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百列猎犬 - xp1024.com
《加百列猎犬》


正文 第一章

我在一条名叫史艾特的街上遇见他。

我抱着满怀的绸布从阴阴暗暗的店里出来,走进大马士革耀眼逼人的阳光之下。起初我什么都看不到,因为阳光直落落地照在我眼中,而他则站在街旁铁皮屋顶底下的阴影里。

露天市场里拥挤不堪。有个人跑到我面前停下来照了一张相片。另有一群年轻人打我面前经过,他们边走边盯着我看,口里还直以阿拉伯文叫喊着“小姐”、“哈啰”和“再见”。一匹灰色的小驴子背负着它三倍体宽大小的蔬菜沿街慢踱而去。一辆计程车自我旁边擦身而过,使我不由得地向店铺门口后退了一步。站在我身后的店铺老板乃赶忙伸出手来,护着他那一匹一匹的绸布。那辆计程车一路喇叭按得震天价响地闪过路边,又从那匹驴子身旁驶过,而后像艘破浪前进的船只似地急驰而过,将一群走在街上的孩童划分成两半。待驶到两旁摆满了摊子,整个街道只剩下一条窄窄的瓶颈时,计程车仍然肆无忌惮地开着快车,毫无减速的打算。

就在那时,我看到了他。他一直低着头,站在一个珠宝摊子前面,手中把玩着一个镀金的小饰物。听到计程车的喇叭声,他抬起头来,很快地后退一步让路。这么一退,使他从阴暗的黑影中走进亮丽耀眼的阳光下。心头一震,我看清楚了那人是谁。我早就晓得他已来到中东,而且我也猜想我可能会在大马士革城里遇见他,然而我只是兀自地站在阳光底下,凝视着那个侧身的背影。在经过了四年之后的现在看到那背影,似乎觉得很陌生,然而在刹那间竟又觉得熟稔起来。

计程车在一阵喇叭声中扬长而去,消失在路的尽头。在我和他之间,这条又脏又热的街道上空无一人。一匹绸布从我怀中滑落,我伸手去捡,把这匹散成有如一练艳红色小瀑布的绸布在快接近肮脏的路面之前凭空接住。我这一弯腰拾布的动作,和绸布亮丽刺目的颜色必定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因为他转过身来,我们的目光因而相遇。我看到他的眼睛睁大,然后他把手中那个镀金的小饰物扔在珠宝摊上,也不管身后那名男子的喊叫声,便迳自横街向我跑来。当他一路跑着,一路以那幼时小男孩向一名年纪比他更小,而且十分崇拜他的小女孩问安的口吻叫着:“噢,哈啰,是你!”时,往事就像潮水般向我汹涌而来,逼人心胸。

我已不再是名小女孩了,我已满二十二岁,而这人也只不过是我的堂兄查理,也早已不再为我所崇拜了。为着某些理由,这一点似乎有必要弄个清楚。我原想以兴奋的语调回应他,但几经努力,却只能挤出呆滞镇静的脸色。“哈啰。能见到你真好。看你都长得这么大了!”

“可不是吗?我现在几乎每个星期都刮胡子呢!”他对我露齿而笑。蓦地,他也不再是名小男孩了。“亲方的思蒂,谢天谢地,我总算找到你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不知道我在大马士革吗?”

“我知道你要来,可是却查不出你抵达的时间。我的意思是,你一个人来这里做什么?我以为你是和旅行团一起来的?”

“噢,是的,”我说,“我只是刚刚和他们走散了。是妈咪告诉你这件事的吗?”

“她告诉我母亲,然后我母亲又告诉我。可是似乎没有人晓得你在做什么,以及你何时抵达此地,甚至连你会住那里都没有人知道。你大概已经知道我要赶来找你。你没有把你的地址给别人吗?”

“我想有的。”

“你告诉你母亲一个旅馆的名字,可是根本不是那个旅馆。我打电话过去,旅馆人员告诉我你们的旅行团已经去耶路撒冷了,等到我再打去耶路撒冷时,他们又要我打回大马士革。你真会隐饰你的行踪,小思蒂。”

“我很抱歉,”我说。“如果我事先知道在抵达贝鲁特之前有机会见到你的话……我们的行程改了,仅此而已。因为订不到机位,我们只得改变行程,并且换另一家旅馆。噢,真糟糕。我们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到贝鲁特去了!到今天为止,我们已经在这里停留了三天。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我昨天才到的。我来大马士革所找的人要到星期六才会回来,不过我一听说你将来此,我就直接上来,正如你所说的,真糟糕。不过,你明天无需跟着他们离开此地,对不对?我自己还要留在这里,一直到星期天。你为何不中途离队,我们两人一起留在大马士革,等事情办完了再一道去贝鲁特呢?你并不一定要和他们同行,是吧?”他扬起眉毛,低头注视着我。“你一个人参加旅行团究竟是为什么?我不觉得你会这么做。”

“我也这么认为,可是我突然有股冲动,想来这里看看,但我又不知道该办那些手续;而他们包办一切,用不着我费心,况且他们还有一位会说阿拉伯话的导游。我绝对无法独自一人来到这里的,对不对?”

“我不懂你为什么不能。而且你也不要拿那对无助的大眼睛看着我。如果这世上出现了一位完全自立能够独立照顾自己,无需他人操心的女性,那人一定是你。”

“噢,当然啦,我是柔道的黑带高手。”我愉快地说道。“噢,查理,不管你相信与否,能见到你是真太棒了!感谢老天爷,你母亲竟然能联络到你,并告诉你我在这里!能留下来和你共渡数日一定会很开心,可是我原本就打算星期天旅行团解散之后,在贝鲁特稍作停留的,我想我会按原定计划进行。你这一路玩得愉快吗?是类似环游世界的旅游对吧?和罗比一道吗?”

“是有点环游世界的味道。见见世面,顺便在贝鲁特展开一些实际工作之前温习一下阿拉伯文。噢,就像疲劳轰炸一样……我们驱车直下法国,而后将汽车船运到摩洛哥的丹吉尔港,之后我们就沿着北非一路漫游过去。罗比到了开罗后就回家了,所以我是一个人来的。我在抵达开罗时接到母亲的信,她在信中说你独自旅行,即将来此,所以我就直接从开罗北上,希望能和你碰个正着。”

“你是说你来大马士革找人?是为了生意上的事吗?”

“有一部分原因是。嘿,我们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这儿有股怪味,而且我们随时会被那些驴子撞倒。走吧,我们喝茶去。”

“我很乐意,可是在这大马士革城里那儿有茶喝呢?”

“在我的小窝里,那儿距离亚宁皇宫很近。”他咧齿而笑。“我不住旅馆,我和一个我在牛津认识的朋友住在一起,他叫班西拉。不知道你父亲曾否对你提起这个人?他的父亲在大马士革可算是个大人物,非但交游满天下,而且家财万贯。他除了有个哥哥在贝鲁特开银行之外,还有个姻弟在内阁里官拜内政部长。在叙利亚,他们称这种家族为‘高尚家庭’,意指钱财多如粪土的家族。”

“去了一定很好玩。不过照你这么说,我们也可以算是‘高尚家族’了。”

“唔,可不是吗?”堂哥的话中有着浓厚的反讽语气。我知道他何所指。我们家族亦经营银行,富连三代,也可谓钱财多如粪土。叫人惊讶的是,人们对我们曼薛家族的族人体内所流动的极其混杂而不纯粹的血液毫不在意。

我纵声大笑。“我猜想他和爹地以及查士叔之间有商业往来。”

“是的。我和班西拉约好,一旦我来叙利亚就去找他。而且父亲也希望我学习担任联络的工作,所以我就来了。”

“唔,我很乐意去。不过再等一会儿,我要把我的绸布拿回去。”我看了看怀中色彩鲜艳亮丽的绸布。“唯一的问题是,要选那一块呢?”

“如果你要我说实话的话,两块我都不大喜欢。”堂哥举起一匹布,摸摸布料,然后皱皱眉头,“料子好,但这种红色会不会太过于野气?别人会说话的。而这块蓝色的……不,穿在你身上不行,亲方的。这颜色不适合我,我喜欢我身边的女孩子衣着色彩能和我搭配。”

我冷冷地说道,“就冲着你这句话,我把两块布都买下来,并把它们裁剪成横条纹的样式。不,我明了你的意思,不过,这些布在店里看起来都很好。”

“在漆黑的店里看起来当然会很好。”

“唔,我买这些布是要做晨衣的。或许在幽暗的光线下……我是说,这花色不错,而且也很有东方色彩……”

“不行。”

“你最令人讨厌的地方是,”我说,“你的话总是有道理。你刚刚在买什么呢?一枚送给爱弥丽的戒指吗?”

“当然是买一颗宝石送给我爱——为我的车买一颗蓝色的念珠。”

“为你的车买一头蓝色的念珠——为你的车买一颗蓝色的念珠?这我可不相信!”

他纵声大笑。“你难道不知道吗?蓝色的念珠可以避邪。所有的骆驼和驴子都能戴,为什么我的车子不能?他们有时会卖一些很美丽的土耳其玉念珠。现在别管这些,我随时都可以来买。你真的要买绸布吗?如果你真想要的话,等回家以后再买也是一样,省得带在身边累赘。”

店老板一直都站在我身后,我们两人顾着说话,竟都忘了他的存在。此时他以充满正义之声的语气说道:“你来之前,我们谈得好好的。这位小姐的鉴赏力很高。”

“我相信是的,”堂哥说道,“可是你总不能要我忍受一件艳红色或蓝黑色的晨衣吧。如果你店里还有其他更合适的布料,你不妨拿给我们看看。”

店老板的神情在瞬间变为笑眼逐开,在打量了堂哥身上昂贵的衣着服饰之后,他的眼中充满了了解和期待。“我懂。请原谅,先生。你是这位小姐的丈夫?”

“目前还不是,”查理说道:“来吧,思蒂,我们进去买布,然后离开这里,找个可以谈话的地方。我的车就停在街尾的广场上。你旅行团的队友现在何处?”

“我不知道,我和他们走散了。我们参观了大清真寺之后就三五成群地在露天市场里闲逛,我只不过停下来看看摊子,然后他们就都走了。”

“而你竟然让他们走了?等会儿他们发现你走丢了,不带只大猎犬到处找你才怪呢!”

“或许吧。”我把绸布卷好,转身走进店里。“查理,要是有块纯白的绸布就好了——”

“说真的,你是不是最好先打途电话回旅馆?”

我耸耸肩,“我怀疑他们在吃晚饭之前会不会想到我。他们现在对我的四处闲逛已经很习惯了。”

“你仍是我所钟爱的那个被宠坏的小女人吗?”

“我就是不喜欢熙嚷的人群。你还说呢!爹地老说你纵容自己,把自己给宠坏了,而且他说的没错,真的。”

“他是没说错。”堂兄平静地说道。

到了最后,我确实买了一块可爱的白色锦缎,这块缎子是查理像变戏法般地从先前店老板未曾指给我看的一个阴暗架子上找到的,而且价钱也十分便宜。查理这一招我并不怎么惊讶,而听到他以稍慢但是尚为流利的阿拉伯语和店老板交谈时,我也并不觉得非常讶异。他可能真的如我父母常告诉我的,被纵容宠坏了,但是却无人能否认他一旦兴起,会是个很聪明的人。我父母坚持说他大约每个月发作一次,而后整个人乃完全沉缅于自己的兴趣之中。

当我们领着一名为我们拿布的小厮来到广场时,我们不费吹灰之力、便很轻易地认出查理的车子。倒不是因为我们认出车子的外型或颜色,而是因为车子的四周围站着一大群小男孩。走近一瞧,我才看出这是一辆白色的德国制保时捷跑车。因为我爱我的堂哥,而且也很了解自己的本行,我不假思索便很快地对他提词说道:“这车真美!它有任何特别之处吗?”

于是,他打开引擎盖开始变把戏给我看。他恨不得把车子解体开来,好把每个螺丝每根钉都展示在我面前。围在车子四周的小男孩们很喜爱这辆车子,他们人数愈来愈多,而且全都蜂拥而上,个个看得目瞪口呆的。我想他们大概比我更能了解那些所谓的后轴、压缩比、转矩以及制动器……等名词。我沉醉在堂兄恋人般的话语中,看着他的脸庞、他的双手,忆起了诸般往事——电动火车、茶隼鸟蛋、第一只手表、脚踏车……

他站直了身子,将一些小男孩拉闭,关上引擎盖。而后赏钱给两名最大的男孩,他们好像警卫般一直为他看守着这辆车子。另外,他还赏给那名布店小厮小费,小厮震惊得非同小可,忙不迭地说了一大串话。而后,我们发动了车子,扬长而去。

“他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谢谢你’。意思也就是‘愿阿拉真神的福祉将永远降临于你和你的子孙身上。’”车子很平稳地开出拥挤得水泄不通的广场,转进一条路面满是辙迹的窄街。“这多少是指你而言的。我想我们之间的婚约还是存在的吧?”

“退而求其次,我倒希望婚约仍然存在。但是我似乎记得是你率先毁约的,而且有白纸黑字为凭。那是在你遇见那位碧眼金发的女孩之后的事了。她叫什么名字来着?那个模特儿?”

“你是说苏曼莎?她长得很俏。”

“噢,当然。她们非得长得很俏不可,是不是?否则她们如何能穿着前进时髦的服饰站在及膝的海水中,或是马厩的稻草里,或是一堆可乐的空瓶之间。苏曼莎最近怎么样了?”

“大概遇到她未来的丈夫了吧,但可不是我。”

“唔,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就在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之后发生的。难道没有其他人取代了我的位置?你总不会告诉我这四年来你一直都是平淡度日吧?”

“你在说笑吗?”他陡地将车向左急转,一路加足马力开进另一条脏乱的小巷。“不过,说实在话,是的。我是指实质上而言,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

“我懂。那爱弥丽后来呢?”

“谁是爱弥丽?”

“不是爱弥丽吗?去年的事啊!我确信妈咪是说爱弥丽——或者是蜜儿?你看上的那些女孩子的名字。”

“我看不出来那些名字中那个会比思蒂更糟。”

我纵声大笑。“你这句话可说得一针见血。小心那只狗!”

“没事,我看到了——至少,保时捷跑车看到了。怎么样,我们之间的事就这么决定了?”

“你把许多事情视为理所当然,对不对?就只是因为在过去这许多年当中,虽然你在外面胡搞,而我还是十分忠诚的缘故?”

“你想不这么做也不太可能,”堂哥说道,“你以前胖得像只小海豹似的。不过你现在已经进步许多了。”他斜楞着眼看我,“事实上,你真的艳丽照人。堂妹,我喜欢这件衣服。唔,如果真的非得这么做的话,你就泼我冷水,粉碎我的梦想吧。你心里还另有他人吗?”

我露齿而笑。“留神点,亲方的,否则你会发现那是真的,而你只好把车子卖掉,买颗钻石了。”

“这对我倒很合适,”他快活地说道。“我们到了。”

保时捷跑车减速慢行,而后在街尾向右转,来到了一个可爱的小庭院。阳光白花花地在照在尘土上,两只小猫躺在一堆破烂的石油桶上打盹。庭院的一边有片靛蓝色的楔形阴影。他以轻松而优雅的姿势将车子开进阴影里停下。

“这里是正门,大马士革的风格正是如此。看起来好像地面上空无一物似的,是不是?进来吧。”

乍看之下,这个庭院似乎怎么都不像是个可途往别处的入口。庭院的四周被无窗的高墙所隔开,空气郁闷,阵阵尿骚味扑鼻而来。不过,在一个很宽的拱道边上堵着一扇门,门上的木材早已变形扭曲,在那个硕大的铁制门把和铰键上,某些古老的辉煌和灿烂依稀可寻。查理站在一处黑黑暗暗的走道上,打开这扇门。蓦地,阳光像潮水般倾泻而入,我们走了进去。

阳光是从第二个庭院里流泻过来的,这个庭院呈长方形约莫一个网球场的大小,三个边上各立着一道摩尔式的拱门,最远的那个边上则立着一座升起的平台。这座平台的后面及四壁有许多长椅靠墙而立,我认出这是“吸烟室”——东方专供男士会面谈话的场所。在今日的东方,纵使是现代化的家庭,其客厅的摆设也多半依传统的格局,将椅子及沙发各放在房间的三面壁上,依墙而立。庭院的中央立着一座喷池,地面上铺着蓝白二色的磁砖。小型的柱廊镶饰着蓝色、白色和金色的马赛克,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某处有只斑鸠在低吟,一丛丛的橘树立在庭院的四周。在水花四溅的池水中,我瞥见一尾金鱼的鳍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庭院里很凉爽,橘花的香味四处飘散。

“进到吸烟室里来吧,”查理说。“这里可爱多了,是不是?我总认为某些阿拉伯式的建筑很令人激赏,在在散发着诗意、热情、浪漫和高雅的气质,就如同他们的文学一样。我想班西拉马上就会回来,不过他总是告诉我,他的房子就等于是我的房子,所以你想要什么?茶吗?”

“我想我还是喝咖啡好了。你要怎么弄,拍拍手掌,传唤太监来为你效劳吗?”

“差不多。”屋内的摆饰极尽富丽堂皇之能事,在我面前有一个镶饰着宝石和珍珠的桌子,桌上立着一个小铜铃。他拿起铜铃,摇了一摇,而后慌慌张张地冲下吸烟室的台阶,跑到喷池边等着。我在一张铺着很漂亮的蓝色毯子的长椅上坐下,身子倚着椅垫,两眼望着他。

没变,他并没有改变。幼时,人们总认为查理和我面貌酷似。事实上,在很小的时候,我们甚至还被误认为双胞胎呢。在那些日子里,查理总是雄纠纠气昂昂的,经常会为了人们认为我们长得很像而怒不可支,至于对我这个只知傻楞楞地崇拜我那聪明伶俐的堂兄的小女孩而言,这等事简直是莫大的喜悦和荣耀。等我们日渐成长,面貌的酷似也随着时日的消逝而褪退了。当然,基本上的相似仍然存在,譬如黑色的头发,斯拉夫民族高高的颧骨,略微的鹰钩鼻,灰色的眼珠和瘦削的骨架。现在他比我略高数吋,而且也已长胖了。他在北非一带旅游时,晒得一身红通通的,这使得他眼珠的颜色看起来比我的还淡些,加上他那双比我浓密也比我长的睫毛,衬托出他的眼睛愈发好看。虽然如此,我依旧认为我们两人之间仍有十分显著的相似之处,无论是一举手一投足,在在都是。另一个我们所共同拥有的相似之处即是被纵容溺爱的特质。这点我们在彼此的个性中都能很快地辨认出来。这是一种近乎轻率无礼的伶俐和机敏,而且也极易变成暴躁易怒和傲慢自大。而所以会傲慢和自大,并非因为我们有任何成就感,只是因为年轻气盛的缘故。一种拒绝任何加诸个人的束缚和枷锁的自觉,我们称之为独立的个性。然而这事实上已近乎一种对占有欲的病态的畏惧感。而我们称之为敏感性的东西,或许只是意味着我们的脸皮太嫩,禁不起温室外的风吹雨打而已。

或许我应该在这里略做解释,查理和我之间的关系在瞬间变得十分亲密,而在另一瞬间又变得十分疏远,这一切变化远非其他普途的堂兄妹所能比拟。第一点,我们并非近亲,而只是远房的堂兄妹,充其量也只不过是同一个曾祖父而已。第二点,我们几乎自生下来就被一起带大,我记不起我的童年中有那一刻不是和我的堂兄查理共用的。

他的父亲——亨利·曼薛,一直是我们家族中来自英国这一支家系里的长辈,其他的亲戚还包括他那对双胞胎堂弟——查士和克里斯多夫。克里斯多夫是哥哥,也就是我的父亲。查士是弟弟,下无子嗣。所以在亨利·曼薛夫妇初获麟子数月之后惨罹海难双双身亡时,查士叔便将孤儿查理抱去抚养,待如亲子。因为对亨利·曼薛夫妇之事毫不知情,所以查理和我一直把他的养父母视为他的亲生父母。亨利,曼薛和他的两个堂弟长相极为酷似,至于我父亲和查士叔更是长得一模一样。一直到结婚前,他们二人仍形影不离,而且难以辨认。他们在同一天结婚,虽然他们所选择的女子彼此间毫无关连,但是在外型上却也极为相像。这两位曼薛太太相交甚欢,因为自亨利去世之后,查士便将他那幢座落于肯特的房子接收过来,我父亲则在一哩之遥处盖了另一幢房子比邻而居。因此之故,查士的养子和克里斯多夫的女儿自幼即一起被抚养长大,直到四年之前,我父亲带着妈咪和我举家迁到美国的洛杉矶,不过我们仍然经常返英到查士叔家小住一番,以避尘世之喧嚣。不过,我每次回到查士叔家都没碰上查理。在牛津求学的期间,查理一得闲暇和假期就往外国跑,悠哉游哉地四处游历,并且沉缅于我们家族因为混血的祖先而遗传下来的语言的天份之中,以期能在家族所经营的欧洲大陆银行中大展其才。我可没有爬得那么高。我从洛杉矶回英国时,除了一口美国腔调和三年在美国沉溺于商业电视的狂热世界的经验之外,并未带回任何成就。我在美国的期间,于一家名叫阳光电视公司的小公司里担任制作助理的工作。

现在堂兄和我又再度聚首,而且我们丝毫不费力地就重回往日的关系。我所谓的关系并不是指如同我们二人的父亲们那种形影不离的关系,那是不可能的。说来或许有些似是而非的味道,不过我们二人之所以能够这么快地热络起来,多少是因为一种相互的排斥感所导致。我们彼此都意识到对方的这种排斥感,而且也都能对此一排斥感表示尊敬。这种相互的排斥,使得我们在面临家族间对此一婚约永不休止的说笑和戏弄时,不致于太难堪。这一桩在族人口中戏称为“政略婚姻”的婚事,将使我们庞大的家族事业不致落入外人手中。我们从来都不知道,也从来没有人让我们知道我们彼此间的婚约是否只是起于开玩笑的念头。我曾经听我父亲说起,我们家族的各个特质,个别来讲已是够糟糕的了,一旦凑合在一起,将是无比严重的致命伤。不过查士叔也会立即加以反驳。他说既然我母亲是半个爱尔兰人,而查理的母亲则是澳洲和苏俄的混血儿,加上他祖母是法国人,我们这两个远房的堂兄妹联姻应当是没有任何顾忌的。在我和查理的曾祖父母辈的祖先中,另外还有一个波兰和犹太人的混血儿,一个丹麦人,以及一个德国人,而我们以英国人自居,也可算是相当公平的。

对于自幼一起长大的查理和我而言,这一桩自我们童年起就宣布了的像玩家家酒般的家族联姻,委实激不起我们任何兴趣。事实上,我们二人从未想到要以对方为自己心目中爱慕的对象。以兄妹自居的我们总是以同样高昂的兴致和嘲弄的态度来取笑对方的艳遇。

我们各人的恋爱史为期都很短暂。一旦查理身边的女孩开始有据他为己有的企图时,查理便会不着痕迹地将她甩掉。而我贴在墙上的白马王子的照片一旦易位,他便会对此大张挞伐,而我也会毫不留情地回嘴,然后我们便会纵声大笑,达成和解,而后生活便又再度圆满快乐。

我们各人的父母一直都以爱心容忍我们的所做所为,他们不施加压力,给我们足够的钱,而且也留心倾听我们所说的话。他们之所以如此,或许是因为他们希望能自我们这儿得到自由,正如同我们也希望自他们那儿得到自由一样。这种政策的结果是我们像归巢的蜜蜂一样,每隔一段时间才回到他们的身边,而我们也都过得很快乐。或许他们比查理和我更能认清我们生活中的安全和保障,就是这种安全和保障使得他的好动成性和我的优柔寡断显得微不足道。或许他们也能在一切纷乱的事物中,预见未来即将降临的结局。

我的思绪又被拉回现实之中。一个身着白衫的阿拉伯人端着一个盘子走了进来。那盘子上放着一个精雕细琢的铜制咖啡壶和两个蓝色小咖啡杯。他将咖啡壶和杯子放在我面前的桌上,而后朝查理说了一些话就转身离去。堂兄很快地跑上吸烟室的台阶,在我身边坐下。

“他说班西拉要到晚上才会回来。来吧,你倒咖啡。”

“他母亲也出去了吗?”

“他母亲已经过世了,他的姑姑代他们管理这个地方。不过根据他们的说法,她过着近乎隐居的生活。她下午都睡得很久,要到吃晚饭时才会出来。要抽烟吗?”

“现在不要。事实上,我并不经常抽烟,只有偶尔为了要提神时才抽上一、两根。老天,那是什么?印度大麻烟还是什么?”

“不是,是埃及的,看起来很可怕,是不是?不过绝对无害。唔,现在告诉我你这几年都做些什么事。”

他从我手中接过一杯浓咖啡,而后蜷曲在铺着丝绒座垫的椅子上凝神企待着。

四年来我们未曾通过信,这其间的点点滴滴多得难以一一娓娓道来。约莫过了一个多小时之后,太阳西斜,使得整个庭院有一半笼罩在阴影之下。堂兄也伸着懒腰,并又拿出一根埃及香烟说道:“嘿,你为什么非要和旅行团一起走不可?难道你不能改变主意,中途离队吗?留下来陪我到星期天,届时我再开车送你到贝鲁特。巴拉达山谷很可爱的,而且那儿也有一条非常不错的公路。”

“谢谢你,不过我宁可和他们同行。我们一路坐车游览,而且将顺道到巴贝克看看。”

“我可以带你去那儿。”

“那一定会很好玩。不过我们的行程都是固定的,而我的行李也已打点好了。况且你也不是不知道这儿签证的规定。我的签证明天到期。而我中途离队,更关系到整个旅行团护照的事情。同时,如果他们在星期六返回英国之后,我还独自留在这儿,那将会引起一些骚动。这可不是我所能够面对的。我想我还是和他们一道走的好。”

“好吧,那么我再到贝鲁特和你碰头,到时你会住在那里?”

“我想我会住进腓尼基旅馆。”

“我会到那儿和你会合。先为我预订个房间,好吗?我离开大马士革之前会打电话和你联络的。你在这一段空档里除了到达伯拉汉宫一趟之外,还打算做什么?”

“达伯拉汉宫?”我面无表情地覆诵着这个地名。

“哈丽特姑婆住的地方就叫这个名字,你应该知道吧?就在阿多尼斯河的边上。”

“我——是的,我想我以前知道,不过我忘记了。老天,哈丽特姑婆……我从来没想到……她住的地方靠近贝鲁特吗?”

“大约三十哩之远。沿着海岸公路到拜布勒斯,然后朝内陆的群山开去,顺着阿多尼斯河的源头而上。公路沿着山谷的北边蜿蜒直上。在图萨雅和卡他巴之间有阿多尼斯的支流沙克尔河,达伯拉汉宫就位于河谷的中间,也就是这两条河会合之地。”

“你去过那里吗?”

“没有,不过我正在计划去那里一趟。你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吗?”

“想都没想过。我确实打算到阿多尼斯河谷看看那儿的瀑布、寺庙,以及维纳斯河和阿多尼斯河汇流的地方。事实上,我正计划到了星期天旅行团解散之后,雇辆汽车到那里一游………不过说实话,我确实把哈丽特姑婆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在她最后一次回英国的时候,我们还在洛杉矶,而在那之前——老天,一定已有十五年的光景了!妈咪从未提起她住的地方——叫做达伯拉汉宫,对不对?——不过一定是因为妈咪的地理常识和我一样浅薄,不知道姑婆住的地方距离贝鲁特这么近。”我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就在阿多尼斯河谷上,是不是?唔,我或许能够和你一道去,看看那个地方好告诉爹地那儿的一切。我相信如果我告诉他我曾经一路悠哉游哉地漫游到达伯拉汉宫,并在姑婆的坟上放些鲜花,他一定会认为我这个人还有药可救。”

“你如果这么做的话,姑婆一定会痛骂你一顿的,”查理说道。“她仍安然健在。你的消息真是不灵通,是不是?”

我瞪大了眼睛。“安然健在?哈丽特姑婆?现在轮到谁消息不灵通了?她在过年之后不久就去世了。”

他纵声大笑。“不是她。我知道你一定是想到她的遗嘱,才会这么认为。在最近几年之中,她每隔半年就将她的遗嘱在族人之间传阅。我父亲不就收到一封宣称放弃她的英国国籍,并留给每个人极少数遗产的信吗?”他咧齿而笑。“而且她把她的加百列猎犬以及可兰经抄本留给我,那是因为我的表现显示出我对‘世上真正的文明感到适度的兴趣’。她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我正在学阿拉伯文的缘故。”

“嘿,得了吧,你别又唬人了。”

“我可没有唬人。她以流畅清丽的早期维多利亚时代的文笔写出那份遗嘱和我们断绝关系,你应该知道她的信是一篇华丽的文章。她非但舍弃了我们这个家族,同时也舍弃了英国和上帝。唔,或许她并没有真正地舍弃上帝,不过她准备皈依回教,并希望我们遣送一名可靠的英国石匠为她营造一座私人的墓园,让她能够在她心爱的猎犬的伴同下,长眠于阿拉真神的庇护之中。此外她还希望我们能够要求时代杂志的编辑增加海外版的篇幅,好让她有填字游戏可玩。”

“你不是当真的!”

“绝对当真,”堂兄说道:“我发誓字字皆真。”

“那么你所谓的加百列猎犬究竟是指什么而言?”

“你不记得了吗?我想你一定不记得。”

“我好像记得有这么一个词句,仅此而已。是不是出现在某一个故事里面的?”

“在一本我们称之为‘北国的故事’,或是其他某个书名的故事书里的一个传说。人们相信加百列猎犬是一群追随在死神身后的猎犬,在有人垂危将亡之际,你将会听到夜半时分加百列猎犬站在屋顶上号嗥狂吠的声音。我个人认为这个故事的灵感是得自野雁的叫声,你听过那种声音吗?野雁的叫声,就像一群猎犬站在高处放声长嗥一样。有时候我很怀疑加百列这个名字是不是仿自野雁的叫声,因为,毕竟加百列天使实际上并不是死神的天使……”他看了我一眼。“你全身颤抖,你着凉了吗?”

“没有。只是觉得有点毛骨悚然。这些和哈丽特姑婆有何相干?”

“是没什么相干,只不过她有一对瓷狗,我很渴望能得到那对狗,并将它们命名为加百列猎犬,因为它们看起来很像故事书图片里的狗。”

“一对——噢,不可能,你一定是发疯了。这世界上不可能有人会在拥有一辆白色的保时捷跑车之后,想要获得一对瓷狗!我不相信。”

他纵声大笑。“真正的瓷器!亲爱的思蒂,中国的瓷器……明朝的瓷器,而且可能是上好的珍品。天知道这对瓷狗现在价值多少!不过——正因为我在六岁的小小年纪时,就有绝顶的鉴赏力,懂得爱上这对瓷狗,另外也是因为哈丽特姑婆有更高的鉴赏力,会在那个时候爱上我,因此她答应把那一对瓷狗送给我。纵使她现在深陷于无可救药的精神错乱之中,她似乎仍然记得这件事。噢,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重要的并不是那对瓷狗。而是它们给了我一个很好的藉口,仅此而已。”

“一个去看望她的藉口?”

“是的。”

“你总算一肩挑起全部的家庭责任了,不是吗?”我嘲讽地说道,不过他既不笑也不否认。在他那对长长的睫毛之下,是一股怪异而斜楞的眼神,他只是说道:“我并不想放弃这个机会。我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唔,由于强烈的好奇心作祟,我当然会和你一道去。希望她仍记得你,因为我确信她一定不记得我了。她一定至少有一百岁了。”

“我发誓绝对不超过八十岁,而且还生龙活虎得很呢!她在当地是个传奇性的人物,她镇日骑在马背上,带领着一群猎犬四出游猎,做为晚餐之用。”

“这一件事我还记得,谁忘得了?那一次她来我家小住,就带了八只西班牙长耳狗。”

“现在她养的是短脚狮子狗和波斯猎犬,就是阿拉伯王子经常用来打猎的那种狗。噢,我猜她已经超过限度,把自己变成一个阿拉伯人了。她的穿着像个阿拉伯王侯,整天叭嗒叭嗒地吸着水烟袋,只在晚间见客,而且住在又脏又大的宫殿里——”

“宫殿?”我震惊地说道。“她以为她是谁?是海斯特·史坦霍普夫人吗?”

“正是。她取材自那个故事,将自己装扮成那个女主角。她甚至还自称为哈丽特夫人,而且你我都知道,我们这个家族里有一大堆奇奇怪怪的人物,但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贵族阶级的夫人。你怎么知道海斯特·史坦霍普夫人的故事?”

“我没告诉过你吗?有一次我在你家过圣诞节,他们把我带到你房间。我在你的书堆中挑了一些来读。你有一大堆关于中东的书。你真的把那些阿拉伯诗集和可兰经都读了一遍吗?”

“从头到尾读过了。”

“唔,或许就是你那个图书室,激发了我在偌大的世界中首先来到此地一游的念头。我们的意见经常一致,是不是?或者可以说是我们就像玩捉迷藏一样,而我就是那个捉人的鬼,你到何地,我就跟到何地……。我一直对派特拉、大马士革以及帕里米拉这些地方怀着浪漫而朦胧的暇思,但是却从未想到能真正到此一游。后来我看到了旅行团的广告,我就报名参加,心里盘算着在行程结束之后,一个人留下来多玩一个星期,到各地走走,其中包括史坦霍普夫人的居住地乔恩。”

“乔恩现在已经是个废墟了。”

“我知道。不过,我仍想去那儿看一看。她真是个奇特的女人,是不是?我读遍了你藏书中有关她的一切故事。我在圣诞节过后不久患了感冒,在家里待了整整两个星期:妈咪又没空到书店为我买书,所以我就把你那些有关于史坦霍普夫人的书全部翻了一遍。”

他像是在刹那间顿悟过来似地露齿而笑。“原来如此。”然后他站起身来,伸出一只手,“走吧,现在太阳已经下山,我们去看荷花,它们会一朵接一朵地将花瓣闭上。”

我随着他走下台阶,来到凉爽而阴暗的庭院里。淡蓝色的荷花直挺挺地立于水面数寸之上,层层叠叠、油油绿绿的浮叶,像一块块翡翠般地浮在水面上。绿叶之下不时有金色的鱼鳍闪过,一只金黄色的蜜蜂停在一片绿叶上吸吮着水珠。一朵粉蓝色的荷花收起了花瓣,然后另一朵也将花瓣闭起,直到一朵接一朵的荷花都像盖上头巾一般,直挺挺而静悄悄地立于水面之上,等待着黑夜的来临。另一只几乎被一朵正将合起的花瓣给关了起来的蜜蜂,愤愤地自花瓣中挣扎出来,然后像颗子弹般地弹射而出。

我心不在焉地看着荷景,思绪仍然停留在刚刚查理所告诉我的那些片断的消息,那名在家族中变成传奇人物的怪异老妇人,以及那些我在圣诞节那段日子里所读到的故事之上。的确,查理的书堆中有关那名特立独行的史坦霍普夫人的故事,虽然不至于非常痛快过瘾,但至少已经是相当具有可读性的。

她在十八世纪的早期来到中东。她是个颇有男子气概而又蛮横专断的女人。她的父亲是个伯爵,叔叔是有名的政治家庇特。在一队由爱人、奴隶和医生所组成的侍从队陪同之下,她周游了列国,最后决定在叙利亚定居。所以她在距离西顿城不远处的乔恩附近的山顶上,买下了一座城堡。此后她都住在城堡里,像君临天下的女主般穿着土耳其王侯的服饰,以一根铁棍或鞭子统治着城堡里的仆佣、阿尔巴尼亚护卫队、非洲奴隶、侍从以及她的私人医生,她那座矗立在燥热难耐、一毛不拔的山顶上的城堡,被当代人称之为“仙宫”,里面有着宽阔的庭园喷泉,和一如迷宫般复杂的回廊,还有沿着回旋梯直上可达的花园,以及夫人的密探出入行走的秘道。整座城堡即是仿造天方夜谭里的仙境而精心雕琢建造的世外桃源。她非但拥有玫瑰、茉莉、哑黑奴、夜莺鸟,她也拥有骆驼、圣猫和阿拉伯马,凡此种种,她莫不拥有。大勇无畏、自私自利、傲慢自大且特立独行的她在渡过数年这种奇异古怪的生活之后,已深陷于夸大狂之中,竟然插足政治,违抗地方王侯之统治与法律之约束。到了最后,她似乎相信自己就是那名传说中统治着神秘王朝的东方之后。

她独夫般的下场是悲惨的——她孤独地死去,死时既老又穷。她的财产被挥霍殆尽,她的城堡被侵陵毁坏,她的仆佣掠夺她的财物,违抗她的命令。但是她虽然在身后留下一大笔烂债,却也同时留下了一则流传至今日的传说。

想到我自己的哈丽特姑婆也近乎这一号人物,当然是一桩很叫人感兴趣的事情。从我所知道她的种种看来,除了不是伯爵之女外,她似乎在各方面均很适合此一怪异的角色。她既富有,又有个性,也有相当的学识,而且也曾经带着大队侍从云游世界各地。她嫁给考古学家欧尼斯特·波德之后,每次他有工作上的需要而在中东各地旅行时,她必随同而行,并指挥监督他的挖掘考古工作。自他去世以后,她放弃了一切工作返回英国。虽然如此,她仍对中东相当热衷,并以经济支援一两个远征队至中东探险。在英国住了两年之后,她挥手告别家人,前赴黎巴嫩,并在该地的一座山顶上买下一座城堡,做为安居著书之用。

她一直住在城堡里,唯一的一次出击是在四年前。她下山飞抵英国,将她那笔为数可观的资产转移至黎巴嫩,并为她那只短脚狮子狗寻偶,然后她又回到黎巴嫩:永远不曾再踏上英国的国土一步。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有关她的消息。她在山上遁世的那十五年间曾否写出只字片语无人知晓,我们只知道她偶尔会修改她那份叫族人读之欣喜,而后又弃置不理的遗嘱。少了哈丽特姑婆,我们仍然一如往昔,过得很快乐,正如同少了我们,她也过得很快乐一样。

所以我对堂兄的话仍然半信半疑。“你认为她会见你吗?”

“噢,她会见的,”他冷静地说道。“我母亲总是嘲笑哈丽特姑婆对年轻人有一股异常的兴趣,我不懂为何我们不能利用她这点怪癖。而且如果我告诉她,我是为了我自身的权益,也就是加百列猎犬而来,她一定会欢迎我去的。她喜欢那些为了自身的权益而坚持到底的人。假若我能在星期天晚上赶到贝鲁特,我们就约好在星期一一道去如何?”

“听起来倒蛮有趣的,只是我不认为谁会相信这一切。”

“千真万确,”堂兄说道,“你难道不知道人们是如何称呼那个地方的?他们称之为‘不可思议的国度’,意指光怪陆离,无奇不有,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国度。”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迫不及待地想上山看一看。可是我现在真的得走了。”我瞥了手表一眼。“老天,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了。”

“我相信班西拉希望你留下来,他随时就会回来。你不能再待一会儿吗?”

“我也很愿意留下来,不过我们明天一早就要动身,而且我还有些事情尚待料理。”我弯下腰拿起放在地上的手提袋。“你得开车送我回去,小伙子,而且不能出错。我可不愿意晚上在大马士革的大街小巷里摸索。”

“我会开车送你回去的,走吧。”

我们一起静静地穿过庭院。不知是谁在靠近门口的壁龛上放了一盏灯。这盏灯状似天方夜谭里的阿拉丁神灯,灯四周那银亮亮的金属,在白天看起来可能会很可怕,可是,此时在一片朦胧的暮色中,这盏衔着一簇橙色火焰的油灯却是十分美丽。庭院之上,一方深蓝色的天空早已点缀着繁星。庭院本身是寂静无声的。远方传来阵阵市区里车水马龙的嗡嗡声,和庭院里喷泉的流水声,成为这院子里唯有的声响。一尾鱼在水面下穿梭而过,在灯光投射下闪闪发亮的金色鱼鳍,似乎也将这喷泉点缀得更加美丽。一只鸟儿正舒舒服服地靠在拱廊上低吟欲眠。

“斑鸠的叫声,你听到了吗?”在这一片寂静之中,查理的声音使我蓦地惊醒过来。“诗人说斑鸠永远为了求爱而叫,直到它的声音破碎成呜咽的啜泣为止。我星期六晚上会打电话到腓尼基旅馆,告诉你我抵达的时间。”

“我会等你的电话。我只希望我们能在达伯拉汉宫里受到一如天方夜谭中令人迷醉的款待。噢,凭你这么一个迷人的年轻人,她一定会见你的,可是你凭什么理由认为她愿意见我呢?”

“她一定会很乐于见到你的,”堂兄慷慨地说道,“连我自己见到你都非常高兴了。”

“你这么恭维我,一定只是随便说说罢了,”我说道,然后走在他前面朝大门走去。

正文 第二章

我一直认为查理对达伯拉汉宫传说的叙述有夸大渲染之嫌,然而事实证明他似乎说得没错。我发现我在贝鲁特丝毫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很轻易地探听出有关哈丽特姑婆的消息。事实上,纵使我以前从未听过她的故事,而今一闻,像她这种行迳怪异的人物也应当会引起我的注意才对。

事情是发生在星期天,也就是旅行团结束行程返回英国的那天。我独自一人住进腓尼基旅馆等着查理的到来。我计划在星期六做头发,以及逛街购物,星期天则雇辆汽车和一位司机到阿多尼斯的源头探险。

我是在旅馆的柜台上,向柜台先生接洽代办租车和司机事宜时,才发现哈丽特姑婆在当地真可称得上是一名传奇人物。

柜台先生很热心地询问我旅游的计划。我知道他心里对我们这些令人费解的观光客的感想如何。如果某位年轻女人肯花钱雇辆汽车和司机到山上看那些肮脏的村落和瀑布,他当然乐于助她一臂之力……而且车子越昂贵越好。

“我懂,”我说道,“就在阿多尼斯河的源头处,有座古罗马寺庙的遗迹。在距离那儿不远处有另一座较小的寺庙,我很想去那儿看一看。”

“真的?”柜台先生说道,而后又赶忙改换声调。“是的,当然,寺庙。”他在纸上写了一些字。“我会吩咐司机特别注意的。”

“谢谢你,那我们的中饭该如何解决?”

他睁亮了双眼。山上有个远近驰名的夏季宾馆——我毫无疑问地必定听说过——我可以在宾馆里吃顿丰盛的午餐,而且还有音乐可欣赏。噢,是的,每个房间里都有音乐,从早播到晚,以免宾客为山中幽静所袭。另外还有一座游泳池和网球场。“而后,当然,在回程中如果你愿意绕远路的话,你还可以到达伯拉汉宫那儿看一看。”

他误解了我脸上惊异的神色,乃赶忙地解释给我听:“你从来没有听过?噢,达伯拉汉是一座宫殿,里面住着一位英国女士,她现在年纪已经相当大了,以前她在这儿赫赫有名。她买下这座危危欲坠的宫殿,加以整修装饰。往昔一些名人雅士都经常到山上看她。不过现在,唉……她已是耄耋高龄,他们就很少提到她了。现在她闭门谢客,足不出户。我以前亲眼看过她在仆人的侍从之下骑马出猎……可是如今一切都变了,她已经老了,而且有好长一段时间,人们再也没有看到她了。”

“多长的时间?”

他摊开双手。“六个月,一年,我不知道。”

“她仍然住在那儿吗?”

“当然。我听说有个侍从陪在她身边,不过这或许只是谣传而已。我想她身旁应该还有两三个仆人侍候着她。每隔一个月,食品和补给品便从贝鲁特以驴子运到距离达伯拉汉宫最近的沙克尔村。”

“不是有公路通到那儿吗?”

“没有。公路只通到沙克尔村,从沙克尔村到达伯拉汉宫除了走路过去,就是骑驴。”他笑了笑。“我并不是要你非这么做不可,因为那儿已不值得一去,你根本无法进入。我只是向你推荐这个地方。反正达伯拉汉宫从远处眺望反而比较美丽。”

“事实上,我以前就听过这座宫殿的名字。”我说,“我认识那位女士的一些亲戚。我想试试看,到山上拜望她。或许我应该先去函询问她欢不欢迎我的到访。”有一些连我自己都不太确定的理由,使得我并没有向这位先生解释我和这位传奇的老妇人之间的亲戚关系。

他摇摇头,“我想你可以试一试。不过,我怀疑她何时才会看到你的信,以及你何时才能收到她的回音……大门有个门房,”他耸耸肩,“不过他们说他根本不让任何人进去。现在她除了医生之外,任何人都不见。”

“医生?她生病了吗?”

“噢,不是,不是现在。我听说去年——大约是六个月前的秋天,医生每天都到山上看她。不过她后来就好了,现在身体很好。”

我想到去年的圣诞节,她还有心情修改遗嘱,可见她的身体是应该很好才对。“从贝鲁特请去的医生,是不是?”

“是的,一位英国医生。”

“你知道那医生叫什么名字吗?如果我无法见到她,或许我可以从他那儿探知一些有关她的消息。”

柜台先生不记得那位医生的名字,不过他答应替我查一下,而在我下一次经过柜台时,他确实已经为我查到了。那位医生名叫亨利·葛拉夫。我谢过柜台先生之后,便上楼回到房间里,翻开电话号码簿,寻找亨利·葛拉夫的电话号码。

我找到了之后,立刻拨个电话过去。可是接电话的先生却告诉我葛拉夫医生不在这儿,他已经离开贝鲁特了,是的,不再回来了。他能否为我效劳……

“我只是想向他打听我的一位亲戚近况如何,”我说,“她叫波德太太。我知道她在几个月前曾请葛拉夫医生看过病。不知道你是否能在你的名单上找到她的资料?事情是这样的——”

“波德太太?”那人的声音显得十分困惑。“恐怕我们这儿没有这个名字,她住在那里?”

“她住在达伯拉汉宫,就在贝鲁特市郊。”

“达伯拉汉宫?”那人的声音陡然变快了起来。“你是说哈丽特夫人吗?”

“哦,是的,我——我想是的,”我说道,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似的。“我——我忘了……是的,当然,就是哈丽特夫人。”

“据我所知,她现在人很好,”那人说道,“不过她不是我的病人,因为在葛拉夫医生离开贝鲁特之后,哈丽特夫人来信通知我们她已另做安排。请问你那里?”那人问道。

“我是哈丽特夫人的侄孙女。我叫思蒂·曼薛。我来黎巴嫩渡假,而且我——我们很久都没有听到姑婆的消息。事实上,我还以为她已经去世了呢。不过当我听说她仍然健在,而且旅馆人员——我现在住在腓尼基旅馆里——告诉我葛拉夫医生曾为她治病,所以我想或许打通电话给葛拉夫医生,可以得到一些消息。你说他已经离开贝鲁特了。他仍然在黎巴嫩吗?我能够联络得到他吗?”

