战的兵卒士气。

王舒望回到垒上。

他鏖战半晌,气息如常,惋惜地说道:“惜乎未获苟雄。”刚才战斗,他怡然不惧,这时回来,却是忧色难掩,再次顾望营东麴球的位置,说道,“苟雄将来攻我垒矣!他先是昨天遇挫,方才又差点中伏,这一来攻,攻势定然猛烈,我部恐难久阻。不知护军可有御敌之良策没有?”

营东垒上。

在看到张景威、王舒望没能擒斩苟雄,知道苟雄将会衔怒猛攻之际,麴球不动安然。

他唤来屈男虎、屈男见日,说道:“你父子可以出战了!”

屈男虎、屈男见日得令,便引早就选好,在垒下备战的五百死士,进了垒边的一个大帐篷中。帐篷外戒备森严,帐里空无一人。地上盖着个大木板。屈男虎把木板掀起,露出了一个黑乎乎的洞。

这是一条地道,秘密地掘自麴球筑营的时候。

当时,负责挖掘地道的人,就是屈男虎和屈男见日。

因为此事行的极其隐秘,除了少数人之外,包括张景威、王舒望等,对这条地道却是皆不知。

相比虚张声势等等那些小计,这条地道,才是张景威安然不动的底气所在。

地道通出垒外,出口刚好在秦兵现下的阵后。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求月票、求推荐!

阅读网址:n.

第五十六章 麴球拒秦众 季和挫爽军(四)

麴球部的步骑比例,按的是惯常的二比一。

骑兵有两类兵种,一个是具装甲骑,一个是轻骑。轻骑较多,约七百骑;甲骑较少,有三百骑。轻骑里边,又拣出了两百个骑术高超的,遵从莘迩的变革,专组一营,便是“飞骑”。

七百轻骑中的五百骑,平均分配给了南北两垒;两百飞骑和三百甲骑,则在东垒。

麴球传下军令,叫张景威、王舒望固守北垒,命受秦兵攻击最弱的南垒邴播部,择精卒、骑兵备战,然后,他留下本垒的步卒守御,率飞骑与甲骑在垒下列阵。

麴球乘坐战马,重甲横槊,仰望垒墙。

垒墙上的军吏密切关注着北垒的形势,不断地探头朝下,向麴球禀报。

“苟雄部还没有动!”

“秦阵的抛石车停下了!”

“秦阵动了!”

“苟雄出阵了,约骑千余徐行压阵,步卒三四千在前,奔攻我北垒!”

“秦虏的前锋已至北垒,搭竖云梯,使用撞车,与我北垒接战!”

“啊呀,王参军的军旗倒了……”

“……又竖起来了!”

北垒陷入近战,敌我士卒的喊杀,撞车冲击垒门、垒墙的响声,随着下午的热风飘到东垒此处。不用垒墙上的军吏再传报,麴球也已经能够想象到北垒眼下的战局,会是有多么的激烈。

兜鍪盖住了麴球的面孔,只露出眼睛,看不到他的表情,然从他的声音可以听出,他的情绪应是十分的平静。在等北垒开战了差不多两刻钟之后,计算时间,屈男虎、屈男见日也应该已经到了秦兵的阵后,麴球轻巧地举起长槊,说道:“开门!”

北垒的辕门打开。

麴球一马当先,策骑骋出。

余骑跟涌而出。

辕门附近,有数百的戎人步卒刚替换下前一支的攻营部队,猝不及防,一下就被麴球等骑冲了个零落。冲在前头的都是甲骑,不惧戎人的兵矢,在麴球的叱喝率领下,远以槊刺,近以刀砍;飞骑从后放箭。这股戎人部队支撑不及半刻,丢下云梯,舍弃撞车等器械,溃乱而逃。

……

秦兵主阵。

蒲洛孤、蒲獾孙、季和等看到了这一幕。

蒲獾孙说道:“其营北垒将破,覆亡就在须臾,麴球为救北垒,因遂袭战。谚云:狗急跳墙。他,就是这条跳墙的狗啊。无非垂死挣扎。只要把他击败,我军就可全胜了!”

蒲洛孤同意蒲獾孙的判断。

他调兵遣将,派出了帐下最有勇名的战将仇公台,与之精骑两千,命往迎击麴球;又遣战将苟甲、石萍等各引兵包抄。

……

麴球引部越过沟堑,打望对面的秦军动静。

只见秦阵经过短暂的调动,一支估摸有两千上下的骑兵披甲上马,出了阵地,驰向自己。

紧跟着,又有三四支数额不等的兵马,有的约千余,有的约数百,出阵向南北方向散开,随之,往自己的两翼扑来。

麴球手下只有五百骑兵,来与他战的秦兵总共将近五千。

好个麴球,夷然无畏,笑与左右,说道:“那支正面冲向咱们的,想是虏兵的精锐。汝等看我为汝等射落其将!”放了长槊在鞍侧,取强弓在手,拍马引众前趋。

两军都是骑兵,平坦的原野之上,战马践踏土地,势如一大一小的两股铁流,高速度下,没多久就碰面了。

敌我骑士都把长槊夹起,眼看就要对撞。

还有一箭之地的时候,麴球找到了仇公台。

仇公台是蒲秦的勇将,打起仗来,从来悍不畏死,一向身先士卒。这次也不例外。他冲锋在两千铁骑的第一梯队中间。麴球瞧到他的同时,他也瞧见了麴球。

——两人尽管互不相识,但从铠甲的华丽和精良,却各能判断出对方必是敌军的主将或要将。

仇公台半握骑槊,盯紧麴球,稍微拨转战马冲刺的方向,对着麴球如狼扑兔地冲了过去。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

仇公台仗着甲厚,根本不理。为了视野的开阔,他没有戴麴球戴的那种兜鍪,脸颊露出在外。那箭快如流星,他还没有意识到不对,已然射中了他的左脸。仇公台痛呼一声,翻身堕马。

战斗将起,主将坠地。

后头的秦骑要么慌张来救,要么手忙脚乱地拽马停下,或者偏向两侧,以免踩到了仇公台的身上;要么心胆俱裂,顿失斗志。

……

麴球左右齐声欢呼:“将军神射!”

麴球从容不迫,收弓扬槊,笑道:“汝等且从我破贼!”

仇公台部已乱,哪里会再是士气高昂的麴球部对手?

麴球引部如矛直刺,将仇公台部冲散,复如卷残云,冲战三番,将之杀得四处溃逃。

意图包抄麴球两翼的苟甲、石萍等部,这个时候,给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近前了。仇公台部乱成了一团麻,到处都是乱窜的骑兵,敢靠近一点,他们的阵型也要被冲乱。

……

秦军本阵。

蒲洛孤、蒲獾孙、季和等相顾失色。

高台上的巫师、巫婆们目睹了仇公台部与麴球部战斗的经过,歌舞也为之一停。

蒲獾孙说道:“这、这……。”

蒲洛孤喃喃说道:“这不是跳墙之狗,是下山之虎啊!”

季和注意到本阵的兵卒起了一阵阵的惊动,急忙进言,说道:“晋公、燕公,当速令仇将军等部暂退,并当严令他们,向本阵南北撤退,不得动我阵脚!以免败骑乱了本阵!”

蒲洛孤回过神来,赶忙传令。

便在此时,骤闻得高台上的巫师、巫婆们惶恐叫喊。

众人拿眼去瞧,高台下出现了一个大洞。

两个披发的戎人当头,不知有多少的定西甲士跟随他俩,从洞中爬出。数百只麻雀被这些甲士放出,麻雀的脚上系了火种,叽叽喳喳地到处乱飞,飞到处,燃起片片火光。

那两个带头的戎人便是屈男虎、屈男见日。

他两人俱披双甲,左挟步槊,右捉环首直刀,跟从他二人出洞的甲士们,悉携臂弩,持短刃。

屈男虎朝高台上瞅了眼,发现是群巫师、巫婆,命冲上边射了一片弩后,就不再去顾;蒲洛孤等所在的地方离这里较远,也不去管;洞西百步外,是秦军的主阵,屈男虎父子领兵杀去。

……

望见杏雀高飞,知道屈男虎父子已到了秦军的阵后。

麴球传令,叫掌旗的牙将挥动大旗。

垒南的邴播远望见之,即率选好的精卒、骑兵杀出营外。

麴球亦带部舍了溃逃的仇公台部,击向秦军的本阵。

……

秦军本阵。

高台上的巫师、巫婆死伤泰半,余下的惊恐大叫:“神兵、神兵!”

秦阵士兵军心大乱。

……

外是麴球,内为屈男虎父子。

内外共击。

秦阵几溃。

亏得苟雄及时收兵,率骑来助,这才没有造成更恶劣的后果。

麴球不肯就走,说道:“屈男虎父子尚在贼阵,他父子为我死战,我焉可弃之?”引部数冲秦阵,与苟雄部交战三合,救出了屈男虎父子及剩余的甲士,这才施施然地撤退还营。

邴播没能冲动南垒外的秦兵阵地,也归还营中。

……

一日大战,秦兵没有占到丁点的便宜,还差点被麴球攻破本阵,士气沮丧。

蒲洛孤、蒲獾孙、苟雄在之后的七八天内,勉强又发动了几次攻势,没有一次能够成功。

这天,传来军报。

麴爽已克武都、阴平,迫使冉兴杨氏投降,北上回援麴球,距球营与秦营不到一天的路程了。

麴硕也果如季和所料,派出了援兵来助,已经渡过黄河。

球营未下,冉兴已失,敌援很快就要到达。

蒲洛孤等商议半晌,末了,只得接受现实,决定撤兵。

季和说道:“麴爽性躁,新得冉兴,志气必然正是高时,闻我军退,定会来追。我有一计,也许能够使我军转败为胜,……。”

苟雄大怒,说道:“咱们是没打下球营!但麴球也没能解围,赢了咱们啊!何来的‘转败’?”

季和说道:“是,是。咱们没败。”纠正了下用辞,继续刚才的话头,“也许能够转僵持为胜。”

蒲洛孤问道:“何计?”

“我军装作撤退,设伏於道。待麴爽来追,大破败之。麴爽既败,麴球本已强弩之末,一定无能为也了,唯有弃营。球营我已得,西阻麴硕援兵;冉兴才陷,民心未定,麴爽忙於救援麴球,也不会在冉兴留下太多的兵马镇守,我军再南入冉兴,说不得,冉兴也可因此拿下!”

蒲洛孤拍手称赞,说道:“卿此妙计也!”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求月票、推荐!

第五十七章 麴球拒秦众 季和挫爽军(五)

麴爽率部到达麴球营垒的时间是在次日上午,蒲洛孤、蒲獾孙、苟雄、季和等领兵撤退未久。

麴球恭贺麴爽达成了灭国之功。

麴爽故作谦虚了几句,询问麴球与蒲洛孤等对战的军情。

麴球把这些天与秦兵的战斗经过,简洁明了地述说给了他。

听到麴球说用“广张旗帜,交缚两炬”的办法虚张声势,以惑秦兵。

麴爽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阿奴此策小佳。”

又听到麴球以小弩诱敌,大弩、劲弓后射。

麴爽说道:“略得兵法‘示弱’之道。”

再听到王舒望攻袭苟雄,张景威设伏以待,而被苟雄逃掉。

麴爽又是赞叹,又是惋惜,说道:“我陇多猛士,莘辅国开武举之科,可谓得士!苟雄到底虏秦宿将,能够果决立断,惜乎未有俘虏到他!”

最后听到麴球引精骑出营进战,一箭射中秦军战将,屈男虎、屈男见日循地道出於秦军阵后,两下夹击,若非苟雄回援得快,只差一点就能大破秦军主阵。

麴爽瞪大了眼睛,诧异地看着麴球,问道:“阿奴,你营中有地道?”

“是。”

“早就挖好的?”

“是。”

“我攻冉兴之前,巡视你的营地,你竟没有告诉我?”

麴球笑道:“兵之机要,在秘。非球不欲告诉阿父,孙子教球,不要说。”

麴爽大笑,说道:“阿奴未雨绸缪,便是能掐会算,也定难料到阿奴居然会预先掘有地道在营!果如阿奴言,蒲獾孙莽夫,非阿奴之敌,不须我忧!”

他顾对帐中诸人,问道,“我家阿奴,可称英俊否?”

麴球与秦兵的战斗,实在是惊心动魄。他以区区三千余的兵卒,硬是挡住了秦兵三万余众的进攻,还在野战中取得了一定的胜利。何止可称英俊,放眼陇地、乃至海内,如他这个年龄的,在用兵上能胜过他的,几乎没有。

以唐艾之气高,此时对麴球亦是大为佩服,摇扇笑道:“护军智谋出众,骑射无双,尤为要紧者,气度沉雄,临危自若,得将士死力,‘英俊’之称,当之无愧!”

麴球立下了一场大功,却是丝毫没有骄矜之态,就像做了一道小菜也似,直身跪坐,微微笑道:“千人为俊,万人为英。球焉敢‘英俊’之誉?最多算个‘俊’吧!

“与虏秦这一战,王舒望与健儿、快手、弩手、飞骑诸营功劳显著;石脂、铁甲车两物,於御敌上大有作用。王舒望是因为武考而入的军中,健儿诸营是遵从辅国将军的命令而设;石脂,是辅国将军从唐昌郡带回来的,妙用也是他传下的,铁甲车,则是辅国将军所制。

“如论‘英’,辅国将军才是啊!”

麴爽瞧了眼帐中的唐艾、秃发勃野,想道:“此次取冉,唐艾数献谋策,秃发勃野屡立战功,此二人一为唐人寓士,一为胡酋之子,都甘为莘幼著的爪牙。莘幼著不仅凭靠王太后与大王的信任,通过一系列不紧不慢的文武施政,影响渐大,其手下於今也是人才济济。

“之前阿父叫我在朝中多支持莘幼著,我尚不以为然。姜还是老的辣。我的眼光比不上阿父啊!这个莘幼著,前些时不声不响的,把宋家给打倒,已是引起举国震荡,投附者络绎其门;这回攻冉,主将虽然是我,首倡此议的却是他莘幼著,待我凯旋,他的声望势必会更大!

“连阿奴现下对莘幼著都这般服气,假以时日?……嘿嘿。”

对莘迩生起了点点的忌惮。

这次攻冉兴,出谋划策方面,唐艾的功劳最大。

田居身为麴爽中尉府内的首吏,风头完全被唐艾给压下去了。

西平诸田,在陇州赫赫有名,虽非一等阀族,也是二流的顶尖。

田居在田家,是后起之辈中的有数之人,向来自大,咽不下这口气。

他阴沉着脸,问麴球,说道:“敢问护军,秦虏是何时撤退的?”

麴球答道:“约两个时辰前。”

田居对麴爽说道:“明公,可急追矣!”

麴爽说道:“急追?”

田居大声说道:“蒲洛孤、蒲獾孙是蒲茂的兄弟,苟雄,是蒲茂的妻弟。他三人以虏秦宗亲之贵,统三万余之虏秦精锐,而攻护军营不下。居料其部士气必丧。明公追之,灭如探囊!”

麴爽本是没有追击念头的,听了田居此言,不觉心中一动。

唐艾说道:“不可!”

“不可”这两个字,田居这些日,至少听过十几次了。闻得唐艾又出此言,田居胸口的火苗,一下就窜起来了,怒道:“那你就别喝水!”

唐艾呆了下,很快明白过来,笑道:“田长史‘居处恭,执事敬’,状若君子然,亦我辈诙谐中人么?”

田居名“居”,唐艾引用的那句话出自《论语》,句子中含了有田居的名,似乎是在褒扬他,而实际上在用这句话做调笑之辞,以回敬他“莫名其妙”的恶言。

帐中诸人皆笑。

田居涨红了脸,问道:“你说,为何不可?”

唐艾晃着羽扇,含笑看了看他,转对麴爽,收起笑容,正色说道:“中尉不见姚国之败么?如中尉方才所言,苟雄,虏秦之宿将;蒲獾孙、蒲洛孤,也都不是庸人。我军苦战近月,才克冉兴,兵卒已疲,今如追击,万一虏秦半道设伏,如何是好?我军恐将不利。”

麴球也不赞同追击,说道:“球虚张声势之计,本料可哄虏秦两三日,但第二天就被虏秦识破。可见虏秦军中,乃有能士。知道阿父今日抵至球营,虏秦撤退之际,岂会不做戒备?球愚见,还是不要追的好。”

麴爽的司马郭道庆也不同意。

莘迩的《矛盾论》,郭道庆原就读过,只是《矛盾论》提出的理论太过新颖,他没怎么读懂,攻冉兴期间,闲暇的时候,他就虚心请教唐艾,遂颇有毛遂顿开之感,自觉学问大有增进。

这时,他就拿出《矛盾论》的说法,说道:“攻虏兴,是我军此战的主要矛盾。现在虏兴已下。纵是追击获胜,无非得些缴获,於我军此战的主要矛盾有何补益?倘因图小利而致大败,虏兴之地,为我新得,尚未安稳,也许反会因此而生变局啊。明公、长史,此即得不偿失!”

田居冷笑说道:“知君素怯,毋多言!”

他心道,“郭道庆往日唯唯诺诺,凡我所议,不过接口一句‘有道理’。现而今,这个黑瘦子也敢反对我了!都怪唐艾!此回攻冉兴,我军虽然告捷,诸吏、将校悉有功,唯有我,接二连三地被他‘不可’,不说郭道庆,以致在明公的心中,我似也不复昔之得信了!须得趁虏秦逃走的机会,我立下一个献策之功!这才能挽回些许颜面!”

郭道庆挨了一句嘲讽,也不恼,他脸黑,也瞧不出窘状,只是讪笑挠帻。

唐艾、麴球、郭道庆都不赞成他,田居投目到帐中另一人的身上,问道:“君何见也?”

这人就是因麴球之荐,新投到麴爽军中,在攻兴一战中,立下功勋的狄道县人李亮。

李亮的长相,脸庞与且渠元光很像,都是圆脸,但五官不似,一双小眼睛,嘴也不大,肤色白皙,虬髯满面,身材不低,近有八尺,虎背熊腰。

此人性格宽弘,风仪儒雅,兼具武力,与麴爽尽管相识不久,已颇得麴爽的爱信。

李亮不知秦军中有季和这一号人物的存在,他比较了解蒲洛孤、蒲獾孙和苟雄的脾性与能力,沉吟片刻,说道:“蒲獾孙固为虏秦名将,然其人此前的战绩,大多是跟着蒲长生打下来的,‘因人成事’者是也。蒲洛孤在虏秦有些名誉,但未尝听说他有过什么了不起的事迹。苟雄,确然宿将,却非智将。此三人会否设伏於道,说不好;试着追一追,只要小心些,大约也行。”

“试着追一追,只要小心些”,这十个字,说动了麴爽。

麴爽心道:“不错,我只要小心一些,就是有伏,能奈我何?若果真能再大败蒲洛孤、蒲獾孙、苟雄,擒得他三人中的一二,对我来讲,堪谓锦上添花!已有灭国之功,复获虏秦宗亲,还朝以后,县侯不足封,郡侯可望也!我一门二郡侯,都是真刀实枪,浴血疆场杀出来的,莘幼著虚名再高,也不能与我家比了!”

做出了决定。

麴爽留麴球守营,从军中挑出了步骑骁勇万人,自引骑兵四千先行,步卒随后。

临出发时,唐艾请求:“艾乘牛车,行速太慢,贼去已两个时辰,追之当快,为不耽误中尉追歼,请与步卒共行。”

麴爽痛快允许。

目送麴爽与李亮、田居、郭道庆等率骑疾驰而去后,跟着唐艾一同从军的两个督府吏员问道:“长史既然认为虏秦可能会设伏,为何不极力阻止中尉?”

唐艾挥扇笑道:“我难道是不会骑马么?所以请与步卒行者,是为了什么?有我殿后,哪怕中尉中伏,我也可救之。”

言外之意,便是秦兵设伏,有他唐艾在,亦是半点用处没有。

唐艾吩咐:“牵我牛车来!”

兵卒把他的牛车赶过来。

唐艾命卸去车顶,款步登车,斜倚车栏,举扇前麾,说道:“出发!”

……

麴爽引骑急追。

他带的四千骑兵,是由两支部队组成的。

一支是他的本部铁骑,一支是秃发勃野的鲜卑义从。

出於“小心些”起见,麴爽以鲜卑义从都是轻骑为由,命令秃发勃野当前。他带着本部的铁骑在后。两部相距两三里远。

出了麴球的营地,一路向东。

起初还无异常,行有二三里,路边、路上开始出现堆堆的辎重。

麴爽下观路面,发现道路上,秦兵辎重车压出的车辙很是靡乱。

麴爽喜对从骑在侧的田居说道:“长史料贼如神,虏秦真的是仓皇而逃啊!”

传令部下,催促加紧行速。

向前又疾行了十余里,地形出现了点变化。这一块地区,左边是河,右边是片丘陵,丘陵的东边遍地是稀疏的野树、灌木。时已下午。方过丘陵,正追敌心切,闻得前头传来一阵叫嚷。

麴爽望之,见是前边的秃发勃野部,行军的阵型忽然大乱,遥见人仰马翻,似乎是遇到了绊马索、陷马坑一类的东西。

鼓声喧天,从丘陵的后边和河岸的堤下,冒出了无数的人影。

一戎将引千余甲骑从左边的林中奔来,挺槊大呼:“苟将军在此!麴爽小儿何在?”

又一戎将引成群的步骑兵士从丘陵后兜出,由麴爽部的后边围上。步卒就地列阵,骑兵则转往西去。那将亦大呼:“燕公在此!麴爽小儿何在?”

才被麴爽夸过,得意犹且未褪的田居,一下面如土色。

麴爽部下惊乱。

李亮后悔不迭,骇道:“中尉,不好,被唐长史说中了,贼虏有伏!快撤吧!”

郭道庆慌里慌张地安抚受惊的坐骑,不忘叫道:“有道理!”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求推荐、求月票!

阅读网址:n.

第五十八章 勃野丹心报 千里何人哉

追敌容易,撤退难。

尤其是后边已被蒲獾孙带兵挡住,要想撤退,更是不易。

好在听取了李亮的意见,麴爽没有把自己的本部放在最前,否则,现在如果前边中了绊马索、陷马坑等的是他的部下铁骑,局面必然会将越发恶劣。

麴爽一面强自镇定,安抚部曲,避让蒲獾孙部步卒射来的箭矢,匆匆地指派战将引兵分出,抵挡马上就要冲过来的苟雄部,一面迅速派人赶去前边,查探秃发勃野部的情况。

秃发勃野部的情况不太妙。

因了莘迩与北山鲜卑等各胡部铁券盟誓,并坚持以信义为本,严令郡县长吏、豪强不许欺压、凌辱胡夷等各项政措的缘故,定西唐人与胡人间的关系,较之以前,缓和了许多,鲜卑义从的规模,亦由之而得以扩大,经过几次增建,而下共有五千骑。

这五千骑,没有全都跟着麴爽出征。

新卒留在了王城,秃发勃野只带了老卒三千骑。

在攻冉兴的战争中,死伤了数百,剩余能战者还有两千多。

勃野留下了部分兵卒,照顾伤员,这时跟从他的轻骑,共有一千七八百人。

鲜卑呼衍部的贵族呼衍磐尼所引之呼衍部的义从,行军位置是在全军的最前。

撞上绊马索、陷马坑的,也主要就是呼衍部的骑兵。

呼衍磐尼是呼衍部大率的弟弟,今年二十七岁。

於北山鲜卑的诸部里边,此人向有勇名。

秦兵的整体伏击部署是:蒲獾孙在后。蒲洛孤、苟雄在侧。啖高在前。

秦兵的整体作战计划是:啖高率重甲步卒,以绊马索、陷马坑为助力,环辎重车为阵,阻挡追击的定西部队向前。蒲獾孙亦以甲卒、辎车为阵,在阻挡落入埋伏的定西骑兵后撤之同时,遣出骑兵,阻击后继的定西部队。蒲洛孤、苟雄所率的秦兵精锐,则是此战的作战主力,他们从侧面,也即南边原林、灌木的位置,进攻被包围的定西军,通过甲骑、劲弩等的配合,争取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之逐到北边的河堤上,只要能达成此个目标,定西兵败之无疑。

一时间,东边、南边、西边,三面皆敌。

突然出现的戎人,旗帜如林,密密麻麻,刀枪反射下午的阳光,刺人双眼;三面戎阵中的鼓声、号角声、军官的命令声、战士的呐喊声、战马的嘶鸣声,混合在一起,震耳欲聋。

耳闻目睹,饶俱沙场悍卒,仅有四千之数的定西骑兵也不免被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和震慑。

呼衍磐尼的战马也被绊倒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去拣掉落一旁的头盔,朝前头只瞧了一眼,就心神大震。

只见前边,千余的戎人重甲步卒已然列阵相待,一队队戎人的轻甲兵卒推着沉重的辎重车,又在列环阵於重甲步卒的后面。

呼衍磐尼打眼四看,寻到了他的从子呼衍炽。

呼衍炽是呼衍部大率的儿子,论起年龄,比呼衍磐尼还大了两岁。

呼衍磐尼叫他近前,命道:“把死掉的马和伤马都堆起来!叫没马的部卒在马后防御!如果对面的戎虏来攻,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死守住!咱们若守不住,勃野和中尉那里就都完了!”

他注意到对面的秦兵只在布阵,似乎短期内还不会发起攻势,略微放下点心,说道,“我去找勃野!”抓住亲兵递给他的头盔,随便找了匹坐骑,向西行了两步,所见悉是乱糟糟的一团,实在忍不住,骂了一句,“他娘的!唐长史都说了不能追!非要追!害得咱们中伏!”

赶到后边,见到秃发勃野。

呼衍磐尼气急败坏,说道:“老秃,果如唐长史所料,中了戎虏的埋伏了!狗日的,前边阻击我军的全是戎虏的甲卒,还有辎重车,我等皆是轻骑,没法突围!可该怎么办?”

苟雄已然开始放起了进攻。

从定西兵前后两部的军旗上,苟雄辨出了麴爽在后边的那支铁骑军中,故是把主攻的方向,放在了麴爽处;用来攻击秃发勃野部的秦兵不多,且都是轻骑。

秃发勃野临危不乱,收拢部队,采取了与呼衍磐尼相似的战术,在近处驱马为垒,设置防御线,但与呼衍磐尼不同的是,他还遣出了三二百的敢战精骑,迎击来攻的蒲秦骑兵。

呼衍磐尼来到时,秃发勃野正稳稳地站在马鞍上,观瞧本部精骑与秦骑的游战。

那数百精骑把胡人的骑兵战法发挥到了淋漓极致,时聚时散,时左时右。

一支十余骑组成的小部队,在方圆数里的战场中,表现得十分显眼,带头的那个骑士,箭术精良,虽或比不上麴球,也可称是射雕者了,箭无虚发。

百余秦骑分成两部,从两边包抄这股鲜卑义从的骑兵。这十余骑不退反进,朝南边疾行,他们的战马也好,跑得快,那百余秦骑包抄失败,遂汇成一股,衔后追赶,却是追赶不上,被那十余骑领头的人回身引射,倒是接连被射中了四五人,一个跟着一个的落马。

那十余骑将到秦兵在南边的主阵,陡然折弯,不仅让过了主阵中射出的箭矢,还把紧追在后的那百余秦兵给搞了个手忙脚乱,纷纷紧忙勒马,以免收不住马速,冲入到本军的阵中。

此十余骑践踏扬尘,奔如雷电,矫捷如狐,在战场上转了一大圈,安然返回。

看到这一幕的鲜卑义从,不管是否在战斗,尽皆欢呼喝彩。

……

秦兵主阵中的蒲洛孤顾问左右:“那十余骑的带头之人是谁?”

他的左右哪里会知道?

……

秃发勃野笑顾站在马边的呼衍磐尼,说道:“老宋怎样?”

“老宋”,就是那在战场上大出风头的十余骑之领头的人,名叫宋金,却非鲜卑人,是个唐人。他早年在督府为吏,因其性格耿直,出言无忌,得罪了上司,被安上了个耽误公务的罪名,系於狱中,后来被上任督府长流参军的羊馥释放出狱。出狱以后,莘迩爱重其勇武才,便把他安排到了新建的鲜卑义从军中,任了个八品的部曲将。

宋金性直,呼衍磐尼性格火爆,两人同在一军,三天两头的就会怼上一架,交情本就不好,况此危局的时候,呼衍磐尼自是愈无心思给宋金叫好,敷衍说道:“不错不错。”追问道,“老秃,事急矣!你有什么对策没有?”

秃发勃野从马上跳下,摸了摸脑袋,心中想道:“适才苟雄那一句暴喝,自称‘苟将军’,真把我惊呆了。我这姓也不好。放在鲜卑话里,固是蕴意优美,换成唐话,未免小小不雅。”用鲜卑语对呼衍磐尼说道,“你着什么急。”

呼衍磐尼不知他为何唐话说的好好的,突然改换鲜卑语,也没功夫问他缘由,还是用唐话说道:“怎能不急?老秃!三面皆虏,敌众我寡,我部恐将覆灭!”

秃发勃野见他领会不了自己的暗示,就重换回唐话,笑道:“老尼,临追虏前,唐长史自请从步卒行。我部与中尉部尽管中伏,唐长史却统兵在后。唐长史的才略你不知么?无忧也!”

一人在旁边忧心忡忡地说道:“我刚去西边看了看,西边也有秦兵的甲卒在列阵。东、西俱为秦虏坚阵,北边是河!我军东、西都难突围。我瞧秦虏的意思,是想先把中尉部击溃,逼之入河。苟雄,是虏秦的猛将,中尉部岌岌可危。中尉部一败,十个唐长史,也难回天!我部也将必亡!形势紧迫。……校尉,当下之计,快趁秦虏主攻中尉的良机,弃马浮水而逃吧!”

说话的是且渠元光。

秃发勃野说道:“元光,你不要出馊主意!你这个办法,万不能行!”

且渠元光问道:“为什么?”

“就像你说的,中尉部已经岌岌可危,我若自己逃生,中尉部覆之定矣!中尉部既覆,你我纵得暂时之生,身为部将而弃主将逃跑,军法之戮,你我也躲不掉!

“且中尉,是国家的贵臣,麴侯的从子。明公近年施政,常赖麴家之助。中尉若因你我而亡,我有何面目再见明公!”

且渠元光转着眼珠,说道:“也不一定就躲不掉军法之戮。”

“哦?”

“过河得生之后,咱们不回王城,遁入北山。朝廷的军法再严厉,还能追到北山杀人不成?”

秃发勃野好像才认识且渠元光一般,诧异地朝他脸上,看了一眼,又一眼,说道:“你是想使朝廷与我北山鲜卑开战么?”

且渠元光讪笑说道:“北山鲜卑各部,拥帐数万,人多势众,朝廷也不一定敢打。”

秃发勃野目光明亮,坚定地说道:“你不要再说了!明公待我恩重如山,信任有加,视我鲜卑各部子民与唐人无异,我唯以丹心相报!今日此战,唐长史能救下吾等,自是最好;如不能,我从中尉,与戎虏贵种蒲洛孤、蒲獾孙、苟雄等浴血争雄,死又何妨!亦遗香北地!”

且渠元光唉声叹气,还想再说什么。

呼衍磐尼受不了他这股劲了,随手从马囊中抓出了把用作马料的谷子,问他道:“此为何物?”

且渠元光说道:“谷。”

“何物?”

“谷。”

呼衍磐尼鄙夷地说道:“你就是一只‘咕咕’叫的鸡子!我鲜卑男子遇敌,从来不会逃跑!与汝等杂胡不类!”

且渠元光大羞。

秃发勃野哈哈大笑,轻描淡写地责备呼衍磐尼,说道:“明公与元光父结为兄弟,元光,算是明公的义子,不可辱之!”

听到“算是莘迩的义子”,且渠元光越发羞愧。

秃发勃野问呼衍磐尼道:“老尼,两个月前,删丹吏抢你部的羊马千余,明公是怎么处置的?”

“明公重责删丹吏,把我部被抢的羊马悉数归还,并对被打伤的我部牧民做了赔偿。”

“明公此恩,如何报之?”

呼衍磐尼大声说道:“效死而已!”

“你即刻回你本部,必要挡住前头的戎虏!我在这里掩护中尉的侧翼!计算路程,唐长史所领的步卒,应已快到。长史雄材,智谋绝伦,只要咱们拼死抵挡一阵,我料他定能救出我等!”

呼衍磐尼与秃发勃野相同,都极是佩服唐艾的才能,听了此话,他信心陡涨,应诺而回。

……

唐艾引步卒,到了秦兵的设伏地。

迎面是两千余的秦军骑兵。

为了爱惜马力,除了少数的秦骑在马上以外,余下的秦骑都坐在马边。看到定西的后继部队赶至,坐地的秦骑在军官的命令下,相继站起,弯弓射矢,以作阻截。

秦兵占据了有利的高地,定西兵又是新到的,立刻被箭雨逼退。

跟着唐艾参加此次攻冉兴之战的有两个督府的吏员,这会儿就跟在唐艾的身边。

两人惊慌失措,催骑到唐艾的牛车旁,说道:“长史!中尉果真中伏了!前有戎虏据高下射,我部受阻,难以再进!这可如何是好?”

唐艾从容不迫地按着车栏,立起身来,朝前头阻击本部的秦骑处望了多时,挥扇笑道:“进之易耳。”

传下军令,先择出了敢战士千人,做好冲锋的准备;然后命把部中的战鼓统统集合起来,得了数十具,推到邻近秦兵阻击阵地的地方,放在一处,接着下令,教同时敲响。

数十具战鼓一时俱响,数千的定西步卒按照唐艾预先的命令,击盾、振兵,三军尽呼。

鼓声与大呼,震动远近。

高地的秦军士兵不知所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下意识地都停下了射箭,翻身上马。

便在秦兵混乱之际。

唐艾一声令下,那选好的敢战士千人蜂拥而上,奋勇冲杀,竟是一举攻上了高地。

秦兵多是才骑上马,提不上速,没法反击,只好向东边而去。

东边,可不就是蒲獾孙阻击阵地的内线么?这条内线都是步卒。他们防备的是东面的麴爽部,哪里会能料到背后来了两千余的己军骑兵?不过片刻之间,这道阻击阵的内线就被冲散。

……

唐艾笑道:“进之易,救中尉也不难。”

鼓声不停。

在他的急令下,不仅那千人的敢战士了,余下的数千定西步卒也如潮水,卷向战场。

唐艾不再观察战场的情势,坐回车中,惬意地舒展了下腿脚,摇扇取凉。

两个督府的吏员问道:“长史,中尉部犹在战中,战局尚还未明,此正是长史再接再厉、麾士击敌的时候,你、你,你,怎么却安坐不动?”

唐艾半卧晏然,笑道:“戎虏以斩姚国之胜,挟十倍之众,而顿於麴护军营下旬日,尺寸不得进,士气早丧。今之设伏,无非是图个侥幸。我以小计,就攻破了蒲獾孙阵,戎虏兵卒之倦战,由此即可见一斑。蒲獾孙阵已破,戎虏别部的将士现下定然惊惧。此谓惊弓之鸟。

“麴中尉、勃野见我救兵至,与我兵合,内外夹击,戎虏要是见机得早,大约还能逃掉,要是见机得晚,一定会全军覆灭。这样稳胜的战斗,一个校尉就能指挥,何必需我?”

战况完全如同唐艾的预料。

当麴爽、秃发勃野抓住时机,以麴凛等战将、宋金等勇将为锋,与援兵呼应作战以后,秦兵败如山倒。

战有小半时辰。

蒲洛孤率先引兵撤退,苟雄跟着也退,落在最后的蒲獾孙部最惨,他几乎是仅以身免。

撤退的路上,已经知道了蒲獾孙部因何溃阵的季和,百端交集,哀声叹道:“我以三万设伏,而毁於数十鼓!唐千里何人哉?有此奇谋!”从唐艾,又想到靠三千步骑,不但挡住了他们旬日进攻,并挖地道而出,差点取得大胜的麴球,叹道,“定西小邦,也有人杰啊!”

麴爽、秃发勃野引骑追击到入夜,这才折回。

李亮向麴爽请罪。

麴爽把他扶起,说道:“这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听唐长史之言,乃有此危。”

郭道庆瞧了瞧脸都快变成紫黑猪肝的田居,把“有道理”三个字咽了下去。

这一场追击战,虽是险些落败,却也不是没有好处。

秦兵全线撤退,把蒲獾孙的营地都给丢弃了。麴爽於第二天趁势用兵,占下了陇西全郡。

……

蒲秦,咸阳宫中。

接到了蒲洛孤的军报。

蒲茂不敢置信。

孟朗忧色满面。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求月票、求推荐!

第五十九章 驱荔两相耗 觅策杀姚桃

“阿犬居然败了,还把陇西给丢了?这仗怎么打的!”

“阿犬”,是蒲洛孤的小名。

蒲茂说着话,察看案上的地图,他接着说道:“武都、阴平被定西打下,於今陇西全郡又失,我秦州西、南受敌,等於是门户大开!秦州若再有失,我咸阳与定西间便只剩下扶风、始平二郡了!……孟师,咸阳危矣!孤欲大起兵,必把陇西夺回,再取武都、阴平,可好?”

秦州就是天水郡。

陇西郡与天水郡接壤,天水郡到咸阳,不足七百里地。

距离不远,而且陇西郡、天水郡、扶风郡、始平郡,以及咸阳城,这几个地方还都是在渭水沿岸,中间几无险阻。

咸阳,只从地图的局势上看,的确很危险了。

孟朗却不担忧咸阳的安危,他另有忧心之事。

孟朗说道:“大王,冉兴与陇西虽失,臣陋见,咸阳并没有危险。”

“此话怎讲?”

孟朗给蒲茂分析,说道:“定西占地虽广,南北千余里,东西两千余里,比我大秦的国土还要大上一些,但是定西之地,土壤贫瘠,一年之物产,不及我冯翊、弘农数郡之获;人口稀少,全陇之民户,不及我京畿之多。

“民户既少,物产又乏,定西的常备军不过数万而已,举倾国之力,无非十万众,而需北御柔然,西戍西域,内抚北山鲜卑、湟水羌与诸多杂胡,现在他们趁大王讨定姚国的机会,打下冉兴、陇西,臣料已是他们最大的能力,必无余力再来犯我了。

“不仅没有余力再来犯我,臣以为,定西打下武都、阴平,看似是胜利,实则是自取祸患,它将会为‘这场胜利’,损耗它本就不强的国力,长远来看,反将会大大地有利於我大秦。”

蒲茂还是很聪明的,马上领悟到了孟朗语意的所指,摸了摸胡须,说道:“是了!武都、阴平是我国人的祖地,两郡中多氐、羌,定西尽管一时得到了此处,但必难得到两郡戎人的臣服。孟师所言之‘损耗国力’,指的是这个么?”

孟朗说道:“正是。冉僧奴,仇池公冉彤之子也,今来奔我,大王可授他继南秦州刺史、仇池公之位,把他遣到天水郡,鼓动武都、阴平两郡的氐、羌叛乱。武都、阴平境内有不少的高山峻岭,一旦乱起,叛军可以遁入山中,到的那时,莫说犯我咸阳,我料定西恐怕连此两郡的叛乱都收拾不住,等到时机成熟,大王择一名将,就可轻松把武都、阴平打下了。”

冉兴的国主冉彤死在了战中,冉氏的王室有的被麴爽俘获,有的逃到了蒲秦。

冉僧奴,就是逃到蒲秦的冉家王室中,地位最为高贵的一个。

上次麴硕、氾丹攻兴以后,冉彤为了自保,献上降表与蒲茂,蒲茂由是便把孟朗提到的“仇池公、南秦州刺史”这两个头衔授给了他。冉氏占据武都、阴平两郡也有挺长时间了,尽管内斗不断,可在武都、阴平的声望还是有的。在当下这个时刻,出於挑起武都、阴平戎人造反的目的,将此二头衔再授给冉僧奴,作为一个法理的号召,是一条老辣的计策。

两国交战,最终比拼的是国力。

孟朗说定西国一年之物产,不及弘农等数郡之获,全陇之民户,不及咸阳京畿之多。

这句话有点夸张,但也不能完全说是吹牛。

目前来讲,定西的国力确是不如蒲秦。

打下冉兴、陇西全郡,也确实是像孟朗说的,已经是定西的最大能力了,至少在把冉兴、陇西全郡消化掉之前,定西也的确是没有能力再攻秦了。

不止无有余力攻秦,如果真的出现孟朗说的那种局面,在冉僧奴的指使下,武都、阴平两郡的戎人群起叛乱,只怕定西还真的会“为王先驱”,最终只能黯然撤军,把武都、阴平拱手让给蒲秦。

听完了孟朗的一番分析,蒲茂放下了对咸阳的担心。

但自他登位以来,军事上,北擒赵宴荔,东斩姚国,战无不胜,加上原本就有心思,想要把被定西占据的陇西半郡给夺回来,——毕竟,陇西郡西临黄河,战略地位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对定西此次大败蒲洛孤、竟掩取了陇西全郡一事,他仍是耿耿於怀。

蒲茂说道:“使冉僧奴继南秦州刺史、仇池公,挑动武都、阴平起乱,固为佳策。然而,孟师,陇西郡是我大秦西部的要津,此郡今被定西窃占,孤却也不能置之不理!”

孟朗说道:“大王所言甚是!”

蒲茂问道:“孟师高见,如攻陇西郡,我以何人为将可也?阿犬怎么样?苟雄何如?”

孟朗徐徐答道:“何需晋公与苟将军!赵宴荔就足够了!”

蒲茂没想到孟朗会推荐给他这么一个人选,愣了下,说道:“赵宴荔?”

联想到孟朗一向对赵宴荔的不信任,以及与姚国作战时,孟朗坚持要让赵宴荔率铁弗匈奴的部众从征。

蒲茂明白了孟朗为何提出此议,笑了起来,说道:“孟师之意,孤了然矣!只是,前讨姚国,阿犬便有密奏,赵宴荔遇战辄退,若是遣他攻陇西的话,他恐怕仍不会竭尽其力吧?”

孟朗说道:“不需他竭尽其力,只需他攻战不停即可。臣举吕明、季和为其佐将。”

蒲茂说道:“吕明、季和,攻战不停。……孟师,你是要用吕明、季和来监督赵宴荔,督促他常常进战。”

这正是孟朗的意图。

孟朗直言不讳,说道:“臣正此意!”

蒲茂沉吟,心道:“赵宴荔这家伙,确如孟师所评,是个狡诈之徒!攻姚国时,他偷奸耍滑,务以保存实力为要,阿犬对他也是极其不满,建议我把治罪。

“可当下海内,战乱不止,州郡遍豪强,坞堡林立,我如把赵宴荔杀了,以后谁还会来投附我?冉僧奴为何投我?除了与我同族的缘故以外,最重要的,还不就是因为我厚待赵宴荔?

“王道之政,宽猛相济。孟师遏压我秦宗室、贵戚,屠戮地方强宗,行以苛酷;我自当以仁厚为济。如此,才能整顿国内秩序,富民强兵之同时,不失我仁义之美名,招徕外之英豪。

“这个赵宴荔,杀,是不能杀的,但孟师此策,却是可用。”

孟朗的此策,有两个好处。

一个是可以消耗赵宴荔的实力;一个是通过不断的战斗,也可以进一步地消耗定西的国力。

做出了决定。

蒲茂说道:“便依孟师举荐!”

对孟朗“使用冉僧奴”和“调赵宴荔攻陇西”这两个意见做了一个补充,蒲茂又道,“赵宴荔子赵兴,俊逸出群,孤打算挑个宗室女嫁给他;冉僧奴,孤也一样对待。孟师以为怎样?”

这是表示信任的常用手段,孟朗无有异议。

解决了冉兴和陇西郡的麻烦,孟朗辞拜出宫,脸上忧色愈重。

向赤斧作为他的亲近吏,日常都跟在他的身边,看出了他的忧虑,问道:“定西与我大秦两争冉兴,而冉兴终为定西得;我陇西亦失陷其手。定西的声势为之一盛。明公是在忧定西么?”

“定西何足忧!

“蒲英谋逆,虽将受刑,可根据蒲英的口供,并州刺史蒲建、雍州刺史蒲统也有反意,大王却释而不究,而且不肯把此事公布。姚氏先与我大秦争关中,姚国如今又战败身亡,姚氏与我朝可谓是有深仇,姚桃、姚谨等投降后,大王却分别给以高位,加以宠优。

“我所忧者,是国内啊!”

在孟朗、蒲茂休养民力的政措下,蒲秦表面上蒸蒸日上,但越随着发展,孟朗越敏锐地察觉到,蒲秦的内部已是重重隐患。

也正是因为有这些隐患,刚在宫中的时候,他才没有支持蒲茂大举进攻陇西、冉兴的想法。

牛车驶於道上,颠簸不定,就像是蒲秦现在的情况。

牛车又大又坚固,状似驰於笔直向前的大道上,一片光明,可如果不及时地把各种隐患除掉,不知何时,没准儿前边就会突然出现一条沟、一个坑,甚至一个石子,就会把牛车给掀翻了。

孟朗想道:“定西小邦,后取可也。虏魏传来情报,魏主病重,已经近月未朝,死期应是不远,魏主诸子争权,北有拓跋蠢动,东南有贺浑邪觊觎,魏主一死,虏魏定然大乱。我朝如欲要称雄北国,与江左争鹿,魏地,则是必须要先打下的!

“经过这两年的轻徭薄赋、爱惜民生,我大秦的国力日强。魏地若是生乱,对我大秦,会是一个难逢的良机!可是,不安内,如何击外?”

车窗的帘幕没有掀开,坐在幽暗的车厢里,孟朗花白的胡须尤是显眼,他摸着玉如意的柄,如似握剑,喃喃地说道,“我策如成,只要在陇西郡的战斗中,耗损掉铁弗匈奴大部分的实力,赵宴荔再是反复,也无法再为我朝的忧患了。蒲建、蒲统,宗室也,大王不肯杀,我也不好力谏。当务之急,是得想办法,尽早地把姚桃、姚谨等除掉!”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求月票、求推荐!

第六十章 氾宽坐收利 莘迩一言怒

孟朗忧虑蒲秦国内的隐患,思欲寻策杀掉姚桃。

尽得冉兴、掩取了陇西全郡的捷报送到定西朝中,亦有一股暗流随之而起。

暗流的焦点是该任命谁,来出镇武都、阴平。

头一个上书的是氾家的党羽。

以“前次攻兴,氾丹为麴硕之佐,战功颇立,熟悉武都、阴平的地理、人情”为借口,举荐氾丹出镇武都与阴平两郡。

这个举荐,肯定是行不通的。

这回打冉兴,主将是麴爽,谋主是唐艾,说白了,这场仗,是麴家与莘迩合力打的,武都与阴平两郡,是麴家与莘迩为定西打下来的,氾家半点功劳没有,凭什么收获利益?

听说了这道上书的当天,黄荣就私下与张龟等人说道:“氾录事这是因见宋氏的前车之鉴,故此想求兵权么?却未免想得太美了。他已掌朝权,明公与麴侯又岂会肯再任他攫获兵权!”

不用莘迩这边的人出马,麴家的人就立即上书,以氾丹“虽有士誉,少历军阵,不通兵事,前在西海郡抵御柔然南侵,要非辅国相救,早就败亡,武都、阴平新得,民心未附,较以形势,比西海郡恶劣了何止百倍,焉可授之”为由,把氾丹贬低了一通,坚决反对。

令人奇怪的是,氾丹没有因此恚怒,他反而主动上书,也力辞此荐。

倒是叫黄荣摸不着头脑了。

摸不着也就罢了,黄荣不是钻牛角尖的人。

他按照自己的思路,建议莘迩:“此回攻虏兴,唐长史功劳最著;大败蒲洛孤、蒲獾孙、苟雄,也是多亏了唐长史的援助与计谋。武都、阴平,地居形胜,位置紧要,两郡内又多戎人,民情复杂,非智谋能断之士,无以镇守。不如举荐唐长史为武都或阴平太守,留他坐镇。”

说实话,莘迩本来也是有这个想法的。

他原本想的是,冉兴总共有两个郡,打下来以后,把地盘较大的武都郡交给麴家,较小的阴平郡交给唐艾,陇西郡,则仍由麴球掌辖。这个安排,想来麴硕是能够接受的。

可现在,这个构想却是不能得施了。

没有别的原因。

只是因为唐艾在援救麴爽时的那一句“这样稳胜的战斗,一个校尉就能指挥,何必需我”?

这句话传到了麴爽、麴章、麴凛等麴家子弟和田居等人的耳中。

田居也不知对麴爽说了些什么,搞得麴爽为此勃然大怒,专门在呈给朝中的捷报中加了句好像是谦虚之言的话:“虏兴悖逆,百姓怨之,望王师如赤子之盼父母,虽一校尉,亦可定之。臣赖大王威德,而竟旬月方克,伤亡将士,徒耗粮饷,诚惶诚恐。”

想及麴爽这句不满的言语,莘迩叹了口气,心道:“千里这张臭嘴!尽管冲我来说,我不在意;可你唐千里也不想想,别人也会不在意么?单纯说才能的话,千里真是我定西的奇才,就是他的脾气,实在不讨好!令狐奉篡位以前,他常年的蹉跎下流,不被上官喜欢,被同僚排挤,不止是因为他的寓士之身,我看,更是因为他的倨傲无礼啊!”

在已经引起麴爽强烈不满的情况下,唐艾,是肯定没办法留在武都或阴平了。

思来想去,莘迩最终决定,举荐麴球兼任武都太守;现在西海郡的北宫越,是戎人,调他南下,出任阴平太守。

至於西海郡的防卫,沙州三营设立之后,西域已经安定,不需要再把那么多的勇将、精卒浪费於彼了,可把高昌屯田的隗斑调到西海。

为了表示对麴家势力的尊重,在给朝廷的举荐书中,莘迩提议,给麴球加上一个“督武都、阴平、陇西三郡军事”的名义。也就是说,在军事上,北宫越属其督下。

莘迩的这道荐书,得到了麴家的支持。

眼看这道兼顾了莘迩、麴家利益的人事任命就可付诸实际了,氾丹在这个时候又上了一道书。

他在上书中说道:“冉氏窃据武都、阴平数十年,今虽败亡,冉僧奴窜至虏秦,犹存民望。

“麴球以三千之营,阻虏秦三万之众,挫其名将,智勇兼备,用之威督武都、阴平,固然适当;臣所忧者,球声名稍逊,恐怕难以在短日内收服兴地民心。

“民心不服,叛乱必起。西海激战,两攻冉兴,辅国将军前征西域,先王以今,我朝连年大战,使我国库已然半空。如果兴地再战无宁日,我朝势必就会越加窘蹙。虏秦失陇西,一定会来与我争夺。外有劲敌,国内则日渐空虚,我朝危哉!

“为今之计,非仅以威以镇,尤当名、德为要,宜选宗室有盛名者,出镇武都、阴平,抚其民,以与冉氏争民望。”

黄荣恍然大悟。

明白了氾丹为何推辞自家党羽举荐的缘故。

这分明是以退为进之术!

氾丹把对他的举荐给拒绝掉,然后举荐宗室出镇,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乃心王室,大公无私。

氾丹举出的理由也很有道理。

莘迩与麴硕、麴爽等麴家的人,无能反对,只好附议赞成。

氾丹遂提出了他心仪的人选,举荐了令狐曲出任武都太守,顺手把“督武都、阴平、陇西三郡军事”的头衔,也戴到了令狐曲的头上。

令狐曲是令狐氏的小宗子弟,在众多的令狐氏宗室中,是较有能力的一个。

令狐奉在世的时候,有心削弱宋氏的势力和麴家的兵权,把令狐曲挑了出来,对他颇是加以重用,任他代替宋羡,出任为了隶属中尉统带的“王国三军”中的上军将军。

令狐奉薨后,为了与宋家抗衡,莘迩在与令狐妍成亲以后,有过试探拉拢令狐曲的举动,令狐曲的反应倒是比较热情,莘迩因此於前不久,才刚把他举为四品的游骑将军。

於今看来,这个令狐曲,却与他一向表现出来的“低调”不同,应是早就偷偷摸摸地与氾家勾搭上了!

“功亏一篑啊!”莘迩想道,“老子顶着攻冉兴如果失利,我将威望大损的风险,下了打下冉兴,为定西打开一条向外通道的决心,你个老氾,却出来把桃子摘走!嘿嘿,好手段啊!”

这个“老氾”,莘迩指的是氾宽。

虽然氾宽从头到尾没有就此事发表一个意见,但谁不知道,他定是幕后的主使?而且凭莘迩对氾丹的了解,氾丹那急脾气,也没有这种老谋深算的本事。

回想到王城谷阴的这几年,莘迩忽然发现,他似乎是低估氾宽了。

他与宋家的恶斗,氾宽得利;他冒着政治风险,与麴家辛辛苦苦打下了冉兴,还是氾宽得利。

莘迩反省自己:“是不是在斗倒了宋家后,我有点懈怠了?宋闳是老狐狸不假,氾宽、陈荪这些人,能够久立朝中,也必是各有能耐,我却亦不可轻视啊!”

回到家中,莘迩不禁对令狐妍感慨地说道:“神爱,你说,想做点事,怎么就这么难呢?”

半晌,没等来令狐妍的回答。

莘迩瞧去,见她抱着被子,呆坐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想有个宝宝,怎么就这么难呢?”

“啊?”

“梵境粉雕玉琢,真是可爱。阿瓜,我什么时候也能生一个呢?”

数日前,刘伽罗十月怀胎,诞下一女。左氏闻讯后,非常喜悦,赐了个小名,唤作梵境。

莘迩无言以对,说道:“这……。”

令狐妍托着腮帮,如有所思地打量莘迩,说道:“咱俩成婚挺长时间了,我这肚子怎么毫无反应?是我不行,还是你不行?”

莘迩大怒。

院中月色,花香弥漫。

……

求推荐、求月票!

第一章 僧诚止募兵 建武督秦州

不能只让氾丹一人表忠心。

既然令狐曲出镇武都、阴平、陇西,已是势不可免,莘迩索性顺水推舟,在氾丹举荐令狐曲的基础上更上一步。

他上书一道,提出“陇西、武都、阴平,皆在(黄)河水以东,渭水以南,据此三郡,东可顺渭而下,胁虏秦之咸阳;南可逾汉水而逼蜀中;置上将、精卒以屯之,则我定西无左顾之忧。宜设秦州郡”,表拜令狐曲为“建武将军、督秦州三郡军事,秦州刺史,领武都太守”。

莘迩的这道上表中,有三个地方需要解释一下。

其一,“汉水”云云,武都、阴平两郡的东边就是汉中郡,从阴平南下六七百里即是长江,与江、河、淮齐名的“汉水”便正是发源於武都郡北边、陇西郡东边的天水郡境内。

其二,“无左顾之忧”者,陇西三郡明明是在定西的东边,应该是“右顾”才对,为何是左顾呢?

这乃是因为,四个方位里边,以南为尊,是以当今的地图不是“上北下南”,而是“上南下北”。另外,为尊者坐北朝南,地图搞一个“上南下北”,也便於尊者观看。故是称为“左顾”。

其三,游骑将军与建武将军都是四品,令狐曲已是“游骑将军”,又不是给他升官,缘何改为“建武将军”?

这与本朝的兵制有关。

本朝的军队,分为中军和外军。

宿卫京城的部队是中军,镇戍外郡的部队是外军。

中军由宿卫军和牙门军组成,——曹斐担任的“中领军”,按照时下江左的规制,实际上就是京城内外宿卫军的最高长官,只是在定西,因为王国的官制与中央朝廷的官制混合并存,所以才会又有了麴爽以“王国中尉”的身份,亦领王城宿卫军。

在本朝南迁以前,依仿前代成朝的军制,在都城之中,中领军以外,还曾经设过中护军,资望高者称护军将军。中领军,那时只领京城内的禁卫军,京城外的则由中护军掌领。但在迁到江左之后,朝廷又没钱,又没兵,各军、营的兵士数量都被极大地缩减,乃至常常出现有将无兵的普遍情况,因此就把中护军的职能给改了一下,由之管中央驻扎在地方要镇的军队。

这且不说。

只说中央宿卫军的主要编制,“西朝(洛阳在建康西边,东晋的士人因此惯称西晋为西朝)”也好,本朝也罢,都是一样,以“六军”为主。

这“六军”,便是领军、护军、左卫、右卫、骁骑、游骑六将军所领之军队。

也就是说,令狐曲之前因被莘迩举荐而得以所任的“游骑将军”,是中央宿卫六军的军职之一。现在他要离开王城,出镇外郡、外州了,他的官职当然也就需要跟着改变一下。

都督兼刺史,或刺史兼将军,军政统管,始於西唐的中后期。

也有只管政,不领兵的,称为“单车刺史”。

较与兼任军职的刺史,此类的刺史不仅权责有限,而且不太为时俗看重。

杜亚的沙州刺史,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单车刺史,他尽管在任命书中被赋予了管辖西域三营的权力,可在官衔上没有显现出来。虽说有莘迩大力举荐的缘故,但杜亚能以寓士之身,最终得授任沙州刺史,很大的原因,其实也正在於他只是个“单车刺史”。

莘迩的表举上到朝中,得到了朝议的通过。

……

只有官职,没有兵马,是镇不了“秦州三郡”的。

令狐曲手下没有多少部曲,只有千余人。

氾宽走到了前台,大方地拨给他了一大笔钱,叫他学莘迩组建“健儿营”的办法,自行从编户齐民中进行募兵。

督府右长史张僧诚立刻上书,表示反对。

他上书内容的大意是:“朝廷每年拨的军费是有定额的。现在定西全国,共有步骑六万七千九百人,每年的粮饷、夏冬衣、马料、军械补给,单靠军费已不足用。

“好在左长史莘迩先领兵击退了柔然的侵略,接着讨定了西域,保住了西域商道的畅通,为国家增加了不少的税收,并遣商队深入虏秦、虏魏,贾货生殖,这才使军费的收支勉强平衡。

“饶以如此,辅国将军莘迩募建“健儿营”的时候,还是十分的小心,不敢放开兵额,命令各地五品以上的驻营将军、护军,少则只许召三百人,多也不千人。

“而且辅国将军莘迩之所以组建“健儿营”,从身家清白的编户齐民中募兵,设以服役的期限,服役期满就释之归家,给以厚养,是因为营户世代传袭,名义为兵,实为国奴,看不到自己和子孙脱身的希望,士气日渐低落,战力越来越下滑之故。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陇西麴球与虏秦一战和中尉麴爽攻下冉兴一战,他两人各自帐下的“健儿营”表现上佳,尤其是张景威、王舒望所领之“健儿营”部,差点擒获虏秦悍将苟雄,尤为出色。这也证明了“健儿营”部的组建,是一个正确的决策。

“但是,决策虽然正确,军费奈何有限。朝廷固是可以给建武将军令狐曲一笔钱,让他自行募兵。募到兵以后,怎么办?后续的粮饷等开支,由谁来出?如果朝廷能够增加军费的拨给,那令狐曲就随便去募兵;如果朝廷不能增加军费,那以臣之见,这个兵,就不要募!”

张僧诚兢兢业业,踏实干活,基本不参与朝中的政斗,他的这一个上书讲的全是公允之言。

氾宽见后,张口结舌,无话以对。

“募兵”之议,就此寝息。

……

兵既不能募,令狐曲部下的那千余兵卒,又不够镇戍武都等三郡。

没办法,氾宽、氾丹、令狐曲只好听莘迩的。

莘迩一派公正的样子。

他提出了解决的办法:

首先,秦州三郡邻蒲秦、蜀中,外有强敌,内部民心且不稳当,镇戍的部队不能少,得有万人。

其次,令狐曲部下千余,已定下继续屯驻陇西郡的麴球,部下三千余,将要去阴平做太守的北宫越,部下两千余,加在一起,现有可驻秦州的兵马已经七八千了。

再次,麴球部、北宫越部,差不多已够镇守陇西、阴平两郡,唯令狐曲部曲较少,怕是不足镇守武都;武都处在陇西、阴平间,同时又担负着支援这两郡的任务。因是,万人驻兵中缺少的那两千余人,可以拨给令狐曲。

最后,这两千余人从哪儿来?中尉麴爽部中的中军将军罗荡,中领军曹斐部中的骁骑将军高延世,臣部骑督严袭,俱猛鸷悍勇,国家虎臣,可择一,命领本部归令狐曲节制。

罗荡、高延世、严袭三人的部曲,都是两千上下。严袭的部曲本没有这么多,只有数百铁骑而已,后来经过扩建,莘迩给他补充了千余的唐、夷轻骑,目前已有此数。

部曲的人数相同。

不同的是:一者,三人身上的烙印不同,一个是麴家的故吏,一个是曹斐的部将,一个是莘迩的心腹。二来,三人的尊卑不同,罗荡是令狐曲之前任“王国三军”中之上军将军时的同僚,高延世的“骁骑”,是中央宿卫的六军之一,是令狐曲升官前的同僚,这两个人的军职地位都不低,只有严袭,仅是骑督,说来也是五品官,却是不如罗荡、高延世远甚。

令狐曲经过再三的考虑,听取了他弟弟令狐京的意见,没有选择他较熟悉的罗荡、高延世,而是接受了严袭。

这也并不奇怪。

令狐曲虽是宗室,当令狐奉在世的时候,对他也很重视,但他到底在军中的声望不足。

罗荡不用说了,早前长期从麴硕与蒲秦作战,战无不胜,号为“罗虎”;后跟着麴硕、令狐奉一起从猪野泽杀回王城,在攻打谷阴一战中,又立下了数一数二的军功;尽管在麴爽攻冉兴的时候,他被留在了王都戍卫,没能再获新功,可也不妨碍他於今在定西军中的名声远播。

而高延世,在定西的诸战将中,也是有名的猛将。

定西的诸军各营,最精锐的是“太马营”,营中的兵卒皆是铁甲的具装甲骑。令狐奉篡位以后,把这支部队交给了曹斐。高延世,便是这支部队中的悍将。只是因为他归属曹斐统辖,方才错过了之前西海、西域、冉兴的这几场大战,未能在此数战中展现身手,但别的不说,只他以往的战功,亦仍可与罗荡齐名。

罗荡、高延世,可以说是王城戍卫诸营中,最为能战的两人了。

能战,特别是能战的战将一流,脾气通常就不会好。

想那罗荡在攻王城时,连曹斐都不给面子,讽刺他是“情义将军”。

高延世在昔年,也有过痛殴上吏的赫赫事迹。

二人之骄横,可见一斑。

这样的两个刺头人物,令狐曲自问之,他一定是压不住。

严袭的脾气也不算好,可至少他在军中的地位比高延世、罗荡要低。要非是被令狐奉派到了莘迩的帐下,随莘迩守西海、讨西域,立下了一些的战功,严袭现下,大约在定西军中还是泯然中流的。即便是有了那么些战功,毕竟是“军中新贵”,也还是不如罗荡、高延世。

所以,令狐曲挑了严袭。

这是令狐曲挑的,谁也没话可说。

……

围绕武都、阴平、陇西三郡的人事争夺和军队部署,告一段落。

氾宽与令狐曲得了“表”:令狐曲成为了新设之秦州的最高军政长官,并直接掌控武都郡。

麴家与莘迩也没吃亏:阴平归了北宫越,陇西归了麴球;严袭入了令狐曲帐下。

说到没有吃亏,细数下来,因为氾丹的横空一杠子、麴爽的一句捷报中之抱怨,莘迩尽管没有实现把唐艾留在武都、阴平的意图,却不仅仍没有失去阴平,还把严袭弄到了令狐曲那里,等於间接染指到了武都,倒似乎是不仅没有吃亏,反而更占便宜了;其实不然。

北宫越、严袭都是武将,智谋方面,十个他俩也比不上一个唐艾。把他俩放到武都、阴平,顶多了,能给莘迩充当个耳目。而如果是唐艾在,那么莘迩就能切实地掌握一郡,并且能够依靠唐艾的能力,在武都、阴平、陇西三郡潜移默化地提高和增强自己的威望与影响力。

朝廷的任命很快下达。

令狐曲被拜建武将军、督秦州三郡军事,秦州刺史,领武都太守。

麴球以阻秦兵的战功,因莘迩之举荐,被拜鹰扬将军,领陇西太守。

北宫越以宁远将军的本官,领阴平太守。

狄道李氏的族长李亮,以从麴爽克冉兴的功劳,兼族是秦州冠姓、历代二千石的家资,因麴爽之推荐,被令狐曲辟为秦州刺史府的别驾从事。

众人获任的次日。

令狐曲率本部、严袭部出了谷阴,向秦州进发。

……

定西朝堂的明争暗斗,蒲秦国内不知。

就在令狐曲率部出谷阴的前一天,赵宴荔、冉僧奴、吕明、季和也领兵出了咸阳。

第二章 宴荔满腹愁 勃勃献谋策

离了咸阳,在去天水郡的路上,赵宴荔当着众人面前之时,精神状态还好,晚上宿营,待在自己帐中的时候,夜夜止不住的唉声叹气。

他的儿子赵兴晓得他叹气的缘故,却故作不知,问他说道:“阿父,是想念孤塗了么?”

孤塗,就是被赵宴荔送去拓跋鲜卑为质的那个少年,是赵宴荔的几个嫡子里边,年岁最小,最得赵宴荔疼爱的。孟朗水灌朔方,赵宴荔兵败以后,赵孤塗就流落在了拓跋部中。

赵宴荔说道:“孤塗与你的母亲是拓跋家的女儿,按辈分,你与孤塗都可呼拓跋大率一声舅氏。孤塗在拓跋部中,虽然孤苦伶仃,性命无虞。我不是在想他。”

赵兴说道:“那一定就是在想我兄了?”

这个“我兄”,说的是赵染干。

赵染干是赵宴荔嫡子中最能打的一个,现被蒲茂遣回了朔方郡,以安抚朔方的铁弗匈奴部众。

赵宴荔哼了声,说道:“染干现在朔方,天高皇帝远,日子比老子滋润!我想他作甚?”

赵兴恍然,说道:“是了,那就必是在想阿利罗了?”

赵宴荔儿女一大群,阿利罗在其中很不显眼,且为庶子,父子两人的感情很淡薄。不止阿利罗不乐意去咸阳与赵宴荔团聚,说实话,赵宴荔对他的死活也根本不在意。

赵宴荔说道:“阿利罗前时派人,致书信、礼物问候於我。我问那送信之人,阿利罗这小子,在定西竟俨然是被奉为上宾!他娘的,花天酒地,奴婢成群。这个狗崽子!日子也比老子过得滋润。我想他个逑!”

赵兴说道:“阿父,‘狗崽子’三字,有些不妥。”

赵宴荔改口说道:“小崽子!”

赵兴懒得再提醒他,去掉“狗”,剩个“崽”,仍是用的不对,说道:“既非想念孤塗、我兄,也不是想念阿利罗。那兴就搞不懂了,阿父缘何愁眉不展?”

赵宴荔五短身材,赵兴等遗传了他们母亲的优点,都是身材高大。赵宴荔坐在胡床上,得仰着脖子看侍立一边的赵兴,他往下压了压手掌,吩咐说道:“你坐下来!”

赵兴搬个胡坐,坐到了赵宴荔的脚边。

赵宴荔瞧了几眼帐外,夜色深沉,没有人影,便唤赵兴的小字,低声说道:“勃勃,朔方之败,天王把我部一分为二。徙精壮居京畿,以我统之;余留朔方,今由染干领之。

“天王看起来对咱们好像是很信赖,依旧由我家统抚咱们的铁弗本部。

“可是,染干在朔方,已经被逼着两次渡河北上,掠柔然之地了,朔方我部死伤近千。我现又被天王遣去天水前线,与定西对阵。天王与孟司隶何意,勃勃,你看不明白么?”

赵兴说道:“儿子岂会看不明白?无非是欲消耗我部的实力罢了。”

“是啊!这就是我发愁的原因啊!”

赵兴说道:“阿父,天王派咱们去天水,咱们不能不听,但到了天水以后,仗该怎么打,要不要打,还不是悉由阿父做主?只要咱们守营不出,不与定西交战,不就可以了么?”

赵宴荔说道:“勃勃!你说的轻巧!只怕是等到了天水前线,你我身不由主啊!”

“阿父此话怎讲?”

赵宴荔说道:“吕明、季和,这两个狗东西如狼似虎,说是老子的副贰,实际上是天王和孟司隶的监军!前几天行军的路上你也看到了,他俩是一点礼敬也不给我啊!老子不过就是因为心烦,想喝两杯酒消消愁,吕明与季和这两个狗东西,却就把军法拿出,说甚么营中禁酒,当场把老子的酒盏抢走!弄的老子下不来台。亏得你插科打诨,才把我的尴尬化解。

“路上已是如此不讲道理,这要到了天水前线,咱们还不得被他俩给催得日夜不能安宁,天天得与定西交战?……不与定西交战,唉,怎么能不与定西交战!”

赵宴荔越说越是苦闷,拍着额头,烦躁不堪,说道,“朔方已经没了,你我父子如今唯一的本钱,就是咱们的部众!部众要再被孟司隶,……派咱们出战天水的主意,必是出自孟司隶,我是哪里得罪他了?朔方被他灌成了个汪洋不够,他还想要把咱们的这点部众再给耗尽!一旦部众被耗尽,勃勃,你我父子非是戎人,哪里还有在大秦立足的余地?以孟司隶的狠辣,等到那时,你我父子莫说今日之富贵,便是求一口食,只怕也没可能了!”

他站起身来,摸着肚子,望向帐外无垠的夜色,不甘地叹道:“我堂堂铁弗,匈奴贵种,称雄北地百年,要亡於我手了么?”

赵兴说道:“阿父,兴有一计,可保我铁弗不亡,并能如兴之名,可以大兴。”

赵宴荔的诸子中,赵兴最为聪明。

孟朗围朔方,佯攻麴兰之际,赵兴曾三次进言赵宴荔,希望赵宴荔能够允许他援助麴兰,可都被赵宴荔拒绝了。若是赵宴荔不拒绝赵兴,朔方之战的结局,还真会不好说。

赵宴荔亦知他的此子聪颖,闻言大喜,问道:“何计?”

赵兴凑到赵宴荔的耳边,说道:“阿父,前在咸阳,周遭俱是秦兵、戎人,我部如困於滩;今得天王令旨,阿父尽起本部步骑,兵发天水,譬如龙出於渊,在兴看来,不但不是坏事,还是大大的好事!何不暗通定西,约日举兵以投?

“定西虽与我部发生过战斗,但他们当时是为了与秦争冉兴,并非是与我部为敌,也所以,后来孟朗来犯我境的时候,定西来援助咱们。

“定西虽土瘠民乏,然西苞葱岭,东距大河,守之有余,将勇卒精,竟克冉兴,不可轻觑。兴观定西而下当权的辅国将军莘迩,小有外扩之意。阿利罗,婢子也,有何资格在定西锦衣玉食?兴断定之,这必是因为莘迩敬重阿父、看重我部的缘故!

“阿父如果投到定西,一定能够得到重用!”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求推荐、月票!

阅读网址:n.

第三章 大王生日宴 太后玉臂滑

投奔定西,不能说是个坏主意,赵宴荔对换个主人也并不抵触。

不错,如果投奔定西的话,赵染干的性命大概就堪忧了。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自古成大事者,有几个是儿女情长的?太早的不说,远的也不说,只说定西、蒲秦与刚刚亡国的冉兴。令狐奉、令狐邕叔侄两人,一个固是对郭白驹情深意重,但却要把自己的亲叔叔斩尽杀绝,一个据说在逃命时,儿子令狐乐都可以不要,乃至试图亲手射死;蒲茂登位以来,处处以“仁厚”示人,可他在杀蒲长生的时候,却没有丝毫的犹豫;冉兴就更不必说了,为了区区两郡之地的“王位”,父子相杀、叔侄相残,自相残杀连续数代。

再比如且渠元光,这是赵宴荔所不知道的,为了部族独立,不受唐人“奴役”的“大志”,同产的亲兄长麴朱,他也可以设计陷害。

以赵宴荔的反复之性,对儿子赵染干的命运,自是与对阿利罗相同,半点也不放在心上。

赵染干无所谓,但自己的性命就很要紧了。

吕明、季和这两个监军,不是光杆司令,两人手底下也是有兵马的,这是其一;天水郡亦有屯兵,且数目颇多,蒲獾孙在失了陇西的营垒后,移镇天水,他的本部丧失殆尽,蒲茂给他补兵五千,加上天水原本的驻兵,现下天水约有七八千之戎、唐士众,这是其二。

两条原因,就致使了赵宴荔,尽管觉得赵兴的建议不错,可放到行动上,还是得三思后行。

这日,赵宴荔、冉僧奴、吕明、季和等统兵到了天水郡,与蒲獾孙会合。

只休息了三天,吕明、季和就征得了蒲獾孙的同意,要求赵宴荔趁麴爽已回谷阴、令狐曲方到陇西、武都、阴平,还未熟悉情况的绝佳机会,出兵骚扰当面的陇西郡麴球部,以作测探,看能否发起大的攻势,一举把陇西夺回。

赵宴荔满心不情愿,也只能听从。

蒲獾孙、蒲洛孤、苟雄尚打不掉麴球的营垒,况乎赵宴荔并无斗志?

两下只是稍一接触,不用麴球出马,王舒望引健儿营一个冲锋,铁弗兵就溃败而回。

吕明闯入赵宴荔的帐中,质问他说道:“你是要我上奏大王,弹劾你惧战不进么?”

赵宴荔只好令赵兴亲自领兵,再次进攻。

就这样,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陇西拉锯战,在赵宴荔的叫苦连天中,拉开了序幕。

……

却不说陇西的战事,也不说令狐曲、北宫越相继到达武都、阴平以后,借助李亮等地方大族、豪强的力量,一边严防冉僧奴的密使潜入,一边剿抚共用,消化这片新得的地盘。

只说定西国中。

……

序入仲夏,下旬的一天,是令狐乐的生日。

国主寿辰,举国欢庆。

沙州、陇州、秦州各州郡的长吏,纷纷提前遣吏上都,贡献方物。

朝中的大臣们,连日贺表如雪。

谷阴的五城,在氾宽的组织下,早早地张灯结彩,来自西域的伎人和本土的术士,从中旬就开始在街头竞相斗技,表演幻术,吞刀吐火、植瓜种树、屠人截马,热闹非凡。

城内城外的佛寺、祆庙等,也或开道场,或起祭祀,共为令狐乐祈福。西域名僧鸠摩罗什,已成了谷阴佛教徒的领袖人物,他与僧官道智亲自登坛,主持仪式。

中城的四时宫里,亦於令狐乐生日的当天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宴会。

氾宽、陈荪、孙衍、莘迩、曹斐、张浑等等,悉数出席。麴爽才回到谷阴没几天,也参加了。西域龟兹国的国王白纯、各国送来谷阴的那一帮质子和阿利罗,亦应邀参与。

宴会从上午起,直到入夜还没有停。

令狐乐因为开心,头天晚上没有睡好,小孩子长身体的年岁,精力不济,有点撑不住了,兼为了不把他教坏,殿上也没有助兴的歌舞女,而大臣们又都循规蹈矩,他难免觉得无聊,眼皮遂不断地往下搭,头一点一点的,打起了瞌睡。

张道将也在宴上,他的官职低,未能坐到前列,但考功曹的权力大,他身为曹史,席位也不怎么靠后。他注意到了令狐乐的无聊犯困,於是放下酒盏,出席行到陛前,恭敬地说道:“臣祝大王万寿!”

令狐乐睁眼看去,见是张道将,瞌睡顿去,亲热说道:“你近前来。自你出宫,孤与你好久没玩藏钩了。宫中的奴婢都是蠢货,藏来藏去的,哪个也骗不到孤,总被孤猜对,无聊得很!你陪孤玩两把,可好?”

张道将躬身说道:“大王下旨,道将何敢不从。只是藏钩之戏,须得多人,只臣与大王,是玩不成的。”

“藏钩”,是当下流行的一种游戏。

玩法是:把参与的众人分成人数平均的两组,——人数如果是奇,就把一人作为游附,称为“飞鸟”。随便拿个东西,作为“钩”。一组藏,一组猜。“钩”在藏方众人的手掌中移来移去,最后落在一人的掌中,同时其他人则努力地做出假象以迷惑对方,“示微迹於可嫌,露疑似之情状”。如果最终猜方猜对了钩在谁手,便是猜方获胜,如是猜错了,就是藏方获胜。

令狐乐笑道:“满殿都是人,戏者不足,这有何难?”朝殿中张望,第一个看向坐在近处的莘迩,叫道,“阿瓜!你过来!”

左氏在令狐乐的身边就坐,听到令狐乐的这声大喊,柳眉微蹙,揉着令狐乐的头,低声说道:“大王,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辅国将军今为朝廷重臣,国家栋梁,你不可再像从前,呼他小名。身为人主,你要礼重大臣才是。”

令狐乐吐了吐舌头,说道:“好吧。”改口说道,“辅国将军!请你过来。”

莘迩已到了令狐乐王座的陛下,行礼说道:“臣莘迩拜见大王。不知大王唤臣,有何旨意?”

“母后不许孤饮酒,孤委实无趣。阿瓜、……辅国,可愿陪孤玩一玩藏钩之戏?”

莘迩当然不会不肯,应道:“是。”顿下了,笑道,“唯是臣性愚直,不擅隐藏,只怕会玩不好,扫了大王的雅兴。”

令狐乐说道:“辅国为孤讨定西域、开疆冉兴,战场上都能打赢,一个小小的藏钩,怎会难住辅国?”欢喜地说道,“辅国一个,张曹史一个,母后一个,孤一个。咱们现在有四个人了!此戏是人越多越好玩,孤再找几个人来!”

一个人在旁边的坐上怯生生地说道:“妾身可能算一个么?”

说话的是宋家之女,令狐奉在世的宠妃宋无暇。

令狐奉死后,尤其是宋家倒后,宋无暇的日子很不好过。

她之前仗着族势、令狐奉的宠爱,对左氏没甚敬意。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如今左氏成了王太后,令狐乐成了定西王,而她的家族衰落,纵然左氏非小心眼之人,未曾太过为难她,但灵钧台的宫女、内宦们,出於讨左氏欢心的缘由,可想而知,却必然是会刻意地慢待她。

宋无暇也不敢埋怨。

为免遭致更惨的处境,宋闳离都、宋方被杀以后,这些月,宋无暇除早晚问安左氏之外,大多的时候,都待在自己冷冷清清的宫中,连门都不怎么出了。

但今天是令狐乐的生日,不管怎么说,她是令狐奉立的两后之一,却必须是得露面的,因此,她也现身在了这场宴会上,并且座位距离令狐乐、左氏最近。

令狐乐年龄小,对宋无暇虽无好感,也没甚恶感,听了她的话,点头说道:“好!你也算一个!”巡视殿中,又挑了三个人,一个是头被夹过的龟兹王白纯,一个是陈荪,一个是常侍黄荣。

八个人,可以玩了。

令狐乐给八人分组,他、左氏、莘迩、张道将一组;宋无暇、黄荣、陈荪、白纯一组。

内宦捧来明珠一颗。

令狐乐笑道:“咱们来个彩头!首个彩头,孤出!谁猜对了,这颗明珠就给谁!”对莘迩说道,“下一个彩头,就请辅国将军出,好么?”

莘迩咳嗽了声,说道:“臣家贫,拿不出这样的明珠啊!”

“什么都行!”

莘迩应诺。

令狐乐笑对黄荣等人说道:“彩头是孤出的,不能孤来猜了。这颗明珠,由你们来猜!”

他扯着左氏从王座上下来,示意莘迩、张道将与他俩并排站。

莘迩、张道将怎敢与令狐乐、左氏并肩?

两人略微靠后,侧身而立,立在了左氏的身边。张道将的位卑,站在最外,莘迩挨着左氏。

一股幽香拂入莘迩的鼻中。

对这个香味,莘迩已经很熟悉了。这是左氏的衣香,用的还是他从西域带回的香料。

五月天热,虽有冰块降温,左氏也出了汗。

汗水融合衣香,形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如似温柔甘美的肉的气息,缭绕於莘迩鼻端。

从宴席开始到刚才,不断有人给莘迩敬酒,莘迩多是浅尝辄止,但总的下来,也喝不少了。汗香并与酒劲,莘迩一时间,热血上涌,神魂摇荡。

他暗道“哎呀”,急忙悄悄用力掐指,强自去定心旌。

左氏著锦绣云光衮袍,衣领缀明月珠,带玉佩,华丽的头冠,云鬓堆纵,犹如轻烟密雾,凤钗颤颤,带着飞金梅花钿儿,额染飞黄,耳边悬着红宝石的坠子。

端得光仪淑穆,容颜绝世。

莘迩半躬着身,最先跃入眼帘的是她鲜红嫩润的嘴唇,细腻的下巴宛如陶瓷口儿,极是诱人。

莘迩咽了口唾液,费力地把脸扭开。

宋无暇等四人站好了位置,列於令狐乐等四人的对面。

令狐乐一把抓住明珠,握在手里,把手背在身后,提溜着眼珠,在宋无暇等四人的脸上转来转去,装模作样地说道:“孤给谁好呢?……张曹史,你过来,孤给你!”等张道将到了他身畔,将手探到他的身后,他又说道,“孤还是给母后吧!张曹史,你还是回去站。”

张道将应道:“是。”攥紧了手掌,回到原位。

令狐乐的确是把明珠给了左氏。

左氏忍住笑,征求令狐乐的意见,说道:“你把珠子给了我,那我给谁好呢?”

令狐乐说道:“给辅国吧!”

左氏便转头对莘迩说道:“请将军伸手。”

莘迩近前半步,伸手到了左氏的背后。

左氏看不到身后,只把拿着明珠的右手晃了一晃,然后把空空如也的左手展开,以提示莘迩该往哪里去接。她展开的左手秀窄修长,柔润白皙。莘迩晃了下神,忙把手递到了左氏的右手下边。他喝了酒,心神怎么也不能稳住,伸出的手不由碰到了左氏的手臂。

只觉那手臂腻滑,触在手上,真和绵团儿一样。

左氏怔了下,下意识地就想把手臂从身后抽出,大庭广众中,宋无暇等四人面前,不好行此失态之举。她的呼吸略微地急促了下,高贵的颜面上,露出娇羞,腮边添些春色,如酒醉相似,幸好她适才也有饮酒,乃才遮掩过去,没有被令狐乐、宋无暇等察觉。

她匆匆地松开了手,将珠子落给了莘迩。

随之,左氏把手收回,藏入袖中。

莘迩心跳如雷,假装从容,笑道:“王太后把珠子给了臣。尊者赐,不可辞。那这个珠子,就由臣拿着吧。”对张道将说道,“张曹史,可不要怪我小气啊。”

张道将恭声说道:“道将岂敢!”

令狐乐对宋无暇等四人说道:“好啦,我们藏好了,你们猜吧!”

白纯猜珠子在令狐乐手中。

令狐乐怜惜地瞧了瞧白纯被夹扁的脑袋,没有说话。

黄荣、陈荪猜珠子在张道将手里。

令狐乐笑嘻嘻地等宋无暇猜。

宋无暇衣裙淡素,未施脂粉,却更衬出她的皮肤皙嫩,轻盈秀美。

令狐乐催促她,说道:“你快猜。”

宋无暇犹犹豫豫的,柔唇轻启,露出洁白如奶的牙齿,柔弱地说道:“贱妾猜得明珠者,是辅国将军。”随着说话,她的目光停在莘迩的身上,好像是不敢直面看一手打倒了她们宋家的莘迩,眼睛低而往上,惶恐的小兔也似,黑亮的瞳仁带着害怕。

莘迩心道:“居然被她猜中了?”展手露出明珠,向令狐乐请罪,“臣无能,太过愚笨,未能瞒住对曹。”

令狐乐大度地挥了挥手,说道:“游戏嘛,哪有肯定赢的?输就输了。再来!”

却是因为适才与莘迩的肌肤相触,左氏无意再玩了,她佯作疲累,说道:“我倦乏了。大王,时辰不早,寿宴也该停了,咱们来日再玩!”

令狐乐噘着嘴,不乐意,可也没有办法。

君无戏言,明珠就赐给了宋无暇。

……

宴会将散,左氏与令狐乐先离开了宫殿。

回灵钧台的途中,令狐乐昏昏睡着了。

左氏爱怜地抱他在怀,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心道:“大王的年龄渐长,前两个月,与阿瓜闲聊时,阿瓜说该给大王定个亲事了;今日宴上,陈荪也言是该给大王结亲了,并提出了一个人选,便是麴爽的女儿。我本想问问阿瓜的意见,可宴上一直未得机会。且等明日吧!我召他入宫,细细问之。”

想及殿中两人碰到手的情景,左氏的脸颊上不禁又生绯红,她想道,“也不知有未被人看见?罢了,我明日还是不召阿瓜进宫了,改叫神爱进宫,叫她回去代我询问阿瓜。”

……

恭送左氏、令狐乐、宋无暇回宫后,莘迩等也各自出宫归家。

直到回到宅中,莘迩还是心神不定。

索性也就不睡了。

把近日陇西方面的军报取来,他在书房中看了一夜。

……

谢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求月票、推荐。

阅读网址:n.

第四章 唐艾炫陶竹 羊髦与莘同

从四月末到今,天水郡的秦兵不停地向陇西郡发起小规模的攻势。

不仅战斗不断,秦兵还遣派死士潜入到陇西郡内,在陇西郡的泉水、河水中投毒。

投毒的这个计策也不知是吕明出的,还是季和出的,比起明刀明枪的战斗,此计委实阴险,使麴球部的将士烦不胜烦,身在“本土”,仿佛是在敌域。麴球不得不再三给全军下达防毒的军令:水出敌境,不食;死水,不食;黑、红或有异味之水,不食。

饶是如此,还是偶有兵士中招,波及范围最广的一次,足足有数十将士、上百战马中毒。

陇西郡住了很多戎人。也应是吕明或季和之计,秦兵散布谣言,一会儿说定西朝廷准备把陇西的戎人内迁,一会儿说新上任的令狐曲痛恨胡夷占据中原、关中,打算把陇西和武都、阴平的戎人全部杀掉。搞得陇西郡,连带武都、阴平,人心惶惶,民情不安。

要说起来,这两个谣言也不是无根之木。

战乱以久,当下各国都是人口稀少,民力不足,敌我攻战,务以抢夺对方的人口为要,同时为了防备对方的抢夺,多会把边疆的百姓内徙。

如那蒲秦,孟朗为何大话说“定西之民,不及秦的京畿之户”?便是因为蒲秦把边地的很多百姓迁徙到了咸阳周边。鲜卑的魏国也是如此。魏国在京城设立左右司隶,管理唐人,各领二十余万户;又置单於左右辅,各主六夷十万户,只魏国的京畿一带,就聚集了三十多万户的唐、夷百姓。

定西亦无不同。陇州各郡县,谷阴的人口最多,这一点,从谷阴有五个城就可看出。并且此前,在刚打下陇西半郡之后,定西也的确有过把麴球控制下的陇西郡地界上之戎人、唐人迁徙部分到黄河以西的举措。

“把陇西和武都、阴平的戎人全部杀掉”,看来丧心病狂,而唐室迁播以来,匈奴、鲜卑、戎、羯各族,相继侵入北地,为争地盘,彼此之间,一向来,可着实就是杀来杀去,不乏屠城之事。唐人视为的“胡人”内部,还如此屠杀不绝,作为唐人的令狐曲,起意把三郡之戎人悉数杀光,似也就“合情合理”了。

亏得麴球镇守陇西半郡已有年余,他从小在唐、胡杂居的陇东南长大,其帐下唐、胡皆有,他对胡人本就没有偏见,对待治内的唐人与胡夷,他又是坚决地采取莘迩的方略,一视同仁,用仁德抚之,名声有传,这才勉强弹压住了郡内的民心,没有出现大的乱子。

总之,战斗、投毒、谣言,蒲秦的三管并用之下,陇西全郡虽为定西取得,但陇西郡,包括武都、阴平两郡,近期的形势都很不乐观。

看了一夜的军报。

莘迩琢磨出了一条对策。

天亮后,到房中看了下令狐妍。

令狐妍还没醒,脸蛋红扑扑的,手枕在头下,熟睡得如个婴儿。

昨天为令狐乐庆生,令狐妍也去了,不过她没有参加正殿的宴会,而是与一干命妇、贵妇、宗女,在偏殿中另外组成了一席。宋家倒后,莘迩在朝中的权势与氾宽、陈荪、麴爽等不相上下,那群命妇、贵妇和宗女,对令狐妍十分的热情和巴结,一杯接一杯地敬她酒。令狐妍脾性俊爽,来者不拒,不到半个时辰就酩酊大醉,早早地被大头等奴婢送回了家。

室内犹有酒味。

莘迩没有叫醒她,悄悄地出去,吩咐大头:“备些茶水,等神爱醒后,送给她饮。今天我有军务,中午不回来了。你叫东厨做个酸汤,好与神爱解酒。”

大头乖巧应诺。

目送莘迩出院,大头心满意足,想道:“不枉了我费尽心思,翁主与将军如今和美。翁主啊!你得感谢我。要不是我,你哪得这般贴心的夫婿?”撩起罗裙,瞧了眼纤细脚踝上的绳链,那是莘迩亲手做的,一根红绳串了两个宝石,又美滋滋地想道,“将军对小婢我也很贴心!”

莘迩来到侧院刘伽罗住的屋外,侧耳倾听,刘伽罗已经起床,在与阿丑絮絮地说话。才出生没几天的女儿梵境也醒了,忽然哇哇地哭了起来。便闻阿丑赶忙唤乳娘。想到梵境的可爱,莘迩嘴角露出微笑。只是今天要与羊髦、唐艾等讨论陇西的军事,没有功夫陪女儿玩了。

刘伽罗、阿丑哄梵境的声音,乳娘的快步声响,从室内传出,显得相当繁忙。

莘迩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去打扰她们了。

草草吃了些饭食,莘迩乘车出宅。

到了辅国将军府,莘迩命把羊髦、唐艾、张龟找来。

莘迩现在很少去督府上值了,督府的一应事宜,日常事务都付给了张僧诚、唐艾、羊馥,只有紧急军情的时候,唐艾、羊馥才会禀报於他。唐艾与羊馥,等於是他在督府的代表了,两个人必须得时刻都有一个留在督府,以备急务,是以,没有召羊馥来见。

至於黄荣,他是长於政事,军务方面的事,他极少参与,所以也没叫他。

羊髦、张龟就在将军府,不多时,他俩就到了。

等了一会儿,唐艾也到了。

“一个校尉就能指挥,何必需我”,一句话,到手的武都或阴平太守,就此飞掉。

督府司马的权任虽重,依据莘迩的新政,——其实也不是新政,只是重申了西唐的旧制,“不经郡县,不得入台阁”,不经过外放郡县,主政一方,却也是无法在仕途上更进一步的。

大好的机会没能抓住,羊髦、张龟等,无不为唐艾感到惋惜。

唐艾本人,倒是对此无有在意,对羊髦等说道:“宰执州郡,入则人上,归则亿万,固有方伯之威福,然艾焉是俗流?志不在此也。辅国怀壮志,艾得展抱负,愿已足矣!且丈夫当世,故当纵情快意,抒发胸臆,为利禄而噤若寒雀,艾不取也!”

也有一点小小的后悔。

他后悔的是:“武都、阴平,处秦、蜀中,接通江左,用武之地,我没能得为太守,却使庸人居之!白白的一块好地,无法发挥其用。艾不为己惜,为国家惜!”

若是说“一个校尉就能指挥”,是唐艾的无心之言,他并无讽刺麴爽之意的话;“却使庸人居之”,则就是在明白地说,令狐曲、北宫越是两个蠢货了。

羊髦、张龟深怕他再吐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底下也就不敢再与他多说,相顾闭嘴而已了。

唐艾今天没拿羽扇,换了柄折扇。

进到堂上,唐艾把折扇打开,挨着坐榻,轮流地示与张龟、羊髦和莘迩看,问道:“怎样?”

扇面上画了三两直竹,一个敞怀的士人倚靠怪石,在竹下抚琴。笔墨萧疏,意境雅远。

画边没有落款。

羊髦说道:“赏之如清风入怀,画技上佳。此谁人之作?”

唐艾把扇面折起,问莘迩:“将军以为何如?”

莘迩不懂画,但既然羊髦说好,那肯定不赖,说道:“好,好!”也问,“这是谁画的?”

唐艾上到榻中,把扇子藏入怀内,得意洋洋地笑道:“此江左名士陶君之作也!”

莘迩问道:“哪里来的?”

唐艾神秘的一笑,不说话了。

张龟说道:“这幅扇面,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想了起来,说道,“是了!在傅典书那里见过!我记得傅典书对此扇是爱之如宝,诶,千里,怎么跑你手里去了?”

唐艾哈哈大笑,说道:“昨天大王万寿,宫中酒宴,艾与傅典书都有幸参会。傅典书於醉后掏出此扇卖弄,嘿嘿,艾劈手就给他夺了过来!爱如珍宝如何?比得上艾孔武有力么!”

众人哑然,原来是抢来的,还拿出炫耀。

莘迩赞道:“千里果真文武全才!老傅弱不禁风,自不是千里对手!”

羊髦等齐声大笑。

话归正题,莘迩提起了陇西目前的局势。

陇西、秦州的军报,唐艾、羊髦、张龟都看过,对麴球、令狐曲等面对的困境尽皆清楚。

莘迩说道:“秦兵对陇西、秦州骚扰不断,投毒、传谣不说,三五日就发动一次进攻,攻势尽管都不大,但次数多,几次战斗相加,鸣宗部已伤亡近百,而且长此以往,鸣宗部势必将会疲惫不堪。令狐将军初到,北宫将军也是刚到未久,立足未稳,不好发动大的反攻。

“士道、千里、长龄,卿等可有对策?”

羊髦说道:“髦这几天细细考虑,得了一策,方要进与将军。”

莘迩喜道:“是何高策?快请说来。”

羊髦说道:“陇西的军报上言道,虏秦的数次进攻,都是驱铁弗匈奴的部众在前,戎卒在后监阵。联系月前的军报,说赵宴荔统铁弗匈奴万人,从咸阳西行,至天水郡屯驻。髦料之,此必是虏秦的‘驱虎吞狼’之计,是想令铁弗匈奴与我军彼此相斗,它从中得利,既能通过此举,消弭掉它国内的隐患,又能不断地耗损我定西的国力。”

莘迩也看到了这点,颔首说道:“不错。”

羊髦说道:“髦以为,咱们可以将计就计。”

莘迩问道:“怎么将计就计?”

羊髦娓娓而谈,说道:“赵宴荔小有枭雄之资,岂会甘心坐陷穷境?他生性反复,髦以为,将军可用其子阿利罗,与他偷偷联络,对他进行策反!只要策反成功,无论他的反叛能不能成功,都会对虏秦造成大麻烦。适时也,虏秦自顾不暇,又何能再扰我秦州?令狐将军也就可以从容地治理三郡、收揽民心了。”

莘迩问唐艾、张龟,说道:“士道此策可否?”

唐艾、张龟皆道:“妙策也!”

莘迩抚髭笑道:“与我所见正同!”

……

多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求月票、求推荐!

第五章 陈氾明暗谋 莘迩斥门户

羊髦之提议,正是莘迩之所思。

好吃好喝地养着阿利罗、杜琅;阿利罗食髓知味,三两天的就央乞大力带他去逛妓寮,阿利罗年轻勇猛,乞大力已快陪不住了,累的紧,如今怀里常揣几根肉苁蓉,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前天莘迩见他,发现他居然有点瘦了,眼神呆滞,令人心生怜悯,送他了两囊本地土著俗称为“茨”的枸杞,叫他泡水饮用,花出去的钱与乞大力的精力总得有个回报。

养兵千日,此正用到阿利罗之时!

羊髦接着说道:“不止可教阿利罗联系赵宴荔,朔方的赵染干,阿利罗兄也,也可教阿利罗与之勾连。前次高充出使朔方,竺圆融自愿留下,在朔方弘扬佛教,我闻他现下颇得赵染干之信赖,亦可命僧司道智与圆融通消息,以窥朔方虚实,兼诱赵染干反正。”

莘迩赞道:“士道,你与我所见相同!秦兵在陇西,进攻、投毒、谣言,三管齐下,咱们就用阿利罗和道智,南挑赵宴荔,北说赵染干,回敬它一个左右开弓!”

张龟沉吟说道:“孟朗,雄才之士,不会想不到咱们可能会招降铁弗匈奴,龟料他定有戒备。此两策当然是好,可万一秦虏看守得太严,赵宴荔、赵染干不敢投我,两策不得行,可该怎么办?是不是得有个备用之策?”

唐艾说道:“备用之策已经有了!”

张龟问道:“是什么?”

唐艾笑指羊髦,说道:“便在士道的策中。”

张龟摸不着头脑,问道:“此话怎讲?”

唐艾捉折扇,轻点坐榻,笑道:“秦虏会散布谣言,咱们就不会么?赵宴荔、赵染干若心存畏虑,不敢反乱,那咱们就也散布谣言,只说‘铁弗要来投我’。孟朗已驱铁弗与我相斗,足可见他对铁弗的不信任,闻听此讯,合上赵宴荔的反复之性,他必然生疑。

“孟朗疑心一起,那赵宴荔要么束手待毙,要么不反,也得反了!“

莘迩与羊髦对视而笑。

羊髦说道:“赵宴荔绝对不会束手待毙!还是髦的那句话,只要策反成功,无论他的反叛能不能成,虏秦在短期内,就一定无力再扰我秦州了!”

莘迩笑道:“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唐艾拊掌称妙,说道:“明公此语,妙哉!”

定下了还击蒲秦的对策。

莘迩就把此事安排下去,交给主管情报的张龟和主领将军府军务的羊髦负责。

张龟、羊髦於当天约见阿利罗、杜琅和道智,开始具体部署策反的行动。

晚上,莘迩回到家中,令狐妍不在。

问后乃知,左氏把令狐妍召入宫中去了。

第二天下午,令狐妍才从宫中归家,一到家,就找莘迩。

莘迩在将军府。

令狐妍等不及他下值,换了身褶袴衣装,带着大头,催马上街,径至将军府。

将军府值守的魏咸等吏卒,谁不认识令狐妍?

没人有胆子阻止她。

魏咸对待别人,哪怕是麴爽、陈荪,也坚持按规章办事,不许任何人乘车、坐马入府,唯是令狐妍,风闻莘迩都挨过她的拳头,他却亦不敢阻止。

远远地瞧见令狐妍风驰电掣般地驰马来到,魏咸忙不迭地指挥吏卒让开道路,毕恭毕敬地立在门前的桓表下,生硬地挤出笑容,把身上的甲片抖得哗哗作响,躬身候迎。

令狐妍没搭理他,如同旋风卷过,叱骑越过将军府高宽的门槛,奔入了府内。

府中的吏员们听到急促的马蹄声,以为是有什么紧急的军报,纷纷从自己办公的室中出来,一眼看到是令狐妍和大头,个个又慌忙退回。

莘迩挨揍的事情,只限於亲近的吏员知道,将军府的吏员多数不知,但令狐妍与莘迩成婚前,马踏将军府、鞭抽秃连樊,“吓得”莘迩等人在她马前唯唯诺诺的“雌威”,将军府的吏员们却不少都是亲眼所见。一些侨郡的中正被换成寓士以后,莘迩借机大举辟除了许多的寓士、寒士入府为吏,这些吏员来得晚,没有见到当时的场景,然而也听老吏们说过。

此等“霸道”的翁主,怎不使诸吏闻风丧胆,退避三舍?

莘迩顾不上穿鞋,赤足从堂中小跑出来,说道:“翁主快请下马!翁主快请下马!这是辅国将军府,军机重地!你不要让人误会,是边地出现了什么军情!”

令狐妍头裹白帻,穿丹绣褶袴,手持马鞭,腰束蹀躞带,悬火石等物,佩剑,足穿短皮靴,十分飒爽。但见她看向莘迩的眼睛明亮生彩,眉尖稍稍挑起,一条秀美的好似象牙雕刻的鼻子,薄薄的樱唇小口,紧夹着小红马的双腿,修长结实,还真是很有俊爽英勇的气概。

与昨天睡如婴儿的可爱相比,给了莘迩另一番的观感。

她“哼”了一声,勒住坐骑,从马上跳下。

莘迩松了口气,心道:“比起头回来我的将军府,神爱懂事得多了!”不无自得,想道,“都是我教导有方,训妻有术!”这个念头,也就是在他脑中转上一转,说,是万不可说的。

莘迩迎上前去,问道:“你许久没来将军府了,今日怎么乘马而来?是家里有什么急事么?”

令狐妍把马鞭抛给大头,迈步往堂中走,说道:“家里没甚急事。我是奉了王太后的懿旨,有国家大事问你!”

“何事?”

“堂中说话!”

莘迩嘿然,笑了起来,心道:“拿着鸡毛当令箭!”寻思,“是何国家大事,王太后要神爱转问於我?昨日为何不当面问我?”耐下心,跟着令狐妍入到堂中。

堂上没有别人,只有羊髦。

羊髦恭敬地行礼。

令狐妍大咧咧地摆了下手,说道:“坐吧,小羊!”

令狐妍年未二十,羊髦比她大得多,奈何尊卑有别,这一声“小羊”,只能接住。

三人落座。

令狐妍正色庄容,说道:“阿瓜,王太后叫我问你,大王过了生辰,又长一岁,到定亲的年岁了。中尉麴爽,家有一女,与大王年龄相当。聘爽女为后,可不可以?”

莘迩心头一跳,不动声色,问道:“王太后可有说及,此议是谁提出的?是中尉么?”

“不。是郎中令陈荪昨天在大王的寿宴上对王太后说的。”

莘迩说道:“是陈公啊!”

羊髦的神色慢慢沉凝下来。

他一面思考,一面捻须说道:“明公,陈公此议,像是别有所图啊。”

令狐妍纳闷问道:“有什么图?”

羊髦欲言又止,悄悄觑了觑令狐妍,含糊说道:“什么图,下官还没想到。”对莘迩言道,“敢请将军给下官点时间,等下官想到了,再禀与将军。”

令狐妍察出了端倪,怒道:“小羊!你看不起我是女儿身,所以不想说与我听么?”

羊髦赶紧自辩:“下官哪敢这么想!”

“那你就快快说来我听!”

羊髦迟疑,转看莘迩。

在令狐妍的目光逼视下,莘迩苦笑说道:“翁主虽是女儿身,见识长远,纵男子不能及。士道,你就说吧。”

听了莘迩的称赞,令狐妍转怒为喜,眉开眼笑,大模大样地说道:“还是夫君知我!”

羊髦於是说道:“髦愚以为,陈公此议,是欲挑起明公与中尉的不和。”

令狐妍问道:“怎么说?”

羊髦说道:“麴家本就是我朝的外家,麴侯之姊,先王之母也。麴侯以外家之贵,阀族之资,镇戍东南,实我朝之砥柱也。明公此前所以能与麴氏共处者,因宋、氾、张诸姓之故也。

“而中尉现获灭国之功,麴家的声势,已经愈胜以往,可谓炽手可热了,如果再嫁女入宫,又成大王之外家?内结姻亲之固,外掌东南重地,中领宿卫之军,数遍朝中诸公,无有能贵重如此的!

“庄子云‘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权者,柄也。位既尊崇,‘柄’,岂可再让与人?髦料麴氏与明公的共处,十之八九就会因此而出现裂痕了。

“就算中尉、麴侯没有这个意思,也会有人撺掇他们这么做的。”

令狐妍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说道:“我进宫去!”

莘迩问道:“进宫作甚?”

“别人不知,我能不知么?阿瓜,你为了大王,宵衣旰食,殚精竭虑!前俩月打虏兴,你索性住在了将军府,家都不回了!他人为官,如那宋、氾、张、麴,谁个不是富可敌国,僮仆千数?我嫁给你两年了,没见你往家里拿回过一件东西!送礼的挺多,你统统不要。如此一心为公,先是那宋方,现又是陈荪,却算计你个不止!岂有此理!我要进宫,向王太后告状!”

令狐妍气得,胸脯起伏,洁白的上齿咬着下唇,使得薄嫩的皮肤上留下细长的红印。

莘迩心中感动,想道:“神爱虽是有时不讲道理,遇到有人欺我,却比我还气。”笑道,“翁主,你莫气愤。陈公弘雅,不一定会有此种恶意,士道所言,不能尽数当真。”

羊髦也赶紧说道:“是啊。髦只是揣测之言,陈公不一定会是真的这么想。即使陈公果为此意,他的此议,髦瞧也是定难得行。”

令狐妍问道:“如何定难得行?”

“明公是王太后最信任的人,只要明公反对,陈公此议,自就不了了之了。”

好说歹说,哄住了令狐妍。

等她气哼哼地与大头离了将军府,回家去后,堂上只剩下了莘迩与羊髦。

羊髦说道:“明公,陈公平时尽管少有峥嵘,与氾、张、宋、麴诸家,皆是若即若离,好像翩然独外,其人却有沟壑。髦料定陈公此议,只能是为挑拨明公与麴氏的关系!”

莘迩默然不语。

羊髦说道:“陈公此议,断不能任之而成!但也不能由明公出面谏止!”

这正是莘迩在考虑的。

事情不能让陈荪办成,可遏止,也不能由莘迩出面。不但莘迩,莘迩这边的人,哪个都不能出面。否则,必会引起麴爽、麴家的不满,这与麴爽嫁女成功没什么两样,还是会导致莘迩与麴家的联盟破裂。

莘迩虚心问道:“士道有何良策?”

羊髦沉思良久,一时也无办法,说道:“明公可召黄景桓来见,听听他的意见。”

黄荣深沉的性子,羊髦不喜欢,但黄荣的能力,羊髦还是佩服的。

黄荣很快就应召来至。

羊髦把事情告诉了他。

黄荣低下头,摸着胡子,闭眼想了会儿,睁开眼,说道:“荣有一人可用!”

莘迩问道:“何人?”

黄荣说道:“张道将。”

“张道将?”

“然也!”

莘迩疑惑地说道:“我昔与与张家有仇,张道将入都以来,凡见我,尽管执礼甚恭,像是无有记恨,可到底泛泛之交,张道将恐怕不会肯为了我,平白地得罪中尉、麴氏吧?”

“为了明公,他当然不肯。可如果是为了张家,他就肯了。”

“为了张家?”

“请问明公,中尉若是嫁女入宫,得益者是谁?”

“麴氏、陈公。”

黄荣冷笑说道:“还有氾家!”

“氾家?”

“敢请明公细思:氾丹举令狐曲督陇西、武都、阴平三郡军事,所为者何?”

莘迩答道:“为了获取兵权。”

黄荣说道:“陈荪议爽女入宫,所为者何?”

“为了挑拨我与中尉、麴氏的不和。”

黄荣斩钉截铁地说道:“今国家掌重兵者,唯明公与麴氏!挑明公与麴氏不和,自相争斗,陈公此议,是暗。令狐曲宗室,使督秦州三郡,从而获得兵权,氾丹之举,是明。明公,如荣猜度得不错,这氾宽、陈荪,肯定是已经苟合一处!明、暗两策,必是他俩合谋弄出来的!”

明面上通过令狐曲,掌握到一定的兵权。

暗中通过提议把麴爽的女儿嫁给令狐乐,引发而下并掌兵权的莘迩与麴氏之两虎相残。

明暗两策,有正有奇,倒是颇和兵家之道,而其最终之目的,还是落在一个“兵”上。如果此两策都能得行,莘迩与麴氏两败俱伤,氾宽、陈荪、令狐曲拿到了占有优势的兵权,辅以宗室、高门的声望,自可很容易地就能趁莘迩与麴氏之弊,将他两方一起打掉,把莘迩与麴氏打掉以后,令狐乐一个孩子,左氏一个妇人,不就任他们揉捏了么?阀族从而也就能够得以重振旗鼓,东山再起了。

认认真真地考虑过后,莘迩与羊髦不得不承认,黄荣的猜测很有道理。

莘迩心潮澎湃,难以抑制的感慨浮上心头。

他说道:“士道,刚才翁主说的话,你都听到了。从先王薨后,我辅政以今,处处以公。当先王薨日,宋方窃有异志,麴爽恃兵跋扈,氾、张、陈荪,各有所求,要非是我,朝局能稳得住么?只怕早就生乱!我知我的族望不显,我亦才德短陋,是以对氾、张、宋、麴,以及陈荪诸公,深怀谦让,每次聚议国事,我都屈己尊之,推让上席,愿居末席。

“宋方之诛,非我本意,不得已耳。考功曹之设,我举氾丹为掾,张道将为史;录三府事之设,我举宋、氾两公;氾、陈诸公每有举士,我无不赞成。我的谦虚和推让已经做得足够了吧?氾宽、陈荪,表面上对我客气,暗地里却搞这些勾当!

“为助麴侯、氾丹攻冉兴,我涉千里流沙,孤军击朔方;为保境安民,我亲临矢石,血战柔然;为开拓财源,我远征西域,悦般骑十万围我营数重,几陷阵中!

“方今蒲秦日盛,我虽得武都、阴平、陇西,较以我定西国力,不如蒲秦远甚!我如履薄冰。当此之际,宜该同志齐心,勠力於外,以保我定西的百万唐、胡百姓,不受战火之害!

“氾宽、陈荪,难道就没有想过?如果真的挑起了我与麴爽、麴氏的争斗,受损的不还是我定西国么?便是我与麴家两败,他们渔翁得利,他们就不担心蒲秦会趁机犯我么?彼辈皆书生,蒲秦来犯,何以挡之?我定西百万的唐、胡百姓将会是什么下场?

“只为门户之利,不为国家公义,至於此乎?至於此乎?”

莘迩痛心疾首,他的真情流露,使羊髦和黄荣极为触动。

黄荣冷笑说道:“百姓的下场,他们怎会在乎?要非是只顾门户之利,唐室又怎会南迁?明公之心,荣等深知,然‘夏虫不可语冰’。”

莘迩连着深呼吸了好几口,把情绪平复了下去,问黄荣,说道:“景桓,你说张道将为了张家,就肯了。我请闻其详。”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求月票、求推荐!

第六章 黄荣政斗才 陈荪报朝恩

黄荣说道:“陈荪此策假使能成,获利的是陈荪、氾宽。

“张家势衰已久,张浑的王国太傅,半点实权也无,荣衔罢了;张金养望数十年,功亏一篑;张家子弟而今唯一有点实权、官职清贵的张道将,其所任之考功曹右曹史,还是因为明公的举荐。张道将虽为氾家之婿,权力这事儿,兄弟尚可相残,氾宽又怎会舍得分与已经靠边站的张家?

“张家在此事中,是分毫的好处也捞不着!”

羊馥点头说道:“是。”

黄荣顺着自己的话,往底下说道:“不止捞不着好处。氾家与张家都是阀族,张家有的,氾家全有。氾宽、陈荪如果以此而得以掌握朝权之后,张家只能会被继续地边缘化。”

莘迩同意,说道:“此话有理。”

黄荣说道:“与其继续被边缘化,还不如保持现状。

“宋闳虽然归乡,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宋家在朝中犹有余威,我闻说宋闳的家中,车马如龙,门庭若市,往来俱名流,是此人尚存复出之图!氾宽的德望,不及宋闳。早年乡野评议,以宋闳为我朝第一流的头等人物,氾宽,不过忝居一流之末。荣料之,宋闳尽管远在江湖,氾宽必然如芒在背。为了抗衡宋闳,他离不了张家。何以嫁女给张道将,不就是为此么?

“故是,对张家而言,保持现状,远要比氾宽、陈荪独强为好。氾宽、陈荪一旦羽翼丰满,独强朝中,他张家就无了出头之时;保持现状的话,他张家还有再起的机会!”

黄荣的这番分析,令莘迩与羊髦惊艳。

莘迩叹服,心道:“景桓用计,毒是毒了点。但说到揣摩人心,分析政治,在错综复杂的政局中,抽丝剥茧,慧眼如炬,士道、长龄,皆不如他!”又不禁想道,“我与张家,前为仇雠;造化弄人,在此事上,我与他家反而利益一致。”

国与国间没有永久的敌人,政治上也是如此。

打倒宋家不算本事,舍弃嫌隙,化敌为友才是成熟。

羊髦问道:“谏阻聘爽女为亲的事情,传到陈荪、氾宽、麴爽耳中,定会引起陈荪与氾宽的不满、麴爽的愤怒。景桓,张道将就不怕陈荪、氾宽、麴爽难为他张家么?”

黄荣笑道:“如荣刚才所说,张道将,氾家之婿也,氾宽现在还离不了张家,纵是不满,也只能咽下这口气。麴爽倒也许会寻张家的事,但有氾宽顶着,张家何忧?”顿了下,微微一笑,说道,“没准儿,张家还盼着麴爽找他家的麻烦,好使氾宽与麴爽闹翻呢!氾宽的敌人越多,他家不就才能越显得重要,越有机会再掌权力么?”

羊髦自甘不如,说道:“卿才胜我!”

黄荣说道:“此小道也,何能与君管领将军府军务,提纲挈领相论!”

这话怎么有点酸溜溜的?

羊髦说道:“髦哪敢称提纲挈领!髦所理者,日常小事,凡军机要务,非英明如明公,不能决策!”

莘迩哈哈一笑,打断了他俩的互相客气,问黄荣,说道:“景桓,你以为,该让谁去说动张道将谏止?”

莘迩不可能亲自去办这事。

单说出身,最好的人选是张龟。可张金、张道将一案中,张龟为了妻、子,卖了张家,要是派他去办,只会适得其反。

黄荣说道:“傅典书可也!”

“老傅?”

黄荣说道:“傅典书清流名士,书画双绝,谈玄辩难,誉满王城。张道将与他的关系很好。请傅典书去说张道将,定可马到功成!”

黄荣的这话还是有点酸溜溜的。

黄荣一直想打进谷阴的名士圈,可一来,他族名低微,二者,他亦无论道之才,参加了几次清谈,或者一个字也插不上,或者被那傲慢的士人嘲笑,因他喜穿碧衣,呼他是“碧鹅”。

起初黄荣还挺开心,鹅姿优雅,是时下的士人之好,以为是在夸他风度翩翩,后来才晓得,他的这个“鹅”是“呆头鹅”之意。含羞带愧,黄荣再也没有去过清谈的场合。

傅乔在王都的名士圈里,混得风生水起,到处都受欢迎。

两下比较,黄荣不免就眼热嫉妒。

他的这点心思,莘迩不知,也没功夫去知。

便遣吏招来傅乔。

傅乔来得也很快。

傅乔吃药上瘾,日日五石散不停,后遗症已经出来了些,他现下的皮肤甚脆,新衣服已穿不得了,穿着件多日未洗的旧氅,登入堂中,行了个礼。

莘迩叫他落座。

傅乔鹤氅的衣袖和氅衣极宽长,两个跟着他来的小童,帮他把衣服拉起,搀他坐入榻中。服药也有好处,傅乔本就不黑,而下肤色越发的白。

面如傅粉,白氅飘飘,童子簇拥,恍如神仙中人。

以黄荣之嫉妒,亦由衷赞道:“傅典书徐引如松下风,觉我形秽。”

傅乔晏然坐定,挥示童子退出,摸了把清疏的胡须,扫视黄荣、羊髦,含笑待要说话,忽眉头微蹙,探手入怀,踅摸了稍顷,摸出一物出来,放在眼前看了看,随意抛掉。

莘迩三人往地上瞅去,见被傅乔扔掉的是一只虱子。

羊髦赞道:“将军座前,敞怀扣虱,不是真的高雅之士,不能为此!先生真洒脱磊落!”

穿的衣服多少天没洗了,没虱子才怪!傅乔的浑身上下,现在也不知藏了多少虱!群虱下口,瘙痒不堪,不扣出来又怎么办?

傅乔谦逊地笑道:“长史谬赞,惭愧惭愧!”

莘迩叹了口气,心道:“老傅,往年多爱干净的一个人啊,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下定决心,想道,“必要叫他把五石散戒掉!等办完了陈荪这件事,我就使魏咸派两个甲士,朝夕监督於他!”示意羊髦、黄荣,把陈荪之事和解决的对策说与傅乔听。

傅乔听完,毫不推脱,说道:“明公放心!我立刻就去找张道将!”

说着,他就唤外头的那两个小童进来,仍帮他提拉衣服,离榻下到堂上。

“且慢。”

“明公还有何吩咐?”

“你的扇子是不是被千里给你抢走了?”

傅乔如今连个新衣服都穿不成了,皮肤脆到如此程度,当唐艾抢他扇时,他又怎敢争夺?闻莘迩说起此事,他老脸一红,说道:“唐司马年轻力壮,我鬓白体衰。明公,他是占了年纪的便宜!要放到二十年前,扇子,他绝不能给我夺走!非我不战之罪!”

莘迩心道:“二十年前,千里还是十来岁的孩子,如何是你对手?”笑道,“老傅,我不是说你争不过他。那扇子,我听说是你的心爱之物。千里夺去,你必然心疼。千里从陇西回来,给我捎了些许当地的特产,我晚些遣仆去你家,分润你些。也算是替千里给你赔个不是。”

傅乔感激涕零,说道:“多谢明公!”