“恐怕不能。他回伦敦了。”

“原来如此。唔,非常谢谢你,我可能得试试看自己去看她了。”

电话的那端停了许久之后,才又小心翼翼地说道:“她好像隐居起来了。”

“是的,”我说,“我了解。不过无论如何,非常谢谢你。再见。”

“再见,”那人说道。

查理在那天晚上打电话来,他说班西拉的父亲有事耽搁,所以他最早要到星期天晚上才能抵达贝鲁特,或许可能还要更迟些。“不过,”他义无反顾地说道,“我最晚星期一能赶到旅馆和你会合。我不成功便成仁。”

“话别说太早,”我说,“至少在你还没有买到蓝色念珠之前,先别说这种话。你说过这是个光怪陆离,无奇不有,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国度。”

我并没有对他提起我打电话到葛拉夫医生那儿探听哈丽特姑婆之事,我也没有告诉他我对达伯拉汉宫这片隐居之地愈来愈好奇。

在柜台先生热心的协助之下,我搭乘着一辆豪华的美国轿车,坐在前座上,和一位名叫汉弥德的年轻司机自拜布勒斯驶离海岸公路,一路驱车沿着山路蜿蜒而上。

起初山路平坦易行,沿途尚有稀稀落落的农村和种满了农作物以及果树的梯田。然而过了不久,山路变得陡峭难行,两旁的景色大异,光秃秃的石地取代了绿色的农作物和果树。行行复行行,在经过了一道满是陡峭岩块的峡谷之后,我们总算来到了阿多尼斯河的源头。

阿多尼斯河的源头自遥远的古代以来即是一块神奇之地。对于昔日居住在这一片干旱酷热土地上的原始住民而言,看着浪涛淘天的湍流自一大片悬崖峭壁之上的黑色洞穴中奔腾而出,那汹涌不已的景象,必定使他们对天地间的自然万物敬畏有加。河水非但带来了神的谕旨,同时也带来生命。河水从山腹洞穴中的岩块倾泻而出的地方,陡地变成一片绿色,到处充满了树木和开满花朵的灌木丛,湍流的两岸也长满了红色的秋牡丹。这一片白色的河水,在阳光的照射下炙热欲焚的岩块,以及在风中随处飘扬的鲜艳花朵,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有如世外桃源般美丽,叫人留连忘返。

我们逗留了许久,才又上车沿着另一条不同的山路开去,沿途我们还在一处村庄停下车来买橘子。

这是汉弥德出的点子。我们本可在驶出贝鲁特路上的橘子摊买的,不过他说这儿的橘子比较特别,是直接从果树上摘下来的,每个橘子上都还留着太阳光的余温,而且个个甜熟无比。

“我将买一些橘子当做礼物送给你。”他说,并把车子开到一株桑树底下的阴影里停好,而后绕过车身过来,为我打开车门。

这座农庄非常贫穷,这点是十分明显的。这里的屋舍都是一些覆盖着沙砖的简陋小屋,不过墙壁上布满着的蔓藤,倒为这一片破落景象做了最好的掩饰。农庄周围的梯田上,种满了果树和谷物。烈日当头,一群孩童站在车子的四周,他们的年纪都很小,个个看得目瞪口呆。这个地方似乎是一片死寂,田地上空无一人。这儿如果有餐馆的话,充其量也只不过是茅草屋里的一些阴阴暗暗的房间而已。我并没有看到任何妇女。除了那些小孩,和一群在地上啄食的瘦鸡,以及一匹身上满是溃烂伤痕、状极可怜的驴子之外,此处唯一在动的生物,就是一位坐在阳光底下吸着烟袋的老人,他似乎是在半睡眠状态中吸着烟袋。当汉弥德趋前向他问好,并以阿拉伯语问他问题时,老人只是缓缓地抬起眼皮,半睁半闭地望着汉弥德。

老人等了好一会儿,才把口中的烟袋取下,转过头去,朝地上的尘土啐了一口痰,而后自顾自咕哝咕哝地说了一些话。过了没多久,老人又恢复茫然神情,空瞪着两眼,而那只烟袋则又放回他的口中。

汉弥德朝我露齿而笑,耸了耸肩膀,“我马上回来。”而后消失在一扇黑暗的门后。

我走向对街。那群小孩也跟着我横街踱去。公路的边上矗立着一道约莫六尺高的护壁,其下则是一排排的梯田。到处种满了向日葵和蓝色的鸢尾花,以及红色的秋牡丹。

我爬上护壁,跟在我身后的小孩子们也如法泡制。我帮着扶他们自护壁上下来,最后一名小孩半裸着身子,年约三岁,好像全身长满了疥癣。我拍拍长裤上的尘土,然后寻找美丽的花朵。

小孩子们也帮着我找。一个眼睛很大、衣衫褴褛的男孩,递给我盈握的石竹花,那个小疥癣则采了一两朵蒲公英给我。我和小疥癣比手划脚地交谈了好久,我们对彼此的意见了解得非常清楚。最清楚的一点是,我必须为他们的随侍在后和采花付出一些代价。

“一先令。”汉弥德从我的上方愉悦地说道。

我抬起头来,他就站在公路的边上。“你确定吗?一先令好像太少了吧!他们一共有六个人呢。”

“一先令已经非常足够了。”

他说的话似乎没错。小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抢得铜板之后,无需我们的协助,便一溜烟地消失在护壁之外。而我也和汉弥德爬过护壁,走向停在路旁的汽车,然后坐在附近的矮墙上。

“要不要吃个橘子?”汉弥德说道。

“好呀,谢谢你。噢,这味道太鲜美了,你说的真是一点都没错。我们老家的橘子和这里的不同,我们不是现采的……汉弥德,这里的人为什么要栽种向日葵呢?”我说。

“榨油用的。向日葵的种子可以榨油,是一种很不错的食用油,几乎和橄榄油一样好。现在政府也已建造一座工厂,利用向日葵来制造人造奶油,并且以极优厚的价格收购向日葵。这是官方扑灭种植大麻运动的一部分。”

“大麻?你是指可以做成麻药的大麻吗?老天,这个地方也种大麻吗?”

“噢,是的。你从来没见过吗?我相信你们英国一定也种大麻的,不过你们的大麻是用来制麻绳,而在热带地区种的大麻则可以制成麻药。以往这片山区里有许多地方种植大麻,因为此地的气候是大麻生长最好的环境,不过这里仍然有许多地方是督察所未曾去过的。”

“督察?”

他点点头。“政府官员。他们现在急着要把那些生长大麻的地区置于他们的控制之下。在某些地区,大麻的种植是合法的。你知道,那是为了医药用途的。政府控制大麻每个时期的生长,你必须拥有许可证才能种大麻,而且也必须接受严格的管制。不过,在那些较为偏僻荒野的山区里,农民想比规定的数目多种一些大麻真是易如反掌,而且他们多半在督察还没来之前,先将大麻收成藏好。现在虽然把刑罚定得比以前重,不过干愿冒触犯法律之危险而种植大麻的人仍然很多,因为种大麻的利润太高了。这世上总是有许多人为了贪图暴利而甘愿以身试法。你看到那边那个老人没有?就是刚才我和他说话的那个?”

“有啊,看到了。”

“他就在抽大麻烟。”

“可是他怎么能够——,我是说——”

“他们又怎能阻止他,不让他抽?”

我楞住了。“你是说,在这个地方就种着大麻?”

他笑了笑。“他房子旁边就种了一些,就种在蕃茄树之间。”

“我就是见到了大麻也不晓得,”我说。“大麻长得什么样子?”

“那是一种高高的植物,浅灰色,并不很好看。麻药是从它的花朵里提炼出来的。大麻的花是褐色的,一穗一德的,就像柔软的羽毛一样。”

我刚才很小心翼翼地将橘子皮扔在我们所坐的矮墙后面。现在我坐直了身子,回头一看,“那片向日葵里有一些很像你所说的植物!”

“哦?”他漠不关心地说道。“这些大麻在督察还没来之前,就会全部不见的。我们该走了吧?”他为我打开车门。

这真是个既奇异又醉人的一天。事情似乎已经渐渐发展到无可避免的最高潮,使得我进到车里之后,以极为果断的口吻对汉弥德说:

“你说在回去的路上要顺道带我去达伯拉汉宫的。如果时间足够的话,我想今天就去那儿看看。你介意吗?”

约莫四点左右,我们的车子滑过一个陡坡来到了沙克尔村。汉弥德将车子停在一排矮墙的旁边。

“那里。”他说。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的河谷十分宽阔、壮丽,河水流得很急,两岸满是茂密苍郁的树木。在我们的左手边,有座小清真寺,清真寺的另一边,就是阿多尼斯河和它的支流会合之处。在这两条河流之间,有一块高而突出、呈楔形的舌状地,像一艘有着很高的船首的船破浪而来,直挺挺地立于河谷的中央。那座宫殿就高高地耸立于舌状地的顶端,像一座置于一片悬崖之上的皇冠,其下则是两河会流的急湍。宫殿由许多建筑物组成,那些建筑物乃依着悬崖的边上而建,其后缓缓地下斜至一片空旷平坦的高地。从这儿可以看见宫殿的围墙突出于岩块之上。在靠近顶端的地方,我看到一排面朝村庄的华丽拱窗。不过,除了这些窗子和几个似乎是通风孔的小开口之外,那面围墙是无窗的。围墙之内站着许多高大的绿树。围墙之外的高地,则向后朝着阿多尼斯河,以及其支流的分水岭的基部平缓地展开,这块土地多石而贫瘠,寸草不生。

依这种情形看来,想到宫殿那儿去,除了沿着支流边上的岩径而上之外,似乎别无他途。

汉弥德正在为我解释这点。“你必需涉水而过,”他说。“那儿有片浅滩水很浅,不过要是到了春天,雨季来临时,这你应该懂的,河水非但会变得很深,而且也很急,连踏脚的石块都会被冲掉。不过今天这种情形是没有关系的。你真的愿意过去吗?那么我和你一道过去,好告诉你走那一条路。”

在我看来,找不到路似乎是不太可能的。我可以看得到在那山脚下的小径,而且凭我这双远视眼,我站在这儿,甚至连那边的浅滩也都看得一清二楚。那儿在很久以前一定有座石桥搭在上面,因为其上坍塌的石块仍然清晰可见。而且河的那边可攀沿而上宫殿的岩径,也是同样了然在望。

我看了看汉弥德身上烫得笔挺,而且毫无污点的黑色长裤和衬衫。

“你这么做真是太好了,可是没有必要劳你费神。我不会迷路的。如果你愿意留在这儿看着车子,或者是到村子里找些酒喝,或许能找到一些咖啡,如果这里有餐馆的话……?”我转过头去,环顾四周,看着这沙克尔村里一簇簇破旧的茅屋。

他对我露齿而笑。“这里是有家餐馆。不过非常谢谢你,我今天并不想喝酒。我当然会和你一道下去。对一个只身下去的女子而言,这条路是很长的。而且,我相信那里的门房只会说阿拉伯话。在他面前,你大概很难把你的意思清楚地表达出来让他了解吧?”

“噢,老天,是的,我想是的。唔,非常谢谢你,如果你能和我一道去的话,我真是太感激你了。说老实话,那条路看起来似乎相当难走。我真希望我们有双翅膀。”

他把车门锁好,而后把钥匙丢进口袋里。“从这里走。”

这条小径绕过清真寺的围墙,其间并经过一处小墓园,墓园里满是奇奇怪怪的回教石块;一根细细长长、上面覆着石制头巾的柱子表示其下的墓主是男性,而雕刻着莲饰的石柱则表示墓主是女性。一座涂上水泥的尖塔,很美丽地站在酷热灰白的天空之下。走过墓园的围墙之后,小径突然以Z字形的方向陡峻地朝山下走去,径道上间或有一些松动的石块,使得小径愈发地难行。烈日当空,炎热的阳光直落落地照在河谷的两边。过了没多久,我们就已来到梯形丘的最低处,这儿的山地陡峭异常,而且遍地皆石,什么东西都长不出来,甚至连蔓藤植物也无法在此生根。一片岩石滚烫的悬崖挡在我们和河流之间,所以我们听不到任何声音。到处是一片寂静,整个河谷似乎也是充满着同样的燥热和寂静。

经过一个急转弯,我们惊扰了一群山羊,这些山羊有的黑色,有的褐色,它们有着细长如丝的毛、低垂的耳朵、大大的羊角、以及惺忪邪恶的黄眼睛。它们原本在这片一毛不拔的斜坡的某地啃草,现在则是在阳光底下睡觉。这群羊约有三十多只,它们丝毫不畏惧地盯着我们看的神情,让人觉得它们似乎不是一群为人所饲养的动物,而是天生就该住在这片天地之间的生物似的。当其中的一只山羊悠哉游哉地站直了腿,漫步踱到小径的中间时,我并未和它理论,我只是离开小径,绕道而行。那只山羊甚至连头都没有转过来。

石桥的事果然被我说中了。那条支流并不比阿多尼斯河宽,不过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河面仍然有二十余尺之宽,其下的河水又很湍急,偶尔在河中出现一些铺着白色鹅卵石的浅滩。有些地方则呈现深绿色的漩涡,那儿的河水必定深达胸部。河水的另一边为一道约莫五尺高低的矮峭壁所阻,以前的石桥必定就是搭在那儿的。石桥的基座在清澈的河水中仍然清晰可见。我们右手边的河道中铺着一些四方形的石块,大约每隔一码一块。

“以前这里有座桥的,他们说是一座罗马式的桥,”汉弥德说,“这些石块就是当初从桥上取下来的,你走得过去吗?”

他握着我的手,扶我渡过河道,而后领着我直接走向悬崖的底部,在那儿我看到一条向上通往岬地顶端的小径。

这条小径虽然很陡,但是并不难爬。显而易见地,驴子或马匹要到上面去必定要经过这条小径,这上面除了一些蜥蜴和茶隼鸟之外,别无其他生物。而除了我们下面的水流声,我们的踏足声以及喘气声之外,也别无其他声响。

最后,我们总算爬到峭壁之上,一道无窗的宫殿围墙在我们眼前展开,这时我突然有股很奇怪的感觉,我觉得这座建筑物完全是一片死寂,杳无人影,几乎像是毫无生命的地方。似乎不可能有人居住在里面,更别提是我认识的人住在里面了。像我们这么一个不平凡而且充满了生命活力的家族,是不可能出现如此一位行径怪异,把自己关在这么一个死寂而惨白墓园里的人的……

当我停下脚步喘口气时,我看着那道灰白的围墙和深锁的大门,我想起我最后一次见到哈丽特姑婆的情景。那是一份朦胧而遥远的童年记忆了……那天,九月的阵风吹得树上的叶子沙沙作响,也吹得树上的苹果砰砰地掉在潮湿的草地上。午后的天空布满了云朵,白嘴鸦一路鼓噪地飞回家。我还记得哈丽特姑婆发出像白嘴鸦呱呱的声音,对查理所说的某些事情笑个不停……

“那扇大门的旁边有个铃。把你所要说的话告诉我,如果那个老家伙还没睡着的话,或许我们能够请他传个口信,”汉弥德愉悦地说道,并领着我走过满是尘土的岩块,来到大门口。

正文 第三章

那个双扇的铜门立于一座精心雕琢的拱弧之下,乍看之下,这两扇门显得十分的壮观庞大,可是等到走上前去时,才看到门上厚重的门环早已不见,而精心雕琢的纹饰也早已被风雨侵蚀得剥落磨损。大门的右手边确实有个铃。

汉弥德拉了拉铃绳。在这一片寂静之中,我们连铃绳被拉紧的吱吱嘎嘎声都听得很清楚。过了一两秒钟,门上的弹簧发出了一些尖锐的声响,而后门铃便在门内肆意地叮叮当当响了起来。某处有只狗也狂吠着回应这蓦地一声铃响。而后,一切又再归寂静。

当汉弥德正要再次举起手来拉铃的当儿,门内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那声音几乎不能算是脚步声,因为那只是拖鞋轻飘飘地踩在布满尘土的地板上的悄然声响,而后便是门的那边传来一阵门闩被往后拉,以及门吱吱嘎嘎地即将打开的充满恶兆的声音。

我看了看汉弥德的眼睛,发现他也和我一样,充满着期望和企待的眼神。在这么一个节骨眼上,不管是谁来开门,都不会减低高潮的气氛。

最后,有一扇门吱吱嘎嘎缓缓地打开了,里面似乎是一条走道,和我们现在所站的阳光耀眼的地方比起来,那条走道显得十分黑暗。门边站着一个身着白色长袍、瘦而佝偻的身影。有好一会儿,我以为这个人没有脸,而后我才看清楚,那只是因为他的皮肤黑黝,而他身后黑暗的走道衬托得他只剩下一身的白长袍而已。

他探出头来,一个肩膀佝偻、皮肤干瘪的老人。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因为见到阳光而眯成一条线,他眨了眨眼,对汉弥德说了一些我想大概是阿拉伯语的话,然后准备把大门关上。

“等一等。”汉弥德啪嗒一个箭步从我身旁跨过,钻进门缝中,而且以他那强健的肩膀死抵着大门。他已经告诉我他打算说些什么话。一连串火急的阿拉伯语传入我耳中。“这不是普通的访客,而是你们夫人的一位亲戚,你不可以把她关在门外,你听着。”

那名老人略为犹豫地停了下来,汉弥德乃继续说下去。“我叫汉弥德,是从贝鲁特来的,我开车送这位年轻小姐来看你们女主人。我们知道你们女主人现在已经闭门谢客多年,可是这位年轻小姐是英国人,她是夫人的侄孙女。所以你一定要进去见你们女主人,告诉她思蒂·曼薛小姐已经远从英国赶来看望她——思蒂·曼薛小姐,她带来了夫人在英国的全部亲戚的问候之意。”

门房很愚蠢地空瞪着两眼,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我开始怀疑他的耳朵是否聋了。而后我看到他望着我,眼中充满了好奇之色。不过他摇摇头,再度咕哝地说了一大串话,这时我才弄清楚他是个有语言障碍的老人,而且情形非常严重。

汉弥德朝我耸了耸肩膀,“他们并没有说错,是不是?‘与外界不相往来’这句话可真是千真万确,这个人是个哑吧。不过,我不认为他是个聋子,所以我敢说他一定能以某种特殊的方式把口信带到她主人那儿去。现在还没有绝望的必要。”

“我并没有这种感觉。”

他纵声大笑,继而转身面对着那名老人,那老人仍然低声咕哝地说个不停,汉弥德乃又大声地说道,“嘿,别又想把门关上,你要是不把口信带到你的女主人那儿去,或是不另外派个人和我们谈话,我们就待在这里不走……现在,你听懂了没?思蒂·曼薛小姐,夫人的侄孙女从英国来看她,就是一两分钟也好。我这么说,够清楚了吧?现在你进去传达这个口信。”

毫无疑问地,这名老人的耳朵并没有聋。他满脸好奇的神色,两眼定定地盯着我看,但是却仍然毫无进去通报或是请我们进入的打算。他猛烈地摇着头,对汉弥德说了一大串话,并以两手紧抓着门的边缘。

我插嘴说道,“嘿,汉弥德,或许我们不应该……我的意思是说,以这样的方式强人所难硬闯进去……很明显地,他有他主人的命令,而且他似乎对他主人十分顺从、害怕。或许我可以写张便条——”

“如果我们现在就走了,你以后就再也不可能进去了。他害怕的人不是你的姑婆。我从他的话中所能猜测的,似乎是有关医生的事情。医生禁止任何人进去。”

“医生?”

“别担心,”他怏怏地说道,“我可能是弄错了,我不太听得懂他所说的话,不过我想他的意思正是如此。等一等……”

另一串连珠炮似的阿拉伯话又从汉弥德的口中迸出,而那名老人回答的话仍然是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字眼。他的嘴角满是唾液,而他的头则仍然猛烈地摇着,他的双手则自门缘上松开,正准备朝我们身上挥来。

“请你——”我说。

汉弥德飞快的一声“什么事?”吓得那老人噤声不语。

“汉弥德,”我果决地说道,“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我已决定非进去不可。要是我见不到我的姑婆,那我就去见那位医生,如果他在这里的话。要是他不在这里,那么总该有人能把他的姓名和地址抄下来给我吧,如此我就能够直接去找他。把我所说的话全告诉他。告诉他我执意非进去不可。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告诉他,要是我的姑婆发生了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家里的人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接着说道,“你再告诉他,如果这个地方有个能够和我们交谈的人,我们想和他谈一谈,而且要快。”

“我会告诉他的。”

我的吩咐他是如何传达的,我并不知道。不过经过数分钟激烈的争吵之后,门房总算让步,打开大门让我们进去。

汉弥德在退后让我进去时,朝我眨了眨眼睛。“我告诉他你从沙克尔村一路走到这里,早已筋疲力竭,而不愿意再站在外面的炎阳之下等待。如果我们一旦让他把大门关上,我怀疑以后还有没有再见到他的机会。”

“我相信没有的。看在老天爷的份上,你和我一道进去,好吗?我是说,有些事情告诉我这里的人并不欢迎我的到来。”

“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不管的,”汉弥德说道,他扶着我的手臂,引导我走进门内一片阴凉和黑暗之中。“我只希望你发现夫人一切安好……那个老家伙告诉我的话,我可能弄错了。唔,至少我们已经进来了,就凭这件事就值得我以后向我的子孙辈们大吹特吹的了。”

那扇门在我们身后又咿咿呀呀地关了起来,而且还传来一阵放上门闩时充满了恶兆的声音。在我的眼睛适应了这一片昏暗之后,我才知道我们并不是站在走道之上,而是在一条高高的圆形顶棚的隧道之内,这条隧道长约十五尺左右,尾端通向另一扇厚厚的门。隧道的两边各有一个小门,其中的一个门是开着的,我看到门内放着一具旧式的推拉床,床上覆着凌乱的床单。毫无疑问地,这个房间应该是门房住的地方才对,或许这里原先是个警卫室吧。这一扇门对面的另一扇门则是紧闭着的,而且还上了锁。

老人打开隧道末端的门,太阳光立即争先恐后地倾泻了进来。我们跟在他身后,走进一个大庭院里。庭院的三边分别有三座拱道。第四边,也就是我们的左手边上则立着一道高墙,我在墙外瞥见一抹绿意。这个庭院既寂静又空旷,不过地面上凌乱的尘土印子,显示此地在不久前有野兽走过,而且这儿的空气中也充满了马匹的味道。

门房并未在此停留,他只是带领着我们穿过庭院,向右转走到拱廊之下,而后又穿过另一扇门,来到一条阴暗的走道。在这儿,我瞥见许多或则向左或则向右的走道和门,有些门是打开着的,可是里面的房间光线很暗,我什么都看不到。不过其中有个房间上面开了一扇天窗,所以我看到了放在房里的一些袋子、盒子以及一张破椅子。老人领着我们走在迷宫似的走道上,转了三个右转弯之后,来到了另一个庭院。这个庭院比先前那个要小一点,在穿过庭院时,我的眼角瞥见了一个快速移动的物体,当我很快地转头过去想看个仔细时,那物体已经不见了,不过我知道那一定是只老鼠。

我们又走过另一道拱廊,经过更多扇的门,其中有几扇门是打开着的,里面破旧肮脏的房间显露无遗。这整个地方有股废弃多年无人居的气氛,似乎只有许多大大小小的老鼠和蜘蛛住在里面。没有一面地板是干净的,装饰得极其华丽的嵌镶地板到处都是裂痕与尘土,而墙上的马赛克也早已破旧不堪,且蒙上一片灰尘。窗槛断了,门楣也裂了。死寂和尘土像块灰色的毯子,罩在所有的东西上面,散发出一股腐朽多年的味道。我不禁开始后悔自己为何执意非进来不可。想到等一会儿就要和那位像只蜘蛛般住在一个又旧又脏、腐朽不堪、满是尘土的蜘蛛网里的姑婆,我心里便充满了恐慌和沮丧。

行行复行行,我们又来到了另一个庭院,行到此时,我已完全失去方位感,不知身在何处。不过在不远处的屋顶之外,我看到一簇簇绿树,所以我猜想我们必定快接近宫殿后面的部分。

在经过一道拱廊之后,我们的眼前展现着一座平台,这座在拱廊下的平台有三面设有座位。我本对此地的任何座椅毫无信心,唯恐坐了会跌个正着。但这平台上的位子却令我大为放心,因这些位子是大理石做的。门房指示我们可以坐在那上面,然后他又对汉弥德咕哝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去。寂静又向我们袭来,偶而才出现一阵阵蝉鸣声。

“要抽根烟吗?”汉弥德拿出烟盒问道。他为我把香烟点着,然后漫步到有阴影的平台,蹲在庭院的阳光之下,眯起眼睛抬头仰望亮丽的天空。

“如果她不见你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只要能见到医生,我便会立刻离开这里。”

“你这么苦恼,我感到很难过。”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倒不是真正的苦恼。我几乎不记得她了,而且我相当确信她一定也不记得我了。在她丈夫去世之前,她绝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中东渡过的。丧夫之后,她回到英国,但也只住了两年而已。那时我的年纪还很小。她在十五年之前就离开英国,而且从来没有再回去过,那年我才七岁。自那次她来我家和我家人道别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过她了。要是她现在派人来告诉我,说她记不起我的名字,我丝毫不会感到惊讶。我是说,如果那位老先生没有把我的名字弄错的话……我怀疑他能否传报消息?”

“噢,他来了,”汉弥德说道,并站起身来,“感谢阿拉,他还带了一个人来。”

门房所带来的人是名年轻的欧洲人,身材高瘦,衣衫不整,他的脸上有股刚被人自睡梦中扰醒的错愕神情,我突然想到哈丽特姑婆素有夜游神之称。或许她的仆人们也都养成这种昼寝的习惯吧?他在阴影里站了好一会儿,才挥手示意门房退下,而后向前走进阳光之下。我看到他像是被刺目的阳光所扰似的,步履退缩不前。最后终于缓慢而老大不情愿地踩过破碎不堪的水泥地,走向前来。他看起来约莫二十四岁左右。

他的声音十分和善,而且叫人高兴的是,他说的是英语。

“午安。我恐怕还没有弄清楚你的尊姓大名。我从杰勤的话中,猜测你有紧急的消息要让哈丽特夫人知道是吗?或许你能让我代为传达?”

“你是英国人?噢,好的。”我站起身来。“其实,并没有什么紧急的消息。我叫曼薛,思蒂·曼薛。波德太太,也就是哈丽特夫人,是我的姑婆。我来贝鲁特渡假,有人告诉我哈丽特姑婆目前还活着,就住在达伯拉汉宫,于是我就来看她了。我相信我的家人一定很乐于得知她的近况,所以如果她能拨出几分钟的时间,我将会感到非常高兴的。”

他看似十分惊讶,“你是她的侄孙女?思蒂,你是说你叫思蒂?她从来没有对我提起这个名字。”

“她应该提起过吗?”我的声音或许有些尖刻。“先生贵姓?我想你是住在这里的吧?”

“是的,我叫雷门。约翰·雷门。我——你可以这么说,我是住在这里照顾你姑婆的。”

“你是说你就是那位医生?”

我的声音必定显得很突兀、很惊讶,因为他听了我的话后似乎吓了一大跳。“麻烦你再说一遍。”

“很抱歉,那只是因为我觉得你看起来——我是说,我以为我会碰到一位年纪较长的人。门房告诉我的司机,医生禁止任何人看望我的姑婆,所以我才知道这儿有你。他说的人应该就是你吧?”

“我想他说的……”他以手心抵着额头,猛烈地摇着头,好像要把自己摇醒似的,而后他尴尬地对我笑了笑。他的眼睛仍然显得模糊而茫然。“真抱歉,我脑筋一时转不过来,我刚刚在睡觉。”

“噢,老天,真是非常抱歉。一个人在疯狂地观光了一整天之后,会很容易把午睡的习惯给忘了……我真的很抱歉,雷门先生。刚才门房说医生就在此地,所以我以为我姑婆一定生病了。我是说——如果你非得住在这里不可……”

“唔,”他说,“我们最好把这件事澄清一下。我实际上并不是个医生。除非你愿意称呼一个修过一学期心理医学课程的人为医生?”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我来这里并不是顶替医生的职位,你姑婆的身体你倒不必担心,她的健康情形相当良好。我所做的事只不过是监督此地的阿拉伯仆人,料理一些琐事,以及陪陪夫人,和她聊聊天而已。而且我也并不是如你所说的,非得住在这里不可。事情是这样的,我来黎巴嫩搜集资料打算写本书,有一天我被暴风雨困在此地,你的姑婆留我过宿,而这件事情又导致另一件事情的发生,因而我便留了下来。如果你能想到更好的地方可以写作,请你告诉我。”

我可以想到一万个比这儿更好的写作地方,但是我并没有说,我只是问道,“你来这里多久了?”

“快一年了。我去年七月来的。”

“原来如此。唔,听到她健康情形良好令我宽心不少。我能够看到她吗?”

他略为犹豫了一会儿,欲言又止,而后又很奇怪地猛摇着头,手再度放回前额上,好像想要把头痛抚逝似的。我看到汉弥德以好奇的眼光望着他。

“如果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我说,“你直说无妨。不过我们先坐下来谈,好吗?”

他随我步上阴暗的平台,我们两人都坐了下来。我把双手交叠在膝上,而后转身看着他。他的神情看起来仍然局促不安,极不自在。而且眉宇间有着一股忧郁之色。但是他的身躯却显得十分适意松弛。

“你多久没有和你姑婆联络了?”他总算开口问道。

“如果你是问我本人多久没和她联络,我可以告诉你,根本没有。事实上,我只记得我从小到大只见过她三次面。最后的一次是我七岁那年,不过我的家人偶尔会收到她的信。我想大概在去年圣诞节之前,我的家人还收到一封她的来信。她能亲自写信,可见她的身体应该还很健康才对,不过那封信里并没有提到多少事情。”

我以为他听得懂我话中的含意,但是他并没有笑,他只是一味地皱着眉头,低头看着他的双手。“我之所以这么问,只是因为——”他停了好一会儿,而后陡然抬起头来。“曼薛小姐,你和你的家人对她这种生活方式知道多少?”

“我想我们知道的非常少,除了很明显的一点,她年纪越大,行迳就越古怪,以及她在这里住了这么长的一段时日之后,可能根本不愿再回英国了。你或许猜想得到,我们家族间的联系很薄弱,哈丽特姑婆所写的信,都是有关她和英国以及我们族人断绝关系的事情。你不要以为族人会很在意,他们丝毫不在意。她要怎么做是她的事情。不过既然我在来到贝鲁特之后,听别人提起许多有关她的事情,我猜想她现在应该已是古怪得离谱了吧……我是说,她竟然一心一意地仿效起海斯特·史坦霍普夫人的一切。人们的传言是真的吗?她真的过着那种生活吗?雷门先生,她并不真像蝙蝠一样过夜生活的吧?”

“不,噢,不,”他急急地说道。他看起来极为放心,“想要从头开始解释实在很不容易。不过,既然你已经知道史坦霍普的故事,我解释起来也就相当简单了。我想你的姑婆并非特意仿效海斯特·史坦霍普女士,要做为一个现代的‘黎巴嫩夫人’。不过当她初次定居在达伯拉汉宫时,她确实很有些架子,令人难以亲近。后来她发现史坦霍普的传闻仍然活在阿拉伯村民的心目中,她乃一意仿效,周旋于达官贵人之间。于是,当地居民乃开始称呼她为‘哈丽特夫人’。起初,你姑婆对此还沾沾自喜,乐不可支,可是事情却渐渐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这么说,不知道你懂不懂?”

“我大概懂。她已无法自拔,所以只好一任事情继续下去。”

“正是如此,她非但无法自拔,而且她也无意自拔。她客居异国多年,几乎把此地当成她自己的祖国,而且我相信,她必定觉得她有权利取代传说中史坦霍普夫人的地位。”他笑了笑,“说老实话,她和传说中的史坦霍普夫人有许多相似之处。唔,她只是定居于此地,把一切安顿好了,尽情地享受着史坦霍普夫人所享受的生活。譬如带着猎犬以及老鹰骑马出猎,或是在达伯拉汉宫内招待路过的商队,以及一些有名的旅者,通常是些考古学家,也就是她先生的旧识以及同事们。她甚至还涉足政治之中。有时她还会嚷着要皈依回教,这点我想只是自我的掩饰而已。”他停了一会儿,“等到我出现之后,她自然是喜出望外,因为我可以仿效史坦霍普传说中的那名扮演相当角色的‘御医’……你知道史坦霍普夫人住在乔恩时,身边一直有个私人医生?唔,当我们的‘哈丽特夫人’发现我在医学方面略知一二时,便收留了我,使得她的计划更加的完美和彻底。因此我得到了一个礼貌上的尊称,这使得那些阿拉伯仆人对我敬畏有加。而我实际的工作也只不过是陪陪夫人,和她聊天而已。我想我无需告诉你,如果她需要医生的话,我可以到贝鲁特去请一位来。”

“现在葛拉夫医生走了,她怎么办呢?”

“葛拉夫医生?”他的声音空洞而茫然,我也以讶异的表情看着他。

“是的,你不认识他吗?当然,如果他在六个月之前为她治病,那时你应该在这里才对。”

“噢,是的,我是在这里没错,我只是诧异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的。”

“旅馆的人告诉我有关达伯拉汉宫的事情。那个人还说我的姑婆去年秋天患病,所以我请他为我查出医生的名字,而后我便打了通电话到医生那儿,询问姑婆的近况。不过接电话的人说医生已经离开贝鲁特了。现在谁是她的私人医生?”

“自从那次以后,她就再也用不着看医生了,”他笑了笑,“别担心……我真的把她照顾得很好,而且我尽可能地替她管理这个地方。让我告诉你,此地有五个庭院、两个花园、三间土耳其大浴室、一座清真寺、还有可容纳五十匹马和十二匹骆驼的马厩,以及长达数哩的走廊,其中包括一两条秘道,至于房间的数目我可从来没有刻意去数过。”

我纵声大笑,“真抱歉,我好像在地板上看到了灰尘!你们难道没有专门负责打扫装潢的仆人吗?”

“这儿只有我和其他三个仆人,一个是门房杰勤,一个是名叫莉黛的女孩,以及她的哥哥那西鲁。他们两人住在村子里,只有白天的时候才来这里。事实上我们把这个地方处理得很好,因为这位年老的女士本身所过的生活方式非常简单。我还可以告诉你,她住的那一部分宫殿整理得比这里稍微好些。莉黛是个好女孩,她把你姑婆照顾得无微不至。这一点你真的不必为你姑婆担心。”

“我说过我担心了吗?我无意让你如此紧张。我刚刚说到那里了?我确信哈丽特姑婆曾经风风光光地当了好一阵子的黎巴嫩夫人,我也很高兴你能留在这里照顾她。我所要做的事只是想见她一面,那怕只是五分钟也好,这样我回去对我的族人也好有个交待。”

他又停了好一会儿,而后在硬绷绷的大理石座位上换了个坐姿,并且斜楞着眼睛看我。

“是的,唔,问题是我们奉命不准让任何人见她,而且——”他的目光又落回他手上——“她提起她家人时的口吻,似乎意味着纵使她的家人来到这里也不能违例。”

我露齿而笑。“说得好,但我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不过,难道我们不能让她自己来做决定吗?我想她一定还不知道我已经来到此地了吧?还是杰勤已经把意思传达给她知道了?”

“他还没有去见她,他直接来找我的。事实上,他表达意思的能力比你想像的还要好。不过他并没有弄清楚你的名字。我在见了你的面,并和你谈话之前,一直都不知道你是谁。我得承认他在传递讯息、通报口信方面并不顶热心。不过他却是个最好的门房,他就好比此地的门神。再说我们这里也留不住其他人,我们并没有剩下多少余钱,你知道。”

他说话的时候仍然是同样好奇和茫然涣散的眼神,“杰勤现在也见不到你姑婆,”他继续说道:“她白天通常睡很久,她是夜猫子。你知道,就和海斯特,史坦霍普夫人一样。所以能否麻烦你再等一会儿,届时我再去她那儿,向她请示此事?莉黛通常在六点左右进房叫醒她。”

“我当然会等下去,”我说。“事情就这么决定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汉弥德?”

“一点也不。”汉弥德动也不动地回道。

有好一会儿,我们三个人都没有说话,雷门看看汉弥德,而后又看看我,继而又低头看着手腕上所戴的金表。“唔,这样很好,现在距离六点还不算太久,我们等等看。”他又顿了一会儿,然后清了清喉咙问道,“我想我最好事先警告你……我当然会尽力而为,可是我可不能担保会发生什么事。她年纪大了,人有点健忘,而且——唔,我们就姑且称之为‘不可理喻’吧。而且有些时候她的脾气特别坏。”

“今天她的脾气还好吗?”

“不算太好。”

“唔,如果她真的不太愿意见我,那也就罢了,是不是?不过请转告她,她说那天她心情会好,我就在那天再回来看她。我至少在本星期三、四之前都会待在贝鲁特。而且,如果有必要的话,我还可以继续留下来。我即将打电话回去,告诉我家人我的行程,如果我能顺便告诉他们哈丽特姑婆的事,那将是太好了。事实上,我父亲可能今天晚上就会打电话给我。”

“今天晚上?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说她是只夜猫子是说真的。她通常都在十点到半夜之间醒来,并穿上盛装,然后彻夜不眠。她如果要见客的话,也是在这段时间内。”

“老天,她该不是玩真的吧,是不是?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想见她的话,我得整个晚上都待在这里吗?”

“再怎么说也要待到相当晚的时候。你能够留到那么晚吗?”

“能,可是我总不能也把我的司机留到那么晚吧?你能留我在这里过夜吗?你这里有没有房间供我睡觉?”

雷门先生想了想,然后很和气地答道,“我们这儿当然有房间供你过夜。”

我别过头望着汉弥德。“你介意吗?我们可以留下来等,看看我姑婆怎么说。如果我真的得再继续等下去,好看她一面,你愿意一个人先回去吗?你可以打电话给旅馆,告诉他们我必需留在此地过夜,而——你明天有空吗?”

“如果你有事要吩咐我,是的,我有空。”

“你真是太好了,”我感激地说道,“谢谢你。既然如此,你明天早上能为了我再来这里一趟吗?你来了之后,就在村子里等我,不必再劳神大老远地过来这大门口了。”

“我当然会到这大门口等你,”汉弥德说道:“这一点你倒不必担心。可是我实在不太愿意现在就离开这里,撇下你一个人不管。”

“我不会有事的。我只是非得见我姑婆一面不可。”

“我当然知道你非得见她一面不可,这一点我是了解的。真抱歉,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不过这件事情应该可以安排一下,让她现在接见你几分钟,而后我就可以开车送你回旅馆了。”

雷门先生在我身边陡然站起,他的声音有股疲倦和愤怒的味道,“嘿,我对这一切的事情感到很抱歉。我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可并不是为了要开你们的玩笑。你知道,我对我目前的职位感到很痛恨,它使得我不得不挡二位的驾。”

“我并不是这么想的,”我说,“我是说,这里是她的家,如果她要求你住在这里,那就是,啦,我们也没什么好争的。纵使你不是她的正式私人医生,我想你至少也可称呼自己为管家或是什么的吧。”

“或许是吧,可是这里的情况可和其他地方大不相同。不过,我想我对这里已经逐渐能适应了。不管怎么说,在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国度里,你就得学着去接受几乎所有的事情,我能了解这个地方对像你这种新来乍到的人来讲,一定显得相当怪异。当初她让我进来时,我就有这种感觉。她的房间是以前阿拉伯的王侯们所住的房间,我们称之为‘寝宫’。她的卧房大部分的时间都不点灯,总是漆黑一片。史坦霍普夫人就是这么做的。她之所以如此,纯粹是出于虚荣之心。至于你姑婆这么做的动机何在,我并不清楚。不过或许只是为了要模仿史坦霍普夫人而已吧。我还记得当我第一次在夜半时分被带到她卧房里的情景,那时我还直以为我进了某个疯狂怪异之地呢。而她近来也很喜欢——”他戛然而止,噤声不语,似乎很专心地谛听附近的足声。“你对你姑婆的印象如何?”

“我的印象是她高高黑黑的,有一对目光凌厉的黑眼珠,而且总是身穿一袭黑衣。我还记得她经常披着一条披巾,而以钻石别针别着。不过妈咪说过,她的钻石总是脏兮兮的。这件事我一直记在脑海里,而且我也觉得很有趣,也不知为什么会一直记着。”

“钻石?我想那些钻石恐怕早已不见了,我连一颗钻石都没见过。”我觉得他的话中似乎有着无限的遗憾。“事实上,她并不非常高。不过,我想对小孩子而言,或许可以算是蛮高的。至于她现在的衣着也和传说中史坦霍普夫人所穿的衣饰一模一样。”

“噢,我知道,她把自己打扮成东方男子的模样。唔,这么穿有何不可呢?”我松开放在膝上交叠着的双手,并拉直我的长裤。“毕竟我也把自己打扮成欧洲男子的模样。”

“虽然你这么穿,我可没有把你误认成男人,”雷门先生说道,他的脸庞第一次真正地出现了和善和喜悦,因而使他原本阴沉忧郁的表情顿时减轻了许多。他站起身来,“唔,我得去看看事情到底该怎么办。我当然会尽力劝服你姑婆现在就见你。她很可能会这么做,而且伸出双手热烈地欢迎你的到来。不过如果她不愿意,我们看看能否安排留你下来过夜,好吗?”

“好的。”

“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我会把最糟的情况告诉你。”

他机械性地笑了笑,而后就转身离开我们。

我走到汉弥德的身边。

“我们的谈话你都听到了吗?”

“听到了大部分,”汉弥德说道。“想抽根烟吗?”

“现在还不太想抽,谢谢你。事实上,我并不经常抽烟的。”

“他可是经常抽的。”

“你是什么意思?”

“他抽大麻烟。”

我为之一楞。“不可能的!他抽吗?你怎么知道的?”

“他的眼睛,你难道没注意到吗?还有其他的迹象,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我们来到此地之前,他就一直在抽大麻烟。”

“原来如此!难怪他看起来这么惺忪欲眠,而且心不在焉的!他说他很困,让我以为他刚从午睡中被吵醒,而且他整晚都熬夜陪着我姑婆。大麻烟!难怪他被我们打扰而显得很愤怒!”

“我并不认为他是对你感到愤怒。吸食大麻烟,会使人的精神恍惚,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事。他显然无法好好地思考。我自己有时也会抽上一两口,住在黎巴嫩的人都这么做的。”

“真的吗?你也抽吗?”

他笑了笑。“当然不是在开车的时候抽的,别担心。而且我抽的数量也不多,我还算有点脑筋,我知道那种东西对身体有害。吸食大麻烟的影响因人而异,可是等到你发现大麻烟对你造成何种影响时,已为时晚矣。你不是听他说,他打算写本窖吗?如果他继续待在此地,而且继续抽大麻烟的话,他那本书是再怎么样都写不出来的。他每天都会想,他明天再开始动笔就行了,而且他写出来的书将会是全世界最好的书……但是年复一年,他根本不会动笔。大麻烟给人的影响就是这样。它使你眼前产生许许多多的幻象,而且也夺走你把这些幻象挥去的意愿和能力。他将来的结局就和那个老头一样,镇日坐在太阳光底下咳个不停,而且白日梦也做个不停……如果他回来告诉你那名老太太根本不愿意见你时,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不十分确定我该怎么办。”

“那我就告诉你,如果是我的话,我打算怎么办。如果他等会见回来,告诉你她不愿意见你时,你尽管告诉他,你希望听到老太太亲口这么说。如果他不允许,你就说你只有从一名真正的医生口中听到这道命令你才心服,而且你希望他能即刻自贝鲁特请来一名医生看她。噢,这件事难不倒你的。问他愿意推荐那一位医生,以及明天何时方便。然后你再告诉我,而我再送你和医生来此。”

他的话中没有什么特别的语气,不过我却睁大两眼瞪着他看。“你想暗示我什么?”

“没什么。”他耸耸肩。“似乎自他来到这里之后,事情改变了许多。对于这件事,他只是说此地已经没有余钱剩下来了。她以前,我再重覆一次,她以前是个十分富有的老太太。”

“可是我们家族里的人对这一点倒是不十分在意——”我戛然而止。我们家族里的人对哈丽特姑婆如何花她那些钱丝毫不在意,但把这种事情解释给汉弥德听是没什么用处的。况且,金钱财富并不是唯一考虑的因素,也不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乃缓缓地说道:“如果她身体真的很健康的话,我相信她绝对能够妥善照顾自己,而我也有十足的把握,她对我干涉她的家务事会很不高兴的。我所要做的只不过是看看她是否真的很健康,果真如此的话,她要如何处置那些视为至宝而又脏兮兮的钻石是她个人的私事。或许他说的没错,她可能早已把那些钻石挥霍光了。”

“很有可能。我无意暗示任何事情,不过我想事情都是往坏处想。”

“我也是。如果他真的抽大麻烟的话,”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事情就这么办,我将不顾一切地坚持到底,不管他说什么。我真的感到很抱歉,耽搁了你这么久的时间,你真是个很有耐性的人。”

“你已经付了我的车子一整天的租金,当然也包括我的时间在内。我的时间怎么花是无所谓的,况且像我这样待在阳光底下抽烟,也可节省很多汽油。”

我纵声大笑。“你说的有理。我非得见她一面不可。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就和他们来真的,硬拼到底。”

“倒也没那个必要。”

我一跃而起。我并没有听到雷门先生走近的脚步声,可是他已经来了,而且还带着杰勤,沿着拱廊的荫处前行而至。

“她愿意见我吗?”