出了将军府,傅乔乘牛车,直奔考功曹。

张道将见傅乔来访,热情非常。

傅乔不绕弯子,直话直说,把陈荪的事情、黄荣的分析,略作修饰,变成自己的话,悉数告与张道将,末了,敦厚地说道:“明宝,我与你是忘年交,我今来找你,对你说这些,不但是为了辅国将军,不欲朝中变乱,也是为了你啊!这件事情,你务必要谏止!”

张道将不疑有他,相信了傅乔的诚恳,唯是此事关系重大,他没法做主,对傅乔说道:“公爱护之意,道将铭记在心。候道将请示过阿父,然后给公答复,可好?”

傅乔说道:“好!”

当晚,张道将征求张浑的意见。

张浑斟酌权衡,考虑到半夜,接受了傅乔的建议。

张道将遂回复了傅乔,然后托辞有珍宝献给令狐乐,请求进宫晋见。

张道将很得令狐乐的好感,马上就被允许。

张道将进到宫中,见到左氏与令狐乐,把临时备下的几样玩意儿奉上。

趁着令狐乐欢喜把玩,张道将向左氏力陈不可聘爽女为令狐乐妻的理由,说了两三个,其中一条“中尉挟灭国之功,如更得外家之贵,辅国不自疑乎”,打动了左氏。

是啊,麴爽已有灭国之功,如果他的女儿再成了王后,莘迩会怎么想?会不会以为左氏是对他产生了猜忌,所以要为令狐乐另外找一个大靠山,来分他的权力?

想到莘迩很有可能会产生此个猜疑,又倘若莘迩如果这般猜疑了,势必会离她越来越远,左氏的心中,不禁就空落落的。

前天宴上,莘迩手的温度仿似尚未消散。

她下意识地握住了手,好像这样,就能握住莘迩。

左氏不愿她的异样心思被人发觉,及时止住,说道:“幸亏得曹史提醒,使我免犯大错!”心道,“我真傻!还叫神爱问阿瓜的意见!也不知阿瓜有没因此不开心?我得快点告诉阿瓜,这事是我思虑不周,叫他别放在心上,此事就此不提啦!”

两天后,陈荪觅到时机,又对左氏议起此事。

左氏回绝了他。

陈荪百思不得其解。

上次对左氏说时,左氏分明意动,这才没几天,怎么就态度大变?莫不是莘迩知道了此事,动了手脚,做了阻挠?可这几天,莘迩没有进宫啊!

只有张道将进了一次宫。莫不是?张道将阻止了此事?可张道将从何而知的?他张家与莘迩有仇,即便他知了此事,也应该不会去帮莘迩啊?

陈荪确是与氾宽达成了同盟。

他出了宫,去到氾家,说了左氏态度的转变,与氾宽、氾丹讨论来,讨论去,都是一头雾水。

陈荪与氾宽尽管结盟,两人的出发点不同。

陈荪是为了王权不旁落。

他目光游移在氾宽、氾丹的脸上,想道:“宋家倒后,莘迩与麴氏结盟,渐有权臣之态。

“麴氏世镇东南,麴球名声大噪,屯驻陇西,本想借用此举,拉拢麴爽与麴氏,给令狐将军在秦州和邻近秦州的我东南诸郡找个有力的臂助,待令狐将军兵强马壮,而麴氏与莘迩相残两败以后,我与令狐将军复徐整顿朝纲,振作王权。

“唯是莘迩圣眷兴隆,王太后对他宠信极其,此中言语,不好说与王太后。我此策竟不得成!

“虽不得成,不可放任莘迩,我家累世受朝恩,我身为先王托孤之臣,为了不负我朝,不负先王的信重,无论如何,我不能让朝中出现权臣,威胁到大王!只是,王太后不解我意,只能另寻机会了!”

……

一场潜在的危机,暂时被黄荣消除。

陈荪、氾宽、令狐曲的结党,暴露在了莘迩的眼中。

黄荣偷偷地建议莘迩:“陈荪、氾宽、令狐曲三人中,最弱的一环是令狐曲,秦州新得之地,外有虏秦逼压,最好打击的一环也是令狐曲。令狐曲本部只有千余步骑,严袭在他帐下,北宫越在阴平郡,何不令北宫越、严袭掣肘,先把令狐曲打下?”

莘迩严厉地说道:“门户之见,我之痛恨;我又岂能为私利而置国家不顾?秦州新得,亟需镇抚,不能出乱子!自先王以今,为打开出外的通道,两攻冉兴,今终拿下。如果因为北宫越、严袭的掣肘,出现反叛,如何收拾?辛苦经营,毁於一旦!令狐曲,非但不能动,我还要帮他!景桓,你不得妄为!”

“不得”两字,莘迩加了重音。

黄荣明白,莘迩是在警告他,不许再做出毒杀姬韦之类的事,惶恐应诺。

令狐曲不能动,陈荪、氾宽没有错处,也动不得。

莘迩在心中警惕着陈荪、氾宽、令狐曲的联盟,把精力放在了陇西。

……

谢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求月票、求推荐!

阅读网址:n.

第七章 秦营见吕季 安崇献虚实

阿利罗是没办法亲自去天水郡见赵宴荔的。

他顶多写封信,而且他的信,蒲獾孙等戎将肯定会看,信中也不能说什么策反的话语。

也就是说,策反赵宴荔的事情,阿利罗只能算个引子。

具体办事的,全得靠送信的信使。

阿利罗人在屋檐下,让他干啥得干啥,他的信好说。

送信的人选直接关系到策反的成败,不好挑。

不好挑有三:首先,这个人得可靠;其次,这个人不能是定西朝中或莘迩手下有头有脸的人,不然,必会引起蒲秦的怀疑;再次,这个人还得有胆色,有口才,能随机应变。

只说身份,杜琅倒是可以,但此人胆怯不说,且无智谋,所长者,阿谀拍马,不能把这等大事交给他办。

张龟、羊髦商议过后,选出了个合适的信使。

便是安崇。

这个人选是羊髦提出来的。

羊髦说道:“安崇新附明公,未有名声,且他是粟特人,前时跟着商队去过虏秦,阿利罗托他送信,合乎情理。”

尽管羊髦向有识人之明,但对他的这个建议,张龟起初是有着不同意见的。

张龟说道:“安崇被宋方收买,欲刺明公。这件事,你我皆知。他向明公坦白后,明公虽因喜他之壮勇,兼宋方已死,故释而不究,但我观此胡,有狼顾之相,断不可信,恐怕到底是不可靠的。策反赵宴荔,关系重大,岂可选用於他?”

前些时,谷阴盛传,宋方收买了一个刺客,打算刺杀莘迩。后来,这个刺客被莘迩感化,於是主动向莘迩坦白。

传言中说的这个刺客,就是安崇。

传言中讲的这个故事,也大致属实。

宋方那次出城,去自家牧场,刚好碰到了安崇,就是在那时,他灵机一动,忽然起了用安崇刺杀莘迩之意。为了钱财,安崇甘之若饴地做掠胡贩奴的勾当,不在乎他家旧交、亲戚和陇地士人的非议,可见这是一个亡命之徒。宋方料之,只要出的价钱合适,加之许给官职,肯定就能打动安崇。他料的不错。在他的迫使下,宋翩不情不愿地与安崇接触,果然把安崇买动。由而,乃有了安崇主动示好史亮,通过史亮,得以到了莘迩身边的事情。

唯是让宋方、安崇没有料到的,莘迩很快就把安崇给遣派出去,叫他护送商队入蒲秦。这就搞得安崇没了动手的空当。而等安崇回来,宋方已经被诛。

安崇不知道宋方有没有把他供出,却也果决,马上就向莘迩坦白。——这一点与传言不实,安崇的坦白,压根不是被莘迩感化,完全是为了保命。

宋方已然死了,宋家倒了,安崇既没了雇主,又是一个粟特胡人,还能做出什么事?他身高八尺,魁梧雄健,常年的掠胡,使他精於骑射,莘迩喜其材勇,遂没有治罪於他,反而仍将之留在帐下听令。

一来是为了进一步打击宋家,证明杀掉宋方是对的;二来也是为了再给莘迩扬扬名,傅乔、张龟把这件事美化了一下,添上了“被莘迩感化”的情节,给说了出去。

谷阴、陇州的士民听到的是改良后的版本,真实的情况他们不知,但张龟、羊髦都是知的。

羊髦笑道:“长龄,安崇年少时,家道中落,他不顾恶名,贩奴为业,被宋方收买,又敢有行刺明公之奸谋,是此人为了钱财利益,什么都可以干;宋方死后,他没有逃走,而是向明公坦白,说明此人有决断。

“他现在明公的军中,明公既往不咎,对他颇为重用,假以时日,凭他的武勇,必能得到足够的利禄,如果叛我投虏秦,他既为粟特异族,又无伯乐赏识,虏秦能给他什么?会给他什么?以他的决断,他不会做出错误的选择。

“你说他‘狼顾之相’,不错,他言必出‘不瞒你说’,似乎耿直,实际狡诈,可亦正因如此,他才适宜做阿利罗的信使啊!不狡何以入险境?不诈何以说赵宴荔?”

张龟最终被羊髦说服,笑道:“赵宴荔能否被安崇说服,尚未可知;我,被你说服了。”

……

安崇痛快地领命。

他取了阿利罗的信,带了几个掠胡时的同伴,装了两车的货物,装作胡商,离都南去。

行有数日,到了陇西郡。

上次到陇西的时候,安崇和商队的主事拜见过麴球,这次他绕营不入。

陇西、天水两郡虽属於敌对的双方,主干道上各有关卡,但小路很多,是无法全部断绝的。蒲獾孙、麴球两军的细作大多就是经由小路出入敌境。不过安崇却是无须走小路。

打仗是打仗,贸易是贸易。

粮、铁之类的战略物资,固是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过关进入敌国,但别的商品,尤其是西域的货物,宝石、美玉、青金石等奢侈品,干果、葡萄酒等饮食物类,奇禽异兽等玩物,佛像等,很得蒲秦贵族、富人的喜好,蒲秦却是允许入境的,只是征得税特别高而已。

在两边的关卡都交过税,被仔仔细细地搜查了两遍之后,安崇等进到了天水郡内。

他的同伴之一问道:“赵宴荔身在秦营,怎么把信给他?”

安崇带的这几个同伴都是很早前就跟他一起掠胡的,彼此过命的交情,故是安崇没有对他们隐瞒此行的目的。

安崇笑道:“扣营求见就是。”

他的几个同伴都很吃惊。

一个说道:“若是被秦虏看出蹊跷,咱们几个,岂不就要全撂在秦营了?”

安崇不以为意,说道:“咱们是商贾,顺道给阿利罗送个信,能被看出什么蹊跷?”

安崇的这几个同伴多为粟特人,只从人员组成上看,确是像个粟特商队。

安崇交代他们,说道:“记住了,‘咱们只是顺道送信的商贾’!入了秦营,你们什么都不用管。秦兵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唯有两条,入秦营以后,蒲獾孙或别的秦将必会先见我等,我料他们会先诈上我等一诈,你们到时要作出惧怕的样子;秦兵也许会抢咱们的货,你们得装出肉疼。你们把这两条做好就成。其它的事,交我来办。”

诸人应道:“是。”

安崇又轻描淡写地说道:“若只说送信,怕是见不到赵宴荔。咱们就说,阿利罗另有口信要我代转。”

诸人说道:“君深计远虑,正该如此!”

蒲獾孙、赵宴荔的营地离天水与陇西的边界约十余里。

赵宴荔部万人,蒲獾孙部近万,两人的部曲都多,没有同驻一营。赵营临渭水,在东北;蒲营在西南。也即赵营在蒲营北边靠东的位置,等於是蒲英的侧后方向。两营相距不远。

在两营的外边,共用一条深壕,辕门只有一个。

下午时分,安崇等被秦兵的游骑押送着,来到了营前沟外。

营垒占地甚广,垒上刁斗森严,营中旌旗密布,人马之声,随风入耳。

游骑把安崇等的来意道与辕门,辕门的牙将报与营中。

等了多时,壕沟上的吊桥放下。

安崇扮出佯作镇定的模样,引领同伴,赶着货车,跟着牙将入营。

那几个游骑散去,依旧去巡逻周边。

应该是为了不让安崇等人得窥营中,牙将把他们的眼都蒙上了,货车就在留在了辕门处。

安崇等跌跌撞撞地走了大概一刻多钟。

听见帐幕被掀开的声音,牙将喝令余下的人待在外边,把安崇推入到了一处帐中。

随即,他的眼罩被解下。

这是一个宽敞的大帐。

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毯,帐壁上挂着形形色色的兽皮,还有个狰狞的虎头。

两边各置了七八个胡床。

正对着大帐门口的方向,上首是一个涂抹彩漆,画有骑士逐猎图案的大胡床。三个摆放武器的兰锜,并排列於其侧,上边横放着刀、剑、雕弓。

帐中人不多,仅有两个。

一个辫发结实,是氐人,坐在左边的一个胡床上;一个扎髻文弱,是唐人,站在右边。

两个人都在看着安崇。

安崇拜倒在地,说道:“小胡安崇,拜见将军!”

这一氐、一唐的两人,是吕明和季和。

季和说道:“你起来吧。”

吕明变色说道:“来人,推出去砍了!”

季和问道:“缘何要杀?”

吕明说道:“送信就送信,还托辞有口信,求见赵将军!我瞅这人神色不正,定是唐儿的奸细!”

安崇跪在地上,挺起上身,圆睁碧眼,掀动浓髯,奋声说道:“将军错了!我非仅不是定西的奸细,我还是专为将军来献定西虚实的!”

这话出乎了吕明和季和的意料,两人对视了一下。

季和说道:“哦?你要献定西虚实?”

“定西国中有个传言,不知两位将军可有闻听?”

季和问道:“什么传言?”

“说是含冤而死的宋公有一刺客,欲刺莘迩。”

自孟朗提高了对定西的重视,蒲秦近年往定西国派出了大批的间谍,定西朝野的动静,蒲秦很多都是知晓的。对这件事,季和和吕明皆有闻知。

季和说道:“是有这么个传言。怎么了?”

“不瞒两位将军说,这个刺客,就是在下!”

“是你?”

安崇昂首答道:“是我!”

季和不动声色,说道:“我听说那刺客被莘迩感化,投了莘迩。”

安崇说道:“莘迩外宽而内狭,在下曾要行刺於他,他怎会放过我?当时宋公不幸已被莘迩所害,在下为自保计,不瞒两位将军说,故才虚以为蛇,抓住他好名的弱点,装作被他感化自首,实则日思夜想,无时不欲逃出定西!”

季和说道:“是么?”

“是以在听说赵将军统兵镇戍天水以后,在下就想方设法,结识了阿利罗。终於得到了此次给赵将军送信的机会!愿把定西虚实献上。”

吕明狐疑地说道:“你要逃,什么时候不能逃?我就不信,莘迩还会派人天天守着你!”

安崇挠头讪笑,说道:“不瞒两位将军说,真要逃的话,是能逃走,但在下一个粟特胡人,文无点墨,只有些许勇力,便是逃出了一条性命,到了人生地疏之处,日后的生计可该如何着落?因是,嘿嘿,因是,……”

季和说道:“因是你就想着用定西的虚实,在我大秦换一个富贵。”

安崇把“在下”换成了“小人”,坦诚地说道:“不瞒将军说,小人就是这个心思。”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求月票、求推荐!

第八章 季和将其计 宴荔父子议

你有什么虚实说与我和吕将军听?”季和问道。

吕明擒蒲英有功,获得了孟朗的赏识,从七品官跃升到五品,现为蒲秦的威远将军。

安崇说道:“定西国的中尉麴爽与奸贼莘迩面和心不和。这回攻打冉兴,麴爽被定西朝中拜为县侯,不瞒两位将军说,莘迩私下对人大言,要非他运筹决胜,哪里会有麴爽的裂土分茅?

“定西的督府右长史张僧诚,尸位素餐,形同木偶,督府的一应大权皆在莘迩及其走狗唐艾、羊馥之手。大秦兵马精锐,蒲公足智多谋,多措并举,投毒、招降,在蒲公、赵将军和两位将军的打击下,麴球已是左支右绌,几次向都督请求增援,然只因麴球是麴爽的族子,每次求援都被莘迩拒绝。”

投毒与诱降,都是季和的主意,他微微一笑,说道:“是么?”

吕明哼了一声,说道:“我可是听说,你们定西,不但拜了麴爽为侯,本来也是要拜莘迩为侯的,但被他推辞掉了。他既然推辞,又何必自大,说麴爽是赖他之功?”

安崇连连摇头,相当不齿地说道:“就像小人刚才说的,莘迩此人,沽名钓誉,假惺惺的。两年前,他明明是奔着封侯,乃无缘无故地去打西域,回朝以后,朝廷没办法,说给他个‘侯’吧,他不却也是假模假样地给推辞掉了么?其实啊,他心里盼得很!”

吕明犹是不信。

季和给他解释似的,说道:“莘迩族声不高,以令狐奉的幸臣之身,居为今之定西重臣。定西小邦,郡县人口贫乏,赋税尚不够国用,况乎分茅?从窃位立国到今,就没封过几个侯。莘迩害怕阀族、士流的不满,不敢接受封侯,但心里却十分巴望,这也是有的。”

当下,季和详问定西朝廷的情况。

安崇如何能知道那么多?

知道的,他就拣那能说的,言无不尽;不知道的,他也不慌,或者诚恳捏造,或者“不瞒两位将军说”,直言不知。

对谈了小半个时辰,季和止下话头,不再询问,说道:“你把阿利罗的信拿来我看。”

安崇麻利地把信掏出,膝行上前,呈给季和。

信封上有红色的封泥。

季和随手将封泥揭掉,打开信封,抽出了信,行到吕明坐边,两人一起看。

信中没甚见不得人的东西,无非是阿利罗想念赵宴荔,问赵宴荔身体如何,略述了些他自己在定西的生活状况。余者,别无所书。

季和把信还给安崇,问道:“你说阿利罗另有口信,是什么口信?”

安崇答道:“不瞒两位将军说,阿利罗是个孝顺的,也没什么具体的口信,只是叫小人求见赵将军,看一看赵将军的气色何如,叫我回去后转告与他。”

季和点了点头,说道:“那你去见他吧!”招呼帐外的牙将进来,仍把安崇的眼睛蒙上,令带之去见赵宴荔。

安崇出了帐外。

吕明站起身,握着剑柄在帐中走来走去,对季和说道:“这个粟特小胡,瞎说八道,满口胡言!……诶,还真是‘胡’言!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说什么他就是那个行刺莘迩的刺客,呸!他要真是那个刺客,莘迩岂会由他送信?不怕他反了,投我大秦么?此人定有阴图!参军却怎么放他去见赵宴荔?”

季和笑道:“我岂不知他是在胡言乱语?十之八九,这个粟特胡是定西的说客。”

“那你还让他去见赵宴荔!”

“下官且问将军,司隶遣咱俩入赵宴荔军中,督他与定西交战,是为何故?”

“自是因赵宴荔反复成性,而朔方虽为我所得,铁弗匈奴部众尚存精壮数万,不早把赵宴荔除掉,他将会成为我大秦的后患。”

季和摇扇笑道:“不错,咱俩的目的,是为了削弱铁弗匈奴,除掉赵宴荔。若此粟特胡果为定西的说客,将军,不就省了你我的力气,司隶的谋策不也就能早点实现了么?”

吕明恍然大悟,说道:“你的意思是?”

季和悠然说道:“燕公统众近万,与赵宴荔联营,逼於其西南;将军部曲三千,与赵宴荔共营,近在肘腋;赵宴荔帐下的勇将乌洛逵,潜通将军,其部位处赵军的心腹。形势,我军已得;我军又是有备。赵宴荔若真的因此粟特胡而叛,一鼓可定之也!”

吕明心服口服,赞道:“参军大才!”

季和抬起脸,从帐门望向咸阳的方向,说道:“我鲰生罢了,何有大才?有大才的是司隶!不瞒将军说……。”顿了下,失笑说道,“我却是受那粟特胡的影响了!”

吕明也是一笑。

季和继续说道:“我去年得阅《经世符》,中有‘泽润柳,金临寰宇’之句。柳者,即蒲柳,蒲是我大秦的国姓;泽者,司隶家本滨海;金临寰宇,我大秦以金为德,王天下之意也!

“司隶雄才大略,治国以法,激浊扬清,重整伦常,当今诸国之当道,无有能及者,‘泽’定是司隶无疑;大王仁厚,爱民如子,重农倡儒,克勤克俭,擢贤进士,励精图治,短短几年,大秦面貌一新,临寰宇的,一定就是大王!”

吕明站定,听他说到这里,说道:“参军入朝,献《经世符》,我有闻听。大王勃然英姿,诚然当世英主,不逊前代明君;司隶谋略深远,持重为国,我朝之贤相也!”

《经世符》与《河图龙龟符》一样,都是时下流传於各地的上百种谶纬图书之一。

季和吐露心声,对吕明慨然说道:“方今海内战乱百年,各国外相攻伐,内残百姓,杀戮不已,十室九空,生灵涂炭,黎民啼饥号寒,如陷水火。我不远千里,由虏魏来投,所为者,正是思欲攀附龙尾,尽绵薄之力,以佐大王、司隶和朝中诸公,匡救天下!

“将军说我有才,我不敢当。有朝一日,我的这点心愿能够实现,能够看到六合重归一统,民安其业,无复倒悬之苦,吾愿足矣!”

吕明说道:“竟不知参军有此宏志!”按剑笑道,“与参军比,我的心愿就不值一提了!若有一日,我得封侯,光大祖宗,荫妻子,便心满意足!”

时近薄暮,夕阳的余晖洒入帐内,落在两人的脸上。

一个黑帻长袍,文儒清雅,一个辫发白甲,壮武雄长。

都是红光满面,熠熠生辉。

……

安崇与同伴被送到了赵宴荔的住帐中。

赵宴荔、赵兴接见。

安崇把阿利罗的信奉上。

赵宴荔读完,问道:“你说有口信带给我,什么口信?”

安崇示意同伴们退出去,看了看赵兴,说道:“敢乞与将军私言。”

赵宴荔皱眉说道:“此吾子也。阿利罗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安崇炯炯有神,视赵宴荔,说道:“不瞒将军,口信并非出於阿利罗。”

赵宴荔惊疑问道:“那是出於谁人?”

安崇把“小人”又换成了“在下”,说道:“定西辅国将军莘公,要在下带给将军一句话。”

“什么话?”

“将军是欲生,是欲死?是欲富贵,还是欲任人凌辱?”

赵兴插口问道:“此话怎讲?”

安崇指了指赵宴荔手中的信,说道:“适才秦军的将军毫无忌惮,一把就将阿利罗此信的封泥扯掉。将军在秦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境地?由此可见!对将军的处境,辅国将军莘公一清二楚。莘公求贤如渴,爱才如命,敬重将军的名声,故此特命在下,向将军示结好之意。”

却是:与季和、吕明的那番话,安崇的确是在胡言乱语,他只是为了能够见到赵宴荔!

赵兴问道:“结什么好?”

安崇抛了个“你懂的”的碧绿眼神给他,含笑说道:“结什么好,就不必在下细说了吧?”

“你还是细说细说,让我与阿父听听。”

“将军如欲反正,约以时日,莘公会命我朝秦州刺史令狐公、鹰扬将军麴君,发兵接应!令狐公是我朝的宗室名将;麴将军大败蒲獾孙、蒲洛孤、苟雄,用兵之能,毋庸多说!有他两位接应将军,事必成矣!

“莘公待人,唯才是用。在下粟特野胡,莘公用为心腹。以将军之名威,待入到定西朝中,公侯之尊,唾手可得!”

赵宴荔盯着安崇,透出杀气,缓缓地说道:“你个小胡,胆子不小!在我营中,敢挑我反叛。不怕老子杀了你么?”

安崇哈哈大笑,抚髯安然,说道:“在下小小贱民,死有何惜?将军南匈奴右贤王之苗裔,世为铁弗大率,夷唐之贵种也。将军如无意复祖宗徽赫,不以为奴为耻,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小人一死不妨!”

赵宴荔终是没有杀了安崇,写了一封给阿利罗的回信与他,叫他出去。

安崇问道:“敢问将军,小人归到定西后,该如何回禀莘公?”

赵宴荔没有说话。

赵兴说道:“我大秦与定西是敌国,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所以没有杀你。你回去后,告诉莘公,阿利罗要再有信,可尽管送来,我父必有重谢。”解下蹀躞带上挂着的一片金质羊饰,递给安崇,说道,“我代阿父赏你的!”

安崇出了赵宴荔的住帐。

牙将把他送返到季和、吕明处。

安崇拜倒,还以“小人”自称,说道:“小人把口信说与赵将军了。”

季和故意问道:“除了口信,说别的了么?”

安崇装糊涂,说道:“小人本想把投诚的话,也报与赵将军,但刚才见将军拆看赵将军的信,似是赵将军在大秦不得信任,就没有说。”

季和嘿然,意有所指地夸奖他,说道:“你却机灵。”问道,“赵将军有回信么?”

安崇把赵宴荔的回信奉上,说道:“正要禀报将军,小人在回来拜见两位将军的路上,琢磨了一下,这封回信,不如还是由小人给他送去定西?”

季和一边与吕明看信,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不是担心莘迩杀你,要投我大秦么?怎么?你好容易逃出了定西,还要再回去么?”

安崇说道:“小人对定西的所知,已经全都禀与了两位将军。小人所知有限,将军好像不太满意。小人故而寻思,不如回去定西,也好能为将军再多探点定西的情报!”

“你却忠心。不惧莘迩杀你了么?”

安崇豪迈地说道:“不瞒将军说,谁不怕死?但小人寒门白丁,无才无德,籍籍无名,仅仅有点用处的,就是这条性命!不犯险难,又怎能出人头地,得到富贵!”

这句话是他的真心话,听入季和和吕明的耳中,倒是不觉情伪了。

季和顺水推舟,说道:“也好,那你就回去吧。”

……

领着同伴,有惊无险,从秦营出来。

夜色已至,安崇回顾连绵数里、燃起灯火的秦军营垒,绿眼如狼,笑道:“秦虏无智!”

……

秦营帐中。

吕明嗤笑说道:“小小粟特虏,被参军玩弄股掌!”

……

赵宴荔的住帐中。

赵宴荔与赵兴只点了一根蜡烛,昏暗的光线下,父子谋议。

……

谢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求月票、求推荐!

阅读网址:n.

第九章 青雀得蒲宠 贾珍与宝绝

一焰烛苗,幽冥微茫。

父子两人,赵宴荔与赵兴头对着头,小声交谈。

赵宴荔说道:“勃勃,你方劝我投定西,定西就派人来说我。此事,你怎么看?”他生性多疑,掐着胡子,眼里疑信参半,说道,“那叫安崇的粟特胡说,等咱们起事的时候,莘迩会叫令狐曲、麴球相助。莘迩会不会是在哄骗咱们?”

“以兴浅见,莘迩应是不至於哄骗阿父。”

“哦?”

“莘迩哄骗阿父,对他没有好处。”

“如何没有好处?骗得咱们起事,却不来接应,坐视咱们与蒲獾孙内斗一场,他趁机取下天水。这不就是天大的好处么?”

拓跋、麴兰两路救朔方之日,赵宴荔先是不救渡河遇敌的拓跋部勇将纥骨万,后是当孟朗诈围麴兰营时,不许赵兴援麴兰。他那时苦口婆心地教赵兴,说管孟朗与麴兰斗个死活呢?正好借此消耗秦与定西双方的兵力,他们铁弗匈奴才能从中取利。

所谓以己度人,赵宴荔干过这样的事,难免就会怀疑莘迩亦是此心。

赵兴无语,心道:“阿父,你以为谁都像你!”说道,“这固然算个好处,但是阿父,定西国穷兵少,打下陇西全郡、掩有冉兴之地,已是它目前的极限了。便是再打下天水,它,守得住么?兴料莘迩,必无此意!”

赵宴荔将信将疑,说道:“好吧。”想了会儿,说道,“如果莘迩所言是真,有令狐曲和麴球接应我部,令狐曲也就罢了,无甚名声,麴球是个会打仗的。我部起事,成功的几率就会大上许多,唯是……。”陷入沉吟。

赵兴接口说道:“阿父是在考虑蒲獾孙和吕明、季和两部吧?”

“是啊!”

“我部与蒲獾孙部比邻,共一个大营,外有深壕,垒上的戍卒尽是蒲营的兵士,戒备森严;吕明、季和部,兵虽只有三千,然皆戎人精卒,且与我同营而居,吕、季二人,对阿父与我防范甚酷。不把这两个难题解决掉,我部的确是不好起事。”

“你有何计?”

“兴有一计,不过得需莘迩帮忙。”

“莘迩?”

“今日阿父尽管没有答应安崇什么,但安崇必是已明阿父心意。旬日之内,他一定就会再来我营。今天,至多是开了个头。待他再来的时候,阿父就可把难题托出,要求莘迩帮忙解决。”

赵宴荔问道:“他怎么帮忙解决?”

赵兴成竹於胸,微笑说道:“武都郡在天水郡的南边,两郡亦接壤。莘迩可以下令,命令狐曲佯攻天水郡南。蒲獾孙势必统兵去阻。只要把他调出营去,吕明、季和的区区三千步骑,还会是阿父与麴球联兵的对手么?大事成矣!”

赵宴荔大喜,说道:“勃勃,汝兄弟之中,数你最为聪明!我的家业,惟你能继啊!”

“兄染干,年长於兴;弟孤塗,阿父钟爱。兴,何敢有此念!”

“染干是头野牛,只会蛮干;孤塗不像你,跟着我经历磨难,风雪过后存活的羊崽子才是最壮的,他不如你!”赵宴荔虽然反复狡毒,赵染干、阿利罗等儿子的安危浑然不在他的心上,但人孰无情,对赵孤塗这个幼子,他着实喜爱,对赵兴说道,“我只望你继承了我的家业后,能分些部民、羊马给孤塗,保他衣食无缺也就行了!”

赵兴诺诺。

赵宴荔说道:“勃勃,事如能成,咱们父子到了定西,你说,定西会给咱们一个什么封赏?”

赵兴说道:“安崇说,公侯之尊,唾手可得。我家大禹之后,血统高贵,世雄幽、朔,兴以为,阿父的公侯之封是少不了的。莘迩锐意进取,既得阿父襄助,不会弃朔方不取。定西前设沙州,今设秦州,极有可能会再设一个朔州,朔州刺史,亦非阿父莫属!”

赵宴荔叹道:“朔州刺史什么的,得不得也无所谓。咱父子要能重回朔方,我就如愿以偿了!”打定主意,心中想道,“等那安崇再来,我务要问清,莘迩打算给我什么官爵!”

夜色深了,赵兴辞出,回帐安歇。

赵宴荔睡不着,到帐门口,命令宿卫的甲士:“去给我弄几个娘们来!”

军中有营妓。甲士领命,去给赵宴荔招唤。

立在帐门,深夜的夏风凉爽,带来淡淡的水气,那是来自北边的渭水。

放目营中,看了会儿远近栉比的帐篷,赵宴荔举首,远远地注视竖立在议事帐前的两杆大旗。一杆是吕明的将旗,一杆是他的。

赵宴荔心道:“吕明那狗东西,因奴而贵,对我一点也不客气,数闯我帐!就差指着鼻子骂我了!你他娘的,待老子起事,先砍了你的狗头!”

由吕明的“奴”,想到了蒲茂,他想道,“张阿姬妩媚动人,那张小嘴儿,吹起洞箫,啧啧,真是诱人!我只见了一次,心火就被她撩到现在!蒲茂这小白脸,放着此等迷人的尤物,却豢养起男宠!青雀这小厮我也见过,有什么好的?且待我投到定西,如有一日,能报了被俘受辱之耻,打下虏秦,老子头件事,就把张阿姬抢来,叫她给老子再生几个儿子!”

张阿姬便是蒲茂的宠妃张氏。青雀那次送吕明的密奏给蒲茂,不知怎么,被蒲茂看上了眼,拿下蒲英、讨定姚国之后,蒲茂就把青雀纳入了后宫。他的这个爱好,赵宴荔是殊为不解。

想到美处,赵宴荔嘿嘿而笑。

……

从天水郡的秦营向西,月色下,越过连夜往回赶路的安崇一行,越过十几里外的麴球营垒,越过陇西郡的城池,越过滔滔的黄河,西南而上,过武始、大夏、兴唐、金城、广武,越过洪池岭,越过谷水,北边大漠、南边祁连山脉相对之中的定西王城谷阴,此时万籁俱寂。

旧城,张家。

张道将的屋中,铺陈华丽,三四个貌美的小婢跪在角落,灯火通明,映如白昼。

贾珍与张道将相对而坐,各据一案,正在饮酒闲聊。

张道将已然半醉,在与贾珍说着什么。

他说道:“你知道么?子明。郎中令陈公前几天,向王太后说,大王到了婚娶的年龄,中尉麴公,其家世代为我朝勋贵,门第般配,他家的女儿与大王年岁相仿,提议聘麴公之女为大王之后。典书令傅公言与我道,这是陈公欲挑拨麴公与莘辅国的关系,促使他俩争权,并且对我家也有损害。我因此啊,就求见王太后与大王,力陈不可。”

他手往下挥了下,带着醉意笑道,“把陈公的此议给坏了!”

随着张道将的话,贾珍的神情从惊讶到疑惑,到不能置信,最后怒色浮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浑身发抖,把酒杯重重地掷在案上,霍然起身,怒道:“你为何把陈公此议坏了?”

张道将不意他突然发怒,愕然说道:“子明,你怎么了?”

贾珍怒视张道将,问道:“我问你,你为何把陈公此议坏了!”

“此议对我家也有不利,故是……”

贾珍怒道:“对你家有何不利?对你家的那点不利,比得上……”

“比得上什么?”

贾珍语塞,片刻后,说道:“莘迩弄权,国家奸贼!人人得而诛之!陈公为国公心,你却为了你家的所谓私利,而将之破坏!张道将,亏我真心待你,我错看你了!”

“这、这……”张道将莫名其妙,心道,“这与你真心待我有何牵涉?”

这几年,贾珍没交什么朋友,唯一交心相处的,便是张道将。

张道将与贾珍交友,原是为了对付莘迩,然两人相交日久,他喜贾珍的风流秀美,多情知意,也投入了真感情,两人的交情堪称莫逆。

——也所以,张道将才会在酒后把这样的秘事告与贾珍听。

张道将说道:“子明,我知你素痛恨辅国,然辅国於下得宠,……。”

贾珍怒火冲头,烧得他目眩神昏,差点站立不稳,按住案几,打断了张道将的话,说道:“你不要再说了。就因狗贼於下得宠,这才是除掉他的最好办法!朝中诸公,也只有中尉麴侯才能对付他!陈公的大好计谋,你竟横加破坏!张道将,我看错你了,我看错你了!”

推倒案几,贾珍步到屋中,朝门口走了几步,止住,回身,摘下随身短匕,割掉了一截衣幅,扔到张道将的案前,指着张道将,说道:“我与你绝交!”

张道将酒意全消,目瞪口呆,赶紧跳起,追上贾珍,抓住他的手,急切地说道:“子明,我哪里错了,你告诉我。何必、何必……,唉,咱俩情投意合,何必出绝交之话!”

贾珍奋力挣开,垂下眼泪,说道:“我日夜不眠,天天都在受罪,如处泥淖,如受五木之刑!苟活於今,是因为想要报仇!而眼看莘迩的权势越来越大,我以为我的仇恨恐怕是不能得报了!没想到陈公会能筹划下这样绝妙的计策,居然可行!”泪珠在眼眶打转,他语转高昂,愤声说道,“你个张道将,却把之沮坏!”

张道将说道:“子明,我不知你与辅国竟有如此深仇!这是怎么回事?你详细说来给我听听。”顺势就想把贾珍带回室中。

“我与莘迩的仇,你不必知!”

贾珍甩袖离去。

夜色暗淡,月如冷钩,黑压压的街边树木,倒影仿佛魔鬼。

贾珍跌跌撞撞地出了张家,忘了自己的乌盖长檐车,木屐也踩丢了一个,往日的羞耻腾涌、今时良机被张道将破坏的暴怒,不绝地起伏於他的胸口,毒蛇钻心也似,他感到刺入灵魂的疼痛。他喃喃地说道:“我以污秽之躯,辱没父祖,残喘於世,唯为雪恨!狗贼权重朝野,我是杀不了他了!我要借中尉之力!”

不顾已经三更,贾珍坐上追上来的乌盖长檐车,令道:“去中尉麴侯府!”

快到麴爽家的时候,贾珍的情绪平静了许多。

他心道:“我若直言说是明宝坏了陈公之议,麴侯定会迁怒於他。我不可这么说。是了,我就说明宝是被莘迩糊弄,是上了莘迩的当,明宝现今也是非常的后悔!这样,麴侯大约就不会怪罪明宝了。”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求推荐、求月票!

第十章 阿瓜胸怀暖 辅国果善谋

贾珍言有密报,求见麴爽,进了麴家的门。

谷阴中城,莘迩家的门几乎是在相同的时间被敲响。

敲门的是宫中的内宦。

莘迩闻报,急忙披衣而起,见内宦於中庭,不使疑猜露出,从容问道:“宫中有事么?”

此内宦是左氏的亲信,要是面对其他官吏,或许会较为倨傲,在莘迩面前,他毕恭毕敬,说道:“王太后命小人请将军入宫。”

这大半夜的入什么宫?

莘迩问道:“可说是为什么事了么?”

内宦犹豫了下,小声答道:“将军,大王的龙体小有不适。”

莘迩心头“咯噔”一跳,不再多问,立即教府中备车。

稍顷,牛车备好。

莘迩与这内宦出门,奔往宫中。

令狐乐虽是大王,年龄小,尚未亲政,灵钧台中上下,左氏是最大的。有她的懿旨,宫禁打开,莘迩入内。内宦引路,过了几座宫殿,来到花木掩映下的令狐乐寝宫。

宫里宫外,没有几个宦官、侍女。

有的那几个,且都是左氏信用的。

莘迩心道:“王太后执政两年,已非昔比,颇知‘机密’二字了。”

龙床的帷幕掀开,烛火之下,只见令狐乐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仰卧床上。

两三个医官跪在床下,在给令狐乐把脉。

见莘迩到了,站在床边的左氏张皇地过来,颤声说道:“阿、将军,大王、大王从梦中惊醒,忽然晕厥。这、这可怎么办啊!”

左氏刚被叫起不久。

听闻儿子昏倒,她忧心如焚,没有装扮,未著典雅的衮袍,和平常的华贵优雅不同,上着襦衫,下着花间裙,足穿尘香履,简简单单,然别有婉丽的风韵。

这尘香履,是妇人睡觉时穿的鞋子,薄如蝉翼的丝绢所制,因鞋内散有龙涎香等香料而得名。只从这鞋子,就可看出左氏接报而来之时的仓促。

莘迩镇静地安慰她,说道:“王太后请勿忧心。大王活泼好动,龙体一向康健,不会出什么问题的,而且这几位医官都是国手,大王纵染小恙,亦可手到病除。”

左氏柳眉深锁,六神无主。

她一会儿看看床上的令狐乐,显出揪心的忧虑,一会儿转目祈求似地看看莘迩,仿佛莘迩是救星一般,平时清若水晶的眸子,充满了彷徨不安。

医官们轮流把脉,小声地商议了会儿。

应是确定了病症,他们中领头的弯腰行到左氏与莘迩身前,说道:“不行……。”

左氏惊叫一声,腿脚发软,就要摔倒。

莘迩眼疾手快,把她扶住。

左氏倒入他的怀中。

顾不上温香熟美的冲击和手中软绵绵的触感,莘迩变色问道:“什么?”

那医官吓了一跳,噗通跪下,说道:“大王没有大碍,只是梦中受了惊吓,用不了多时就能苏醒。臣等给大王开个安神的方子,吃上两天就无事了。”

“那你说什么不行了?”

“臣冤枉,臣哪儿敢说不行了!臣在斟酌该如何奏与王太后,想说的是‘大王现虽不醒,但是无碍’,到了口边,不知怎的,一呆就说错了。”那医官心惊胆战,害怕获罪,举起巴掌,“噼噼啪啪”,狠狠地打了自己几个耳光,趴在地上说道,“臣知罪,伏请王太后惩处。”

莘迩啼笑皆非,觉到小臂一轻,是左氏听完医官的话,缓过了劲,惊觉自己在莘迩怀中,羞涩难当,故此赶忙在侍女的搀扶下站起。

一股空落落的感受不由自主地顿生莘迩心头。

令狐乐无碍,左氏放下了心,她和声对那医官说道:“你起来罢。下次说话,不要再掐头去尾!”

那医官应道:“是。”

“去给大王开方、煎药吧。”

几个医官退出殿外。

莘迩把那领头的医官叫住,嘱咐说道:“好生为大王医治,治得好,重重有赏!”前几天那臂腻的美妙尚旋荡未去,猝不及防,又尝温香满怀,许久不曾说过脏话的莘迩,心中蓦然浮出一句,“他娘的!你这傻货倒是呆得妙!……哎呀,我怎能如此想!惭愧,惭愧。”

那医官应诺。

由那几个医官退下。

莘迩拿眼瞧左氏。

左氏心神已定,她莲步生姿,裙裾摇曳,步至床前,俯身摸了摸令狐乐的额头,按住胸口,说道:“大王!你险乎把为母吓到!”

闻得莘迩的声音。

他说道:“王太后,大王无碍,时辰太晚,臣就不在宫中留了,敢请告退。”

回味适才在莘迩怀中的滋味,那会儿是惊恐,无暇有旁的感觉,现下想来,却使左氏感到安宁。於此乱世,国外强秦觊觎,国内骄臣悍将,她与令狐乐寡母孤儿,便如外边那茫茫的夜色,不安时刻笼罩在她的头上,莘迩温暖的胸怀,在无边的黑暗中,似乎正是她渴望得到的容身之所。

左氏忍住娇羞,说道:“将军请等一下。”

“王太后还有何旨意么?”

“请将军近前。”

莘迩走到左氏前边。

“请将军把脸抬起。”

依照礼制,臣子是不能与主上对视的。莘迩遵旨,抬起了头。

左氏流目横波,双颊晕红欲滴,紧张地攥住玉手,勇敢地迎向他的眼睛,说道:“将军,张曹史对你说了么?陈公的议请,我已回绝他了。他的此议非是出自我的授意。”

毕竟有内宦和宫女们在,莘迩需要保持臣子的本分,他恭谨地说道:“陈公所言也有道理,大王确是到了婚配的年岁了。王太后来日可命朝臣,举国中贤女,也好细细择选。”

左氏“嗯”了一声,轻声说道:“好!”

“臣告退。”

依依不舍地望着莘迩退出殿外,偌大清冷的宫室,左氏如有所失。

莘迩回到家中,令狐妍问他道:“怎么了?”

莘迩答道:“大王小病,已经没事了。”

令狐妍打量他,问道:“你怎么了?”

“我?”

“恍恍惚惚的。”

“啊?……噢,我不是刚才忧心大王嘛。”

莘迩又是辗转反侧,一夜难寐。

……

两天后,秦州的一道奏书上到朝中。

奏书是令狐曲写的。

令狐曲在奏书中,提出了一个建议。

他写道:“蒲獾孙与赵宴荔屯天水郡,攻扰陇西,冉僧奴屡遣奸细入武都,乱我民心。臣闻‘善战者,致人而不致於人’。赵宴荔生性反侧,虏秦定不相信。臣愚见,不如诈言宴荔欲叛虏降我,伪作回书,遣派死士,使蒲獾孙截获。蒲、赵如起内斗,天水归我矣!计纵不成,亦可使彼两下生疑,战无斗志,得缓陇西之烦,於我有利。”

这个计策,是令狐曲的弟弟令狐京想到的。

令狐京现在王城,他专门写了封信,将此计述与令狐曲,并在信中,提醒令狐曲,为了表示对莘迩、麴爽,尤其是已经基本掌握督府军权的莘迩之尊重,最好先把此计告诉朝中,得到莘迩、麴爽的允许后,再作实行。

由是,令狐曲便起草成奏,将这道奏书送来朝中,以很谦恭的态度请示莘迩、麴爽可以行否。

令狐曲、令狐京的这点小心思,不必多说,却那可怜的赵宴荔,只因为反复之名,导致他被莘迩算计,又被令狐京算计。言而无信,不知其可。名誉之重要,实为人立世之根本也。

氾宽组织莘迩、麴爽、陈荪、曹斐、张浑等文武要臣议论此奏。

莘迩坐在末席,静听氾宽、陈荪发表过支持的言论过后,徐徐地说道:“好教二公知悉,迩已於日前,分别遣人往天水、朔方,面见赵宴荔、赵染干,行策反之策了。唯因去年以来,王城多虏秦间谍,只上个月,大都督府就破获了三起谍案,为保密起见,也是因谋策初发,能不能成,尚说不好,故是还未有报与诸公。”

氾宽、陈荪等人愕然。

麴爽面色阴沉,呵呵一笑,说道:“辅国果然善谋。”

……

谢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求月票,求推荐!

第十一章 麴爽怨声对 过往如刺扎

麴爽的话,配上他的表情,怎么听怎么别扭。

莘迩说道:“是我考虑不周,没有提前向诸公通气,还祈诸公勿怪。”

麴爽怪模怪样地说道:“辅国贞亮筹干,国之倚仗。如何敢怪你!”

氾宽、陈荪、张浑、孙衍四个,听出了不对。

氾宽瞟了下麴爽,与陈荪对顾一眼,笑与莘迩说道:“原来辅国早已遣人去办此事了。辅国足智,事事占於先机,诚然我朝干城。”

这话,听着也别扭。

好好的在议事,麴爽的一句话,整个场上的风向就好像变了。

莘迩心头一紧,呵呵一笑,处之泰然地说道:“迩才既不足,谋复短缺,‘筹干’、‘足智’,委实过誉;‘倚仗’、‘干城’,更是万不敢当,所以能与诸公同坐,厚颜末席者,先王之错爱也。论以谋国之长,迩拍马也赶不上诸公,也就个‘贞亮’二字,当之无愧!先王不以迩鄙,拔擢重用,迩倾身难报此恩!先王的恩情,迩时刻铭记在心,尽心尽力地为国罢!”

氾宽笑道:“辅国对先王、对大王的忠心,自不用言说,定西国朝,何人不知!”

麴爽说道:“是啊,谁不知道呢?”

他对氾宽等说道,“辅国又忠心,又善谋,又得先王、大王和王太后的器重,我是个武夫,笨得很!自知不如。也所以啊,辅国但凡有议於朝,我无不大力支持。有人说,我是图权势。我图什么权势?我什么也不图!……要说有图,我也有图。”

氾宽说道:“麴侯门第高华,王城士民,孰不以向寿为比?‘武夫’云云,太过自谦,太过自谦!”问麴爽,说道,“麴侯有何图?”

向寿,是战国时秦国的外戚,深得时为国君的秦昭襄王之信赖,出将入相,权力煊赫。

听到“向寿”的名字,麴爽的脸色更加阴沉,他转对莘迩,咬牙笑道:“我图的啊,是跟在辅国的屁股后头,拣些残羹冷炙来食!”

此话一出,满座众人,尽皆震动。

莘迩默然了会儿,微微笑道:“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惹麴侯不快?”

他直言相询,却使麴爽哑然。

麴爽的不快,或者说,何止不快,简直是愤怒,当然是因为贾珍告诉他,张道将被莘迩唆使,沮了陈荪把爽女嫁给令狐乐的提议,但是,这种事情,怎么能在朝廷最高等级的议事会上道出?在座的几个人,可都是定西一等一的大人物,要被他们知晓此事,那定西国上下,很快就都知道此事了。有道是三人成虎,孟母跳墙,到的那时,谁晓得朝野会将此事传成什么样子?

麴爽心道:“因了阿父的交代,之前你在朝中有任何的奏议,老子都附和赞成。我女长成,我本就有心把她嫁入宫中,不等我提,陈荪先帮我提了。你个阿瓜,不投桃报李,反来坏我家的事!老子跟你没完!”把脸扭去一边,含怨说道,“辅国怎会有错?错的是我!”

曹斐虽是粗人,也瞧出了异样。

他睁大眼,轮流在麴爽、莘迩、氾宽、陈荪几人脸上转来转去,啧啧称奇,心道:“这是怎么回事?老麴与阿瓜的关系不是挺好的么?每有朝议,他俩一唱一和的。打冉兴这样的大功,阿瓜都白送给他,不给我这个老相好!老麴轻轻松松落了个县侯,……他娘的,老子何时能得个侯!也风光风光!怎么,这老麴犹不知足么?还是膨胀了?到底是咋了?瞅他这黑脸都憋红了,气的不轻啊!”

氾宽像是和稀泥,笑道:“什么错不错的!咱们都是克己奉公,不存私心,为大王尽忠。”问麴爽,说道,“麴侯,你说对么?”

“克己奉公,不存私心”,这词用的不伦不类。

孙衍尽管不知麴爽发飙的缘由,亦听出氾宽与其说和稀泥,不如说是在煽风点火,没有等麴爽答话,他咳嗽了声,及时开口,给莘迩解围,说道:“这还用问麴侯么?自然如此!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辅国,你遣去朔方、天水的人回来了么?”

莘迩神情自若,说道:“还没回来。等他们回来,我马上报与诸公。”

孙衍快刀斩乱麻,不给旁人接腔的空当,顺着莘迩的话,当即征求氾宽、陈荪、麴爽、张浑、曹斐的意见,说道:“既然辅国已经遣人去办此事了,令狐将军的此道奏书,是不是可以把它放一放?等辅国那里有个结果出来,咱们再作议论?”

张浑半晌没说话,这时应道:“孙公此议甚好。”

定下给令狐曲回个信,叫他稍安勿躁,且等莘迩这边进展。

众人络绎起身,请氾宽先行。

到了室外,彼此对揖。

礼节毕了,各自散去。

……

曹斐赶到莘迩身边,伸出大拇指,赞道:“阿瓜,你他娘的真能忍!”

莘迩说道:“忍什么?”

“嘿!刚才老麴那架势,恨不得吃了你,那张黑脸,红的煮熟的螃蟹也似!俩鼻孔直往外冒粗气。老氾看起来是在劝架,但我怎么寻摸着他像是在挑事?阿瓜,你干什么了?得罪他俩了?”

“我得罪他俩作甚!”

曹斐摇头晃脑,佩服不已,说道:“总之,阿瓜,你是真能忍!这要换了我,老麴敢这么阴阳怪气地对我说话,我一拳给他个满脸开花!”

莘迩正色说道:“老曹,你可不能!吾辈为国家重臣,时时处处都得有个体面!”

曹斐哼哼唧唧,打量莘迩,心道:“装!你他娘的不但能忍,还能装!‘体面’?别人不知你底细,咱俩老交情,我不知么?你倒腾小贾那事儿,体面么?……小贾这小美人儿,抚背抵足於他的又不是我,这两年见到我,却总冷着脸。要非你阿瓜不许我把那事儿说出,哼哼,我早叫朝野遍闻了!也省得老子受他小贾的闲气!”

莘迩待要上车。

曹斐抓住了他的衣襟,说道:“且慢,阿瓜!”

“怎么?”

曹斐鬼鬼祟祟地靠近莘迩,他个子低,掂起脚,把嘴凑到莘迩的耳边,小声说道:“阿瓜!老麴这人,我了解!老氾捧他‘门第高华’,他自己说的却对,他就是武夫!白眼狼!你对他再好,没有用的!”

他嘴里呵出的热气,搞得莘迩很不舒服。

莘迩偏头,问他道:“老曹,咱俩自己人,你别绕弯子。你想说什么?”

曹斐干笑,挠脸说道:“再有封侯的差事,你交我去做!你瞅把那老麴神气的!封侯当天,就挂上了宣威侯的招牌,走路带风,前呼后拥……!”

“那怎么能叫招牌!”

“是,是。不是招牌。记着啊,阿瓜!再有此等美差,可得给我!我这人你还不知么?受人滴水,还以涌泉!阿瓜,先王不在了,这满朝上下,老麴、老氾,老陈、老张,皆是高门,咱俩芝麻粒儿大点官时,他们就在朝中当权了!怎会真心待你我?又怎会视咱俩为同类?全靠不住。也就老孙还成。但能交心的,只有你我啊!”

莘迩惊奇地瞧了瞧曹斐,心道:“没想到老曹还有点智慧!这话不错。”

……

与曹斐别过,莘迩回到将军府。

方才议事时的从容不迫不翼而飞,他沉着脸,坐在堂上,思索良久。

他心中想道:“麴爽不会无故寻事。是老傅说动张道将,阻止陈荪之议的事被他获知了么?

“怪哉,张道将不会傻到宣扬此事。麴爽对我明嘲暗讽之时,我特地观察张浑,只见他略显局促,整个过程,只有氾宽在唯恐不乱,不断推波助澜,张浑亦别无言语,末了他接口孙公那一句,也像是在化解场面。此事情如果泄露,应该不是出於张家。

“我府中知道此事的,唯士道、景桓、长龄与老傅,士道、景桓、长龄都是口严的,老傅虽好夸夸其谈,然能分得出轻重,他四人亦断然不会宣泄此事!

“那是出於何处?”

却像陈荪、氾宽、氾丹,想不来左氏为何会态度转变,莘迩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麴爽会从谁人处闻知此事。

想了多时,莘迩吩咐,令召张龟来。

张龟来到。

堂上无有他人,莘迩把今日朝议时麴爽的异状,说与张龟。

说完,莘迩接着说道:“麴侯牢骚满腹,必事出有因。他从陇西归朝,我是第一个表请朝中,拜他为侯的,还专门挑了宣威县,给他以‘宣威’的美名。当时,他乐得不行,设宴请我,且还送了我骏马十匹,以及几样他缴获得来的冉兴王室重宝。没有原因,他绝对不会变脸地这般快!长龄,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咱们阻其女入宫的事情,被其知悉了!”

张龟惊道:“他如何得知的?”

莘迩摸着短髭,沉吟说道:“我也纳闷!要说起来,坏了陈荪议请的是张道将,可今在议事堂上,麴侯尽管对张浑也没好脸色,但亦没找他麻烦,……这一点,也很可疑。”

张龟琢磨了会儿,说道:“士道、景桓与傅公是不会把这事儿说出去的。麴侯没找张公的麻烦,明公,会不会是张公告诉麴侯的?”

“事情已经做下,他怎会告诉麴侯?”莘迩把张浑在议事时的局促,描述给张龟听了,说道,“我料不是张公,也不是张道将。”

“那会是谁?”

莘迩好像抓住了点什么,自语说道:“麴侯知道了此事,而又不十分怪罪张公,却对我怨气冲天。张浑、张道将虽是做下了此事,然定不欲与麴侯结怨,因此不会把这事见人就……”

他眼前一亮,对张龟说道,“长龄,这件事,应是一个与我有仇,同时又与张道将交好的人泄与麴侯的!”

“有仇、交好?”

“与我有仇,所以他泄与麴侯;与张道将交好,为免麴侯迁罪,所以他为张道将开脱。”

莘迩的仇人不少,张道将交好的朋友不多。

两下结合。

这个人已然呼之欲出。

莘迩心道:“会是你么?”

想到这个人,澎湃的愧疚和负罪感就往上翻卷。几年前的那件事,那件莘迩极力想忘掉的事,那个人原本秀美的风姿,那一晚的那一声惨叫,危机时刻那人以恩报怨的通风报信,一切都又重出现脑海。如同揭开了一道深藏的隐秘,在提醒莘迩他阴暗的一面。

令狐奉篡位成功,莘迩出任建康郡守,数致书信、礼物与那人,那人统统扔掉;这两年,掌权以后,莘迩又几次试图对那人做出补偿,给他升迁官职,可都被那人拒绝。自来到这个世界,那人,是莘迩头个伤害到的,也是莘迩唯一一次为了自己而伤害到的。

就像一根刺,那人、那事,平时不显,却时刻扎在莘迩内心的最深处。

莘迩还在盼着如何能挽回他的过错,得到那人的原谅。

他非常不希望是他猜到的那个人。

张龟注意到莘迩怔怔的,神色变幻,像是陷入了对什么的追忆,一会儿惭色满面,一会儿面现不忍,一会儿露出感谢,一会儿现出挣扎。

认识莘迩这么长时间,张龟从没见过他有过失态至斯的时候。

张龟奇怪地叫了莘迩一声:“明公?”

“啊?”

“若如明公所猜,这个人不难找出!”

莘迩回过神,存着侥幸,对张龟说道:“长龄,你去查一查,……要仔仔细细地查!不能查错了!看这几天,有谁去过麴侯家,或者在什么地方见过麴侯。”

……

谢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求月票、求推荐!

阅读网址:n.

第十二章 圆融方外人 龟请惩贾珍

张龟发动情报网络,细查近日与麴爽有过接触的人。

这事不难查,这人也不难找,但总归需要个时间。

在张龟查出之前,安崇回来了。

莘迩亲自见他,询问情况。

安崇说道:“赵宴荔没给小人确切的答复,然以小人度之,他已经动心了。”

“赵宴荔怎么说的?”

安崇把赵宴荔、赵兴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莘迩,然后说道:“小人到虏秦营中以后,先是被带着见了两个秦官,小人后来打听得知,这两人一个叫吕明,一个叫季和。那叫季和的是个唐人,他当着小人的面就拆开了阿利罗的信。一个唐人,在虏秦的营中,胆子敢这么大,小人料赵宴荔父子在虏秦的境况必然不好,肯定深受猜疑。

“明公决策,诱反赵宴荔,真是神明!”

莘迩笑了笑,说道:“秦营的布局、防御怎样,你可有见?”

安崇惋惜地说道:“不瞒明公说,小人是被蒙着眼进的虏秦营地,什么也没看着;只见到蒲獾孙与赵宴荔共一大营,赵宴荔与吕明、季和同一分营。蒲獾孙部在西南,赵宴荔部在东北。”

莘迩虽没去过陇西,然对陇西、天水等郡的地形了如指掌,说道:“赵部在东北?那是靠后,还临着渭水啊。”

“明公人不到天水,赵部的位置却如在目中。小人钦服万分!”

这个马屁拍的,半点含金量也无。

莘迩与在座的羊髦、唐艾说道:“赵宴荔部被夹处在蒲营与渭水间,蒲秦对他确是颇存猜忌。他这次虽然没有给咱准话,但放了安崇归来,已可表明他的心意。我想,咱们只要再推他一把,许他以高官厚禄,他大概就会愿意投我了!”

羊髦、唐艾以为然。

羊髦问道:“明公欲以何官许赵宴荔?”

莘迩已有定见,说道:“许得太高,他不会信;许得过低,打不动他。铁弗赵氏,与僭号建秦的匈奴赵氏同族,世雄幽、朔,尝受朝廷封任;旋叛我朝,附匈奴赵氏秦国,为赵秦之左贤王、丁零单於;继附蒲秦,被授郡公,我以郡侯、朔州刺史许之,何如?”

羊髦拊掌笑道:“‘朔州刺史’,妙哉妙哉!赵宴荔投我如成,虏秦的朔方将不得安矣!到那时,莫说再挑衅於我秦州,朔方,就够虏秦喝一壶的了!”

“千里,你以为呢?”

“明公此策大妙。”

莘迩问安崇,说道:“赵宴荔的信,你给阿利罗看了么?”

安崇答道:“小人回到谷阴,就赶紧来向明公回禀,还没有去见阿利罗。”

莘迩点了点头,把看过的赵宴荔回信还给安崇,说道:“你去找阿利罗吧。你歇息两天,我叫他再写封信,你仍拿去见赵宴荔!”

安崇吞吞吐吐地说道:“小人……”

“有话就说!”

安崇便把他诈作反水,欲降蒲秦的事情,说了出来,说道:“小人这么做,是因为见季和、吕明防范赵宴荔极严,担忧无法见到他,不能为明公办成大事,故是临机施策。不瞒明公说,明公仁厚,释小人不诛,小人感激不尽,对明公忠心耿耿,绝无二意。”

莘迩笑道:“选你办此事,却是选对了,你倒机灵!我知道了,不怪你。你去罢。”

安崇应诺,拿了信去找阿利罗。

羊髦振作衣袖,欣慰地说道:“明公,这几年,咱们打了几场大仗,国库已有点入不敷出。咱们定西本就地瘠民少,民者,国之本也,不能穷兵黩武,也该休养一下百姓了。

“今虽得武都、阴平和陇西全郡,万一虏秦全力反攻,我朝怕是顶不住。

“惠通回报说,圆融有把握说服赵染干。赵宴荔、赵染干要是都能顺利投到我定西,一来,可以暂时缓解我秦州的窘况,二来,可用他父子扰乱虏秦的朔方。朔方是虏秦北面的门户,虏秦只能腾出手,先对付赵宴荔父子。这样,至少就可以给我定西一年的缓冲余地!”

“惠通”,就是被莘迩派去朔方郡的说客。

惠通与圆融是师兄弟,两人皆是天竺一个高僧的弟子。道智把惠通推举给了莘迩。惠通不辱使命。他刚於昨天回来,把见圆融的经过和在朔方的见闻详细地禀与了莘迩、羊髦与唐艾。

和赵宴荔一样,赵染干在朔方也是备受猜疑,日子过得很不痛快。心情不好,随时处於危险之中,就需要找个寄托。因是,圆融在朔方郡,甚得赵染干的信赖。

惠通转述圆融的话:“赵染干无智,为秦官所逼,境遇艰难,贫道以‘轮回’、‘报应’譬解之,得其信。反正事大,不可轻举,容以时日,迟则半年,贫道缓缓诱之,事必能成。”

那竺圆融是个和尚,不去弘扬他的佛法,对策反赵染干之事,却为何这等上心?

亦不足为奇。

佛教没有国界,和尚是有国家的。

竺圆融是陇州人,在朔方身为客属,虽是得到了赵染干的信赖,朔方的蒲秦文武官吏对他却颇为疏远,他的传教大业,在朔方进行得不太顺利。那么,他愿意看到朔方归於陇州,希企凭此功劳,得到莘迩的相助,让他能够更好地发展信徒,在情理之中。

除了打包票,有把握劝动赵染干之外,圆融还给圆通说了两个重要的信息。

一个是,拓跋鲜卑部,亦有派人拿着赵孤塗的信,去见赵染干。拓跋鲜卑想干什么?赵染干没有对圆融说,但想来,不外乎也是诱降赵染干,有意染指朔方郡。

圆融对惠通说:“拓跋氏与赵氏有姻亲,然赵氏反复,弱则称臣,强则侵土,拓跋实憎厌之,染干亦知此。不到不得已,染干不会投拓跋。请告知辅国,有贫道在,必不会使拓跋得逞!”

另一个是:魏国的国主病重。

朔方与魏国接壤,对魏国的一些最新情况,往往会比定西能够更早获悉。

圆融对惠通说:“魏主年迈,缠绵病榻多月,今传其病重,或气数将尽。魏主一亡,拓跋於北、贺浑邪在东南,皆存异志,魏定大乱。我朝与魏不接壤,而秦觊觎魏土已久,秦若攻魏,於我朝或会有利?贫道世外人,不解俗世军政,请大王圣裁、辅国决断。”

自称世外人,不解军政,在莘迩看来,这个圆融,还是挺热衷掺和俗事的。

至少比起道智、鸠摩罗什是这样。

莘迩扩建了译经场,从全国召请了百余西域和本土的僧侣,悉数付与鸠摩罗什做助手。鸠摩罗什一头钻入到了译经的宏伟事业中,最近连面都很少在王城露了。道智管理僧司之余,每有闲暇,就到译经场,对此事也是非常的投入。这两个和尚,才是真的不解军政。

略回想了下圆融要惠通转告与自己的那些话。

唐艾问道:“明公,你这两天怎么了?”

“什么?”

“神情不属的。”

“有么?”

唐艾问羊髦,说道:“士道,你说呢?”

羊髦说道:“是有点。”

唐艾、羊髦都是莘迩身边的亲近人,对莘迩很了解,他俩又都聪明,莘迩的一点不同,就能感觉得到。

左氏投怀。

张道将事被泄、莘迩怀疑是那人所为。

两重情绪的强烈影响之下,莘迩岂能不神情不属!

莘迩推托说道:“大概是这几天没有睡好吧!”

羊髦谏道:“在朝诸公,多守成之士。今战国也,我陇偏僻而贫,如果只守,候虏秦、虏魏分出胜负,则我朝亡不远矣!唯独明公,锐气进取,为朝野士民所望,一身系我朝安危,国家的政务虽然重要,明公也要注意身体的保养啊!”

莘迩笑道:“士道良言,焉敢不从?”

……

三天后,张龟回报。

他说道:“明公,查得近日,谒见过麴侯的人很多。只有一人最为可疑。”

“谁?”

“七天前,执法御史贾珍夤夜求见麴侯。”

莘迩心头一沉,说道:“贾珍?”

“龟亲询问了那晚巡街的吏卒和永兴里的里魁,确是贾珍,他还带着一股酒气,像是才喝过酒。因为当时已过三更,犯了宵禁,巡夜的吏卒本要把他拿下,他出示了执法御史的印章,自报名姓,乃才得免,所以那吏卒对他的印象很深。”

永兴里,是麴爽所住之里的里名。

按照法纪,犯了宵禁的人,是要被治安机构处罚的。执法御史的品秩虽低,权力很大,贾珍且是张道将的好友,那吏卒也有闻知,是以没把他抓下,但对他的印象难免就会深刻了。

张龟继续说道:“明公,公以与贾珍昔为同僚的缘故,素来礼敬贾珍,但无论公私场合,贾珍一向对明公殊无敬意,常有怨望。

“龟与士道、千里都认为,这应该是与贾珍和公曾共与先王经过患难,而明公因为才干,得到了先王的重用,贾珍却未能达贵,他嫉妒明公之故。

“贾珍嫉恨明公,又与张道将交好。明公,他完全合乎公对泄密之人身份的推测!龟以为,泄密的肯定就是他了!”

莘迩喃喃说道:“真的是子明么?”

“绝对是他!”

“我该怎么办?”

张龟不知莘迩是在自问,只当是在问他,回答说道:“贾珍挑弄明公与麴侯的关系,明公与麴侯并为国家支柱,若生隙怨,朝堂乱无日矣!他无视后果,妄自肆为,必须严惩!”

“严惩?”

“贾珍虽明公三命五申,严命官吏恪尽职守,他仍不理政务;昔时,他在牧府任吏,只因同僚多瞅了他几眼,他就恶声相向,对那个同僚痛加辱骂;任执法御史以今,非但少有纠劾之举,自身不正,放荡形骸,日前又犯禁夜行。明公,数罪并罚,可以处之矣!”

莘迩深深地叹了口气,好久没有说话。

张龟问道:“明公可是念旧情,不忍惩之么?明公,如不惩之,他再搬三弄四,致使明公与麴侯势如水火的话,朝堂危矣!我定西危矣!明公,私情焉可坏国事?”

莘迩心道:“我不是念旧情,我是念旧错啊。”无法对张龟明言,从来都是遇事果决的他,犹豫了良晌,说道,“且不急惩处。你把他找来,我见见他。”

张龟大为不解,心道:“明公素来刚毅,今却怎么优柔?”问道,“明公?”

莘迩疲累地挥了挥手,说道:“去吧。我在这里等他。”

张龟无奈,只得尊令,去寻贾珍来见莘迩。

……

谢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求月票、求推荐。

第十三章 丑事宣天下 凌寒独自开

的张龟出了将军府,心道:“贾珍嫉恨明公,明公往常也曾邀他,他置之不理。今我去请,必是无用,他定仍不肯来。”便折到校事曹,叫上了乞大力。

乞大力带了两个胡吏。

到得御史曹,一个胡吏进去,张龟、乞大力与另个胡吏在外转角处等候。不多时,贾珍被那胡吏哄出,到了车边。乞大力探头出车厢,冲着贾珍咧嘴一笑。贾珍方愕异间,身后被人一推,上了车中。阴影里,张龟坐在榻上,说道:“辅国有请。”

贾珍叫道:“什么……”

乞大力捂住了他的嘴。牛车起动。推了贾珍上车的两个胡吏小跑着跟从在后。

乞大力肥硕有力,贾珍秀弱,挣脱不了,也就索性不再动,凛然说道:“你放手!”

他心知,应是向麴爽告密的事发了。校事曹在王都本是悄寂无闻,捕斩了宋方以后,名声大噪,寻常吏员见着校事曹的人,尤其乞大力,简直就如羊羔见到了恶狼,无不望风而避。贾珍却丝毫不慌,敛起衣袖,正襟危坐,一副不可欺的样子,嘴角冷笑不已。

张龟瞅着贾珍,实在忍不住,打破了车厢中的沉默,问道:“贾御史,龟有一事不解,不知你能否答我?”

贾珍只是冷笑,不理他。

张龟说道:“辅国待御史,可谓敬爱矣。御史待辅国,满腹牢怨。牢怨就牢怨吧,辅国宽宏,并不怪你,牢怨还不够,你且挑拨辅国与麴侯的关系,只因嫉恨,竟然到这个地步了么?”

贾珍心道:“嫉恨?我嫉恨他甚么?我是因为嫉恨么?”

等了会儿,不见贾珍说话。

乞大力已闻张龟说了“请”贾珍的缘由,为防贾珍跳车,抓着他的胳臂,在旁笑道:“谚云:‘走路摸屁股。’这是个小心眼的人,岂会明晓明公的宽宏?”

贾珍呆了一呆,就如朝日染红了云彩,飞霞顿时满面,气得发冲头冠,怒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走路摸屁股,小心眼儿!”

贾珍拼力挣扎,被乞大力攥着胳臂,摆脱不开,他扭脸过去,朝乞大力脸上狠狠啐了一口,怒目而视,火气腾腾地往外冒,骂道:“胡虏!你才走路摸屁股!”

乞大力小有唾面自干的豪杰气概,笑容不变,啧啧说道:“哎哟,发怒都这么好看,真是个小美人呀!哈哈,哈哈,小贾,我说错你了么?”

贾珍在猪野泽的那档子事,王城的人知者不多,曹斐是一个,傅乔是一个,乞大力也是一个。

唯因莘迩下了封口令,严禁他们向外吐露,故是乞大力把此事一直藏在心中,但说老实话,他对贾珍亦是早就看不惯了,成天仰着个头,见着面,白眼示人,跟有深仇大恨似的。

张龟以为贾珍是出於嫉恨,乞大力却知与嫉恨无关,趁着这个机会,出言讽刺。

贾珍怒骂道:“猪头!”

乞大力哈哈大笑,取出囊中的香巾,堵住了贾珍的嘴。

到了将军府,牛车入内。

至堂前,乞大力和两个胡吏把贾珍扭到堂上。

张龟禀报说道:“龟恐请不到贾御史,因叫上了乞校事帮忙。”顿了下,又道,“贾御史毫无心机,龟在途中略略一试,已然试出,向麴侯告密的事情,就是他做下的!”

莘迩见贾珍冠带歪斜,几缕头发从髻上散下,衣衫不整,知必是因路上他有反抗,而被乞大力给弄成此样的,无心训斥乞大力,说道:“你们下去吧。”

乞大力说道:“这小美人很不老实!明公,我留在边儿上看着他吧!”

莘迩皱眉怒道:“什么小美人,你说什么东西!下去!”

张龟与乞大力应诺,与那两个胡吏下出堂外,远远地站住,往堂中打望。

堂内,只剩下了莘迩与贾珍。

两人一坐一立,相对而视。

贾珍眼神怨毒,嘴角冷笑,盯着莘迩。

莘迩踌躇再三,说道:“子明,……”

“你我非友,你不要叫我的字!”

“贾御史,我自知对不住你,这几年,我一再……”

“住嘴!你没有资格说‘对不住我’这种话!”

“……,贾御史,当年那事,知悉者,要么已死在秃连部的乱中,要么如曹领军、傅夫子、乞大力、兰宝掌、秃连樊,我不许他们往外说,除此以外,已无人知!”

“哼!”

莘迩剖心析胆,说道:“贾御史,你是知道的,当时我等从先王逃亡,至秃连部中,形势危急。我所以做下那件恶事,也不单是为了自己,亦是为了先王、王太后、大王、翁主、和你与老傅、老曹的性命啊!我是错了,但是贾御史,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王城中现下又无人知,你、你,你就不能原谅我么?”

贾珍怒道:“原谅你?为了我的性命?你怎么不自己去做!”

莘迩哑然。

设想了一下,若秃连赤奴看上的是自己?莘迩毛骨悚然,心道:“不如死了算了!”设身处地的这么一想,对贾珍愈发愧疚。

贾珍冷笑说道:“你不许姓曹的他们往外说,你不是为我,莘阿瓜,你是在为你自己遮丑!你是怕你做下的这件丑事一旦公之於众,你将名声大恶,你将会被我定西的朝野士民万人所指!……辅国、……辅政?哈哈,哈哈,莫说辅政,你将被人人唾弃!

“莘阿瓜,你但凡有丝毫的良心,你告诉我,你不许曹斐他们说,是为了我么?我恨啊,恨你假仁假义,恨国人无眼,却都被你骗到!”

莘迩默然许久,不得不承认,贾珍说的不算错。

他说道:“……,子明,我已知错,……”

“住口!不许你叫我的字!”

“贾御史,你要怎么才能原谅我?”

贾珍昂首玉立,挥袂戟指,愤声说道:“罄南山之竹,不能书我之恨!尽大河之水,不能洗我之辱!原谅你?做梦去罢!”

“贾御史!”

“我贾子明清清白白,玷辱你手!莘阿瓜,我与你势不两立!”贾珍懊悔不迭,说道,“当年我被你陷害,只因对那狗东西的痛恨,不愿低三下四地求他,所以未叫他杀了你,我於今想来,后悔不已!那晚,那狗东西醉后酒话,说要把你们送去谷阴,要非因感念王太后和傅公昔日对我的恩情,我绝不会给你们报讯!现在想起来,我也是追悔不已!”

“子明……”

贾珍随身带的有一把短匕,但适才被乞大力搜走了,他撩起衣袖,举起胡坐,秀目怒视莘迩,威胁似地说道:“你再叫我?”

“贾御史!你的大恩我铭记在心。我深知我错,不瞒你说,这几年我满心愧疚……”

“你也知道愧疚?”

莘迩把贾珍卖掉之时,是他刚来到世界,那个时候,他记忆中虽有贾珍,感情上形同路人,甚至比路人还不如,所以把贾珍卖掉之后,他尽管惭愧,却没有到极是愧疚的程度。

而后来,随着慢慢对贾珍的了解,莘迩知道了这是一个尽管浮华,但本质不坏,或可言之天真厚道的人,又见此事对他造成了非常强烈的恶劣影响,愧疚遂慢慢加深,以至於今,已是每想及此事,脸皮就火辣辣的疼。

莘迩发自肺腑地诚恳说道:“贾御史,我已知错。你说,我要如何做,才能弥补过错?”

贾珍冷笑。

“咱俩之间,没有丁点缓和的余地了么?”

贾珍丢下胡坐,别开脸。

莘迩长叹了口气,说道:“罢了!贾御史,你再恨我,我也不会罪你。可你为什么把张道将阻了陈公提议的事,告诉麴侯呢?你就没有想过,若是因此而导致了我与麴侯的不和,会对我朝造成多大的危害?

“……,是了,你心怀怨恨,必是顾不了这些。我对不起你,我仍不怪你!

“但是贾御史,我朝外有强敌,为了朝中不生风波,王城你是不能再待了。你归家去罢!你与我一样,宗族亲戚被令狐邕屠戮一空,你孤身一人,孤苦伶仃,我挑几个得用的奴婢送你。回到乡里,好生过日子!”

唤张龟、乞大力进来,打算叫他俩拣选可靠的奴婢,送贾珍回乡。

贾珍听出了莘迩的意思,明为送他归家,看似不作惩治,而实为派人监视,只怕从此,他将会不得自由。

贾珍凄然笑道:“莘阿瓜!你真是个假仁假义的!你要监禁我一辈子么?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我一定会把你的丑事宣示於天下,叫定西……,不,叫海内都知道你个什么人!”

“贾御史!”

乞大力与张龟进到堂上。

乞大力抓住贾珍,把他往来拉。

数年羞耻与怨恨的积累,爆发在贾珍的胸腔,他叫喊说道:“三两小奴贱婢,就能看得住我么?狗贼!你的丑事,天下人早晚必知!”

张龟茫然不解贾珍之意。

乞大力一拳打在贾珍的脸上。

贾珍吐出两个如贝的碎牙,血顺着嘴角往下淌。

乞大力掏出香巾,复又堵上他的嘴,自告奋勇,请示莘迩:“明公,我把他弄到校事曹去!”

“我一定会把你的丑事宣示於天下”、“狗贼!你的丑事,天下人早晚必知”,这两句话如同雷声,在莘迩的耳中轰鸣。

莘迩神色复杂地看着贾珍,半晌,不再对乞大力、张龟提拣选奴婢的事,说道:“送他回乡!”

……

逼着贾珍写了自辞的文书,乞大力把他塞入车中,押送出城。

出城行两日,这天,宿在亭中。

夜色沉沉,星光闪烁,风动亭舍的草、树,宛如哨音。

乞大力侧耳听了听外边的动静,万籁俱寂,无有人声,只有亭舍养的狗,时而吠叫。乞大力悄悄翻身起来,提匕在手,摸黑到贾珍的榻前,俯身去看,正对上贾珍亮晶晶的眼睛。

“要动手了么?”

乞大力没料到他压根没睡,唬了一跳,说道:“你老老实实地听明公的话,多好!偏要寻死。”

贾珍不像前两天堂上时的失态,面对死亡,神色平和。

乞大力对他起了点敬佩,说道:“瞧你文文秀秀,还有些胆色。”

贾珍轻蔑地笑了笑,说道:“能把门打开么?”

乞大力不知他为何提出这个要求,但看在他将死的份上,满足了他。

打开门后,转回贾珍处,握着匕首,刺入了贾珍的胸口。

贾珍血染半衣,勉力撑起身子,目光落到门外,亭舍院角的那一株梅花上边,月光下,梅枝清癯。他低声说道:“惜哉!寒梅未开。”倒到榻上,闭目气绝。

……

乞大力回到王城,上报莘迩:“途中遇贼,小人搏斗不支,贾君不幸遭害!”

莘迩是夜入眠,梦到了令狐奉。

令狐奉顶盔掼甲,手执血淋淋的环首直刀,仪态豪迈,大声对莘迩说道:“阿瓜!要狠一点!”

莘迩从梦中醒转,睁开眼,望着房顶看了稍顷,翻个身,复睡去了。

……

次日,莘迩上书朝中,议奏把令狐乐的妹妹令狐婉许配给麴爽之子;举前代成朝,天子多娶寒门女之例,及备述本朝迁鼎江左之前,因天子娶高门女,致使皇权外落之患,请求为令狐乐选一个出身寒门的适龄女孩为后。

……

谢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求月票、求推荐!

阅读网址:n.

第十四章 一日见三人 宴荔将起兵

左氏芳心寄托,莘迩之请,无有不允。

陈荪、氾宽等人想要谏止,可没有理由。麴爽立下了灭国的大功,他的儿子尚王妹,受之无愧;而主君纳后,择贫家寒门女,是为了王权的巩固,亦无可非议。

王城的舆论纷起,有赞成莘迩的,多是寒门士人,有反对的,多是上门士流。

一些阀族、上流的朝臣上书抨击莘迩,说为臣民的嫁女娶妇,尚讲究门当户对,大王以一国之尊,岂可纳寒女为后?这么做,会乱了尊卑上下的“伦常”。

因了莘迩这一两年的大力拔擢、任用,在朝的寒士、寓士比之前多了不少。

他们也上书,则是坚决地支持莘迩。

这些寒士、寓士以黄荣、羊髦、唐艾等人为首,他们在上书中,不仅像莘迩那样,拿出迁鼎前本朝皇权旁落的旧事为例,而且列举秦朝中后期,因为外戚当权,使得政治黑暗,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种种故事,痛陈外戚如果势大,将会对国家造成何种的危害。

莘迩对此,悉不理会。

候麴爽休沐之日,莘迩命车,往到麴家,前去见他。

麴爽冷眉冷眼的,坐在榻上,只管饮冰去暑,瞅也不瞅莘迩一眼。

莘迩打发了从吏们出去,大步到麴爽座前,劈手把他的茶碗夺走,说道:“麴公,我且问你,为定西之外家,何如登天子之朝堂?”

茶碗的冰镇汤水洒到了麴爽的身上,他狼狈跳起,抖振衣服,怒道:“什么?”

“麴公,陈公为什么提出把你的女儿嫁给大王,原因,你知道么?”

“我管他什么原因!”

“麴侯是先王的舅氏,公家已是本国外戚。公女如果再嫁给大王,是麴公与大王又成翁婿。请问麴公,等到那时,举定西上下,还有谁家之势能够与公家相比?”

“你想说什么!”

“‘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此《老子》所言。盛极必衰,不合乎道;不合於道的,就会早早地衰亡。方今国内,一门二大侯者,唯公家;公家子弟遍军中,久镇东南,威名高著,我家在金城郡,亦东南地也,我闻金城百姓近有民谣,传唱云‘五尺王,七尺侯,知侯孰知王’!盖云大王为童子,而公家威东南是也。

“公家已然贵盛。公以灭国之功,得尚王妹,犹不知足,必欲再为大王的丈人么?你如果一定要如此,我现在就可以奏请大王聘公女为后。但你想过没有,此事如定,百姓们会再怎么传谣你家!陈公、氾公、张公等等朝中阀贵,会怎么看待你家!

“麴侯拥重兵於东南,麴鹰扬名震於陇西,公以国丈之身,居京畿腹心,领熊罴宿卫,百姓们难道不会因此而说你家有不测之志,陈、氾诸公难道不会因此而如坐针毡,转侧难安么?百姓们的话就是民心啊,陈、氾诸公既握民心,会容忍你么?

“陈公议请聘公女,不仅是想要挑起你与我的隔阂,他更是想把你麴家往灭绝的路上推啊!当朝野侧目,公家众叛亲离之际,迩敢请试问於公,你要怎么做?是如昔之阴氏、今之宋家,一蹶不振?还是骑虎难下,有进无退,窥伺王位?如是后者,今日,我请与公血溅三步!”

莘迩英武慨然的姿态,使麴爽不禁后退了几步。

麴爽惶惶地说道:“我岂敢有不臣之心!”

“公如无不臣之心,公子得尚王妹,当知足矣!”

麴爽诺诺,说道:“是,是。”

莘迩放缓语气,趣前握住麴爽的手,推心置腹地说道:“麴侯赐我以佛陀画像,我明白他的用心,是想让我时时念佛家之慈悲,解百姓之凌迟。

“麴公!定西一隅之地,海内未乱以前,不过一个偏远的边州罢了。男儿在世,生当乱时,宜怀建不世功业的伟志,何必限目於区区我陇?我方欲与中尉共佐大王,平定天下,光复旧都。事功成日,我与中尉翼从大王,入则共登天子之堂,显耀於海内俊杰之前,出则四方扬颂你我之功,赫赫美名留於青史,难道不可以么?定西之国丈,焉可与比!”

麴爽说道:“将军所言甚是!我知过矣!”

莘迩走后,麴爽在堂中坐了老半天,品咂莘迩的话,“建不世功业的伟志”,听听就算了,唯是“陈、氾诸公既握民心,会容忍你么”这句话,给他造成了很大的触动。

末了,他喟叹说道:“闻辅国一席话,拨云雾如见青天!”

……

莘迩回到家中,召张道将来见。

张道将很快来到。

莘迩屏退左右,请他落座。

张道将恭谨地辞让。

莘迩展露笑容,温和地说道:“明宝,我与卿家有仇怨,卿不计前嫌,进言王太后,坏了郎中令陈公的图谋,助我免与中尉生隙,我很感谢你。”

张道将心道:“我知他召我来,定是为了此事,但怎么开口就说此事?”稳住心神,说道,“道将做此,亦是为了不使我朝生乱。”

“不错。我朝外有强敌,国中如果生乱,将有存亡之危。明宝,你不以私损公,我心甚慰。”

“至於与将军有仇怨,那是道将自己做错了,不敢怨恨将军。”

莘迩叹道:“因我之故,累张公被免大农,使卿父数十载养望,付之东流,卿家以门阀之资,而今屈居氾、陈诸公之下。明宝,我深觉对不住你家,但那个时候,我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明宝,即便你怨恨我,我也能够理解。”

“实不敢恨怨将军!”

“明宝,我知卿弃仇怨而坏陈公图谋者,非但是为了助我,也是为了卿家。我想与你做个约定,可好么?”

张道将说道:“道将以微身,岂敢与将军约,将军有何命令,尽请吩咐。”

“卿与氾公自翁婿,我愿与卿为友朋。可以么?”

“啊,道将名轻官卑,怎么敢与将军为友!”

莘迩和蔼地说道:“卿家高门,咱俩为友,是我高攀卿家。

“明宝,国朝规制,不经郡县,无以入台阁。祁连郡膏美,虽稍失养马之劳,而为我朝军国重地,自宋鉴辞后,未定牧守,我欲举卿出任,何如?

“宋方就诛以后,牧府别驾空悬至今。张公名德宿重,政才卓艺,太傅虽贵,荣养而已,我朝内忧外患,不可使国家之望,久处赋闲之所,我将举张公牧府别驾。”

考功曹右曹史的职位,的确清贵,可到底是佐吏,品位也低,比不上一郡太守。

尽管而下定西国从一个州变成了三个州,陇州牧府的辖权较之以往小了很多,然定西的主要领土还都是在陇州牧的管下,陇州牧府依旧是权力最重的实权部门之一。王府太傅这个没有实权的荣衔,当然也非牧府的首吏别驾从事可比。

张道将心中震荡,难掩激动,想道:“宋方被诛之后,阿父数次暗示氾公,思求别驾。氾公如若不闻。却未曾料到,辅国将军竟愿把此职予我阿父!辅国只要上书表举,氾公、陈公势不可阻。我家之复兴,在望矣!”

张浑是他的长辈,且是张家的族长,身份尊贵,他不能替张浑道谢,只能为自己向莘迩表示感谢,他伏拜说道:“明公错爱,道将没齿难报!”

……

当天晚上,莘迩夜访陈荪。

见到陈荪,莘迩当头就问:“陈公欲安定西,欲乱定西?”

被莘迩开门见山地这么一问,饶以陈荪的深沉,也是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莘迩说道:“陈公如欲安定西,迩敢请与公肝胆相照!”

“将军请说,将军请说。”

“先王赐给我的遗诏,尽管我三番五次地被诸公排挤、打压,但我到现在都没有用,是为了什么?是因为迩起於寒鄙,蒙先王不弃,乃得为顾命,故此一心一意,只想报先王的恩情!

“讨西域、克冉兴,迩两辞封侯,何也?迩志不在此也!内与诸公,辅佐大王,富民强兵,外涤荡膻腥,拯救万民,使天下重归唐室,复我华夏衣冠,迎天子还都,再现朗朗乾坤,然后请封大王为国藩邦,以报先王之厚恩,功成身退,泛舟於湖,此迩之愿!

“迩一腔忠心,只为保我定西不乱,不给外敌可趁之机!”

莘迩逼视陈荪,说道,“此我真心之言,公可信否?”

陈荪嗫嚅说道:“信,信。”

“陈公要是相信,就请你不要再在背后搞阴谋诡计!公如不信,定欲乱定西,公虽贵流,阖家百口,挡得住曹领军帐下的一骑么?”

陈荪大惧,汗流浃背,多年未曾变化的脸上,立时失色,说道:“我誓与将军,绝无乱定西之意!”

……

三天后,朝会。

莘迩表举张浑迁任牧府别驾,表举张道将出任祁连郡太守;奏请仿司隶校尉,设刺奸司,与校事曹合并,长吏称都尉,举羊馥任之。

在陈荪默然,孙衍、麴爽附议,氾宽惊诧的情况下,几道奏议全部得到通过。

莘迩令乞大力集合贾珍在王都家宅中的婢女,遍搜贾珍有无子女,得悉贾珍这几年不近女色,却是无子无女,遂升迁姬楚,擢入牧府为曹掾。

……

六月初,安崇从陇西归来,禀报莘迩:“赵宴荔已决意举兵投陇。”

第十五章 举事解怨恨 吕季不辞功

赵宴荔部处在蒲獾孙、吕明两部的监督下,为使他起兵顺利,需要预作部署,以为接应;其子赵染干远在朔方,赵宴荔可以不在意赵染干的死活,莘迩却是想把赵染干也诱来投定西的,亦须得把赵宴荔举兵之事提前告知於他,最好两边能够同时发动,因是,尽管六月初就得到了赵宴荔决定起义的事情,直到六月末,各方面的安排才俱皆到位。

赵染干且不多说,只说赵宴荔。

这日,安崇又来秦营,“糊弄”过吕明和季和,私见赵宴荔,说道:“如将军所请,秦州刺史令狐曲、鹰扬将军麴球,已经奉朝廷之命,各自提兵出城,约三日后,一击天水之南,一击天水之西,将会作势猛攻,务要把蒲獾孙调出营去。将军到时,可以伺机起兵了!”

事到临头,赵宴荔狡诈猜疑的性子难改,他问道:“辅国将军果以朔州刺史、西海郡侯许我,以祁连之地,安顿我的部民?”

安崇心道:“这老家伙!未免太过多疑。三日后就要起兵,现下还问封赏和分地!我得坚定他的意念,不然三天后,令狐曲、麴球兵已发出,他却万一给我来个临时变卦,不起事了,误了辅国将军的事小,老子的这条性命不得交代在秦虏手里了?”

他碧眼如狼,恳切似犬,说道,“当然是这样的了!辅国何等身份,仁信之名,播於海内,还会骗你不成?何止官、爵的封拜和牧场的分与,谷阴王城里头,给将军父子备下的宅子也早已收拾停当,上百的美婢健奴只等着将军驾到。将军,不瞒你说,可把小人羡慕坏了!”

赵宴荔摸须笑道:“辅国将军的信义,我自是信得过的。哎呀,如此的厚遇,我该何以报之呢!”顾对儿子赵兴,说道,“勃勃,我老了!无力再披甲征战。待到定西,汝可替代为父,统领本部,与汝兄染干攻讨朔方,报恩辅国将军!”

赵兴到底年轻,大事将临,不如赵宴荔镇定,脸蛋红红的,攥拳应道:“诺!”问赵宴荔,“阿父,三天后就要起兵,是不是可以把消息告诉小率们了?好让他们作些准备。”

赵宴荔摇了摇头,说道:“现在还不行。”

“那要等到何时?”

“且等蒲獾孙离营以后,我父子再召各部小率,领他们一道起兵!”

赵兴说道:“阿父,吕明部众虽只三千,然皆虏秦精锐,仓促起事,恐怕不易速克。倘陷苦战,蒲獾孙接报,必然回师。我军内外受敌,或会失败。阿父所言固是,而以兴愚见,不若择一二勇将,先把此事告之,叫他等先做备战,似乎方为更加稳妥!”

赵宴荔忖思片刻,笑问安崇,说道:“吾子何如?与定西的俊秀,可能相比?”

安崇亲热地唤赵兴的小名,夸赞说道:“不瞒将军说,勃勃的才能出众,见识明敏,定西的年轻人没几个能比得上的!辅国将军爱才重士,等到了定西,勃勃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将军父子贵盛於朝,可别忘了小人!”

赵宴荔抚腹欢笑,想及到了定西以后,他就能够从此摆脱孟朗那双阴森森眼睛的背后注视,赵兴也许还真能飞黄腾达,——自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铁弗匈奴就又有了重据朔方,再次占地称王的可能,越是开心,满意地对赵兴说道:“便依汝议!”

当下,召来了乌洛逵等两三个战将。

听完赵宴荔的话。

乌洛逵等人皆喜道:“入秦以来,寄人篱下,戎虏迫我铁弗,逼我内徙,驱辱如奴!我等久存离心。不意大率与定西通联,给咱们铁弗觅到了上好的去处,我等必致死力!”

候乌洛逵等人离开,赵兴散了甲士,从帐后转出,复回帐内。

赵宴荔与他、安崇,细细商议起兵的细节。

……

乌洛逵回到本帐,等至天黑,偷摸摸地溜出,小心翼翼地潜出营区,来到吕明、季和的部中。

“禀报将军、参军,赵宴荔将反!”

吕明、季和互相看了下。

季和不动声色,说道:“是么?”

乌洛逵恭恭敬敬地伏拜,髡头上的小辫散在毯上,他埋头答道:“是。”

吕明问道:“何时反?”

乌洛逵答道:“三天后,令狐曲、麴球将佯攻天水郡,只待蒲公被诱出营后,他就会反!今天下午,他召见小人等,吩咐小人等做好战备,一旦举事,便急袭将军营!那老儿得意洋洋的,对小人等说‘要打将军一个措手不及’!”

“噢!你只管按他的交代备战。等到他与我营两边战起,你知道怎么做吧?”

乌洛逵大声应道:“小人知道!”积极地出谋划策,建议说道,“将军、参军,已知老儿要反,何必等他动手?只要将军与参军一道令下,小人今晚就提了他的脑袋来献!”

季和说道:“不可。”

乌洛逵不解其意,问道:“小人斗胆敢问参军,为何?”

季和微笑说道:“反事未露,杀之无名。”

乌洛逵恍然,说道:“是,是。”

“你回去吧。”

乌洛逵叩首而出。

吕明笑道:“那个安崇,看来确定是定西的说客无疑了。如参军所料,赵宴荔果要反了!省了你我的力气,也能早点完成司隶的谋策。这一场大功,你我只能生生受下了。”

季和摇扇笑道:“赵宴荔上赶着给咱俩送功劳,你我就算想要推脱,也推脱不掉啊!”

两人大笑。

季和说道:“将军,明日一早,可把此事告与燕公。三天后,燕公装作出营,埋伏於外,我部故作懈怠,且容赵宴荔生乱,然后内外夹击,破之易也!”

吕明说道:“好!就这么办。”

季和忽抿嘴一笑。

吕明问道:“参军缘何发笑?”

季和轻笑说道:“这个赵宴荔,反复了一辈子,今日投他,明日投我,见利忘义,处处给人插刀子,估计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也会有遭遇背叛的这么一天!”

帐中烛下,两人俱笑。

……

第四天中午。

蒲獾孙接报,令狐曲、严袭统兵袭天水郡南;麴球、张景威、王舒望等攻天水郡西。

蒲獾孙召聚吕明、赵宴荔等将,命他们严守营垒,尽起本部,出营往战。

赵宴荔请求带部从军。

季和笑道:“令狐曲、麴球合兵不过三四千,燕公部曲八千,已足灭之。近月将军连日攻扰陇西,士卒疲惫。此战不需将军。”

赵宴荔诺诺应是,回到营中,如似看破了季和心意一般,对赵兴说道:“说什么‘连日攻扰’,‘士卒疲惫’。呸!还不是不放心我父子,怕我父子临阵倒戈!”

这一点,赵宴荔猜得倒是不错。

吕明、季和对赵宴荔的防范很严,往日攻扰陇西,不但每次最多只许赵兴领兵去打,留赵宴荔在营中,而且每次给赵兴的铁弗兵马都不超过三千人。季和两人这么做,正是为防他父子投敌。

赵宴荔耐下性子,遣亲信窥伺蒲獾孙营的动静。

多半个时辰后,亲信回报:“燕公部曲已然悉数出营,兵分两路,一往西去,一往南下。”

赵宴荔按住大腿,从胡坐上跳起,抖擞精神,令道:“击鼓!”

聚将的鼓声响起,乌洛逵等将校、小率飞快赶来。

赵宴荔立在帐前,赵兴、安崇在其后。

三人悉披盔戴甲,各携兵刃。

赵宴荔顾盼赶到的诸将、小率,五短身材,矗立如将要下山的恶虎,威风凛凛,慨然说道:“孟朗用诡计,决河堤,灌我朔方!我部民众,一夜淹死者千数!我部遂败。我与汝等被俘至咸阳,戎虏不给咱们丰美的草场,随意抢夺咱们的羊马、掳掠咱们的女子,便是戎虏的一个小率,也敢羞辱我等!

“我等铁弗匈奴,南匈奴右贤王之后也,世代贵种,雄居幽、朔。会海内纷乱,唐室重我,赵秦与我同族,鲜卑敬我,朔方诸部,奉我为主!何时受过此耻!

“今定西国主贤德,辅国将军英武,先取冉兴,继掩有陇西,胡人焉有为中原天子者?戎虏气运已毕!不是定西的敌手!定西许我部以祁连牧场,汝等皆有官爵。我意已决,将要投之!蒲獾孙领兵外出,营中现仅存吕明、季和部戎虏三千,我以万人之众,灭如唾手!候灭吕、季,甲械、辎重、羊马、营妓,悉归汝等!我只要手刃二人,取其首级,以解我恨!

“汝等何意?愿从我者举刀,不从者我亦不杀,放由散去!”

乌洛逵带头,拔出刀来,举过头顶,大呼说道:“愿从大率!杀了吕、季!报仇雪恨!”

数十个髡头小辫、窄袍皮绔的将校、小率一起举刀,大呼说道:“报仇雪恨!”

……

闻得赵宴荔营中传出的鼓声和喧哗。

季和笑道:“老贼反矣!”

吕明身披重甲,翻身上马,说道:“参军请在此听我捷报!”扬丈八骑槊,麾令列阵以待的秦军步骑兵士,喝道,“赵宴荔送大功於吾等,功成各有赏!随我平乱!”

……

赵宴荔聚合部众,杀向吕明营地。

吕营与赵营间,有低垒相隔。

赵宴荔部尚未杀到,垒门打开,吕明引铁甲精骑五百,当先迎上。

铁弗的将士如何会知吕明、季和有备?加上铁弗匈奴的兵卒良甲不多,难撄其锋,攻势顿挫。

吕明与其弟吕武,左右齐禾、窦干、尉宝等叱咤冲斗,槊刺刀砍,猛不可挡,践踏铁弗兵卒。秦兵的步卒跟后出来,挽射弩、弓,箭如雨下。铁弗兵士愈乱。

忽然后边一阵叫喊,铁弗将士回视。

却是铁弗匈奴的有名悍将乌洛逵倒戈,引千余本部勇士还击赵宴荔的中军。

铁弗将士震怖,立刻将无斗志、兵无斗心。

两营的西边,不太远就是整个大营的高垒。高垒上的秦兵射箭帮助吕明。辕门打开,一支人马从营外杀进,可不就是蒲獾孙部?

就算是个傻子,目睹此状,也知赵宴荔是中了蒲獾孙、吕明、季和的计了。有那见机快的,赶紧丢下军械投降,有那忠於赵宴荔的,力战不止。然而战场的形势已经彻底偏向到了秦兵,铁弗匈奴的部众节节败退,赵宴荔亲自督阵,杀了七八个溃卒,也无济於事。

战至暮时,夕阳如血,洒落战场,处处是铁弗匈奴战士惨死的尸体。

蒲獾孙、吕明、乌洛逵会合,把赵宴荔、赵兴和部分的铁弗将士包围在了赵营的一片空地。

赵宴荔怎么也没料到,本以为稳操胜券的一场战斗,却因乌洛逵的叛变而功亏一篑。他却也不慌,与赵兴说道:“我部兵士犹有数千,染干在朔方,部曲亦数千,咸阳京畿周边,有我部民数万。非我父子,无人可以统带彼等。今叛虽败,我父子投降,尚有生机。”

赵兴说道:“阿父!叛变不成,再成阶下之囚,孟朗忌惮阿父久矣,如何能尚有生机?”

赵宴荔胸有成竹,朝身后瞅去,笑道:“我父子只说是受了这粟特奸胡的……,噫!安崇哪里去了?”但见他后边空落落的,原在那里的安崇,不知什么时候,不知去向了。

赵宴荔目瞪口呆,说道:“这……”缓过神来,说道,“这个奸胡!溜得却快!也无妨。我家世为铁弗匈奴大率,换个别人来领,得不了咱们部民的心服。大秦欲驱我部为它攻战,最终还是得倚靠我与你!”吩咐边上的一个小率,“你去言与燕公,就说我愿投降!”

那小率去而复还,说道:“没能见到燕公,吕明不肯受降。”

“什么?”

“吕明说……”

“说什么?”

那小率战战兢兢地说道:“吕明说大率反复成性,今势屈而降,日后早晚仍叛。并说,只取大率一人首级,余者皆可宽宥。”

赵宴荔怔立半晌,不可置信,说道:“竟不许我降么?”

赵宴荔这一生,降了此处,再降那处,在几个强势的邻居之间,降来降去,从来没有被拒绝过,而且次次都能获利。他也就因而把投降当做了无往不利的法宝。这一次,如意算盘却是落空了。落空一次,就是身陷死地,人头不保。

赵宴荔想道:“只杀我一人,余者皆可宽宥。吕明的此话一出,我部兵卒将无战意。狗崽子真够狠!这是必要取老子的性命。我快六十了,这辈子骑过烈马,喝过好酒,唯一的遗憾,没玩过张阿姬那样的美人,然老子雄傲朔方数十载,远近部落酋率膝行拜我,无不惧我!天上的俊雕,不免有中暗箭的时候,死就死了!不亏!

“我膝下诸子,勃勃最为聪颖,换我一命,保他一命,也值了!”

他惨然说道,“好,好!”示意赵兴近前,秘语说道,“勃勃,我死后,我部必归你统!你要记住我家血统的高贵,善自保身,如有机遇,不可错过!”

赵兴跪倒,说道:“兴乞代阿父死!”

赵宴荔说道:“吕明要的是老子的命,你死了有什么用!乌洛逵叛我求荣,不义之徒,你早晚为我报了此仇就是!”

他亦有枭雄之色,知身不可免,毫不拖泥带水,十分干净利索,抽刀在手,哈哈大笑,说道,“我纵横朔方,一世英雄,死於小儿之手!他娘的!小崽子不受我降,老子便以颈血溅之!”

便以刀抹颈。

赵宴荔的脖颈太厚,一刀割下,没能把动脉割断。他脖颈上鲜血涌出,再去割时,手上已然无力。他指着脖子,目视赵兴,哑哑地叫。赵兴含泪,接过他手上的刀,用力按下,切断了他的血管。鲜血喷了赵兴一身。夕阳的光照下,赵宴荔跌倒地上,赵兴丢下刀,伏地恸哭。

……

31号有个限免的活动,大家这几天可以不用订阅。

谢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求月票、求推荐!

阅读网址:n.

第十六章 何用尔结草 计须金刀用

赵兴投降,蒲獾孙没有杀他,将他槛送入京,以乌洛逵看押铁弗降众。

赵兴到了咸阳,一如赵宴荔的估料,为暂时安抚铁弗部众,蒲茂果然没有杀他。

孟朗倒是想斩草除根。

蒲茂说道:“赵氏匈奴贵种,世为铁弗酋率。赵宴荔幼子孤塗在拓跋鲜卑,今如杀赵兴,拓跋定以赵孤塗诱铁弗余众。铁弗余众数万,可尽杀乎?”

孟朗必欲除之而后快的是赵宴荔,赵兴年青,并无很高的声名,饶他一命却也不是不行。又知蒲茂虽是事事听他,只在“仁义”两字上,极其顽固,亦是出於为保持君臣相得起见,不欲与蒲茂起了隔膜,因就没有坚持己见。

蒲茂不仅不治罪赵兴,还履行诺言,把刚挑好不久的一个宗室女,许配给了赵兴,给他俩完婚。完婚过后,赵兴与妻入宫陛见。蒲茂见他满头大汗,叫他无须拘礼,可以除去外袍。赵兴袍内穿着件裲裆,脱掉袍子,打着赤膊,伏於丹墀之下。

蒲茂含笑说道:“汝父叛乱是汝父之罪。孤不以汝父之罪坐你,且配宗女妻你。孤待你的恩情,可谓意重了吧?”

赵兴叩首说道:“天王之宽弘仁德,当世英杰,无有可及。迹追前圣,光绍后世。兴感恩涕零,结草难报!”

蒲茂大笑,意气睥睨,振袖说道:“孤拥关中,地广千里,户口千万;氐、唐,及羌、屠各、鲜卑诸胡,英才济济,萃於朝堂。孟司隶,倜傥瑰玮,凌刚摧坚,今之管、乐,海内之奇才也;仇司徒,敛持威重,雅好推贤,盛名隆於江左。蒲洛孤、蒲獾孙,挚申金,名帅也;苟雄、屠公、苟丹、石萍,万人敌也;若齐征、仇公台、吕明之徒,车载斗量!铁骑十余万,精甲二十万,堆粟成山,良马遍野,挥之向西,陇人战栗,倾之向东,魏人俯首。

“孤,何用尔小胡结草报恩!”

东顾鲜卑魏国,内乱将生;西乜陇州定西,国穷民乏;南视江左唐家,门阀政斗。其余者,柔然粗鄙,蜀中窘蹙,皆不值一提。

南北诸国,在蒲秦经过数年的轻徭薄赋、休养民力后,确然如今强盛第一。

这份国力,这份强盛,乃亦是蒲茂释姚桃、不杀赵兴的底气所在。

赵兴唯唯诺诺,如不能言者,半分也没了在他父亲赵宴荔面前,指点江山、侃侃而谈的劲头。出到宫外,他请妻子先行,乘己车谨从於后。

……

赵宴荔授首,吕明、季和没了留在天水郡的必要,孟朗奏请蒲茂把他俩召回。吕明、季和遂与乌洛逵押送着铁弗的俘虏,回到京城。三人论功,各有封赏。

蒲茂下旨,把俘虏免罪,任赵兴为铁弗大率,拜北中郎将,将俘虏、咸阳近郊的铁弗部众和朔方的铁弗余部全交他统带,用乌洛逵为其副手。

——朔方的铁弗余部,却是赵染干与赵宴荔几乎同时举兵,但孟朗既然防着赵宴荔,就断然不会放任赵染干不管,故与赵宴荔一样,赵染干也是方才举兵,就被秦兵围攻。然与赵宴荔不一样的是,赵染干骁勇力壮,由是他尽管落困,却率领精骑千余,硬是杀出了生天,渡过黄河,投到了定西国内。赵染干虽是得脱,朔方的铁弗部民却二度成为了蒲秦军队的战利品。

经过两次失败、一次内徙,残留在朔方的铁弗部民已然不多,不用再做分化。

蒲茂因索性将之也一道付与赵兴。

协助蒲茂完成了铁弗匈奴的再安顿以后,孟朗进言,说道:“燕公、冉僧奴在天水,频扰陇西、武都,定西不胜其烦,奈何无力与我决战,只能处於被动的地位。赵染干今投定西,臣料定西十有八九,会谋划乱我朔方。此围魏救赵之计也。骁骑将军苟雄,前与臣克朔方,酣战无前,赵染干为其擒;擒斩姚国,有计谋。臣举苟雄朔方太守,出镇朔方,以备定西。”

蒲茂然其言,从其荐举,拜苟雄以骁骑将军,领朔方太守,给步骑五千,命戍朔方。

苟雄接旨次日,便与帐下猛将啖高等,领兵往朔方上任去了。

季和归还孟朗府中,见他日夜忧色仍重,问道:“明公所忌者,赵宴荔也。赵宴荔已然伏诛,而明公忧色不展。和敢问明公:是在担忧赵兴会效其父之举么?”

孟朗说道:“赵染干是赵兴的嫡兄,素有勇名;赵孤塗是赵兴的幼弟,赵宴荔之所爱者。赵兴以微名之身,得领铁弗,是出於大王的任命,且乌洛逵在侧,他抚内尚难,况乎叛乱?赵兴不足忧。”

季和问道:“如此,明公是在忧虑谁?”

孟朗说道:“我闻姚国死日,投降我军的羌卒,虽在我军兵士的刀槊逼压之下,尽为姚国痛哭。苟将军提着姚国的首级走到哪里,羌卒哭到哪里。姚国之得士心至此!

“姚国诸弟,姚桃、姚谨为首。姚桃上边还有两个兄长,但把部率之位,都心甘情愿地让给了他,由此足见姚桃之能。姚谨善言辞,能动人心。

“桃、谨承姚国之士心,分圭角以彰名,二子不死,我恐不日就会成为我秦的大患!”

赵兴与蒲秦有杀父之仇。姚桃、姚谨与蒲秦有杀兄之仇。

按说杀父之仇,重於杀兄之仇。

可是,凭赵兴的身份,能得为铁弗的酋率,是因为蒲茂的授任,身边且有一个叛变投秦的乌洛逵,短期内,他一定难以收得铁弗部民的人心,兼且他本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声望,故是,与深得投降羌卒士心、又有美誉在外的姚桃兄弟相比,孟朗目前更重视后者。

季和心道:“大王怎么都好,就是好为小仁!岂不闻‘小利,大利之残也’,小仁,亦大仁之残啊!搞得孟司隶操劳国事之余,还得不停地思谋虑策,为他收拾局面!杀了一个赵宴荔,还有一个姚桃、姚谨!”

他瞧着孟朗发髻上新添的那几茎白发,心疼地抚慰说道,“明公远见明察,言之甚是。姚桃、姚谨初降,纵便生乱,也只能会是在日后。今既无措,敢请明公也不要焦急,徐徐图之可也。”

孟朗捻须,沉吟说道:“要说谋策,我已思得一个。”

季和喜道:“明公的谋策定然高明!敢问明公,是何策也?”

“此策如行,需一物。”

“何物?”

“金刀一柄!”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求推荐、求月票。

阅读网址:n.

第十七章 录事悔小气 鲜少名为京

那金刀是姚国、姚桃兄弟父亲生前佩带之物,后传姚国,姚国死后,落到姚桃手中。

此刀寄托了对姚父、姚国两人的缅怀,姚桃极是珍视,出必佩带,归则置於室内,是他第一等看重的。欲得此刀,怕是不易。

至於孟朗为何欲得此刀,他却未对季和言之。

尽管没说,一则,季和敬重孟朗,视孟朗为挽天倾、救天下的盖世英豪,甘愿为其效力,二来,主忧臣辱,季和回到家,便就绞尽脑汁,思索办法。

姚桃不须急除,金刀一时难得。

杀掉赵宴荔,除了一个后患;已遣苟雄往赴朔方,朔方应能眼下无虞。孟朗把视野稍从定西挪开,辅佐蒲茂,收心治理国内的同时,转窥鲜卑魏国,大量的斥候被派去了关东、河北。

蒲秦国力强盛,故能西战定西,东谋魏土,游刃有余。

定西国力不如蒲秦,往往一场较大的战争,就要倾半国之力,然今乱世,海内攻侵不休,诚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北方一旦结束分裂,陇地绝无割据的可能。莘迩如履薄冰,隐有与诸葛亮五次北伐的缘故相同之因,虽限於国力,无法大举东进,以攻为守、凝聚人心也好,开疆充实国力也罢,却也日夜谋策,殚精竭虑,等候对外用兵的时机和寻找对外用兵的地点。

终於攻破冉兴,占领了武都、阴平,给陇州打开了一个向外的出口,在战略上取得了一点点的主动,但蒲秦到底强於定西,蒲獾孙、冉僧奴等对陇西、武都两郡的日夜侵扰,却如一柄悬在头顶上的剑,好像时刻就能落下,使莘迩半分不敢松懈,渐有疲於应对之感。

便在这个时候,成功挑动起了赵宴荔父子举事。

赵宴荔虽是身死,铁弗匈奴部卒的调回咸阳,使令狐曲、麴球面对的敌军数量大为减少,却也相应地解了些定西秦州的燃眉之急;最重要的是,赵染干突围而至。

赵染干的来到定西,立刻让莘迩眼前一亮。

有赵染干在,定西便可以介入朔方了!就像唐艾、羊髦等人之前的分析,朔方是蒲秦北边的门户,这里如果生乱,蒲秦就势必只能把投到定西秦州的精力,分出一些,用在朔方。秦州的窘迫局面,亦就可以进一步地得到缓解。这也就正是孟朗推测的“围魏救赵之计”。

莘迩上书朝中,表拜赵染干为西海县侯、奋威将军、朔方太守。

朝廷允其请。

莘迩连日宴待赵染干,慰其亡父之痛,细问朔方形势。

氾宽如今对莘迩的一举一动都非常的注意,得悉了此事后,这日他休沐在家,把儿子氾丹叫来,说道:“辅国近来连日接见赵染干,我看,他是想要用兵朔方了。”

氾丹对莘迩的感情很复杂。

他起初自以门第高贵,瞧不起莘迩;继在莘迩攻伐卢水胡时,被莘迩羞辱;西海一战,偏是莘迩令麴球救下了他;又是莘迩,奏请召他从麴硕一讨冉兴,因功从酒泉郡迁到了朝中;前些时,仍是莘迩,举他做了新设之考功曹的曹掾。

最早时对莘迩的鄙夷,随着莘迩西海、朔方、西域、冉兴等几场战争的或亲自上阵,或指挥部署,以及莘迩这两年在朝中的种种优秀举措与变革,并及莘迩《矛盾论》这一篇雄著的诞生,此时已然不存,可要说他就此改弦易张,改以服气莘迩,却也非为事实。

一方面,他不得不承认莘迩的能力;另一方面,对莘迩的日渐权重,他亦忧心烈烈。

氾丹性刚,听了氾丹的话,面色顿然沉下,不愉地说道:“先王薨后,至今不过两年,莘幼著先伐西域,继攻冉兴,民力疲惫,国库已空。秦州隐患存伏,随时有得而复失之险,他不思收附民心,犹不知足,尚欲图朔方么?‘国虽大,好战必亡’,况我定西小国!”

氾宽说道:“打算用兵朔方的又不是为父,你给我甩什么脸子?”

氾丹赶紧下榻,敛衣下拜,赔笑说道:“是,是,儿子错了。”

氾宽哼了声,说道:“你起来吧。”

氾丹重新落座。

氾宽掐着胡须,实事求是地说道:“为父秉政,於国家的财力、民力还是比较了解的。虽经两场大战,国库是耗费了不少,但也不能说国库已空,打个朔方的财力、民力还是有的。

“且西域商道那边的商税持续有增;而沙州刺史杜亚的上表,你也是知道的,西域诸国皆富,他的此议如成,又将会给我朝每年增加一大笔的收入。”

“杜亚上表”云云,讲的是杜亚於上月底上表朝中,说西域地区在沙州三营的主持与保护下,不仅使小国不再被鄯善、龟兹等大国欺负,而且也使包括龟兹、鄯善在内的西域全部国家,都免於了再经常遭到柔然、乌孙、悦般、大月氏等周边强国的欺凌,不能只咱们定西出力,却由它们舒舒坦坦地坐享其成,奏请“宜如匈奴之故事”,由朝廷设立税官,遣驻西域,向它们各国摊派军费、征用兵卒,以充国家。

——氾宽等人私下议论,认为杜亚没有经济之才,他的这道上表肯定是出於莘迩的授意。其实他们猜错了,这道上表还真不是莘迩的授意,是出自氾丹的同僚,新从西域长史府到朝中任考功曹左曹史未久的阴洛。

不管是谁的主意,这个上表中提出的内容,的确是不错。

昔日匈奴强大之时,设僮仆都尉,“僮仆”者,视西域各国为匈奴之僮仆的意思,来对西域各国征税、调兵。莘迩征伐西域之前,定西对西域各国的控制不强,没办法实施此举,现在有了沙州和沙州的三大营在,完全可以仿行匈奴的此措了。

西域有十几个国家,虽然多数国家的人口都不多,合在一起,为数也不在少,可以试想一下,兵源的得以扩充且不需多说,此措得行以后,只定西每年的赋税收入,必就会提高一大截。

氾宽继续说道:“辅国要是执意用兵朔方,用国库空虚为借口,是阻止不了他的。”

氾丹说道:“武都、阴平之得,已使莘幼著威名大盛,朝野风议,差可与麴侯相比了;今赵染干投朝,赵染干在赵宴荔的诸子之中,壮年而有勇称,在朔方颇有名声,辅国如果真的要攻朔方,有赵染干相助,事半功倍!朔方倘使再被他拿下,辅国之威,在我定西,就将无人可与并肩了!”

他瞧了氾宽一眼,担忧地说道,“宋家已倒;陈荪滑头;张家与我姻亲,然别有抱负,与我家并不同心。麴爽本因嫁女之事被莘幼著败坏,对其生怨,可也不知莘幼著做了什么,麴对他似又不复怀恨!大农孙衍、典书令傅乔,一掌赋税,一掌机要,分居要津;侍中黄荣,近在王侧;刺奸司掾羊馥,将掌王城治安;此皆莘幼著之党也!中领军曹斐,视莘幼著马首是瞻。大都督府右长史张僧诚,位在莘幼著上,然俯首从命。阿父,莘幼著今朝之权,已可遮天!

“再等到他攻破朔方?阿父孤木难支,名为秉政,实权恐尽操辅国之手矣!”