“是的,她愿意见你,不过我想恐怕还得等到今晚夜深时。”他做出一付抱歉的手势。“我很抱歉,我尽力地劝服她。可是正如我所说的,她今天心情不太好,所以我也不太愿意勉强她。她最近有点气喘,不过没什么好担心的。倒是有时她会气喘个不停,因而无法成眠。她最不喜欢听到我们提到请医生来替她看病这一类的话了,而且去年秋天那个医生所开的药还剩下一些,那时她也是因为相同的毛病而请医生来的。其实,她的问题是出在那些药上面,而不是出在疾病的本身。她对此怏怏不乐,心情十分沮丧。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实话,听到你要来看她,她的情绪稍为振奋了一些。”

“那真是太好了。我答应不要使她太过疲累。”

“你和你的司机商量好了吗?我现在就替你安排一个房间,等会儿再回去看你的姑婆。”

“已经决定好了。汉弥德明天会回来接我。”

“很好,”他说,“唔,请你和我一道走,杰勤会带领着你的司机回到大门口。”

当我向汉弥德道声再见时,我看到杰勤脸上充满着企盼的神情,好像他恨不得也把我给一道撵走似的。不过他终究转身离去,消失在阴暗之中。而汉弥德则向我挥挥手,随后跟着离去了。

雷门则领着我走上另外一条路,朝建筑物后方走去。

“你没怎么劝服她,她就答应了?”我说。

“根本没有,”他说道,“她一听到你是谁之后,她就答应了。不过说实话,她对你的事已记不太清楚了,可是她现在却急着想见你一面。”

“我也觉得她可能会这样。我想大概是出于极端的好奇心吧。”

他满脸诧异的神色,“唔……是的,可以这么说。你不介意吧?”

“我为什么要介意呢?只要结果是一样的,动机不同又有何妨呢?横竖她是想见我的,对不对?再说,这样也是相当公平的。不然,你以为我之所以想到达伯拉汉宫一游,最主要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我——是的,当然。”他的声音显得仓皇失措。

“这有什么关系?我这么说是否让你大吃一惊?”

“没有。不过……你是个很不寻常的女孩子,是不是?”

“大概是因为我很固执己见的缘故吧?不过这也并非很不寻常,只是大都分的人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这么固执己见罢了。”我纵声大笑。“噢,是的,我就是要坚持自己的想法和做法,不过我也了解其他人也有做同样一件事情的权利。”

“如果别人的想法和做法与你的不一样呢?”

“噢,假使我对那件事情的感觉相当强烈,我会和对方争辩到底的。你打算安排我住在那里?”

“住在后宫。”

“唔,适得其所,是不是?我的房门是否还要上锁?”

“差不多。至少,所有的窗子都加上铁栅的。”他朝我笑了笑,突然间他变得十分迷人。“那是因为那个地方是宫殿的最尾端。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可能是很吝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主人,但是一旦我们真要招待客人,我们便会把一切都料理得妥妥贴贴的。我们以一流的膳宿和设备来弥补刚才的招待不周。你知道海斯特·史坦霍普夫人是依来客的身分以及地位而做不同等级的款待吗?”

“我知道。我给你添了这么多的麻烦,你还这么抬举我,你真是太好了。”

“老天,你又给我添了什么麻烦了?没有的事。事实上,你能够留下来,在此过夜,我才真是觉得高兴呢。并不是只有你姑婆一个人喜欢别人做伴……我只是感到非常宽心,因为她竟然这么热切地想见你一面,这也省得我再和你多费唇舌解释原因了。我相信你的来访将对她有莫大的助益。事实上,我禁不住想到,要是她真的在一刹那间喜欢上你,而强迫你多留几个星期,那该有多好?那么你就可以在凌晨三点钟坐在她身边读可兰经给她听,而让我好好地睡觉了。”

“这就是你的工作吗?”

“是的。要不要我向她提议一下?你可以拨出多久的时间?”

“我明天早上再告诉你。”

他纵声大笑,而后推开一扇拱门,这扇拱门非但木板已有点扭曲,而且其下也已杂草丛生。

“就在这里。”他说道,并且领着我走了进去。

正文 第四章

“噢!”我大声惊叫着,而且整个人楞在原地不动。

雷门先生将门关上之后,走到我的身边说道:“你喜欢吗?”

“我当然喜欢!”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地方以前是做什么用的?”

“噢,只不过是阿拉伯宫殿里的后宫花园而已。不过早已年久失修,乏人管理了。”

他说的自然没错,不过再怎么年久失修,也仍然不掩其壮丽之美。在看了一整个下午的荒山野地和腐朽破败的废墟遗迹之后,能看到这一片绿意盎然,繁花似锦和晶莹冷冽的池水实在是太好了。

这座花园和刚刚我经过的那几个座院在型式上无甚差别,一样是点缀着花朵和低矮的灌木,一样是在中间凿了一座池子,其旁也一样围着一道拱廊,拱廊的旁边也一样盖了许多的房间和办公室。所不同的是,这个地方比先前那几个庭院要大多了。很显然地,这座后宫的房间和花园占了整个宫殿的绝大部分,而且向后伸展到高地平坦的地面之上。而花园面向北方的那面外墙上嵌了许多窗子,这些窗子非但很高,而且还装上了许多密密麻麻的铁条,密得连拳头都伸不过去。

这个花园里的池子,也不再像前几个庭院里那种只是做为装饰用的小池子,而是一泓宽得近乎像湖那么大的水面。湖的中央立着一座小岛,岛上种着一簇小树林。树林之间露出一座波斯式凉亭的屋顶,嵌镶在屋顶之上的金黄色瓷砖,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原先湖面上有座桥,可通向湖心那座小岛上。可是现在桥只剩下左右两边,中间的部分约莫有六吋宽的桥面已经不见了。湖面布满了荷花的浮叶,湖边也栽满了密密麻麻的鸢尾花。而在湖的四周则铺有一条很宽的碎石子路,大理石石板之间的缝隙中冒出了一簇簇的羊齿植物。上至拱廊的木板屋顶,下至拱廊之下的列柱,无不爬满了紫色的九重葛和玫瑰花,把一排拱廊点缀得像个蜘蛛网似的。这一方矩形的湖水、雅致的拱廊、优美的凉亭以及充斥其间、肆意繁茂的绿色植物把后宫花园装饰成一幅颇具吸引力的图画。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长得恰到好处,”我说。“这真是个绚烂华丽的花园,唔,事情就这么决定了,雷门先生,我决定明天就搬进来,多住一些时候,你能让我住多久?”

“等到你见了你的房间之后再做断语也不迟,”他说,并领着我向前走。

我的房间就在花园南边的正中间,这是个很普通的方形房间,有个略高的屋顶和嵌花地板,以及镶饰着马赛克的墙壁。和我刚才所看到的房间最不同的一点是,这个房间不但很干净,而且光线也很够,有扇窗子向外,正对着阿多尼斯峡谷。这扇窗子上也加装了铁条,不过不像花园北边那面墙上的铁条那么密。这原因很明显,因为这座后宫,很显然是直接矗立在河流上方岩块的边缘上。

“卧室就在隔壁,”雷门先生说道,“浴室则是再过去的那间。我所谓的浴室,当然是指一整座土耳其浴室而言,其中包括了蒸气室、冷浴室和按摩室。”他露齿而笑。“不过你猜怎样?我们这里没有蒸气。”

“那有热水吗?”

“你是说真格的吗?没有,不过我们这儿有自来水,是直接从山上的融雪来的,那些全都是你的。”他脸上的笑容逐渐褪去,继而他以略为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我,“你知道,你愿意留在此地真是太勇敢了。”

“我很喜欢这个地方,”我老实说道。

“我想不管其他的地方如何,至少这块角落看起来还带有一丝真的东方浪漫气氛吧?我希望你对此地错误的幻想能继续保持下去……恐怕卧室还没有准备妥当。我会叫莉黛赶紧把卧室料理好,并拿些毛巾给你。你还需要些什么东西吗?”

“只要一只牙刷就行了,我今晚会过得很好的。只是不知道晚餐里能否多加一个苹果?我希望哈丽特姑婆可别连晚餐吃什么也要干涉。”

他纵声大笑。“这点你放心,而且我可以告诉你,莉黛不会拿你姑婆所吃的那种食物给我吃的。我想我现在就得离开你了。”他看了手表一眼。“我相信你会想喝杯酒的,我等会立刻为你倒杯洒来。一会儿天就要暗下来了,你尽可以到四处溜跶,只不过你可别到‘寝宫’那儿去就是了。”

“好的,不过我会待在这里不出去的,这个花园太可爱了。”

“那么我大约在半小时之后再来找你,然后我们一道用餐。”

等他走了之后,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天果然很快就暗了下来,我突然觉得非常疲倦。希望等会儿莉黛所拿来的酒,可不要是阿拉伯人最喜欢喝的烧酒。

幸好不是烧酒,也不是由莉黛端来的,而是由一名身材健壮结实的年轻阿拉伯人端来的,这人想必就是莉黛的哥哥那西鲁。他和杰勤一样,身穿白袍,端着一个盘子静悄悄地走了进来。那盘子上放着一个点着的灯,两个杯子和一瓶金黄色的巴卡酒。巴卡酒是黎巴嫩的特产,酒味十分醇美,正是此时我所最需要的东西。我开始对约翰·雷门先生渐生好感。

当我对那西鲁说话时,他只是斜楞着眼睛看我,并且摇摇头,说了几句阿拉伯话。而后他将灯放在门边的壁龛上,行了一个额手礼之后就转身走了。

灯一出现,室内原有的黑暗立即消失。那西鲁走了没几分钟,窗外的蓝天已经变暗,而成为一片漆黑。

我蜷曲在窗座上,啜吸着那西鲁送来的金黄色巴卡酒,心中直想着今晚将会发生什么事。

雷门先生在约莫七点三刻的时候回来,端着餐盘的那西鲁也随他一起进来。晚餐有放在一个大热水瓶里的滚烫的汤、烤羊肉、沙拉、乳酪、面包和几个苹果,另外还有一瓶酒。那西鲁将晚餐放在一张矮桌子上,对雷门先生说了一些话之后,就走出房门了。我说,“你过的生活还蛮惬意的嘛。”

他纵声大笑。“我告诉过你了,莉黛餐餐都特别为我加菜。顺便告诉你一声,那西鲁说她已经在为你整理房间了。”

“我给你添了不少的麻烦。我是说,让你为我多准备一份晚餐。你平常都吃些什么?”

“就是这些东西啊,”而后他以道歉的口吻说道,“你可能已经发现了,不过我还是告诉你比较好,这是我的房间。不,你听着,请你……反正我原本就打算今天晚上睡在另一边,所以你真的不要以为你为我添了什么麻烦。”

“雷门先生,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竟然把你赶出你的房间!”

但是他赶忙把汤和面包递给我以止住我的抗让。他在吃晚饭时对我慇勤有加,似乎是在弥补他稍早时不情愿让我进来的失礼似的。我们一面吃一面聊天,交谈甚欢。

他对此地的历史相当熟悉,他很愉悦地如数家珍,述说达伯拉汉宫过去的光荣史,但是我注意到他对哈丽特姑婆的事都很少提起,而且在他的言谈之中,我似乎意识到他对姑婆有股尊敬和爱慕之意。而且他拿许多人当笑柄取笑他们,但就是不取笑哈丽特姑婆,这使得我愈发喜欢他。他对我们家族里的事似乎很感兴趣,但是我唯一略而未提的事,便是查理此时亦在叙利亚境内,而且也打算来此拜望哈丽特姑婆。我打算找个适当的时机亲口对姑婆说起这件事,如果她真的这么乐于见到我,那她自然会对她所钟爱的查理热切欢迎才是。

在九点钟的时候,莉黛端了咖啡进来,同时告诉我们那西鲁已经回村子去了,而且我的房间也已整理好了。

她的长相和她的哥哥不大一样,而且她的身材也较为瘦弱一些。她的皮肤黑黝,眼珠又黑又大、颈项细长、双手纤致。她身上穿着一件绿色的丝质衣服,眼睛上还像巴黎的妇女一样涂上黑色的眼线,而且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在她那件轻薄柔软的丝质衣服之下,必定穿着一件颇具法国格调的半圆形罩杯的胸罩,此外她的两个手腕上也戴着金手镯。我猜想这名女子定非单纯的阿拉伯女仆,当她以英文和雷门先生说完房间的事之后转身离去,就在那一旋身之际,她望了我一眼,那眼神似在警告我,“这是我的势力范围,你最好安份点,否则我会让你抱憾终生。”

而后,她又以轻柔甜美的英语对约翰·雷门说,“等你喝完了咖啡,夫人要你再去一趟。”

她走了出去,但并未将房门带上。我看着她纤细优雅的身影消失在拱廊的阴影之中,不过我想她并未走远。过了一会儿,我知道我并没有猜错,因为我在湖边看到一个黑影闪过,她就在湖边的小树丛里等着,或许还从我们这扇打开着的房门观望我们。

约翰·雷门也并未起身将门关上。因为他急着要把咖啡喝完,好到姑婆那儿领命,所以我也急急地喝着自己的咖啡。

他很快地站起身来。“恐怕我现在得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不过只要她允许的话,我会尽快回来,带你去见她。你确定你一个人待在这里会很好吗?”

“为什么会不好呢?你不必为我担心,我会安然无事的,我会找本书看的。”

“当然,你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如果这里的光线不够的话,你可以尽管把灯点亮,莉黛会告诉你怎么弄的。”

蓦地在建筑物的深处传来一声铃响,在悄然无声的夜里,这铃声显得异常的大声。紧跟着这震耳欲聋的铃声之后,离此地不远的地方传来一阵激烈的狗吠声,听这声音应该是非常大的狗在非常靠近这里的地方狂吠着。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惊讶地问道。

“只是你姑婆又开始不耐烦了。我非走不可了,真抱歉,我会尽快回来接你。”

“可是那些狗呢?”

“噢,那没什么。每次铃响,它们就会发出那种噪音。别担心,我等会儿就去把它们关起来。”

“关起来?你是说它们现在就在外面乱跑?它们听起来很可怕、很危险。”

“唔,那些狗是我们的看门狗,当然要放在外面,而不能将它们关起来。不过我们只有在晚间才把狗放出来,而且只要你把大门关紧,它们就无法进到后宫里来了。你会相当安全的。”他笑了笑。“今晚你不会被活生生地吃掉的,至少,不会被狗吃掉。”

他走了出去。我听到他把木门关上的声音,过了没多久,我又听到他喝狗的声音。狗的狂吠声止住了,寂静又回来了。在一片静默之中,我看到了莉黛,她那一身湖绿在门口微微闪烁着。

“请你往这边走,我带你去看看你的卧房。”她说。

这个房间和刚刚那间一模一样,只不过看起来似乎要更大些,因为里面除了一张铁床、一张摇摇欲坠的竹椅、一个看起来很可怕的黑色橱子和放在橱子上面的一面镜子以及一个破烂的旧锡盒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家具。

我并不觉得这个房间是莉黛的房间,因为这里丝毫寻不到她浑身散发着的那种东方魅力。约翰·雷门说他“睡在另一边”是什么意思呢?

我对莉黛说,“我把雷门先生赶出他自己的房间,对不对?那他要睡在那里呢?”

莉黛耸了耸肩。“这里的房间多的是。他夜晚多半陪着夫人,到了早上才睡觉。”

“噢,唔,或许我并没有像我想像中地把这个地方搞得天翻地覆的。”我对她笑了笑。“不过恐怕我给你添了许多麻烦——为我整理房间。”她并未像常人那样赶忙否认,或许这只是因为她的英语表达能力不够的缘故。

“你看过浴室了吗?”

“看过了,谢谢你。这里的水能喝吗?”

“可以,不过餐盘上就已经摆着水了。那些水我就放在那儿,不拿走了。你是否还有其他事情——”

“我想没有了,谢谢你。这里看起来很好,我相信我今晚会睡得很舒服的。噢,能否请你告诉我如何把上面那盏灯点着?雷门先生说我在等他的当儿可以看他的书。”

回到原来的房间之后,她依令将墙上的灯拿下来,放在桌子上。当我向她道谢时,她正在收拾餐具和盘子。她不再说话,不过我看得出来,她一直用眼角瞟着我的一举一动。最后,她总算收拾完毕,拿起餐盘向房门走去。

“门我来关,”我说道,并走向房门,可是她却在门口停了下来,而后转身面对着我。

“你真的是夫人的侄孙女?”

在她凌厉目光的逼视之下,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迸出一个字来。

“是的。”

“你父亲也在黎巴嫩吗?”

“没有,他不在。”

“他死了吗?”

“没有,”我惊讶地说道,“你为什么问这个?”

“那么你是一个人出来旅行的?”

“这样有何不可?”

“你——你会在这里待很久吗?”

基于满腹的好奇,我略为撒了点小谎。“她要让我待多久,我就待多久。”我一边说道。一边定定地看着她。

她很快地说道,“她身体不好,你明天一早就得走了。”

我扬起双眉。“雷门先生要我留下来,随我要待多久都可以。”

莉黛的黑眼睛炯炯地逼视,她那眼神是警告抑或赞同,很难区分。“可是,那是不可能的!他——”

蓦地,哈丽特姑婆的铃声又划破寂静,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而后那群狗也紧跟着大声狂吠不已。莉黛一惊,盘子里的东西被她震得碰撞在一起,发出咯拉咯拉的声音。

“别管那铃声,”我说,“你刚刚说——”

“不,不。我得走了!”她说道,而后狂奔了出去。

我听到她把花园的大门关上的声音。我心里想着,不管约翰·雷门和哈丽特姑婆之间是否有共同的利害关系,但是可以确信的一点是,莉黛和约翰·雷门之间一定有其共同的利害关系。

过了一会儿之后,雷门先生果然依约回来找我。他手中拿着一样东西,但不是油灯,而是一只很大,光线很强的手电筒。

“你准备好了吗?”他问道。

他领着我走到下午我和汉弥德等着的庭院,但是现在我们却是从大门向右转,转向下午他走去看哈丽特姑婆的方向。这个地方很大,远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大。我们似乎一会儿走上拱廊,一会儿又绕过圆环,而后又走上台阶,步下台阶,我们至少经过两个较小的庭院,在走过第二个庭院时,在一扇关紧的门后面传来一阵深沉的嗥叫声,我听了吓了一大跳。

“没事,我告诉过你我会把它们给关起来的。”他把手电筒的强光照向那扇门,我在那门缝底下,看到一只狗湿湿的鼻子在手电筒强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苏菲!不要叫!小心步子,曼薛小姐。这里的门槛断了。这是王子花园。”

我原以为这个花园会和后宫花园一样壮观美丽。但是事实上,王子花园却是小得可怜。这儿的空气中洋溢着一股浓郁的茉莉花香味,在手电筒的余光下,我看到一道矮墙,这可能是池子的围墙。可是,这个花园看起来似乎只是个种着几株小树和几盆花的小院子而已。在花园旁边,有扇打开着的门,一股橘红色的灯光,自门边的两棵小树之间倾泻而出,虽然只是一抹朦胧模糊的光线,但是在这一片漆黑之中却显得相当的明亮。

他穿过门口之后,站在旁边等我。他的声音在刹那间变得很不一样,突然变得很严肃、很机警、也很谦恭。

“我已经把曼薛小姐带来了,哈丽特夫人。”

我经过他身边,走进房间里。

正文 第五章

这间王子的休息室很大,也很脏。彩色的大理石地板上到处铺着波斯地毯。这些地毯也全都很脏,墙上则嵌镶着图案细致精巧的马赛克。一座桃红色的柜子依墙而立,上面放着一些瓶子和纸盒子。一两张摇摇欲坠的椅子和一张涂着中国式朱漆,类似宝座的东西以及散落地上的报纸、书、药瓶、残烛等杂物是这个房间较为低下的部分里仅有的家具。

在这房间里高出的平台边上,放着一张很大的卧床,床的上方垂挂着磨损了的丝绒床帷,床的四边则吊着厚重的花饰。床边立着一盏老式的油灯。当我向卧床走去时,油灯的光线把我的身影投射在我的面前。那身影跳动不已,像个怪物似的,而后又在通向平台的台阶上下晃动着。

哈丽特姑婆像尊佛陀般端坐在床上,全身覆以彩色的丝绸衣服,并伸出一只大而苍白的手,示意我再向前靠近一点。

要不是我早知道那个人是哈丽特姑婆,否则我真会把她误认为一名身着长袍的东方男子。她穿着一件以真丝制成类似睡袍的衣服,外面还套着一件镶上金边的宽松上衣,在最外面则又披着一条披巾,这些衣服的质料虽然很轻柔,但穿在她身上,却显得很有男性味道。她的皮肤非常苍白,她的嘴唇也毫无血色,但是她那对炯炯有神的黑眼珠和眉毛,却为那张椭圆形的脸庞注入无限的生命力,而显得毫无老态。她抹了过多的面粉,有些面粉甚至还沾在鲜红的丝绒床帷上。在那张同时兼具着女性和男性味道的脸庞上,她缠绕了一条白色的头巾,使得这一切景象显得更加的古怪和奇异。

事隔十五年之久,我对哈丽特姑婆的印象已经相当模糊,纵使她身着十五年前的衣服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仍然会认不出来。但是有一点在我脑海里记得很清楚,即是她左手手指上的戒指。现在她手指上的戒指和我记忆中幼时看过的那枚戒指一般大,也一般明亮。我还记得我父母亲时常对我和查理提起有关这枚戒指的事情。这枚戒指上镶着一粒圆形的红宝石,约莫一个大拇指的大小,但它的价值却是十分地昂贵。这枚戒指是一名巴格达的小王子送给她的礼物,她一直将它戴在她那双男性化的大手上。当她挥手要我向前走近时,她手指上的红宝石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我不知道她是否等着我上前亲吻她,幸而那粒红宝石又闪了一闪,她示意我坐在她床边的一张椅子上,才解了我的困境。

“哈啰,哈丽特姑婆,你好吗?”

“唔,思蒂?”她的声音极为细微,非但绷得紧紧的,而且还有种气喘的味道。不过她那双炯炯逼视的黑眼睛,则是充满了活力与好奇。“坐下来,让我仔细端详你。嗯,是的。你以前一直都很漂亮,现在都成了大美人了,是不是?还没结婚吗?”

“还没有。”

“那么现在正是时候了。”

“可是我现在才二十二岁而已呢!”

“才二十二岁?我都忘了。约翰总说我老是把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我都记不得你了,他有没有告诉你这一点?”

“他说你很可能会忘了我。”

“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他总是忘不了要告诉别人我已经年老力衰了。”她瞄了跟着我步上台阶,站在床边的约翰·雷门一眼。他则定定地回望着她,这使得我感到极度的不安。哈丽特姑婆锐利的目光又回到我身上。“如果我真的忘了你,这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多久没见到你了?”

“十五年。”

“嗯,是的。一定有这么久了。唔,你长得很像你的父亲。他最近可好?”

“噢,他很好,谢谢你。”

“我猜想是他要你来问候我的,是不是?”

哈丽特姑婆的语气仍然锋利无比,而且也不知因何缘由非常地火爆。我冷静地看着她。

“如果他知道我在这里,我相信他会要我代为致意的。”

“嗯。”她陡地躺回一堆放在床角的枕头上。“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都很好。我如果告诉他们,我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见到你,而且发现你身体非常健康的话,他们听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这是毫无疑问的。曼薛家族的人都很体贴入微的,是不是?唔?”

我无辞以对。

“唔,女孩?”她继续追问着。

我坐在椅子上挺直了身子,这么坐非常不舒服。“我不知道你要我回答什么,哈丽特姑婆。你如果认为我们早该来此地看你,你尽可以要求我们,是不是?事实上,你自己也很清楚在过去的这十五年之间,你每隔两年就写封信给我们,声称要和我们断绝关系。而且不客气地说,我今天进来这里并未受到应有的欢迎,我差点被拒于门外!况且,再怎么说,你自己也是曼薛家族里的一份子。你不能说我们写给你的信没有你写给我们的信多。再怎么样你寄来的遗嘱,我们都会回以谢函的。”

那双黑眼睛闪了一闪。“我的遗嘱?哈,原来如此!你是来向我要财产的,是不是?”

“唔,我也有我自己的工作,我饿不死的,是不是?”我对她露齿而笑。“而且为了你那区区一小笔遗产,而大老远从英国远渡重洋来到这里,也未免太不划算……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现在就把属于我的那一小笔遗产交给我,我以后就再也不会来打扰你了。”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我只看得到她那双在头巾和眉毛阴影底下的眼睛,从枕头上望着我。在她拉扯衣衫之际,我发现约翰·雷门瞄了我一眼,他的眼神半带着调侃,半带着忧虑。“我本会像他们所有的人所希望地客死异乡,一个人孤伶伶地死在这里。”

“我告诉你——”我开口说道,但又随即噤声不语。查理告诉过我,哈丽特姑婆喜欢面对挑战,在谈了这一阵子的话之后,我相信她是有意刺激我,惹恼我。可是我记忆中的哈丽特姑婆说话不是这个样子的,她甚至连回嘴都不会。十五年对年轻人来讲,几近是一辈子那么长,或许对老年人来讲,也差不多等于半辈子那么长了。我应该试着去体会她的心情,同情她,怜悯她,而不应该感到不快和烦躁。

我很快说道,“哈丽特姑婆,请你别这么说!你自己应该清楚得很,如果你想要什么,或是需要什么,你尽管可以让爹地知道,或是让查士叔,或是我们族人中的任何一个人知道!我们在美国已经住了四年之久,这点你也是知道的,我想我们是有点消息不灵通。不过你总是写信给查士叔,而我从他那儿得知——我是说,你总是把话说得很明白,说你希望留在这儿,过你自己的生活。你当然应该很清楚,你若是发生了什么事,譬如你生病或是什么,如果你真的希望能有个人来这里看你,或是需要一些援助——”

看到她眼睛很快地闪过一抹光芒,使我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她的眼神中分明没有任何悲戚和感伤的味道,我知道我心里那股压抑着我不叫我同情她、怜悯她的本能是对的。

“哈丽特姑婆!”我说道,“你是在逗我,对不对?你一定知道你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嗯。随便说说,是不是?你是说我应该说,我有个对我很关注很照顾的家族?”

“唔,老天,你知道一个家族就是这样子的啊!我不觉得我们这个家族和别的家族有什么不同之处!你应该很清楚,你大可以拿一小笔遗产打发我们,和我们断绝关系,但是不管怎样,你仍然是我们家族中的一份子!”

“你听到了吗,约翰?”

他看起来局促不安,他张口对她说了一些话,但是被我打断了。

“你很清楚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只是告诉你,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助,或是你发生了任何事情——唔,伦敦到贝鲁特只要六个小时的航程,在你还不知道自己需要我们时,我们之中便早已有人赶来这里照应你了。你想想看,当初查士叔在他堂兄亨利去世之后,代为抚养他的儿子查理。爹地说他和查士叔对这件事想都没想,只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老天,我做事总是率性而行,也从来没有人阻止我,不让我到我想去的地方,可是我自己清楚得很,我是碰到点什么麻烦事,我只消打通电话给爹地,他自然会在三秒钟之内赶到的!”我抬头看了约翰·雷门一眼,略为躇踌了一会儿,而后果决地接说着下去,“而且你也无需逗弄雷门先生了。不管你说什么话,我都毫不在乎,不过我或许应该在此时此地把一些事情对你说个分明,纵使我语言有轻率不妥之处……任谁有雷门先生在旁陪伴着都会感到很高兴的。所以你最好对他好一点,因为他在此地留得越久,对你越有好处!看在老天爷的份上,我们并非存心把你撇在一边忽视你——我们只是要让你按你自己的生活方式过日子,而且你按此种生活方式似乎也过得很好!”

她现在大笑不已,笑中毫无虚饰。她再度扬起那只大手,手指上的红宝石戒指亦为之闪烁不止。“好啦,孩子,好啦,我是逗你玩的!你是斗士,是不是?我以前的所作所为也像个斗士一样。是的,我是不轻易让访客进来见我的,我以前在这方面吃了不少的苦头,而且随你怎么说,我年事已大是不争之实。你很坚持己见,是不是?你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来到这里?”

我露齿而笑。“我如果说我因为亲戚间一种血缘的情感而来看你,你一定不会相信的。我想大概是一股好奇心作祟吧。”

“你听到了什么有关我的事情,才会使你这么好奇的?”

“我听到了什么有关你的事情?你一定是在开玩笑!我以为你应该很能习惯自己住在这种地方,拿层层传说的外衣把自己团团围住,像个——唔,像个——”

“像个老朽的睡美人,是不是?”

我纵声大笑。“你要这么说也无妨!不过说真格的,你是个鼎鼎有名的大人物,这点你也是知道的!每一个人都在谈论你。你简直是黎巴嫩的奇景之一。纵使我和你丝毫没有亲戚关系,别人也会把你所有的事都告诉我,并且还力劝我到达伯拉汉宫一游。所以当我发现我有这么好的理由可以来看你时,我就迳自来了。”

“哦─你是说每一个人都在谈论我,是吗?你所谓的每一个人是指谁?”

“噢,只是贝鲁特的一家旅馆里的工作人员。我计划到——”

“旅馆?你在贝鲁特的旅馆里和谁拿我当话题,说个没完?”她说话的口吻好像把那家旅馆当成开罗的一家妓院似的。

“并不是真的拿你当话题,说个没完。事实上我是和柜台先生谈的。我计划到阿多尼斯河的源头那儿玩一玩,那位柜台先生说我会路过达伯拉汉宫,所以——”

“那家旅馆?”

“腓尼基旅馆。”

“你在贝鲁特时,那家旅馆才刚盖好,”约翰·雷门插嘴说道,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他看起来仍然满脸的不安和无措。“腓尼基旅馆就是我对你说过的那幢位于海港附近的大旅馆。”

“腓什么?腓尼基?好吧,你继续说,旅馆里的人说我什么?”

“其实也没说什么,”我说,“柜台先生并不知道我是你的亲戚,他只是告诉我,这里是个很有趣的地方,而且他还说,我在回程中,或许可以要我的司机在路过沙克尔村时停一会儿,好让我看看这座宫殿。而后我告诉他我认识你的家人,不过我仍然没有告诉他我是谁,我问他知不知道你近况如何?”

“他怎么说?”

“他只知道你目前很好,不过你已经许久未曾踏出宫门一步,此外,他还告诉我,你前些时候病了一阵子,而且还从贝鲁特请来一位医生——”

“这些事情他都知道吗?”

“噢,老天,这些事情可能报上都登着的!毕竟你在此地是名传奇性的人物!难道雷门先生没有告诉你吗?我打电话到医生那儿打听你的消息——”

“是的,是的,是的,他告诉过我了。那个人是个笨蛋!真是谢天谢地,他总算走了。谢天谢地……现在已经好多了,好多了。”她肩上的披巾滑落了下来,她烦躁不堪地将披巾拉好,她突然间怒容满面,我听到她自顾自地低声咕哝了一些话,好像是“打电话打听我的消息”以及“在旅馆里拿我当话题,和别人说个没完”之类的话。她摇着头,以致于头上的头巾移动了位置,露出光秃秃的头皮。

“思蒂……思蒂……”她那低微的咕哝声把我从沉思中唤醒,我的注意力乃再度回到的她身上。“女孩子取这个名字可真难听。”她又再一次地拉拉肩上的披巾。我突然觉得她那双在阴影暗处注视着我的眼睛丝毫不健忘,她只是在和我玩场她乐此不疲的游戏而已。这种感觉使我非常不高兴。“我们刚刚谈到那儿了?”

我打起精神说道,“我们说到那位医生,葛拉夫医生。”

“我根本没有生病,那个人是个大笨蛋。我的胸部一点问题都没有,根本没有………不过,不管怎样,他已经离开黎巴嫩就是了。人们是不是也拿他当话题,说个没完,约翰?是不是一些丑闻?他不是回伦敦去了吗?”

“我想是的。”雷门说道。

我接着说道,“我打电话过去时,接电话的人告诉我,他已经回伦敦了,除此之外,那个人就没说什么了。”

“嗯,”她说,“或许他现在已经在伦敦挂起招牌,大赚其钱了。”

“我没听过他有什么丑闻,不过他已经离开贝鲁特倒是事实。听说接替他工作的是个很不错的人。”约翰·雷门飞快地瞥了我一眼,而后前倾着身子说道:“你不觉得你现在应该休息休息了吗?哈丽特夫人?你吃药的时间到了,所以你允许的话,我这就拉铃叫莉黛过来,而后再亲自送曼薛小姐回去——”

“不,”哈丽特姑婆毫不让步地说道。

“不过,哈丽特夫人——”

“我告诉你,小伙子,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我现在还不想吃药,吃了那些药我就想睡。你知道我不喜欢吃那些药的。我现在根本一点都不累,而且我对这女孩的来访感到很高兴。你就站在那儿。孩子,陪我聊天,告诉我你去过那些地方,做过那些事情。你在贝鲁特多久了?”

“我是星期五晚上抵达贝鲁特的。事实上,我是和一个旅行团来的……”

我从头开始叙述我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我尽可能地将旅游的行程描述得生动有趣。纵使她听得很不耐烦,而要停止这次的会谈,我也不会感到遗憾的。不过她现在似乎正在兴头上,听得津津有味。而我也极不愿在还未向哈丽特姑婆提起查理的事之前,就被约翰·雷门先生以莫须有的理由撵走。在叙述的当儿,我对哈丽特姑婆迟迟未提起查理之事感到很纳闷,我很快就发现一点,我的堂兄查理若是想恢复往昔他在哈丽特姑婆心目中的地位,他便得独自和姑婆奋战一番才行,只要他愿意的话。

因此之故,我在叙述旅游风光时,对查理的名字略而不提。当我正滔滔不绝,而哈丽特姑婆也正全神贯注地倾听时,约翰·雷门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等着,满脸踌躇不安的神情,目光不时在我和哈丽特姑婆脸上搜巡。

在我叙述帕里米拉景色的当儿,哈丽特姑婆突然伸出手来猛拉床边的铃绳,整个建筑物里回荡着熟悉的铃声,继而又响起一阵犬只的狂嗥声。

我噤声不语,但她却急躁地催着我,“继续说下去。至少你可以说话。你去过那里的山边墓地吗?”

“老天,是的,我去过。我知道我说的话在考古学家听来一定很外行,可是我真的觉得每个坟墓看起来都很像。”

“你说的一点都没错。你们的旅行团呢?”

“他们在星期六的早上回伦敦去了。”

“所以你现在只有一个人了?这样好吗?”

我纵声大笑。“有何不好?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事实上——”

“这是不容置疑的,那个蠢女孩跑那儿去了?”她蓦地对约翰·雷门大叫了起来,使后者冷不防吃了一惊。

“莉黛?她不会走远的。如果你是要吃药的话,我可以——”约翰·雷门说道。

“我不是要吃药。我告诉过你了,我现在还不想吃药。我要我的水烟袋。”

“可是,哈丽特夫人——”

“噢,你总算来了!你刚刚究竟死那儿去了?”

莉黛快步走过这房间里低下的部分,她的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而且惊吓布满了她的脸庞。她走过地板,并登上台阶,到床边来时,看都不看我一眼。

“是你在拉铃?”

“当然是我在拉铃,”哈丽特姑婆很不耐烦地说道,“我要我的水烟袋。”

莉黛满脸问号地看了看约翰·雷门,而后目光又转回哈丽特姑婆的身上,这名老妇人在床上焦躁地咆哮道,“嗯?嗯?”

“请为夫人拿水烟袋来,”雷门说道。

女孩再度对卧床上的哈丽特姑婆投以惊吓惧怕的眼神之后,立即跑下台阶,奔向衣橱。我惊讶地望着她,而后又转头注视着我眼前的这位“哈丽特夫人”。她像东方神话故事中古怪的神灵般佝偻着身子,身上覆盖着一大片丝绸和毛毯坐在床上,叫人看了感到无比的紧张,但并不会害怕。然而就在那时,床头的墙上有样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墙上钉着两组钉子,有一半被卧床的丝绒床帷给遮了起来,其中的一只钉子吊着一根棍子,另一只钉子则挂着一只来福枪。我以怀疑的眼光望着那些东西直眨眼。在二十世纪中叶的今天,纵使在此地行事也应该有个限度吧……

我真的得赶紧摆脱她。我比我想像中的还要疲惫。莫非是因为吃了那顿奇怪的晚餐才会……当我强打起精神,准备继续把我的旅游奇遇说完时,我听到哈丽特姑婆以极为愉悦的口气说道:“只要个小烟袋就行了,亲爱的。另外还要个琥珀烟嘴。”

那名女孩笨手笨脚地在衣橱里摸索了一阵子,而后拿出一个木制的盒子,里面放着烟草和烟嘴。她将这些东西带至床边,并将烟嘴拼在水烟袋的管子上。当她的眼光自卧床丝绒床帷之后哈丽特姑婆的脸上调开时,我看到她飞快地对约翰·雷门投了一个询问的眼光,而约翰·雷门则回以一个甚为焦躁不安的点头。那么,这就是她之所以紧张的缘故了,她知道她这个主人差遣她做的事,另一个主人必定会极力反对,像她这种处于尴尬局面的仆人,我见过太多了。

雷门在我耳际说道:“恐怕我无法拿出香烟招待你,她不准这儿的其他人抽香烟。她只允许抽烟草。”

“没有关系,我不想抽香烟。”

“你们在咕哝些什么?”哈丽特姑婆陡地问道,“好了,莉黛,我现在觉得好多了。”而后她转向我,“唔,继续说下去,我听得正高兴呢,你在大马士革做了些什么事?我猜想你们一定像群乡巴佬似的在大清真寺里乱逛吧?”

“说的一点也没错,我们确实像群乡巴佬似的,哈丽特姑婆。”

“你是在取笑我吗?小女孩?”

“唔,你这个比喻说得很贴切啊!”

“唔,”她吸了一口水烟袋,“你喜欢大马士革吗?”

“马马虎虎。我自己也没多少时间好好地逛一逛大马士革。可是发生了一件更妙的事情,我在路上遇到了查理。”

“他也来了?”她尖声惊叫,我看到莉黛和约翰·雷门在刹那间飞快地对望了一眼。“来到这里?”哈丽特姑婆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家族的大团聚吗?我的侄儿查士到大马士革做什么?”

“噢,不是查士叔,”我急急说道,“我是说查理,我的堂兄查理。他也在此地渡假。他本来要和我一道来这里看你的,可是他后来有事耽搁了,可能要到明天才能抵达黎巴嫩。我恐怕是早了一步,抢在他前头来到了这里。事实上,最初是他使我有来此地看你的念头的。他本人倒是很急于想来看你,要不是他的鼓吹,我再怎样也不敢独自硬闯了进来。”

我说完话后是一片静默,谁都没有开口,只有哈丽特姑婆口中的水烟袋咕噜咕噜地发出令人作呕的声音,而她则透过袅绕的烟雾对我直眨眼。这儿的空气较先前更为沉闷,令人窒息,我觉得我的皮肤上涌过一波一波的热流。我强打着精神,在椅子上坐得直挺挺的。

“你——你该记得查理吧,哈丽特姑婆?你纵使把我给忘了,不该连他也给忘了吧?他一直是你最钟爱的男孩。”

“那是当然,我还记得他,我怎么会把他给忘了呢?他是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我一直都很喜欢英俊潇洒的小伙子。”

我笑了笑。“说老实话,我一直对查理嫉妒得半死!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回,就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你那回,你带着鹦鹉和所有的狗来到我家,你给了我一把象牙扇子,你也给查理一个香炉和几炷香。后来他把凉亭弄得起火了,爹地气得要把查理送回家去,就是因为你说要是查理被送走,你也要跟着走,所以查理才得以安然脱险。你还说我们这个家族里除了查理之外,每个人都沉闷无趣得像一泓死水,你说在这个慵懒平淡、了无生趣的世界上,查理的所做所为能算是个恶行吗?我之所以记得这件事,是因为你所说的这些话现在已成为我们家族里沿用的口头禅了。”

“是的,我还记得。时间就这样消逝得无影无踪,时而过得很快,时而过得很慢……有些事情人们会记得……另外也有些事情人们会忘记。一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是的,是的。”她静静地吸了几口烟袋,自顾自地猛点头,而后将烟嘴拿下来交给莉黛,眼睛却是看都不看她一眼。而后那对黑眼睛又抬起来,定定地盯着我看。“你长得很像他。”

“我想我是长得很像他。不过再也不像小时候那么酷似了,现在我们都已成年……不过我想你见了他一定还认得出来。有些东西是不会随时日的消逝而褪去的。至少我们俩在外观上是很像的。”

“长得真的很像。”她似乎没听到我说的话。她仍然自顾自地点着头,她那对黑眼睛蒙眬而茫然,她的双手危危颤颤地握着肩上的披巾。

“哈丽特夫人,”约翰·雷门蓦地开口说道,“你现在真的非得吃药不可,而且你也必须略事休息。曼薛小姐——”

“当然,”我说道,并站起身来,“不知道哈丽特姑婆有没有什么话要我转告查理?”

“你可以代我向他致意。”她的声音既低微又粗嘎,就像一堆干树叶所发出的沙沙声。

“可是——”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难道你不想见他一面吗?他可能明天就能够抵达贝鲁特,到腓尼基旅馆和我会合。他能上山来看你吗?如果不怎么打扰的话,他能够在明天吃完晚饭后来这儿,等你准备妥当好接见他吗?他自己有车,所以无需像我一样留在此地过夜。我很乐意亲自陪他回来,再见你一次面,不过如果两个人过多的话——”

“不。”

“你是说我们两个人都可以来吗?噢,那真是太好了!那么——”

“我的意思是我不打算接见他。不,我已经见过你了,而且我已觉得很快乐,不过一次就够了。你尽可以把你所得知有关我的消息转告我的侄儿查士和克里斯多夫知道,那样就够了。”

当我正张口准备说话时,哈丽特姑婆扬起手来继续说道,“这里所有的一切在你看来,一定觉得很古怪,可是我已是个老太婆了,而且我选择了自己的生活方式。我自己的想法是,年龄所带给我们唯一的特权是,你尽可以霸道专横、为所欲为,过你自己想过的生活,只要你经济能力允许就行了。虽然你或许会认为这个地方既古怪又不舒适,但再怎么样,这个地方很适合我。你可以告诉家里的人,我在此地一切安好,而且对我自己这种生活方式也感到很满足。所以我们就别再争论了吧。”

“可是他一定会很失望的!更有甚者,他一定会对我的擅自抢在他前头赶来看你而大为光火的。你过去是他最敬爱的长辈,这点你是知道的。而且事实上,我知道来此地看你这件事对他而言有着何等的重要性。我不晓得你知不知道,不过家里好像打算在贝鲁特开家分支银行,而且似乎已经开始着手了,以后查理可能会在那儿工作,所以,现在他既然已经来了,我知道他必定想和姑婆联络——”

“不。”

“哈丽特姑婆——”

“我已经说过了,”她威严十足地说道,并且扬起手打发我走。

我放弃了努力,“好吧,我会告诉他的。我若是告诉他,你在此地生活过得很好时,他一定会很高兴的。你需不需要我从英国寄些什么东西给你?譬如说书本之类的?”

“我想看的书我都弄得到手,谢谢你,小孩。现在我疲惫已极,你可以走了。记着把我的口信带到,可是别以为我贪图你们任何只字片语,因为我根本不稀罕,我也不会回信的。等我死了以后,约翰自然会告诉你们的。不,你无需向我吻别。你是个漂亮的小女孩,你来看我使我很高兴,现在你可以走了。”

“我也很高兴,谢谢你让我进来。晚安,哈丽特姑婆。”

“晚安。约翰,你送她回到房里之后直接过来我这儿。莉黛!难道那个蠢女孩就打算拿那些药丸拿一整个晚上吗?噢,你总算来了。现在别忘了我刚才所说的话,约翰,你得直接回我这儿来。”

“当然!”雷门先生如释重负地点头领命。他早已陪着我走到要到门口的半路上。

我在门口停了一会儿,并且回头瞥了一眼。莉黛此时又回到衣橱旁边,从一个小瓶子里倒出一些东西在她手上。在她身后,那张睡床在油灯朦胧的橘红色光线的照射下,显得极为荒谬而可笑。当莉黛再次步上台阶时,床脚的阴影里有个小而灰色的物体快速地移动着。有好一会儿,一股令我毛骨悚然的念头窜入我脑中,莫非此地连卧室里也有老鼠不成。而后我看到那物体跳到床上,原来是只小猫。

当莉黛在床边坐下时,那只小猫蓦地跳到一边,随即消失了踪影。莉黛前倾着身子,拿着一只酒杯,递水给坐在床帷里的哈丽特姑婆。这一切就像一幕在灯光设备很差的舞台上所上演的遥远而叫人难以置信的情景似的。在那舞台上所上演的一切都和我、查理以及白昼丝毫没有关连。

我转过身来,紧跟在约翰手电筒的强光之后。

那强光向上摇晃了一会儿之后,照在我的脸上。“怎么了?你觉得冷吗?”

“不,没什么。”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能走出来,进到这凉沁的空气中真是太好了。”

“就这样子而已吗?我以为和哈丽特夫人会面使你感到狼狈不堪。”

“我想在某方面是有点狼狈,”我说道。“说老实话,我觉得此地是有点古怪,而且她也不太好相处。”

“是在这方面的吗?”

“唔,老天——!噢,不过我想你已经习惯了……我是指她说话反反覆覆的,而且她也很健忘,此外,她在刚开始谈话时一个劲地想惹恼我。而且——唔,她看起来颇为怪异的,然后就是那只水烟袋……我想我答话没什么技巧,不过我听说她不喜欢人们在她面前唯唯诺诺,所以我想我最好对她实话实说,丝毫不加以隐瞒。在她开始自顾自地咕哝的时候,我还以为我真的惹恼了她,不过我并没有,是不是?”

“你非但没有惹恼她,你甚至还使她感到非常的高兴。相信我的话,当她说她和你交谈感到很高兴时,她确实是当真的。我真希望你能事先把你堂兄查理的事情告诉我。那样的话,我或许还能想些法子劝劝她。”

“是啊,我真的太蠢了。她可能会改变主意吗?”

“谁知道。坦白地说,我一点都不晓得。她一旦下定决心,要想改变她的决心,那真是难上加难。我有时候真的觉得她固执得像头牛一样。我不知道她的态度怎会在刹那间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我也是一样。她很喜欢他,你知道。唔,他要是知道我侵犯到他的势力范围,他一定会很生气的。他真的极于要见她一面,而且他不是像我这样纯粹是因为好奇而来看她的。我不知道他会说什么。她一定把他的事情告诉过你了吧?”

“噢,是的。如果我早知道他在此地……小心,注意那个台阶。他打算在黎巴嫩待多久?”