令狐奉薨前,把氾宽列为了辅政之首,而宋家无一人在列,氾宽那时以为运气来了,很是踌躇满志,自以“主人家”为许,结亲张家,交好陈荪,排挤宋氏,广树党羽,要做阀族的领头羊,私下谋虑,雄图远志,何止欲使氾家取代宋家的位置,还有心趁国主年幼之际,比宋家更进一步,独操国政。

殊未料到,短短一两年的功夫,鹊起的却是莘迩,他氾宽不知不觉中,莫名其妙地就落在了下风。阀族的领头羊似乎是做成了,可朝政的大权却一日少於一日,照这个势头下去,只怕真的要像氾丹所说,“名为秉政”,坐着录三府事这个文臣首的位置,却将实为莘迩的提线木偶了。

氾宽说道:“唉,此亦我忧!我把你叫来,就是为了商量此事啊!”问氾丹,“你有什么对策没有?”

氾丹说道:“阿父适才已说,用财竭为由,阻不了莘幼著打朔方。他如定要用兵,丹亦无策。”又埋怨似地说道,“张浑数暗示阿父,求牧府别驾。丹尝谏言阿父,便把此职给他!阿父小气不肯。结果如何?竟被辅国举张浑别驾,并擢张道将祁连太守!时至於今,丹也无法了。”

氾宽想道:“我哪能料到莘幼著居然能捐弃仇怨,举荐张氏父子?且大方到把别驾从事这样的美职重任,任予张浑?”颇是后悔,叹了口气,说道,“此为父之错。”

父子商议许久,没有办法。

门客进来禀报:“令狐鲜少求见。”

令狐鲜少,便是令狐曲之嫡弟令狐京。鲜少,是令狐京的字。

氾宽心道:“好在听了陈荪的建议,我及早筹谋,与令狐曲兄弟暗结成盟,今令狐曲外镇秦州,令狐京名高京华,素有智名,得他兄弟帮手,倒小可纾我一时之愁。”命请令狐京进来。

不多时,一个姿仪俊美,风度翩翩的弱冠青年步入。

其人长七尺五寸,目若明星,顾盼生辉,头裹白帻,褒衣大袖,在门外脱去木屐,着白袜而内,揖礼室中,朗声说道:“令狐京拜见录事公、曹掾君。”

氾丹避席相迎,不以其年轻,敬重有加。

氾宽殷勤热情,说道:“鲜少何必多礼!快请入座。”

来人正是令狐京。

令狐京立起身形,微微一笑,宛如春花开放。

……

最近每天两更,脑子有点转不动了。今天周日,也休息休息,就一更吧!谢谢圣卡尔的灰烬使者老兄的盟主,加的一更放在下周!

阅读网址:n.

第十八章 英雄重英雄 妙策解国忧

令狐京坐入榻中。

氾宽吩咐奴婢上茶水、点心、果脯。

令狐京好食葡萄,不客气地拈起一个,吃到嘴中。葡萄是从井里提出来的,冰凉甜美,满口生津。令狐京连食七八个,笑道:“也是怪哉!我家的葡萄,怎就没有录事公家的好吃?”

氾宽端着茶碗,笑道:“皆是从西域而来,能有什么不同。”

令狐京摇头说道:“不然,不然。京闻辅国曾有趣语,‘买书不如借书’,乃因借书有归还的时限,而自买之书随时可阅,故唯有借书,方能急读。今食公家葡萄,所以京觉美味者,其因却可借用辅国此语。”

氾宽纳闷地问道:“辅国的这句话诚然趣语,但书是书,与葡萄何干?”

令狐京笑道:“书非己有,是以急读;葡萄非我家买,是以甜美。”

氾宽、氾丹闻言,俱皆大笑。

氾丹赞道:“鲜少可爱,果然善谈。卿之近作《自然论》,阐‘内生外王’之道,抨名教与自然殊途之说,述名教即自然之理,云‘内圣’即顺乎自然,‘外王’即名教,‘圣人明天人之理,达自然之分,通治化之体,审大慎之训。故君臣垂拱,完太素之朴;百姓熙怡,保性命之和。道者法自然而为化,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易》谓之太极,《春秋》谓之元,老子谓之道’。真是振聋发聩的高见奇致!我得卿此论当日,通宵畅读,竟不觉晓,为卿拍案叫绝!”

王城谷阴的清淡圈子可分三等。

最次者是各家少年组织的谈会,学族中长辈们说话,人云亦云。较高者是二、三流士人的聚会,少有新鲜出奇的阐论。以傅乔为代表的十余人,则是谷阴清谈士人中的最高层次。黄荣曾想进入傅乔的这个圈子,没能成功,被讥讽而退;令狐京,正是这个圈子内的一员。

而且令狐京不但是这个圈子的一员,他天资明慧,并在圈内的十余人中名列前茅。

《自然论》是令狐京新近写的一篇文章,其抨击的对象是鸠摩罗什。

氾丹所谓之“名教与自然殊途之说”,是指鸠摩罗什提出来的万物归虚之论。

鸠摩罗什到定西以来,靠着他杰出的才华和与莘迩的亲密,被傅乔推举,顺利融入到了傅乔等人的这个座谈圈子。

清谈就是讨论哲学。佛教的那么多典籍,佛经的那么些理论,哪个不与哲学有关?鸠摩罗什很快就熟悉了清谈的路子,在学习道、儒经典之同时,他译经之余,引释入谈,借儒道之皮,重点光大发挥佛家的学说,於是遂有了“万物归虚”之论,表面上主张既有又无,有无双生,最终的落脚点却本於佛家出世解脱的思想,又归着於“虚”,宣称“群有以至虚为宗”。

鸠摩罗什的这套理论,实际上是来自佛教的“般若学”。

般若学不否定因空所显的一切缘起幻有,性空不碍缘起,但一切幻有皆归之於空,连空也是空的,幻有之形相,乃是假名而非实有。换言之,放到清谈上,也就是名教与自然根本是两码事。

“名教”与“自然”是清谈的两个基本命题,围绕两者的关系,已经争论上百年了。从贵无到贵有,好容易发展到了名教与自然一体,给士大夫们了既享受丰厚俸禄、又不必劳心政务的上好借口,鸠摩罗什横空出世,竟又试图把自然与名教分开,真是岂有此理!怎么?身在朝堂,就不能如处山林么?欲求自然,就一定得抛弃红尘的富贵,遁入空门么?

对鸠摩罗什的这个观点,持非议的士人很多。

奈何鸠摩罗什善辩,口吐莲花,没人能辨得过他。

这就有了令狐京此篇《自然论》的问世。

令狐京心道:“坏国事者,实清谈也。夸夸其谈,不务实务,此西朝所以鼎迁。我作《自然论》,虽言名教与自然同体,暗讽之喻意,诚在推重名教。氾朱石素有能臣之名,少时得誉“麒麟郎”,而不解我真意,惜哉!”

他谦虚地笑道,“拙作何足誉!比之辅国《矛盾论》,米粒之光耳。”衷心佩服地说道,“辅国借有无之说,提‘矛盾’之论,拔出流俗,高屋建瓴,理致精微。京究辅国意图,所欲述者,断非自然与名教之争,而乃是治国安邦、行军战争的不刊之论啊!文如大河之滔滔。胜京万千!辅国,当世雄才!”

这番话是令狐京的真心之言。

氾丹读令狐京的《自然论》,至晓不倦,不过读了一个晚上罢了。

令狐京读莘迩的《矛盾论》,那却可是连着读了半个月,闭门不出,日夜揣摩,食不甘味。

领会贯通以后,令狐京不禁对莘迩惺惺相惜,只觉他的所言所论,都像是自己想的一样,只是自己没有能力把它总结出来。

氾宽、氾丹也承认莘迩的此著,确然非同凡响。

只此一论,就使莘迩一跃成为王城谈玄的顶尖名家。

氾宽父子不欲多夸莘迩,附和了两句。

令狐京察言观色,改换话题,说道:“录事公似有所思。敢问录事公,可是京来的不是时候?扰到了公?”

氾宽心道:“鲜少聪慧,我不妨将难题告之,看他有没有应对之策。”放下茶碗,说道,“鲜少,你来之前,我与阿恭在议论朝事。”

阿恭,是氾丹的小字。

令狐京已经把葡萄吃完,他洒脱地笑道:“如此,葡萄既尽,京敢请辞。”

氾宽说道:“诶,你不要走。我正想请你来,听听你的意见。”

令狐京见受挽留,也不推辞,复坐下,问道:“敢问录事公,是何朝事?”

氾宽说道:“你适才数提辅国。此事便与辅国有关。赵染干投我定西,朝廷加以封拜,辅国这几天,每日都接见於他。这件事,鲜少可有闻听?”

令狐京不动声色,说道:“有。”

“赵染干一个降胡,辅国却这般看重。辅国怕是生了攻朔方之意。假使辅国心意得成,遂克朔方……。”氾宽忧色重重。

不必他说完,令狐京也已能明白他的所忧是什么了。

令狐京明朗笑道:“录事公,京不敢瞒,京今日求见公,亦是为此而来!”

氾宽楞了下,旋即大喜,说道:“这么说,鲜少定是有良策以对了?请讲,请讲。”

他与令狐曲、令狐京兄弟已是盟友。大家自己人,无须遮遮掩掩。是以,他立即询问。

令狐京说道:“倒也不敢说是良策。辅国、中尉攻取虏兴,这是灭国之功,本朝自建国以来,贤臣名将辈出,然如论功勋,已然少有人能及辅国与中尉;朔方如果再下,辅国之威势将无两。公以录三府事,执政於朝,持忠守正,忧朝纲或乱,京深为理解。

“以京愚见,方今之策,欲使辅国不得攻朔方,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别选一地用兵。我定西兵少,不足以两处开战。只要能选得另一处用兵之地,攻朔方之事,自就不了了之。”

氾宽与氾丹对视一眼,深觉有理。

氾丹拍腿说道:“对呀!既然不能用国库空虚为由,阻辅国用兵,那咱们就干脆另选一地,建议用兵於彼!”问道,“用兵何处,鲜少可有酌定?”

令狐京说道:“南安可也。”

南安郡,是蒲秦的地盘,在渭水北岸,与陇西郡隔水相对。

氾宽一边思索,一边喃喃说道:“南安?”

令狐京款款而谈,说道:“南安郡与陇西郡隔水,占下南安,两郡夹渭成犄角。戎虏攻陇西,南安救之;攻南安,陇西救之;俱攻南安与陇西,武始郡在两郡之西,距二百里,朝发援兵,夕可至。三郡互相声援,戎虏不得犯我半步矣!此取南安的原因之一。”

“其二呢?”

“赵宴荔举兵不成,授首身死,铁弗部卒被调还咸阳。位处戎虏前线的天水郡,而今驻兵骤减,只有蒲獾孙部的八千步骑。以我兄统武都、阴平兵,胁天水之南;烦麴鹰扬统陇西兵,逼天水之西,如此,蒲獾孙部不得动矣!然后大军出武始郡,长驱直进,围攻南安,京料数日可下,且须兵马不多,两万足够!此为其二。”

氾宽、氾丹沉思多时。

氾宽毕竟老成,虽觉令狐京的此议不错,但有一个难题,若不解决,此议恐怕还是不能得行,他说道:“鲜少此策固好,单於形势而言,用兵南安,是个好的选择;奈何朝中军事,掌於辅国、麴侯、中尉之手,如是虽然上书了此议,而终不被辅国等采纳,岂不空忙一场?”

令狐京从容不迫,说道:“武都、阴平是麴中尉领兵打下来的,战罢论功,中尉虽得封县侯,秦州三郡,只麴鹰扬得获陇西太守。我料麴中尉必意犹未尽。如取南安,麴侯屯唐兴郡,其部之兵马离得最近,上策自是调麴侯之兵。以南安太守许麴氏,中尉焉不意动?中尉意动,合以录事公之力,辅国纵有不愿,也只能屈从了。此,是取南安的原因之三。”

有道是“公私分明”。

佩服莘迩归佩服莘迩,朝廷大事归朝廷大事,令狐京在这方面是拎得很清楚的,身为宗室的他,绝不会因为篇《矛盾论》就把王权、国事丢掉边上。

他说完以后,氾丹昂首,氾宽低头,父子两人各自寻思。

氾丹越想越觉得妙,放下目光,欣赏地看着令狐京,夸赞说道:“此策如成,不但可阻辅国攻朔方,且可再度挑起辅国与中尉的嫌隙,尤为要者,还能通过此战,提振令兄的名望,助吾辈多掌兵权!一举三得。鲜少,妙计妙计!”

令狐京微微一笑。

阅读网址:n.

第十九章 黄荣驳氾议 拓跋见莘使(上)

令狐氏的宗室原本昌盛,最盛的时候在是开国之前期,居朝、领兵者四五人,出为郡县长吏的十余人,令狐奉祖父的时候,担心定西会重现西唐末年的乱局,借助阀族的力量,削弱了一次宗室的势力,到令狐奉、令狐邕叔侄相残,把支持对方的亲族都大杀特杀,宗室的力量被再次严重打击。

如今令狐奉的兄弟都已死,令狐邕无子,令狐邕有两个年纪不大的弟弟,也被令狐奉杀掉了,等於说,令狐氏的嫡系子女,只剩下了令狐乐、令狐婉两人。令狐妍是令狐奉叔父的女儿,也算一个。

嫡系大宗之外的小宗子弟,於下所存也已不多。

其中最出色的就是令狐京了。

当初令狐奉重用令狐曲,一是看到了宗室凋零,有心从宗族中选出几人,加以扶持,以压制阀族,收拢权力;二来,也是因为令狐京。令狐奉原本想重加任用的,其实是令狐京,但令狐京坚辞不从,没办法,这才退而求其次,擢用了令狐京的兄长令狐曲。

令狐京现在仍是白身。

氾宽说道:“鲜少聪明识达,秀才卓立,宗室之亲,国朝重之,仍吟啸於江湖,虽然逸志,国家失贤!

“前祁连郡守空缺,我欲举鲜少,卿辞之。

“今羊髦兼领辅国长史、录事参军,长史是辅国的首吏,参军是国家的朝臣,这两个都是清贵上选的职务,自我朝立国,未有一人而兼此类两职者!不合祖宗故事。郎中令陈公与我数次讨论,和我意同,想要举荐卿出任录事参军,卿意何如?”

氾宽说是做了“录三府事”,两个副手,一个麴兰,乃麴硕之子,一个羊髦,是莘迩心腹,不说事事掣肘,也让他很不开心。若是令狐京能够取代羊髦,那么至少在行政力上,氾宽将会大为轻松。

说完,氾宽殷切地等候令狐京回答。

令狐京笑道:“录事参军是台阁的显臣,京以白丁,焉能居之?”

氾宽说道:“卿乡议二品,名噪京都,论门第、乡议,出居此职,都已足够。便不好立刻就任,我可先举卿入牧府为掾,稍作迁转,资历充备,亦即可矣!”

令狐京委婉拒绝,说道:“眼下的大事是不能让辅国将军谋攻朔方,当此之际,不宜另生事端。等到定下了是打朔方,还是打南安,然后再议此事不迟。”顿了下,笑道,“这也是辅国所论‘主要矛盾’、‘次要矛盾’之意也!”

想得再好,正主不愿意,那也是无可奈何。

氾宽只得罢了。

令狐京辞出氾家,坐入牛车。

木屐穿得时间长了,脚有些疼。车中的侍婢帮他把木屐去掉,为他揉脚。

不知为何,令狐京蓦然想起了宋羡。

他爱怜地抚摸着跪在他脚下的侍婢,心道:“宋方遇害,宋闳归乡,方、闳的直系兄弟子侄悉被禁锢。而下宋氏在都者,有声名的,宋羡、宋翩两人罢了。宋翩近月,杜门不出,闻他夜常噩梦,日日惶张,一点小动静就把他吓一跳,也不知是怎么了?是因为宋方、宋闳两人的遭遇而受到了惊吓么?他与辅国旧为建康同僚,辅国处处以大义压人、仁德示人,料应不会为难宋翩,他却这般不安。此人徒有放情纵怀的虚名,心境委实不堪,难为我用。

“宋羡有壮气,我与他故年交好。此子,我可用之!就是他喜欢肥婢,这个爱好……。”

令狐京无法理解,摇了摇头。

侍婢问道:“郎君在想什么?”

这个侍婢是令狐京的心爱,他调笑说道:“我在想,把你送人。”

侍婢惊道:“啊?”

令狐京笑道:“可惜你太瘦了!我送不出去啊。”

侍婢知令狐京是在开玩笑,娇嗔不依。令狐京生性随和,也不恼怒,吩咐她道:“取葡萄与我食。”

侍婢起身,净了手,把氾宽赠送的葡萄放了些到玉盘中,葱指拈起,喂他吃用。

令狐京闭目倚榻,一边悠闲地吃着,一边想道:“先王当年曾欲授我军职,氾公今又言欲举我如台阁,我皆辞不受,非我清高,而是都不可受。

“先王雄才,然而残忌,我如出仕,以我之能,迟早受其忌惮;辅国势方盛锐,我不能与他正面敌对,一旦撕破脸皮,他拥重兵在都,事无缓机矣!

“当下之宜,我还是白身为好。先助我兄稳住秦州,策成攻南安,既防止辅国的权柄更重,又挑辅国与中尉不和,复涨我兄名望,然后寻到合适的机会,待至辅国势衰,我再出仕不晚!辅国现在的势头看起来很强,但他亲寒、寓,抑高门,杀宋方、逐宋闳,朝野非议已众,根基实不稳也。只要能稳住现状,徐徐经营,我涨彼消,假以时日,他定如冰山消融。

“唉,我本无参与朝政的意愿,可大王年少,臣强主弱,此非安国之道。不得不为此耳!”

心思飘摇,念头转到了去年底开始在王都流传的一句谣言上。

他想道:“辅国克定西域,兵还京都,酒泉太守上书,称酒泉南山,就是昆仑,周穆王见西王母,乐而忘归,即谓此山。山中有石屋玉堂,珠玑缕饰,焕若神宫,宜立西王母祠,以裨朝廷无疆之福。王太后从之,遂筑南山西王母祠。建造中,掘出了一个石碑,文曰:‘南山高,少当王。’驰送京师,辅国言说‘少当王’者,指大王也。大王的确年少,但‘南山高’何意?”

京,高丘之意;鲜,大山之意。令狐京的字,又带一个“少”。

“南山高,少当王”,到底是什么意思?

两天后,朝会。

氾宽先发制人。

他上书於朝,把令狐京建议攻打南安的三个原因,悉数列出,请求朝廷用兵南安。

陈荪、麴爽、孙衍、曹斐和莘迩等皆在朝班。

赵染干又被封侯,又被任为四品的将军,侯爵和朔方太守的职务不说,只他的将军号,他就有资格出席朝会。他也在殿上。

听了氾宽的奏议,赵染干沉不住气,马上去瞧莘迩,心道:“辅国给我说的好好的!待过了炎夏,入到秋时,就任我为将,攻打朔方!却怎么氾录事上奏,请击南安?这怎么回事?”

令狐乐尽管没有亲政,不管怎么说,也经历过两年的朝会了,且他年龄渐长,智慧渐开,对国家的军政等务,不能言已然尽知,也懵懵懂懂,略微知些了。

他瞪大眼睛,心道:“又要打仗了么?好啊!好啊!这回打下南安,就像西域、虏兴一样,孤的国土又要得到扩大!也不知阿瓜、麴爽会再给孤带回些什么东西?哎呀,那个扁头的龟兹国主,可真是好玩啊!不过,麴爽献给孤的那几个虏兴姓冉的,不太行,蠢得多了!”

依照惯例,令狐乐只能听,不能说。

他心里想的再热闹,也唯有转过脸去,眼巴巴地看左氏,等左氏开口。

左氏神情端庄,轻启红唇,说道:“南安是虏秦在渭北的锁钥,如能将之攻占,对我朝确乎有利。军国要事,须得细细计量。辅国、陈公、中尉、大农、曹领军,公等何见?”

莘迩袍服冠带,腰佩印绶,簮笔捧笏,位列左侧上首,处麴爽之下,英气中透着晏然。

他没有想到氾宽会在朝议上突然提出打南安这件事,有点措手不及,因此躬身而立,暂不发言,脑筋急转,心中想道:“打南安?老氾那一二三,口若悬河,听来倒是可行,但也就是听听算了。陇西已在我手,蒲秦岂会肯再把南安让我?如打南安,我与蒲秦必生大战。大战一起,武都、阴平必乱。莫说甚么‘与陇西郡夹渭成犄角’,武都、阴平、陇西三郡只怕也要不保!

“纸上谈兵耳!

“且慢。老氾被我举为录三府事前,数十年都在牧府任职,从来未有掌军,向来不悉兵事,纵是纸上谈兵,他也没本事说出这么个一二三。……他没这个能耐,而忽然奏请攻打南安?其意何为?……是猜出我欲用兵朔方,想要以此阻我么?嘿嘿,好谋划啊!

“这个谋划是谁给老氾出的?小氾倒是带过兵,但西海一战,冒进中伏,从麴侯攻冉兴,也无寸功,足见此人韬略寻常。这个谋划,定不会是小氾给老氾出的。那会是谁?……陈荪这个老滑头么?老陈啊老陈,老子已经警告过你了,你还不死心?还要在背后搞事?”

莘迩斜眼去寻陈荪,看到陈荪站在氾宽的后边,脸上没什么表情。

可能陈荪也在留意莘迩,很快就感觉到了莘迩的目光。

他没有迎上,仍旧面孔朝前,踌躇了稍顷,把视线投到了正在上言的曹斐身上。

曹斐眉飞色舞,说道:“氾公此奏,真是、真是……”搜肠刮腹,寻摸出了个形容词,“高明!以令狐曲、麴球分别进兵,吸引住天水郡的戎虏,潜发大军,奔袭南安,诚如氾公所言,一战可以克之!南安归我,我朝的东南边境,自此无忧了!”

他昂首挺胸,作出赳赳的雄壮模样,抱拳在胸,主动请缨,大声说道:“大王、王太后,臣部的甲士、铁骑,都是咱们定西的一**锐,已然数年没有出征,将士们终日饱腹,无不思为朝廷出力!求战心切。臣不才,敢请领本部兵,为大王、王太后克取南安!”

左氏说道:“领军的忠心,我早就知道。请领军暂且退下。”

曹斐退返班中,站回到了莘迩的身后。

莘迩等了一会儿,不见陈荪、麴爽表达意见,注意了一下麴爽,见他似在沉思,盘算想道:“老曹利令智昏,眼热麴氏一门两大侯,做梦都想也弄一个!却也不想想,南安是那么好打的么?便纵是真的要打南安,又哪里需他领兵?出於减少路途粮秣的消耗,首选当是唐兴郡麴侯的部曲。已用麴侯之兵,南安位处边地,郡守须得能战知兵,这样一来,若果能打下南安,郡守之任,就非麴氏不可了。麴爽沉思不语,应是想到了此点。

“我坏了他嫁女之事,虽然当面晓喻,对他直言,他如嫁女,对麴氏反而不利,他亦被我说服,但我与他两人间,不免会起隔阂!我得赶在他想定之前,先把老氾的此议给否了,不然,等到他想定主意,出来支持老氾此议的时候,我再反对,我与他间,隔阂将会更深!”

想到这里,莘迩把眼向对面班次中视去。

黄荣是王府常侍,其职在长从主君左右,每五天一次的朝会,他也是可以参与的,并且他哪怕生病,只要起的来床,就从不缺席。这时,他便在文臣的班中站着。

莘迩要打朔方的心意,曹斐不知,黄荣知道。他时刻都在观察莘迩的动静,看到了莘迩侧脸瞄他,他就如上了发条,一改适才的弯腰静默,当即出班。

阅读网址:n.

第二十章 黄荣驳氾议 拓跋见莘使(中)

黄荣黑面长身,个头不低,往殿中一站,很有点器宇轩昂。

他两手持笏,挺拔而立,冲左氏和令狐乐揖礼,高声说道:“臣愚见,氾公所奏,好有一比。”

左氏问道:“何比?”

“井中捞月。”

左氏不解其意,问道:“此话怎讲?”

“圆月倒映井中,观之浑然一月也,庸人为其惑,伸手去捞,一无所得。”

氾宽的面色登时变得与黄荣相近,黑了下去,心道:“嘲老夫是庸人么?”勉强静住气,想道,“老夫且听你个‘碧鹅’有何卓见!敢这等讽刺於我!若无道理,老夫定叫你下不来台!”

左氏没听太懂黄荣的话,说道:“何谓‘一无所得’?侍中请详细说来。”

黄荣说道:“如果把南安郡夺下,使其与陇西郡夹水而处,的确将会对我朝防御东南边界大为有利。但是,氾公能看到这一点,虏秦就看不到一点么?我朝趁姚国犯虏秦之际,攻灭了虏兴,掩取了陇西全郡。臣荣料之,虏秦现在,必然时时刻刻都在想着要把陇西、武都和阴平夺回。唯是旋即因辅国将军之策,赵……”

他想说“赵宴荔反叛”,猛然记起赵染干在殿上,赶忙改口,把用词换掉,却未损流畅,自然而然地续道,“部率弃暗举义,惜未功成,却亦使虏秦大伤元气,乃才一直没能大举用兵,与我争陇西三郡。现如从录事公之议,我朝再取南安,虏秦已存图陇西三郡之意,焉会再坐视我取南安不理?绝对会聚集全国的兵马,来与我鏖战。

“我兵虽精,虏秦也不弱。若征战持久,使我损兵折将?武都、阴平新得,这两个郡多戎人,恐也会生乱。秦州三郡万一因此而有失,臣请问录事公,是不是得不偿失?”

氾宽哑然,无语以对。

氾宽在军事上,确如莘迩的评价,无有长材,面对黄荣的批评和质问,他虽是不甘,但想来想去,想不到反驳的说辞。

他懊恼地心道:“令狐京要肯早点入仕,今与我共在朝会,必不使黑面鹅啄人!”

黄荣说罢了第一个不能打冉兴的原因,接着说第二个。

他说道:“如按录事公之奏,竟攻南安,从王都发兵的话,路途远,损耗粮秣过多不说,而今虏秦在我国的奸细众多,消息也一定隐藏不住。不等我军抵达南安,虏秦的援兵恐已先到了,设若它半道设伏,录事公所谓之‘奔袭’,呵呵,臣只怕将会成为送命!

“如此,就只能调动麴侯的部曲。大王生辰之日,召请麴侯入宫与宴,麴侯上书,说染了病,无法远行,没能来到。大王特遣医官去给麴侯诊看,直到於今,麴侯的病仍未痊愈。麴侯,是我东南之胆,大病未愈,为稳军心,现在他的部曲、将校,实也不宜调动。”

黄荣对左氏和令狐乐总结说道,“是以臣言,录事公此奏,井中捞月!看似不错,不可用也!”

左氏问氾宽,说道:“黄侍中所言,公有何意见?”

氾宽说道:“陈公定有高论。臣敢请王太后,许陈公进言。”

陈荪一怔,心道:“什么?”

左氏已经询问於他,说道:“陈公有何高论?请言。”

陈荪被迫出班,他却是端得城府老练,面上半点异常没有,规规矩矩地行过礼,慢声细语地说道:“臣请王太后治罪。”

左氏问道:“公此话何意?公何罪之有?”

陈荪说道:“臣年岁老迈,精力大不如昔,天气酷热,昨晚又没睡好,刚才居然昏昏沉沉,差点睡着。氾公等臣言语,臣都没有听清,只模糊听觉,似是在讨论要不要用兵南安?”

左氏心道:“你还不到六十,哪儿来的老迈?”

她知道陈荪这是不欲发表己见,本就埋怨陈荪把麴爽之女嫁给令狐乐、险些使莘迩与她疏远的建议,打心底说,也没想着听他的意见,便就由他,说道,“是。”

陈荪说道:“臣文官,不解兵事。这件事情,臣以为,还是征求中尉与辅国的意见为好。”言毕,退回班中。

这话正合左氏之意。

左氏问莘迩,说道:“辅国意下何如?”

莘迩徐步出列,捧笏揖礼,顾问麴爽,问道:“中尉何意?”

氾宽说的时候,麴爽是有心动,但黄荣讲的更加在理。

他心道:“虏秦必不会坐视我攻南安是其一;阿父自少年在军,东御虏秦,内平胡乱,征战数十载,负创十余处,而下近耳顺之龄,平时还好,这一染病,不仅久治未愈,病情还在渐重,今在阿父帐下的我家子弟,个个不安,现下也的确不是调其部曲,用兵於外的时候。”说道,“黄侍中所言有理。”

莘迩这才不慌不忙地说道:“臣亦此见。”

左氏说道:“辅国也这样看?那就是南安真不能打了呀!”

令狐乐大失所望。

莘迩说道:“录事公方才讲的那些,有一点,臣是赞同的。”

“哪一点?”

“打下南安,确实有利秦州陇西等三郡的安稳。”

左氏糊涂了,趁着两人对答,美目大胆地落在莘迩脸上,说道:“那这南安,打,还是不打?”

莘迩对上左氏的目光,笑道:“黄侍中分析地很中肯,南安,打肯定是不能打的。但臣有一策,亦可保我秦州三郡安稳。”

氾宽心中一沉,想道:“来了!……老夫倒是搭桥铺路,给他开了个头!”

左氏问道:“何策?”

莘迩说道:“西海侯是铁弗赵大率的嫡子,名震朔方,起义归我朝。朔方,是蒲秦北边的门户,一旦有事,蒲秦定就不能再顾我秦州了。臣,敢请王太后、大王拜西海侯为将,入朔方。”

“入朔方?”

氾宽顾不上那么多了,出到班外,激烈地反对,说道:“朔方虽然与我朝邻壤,然朔方至我王都谷阴,其间大漠千里,人马难行,辎重不易运输。如说从谷阴出兵南安,会耗费颇大,那若攻朔方,就只能用‘耗费巨大’来形容了!虏秦新任苟雄为朔方太守,苟雄是虏秦的悍将,昔尝败赵将军。今如命赵将军攻朔方,假使失利,我大军撤退无路,将覆灭矣!

“攻朔方,万万不可!”

孟朗攻朔方一战,赵染干被苟雄生擒,苟雄对他大肆侮辱,说他枉有勇名,还不如苟家的三岁孩童。这是赵染干受过的最大耻辱。

氾宽话音未落,赵染干已然奋身拔出。

他瞋目叫道:“若无孟朗奸计,苟雄岂能败我?虏秦与我有杀父之仇,我与虏秦不共戴天!录事如嫌辎重消耗太多,我不需人马太多,只要精骑三千,就为能大王打下朔方,把那狗崽子砍成三段来献!”

氾宽皱眉说道:“赵将军不要大言!三千骑兵,如何能够打下朔方?”

莘迩问道:“哪三段?”

赵染干说道:“啊?”

“我问西海侯,把苟雄砍成哪三段?”

赵染干大声说道:“狗头一段,躯一段,腿一段!”

莘迩肃然起敬,对左氏和令狐乐说道:“西海侯忠心耿耿,孝感天地,胆气可嘉。臣,敢请王太后、大王允其请!”

氾宽瞠目结舌,说道:“区区三千人马,何能袭下朔方?你、你这不是胡闹么?”

莘迩笑道:“谁说要用三千人马袭下朔方了?”

“你不是说?”

“我说的是‘入朔方’。”

“这有何不同?”

莘迩目光炯炯,顾盼殿上朝臣,说道:“朔方沿河七八城,苟雄只一人,焉能尽守?朔方境内多沙漠,其南之漠,纵横各六百余里。王太后,臣意是以西海侯为先锋,引精骑入朔方境,仗熟地利、有人和,就敌取粮,来去如风,斗则击其虚,退则入漠中,游击骚扰苟雄。

“同时,臣请朝中遣使拓跋部,与之盟约,共取朔方,分其地。拓跋部民数十万,局促柔然、虏魏之间,臣闻西海侯言,其久有图朔方之意;且西海侯与拓跋部,姻亲也,西海侯弟赵孤塗现就在拓跋部中。朝廷只要遣使去与之盟,拓跋必然不会拒绝。

“已与拓跋盟誓,西海侯骚扰朔方,苟雄亦疲,适时也,再观蒲秦动静。分兵一支,诈攻南安,臣亲率大军,逾漠急进,与拓跋、西海侯合兵,朔方一鼓可下,苟雄成擒易矣!”

莘迩的这个攻朔方之策,有前期的骚扰,有盟友,有诈攻,有急袭,便是左氏不懂军事,也怎么听,都觉得比氾宽的攻南安靠谱。

左氏心道:“还是阿瓜的计谋胜人一筹!”语气里不觉流露出爱慕,说道,“辅国此策上佳!”

令狐乐转颜作喜,想道:“阿瓜的办法好!不能打南安,就得打朔方!孤瞧地图,朔方也比南安大!”看了看自己的小手,发愁心道,“孤何时才能长大?才能像阿瓜那样,领兵征伐四方,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把好东西都抢过来,让天下人都传扬孤的名字!”

莘迩谦逊了两句。

曹斐跳出来,说道:“王太后、大王,臣方才说氾公的奏请高明,那是臣蠢笨!臣仔仔细细地想了一想,辅国的谋策才是真的高明!先王在世时,辅国有过率兵进取朔方,那千里大漠,辅国已然走过一次,这次再攻朔方,行军不成问题,再加上拓跋的合攻,辅国必能旗开得胜!

“臣闻辅国之意,是要从王都出军,臣敢请为辅国前驱!”

氾宽大怒,心道:“你蠢笨就你蠢笨!把你蠢笨放在我高明之后,说认为我高明是因你蠢笨,你这兵子,什么意思?说我与你一样蠢笨么?”可莘迩的谋策,他挑不出毛病,也只能忍气吞声,有心再说一次“陈公定有高论”,知陈荪既能滑头一次,也能滑头两次,亦就算了。

莘迩瞟了眼再次陷入深思的麴爽,说道:“曹领军骁勇冠三军,诚然可为前驱。录事参军麴兰,数月前,救援赵大率,在朔方与苟雄交过手,到大军出王都日,臣敢请王太后、大王,许麴兰从军,为臣佐谋。”

左氏轻轻点头,她温柔地说道:“好!”

曹斐改了立场,麴爽不多久就做出决定,支持莘迩,朝中掌握军权的都站在了莘迩这边,左氏也支持莘迩,氾宽溃不成军。他的奏议就此寝息。

针对莘迩的谋策,诸臣议论一番。

商定,先由都督府制定出具体的作战方略,选出出使拓跋部的使者,之后,就派赵染干袭扰朔方,待与拓跋部盟约定下,差不多也到秋天了,即可视蒲秦的情况,而对朔方用兵了。

……

出了宫外,氾宽静候陈荪,见他迟迟出来,招手叫他。

陈荪踱步近前。

氾宽责备他,说道:“昨天咱俩说的好好的,我今天上书,你来附和,却殿上时,你怎么不帮我?”

陈荪叹气说道:“氾公,鲜少的此策的确不赖,可那头绿鹅,说的也不是不对。我尚在琢磨该如何驳斥於他,还没想好,你就把我给推出去了。你说,我怎么帮你?”

氾宽气结,心道:“搞了半天,是我急了?你个老滑头,出工不出力,还来怪我!”陈荪是他现下最重要的同盟,他把重又冒上的心火按下,说道,“原来如此!是,是怪我急了!”问陈荪,“南安不得攻,朝议已经定下,攻取朔方。我听辅国的策略,朔方还真有可能被他拿下。朔方如被他攻下,他在朝中、国中的声威可就不可制了啊!陈公,你有什么对策没有?”

陈荪耷拉着眼皮,氾宽瞅不出他的心思,听他说道:“我现亦无策。方下六月,辅国出兵,约应在八月了,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你我与鲜少再商量商量,看看有无办法罢!”

氾宽说道:“也只能如此!”

……

曹斐赶上莘迩的车驾,叫护卫车侧的魏咸等人把车停下,一头钻进去,涎着脸说道:“幼著,你要打朔方,干嘛不早说?让我在王太后、大王和朝臣诸公面前丢个大脸,支持老氾那馊主意!你要早说,我岂会赞他高明!早一顿排挤,把他按下去了!”

莘迩心道:“老曹这是悟出了打南安不合我意,后悔赞成老氾,担心我会生的他气了。”一副毫不介怀的样子,哈哈笑道,“老曹,我知你为国家立功心切。放心吧,这回打朔方,我会多给你立功机会的!让你老曹也封一个侯,可好?”

曹斐大喜,说道:“幼著!那咱们就说定了!”

“今晚我要请赵染干饮酒,老曹,咱俩有阵子没聚了,你也来吧。”

曹斐怪模怪样,说道:“将军有召,斐怎敢不从!”

两人大笑。

是夜,莘迩、曹斐、赵染干等饮酒畅谈,夜半才止。

曹斐好饮而酒量不大,喝的酩酊大醉,便宿在了莘家。

……

次日,莘迩召羊髦、唐艾、张龟、黄荣、羊馥等,商议出使拓跋的人选。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有票么?诸君。

求推荐!求月票!

对令狐京的故事情节需完善一下,今天只有一更了

令狐京的出场,是考虑到在莘迩的崛起之路上,令狐氏的宗室不会无动於衷。接下来,是有关莘迩与令狐京的故事段落。这个段落会在较短的篇幅内结束,然后定西内部基本就不必太多笔墨,可以重点在外了。令狐京的这个故事段落,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既是莘迩权臣的实现,也将把拓跋、南唐、魏国引入大家的视线,行文至此,需要对这部分内容的细纲做个进一步的完善。

因此,今天只有一更了。

到月底,本月更新大约能有十五六万字,是本书上传以来更新字数最多的一次了。下个月争取在此基础上,再多更一些!谢谢大家!请多批评!

《即鹿》对令狐京的故事情节需完善一下,今天只有一更了

即鹿

第二十一章 黄荣驳氾议 勃野使拓跋(下)

使者不难挑选。

秦朝后期,鲜卑出了一位不世的英豪,统一了鲜卑的各个部落。把之统分为三部,是为东部鲜卑、中部鲜卑和西部鲜卑。建立魏国的是东部鲜卑的慕容氏,拓跋部属於中部鲜卑。比起东部鲜卑的慕容氏,拓跋氏与中原的紧密接触更早,但却不如慕容氏后来居上,反而被慕容氏在中原建立了政权,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便是拓跋氏接受唐化的程度不够。

拓跋氏的部中,现虽有少许的唐人,如代郡人孙冕,但其历任的酋率和部中的贵种少有谙熟唐人经典的。孙冕虽然有文才,但他得拓跋氏酋率拓跋倍斤的重用,主要是因他多谋,通晓阴阳谶纬,与经史文学无关。因是,这个使者,不需要博学多才,也不必出口成章。

拓跋游牧的属性仍然很重,一如游牧胡人的旧有风俗,其部贵壮贱老,钦重勇士。

如此一来,使者的人选就呼之欲出了。

莘迩选择了秃发勃野。

秃发、拓跋,本是一部。秃发就是拓跋,拓跋就是秃发。两者在唐文中书写的不同,纯是因为翻译的差别,在鲜卑语中,这两个词是一个词。秃发部与拓跋氏同祖,有血缘上的关系,秃发勃野其人,相貌俊朗,身材修长,英健善骑射,并且也聪明,用之出使,非常适宜。

配上赵染干的一个亲信,加上才从天水郡逃回未久的安崇,此三人便是一个小小的使团了。

安崇,是羊髦举荐的。

要说来,这个粟特人,倒是对上羊髦的眼了。

羊髦对莘迩说道:“安崇出入虏秦营中数四,成功地策反了赵宴荔,且在乱战之中,得以逃出性命,称得上智勇兼备,用他为勃野副手,出使拓跋,应能帮助勃野完成使命。”

那日赵宴荔举事不成,反被围困,安崇见机不妙,及早脱身,也是难为了他,人高马大的不说,还碧目浓髯,长相与众不同,很是吸引人的注意,真是连滚带爬,钻洞窜伏,实在藏不住的时候,前后手刃三十余秦兵,这才逃出一条性命,回到了定西。莘迩对他赏赐有加。

莘迩心道:“把安崇派给勃野作副手,可以提醒拓跋氏,我已讨定西域。西域降附,开疆千里,得民口百万,我朝宣威於葱岭,陇州虽仍不及蒲秦强,它却亦不能以小邦视我了。”

国与国间,与人与人间是一样的。

再说是“国家”,具体打交道的到底还是两国的“人”。名气与第一印象非常重要。名气大、第一印象好,底下的事情就会好办得多。

遂就定下安崇为副。

莘迩召来秃发勃野、安崇与赵染干的亲信,当面交代,嘱咐他们此行,第一要注意安全,第二务必要竭力把盟约谈成,第三观察一下拓跋部现下的虚实情况,有机会的话,也探伺一下朔方,第四若事不可为,遇到危险,要马上放弃任务,折返归朝。

莘迩情深意切,握着秃发勃野的手,说与他道:“盟约虽然重要,拔列郎,你比盟约重要。此去代北,万事小心!拓跋若别有怀抱,事如不可为,当及时归来!万勿有失!我在谷阴等你回来!”拔列,是秃发勃野的小名,鲜卑语,意为梁,亦有柱,柄,干之意。

——赵染干的亲信名叫周宪,是个唐人,朔方土著,性忠力勇,深得染干的信赖,月前,赵染干所以能杀出重围,奔至定西,周宪浴血激斗的功劳最大。周宪是赵染干帐下出名的悍将,拓跋部亦知其名。有他去,能够增强一些定西与拓跋结盟的诚意与信服力。

秃发勃野感动地说道:“明公放心,我一定不辱使命,必把任务完成!”

从鲜卑义从中选了十余个各自出身北山鲜卑贵种的直真郎作为随从,秃发勃野带上呼衍磐尼和宋金两个部将,与安崇、周宪离了谷阴,东北而行,赴代北的拓跋部而去。

疾行半日,进入大漠。秃发勃野跟着莘迩走过这片大漠,对漠中何处有水,心中有数,顺着上次的路途,领众人跋涉,道上无惊无险。几天后,黄澄澄的漠原以东,一座巍峨绵延的大山出现於远处的地平线上。远望之,那山上郁郁葱葱,色泽深绿,炽热的暴晒阳光下,众人只看见此山,就仿似生出了点阴凉之感。此山,即是蒲秦与定西的分界线之一,贺兰山了。

秃发勃野手遮凉棚,稍驻马打眺,说道:“从前边那贺兰山北边绕过,有个大盐池,再走一段漠区,即至大河了。河内便是朔方郡。咱们不过河,缘河外围向北,而后向东,差不多六七百里,就能到盛乐了!”

宋金说道:“将军吩咐我等,顺道察看一下朔方虚实。咱们不过河,怎么察虚实?”

秃发勃野笑道:“咱们先把出使的任务完成,回来的时候,再走河内,察窥朔方虚实。苟雄出镇朔方,必是为防明公攻袭,我料此时朔方境内定然戒备颇严。我等若是万一被他们抓住,虚实不仅窥不得,与拓跋部的盟约自也就没戏了。盟约事大,我等需得有个主次之分。”

安崇说道:“明公交代咱们的是,‘有机会’的话,窥伺一下朔方。且等去过拓跋部,返程时,看看有无机会罢!如有机会,再入朔方不晚。”

按秃发勃野与安崇这两位正副使的意见,一行人又前行两天,出了大漠,绕过贺兰山,经过大盐池,北行越过漠区,到了黄河西岸。顺着黄河“几”字形的河道,一天后改往东去,顺着河水行有六百余里,当到黄河“几”形河道上端结束,复往南流的地段时,盛乐已经在望。

盛乐附近河流众多,水泉丰富,到处都是草场,望之无垠无尽。

众人继续向东,过了几条大小的河水,随着深入,沿途所见放牧的胡人越来越多,帐篷星落,羊马如云。秃发勃野、呼衍磐尼从军以来,要么南北征战,要么待在王都东苑城的军营里边,一年也回不了家乡一次,已是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景象了。

呼吸着草原上的空气,秃发勃野策马奔腾,风扑衣襟,他只感痛快酣畅。

一阵歌声响起,是呼衍磐尼在唱:“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

呼衍磐尼唱的是鲜卑语,这是鲜卑人的民歌。安崇、周宪虽非鲜卑人,鲜卑是当下的大族,弥布北地,陇西也有很多,他两人却亦能听懂。这首歌曲调苍凉,歌词凄怆,是思乡之曲。系因草场丰茂,羊马成群,骑於其间,呼衍磐尼起了与秃发勃野同样的感触。

十余个直真郎俱起思乡之情。

一人和呼衍磐尼之歌,等他唱完,哀声唱道:“朔马心何悲,念旧中心劳。燕雀何徘徊?意欲还故巢。”

此亦鲜卑语所唱,但这首歌,大约却非鲜卑人所作。

名为《西海谣》,唱的是定西朝中期的一件事,距今差不多三二十年。因不胜柔然的侵扰,当时的定西王下旨,把西海郡的百姓,无论唐、胡,强制内迁了许多,也不知是谁由是作了此歌。而今战乱年代,唐、胡各族百姓流离迁徙的多有,激发共鸣,一下就传遍了陇州。

秃发勃野听罢两歌,心道:“我奉明公之令,与拓跋订盟,这个盟约事关要紧,不能失败。我与拓跋虽然同祖,早不相往来。拓跋酋率倍斤,雄健强横,我此到拓跋,他会不会同意与明公盟约?就是明公本人,其实也拿捏不准。此行须得尽力而为,且也许还会有危险,心念不可不坚。我不能让磐尼他俩的思乡之歌,影响到大家的情绪!”

想定,勃野顾看后边的呼衍磐尼、安崇、周宪和直真郎等众,笑道:“你俩五音不全,声如破锣,一字唱出,马惊羊跳,远近鸟绝,也好意思唱曲儿?听我唱首与汝等听!”

却用唐话,悠扬婉转地唱了首从江南传来的唐人民歌,“我有一所欢,安在深阖里。桐树不结花,何有得梧子?”他扬鞭指点远近的胡牧男女,多是成双成对,笑道,“我有一歌,唱给他们。”乃换鲜卑语,轻轻抽打坐骑,驰骋半人高的草丛中,高歌唱道,“谁家女子能止步,反著裌禅后裙露。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歌声嘹亮,响遍了辽阔的草原。

引得近处的牧人男女瞩目。

胡人女子胆大,见秃发勃野英俊强壮,便有摘下野花,朝他投掷的。

勃野揽缰弯腰,把丢到马前的两朵野花抄手捡起,刚到鼻尖嗅了一嗅,笑道:“好香!”取下蹀躞带上的小饰品,扔过去作为回礼。几个胡人女子认出那饰品是银所制,蜂拥争抢。

呼衍磐尼等人大笑,思乡之情顿然大减。

约百里上下,在这天上午,遥见前方一座城,依山傍水,南接群山,北为平原,金河在其西南。这就是秦朝的盛乐县,今拓跋部的大率住帐地。

阅读网址:n.

第二十二章 机敏促约成 魏主嘱诸子(上)

秃发勃野引众人驰近城外,向守卫城门的鲜卑将领通报姓名。

鲜卑将髡头,垂一小辫於脑后,长过肩膀,铠甲在身,腰上两件兵器,左边插刀,右边悬着个短短的铁槌。听秃发勃野自称是陇西鲜卑秃发部大的儿子,定西国辅国将军莘迩的近臣,这鲜卑将对他颇是礼敬,请他在城外稍候,亲自去城中报讯。

秃发勃野诸人等了多时。

城中出来一人,亦髡头小辫,天气太热,没有戴冠帽,但从他的圆领锦袍和腰间郭洛带上横嵌着的四个金质牌饰,金光闪烁,十分富贵华丽,以及前呼后拥、扈从於他的数十个鲜卑甲士,可以看出,此人应是拓跋部的重臣。

这人年约四旬,双眼有神,两撇胡须上挑,打量了勃野等人片刻,用鲜卑语说道:“你是秃发部大的儿子?”

秃发勃野说道:“是。”

“奉定西王之令,来拜见可汗?”

拓跋部的酋率很早就有“可汗”的称号了,甚至在西唐末年,还曾得过“代王”的封拜,不过在附属慕容氏的魏国以后,便不再提“代王”,而只称“可汗”了。

“是。”

“可有凭证?”

秃发勃野取出定西国的国书,在这个人的面前晃了一晃,说道:“这是我国大王命我赍呈可汗的国书。”

那人伸手要接。

秃发勃野把国书收回,笑道:“国书者,当在殿堂之中,由我亲手呈给可汗,方合礼仪。烦请大人为我通报。”

“大人”,对部落酋长的尊称。那人说道:“我不是大人,我只是可汗身边的一个辅臣。”沉吟了下,说道,“你既不愿把国书给我转呈,就暂在城外等待吧。”吩咐那报讯的鲜卑将领,“给他们安置个住处。”也不背着秃发勃野,直言令道,“调一队勇士看守。”

呼衍磐尼、宋金闻言,霍然变色。

呼衍磐尼性子急躁,翻脸怒道:“什么看守?我等千里远来,不请我们入城,谒见可汗,还要看守我们?把我们当贼么?吾等是定西辅国……”

秃发勃野打断了他,笑容不改,行了个礼,说道:“我等是客,悉从安排。”

那人点了点头,没多停留,带着从卒回城去了。

鲜卑将领引着秃发勃野众人,把他们带到城郊的一处营中,说道:“这是我部的戍营。你们就先在这里住下吧。”到了靠边上的两三个帐外,示意勃野他们进去,唤来两个军官,叫选一队兵士,把守周边。

这几个帐篷都是戍卒住的,设施简单,连床都没有,地上铺着毡席,堆着毡被,脏兮兮,臭烘烘的。

安崇捂住鼻子,朝外探头,瞅那将领已经走远,一队披甲持刃的鲜卑士兵在军官的带领下,走近过来,守在了几个帐篷的附近,他把头缩回,说道:“哎哟,不太对头啊!”

呼衍磐尼骂道:“便不说咱是大王的使臣,老秃,你可是秃发部的嫡子!你们秃发部与它拓跋,早先不是一家么?怎能如此待你!他娘的!这都什么东西,乱七八糟,脏不拉唧,就叫咱们住这儿?”抽出刀来,挑起毡被,跳蚤、臭虫蜂拥而出,倒把他吓了一跳。

秃发勃野没了笑容,面现深思,说道:“老尼,你不要瞎叫唤。”

安崇呆了下,心道:“‘老尼’?这呼衍磐尼须髯茂密,相貌狰狞,怎也不像女子,更别说是出家的女僧了啊。”瞧呼衍磐尼浑若无事地接受这个称呼,十分佩服,想道,“是个勇士!”

秃发勃野示意两个直真郎到帐门口把守,以免鲜卑拓跋的兵卒突然闯进,招余下的诸人聚集到自己的身边,低声说道:“安司马所言不错,这拓跋部,确是有些不对。”

呼衍磐尼问道:“怎么不对?”

“你们注意到了没有?盛乐城头的戒备很严,凡是进城的人,都被搜身检查;你们看他们把咱带到的这处营地,也是同样,营中的兵士悉着甲杖,只要一声令下,随时都可出战。拓跋部现下与柔然、虏魏、虏秦都无战事,盛乐的防御却为何这般森严?我料十有八九,是城中出事了!”

呼衍磐尼、宋金等想了一想。

宋金说道:“将军这么一说,还真像是如此。”

“将军”、“司马”皆是秃发勃野与安崇从谷阴出发前,被莘迩征得朝廷许可,临时授给他俩的官职。这是出於如果他俩官卑,或许会被拓跋部小看的考虑。

安崇也早就看出不对了,他说道:“咱们是一国之使,就算暂时见不到拓跋的可汗,也不应该把咱们安顿在城外的兵营。那从城中出来见咱们的拓跋大臣,神情不定,形色匆匆,开口就问凭证,将军不给他国书,他也不强要,便就回城。盛乐城里,一定是出事了!”

秃发勃野与安崇都是心细如发的机警人,一丁点的蛛丝马迹,就能让他俩看出情况的异常。

众人细细忖思,赞同他俩的分析,七嘴八舌,猜测城中会是出了什么事?

不得而知。

秃发勃野分析完了,安之如素,笑道:“既来之,则安之。拓跋可汗知道了咱们来到,不管他城中有何大事,迟早他总会接见咱们的。咱们就在这里等吧!”

他步至毡席、毡被前,将之提起,抖了抖,放任逃窜的臭虫、跳蚤不管,一屁股坐下,半卧躺好,把解下的佩刀、弓矢置於身侧,打了个哈欠,说道,“连着赶路,累得不轻。”赶那几个直真郎,“你们去你们的帐!别在这儿挤着了,汗味儿熏得我发晕。睡上一觉,养养精神!”

那几个直真郎应命退出,去别帐休息。

呼衍磐尼瞪着眼,视秃发勃野,说道:“盛乐城里出了什么事,猜也猜不出!咱们的马也被他们带走了。就咱们十几个人,处在他们的兵营里头,外边甲士监守,老秃,你能睡得着?”

秃发勃野问道:“你会飞么?”

呼衍磐尼说道:“不会!”

“会打洞么?”

“老子又是不老鼠!”

“那不就得了。飞不得,打洞不得,已在拓跋营中,就老老实实地待着罢!”

宋金不像呼衍磐尼那样坐立不安,但也忧色满面。

他学着秃发勃野,坐到毡席上,旋即跃起,从皮绔上捏住一只跳蚤,夹死扔掉,蹙眉往毡席上看,再看秃发勃野,瞅见他衣上也爬上了跳蚤,急步上前,打算把它捉走,被秃发勃野将他的手打掉。

宋金说道:“将军,有跳蚤!”

秃发勃野竟是躺着纹丝不动,笑问道:“汝欲何为?”

“我把它掐死!”

“损!”

“什么?”

秃发勃野坐起,把那跳蚤打掉,笑嘻嘻地说道:“老尼,你坐下,不要转来转去的。我给你们讲个笑话听听,是我从明公那里听来的。”

呼衍磐尼勉强按下焦躁,与安崇、宋金一起坐下。

秃发勃野说道:“却说有一人,号为大善人,从不杀伤性命,哪怕是跳蚤、老鼠,亦不害之。如有跳蚤怎么办?不仅不害,也不丢到地上。丢到地上,跳蚤岂不饿死了?随便找一个胖子,拿这跳蚤,往他脖上一放……”

诸人听到此处,无不轰笑。

焦躁的呼衍磐尼、忧虑的宋金,亦怀隐隐担忧的安崇,在这段笑话的徐徐展开中,情绪慢慢地得到了平复。

这一等,就是十几天。

住的地方尽管恶劣,吃食却挺好。

必是那个拓跋部重臣的照顾,有专人给他们送饭。

马奶酒、酪浆管够,胡饼、炙肉、胡羹、热洛何等菜肴每天换样。

这胡羹,与莘迩前世所吃过的烧羊排骨很类似。做法是取羊的排骨肉六七斤,掺羊肉四五斤,用水煮熟,切羊排骨成段,加入葱头、胡荽、安石榴汁等物调和口味。

热洛何,又叫羊盘肠雌斛,是取羊血五升,切羊脂二升,再以生姜、椒末、豉汁等等调料与面、米搅合成糁;随后,把以上诸食材全都搅到一处,朝上浇水三升;洗干净羊大肠,切断肠间膜,把调好的血、脂、糁灌入肠中,弯曲地折迭成五寸长,煮炙。煮到没有血渗出来就熟了。切成一寸的段,用苦酒,即醋,和酱蘸着吃。

这两种菜肴,都是胡食中的美味。当然,现在的这种做法,已不是完全的胡风,而是吸取了些唐人煮饭做菜的技巧,两下结合而成的。

好酒美食,日日不断。

秃发勃野与安崇私下计议,都坚定了之前的判断,认为,拓跋部看似“冷淡”的态度,肯定与他们“定西使者”的身份无关,只能是盛乐城中有大事发生,唯因现下不好让他们进城,方才置了他们於城外的营中,要不然,不可能会叫他们居住陋营,然饮食周到。

很快就要七月,六月底的一天,盛乐城内外喧哗骚动,声音传入营中。

秃发勃野等人循声出帐。

他们的帐篷在营区的边缘,翘足远眺,能见到城门口人山人海,似有什么活动。

秃发勃野聪敏开朗,为人没有架子,诙谐有趣,这十余日间,已与看守他们的拓跋军官、兵卒混熟,便笑吟吟地问他们:“城里、城门那么热闹,是不是贵部有什么好事?”

其中一个拓跋部军官犹豫了下,说道:“不是好事,是丧事。”

秃发勃野等人骤听此言,尽皆吃惊。

秃发勃野心中电转,想道:“我等来了这些天,不得拓跋可汗倍斤召见,我已料城中应是出了大事。莫不是?拓跋倍斤?”徐徐问道,“怎么回事?谁的丧事?”

“是我可汗嫡长子被害了。”

第二十三章 机敏促约成 魏主嘱诸子(中)

秃发勃野仔细打听。

原来是:拓跋倍斤的侄子谋反,刺杀倍斤,倍斤的嫡长子拓跋连今年十八岁,正好陪侍在父亲的身边,挺身格斗,杀掉了倍斤的侄子,救下了倍斤,但他自己却被伤及肋部。秃发勃野等人到盛乐城外时,这场政治刺杀刚结束没几天,当时,拓跋连重伤不起,却也难怪倍斤没有心思接见他们了。终究伤势太重,无法医治,拓跋连不久死掉,今日出葬。

勃野等人问清楚后,退回帐中商量。

周宪性格忠烈,痛恨这等不忠不义之徒,怒道:“弑杀叔父,篡夺权位,真是狼心狗肺,猪狗不如!”惋惜地说道,“可惜拓跋连虽将其父救下,自己身死!却是个孝子。”

勃野、呼衍磐尼和那十余个直真郎都是鲜卑人,熟悉鲜卑部族的情况,对此类同一部落之中,兄弟相残、叔侄相杀,以争夺部大之位的事情,见惯不怪,没人惊奇,也没人愤慨。

秃发勃野说道:“适才我打探得清楚,那拓跋可汗的侄子拓跋金,是前任拓跋可汗之子。他想要篡权夺位,不足为奇。”

却是,虽然是前任拓跋可汗之子,现在已是人臣,却怎么“篡权夺位,不足为奇”?

这乃是因为,用后世的话说,甚至包括建立魏国的慕容氏在内,整个的鲜卑部族,或再扩而言之,所有的北方胡族,现在大多正处於一个从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转变,父系社会已占上风,但母系社会仍具有相当大残留的时期阶段。

表现在继承制度上,就呈现出“兄终弟及”和“父子相承”两种形式杂糅并存的局面。

“父子相承”,这是父系社会的体现。“兄终弟及”,刨除掉“草原上为夺资源而各部竞争激烈,战争不断,部需长君”的因素,则很大程度上,是母系社会的体现。远的不说,只近百余年来,拓跋部就不乏当“王太后”势力强大时,“母强则诸子遍立”,便接连好几任的可汗都是其子之现象。

——原本的历史时空中,拓跋氏南下中原,建国以后,施行了一种残酷的制度,名为“子贵母死”,究其根源,实即在此。当已制度落后,也只有用野蛮的手段,用血淋淋、违背人性的杀戮,才能最直接、也是最快地起到保证部族生存和强制促进本部文明进步的作用。

但是,现下的拓跋部还没有这种制度,而“兄终弟及”制又不合乎父系社会的要求,所以,当“王太后”族势微、或者“王太后”族在政斗中失败的时候,间或也会出现“父子相承”。

这两种制度都是合法的。

也所以,秃发勃野等鲜卑人,在耳闻目濡,听多了、见多了,有的还亲身参与过此类事情之后,对倍斤之侄刺杀倍斤,以图“申张”“父子相承”之权的做法,丝毫没有感到奇怪。

拓跋鲜卑是北地的一个强盛势力,莘迩对之常有留意,在秃发勃野出使之前,曾把搜索得来的拓跋部近年历史,详细地给勃野说过。

秃发勃野从莘迩告诉他的东西中,择出倍斤缘何能够做上可汗的经过,说与众人。

他说道:“前任拓跋可汗与倍斤是异母兄弟。前任可汗与他的叔父激斗十来年,最终借虏魏慕容氏之力,从他的叔父手中抢回了汗位。倍斤是其二弟,於诸弟中年最长,因把倍斤送去虏魏做了人质。前任可汗临死,本欲传位其子,然其子年少,为倍斤之母所逼,无奈传位倍斤。拓跋的诸部大人以为倍斤在魏,太远,为避免部中生乱,杀了刚猛多变的倍斤三弟,议立倍斤四弟为主。是倍斤的四弟坚辞不愿,说:吾兄居长,自应继位,我安可越次而处大业’,亲往迎之,自留虏魏为质,倍斤才得以还部中,继可汗位。”

秃发勃野顿了下,总结说道,“前任可汗之子没能继承汗位,而倍斤的汗位又是曲折得致,其心有不甘,今遂谋刺,在情理中。”

这件事告一段落,无须多说。

安崇一直没说话,这时说道:“将军,咱们运气不好啊。”

秃发勃野叹了口气,说道:“是啊。”

呼衍磐尼、宋金、周宪等人皆明白安崇此话何意。

领命前来出使,任务至关紧要,却碰上倍斤遇刺、其嫡长子被杀。

可以想见,倍斤现在的首要之急,必是搜捕、诛杀叛党。

尽管在饮食上,拓跋部对勃野等人招待颇佳,但等到倍斤有空见他们,已不知会是何时了。

安崇说道:“约盟拓跋,夹攻朔方,这是明公的重大军略。咱们不能在此傻呆呆地久等。”他翻起绿眼珠,往帐幕上看,状若思索,说道,“得想个法子,及早见到拓跋可汗!”

勃野问他,说道:“君可有计?”

安崇想了好一会儿,说道:“这个……”

勃野问道:“怎样?”

安崇说道:“这个……”

勃野问道:“如何?”

安崇摊手说道:“实不相瞒,我脑汁已然绞尽,苦无计策。”

一群聚精会神候他高见的人,大失所望。

呼衍磐尼说道:“没办法就没办法,这个、这个半天,这个什么?”

安崇哈哈一笑,极有把握地说道:“我虽无计,将军神色自若,从容不迫,我料将军已经有策!将军,你快说吧,莫吊人胃口了。”

秃发勃野确是已有对策,便也不弄玄虚,与众人说了。

众人听罢,都道好计。

勃野就回到帐门口,对看守他们的拓跋军官说道:“我家与贵部可汗同祖,今贵部世子不幸被害,说来我与他也可称兄弟,我当拜祭。请你们引路,带我前去。”

秃发部的祖上与拓跋部的祖上,本是兄弟。秃发部的祖上是庶长子。与两种继承制度相杂并举一样,在鲜卑部族这个从父系向母系的转型期间,嫡、庶兄弟间的关系亦颇微妙,一来,为保证传承的稳定和有序,已经有了嫡、庶的认识;二来,嫡、庶的分别却又不是很明显,这就造成庶长子的地位十分尴尬,当嫡子上位的时候,往往就会忌惮他的庶兄。秃发部的祖上就是因此之故,带着他父亲在世时分给他的部民远走他乡,向西迁徙,入了陇州。

不过,两部虽是同祖,分开已经百年,就像秃发勃野之前对莘迩说的:他自拓跋,我自秃发。两者早已是不相干了。所谓“也可称兄弟”,严格来讲,还是有点牵强的。

但话说回来,两部毕竟祖先相同,同出一脉。

拓跋部的两个军官迟疑半晌,做不出决定,便分出一人去请求上司的意见。

许久,那人返回来,说道:“你们跟我来吧。”

秃发勃野等人跟着这个拓跋部的军官,出了帐区。

行不很远,到了直通城门的野外道上。

路上到处是髡头小辫、或干脆连辫子也不要,剃个浑圆光秃的鲜卑、乌桓、敕勒等各族胡人。

有那讲究些的,不怕天热,戴着个鲜卑独有的木头高帽。

鲜卑等族的女性在部中的地位很高,男子主外征战,女子主内家务,人堆里有很多的女子。有的女子结了几条辫子,这是成过婚的;有的年龄小些,如男子类似,髡头不蓄发,这是未婚的。

男女多着圆领窄袖的羊皮衣,窄口的羊皮绔,腰鲜卑郭洛带,穿短靴,也有打赤膊的。

男女杂沓,人山人海。

拓跋部虽以游牧为主,亦早有农耕。路边用以种植粟米、东墙、青穄、虏小麦、指星麦等北地作物的大块田地的边上和田垄上,也挤满了人流,喧哗着往前涌动。

拓跋部的军官指挥兵卒在前开路。

走在拥挤的人群中,仲夏的烈日晒下来,勃野等人汗流浃背。

安崇等久在陇州,陇州的胡人也有很多,可各族都有,还有西域胡,发式、语言的种类不少,且颇有穿戴唐人衣冠的;不像这盛乐城外,他们此时所见,成千上万的男男女女,不分老弱,遍是近乎同类无二的发型、衣饰,入耳听到,差不多全是鲜卑话语,——乌桓人与鲜卑人,便如氐人与羌人,长时间的伴居,语言、风俗俱近,说起话来,几无区别。

安崇不禁心中想道:“前使天水蒲獾孙营,沿途历见,尚时碰到唐人,已觉与陇州风俗大异,现在代北,触目尽皆鲜卑,与陇州之风更是迥异了啊!傅夫子经常说‘唐人衣冠不可坠’,说什么‘设无我朝,吾将披发左祍矣’,我算是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了。”

顺着人潮,约十来里,到了一处空旷之地。

外围有拓跋部的兵卒警戒,盛乐的百姓到此,不能再往前进了。

这里,就是拓跋部选下安葬拓跋连的地点。

拓跋部的军官过去,给警戒的兵卒说了些什么,那兵卒去请示过上官的命令,让开路,放他们进去了。

路上的嘈杂渐渐被甩在脑后,复行数里,旗帜招摇,精甲侍卫,百余人出现眼前,从这群人处,传来哀乐之声。秃发勃野等安静地跟着拓跋部的军官,行到近处。

天将薄暮。

地面挖出一个巨大的墓室,拓跋连的棺椁已经被抬下去了。

一匹雄健的战马和一条以彩绳牵之的狗,不安地蹲伏在墓室的边上。

依照鲜卑的风俗,哀乐声中,几十个鲜卑人在砸毁成堆的金银器、陶器、铁器等等陪葬品。

拓跋勃野等人站定。

安崇一眼看到了这一幕。

也许是经商的基因还在他的血脉里流传。

这么好的东西被白白损坏,他呲了呲牙,颇是心疼。

毁器陪葬,是鲜卑、乌桓人丧葬的习俗之一。

周宪粗猛,从小又在铁弗部中长大,虽是唐人,还不如安崇、秃发勃野这样唐化较深的胡人,不怎么注重礼仪,东张西望,翘足探头,朝四五十步外的墓室中瞅去,看到墓室的南北两壁各突出了一大一小两个耳室,下有石台,上有石盖板。此为壁龛。数十样金银器、陶罐和牛腿骨等陪葬物,已经放在了里边。

秃发勃野等人静静地观看不语,等了多半个时辰。

夜色到来。

葬礼的仪式正式开始。

送葬的百余人把毁掉的陪葬器置入墓室,环墓室而坐,在墓室的侧边生起大火。将那旁边的马、狗牵来,绕着墓室走了一圈。送葬的人或歌或哭,或掷肉喂之,或对那马、狗再三嘱咐,说些话语。随之,两个壮硕的鲜卑人提刀,杀掉了马与狗,拖到生起的火中焚烧。十余人捧着成堆的衣服、饰品,也放入火中。

十几个拓跋部的巫婆绕着火堆跳舞念咒。

周宪已是等得不耐,两眼乱看,瞅见巫婆众中,有几个分明是男子,却在胸前挂着两个葫芦似的东西,似乎是在伪装模仿妇人的胸前之物。这也是母系社会的遗风致使。周宪自不知父系、母系是什么,但他在铁弗匈奴部中见过同类的情形,因虽觉好笑,却没惊讶。

看了一遭,周宪闻到肉香,把视线放到火堆里的死马上,心道:“这马想是拓跋连生前的乘马。此等一匹雄健的战马,杀与陪葬也就罢了,何必再烧,糟践於它?”

想是如此想,他也知道,这是鲜卑、乌桓人的丧葬风俗。

鲜卑、乌桓人相信人死后灵魂不灭,并且灵魂还得历经险阻,远达数千里之外的赤山,如唐人相信人死后魂归泰山一样,故此死者生前的衣服、配饰物、乘马是不可缺少,必须烧而送之,以使其灵魂能够穿戴如生,骑着马,顺利到达赤山。至於狗,目的是用之护卫死者的神灵归赤山。刚才那些嘱咐被杀之狗的鲜卑人,对狗说的话,就是在嘱之“护死者神灵归乎赤山”。

出於这个信仰,周宪等人看不到的,墓室中棺椁里边,拓跋连尸首的头部,亦是冲着东北方赤山所在的位置。

焚烧拓跋连生前所穿戴之衣饰的火堆里,黑色的火灰随风四散。

飘到周宪、安崇等人处,周宪伸手挥了挥。火势喷逼,更是令人炙热不堪,周宪抹掉额头往下淌的汗,看向秃发勃野,见他也是满头大汗,想道:“那百余送葬的鲜卑人,众星捧月,拥着的那个壮男,定就是拓跋倍斤了。他们已在进行葬礼,将军怎么还静立不动?”

他不是鲜卑人,不太知道鲜卑人的丧葬过程,仍有一个仪式没有进行,故是秃发勃野不好於此时贸然上去。

在他们刚到时,秃发勃野就看到墓室外的一角,瑟瑟蜷缩着四五个男女。

果然,在置罢陪葬器,杀掉马、狗,扔入火中,并烧起拓跋连的衣服后,很快,七八个鲜卑甲士把那四五个男女带到了吟唱跳跃的巫婆、巫师前。待巫婆、巫师诵咒、祈祷之后,甲士抽刀在手,不管这几个男女哭哭啼啼,一人负责一个,将之尽数杀了,推入墓室中。

不用说,这几个男女,要么是拓跋连生前宠爱的妻妾,要么是他宠信的奴婢。随着社会的开化,人殉在鲜卑部族中已不多见,但还是有的。

至此,鲜卑丧葬的几个大步骤,都已结束。

秃发勃野心道:“到我出场的时候了!”擦掉汗水,振作精神,调整了下情绪,蓦然用鲜卑语放声而歌:“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为我谓马何太苦?我阿干为阿干西。阿干身苦寒,辞我土棘住白兰。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夜色下,火光明暗,肃穆哀伤的气氛里,凄凉的歌声立刻吸引到了拓跋倍斤的注意。

这歌名叫《阿干之歌》,是方下魏国王室慕容氏的一位祖上所作。

阿干,鲜卑语,意思是兄长。

和秃发、拓跋两部的旧事如出一辙,慕容氏的那位祖上在继承了部大之位后,忌惮他的庶长兄吐谷(yu)浑,於是借口吐谷浑部众养的马与他部众养的马相斗,痛斥吐谷浑,质问他为何不率本部离得远点,非要与自己的部众牧地相邻?

在此前慕容氏那位祖上与其叔父争位的时候,吐谷浑没有帮他,保持中立,知道他是在没事找事,就说,马是畜生,斗是它们的常性,何必迁怒於我?远离容易,我带部众远去万里之外就是。便领着早年其父分给他的一千七百户牧民,西迁而行,到了陇州的南边。

吐谷浑带走的这一部慕容鲜卑,繁衍至今,也建立了粗陋政权,即於下被外部呼为“吐谷浑”的吐谷浑鲜卑。

慕容氏的那位祖上后来懊悔,追思之,就作了这首《阿干之歌》,岁暮穷思,常歌之。

“阿干欲归马不归”,唱的是吐谷浑离开未久,慕容氏的那位祖上就后悔了,遣人去追。吐谷浑说牧场狭小,我是卑庶,理应把牧场让给我弟;你们要我回去也行,请试驱马令东,马若还东,我就相随而归。追者二千骑,便拥吐谷浑部的马向东,哪知才出数百步,马群就悲鸣西走。如是者十余次。委实没有办法了,追者跪地说道:这不是人能办的了!只好放吐谷浑引部西去。

《阿干之歌》虽是慕容氏所作,但其所唱的“嫡庶分家”之故事,在鲜卑各部是普遍存在的,故是传播甚广。拓跋倍斤知此歌。

他听到歌声,问道:“这是谁在唱?”

此前在城门口见过秃发勃野的那个拓跋大臣回答说道:“是陇西秃发部大的儿子勃野。”

“便是定西的那个使臣?谁叫他来陪从送葬的?”

“是我大胆做主,同意他来的。”

这个大臣名叫丘敦犍,是拓跋本族的十姓之一,现为拓跋倍斤的亲信重臣。

拓跋倍斤“哦”了声,不再追问,说道:“召他近前。”

两个鲜卑侍臣把秃发勃野叫了过来。

拓跋倍斤盘腿坐在地上,也不起身,上下打量,心道:“好一个俊武的儿郎!”说道,“你是秃发的儿子?”

拓跋倍斤登位以来,四处征战,北破高车,西败铁弗,战功赫赫;因在慕容魏国做过十余年的质子,学得了魏国的典制,对本部大刀阔斧,进行改革,一变固有的部落松散形式,效仿魏国,设置百官,分掌诸职,拓跋由是乃有章制,文功亦卓;拓跋部之前并无城池为都,可汗也是住帐於野而已,筑城於秦之盛乐旧县附近,定为汗城,也是拓跋倍斤的决定。

本就是个雄主,兼新遭刺杀,爱子身死,杀气腾涌,他的目光就越发给人以威压。

然在他的注视下,秃发勃野不卑不亢,答道:“是。”

“为何唱《阿干之歌》?”

秃发勃野把对那拓跋军官用过的说辞拿出,稍做变化,答道:“我部与贵部原为一家。在下素闻可汗世子的美名,渴慕谒见,述以先人谱系,或可与世子论为兄弟,却方到盛乐,骤然剧变,世子不幸遭害,我心哀恸。《阿干之歌》唱者,是慕容氏不得再见其兄;如今世子已逝,勃野亦不能见得了!思之郁垒,哀难自禁,不觉而歌之。”说着,泪如雨下。

拓跋倍斤很喜爱拓跋连,被勃野触动感情,眼眶湿润,说道:“难为你有此心!”吩咐道,“说来你家与我家确然同祖。你坐下吧。”

有资格坐到墓室边上送葬的,不是亲族,就是亲近的朋友。让秃发勃野坐下,说明认可了他至少是远亲的身份。秃发勃野行了一礼,坐到了倍斤的身侧。

安崇等人望见之,心中皆道:“勃野之策,最难的便是第一步,得到倍斤的好感。倍斤让他坐下,事情已经成了!看来不用再等太久,很快就能与倍斤阐述相盟之事了!”

第二十四章 机敏促约成 魏主嘱诸子(下)

鲜卑人和乌桓人和唐人在丧葬上一样施行土葬,不像戎人、氐人、一些西域胡是火葬,但与唐人也有不同,大约是出於草原上迁徙不定的缘故,鲜卑人和乌桓人的葬墓不起坟丘,行潜埋虚葬之制。

不过拓跋连既非可汗、部大,葬地在拓跋部的直接控制范围内,亦无对之充满仇恨的异族生活周近,故而却是未行虚葬,没有墓主的尸体潜埋它处,同时备礼仪文物大张旗鼓地虚葬於明处,使人无从知晓其真墓所在,只是潜埋而已。

葬礼到快天亮结束,送葬的人都表达和寄托到哀思,齐齐动手,把墓室填平,纵马其上,将土壤践踏压实,又从别处移来草被、树木,通过栽植,恢复了这块土地表面的原样。之后,留下不为人知晓的暗记,拓跋倍斤就领着众人回城去了。

送葬的拓跋连亲人中,有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拓跋倍斤给秃发勃野介绍过了,这是拓跋连的妻子,那肚中的,是拓跋连的遗腹子了。拓跋连成婚挺早,但一直没诞子女,他妻子腹中的这个胎儿若是个男孩儿,使他后嗣有人,倒可稍解拓跋倍斤的悲痛了。

城内城外的鲜卑百姓,至此时未走。

拓跋倍斤沿道回城,百姓们伏拜在地,行礼大呼。

行礼的这些百姓,不止有居住在盛乐城的,而且有很多是从外地赶来的,时有衣饰比较不错的,是远近各部的小率、豪雄。

拓跋倍斤一边策马缓行,一边对他们频频示意,见着认识的,停下来说两句话。

拓跋部虽然在拓跋倍斤的统治下,初步确立了集权的官制,但这种集权是很虚弱的,本质上,仍还处於部落联盟的状态。各部酋大、小率的支持,对刚被行刺的拓跋倍斤意味重大。

事实上,在拓跋部过往的历史上,每有婚葬嫁娶,往往就会成为在任可汗宣示实力、威慑不服的机会。倍斤之前,曾有一位拓跋部的可汗,在夺到汗位后,为其已去世的母亲下葬,与会者达二十余万人,要知,拓跋部的部众总共也就才数十万人,可谓盛况无前,还专门为此勒石立碑,以作记载。

拓跋连的母亲是魏国的公主慕容氏,在代北没有部众,他怀孕的妻子是贺兰氏,出自贺兰部。贺兰部是代北的重要部落,与拓跋氏累世婚姻。不辞路远而来的那些部民、小率、豪雄,许多都是贺兰部的。他们也是在通过这种举动,来表示他们对拓跋倍斤的忠诚。

瞧着拓跋倍斤掩起哀伤,晨曦的映照里,在成千上万夹道部众中沉稳前行的姿态,联想到他登位以今,征伐不断,令拓跋部雄霸代北,俨有恢复昔日控弦百万气象的事迹,秃发勃野不知怎的,油然而生了一种“中原无主,胡儿当如是,挟万众以与天下争锋”的感慨。

这却非是因他再接受唐化,仍还是胡人的缘故,唐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上边如有英主,则自可甘为爪牙、鹰犬,上若无英主,海内大乱,纵是唐人的英雄,又岂不会有逐鹿之意?

拓跋倍斤给勃野等换了住处,改到了城中的客舍住下。

两天后,丘敦犍来到客舍,传达倍斤的命令,召勃野入见。

安崇等赶忙准备,待要跟随,丘敦犍说道:“可汗只召秃发勃野一人,没叫你们。”

安崇等人只能留在客舍。

盛乐城最早建於拓跋倍斤的高祖时期,是在秦代成乐县城的基础上建筑而成的。拓跋倍斤的这位高祖,是秃发鲜卑始祖的弟弟,秃发、拓跋之分家,便是由这对兄弟起。距今已有百余年。到倍斤的长兄,上任拓跋可汗时,对之进行了修缮。倍斤继位,再次对之进行扩建。

扩建之余,倍斤还建了一座盛乐宫,作为驻帐之所。

盛乐宫没在盛乐城里。倍斤原是多在宫中起居。

依照鲜卑风俗,“四月祭天,六月却霜”,盛乐西边,黄河“几”字形上部的阴山山脉,深远饶树木,到六月,霜雪犹不化,是以拓跋部的可汗每年都会在六月末的时候,率大众至阴山,“盖欲以暖气却寒”;当然了,却寒只是祭祀类的仪式名号,其实的主要目的,是六月草木茂盛,禽兽茁壮,可以进行大规模的狩猎活动,为部众获得口粮的补充,亦含练兵之意。

拓跋倍斤侄子对倍斤的刺杀,即发生在倍斤刚率众从阴山返回,到达盛乐城之时。毕竟盛乐宫中戒备严密,他的侄子不好有下手的机会。但亦因此之故,倍斤在盛乐城待到了现在。

召见秃发勃野的所在,也就没有在盛乐宫。

刺杀发生的当天,倍斤在转到了亲卫军中居住。见勃野的地方是在城西的军营。

军营里刁斗森严,拓跋兵卒五步一岗,十步一哨,顶盔掼甲的精锐,一队队地巡逻於营中的各条路上。

路过辎重区,勃野看到栅栏内停放着数百辆大车,中有少半的样式与别者不类,车轮特别高大,此为敕勒人发明的车型。敕勒人亦因之又被叫做高车人。

漠北地形复杂,沙漠、沼泽、泥淖多见,轮子高大的车,容易在这类地形上行驶。

数年前,倍斤讨破了北边与代北接壤的敕勒数部,俘虏万余,羊马数百万头,因见其高车利於行进,遂将样式带回,制造了些,用在了自己的军中。

要说起来,敕勒也算个大部族了,族中的勇士也有不少,如那温石兰,就是名著北地的猛将,然因文明程度太低,一点成熟的政治体制也无,没有组织能力,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年代,也就只能无奈地或者被柔然征服,或者被鲜卑等族欺凌。

勃野进到可汗大帐。

帐篷很大,乃是百子帐,可容百人。

十几个拓跋部的大臣、将领坐在两边,拓跋倍斤高据上首。众人坐的都是胡坐。大多髡头小辫,衣多褐、白两色,各个把手按在膝上。也有一个唐人衣冠的。

勃野心道:“那个唐人,应就是代人孙冕了。”

孙冕是代郡的名士,博综经史,长於谶纬阴阳之学。倍斤闻其名,数次辟请他,孙冕皆不应。粗鲁也好,直率也罢,总之,倍斤忍无可忍,性子发作出来,遣兵数千,干脆把孙冕的家乡给围了起来,向县中说道:“不出孙冕给老子,屠你全城!”孙冕只好乖乖出城,自此附了倍斤。倍斤对他信重有加。尽管是个唐人,在拓跋部中,孙冕却对其军政诸策有极大的影响力。

丘敦犍向倍斤回禀:“可汗,秃发勃野带到。”

秃发勃野衣冠整齐,他摘下头上的鲜卑帽,按照北胡通行的礼节,按帽在胸,弯腰行礼。他是定西的臣子,代表定西而来,为定西国格起见,却不行跪拜大礼。

倍斤也不计较,说道:“坐下吧。”

侍卫从帐壁上取下两个挂着的胡坐,摆好。丘敦犍和勃野相继落座。

倍斤说道:“你的国书我看了。什么都没写。啰里啰嗦的,全是废话,花里胡哨的。定西王和莘将军派你来,究竟是为何事?”

昨天倍斤遣丘敦犍,问勃野要国书。勃野知道胡人不像唐人,没有那么多的礼节,也就没有再坚持当面给倍斤,给了丘敦犍。那里边的确没写实质的内容,都是礼节性的词句。

勃野说道:“我王与辅国使我来贵部,是为给可汗送一份大礼。”

“什么大礼?”

“朔方郡。”

帐中起了一阵轻微的骚乱。

拓跋倍斤说道:“朔方现在戎秦的手里,你们的大王怎么送给我?”

“铁弗赵染干,是赵宴荔的儿子,今投到了我定西。赵氏久统朔方的铁弗与杂胡诸部,染干悍勇刚强,深得朔方诸部的人心。我王与辅国欲用他为将,给兵十万,占取朔方!希望可汗能够遣派部众,与我国一起发起进攻。等打下朔方,愿与可汗平分其地。”

拓跋倍斤说道:“说了半天,是要我帮你们。这不是给我送礼,是叫我给你们送礼啊。”

秃发勃野笑道:“可汗,你不想要朔方么?”

拓跋倍斤说道:“想!”

“既然想,那又何必纠结是谁给谁送礼呢?”

拓跋倍斤摸了摸胡子,说道:“不用你们定西,老子也能打下朔方!你说给赵染干十万兵,牛皮吹得太大了吧?你们定西,举国也无十万步骑。我帐下精骑十万,稍作征调,可得步骑二十万,以之取朔方,反手可得。我又为何要与你们定西分?”

秃发勃野不慌不忙,郎朗笑道:“可汗说我吹牛,我确是吹牛。身为使臣,当宣扬本国之威,不吹牛怎么能行呢?但是可汗,你也是在吹牛吧?贵部而下尽管称雄代北,部众仅有数十万,如是男女尽征,老弱皆调,或许可得二十万兵,然而可汗,为了一个朔方,你值得这么干么?”

拓跋倍斤大笑,指着勃野,顾与诸人说道:“我喜欢这个小子!不愧是我拓跋祖上的种!”

秃发勃野说道:“勃野敢请为可汗分析。”

“你说!”

“贵部在可汗的统带下,蒸蒸日上,威服千里,来附的各部杂胡极多。可是,代北之地,就这么大。勃野来盛乐的路上,在途中看到,各部的牧场相连,帐落稠密,为保护自家牧场不为别家羊马侵食而发生的斗殴,屡见不鲜。是代北区区之地,已不足容可汗的部众生养了!

“朔方沿河两岸,水草丰美,少说能养十万帐之民,若得此地,可缓贵部地狭之急。可汗早前,两次攻打赵宴荔,窃以为,就是为此吧?唯赵宴荔得戎秦的帮助,可汗才两次获胜,两次都没能把朔方纳入治下。”

帐中一个面黄干瘦的鲜卑人啐了一口,骂道:“赵宴荔那狗东西!奸诈老贼!听说他被蒲茂杀了?杀得好!大快人心,解我心头恨!”

勃野不认识这人,但从他的话语,大概猜出,必是纥骨万。纥骨万带兵救援赵宴荔,结果被赵宴荔卖了,遭到孟朗、苟雄的趁其半渡而击,大败归还盛乐。他不憎恨赵宴荔才怪。

勃野想道:“素闻纥骨万是拓跋部的有名战将,从虏魏讨柔然一役,他连破柔然数部,深入千里,斩获数万,可以称勇。不意真人却这等瘦弱,如无缚鸡力。”

没有被纥骨万打断思路,勃野继续说道,“朔方与我国虽是接壤,然与我国有千里漠海相隔,就是打下了朔方,我国难道还能在朔方长久的驻军么?我王与辅国,说是与可汗对分朔方之地,实际上已经准备把这块土地全部送给可汗了!我军与可汗共克朔方,我军不取分毫之地,勃野适才说,我王与辅国使勃野来,是给可汗送大礼,是不是没有说错?”

“你们不要土地,打朔方作甚?”

“蒲秦势强,所以攻朔方者,我国是为了保我秦州三郡。”

“我明白了,你家大王与莘将军是想哄老子当给你们当箭靶子!打下了朔方,老子占据此地,戎秦定来攻我;你们的秦州三郡也就可以由此转危为安,你们就能坐在台上看热闹了。”

勃野正色说道:“可汗此言大错!”

“哪里错了?”

“‘唇亡齿寒’的道理,我王与辅国焉会不知?戎秦如攻可汗,我国一定会发兵出秦州三郡,在南边呼应可汗,为可汗解围!”

“是么?”

“戎秦攻朔方,我国发兵於南;戎秦若攻我秦州,请可汗发兵於北。我国与可汗南北响应,如此,不但我秦州可安,可汗的朔方也必定无事!这就是我王与辅国的筹谋。”

拓跋倍斤说道:“说的挺好听。要是戎秦打朔方,你们不管呢?我还能强迫你们出兵不成?如是你们朝中臣子不愿助我,你口口声声‘你王’,你们的大王只是个孩子,他做得了主么?”

秃发勃野说道:“我王尽管年少,聪颖异常,朝臣俱皆爱戴。便不说我王,戎秦如攻朔方,辅国将军是肯定会相助可汗的!”

“你们的辅国将军,我听过他的名字,有些军略之才,约略可与我长子相敌……”

秃发勃野忿然变色,起身怒道:“可汗可辱我,辅国将军,我朝砥柱,北破柔然、西平西域、东灭戎兴,为我朝开疆千里,威震南北,论以武功,可汗请自问之,遑论可汗长子,可汗可与比么?辅国岂可由可汗轻辱!”瞋目叱声,按腰挺身,俊武外露,惊动了满帐的鲜卑文武。

他一直面带笑容,忽然大怒,也叫拓跋倍斤呆了一呆。

拓跋倍斤笑道:“听你这么一说,辅国确是了不得,我子比不上!你坐下。老子一时失言,你激动什么?”

秃发勃野见好就收,坐回坐上。

拓跋倍斤说道:“你们的辅国将军能不能打,咱先不说。我就问你,你如何敢打包票,言你们的辅国将军肯定会相助於我?”

秃发勃野放缓语气,说道:“辅国将军明见远识,‘唇亡齿寒’四字,便是辅国将军告诉我的,可汗有难,辅国怎会坐观?

“且辅国将军信义素著。辅国尝宰唐昌郡,夜宴卢水杂胡,酒酣,郡功曹献宝,杂胡中有一小率,喜宝中一刀,辅国赠此刀与之。辅国亦喜此刀,次日酒醒,颇为不舍;小率闻之,还刀於辅国,而辅国守信,终不取。对一个杂胡小率,辅国尚且如此信用,况乎对可汗?辅国的诚意,可汗无须疑虑。”

拓跋倍斤点了点头,说道:“你先回客舍去住,我明天给你答复。”

等勃野离开,拓跋倍斤问帐中诸人,说道:“定西的提议,你们觉得怎样?”

丘敦犍、纥骨万,还有拓跋倍斤帐下的头员大将贺兰延年,并及拓跋十姓、独孤、乌桓各部的将帅等人,纷纷表态,有的赞成,有的反对。

拓跋倍斤问孙冕,说道:“先生以为如何?”

孙冕说道:“秃发勃野说咱代北地狭民稠,不足养抚百姓,如得朔方,可置十万帐部民,这话不错。但更要紧的,可汗,我代北北为柔然,南、东为徒何,受限其中,譬如人也,屈膝蹙坐,不得伸展,今如得朔方,可稍展可汗一腿。”

徒何,是拓跋部人对慕容的唐语称呼。有音译不同的原因,徒何不及慕容的含义美,也有蔑称的用心,就像蒲秦称慕容氏为“白虏”近似。

“先生同意与定西盟约?”

“徒何国主病重,其国中将生内乱。在它内乱生前,可汗如能据朔方在手,盛乐在徒何北,朔方在徒何西,待其乱起,就可伺机用兵,或从北下,或自西出,或两路其发,从容攻略了!”

这一条理由,比前两条理由更重要。

拓跋倍斤沉吟了好久,说道:“话是这个理。然我取朔方,必就会与戎秦开战。戎秦,强国,一旦战起,我非得全力以赴不可,而徒何内乱已生,岂不反而误了我南下的时机?”

孙冕说道:“徒何兵强,即便生乱,短期内也是不宜与其开战的。徒何国主一死,贺浑邪定反。上策莫过於,等徒何与贺浑邪大战过后,趁其两败俱伤,可汗再长驱直进!在此之前,可先经营朔方。定西的辅国将军莘迩确然非是庸人,戎秦如来攻我,他不会坐视不理的,有他在南边与可汗呼应,戎秦疲於南北,虽强,不足虑也。”

……

帐中议论未决,拓跋倍斤怀着心事,回到寝帐。

他的正妻慕容氏见他眉头不展,虽然哀恸长子拓跋连的被害,还是问他说道:“可汗有何烦忧?可是召见秃发勃野,事情不顺么?”

慕容氏聪敏多知,沉厚善决断,很得拓跋倍斤的宠爱与信任。

拓跋倍斤有心征询一下她的意见,转念一想,慕容氏不管怎么说,是慕容家的人,自己图谋魏国国土的事,想来最好还是不要对她说,免得她处在中间犯难为好,便随便找了个借口,糊弄过去,只道:“逆党虽被我尽诛,我子不得复生,想及此,我心悲痛!”

慕容氏掉下眼泪,伏在席上,啜泣起来。

拓跋倍斤放下了可汗的雄迈,如那寻常人家的丈夫,揽她入怀,温声安慰。

……

这天晚上,拓跋倍斤睁着眼睛,睡不着,反复思量,想到半夜,做出了决定。

次日,他再次召见秃发勃野,接受了莘迩的议盟。

按照胡俗,秃发勃野代表莘迩,与拓跋倍斤取刀划臂,歃血盟誓。

没有在拓跋部多留,勃野於当天就和安崇等返程定西。

到黄河岸边,出於得有人安全地回到谷阴,向莘迩禀报盟约达成的考虑,众人经过商量,分了安崇、周宪两人过河,潜入朔方,观察虚实;余下的人跟着秃发勃野沿来路而归。

安崇、周宪比秃发勃野等晚回到定西了四天,到了谷阴,立刻去给莘迩汇报所察,不必多说。

……

且说魏国的都城,邺城宫中。

魏主已不是病重,而是病危了。

弥留之际,他召来了诸子,嘱咐后事。

七八个魏国的王子,俱服饰华美,环立榻前恭听。

阅读网址:n.

第二十五章 不可乱正统 遗策灭贺浑

魏主名叫慕容暠,今年六十多岁。

慕容暠是上任魏主的嫡弟。

上任魏主因为国内唐夷矛盾的越来越激化,一边是大批的唐人士大夫进入朝堂,一边是掌握大权的鲜卑贵族不肯让出权柄;同时也是因为大量的民户被鲜卑军功贵族侵吞占据,变为他们私属的营户,大大减少了国家对百姓的掌控能力,遂出於加强集权、崇高王权的目的,在国内大力推行唐化,重用唐人官僚,削弱鲜卑贵族的权力,最终导致了国内保守势力的反叛。

一场数年的混战过后,上任魏主兵败被杀,慕容暠被推举成为了新的皇帝。

慕容暠雄才大略,明白唐化其实是历史的大势,对他兄长的唐化举措原本并不反对,但他同时也看到,鲜卑人才是魏国统治中原的根基,认为他兄长的政策太过激烈了,是在自坏根本。

是以,他即位以后,面对国内尖锐的唐夷矛盾,先是联合保守力量,扑灭了再度兴起的乞活军,族灭了两个不肯入仕的北地唐人高门,接着压制住了东南方面久怀野心的羯人贺浑邪,在使国家的形势得到了一定稳定的基础上,随之任用少数的唐士,承袭上任魏主的政策,继续对本国进行唐化的改革。当然,他吸取了上任魏主的教训,推动唐化的过程极其缓慢。

而且他比他兄长,也即上任魏主更聪明的地方是,对鲜卑贵族的既得利益,他不但没有过度地削弱,并且每当国内的保守势力出现反对浪潮的时候,他就选择对外用兵,或者南侵唐地,或者北掠柔然,或者进攻蒲秦,以转移矛盾,把战争的缴获赏给反对者,平抚他们的不满。

在他殚精竭虑的苦心经营下,魏国竟是内忧外患之中,风雨飘摇至今。

慕容暠撑着身子,半躺在床上,目光如莹莹的烛火,暗而不灭,——这正如魏国眼下的局面,在他床榻前诸子的脸上一一扫过。

慕容氏的崛起经历过棘城、龙城和入主中原三个大阶段。

早在棘城、龙城时期,慕容氏就相对地重儒、重教,这也是慕容氏为何能在晚接触中原政权的情况下,却於鲜卑各部中可以最早地入主中原之原因,尽管上任魏主的唐化被保守势力打断,但实事求是地讲,比起拓跋等鲜卑部族,慕容部的唐化程度还是比较高的。

慕容暠和他的儿子们,如他们的祖先一样,审美的眼光好,且因久居中原,也不再是生活在野外草原,故此皆已不再习用鲜卑人的旧俗,没有髡头小辫的,尽是扎髻戴冠,不过在衣服饰品上,因为骑马是少不了的,故而还是秉承着胡夷的习惯。

其诸子俱著各色的锦绣褶袴,腰蹀躞带,挂金饰牌,头戴远游冠。

诸子中一人,三十来岁,冠有三梁,以翠羽为緌,缀以白珠。这是慕容暠的嫡次子慕容炎。慕容暠的长子已卒,慕容炎是魏国的今之皇太子。其余诸子的远游冠都以青丝为緌。

蒲秦呼慕容氏为“白虏”。鲜卑人的肤色多很白皙,慕容家的基因出色,其族中子弟又皆高大,慕容暠的诸子个个都在八尺上下。数子立在一处,无不魁梧英俊,给人以珠玉琳琅之感。

慕容暠却无欣慰之意,他眼神游离,充满了深深的担忧。

时而,他往殿门处看去。

不远处的内侍知其心意,每次都在这个时候回答慕容暠:“大司马还没有来。”

大司马慕容瞻,是慕容暠的幼弟。

与西唐“八公”均为虚职不同,魏国的大司马是具有实权的最高军事长官,设此职之用意是在帮皇帝分担统军的重任,“大司马总统六军,不可任其非人”,多以皇帝的兄弟出任为主。

慕容瞻,是魏国当今重臣中顶尖的实权派。

轻轻地脚步声在殿外响起,传入到寂静无声的殿中。一个四十上下的壮健男子身着褶袴戎装,到了殿门口。门口的侍卫、宦者通报:“大司马到。”

慕容暠示意召他进来。

大司马慕容瞻快步入殿。

慕容暠的诸子给他让开位置。

他伏倒榻前,说道:“臣弟瞻拜见陛下。”

“你起来吧。”

慕容瞻起身,眼中亦满是担忧,看着虚弱的慕容暠,关切地问道:“陛下急召臣弟入宫,可是有什么要事么?陛下,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慕容暠叹了口气,呼慕容瞻的小名,说道:“元宝,朕不行了。人生长短,命中注定,复何所恨?唯是国家多难,板荡不定。

“贺浑邪,狼子也,朕一直想擒下他,杀了,悬首城门,奈何他与江左潜通,如要攻伐,需得举国与战,这些年朝中的局势不许朕这么做。拓跋部占有代北,拓跋倍斤无子婿之份、人臣之礼,上次讨柔然,只因为大军误踏了他代北的田地,他竟就欲兴兵与朕动刀戈,朕也早想教训教训他了,然而病体不适,无法用兵。戎虏蒲茂,重用孟朗,小有兴盛之像,亦我朝之敌也!江左名臣颇有,天命虽已属我,而其犹差可苟延,数十年不坠,更我朝之大敌。

“我部起於棘城,兴於龙城,攻战三十年,东降高句丽,北破扶余,灭段部、宇文部,乃有中原。前后百余年矣!未有危迫如今时者!

“数寇未灭,壹斗眷才具不足。元宝,朕打算把社稷托付给你,你来继承大位,如何?”

壹斗眷,是慕容炎的小字。此为鲜卑话,昼、光明的意思。

慕容暠已近油干,强撑着等来了慕容瞻,一大段话说出来,越是把存留不多的精力耗费了大半,说到末时,声音低微地细不可闻。

慕容瞻惶恐说道:“太子聪慧,定能殄灭群寇。臣弟愚鲁,不敢奉陛下之旨!不可乱了正统!”

慕容暠用力睁开眼睛,怒道:“现在国家危难,你我兄弟之间,还用说这些假话虚词么?”

慕容瞻诚恳地说道:“太子聪敏,河间王骁武勇敢,陛下如重用他,臣愿与河间王共佐朝事!陛下如果认为臣连承担天下重任的能力都有,臣难道就不能辅佐太子么?”

河间王,是慕容暠的嫡三子慕容武台。慕容暠的诸子里边,以此子最勇猛绝伦。

慕容暠熟视慕容瞻良久,展颜笑道:“元宝!你的心意,我知道了。你要能尽心尽力地辅佐壹斗眷,我复何忧!”落枕於榻,交代慕容瞻与慕容炎,说道,“右司隶刘冀伯,清方忠亮;单於右辅冯文勃,忠节之臣。你们要好生善遇。”

慕容炎、慕容瞻恭谨领命。

魏国的敌人虽然不少,但说到心腹大患,还是贺浑邪。

慕容暠说道:“朕昨夜做梦,梦到月化为白龙。召太史等臣问之,答以‘月,臣也;龙,君也;月化为龙,当有臣谋逆为君’。

“朕前时传旨,召贺浑邪入觐,他托辞不来。这个羯狗,是在等朕死啊!朕死之后,他必然叛乱!你们不要急於给朕举丧,可再召他来,他如仍是不来,汝等可分兵扼守要地。候羯狗反乱,勿与战。羯狗虽猖,然所仗者,无非本族羯奴,屠戮唐、夷,好杀无制度,久必自乱。待其锋衰,诱其唐、夷将校附降,可再与战。汝等同心一致,定可胜之!”

慕容炎、慕容瞻等应道:“是。”

慕容暠喟叹说道:“祖宗的威烈,朕不能光大,然朕继位以来,乞活蜂起如蚁,朕南北征讨,尽扑灭之;两破柔然,逼慑戎虏;占取洛阳,也不算是落了祖宗的名声!今虽国内不宁,我大魏户口,且近千万,数兼二寇;精卒甲骑,弓马之劲,四方莫比!

“去年,有燕筑巢於正阳殿的西椒,生三雏,项上有竖毛;同月,凡城进献异鸟,五色成章。朕问群臣‘此何祥也’?群臣皆答:‘燕者,燕鸟也。我大魏龙兴燕地,首有毛冠,冠通天章甫之象也;巢正阳西椒,言至尊临轩朝万国之象;三子者,数应三统之验。异鸟五色,言圣朝将继五行之箓以御四海者也。’

“此是天命在我!汝等凡事须缓,勿操之急,待灭贺浑邪,整顿朝纲,驱拓跋为翼,先灭戎虏,未尝不可收服江左,号令一统!”

诸国之中,人烟稠密的地方多在魏国治下。魏国前些年搞了一次人口普查,其国内现有郡一百五十七,县一千五百七十九,户二百四十五万余,口九百九十八万余。单较以人口,的确差不多是蒲秦、江左这“二寇”国中人口的总和。

慕容瞻及慕容暠的诸子闻言,都是精神一振。

慕容暠的三子慕容武台,尤是眉眼奋发,如有用武之志。

慕容暠瞧见了他的表情,说道:“去斤抹何,你的武勇过人,但你短於沉稳,朕死以后,你要记住,不可因怒而轻易起兵,万事要听从汝兄、汝叔父的话!当下忧患之时,我家非得同心同力,才能挽回时局。绝对不能祸起萧墙!切记,切记!”

“去斤抹何”,去斤,是美的意思,抹何,少年的意思,两个词放在一起,美少年之意。是慕容武台的小字。慕容武台藏起不以为然的心思,应道:“是。”

慕容暠把视线落在诸子中较小的一个,对慕容炎说道:“阿六敦谨厚有大度。壹斗眷,贺浑邪反叛后,你可任阿六敦出屯洛阳,以御戎虏和江左的唐儿。”

阿六敦,意为金,是慕容暠五子的小名。慕容暠五子的大名叫做慕容权。

慕容炎遵旨应诺。

慕容权面现哀戚,泪水滚落,跪地下去,趴在塌边,痛哭出声。哭泣间,他的唇间偶有白光闪过,那是他少年时骑马打猎,不慎坠马,摔掉了个门牙,后来补了象牙,所闪即象牙之泽。

慕容暠该交代的后事,基本都交代完了,他叫慕容权止住哭声,环顾弟弟、诸子,最后说道:“国家战乱未歇,民力艰难,朕死,宜效祖宗旧制,薄葬即可。待灭贺浑邪,再将朕还葬龙城!”

龙城是慕容氏的兴起之地,因此历代的魏国国主,死后都归葬於龙城。只因贺浑邪乃是大患,不能在关键的时刻分散魏朝文武的精力,故而慕容暠特别叮嘱,等灭了贺浑邪再把他归葬。

慕容暠吃力地举起手臂,慢慢地抚摸着自己胸前、臂、肩上,於昔年征战时留下的七八处伤创,喃喃地说道:“朕虽不肖,嗣位三十载,平乱治国,未尝敢有懈怠,吾将魂归大鲜卑山矣!大约是无愧伏见父祖、列祖列宗吧?”言讫瞑目,气息断绝。

慕容瞻、慕容暠诸子哭声大作。

第二十六章 朝廷拜征虏 荆州欲伐蜀

贺浑邪的年纪与慕容瞻相仿,今年亦四十余。

羯人原是西域胡,后其国为匈奴所灭,成为了匈奴的奴属。西唐末年,漠北的诸胡入塞,羯人是其中的一种。因其部族的社会文化落后,没能建立政权,先后依附匈奴赵氏的秦国、鲜卑慕容的魏国。近代以来,迁徙到江淮地区,趁魏国的内乱,据膏腴之域,渐有兴起之势。

贺浑邪未及弱冠便继承部率之位,其人壮健有胆力,喜怒不形於色,有智谋。

在贺浑邪继位的初期,他的叔父、庶兄、诸弟,曾经数次掀起夺位的斗争,但最终都是他取得了胜利。虽是叔父、兄弟,但敢与他争夺权位,也被贺浑邪视为仇雠,贺浑邪把与他争夺部率位置的叔父、诸弟尽车裂之,斥他的庶兄是“婢妾贱种”,把之生生喂狗。

由那以后,他担任部率至今已有二十余年,雄踞东南,南侵江左,西扰河北,几乎无年不战,罕有败绩,不仅在羯人中的威望无人可及,并因部卒众多,能征善战,被魏国拜为天柱大将军、太师,更於前几年自号天王,实是眼下海内的一方强大势力。

坐在镶玉垂珠的金质榻座上,贺浑邪抱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少年,往殿中瞟了眼,问道:“唐儿怎么说的?”

殿中跪着个唐人打扮的文臣,撅臀趴地,战战兢兢地说道:“唐儿畏惧天王,不敢与天王订盟。”

“你当我是三岁的孩童么?拿这话来哄我!”

“臣岂敢!”

“什么‘不敢与我订盟’?仍是看不起我吧!觉得我粗野,不知礼仪,是以不肯与我订盟。”

那唐人臣子骇恐至极,汗下如雨,语无伦次,嘟嘟囔囔的,也不知在答些什么。

贺浑邪说的不错,东唐君臣的确不是“畏惧”他,而是“不肯”与他结盟。

不肯结盟的缘故,倒也不是因为嫌其粗野。

要说起来,东唐的君臣也是有骨气的。

迁鼎不久,出於凝聚人心、团结侨士与土著的目的,东唐时任的丞相王氏就提出了“光复神州”的口号。

虽是因为门阀内斗,光复神州到现在也只是一个口号罢了,几次所谓的北伐都是无功而返,但当匈奴赵氏建国之时,为了抵御匈奴人的南侵,江左尝与那会儿还在辽东的慕容氏有过结盟,而羯人,在那个时候,则是匈奴人帐下最为凶悍的爪牙,是诸胡之中,唯一打到过江南的,与东唐实为世仇;因是之故,尽管慕容氏取代匈奴赵氏,於今也已成为东唐的敌国,但对羯人这个世仇,“光复神州”的旗帜下,东唐却仍是不肯、大约也是“大义”之下,无法放下怨恨,同意与贺浑邪结盟。

贺浑邪蹂躏着怀中少年鲜嫩的身体,说道:“你叽叽歪歪的,在说些什么东西?”

那唐人臣子说道:“臣、臣……”

“行了,你下去吧。唐儿不肯与我结盟,此非你可以改变。我还能怪你不成?你出使辛苦,我已给你备下了些锦缎、金饼,你去取了。”

那唐人臣子如释重负,便膝行倒退,出了殿外。

到的殿外,他扶着酸麻的膝盖站起,抹额庆幸,心道:“又多活了一天!”

却说殿内的贺浑邪,沉吟稍顷,说道:“鲜卑奴又召我入都,说要以丞相任我。哼,当我是傻的么?骗我了入邺城,一刀砍了我?我自是不会理它。

“但连月以今,鲜卑奴两次传召於我,这等急迫,我瞧啊,慕容暠怕是离死不远了!慕容暠诸子,慕容炎略有诈谋,然性不仁,德不服众;慕容武台小赣,而失於急躁;其余若慕容葛、慕容权之流,庸碌儿辈也!俱不值一提!也就慕容瞻有点能耐,可我料慕容暠死后,慕容炎必不能容他,两下定有内讧,慕容瞻是个迂腐的人,十个八九会被慕容炎给宰了,也不足大虑。

“唐儿不愿与我为盟,也就罢了!凭我诸部的精兵十万,只要慕容暠一死,我一样可以打下邺城!唯是为助我声势,唐儿不肯结盟的事不可外露;你们只管对外宣扬,就说唐儿已经与我订盟!我取邺城,他们取洛阳!慕容暠将亡,邺城朝野,人心惶惶,一定没有功夫辨别虚实。这会有利於我来日的西进攻邺!”

殿上的几个人皆为贺浑邪的心腹,多半是羯人,与贺浑邪一样,肤白髯浓,高鼻绿眼,也有两个不是羯人的,一个是鲜卑人,一个是匈奴杂胡。

众人应道:“天王深谋远虑,神机妙算,臣等遵令。”

一声宛转的呻吟响起,是贺浑邪怀中的那少年被贺浑邪捏疼了。

贺浑邪哈哈大笑,叫殿门口的侍卫,说道:“拿些奴婢、美酒进来,给我与将军们助兴!”

很快,百余个奴婢被侍卫们带进来。

先是铺陈酒肉,贺浑邪与诸将痛饮。待到他们酒酣,羯鼓等乐器奏起,三二十个**献舞,剩余的奴婢两两结合,**席间。贺浑邪观看地兴起,情欲勃发,按倒怀中少年,当众便就引弄。诸将各拥美婢,有那害羞的,抚玩而已,有那放得开的,如贺浑邪相同,亦就地纵欲。

巍峨富丽的大殿之中,一时****,乌烟瘴气,哪里还有半分庄严?

……

贺浑邪的凶野放荡,是莘迩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的。

一道从江左传来的消息,也出乎了莘迩的意料。

出使江左的高充於七月底,历经艰辛,回到了定西的王城谷阴。

得到了秃发勃野“拓跋氏愿意结盟,与定西共分朔方”的回禀,莘迩正在囤积粮秣、整军备战,接报高充归来,立刻放下了手头的诸项军务,接见於他。

高充出使的一来一回,几千里地,瘦了很多,也黑了不少,不过使命达成,他心情愉快,精神尚还不错。

他说道:“充至江南,朝见天子,奉献方物贡品,向朝廷备述我国孤悬西北,抗举世之胡,安境内百姓的事情。天子以大王乃心王室,封拜大王持节、侍中、太尉、镇西大将军、都督陇、秦、沙诸州军事、护夷校尉、陇州牧、定西王。

“又闻臣述将军西讨西域、收复秦州三郡等事,以将军忠亮可嘉,振我国威,授将军散骑常侍;臣述将军有东征虏秦、为国收复关中之志,天子遂增大王督雍州军事,加以征虏将军拜将军,领雍州刺史。”

散骑常侍,与侍中的品级一样,也是三品,并与侍中相类,亦是本朝常见的一种“加官”。

散骑常侍郎既清且闲,本为前代成朝和本朝早年所重,但在可以成为加官以后,因其人数增多,价值遂亦下降,比它低一级的秘书郎於是取而代之,日渐显赫,被认为“质犹胜之”。

虽然如此,散骑常侍依然是清贵的官职,非门第高华者不能居任,唐家的宗室入仕,起家官通常便是此职。

没得“侍中”,得了一个“散骑常侍”,也算是不错。

尤其让莘迩满意的是,经过高充的努力,江左朝廷授给他了“征虏将军”、“雍州刺史”二职。

征虏将军和辅国将军的品级相同,和侍中、散骑常侍的品级也相同,俱是三品,但这个三品与“辅国将军”的“三品”,含金量明显迥异。“辅国将军”是定西授给莘迩的,江左朝廷对此根本是不承认的;征虏将军,是江左封拜的,这可就是实打实的了。

“雍州”,在西唐的时候,辖地为安定、扶风、冯翊等郡,也即蒲秦现今的关中腹地。授此职给莘迩,因为这块地方还在蒲秦的控制下,相当於是“遥领”,但至少在字面上,莘迩已有了这几个郡为其治下之土了。

江左的三个封拜官职拿到,虽然江左给定西王增了“督雍州军事”,在军事上,莘迩仍归其统,但严格说来,莘迩从此就不再仅是定西的臣子,且是可与定西王并列的江左重臣了。

这个消息是好消息。

让莘迩没想到的,是一个不好的消息。

高充说道:“充辞京都,回定西的路上,道经荆州。荆州刺史桓公召见充,细问定西详情,言欲伐蜀,希望能与我国联兵,南北夹击之。”

氐人李氏占据蜀中多年,如将蜀中克复,可以打通定西与江左的联系通道,将秦州、蜀中、荆州连成一片,对蒲秦也将能形成半包围的态势,使定西不必再独自面对蒲秦,有利於减少定西的压力,从这个方面说,伐蜀,是好事;但如果伐蜀,朔方怎么办?

还是那句话:定西国小民少,只能支持一场战争,无法在同一时间两面开战。

莘迩问道:“桓公欲何时伐蜀?”

“说是入秋之后。”

“入秋之后”,这就与莘迩攻打朔方的时间重叠了。

莘迩问道:“桓公伐蜀之意,朝廷可已允纳?”

“还没有。”

“此事除了你,还有谁知?”

高充答道:“充还至秦州,令狐刺史迎接於充,问出使见闻。充把此事,告诉过他。”

第二十七章 桓蒙有奇骨 反间真雄计

令狐曲知道了此事,那就等於是令狐京等也知道了此事。

莘迩打消了命令高充不得将此事外泄的念头。

莘迩想道:“江左的对外用兵,向来非是真心地收复旧土、解民倒悬;‘光复神州’云云,无非是个政治口号,自迁鼎初期掌权的王氏起,战争,就是有野心的大臣攫取更大权力的工具。

“荆州位居长江上流,俯瞰建康,历来是江左的形胜重镇;谁得此州,谁就能对建康朝堂造成巨大的压力。此州相继为王、陶、庾等氏所据。王氏因凭此州以叛。王氏败亡。陶氏寒门出身,以军功起家,得有此州,乃有欲废丞相之举,因故不成。外戚庾氏出镇荆州,兄弟已经相承,小庾临终,复举其子继任。为削庾氏权势,江左朝中於是任了桓蒙接任荆州刺史。

“桓家原非高门,却因建康朝廷庾、何两家的这一场政斗,得了便宜,从此桓蒙一跃成为江左有数的重臣之一。我虽远在陇州,也闻此人英略非常,有大志。今他欲攻伐蜀中,其意何为?

“料来不外乎是沿袭王、庾等氏的旧路,欲借军功以振威名,从而图取更多的权力。

“我料江左朝中,吸取王氏等恃州跋扈的教训,应是不大可能会同意他的用兵之请。

“但桓蒙掌握荆州已久,兵马强壮,人心依附,依据风闻,其人又是个敢作敢为的性子,他年十八时,为父报仇,趁仇家举丧,装作吊客,混入丧庐,众目睽睽下,手刃仇人江氏於庐中,还不算完,又追上江氏的两个弟弟,悉数杀之,真有烈气奇骨,胆大妄为!我不能及。……江左朝廷就算拒绝他的请求,其中会不会出现变数?说不准。”

“为削弱庾氏的权势,江左朝中於是任了桓蒙接掌荆州刺史”,这牵涉到了江左多年前的一段政治斗争。

庾氏是外戚,当时举荐桓蒙出任荆州刺史的何氏也是外戚。

庾氏的妹妹是唐明帝的皇后。何氏的妻子是唐明帝皇后的妹妹,也即何氏是庾氏的妹夫。

何、庾两人的亲戚关系很近,但两人的政治观点和政治利益不同。

唐明帝二十七岁崩,其子成帝即位,成帝死时也很年轻,只有二十二岁,两个儿子年幼,为避免与皇家血统疏远,庾氏因建议立成帝的同母弟,即他妹妹的另一个儿子为帝,何氏反对,但最终是庾氏获胜。不料只过了短短两年,继嗣帝位的康帝也病死了。康帝崩前,庾氏打算另立宗室为帝,然在何氏的坚持下,继位的是康帝的儿子,继位时,才两岁。何氏因得辅政,而后就有了桓蒙出任荆州刺史的事。

江左迁鼎以今,权臣迭出,天子的废立,无不掌於权臣之手。

皇权衰落,阀族强盛,此起彼伏的高门、外戚诸姓为了门户之私,争权夺利,这样的一个朝廷,又如何能担负起北复中原的责任,真的做到“光复神州”呢?

想到此处,莘迩不免感慨。

一边考虑桓蒙请求江左征伐蜀中,会出现个什么样的结果,而这件事一旦被令狐曲兄弟、氾宽等人得知,又会对自己谋攻朔方造成什么样的影响,莘迩一边随口询问高充,说道:“我听说桓公‘眼如紫石棱,须作猥毛磔’,眼有棱角,须若硬刺,貌与常人异,可是真的么?”

高充回忆与桓蒙相见时的场景,说道:“桓公的相貌确然非凡。我在他的刺史府中,正好碰见有府吏触法,在受笞刑。那打府吏的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几乎连衣角都没有拂到。桓公却说:仍然嫌重。爱才礼贤之心,也是常人不能及之!”

黄荣在座,老大不乐意,咳嗽了声,说道:“桓公固然爱才,明公难道就差了么?”

高充面皮晒得挺黑,还发红,黑红如个常年操练的老卒也似,风度依旧优雅,不急不慢,笑道:“明公屈己下士,虽寒门、白身,哪怕胡夷,只要有才能,亦皆能倾心以待,量才授任,自不比桓公差。”

莘迩一笑,心道:“桓氏本非西唐高门,桓蒙的父亲南渡后,结交名士,跻身“八达”之列,曾参与平定王氏叛乱,得封开国男,家声乃得以振,但仍达不到一流士族的程度,以是桓蒙少时得名士蒙临赞赏,便竟遂以‘蒙’为名,以作自己的扬声之阶。

“单从门第而论,桓蒙与我,倒有相近的地方。既然出自二、三流,不为阀族贵重,那么如果想要作些事业出来,搜才礼士、谦恭虚己,为自身邀名之同时,荟聚人才,扩充实力,也就是必不可少的了。”

他笑道,“桓公求贤之心,我小能理会!”问道,“桓公在荆州的治政何如?”