“我不知道。”

“唔,如果他有空的话,告诉他拨出几天时间,好吗?至少要等到星期三、四。我将会尽量试试看,并打电话到腓尼基旅馆和你们联络的。”

我似乎除了依令而行,信任他的好意之外别无他途。

“谢谢你,”我说,“我会转告他的。我想她一旦有时间想一想,她一定会答应的。”

“以前更奇怪的事情都曾经发生过。”约翰·雷门有些儿不耐烦地说道。

正文 第六章

那天夜里下雨了。

我大约在午夜一点半到两点之间回到我房里。那时的天空清朗无云,毫无暴风雨的迹象。雷门先生送我到卧室门口,在点燃了油灯之后,我向雷门先生道声晚安,他就告退了。然后我拿了油灯到浴室里,一阵梳洗,我又回到房里。门上并没有钥匙,但是我看到门内有个厚厚重重的木闩,所以我只得将木闩架好,而后换下外衣,笨手笨脚地将油灯吹熄,终于上床就寝。

我不知道是一道闪光,还是一道几乎是同时出现的震耳欲聋的雷鸣,惊醒了我。等我在床上坐起,睁开眼睛一看,才知道外面已下起倾盆大雨。我从未听过如此猛而大的雨声。房里的拱窗因为窗外雷电交加的暴风雨而闪烁不已。其中的一扇是我原先就开着的,一阵陴的花香味自这扇窗口汹涌而入,伴随着花香而入的,还有那一滴滴敲打着窗槛和溅得满地板湿漉漉的雨水。

我老大不情愿地下床来,赤足踏在冰冷冷的地板上,把那扇玻璃窗关紧。在一室的黑暗中摸索,我的双手被自窗外溅入的雨水淋得湿溚溚的。等我把窗子关好之后,花园大门的那个方向,蓦地传来一阵一只大狗急切的狂嗥声,而后其他的狗只也跟着狂吠起来。这些看守狗想必是被暴风雨所扰,以致于如此不安。我转身,再度在黑暗中摸索着,找来一条毛巾擦干手臂。

一只狂嗥的狗预示着一个死亡……当我在擦拭手臂和肩膀的当儿,我想起查理告诉过我那个有关加百列猎犬的传说,死神率着一队加百列猎犬猎于天际……这宫殿里所有的犬只想必都已放出来了,而且正狂吠不已。在旧日,住在这宫殿里的人们必笃信一件事情,就是那暴风雨里的猎犬会发出催命的狂嗥声。

在旧日,那时的人们一定是特别迷信,才会对那种事情深信不疑。而今……噢,胡说八道,那有那种事……

我把毛巾放回原处,继而又一步一步地摸索着踱回床上。

过了五秒钟之后,我发现一桩比加百列猎犬更烦人的事情。屋顶漏水了。更有甚者,漏水处就正好在我睡床的正上方。雨水一滴接着一滴沿着我的颈背流下……

我再度起身下床,又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才在我的手提袋里找到了火柴,把油灯点亮。等房里恢复了光明之后,我穿上鞋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张睡床拉离床边。屋顶上滴漏的雨水乃直接滴落在地板上。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惊觉到滴水的声音有多大多响,原来,窗外的雨已经停了。

我走到窗边一看,原先的倾盆大雨,就像水笼头被关紧似地在刹那间停止了,且星星也都已出现在天际。我推开玻璃窗,发现随着暴风雨而来的是一阵微风,吹得云消雾散,也吹得山谷的树木沙沙作响。继而我转身继续解决我自己的问题。

滴漏的雨水把一部分的床罩弄湿了,但是大部分仍然是干的。那是因为我起床时,把床罩拉起堆在角落上,所以才没有被滴湿。我小心翼翼地将床罩自床上举起,放在窗座没有被雨水溅湿的地方。然后又更加小心翼翼地将整个床垫翻个身,我只希望床垫背面那湿漉漉的雨水,在我睡过这下半夜之前不要渗到上面来。我将泡得湿透的床单丢掉,而将干的床罩搬回床上,吹熄了油灯,和衣躺在床上以渡残夜。

然而我并未入睡,因为屋顶上的滴水,不断地滴落在床边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击鼓般的巨响,扰得我不能入眠。我只得再一次地起床,在黑暗中摸索着刚才我弃于地上的那条湿淋淋的床单,将它放在滴水的正下方。接着而来的是一片寂静,然后窗外又响起另一阵声响,我坐直了身子竖耳倾听。

这次传入我耳际的,并不是死神之使加百列猎犬的狂吠声,而是花园里一只接着一只的鸟儿高声鸣唱的声音。

我拿起门闩打开门,慢步踱到拱廊之下。

此时湖面泛着微光,清风徐来,使得湖边的小树丛断断续续地滴落着雨滴。整个花园洋溢着夜莺宛转曼妙的歌声。两只白鸽自西厢的拱廊下蓦地飞起,振翅自我头上飞逝而过。就在此时,我似乎看到有样物体,或是有个人在拱廊之下走动。是一个人,沿着拱廊走过。他走得很慢,在一片鸟鸣声和树叶的沙沙声中,我丝毫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不过,我看得很清楚,那个人并不是身穿白袍的阿拉伯人。那么,那个人一定就是约翰·雷门了。或许他是来看我如何渡过这暴风雨之夜的。

我等了一会儿,但是他并没有来,然后他就消失得不见踪影了。花园里除了夜莺的鸣唱声之外,就再也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了。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随即慢步踱回卧房,把夜莺的歌声紧紧地关在门外,而后又蜷曲着身子爬上床。

我在一片亮丽耀眼的阳光和敲门声中醒来。

莉黛拿着我的早餐敲我的房门。早餐有面包、乳酪、杏仁果酱和一壶咖啡。莉黛看似十分疲惫,而且仍然以那张阴郁的面孔斜斜地打量着我。不过她看了满室的凌乱,堆在地上湿成一团的床单和搬离墙角多达四尺的睡床竟未予置评。当我谢谢她为我端来早餐,并和她说起前晚恶夜的景象时,她只是阴郁地点点头,而后转身离去。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之后,约翰·雷门也来了。那时我已梳洗更衣完毕,而且整理好行李,拿着餐盘来到屋外亮丽耀眼的阳光下,坐在池边观赏着眼前一片雨过天青的美景。我不知道约翰·雷门昨晚是如何以及因何出入花园的。不过不管他在昨天夜里做了什么事,那些事情似乎对他毫无影响。此时他看来十分敏捷,而且也十分清醒,他眼中原有的那抹茫然和蒙眬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而被一股清澈和明亮所取代。他神采奕奕、步伐稳重地向我走来,并以愉悦的口吻向我问安,“早安。”

“噢,哈啰。你来的正是时候,”然后我便冲入房中,将我的行李,也就是那只手提袋拿出来,“我正打算去找你,而且希望那些狗已经被关起来了。”

“那些狗在白天通常都是被关起来的。它们昨晚把你吵醒了吗?我想昨晚的暴风雨是有点儿狂暴。你睡得还好吗?”他站在门口望了望房里的一片凌乱。“我说狂暴这个字眼并没有用错,对吧?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屋顶漏水了。”

“当然是的,”我纵声大笑。“你是把我当成三级的客人,才分配这间三级的卧房给我过夜的吗?不,我只是开开玩笑而已。我移动了睡床,未了总算睡了一会儿。不过恐怕你会发现整个床垫都湿透了。”

“没有关系,等会儿把床垫拿出来晒,要不了五分钟就会全干了。我真的很抱歉,屋顶上的排水管一定又堵住了。那西鲁还对我发誓他已经把排水管清干净了呢。你真的睡着了吗?”

“是的,谢谢你,最后总算睡着了。你不必为我担心,你只消想想看,凡事都是有弊必有利的,只有恶风才吹得每个人都蒙受其弊。”

“这是什么意思?”

“要不是我住在这里,把这房间里弄得天翻地覆、一片凌乱,那么昨晚睡在排水管下面的人就是你了。”

“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请你相信我,你根本不是恶风。你姑婆昨晚在和你畅谈了那么久之后,整夜心情都很好。”

“真的?我没有把她累坏了?”

“一点都没有。你走了之后,她又和我说了好久。”

“我想她对查理的事情态度仍然未变?”

“恐怕还没有,不过,再给她一点时间吧。你已经准备好了,是不是?我们可以走了吗?”我们乃朝向花园大门走去。

“她把你留到很晚吗?”我问道。“你这么操劳过度,一定很累。”

“不,并不很累。我在暴风雨还未开始前就已经上床就寝了。”

“闪电把你吵醒了,是不是?”

“丝毫没有。”他纵声大笑。

“昨夜暴风雨过后的花园看起来真是美极了。”我说道。

我瞥见他斜楞着眼睛看着我。“你昨晚出来了吗?”

“我只在花园里待了一会儿而已,驻足倾听夜莺们宛转的歌声。噢,你看看这些美丽的花!这是因为暴风雨的关系吗?可见恶风并不是只会带来灾害的,你说是不是?”

我们正走过昨天我和汉弥德等待的那个小庭院,这里和后宫花园一样,雨水把大地涮洗得干干净净的,大理石廊柱也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令人目眩的白光。草地上一朵朵红色的秋牡丹也正盛开着。

“这里是我的阿多尼斯花园,”雷门先生说道。

“你的什么?”

“阿多尼斯花园,根据古老的传说,阿多尼斯花园象微着死亡与复生。”

“这和你的心理医学有任何关连吗?还是只是哈丽特姑婆的意思?”

“和——噢,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正在写一本书的吗?我对那些沉缅于宗教之中的人的心理很感兴趣,而我现在正在搜集一些有关近东出神入化的宗教的资料,其中就包括了阿多尼斯这个代表丰腴的谷神死而复活的传说。我一得暇便骑着马到山谷里遨游凝思,以追寻灵感。如果你在此地多待上一段时间,你可能——”

“骑马?”

我们此时已来到了宫殿入口处的大庭院,他点点头,继续说道,“这儿就有一匹马呢!你知不知道?就在几年前你的姑婆还经常骑马出游。她真的很了不得——噢!马厩的门还没有打开,那西鲁还没有来。”他看了看手表。“他迟到了。”

说着说着,我们终于来到了大门口。雷门先生拿开那个厚厚重重的门闩,然后将铜门打开。门外毫无杰勤的踪影。太阳光白花花地照在多石的高地上。那里连个人影都没有。

“你的司机还没来,”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进来等——”

“谢谢你,不过,我想我还是自个儿走下去和他会合好了。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雷门先生。”我伸出手来和他握手,他一再地告诉我,他和哈丽特姑婆对我的来访都感到非常的高兴。

“至于你堂兄的事情,我也会竭尽所能说服你姑婆的,不过如果我无法——”他略为踌躇了一下,他的目光在遇到我逼视的目光之后,随即调开——“我希望你不要觉得太难过才好。”

“我?这又不关我的事。她要怎么生活是她自己的事,如果查理真的非要来看她,那他只好自己想法子了。再见了,再一次谢谢你。我希望你的书会进行得很顺利。”

“再见。”

大门关上了。这座宫殿又再一次地庭院深锁,与世隔绝了起来。沐浴在亮丽耀眼晨光中的沙克尔村在我面前铺陈开来。

太阳在我身后,悬崖上的岩道此时也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这儿处处可见昨夜风雨过后的痕迹,连岩石的味道也比昨天清新许多。在爬上岩道的当儿,我不禁怀疑等我抵达悬崖底部时,汉弥德是否正在渡河准备过来接我。

但是那儿毫无他的踪影,等我走到沙克尔河的岸边时,我才知道其因安在。原来整条河流的河水早已暴涨不已。

昨夜那场恶风至少在这里发挥了神力,而这一次我确实找不出那场恶风造成任何的益处。想必是这条河流的源头,昨夜也下了一场倾盆大雨,而且,这其中可能还夹杂着高山上的融雪,才使得整条河流显得这么壮观。因为此时河水的水面至少比昨天高涨了两尺以上,而且流速也变得又急又快。那排昨天下午在河道中还高出水面一尺之上的石块,此时也早已被汹涌的河水给吞噬得不见踪影。

我无助地呆站在河边上,这一定就是那西鲁今天早上之所以没有到宫殿的原因。而到目前为止尚未出现的汉弥德纵使想来接我,也无法渡河而来,就如同我无法渡河而过一样。我想这汹涌的河水一旦开始退落,它的速度必定和暴涨的速度一样快。只是我无从得知我还得等多久,这高涨的河水才会开始退落。

此时汉弥德一定已经从村子里过来找我,所以我除了坐地求援,静待他的出现之外,别无他途。我身后那座高高耸立于悬崖之上的宫殿,已是渺不可及,而我面前那座依山而建的村子,则是清晰可见。我环顾四周,找到了一块被昨晚那场豪雨洗涮得十分干净美丽的圆石,然后就坐在那圆石上等待。

就在那时,我看到了那个男孩。原先这四野毫无动静,这一点我可以发誓。我一直两眼茫然地望着汹涌的河水和洒满阳光、怪石嶙峋的对岸,直到一刹那间我发现我正望着一个衣衫褴褛、体格健壮的男孩。他约莫十二到十五岁之间那么大,打着赤脚,而且和一般的阿拉伯孩子不同的是,他并没有戴帽子,所以一头蓬松的乱发清晰可见。他的皮肤是棕黑色。他手持一根细木棍,直挺挺地站在对岸的一丛矮树旁。

他似乎也正睁大着两眼瞪着我看。经过一两秒钟的犹豫,我自圆石上站了起来,再度走回河岸。那个男孩并没有动。

“哈啰!你会说英文吗?”我的声音回旋而出,消失在我们两人之间急涌的河水中。我只得提高嗓门,又试了一次。“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他点点头。那是一种颇有威严的动作,像是发自一名演员,而不是一个小牧童。现在我看到了他身边站着两三只昨天我们在山坡上看到的羊群。他把木棍扔在多石的土地上,纵身一跃,来到了急流的边上。

我又试了一次。“我应自何处渡河而过?”

这一次他摇摇头。“明天。”

“我并不是问你何时,我是说何处,”但事实上他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他话中的含意极其明显,在阿多尼斯河和沙克尔河会流之处,唯一可以涉水而过的地方大概就是这里了,而这里的河水大概得经过整整二十四小时才能消退。

我脸上失望沮丧的表情一定非常明显,因为他手持木棍对着河的上游和下游摇个不停,对我大叫着,“这里很糟,全都很糟!”他的脸孔在瞬间闪过一丝非常孩子气的笑容。“你和夫人在一起!唔,你爸爸的爸爸的姐姐?”

“我……?”我想了两次才弄清楚他说的没错。这当然是那西鲁的杰作,这件事情到现在为止一定传遍整个村子了。“是的。你住在村子里吗?”

他用手指了指他身边贫瘠不毛的土地和羊群。“我住在这里。”

“你能弄到一匹驴子,或是骡子吗?”我想到约翰·雷门的那匹马,不过向他求援应该是万不得已的下下策。“我可以付你很高的代价!”我尖声大叫着。

他又摇了摇头。“没有骡子。驴子太小。你们全会淹死。这是条很糟的河。”而后他想了一想,又加了一道注解。“这里晚上下雨了。”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他听了咧齿大笑,继而他又朝着村子指个不停。我顺着那个方向看去,我看到了汉弥德,一个身穿深蓝色长裤、钢青色衬衫的细长身影,正从对面的山坡上下来。

我转过身子看那个男孩。

羊群仍在地上吃草,河水仍然汹涌怒吼,可是岸边的男孩却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下明亮的岩石在燥热的阳光之下闪烁着。就在他刚刚所站着的地方,有只毛茸茸的黑山羊,正睁大那对冷漠的黄眼睛瞪着我看个不停。

我想到查理说过,这是一个光怪陆离、无奇不有,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国度。

约莫过了十多秒钟之后,我才发现远处那个小小的身影根本不是汉弥德,而是面朝着我,正快速地步下山道的查理。

正文 第七章

这里毫无疑问地确实是个光怪陆离、无奇不有,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国度。在经过哈丽特姑婆宫殿里那些奇异古怪的哑仆、猎犬、花园等等事物之后,再也没有任何神奇的事情会使我感到讶异的了。而此时使我微感惊讶的是,我竟然能在这么远的距离之外,瞬间辨认出查理来。我竟然是在这么短促的一刹那间认出他来,而且还带着一股喜悦的感觉。

在炎炎烈日下,我直挺挺地坐在圆石头上,定定地望着他。

在距离山坡底下还有段距离的时候,他举起手来,和我招了招手。而后似乎有样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因为他停下了脚步,并转身过去。我睁大眼睛一看,才知道原来他正和盘腿坐在我原先误以为是一片黑影的黑山羊旁边的牧童说话。他们谈了一两分钟之后,那个男孩站起身来,他们两人乃双双下山,朝河岸走来。

我又再度走到我这一边的河岸,我们三人就隔着这条浊浪排空,约莫二十尺宽的河水互望着对方。

“嗨!”查理说道。

“嗨!”我大声回叫道。“我们被困住了。这儿涨大水了。”

“看来是如此。你简直是罪有应得,谁要你抢先我一步。哈丽特姑婆还好吗?”

“她很好。你比原定计划早到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旅馆人员告诉我的。我今天早上看到你的司机,我告诉他我会来接你。”

“真的?很好,你就往前走,过来接我吧……噢,查理,那个男孩说水要到明天才会退。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这就过去。”堂兄说道。

“不行!这河水太深了。昨晚贝鲁特下雨了吗?”

“贝鲁特怎样?”

“下雨?”我指着万里无云的晴空。“下雨?”

“我真不懂,我们为何要隔着二十尺之遥的距离大谈天气如何如何,”查理说道,而且他开始解开他的衬衫钮扣。

我尖声警告他,“查理,不行,你不能过来!”

“看不看随你便,”堂兄说道。“你记不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还共个澡缸一起洗澡呢!别担心,我自能应付”

“我可不能坐在这里看你被河水吞噬掉!”我说道。“不过,如果你先听听——”

他停止了解开钮扣的动作,脸上打满了问号。“什么?”

我转过头去,瞄了后面悬崖一眼。站在这山谷间,大声尖叫着我们彼此之间的私事似乎很不妥当。不过,在我身后那处悬崖上,除了一簇簇的矮树丛和高树之外,什么东西都看不到。那座宫殿已在视线之外,山道上也杳无人影。

我于是大声叫道:“你就是能渡河过来,也是一点好处都没有的。她说她不愿意见你。”

“不愿意见我?”

我点点头。

“为什么?”

我做了一个手势。“我没办法在这里告诉你。反正她不愿意就是了。”

“唔,那么她何时才要见我?”

“永远不——她的意思是根本不要见到你。她根本不想见任何人。查理,我真抱歉——”

“她真的这么告诉你吗?”

“是的,而且她似乎有点——”说到此时,我的喉咙因为刚才大声叫喊了那么久,以致于喑哑疼痛,口不能言,而猛地咳个不停。

我看到查理急躁不安地动了动,然后他转过身去,面对着一直站在他身后的那个男孩。我只顾着说话,都忘了查理身后还站着那个男孩。从那个男孩的手势,和他手中那只不断指指点点的木棍,很显然的查理正在问他问题。蓦地,查理转身面对着我,又大声叫道。

“他说我可以到上面一点的地方涉水而过。”

“他刚才告诉我那边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过去。”

“不过仍然有一两处你无法渡过而我可以的地方。”他回嘴说道。“而且我们也不能隔着这条二十尺宽的河,大声嚷嚷有关哈丽特姑婆的私事。”他指了指我头顶上那个悬崖顶端的渺不可见的宫殿。“不过,我又必须和你谈一谈。这个男孩说上游有一个地方可以渡河。你那边可以上去吗?”

“我试试看。”

我转过身去,开始沿着我这边的河岸向上游爬去。此处毫无山道或小径可依循,悬崖之下的河水又在我身边急流而下,加上遍地长满了小树丛,使得爬岩的进行更加艰钜。我一路攀着树丛和巨岩而上,过了没多久,我已看不到查理和那个男孩了。

我沿着山谷约莫向上爬了半哩左右之后,发现此时的河水蜿蜒而曲折,河床本身也很陡峭地向上倾斜至一处很窄的峡谷。这儿的河水既深又急,在一连串的急湍中,自一个水潭奔至另一个水潭。查理和那个男孩在几次消失了踪影之后,总算又再度出现了。在此处,他们的山径很显然地就紧挨在湍流的边上。可是,虽然此处的河流很窄,而且到处都有岩石可攀扶,但是却仍然找不到一处可以安全渡河之地。况且山谷愈狭,湍流也愈急,声音也愈大。所以我们除了靠打手势互相沟通之外,毫无他途可想。

那个男孩不断地朝着上游指去。查理向我伸出双手,并竖起大拇指为我打气。我们就又隔着浊浪淘天、声势浩大的急湍各自艰辛费力地向上攀爬。

我们费尽千辛万苦,向上攀爬了约莫整整一哩远之后,来到一处地方,这里的河水陡然向上升起,就像是笔直地沿着悬崖扶摇而上似的。当然,事实上河水是从悬崖上怒吼翻腾,奔泻而下的。急湍浩壮的回音回响在整个山谷之间。悬崖正上方的艳阳,将瀑布装扮得点点晶亮,但是悬崖之下,我们立足之处,却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冷冽的寒风挟着水气直打在我们身上。

我沮丧而失望地环顾四周。如果刚才在下游浅滩处我们无法沟通交谈,而在中间的峡谷我们更难以传达意思的话,那么在此处声浪震天的瀑布下,一切的联络沟通根本都是不可能的。急湍的怒吼声,以及比这怒吼声还要大上十几二十倍的回音,使得只隔八九尺距离的我们丝毫听不到对方所说的话。更糟糕的是,我在此处仍然找不出任何可以渡河而过的地方。想要在此处渡过这急湍到对岸去,无异是送死。

那个男孩所指的就是这个地方。蓦地,我大吃一惊,因为我看到查理正向我这边爬岩而来。我尖叫着阻止他,并举起双手猛挥不已。他看到了我的手势乃停下脚步,向我点点头,并竖起大拇指向我示意,而后以极度的自信爬向悬崖。我在那一瞬间才想起,查理留在欧洲的那几年间,常以爬岩自娱。想到此处,我不禁松了一口气。我只能祈求老天爷让查理安然渡河而过。

结果,他果然办到了。我丝毫不知道此处的悬崖是很容易爬呢?还是他故意做出轻而易举的模样?不过,尽管急湍中有许多处的岩石是滑湿而松动的,他确实是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安然地抵达沙克尔河靠我这边的河岸。

“哈啰。”

“真高兴能见到你。可是我说什么也不会跟你渡过此处的急湍到对岸去的。我不干。”

“我自己也不会轻易尝试的。不,我想你真的被困住了,亲爱的堂妹。这里冷得要命,是不是?而且水声又吵得要把人的耳膜给震破了……我们到阳光底下,找个可以谈话的地方好吗?”

“看在老天爷的份上,我们赶快走吧,在这里谈话简直不太可能。”

“噢,等一等,”堂兄说道。“我要告诉那个男孩——他人呢?你看到他去那儿了吗?”

“你有没有想到?他不是个男孩,而是希腊神话中的林野之神。他可随意隐身或出现。”

“很有可能,”查理冷静地点头称是。“唔,等到他想起要向我收小费时,他自然就会出现的。”

我随着他走出峡谷,过了没多久,我们便来到了一处遍地皆石的高地上。太阳光白花花地照在地面上,使得此地一片燥热。

这里和多尼斯河的源头一样,在高地上兀自矗立着几处古老神庙的遗迹和废墟。现在这里除了一些门廊的台阶、一片破败的地板、和两个仍然站得直挺挺的石柱之外,别无他物。这里在往昔一定只是个小地方,或许只是个建筑在支流之旁的小神庙而已。而今,此地只剩下一片杂草丛生,被时间遗忘,而且丝毫引不起人们发思古之幽情的荒凉景象了。

我们坐在廊柱阴影底下的台阶上。不远处瀑布的奔腾怒吼声已被峡谷挡住,所以此地是一片寂静。

查理拿出香烟,并递给我一支。

“不,谢谢你。噢,查理,我真高兴你来了!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我根本爬不过那道可怕的悬崖,而且那个林野之神也告诉我,河水要到明天才会退落。”

“我也是这么猜想的。事实上,我们还有其他法子可想。他告诉我这里有条小径向上可通到阿富卡附近的高地。不过那条路又远又难爬,如果我要回去把车子开到路边接你,那你就得自个儿爬了。可是这样的话,你根本找不到路。我想那个男孩可能会想办法过来这里,做你的向导,带你到阿富卡去。不过我觉得这样还是很危险,这一路上到处有裂口,处处都是陷阱。”

“而且可能还会有野猪或是食人族之类的恐怖东西。不,”我说道,“我绝不爬到黎巴嫩高地去,不管有没有那个男孩做向导。”

“我举双手赞同。”堂兄慵慵懒懒地倾身靠在石柱上,并朝天吐着烟圈。“如果今晚以前河水不退落的话,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回到宫殿里去。”他扬起眉毛斜楞着眼睛看我。“我原本就是这个打算。她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不让我进去?”

“她只是说她不愿意见到你。而且事实上,我也并不是很想再回那里。我待会儿再告诉你为什么……可是,刚才在浅滩的地方,我听不懂你对我吼叫些什么——你是说你见到了我那个司机汉弥德吗?他今天早上应该来此地接我的。”

“是的,我见到了他,结果我代他前来。你知道班西拉的父亲有事耽搁了,要到星期天,也就是昨天才能到家?唔,他昨天晚上又打了一通电话告诉我,他有要事缠身,仍然无法赶到,而且还不确定何时才能返抵大马士革。所以我告诉班西拉,我得趁你还留在贝鲁特时先赶来这儿找你,稍后再回大马士革。我昨晚并没有打电话给你,因为他父亲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已相当晚了。我在天未破晓时就出发了。公路上没有其他任何车子,我以高速一路奔驰,八点就到了贝鲁特,我想我一定破了世界纪录。我在旅馆柜台办理住宿手续,并询问你的去处时,你的司机正好在大厅里,他告诉我你要在此地过夜,他还说他答应要来此地接你回去。所以我就告诉他别费神多跑一趟,我会直接到山上找你。”

“希望他可别因为这样而白白地损失了一天的生意。”

“别担心,我已经付给他钱了,”查理说。“我相信他今天一定能接到其他生意的。腓尼基旅馆里总是挤满了想要租辆车子旅游的观光客。他看起来似乎非常高兴。”

“那就好。其实他人很好,昨天我过得很快乐。”

查理将烟灰弹在一丛杂草间。“我之所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而来到这里,就是要听听你的奇遇。哈丽特姑婆真的这么痛恨你,以致于拒绝再见到其他任何人吗?”

“或许吧。”我坐直了身子。“噢,亲爱的,我有好多话要告诉你!事实上,我根本没有打算到那座宫殿里拜访哈丽特姑婆的。只不过是我们来到这村子时,汉弥德停下了车子,而那座宫殿看起来就近在咫尺,而且有点古怪和浪漫。当然,我从来没想到她会拒绝接见我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你看,就在那边下面,看到了吗?你从这里也一样能够看得很清楚。宫殿看起来很壮观堂皇,是不是?可是我告诉你,‘距离产生美感’这句话真是一点都没错─等你走到它面前一瞧时,你便会知道那只不过是堆摇摇欲坠的断壁残垣而已。”

我们在这个位置,所看到的是宫殿的后面。我看到了宫殿的高,其内围绕着湖水四周的拱廊。后宫花园的尽头展现着许多屋顶和庭院,那些地方我至今还弄不清楚。隔着这么遥远的距离,宫殿看起来很是荒凉萧瑟,像座暴露于炎炎烈日之下的废墟似的。

“看到那个绿色的庭院和那个湖吗?”我说。“那就是我昨晚过夜的后宫花园。”

“真不错,”查理说道。“那哈丽特姑婆住在那里?”

“她住在王侯的寝宫里。”

“她是应该住在那里的。唔,告诉我全部的经过。汉弥德说你的到来使他们大为吃惊,不过后来你总算进去了。”

“你说‘后来总算进去了’。没错,不过我到了凌晨时分才见到哈丽特姑婆。”

然后我就一五一十地将昨晚的全部经过说给他听。

他全神贯注地竖耳倾听,等我讲完了,他很小心地将烟屁股扔在地上,将它踩熄。然后他皱着眉头看我。

“好个奇遇。呃,我们的处境很奇怪,是不是?可是,我这儿有个比你想像的还要奇怪的事情。”

“这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她的神智很健全吗?”他问道。

“是的,她的神智当然很健全!我刚刚也告诉过你,她既古怪又迷糊,而且她说她很健忘。除此之外,她在某方面真的很刻薄难缠,不过……”我略为犹豫了一会儿。“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意思,不过她的神智看起来确实很健全。不管她的行迳有多古怪,以及她的衣着,和其他一切事情……查理,她的眼神很正常,丝毫没有神智不清的迹象。”

他点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不,等一等,你还没听听我的独家新闻。”

“你的独家新闻?你是说你在我们上一次见面之后还得到了什么消息不成?”

“正是如此。我星期五晚上打电话回家,告诉家人我即将离开大马士革,赶赴贝鲁特。我说我将来找你,和你共渡两三天的假期,而且我们打算上山看望哈丽特姑婆。我问他们有没有什么话要我代达。唔,结果我母亲说他们刚接到一封哈丽特姑婆写来的信。”

我满脸惊讶地注视着他。“一封信?你是说另一个遗嘱吗?”

“不,是一封信。大约在三个星期之前,也就是我在北非的时候寄到的。那时你一定刚走没多久。我母亲确实曾在信上对我提过这件事,然后我打电话回家时,她说她已经把这封信寄来贝鲁特了。”他伸手在衣袋里摸索。

“你已经收到信了?”

“今天早上才收到的。你先把信看一遍,然后再告诉我这信中的内容对你而言有何意义。”

他把信递给我。信纸看似十分粗糙,好像是随手撕下的包装纸似的。上面的字迹则似乎是以鹅毛笔写就的,字体又细又长,而且墨汁溅得满纸都是。事实上也应该是以鹅毛笔写成的。不过字迹倒仍然清晰可辨。

<small>上个月我收到外子的同事温弗瑞·福特写来的一封信,此人你应该尚有记忆才对。他分别在一九四九、一九五三、以及一九五四年和我们同往雷沙达从事考古工作。他告诉我,他最近自朋友处得知亨利之子查理,也就是你的养子,此刻正在研习东方语文,以思继承外子之衣钵。温弗瑞尚言查理今年将至叙利亚一游。设若他有来访之意,我将与他约定时日见面一叙。虽然你的儿子正是我母亲所谓的公子哥儿,但他的确不失为伶俐活泼的男孩,我将乐于款待他。就研究东方的生活与习俗而言,此地有许多素材是他极为感兴趣的。</small>

<small>我在此地生活得很好。请代向侄媳妇以及我另一个侄儿及侄媳妇夫妇俩问好。那个小女孩想必已经长大成人了吧,她真是个奇怪的小东西,不过却和那个英俊潇洒的男孩长得很像。</small>

<small>附——时代周刊的海外版的篇幅仍然未见增加,所以我无法相信你的抗议已经奏效。</small>

<small>又附——我在本地已经购置一块绝佳的墓碑。</small>

我把信看了一遍,而后又以较慢的速度再读了一遍。我想我的嘴自始至终一定都是张得大大的,而后我目瞪口呆地望着我的堂兄。他倾身靠在石柱上,仰着头,眯起眼睛望着我。

“唔?”

“可是,查理……她什么时候——上面写了日期吗?信的上端有条弯弯曲曲的线条,不过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阿拉伯文,”他说。“这封信是二月写的。从信封上的邮戳看来,她似乎不是写完信立刻就把信寄出,而且她不是以空邮寄出,所以经过了快三个月才送到我母亲手上。不过这并非重点所在。这封信当然是在去年圣诞节那份遗嘱写成之后才写的。你说这是不是封邀请函?”

“我当然认为是的。两个月之前?唔,显然有人使她改变了主意。”

“约翰·雷门?”

“你认为有此可能吗?”我问道。

“还没有见到他本人,我不能妄下断语。他这个人怎样?”

“长得高高瘦瘦的,而且有点驼背。浅色的眼睛——”

“我亲爱的小女孩,我对他的外貌一点兴趣都没有。你认为他老实吗?”

“我怎么知道?”

“还没有观人的慧眼吗?唔,那么他给你什么印象呢?”

“他给我的印象还不错。我刚才也告诉过你了,他刚开始时是有点推脱,不过很显然地,他只是在执行哈丽特姑婆的命令而已。得到她的指示之后,他的态度就很正常了。她大概告诉他,眼前这个奇怪的小东西没什么好害怕的,不管她和那个英俊潇洒的男孩长得有多像。”

他并没有笑。“所以你认为他可能营私中饱,从中搞鬼吗?”

“我是曾经有过这个想法,”我说道,“是汉弥德先提起的。这有关系吗?”

“只要这是哈丽特姑婆以及约翰·雷门他们两个人共同的想法,那当然没什么关系。”

“我认为这点你大可不必操心。我所得到的印象是,她独断独行,没有一件事不是她自己的意愿。我怀疑她想做的事情,他是否阻止得了。”

“如果你说的是事实……”

“我发誓句句皆真。你知道,我们在这里捕风捉影委实没多大意义。她只是在写了那封信之后,又改变了心意就是了。或许她真的忘了你以前是个破坏性有多大的男孩。人们通常都是如此的。”

“噢,上帝,我真的很在乎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以及她究竟做何打算。而且你刚才说那个家伙抽大麻烟,我听了也觉得很不乐观。我们对他一无所知,现在他可能好端端的,但是他正走向他的末路,这点你一定要知道。”他烦躁地动了动身子。“毫无疑问地,如果她这一段日子里都住在这里,她应该很能明察秋毫才对。你说你觉得她能够对付他——”

“嗯。”

“我只是想亲自到那儿看一看,仅此而已。你得承认昨晚所发生的一切和她这封信上所说的不符。”

“你希望互相吻合吗?”

“不,不过——她没有告诉你她为何不肯见我的理由吗?”

“根本没有。我真的觉得她在见到了我之后,她的好奇心已经得到满足。现在她希望回到她自己的生活之中,不要受到外人干扰。刚才我也告诉过你了,她会在好长一段时间之内显得相当正常,然后便又突然变得离你很远,而且说一大堆奇奇怪怪的事情。我以前从未见到任何神智不清的人,所以我无从分辨。不过,我认为她充其量只不过是上了年纪,有时候会心不在焉而已。我所能告诉你的只是我十分喜欢约翰·雷门,以及哈丽特姑婆除了有点气喘之外,似乎很快乐自足,而且也无病无痛、相当健康。至于你问到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千万别忘了我对她几乎是一无所知,而且那个古怪的地方也使我自己觉得很不舒服。噢,查理,我几乎忘了……房间里有只猫,原先我并不知道。那只猫大概一直都躲在丝绒床帷后面。我一直觉得那间房间很奇怪,我还以为只是因为房间里空气不流通,令人窒息,或是其他原因。不过,现在想想,应该就是那只猫在作怪。”

“猫?”他瞪大眼睛注视着我。“亲爱的思蒂,还怕吗?”

我自幼患有惧猫症,我很喜欢猫,尤其喜欢猫的长相。但我就是无法与猫共处一室。每次我想抑制住恐惧,轻轻触摸猫时,我便会像得病一样,难受不堪。猫是我的梦魇。我有这个弱点,但查理并不因此而取笑我,捉弄我,或是像别的小孩故意把我和小猫关在一起,吓得我歇斯底里,惊慌失措。他并不惧怕猫,但是他却很了解我这一点。

我对他笑了笑。“是的,我还未克服我的惧猫症。我不知道别人得了惧猫症是否能够克服。我是在要离开房间时才看到那只猫的。它从床帷后头一跃而出,然后又窜到她的身边。那只猫不可能一直都待在房里的,我曾经想到那个房间一定有另外一个门是我所没注意到的。按照常理来讲,任何一个和那个房间一般大小的房间应该都会有两个门的。”

他噤声不语。我又拿起手中的信再看了一次。

“你知道,查理,这封信可以从两方面来看……如果她在看到我时,已经忘了她在这封信中所说的话,那么,她现在可能也已经忘了她昨晚说过不让你去看她的话。你听懂我的意思吗?而且我也已经告诉过你了,约翰·雷门说他会劝劝她的。如果他的诚意可信,那么他必然会和她谈一谈。而且纵使他没那诚意,他也不敢就这样把你的事给甩在一边。同时他也对我说过他要和你联络。既然这样,那你就可以把哈丽特姑婆的信给他看,说服他允许你进去。”

“我想是的。”不过他的声音很茫然,而且他正忙着点起另一根香烟。

“或者,嘿,看在老天爷的份上,既然我现在被困在此地,你为什么不立刻和我回去?我们可以现在就把这封信拿给约翰·雷门看,看看你能不能在今晚见到哈丽特姑婆。如果你已经到了门槛上,他就很难把你挡在门外了……查理,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觉得他并未听我说话,他的眼睛并未看着我,而是向下望着远方那个面朝宫殿的山谷。

“你看那边。”

我顺着他俯视的方向看去,我看到在距离宫殿不远处,阿多尼斯峡谷边缘上的岩石和树丛之间,有个身穿阿拉伯衣服的人正慢步走向宫殿。他的步伐很慢,不时地消失在岩层及树丛之后。但过了没多久,他便出现在宫殿后面高地那开阔的岩块之上。他手持一根拐杖,肩上似乎背负着一个袋子。

“看起来好像是个朝圣者,”我说,“唔,如果他想进入宫殿休息的话,他一定会大失所望的。然而除了那座宫殿之外,我找不到其他他可以前往的地方。那位林野之神说的没错,那附近一定有条山路。”

“一定要有的,是不是?”堂兄说道:“你难道从来没想到以前约翰·雷门是如何回到宫殿的吗?”

“我真傻,我从来没有想到这点。是的,我现在想起来了,那座宫殿好像就位于旧时从黎巴嫩高地到海边的骆驼商队所必经之地。果真如此,那儿一定有条山路。”我对他咧齿而笑。“可是——不能,我亲爱的查理,我可不走那条山路。”

“正好相反,”堂兄说道。“我开始认为——等一等,你再看看那个人。”

那位“朝圣者”已经来到宫殿的后墙,但他却不沿着后宫花园的围墙,绕到北边的正门去。相反地,他走向另一个方向,绕到宫殿直接突出于阿多尼斯峡谷悬崖之上的围墙。在悬崖陡落的边上种着一丛树,他就走进那树丛间,消失了踪影。

“可是他不能拐到那个方向去!”我马上叫道。“那就是我卧室的方向,向外直接陡落在阿多尼斯河谷上。”

“那里是他约会的地点,”查理说道。

我再仔细一看,才看到那丛树木之间,有一个穿着欧洲服装的人站在那人身旁。他们缓缓地自树丛中走出,很显然地他们正在谈话。

“约翰·雷门?”查理问道。

“一定是的。你看,那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我确信我看到那丛树之间,有另外一个人也在移动。那个人穿着白色的衣服。”

“是的,另一个阿拉伯人。我想那人一定就是门房杰勤。”

“不然就是那西鲁——噢,不,我忘了,他今天根本不可能渡河过去的。那么那个人一定就是杰勤了。”我紧皱着眉头。“我不懂,难道他们一直都在外头等那个人吗?我虽然并未特意地留意他们,可是如果他们是从正门绕过去的,我们应该看到才对啊。”

“从正门有一条路可绕到那里吗?”

“是的,沿着后宫花园里的拱廊绕到北边去。那条路环绕着宫殿,并穿过沙克尔河正上方的树丛。”

“如果他们走的是那条路,那我们必然会看见他们。很明显地,宫殿一定有个后门。推诸常理,也应该有的。那个后门一定就蔽在那些树丛之间。”

“零售商的出入口?”我说。“我想你说得没错。你看,他把他肩上的那包东西交给他们。他现在要走了。他们如果朝我们这边望来,会看得我们吗?”

“毫无希望。我们隐身在石柱的阴影之中,而且他们抬头看这里时,正好面对着刺眼的太阳光。我希望我身边有个望眼镜,那样的话就可以看看你的雷门先生了。是的,他走了。你注意另外那两个人。我敢打赌我们一定看不到他们如何消失的。”

远方那个旅游的阿拉伯人已经转过身去,正缓缓地走在岩石之间。另外那两个人则消失在树丛之中。我们静静地等着。那个阿拉伯人已经走远了,另外那两个人则自始至终一直未从那树丛中出现。那么,那里一定另有通道可通往宫殿了。我先是闷闷不乐,而后是烦躁不堪地想到如果要回宫殿去,还得沿着沙克尔河的峡谷长途跋涉。

我陡然说道:“我真的不想回到宫殿里去,我们难道不能取消这个计划吗?”

“不,很显然的,你必需回到达伯拉汉宫,而且这是阿拉的旨意。这一次阿拉出现的正是时候,因为祂的旨意正和我的意愿相符。你应该回去——而我会陪你一道回去。”

“真的?你是说你现在要把那封信拿给约翰·雷门看,并且要求他让你进去吗?”

“不。这件事与约翰·雷门无关。要让我进去的人应该是你。”

我陡然站起身来。“你是说——”

“宫殿有个后门,”

“然后呢?”我尖刻地问道。

“我一直在想……”他慢慢地说,他的眼睛仍然望着远方的宫殿。“今天早上我们见面的那个浅滩……宫殿里的人看得到吗?”

“是的。可是,查理——”

“你说你第一眼看到我走下那道斜坡时,你以为我是你的司机是吗?”

“是的,可是,查理——”

“他也见过你的司机,但是他们从来没见过我,而且他们也不会想到我会来到此地,正如你一样。如果他们一整个早上都看着外面的话,他们所能看到的只是你下山到河边,会见你那位正从村子下来的司机。对不对?”

“对的,可是,查理,你不能这么做!你真的认为?——”

“我当然这么认为。现在你闭嘴,听我说!我想亲自到那里面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且我想现在就进去,但不要等待雷门那好意的安排。目前河水暴涨似乎正是天赐良机,阿拉的旨意清清楚楚地摆在眼前。你那一边是相当简单而直接的。你现在就回到宫殿里去,再次拉铃,等杰勤出来之后,你把实情告诉他。告诉他你和你的司机都无法渡河,然后你们两人沿河而上,寻找可以渡河之处。但你们在到达了源头之后,却发现毫无渡河的可能。”他露齿而笑。“到目前为止,这个故事倒还离事实不远。然后你要你的司机先回贝鲁特,等明天河水退落时再回来接你。你同时要你的司机传话给你的堂兄查理,说你还要在此过一夜,你要到了明天才能和他在腓尼基旅馆碰面。”

“可是,查理——”

“他们不可能不让你进去的。事实上,刚才听你的叙述,使我觉得你的雷门先生很高兴能留你做伴。谁能责怪他呢?如果是你住在那种地方,你恐怕连雪人的到来都会很欢迎的。”

“谢谢你。”

“不客气。所以,你就回到宫殿里去。你说你除了王侯的寝宫之外,可以任意地走动,随便溜跶。唔,你就这么做。这一次,白天你有很多时间。看看能不能找到后门,反正那道门就在你住处附近。”

“一定是的。我告诉过你,昨天夜里那个人穿过后宫花园。不管那个人是谁,我敢发誓他并不是经过我的房门走向花园大门的,所以他一定经由其他的地方出入花园的。可是——你是当真的吗?你真的打算潜进宫殿里去?”

“有何不可?如果你找到了那扇门,别忘了到晚上时把门锁打开。”

“如果我找不到呢?”

“那么我们就得另想法子了。在面向着高地的宫墙上没有窗子——没有,我在这里看得很清楚,那里没有窗子。唔,可是你说在面对着村子的北边,有道拱廊之类的东西,而且下面有条走道?”

“是的,不过上面的窗子上都装上铁栅了。”

“可是,你不是说那个地方已是摇摇欲坠的断壁残垣吗?那上面的铁窗有没有断裂了的?再不然,那些铁栅弄得断吗?”

“是的,我想可以。可是那些窗子在围墙的最上面。而且——”

“唔,我可以爬上去——”查理说道。“如果那道围墙真的有待整修的话,那上面一定有许多可以攀爬的立足点。”

“不过,你为何不试试最直接了当的方法呢?和我一起从大门进去?”

“因为如果这个方法行不通,非但你进不去,就是连我这个潜入者也毫无进去的机会了。再说,我也要尽可能地回避雷门才好。”

我本想继续追问下去,问我堂兄,为何他要回避雷门。但是看到了他的脸孔,我决定不再徒费唇舌,我知道查理的性子。因此我改问道,“唔,你一旦得逞,进到宫殿里面之后,你又打算怎么办呢?如果你被逮到了呢?”

“如果我被逮到了,充其量也不过是场小小的争吵而已,最糟最糟也还只不过是和约翰·雷门大打出手罢了。这个我倒不担心,至少我还可能因此而被带至哈丽特姑婆面前,纵使要被她撕裂衣服都无所谓。”

我看看他。“这个我不赞成。我是说,好奇是一回事,但是像你这样猛然爆发的热忱………不,查理,我真的不能苟同。你不能做出这种事来。”

“是吗?我们换个角度来看这件事情。你今晚非得回去不可,而你不愿意回去,难道你也不希望我待在那里吗?”

“在那种情形下,”我说,“我倒宁愿是雪人待在那里。”

“谢谢你。那么,亲爱的思蒂——”

我当然又坚持下去,力持己见。结果当然还是他得到了胜利,就像他以往一样。除此之外,他的最后一个论点是最具信服力的理由。不管我昨晚在达伯拉汉过得有多“浪漫”,我可不希望再独自一人重来一次。

“那么事情就这么决定了。”他果决地站起身来。“我现在再爬到对岸,顺着原路走回去,如果他们兴致高昂的话,他们将看到我走回村子里去。你说你们大约在十点以前吃完晚饭,而哈丽特姑婆要到十二点之后才会要你过去她那儿。如果她今天还要再见你一次的话,那么,我最好在十点半以后就到宫殿后面等着。如果你无法将后门的锁打开,那么,我会学狐狸在墙下大叫几声。那时,你衡量时机,我若是可以爬上来,你就扔一条毛巾出来,或是任何颜色明亮我可以看得到的东西。事实上,如果围墙好爬的话,我倒宁愿爬窗而入,只是怕猎犬在晚上能够自由地走动。”

“老天,是的,我忘了这点……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把那些猎犬怎么样。如果他再带我去见哈丽特姑婆,他很可能会把猎犬关起来,可是。如果——”

“我们总得碰碰运气,不必担心。我们回去了,好吗?”

“那林野之神怎么办呢?”

“我敢说我能贿赂他绝口不提此事,你说呢?”

“我绝对相信你能够办到的。”我说。

“而且也不可能有人能渡过沙克尔河,跑去告诉他们有辆白色的保时捷跑车在村子外头停了一整天。顺便告诉你一声,我会等一会儿,等到我确定他们让你进去之后再展开行动。如果他不让你进去,你就再回到下面的浅滩来,我们再想个法子。不过我相信他们会让你进去的。”

于是他便转身爬过瀑布,沿着峡谷而下。

正文 第八章

事情的进行正如查理所预料的完全相同。一切似乎来得太轻易了。杰勤一定以为拉铃的人是那西鲁,因为他很快地便把大门打开,等到看清楚是我之后,他又自顾自地咕哝了一阵子,然后便让我进去了。过了一会儿,我就见到了约翰·雷门,并向他解释原因。

如果他真的生气了,他也掩饰得很好。“你看我有多傻,竟然未曾事先设想到,尤其在那西鲁一直没有出现之后。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情,豪雨加上山间融雪使得河水暴涨不止。你当然非得留在此地不可。你真的沿着河流一路爬上去,看看是否能够渡河而过吗?”

“是的,我一直爬到源头,至少我认为那个地方是沙克尔河的源头,就是有个瀑布直接从一处悬崖之上倾泻而下的地方。司机认为如果他助我一臂之力的话,或许我还能够过去,可是那非得要爬岩专家才办得到,我自己是极不愿尝试的。所以我们就放弃了,因此我又重回此地。”

“他回贝鲁特了吗?”

我点点头。“他说河水要等到明天才有退落的可能。所以我请他传了口信给我堂兄查理,要查理明天不必来这里了,因为哈丽特姑婆身体还不十分好,不能见他。”我又继续说道,“我是这么告诉他的。等到见了他本人,我再对他解释清楚。你现在就要告诉她我又回来了吗?”

他面露犹豫之色,然后举起一只手,笑着说道,“我还不确定。我们先把这件事情搁下,等她醒来了再说,好吗?”

“你想见机行事,是不是?”

“正是如此。请回到你的花园,曼薛小姐。你来的正是时候,我们正要吃午饭。”

杰勤是否将我重回宫殿之事让莉黛知道,以及莉黛平常是否与约翰·雷门共同进餐,我无由得知。就在他带领我回到后宫花园之后没几分钟,莉黛端来了两人份的午餐,并将午餐愤愤地堆在桌上,然后闷闷不乐地站在一旁望着我,并像只发怒的猫儿似的对约翰·雷门发出连珠炮般的阿拉伯语。

他状似十分镇静,只在中间以稍微有点烦躁的口吻打了个岔。到了最后,他瞥了手表一眼,说了一些似乎令她很满意的话。她听了之后乃噤声不语,看了我一眼而后转身离去。

雷门的表情非常尴尬。“对于这件事情我感到很抱歉。喝杯酒吧。”

他递给我一杯酒,当我伸手去按时,我们的手触了一下。“可怜的莉黛,”我说着,并呷了一口酒。这酒和昨天那种金黄色的巴卡酒一样。我赶紧说道,“她要为我多做这么多的事情,真是太不公平了!如果我留一些钱给她,她会不会很不高兴?今天早上我因为还不确定所以没有这么做。”

“生气?”他说,“你送钱给任何一个阿拉伯人,他都不会生气的。”

“多么通情达理啊!我在沙克尔河上头看到的瀑布,和你告诉过我的阿多尼斯这个死而复生的谷神,有没有任何关系?”

“并没有多大的关系。不过在那个瀑布附近有个小型的遗迹,据说那是座阿富卡维纳斯神庙的分庙。除非你再向上爬到峡谷之外,否则,你是看不到那座神庙遗址的……没有?唔,那你跑这么一趟还真有点划不来呢……”

之后的午餐,我们是在极为愉快的气氛之下进行的。我们不断谈论着与个人无关的话题,我对遇见查理之事绝口不提,而且对再见哈丽特姑婆一面之事也未刻意强调。

我们一吃完午饭,他立刻站起身来。如果我不介意的话……他有重要的事非得过去看看……不知他现在能否告退……我很快地让他安心离去,而且似乎说得太早了一点。下午的后宫花园闷热难当,到处是一片死寂。我会坐在那儿,我告诉他,拿本书,打起瞌睡来。如果我在睡醒过后想到四处走走呢?寝宫不能去,当然,但是还有那儿好去?这么引人心动……一个我今生今世可能都难再遭逢的时机……当然,我做梦都不会想到要去打扰哈丽特姑婆的安宁……我根本毫无理由让她知道……

我们各自在放松心情,松了一口气之后互道再见。等他拿着餐盘走远了后,我在窗座上抱了几个椅垫来到外面的花园里,在沿着湖边一株柽柳阴影下坐着。

花园里一片寂静。我坐下来没多久便打起盹来。约莫过了一小时之后,我在一片午后昏昏欲眠的闷热中醒来。花园中仍是一点声音都没有,我站起身来,开始到外面探险。

因为后宫的房间和花园位于宫殿的后面,而且向左右伸展至围墙,占据了宫殿的整个横面。所以,很显然地,我的搜察工作应自这里开始。后门很明显地藏在宫殿东南边角落的树丛中。我从我卧室的窗子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那些自墙角窜出的树梢。那些树的最顶端正与我的窗槛同一个高度。事实上,整个后宫离高地约有一层楼半的高度。那个后门,一定就开在后宫之下的某个回廊上,或是开在一段台阶的底部。

在东边的拱廊和位于角落的一长排浴室里面,我找不到任何楼梯,也找不到任何一个可通往楼梯的门。过了一会儿之后,我放弃了后宫,开始搜察宫殿里的其他建筑物。

我相信此地未如我想像中的宽阔。但其中却有无以数计的回旋梯,窄暗的回廊和小房间,到处充满了腐朽多年的污秽和黑暗。我很快地就失去了方向感,而只是随处乱逛。我每碰到一扇窗子,便从窗子里望出去,以辨认方位。但是大部分的房间里,只有那从天窗或是开向回廊的窄窗里透进的微弱光线,而且每一扇窗子望出去,所见的都是一个小庭院。唯独一扇位于北边一道黑暗的回廊之后的窗子,它是向外开向村子的。但是这扇窗子却装着有铁栅,在窗子的左右两旁,各立着一道嵌着铁柱的厚门,看起来就像监狱里的牢房似的。

我这样漫无目的地胡乱逛了约莫两个小时之后,双手早已弄得脏兮兮的,皮鞋也已经沾满了厚厚的一层灰。但是我仍然找不到任何可能是后门的们,以及任何可能通往后门的楼梯。四点三刻的时候,我来到一个阳台之上,然后疲惫地坐在一处窗台上休息。那扇寻找中的后门,若不是纯粹的海市蜃楼,就是被藏匿于某扇上了锁的门之后,而未曾被我发现。我的搜巡工作可能只是表面的,是很不彻底的。但是我确实不敢再继续搜巡下去。后门既然没找到。查理只得爬墙进来了。我烦躁地拍拍裤管的灰尘,心想他这么做真是活该。

虽然目的没达成,但至少我的运气还不坏,整个下午没撞见任何人,而且连条猎犬也没有碰到。毫无疑问地,那些猎犬必然也在这一片午后闷热的气氛中睡着了。然而蓦地,我被阳台之下的回廊传来的开门声所惊起。在回廊的另一端尽头,有人打开了一扇门,午睡已经结束,大地正在苏醒之中。我最好赶紧回到卧房里,以免有人要送茶给我时,发现卧房里空无一人。

石板地上响起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一道红丝绸的亮光在石板上移动着。莉黛在一个房间的门口停下,并转身轻柔柔地对着一个仍在房间里的人说话。她那双纤细褐色的手,正慵懒无力地调整腰间那条金黄色的腰带。她已脱下了中午她为我们端来午餐时所穿着的工作服,换上一件深红色的衣裳,同时脚上也穿着一双金光闪闪的高跟拖鞋。她这只小鸟又再一次地换了羽毛,而且比前几次都要来得美丽漂亮。

事实上,她这一身打扮完全是为了赴约而装扮的。我听出在屋子里和她答话的是约翰·雷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之后,他也随她走到门口。他身上穿着一件白色丝质的阿拉伯长袍,从领子一直开到腰际,而他脚上没有穿鞋。看起来好像刚刚才睡醒似的。

我想躲起来已经太迟了,我只要一移动便会被他们看到,我只好继续站着不动。

莉黛又说了一些话,而且大笑不已,他将她搂到身旁,睡眼惺忪地在她发际答话。

我从窗边退下,希望他们正专注于彼此间的事情,不要发现我的动作而抬头向我这里望来。但就在刹那间,有个到目前为止我已十分熟悉,但听来仍然令人十分震惊的铃声,打破了昏沉的寂静,惊得我呆立在窗台边,站得直挺挺地,一动也不动。那是从寝宫传来的铃声。而紧跟着铃响而至的,仍是那无可避免的猎犬狂吠声。

我本以为莉黛听到这铃声的反应会和昨晚一样,既惊且惧,而后向寝宫飞奔而去。但是事情却非如此,他们两人抬起头来,却站在原地不动,莉黛的神色稍微有些吃惊,并投以约翰·雷门一个问号。他简短地回答了几个字,她接着又纵声大笑起来。她口中迸出的一连串阿拉伯语夹杂着笑声,使他也跟着笑了起来,而那些猎犬则停止了狂吠,一切又恢复寂静。然后,约翰·雷门将女孩推离身边,甩了一下头,并做出一个很明显地意味着“你最好赶紧走”的手势。她则仍然一味地笑个不停,将他额上的头发向后拨,吻了他一下,不急不徐地走开了。

我并未移动身子,我只是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去。自从查理提出要在今晚冒险潜入宫殿的计划之后,我第一次热切盼望他赶快来到,因为我迫不及待想把我目睹的这一切事情告诉他。

莉黛的手中一直戴着哈丽特姑婆的红宝石戒指。

这一点我绝对不会弄错。因为当她举起手来,为约翰·雷门撩头发的时候,从他身后房间里透出来的灯光,照得那颗红宝石闪闪发亮。而且当铃声响起暗,她大笑不止,但当她离去时,却是不慌不忙,不急不徐。

我紧咬着下唇,目送她离去。我突然想起昨晚那间点着油灯的房间,想起全身被层层的棉毛和丝绸裹得紧紧,而在卧床的角落上塌成一团的老太婆,和站在她身边,不时地以机警的眼光环顾四周的莉黛,以及站在我身后的约翰·雷门……

他转身走回房里,并把房门关上。

我在过了三分钟之后,才静悄悄地走下阳台的台阶,回到后宫花园裒。

起初,我以为查理的冒险计划注定会失败。在六点到七点的黄昏之际,我在湖面北边的拱廊下探巡,我一扇窗子接着一扇窗子地看,检查上面的格子铁柱和其下的石块。所有的窗子都钉得很牢固,我丝毫拿它们没办法。只有一扇窗子未加铁栅,而以厚厚的窗板钉住。虽然每个格子窗户的铁栅或多或少有断裂、生锈或弯曲之处,但是这些铁柱窗户的格子间隔都不大,仅容猫狗出入,人想要爬进来,根本是不可能的。

查理和我都太过乐观了。这儿毕竟是个遗世而独立的地方,而且传说中的哈丽特姑婆又是个极为富有的女人。按常理而言,无论这建筑物的内部有多么破败,它出入的门户和视窗必定是十分牢固,毫无间隙可乘才对。

说来惭愧,我在一扇上了格子铁栅的窗子前面呆站了整整五分钟之久,才蓦然想到,只有一扇窗子是被堵死了的!就是在尾端的那扇,用窗板钉死的那扇。

一扇从里面以窗板钉死了的窗子,当然也可以从里面将窗板取下来。

我沿着拱廊一路狂奔而去,在薄暮中逐渐黯淡的天光下,好奇地看着这扇窗子。

乍看之下,这扇窗子上面的窗板像是被钉得死死,从未被取下似的。两片像双扇门的牢固窗板并立在墙上,在窗板之上则以四个大如铆钉的钉子,钉着一个闩条将窗板托住。我伸手一摸,才发现那些根本不是钉子,而是螺丝钉。

我立刻夺门而出,到拱廊末端的第三个房间,找寻任何可以将螺丝钉取下的工具。因为我印象中似乎记得那儿有个杂物间,或许那儿有我所需要的东西。果然,在细心的翻寻之下,我在一叠积满了灰尘的书堆旁,找到了一把裁纸刀。

这把裁纸刀正好派上用场。我拿起刀子来到门口,将上面厚厚的一层灰尘打掉,却发现这根本不是一把裁信刀,而是一把短剑。这把短剑的把柄部分镶嵌精美,剑刃部分则是钢制的,手工精巧而纯熟。我立刻拿着短剑跑回原先那扇钉着窗板的窗子旁边。

我花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把两个螺丝钉取下来,但因为这个闩条是横钉着的,所以我只得踮起脚尖,又费了一番工夫,才将另一边的两个螺丝钉也松开。但是我并未将这两个螺丝钉取下,而仍然将它留在闩条上。要将窗板取下,现在还不是时候,在约翰·雷门尚未离开这儿去见哈丽特姑婆之前,我不能轻举妄动,所以我将螺丝钉留在上面,使一切仍旧保持原状。

我刚回到卧房,并把短剑藏在窗座的椅垫之下没多久,杰勤便拿了一盏点着的油灯,一瓶烧酒,和一张约翰·雷门写的纸条来到我房里。约翰·雷门在纸条上面写着他本人必须和哈丽特姑婆共进晚餐,而我的晚餐将于九点送到。他将于十点左右过来一趟,以确定我是否还缺少些什么物品。

纸条上的最后一段这样写着:“我并未禀告她你已至此。时机似乎尚未成熟。我确信你会了解的。”

我想我相当了解,我将纸条放回我的手提袋中,厌恶地望着那瓶烧酒。我倒宁可喝上一大杯茶。

他依约于十点钟来到我房里,和我闲聊了半个小时,而后拿着我的餐盘出去了。在约莫十一点左右,我又听到哈丽特姑婆的铃声猛然响起,以及宫殿里某个角落传来砰的一声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然后,一切又复归沉寂。我将油灯吹熄,在房里坐了一会儿,等到我的眼睛能适应黑暗后,我跨出门槛,走进花园里。

一阵摸索,我总算来到了那扇被我动了手脚的窗子旁边。我神经绷得紧紧的,加上唯恐被猎犬发现的恐惧感,使得我心惊胆跳不已。幸而这一路都没有猎犬的踪影。我站了一两分钟之后,才开始动手。

螺丝钉在短剑的旋转之下,很快地就被我取下来,然后我将闩条拿了下来。

我原本极为担心窗板可能是固定不动的,但经我用力一拉,右边的窗板打开,并且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这声响似乎弥漫了整个黑夜。我一慌张,便匆忙将窗板拉回墙上,并且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没事,连只夜莺的鸣声都没有,到处是一片沉寂。

这样最好,我将另一边的窗板拉开,并且探身出去看个仔细。

我的头能够探得出去,因为这扇窗子除了几根数吋长的铁条嵌在石墙上之外,所有的格子铁柱早已不见了。这扇窗子离地约有三十尺高,在窗子的正下方,就是那条绕着北面宫墙的小径。小径的另一边种着一丛丛矮树和灌木,在陡落至沙克尔河的边上还立着几根细柱子。在我的左手边,我看到一大丛无花果树,将从悬崖顶端通到下面河流浅滩的小径给遮了起来。

除了这几根无法攀爬的石柱之外?没有任何靠近窗子且和窗子同样高度的东西,看来我堂兄想爬上来还得费一番工夫呢。我将我的白毛巾挂在窗台上,做为记号,而后匆匆转身沿着拱廊跑回去。

过了好久,从北边围墙的正下方传来两声狐狸尖锐的号叫声,那是查理的信号。

我转身睁大眼睛仔细看,我似乎看到远处的阴影里有人在移动。过了一会儿之后,我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他进来了。

我正准备跑过去见他时,却听到庭院大门外头响起一阵猎犬的叫声,以及爪子扑在木门上叭嗒叭嗒马蹄似的声音。我现在已经可以看得相当清楚了,他此时正以急快的速度沿着东边的回廊向我走来。

我跑过去见他。“真抱歉,可是这些狗,这些该死的猎犬!它们发出吓死人的声响,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陡然停住脚步。那个模糊的身影已经来到了我的面前。

“我真的感到万分地抱歉,”他说,“那些猎犬把你吓着了吗?那个白痴杰勤,他忘了把门关上,那些狗就跑了出来。”

这个站在我面前的人根本不是查理。他是约翰·雷门。

正文 第九章

漆黑的夜晚或许是我最好的掩饰,使得约翰·雷门看不到我脸上的表情。我停了好一会儿,才想出到底该说些什么话。我简短地和他打了个招呼,一则自信没有泄漏太多惊愕的神情,一则暗自庆幸刚才我并未叫他“查理”,然后我以退为进,对他展开攻势。

“你究竟是如何进来的?”

我想他略为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我看到他的头动了一下。“在远处的那个角落有扇门。你在闲逛的时候没有发现吗?”

“没有。那扇门是开着的吗?”

“是的。那扇门是通向介于此地和王侯寝宫之间的一排空房间,我们平常根本很少用到这扇门。或许以前的国王将他的私人奴隶就关在那里吧。”他笑了笑。“现在连关奴隶都不适合了,那里除了老鼠之外,空无一物。或许猎犬就是从那扇门跑出来的。平常我们是不准猎犬来到寝宫附近的,不过杰勤一定是把那扇门给打开了,你被它们吓到了吗?”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柔。我想人在寂静无声的黑夜中本能地就会小声说话。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答话。我心里正纳闷着,不知刚才我听到的声音究竟是查理的爬墙声,抑或只是约翰·雷门的脚步声。如果真是后者的话,查理会不会也听到了他的声音,而躲在墙角等着,还是他会随时从窗里窜进来?

我把我自己的声音恢复至正常的音调。“有一点。”

“我对这件事真的非常抱歉。我想你还没有上床吧?”

“没有。我只是想出来四处走走。我刚刚把油灯吹熄,来到外面花园里看一看。你闻到茉莉花的香味吗?玫瑰花在夜间从不睡觉的吗?”我边说边走向花园的大门,而他也亦步亦地趋跟在我身旁。“你是四处巡视,还是想找回那些猎犬?”

“二者皆有。我心想你大概急着想再次见到你的姑婆。”

“不。老实说,我并非为了那件事而深夜未眠,我正想回去睡觉呢!你千万别这么想,雷门先生,我十分了解。晚安。”

“晚安。你别担心,你不会再被那些猎犬打扰的了,我已经把另一扇门给锁起来了,我再来看看这扇门是否安全。”

“我自己来锁。”我说道。

他走出大门之后把门带上。大门的那一端传来猎犬嘶叫的欢迎声,而后那声音渐渐走远了。至少这件突发事件给我一个无懈可击的藉口,让我把后宫花园的大门上锁。等到大门锁好了之后,我朝向那扇打开了的窗子走去。

今晚是我饱受虚惊之夜,在我沿着湖边大约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时,陡然一声“思蒂!”使我大吃一惊,有个人影自一处黑漆漆的门口窜出来,是我的堂兄。

我气喘吁吁地转身面向他。“你这个蠢驴,你吓了我一大跳!我还以为——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就在他进来之前。”

“噢,那么,你看到他了?”

“是的。他就是雷门吗?”

“是的。他从另一边那个角落的大门进来的。”

“不,他是从湖中那座小岛过来的。”查理尖刻地说道。

“从小岛过来的?不可能的!”

“我告诉你,我看到他了。我爬墙爬到一半时听到一阵很奇怪的声音,所以,我在还未爬进来之前,先在窗台上小心翼翼地偷瞄了一眼。我看到你转身沿着拱廊跑回去,你跑了一段距离之后,我再也支援不住了,所以我才跳进窗里。就在那时,我看到他跨过那座桥,向你走去。”

“可是——你确信吗?”

“你在说笑吗?他就从我身边数尺之远走过。等他走远了之后,我就钻进附近的一个房间里躲了起来。”

“可是,如果他一直都待在那座小岛上,他一定看到我打开窗子,而那些窗板又发出极吓人的声响。他一定很怀疑我为何将那扇窗子打开。那他为何不过来质询我,或是稍等一会儿,看看我究竟有何企图呢?查理,我不喜欢这样!纵使你被逮捕起来也不会有什么麻烦,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这个地方随时有只猎枪瞄准着你或其他敢冒险潜入的人。那么,他还等什么呢?他打算怎么办呢?”

“亲爱的女孩,你先不要这么激动。如果他真的看到你把窗子打开,很显然地,他一定会过来问你究竟在搞什么鬼。不管他做何猜想,他一定会阻止你的。所以很明显的一点,他根本没有看到你。”

“我想也是……”然后我又急急地说道。“可是,如果他从另一边角落的门进来的话,他应该看到我才对啊。当我还在窗边时,他一定从我身边而过。噢,我放弃!查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为何要说谎?”

“我不知道。不过如果我们知道他为何要说谎的原因,我们就知道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了。在那个角落上真的有一扇门吗?”

“我不晓得,我没有看到。不过那个地方早已杂草丛生,我并没有真正地搜察过,因为后门根本不会在那个地方。”

“如果我们去那儿看看呢?他从某处进来,是不是,而且并未自大门进来的。如果他自始至终都待在小岛上——可是,他又没有质问你究竟有何企图,我真迫不及待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扇大门上锁了吗?”

“我把它锁起来了。”

“你在黑暗中看得见吗?亲爱的。”

“到现在为止,差不多可以看得见了。”我说。“既然如此的话,约翰·雷门也应该看得见才对。你想想看,如果他真的在这里巡视,他总会随身带个手电筒吧?我想你自己也没有想到要带个手电筒吧?”

“你误解我的意思了,不过只要还看得见,我们就可以不用手电筒。”

“你今晚的情绪很高昂,对不对?”

“那是因为看到你使我欣喜异常。况且,我也很能自得其乐。”

“事实上,我也是一样,现在你总算来了。”

“小心,”堂兄说道。“这儿有棵梨树。”他为我将一枝大树枝扯掉,并且伸出手臂环着我的肩膀,护着我从中而过。“我想这大概就是那扇门了?”

“在那里?”

他用手指了指。“就在那堆繁茂的杂草底下。”

“你这个傻子,那是茉莉花呀。这里黑得要命,我们可不可以打开手电筒?那就是了……啊哈!”

“你说啊哈是什么意思?”

“你看!”我说。

查理看了看。他一眼就看到了我所指的东西。那里确实有扇门,而那扇门确实也是破败腐朽不堪。不过,在许久以前就不曾有人从这儿走过了。那扇门前面的杂草已长得一尺多高,而且门上的铰链就像一团毛线般地纠结在一起,上面还沾满了厚厚的一层蜘蛛网。

“啊哈,确实没错,”堂兄说道。“门上还有着一个很漂亮的蜘蛛网呢。不可能的,这扇门早已尘封深锁,无人使用了。所以我们的约翰·雷门先生并不是从这里进来的。唔,我也是这么以为的。走吧,我们回去吧。”

我面色茫然地说道,“可是从那座小岛根本没有路通到这里啊!”

“我们只好看看了。”查理很理智地说道。“哈啰!”手电筒窄而明亮的光线,从墙角下蔓生的杂草游移至一块墓碑上,一块上面深深刻着“杰日德”名字的小石板。

“毫无疑问地,这是块墓碑。”查理说道,而后手电筒的光束又照到另一块石板上,上面刻着另一个名字,“奥玛”。

“老天,把手电筒关掉!”我惊呼道。“你是说这里真是个墓地吗?就在这里吗?可是究竟是为什么……而且不管怎样,这些都是男人的名字。他们不可能——”

我的声音戛然而止。手电筒的光束又照在另一个名字上:“欧尼”。

“查理——”

“所以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欧尼的事情,我还记得很清楚。”

我怒气冲冲地说道,“老天,你正经一点!你自己清楚的很,欧尼斯特姑公他——”

“不,不,这是一只狗。这只狗是她来到此地之后所拥有的第一批猎犬里面的一只。难道你不记得欧尼了吗?她总是说这只狗是根据欧尼斯特姑公的名字而取的,因为它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会出现,其他时候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说话的声音似乎十分心不在焉,好像他的思绪飘得老远老远,而不在他所说的事情上似的。手电筒的光束继续游移。“这里是埋葬宠物的墓园,你没有猜到吗?尼尔,米勒特,詹尼,这些都是她的爱犬……海德,勒路克……噢,我找到了。德利拉……唉呀!可怜的德利拉。”

“嘿,我们真的要把整个晚上的时间都浪费在这个狗的墓园里吗?你到底在找什么?”

手电筒的光束沿着围墙扫过,除了一簇簇蔓藤和惨白的花朵,什么东西也没有看到。

“什么也没有。”查理说道。

“那么,我们不要再待在这里了。”

“亲爱的,我就来了。”他关上了手电筒,然后伸出手来将一丛草茎拨开,让我过去。“我想那边有只夜莺正在尽情歌唱吧?这些可恶的玫瑰,一定把我的羊毛杉弄得毛毛的,像张牦牛皮似的。”

“是什么使得你如此浪漫?”

“我改天再告诉你。你走得过吗?”

他是指一座桥。朦胧的月光从桥身映照在湖面上,使得断桥的裂口清晰可见。这裂口并不如我先前所想像的那么长,只有五尺宽而已。查理率先一跃而过,然后在我随后跳过时一把将我抓住。在他的扶持之下,我小心翼翼地走过断桥,来到小岛多石的岸边。

这个小岛非常小,除了几堆特意摆放的岩块和四处滋长的矮树丛之外,就是一个小凉亭。凉亭的入口处,是一个敞开着的拱道,拱道两边立着两排厩柱。一条又宽又浅的阶梯,从岸边蜿蜒而上,堂兄松开手,将入口处的一丛蔓草拨开,并且把手电筒打开,而后走了进去。

里面花堆的正中央,立着一个六边形的小池塘。除此之外,空无一物。这个小池塘在往昔必是个喷泉无疑。地板的两边分别立着宽阔的同心圆长椅,椅子上既无椅垫,而且还有一堆堆的树枝和鸟粪,显得其脏无比。门口正对面的墙壁十分牢固,且漆满了图画。查理举起手电筒,往墙上一照。

这幅波斯式的图画,充满了果树、花朵和身穿蓝色、绿色长袍坐在树下的人物。波斯式图画在手电筒箭也似的黄色光束的照射下,显得有如梦幻般的美。这个图画是三幅一联,由三个镶板所组成的。每块镶板之间分别以色彩鲜艳的树干分开,中间那块镶板的边上,沿着树干而下有条黑色的线条显然可见。

“这就是了。”查理一面说道,一面走上前去。

“你是说这是一扇门?”

他默不作声。手电筒的光线在画上缓缓地游移,他的手则随着光线轻拍着墙面。而后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咕哝声。在中间那株上了漆的橘树上,有一部分的树叶似乎掉落在他手中,原来那是门上的螺丝钉。他转了转,然后用力一拉,画着图画的地板静悄悄地打开了,露出门后一条黑漆漆的缝隙。

我发现我的心跳加速。一扇密门,多叫人感到兴奋啊!而且是在此地……“这扇门可能会通往那里?”他做了个肃静的手势,并伸出大拇指向下指了指,我乃低声问道,“你该不是说这是条地道吧?”

“不是条地道是什么?你看这面墙是平的,可是如果我们到这后面的矮树丛一带来看,我们将会发现此地的外墙呈圆形,这个建筑物是圆形的。”他看了我的表情后纵声大笑。“没什么好惊讶的,这些古老的宫殿里有着无数的门、通道和秘密出入口。而且此地是寝宫,阿拉伯王侯自然会筑一条他私人专用的楼梯,这是谁都想得到的。”

“老天,现在我们所需要的便是一张魔毯,或是一个魔瓶里的小精灵。”

他露齿而笑,把光线投射在门上。“他一定就是从这里进去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扇门一定能从里面轻易地把它推开。不过我不太信任这扇门,而且我也不希望被锁在下头。我们去找檨东西把门撬开,好不好?”

“到下头去?”我惊慌地问道。“你该不是要到下头去吧?”

“为什么不呢?你敢随我下去吗?”

“可以……不,事实上,亲爱的查理,这一切显得很刺激,但是我们不能这么做,这里给人的感觉怪怪的。”

“这只是因为这里的环境很陌生的缘故。如果这是老家的一座黑漆漆的楼梯,你便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了。都是天方夜谭里的故事吓得你心惊胆跳。”

“我想这倒是真的。你看到了吗?”此时他正拿着电筒往门缝里照,并趋前走向门槛。

“看得很清楚。这里有一段很陡的台阶,既牢固,又干净。”

“我不相信。”我说道,并抓住他伸过来的手,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跨过门槛。

可是他说的是事实。这扇漆上了图画的门后面,正是一段沿着中间的圆柱陡然落下的螺旋形楼梯。圆柱上似乎雕刻着许多图样,而且绘着和门上相似的图画。楼梯的边上,还立着一道看似黄铜的发黑金属所制成的扶手。这道扶手分别由几步一隔的石块支撑住,石块上嵌着精雕细琢的蜥蜴和小龙。毫无疑问地,这必然是个重要的楼梯,一个御用的楼梯,也就是王侯来到后宫所走的私人通道。这必是他常走而丝毫不隐秘的走道,只不过是他私人的楼梯而已。这整个亭子事实上是一座圆塔,或是石柱的最顶端的一层,而下面的部分则穿过湖心来到花达园地基坚固的岩石上。

“走吧?”查理说道。

“不——不,等一等——”我拉住他的手,踌躇不前。“你难道没有发觉到——如果这段楼梯真的是从后宫通向王侯寝宫的楼梯,那也正意味着通向哈丽特姑婆所住的地方。而她此时必然尚未就寝,或许约翰·雷门正陪侍在她身边,大声读着可兰经给她听呢。”

他停下了脚步。“你说得一针见血。不过,这段楼梯一定也通到别的地方。”

“一定吗?”

“难道你从来没有想到,这段楼梯可能通向后门吗?”

“当然!后门就在底下一层。不过,我们是否该稍安勿躁,先等一等呢?如果我们被某个人撞见……”

“我得承认我们必须稍安勿躁,”查理说道。“你说得没错,我们最好离开这儿,过一会儿再回来。”他紧跟在我身后回到亭子里,然后把他身后那扇绘了图画的门悄然关上。外面那皎洁的月光,把路照得清晰可见。于是他关上了手电筒。“她何时才会就寝?”

“我不知道,”我说,“不过约翰·雷门或许还会待上一阵子才走。你是想等他走了之后,再回去试试看她是否会接见你吗?”

“我想我大概不会这么做。若非事出紧迫,万不得已的话,我不会采取这个方法。我在夜半时分闯到她卧房里,会把这么一位耄耋的妇人给吓得魂飞九霄外的。不,真要见她的话,我一定要光明正大地在光天化日之下,从正门口传唤进去见她。不过,你知道,就目前的情形看来,在还没有在此地走上一遭之前,我是不甘于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离开这里的。你呢?”

“或许是吧。不管怎样,如果我真的得在此地渡过残夜,我倒宁可你陪在我身边。”

“你倒蛮有感情的。”堂兄平静地说道。此时我们又回到了桥边,他驻足侧耳倾听。一片沉寂笼罩着大地。没有黑影移动。他开始轻轻地跨上桥面,而我也跟着他走了上去。

“你该不会走出这庭院之外吧?”我急急地轻声问道。“那些狗会受到骚动——”

“不。我对他们允许你到处乱逛的部分丝毫不感兴趣。我只对他们禁止你去的地方有兴趣。这座断桥,从这一端看来,中间的缺口似乎显得更宽一些,是不是?如果我抓住你的话,你能跳过去吗?”

“我可以试试看。查理,你是说‘他们’吗?你话中有所指吗?你没有理由怀疑——”

“或许。或许我的猜想完全错了。我等一会儿再告诉你,现在跳吧。”我纵身一跃,一阵滑翔,他稳稳地接住并搂得紧紧的。真奇怪,在这以前,我竟然未曾注意到他是如此的强壮。我们爬下桥身之后,在飒飒作响的矮树丛中奋力前进。

他转过头来说道:“万一我们不能在那底下找到后门的话,我们就去看看我的另一条撤退路线,好吗?我记得我在这附近看到一个堆满了杂物的房间,里面有条绳子。有条绳子攀缘而下应该比较容易。”

“我想那里或许真有条绳子。刚才我在把毛巾挂在窗台上之后,便是想到那里找绳子的。你想昨天夜里约翰·雷门是否也是从小岛进到花园里来的?”

“他一定是从那里过来的。”查理不耐烦地说道。

“可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为何要说谎?难道这有任何关系吗?”

“如果他不想让你知道湖底有条通道的话,当然大有关系。”

“你是说他怕我避着他迳自去找哈丽特姑婆吗?”

“很有可能。”

“不过,我也可能会在独自乱逛中发现这条地道。他并没有阻止我在此地四处闲逛探索。”

我们已经来到了铺满了碎石子的小径。我看到查理斜楞着眼睛望着我。“在这以前你为何不到那小岛上走一走?要是换了我,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到那座小岛上看一看。它看起来真有浪漫的情调。”

“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等我来到了桥边……”我戛然而止。“噢,我懂了,你是说他正是这么有恃无恐的?他想我可能会独自跃过断桥,但是事实上,我这么费神地跳过去也是徒劳无功。”

“正是如此。除非你有很高昂的兴致。然而事实上,你也毫无特殊的理由会有如此高昂的兴致,所以他猜想你必定不会愿意费神过去的。而且纵使你真的跳过断桥,安抵小岛,你或许永远也不会发现那面壁画本身就是一扇门。”

“可是如果这里有着这么一条地道,而他又不能让我知道的话,他为何要把我安排在这个庭院里呢?我知道这或许是因为这里有间合适的卧房的缘故,可是如果这真的事关紧要——”

“这仅仅是因为这儿是后宫,而且这个后宫的出入口只有一个,不像宫殿里其他地方有千百个出入口,互相连接着。所以他不得不安排你在这里,并且把那些狗儿描述成凶猛残暴无比的疯狗,好吓得你不敢四出闲逛。除此之外,”他又继续说道,他的话中了无忧惠之色,“我们必定会在那个螺旋形楼梯下找到另一扇门,而那扇门此时必定是锁着的。”

我看了他一眼,但是,因为他并未将手电筒打开,所以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如果真的上了锁呢?”

“唔……”堂兄说道,而后噤声不语。

我咄咄逼问道,“你该不是说你要把门锁撬开吧?”

他纵声大笑。“思蒂,亲爱的,你真是天生的银行家的情妇。就拿我来说吧,把锁撬开是身为曼薛家族一分子必备的技巧。”

“唔,你说得没错。可是——”我停顿了一会儿,继续缓缓地说道:“就目前事情的发展来看,确实有点不对劲……我无暇详细以告,可是今天下午我看到莉黛的手指上戴着哈丽特姑婆那个红宝石戒指——你还记得那个戒指吧——而且她必然和约翰·雷门有染。此外,他们也对哈丽特姑婆毫不在意,但他们当着我的面,又对哈丽特姑婆十分慇懃,这真的太奇怪了。”

然后我很快地将今天下午我所瞥见的一幕描述给他听。他停下脚步留神倾听,在朦胧的月光下,我看到他斜倚着头,满脸专注的神情,但是等我说完了,他却未予匮评,只是迳自沿着拱廊走去。

我跟在他身后,“他为何要对我说谎?他之所以说谎必定有其原因……”

“或许他是想藉着编造一些凶猛残暴的狗的故事,吓得你不敢走出庭院一步。以免他们的好事被你撞见。”

“得了吧,”我尖刻地说道。“查理,她的手上真的戴着那个戒指,如果你问我——”

“嘘,我要把手电筒打开。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没有。”

“那么你待在外面,留神听听四周有何动静,我进去找根绳子。”

他的身影消失在杂物间的门口内。

我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我虽然已有四年未曾见到他,但我仍然很清楚他说话时的每一个音调,就像我十分清楚我自己的一样。不知何故,他突然缄口。有一些事情是他所了解的,或是他所想到的,但却也是他所不愿意与我共用的。

“噢!”他在房里说道。

“找到了吗?”

“不比野狗的尾巴长多少,而且也不比蜘蛛网牢多少,不过还可以派上用场。我试试看时,你替我拿着手电筒,好吗……老天,这绳子好脏……唔,我并不是真的要拿这条绳子爬墙而下,不过如果我们找不到那扇门的话,这根绳子应陔能助我一臂之力,爬下墙去。”

他从房内窜身而出,并把手上的灰尘打掉。“现在我们等一等。我们姑且等上一个小时,好吗?那么我们便能在天未破晓前离开此地……或许在天亮之前,沙克尔河的河水会很戏剧化地退落了下去。如此一来,我便能够直接渡河而过,在别人发现之前离开沙克尔村。”

“这次你的车子停在那里?”

“我把车子停在村子外大约半哩远的地方。那里有个小砂石场,所以,我能够把车子开离公路,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我本想今晚就待在车子里面,明天一早亲身渡河来找你。可是一则我怕车子被别人看见,二则我怕那西鲁会在你离开之前把消息带至此地。所以我留了个口信要汉弥德明天九点半上来接你,而我则到贝鲁特等你。现在你带我到你卧房。亲爱的思蒂,在把撬锁工具找出来时,咱们还可以听听夜莺的歌唱。”

正文 第十章

可是我们根本无需撬锁工具。

我们再次跨过断桥,来到凉亭里面。那扇绘着图画的门悄然无声地打开了,查理拿了一块石块将门顶住。我们一面拿着手电筒照着前方漆黑的深渊,一面小心翼翼地沿着那螺旋形楼梯走下去,走到了最底部,果然有一扇门。

这扇门当然是紧闭着的。在手电筒微弱灯光的照射下,门看起来既硕大又牢固,难以打开。但是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当查理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把门往后推时,门竟然轻易地打开了,而且和上面那扇门一样地寂静无声。那时我才看到门上的锁已经不见了,而在原来应该安锁的地方,放着一块碎木头,地上则散满了碎木片和锯屑,可见这扇门是最近才弄坏的。当查理把手电筒往地下照时,我看到了掉在地上的螺丝钉闪着微光。

“真幸运。”他轻轻说道。然后向我招招手,我乃蹑手蹑脚地紧跟在他身后穿门而过。

这里非常暗,一条有着圆顶天花板的大型拱形走道展现在我们面前。此时我们身在一个由交错的拱道所组成的t字形地道的最末端上。我们的左手边数码远的地方,有条敞开着的拱道向前伸展至一片黑暗。一阵阵空气从这条拱道再过去的某个走道里传来。在我们的正前方t字形地道的最顶端,立着另一扇门。这扇门和这座宫殿的大门一样是由黄铜制成的,门上精雕细琢的嵌板和门面,除了经年累月剥蚀的痕迹外,以手工锤打的金属的光泽,柔和与美丽仍然依稀可寻。门的两旁各立着一个华丽的铁制托架,似乎往昔是用来放火炬的。托架下面的墙壁,则各有一个和人一般高矮类似哨亭的壁龛。拱道的本身也雕刻了许多图案,并有颜料剥蚀脱落的痕迹。

“这一定是王侯寝宫的大门,”我低声说道。“你说的没错,这是一条由后宫通向寝宫的地道。看看门是否上锁了。”

但是他却摇摇头,并把手电筒自门上移向左边的走道。

“撤退第一,”他轻轻说道。“你要不要打赌?这条走道一定是通向后门,我们过去看看如何?”

这条地道长而弯曲,且十分平坦,但也非常漆黑。我们前进得很慢。我目力所及的墙壁,都是些粗糙的石块,没有任何图画和色彩。每隔一段距离,墙上就出现一个生锈了的铁托架以承放火炬。地板也极其粗糙。地板两边天然未加工的鹅卵石早已磨损,而其间所铺着的大块石板其脏无比,到处都是陷人的坑洞。走了一段路之后,走道向左转,然后又向上坡走了一会儿,右边又出现另一条走道。

我们在两条走道的交会点停了下来。原来我们所走的走道,是另一个t字形地道的主干。这一次顶端的横走道比刚才那条要宽多了。查理关掉手电筒,我们驻足竖耳凝神倾听。这里的空气比刚才清新许多,叫人很容易就猜到这条走廊里的空气是来自上面。而后,我听到右手边的不远处,传来阵阵微弱的猎犬哼鼻声和哭诉声。

查理蓦地将手电筒打开,照到地道粗糙地板上方宽而浅的阶梯。“那段台阶可能是通向某个庭院,那也正意味着,除非我弄错了的话——”继而他又把光束照向左边,几乎就在刹那间,光束照到一段斜坡中间的某样东西。那是马或是骡的粪便,横亘在走道的中央拖成一条线。“我没有弄错,”他说,“就是这条走道。”

过了一两分钟之后,我们已经来到了阿多尼斯峡谷边上的矮树丛里向外张望。

后门深深地嵌在一大块牢固的岩石之间,而其高度则正好在宫殿后面高地的平面之下。一道陡峭的斜坡路,穿过矮树丛以及小无花果树向下直延伸到后门。向着斜坡路的这一边筑了一道拱璧。在树丛及小无花果树的底部和四周,长满了杂草和蔓藤植物。所以,任何一个从高地那个方向过来的人,除了看到一道直接突出于矮树丛之上的拱璧,以及拱璧那边直接陡落到阿多尼斯峡谷的悬崖之外,什么也看不到。这段斜坡路,宽得足够一只背负着物品的马或驴子走过,而那扇门则非常牢固,既上了锁也加了闩。

“你看到了没有?”堂兄说道。“这个紧急出入口足够让一匹马或驴子进出,然后沿着后宫下面长长的地道来到前殿的大庭院里。感谢阿拉,这道后门可省得我爬上爬下的。他们人真好,竟然还把钥匙留在门上,是不是?进来吧——不,不必把门闩架牢,我想我们只要把门关紧就好了,不必锁起来。”进了门内,把门关紧了之后,他瞥了手表一眼。“两点多了。他们不可能彻夜不眠,对吧?”

“如果真有人彻夜不眠,那个人一定是哈丽特姑婆。”

“是的,”堂兄说道。“唔……”

他两眼望着地上,手指胡乱地玩弄着手电筒上的按钮。等他抬起头来之后,我捕捉住他的神情。那是一种分心、茫然,甚至有点苍凉的神情。他陡然说道,“我们现在回去吧?”

“回去?回到王侯寝宫的大门?我想那扇门一定也锁着。”我看到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

“或许吧,不过我怀疑他们是否真的会把那个地方从里封锁起来。思蒂——”

“什么事?”

“您想继续走吗?”

“继续走?”我们已经来到第一个t字形叉道,并沿着来路回去。“你是说回到这里?我们除了回到原来的地方之外,还能走到那儿去?”

“我是说继续走到寝宫大门,还是你宁愿回到后宫去?”

“你呢?”

“不,我现还不想回去。不过,如果你不愿意待在地道里,那么我就一个人——”

“帮帮我的忙,好吗?纵使你怕约翰·雷门,我可是丝毫不怕他的。”

他欲言又止,结果只是露齿笑了笑,而后说道,“勇士们,向前冲吧。”我们乃继续前进。

寝宫的大门并未上锁。门悄然无声地打开了,门的后头是一条圆顶的长长走道,里面一片漆黑,寂静无声,而且空无一物。查理停下了脚步。我们正前方手电筒的光线似乎快消失于这一片黑暗之中。我想他略微踌躇了一会儿,然后他才继续前进。我则紧跟其后。

这条走道和刚才那座螺旋形楼梯一样装饰华丽。地板上虽然扫得很干净,然而此处的壁画则早已褪色剥落,甚至连火炬的本身看起来也很肮脏,整个走道显得破败不堪。大理石的地板上,铺着一些破烂不堪、黯淡不已的浅黄褐色垫子,使得走在上面的我们悄然无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不过,走道里的空气则滞闷阴沉,充满了灰尘的味道。

走道的两旁和宫殿的建筑一样,每隔几步便有一道门。每一扇门都破烂不堪,而且都是打开着的。门内或则空无一物,或则一片凌乱。查理拿着手电筒照了照第一个房间,这房间里面似乎除了一些大的陶罐子之外别无他物。

“除了四十大盗之外,什么都没有。”他说道。

“你还能指望有什么?”

“天知道……这里是阿拉丁的山洞。只要半分钟就好了,我们进来看看。”

起初,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个房间似乎和后宫那个杂物间一样,布满了家具,装饰品和蜘蛛网。在一个摇摇欲坠的柜子上面放着一叠书,这叠书似乎不像这房里其他的物品沾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尘。

查理一面拿着手电筒照着这叠书,一面伸出手来触摸著书,然后他拿起了其中的一本。这本书有着厚厚的皮革封面,虽然封面上仍残留着一层灰尘,但其上精雕细琢的手工依稀可见。他轻轻地捧著书,当他把封面上的灰尘吹掉时,我瞥见一抹烫金的闪光。

“这是什么?”

“一本相当名贵的可兰经抄本。过来看一看。”

书里的纸张很厚,摸起来很有高贵的质感,手抄的阿拉伯文本身就已相当美丽,加上章节之上华丽绚目的设计,更烘托出整部经书高贵不俗的气质。像这么一本经书,当然不是会被随意地弃于这么一间满是尘灰且为人所遗忘的杂物间里的。

他默不作声地将可兰经抄本放下,手电筒的光线乃游移至附近的杂物上,蓦地,那道光束定定地照着,动也不动。

“你知道我发现什么了吗?”

起初,在这些灰色的垃圾中,我所能辨认出的,只有一个破碎的小提琴,一双溜冰鞋,和一副缰绳。在这些东西的后面,且被这些东西所半掩着的,是两个看似装饰品,且沾满了灰尘的东西是瓷狗。

虽然如此,我还是直楞楞地盯着那两样东西,看了大约五秒钟之久,然后才启步向那样东西走去。

“查理,这不就是你的加百列猎犬吗?”

“确确实实是我的加百列猎犬。”他在缰绳旁的一片尘土上跪了下来。“帮我拿着手电筒,好吗?”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将缰绳拿开,双手捧起其中的一个瓷狗。我很惊讶地看着他以近乎虔诚的态度,轻轻地捧着那个东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开始将瓷狗上的灰尘擦掉。

随着手帕的擦拭,瓷狗也逐渐显出它本有的面目。这瓷器看起来既像只狗,也像只狮子。它大约有六吋高,瓷器的本身涂着鲜艳亮丽的黄色,散发出耀眼的光芒。这只动物是蹲着的,一只爪子放在地上,另一只爪子则优雅地搁在一个有格子花纹的球上。瓷器的上半身偏倚着头,龇牙咧嘴地竖耳凝神倾听。它的身上披着一层浪纹似的厚毛,它的尾巴毛茸茸的,像根羽毛般蜷曲在它的背上。它的神情则是充满了愉悦和警戒,而且带着一点开玩笑似的狞猛之色。放在地上的另一只动物的爪子下面则踩着一只小狗,而不是一颗球。

“唔,老天,谁会想得到呢?”查理轻轻地说道,“你觉得如何?”