“劝课农耕,军民勤於农稼,家给人足;厚赏而薄罚,虚心接士;民心喜悦。”

“可有观荆州兵?”

“没能到军营一看,但桓公左近从骑、府中侍卫,俱雄壮之辈,号令严明,甲械精良。”

莘迩点了点头,又问道:“荆州人物如何?”

“桓公的督府里边,人才济济,若充者,不下数十!江夏相袁君,深得桓公信用,见识英明,才华横溢。”

听到“若充者,不下数十”,莘迩失笑,说道:“高卿,你怎么不像我朝的臣子,反像是桓公的说客了?”

高充答道:“充所言者,都是事实。”

莘迩问道:“如千里、士道、景桓、长龄、异真者,几多?”

唐艾等人也都在座,全部看向了高充。

高充保持君子本色,不说假话,如实答道:“如张、黄、大羊诸君,在桓公督府,可算二流上等的人物;如唐司马、羊参军,可与桓公府中的一流人物分秋色。”

黄荣面现不快,心道:“我今官居常侍,随从王侧,国家大事,无有不参。朝野誉我以干练,以能臣视我。我只能与荆州府中的二流人物比么?”有心发飙,不敢在莘迩面前放肆,勉强忍住不满,闭嘴不言。

莘迩倒无不满,心道:“江左毕竟人文荟萃,而且桓蒙居荆日久,广搜人才,他督府中的人物,想来便是放在整个的江左,也都是绝佳的俊才了。我以一陇之偏隅,得千里、士道等英杰,可与桓蒙府中的江左秀士比较,不落下风,已是很不错了!”

注意到了黄荣的不快,为分散他的情绪,莘迩开玩笑似地笑问道,“像我这样的,有么?千里、士道、景桓诸卿可以分别与桓公府中的一、二流人物相比,那我与桓公相比,何如?”

高充是个诚实的人,但不代表他耿直,他也是有脑子的。

他略微顿了一下,然后从容答道:“充有一则桓公的轶事,敢请说与明公与诸君。”

“你说。”

“桓公自以雄姿风气可比赵愍公,尝得一北地老婢,年近百矣,曾是赵愍公的家伎。一见到桓公,此婢就潸然而泣。桓公问其故,答曰:‘公甚似赵太尉。’桓公大悦,出外整理衣冠,收拾齐整以后,又呼婢问,问她哪里像?婢云:‘面甚似,恨薄;眼甚似,恨小;须甚似,恨赤;形甚似,恨短;声甚似,恨雌。’桓公於是丢冠解带,昏然而睡,闷闷不乐者数日。”

赵愍公,是西唐末年、东唐初年的一位名臣,在六夷入侵中原的期间,镇守幽州,利用鲜卑拓跋、段部等的力量,与匈奴人抗争了十余年,在北地和江左享有极高的名望。死后,得谥为愍,被追赠侍中、太尉等职。

莘迩哈哈大笑,心道:“高充是个聪明人。”

通过桓蒙的一则故事,岔开了莘迩的发问,并委婉地表达出了一个意思,便是:杰出的人物各有杰出的地方,不好简单地作比较和总结。

莘迩不再提和桓蒙、荆州有关的话题,叫高充回去休息,吩咐他明日上书,把出使的情况和江左朝廷对令狐乐及自己的封拜汇报朝中。

高充应诺,却不就走。

莘迩问道:“还有别的事么?”

高充说道:“充归定西,走的是去时的原路,到秦州前,先经过了虏秦的地界,听到了一件虏秦朝中的事情。”

“什么事?”

“和姚国的两个弟弟姚桃、姚谨有关。”

“哦?”

“姚国的弟弟姚桃、姚谨降后,姚桃留於虏秦朝内,姚谨出戍定阳。前月,姚桃忽遣心腹,持其传自他的父兄、他日常随身携带的金刀,往见姚谨,说蒲茂外宽内忌,孟朗严酷刚猛,虏秦恐怕早晚会杀掉他们兄弟,约共逃去虏魏;并说他已经潜出咸阳,叫姚谨赶紧也跑。定阳离虏魏不远,姚谨因弃官西遁,逃去了虏魏。姚桃却在出逃的半路上被抓住了。”

“然后呢?姚桃可被杀了?”

高充摇头说道:“没有,非只没有被杀,蒲茂仍是重用於他。”

莘迩嘿然,顾与诸人说道:“卿等常说我仁厚,比之蒲茂,我不能如!”心中想道,“桓蒙奇骨,蒲茂奇仁。海内英雄何其多也!”与高充说道,“我知道了。瞧你累得,坐都坐不稳当了,快回家去,好生歇息一下吧!”

高充应道:“是。”退出堂外,归家去了。

姚桃、姚谨兄弟的事情,莘迩并不关心,他眼下所思,唯桓蒙欲伐蜀之事,征询唐艾等人的看法,说道:“桓公有意伐蜀,虽然尚未得到朝廷的许可,但此事在我朝传开以后,我想,一定会对我攻取朔方的战略造成影响。卿等对此,有何用应对?”

……

谷阴王城的旧城,令狐京家中。

令狐曲的信,比高充还早到谷阴了一天。

令狐京掩门独处,坐在室内,对着这封信已经想了一夜半天。

第二十八章 贵非贫人想 京好鼠迹印

令狐京反复考量,感觉已经思虑成熟,想道:“正无法阻止莘幼著攻取朔方,高充带回了这么一个消息,恰能为我所用。”

他瞧了瞧外边的天色,才过中午,心中盘算,“我在朝中无官无职,要想借此消息,再阻莘幼著攻朔,还是得请氾公出面。

“氾公这会儿还没下值,我名满京华,凡有访客,常传遍五城,为免导致惊动,我不好去他官廨谒他。莘幼著集唐千里、羊士道等人之才智,编了本兵法新书,教授营中将校,其中有言每临大事须静气,此言甚是。我却也不必着急。等到晚上,乃去氾公家求见不迟。”

拿好了主意,令狐京叫跪候在室外彩廊中的爱婢取来饭食。

令狐京虽未入仕,贵为宗室,家有良田、牧场、坞堡、商铺,尽管不能与头等阀族家的富裕相比,钟鸣鼎食也并不缺少。

不多时,五样菜色奉上。

一盆热气腾腾的驼蹄羹,一份冒着寒气的冻鱼脍,一份蒸羊肉,一盘羊肝炙,一碟青蔬。

五种菜,被摆在一个金质的圆盘上。

圆盘可以转动。想吃哪个菜,就把圆盘摆放那个菜的位置转到面前即可。

五菜外,一碗菰子香米饭一叠以干枣、胡桃瓤为心蒸成的胡饼,饼上坼作十字一壶酥酪。

令狐京向来以节俭自居。只从菜品的数量上看,确实节俭。只有五个菜而已。而五个菜,已是贵族、士大夫中节俭之人的标准低配了。莘迩日常饮食,每顿也至多是五个菜罢了。

但令狐京此五菜的含金量,却比莘迩惯常所食的“五菜”要高的多,或者可以说,莘迩日常所食的那些家常便饭,根本不能与令狐京的这五个菜相提并论。

只那一盆驼蹄羹,就价值不菲,顶的上莘迩半个月的饮食开销了。

大热的天,还能整来冻鱼脍,食材的成本之昂贵更是可以想象。

驼蹄羹的做法还带着胡风,蒸羊肉的做法则已基本唐化,具体是:缕切羊肉一斤,豉汁合之,葱白一升着上,合蒸至熟比起前两样菜,用料似乎不贵,但令狐京有个癖好,喜食羊脖肉,这一盘蒸羊肉所用之肉取得全是一岁羔羊的脖肉,就这么一盘肉,就要用到小羊数头。

羊肝炙的做法也已唐化,材料倒是便宜,但吃肝讲究新鲜,一份羊肝炙的背后便是一到两头新被宰杀的羊。青蔬无用多言,吃肉吃多时,调剂所用,然在佐料上也是相当讲究的。

菰是一种水本植物,气味清香,用菰子煮出的香米饭,香味四溢,闻着就食欲大增。陇地不产优质的香米,令狐京吃的,皆是胡商从外地运来的,物以稀而贵,价格高昂。

至於上坼十字的蒸饼,这是从西唐一位士大夫家中传出的技巧,类似於莘迩前世吃过的开花馒头,是将生面发酵后再蒸而成的,松软可口,易於消化。

发酵是当下新兴的技术,一般人家根本不知此术。前代成朝的成文帝尝有言道:“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饮食这个东西,对贫寒百姓而言,果腹都是奢望,况乎下功夫琢磨?只有贵族才会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士大夫们有钱有闲,追求口腹之欢的很多,别出心裁,穷奢极欲,“日食万钱,犹恨俭率,无下著处”的不在少数,什么“燕髀猩唇”、“玄豹之胎”,都被他们搜罗上了餐桌。西唐的那位士大夫就是其中的一位,且是非常出名的一位,连宫中的御膳他都看不上,每次被唐武帝召见,从不吃太官准备的御食,唐武帝也只能允许他自带食物。他写了一本美食大作,叫食疏,流传颇广,发酵之法,令狐京即是从此书中学来的。

酥酪,不是寻常的酪浆,是陇州鼎鼎大名的湩乳皮,状若银饼,皆乳酪膏腴之为。就是胡夷诸部的小率,也不是时常能吃上此物的。

简而言之,尽管自诩节俭,令狐京这一顿饭也是穷人家幻想都幻想不出来的。

丝竹的伴奏、歌舞的佐餐下,令狐京美美地吃了一顿。

吃完,他的爱婢捧来一个玉盘,盘上放着两丸金色的丹药。

玉盘泽润,金丹熠熠,观之仙气盎然。

金色已是灿烂,加上玉盘的衬托,使那丹药的卖相愈发卓佳。

这是令狐京府中方士专为他配置的养生仙药。

令狐京知道五石散对身体有危害,从来不服,唯这金丹妙药,他坚信有益,一日不离。

一晚上没睡觉,挺困的,吃饱喝足,把那两丸金丹服毕,令狐京敞开衣怀,身躯,在院中的阴凉处兜了一圈,略作散药,却也顾不上宰予昼寝,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了,回到寝室,蒙头睡倒。

睡到傍晚,他起的床来,午饭吃得太饱,不觉得肚饿,因就暂把晚饭省下。

爱婢伺候着他洗漱罢了,翻了几章老子,令狐京吩咐备车。

下人问道:“敢问大家欲乘何车?”

今之士大夫出行,供选择的交通工具很多,有为前代秦朝所贱,而本朝贵之的轺车,有各色的牛车,如乌盖长檐车等有名为“鹿车”的一人所推之独轮车有两人或四人或更多人肩挑的肩舆车,有由人抬着的篮子形状的篮舆,有二人垂手握持的版舆,有舆杠上加襻,人以双手持杠,以肩承襻的襻舆等等。可谓五花八门,士人可以视不同情况、不同喜好而随意择用。

当参加清谈座会的时候,令狐京大多会选坐肩舆。

四个衣衫锦绣、身体强健、绿眼浓髯的粟特胡奴扛着上无顶棚、形如坐榻的肩舆,侧面垂以薄纱的帘幕,微风一吹,纱幕招摇,一奴从行,打着长柄的团扇,倾斜於在坐者的身后,用以遮阳,人斜倚舆上,帻巾傅粉,褒衣博带,大袖飘飘,招摇过市,不避路人拥睹,极有神仙之范。

而且肩舆还有个好处,便是到了主人家时,不用像骑马、坐车那样,还得下马、下车,健奴扛着肩舆,直接就能迈过门槛,进入院中,如此,遂能尤显舆中人晏然风流的仪态。

令狐京考虑到去见氾宽这事儿,最好不要使莘迩立刻得知,故此没有选择肩舆之类的出行工具,想了想,说道:“犊车吧!勿取长檐,通幰可也。”

长檐车形状时尚,容易引人注目。幰,车上的帷幔之意。通幰车,是比较常见的一种牛车,车上加盖一层帐幔,覆盖车厢。此车本是高级官员可乘,如今已逐渐普及到中下阶层。

下人应命,出去备车。

令狐京换了身鹤氅,收拾停当,带着衣服上浓郁的熏香,迈步到庭,来至前院。

他的爱婢帮他撩拢起垂拖近地的衣裾和大袖,他捉羽扇在手,踩着银凳,登入车中坐下。爱婢随后跟着入车。

暮色深深,夜色将至。

牛车缓缓地驶出令狐京家的家门,十余个唐、胡大奴,三四个俏美的小奴,紧紧随从。

从里中行到街上。

街上人声嘈杂,唐、胡、西域胡诸族百姓,来来往往,川流不息。

有刚下值不久,结伴出来闲逛的各府、官寺小吏有从“市”中打烊,步履匆匆,赶回家去的商人有挑售菜蔬的小贩,约是累了,蹲在道边茂密的绿树下歇息有临街买酒的顾客,与当垆的妇人讨价还价。晒了一整天的青石板路上,余温犹热,杂以行人的吵闹,充满烟火之气。

令狐京挑帘外看,俊朗的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

在卖力扇扇,为他取凉的爱婢媚声问道:“大家看到什么了?这么开心。”

令狐京扭过头,说道:“我看到什么了?还能有什么,无非街上百姓。”

“百姓哪里不能见?尽是些粗俗鄙人,脏污不堪。就是见到,也臭烘烘的如同猪狗,使人憎厌。小婢每次出街,对他们都是躲之不及,唯恐碰到。值得大家这般愉悦?”

令狐京脾气好,有耐心,不以爱婢的身份低贱而就不屑解释,说道:“话不能这么说,百姓者,是国家之本啊!固然粗俗,确乎鄙人,然若无黔首百姓,何以存士流?士流不存,何以有国家?古之为政,爱人为大,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此圣人之教。你不要轻视黔首啊。

“而今海内战乱,我陇独得保全。关中、河北、中原的百姓如在水火,而我陇的黔首百姓却能够乐业安居,想到此皆我令狐氏祖宗之功也!我身为祖宗苗裔,如何能够不快乐?”

他伸出白皙的手指,朝外点了点,笑对爱婢说道,“而且你知道我的,生性疏懒,唯一的爱好,是晨起欣赏案面尘上留下的昨夜鼠迹,斑斑趾痕,天真自然。我没什么了不得的心愿,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志向,只愿时时处处,能得常见我谷阴城中是此黔首点点!阿娇,此亦一天然也!”

令狐京好看鼠趾留下的印迹,因此不许奴婢勤擦家中的案几、地面,积尘常满案、地,每天早上起床,他首要一件事,便是寻有无鼠迹留存。

此时城中街上的百姓点点,在他眼中,虽然是“国家之本”,但从他所好的天然真趣之角度去看,却也如可与斑斑鼠迹等类,亦同样是很合乎他的名士审美了。

令狐京的爱婢阿娇不懂他的话,出於崇拜,更加用力地扇起大扇了。

第二十九章 且失征虏信 鲜少真矛盾

夜色降临,牛车停在了氾宽家的门前。

闻报令狐京来访,氾丹亲自出来迎接。

两人在门口对揖,行过宾主之礼,於成群奴婢们的簇拥下,进到宅中。

氾宽已在堂上等候。

令狐京最近与氾家来往密切,隔三差五的就会来氾家一趟,或者氾丹会去他家拜访一次,以便两下根据朝局的变化,及时地进行交流与沟通。

但氾宽还是严守士大夫相见时的礼节,身为尊长,等令狐京先行过礼后,才笑语殷殷地请他入座。

看到令狐京额头上汗水涔涔,把脸上傅的粉都冲淡了些,氾宽便说道:“鲜少,天气如许闷热,我适才观天象,看样子是要下雨了。何不等晚些,凉爽点了再来?”

“录事公政务繁忙,京如来的晚了,怕打扰公的休息。”

氾宽笑道:“鲜少真是细心。”

“录事公用过饭了么?”

“已经用过。”

闲聊几句,氾丹性子急,开口问道:“鲜少,你今晚前来,可是有事?”

令狐京取出他兄长令狐曲的来信,由侍立榻后的小奴将之呈给氾宽,说道:“吾兄昨日有封信到,请录事公观阅。”

氾宽展信看罢,眉头一动,说道:“高充回朝的路上,在荆州,被桓蒙召见,桓蒙有意伐蜀,请我朝相助?”

令狐京一副灵珠在握的样子,说道:“录事公,前阻辅国……,不,征虏将军用兵朔方虽然不成,但今凭京兄此信,京之愚见,征虏对朔方的图谋,咱们一定是能使他就此寝息了!”

小奴把信转给氾丹。

氾丹一目十行,飞快看完,沉吟片刻,说道:“鲜少,你的意思是?”

令狐京示意跪侍脚下的阿娇给自己取冰凉的葡萄吃食,一边笑道:“如京经常所说,京观征虏将军此前执政行事的风格,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他特别重视‘大义’,每每以‘大义’压人。有些事按理来说,本是不该做的,然而被他用朝廷、百姓等等的大义往下一压,於是往往就会出现朝中的诸公纵怀反对,却也不得不哑口无言的情况,而竟遂使他心意得成。

“要论‘大义’,还有哪个能比得上江左朝廷?桓公是江左朝廷的重臣,他起意伐蜀,邀我相助;用此为借口,京料之,征虏将军势不能反对矣!

“他不能反对,就只能出兵蜀中;而只要出兵蜀中,取朔,不就自然而然地不复再提了么?”

氾丹了然令狐京的意思,说道:“这叫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令狐京说道:“正是如此。”

氾宽考虑了一会儿,说道:“用江左朝廷的大义压征虏将军的话,诚如鲜少所言,他一向好扯起大义做大旗,兼且他刚得到江左的封拜,想来他是无法拒绝的;但是鲜少,文少信中写得明白,伐蜀,现下还只是桓蒙个人的想法,他尚未奏请得到江左朝廷的同意。如是江左朝廷不同意他伐蜀,那咱们的这番谋议岂不就是镜中之花,无根之木么?”

“文少”,是令狐曲的字。

令狐京没有入仕,限於可用的人手不足,对域外各方势力的情报搜集工作,不如莘迩做得到位和广泛,因是对桓蒙的性格,他不太了解,不像莘迩,他没有能做出“即便朝廷不允,桓蒙也有可能伐蜀”的结论。

不过,这个问题也难不倒他,他答道:“便是江左朝廷不许桓公伐蜀,但江左与我道路隔绝,消息不易通达,等传到我国,怕也至少得是入冬、乃至明年了。眼下七月,到冬天还有小半年,到明年,时间更长;录事公,谁能保证在此时间段内,不会有别的事情发生呢?”

令狐京这句话的涵义很深。

氾宽、氾丹父子品味良久。

氾宽说道:“这话倒也是。”顿了下,又说道,“而下的当务之急,是把征虏谋朔方的意图给破坏掉,至若其它,大可缓缓谋之。”

令狐京悠悠说道:“且如借此能把征虏的攻朔之策给破坏掉,还有一个大大的好处。”

“什么好处?”

“征虏与拓跋部已然订盟,拓跋倍斤把他的从子都派来我国了,而一旦此事最终不成?录事公,你猜拓跋倍斤会怎么想,会有什么反应?”

氾宽大笑,说道:“还能怎么想?必会认为征虏这个人太不可靠!言而无信。”

令狐京笑道:“既然因为此事,拓跋倍斤信不过征虏了,那即使桓公伐蜀不成,而征虏於今年冬或明年春,终是又能再次提出攻朔之策,那拓跋部还会再肯与他联手么?没了拓跋部的联手,千里漠海险要,辎重难以运输,征虏又还能用多少兵马去攻打朔方?兵少,不足用;兵多,难以遣。到的那时,京以为,不用录事公再费心谏止,征虏自就陷入两难了。”

氾丹拍手称赞,说道:“妙,妙!”夸赞令狐京,说道,“鲜少,卿真有奇谋!”

氾宽捡起氾丹“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话头,笑道:“莘幼著写《矛盾论》,在士流中的名声鹊起,可他能够想到,坏他攻朔的正是矛盾么?我看啊,鲜少的这番高明谋策,才是真的《矛盾论》。”大笑不止。

吞下阿娇递上的葡萄,令狐京惬意地吃下,把葡萄核吐出到阿娇的嫩手上。

……

两天后,朝会。

氾宽上书,以令狐曲的信为依据,言道:一则,朝廷将要伐蜀,定西作为藩国,不可不助,二来,蜀中如被克复,则秦州三郡、蜀中、荆州将连成一片,对定西也会极有益处;总结提出:应该放弃攻朔的计划,改而协助桓蒙伐蜀。

出乎了氾宽父子等人的意料,莘迩没有激烈的反对,甚至连一句反对的话都没有说,痛快地接受了氾宽的意见,在朝堂上当场表示,自愿放弃攻朔,改以伐蜀。

这叫氾宽父子等人都有点摸不着头脑,搞不清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却是,莘迩与羊髦、唐艾等人已经细细议过。

众人达成共识:若是氾宽等果以“桓蒙伐蜀”这件事做文章,以朝廷大义压下来的话,加上伐蜀对定西确然有很大的好处,那么与其冒着可能会“损失人望”的危险而进行反对,还不如索性赞成。

赞成,不会有损人望,还会在朝野的士民中,给莘迩竖立起一个“一心为公”的光辉形象。

当然了,赞成也有坏处。

最大的坏处有两个。

一个是将会给拓跋倍斤造成“失信”的恶劣印象,乃至会让拓跋倍斤认为,莘迩在定西朝中其实压根不是什么权臣,也不是什么重臣,反而是个说话没有分量、不及氾宽的人罢了。

一个是如果攻朔,大部分的战功都会是莘迩的;而倘使相助桓蒙伐蜀,秦州的驻兵、东南方麴家的部曲,就不能不用,换言之,若是伐蜀功成,那么战功就得与令狐曲和麴家分。

第二个坏处还好挽回一点,莘迩已然决定,如是伐蜀,他要亲为主将。

可第一个坏处,该如何才能把其影响降到最低?

……

高充身为刚回国的使臣,今天也参加了朝会。

朝会的的第一部分内容,就是由高充汇报江左朝廷给令狐乐和莘迩的封拜,及他在江左的见闻。随之,才是氾宽的上书进言。

高充早前不知道莘迩有攻朔之谋,回来后才知道的。

当时他就懊悔,不该在秦州的时候对令狐曲说“桓蒙有意请定西协助伐蜀”。

今日朝会上,果闻氾宽以此为武器,破坏掉了莘迩准备已近两月的攻打朔方之事,他更是追悔不已。

朝会散了,出到宫外,他追上莘迩,悔恨地说道:“坏明公攻朔之策者,非录事公,实为我!敢请明公治罪。”

莘迩宽容地笑道:“我欲攻打朔方这件事,你之前并不知晓。不知者不罪,何罪之有?况助桓公伐蜀,於我朝亦大有利,你非但无过,而且有功!”

高充固请罪。

莘迩佯装不快,说道:“卿以愚蠢视我么?”

高充愕然,说道:“充岂敢?”

莘迩笑道:“迁怒於人,那是蠢货才干的事!更别说,攻朔之策,卿原本不知。就算迁怒,我也无从迁怒於卿啊?卿素从容,今日缘何这般狭促?”

瞧见氾宽昂首挺胸地也从宫中出来了,陈荪等先出来的,则不住地往自己这边打望,莘迩捉住高充的手,拉他共上己车,笑道,“拓跋倍斤的从子拓跋亢泥在都,我今晚宴请於他,你跟我一起参加!拓跋部远在边野,受我王化浸透不深,你刚好可以给他讲讲咱们大唐的江左人物!给他开开眼界。”

坐在车上,回家的途中。

想到朝会上氾宽口若悬河的姿态,莘迩不被高充注意的轻轻皱了下眉头。

令狐京与氾家的来往越来越密切。

只一个令狐京或令狐曲,或者只一个氾宽,都无足轻重。

但他们两边,一个是现今手握封疆大权的宗室,——秦州虽小,只有三郡,行政单位却是州,乃是能与陇州、沙州并列的高官重职,且令狐曲手底下,不管多少,还有兵马;一个是朝中名义上的群臣之首,一外一内,内外相应,若是置之不理,任其发展的话,恐怕早晚会成为一股强大的势力。

莘迩微笑着落目高充脸上,听他说话,分神想道:“令狐曲、令狐京兄弟与老氾父子间,令狐兄弟以宗室之亲,出掌边州,是关键。令狐兄弟中,坐拥秦州的虽是令狐曲,但名声大、有智谋的是令狐京,也就是说,他兄弟间的关键,又在令狐京。

“桓蒙请我定西协助伐蜀之事,令狐曲首个告诉的人,只能是令狐京。建议氾宽上书,破坏我攻朔之策的,必然便是令狐京了!上次氾宽阻我攻朔,我猜是陈荪给他出的主意,但后来发现,陈荪那几天并没有登氾宽的家门,於今看来,是我猜错了,也定是令狐京无疑!

“相当长的一段时月里,我只把令狐京当作了是一个善於清谈的名士之流,倒是小觑了他。我得找机会,试探试探他,看看他到底想要干些什么!”

令狐京一直白身,没有官职,莘迩以前确是对他颇有忽略;结果一不留神,就被令狐京给他狠狠地使了个绊子。令狐京,已到必须解决的时候了。但怎么解决?尚需寻找机会。

莘迩浑若无事地与高充谈笑不绝,把思维从令狐京身上,转回到了拓跋倍斤和晚上宴请的拓跋亢泥身上,心道:“该怎么把我‘失信’的影响降到最低,以免我再用兵朔方时,拓跋倍斤不再信我?与千里、士道、长龄、景桓、异真等议了两次,也没商量出个好办法。……罢了,为今之计,老子也只能用我惯伎,‘以诚取胜’了!”

阅读网址:n.

第三十章 勃野叱亢泥 割臂为誓约

拓跋亢泥是拓跋倍斤四弟拓跋勿之子。

拓跋倍斤的长兄,上任的拓跋部酋率拓跋槐迤死前,遗命把部率的位置传给拓跋倍斤。

当时拓跋倍斤尚在魏国做人质,便有拓跋部中的权臣,以此为借口,想要改变拓跋槐迤的遗令,又因拓跋倍斤的三弟拓跋通刚猛,喜怒无常,遂杀掉了拓跋通,试图拥立拓跋勿。

但被拓跋勿拒绝了。

拓跋勿说“吾兄居长,自应继位,我安可越次而处大业。”拓跋倍斤在兄弟中排行第二,拓跋勿排行第四,即使按照“兄终弟及”的次序,也轮不到他。遂自诣魏国的京都邺城奉迎,请身留为质。魏主慕容暠义而从之。拓跋倍斤即位,乃分国半部以与之。

——拓跋勿是个聪明的人,他不肯继承大位,大约确有不可“越次”的缘故,然而主要的原因断非如此。

应是两条。

首先,他的三哥被权臣给杀了,那权臣有这样的胆子和势力,那如果他敢继位,很大的概率只会成为一个傀儡。

其次,依照胡人的法统,拓跋倍斤的继承权优先於他,酋率之位旁落,倍斤岂会甘心?倍斤在魏为质子十几年了,与魏国的君臣很熟,料来肯定是会借兵夺位的。而拓跋部近年来的日渐强盛已经引起了魏国的担忧,魏主慕容暠非是庸人,也定然不会放过这个挑起拓跋内乱、借机削弱之的大好机会,不是十之八九,而是百分百的,必会与倍斤一拍即合,打起“伸张正义,主持公道”的旗号,派兵护送倍斤还代北。两下若是开战,拓跋勿自问,大约是打不过魏国的,再则,也会使拓跋部因此而陷入争权的内斗,白白地损失了自家,便宜了魏国。

倍斤对拓跋勿的心思,想来也是了解的。

但不管怎么说,无论倍斤是出於何种缘由,总归是把酋率、可汗的大位让给了倍斤,并且还主动向魏主请求代替倍斤,在魏国做质。

倍斤远离本部,在魏国十几年,於拓跋部内,暂时也缺少心腹、股肱,故而也就顺水推舟,给了拓跋勿极大的赏赐,就是“分国半部以与之”,把国内的一半部落都分给了拓跋勿。

从这个方面来讲,作为拓跋勿的儿子,拓跋亢泥在拓跋部里边,实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

只是,今非昔比,拓跋勿已经死了,他死后,拓跋亢泥没能继承他的权势与地位,分给拓跋勿的那一半部民,倍斤将之收回了。

现在的拓跋部,除掉核心的本部外,被划分成了南北两部,南部由倍斤的妹婿,南匈奴遗种独孤部的酋大赵落垂执掌;北部由倍斤的庶长子拓跋氏执掌,已是完全没了拓跋亢泥的事儿。

说实话,拓跋亢泥对此,那是怨望已久。

这回来定西国,担任与定西合兵攻打朔方的联系人,是拓跋亢泥主动要求的。

在来定西的路上,他就想好了。

定西这几年,又是打柔然、又是打西域,还把蒲秦给打败,占下了武都、阴平、陇西三郡,国力与部队的战斗力着实不低,要是能通过朔方一战,得到定西的支持和扶持,对他在拓跋部中地位的提升一定会很有帮助。拓跋倍斤继位以来,南征北战,几无败绩,在拓跋部中的威望如今无人能及,早非昔日阿蒙,他也不指望能再像其父,拿到一半的部民在手,南北两部大人的位置,他也不去争,他只盼着,在打下朔方后,拓跋倍斤能够任他出为朔方的镇率。

却是没有想到,兴冲冲地应邀前来莘迩的夜宴,酒到一半,结果听来了“定西不打算再攻朔方,而是改要协助江左伐蜀”的事情,他登时大怒。

用力把手中的酒碗砸到地上,拓跋亢泥奋身而起,怒道“是你们跑到盛乐,求着我家可汗,一起打朔方!咱们刚定的盟!男儿丈夫,说过的话转眼就不作数了么?说好的,咱们下个月就动手开打。我家可汗已在征南北各部兵了!现在你们不干了?我家可汗征到的兵怎么办?耽误的农时、牧时,对我部造成的损失怎么算?”

他伸出手指,指着莘迩,大骂道,“秃发勃野还有脸说你是个讲信用的,到头来,仍是个狡诈无信的!唐儿就信不过,不能信!欺我太甚!”

席上一人霍然起身,怒道“你说什么?”

拓跋亢泥看去,见是秃发勃野。

秃发勃野在拓跋部,临走前,特地请得拓跋倍斤的允许,见了一见赵染干、阿利罗的弟弟赵孤塗。见到赵孤塗的时候,赵孤塗正与拓跋亢泥等拓跋氏的贵族子弟,一同在城外射柳游戏。

射柳,是匈奴、鲜卑族人的一种具有军事性质的体育习俗,源於祭祀活动,现下於中原还没有大规模的传入,但在边地的唐人居住区,则已经有了。

具体的玩法是以柳条去青一尺,插入土中五寸,各以手帕系於柳上,作为记号;一人驰马前导,后驰马以无羽横镞箭射之,既能把柳条从去掉青皮后的白杆射断,又能及时催马赶到,以手接所断柳而去者为上;断而不能接去者次之;如断其青处,及中而不能断,与不能中者,为负。骑士驰马射柳之时,边儿上还会布置一些鼓手,每能断白,即伐鼓以作喝彩和助兴。

秃发勃野打小在马上长大,精通骑射,一时兴起,就参与了进去。

射了三次,三次皆是断柳白处,且手接而去。

断柳白处,考验的是射术;手接而去,考验的是骑术。

如此的骑射双绝,便是在年年征战,勇士辈出的拓跋部中也是少见。

立刻就把拓跋亢泥、赵孤塗等人给惊住了。

拓跋亢泥问他“如你骑射者,在定西可称第一了吧?”

秃发勃野示意鼓声停下,骑在马上,挽弓飒爽,微笑回答,说道“我国骑射,当数麴鹰扬居冠。勃野此小技耳,比与鹰扬,望尘莫及!”

这件事在拓跋亢泥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此时席上,见秃发勃野忿然作色,想起他的神射,拓跋亢泥的气势立刻弱了三分,兀自嘴硬,他说道“我说唐儿不能信!”

席上的诸人是来参加酒宴的,没人佩带兵刃。

秃发勃野一手提起坐榻,作出要上去殴打拓跋亢泥的架势,逼视着他,叱声喝问,说道“贼虏!你说谁是唐儿?”

赵染干等人在座,也纷纷起身,俱皆怒视拓跋亢泥。

一群髡头小辫的壮硕胡人之怒目,可要比一群宽衣博带的唐人士人之怒目,更有威胁力与杀伤力。

拓跋亢泥下意识地退避半步,转目去看莘迩。

莘迩举起双手,轻轻拍动案几,说道“哎呀,你们这是在什么?快坐下,快坐下。”

他亲自下到堂上,先把秃发勃野、赵染干等一一按回坐上,继而把拓跋亢泥也按倒坐下,抚着拓跋亢泥的肩膀,面色十分诚恳地说道,“亢泥啊,是我失信。你发脾气,你发怒,理所应当!换了我,也一样会生气的嘛!

“但你与勃野他们不同,你的父亲曾掌半个拓跋部,你也算是半个可汗之后了,他们粗野不堪,你,应是能够通情达理的吧?适才老高已经说了,伐蜀,我实在是万不得已啊!就譬如你家可汗,如对你有何命下,你能不听么?江左的旨意,对我也是这样啊!

“蜀地险远,是那么好打的么?且自李氏窃蜀以今,蜀地的唐人民不聊生,逃往外地者多矣,而下蜀地又半数都是僚人,僚人剽悍不知礼,儿子弑父,找条狗赔给家里,罪过就免了,凡杀人,美须髯者即剥其面,晒干了放在竹笼里祭祀,江左的士大夫以‘禽兽’比之。你说,这么一块不好打,住民又野蛮的地方,我去打它做甚么?可朝廷才封拜我为征虏将军,咱们实打实的说,朝廷对我这般恩厚,你知道的,我生性忠义,却如何能不以忠义报之呢?

“对贵部可汗的损失,我愿意赔偿。亢泥啊,你血统高贵,勇武过人,我不瞒你说,本来打算攻下朔方后,我要向贵部可汗力荐,推举你镇守朔方。贵部可汗如肯接受我的举荐,我连我定西这边所分到地盘上的胡牧,也可送给你一并统带。现在,朔方虽是暂打不了了,但等到伐蜀事毕,朔方,早早晚晚还是要打的!你要能信得过我,我可与你割臂为约!”

拓跋亢泥神色变幻,情绪慢慢平静下去,说道“割臂为约?”

“取刀来!”

堂外的甲士用木盘盛着一柄短匕和一叠帛巾,送进堂上。

莘迩取刀在手,撩起衣袖,在左臂上划了一道,倒持刀身,把刀柄递给拓跋亢泥。拓跋亢泥犹豫了稍顷,重新站起身来,接过刀,在自己的臂上也划了一道。两人用帛巾分别擦拭臂膀上的血迹。秃发勃野等人捧着个铜盆,侍立到侧。莘迩把帛巾丢进盆内,燃火焚之。等到帛巾烧成了灰,莘迩、拓跋亢泥各取了些,放入碗中的酒内,俱一饮而尽。

这整个的流程是胡俗,表示盟约信誓。

拓跋亢泥怒气褪去,露出笑容。

莘迩做主,叫秃发勃野、赵染干等与拓跋亢泥依次干杯。

几杯酒下去,方才的剑拔弩张顿然消失不见。

重开宴席,诸人痛饮。

酒酣,拓跋亢泥说道“将军伐蜀,确是情不得已,但对我部的赔偿还是不能少的,不然,亢泥回去以后,怕是无法除去我家可汗的怒火。”

“那是自然。亢泥,我没办法亲赴贵部,贵部可汗那边,就托你疏导开解了。”

拓跋亢泥熟悉拓跋倍斤的性格,对抚平倍斤的不满,挽回莘迩失信的影响,还是很有把握的,说道“请将军放心就是!”

一席皆乐。

饮酒到天亮才罢。

次日,莘迩下午酒醒,没有多做休息,便就忍着宿醉后的头疼,开始安排伐蜀事宜。

阅址n

第三十一章 伐蜀首汉中 恳求太后教

拓跋亢泥回代北,怎么安抚拓跋倍斤的不满,不用多提。

八月初,果如莘迩的判断,桓蒙没有等江左朝廷的批复,上了道伐蜀的表后,便起兵出荆,开往蜀中。在桓蒙出兵之前,他先给定西去了道檄文,倒未胆大到私用朝廷的名义,只是以本官的身份,请求定西遣兵协助。

黄荣、张龟有些小小的后悔,都道“早知道无有朝廷诏书,桓蒙伐蜀,将军大可不与理会,仍攻朔方多好!”

在接到确凿的军报,说桓蒙统带的唐兵只有两万上下,精卒不过万余之后,两人更是后悔。

尤其黄荣,他私下劝谏莘迩“蜀中虽刚经过内乱,能战之卒犹有数万,兼扼大江之险,亦一敌国也,桓公区区步骑两万,又岂能成灭国的大功?将军,不如放弃伐蜀,还是攻取朔方?”

莘迩否定了他的建议,正色说道“言而无信,不知其可!我已在朝中同意协助桓公伐蜀,怎能事到临头,却忽作改变?

“且我同意伐蜀,本是为了我定西考虑。较以攻朔,伐蜀如能成功,对我定西的好处更大。便是一战不能灭掉蜀中,有桓公吸引蜀兵的主力,至少我军也可打下汉中、梓潼、汶山三郡。

“退而言之,即便梓潼、汶山打不下,我将集中兵力,优先攻取汉中。

“汉中与武都、阴平接壤,在其之东,由此东北而上,二三百里就是蒲秦的都城咸阳。只要能把汉中打下,不仅就此可以彻底改变我与虏秦的攻守局面,有助於秦州三郡的稳定,且能够经由此地,与荆州、江左进行较为畅通的来往,对我定西全局之安稳,亦有重要之意义。

“景桓,我数日后便要领兵南下,你留在谷阴,不许妄议军事,为我在大王的身边守好就行!”

这次协助伐蜀的兵马,莘迩、麴爽、氾宽等人经过讨论,定下由三部分组成。

一部分是秦州的令狐曲部。

一部分是戍卫东南诸郡的麴章等部,以麴兰为将。

一部分从王城戍军中的莘迩、曹斐两部中调动,有秃发勃野部的鲜卑义从,有曹斐亲率的高延曹等营之铁骑,还有健儿营的两千步卒。

总计是一万五千兵马。

唐艾、张龟从军参谋。

莘迩专门上书,举荐令狐京为谘议参军,请求让他也从军出征。

令狐京这次没有不愿意。

因为他之所以建议伐蜀,就是希望能够以此来提高令狐曲、氾宽等人对军权的掌握,可以说,伐蜀的成败关系到了他的这个设想能否达成,故而,他爽快地接受了莘迩的辟除。

羊髦、羊馥、傅乔、黄荣、阴洛等这几个莘迩的心腹留在了王城。

羊髦以“录事参军”的职位,说是佐吏也好,说是监视也好,帮助氾宽处理日常的政务。羊馥以刺奸司长吏,管理谷阴的治安。傅乔以典书令,掌握机要;黄荣以常侍,侍从宫中。阴洛以考功曹曹史,控制国中吏员的升迁与黜陟。

有他们几人在朝,莘迩可以放心地出征。

至於王城兵权这一块儿,莘迩与曹斐都留下了约半数的本部步骑,亦足以抗衡麴爽部。

听了莘迩的教训,黄荣不再讲放弃伐蜀、仍然攻朔之议,恭谨应诺。

行过祭祀等军礼,万事齐备,出兵前一日,莘迩奉召入宫,面辞左氏。

没有在四时宫见面,左氏把他召到了灵钧台。

莘迩到前,左氏已在小殿中等候了多时。

莘迩在宫门处就已解甲、去剑,身著褶袴,上身外穿皮两当,在殿门外脱去短靴,着白袜而入。

左氏奉行莘迩的“节俭”政措,没有在殿内放置冰块消暑,不过虽是小殿,亦颇宽敞,殿中又没有什么人,前几天刚下过雨,气温也不算高,殿外的风吹拂进来,却是不觉炎热。

莘迩下拜行礼。

左氏说道“将军今为天子朝臣,已非我定西藩国臣子,不用再行这样的大礼了!”

莘迩如往常相同,一丝不苟地把礼节行罢。

他站起身来,却又与往常不同,没有垂首,而是不守臣礼地抬起头,目光径落在左氏的脸上,说道“臣怎敢忘本!一日为王太后臣,终生为王太后臣!”

左氏不知想到了什么,略显羞涩,说道“将军真是忠心!”

“王太后召臣,不知是为何事?”

“明天你就要出征了,我想问问你,都准备好了么?”

祭祀等军礼都行过了,出兵的准备当然是早就完成。

莘迩心知左氏召他入宫,原本就不是为了问出兵的准备情况,因也没有奇怪左氏此问,答道“回王太后,都准备好了!”

左氏瞧见莘迩穿的两当上,左下的位置绣了两朵牡丹,一红一紫,相映成趣,牡丹之上,斜对着,是一只展翅的黑色雄鹰,牡丹绣的很好看,栩栩如生,雄鹰却就难看了许多,翅膀歪歪斜斜,毫无神骏之状。单把此鹰拿下,给人看的话,只怕会被误认为是头麻雀。

左氏忍不住笑问道“将军,你这件两当上的那只鹰,是神爱绣的么?”

莘迩暗挑拇指,心中想道“到底是与神爱经常相见,知道她的手艺!”

他无奈地答道,“王太后慧眼如炬,确实是神爱所绣。臣每次出征,伽罗都要用熟牛皮给臣手制两当。此两当,便是伽罗亲手所制,这两朵牡丹,也是伽罗亲手绣的。神爱见了,说花花草草,无有男子气概,又说臣此次出征,是为国出战,当要怀凌云冲霄,擒兔捕狐,殄灭叛逆之志,非要为臣添上一只鹰。就绣成这个样子了。臣不想穿,她逼着臣,不穿不行。却是惹王太后见笑了。”

左氏羡慕似的,说道“当初嫁神爱给你的时候,神爱还小不情愿,我对她说,将军是个仁厚的人,定不会对她不好。而下将军与神爱,夫妻美满,真是使人羡煞。下次神爱进宫,我要当面问一问她,看她还情愿不情愿?是不是要谢谢我?”说着,抿嘴一笑。

莘迩说道“臣比神爱年长七八岁,多让着点她就是了。”瞟了眼远处殿门口的宫女和内宦,往前挪了两步,措了下辞,又轻声说道,“神爱性格娇蛮,王太后的温柔大方,雍容风姿,她固是远远难及。臣斗胆恳求王太后,再召见她的时候,对她作些譬喻。”

殿上沉默了片刻。

左氏像是鼓起了勇气,眼如横波,说道“将军,请你近前来。”

第三十二章 成都道人唱 宫中天子怒

蜀中,益州,成都。

这天早晨,一个披头散发的道人,赤足行於街上。

他戴着个方形的小帽,把眉毛画成了粗长的弓形,双眼描若橄榄,套了个高直的鼻套,唇上八字胡,最显眼的是他的两只耳朵,其外各使竹篾撑起了两块又长又宽的粗布,如招风也似。

这个道人的手中持着一面小鼓,一边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他一面击鼓,高声歌道:“豺狼跳出江阳郡,顶盔掼甲红生生。竹枝林里人如海,一朝火起命归阴。”

成都是益州的州治,同时也是蜀中李氏所建的成秦国之国都。

城中住的百姓不少,贵族、官员更多,虽是清晨,街面上已经颇有行人。

见此人举止怪异,闻其歌声吓人,行人们多以为他头脑不正常,个个避之不及,有那好事的,跟在其后,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只见那人唱完了一曲,接着又唱道:“青衣江外路横斜,疏忽成都火亮华。瘦狗骑马逃吼吼,食肉老枭闹喳喳。”

这一曲唱了,他又重唱第一曲。

两首曲子,反复来回地唱。

这两首曲子的歌词,路人们没有听过,但调子他们很熟,是巴渝地方的巴人调。

——巴人调,是巴渝民间风行的歌谣的曲调。巴渝人祭竹,视竹为灵物、神,因此在巴人调中,每一句的第四个字后边会有一个“竹枝”的和声,每句的句末有“女儿”作为和声。这个巴人调,实即后世“竹枝词”的前身。

不过这个道人因是独唱,故而没有“竹枝”、“女儿”这样的和声。

很快,在这道人的身后就已经有百余人跟从围观。

围观者跟着道人的脚步,穿过一条条的街道,直到了城北的宫城外。

此时,日头已高,阳光照耀在壮丽起伏的宫城上,反射出金碧辉煌的色彩。

道人一屁股坐了下来,浑然不管宫门外的禁军兵士,也不理会已聚有数百人之多,远远落在后头,不敢再继续跟前的百姓们,用力击打鼓面,越发大声地歌唱。

禁军的兵士诧异地看着他,一个军官按刀过来。

“宫城禁地,你在这里叫唤什么?”

那道人不回答,自顾自地击鼓而歌。

军官打量这道人的衣着打扮,见他穿着道袍,而脸上画出的形状尽管诡异,却极似他在宫中经常见到的那些陶俑、金银人偶的模样,一时倒也不敢造次,问道:“你是鹤鸣山的道人么?”

蜀地的百姓素来崇信鬼神,巫风炽烈,自前代秦朝末年,张氏结合蜀中的巫术,创建了五斗米道以来,五斗米道在蜀中一直盛行不衰。李氏的成国之所以能得肇立,其中的一个重要缘故,便是得到了时为五斗米道首领张道生的支持。成国建立之后,张道生被李氏拜为丞相,封天地太师、西山侯。张道生死后,天地太师、西山侯这两个职位由他的子孙继承至今。

鹤鸣山,便是五斗米道的祖师张氏,所建立五斗米道的地方,乃是五斗米道的祖庭。

那道人答道:“我不是鹤鸣山的道人。我,也不是道人。”

军官蹙眉问道:“那你是何人?”

“我姓杨,本县士人。”

成都杨氏,是个不大不小的士族,那军官却也知道,说道:“原来是杨家的人。”问他道,“你不好好在家待着,大上午的,出来乱跑什么?还瞎叫嚷嚷的!”挥了挥手,宽宏大量地发落说道,“赶快走吧!我与振威将军相熟,瞧在振威的面上,我不拿你治罪了。”

振威将军,也是杨家的人。

那军官不知,论辈分,这个振威将军,是杨姓士人的族父。

杨姓的士人也不攀亲,只是仰头大笑。

那军官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振威,振威将成江中鬼!”杨贺之指着军官,笑道,“你,你,你也将成城头尸!”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笑得前仰后合,把高高的鼻套都给笑掉了。

军官大怒,说道:“你寻死的么?”

“寻思的不是你,也不是我,寻死的是这全城百姓,是陛下啊!”

军官将杨姓的士人按倒,示意兵士上来捆绑。

杨姓的士人文弱无力,亦不挣扎,只说道:“杀了我后,且悬我头於城东门,当城破之日,满城百姓覆亡之时,也好让我死后有灵,可以眼睁睁看着唐兵耀武扬威!”

军官迟疑了下,说道:“你说什么?”

杨姓的士人挺身奋声,说道:“你看不出么?我大秦要亡了!我今来宫城,就是为求见陛下,免我大秦之亡的!”

所谓“大秦”,是今之蜀主李当的父亲李尤在僭号称帝后,改的国名。

李氏所建之国,本号“成”,曾经称过帝,但后来去了皇帝号,改称成都王。

到了李当的父亲李尤,从其再从弟手中夺下王位后,他的部分大臣劝臣服东唐,又有部分大臣劝他称帝,於是李尤下令卜筮,卜筮的结果是“可做数年天子”。力劝李尤称帝的大臣中,有个叫黄貂的,大喜说道:“一日天子尚为足,何况数年!”劝李尤臣服东唐的大臣中,便有杨贺之的那位族父,振威将军杨广,杨广说道:“数年天子,何如百世诸侯?”但是李尤被黄貂说动了,说道:“朝闻道,夕死可矣!黄侯之言,策之上也。”

於是李尤即皇帝位,改国号为秦,改年号秦兴,并进行了一项创举,那便是在当年铸造的新钱上,李尤把“秦兴”这个年号给印到了钱上。“秦兴钱”之前,历代的王朝都没有过此举,钱币多以重量命名,如五铢钱之类。可以说,“年号钱”之有,就是从李尤的“大秦”开始。

远在陇州的莘迩,在商贾处见过“秦兴钱”。

他之前所见,皆是前代和本朝各色各样的五铢钱等,或者从西域流入的东罗马金币、萨珊银币等,穿越到这个时代以后,从没有见过年号钱,初见之下,甚是讶异。

问明白了此钱的来由后,他当时很是喟叹。

结合前世的见闻,他预见到了年号钱必然由此而将取代以重量为名的钱币,不免感慨:影响日后千余年的钱制上的一大变革,怎么也想不到,却是滥觞於成秦这个小小的割据势力。

那军官问道:“你是来求见陛下的?”

杨姓的士人直视军官,说道:“我名贺之!你可曾有闻听我名?”

“杨贺之?你是杨家的千里驹!”

“千里驹”,是杨贺之少年时,成都士人给予他的评价。

杨贺之说道:“劳烦你为我通报陛下,便说我有存国之策!”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乎较大规模兵马的调动,更是不好隐瞒。

这个军官身为禁军的高级将校,消息远比寻常的百姓灵通,已经风闻到,东唐的荆州刺史桓蒙近月秣马厉兵,似有攻成秦之势。

想当年,在成秦建国之初和前期之时,因为东唐那会儿才迁鼎江左,内部的政局不稳,故是成秦尚能保持一定的进攻态势,有的年间,成秦竟能一年骚扰东唐四五次;可从前些年起,一方面是因为成秦接连出现了两次内乱,一方面是因为经过王氏等名相的努力,东唐调和了土、寓之间的矛盾,在江左站稳了脚,比起人才、国力,成秦到底不如东唐,加上此落彼涨,以是攻守之势顿异。

就在桓蒙接任荆州刺史之前,上任的荆州刺史庾氏也曾发动过一次对成秦的进攻,打下了与荆州接壤的涪郡、巴郡,并控制住了巴郡西边的江阳郡。江阳郡再往西,是犍为郡,犍为郡的西北边就是成都了。

可以说,荆州如果再次发动攻势的话,成秦虽有大江为守,面临的局面也会十分严峻。

军官犹豫了好一会儿,心道:“杨贺之有盛名,杨家在成都堪称大族,振威将军颇得先帝信用。他既言有存国之策,想来不会是妄语。罢了,我权且为他通报。陛下如肯见他,我就领他入宫;如不肯见,我再奉旨行事,或捕他下狱,或逐他离去便是。”

就叫兵士看住杨贺之,军官入内上禀。

快到中午,这军官出来,说道:“陛下召见於你。”

杨贺之也不除去妆饰,提着手鼓,跟着军官进宫。

顺着宫城的主干道,行约两刻钟,拐向西行,到了一座殿外。

军官进去通报,旋即,唤杨贺之入内。

杨贺之入到殿中,拜倒在地。

龙榻上盘腿坐着个硕大的氐族男子,虽因坐着,看不出具体的身高,但只从体态就可判断,此人身量高大,差不多得近八尺,特别肥胖,脸上的肉往下耷拉,那条粗腰,真如水桶一般。

此人即是李当。

蜀地的士民传言,说李当腰带十四围。一围是五寸,折算成后世的计量单位,十四围差不多一米七多了。果是无有虚传。

李当的父亲李尤做了五年成秦的皇帝,四年前去世了,李当的皇后无子,李当是李尤的庶长子,得以继承帝位。

李当这会儿盘腿而坐,倒非是轻视礼仪,而是因为在去年的一场内战中,被流矢伤及了小腿,到现在没有痊愈,故而无法跪坐。

去年的那场内战,是成秦的太保、李氏的宗室李成造反。跟随李成反叛的蜀人达数万之众,声势浩大。李成进攻成都,李当亲自登城抵御,不小心被箭矢射中。那李成是个悍勇的,因见攻城不下,遂单人匹马,突击城门,被守军射而杀之。这场叛乱由是平息。

李当乜视杨贺之,说道:“你在街上胡言乱语的,唱的是些什么东西?你说你有存国之策,我大秦富足,兵马强锐,朕前年击灭李浩,去年击灭李成,威服内外,怎么有亡国之危了?”

李浩是李当的弟弟。李氏是氐人,存有胡夷兄终弟及的遗风,李当还没有儿子,李浩就於前年,请求李当把他立为皇太弟。李当断然拒绝,杀掉了一群为李浩说话的重臣,命令李成进攻李浩。李浩兵败自杀。

说来那李成於去年的造反与此也有关系,不乏恃功而觊觎帝位之因。

半晌等不来杨贺之的回答,李当听到了一阵啜泣之声。

那杨贺之却是哭了起来。

李当纳闷问道:“你哭什么?”

杨贺之痛哭流涕,说道:“凡夫俗子,市井庸人看不到我大秦将亡,陛下天资神明,居然也看不到么?”

“你说说,朕的大秦为何将亡?”

杨贺之抹着眼泪,说道:“我大秦固然富足,可这不是我大秦的功劳,这是上天赐予我大秦的!尽管天赐,使我大秦富饶,也使强敌窥伺。丧乱以来,我蜀中人口多有流失,或死於乱中,於今所存,不过四五十万口而已;民为兵之源,四五十万口久疲之民,能出几多兵?如何敢称兵强?

“且自先帝引僚人入蜀,僚人翻山越岭,从西边蜂拥而入,至本朝而僚人大盛,於今我大秦境内,从巴西到犍为、梓潼,僚人遍布各郡,至有成都亦见,充满山谷,已有十余万落,占了我大秦民口的半数还多,僚人粗鄙,难以管理,不可禁制,时有骚叛,大为民患。

“小民闻江左荆州刺史桓蒙,调兵遣将,有攻我大秦之图。我大秦此诚内忧外困之时也!

“小民敢问陛下,设若桓蒙果然来侵,经巴郡、江阳,攻我成都;定西已得武都、阴平,若亦由北来犯,击我汉中、梓潼、汶山诸郡;两面受敌,僚如再乱,我大秦可以支撑么?”

李当狐疑问道:“你从谁处听来的桓蒙欲犯我国?”

杨贺之说道:“陛下,桓蒙之事,黔首或不知,小民家亦士门,焉会无有闻知?”

桓蒙有意伐蜀这件事,李当比杨贺之知道的早,这件事,已成了他近日来的一大心病。要不然,依他骄奢淫秩佚、不恤国事的性子,绝对不会召见杨贺之的。

李当默然了稍顷,问道:“你说你有退敌之策?”

杨贺之擦干眼泪,说道:“惟今之计,小民愚见,唯有两策可以存国!”

“哪两策?”

“大唐天命未坠,贤臣名将,代有英杰。定西西平西域、东灭伪兴,与虏秦争锋於陇西,可谓强矣,犹称唐臣;陛下宜去尊号,称藩於唐,此其一。桓蒙若固来侵我,陛下坚壁清野,扼守要津,不与战,唐室朝廷的门阀争斗很激烈,桓蒙久战无功,只能撤退,此其二。”

李当瞧了杨贺之片刻,眼神渐渐凶残,冷笑说道:“你要朕向江左称臣?这就是你的良策?朕看你的这个良策,不是为朕而出,是为江左而出吧?”当即下令,拿杨贺之下狱,又令,“把杨周之也给朕投入诏狱!严加拷掠,必要问出其与江左有无勾连!”

杨周之,就是杨贺之的那个现任大秦之振威将军的族父。

阅读网址:n.