“天啊,你不要问我,我在这方面是一窍不通。这些真的是狗吗?”

“这些就是众所周知的佛犬,或称之为佛陀之狮,但似乎没有人真正晓得这些到底是什么动物。”

“佛陀是谁?”

“就是释迦牟尼本人。这些是佛教神话中唯一允许被杀死的生物,而且能够永远得到佛陀的庇护。它们是佛陀神庙的守护者。”

“你知道吗?”我说,“我觉得我曾经见过它们。不过,你怎么猜得到这两个瓷狗会被堆放在这房间里?我是说,我一直以为——”

“是的,”查理说道。他将瓷狗放在地上,陡然站起身来,并拿走了我手中的手电筒。我觉得他根本没有听到我所说的话。“我们按原定计划,继续进行下去吧?”

他既不等我的回答,也不多张望一眼这屋里其他的东西,便急急走出房间,来到外面的走道上。

我们小心机警地向前走着,在转了一个弯之后,我们看到在我们正前方大约三十码之远的地方有一道阶梯,阶梯的顶端是一个平台,和另一扇拱门。拱门是打开着的,但是却挂着一块厚重的门帷。一道亮光从门帷的边上流泻而出。我们定定地站着不动,竖耳倾听。在这一片死寂的空气中,我自己的呼吸声在我听来都显得极其大声。但是那门帷之后,并没有任何物体移动,也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查理小心翼翼地用手坞住手电筒,使得整个手电筒只剩下一道微光游移在门帷之上。他走上阶梯,并慢步走过平台,向门口逼进。他在门帷旁边停下了脚步,而我则站在他的身边,现在手电筒已经关上了,此处唯一的光线,就是从门帷的边缝里透出来的微光。

这儿仍是一片寂静,不过,我现在已经能闻到哈丽特姑婆那种刺鼻而古怪的烟草味。那么,这里必定就是王侯的休息室了。她可能就近在咫尺之外。我心想,她必定读了一晚的书,而后读着读着就打起盹来。我听不到她的呼吸声,因为这个房间很宽阔,但如果她临睡前拉起这道门帷的话……

堂兄蹑手蹑脚地自门帷的边上掀起大约二、三吋的宽度,而后自那裂缝中探只眼睛偷窥,我则弯着身子如法泡制。

这确实是寝宫的休息室没错。而这道门帷自然是哈丽特姑婆睡床后面的帷幕。

这间休息室里的光线很暗,油灯放在桌上,如豆的焰火发出微弱的光芒。不过因为我来过这里,所以我对房里的一切还看得相当清楚。休息室里和昨天夜里毫无两样,红色的漆椅、放在桌上的餐盘、衣柜上一堆堆的杂物、以及床上的……

我心头一惊,有好一会儿喘不过气来,我以为哈丽特姑婆也在那里,就坐在距我们一码远昨天夜晚她坐过的位置上。继而我才看清楚房里空无一人。床头漆黑的角落上,只放着一堆毛毯和她那件红色的上衣,以及松垮垮的披巾。

过了一会儿,一股恶心的凉意袭上我的心头,使我不由自主地打起冷颤,原来一只猫正坐在危危颤颤的床上,仰头炯炯逼视着我们。查理和我在同一刹那间看到那只猫,当我陡然后退时,他松开了门帷陪我退到门后,并用双手环着我。

“好了,好了,猫走了。”

“真的?”

“当然。你没事的,亲爱的,放轻松点。”

我仍然不停地打着冷颤,而查理的手臂乃圈得更紧。我的头顶正好顶着他的颧骨。“休息一分钟,”他轻声说道,“然后我们就离开这里。”

他仍然紧紧地圈着我,直等到我的冷颤逐渐平息,我感觉我身上的寒意已渐渐褪去。这里是一片沉寂和黑暗。听着他的呼吸声,我知道他已转过头去,正留神倾听,并四处张望。而后他又转过头来,我感觉得到他吸了一口气,正待张口说话,然后一个突然但又鬼祟的动作,他的面颊低垂了下来,碰触着我的发际。

“思蒂——”

“嗯?”

他停了一停,而后像轻声叹息般喘了一口气,吹得我的头发飘动不已。“没事。你现在觉得好点了没?”

“好多了。”

“那么我们走吧。”

“你——你真的不想多等一会儿,见她一面吗?我不觉得——”

“不,算了。我们回去了。”

“我很抱歉,查理。”

“你是应该感到很抱歉的。”他轻声而沉静地对我嘲讽了一番。“打起精神来,亲爱的。那只猫不会追过来的。做个勇敢的大女孩,查理会为你把那只脏猫赶走的。”

满心的恐惧感已逐渐平息。我笑了笑,“伟大而勇敢的查理,”我说。“如果我们碰到那些狗怎么办?我现在很好了,谢谢你。”

“真的。那么,我想我们最好道声晚安,各自回去了。你直接回你的卧室,我的女孩。”

那扇绘着图画的彩门仍然以石头顶着,打得大开,凉亭外面的空气则异常清新舒畅。我随着他跳过断桥。但他并没有立即向前走去。

“思蒂……”他很快地轻声说道。“有件事情我得告诉你。”

“我知道。我知道你隐瞒了一些事情,不让我知道。唔?”

“并不真是如此。现在我什么都不晓得。可以这么说,我一直有一些太过于疯狂的猜想。而且我知道其中有件事情十分离谱,让我觉得很可疑。可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希望你能——此时此地我还不打算告诉你。”

“为什么呢?”

“为了一个最简单的理由,因为你在明天早上之前还得一直待在此地,而我却不必。不,听着,思蒂……你一定会再见到约翰·雷门,你必须对他以礼相待,而且,或许哈丽特姑婆会再次召见你,而——”

“对约翰·雷门‘以礼相待’?这么说来,约翰·雷门是有点不对劲了?”

“我告诉过你了,这只是我的猜想而已。大部分的事情还只是猜想罢了。可是不管怎样,你仍旧得留在这里。”

“所以我知道的越少越好,对吗?”我嘲讽地说道。“老套,亲爱的查理,这真是老套!去你的,我可以佯装毫不知情,对不对?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你也不必这么怒气冲冲的!果真发生了什么事的话,倒楣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快吧,你非得告诉我不可!难道约翰·雷门是哈丽特姑婆的情人不成?”

“老天,”查理说道,“如果事情真是……”

我执意非要他说不可,但是他不为所动。到了最后,他让我离去,而他自己则返身准备跳回断桥。我说,“你为何非走那条路回去不可?你为什么不拿根绳子从那扇窗子爬出去就是了?”

他摇摇头。“那条路比较好走。你现在把窗板关上,好吗?这样才不会引人注意。可是还不必把闩条扣上,以防万一。我这就走了。你赶快上床就寝,早上我在旅馆里等你。”他似乎躇踌了一会儿。“你不会害怕吧?”

“害怕?我为什么要害怕?”

“唔,你不会就好。”查理说道,继而转身离去。

正文 第十一章

我本以为我这一夜将不得好眠,可是我却一觉到天亮。当早餐送到时,我才在亮丽清朗的晨光中醒来。清风徐来,把洒满阳光点点的后宫花园的湖水泛起粼粼波澜。加上乌儿宛转清妙的鸣唱声,更点缀得这一幅后宫花园的图画更加美丽。

汉弥德要到九点半才会来到这里。但是,等我把那西鲁送来的咖啡喝完时,才不过八点半多一点。所以我到花园里逛了一圈,并看了那座洒满了阳光的凉亭最后一眼,而后才走出后宫。

因为那西鲁为我送来早餐,所以我知道今天早上的河水已经退落,能够跋涉而过,这点使我大为宽心。所以我决定立刻动身,爬到村子那边和汉弥德会合。我试着以手势告诉那西鲁,我想早点离开,虽然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瞪着我看,脸上毫无听懂的迹象,不过,他必定告诉了约翰·雷门。因为当我走到第二个庭院时,正好碰约翰·雷门准备过来接我。这个庭院里阿多尼斯花园的秋牡丹早已在酷热的日光中枯萎凋落。

我觉得今天早上他穿的衣服很旧、很不整齐,不知我的衣着是否也是如此。

“你起的很早。”他说。

“我想我的心里一定一直在担心着河流的浅滩。我猜想现在河水应该已经退落而可以渡河了吧?”

“噢,是的。你的司机什么时候会来?”

“九点,”我对他撒了个小谎。“不过我想我最好自己下去,渡过河水,到村子那边见他。你真是太好了,能忍受我打扰了这么久。我知道我这些话昨天已经对你说过了,不过我真的很感谢你。”

“我很乐意为你效劳。唔,我送你出去。”

他今天说话的语气似乎不像昨天那么真诚。昨天的沉着和冷静已经消失了,他显得既苦恼又急躁。他紧张而快速地踏着大步,陪我急急走过这个较小的庭院,并伸出手来,以昨天我就注意到的姿势抚着额头,好像他的皮肤极其脆弱,一触即裂似的。他流了一些汗,而他的眼神则闪着怒火。我注意到他并未看着我,只是把头偏过去,似乎是故意的,又像是腼腆。我怀疑他是否因为急需吸烟而显得如此恍惚,所以才会手足无措地把头别开。

“你的阿多尼斯花园正在垂死的边缘。”

“是的,唔,他们本该如此的。”

“当然。她不知道我回来了吗?”

“不。”

“唔,我也并未期望你会告诉她,没什么关系。我只是很纳闷,不知道她会否再提起我的堂兄。”

“一字半句都没有。”

他的回答言简意赅且一语中的。他急着要摆脱我,正如我急着要摆脱他一样。他陪我走出宫殿正门,并送我到高地的边上,然后就站在那儿看着我走下山径。等我下到河流浅滩时,我回过头去,看到他依旧站在那儿张望,好像要确定我真的离去似的。

然后我就转过头来,小心翼翼地踩在河流中的踏脚石上。

这一排石块已经露出水面,而且早已干了。然而石块附近的河水则比我昨天渡河而过时要高一些。许多残枝、树叶和鲜红色的花朵顺流而下,在河岸堆积成一堆堆的杂物和垃圾。两只山羊正在杂物间啃食嫩草,但是我却找不到那男孩的踪影。当我涉水而过,来到多石的河岸时,我看到了汉弥德,这次千真万确,确实是汉弥德没错,他正沿着山径向我走下来。

我们在一处无花果树的树荫下碰头,这里有三只山羊正躺成一堆睡觉。寒暄过后,我赶忙问起自那西鲁为我端来咖啡时便一直盘踞在我心上的问题。

“你今天早上看到我堂兄了吗?”

“没有。”他笑了笑。“他长得很像你,不是吗?要不是知道你们的关系,我还真会把他当成你哥哥呢。”

“事实上,他是我的远房堂兄,不过我们经常被误认为双胞胎。我们曼薛家族里的人长得都很像。你从贝鲁特来的路上有没有看到一辆白色的跑车?或是一辆停放着的跑车?”

“今天早上吗?我这一路过来除了一辆由一个阿拉伯司机所开的黑车子,以及另一辆载着三名玛洛尼特教神父的车子外,其他什么也没看到。”他好奇地看着我。“我认得你堂兄的车子,我昨天看到的。你是说他昨晚也留在宫殿里吗?”

我点点头。“既然你没看到他的车子,这意味着他或许早已在别人发觉之前离开这里了。这样我就放心多了……汉弥德,你得保证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事实上,我的姑婆并不知道他来这里。她确实在星期天晚上接见我,这一点我等会儿告诉你。但是,她说她不愿接见我的堂兄查理,她还说他不必劳神来达伯拉汉宫看她了。唔,你也知道他昨天早上是如何从大马士革开车上来的,我们在河边碰了个正着,可是河水暴涨,所以我只能在宫殿里再待一宿。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我堂兄才会计划到宫殿里亲自查看一下。”我接着很快地将一些重要的事实告诉他,其中包括庙里的会谈,以及潜入宫殿的计划。“所以我就帮忙他进到宫殿里,而后我们便到一些地方探险。我们并没有看到姑婆,而我堂兄也认为强人所难很不好,所以我就回房睡觉,他则从后门溜出去了。我一直希望他能在别人看到之前开着车子离开这里。”

“我确实没有看到那辆车子。”汉弥德说道。“那辆车是保时捷牌子的,对不对?我觉得你大可不必担心。我知道你所谓的采石场,我想如果那辆车子仍然停在那里的话,我开车过去时应该会注意到才对。”

我们一面沿着山径爬上去,一面聊着。现在我看到了我一直在寻找的人。在距离我们大约三十尺之远处立着一株树,树荫底下有六七只山羊或站或躺,而那名林野之神则头发蓬松地交腿盘坐于那群山羊之间。他的嘴里正咀嚼着一片绿叶,而他脸上的神情和那群山羊一样,是一种刚从迷梦中清醒过来的专注的神情。

“原来你在这里!”我说。

“我一直都在这里。”他回道。

“没有关系,”我对微露震惊之色的汉弥德说道。“只不过是一名牧童而已。”

“我从来没看见过他。”他以怀疑的目光看着那个男孩。“曼薛小姐,如果他看到了你的堂兄,那么,现在整个村子必定全都知道你堂兄昨晚一直待在达伯拉汉宫里。”

“我不认为如此……我觉得这个小孩并不像个游手好闲的大嘴巴………不过如果那西鲁知道了,雷门先生今天早上必定有话对我说的。”我对着林野之神大声叫道。“喂,今天早上你看到那个英国人离开达拉伯汉宫吗?”

“看到了。”

“什么时候?”

“天刚亮的时候。”

“那应该是四点左右的时候,”汉弥德说道。

“这么说来,他一定在我们分手之后又待了好一阵子。不晓得是什么原因?不管怎样……”我转身面向那个男孩。“他是走这条路回到村子里去的吗?”

“是的。他朝向一辆白色车子走去,那辆车子就停在路边的采石场上。”

汉弥德的眼光与我相遇。我纵声大笑,而后他耸了耸肩膀,撇了撇嘴。

“你听到他把车开走的声音?”我问道。

那男孩点点头,并用手朝着贝鲁特的方向指去。

我对自己大为宽心的感觉感到十分讶异。“他和你说话了吗?”

“没有。那时我在那边。”他猛然别过头去,似乎指着约莫四分之一哩处一堆难以跨越的乱岩。“他是从宫殿后面的门出来的。”

他话中了无好奇之意,但是他却专注地望着我。我则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他是在很早的时候出来的吗?那时附近都没有人是吗?”

他点了点头。

“没有别人看到他吗?”

“没有别人,只有我。”

“我相信你也已经忘记你曾经见过他,以及那辆车子吧。”

他裂嘴而笑,露出一口白牙,和紧紧衔着的绿叶。“我什么都忘了。”

我从手提袋里掏出几张钞票,他只是定定地望着我而纹风不动。我躇踌了好一会儿,我并不想伤到他的自尊心。我把钞票放在我身边的一块岩石上,并拿石块压在上面。“非常谢谢你,”我说。“愿阿拉与你同在。”

我走了没两步,便瞥见一阵尘土卷起,一道黑影闪了过去,那几张钞票便已消失在那件肮脏的衣服里面了。“山羊会把它们给吃了,”那男孩小心翼翼地解释道,而后像连珠炮般吐了一连串的阿拉伯话。当我们继续爬上山径时,汉弥德笑着对我解释他话中之意。“阿拉真神的福祉将永远降临于你和你的子孙身上,以及你的子孙的子孙的……”

发现旅馆和我离去前依旧一模一样,毫无改变是种很奇怪的感觉。我似乎就像童话故事中的睡美人一样,与世隔绝、遗世独立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想到回来了之后,竟发现世界仍然一如往昔。甚至连值班的柜台先生也是同一位。当我走过柜台时,他举起手来,对我说了一些话,但是我告诉他,“对不起,请稍候再说。”而后迳自走向电梯,满脑子只有两个念头,先是脱下这一身脏衣服,再来就是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

在我洗澡的当儿,电话铃响了两次,也有人来敲我的房门,但我只是自顾自地洗了个快乐而又为时颇长的热水澡,而后才慵懒无力地爬出浴盆,把全身擦净,小心翼翼地穿上一件单薄凉爽的黄色长袍,然后才打电话给柜台,请他们送咖啡上来,并把我的电话拨到查理的房里。

但是柜台先生却百般苦恼地告诉我,曼薛先生不在此地。是的,他当然是住在第五十号套房里,但是他现在不在旅馆里。柜台先生本要告诉我的,他本要把曼薛先生的信交给我,可是我不等他拿给我便……而后他打了两次电话给我,却没有人接。一封信?是的,曼薛先生留给我一封信,他今天早上留下来的,他交待等我一回来便交给我的……是的,当然,曼薛小姐,那封信已经送到我房里了。我没有接电话,所以他便派了一名小厮把信送上来了,而我也没有应门,所以小厮只得将信从门缝底下塞进去……

信就在客厅里,白色的信封躺在蓝色的地毯上,像个警报信号般叫人看了触目惊心。我赶忙一把抓起那封信,拿到灯光底下看个仔细。

没错,是堂兄的笔迹没错,这笔迹很清楚,是种正常的字迹,不愠不怒,毫无激动之色。上面写着:

<small>关于这件事我感到非常遗憾,因为没有什么事能比得上今早再次和你聚首,静听你的奇遇更使我高兴了。而我对于约翰·雷门是否让你再见到哈丽特姑婆一事也感到十分好奇。在离开你之后,我差一点被逮到。当我刚走到螺旋楼梯的底部时,哈丽特姑婆和那名女孩正好走下地道来。我及时躲了起来,不过却也瞥了她一眼。正如你所说的,她现在已经变成一个古怪的人,不过她似乎精力充沛,滔滔不绝地和那个女孩说个没完。我那时有股冲动想钻出来和她说话,不过这可能会把她们吓个半死,所以我一直等到她们走回寝宫大门时才出来,而后溜出了宫殿。一路平安无事,而且没有被半个人撞见,然后我开着车子安抵此地。我不想在天刚亮时走进旅馆里,所以我在咖啡馆里吃了早盔,而后打电话到阿里波找班西尼的父亲,结果接电话的人告诉我,他预计今天能够返家。</small>

<small>看到这里,你一定会对我大为光火,尤其在昨晚我所做的一些朦胧的暗示之后。她对莉黛所说的话使我了解了一些事情,不过我的猜测可能全盘皆错,等到见面之后再告诉你。不过,仍然有些问题尚待解决,唯一帮得上我的忙的人就是班西拉的父亲。我猜想他一回到家之后,便又会即刻启程前赴麦地那。所以我得赶在他还没走之前到大马士革找他。这一点我感到十分抱歉,据我对你的了解,你一定会气得发疯,但是请你务必忍耐。我会尽早赶回来,或许明天就能回来,或者是星期四早上。你尽管磨拳擦掌以待,但是除了续订房间之外,请勿采取任何行动。等到我回来了之后,我们便能好好地玩乐一番。如果我的疑点解开的话,我想我终究能够见到哈丽特姑婆一面的。</small>

我把信文读了两次,并决定要尽可能地养精蓄锐、磨拳擦掌以待。我心想,查理还算走运,现在已在到大马士革的路上,否则他便有好戏可看了。继而我倒了一杯咖啡坐下来,拿起话筒。我已是个满二十二岁且能完全独立自主的人了,而我又来自一个自称为对家人冷淡漠不关心的家庭,我自然不需要任何人的协助或忠告,而我又不特别喜欢哈丽特姑婆……

可是如果把这一切事情都告诉爹地那该有多好?至少可博得一笑吧。我打电话到伦敦曼薛银行找克里斯多夫·曼薛,而后望着窗外蔚蓝的天空。

爹地的忠告简短扼要而中肯。“等查理回来。”

“可是,爹地——”

“唔,不然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想我只是对他感到很气愤而已。按原先的计划,应该是他等我回来才对的!他一直就是这么自私。”

“当然啦,”父亲说道。“可是如果他急着要找斑西拉的父亲,他当然就无法等你回来了,是不是?”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件事和班西拉的父亲有何相干?我想他如果真的要找人帮忙的话,他大可以在贝鲁特和我们家里的人联络啊。”

爹地停了一会儿。“毫无疑问地,他有他的理由,”然后他说道,“你确实知道他在那里还未和家里的人联络吗?”

“我想他昨天在第一次上来看我之后可能已经和某个人谈过了,不过,他并未对我提起。”

“我懂。”

“我应该和家里的人联络吗?”

“如果你要的话……不过我想目前我还是把这桩家务事留给查理处置。”

“让他做起总管来了?呵,他可真有份量。”

“我这么决定可是很有理由的。”父亲心平气和地说道。

“唔,好吧,”我说。“不过有件事我不懂,他为何要如此恓恓惶惶的,尤其是在他昨晚所谓的‘朦胧的暗示’一点儿都没有实现的时候?”

“你把他信上所写的话都告诉我了吗?”

“是的。”

“那么,我认为最聪明的办法,莫过于将此事抛诸脑后,不再想它。这个孩子似乎知道他所为何事,而且他也必然十分能把握事情的重点。”

“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的孩子,别傻兮兮地做出任何愚蠢的事来。你就别管他的事,尽管到各处走走,观光观光。今天晚上再打电话给他,问他到底在搞什么鬼。没有他的陪伴,别梦想再到那座宫殿里去了……思蒂?”

“我在听着。”

“你听懂了吗?”

“我听懂了,”我说道,“你最讨厌了,爹地。男人都是一个样的。你还停留在石器时代,满脑子旧思想。我当然能够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这点你也是知道的啊。不管怎么样,有啥不对劲吗?为何我不能去,如果我想去的话?”

“你真的想去吗?”

“唔,不想。”

“那你就聪明点,别又干出一大堆傻事来。”父亲爽朗地说道。“你的钱还够用吗?”

“够的,谢谢你,爹地,你该不会真的认为——”

接线生以他那平顺而机械性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说话,“你的时间到了。你要延长时间吗?”

“是的,”我立即接道。

“不,”父亲抢着说道。“现在你去吧,尽情地玩乐,我的孩子。然后静待你堂兄回来。就我的了解,这整件事到目前为止还没什么不对劲,不过我宁可你现在是和查理在一起的,仅此而已。他是个很有脑筋的人。”

“我认为他是个被骄纵宠坏的人,除了追求逸乐之外,别无长处。”

“如果他这样还不算是个很有脑筋的人,那我就不知道怎样才算了。”

“难道我没有脑筋吗?”

“老天,不,有其母必有其女,”父亲说道。

“唔,感谢老天让我和母亲一模一样,”我酸溜溜地说道,而他则纵声大笑,然后就挂上了电话。

不知何故,我感到宽心不少,而且精神振奋无比。我放下了话筒,转身做我的正经事,一边梳洗一边盘算着午餐要吃什么。

我原本计划一个人悠哉游哉地到贝鲁特四处逛逛看看的,而今,经过几番波折烦扰,弄得我还是得单独一个人在贝鲁特街头闲荡,想想真是莫名的可笑。横竖我下午又无事可干,所以我就出来探险了。

贝鲁特露天市场的脏乱和拥挤的程度,和美国赫赫有名的马尔渥玆连锁商场不相上下。虽然我在达伯拉汉宫里逗留了两天,加上我过去读过有关贝鲁特的风土人情,使我对此地可能会发生的浪漫而刺激的事充满了憧憬。可惜我这一个下午的寻幽访胜毫无斩获,还误踩了一堆烂鱼,风景没看成,却倒贴了一双凉鞋。

到了暮色四沉之时,我心想天色即将暗下来了,或许他已经到达大马士革了,或许他也已经打电话来了……我赶快钻进一辆计乘车里,过了没多久便回到旅馆里了。

我回到旅馆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汉弥德,他正优雅地倚在柜台边和柜台先生聊天。这一次的柜台先生是另一个人。不过汉弥德却隔着大刮对我笑了笑,和那人说了些话。在我尚未穿过大厅走到柜台之前,那位先生就已检查过我的信架,并直摇头。没有音信。

我想我的面孔一定将我的心情宣泄无遗,因为汉弥德立即问道,“你在等什么消息吗?”

“没什么,只是我堂兄而已。我自昨晚以后就再也没见到他了。”

“噢?我们今天早上回来时,他不在这里吗?”

“他早就离开此地,到大马士革去了,”我说。

“到大马士革?”

我点点头。“我今天早上回到房间之后发现他留了一封信给我。他一定是一大早就出发了。我想他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大马士革才对,而且也应该打电话给我……什么事?”

在一旁忙着回答一名满脸愁容,头戴红色土耳其帽的阿拉伯人问题的柜台先生,此时叫着我的名字,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我很抱歉,曼薛小姐,我听到你刚才所说的话。恐怕这其中出了些差错。因为稍早的时候有通从大马士革打来的电话,别人告诉我是找曼薛先生的,可是它也可能是找曼薛小姐的。”他摊开双手。“我真的很抱歉。”

“噢。唔,即使是找我的,”我很通情达理地说道,“我也错过了。我刚刚才进来。那通电话是什么时候打来的?”

“不久之前,或许一小时之前吧。我刚刚才到班的。”

“原来如此。唔,非常谢谢你,那通电话可能是找我的。不过请勿担心,没什么重要的事,如果真的事关紧要,他还会再打电话来的。我想他大概没有留下电话号码吧?”

“我想似乎没有,不过我能替你查查看。”

他从查理的信架上拿了一张短笺,并将它递给我。上面只说五点五分的时候,有通自大马士革打来的电话。上面既无姓名,也无号码。

我将短笺递回去。“唔,我今晚会待在旅馆里,不会再出去了。所以如果他再打过来的话,请你找个人通知我,好吗?”

“当然。我这就告诉总机。”他拿起话筒,说了一些阿拉伯话。

“如果你知道他会待在那里,”汉弥德说,“你现在就可以直接打电话找他。”

“问题就在这里啊,我没有他的电话号码。他是去看他的一个朋友。我刚刚才想到,我只晓得那个人叫班西拉,至于他的全名我就不记得了。我去过他家,但对那儿的地址则是一点概念都没有。”我纵声大笑。“其实,我只要在这附近多按几个门铃,便能轻而易举地查出那个人的全名……他们和贝鲁特的人很有联系,而且那个人有个姻弟在内阁里不知担任什么职位,好像是内政部长还是什么的。”

“就其他的线索而言,员警是最近的一条,”汉弥德愉悦地说道,“这样便能够很轻易地找到他。你要不要我去问——”

“不,不。不必麻烦了,真的。我不太想打扰员警先生。我堂兄自然会再打电话过来的。”

“他要回贝鲁特吗?”

“星期三或是星期四回来,还不确定。”

“曼薛小姐。”柜台先生叫道。“你运气还不错。在我正和总机说话的当儿,那通电话又打来了。对方是要找曼薛先生,可是,他听到曼薛先生不在时,他改要找你讲话。他现在还在通话中。”

“那么这通电话不是我堂兄打来的?好的,我到那里接电话呢?”

“请你到那边的亭子里。”

我到电话亭拿起话筒,经过一阵惯常的骚乱之后,我们才弄清楚对方的身分,原来是班西拉打来的,他显得很果决,而后又有些惊讶。

“查理?这里?他根本还没到。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不知道,不过很早就是了。他没有打电话给你吗?”

“没有。不过能再次见到他真是太好了。可是他为什么这么迫不及待地赶来,而不把你也一起带来呢?”

“那应该会很好玩才对。可是我想他大概有十万火急的要事,非要和你父亲当面一谈不可,所以他才会急着在你父亲走之前赶到。”

“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打电话给他的。我父亲预计明天能够自荷姆斯抵家。我们将等他一道吃晚饭。我答应过我会告诉查理我父亲返家的时间。”

我困惑地说道,“但是他很笃定地说……噢,唔,他一定是弄错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没什么,我很抱歉。我现在旅馆的大厅里,我身后的人正乱哄哄地闹成一团。事情是这样子的,查理似乎把日期弄错了——他以为你父亲今天回来。这么说来,他应该在这里等消息的。这样也不必把我丢在一旁不管了!嘿,我想——我很抱歉要麻烦你,不知你是否能够在他抵达了之后,请他打通电话给我?”

“当然,我会告诉他的。你不会担心吧?”

“一点都不会,”我说,“我只是怒火中烧。”

他纵声大笑。“唔……嘿,我倒有个主意。我个人是一直都渴望着能见你一面,我知道我父亲也和我一样想见你,所以你何不过来这里,和查理会合,参加我们所谓的会谈呢?你在这里待个两三天,我带你到大马士革城里四处参观,若查理一直不出现,反而更好。你认为如何?”

“听起来倒很诱惑人。”

“唔,可不是吗?但诱惑如果遭到回拒又有什么用呢?请你务必要来。你有车吗?”

“我——不,我没有。但我一直雇了一辆车子……”我踌躇着。“你知道吗,”我缓缓地接道,“我想我乐于去你那儿,非常乐意。只是不知你是否确定……”

“我当然确定。”他的声音有着温暖而和煦的欢迎之意。“能认识你一定很愉快的。我很遗憾以前错过了认识你的机会,而且我知道我父亲一定会很高兴的。那么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我们期待着你的光临。你见到了黎巴嫩夫人吗?”

“黎——?噢,我忘了你是知道这档子事的。是的,我见到了,可是查理没有。不瞒你说,他对此还大为光火呢。而且事情还有些疑点,我想他要和你父亲谈的就是这件事情。查理和我在那里发生了一些事情,不过我还是不要在电话里告诉你的好。”

“你越说越玄了,我希望该不会发生什么麻烦才好?”

“噢,不是。不过,他似乎觉得事有蹊跷。他神秘兮兮的,什么都不告诉我,所以才使得我怒火中烧。”

他纵声大笑。“我会警告他的。”

“你说的好像他会在乎似的!”

“唔,我们两个人再联手收拾他吧。你在达伯拉汉宫所遭遇到的事情,我当然愿闻其详!那么,我明天就能见到你吗?你有我的地址吗?”

“老天,我没有!等一等,我这里有只笔,请你把街名拚给我听……;贵姓?谢谢你……电话号码呢?以备不时之需。是的,我抄下来了。我念一遍你查对看看,好吗……好,我的司机会找到的。你真的太好了,我一定会玩得很快乐的。我何时抵达都没什么关系吧?”

“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就等着你大驾光临,这次我们会带你见识见识真正的大马士革。”

挂上了话筒,我回到柜台边,汉弥德还没走。柜台先生台起头来,“不是你等的电话吗?”

“多少可以算是。是我堂兄要到大马士革所找的人打来的电话。他说我堂兄还没有到。稍晚等他抵达了之后,他可能会打电话过来。”

“我会通知你的。”他向我保证说道。

“谢谢你。”我转身问汉弥德。“明天你的车子有人预约了吗?”

“还没有。你要坐我的车吗?”

“你愿意带我到大马士革吗?我想亲自过去看看。这是那个人的地址。你找得到吗?”

“当然可以。”

“我不会在同一天回来,不过我自然会付你回程车费的。”

“你已经付给我太多额外的车费了。不,这你不必费心,我自会安排。我在大马士革可以招揽到回贝鲁特的单程客人的。这种生意稀疏平常得很,每个星期都会碰上。我明天早上几点来接你?”

“请你十点过来。”

“如果你堂兄打电话来呢?”

“要打就让他打吧,”我说。“我们还是去我们的大马士革。”

可是那晚查理根本没有打电话来,而且他早上也没有打电话过来。

正文 第十二章

我三次拿起了那张上面胡乱地写着电话号码的纸片,继而三次伸出手去拿起了话筒,然后三又次都把话筒挂上。如果他真要打电话给我,他自然会打的。如果他没有打,那么我当然不应该再去烦他、扰他。

可是,大马士革我仍然要去的。

我离开了噤声不响的电话,下楼来到了大厅。

酷热的早晨,天空一碧万顷。那辆眼熟的大车子在十点整滑行到旅馆的正门,我坐进司机旁边的前座上。汉弥德一如往昔,穿着一件白之又白的衬衫,愉悦地和我道安之后,便将车驶离路边。一路驱车东南行,朝边境开去。

我们沿着连接大马士革和贝鲁特的公路一路开下去。这条路线我在旅行时就和旅行团沿反方向走过一次了,所以在我们抵达叙利亚和黎巴嫩的交界之前,我已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接受永无止尽、沉闷厌烦的等待,等着蜿蜒的车队一辆接一辆地接受检查和盘问。我们的车子在黎巴嫩这边的车队是第四辆,但是隔着两百码的无人地带,我能够看到一长排北向的车队一字排开,在烈日当空下、尘沙滚滚中等着获准通过叙利亚边境。

汉弥德拿着汽车执照和我的护照,消失在做为边境哨亭之用的临时办公室之内。时间一分一秒地消逝了。第一辆车子驶过了栅栏,而后又停下来接受车身检查,以及进行对把关者的贿赂,继而又一路匍匐前进。到另一边边界,又重复那同样冗长、同样烦人的质询和检查。十五分钟之后,第二辆车也得到放行。现在我们前面只剩下一辆车而已了。

不堪车内的闷热,我走出车外,爬上了路边的山坡上,并找了一块和其他石头比起来尘土较少的圆石头坐了上去。等了许久,我总算看到汉弥德从边境的办公室里出来,朝向车子走来。

当我看到他边走边摇着头时,我正把车门打开了一半。

“恐怕出了点差错。他们说我们不能通过。”汉弥德说道。

“不能通过?这是为什么?”

“很显然地你的护照并没有按照规定办理。”

“真是胡说八道!我的护照当然是按照规定办理的!他们以为我的护照出了什么毛病?”

他满脸道歉和不快的表情。“你的护照上没有黎巴嫩的入境签证……事实上,他说这上面甚至连叙利亚的出境签证都没有。所以,官方根本不承认你身在这个国家境内。既然你根本未曾入境,所以他现在也无法让你出境。”

我楞住了。我还没有完全弄懂。“官方根本不——唔,那么他以为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钻地洞吗?”

“我想他也不会做如是想。他当然了解其中必定有些程式出了差错,但是此时此地他也无能为力。”

我愤愤地说道,“这不是太妙了吗?我的护照还在你手上吗?我可以看一看吗?真该死,我星期五经过这边境的,护照上一定会盖有检查章的……汉弥德,你们国家的字母怎么这么难看?你自己仔细看过一遍了吗?”

“是的,我看过了。恐怕他说的没错,曼薛小姐。上面没有检查章。”

我的护照上面所盖的章子根本不多,所以我匆匆过眼,没花多少时间便翻过一遍。的确,他似乎说的没错。我抬起头来,“但是我告诉你,我是在星期五经过这里的。那时他们自然会在这上头盖章,是不是?如果上面没有盖章,那是他们的错。我当然把护照递给他们看了,而他们也让我通过……你告诉了那个人我自星期五以来一直都待在这里吗?”

“我告诉他你最近才从大马士革抵达贝鲁特的,不过我并不确定是那一天。”

“我是和旅行团一道来的。我们有五辆车、二十二名团员和一名导游。那是星期五快近中午的时候。如果值勤的是同一个人,他或许还记得他全部让我们放行。而且无论如何,他们一定留有纪录的,是不是?还有,导游手上有名单,那上面应该会有我的名字。你能够再去一趟,把这些话告诉他吗?”

“我当然会告诉他。但是,你知道吗?我想这或许就是问题所在。如果你随着旅行团出游,你的名字必然会在团体护照上,也就是你的导游手上那份名单。但除非你特别要求,否则,他们很少会为你个别盖章的。你没有要求他们为你加盖印章吗?”

“我当然没有,我从来没想过。我以为我们的导游应该了解的——他知道我要继续留在黎巴嫩……可是,汉弥德,这简直是莫名其妙!他们当然应该知道我在此地是不合法的!他们应当知道你和你的车子吧?你一定经常往来于这条边境公路之上。”

“每个星期都会经过。噢,是的,他们认识我……我和我的车子都可以通行,我们的证件是合于规定的。但是恐怕你不可以。这里的规定非常严格。”

我愤怒地说道:“这真是可笑至极!这儿又不是英国和苏格兰,何必如此大惊小怪。这几天的经历,使我觉得国家越小,越会煞有介事地大惊小怪………我很抱歉,汉弥德,我不是有意如此粗鲁。只是这太叫人气愤了……而且这里又热得要命。真抱歉。”

“没有关系,”汉弥德说道,他的眼神既困恼又充满了同情。“不过他明天就会回来的,是不是?”

“谁会回来?”

“你堂兄。”

“我根本没想到我堂兄,”我急急地说道。可是事实上我当然想到了我的堂兄,而汉弥德在我还未知道之前就先知道了。我觉得好像被别人抓住把柄似的,一股新的感觉袭上心头,那是一种全然不快的感觉。

他缓缓地说道,“我知道这些边境的官员对外国人都很挑剔,可是我们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们这里有许多问题,而且恐怕是大问题。这里经常有走私的事情发生……你不要误解了我的意思,我不是说他们怀疑你也牵涉在内,但是我们不得不制定并执行一些规则,很不幸地,你被他们误会了。”

“被连累了。”

“对不起,请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被他们连累了。误会和连累是两回事。走私?老天,到底有什么好走私的?我们看起来像是装载着满车的枪械或是白兰地吗?”

“不是白兰地,不,这里不时兴这些东西,是大麻烟。”

我扬起眉毛。“大麻烟?我忘了我身在何地。我堂兄称这里为‘大麻烟之毒窟’。”

他纵声大笑。“是这么说的吗?恐怕贝鲁特是的。而且还不只大麻烟呢。恐怕土耳其和伊朗还种有鸦片,并且经由这儿走私到海外呢。我已经告诉过你了,现在对大麻烟的控制已经很紧,而且会越来越紧,刑罚也会越来越重。正如你所眼见的,边境的检查因此会有点严格。”

“我想我了解他们有严格检查的必要。可是他们没有必要对观光客也这么严格吧?”

“甚至连观光客也干这种勾当。就在最近,有两名英国学生遭到逮捕,而且罪证确凿。你没在报上看到这个消息吗?”

我摇摇头。“结果他们怎么了?刑罚有多重?”

“对他们多半处以下狱监禁的刑罚。他们还在贝鲁特。以前都处以三年的监禁,现在另外还科以苦役。至于黎巴嫩本国的国民则除了刑罚之外,还要褫夺公权、登记在案。在别的国家刑罚则更重。譬如说土耳其就处以死刑,现在的埃及也是,我想伊朗也一样。可见此事有多严重。”

“可是我以为你上次说在中东这似乎不是件很严重的事情?至少,你暗示没有人认为吸食大麻烟是不对的。”

“当政府对某件事情的熊度很认真时,你会发现,其实这不是道德问题,而是经济问题,”汉弥德嘲讽地说道。“譬如说埃及吧?这问题就非常严重,埃及政府十分担忧自黎巴嫩非法入境的走私品,所以,埃及向黎巴嫩政府提出了抗议。因此,很不幸地,我们现在不得不对埃及多注意一些。”他笑了笑。“所以你看看这种事情有多棘手吧?而边界的检查官员也只好严加检查和质询了。”

“真该死,既然我们前进不得,干脆回贝鲁特好了。我刚刚正在想,要是我要离开黎巴嫩回英国去时该怎么办才好?我是应该重新签证呢?还是到领事馆那儿询问这捞什子出境检查章的事情?如果手续很难办,那可能会花很多时间,我最好现在就开始办理。”

“我想你说的对。不过,我不认为这件事和你的领事馆有关。我想我们应该到贝鲁特的安全局重新签证。你如果愿意多等一会儿,我可以回去问问这里的官员应如何办理。谁知道呢,这样或许不会花太多时间。我们或许还能在黄昏之前赶到大马士革呢。”

我对他笑了笑,“噢,是的,那真是太好了,而且你回来时也可以再赚一笔回程车资呢!谢谢你,汉弥德,你真的太好了!”

汉弥德笑着走开了,而后消失在检查哨之内。

车里热得像烤炉一样,于是我又出来,再一次地爬上路边的山坡。这一次我爬得比刚才高,约莫爬了一百尺,在这个高度上,我可以看到对面那块无人地带和叙利亚的边界岗哨,以及再过去的边境公路。那条公路绕过一处悬崖之下,而后向下陡落至山谷底部,跨过河流之上向远方迤逦而去。我一路望过去,有一处路边种着一小丛树。在那丛树底下有样白色的金属。是一辆车。一辆似曾相识的车子,停在树荫下,车头朝向南方。

生就一双远视眼的我,不费吹灰之力便一眼认出那辆车的确是查理的保时捷跑车。因为树叶挡着,所以我看不清楚他是否在车子里面。但是过了没多久,我便十分确定我看到树丛之后有个人影在晃动着。

我立刻转身快步奔下山坡,当我冲到车门时,汉弥德正好刚从岗哨里出来。

他直接了当地对我大叫,“我想会没事的。我们真的得跑一趟安全局,所以如果我们现在就回去——出了什么事吗?”

“我刚刚看到他的车了——查理的——就是我堂兄的车子!”我狂喜地说道。“就停在离另一边边境大约四分之一哩远的地方。我刚刚爬到那上面去,”我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指着,“就在那边的公路旁。你想会不会是班西拉告诉他我要去大马士革,所以他就过来等我呢?”

“或许吧,可是我并不觉得这代表任何意义。”汉弥德说道。“你确定那是他的车子吗?”

“十分确定。那是一辆白色的保时捷跑车,而且在中东,这种车型并不多见,那一定就是他的!”

“那车子面朝那个方向?”

“面朝大马士革的方向。噢,你说的没错,这并不代表任何意义。如果他真的急着要见我,那他昨天就该等我的,或者他也可以打通电话过来。可是,他在这里到底搞什么鬼呢?如果他昨晚就已经抵达了大马士革,他不可能在班西拉刚回家没多久,就又掉头回来了。况且班西拉也会告诉他,我即将赶到大马士革和他们会面的啊。不管怎样,他的车子是面朝着南方大马士革的方向。”

汉弥德缓缓地说道,“我一直在想……他可能是从荷姆斯往南方开去的,你刚刚不是说,他朋友的父亲会从荷姆斯回大马士革吗?可能是因为你的堂兄打电话到大马士革时,知道计划改变了,所以他才改到荷姆斯去。”

“然后在那儿渡过一整个夜晚吗?我想大概是吧……可是,他今天早上为何不回贝鲁特呢?你应该想得到的,纵使他在大马士革仍然有事待办,他应该能过来接我。或者,至少也要打通电话来吧?”

“他可能已经打过电话了,如果他今天早上从荷姆斯打电话过来,然后听到你已经走了,他可能会决定不走沙漠的公路,而取道这条边境公路,在边境把你给拦下来。如果官员告诉他你尚未过关,那么他可能先行过关,在那里等你。”

“大概是吧……这可能只是纯粹的巧合,他只是不走沙漠的公路,而改走这条边境公路,结果现在竟发生了这种事!”我愤愤地望着那一条尘土飞扬的公路。“他随时都会离开,而我却无法过去通知他一声!”

“不,”汉弥德说道,“我可以过去。”他笑了笑。“别沮丧,曼薛小姐,这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我现在就过去告诉你的堂兄。”

“你?你愿意过去吗?”

“唔,当然。我会过去告诉他你在此地,而且无法过关。他可能会回来,亲自带你到安全局去,果真如此的话,我就直接到大马士革载一趟回程旅客。如果不的话,我再回来接你。你不介意一个人被撇下吧?”

“当然不,我感激都来不及了呢。是的,你说的没错,我们得快一点,得趁他还没走之前赶到。我会带着午餐到山丘上等。”

“还有你的手提袋——以及上衣,以备万一——”他已经伸手进到车里取出这些东西。“咖啡,要不要?还有水果……如果边界拥挤的话,可能还要等很久。”

“请别为我担心。不管怎样,我在那上面都看得到的。”

“他开车开得很快吗?”

“有时很快,”我说。“怎么啦?”

“万一他不知道你尚在此地,而他只是碰巧把车子停下来的话,他现在可能已经走了。”

“你要赶上他吗?”

“如果可能的话。现在,这些东西你还拿得动吗?我想我得过去了。”

“我当然拿得动。别为我担心,你去吧。”

他进了车内,发动引擎。“你说他的车子停在树后?你想我在公路上看得到他吗?他正确的位置是在那里?”

“另一边国界再过去大约四分之一哩地方。右边有一些树,树丛的正后方有座隆起的桥。你一定会看到的。你看,公路上都没人了,你可以直接过关了。谢谢你,汉弥德,谢谢你——”

汉弥德对我笑了笑,招了招手后,便扬长而去。我又气喘吁吁地爬回山坡上。

那辆保时捷跑车还在,他若非停下车来进餐,否则便是等我。我再转过头来,望着汉弥德在贿赂成功之后,冲过无人地带,开到了叙利亚边界。我看到汉弥德自车里跳了出来,急忙奔向检查站。过了没多久,他便又安全过关,急驶而出。

我再调头过去望着保时捷跑车。

说时迟,那时快。我刚一调过头去,便看到那辆白车如脱缰的野马般冲出树丛,卷起一阵狂沙,直朝向大马士革急驶而去。过了两、三秒钟之后,我听到了他开车上桥加速的怒吼声。

但是在那阵怒吼声传入我耳际之时,那辆车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正文 第十三章

我不知道我要在这儿站多久。我站在一个有微风的山丘上,凝视着那空旷而绵延的公路,那辆白色的汽车就曾出现这在公路上。我突然觉得自己置身在逃惘的真空中,然后被投入那不可知的昏乱里。

我努力集中心神,去看汉弥德究竟走了多远。

他已经到达叙利亚的第二道边界上,从车视窗递出证件。边界上的检查员照例地拿了那些证件,瞥了一眼,又递回去,一场贿赂正在进行之中。过了一会儿,边界的门拉开了,那汽车经过了边界,然后以全速向前急驶而去,最后在绝壁的后头从我的视线中消失。

我猜想他在四分钟内就可以看见那辆保时捷跑车。不一会儿,他又出现在那通往桥梁的道路上。我看见他煞了车,把车停在一丛小树的旁边,那因煞车而起的灰尘像蕈状般地扩展。他下了车,想必是向前凝望。在这条公路上,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障碍可以完全地遮掩那保时捷跑车的踪迹。他转身眺望着下面南方的山谷。他好像只伫立了一两秒钟,然后匆匆地走向汽车,关上车门,向桥驶去,最后在那蜿蜒的公路上消失了踪影。

他一定是瞥见了那辆白色的跑车就在前面,我想每一个人如果遇到这种情况,一定都会猜想他什么时候能追上那辆白色的车。我在想,汉弥德是个职业司机,他对路况是了如指掌,而查理却是拥有一部性能优秀的保时捷跑车,这样也许可以使不平的因素相互抵消。四分钟该是一段不短的路程。但如果查理真的很急的话,他应该不会在那小丛林中花上这么多的时间。这比赛该是刺激而紧张的。但这一刻,查理可能正驱车直上夏克曼陀山坡,闲散而愉快地欣赏那遍地野蜀葵的景色。

我在一丛闻起来像野蜜的花丛旁坐下,开始吃我的午餐。他们为我准备了许多东西,有夹肉面包、乳酪、香肠、法国点心等等。当我尽兴地享用,并打算吃一个桃子的时候,在我下面的公路上有一辆往南开的巴士驶来,那把关的人员,显然已准备开始进行他的午间小憩。我看了一下表,一点半了,公路上仍然没有汉弥德和查理的踪迹。

两点了,公路上仍是不见人影。两点半,还是如此。

虽然遍地花香四溢,处在这繁花遍野的山丘上,我却了无睡意。有两个阿拉伯年轻人懒散地躺在检查站的角落,经过一番嬉笑的争执后,他们跑过来跟我搭讪。驱使他们过来的动机,很可能除了好奇之外就没有别的。但是,他们只会三、四个英文单字,而我对阿拉伯文又一窍不通。所以,他们只是在我四周打转微笑,注视着我,直到我的神经濒临崩溃。在躁怒中,我站起来开始收拾我的东西。

我想我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因为计划延期而导致的突如其来火爆的脾气,被汉弥德误解了。他误以为我对查理忧心如焚,而我视为小小的不快,他却把它想像成很大的忧虑。他可能仍在追赶那辆保捷时车,或是路上发生了一些意外,耽误他们的回程。如果他们再不出现,我就无法及时赶到贝鲁特安全局,签证的事情就只好听天由命了。

其中一个阿拉伯青年,坐在离我一码之遥,满是灰尘的石头上,色迷迷地对我说了大约十来次的:“小姐,纽约?伦敦?”然后,又说了一些阿拉伯话,在一阵嬉笑声中送走他的同伴。这时,有辆贴着“巴贝克”的巴士停在我的下面,我捡起最后一件东西,礼貌地道了声再见,就头也不回地独自下山走到公路上。

有只瘦狗正躺在一辆汽车的阴影里。它好像似曾相识地看着我。我经过时,丢下最后一点肉片,看它急忙将之叼走,一路狼吞虎咽,朝着跟我下山的年轻人走去。车上下来的一群旅客,站在烈日下。当检查人员搜查着他们随身携带的日常用品时,他们只是漠然地站在一旁看着。有个官员漫不经心地检查着他们的证件。看守员让另一辆车通过后,再度打起盹来。没有人在正经办事,甚至连这两个年轻人,也放弃了追逐。

我进了办公室,柜台后面有一位皮肤淡褐色的先生,眼神有点呆滞,面带敌意地看着我。我花了几分钟时间,在人群里寻找能将我要问的问题翻译成阿拉伯文的人,我终于找到了。

“这辆巴士,”我问道:“何时要开往巴贝克?”

“一点半。”

“这里有车子去贝鲁特吗?”

“哦,有的。”

“什么时候?”

“五点。”那个人耸了耸肩膀。“也许晚一点,到那儿大概六点。”

我想了一会儿。从巴贝克可以直接回家。因为在那儿可以搭辆便车,越过山岭走捷径到贝鲁特,这也许是个好机会。那样的话,我就可以比这辆可能五点才开的车子更早回到贝鲁特。无论如何,我再怎么都不愿意在这儿再坐上两个钟头,即使这辆车有多方便,我都不愿意。

“在巴贝克可以雇到计程车或私家车吗?”

“当然可以。”但他耸耸肩,又加一句,“不过,你必须了解,已经很晚了,可能……”

“我在那里可以叫到车?”

“在庙前、或是大街上。也可以打听阿多尼斯旅馆的位址,那里有公车的站牌。”

我对阿多尼斯旅馆还有印象。星期五,旅行团就在那里吃午饭。我还记得那个经理会讲一口流利的英语。

我问道:“安全局在贝鲁特的什么地方?”

“巴达罗路。”

“那里什么时候下班?”

那个人的回答使我大吃一惊,“一点。”这个答案真令人沮丧。然后有人说,“五点。”又有人说,“五点时再开始办公,一直到八点。”,“不,不,到七点。”然后,大家都耸了耸肩膀,“谁知道?”

因为最后一个猜测,显然是所有回答中,最正确的一个。我只好放弃探听,交待他们说:“如果我的司机,或其他人回来找我,请告诉他们我已经先回贝鲁特,到巴达罗路的安全局。然后再回腓尼基旅馆,我会在那边等他们。明白吗?”

他们表示明白了。然后,我便把事情留给他们,向四周说了一声谢谢,就走出去了。

巴士的引擎怒吼着,一团黑烟从排气管中冒出。余时无多,我只好快速地朝公路上望过去,看看没有白色保时捷汽车,或一辆黑色计程车的踪影,而后就上车了。六秒后,在一声可怕震耳的怒吼,和一股油烟味中,我们已在巴卡到巴贝克的路上奔驰,朝巴尔艾力尔斯开去。

这真是趟可怕的旅行。巴士猛地刹住了,而停在位于有些肮脏而且燠热街上的阿多尼斯旅馆正门口。

我下了车,拍拍裙上的摺痕,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被抛弃的感觉。车子载送其他的旅客继续往前行,空气中污浊的黑烟逐渐变淡。街道除了一辆大型、光亮的黑色汽车停在路边外,空无一物,显得很空荡。在车身后面,很不协调地,出现了一个牵着一头白色骆驼,衣衫褴褛的阿拉伯人。他现在突然向我逼近,讲着一连串阿拉伯话,并夹杂着几个英文单字。他的大意是要我坐他的骆驼,只要五英镑左右就可以了。我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把他赶走,婉拒他以五十先令为我拍照的要求。然后我就跑上台阶,进了旅馆。

很幸运地,我发现经理还在那儿。我看见他在铺有碎石的小院子里,和一个朋友坐在松树下的一个小桌子前喝啤酒。他是个短小、圆脸、有一排薄髭须的阿拉伯人,身上挂着各式各样厚重的金饰。他的同伴看起来很像是英国人。

经理站了起来,很快地走到我面前。“夫人——小姐,你又回来了?我以为你们旅行团已经离开黎巴嫩了。”

“老天,你还认得我?”我惊呼。他也很高兴地鞠了九十度躬。你可能会以为,我曾经在这间旅馆最好的套房里住了一个月,而不是几天前和旅行团吃便当时,在这儿喝了一杯酒而已。“你的记忆力真好!我还以为有这么多客人经过这儿,你一定无法记住每个客人的!”

“小姐,我怎么会忘了你?”他慇勤地鞠躬,使我不觉得他话中有任何冒犯的意思。他又坦白地加了一句,“至于记性好,是因为我这一季才开始在这里做的缘故。到现在为止,我记得我所有的客人。请——你要坐下吗?我们有荣幸请你加入吗?”

但是我止步不前,“不,非常谢谢你——我想请教你一些事。今天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我需要一些帮忙,所以我想到来找你。”

“当然,请告诉我。不管是什么事情,我会尽可能地帮你的忙。”

显然他是诚心的,可是当我开始解释我的问题,而且提到车子时,让我大失所望地,他竟然皱了皱眉头,而且摊开双手。

“当然,我会尽力的……但是,这个时间,大部份市区的车子都已经雇走了。你在庙前可能会找到一辆——你会说阿拉伯话吗?”

“不会。”

“那我派一个人过去帮你找。也许那边还有一辆车。如果没有——或许我可以找到一辆——或者我的朋友,甚至……很急吗?”

“嗯,我希望能尽快赶到贝鲁特,越快越好。”

“小姐,那就请你不要担心。我当然会竭诚效劳,我很高兴你会到这儿来求援。如果不是十分钟前我已经帮一个客人叫了车的话,我现在也会帮你打电话的,而今我也爱莫能助。但是再过二十分钟,也许半个小时,我可以再试试看。”

“恕我打岔。”他的同伴说话了。我几乎已经忘记他了,当他放下啤酒杯,站起来时,我几乎吓了一跳。“我无法不听到。如果你真的急着去贝鲁特,而且有困难的话,我正巧要去那边,我很乐意载你一程。”

“哦,谢谢你——”我有些犹豫,但是经理很快地就插嘴,脸上一副如释重负般很高兴的样子。

“当然,那太好了!好主意!也许我可以为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罗佛先生。小姐,我恐怕不知道你的名字。”

“曼薛,曼薛小姐。你好,罗佛先生?”

“你好?”他的口音是英国腔,听起来很有教养。他比中等身材略矮,四十岁左右,脸庞被太阳晒成有些像阿拉伯人的淡褐色,黑发覆在高高的前额上。他穿着一件轻质的灰色上衣以及丝绸衬衫,戴着粗框墨镜,风度翩翩。他看起来有些面熟,我心想,我以前可能在那里见过他。

就在我这个想法闪过脑际时,他微笑着证实了。“事实上,我们以前见过,但是没有经过正式介绍,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

“我恐怕不记得了。不过,我有个感觉,我见过你,在那里呢?”

“上星期在大马士革。星期三——或是星期四?对了,星期四早上,在大清真寺里,你那时和一个旅行团一起,是吧?当你们女士们在一旁赞叹漂亮的地毯时,我正和向导聊天。后来,他在调解一些琐碎的国际问题时,我们彼此曾经讲了一两句话。你不记得了吧?但是告诉我,最后那个胖女人答应脱鞋了吗?”

我大笑。“哦,这就是你所谓的国际问题啊!是的,她答应了。她甚至也承认,她原先也并不希望一大群人穿着鞋子踏在她的地毯上。这也算一景,不是吗?我想我认得你的声音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你今天一个人?”

“是的。事实上,我现在不想详述其中的曲折过程。但这是我现在留在这儿而且急着找辆车的原因。你的意思是说,你真的要去贝鲁特吗?”

“当然。”他伸出一个正正方方、保养很好的手,指指花园围墙下,停在路边的车子。我现在才看到那是一辆黑色的雷诺轿车。有个面无表情的阿拉伯人,穿着当地的衣服,戴着白头巾,坐在驾驶座上。“我很乐于帮你的忙。再几分钟车子要开动了。常然,如果你想留在这儿多观光一下,你只好碰碰运气,稍晚再叫计程车,南杰先生也许能帮你忙。”他微笑着。“如果是其他日子,我会很乐意带你在这儿逛逛,但是因为我在城里有个约会,不敢失约,所以现在就要过去了。”

“你真是太好了,我很高兴和你同行,”我说:“我以前看过巴贝克——我星期五和旅行团来过这儿——但是我此时急着赶回城里,越快越好。”

“那我们走吧?”

经理陪我们一同走向车子,阿拉伯司机急忙打开后座,罗佛先生让我坐了进去,而后他对那人说了几句阿拉伯话,然后在我旁边坐下来。我们对经理道别了之后,车子就开走了。

车子快捷地自狭窄的街道穿梭而过,等到上了大路,就全速向贝鲁特驶去。几分钟以后,我们已经越过巴贝克的最后一排房子了。在我们的右手边,绵延的青山和村落,在烈日下耀眼地伸展开来。窗外的空气,清新宜人。我松了一口气,舒服地往后靠。

“唉,坐了巴士再坐这辆车,有如置身天堂。你坐过市内的巴士吗?”

他笑着说道,“没有。感谢阿拉,我没有。”

“我应该警告你,在我还没洗澡之前,最好离我远一点。”

“我会冒险一试。你在贝鲁特住在那里?”

“腓尼基旅馆。不过,你不必麻烦了,你随便在那儿停车都可以,我可以坐计程车回去。”

“没关系,我们会经过那里。”

“谢谢你,但事实上,我要先去巴达罗路。我不知道在那里,也许你晓得?”

“是的,当然。嗯,这更简单。实际上在同一条路上。巴达罗路和国家博物馆那条街相连,我们进城以后,如果走岔路,就可以那样走。我会带你到那儿。”

“非常感谢你。”

他的语气好像一点也不好奇。当我提到巴达罗路时,他瞥了我一眼——因为墨镜挡住,我看不出他的表情。我想他应该知道安全局,但他或则太有教养、或则漠不关心,所以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只是问道:“你们的旅行团怎么了?”

“哦,我已经没有和他们在一起了,我中途离队,而今动弹不得。因为我没有一张合于规定的签证,而且我的车子……这就是我要我的司机去大马士革的原因。但如此一来,我必须自己找路回贝鲁特。事实上,旅行团星期六就离开了,就某方面来说,这是这个麻烦的起因。”我把护照风波简短地解释一遍。

“我了解。但怎么如此棘手。我想你需要重新签证?那么,你之所以要去巴达罗路,就是要去安全局了?”

“是的,”想到这里,我忧心如焚地看了一下表。“你知道那边的办公时间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但是我注意到他很快地瞥了手表一眼,然后他身子前倾,对司机说了些阿拉伯话。这辆大轿车乃加快速度,朝前平滑地驶去。罗佛先生对我笑了笑。

“你没问题了。不管怎样,我都会帮你忙。不要着急。”

“你——你是说你在那儿有熟人?”

“可以这么说。我会看看毛病出在那里。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我不知道帮你重新签证,会不会有什么困难。当他们填一两份表格时,我恐怕你要再付半个银币。可能还要再等一会儿。不过仅此而已。所以,你现在可以轻松一下,直到我们到达那儿。我保证一切都会很顺利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你进去,直到你办完手续为止。”

“哦——你说真的吗?我的意思是——你有空吗?你实在太好了!”

我发现自己因为太过高兴以至于有点结结巴巴。

“不要这样想,”他平静地说。“你抽烟吗?”

“唔,偶而抽一、两根。谢谢,我想我抽一根好了。噢,是土耳其烟吗?”

“不,是来塔基——最好的叙利亚烟。你试试看。”

我拿了一支,他帮我点火。那一直没开口的司搬,也抽起烟来。罗佛先生为自己点了一支香烟,然后坐在我旁边,往后靠着。我看见他的打火机是个金制的佛莱明牌打火机,而且香烟盒也是金制的。他那丝绸衬衫的袖口,有个美丽而细致的金袖扣。一个富有的人,当然也是个很有自信的人。或许还是个大人物罢?他有那种架势。我开始怀疑,我是否在无意间遇到了贝鲁特的“有力人士”,而可以不须再为安全局和签证的事烦心了。

他沉默不语,半转着头朝窗外看去。我们静坐抽烟,过了好一会儿,大轿车平静地全速朝西南方驶去,越过了黎巴嫩高地,开始下坡,朝远方村落零散的贝鲁特驶去。我心满意足地靠着,保持静默,不再胡思乱想。这是一个空档,一个喘息的时候,也是开始下一个行动前,一个轻松的时刻。而下个行动,在能干而可亲的罗佛先生帮助下,将会轻松过关。

就在这时,我发现自己松懈下来,先前尖锐的紧张,像块太妃糖般融化成一团,而骨头和神经也渐趋松缓,肌肉也逐渐松弛,我这才了解自己的神经曾经绷得多紧。我是多么愚蠢、无助,为了一桩没有想像中这样困难的难题而紧张、忧虑。这时车子快速飞驰着,艳阳透过玻璃窗,尽情而温暖地照射着。微风徐来,吹乱我香烟的烟灰,空气中的烟烬就像蓝色的尼龙罩纱,慢慢地远去。我舒服地举起一只慵懒的手,将它们从我眼前挥去。然后掌心朝下,把手放在膝盖上,静静地往后仰着,什么也不想。

罗佛先生似乎和我一样放松着心情,转过头去,看着车子的侧边。这儿,陡峭的山岭从峻峭的绿石堆中,逐渐平缓下来,展现出一片黑黝的森林,和一溪晶亮的流水。过了森林的溪流,地面又从一片金色、绿色和黑色的平原中,慢慢高起来。路边的白杨树,像照片般飞掠而过,和远方的皓皓白雪、炙热的蔚蓝晴空相映成趣。

“老天!”一直注视窗外,几乎有些困着的罗佛先生,现在精神一振,擦着墨镜,脖子伸得老长老长地望着山下。

“什么事?”

“没有,这是一个美妙的景致。这儿的风景并不像我们想像的那么不协调。”他短促地笑了一声。“那边是个阿拉伯人骑着马,和一对波斯老狗。你知道它们吗?波斯猎犬,美丽的东西。非常具有戏剧性。”

我一时不晓得他话中的意思。我无聊地从椅背后拿出烟灰缸,放在面前,想要熄灭烟头。

他又说:“他的手腕上,应该有一只鹰,也许有可是太远了,我看不见。”

我连忙抬头看。“你说有个骑士和两只猎犬,在这里?”

当然,这可能纯粹只是个巧合而已,我们应该在贝鲁特的另一边,而达伯拉汉宫应该离我们很远了。不可能是约翰·雷门和猎犬。这真是个太奇怪的巧合了,我坐直身子说道:“那里?我看得到吗?”

我必须越过他的身子,才能看到山下。他向后坐好,好让我看个清楚,并且指了指山下不远处的一个黑点。

车子绕着弯路,平滑地驶去。道路两旁并没有篱笆,或是围墙围着。只有一个干水泥围成的院子,种着白杨树和蓟草。从这儿上去,就是峻峭的山岭。我低头往下看。

“我看不到有什么东西。那匹马是什么颜色?”

“明亮的栗色。”他又指着。“那边,你看!正要走进树林间,穿白衣服的人,看到没?”

我努力想看清楚他指的方向,当我靠得更近时,他的左手静静地绕过来,紧紧地抓着我。

我原以为,车子驶在弯路上,他怕我摇晃,所以才抓住我。然后——很奇怪地,他的手臂握紧——一个难以摆脱的重量压下来,于是我紧缩着身子,极力想要挣脱开来。他抓住我,手臂像铁般坚硬。现在,他的手抓住我的左手臂,紧抓着使它无力反抗。当我身体压着他,我的右手臂又被他抓住。

“如果你安静点,就会没事的。”

这声音好像似曾听闻过。这双凝视着我的眼睛也是。这长长的鼻子,这面无血色的浅褐色脸庞……

但这太疯狂了。认为约翰·雷门会骑着马在离达伯拉汉宫四十哩之遥处乱逛,本来就很疯狂了。更疯狂的是,以为我的哈丽特姑婆,乔装成四十岁的男人,正用一双狰狞的手,牢牢地抓着我,而另一个人正拿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逼进……

我尖叫着。这个阿拉伯司机,甚至连头也没回,只是一个迳地朝前疾驶,他一只手离开方向盘,朝着计器板下的烟灰缸,掸了掸烟灰。

“你在做什么?你是谁?”我在他紧箍的拳中,喘息扭动着,并尽全力地挣扎反抗。车子似乎在摇晃之中转向另一个大弯。可是路上空荡荡地,什么人也没有,也没有来车。

车子沿着弯道俯冲下去,令人眩晕。一边是悬崖峭壁,另一边是万里晴空。我们就像一只海燕,在一个空寂晴朗的下午飞掠而过。车子驶过时,白杨树的阴影轻微地跳动着,阿拉伯司机出奇地沉默……

他在狞笑着,他的牙齿显得这样猥亵,就像一些恐怖电影里的镜头。那很像哈丽特姑婆的双眼,紧紧地眯着。当他攫住我时,目光又不停地闪烁着。

“你是谁?”我近乎歇斯底里地狂叫着,而我看出他也察觉出这个事实。他依旧抓着我,我无力地讲不出话来。

“当然,你现在记起来了吧。我告诉过你了,我们以前见过。不过,我们没有正式介绍过。如果你想知道全名——亨利·罗佛·葛拉夫……有些印象了吗?是的,我想可能有。现在你乖乖躺着,否则我会弄痛你。”

讲这话时,他的右手快速地压着我裸露的臂膀。一阵尖锐的刺痛袭来,他把皮下注射器放回口袋,而后又笑了一下,紧紧地抓住我。

“麻醉药,”他说“当医生也有好处。你还有十秒钟,曼薛小姐。”

正文 第十四章

我发现亨利·葛拉夫医生有个高估的习惯。大约七秒的时间,他就把我摆平了。当我醒来的时后,发现我身在一个近于黑漆,大门深锁,没有窗户的屋子里。只有一点微弱的光线,从门上墙壁高处一个装着铁栅的通气孔里射了进来。我像平常一样地醒来。

我睁开蒙眬的双眼,注视黝黑的墙壁。墙上影子轻轻地移动,就像风里飘动的碎布一样。空气温暖而平静,一种沉重窒息的平静,让我慢慢感到被幽禁的感觉。一阵颤动,就像一只飞蛾扑在玻璃窗上,从打了麻药的昏睡中,拍打着进入我的意识里,让我焦虑忧心。我必须移动身子,让这可怜的家伙出去,我必须把窗子打开,让空气进来……。

可是仍然不行,我就是无法移动。我的身子感觉沉重无力,我的头隐隐作痛,我感觉很冷,然后,当我把手放在悸动的前额时,因为手是湿冷的,所以我感到额上传来的热力。我这时才发现我躺在毛毯上。我努力抓出两条盖在自己身上,把脸转过来,冷冷的手就贴在两颊和前额上。沉重的药力仍让我昏昏欲眠,模糊中我反而感到庆幸。我有个感觉,一个很大、黑色而且可怕的东西,隐约浮现,慢慢逼近,但又无法抓住,而我的心中好像有某种东西拒绝去面对它。我检视内心深处,闭上了眼睛,并把毯子盖好,感觉昏昏欲眠……

我不晓得再次恢复知觉时,已过了多久,我想大概没有很久。这次的苏醒既彻底而又急促,而且是在一阵震惊中醒来。我突然整个清醒过来,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甚至知道我在那里。我又回到达伯拉汉宫。是我的脑子开始和我的知觉配合的前几秒,这里的气味告诉我的——沉滞的空气,灰尘和灯油,还有那股无可抗拒,强烈的哈丽特姑婆的烟草味。我是在后宫花园湖下的一间储藏室里,也就是在地下室通道上,许多大门深锁的房间里的一间。

这就是了!

这就是那个不停盘旋在我脑际的想法,等着我从昏死中清醒过来。这就是我一直不肯面对的想法。

在寝宫休息室里的会面、哈丽特姑婆、亨利·葛拉夫……我只能想出一个理由为何亨利·葛拉夫要如此煞费苦心地乔装施骗,把我拐来。可能是为了那些满是尘埃,被遗弃的中国瓷器珍品和可兰经抄本,甚至是为了我曾经瞥见过戴在莉黛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哈丽特姑婆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使得这批歹徒想极力隐瞒。她不只是病了,甚或疯了——他们应该知道,当这种事到要立遗嘱的地步,他们也不必害怕她的家人。不管怎样,雷门和莉黛都会袖手旁观,我也不认为这是亨利·葛拉夫的目的。那么为了这些微的报酬而冒如此大的危险,实在太划不来了。她不可能像我一样遭到囚禁——但是,也没有人阻止我在光天化日之下于宫殿里随意乱逛。

那么,她是死了。为了某种理由,她的死必须隐瞒起来。这时,我的皮肤在这个温暖,没有空气的土牢中,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我想不出来是什么原因。但是不管是什么理由,他们用乔装、午夜偷窥、以及精心布置的陷阱,把我诱骗至此。

而查理显然早就怀疑事有蹊跷——他远在千里之外,直奔大马士革,汉弥德在后面追赶他。即使汉弥德追上他,为了我把他劝回来,在他们发现我的行踪之前,也要一段时间。在腓尼基旅馆没人会想到我,而班西拉也说过:“能来就来……”

思蒂,曼薛就如此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就像哈丽特姑婆和她的加百列猎犬,永远锁在腐旧宫殿的尘灰中……

这是个全然愚蠢的行为。药力渐渐地消失,使得我的神经为之松弛。我强打起精神,坐起身子,想要看看周遭的环境。

四周景物渐渐地清晰起来。靠近床角几尺宽的地板上布满了灰尘,一道微弱的光线从上面照下来,低矮的天花板上满是蜘蛛网。一道粗石墙上,一团像是皮革或金属也许是马具的东西,从一个个生锈的挂钩上垂吊下来,外面又传来一阵细碎模糊的声音,油灯的灯心晃动着。当微弱的光线从窗子的细缝中照射进来时,很快就淹没在一片黑漆中。阴暗中依稀看到条板箱、盒子、以及如小汽油罐一般大小的罐子。

我确实已经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从通气孔看上去,可以看到地下走廊上的灯火。下面的门重重深锁着。我和查理曾经看过那些令人费解的大锁,毫无疑问地是那扇门。而且,上面当然也没有窗。

这种寂静给人一种紧张、沉重和令人窒息的感觉,就像在洞穴中、在地下道感受到的那种死寂。我静坐着,屏息谛听。我的身子到处都僵硬难耐,就像瘀伤一样,但是已经不大痛了。取而代之的,是在那种情况下所体会出的一种更糟、更难过且迅即消失的感受。薄弱的生命力和神经末梢易受伤的痛处,就像一只蜗牛,被人剥去外壳,一心只想匍匐后退,蜷缩起来。

真是全然的死寂。分不出是否还有人留在宫殿里,你会以为我已经被活埋了。

这股陈腐的味道不加思索地滑过我的心田,然后像支毒箭似地打击着。伴随而来的是个快速的幻觉,好像有块重石压在我上面,还有数吨重的石块、沙土和厚厚一层的水铺在上面。这个重量一定很可怕,如果上面的石头有轻微的滚动以及沙土轻微的移动——

随着一阵刺骨的寒意透入皮肤,我听到从死寂的黑暗中,传来沙土落下的滴答声。

我站起身来,两腿僵直,而且还直冒着冷汗。这时有一个念头,像阵甜美的气息吹来,使我舒了一口气。滴答声仅是我手表的声音。我踮起脚尖,靠着门伸着手臂,我把手腕朝着通气孔伸去。我可以看见了。这小小熟悉的表面,像个老朋友般发出熟悉的滴答声,把我的理智和知觉带了回来。已经快六点了。当我接受亨利·葛拉夫搭便车的邀请时,正是下午四点,我失去知觉已经十二小时多了。

我把手放在门下,不论如何总是值得一试。门闩轻轻提起,但是大门纹风不动。这本是原先就已经预料到的结果,所以我几乎没什么感觉。我总是感到,自己努力地要挣脱幻象,也就是那种几吨重的石头和水压在我头上的幻觉。

刚刚我听到的恐怖声音,现在又像鬼魅般再度响起,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门平静地打开,在那个惯常的静默中,我镇静地等待着,并挺直背脊,把脸沉了下来,坐在床上,因为我不相信我的双腿还能承受我的重量。我双唇干燥,心跳剧烈。我在期待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很害怕。

是约翰·雷门,他提着一盏灯。后面是莉黛,拿着餐盘进来。如果我想过这个,一定会觉得饥肠辘辘,可是我没有。他把灯放在墙上的壁龛中,女孩越过他,走了过来,把一个碟子放在板条箱上。她涂了眼线的大眼睛斜斜地瞄了过来,我看见她脸上有一丝喜悦之色。那股微笑在嘴角掀动着,那微翘的弧度让人觉得不怀好意。她饰以金边的丝质衣服闪亮着,这猛然提醒了我的处境。我仆在毛毯上,头发散落着。我不管她的惊讶,突兀地对雷门说:

“她怎么了?”

“谁?”

“当然是哈丽特姑婆。少跟我打哑谜,我知道你那没人性的同党化了装。我姑婆在那儿?”

“她死了。”

“死了?”我尖锐地说:“你是说被谋杀了?”

我从眼角中,瞥见莉黛走着,丝绸衣服闪闪发光。雷门很快地转过头,俯视着我。因为他背对着灯光,我无法看清楚,但是他的语气中微微有些紧张。“不要这样富于狂想,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是因为自然的原因而死。”

“富于狂想!”我气愤地说:“说得详细点,她怎么死,何时死的?”

他不自然地说:“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葛拉夫医生是她的大夫,他会解释的。”

“天知道他会不会解释。”我说。

他本来朝着门口走去,但是我的语气,让他又折了回来面对着我。光线现在照在他身上了,我看到他的脸上有种再次评估、惊奇、甚至是惊骇的表情,他欲言又止。我想他的表情和语气一样地急躁。拖得老长老长的脸孔以及浮肿的眼窝显示出他缺乏睡眠。而嘴角那个肿大的瘀伤,和颧骨到耳际深深缕刻出的猥亵表情,更是以前我没有看过的。我正暗自细看时,莉黛迅即以充满恶意的声音说道:

“不要让她那样对你说话,你是这里的主人。”

我纵声大笑。“看起来倒很像,不是吗?你以为我是陷入困境中的人吗?好,你马上就会知道。而且,我向你保证,你听我的话,把我弄出去,对你绝对有利。我要现在就走,请让我现在走。”

他有些生气,又有点极力自制地吸了口气,谨慎又有点紧张地说:“我保证会让你走的。但是现在你还是要呆在这儿。葛拉夫医生等会儿会来看你。”

“他现在就可以来看我——在我洗完澡后。而且,我要拿回我的手提袋。”

“手提袋就在床边。现在不要傻了,我们怎么说,你就怎么做。这儿有些食物。我们现在要走了,如果你有点理智,你就会安静地吃完。如果你规矩点,就不会受到伤害。好了,莉黛,我们走。”

“我不要吃那些难吃的东西!”我愤怒地说。“你不要装得那么古怪,带我去浴室行吗?”

“等一会儿去。”莉黛走出去,最后狠狠看了我一眼,走过他身边。我真想给她一巴掌。约翰·雷门也要走了,并且关上了门。

我站起来大声叫道:“不要这么笨,雷门先生。我要去洗手间,你知道——洗手间,就是盥洗室,就是厕所……你需要我写出来吗?”

“哦,”他停下来,我很高兴地看到他脸上又露出困窘的表情。很显然地,他最初期待,甚或心中暗自以为,会有一场冲突或是可怕的场面。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很普通、且也很实际的问题,使他从害怕、不安的心境中完全解脱出来。最后他慢慢地说:“嗯,好吧。我想,你最好走过来,不过别想打歪主意,这对你没什么好处——”

“而且你叫也没用,因为我手下有一百个努比亚护卫队正待命着?”我用嘲笑的口吻代他说完这句恐吓之语,这使他有些腼腆,而我的精神却为之一振。“别管这些,带我去厕所吧,指挥官。”

他没有搭腔。我又笑了起来,走过他身旁。我走出去时,才发现一个事实,那就是我走在破裂的石板上,光线微弱,步履蹒跚而摇摇晃晃地,而且我的头因为药力的关系,仍有些晕眩。他抓住我的手臂,我克制住一种把他甩掉的冲动。因为,一来我需要帮忙,再者,他可能决心要紧紧抓住我,我最好把形势倒转过来,把这种姿势当做一种关怀。所以我谢谢他,且让他伴随我走出房间。我不晓得莉黛是否跟在后面,我没有朝她那边看。

我的猜测正确。这是湖底的地道,我的门是许多上了锁的贮藏室中的一扇。外面还是堆积着许多罐子。约翰·雷门让我上楼,走向哈丽特姑婆的房间。当我们经过厚重的床帷,他把它拉到一边,露出床来。我惊叫一声。

“别假装你不认得路。”他不悦地说。

“我没有假装什么。”我说。这是真的!让我惊讶的,是那个亮光。现在并不是如我所料的清晨,而是洒满金黄色阳光的下午六点,太阳正照耀着。那我启程去大马士革,和这个烈日当空的日子应该是同一天了。或是我的表现在已经停了,这个麻醉药只让我昏睡了两个钟头。

约翰·雷门小心地走着,来到台前,把我牵在后面。我又说:“我只是很惊奇还是白天。我觉得我和亲切的朋友以及外面的空气好像已经隔绝了一个月。雷门先生,告诉我一件事,你们怎么把我弄到这里来的?不要告诉我,你们是在光天化日下,从村里把我背到这里?”

“车子根本没到贝鲁特或沙克尔村。有一条路经过萨尔通到村口后面的小径。只要把你从车里带出来,再走两公里就到了。”

“宫殿后面那条通路?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硬得像块木板的原因了。你们用什么载我,骡子?”

虽然似乎有些荒唐可笑,但我想,那时我比整个事件在进行时更为愤怒,又羞又怒。想到那些男人如何粗鲁地碰触我的身体,就感到很屈辱。此刻,这个想法让我想逃开躲起来。不过也许等会儿再发作比较好。

他说:“浴室在这里。”

那是在王子花园旁边的那扇门,我像只兔子躲入安全的洞穴般逃进迷宫似浴室。

在昔日,这里一直是个壮观的澡堂,和女人们常夸耀的寓所比起来,更为壮观。墙壁是由雪花石膏砌成,所有房间中的光线,都是从头顶上菱形的彩色玻璃射下来,发出琥珀、翡翠色宝石般的光芒和琉璃的色彩,映照在桃色的地板上。灿烂的阳光从迷宫的桃色柱子照射进来,就像是从透明贝壳射入的光亮一样。泉水从浅浅的管道,通到大理石浴缸中,潺潺的水声,回响在走廊上,如海水一般。

这凉沁沁的泉水、这亮丽耀眼的光线,和走过浴室时瞥见的小花园美得令人眩目。刹那间像魔咒般地解除了囚禁所带给我的恐怖梦魇。我穿过复杂的房间,到了这个清凉的大理石迷宫的中心。这儿水花四溅,闪烁着流入那一度是银色的黑贝壳中。一个石雕的半人半羊像探出身来,衔着一个薄雪花石膏做的杯子。我拿下杯子,装满水,一饮而尽,再脱下衣服,仅着内衣裤,就在清水中尽情地冲洗,再把衣服弄干。阳光散发出琥珀和紫水晶的光芒,像油滴般侵入我的身体,抚平了我因瘀伤而起的僵硬和不自然的感觉。我把衣服甩一甩再穿上,洗脸梳头发,然后把脚擦干,穿上拖鞋。我把湿衬衣丢在角落,又喝了一杯水,把茶杯放回原位,再走去见约翰·雷门。

他正坐在干涸的喷泉边上。我以前只有在晚上时才看过这个花园。现在,我得到一个简明的印象。这是由许多黄玫瑰和柱子上丛丛的忍冬编织成的繁花似锦的迷宫。约翰·雷门很快站起来正要开口,我仓促地打断他的话。

“你别想再把我弄进那个小房间里。如果葛拉夫医生要见我,他可以在这里见我。而且他现在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看到我。他不需要再假装喜欢彻夜不眠,这样他也可以把头巾拿掉。”我从他身边穿过,走进哈丽特姑婆的卧室,耸耸肩说:“如果你要我吃点东西,你可以叫那个女孩端上来。”

他犹豫着,我想他是要坚持下去。但他只说:“我只要你晓得宫殿的这部份都锁住了。如果你想逃,也走不了多远,如果你想躲,狗会发现你的。”

我大笑。“然后把我撕成碎片?这下子有得瞧了!”

我走到红漆座椅上坐下,摆出一个很气派的样子。这时雷门颇不以为然地看着我,并走到台前摇铃。

熟悉刺耳的声音响起,划破了寂静。不可避免地,猎犬的吵声把这个下午的寂静撕成碎片。铃声尚未消失,门帷又被人粗重地拉起。亨利·葛拉夫像个妖怪似的穿过密门,从灯后面走了进来,他凶暴地说:“那个女孩跑到那去了?门敞开着,如果那个白痴忘掉命令,让她跑掉了,他就要和她一样,关在地牢里。”

“没事,”雷门说:“她在这里。”

葛拉夫连忙上来,就像个人踩进金属圈似的,绕着我坐的高背椅转来转去。有一度,我想他准备要上前把我抓住,但是他似乎极力压制住,而用一种衡量算计的眼光看了我许久。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种眼神。

“她在这里做什么?”他的眼睛仍停留在我脸上,对雷门问道。

“她要上洗手间。”

“哦。”这种简单而自然的生理需要,让亨利·葛拉夫也有些困窘,就和雷门一样。他站在台边摇动着。当我冷冷地坐在椅子上,想要摆出一个比冰块还冷的脸孔,且暗自准备,如果他们决定要强迫我回到地牢里,我必要努力挣脱掉。他似乎有些困窘,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拉的铃?”莉黛站在金色门那边说道,她说的是阿拉伯话。不过,我猜是这个意思。她带着哈丽特姑婆的戒指。

她看着葛拉夫,但我用英文回答。“是的,我们拉的铃,不是叫你。不过,既然你在这儿,就麻烦你把饭菜端到这里。我不要汤,谢谢。但是,我要面包和乳酪,而且当我和他说话时,也需要一杯咖啡。”

她对我啐了一些东西——她现在已经不装模作样了——然后对另外两个人狂怒地吼着:

“你们不要让她离开这里吗?为什么不把她带回房里关起来?为什么让她在那儿发号施令?她以为她是谁?她是无名小李,我告诉你,无名小卒,而且她马上就会明白。当我们把她——”

“好了,莉黛——”约翰·雷门以软弱的声音说道。但她不管他,瞪着葛拉夫。

“你也怕她吗?为什么?你不敢把她弄走?那为何不给她吃点药,把她关进另一个监牢?或是把她绑起来?我来做,就是我!”

“哦,绑起来,”我厌烦地说。“饭菜不必送了,我可以支援。别再吼了,不过我还是要喝咖啡。你拿来以前,可以先热一下。我不喜欢温咖啡。”

这次,她看我的眼光是种纯然恶毒、像滚烫的热油和利剑一般。但我却怡然自得。她绕过葛拉夫背后,怒气冲冲地像个茶壶,但是,葛拉夫很快地阻止她。“闭上嘴,就照她的吩咐去做。约翰,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能不能让她理智一点?不会很久的,你忍耐一下。”他带着抚慰的口吻,又对莉黛说了些阿拉伯话,简短的交谈后,似乎使她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她皱着眉走了出去。

约翰·雷门叹了一口气,一半由于太激动,一半是解脱地说道:“真抱歉。她整天都神经兮兮的,一发作就闹个不停。”他轻拍着他的面孔,有些畏缩地问着:“要我把曼薛小姐带回去了吗?”

“暂时不要。你可以走了。我要在这儿跟她说话,然后——”他用阿拉伯文讲完这段话,而后约翰·雷门点点头。他的回答是无言的,但却是可怕的。他只是把手划过喉咙,做了个暗杀的手势,然后亨利·葛拉夫笑了起来。

“如果你能,”他用英文说。“好吧,你去吧。”

雷门走了出去。我希望能尽量保持先发制人的地位,所以我立刻开口说话。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高亢刺耳,很叫我感到意外地,竟还有些义正辞严的味道。

“好吧,既然你已经动手,葛拉夫先生,你需要把这些事都解释一下吧,不是吗?”

正文 第十五章

他半晌不答腔,站在那里眯着眼睛打量我,仍然带着那种几近超然的品评眼光。他的眼珠乌黑,目光如糖浆一般闪闪发光,两相对照之下,下垂的眼皮显得厚重而蜡黄,眼睛四周的皮肤像过熟的李子一样呈现淡褐色。

“怎么样?”我陡然问道。

他微笑了。“你是个斗士,不是吗?我很欣赏你这一点。你带给我的兴奋实在非言语所能形容。坐下来,我们谈谈。”他从台上走下来,走到对面拿来一把靠在墙边的椅子。他换了整洁的商人装束,穿上深色的长裤和橄榄绿的高领上衣,这身打扮一点也不能衬托出他那粗壮的身材。他显得像头蛮牛一样地孔武有力,我的无礼丝毫没有激怒他。他的态度温文有礼,甚至还显得十分愉快,他把椅子拉过来,坐在我的对面。

“抽烟吗?”

“不用,谢谢你。”

“那会帮着你镇定下来。”

“谁说我需要镇定下来?”

“噢,别这样,曼薛小姐,我以为你讲究实际。”

“但愿如此。好吧,哪,我的手在颤抖,你高兴了吧?”

“一点也不。”他替我点了烟,把火摇灭。“真对不起,我不得不这么做。请相信我,我不想伤害你,我只是想让你回到这儿来,然后和你谈谈。”

“你不得不——”我睁大眼睛瞪着他。“噢,算了吧,葛拉夫医生!你在车子里就可以和我谈谈了。要不然——如果你打算扯下假面具的话,你在我离开达伯拉汉宫之前,就可以和我谈谈了。”我向后一靠,吞云吐雾。这个姿势为我增添了一点我正需要的自信,我觉得自己慢慢放松了。“我不得不说你前几天晚上那身整洁的打扮要顺眼多了。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在午夜接见访容了,你和你的房间在黑暗中都好看多了。”

就这个房间而言,我的话一点儿也不假。在灯光下疑为浪漫色彩的邋遢,在日光中却变成纯粹的灰尘和疏忽。床帷破旧肮脏,我旁边的桌子上杯盘狼藉、脏乱不堪、还有一个碟子,布满了烟灰。“好吧。”我剑拔弩张地说道:“我们谈谈。请你从头说起,哈丽特姑婆出了什么事?”

他坦然地望着我,做了个道歉的手势。“相信我,我恨不得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我承认你有理由怀疑和生气,但是相信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我马上会解释这一点。关于你姑婆的事,你没什么好担心的,完全不必担心。她死得很安详,你当然知道我是她的医生,我和约翰一直都是她的医生。”

“她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两个星期以前。”

“她为什么会过世呢?”

“曼薛小姐,她已经八十岁了。”

“我相信,但是总会有原因的。原因是什么,心脏病吗?她的气喘病吗?还是纯粹是疏忽造成的?”

我看到他轻轻咬着嘴唇,但是他仍然愉快而坦然地回答我。“气喘病完全是虚构的。人的声音是最难改的,当约翰告诉我你很固执的时候,我们知道大概不可能骗过你了,所以我们编了一个故事,好让我能够低声说话。现在,你一定明白了,我向你描绘的那个健忘而且非常古怪的老太婆,根本和事实相差太远,其实你的姑婆一直到死前头脑还很清楚。”

“那么,是什么原因呢?”

“主要是心脏。去年秋天,她得了轻微的冠状动脉血塞,后来在二月下旬——我搬来和她住在一起以后,又发作了一次。然后,你可能也晓得,她开始挑食。不久,又间歇性地恶心胃痛,她心脏负荷的压力更大了。三个星期以前,她的胃病复发,而且病情严重,她的心脏因此承受不了。整个经过就这么简单。我再说一遍,她已经八十多岁了,你不能期望她熬过去。”

有一阵子,我一语不发,只是抽着烟,凝视着他。然后,我倏地问他:“死亡证明呢?死亡证明在不在这里?”

“在,我签了一张,你想看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来看。”

“我一个字都不相信。你隐瞒了她的死讯,你、约翰·雷门和那个女孩同流合污。你说不定还煞费周章来隐瞒这件事。这是为什么呢?”

他把手一摊。“老天爷知道我并不怪你。在这种情况下,我自己也会一个字都不相信的。但是,事实上,我不但不愿意你姑婆病死,我还愿意尽力——事实上,我也尽了力——来挽救她的生命。我不要求你相信我喜欢她,不过,在我告诉你她死得不是时候,因此使得我差点损失了一笔财富之后,你总该相信我了。所以,我让她活着是带了一点自利卑鄙的动机在内。”他把烟灰弹到地板上。“然后,就是一连串的神秘和伪装,我待会儿会解释。我不想让律师和她的家人侵入这个地方,所以我没有报告她的死讯,我们让本地人以为她还活着。”

“接着,我和堂兄在这个不恰当的时候出现了。我明白了,但是为什么我们出现得不是时候呢?你最好从头说起,怎么样?”

他靠在椅背上。“很好。我当你姑婆的医生已经有六年了,在最后的三四年中,我每两个星期来看她一次,有的时候次数还更多。以她那个年纪来说,她算是非常地活跃健康。但是,她有一点臆想症,而且她年纪大了。我想她虽然极端独立,仍会有点寂寞。她一个人孤伶伶地和阿拉伯仆人住在一起,我想她一定很怕自己生病或出了意外的时候,必须完全仰赖仆人照顾。”我以为他想说“完全落在仆人的掌握中”。我想到戴着大颗红宝石戒指的莉黛、矮壮粗暴且阴沉的那西鲁,还有傻乎乎地扮着鬼脸的杰勤。“哦?”我说。

“所以,我定期拜访她,让她放心——此外,她喜欢有个同乡和她做伴,我也很喜欢来这里做客。她身体好的时候,待客很慇勤。”

“约翰·雷门呢?他和我谈到他怎么被雇用的,不过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实话。”

“啊,对,他偶尔会灵光一闪。你可能已经猜到,他和你一样精通心理学了,他是个考古学家。”

“我……明白了。所以,姑婆才会对考古学兴趣大发。但是阿多尼斯花园呢?”

“那些倒是真的。你可以说阿多尼斯花园是他的产业,他的书是关于阿多尼斯的宗教仪式,我想他藉着那些仪式可以提出一些有关病态心理学的理论。还不坏,嗯?除此之外,我相信他对你说了实话。他云游四方,为他的书搜集资料,他在宫殿上面的一个神殿上扎营,但碰到了暴风雨——就和你一样——而来到达伯拉汉宫。你姑婆非常喜欢他,要他在研究工作结束以前,都留在这里。他们彼此都没有多费什么口舌,约翰就定居下来,开始为她管理这个地方。他决定留下来的时候,我心存感激。因为这样一来,我的工作就容易多了。”他浮现了一丝笑容,我不太喜欢他的笑容。他又小心地弹掉烟灰。“他是个好男孩。”

“而且很有用?”

“噢,当然。他来了以后,这里的情形大不相同了,夫人非常看重他。”

“我相信,但是我是在说你,他对你很有用。”

沉重的眼皮抬起了,他微微地耸耸肩。“噢,是的,对我而言。我发现他是我绝佳的事业伙伴。”

“对了,我们现在就来谈谈这点,你的事业。你离开了贝鲁特以后,就一直待在达伯拉汉宫吗?嗯,有道理。你是‘御医’,约翰·雷门不是。我和汉弥德来到大门口的时候,杰勤提到的医生是你……约翰·雷门一定很快就听懂了,不过我不懂,加百——那群狗喜欢他。”

“那群狗?”