第三十三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上)

杨家信奉五斗米道,所以不论辈分,名字后边都有一个“之”字。

想那杨贺之,因见蜀地民口萧条,僚人充塞,已是内患重重,而食肉者要么是如黄貂那样“一日天子尚为足”的短视之徒,要么是如“大秦”故太保李成那样“单骑突门”的匹夫之勇,一旦东唐来伐,料定无法抵御,为了使蜀中只近数年就已几遭战乱、凋零残破的唐人百姓,免受再一次的生灵涂炭,想方设法,见到了“天子”李当,献上了存国的两策,然而却一片为民之心,不得李当的理解,反被下狱,且牵连到了他的族父,也是可叹

身在荆州州治江陵的桓蒙,自是不知杨贺之对李当的献策,也不知李当拿杨贺之、杨周之下狱,如是知道,怕会给李当一个大大的表彰。

刺史府的议事厅中,今年不到四十岁的桓蒙,坐在主位。

东西两侧,各有十余张独榻。

此时榻上都坐的有人。

桓蒙头裹白纶巾,衣对襟的白色大衫,衫上的襟带没有系,两襟敞开,露出里面的贴身内衣,也是白色。两列独榻上的坐客,大多数的年岁与桓蒙相仿,亦皆帻巾大衫。

桓蒙拿着一封信,正在朗诵给堂上的众人听。

他抑扬顿挫地念道“十四日诸问如昨。云西有伐蜀意,复是大事。速送袍来。”念完,再三流连於信上的字迹,但见那字矫若游龙,翩若惊鸿,写的是行书,若行云流水,遒美健秀,端的是一等一的世间好字;把信轻轻地放在案几上,他笑道,“和少的字,真使人见之忘俗”

这封信是东唐的大名士王逸之给桓蒙写来的。

唐室迁鼎江左以今,先后出过几个权倾朝野的名族,琅琊王氏是名声最大的一个,王逸之便是出自於这个家族。此人博学多才,承袭家传,尤善书法,他的一手字,不但在江左,就是在陇州以及慕容氏的魏国、蒲氏的秦国,也是大名鼎鼎,千金难求。

这封信,其实是王逸之的家书。

信中的“诸问”,意思是各种信息,这一句话是在回答收信人在上封来信中问的种种事情;下边一句,“西”,是征西将军的简写,征西将军乃桓蒙现在诸多的官职之一,整句话讲的是听说征西将军有伐蜀之意,这也是一件大事,速把我的征袍送来。

却是虽然以文学书法出名,这位王逸之亦怀壮烈雄壮之情,竟有跟从桓蒙伐蜀的冲动。

王逸之与桓蒙的关系不错,风闻到桓蒙上表请求伐蜀之后,於是给家里写了这封信,大约是为了表示对桓蒙的支持,而当时他又被伐蜀这件事鼓舞得心潮澎湃,无心再去措辞,遂就把家书复写了一份,遣人立即给桓蒙送了过来。

堂中一个士人笑道“坦腹郎君竟存壮志。”

“坦腹”,说的是王逸之年轻时的一段故事。

当时,朝中的一位元老重臣择婿,论以门第相配,琅琊王氏最好,便遣门生给王逸之的从父送去了一封信。王逸之的从父看罢信,对那门生说“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那门生去到东厢房,内皆王家子弟,他细细地看了一遍,归白元老重臣,说“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东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那位元老重臣大喜,马上就说“正此好”相中了这位坦腹郎君,要他做自己的女婿。访问之,那人便是王逸之,因嫁女与焉。

那位元老重臣姓郗,郗氏与王氏都是上流阀族,於朝野间影响巨大,此一段坦腹东床的逸闻在江左传得很广。

说话的士人姓袁,名叫子乔。

其人也是高门子弟,其家原籍陈郡,与桓蒙、王逸之及在座的多数士人的家族一样,他家亦是迁鼎之后,从原籍寄寓到江左的。

在桓蒙刺史府、将军府等一干吏员中,他与桓蒙的关系最为亲密,最得桓蒙的信任。

桓蒙伐蜀之策,就是在袁子乔的协助下,才提出来的。

要说起袁子乔与桓蒙的关系,得从袁子乔的一个族人那里说起。

袁子乔的那个族人叫袁驰,少有才气,俊迈多能,为士类所称。

桓蒙的父亲死於多年前的一次地方叛乱中,去世得早,桓蒙年少时家贫,而他有游侠气,却偏又喜好赌博,有次输了很多钱,被债主追债,桓蒙想自救,想不来办法,於是就去找袁驰帮忙。其时袁驰居丧,桓蒙担心会被他拒绝,就先试着问了一问。没想到袁驰应声便许,毫无为难之色,当即脱去丧服,换上平时的衣服,脱下帽子揣在怀里,跟着桓蒙就去找债主对赌。

袁驰素有善赌之名,那债主亦知其名,但不认识他,就说“你怎么不装成是袁彦道”彦道,是袁驰的字。袁驰与债主对赌。每局的赌注都有十万,袁驰一气赢了上百万之多。袁驰投筹绝叫,旁若无人,最后把帽子从怀中掏出,丢到那债主身上,问道“汝竟识袁彦道不”

一时的风采气概,真是俶傥不羁。

袁驰与桓蒙气味相投,袁驰非常喜欢桓蒙,他有两个妹妹,一适殷氏,一配谢氏,对桓蒙说“恨不更有一人配卿”

可惜的是,天不假年,袁驰早早地就亡故了,死时才二十五岁。

袁子乔与袁驰的性格有相类之处,加上袁驰与桓蒙有近乎知己的交情,故而他与桓蒙相识以后,便一见如故。

七年前,桓蒙以辅国将军出镇金城时,就辟了袁子乔为府中司马。之后,袁子乔转任朝中,数年后,桓蒙升迁为青、徐、兖三州都督、徐州刺史,镇京口,复引时任尚书郎的袁子乔仍为府内司马。去年,因何充之荐,桓蒙代庾氏为安西将军、持节、都督荆司雍益梁宁六州诸军事、荆州刺史,领护南蛮校尉,镇江陵,第三次辟用袁子乔出任司马。

桓蒙与庾氏的关系也不错。

已故的那位前安西将军庾哲,曾给另一个州郡重臣去信,写道“当今社稷安危,内委何、褚诸君,外托庾、桓数族。”并有过对天子进言,说“桓蒙有英雄之才,愿陛下勿以常人遇之,常婿畜之。宜委以方邵之任。”

虽然究庾哲之心,他实是把桓蒙当做棋子来用的,但对桓蒙的欣赏和重视亦是溢於言表。

这也就使得桓蒙在出镇荆州以后,没有怎么遭到庾氏故吏们的反对,恰恰相反,庾哲的许多故吏,还很乐於接受桓蒙的辟用,比如现下堂中的这些士人,不少就都是庾哲在任安西将军、荆州刺史的故吏。其中以本是庾哲参军、现亦为桓蒙参军的孙胜和毛肃之两人,堪为代表。

但如论及铁杆、心腹,孙胜、毛肃之等,还是远不如袁子乔的。

第三十三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一)

杨家信奉五斗米道,所以不论辈分,名字后边都有一个“之”字。

想那杨贺之,因见蜀地民口萧条,僚人充塞,已是内患重重,而食肉者要么是如黄貂那样“一日天子尚为足”的短视之徒,要么是如“大秦”故太保李成那样“单骑突门”的匹夫之勇,一旦东唐来伐,料定无法抵御,为了使蜀中只近数年就已几遭战乱、凋零残破的唐人百姓,免受再一次的生灵涂炭,想方设法,见到了“天子”李当,献上了存国的两策,然而却一片为民之心,不得李当的理解,反被下狱,且牵连到了他的族父,也是可叹!

身在荆州州治江陵的桓蒙,自是不知杨贺之对李当的献策,也不知李当拿杨贺之、杨周之下狱,如是知道,怕会给李当一个大大的表彰。

刺史府的议事厅中,今年不到四十岁的桓蒙,坐在主位。

东西两侧,各有十余张独榻。

此时榻上都坐的有人。

桓蒙头裹白纶巾,衣对襟的白色大衫,衫上的襟带没有系,两襟敞开,露出里面的贴身内衣,也是白色。两列独榻上的坐客,大多数的年岁与桓蒙相仿,亦皆帻巾大衫。

桓蒙拿着一封信,正在朗诵给堂上的众人听。

他抑扬顿挫地念道:“十四日诸问如昨。云:西有伐蜀意,复是大事。速送袍来。”念完,再三流连於信上的字迹,但见那字矫若游龙,翩若惊鸿,写的是行书,若行云流水,遒美健秀,端的是一等一的世间好字;把信轻轻地放在案几上,他笑道,“和少的字,真使人见之忘俗!”

这封信是东唐的大名士王逸之给桓蒙写来的。

唐室迁鼎江左以今,先后出过几个权倾朝野的名族,琅琊王氏是名声最大的一个,王逸之便是出自於这个家族。此人博学多才,承袭家传,尤善书法,他的一手字,不但在江左,就是在陇州以及慕容氏的魏国、蒲氏的秦国,也是大名鼎鼎,千金难求。

这封信,其实是王逸之的家书。

信中的“诸问”,意思是各种信息,这一句话是在回答收信人在上封来信中问的种种事情;下边一句,“西”,是征西将军的简写,征西将军乃桓蒙现在诸多的官职之一,整句话讲的是:听说征西将军有伐蜀之意,这也是一件大事,速把我的征袍送来。

却是虽然以文学书法出名,这位王逸之亦怀壮烈雄壮之情,竟有跟从桓蒙伐蜀的冲动。

王逸之与桓蒙的关系不错,风闻到桓蒙上表请求伐蜀之后,於是给家里写了这封信,大约是为了表示对桓蒙的支持,而当时他又被伐蜀这件事鼓舞得心潮澎湃,无心再去措辞,遂就把家书复写了一份,遣人立即给桓蒙送了过来。

堂中一个士人笑道:“坦腹郎君竟存壮志。”

“坦腹”,说的是王逸之年轻时的一段故事。

当时,朝中的一位元老重臣择婿,论以门第相配,琅琊王氏最好,便遣门生给王逸之的从父送去了一封信。王逸之的从父看罢信,对那门生说:“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那门生去到东厢房,内皆王家子弟,他细细地看了一遍,归白元老重臣,说:“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东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那位元老重臣大喜,马上就说:“正此好!”相中了这位坦腹郎君,要他做自己的女婿。访问之,那人便是王逸之,因嫁女与焉。

那位元老重臣姓郗,郗氏与王氏都是上流阀族,於朝野间影响巨大,此一段坦腹东床的逸闻在江左传得很广。

说话的士人姓袁,名叫子乔。

其人也是高门子弟,其家原籍陈郡,与桓蒙、王逸之及在座的多数士人的家族一样,他家亦是迁鼎之后,从原籍寄寓到江左的。

在桓蒙刺史府、将军府等一干吏员中,他与桓蒙的关系最为亲密,最得桓蒙的信任。

桓蒙伐蜀之策,就是在袁子乔的协助下,才提出来的。

要说起袁子乔与桓蒙的关系,得从袁子乔的一个族人那里说起。

袁子乔的那个族人叫袁驰,少有才气,俊迈多能,为士类所称。

桓蒙的父亲死於多年前的一次地方叛乱中,去世得早,桓蒙年少时家贫,而他有游侠气,却偏又喜好赌博,有次输了很多钱,被债主追债,桓蒙想自救,想不来办法,於是就去找袁驰帮忙。其时袁驰居丧,桓蒙担心会被他拒绝,就先试着问了一问。没想到袁驰应声便许,毫无为难之色,当即脱去丧服,换上平时的衣服,脱下帽子揣在怀里,跟着桓蒙就去找债主对赌。

袁驰素有善赌之名,那债主亦知其名,但不认识他,就说:“你怎么不装成是袁彦道?”彦道,是袁驰的字。袁驰与债主对赌。每局的赌注都有十万,袁驰一气赢了上百万之多。袁驰投筹绝叫,旁若无人,最后把帽子从怀中掏出,丢到那债主身上,问道:“汝竟识袁彦道不?”

一时的风采气概,真是俶傥不羁。

袁驰与桓蒙气味相投,袁驰非常喜欢桓蒙,他有两个妹妹,一适殷氏,一配谢氏,对桓蒙说:“恨不更有一人配卿!”

可惜的是,天不假年,袁驰早早地就亡故了,死时才二十五岁。

袁子乔与袁驰的性格有相类之处,加上袁驰与桓蒙有近乎知己的交情,故而他与桓蒙相识以后,便一见如故。

七年前,桓蒙以辅国将军出镇金城时,就辟了袁子乔为府中司马。之后,袁子乔转任朝中,数年后,桓蒙升迁为青、徐、兖三州都督、徐州刺史,镇京口,复引时任尚书郎的袁子乔仍为府内司马。去年,因何充之荐,桓蒙代庾氏为安西将军、持节、都督荆司雍益梁宁六州诸军事、荆州刺史,领护南蛮校尉,镇江陵,第三次辟用袁子乔出任司马。

桓蒙与庾氏的关系也不错。

已故的那位前安西将军庾哲,曾给另一个州郡重臣去信,写道:“当今社稷安危,内委何、褚诸君,外托庾、桓数族。”并有过对天子进言,说:“桓蒙有英雄之才,愿陛下勿以常人遇之,常婿畜之。宜委以方邵之任。”

虽然究庾哲之心,他实是把桓蒙当做棋子来用的,但对桓蒙的欣赏和重视亦是溢於言表。

这也就使得桓蒙在出镇荆州以后,没有怎么遭到庾氏故吏们的反对,恰恰相反,庾哲的许多故吏,还很乐於接受桓蒙的辟用,比如现下堂中的这些士人,不少就都是庾哲在任安西将军、荆州刺史的故吏。其中以本是庾哲参军、现亦为桓蒙参军的孙胜和毛肃之两人,堪为代表。

但如论及铁杆、心腹,孙胜、毛肃之等,还是远不如袁子乔的。

阅读网址:n.

第三十四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二)

一句笑语,化解掉了堂上袁子乔与毛虎生两人间的纷争。

笑语之人,名叫谢执,祖籍陈郡,与袁子乔单论祖籍的话,倒是老乡,现为桓蒙军府司马。

谢执不是庾氏的故吏,亦与袁子乔相类,乃是桓蒙的旧友。

桓蒙含笑问道:“无执,伐蜀此事,卿有何高见?”

无执,是谢执的字。

谢执举着柄折扇,斜倚坐榻,曲着一腿,悠然地扇着凉风,说道:“伐蜀,诚然是大事。如孙参军所言,若是功成,自不待言,将军之名,将威震荆蜀;若是败归,朝廷的追责却也是必然会随之而至,将军被槛送京师,待罪阙下,也是少不了的。

“我不懂兵事,‘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知道的东西,我不能乱说。一切全由将军作主。只要将军想清楚了,那么伐也好,不伐也好,我都唯将军之令是从。顶多了,万一将军战败,我可以上书朝中,为将军求求情。”

桓蒙掀髯大笑,顾与诸人,指着谢执,说道:“这真是我的‘方外司马’啊!”

谢执其人生性不羁,於今虽为桓蒙的臣吏,对待桓蒙的态度一如往昔,远的不说,只说现下,满座二三十个士吏,就数他衣帻随意。因为天气热,他把帻巾往上推起,露出了额头,大衫也脱掉了,耷在肩头。亦正是因他的这种放荡不守礼,桓蒙一向来呼他“方外司马”。

却有一桩轶事。

那谢执放荡到何等程度?平常的时候,他还有点上下尊卑的礼节,而他喜好饮酒,每当醉时,却是半点尊卑之礼也不讲了,有次就如贾珍少年时强迫令狐奉喝酒一般,也是提着酒壶,逼桓蒙喝酒。桓蒙东奔西逃,都躲不掉他的追赶,最终没有办法,只好避入了妻子的屋中。桓蒙的妻子,便是南康公主,桓蒙勤於公务,与妻子已有多时未见,其妻乃道:“君若无狂司马,我何由得相见!”而那谢执,就算再浪荡,总也是不能闯入南康公主闺房的,遂携酒到听事堂,唤来了桓蒙部中的一个军官对饮,醉言说道:“失一老兵,得一老兵,亦何所怪!”

老兵、兵子,这是对军人的蔑称。

桓蒙以都督、三品安西将军之尊,而被身为他属僚的谢执呼为老兵。这要换个旁人,便是不收拾谢执,大约也会将之逐出军府的,但桓蒙豁达,却是连一句责怪的训斥话都没有说。

题外之语,不需多言。

袁子乔下到地上,挺立堂中,慨然地说道:“谢司马与将军布衣交,今我乃知,司马竟不解将军伐蜀意!‘威震荆蜀’云云,这难道会是将军所图求的么?‘槛送京师’,这也不是将军所惧怕的!将军一心,实为国家而不计己身之荣辱!

“诸君,我每与将军夜谈,常被将军的忠贞感染!

“蜀中在江之上游,顺流而下,我将举国震动。而今巴蜀,我与李氏共有。一日不灭此寇,我荆楚,就一日不得安宁!桓公伐蜀,其本意在此!

“中原沦丧百年,北虏猖獗,荼毒我华夏裔胄,数十年前,王丞相就提出‘光复神州’,然至今神州不得光复者,何哉?其中的缘由虽然很多,但亦有李氏窃据上游,常犯我土,使我荆州不安,以致不能全力北伐的原因在!

“今灭李氏,其利有二,一则,我荆州就此得安;二者,巴蜀天府之国也,现虽凋乏,而稍作经营,我朝就能收获其实,富足国家,以此可以强兵。

“我闻虏魏伪主病重将死,等他一死,虏魏定然生乱。适时也,右顾已然无忧,兵马复以强盛,伺北虏之乱起,越江而北击之,以桓公之雄略,我辈之佐助,还愁胡虏不能尽灭,神州不能光复么?光复神州也就不再只是一句空空的口号了啊!”

坐中两人,一个击掌,一个霍然起身。

击掌之人,年二十余,英气外露;霍然起身之人,年五旬,相貌威猛。

这两个人,年轻的名叫程无忌,年长者名叫周安。

程无忌,是东唐的宗室,袭爵谯王,现官任南郡太守。

周安,是江左的宿将,现官居益州刺史。

此两人,都是桓蒙伐蜀的坚定支持者。

周安须发花白,立於众人的坐榻间,昂扬有熊虎之姿,他说道:“光复神州,此我辈日夜之望也!将军的一片忠义之心,充塞胸臆,天地可鉴!我所以自巴东率军而来荆州者,就是为了佐翼将军,克成大事,先灭李氏,再进中原!安不才,敢请为将军先锋!”

程无忌虽贵为宗室,其人与桓蒙类似,有游侠之气。

他的父亲早年死於一场江左的内乱中,他那时年幼,不知详情,后来长大,与杀父仇人的一个儿子交游密切,情谊笃好。一次,他与仇人之子相约出游,请其母为他们准备食物,而被其母告之,才知真相。他当时惊号恸哭,提刀就去杀仇人之子,然被那人逃掉。

再后来,於一次饯别的酒宴上,他碰到了杀父仇人的另一个儿子,满座公卿、名士的情况下,他拔出刀来,当场就要杀之,只因被人阻止,才未成功。后因此事,他被弹劾,要被治谋杀之罪,好在天子念他孝心,又是宗室,许他缴钱代罪,这才得免。

南郡,是荆州的一个郡,离州治江陵很近。

桓蒙到任荆州刺史之后,与程无忌脾胃相投,两人的私交甚佳。

桓蒙的伐蜀之谋,袁子乔是参与筹划的人中,出力最大的,程无忌亦是主力。

程无忌坐姿笔直,年轻的脸上满是振奋和进取,大声说道:“袁羊所言,才是正理!

“你们说,不得旨意,不好用兵。可你们想过没有?朝中诸公远在建康,不在荆州,如何能知将军可不可伐蜀?

“至於伐蜀会否失利,以我之见,必会功成!

“故安西将军庾公,向以攻灭胡虏、收复蜀地为己任,也尝数次攻打蜀地,并多获克捷,周刺史时为庾公重将,不就曾在江阳大败过李氏么?唯是庾公以为胡强蜀弱,因把用兵之重放在了北虏那边,这才未能收获伐蜀的全功!

“而下桓公改庾公方略,先蜀,然后击胡,无忌愚见,此既是对庾公‘灭胡定蜀’的继承,也是顺应时势而做的适当变化!

“方下三军已集荆州,将士们的斗志高昂,定西亦积极响应,征虏所部将到秦州。这正是已到万事俱备,我辈从桓公成就灭蜀大功的时候了!在这个时候,你们还犹豫不定,妄自出言,扰乱桓公军心!将军,再有敢言不可伐蜀者,请斩之!”

桓蒙温和地笑道:“卿等皆我国朝秀士,今日畅所欲言,何至於此!”请了袁子乔、周安两人回到榻上坐下,拈起案上的一封书信,笑与诸人说道,“和少的信,我再与卿等念一遍吧。”

展开信,他念诵道,“十四日诸问(各种消息)如昨。(据)云:西(安西将军)有伐蜀意,复是大事。速送袍来。”念毕,笑语殷殷地说道,“这是和少的家信。他抄写了一份,遣人送来我处。”示於诸人,赞叹说道,“和少的书法,当真冠绝天下,寥寥二十余字,龙腾虎跳,览之,我如觉有千军万马在笺中!”

半句不提他自己对适才众人的争议是何态度,而“千军万马”四字,却使众人尽知了他伐蜀的决心。

桓蒙的须髯根根如刺,稍透红色,脸颊上长了七颗黑痣,列成北斗之形,略赤的磔毛、黑色的七星,映衬出他转目之间,流露出的棱棱光彩,貌似儒雅的仪表,终是难掩雄烈。

……

把上一章重写了一下,大家可以再看一看。

求月票、求推荐!

基本写顺,明天可以二更了!

阅读网址:n.

第三十五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三)

秋九月,莘迩统军过了黄河,顺洮水而下,经武始郡而入陇西郡的地界。

兵至狄道县,麴球在此迎接。

“道”,是前代秦朝时的一种行政单位,与“县”同级,专用於胡夷等族聚居的地区,即所谓之“县主蛮夷曰道”。狄道这个地方,原本是狄人所居,故得此名。

出自陇西大姓,在攻打冉兴时立下了不小功劳,现於令狐曲帐下任职的李亮,其家就在狄道。

从麴球出镇陇西开始,莘迩就与他没有再见过面,掐指算来,已是一年有余。

甲械鲜明的万余部队,先骑兵,后步兵,辎重落在最后,沿着刚修缮不久的宽敞官道,在林立的旗帜和鼓吹的伴奏声中鱼贯前行。

接到前锋将校的禀报,莘迩急忙驰马,奔出中军,行约数里,见到了候在路边的麴球。

莘迩跳下马来,快步近前,一把握住了麴球的手,细细地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笑道:“女生!这么久没见,你没什么变化啊。”

麴球笑道:“球少小从军,久在戎旅,早就习惯了。”

莘迩朝身后招手,随从他来的四五个骑士也都从马上跃下,走了过来。

“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定西的鹰扬将军、陇西太守,大败蒲洛孤、蒲獾孙、苟雄,为国戍边,使蒲秦半步不得入我边界,威名可止秦儿啼哭的麴鸣宗!”

麴球忙不迭地谦虚说道:“前败虏秦,实是上赖大王名德、将军庙算,下因将士用命。不是我的功劳。‘可止婴儿啼哭’的,那是柔然的胡将温石兰,球焉敢当之?”

北地诸国的众多战将中,也还真是只有温石兰有这个名号。

莘迩笑道:“温石兰,不也是你的手下败将么?他能止小儿啼哭,你自然也能!”顾对跟上来的几人,说道,“温石兰只能止一止小儿的啼哭,吓唬孩子,算什么英雄?咱们的麴鹰扬,不仅能让小儿不哭,还能吓得温石兰痛哭。哈哈。”

众人皆是大笑。

莘迩给麴球介绍,先指着两个军官,说道:“这两位,我就不介绍了,你们都认识。”

这两人,一个是秃发勃野,一个是罗荡。

秃发勃野乃莘迩如今得用的将校之一,统带着莘迩麾下两支主力骑兵之一的鲜卑义从,与麴球却是早就见过。

罗荡,本是麴硕帐下的虎将,后因从令狐奉攻克王城谷阴的战功,而被调到谷阴,现任麴爽帐下“王国三军”中的中军将军,他是麴氏的旧将,与麴球更是相熟。

余下三人,莘迩给麴球一一介绍:“这位是骁骑将军高君延曹;这位是太马营的五部校尉之一曹惠;这位是我帐下的别部司马安崇。”

这三个人,高延曹和安崇的个头都很高,与麴球相仿,曹惠低些,长约七尺,但亦孔武有力。

三人与麴球对揖行礼。

麴球眼中异彩连连,流连於高延曹的身上,说道:“久闻骁骑大名,一向不得亲近,今日乃得相见,幸甚幸甚!”

高延曹说来是定西的头等悍将,但他不属於麴门将校系统的,过往的从军轨迹与麴球没有重合的地方,早年,他多在北疆,与柔然交战,近年来,又常驻王城,从没去过外郡,故是与麴球这回乃是初见。

高延曹勇名在外,麴球对他热情得很,高延曹对他,却是不冷不热的。

此是因为高延曹骁勇敢战,自诩定西第一虎将,而因家资的缘由,在官位仕途上却不能与麴家的子弟相比,这就使他不免会对麴氏的子弟产生抵触心理,抵触导致小看。

麴球虽於前时立下了独抗蒲秦数万大军攻营的偌大功劳,然在高延曹眼中,却觉得这只是寻常操作,算不得什么。

他私下里不少对人说:“麴鸣宗无非会筑营,依仗坚营和麴侯给他的精兵,遂获大功。他不过是个筑城的役夫罢了!如换螭虎在陇西,蒲獾孙、蒲洛孤何足道哉?苟雄将为螭虎槊下鬼矣!哪需等中尉领兵从武都、阴平折回,螭虎一力,只要两千弊卒,即可破彼虏众!”

螭虎,是高延曹的小字。

他有个习惯,在说话时,好用自己的小字指代自己。

既存了小看麴球的心思,对麴球的热情,高延曹自就不怎么回应,只鼻子里哼了声,淡淡地点了点头。他这幅傲慢的模样,惹得边上的罗荡顿时不满,亦哼了一声。

高延曹瞟了罗荡眼,正碰上罗荡似笑非笑的眼神,他心中想道:“这个姓罗的,对麴家真是忠心。这狗东西看似黑莽,然是个伶牙俐齿的,老子说不过他。……哼什么哼?老子不理会你!”只当未闻。

一来,罗荡是麴家的故将,高延曹厌屋及乌;二来,罗荡曾经戏弄过曹斐,曹斐后来成了高延曹的上官,“主辱臣死”,高延曹与曹斐颇是同仇敌忾,因此,高延曹与罗荡的关系一向都不怎么样,两人有过数次的冲突,但每次,高延曹都说不过罗荡,说不过就动手,可那罗荡也是猛将,虽然打不过高延曹,但有道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高延曹每次也说不得,都会落个鼻青脸肿,很不好看,故此,高延曹现在学聪明了,干脆就不搭理罗荡的挑衅。

麴球倒是毫不介意高延曹的态度,笑容不变,接着开玩笑似地对曹惠说道:“一看曹校尉的腿,就是擅骑的,果然不愧曹领军的喜爱,能做上太马营的五部校尉之一。”

曹惠与曹斐同姓,实不同宗。曹斐的族人被令狐邕杀了个干净,一个人坐在中领军的位置上,权力虽重,孤苦伶仃的,这曹惠身为武将,偏是个会钻营的,不知怎的,哄得了曹斐开心,两人竟是俨然成了一家人。曹斐因是提拔曹斐,把他任为了太马营的五个校尉之一。

虽会钻营,曹惠本人的武力其实也不差劲,少年时就有勇名,骑槊高超,弓马娴熟。大约是骑马的时候太多了,他的两腿受到影响,下到地上,分向外边弯曲,却是个明显的罗圈腿。

曹惠与高延曹同为曹斐的部将,但在做人上,可要比高延曹强多了,忙带笑答道:“将军的夸赞,惠不敢当。将军以三千兵卒,击退十倍之虏,功名显著,惠钦佩万分。”

高延曹瞅他一眼,心道:“他娘的,马屁精!待回王城,我得把他这幅丑态禀与领军知晓!”终是忌惮罗荡的能言会道,强把不快忍下,没有开口。

麴球最后笑对莘迩说道,“安司马早前护送胡商,路经过陇西,将军,我与安司马已是熟人了!”冲安崇挑出大拇指,赞道,“司马数入天水郡的虏秦大营,进出自如,着实了得!”

安崇弯下腰,连连说道:“区区小事,何能与将军威震虏秦的战功相比!”

莘迩与罗荡、高延曹、曹惠,之前都不很熟,但在南下来秦州的这一路上,与他们几个朝夕共处,对他们的性格,早已是了如指掌。

此时,他把几人不同的表现尽收眼底,想道:“高螭虎勇而直,罗荡面黑心嘹亮,曹惠稍圆滑,三人中,我却是最喜螭虎。来日攻蜀,我当多给他些机会。”

莘迩与跟从麴球同来的张景威、王舒望、邴播等,亲近地叙话。

等他叙话过了,麴球捧上公文一道,说道:“将军,这是秦州呈与将军的文书。”

秦州,指秦州刺史令狐曲。

莘迩展开观看。

文中笔迹,是令狐曲的亲笔,洋洋洒洒数百字,简而言之,大意是:荆州刺史桓蒙已然领兵出江陵,入了巴郡(重庆),蜀中李氏闻讯,这几天频繁调兵,不仅集合兵马,守御成都一带,并且在与武都、阴平接壤的汉中、梓潼、汶山三郡亦严阵以待,武都、阴平现仍有不少氐人的大豪不服定西管制,为了避免出现乱子,是以他不能亲自到州界迎接莘迩。

在文末,令狐曲把姿态放得很低,请求莘迩不要怪罪的同时,说他将会在武都郡,恭等莘迩。

莘迩问秃发勃野等人,说道:“鲜少呢?”

秃发勃野说道:“应与唐司马一起,还在后边吧。”

这回出兵,莘迩专门辟除了令狐京为参军,从军出战,但令狐京不擅骑马,行军的途中,便与唐艾等文士结伴,皆乘牛车,跟从在后。

莘迩把令狐曲的来书递给秃发勃野,说道:“遣人送去给鲜少和唐司马观阅。”

秃发勃野应诺,从停候於远处的几个部将中,唤了唯一的唐人宋金上前,把莘迩的命令交代与之。宋金应诺,拿住文书,上了坐骑,立即拍马往南行,去找唐艾和令狐京。

莘迩问麴球,说道:“桓公的主力已到巴郡了?”

麴球答道:“是啊。我也是今天才接到秦州的通传,刚刚知道的,因为将军已将至狄道,所以没有派人去禀将军。”

莘迩颔首,细细询问桓蒙部队的情况。

巴东、巴两郡,现虽在东唐的控制下,但与定西的秦州之间,尚隔着巴西、汉中等郡(巴西、巴东、巴三郡接壤,巴西在巴郡的西北边;巴东在巴郡的东北边),而今桓蒙大举入蜀,蜀中风声鹤唳,巴西、汉中等郡的警戒较为严密,桓蒙与秦州的通信其实并不容易。

这也就造成对桓蒙部队的眼下的具体状况,麴球,包括令狐曲等在内,都不是很清楚。

莘迩见问不出什么,也就算了,改而问道:“天水郡的秦兵,有无异动?”

麴球答道:“将军领兵下秦州的消息,应是已经传到了虏秦,天水郡的秦虏没有别的异常,只是严守营垒、城池,近些天来,我陇西郡多了不少秦虏的哨探。”

此为意料中事。

莘迩望了望天色,日头西沉,快到傍晚了,笑对麴球说道:“女生,今晚你给我备下什么美食了?猎得可有鹿么?我可很是想你的胡炮肉啊!”

麴球笑答道:“鹿有三头,不知够将军用否?”

莘迩大笑,说道:“足矣,足矣。”对秃发勃野等人说道,“鹰扬的胡炮肉,堪称我定西一绝,你们有口福喽!”

他翻身上马,驰到路上,麴球等亦上马,纷纷紧跟。

暮色下,道树畔,众人混与行军的部队一同,往十余里外的狄道而去。

阅读网址:n.

第三十六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四)

在狄道县吃了一顿胡炮肉,仍是莘迩与麴球亲自动手炮制。

因在军中,没有饮酒。

饭后,是夜,莘迩与麴球畅谈至晓。

第二天,麴球送别莘迩。

莘迩握住麴球的手,嘱咐说道:“桓公领军入蜀的情报,蒲秦必已得知。蒲茂、孟朗肯定猜到我军来此,是为配合桓公,协助攻蜀的了。估算时日,赵染干部应该已至朔方,有染干骚扰朔方,短期内,蒲秦北部的兵力是无法调动南下的。但是鸣宗,卿亦不可大意。蒲茂、孟朗若大集咸阳附近的驻军,至少可得三万之众,如倾力来犯我境,卿万勿出战,守边即可。”

与拓跋部联手攻取朔方的计划,暂时虽不能够实施,但不妨碍莘迩遣赵染干领一支偏师,前去骚扰朔方。蒲秦在获知定西与东唐合力攻蜀以后,很有可能会产生趁机夺回陇西、武都、阴平三郡的打算,有赵染干在北部游击骚扰,至少可以保证驻守朔方的苟雄等部不能及时南下,也算是可为麴球减轻一点压力。——与麴爽的攻灭冉兴一战相同,此回伐蜀,麴球的任务,依旧是守住陇西,保住定西部队的后路。

麴球笑道:“将军放心,有球在,陇西万无一失。”

昨晚吃饭的时候,高延曹对麴球还是那副态度,爱答不理的。

麴球愈挫愈勇,反倒是对高延曹越发热情,笑吟吟地看了他眼,继续对莘迩说道:“球虽无高骁骑的勇武,陷阵拔旗,球不如骁骑;然固守坚垒,使敌不能寸进,球还是有些把握的。”

莘迩说道:“那是自然。固守金汤麴鸣宗的名号,是白叫的么?陇西有你,我放心。”

与麴球对视一笑。

人的友情分很多种,有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有的三秋不见,见若初时,即使再长的时间不见面,友情也不会减弱半分。后者的这种交情,或可称君子之交淡如水,或者也可称是情投意合的知己。莘迩与麴球,便是如此,两人一年多没见,见到后,毫不生分,一如往昔。

麴球把莘迩送到陇西郡南部的边地,至临洮县才止。

从临洮折往东南行,百里上下,到武都郡界。

令狐曲兼领着武都太守的官衔,他没去秦州的边界迎接莘迩,是为了镇抚州内,免生乱事,可以理解,但如果再不到武都郡的郡界迎接,那就会说不过去了。

未到郡界,莘迩等就接到前边的禀报,说令狐曲与宁远将军、阴平太守北宫越,以及严袭、李亮等一干秦州的文武吏员并在界上已然等候良久。

莘迩等唐艾、令狐京等文士们赶到,带着他们一起迎将上去。

麴球没变什么样,令狐曲却是外貌小变。

只见他铠甲在身,颔下多了胡须,较以往常,小增壮武,唯是一双眼中布满血丝,一看就是多日没有休息好了。

令狐曲与北宫越等行军礼,参见莘迩。

莘迩还礼。

两边见礼过。

不等令狐曲说话,莘迩回身招令狐京上前,笑眯眯地说道:“鲜少,我知你与你的兄长感情好,说来你俩也是挺久没见了吧?快来,见见你的兄长!”

令狐曲和令狐京长得挺像的。

时当午时,深秋的阳光晒下来,还是使人感觉炽热。

路上步骑兵士行军,带起了阵阵的灰尘,随微风飘到人的身上,染得莘迩等将校的衣甲与唐艾、令狐京等文士的襦裙灰扑扑的。

尘土夹杂汗水,令狐京、令狐曲兄弟两人,脸上都不怎么干净,但是无损两人俊朗的相貌,特别是在边上秃发勃野等髡头胡人和罗荡、高延曹等一群熊罴的衬托下,越是秀若双玉。

莘迩好像是为了能够能更清楚地看到他两人,向后退了两步,站定,身姿挺拔,手按腰剑,笑与唐艾等人,赞叹似地说道:“王城士人俱言,鲜少朗朗如百间屋,庇其宇下,使人忘寒暑;又云文少英能下士,半点不虚。”对令狐京、令狐曲说道,“卿兄弟,诚然我定西双壁也。”

……

“卿父子,皆有卿家风。今我欲择一虎臣,佐彦叔为我先锋,卿父子何人敢为?”桓蒙摸着胡须,看着面前的两人,笑着问道。

彦叔,是袁子乔的字。

这两人一个年近四十,一个年有二十余,年长的那个叫周楚,年少的那个叫周词,是一对父子。周楚是益州刺史周安的儿子,周词是周楚的长子。

对桓蒙伐蜀这件事,益州刺史周安,当真是鼎力支持,不遗余力,不仅他自己带着部队跟从作战,还把他的儿子、长孙也都带到了部队里边。可谓是祖孙三代,并肩上阵。

周楚,字元孙,早年在庾哲的哥哥,时任征西将军的大庾帐下任过参军,现下刚被桓蒙表为鹰扬将军,——却是与麴球的将军号一模一样,只不过,他的这个鹰扬是真的,麴球的那个则仅是定西私下所拜,不为江左承认的。

周词孝顺,知道先锋的任务比较危险,抢着说道:“家父年老,词请从江夏为公先锋!”

“江夏”,指的是袁子乔。

桓蒙辟除袁子乔做了自己的参军后,又表他为广陵相。

广陵郡位处徐州,现在贺浑邪的控制下,东晋在都城建康的东北边不远,立了一个广陵侨郡,名为一郡,实际也就是一个县而已,主要用於安置南渡到江左的广陵郡籍贯的寓士和流民。

旋后不久,荆州东部的重镇江夏郡,郡守的职位出缺,这回出征之前,桓蒙复表袁子乔为江夏相。

周楚大怒,一脚踹到周词的屁股上,说道:“为父年不到四旬,如何能够称老?”

他下拜对桓蒙说道,“犬子蠢笨,难堪重任。先时,楚尝从家君攻伐李氏,熟悉蜀中的地形,愿从江夏为公先锋!”

桓蒙哈哈大笑,把周楚扶起,继而把跌倒在地的周词也扶起。

他弯下腰,亲手给周词拍掉褶袴上的土尘,用力地握了一下周词的胳臂,笑对周楚说道:“我本来就是想用卿为彦叔膀臂的,适才所言,不过试探卿子也。元孙,卿有一个好儿子啊!”

又抚摸周词的肩膀,说道,“我知卿是担忧卿父的安危。彦叔足智多谋,蜀地的风土人情,卿父了然在胸,先锋虽只两千兵,然悉我部精锐,尽可一当十,卿父与彦叔先行,我料蜀地无人可敌也!卿且无须挂念。”

……

到了武都郡治,莘迩没有进城,便在城外营中,召集诸将,商议军事。

阅读网址:n.

第三十七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五)

与武都、阴平接壤的蜀郡共有三个。

分别是汉中、梓潼和汶山。

汉中郡在最东边;梓潼郡(绵阳)在中间;汶山郡在最西边。

其中,汉中主要是与武都接壤;梓潼、汶山主要是与阴平接壤。

三郡之中,莘迩已经定下先攻汉中。

这是因为,梓潼郡在三郡的中间,一旦有事,汉中、汶山皆能驰援,或会陷入苦战,而且便是打下,东西两边都是敌人,也不利於守御和进一步的战事;而汶山郡的位置太过偏西,无助於改善定西秦州部队与蒲秦天水郡等地驻兵的攻守态势。

从地理形势上看,三郡之中,也是汉中最为要紧。

汉中郡北瞰关中,南蔽巴蜀,东达襄、邓,西控秦、陇,如能攻占此地,不仅会在短期内,极大地改善秦州的境况,并且放眼长远,也会大大地有利於定西。

汉中郡的北及东北边是蒲秦的扶风郡、始平郡和蒲秦的都城咸阳,之间以秦岭为阻隔。

如果从蒲秦进攻汉中的话,首先面临的就是山势险要,横亘达千余里的秦岭山脉,可供选择能够通行大军的行军路线寥寥可数,只有子午道、褒斜道等几条山谷间的通道而已。

前代秦朝末年,天下大乱,蜀中也有割据势力,当时还没有统一南北的成朝,数次进攻蜀中,皆因道路险阻,失利而还。

后被追谥为成武帝的,成朝实际上之开国天子,在一次攻打汉中不克以后,於很长的时间里,每回忆起那场战争,就会对臣属感叹,说:“南郑好比天狱,中间的斜谷道就像是五百里的石穴。”褒斜道,北口叫斜,南口叫褒,斜谷道,即褒斜道北边的一段。天狱,是兵法中对几种险要地形的命名,“山中之高,谓之天柱。泽中之高,谓之地柱。高中之下,谓之天狱。下中之下,谓之地狱”。可见褒斜道易守难攻到了何等程度,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至於子午道,民间谚云:“山川险阻,黄金、子午”。黄金,说的是黄金谷,位处在汉中郡郡治南郑的东边百十里外;子午,讲的就是子午道。

总而言之,由北边进攻汉中郡,在汉中有备的情况下,那是难之又难。

但若从西边的武都进攻的话,避开了秦岭的大部分,虽也需要翻山越岭,穿行山道,然而相比之下,却是容易一些。

武都郡治城外的军营,大帐。

莘迩笑对令狐曲说道:“我从陇西郡入武都郡以后,沿途观察,注意到所经的县、乡里边,被拆掉了不少坞堡,大大小小的加在一起,少说也有三四十余之数。将军把武都治理得不错,不负录事氾公、郎中令陈公诸人的举荐。待我旋师回朝,我会上书朝廷,请求给将军表彰。”

那些被拆掉的坞堡,大多是戎人大豪所筑,也有部分属於本地的唐人豪强。

令狐曲到任秦州、武都以来,确是兢兢业业,殚精竭虑,一边重用李亮等已经任职在其帐下的秦州大姓中人,一边延揽当地的戎人酋豪、小率和唐人中的才勇之士,收买、分化、打击,诸般举措齐下,时至於今,武都郡内的冉兴余孽、不臣戎率,基本已被他收拾得差不多了。

令狐曲身为建武将军、督秦州三郡军事、秦州刺史,领武都太守,论及官品、权势,现在绝对算得上是定西上等的实权人物了,然在莘迩面前,却甚是恭谨。

他谦退地答道:“曲德薄能劣,这些都不是下官的功劳,全是多亏李亮、马辉诸君筹谋划策,身先士卒,乃得破灭郡内坞堡总计一百三十七,斩俘奸猾反悖的戎酋、唐豪四十二。”

莘迩说道:“李亮、马辉?”望向帐中的众人,问道,“此二君可在坐中么?”

帐中坐了三十多人,除了随从莘迩至此的文武官员以外,令狐曲的府中大吏亦都在。

令狐曲答道:“在。”

便为莘迩引荐。

两个坐在帐中末席的军官起身,冲莘迩行礼。

莘迩看去,见这两人,一个身材魁梧,小眼有光,一个中人身形,举止矫捷,阻止了他两人的自报姓名,笑道:“你两位且先莫说名字,让我来猜上一猜。”指着那身材高大之人,说道,“卿必李亮。”指那中人身形的人,说道,“卿故当是马辉。”问他两人,“我猜的可对么?”

马辉生的一张赤脸,大概是才蓄须没有几年,胡子还不很长,颔下一部短髯,说话的声音有点尖锐,如同利器在石面上摩擦。他说道:“下官正是马辉。明公端得慧眼,一猜就中!”

李亮斜了他眼,心道:“没文化就是没文化。此处能用‘慧眼’么?慧眼识英雄,你是在夸莘公,还是在夸你自己?”却没有寻词拍莘迩的马屁,只平平无奇地地回答莘迩说道,“下官李亮,拜见明公。”

莘迩笑道:“李君与马君的大名,其实我已是久闻了。特别是李君,上次中尉攻灭冉兴,李君功劳大焉。中尉还都,多次与我提及到过李君的功勋事迹,我是久思与李君一见了!”又笑对马辉说道,“君投军中,至今还不到一年吧?而马君骁勇的名声,我在王城也已有闻了!”

马辉家是武都本地,武都在冉兴治下的时候,地方不宁,境内的唐、戎百姓经常发生斗殴、火拼和互掠,他为了自保,起先聚集族人,筑坞御外,后来麴硕攻冉兴,他那时就起了投定西之意,但旋即,麴硕退兵,於是只好罢了;到了麴爽攻冉兴,他这次抓住时机,果断来奔,

唯因麴爽所用的,多是麴家的旧将,他挤不进去,没能得到大用;再后来,麴爽率部凯旋,他就被留给了令狐曲。令狐曲求才若渴,看重马辉的武勇,遂对他大加提拔。

李亮、马辉没有想到莘迩居然对他两人的经历这般清楚,都是不觉感动。

李亮说道:“贱名怎敢污明公耳!明公谬赞,亮,惭不敢当。”

马辉说道:“辉,不过是个武夫而已,建武将军不以辉愚陋,厚加亲用,辉只有以奋勇杀贼作为回报!”慨然地向莘迩请战,“明公今伐汉中,辉敢请为明公马前卒!”

坐中一人咳嗽了声,笑语温和,说道:“马校尉精忠赤心,可嘉可叹。这次伐蜀,明公已有定策,以高将军佯攻沔阳,振武将军围攻褒中,而明公率北宫将军、秃发校尉等主力,奔袭南郑。马校尉在振武将军的麾下,想来定是可在褒中一战中,为明公立下大功!”

说话的是令狐京。

能於此时坐在帐中的,都是莘迩、令狐曲手下的高级官员,没有一个傻的。

听完了令狐京的这句话,唐艾瞧了他眼,嘿然心道:“令狐京此话,听来婉转,究其心意,却明明是防范明公如水火,生怕他兄长令狐曲帐下的悍将马辉被明公要走,弱了令狐曲的兵势。嘿嘿,我虽然向来不怎么留意政局,但令狐京、令狐曲兄弟,与氾宽、陈荪联手,有与明公作对之意,我却还是知道的,如今看来,一点不假!”

转眼看了下莘迩,只见莘迩不动声色,如似没有听出令狐京的话意一般,唐艾忍不住又想道,“也是怪哉!明知令狐京、令狐曲与自己过不去,明公此番伐蜀,却为何还要特意上奏朝中,把令狐京辟除为了帐下的参军?伐蜀不克,也就罢了;如能打下汉中,令狐京身在军中,少不了一份功劳,明公这岂不是在‘资敌’,是在平白无故地帮助令狐京获取更高的声望么?”

百思不得其解。

唐艾的兴趣不在政治,想不明白,也就算了。

他摇着羽扇,打断了莘迩与马辉、李亮的闲聊,顺着令狐京的话头,说道:“明公,我军抵至武都的消息,应该很快就会被汉中等郡闻悉。西攻汉中,虽较北攻为易,然亦有叠嶂为阻,艾之愚意,不宜在武都停驻过久,歇息个三两日,让兵士们恢复恢复体力,就可西进急攻了!”

……

袁子乔与周楚领兵两千先行,出了荆州地界,入到涪陵郡,郡中已经备下了为数众多的船舟,两人带着部队改走水路,一路扬帆乘船,顺着长江西行。

涪陵和涪陵西边的巴郡、江阳郡,早年被庾哲遣兵打下,现在归属江左朝廷。三郡之内,皆无敌人。袁子乔、周楚却是畅通无阻,不数日,兵至巴郡的郡治江州(重庆)。

行军到此,进兵成都的路程已经走了大半。

从巴郡再往西,仍是顺长江而行,向西北方行大约两百里,即是江阳郡的郡治江阳县。再从江阳,顺长江继续往西,大概三百里,则便是犍为郡的郡治武阳县了。

蜀中李氏的京城成都就在武阳的北边,两地的距离仅有百里。

袁子乔和周楚商议过后,决定在巴郡等候桓蒙。

整个荆州和属桓蒙督下各州的唐兵总数,差不多有三四万步骑,毕竟较以蜀中,北边的魏国才是江左的首要大敌,尽管袁子乔判断,魏国不会进犯,可也不能把所有的部队都调来攻蜀,而且不但不能把所有的部队调来攻蜀,对魏国的防御且仍是重中之重,是以,此回伐蜀,桓蒙总共出动的兵马,只有万余人,其中还有数千乃是乙兵,精锐的战兵实际只有万人上下。

——江左朝廷迟迟不给桓蒙请战的上表以答复,除掉政治原因,放到军事层面来讲,朝中执政大臣们的顾虑有两个,一个是蜀中险远,另一个,就正是桓蒙能用的兵马太少。

区区万人,就敢伐蜀,行灭国之战。

袁子乔对伐蜀形势的分析虽然出色,但作为主官,如果战败,就要承担全部责任的桓蒙,其之胆色,更是了得。

桓蒙领着主力八千余人,加上两万多的乙兵、役夫,共三万余部曲,并辎重车辆数千,浩浩荡荡,缘袁子乔、周楚经过的道路,从后而行,落后袁子乔、周楚了四五天的行程。

在涪陵郡上船以后,这天,将到巴郡。

两岸高山对峙,岩壁陡峭,时入初冬,草木尚未凋零。

立於船头,入目尽是翻卷的浊流,腾波迅疾;红、黄、绿各色,染遍双岸;十余艘战船居前开道,上千艘的大小舰艇环绕跟从,桅杆林立,白帆映日。

桓蒙裹帻大氅,手捉羽扇,状若文士,於诸多谋佐、将校的簇拥下,四顾罢了,举目朝向侧边的山崖,那山连绵不断,高立百仞,仿佛天悬,从船中仰望,只感要从两边压下来也似。

想到战前谋议时遇到的层层反对意见,和筹备作战时遇到的种种困难,再由此想到,巴郡将至,这场攻灭蜀国的战争即将打响,是会打赢?还是会失败?很快就能知晓。

桓蒙心有所感。

他眺望天际,对众人说道:“去年冬天,我乘雪欲猎,道遇王、刘诸君。刘君戏弄问我‘老贼欲持此何作?’因见我戎装,挟弓矢故也。我当时捉弓,答以‘我若不为此,卿辈亦哪得坐谈?’诸君,清谈固雅,然方今神州沦丧,北地凌迟,欲复我华夏,还是需得疆场决战!

他辞色奋扬,遥点远近,慨声说道,“蜀地险绝海内,诚言不虚!然李氏不灭,我朝就不能倾力北伐。三峡再险,成都再固,为光复神州计,伐蜀势在必举!”复观群山、江水之险,顾与群臣,振袖挥扇,喟然叹道,“噫吁!既为忠臣,不得为孝子!如何?”

要做忠臣,就不能瞻前顾后,不能贪生怕死!

滔滔江水之上,劲风扑卷衣襟。

从侍桓蒙左右的孙胜、周抚、程无忌等人,闻其言论,观其形色,俱是心折。

阅读网址:n.

第三十八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六)

莘迩驻马於山水之间,观望四下周近。

遥观东边,一山拔地而起,乃是龙门山,但见那山悬崖环合,鸡冠隘、龙尾坡等险,虽远可见,望之即令人心惊。龙门山的东北边,是烽燧山,主峰数叠,上接浮云。

向身后的西边看之,山峡阴森,沟壑纵横,是才翻越经过的普明山。

普明山的西边,是嶓冢山,东边是金堆山。

烽燧、嶓冢、金堆之外,又各有山。

区区数百里的范围内,叫得出名号的山峦就有十余座,山谷纷纠,险厄相错,每一座山峦都是巍峨起伏,大者绵延数百里,小者亦长达十余里,或东西走向,或南北纵横,山与山间河水密布,林木茂盛,道路宽者,不及陇地官道的三分之一;窄处,人行几不得过。

自谷阴发兵,到武都郡,约千里的路程,莘迩总共用了不到半个月,而由武都郡的郡治下辩县西向,入汉中郡,短短不到三百里的道路,莘迩足足用了十天。

“蜀道之难,今我知矣!这还是从武都入汉中,若是从关中入,间有秦岭为隔,又该会是何等的险阻啊?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於上青天!”

闻名不如见面,莘迩没有来过蜀地,只听说这里山道难走,没有料到,却竟是这样难走!

他由衷感慨。

惊叹於蜀道之难、蜀地之险。

慨叹良久,触景生情,不由回思穿越到这个时代以来的种种经历,般般过往,猪野泽时的逃亡生涯,建康郡时的委曲求全,令狐奉死时的忧惧不安,於下的如履薄冰,以往的经历,慢慢地,仿佛与眼前这连高夹深、险固冠绝的山水形胜融合在了一起。

莘迩扬起马鞭,喟然说道:“蜀道难矣!而丈夫欲展宏图,垂名青史,复难於蜀道!”

……

已经入了汉中郡界。

按照事前的军事部署,高延曹、令狐曲与莘迩,该在此地分兵了。

莘迩等了片刻,高延曹、令狐曲分别赶来。

把地图挂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上,莘迩唤他两人凑近,三人立在图前。

在地图中,莘迩找到了现下的位置。

从全军目前所在的地点,沿泉街水向东,约三四十里,是沔阳县。山南水北为阳,沔阳县处在沔水的北边,故得此名。

由沔阳向东北,亦三四十里,是褒中县。褒斜道的南口褒谷道,就在褒中境内,本朝又把此县叫作苞中县。

褒中与沔阳的东边,离褒中大概三十多里,距沔阳差不多六十多里,即是被成武帝称为“天狱”的南郑县。此县,是汉中郡的郡治。

汉中郡有五个县,另两个县是南郑东边约百里的成固,和成固东南百余里外的西乡。

根据情报,汉中的守兵,五成集中在南郑县,将近三千人;褒中和沔阳各有近千人。成固和西乡因为不与武都接壤,北有秦岭为障,相对地较为安全,故此这两个县中的驻兵不多。

莘迩采纳了唐艾、羊髦等人的建议,把主攻的目标选在了南郑;但为了防止褒中、沔阳来救,故此需要各遣一支部队牵制此二县之兵马。

牵制的任务,便交给了令狐曲和高延曹。

莘迩先对令狐曲说道:“褒中的守将昝(zan)乐,是昝定的从弟,此人无谋,只是因身为賨人贵种,故得坐守褒中重镇,不足为虑。将军到褒中后,筑营围之即可。”

蜀中成秦的王室李氏,其家祖籍巴西郡的宕渠,后附成武帝,迁至略阳郡。本朝中期,六夷入侵,氐人齐氏叛乱,关西一带兵祸连接,略阳、天水等六郡的百姓流亡、迁徙,入汉中者有数万家,李氏在其中。李氏勾连略阳、天水等六郡的豪强,挟民起兵,遂据蜀中。

——换言之,李氏政权的基础,原本是徙入蜀地的略阳、天水等六郡之豪强势力。

巴郡的宕渠等地,是戎人聚居的所在,李氏之先,即是宕渠氐中的世豪,但巴蜀地域,不止有戎人,还有大量的賨人居住。賨人,即是大名鼎鼎的“板楯蛮”,骁勇善战。

李氏为了稳固政权,只靠六郡豪强显然是不足够的,少不了要拉拢板楯蛮,尤其在因为几次内乱,李家的子弟、略阳等六郡的功勋旧臣相继都被杀得血流成河,无法再成为李氏依仗之后,板楯蛮对於李氏维持统治的意义和作用就越发地重要了。

板楯蛮有七个大姓,也就是大部落,昝是其一。昝定,就是现下蜀主李当最为重用的一员大将。这个昝乐,一是因其族名,一是因昝定的关系,而得以出镇褒中。

令狐曲应诺。

他迟疑了下,说道:“下官能力有限,万一被昝乐突出,竟援南郑,恐怕会误了明公的大事。下官的弟弟令狐京,智略比下官强。下官敢请明公,以京为下官的谋佐。”

莘迩亲热地拍了拍令狐曲的胳臂,笑道:“老兄太过自谦!先王擢老兄为上军将军,老兄若无才能,岂得获此镇戍京都的重任?你的能力,我是知道的。不用鲜少,也定能看住昝乐。南郑天狱,实不易取,鲜少大才,我正需他为出谋划策,不可缺之!我相信你!”

令狐曲心道:“阿奴前夜到我营中,与我密议,说褒中县城虽坚,昝乐寡谋,我帐下的李亮、马辉,虎贲也,建议我把他从莘征虏的麾下要过来,我们兄弟齐心,用他的谋略,驱李亮、马辉为前驱,没准不但能够阻止昝乐援救南郑,还能把褒中攻下。褒中如果能被攻下,我兄弟皆可建立大功。却是不意,征虏不肯把阿奴给我!”

莘迩不同意,他尽管失望,也没办法,只能不再提说此事。

莘迩再对高延曹说道:“螭虎,沔阳守将邓文,素无名声。卿至沔阳,亦困而围之,使其不得出城可也。候我攻下南郑,沔阳料传檄可定。”

高延曹眨了眨眼,嫌弃莘迩对邓文“素无名声”的评价,说道:“无名小辈,螭虎不屑与战。明公,螭虎请与令狐将军换一换,愿为明公破褒中!”

令狐曲听了他这话,亏得涵养够深,才没有变色,到底心中不忿,想道:“你不屑与战,就换我去?把我当什么?也是无名小辈么?罢了,我与我弟抱负远大,不与你个田舍儿计较!”

莘迩哈哈笑道:“螭虎,用你去打邓文,确是牛刀小用,然你部太马,难於驰战汉中,权且受些委屈,便去吓一吓邓文那无名小辈吧!”抚慰高延曹,说道,“你勿要着急,待攻破汉中,南下成都,想来一路之上,要打的硬仗不会少,总归是会有你耀武扬威之时的!”

高延曹犹是不乐,勉强应诺。

分派完毕,於是分兵。

令狐曲率部东赴褒中;莘迩引主力,进袭南郑;高延曹自领兵,西去沔阳。

跟着高延曹一起的,除了他本部的太马营兵士,另有五百人的健儿营步卒。

这支健儿营的长官,不是别人,正是且渠元光。

却是,不同的地形,需要以不同的兵种应对。

陇州民风剽悍,唐、胡杂居,俱擅骑射,论以平原作战,足可与蒲秦、慕容魏国平分秋色,但蜀中多山、多水,地势险碍,不少的地方,人且难行,遑论重装的骑兵与步兵了,因此,用兵蜀地,必须得有长於山地作战的兵种辅助才行。

故是,在出兵之前,莘迩临时从各郡,招募了三千余擅长攀援山地的新卒,不入“士籍”,算是“募兵”,充作“健儿”的编制,号为“定蜀”。

在募兵的时候,且渠元光自告奋勇,对莘迩说,他们卢水胡的部民,夏则牧马卢水河畔的夏季草场,冬则入山谷内的冬季草场过冬,虽是牧民,不乏善於穿山越岭、如履平地的健士,因得了莘迩的许可,回到建康郡的大牧场,从已被编为齐民、在那里为定西畜养羊、马的族人中,选了一些出来。莘迩就把他选出的这数百人,编作了一部,由他统带。

自战败投降莘迩以来,且渠元光虽是也有过数次从军征战,但一直没有自己的部曲。

如今,总算是重新拥有了部下。

人数尽管不多,五百人,而对元光来讲,已是一个大的进步了。

……

太马营的骑兵,都是具装甲骑,而且不是皮甲,悉为铁铠。

这支部队,是定西的头等精锐。

每个骑士皆是精挑细选出来,一人有上等的良马三匹,每人还有三到四个的轻装从骑,平时为他们照料战马、保养甲械,战时从斗左右,帮他们观察左右和身后的敌情,——甲骑的兜鍪不是只有头盔,还有面罩等配件,披挂整齐以后,整张脸上,只在眼、鼻端等处有开口,防护是极其严密的,但也造成了视野不够开阔,这就需要某些时有从骑在边上给他们做提示。

高延曹领本部太马四百骑、元光和他的部曲五百步卒,及千余的轻装从骑,大摇大摆地长驱直进,两日后,驰至沔阳县外。

高延曹带着元光等几个将校,上到高地,眺望沔阳县城的形势。

瞧见县东一山,两峰对峙。

高延曹问道:“那是何山?”

且渠元光早把地图熟记,比照方位,答道:“定军山。”

县西数里又有一山,山石如马,望之逼真,山边建了座小城,城头旗帜飘扬,显是有兵驻守。

高延曹乜视说道:“那应就是白马城,那山是白马山吧?”

且渠元光答道:“是。”

县西南另有一城,此城筑在山上,城侧是片谷地,地处高要,林木不能遮蔽,亦有旗帜可见。

高延曹瞄了几眼,问道:“山上那城,想就是汉城,那山是东山吧?”

且渠元光答道:“是。”他搞不清楚高延曹问来问去的意思何在,但放眼所见,山峦、城池星罗棋布,山势高耸,谷地深洼,城池互应,河水奔流,着实是个险之又险的兵家要地,忍不住说道,“沔阳城池已坚,兼有白马、西乐两城外为犄角,将军,这真是个难攻之地啊!”

西乐,是汉城的别名。前代秦朝末年,蜀中的割据势力,在沔阳附近修了两座较大的城垒,以为军事要塞,一个是汉城,一个是乐城,汉城因在乐城之西,因而又被叫做西乐城。

高延曹左顾右盼,看看白马山、白马城,又看看东山、汉城,继而看看沔阳城,神色渐渐沉静下来,好像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且渠元光窥其面色,心道:“这个老高,自恃勇猛,从谷阴出发至今,他在道上可是吹个牛皮不停。怎么样?见到了这等险固的城池,心生畏惧,不敢再说大话了吧?不过这家伙的确有点武力,我可借机示好。”

他酷似猿猴的脸上,露出点温暖的笑容,宽解似地说道,“好在明公只教将军与我看住沔阳的蜀兵,让他们不得驰援南郑就行,倒是无须犯险攻城。将军也不必为此忧心。”

高延曹讶然说道:“谁说我忧心了?”

且渠元光问道:“那将军是在想什么?”

“山水重叠,三城对立。此等景象,委实好看。老子诗性发了,在琢磨着,写诗一首。”

阅读网址:n.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