“噢,无关紧要。你不知道吗?她以前曾经提到她的狗‘受不了医生’。”

“噢,对了,就是那只可恶的小畜牲,我才——呃,死……对,没错,我是‘御医’。你大概也晓得,这是史坦霍普神话里的一部分,你姑婆一直想像着自己有一个‘梅伦医生’服侍看护她。”他似乎不觉得好笑。“这要付一点代价。我不认为我像那不幸的医生一样,要日以继夜地看护那个畸形的自大狂。”

“别告诉我可怜的哈丽特姑婆要你日以继夜地看护她——即使她这么做了。既然她是曼薛家的人,她会有幽默感。”

“不要尝试为我找到动机,我告诉过你,我喜欢她。”他挤出一丝微笑。“不过,我承认去年有一两次她有点逼人,她的脾气有时候令人难以忍受。”

我瞥了墙上的木棍和来福枪。“真不敢相信她真拿这些东西对付莉黛,不是吗?”

他笑得颇真诚。“她的确偶尔会对杰勤扔东西,不过最过分也只有到了这个程度。你不要对莉黛太苛了,她为了自己所要的东西工作得非常辛苦。”

“约翰·雷门吗?还是达伯拉汉宫呢?两者都很神圣。”我向前在碟子上按熄了香烟,然后注视了他一会儿。“你知道,我想我真的相信你所说的关于姑婆的话……我是说,我很怀疑你会故意伤害她。你似乎不担心她在信里写的话……除非你检查了她所有的信件。不过,我知道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和村子里的人来往,和带补给品过来的搬运夫说话。而我怀疑你是不是真会检查她的信件。你显然没有看过她邀请查理来访的最后一封信,也没有看过温弗瑞·福特那封信。”

我有点希望他对我说的话提出问题,但是事与愿违,他定定地看着我。

“我不想谈约翰·雷门了。”我说:“不过那些仆人怎么样?你很确定莉黛没有理由要老夫人死吗?”

“不,不,通篇胡说八道。你姑婆有的时候对仆人很凶——没有人管着他们,他们一点活儿都不干——但是,她喜欢那个女孩。”

“那倒和我所想的有点出入。”

“莉黛一心一意地照顾她。我说过你姑婆不好伺候,不过莉黛确实通霄达旦地照顾她,有时候搞得自己筋疲力尽。”他挥挥手。“她死了以后,这些房间才没有人管,这点你一定要了解。我们随便整理了一下最乱的几个房间,因为我们要用到这些房间——当然我是指中央的几个保存得最好的房间——不过,我们还是来不及在你看到这些房间以前,把它们好好整理一番。”他瞥了我一眼。“我们喜欢黑暗的理由不只一点。噢,这个地方总是杂乱无章,她喜欢这样。不过,她在世的时候,房间还是保持干干净净的……天哪,非这样不可!但是,你暗示莉黛恨你姑婆入骨以至于……不,曼薛小姐。”

莉黛端着盘子进来的时候,他噤声不语。她静悄悄地把盘子放在我旁边的桌子上,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就默默地走出去了。她照我的吩咐,只为我端来了一杯咖啡。咖啡淡了一点,但是热腾腾的。我倒了一杯咖啡,喝了几口,觉得舒服多了。

“还有,”亨利·葛拉夫说:“约翰、莉黛和我的情形一样。他们更有理由希望哈丽特夫人活着。”

“你是说他们和你狼狈为奸吗?”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

“姑婆有没有留下遗嘱?”我直率地问他。

他咧嘴一笑。“她每个星期都立遗嘱。除了填字游戏之外,这是她最喜欢的消遣。”

“我知道,我们有时候会收到副本。那些遗嘱现在都怎么样了?”

“总会在什么地方的。”他漫不在乎地说:“她常常把遗嘱藏在奇怪的角落里,恐怕要找也不容易,不过如果你要试试也无妨。”

我一定露出讶异之色。“你是说你要让我到处看看吗?”

“当然。事实上,说不定财产现在归你所有了——有更大的可能是归你堂兄所有。”

“是不是也有可能归约翰·雷门所有呢?”

他扫了我一眼。“正如你所说,她很喜欢约翰。”

“她的另一项怪癖吗?”

“一个很平常的嗜好,不过恐怕现在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留下了。可能你会想从这堆混乱中挖出一两件东西留做私人纪念品,我也说过,你试试无妨。”

“就像莉黛戴在手上的戒指吗?”

他面露惊色。“红宝石戒指?你喜欢那种东西吗?那当然是你姑婆最心爱的东西,她总是戴在手上,不过我知道她把戒指送给莉黛了……当然……也许莉黛不在乎……”

“葛拉夫医生,千万不要以为我要让姑婆死不瞑目,但是这个戒指有所谓的‘情感价值’,我相信我的家人会设法夺回这个戒指。何况,她本来要把戒指送给我的,如果她真的把戒指给了莉黛,那她一定是疯了,法院绝不会把戒指判为莉黛所有。”

“这个戒指真的那么有价值吗?”

“我一点也不清楚红宝石的价值。”我说:“不过,相信我,不管莉黛多么忠心耿耿,这个戒指的意义绝不仅仅是女仆的纪念品。戒指是姑婆的,我要拿回来。”

“那么,你一定会拿到这个戒指,我会对莉黛说。”

“告诉她我会给她别的东西做纪念,要不然她也可以挑一个她喜欢的东西。”

我把杯子放下,一阵沉默。一只甲虫从那明亮的走廊上猛冲过来,在屋子里横冲直撞了一会儿,又飞走了。我突然觉得疲累不堪,仿佛我的伶牙俐齿都不灵光了。我相信他的话……如果我相信他,那么其他的事情也就毫无意义啰?

“好吧。”我最后说:“我们谈谈她死后的事情。不过,在谈下去之前,你能不能先带我看看她的墓地?”

他站起来。“当然可以。我们依照她的心愿,把她葬在外面的王子花园里。”

他在前面带路,走进一方小庭院中,我们经过了干涸的喷泉,穿过了阳光阴影,置身于焦黄的花床之间。早晚的时候,花床中会布潇了鸢尾花和波斯郁金香。一丛白色的茉莉花,爬过高大的外墙,怒放的黄玫瑰形成一片帷幕,芳香扑鼻。花影下有一块没有刻字的白石板,石板顶上覆着一块石雕的回教徒尸体上所覆盖的头巾。

我默默地注视了一会儿。“这是她的坟墓吗?”

“对。”

“没有名字?”

“根本没有时间刻上名字。”

“你一定和我一样清楚这是男人的坟墓。”

他突然动了一下,很快地又压抑住。但是我福至心灵,恢复了警觉状态。这个人就是在车子里面对我使用蛮力的那个人,他孤注一掷地在玩什么下流的把戏……在他内心的某个地方——就在那层汗涔涔的肌肤下面,和乌溜溜的眼睛后面——隐藏着与他想要我相信的平静愉快的外表大相迳庭的东西。

但是,他以一种轻快的声音说:“不行,真的,我不能再让你怀疑我了!你知道——你当然知道——她喜欢打扮成男人,而且她的作风的确也像男人。我想她这么做,使她在阿拉伯国家中得到了别的女人所不能拥有的自由。她年轻的时候,由于她骑马的姿势,以及她喜欢养马和保持威严的作风,阿拉伯人都叫她‘王子’。她在去世以前——”他指了指墓碑。“就计划好了。当然,这也是她的一种自负。”

我默默地注视细长的圆柱和雕刻过的墓碑,我发现这是最富异国情调的象征。我想到家乡的古老教堂墓园中布满青苔、东倒西歪的墓碑,高大的榆树、墓地门边的紫杉、还有在晚风中掠过塔顶的乌鸦。一大片黄色的花瓣飘然洒落在炙热的空白墓碑上,一只蜥蜴飞快地窜出来,抖动了一下,注视着我们,然后就消失无踪了。

“‘我已在当地购置了一块绝佳的墓碑。’”

“什么?”亨利·葛拉夫问。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说得这么大声。你说的没错,这是她的心愿。至少,她和她的朋友在一起了。”

“朋友?”

“在隔壁的花园里,那群狗,我看到它们的墓了。”

我转过身去,仍然觉得疲累不堪。香味浓厚的热气、嗡嗡的蜜蜂声、可能还有那一剂注射的余效和一天的紧张都压迫着我。

“我们进屋子避避阳光,”他乌黑的眼睛专注地望着我。“你还好吧?”

“我很好。有一点头晕,不过不会不舒服。你给我注射的只是麻醉药吗?”

“只是麻醉药。你没有昏迷多久,而且麻醉药不会伤害你。来吧。”

和炙热的花园一比,屋子里显得凉快多了。我放松地坐在椅子上,往后一靠。房间的几个角落陷入阴影中,若隐若现。葛拉夫拿起桌上的杯子,倒了一杯水。

“喝点水。好一点了吗?喏,再抽一根烟,你会觉得好一点。”

我不加思索地接过烟来,他为我点了烟,然后把椅子从窗口射入的一线阳光中拉开,坐了下来。

我把手平放在椅子的雕漆扶手上。他所流露的那一丝老练的关心,改变了整个会谈的气氛,这种医生对病人的态度又微妙地使他退回原来高高在上的地位。在倦意的侵袭下,我仍然努力恢复原先冷酷地攻击。

“好吧,葛拉夫医生。调查的第一部分结束,我暂时相信姑婆是自然死亡,而且你已经尽力而为了。现在,我们来谈谈你隐瞒死讯的原因,你所谓的‘神秘和伪装’……还有你对我所做的事情。你还有的解释呢,继续说吧。”

他注视了一会儿膝上紧握的双手,然后抬起头来。

“你打电话到我那儿,而他们告诉你我已经离开之外,还有没有告诉你别的事情?”

“他们其实没讲什么。不过,因为他们硬是不肯开口,所以我猜你惹上麻烦了。”

“对,我惹上麻烦了,所以我趁还能脱身的时候逃之夭夭。我可以想出一大串比黎巴嫩监狱更好的地方。”

“那么糟吗?”

“噢,差不多。一点非法买卖医药用品的小问题,可是你在这里要逃过谋杀罪都比这容易得多。”

“不是只会被驱逐出境吗?”

“那也好不到那里去。我碰巧是个土耳其国民,那边的刑罚甚至更严重。相信我,我必须逃走,而且要在他们追上我以前,赶快逃走。可是我在本地有一些产业,如果我在变卖产业之前就离开了,那才真该死。当然,我以前就怕会发生这种事,所以我预先做了安排。达伯拉汉宫有一度是我的活动中心以及——我们能不能称它仓库呢?——而且,过去几个月来,我已经——”他顿了一下,眼睛也眨了一下。“引起约翰的兴趣。所以,我顺利地脱逃了。我被送到机场,登记完毕,然后别人拿了我的机票,登上飞机。如果你熟悉这里的机场,你会知道这种事可以行得通的。约翰在机场外面等我,然后走后面的小路载我到这里——就是我今天带你来的那条路——然后,我走到达伯拉汉宫,你姑婆在等着我。当然,我没有对她说实话,我编了一套堕胎和为贫穷的病人免费取药的故事。她和史坦霍普夫人一样地对法律亲若无睹,她接纳了我而且守口如瓶。她因为医生会永远住在这儿而高兴得来不及问太多问题,她只顾谈自己,无暇对别人表示好奇。至于仆人嘛——莉黛目不转睛地盯着约翰一个人,她的哥哥则已经受雇于我了。我几乎不必花钱塞住杰勤的嘴,他要反覆温习才能了解一句话里面一个字的意思。不管怎么样,他笨得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我高枕无忧地待在这里,有一个很好的工作基地,约翰是我对外的代理人,他开始从我的产业上获利。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没有人起疑,就好像时钟一样平稳地走动着,金钱如期滚滚而来,我自己到了夏末终于也该离开了……”

他停了下来。我倾着身子把烟灰弹进碟子,结果没对准,烟灰落在桌面上。他接着说:“然后,就在两个星期以前,你姑婆死了。我的天,你居然以为我杀了她!我在她床边,一动也不动地守了九个小时——就在这里——像一只母老虎一样,为了挽救她的生命而奋斗……”他擦干上唇。“好了,就是这样。她去世了——她的死可能使门户大开,而我就如羊入虎口一样。最后,我们决定从容不迫地处理这件事,隐瞒她的死讯。我们想只要瞒过这个星期,让我们办完手边的事情就好了。我不敢期望能够守密守得更久,这太冒险了。我们要在仓促间减少损失,而且谋求全身而退之道——我们成功了。我们却没有考虑到你,从你姑婆的话中,我们一点儿也没有想到一两天内她的家人就会登门造访。但是——就在最不是时候的时候——你来了。”

太阳几乎完全西沉了,最后的一抹余晖斜射在我的脚上。微尘在那线斜阳中飞舞。透过这层飞舞眩目的微尘,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的那个人显得出奇地遥远。

“我们起初以为要骗过你很容易。”他说:“但是,你是个固执的女孩,而且很难对付。你企图吓唬约翰,我们怕你真的担了心,四处呼救,引来了一群律师,人身保护令状,还有天晓得其他什么东西。所以我们想,试试乔装打扮又不会有什么损失,如果你信以为真的话,你可能会好心地为我们保守几天秘密。这是一个绝望的念头,但是,我觉得在阴暗中,尤其又换上了她惯穿的男人衣服,也许我可以骗过你几分钟。事实上,最初是她的习惯让我想到这个主意。如果,我们坚持不让你见你的姑婆,你会以为她病了,或是约翰为了自己的私利而阻止你见她。如果你的疑心太重,而从贝鲁特召来医生或律师的话,我们就完了。所以我们试了试这个办法,结果成功了。”

我点点头,回想那次会晤:假装男人声音的沙哑低语、头巾覆盖的秃头下所射出来的怪异眼神、可能拿掉了下排牙齿的扁嘴、以及那双机警深邃的眼睛。原来莉黛紧张兮兮的样子和约翰·雷门警觉急躁的神情,根本不是为了我所想像的那些理由。

“我现在明白了。”我说:“约翰·雷门在晚餐桌上滔滔不绝地把他所知道的关于我们家的事都挖出来讲,就是为了把以前姑婆没有告诉过你的事情都塞到你的脑子里。你知道我从小到现在都没有再见过姑婆,所以你以为可以轻而易举地愚弄我。但查理最近才见过她,所以‘哈丽特姑婆’自然不接待他。嗯,很聪明,葛拉夫医生。”我呼出一大口烟,烟雾弥漫在我俩之间。“事实上,你很喜欢这个游戏,是不是?约翰·雷门想赶快把我送走,天晓得我可能早就走了,可是你不肯让我走,你太喜欢愚弄我了。”

他咧嘴一笑。真奇怪,透过一片烟雾和灰尘飞扬的光线,他那张好像倒着从望远镜见到的脸孔,遥远而模糊不清,竟然和我想像中哈丽特姑婆的相貌一样。

我说:“好吧,你们的诡计得逞了,你愚弄了我,你也成功地骗走了查理,只要我一离开,你就自由了。那么,为什么又要把我拖回来了。我已经心满意足地走了,不是吗?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把我拖回来?”

“因为我们并没有把你的堂兄骗走,你对这点心里有数。噢,别对我做出那副无辜的表情,你不适合演戏。要不要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你第一次离开这里的时候,和你碰面的不是你的司机,而是你的堂兄,你们私下拟定了他星期一进宫的计划。他来了以后,你们一起察看了这块地方。嗯,亲爱的,这回你们可看得清楚一点了。”

“你怎么会对这件事情了若指掌呢?”

“你的好堂兄亲口告诉我的。”

我想我没有开口,我只是瞪着他,几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觉得整个房间似乎在绕着我转动,飞扬着尘土的斜阳如迷雾一般使我目眩神迷。

“那天晚上,你回到你的房间以后,他应该从后门溜走,不是吗?”葛拉夫的声音像奶油一般平滑。“结果,他没有离开。我和约翰在下面的走廊上碰到他的时候,他正打算撞开一扇锁着的门。他否认自己的身份也没用——你们两个非常相像,不是吗?所以我们——呃,我们把他带进来,我们一直都把他关在宫中的地牢里。你不会奇怪宫中有一座自己的监牢吧?可惜,只有一个地牢可以使用,所以我们抓到你的时候,不得不把你关在这个仓库里。”

“他在这里?查理在这里?我不相信你的话,他不可能在这里!”我头昏脑胀,如坠五里雾中,就好像一个人在烟雾弥漫的房间漫无目的地摸索。我想我把手放在前额上。“你在撒谎,你也知道你在撒谎。他在贝鲁特留了一封信给我,然后到大马士革去看班西拉的父亲……不,去阿里波。我们在路上看到他了……”

“他写了一封信给你,是他自己提议这么做的。如果不是他保证要让你离开达伯拉汉宫远远的,而且保证当他没有在腓尼基旅馆中露面时,你也不会追查他的下落,我今天早上也不会放你走了。”

“你为什么放我走了呢?”

“因为你的司机。”他简单地说。“还有你的旅馆。你堂兄指出,放你走要比启人疑窦好多了。何况,正如他所说,你以为你已经见到姑婆好端端地活着了,你会帮我们把一切如常的消息散布出去。”

“所以,他写了那封信——一段精心设计的谎言——他甚至还骗我他看到了姑婆,而且认出了姑婆……我一直怀疑这点,我以为他一定看到了你,而且和我犯了同样的错误……你是说——那封信——那封信是故意写的?只是为了让我离开这儿?”

“完全正确。”

我不吭声,这段谈话似乎和我不再有什么密切的关系了。他仍然挂着微笑,我困惑地瞪着他的时候,他的笑意更浓了。他的上排牙齿是真牙,门牙又黄又长。他又开始讲话了,他的话像杂乱的碎纸片一样,片片断断地飘散出来:约翰一大早就开着那辆“保时捷”到贝鲁特去,把车子藏在别人的后院里,吵醒了一个似乎叫尤索夫的人,他把信交给尤索夫。后来,尤索夫开车送他回来,把信寄到旅馆里,然后就开始监视我……

“但是,亲爱的,你并没有远离火线。显然你打算问一些该死的笨问题,并且做一些该死的联络工作,你甚至还打电话到英国去。由于我们的人听到了你和大马士革的通话,我们决定除掉你。”

“那个戴土耳其红帽的阿拉伯人,他就在我隔壁的电话亭里。”我自言自语。

“毫无疑问。好了,既然你已经明目张胆地进行了你的计划,而且那个该死的司机也已经和你会合了,我们不希望任何人把注意力转移到达伯拉汉宫来,所以我们决定把你引入歧途,让你失踪。这件事简直太简单了,而且不会有什么严重的伤害——你的车子被截住了,你自己被洗劫一空,车子也毁了……我们计划让抢案发生在安替黎巴嫩山脉之外或是在接近卡达那的地方。尤索夫有把握让你不能动弹一段时间。于是,他驾着保时捷去等你。那是我们布下的饵,你本来应该上钩——”

“汉弥德!如果你伤害了汉弥德——”

“如果他懂事一点就不会了。只要你付的价钱够高,大部分的阿拉伯人都很懂事。”他大笑道:“起先,我以为你停在边境会破坏我们整个计划,但是我们的计划竟然像做梦一般实现了。你没有看到我,但是我在那里,而且目睹了事情的经过。我的司机跟踪你的司机到达边境的房子里,听到了整桩事。我派他去叫尤索夫往南边开,然后扔掉你堂兄的车子。但是我们很幸运,你在马路上方亲眼见到了这一幕,跑下来叫你的司机跟踪那部车子。我自己的车子直接回来了,司机报告他在边界碰上了你的车子。因为你的司机和那辆保时捷都没有回来,我猜尤索夫不是说服了你的司机,就是实施了原定计划,在明天以前,让他留在某个地方冷静一下。我们可不敢让他接近电话,这点你一定要了解。”他洋洋自得地轻笑了几声。“以后的事情简直容易得不像是真的。你让附近每个人都晓得你要到阿多尼斯旅馆去找部车子到贝鲁特去。于是,我只要先到那儿等你就好了。旅馆经理是新来的,所以我不怕他认出我来。不过,我确信在你出现以前,他会以为他已经认识我一辈子了。你绝不会在马路上搭便车,但是,如果要载你的人是你在旅馆认识的人,是你经过正式介绍认识的人……”他的脸上又浮现了微笑。“我希望你还喜欢大清真寺的特殊风格?你记不记得你告诉姑婆的这些事呀?”

“很聪明,你真聪明。有这么一堆间谍、司机还有车子任你使唤,你得到了一个小王国,不是吗?你的计划倒是无懈可击。别那样对着我笑,你这暴牙的奸贼。你把查理怎么样啦?”

“我告诉过你,他被关起来了。”他的笑容消失了。

“你伤了他吗?”

“昨天晚上有一点冲突。”

“你想打查理?难怪约翰的脸伤更严重了,我以为他昨天脸痛呢。现在,我想起来了,他的脸有一边老是转开。现在越来越妙了,不是吗?可爱的老查理!噢,可怜的姑婆!他伤你伤得很厉害吗?”

他的微笑消逝无踪了,他的脸色微红,太阳穴上的血管跳动不已。“他没有碰我,我有枪。我承认约翰没什么用,同时,他还抽大麻烟。”

“抽大麻烟?”我想我并没有费力吐出这个问题,问题只在我的脑海中浮现罢了。他现在又显得遥不可及,屋子里一片阴暗。我发现自己挣扎向前,想窥探出他的去向。我恍恍惚惚地明白我应该担惊受怕得几近疯狂了,但是我没有办法控制我的脑子,脑子已经不听我使唤了。我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我从椅子上飘了起来,飘到屋子上端蒙眬的角落中。

他突然又离我很近了,显得巨大无比。他站在我的面前,粗声粗气地说:“对,大麻烟,你这个被惯坏了的傻婊子。我说过‘医药用品’,不是吗?地窖里有一堆价值连城的印度大麻,今晚要被提走,另外还有一笔财富种在拉可路克的田里。如果你姑婆没死,我就可以等到大麻成熟的时候了。”他歇了一口气。“还不只是大麻烟,你难道不知道他们在土耳其和伊朗种鸦片吗?那才是真正的好货色,鸦片、吗啡、海洛英——我有一条穿过叙利亚的输送管道,非常管用,我所需要的只是一点点时间以及神不知鬼不觉地到达伯拉汉宫来……”

我本来想把烟灰弹到碟子里,但是碟子遥不可及,这个动作太费力了。烟头从我的手中掉落在地板上,烟头落地的时候好像慢动作一样,我根本不打算拾起烟头,只是坐在椅子上,瞪着我的手。我的手似乎也离我很远,而且根本不附在我的身上。

“…:这就是你来以前的情形。囚禁你的仓库隔壁就是我们的实验室。因为上一桩买卖砸锅了,所以我们一直做牛做马,想把这批货顺利脱手。噢,要不然我们今年得歇手了,而且还要转移阵地——联合国毒瘾中心的那些流氓一直在逼我们,而且联合国大会可能明年会在叙利亚查禁得更严……当然,既然老夫人去世了,达伯拉汉宫应该关闭。今天晚上,搬运队会经过……”他的声音慢慢消失了,我又听到他的笑声。他弯下腰去,捡起香烟,把烟蒂扔在碟子里。他的脸在我面前浮动。“觉得神智不太清楚,对不对?脑子是不是不太听你使唤?这是因为你在车子里抽了那根大麻烟,而且你刚才又抽了两根。现在,你要回到你自己那间舒服的小房间睡一览……睡到明天早上。”

我真希望我能在乎这件事,我应该在乎。烟雾弥漫的黑暗中出现了片片断断的影像,就好像四周发光的梦境一样。约翰·雷门有气无力的身子、被打败的脸孔和那对深邃的灰眼睛、那个狠狠地盯着他的阿拉伯女孩。但是,这些影像消失了,那圈光像我的心脏一样,按照固定的节奏悸动着,有个人的声音像鼓声一样,在跳动的空气中忽隐忽现。我完全脱离了这一切,飘呀飘的,安安全全地飘得好高,就像天花板的蜘蛛网中间的一个美丽而又法力无边的天使一样。下面混沌一片的房间里,有个女孩坐在红漆椅上,她穿着素色的高级时装,显得软弱无力、昏昏欲睡。她的脸色苍白,脸颊蒙上一层阴霾,嘴唇似笑非笑。她的头发乌黑平滑,且剪成时髦的发型。她的双手纤长,手臂晒得黝黑,手腕上挂着一付价值八十英镑的手镯……他叫她被惯坏了的傻婊子,她现在对他猛眨眼睛。她的眼睛很大,周围一圈黑眼圈,她的化妆和大麻烟的效果使她的眼睛更大了……可怜的傻婊子,她身历险境,但我毫无办法,我也不在乎。她看起来并不害怕……

甚至连约翰·雷门也像另一个影子,也一样以慢动作静悄悄地飘进来,站在她前面,问葛拉夫问题的时候,她也不害怕,仿佛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她不省人事了,是不是?”

“两根烟就料理妥当了。那男孩呢?”

“关起来了。房间里面都是烟,他已经失去知觉了。那儿没问题了。”

亨利·葛拉夫笑了。“哪儿都没问题了,到事情办完以前,一切都在我们掌握中。至于你,小约翰,你要照分配的药量注射,看你的样子,你刚刚又打了一针,是吧?好了,这可是你的最后一针了。噢,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抽抽大麻烟,不过可别再来向我要针药了。在这批货安全地运到贝鲁特以前,你甭想再多要了。听到我的话没有?好了,把她带回去。”

那个年轻人弯下腰来,女孩像做梦一样地摇摇头,对他微笑,眼中一片迷濛。我觉得她似乎想说话,但是发不出声音,她的头懒懒地靠回椅子上。

约翰·雷门说:“我不得不说我比较喜欢她现在的样子。”

“你是说她不咄咄逼人的时候更漂亮吗——我同意。天哪,什么样的一家人啊!她让我想到垂危的老夫人。好了,她自讨苦吃,把她带走。”

雷门弯下腰来碰到我的时候,大麻烟的烟气一定忽然消散了一会儿。他把我拉起来,拿一只手抱住我的时候,我从上面飘下来,进入椅子上的躯壳中。我用自以为威严的口气慢慢地说:“我自己来,谢谢你。”

他不耐烦地说:“你自己当然没办法,来吧,我不会伤害你,不要害怕。”

“我怕你吗?”我说:“别逗我发笑了。”

他咬咬嘴唇,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一下把我扛在肩上。我真不好意思说我破坏了这幕英雄的景观,因为我倒着身子,一路像个白痴一样笑着回到地牢去。

正文 第十六章

我曾经说过,这里是一个王国,我的说法差不到哪儿去。线索一直都在,只是我不知道从何找起罢了,天晓得现在我把所有的线索都拼凑起来了。

已经过了几个小时了,我的表显示差一两分就十一点了。时间像梦一般流逝了,也像让我吸了飘飘然的烟雾一样消散了。现在证据确凿了。我回到牢房的床上,坐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毛毯上面。我现在不再是那个浑身乏力、蛮不在乎、因为抽了大麻烟而飘飘然的女孩,而是一个头痛欲裂、神智清醒的年轻女人。她为了清清楚楚摆在她眼前的证据而心惊胆跳。

这次,他们为我留下了一盏灯。上面的壁龛中,三叉灯吐着咄咄的火舌。床边有一壶水和一个玻璃杯。我喝了水以后,觉得嘴里像用牙粉刷过一样地清爽。我试着把脚放在地板上,我可以感觉得到脚触到地板。我没有尝试像站起来这种激烈的动作,我只是坐在床上支着头,在晃动的灯光中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

这个房间比我想像得还要大,后半部没入阴影中。在散乱的破家具和成堆的地毯后面,堆满了木箱、厚纸箱和小铁罐。我想,这里面有些只是“幌子”——是一些拿来掩饰毒品的真货(像食用油一类的东西)。但是,只要其中有一小部分是大麻药或鸦片,就可以买下四倍阿拉丁的宝藏了。

在最靠近我的纸箱上,奔狗的标志触目惊心,下面还印上了带着错字的警告标语:“最佳品质,小心伪造。”最后一点线索也挑起来了,葛拉夫含糊其词、片片断断的故事,抹上了最后这笔光泽,显得格外分明。他们在高山上种了满山遍野的大麻,约翰·雷门监督农人栽种大麻,和农夫讨价还价,并且安排把大麻运送下山的事宜——说不定其中的一个农夫就是我和查理所看到的,也是正走向达伯拉汉宫后门的那个人。达伯拉汉宫充当这个肮脏买卖的据点大概已有好一段时间了吧,说不定在老夫人搬进来以前就开始了。这里是绝佳的票据交换所,也是葛拉夫这种处境的人最佳的避难处——这里是由一个拒绝接待访客的固执老妇人所拥有的山顶孤堡,她就像她所仿效的史坦霍普夫人一样,偶尔会与法律为敌。而且可能会为了朋友,不惜再度违抗法律。我不相信如果姑婆知道葛拉夫在干这种勾当,还会掩护他。但是,无疑他的故事相当可信,关于他和约翰·雷门在地下室的仓库中进行某种实验的那套说词亦然。约翰·雷门在这件事中所扮演的角色明朗化了。刚开始的时候,他听信了葛拉夫的劝说,以为偶尔“吸两口”对自己有益无害。不可避免地,毒品逐渐引诱他上钩了,他只好依附葛拉夫,并且助纣为虐。这件事情的受害者并不是哈丽特姑婆——我现在相信葛拉夫绝不愿意姑婆去世了——而是约翰·雷门。

我很担心还会出现两个受害者。亨利·葛拉夫可能会一再坚持他无意伤害我和堂兄,但是,为了和毒品比起来算是微不足道的小钱,都有人因而被杀。更何况,葛拉夫是个土耳其国民,万一他走错一步,可能就会惹上杀身之祸。他不可能以为我和查理一旦有机可乘的时候,不会去报警,而且他以一种令人害怕的漫不经心的态度把事情全盘托出了——可能他也对堂兄如法泡制。不管他有没有注意到这点,如果他想活命的话,他非杀了我们不可。

房门一定很厚,我没有听到走廊上传来任何动静,但是门忽然开了,莉黛托着盘子出现了。她身边没有别人,开门的时候,她设法以一手托着盘子,俘虏我的人显然对麻药加诸于我身上的影响了若指掌。她现在用肩膀顶开门,以一贯的轻蔑和仇恨的眼光注视我。

“原来你醒了,这些东西给你吃,你休想把我推开以便逃走。这条路只通到后门,这回门可锁上了,而且钥匙已经拿走了。杰勤在外面的院子里,其他的男人在夫人的卧室里。”

我恨恨地瞪着她。“如果你知道刚才那句话有多么可笑就好了。”

“什么?”

“别管了。”面对着她那张神采奕奕的优雅脸孔——她的脸现在又像绿色丝绸一样——我的惧意油然而生。我在卧室的策略这回不会管用了,我一点儿也不作站起来的打算,只是看着她优雅地走进来,吭啷一声把盘子放在箱子上。

“莉黛——”

“嗯?”

“我想你知道他们——那些男人——在做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和我堂兄关起来呢?”

“噢,对了。约翰——”她夸张地吐出这个名字——“约翰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你真幸运。他有没有告诉你贩卖毒品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什么?”

“难道约翰没有警告你,万一员警发现了达伯拉汉宫的事情,他们会怎么对付你和你哥哥?即使是在这个龌龊的世界中的这个肮脏的角落,即使是在贝鲁特也是一样?”

“噢,对。”她露出微笑。“每个人都晓得这点。在黎巴嫩,每个人都做这种事。医生来这里的前好几年,我哥哥就到山上运大麻下来了。他们不过是把货从山区运到海边的勇士。”

我想我不能期望她幼稚的心灵不把这件事当作罗宾汉式的英勇事迹。对农夫而言,大麻带来了快乐与金钱。如果不可理喻的政府要自私地查禁大麻,为什么他们不愚弄一下政府呢?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在比较世故的社会里,人们视逃税和超速为理所当然,也是基于同样的心理。

“你不必害怕。”莉黛不屑地对我说:“我想他们不打算杀你。”

“我不害怕。”我定定地迎视她嘲弄的神情。“但是,我想你最好知道害怕,莉黛。不,听着,我想你不见得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敢说约翰晓不晓得他自己陷入了什么样的处境中。这件事不仅仅是你和你的朋友偶尔静静地吸口烟、或是你哥哥在通往海边的路上射伤几个本地员警这么简单。这是一件大事,而且每一个负责的政府都迫不及待地要使毒品绝迹。难道你希望在运走了这批货而你哥哥拿到钱以后,和约翰一起远走高飞吗?你以为你们能上那儿去呢?不能去叙利亚——他们马上会追上你们。也不能去土耳其——贩毒在土耳其是死罪。不管到伊朗、埃及或任何地方,情形都一样。相信我,莉黛,你或约翰做这种事情都毫无前途可言。也不要以为他可以带你到英国去,因为只要我和我堂兄一开口,你们就会被逮捕。”

“也许你们要过了很久以后才能脱身。”

“这是傻话。”我说:“你和我一样清楚,现在大马士革的员警随时都可能展开搜寻我们的行动,他们如果不往达伯拉汉宫来找我们,还会往那儿去呢?葛拉夫医生如果能够把货运走,就算很幸运了。”

“他会把货运走的。我想你还不明白现在是几点钟,或是今天是星期几?今天是星期三,而且快到午夜了,旅行队已经上路了。天亮以前,宫里会被搬空。”

“我……我想大概如此吧。”我慢慢地说,我已经分不清时间了。我把手放在前额上,手腕紧紧压在太阳穴上,仿佛这样可以清理一下我的思绪。至少,我不再头痛了。“听着,莉黛,好好听着。别挂着那副嘴脸,我不是在求你,我是要帮助你和约翰·雷门,因为他并不坏,只是太软弱愚蠢了。错过了今天,你就没有机会再好好了解这件事了。我们家很有钱,就是你们所谓的有钱有势的人家。给你的钱当然不能和你们帮葛拉夫做事的酬劳相比,但是,我可以帮助你。相信我,你以后会非常需要我的帮助。我不懂你们的法律,不过,如果你现在放我们走,而且你和约翰提供不利于葛拉夫的证据,让员警拦住这批毒品,我想他们不会对你和你哥哥或甚至约翰提起控诉。”

我说话的时候,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但是她的脸背光,我看不出我的话有没有任何影响力。

我迟疑了一下。不容置疑地,现在开始谈论孰是孰非,或是我对拦截这批货物大感兴趣的原因已经无济于事了。我断然地说:“我不知道你们的政府对于提供线索发不发奖赏,不过,无论如何,我会叫我的家人给你们钱。”

“你!”她的声音中夹带着的轻蔑语气为这句话点上了惊叹号。“我不听你的!我不听你这套关于员警、政府和法律的鬼话。你只是一个笨女人,笨得抓不住一个男人!你算老几?”她吐了一口唾沫在我脚边。

这就够了,我的脑子奇迹似地清醒过来,我纵声大笑。

“事实上,我已经得到一个男人,我已经得到他二十二年了。他就是你们夫人长兄的孙子,说不定他现在正是这座宫殿的主人。所以,我的阿拉伯小女仆,你可以把戒指还给我了。我要警告你,即使你现在不还给我,伟大的葛拉夫医生也会叫你把戒指还我。交给我,小乖乖。”

显然葛拉夫已经对她提过这件事。她的脸色沉了下来,我看到她紧握着双手,把手藏在丝袍中。然后,她做了一个手势,把戒指扔出来。

“拿去,我给你只不过是因为我不想要了,这有什么了不起。拿去,狗娘养的。”

她把戒指扔给我的样子就像皇后扔一个银币给乞丐一样,戒指不偏不倚地落进汤碗中,她就算再练个一、二十年也没有办法刻意达到这种准确的程度。

“好了。”我开心地说:“这样应该可以消消毒了吧?我从来没有看过这里的厨房,不过做客的时候,我应该信任他们。虽然我只是个囚犯,但我不必吃我不喜欢的东西,不是吗?”

我弯下腰,从盘子里拿起叉子,把哈丽特姑婆的红宝石舀起来,放进装水的杯子里清洗,然后拿餐巾擦干。我注意到屋子里的沉默,我抬起头来。

她说话的时候,我察觉她相当困惑。“你不想吃饭吗?”

“噢,我很高兴吃点东西,聪明的囚犯应该不错过任何食物。我会吃掉面包和乳酪。谢谢你还我戒指。”

我把戒指套上我的手指。

“不喝汤吗?戒指很干净……戒指……”

“我相信。我的冰霜美人,如果你刚刚没有叫我狗娘养的,我也不会得罪你了。不,我不喝汤。”

“那么,我再为你端一点来——拜托。”

我目瞪口呆。起先,我只是觉得奇怪,她竟然自愿为我服务,但是她最后的请求带着一种急促、近乎恳求的语气。

“我一定会再为你端一点来,一点儿也不费事。他们随时都可能开始装货,你会被带去和那个男人关在一起,所以你一定要趁这个机会吃点东西。拜托!”她在焦急中夹杂着卑屈的语气,她的肩膀自然前倾,下颔向前凸出,双手张开,手心向上,她的姿势比任何记录片都清晰地显示了历代屈身为奴和鲍受鞭笞的事实。

“你真好,不过我一点也不需要。”我的反应也是可想而知的。她侮慢无礼的时候,我觉得不悦。一旦她爬回仆人的地位,我就冷冷地待之以礼。“我不想喝汤,谢谢你。我吃面包和乳酪就行了。”

“那么,我把汤端回去,万一——”

“不,不,不用麻烦了。不过,如果你直接去葛拉夫——”

我的话还没说完,我们两个人已经一起往前移动了。她想从盘子里端起汤碗,我则设法阻止她。我们相距几吋距离的时候,视线相遇了。

然后,我在她还没端起汤碗之前,迅雷不及耳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她的表情和短促的呼吸告诉我——真令人难以置信——我猜想得没错。

“里面放了什么东西?”我问。

“放开我!”

“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没什么!汤很好喝,我自己做的……”

“我很确定是你自己做的,你在里面放了什么东西?你又多加了一些麻药,好让我不能开口说话,是吗?还是放了更糟糕的东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告诉你,我什么也没放!只放了鸡肉、蔬菜、香草和一点点——”

“还加了一两滴毒药,是不是?”

她倏地后退,我放开她,然后站起来。我们高矮差不多,但是我觉得我比她高几吋,我因为轻蔑愤怒而全身冰冷。我对这件事的感觉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愤怒。她的企图已经失败了,危险也已经解除了。我在如释重负之后,对下毒者的轻视油然而生,更对他们的卑鄙手段震怒不已。

“怎么样?”我轻轻地问。

“不,不是这样!不是!你怎么会有这个傻念头呢?毒药?我到那儿去找毒药呢?”

亨利·葛拉夫的声音从走廊上传来,把她的话截断了。“怎么回事?谁在谈毒药?”

她扭过身子,面对着他,她伸出手来,仿佛要抵挡他。她仍可爱地躬着身子,就像日本的象牙仕女雕像一样。她张开嘴吧,舐着舌头,但一句话也没说。葛拉夫的目光从她身上转向我。

“是我说的。”我说:“我们的小美人似乎放了什么东西在我的汤里,她不愿意谈这件事,这件事会不会碰巧是你下的命令啊?”

“别傻了。”

我眉毛一挑。“麻醉药,对,对。但是毒药,绝不会有这种事,对不对?你这个伪君子……也许她会告诉你这是怎么一回事,以及这件事的原因?或者,你愿意把汤端走,到隔壁的小实验室检验一下?”

他扫了我一眼,然后望着盘子。

“你喝了汤吗?”

“没有,要不然我一定已经倒在地上打滚了。”

“那么你怎么知道汤里面动了手脚?”

“我不知道,只是凭灵感猜测。她极力怂恿我喝汤。在那之前,她根本不管我的死活。因为她不小心把戒指扔到汤里,我说既然如此,我不想喝汤了,结果她显得很难过。那时候,我就知道了。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不过我敢打赌我的猜测没错,别说你不以为然。看看她!至于毒药从那儿来的嘛,所有哈丽特姑婆的东西不是都由她保管吗?问问她。”我对那个沉默的女孩点点头。“问问莉黛小姐,也许她会对你招认。”

我还没说完,葛拉夫的注意力已经转向莉黛了,他的眼睛炯炯有神。我暂时松了一口气,在今晚的种种压力下,他还肯花时间郑重其事地处理这件事,可见他无意伤害我和查理。但是他注视莉黛的神情以及莉黛明显的恐惧都让我大吃一惊。她的手紧紧地纠住丝质的领口,好像为了取暖一样。

“是真的吗?”

她摇摇头。“她在撒谎,撒谎。我何必毒死她呢?汤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放——只有肉、香草、洋葱……”

“那么,”亨利·葛拉夫说:“你不反对喝下这碗汤吧?”

我还没听懂,他已经迅速端起了汤碗,朝着莉黛走去,汤碗举到莉黛嘴边的高度。我想我喘了一口气,以微弱的声音说:“噢,不!”这太过份了,就好像一千零一夜中荒谬的情景一样,东方的闹剧竟然被滑稽地搬上了现实人生的舞台。“看在老天的份上,”我说:“你为什么不把狗喊进来试验呢?惯例不都是这样吗?你发发慈悲,停止这幕戏吧,我撤回我的抱怨!”

然后,我猛然煞住。我忽然明白这幕闹剧使葛拉夫离开了门口,莉黛步步后退……王子的床边的墙上有一把枪,如果我在被他们抓住以前,能够拿到那把枪……

他们两个人似乎都对我毫不注意。莉黛一直往后退,直到她的背顶住了床后面的板条箱,她伸出手来推开汤碗。葛拉夫立刻把手缩回来,免得汤洒出来。

“好了,你为什么不喝?难道她的胡说竟然是真的吗?”

“不,不,当然不是真的!她这么说只不过因为她恨我!我发誓!我以我父亲的名起誓!我要到那儿找毒药呢?”

“我姑婆的房间就像旧杂货店一样,里头几乎什么东西都找得到。”我冷冷地说。

我说话的时候,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女孩,莉黛也瞪着他,她的样子就像一只迷惑的兔子,随时准备一溜烟地退回板条箱后面的洞穴里一样。我渐渐往门边移动。

“你为什么不揭穿她的把戏呢?”

葛拉夫动也不动,但是莉黛一定感觉到葛拉夫正打算这么做,她突然屈服了。“好吧,既然你们不相信我!我的确放了一点东西进去,我也的确要她喝下那碗汤,不过我放的不是毒药,而是泻药。我要让她生病,让她受苦。她是狗娘养的,她已经那么有钱了,你还要我还她戒指。我当然不想杀她,不过我恨她。我在汤里放了油,只是想让她受点苦……只是受一点点苦……”她颤抖地说,她的声音被地牢中沉郁的静默所击溃了。

妙极了,我的天,妙极了!只差两步就到门口了。“然后,你就要把我和查理关在一起,让我默默地受苦。”

他们两个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我。她一口气说完:“如果为了证明我说的是实话,我一定得喝下这碗汤,我会喝的……但是今晚你会用得着我,所以我们让狗或是杰勤或是任何无关紧要的人喝下这口汤,你就会发现……”

葛拉夫的表情非常复杂,他脸上那条丑陋的青筋又开始跳动。他们两个人都不管我了,他们两人之间完全没有我插足的余地。我凝立不动,注视着他们,深怕我的任何动静会把他们的怒气和注意力引回自己身上。

“你从那儿拿到泻药?”他平静地说。

“我忘了。可能是从她的房里……我好久以前就有这种东西了……那些瓶子……”

“她房里没有泻药,这一点我很清楚。不要拿那句话来搪塞我,你绝不可能在她房里拿到泻药。我故意不让她的房里留下任何伤害性的东西。她发病后,我还特别留意她有没有擅自服药。快说,倒底是什么东西?你从村子里买来的吗?还是你自己酿造的脏酒?”

“我……我告诉过你那没什么,只不过是约翰的东西,我在他的房间里找到的。”

“在约翰的房间里?他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呢?你说‘油’。你是指调味的油吗?”

“不,不,不,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一个黑瓶子。你为什么不去问约翰呢?他会告诉你那个东西不会伤害人的!他说那瓶东西味道很强烈,所以我以前常在香料和胡椒之外再加——”

“你第一次放这个东西是什么时候?我到千叶去的时候吗?”

“对,对,你的表情为什么变成那个样子呢?真的没什么,只不过一滴、两滴,然后有一点呕吐——她的痛苦并不厉害——接着,她总是会变得又安静又乖……”

我现在说什么也不走了。葛拉夫手中的碗开始颤动着,他的声音像即将断裂的金属线一般尖细,但莉黛似乎毫无所觉。她的脸上不再有惊恐的表情,她的手垂下来,在裙子里不住地扭动。她也挑衅地对葛拉夫怒目而视。我忽然从他们的谈话和眼神中明白他们现在不是在谈我,而是在谈哈丽特姑婆。

“又安静又乖……”他面无表情地覆述了这句话。“我明白了。我的天,我本来不懂,现在我开始明白……是不是每次我一离开,你就做这种事?”

“也不完全是这样,有时候她太难伺候,我也会这么做。噢,何必这么麻烦,这样做又不会伤害她!你很清楚我的看护工作做得多好!你也知道这几个月来我是怎么照顾她的,她总是不分昼夜地拉铃,我们永远不能觉得疲倦,我们必须随时准备为琐事奔忙,或烹调特别的食物……但是我不会伤害她,你知道这点!我只给她一两滴,然后我会好好看着她,接着我们就可以有几天的安静。”

“而且她会对你感激不尽。嗯,当然,真聪明,莉黛。她是不是就在这个时候送你戒指呀?她还给了你什么东西?”

“很多东西!她送这些东西给我!她这么说的!因为我照顾她,所以她要送这些东西给我!你不能抢走这些东西……其实你不敢,因为我已经把东西交给我爸爸和我哥哥了。以后,我会变成一个英国淑女……”

他咬牙切齿地说:“你杀了那个老女人。难道你现在还不明白吗,你这个笨蛋?”

“我没有!”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告诉你,那是药,我在约翰的箱子里拿的——你也知道夫人的先生在探险考古的时候带着的那个旧医药箱——”

“那些老掉牙的收藏?天晓得里边有什么东西?你是说约翰知道这件事?”

“不,我告诉你是我自己拿的!不过我在用药以前问过他那是什么东西,除非我知道没有危险,否则我不会随便用药!那不是毒药!他说那是泻药,是拿什么植物的种子做的……对,一种大戟做的——我记得——”

他对着汤碗嗅个不停,然后仿佛要窒息一样地猛喘了一口气。“原来如此!我的天!是巴豆油!‘一两滴’,真是的!只要二十滴,你就可以杀掉一匹活蹦乱跳的马!你居然给一名老妇人吃这种东西,一个生病的女人——”

“这不会伤害她!你知道这不会伤害她!我让她吃了三次,她好多了——”

“最后一次,”亨利·葛拉夫说,他的声音开始颤抖。“三个星期以前,她的冠状动脉血塞病发了。她就这么死了……如果你不笨手笨脚地多管闲事的话,她今天还会活着,也不会有这些该死的人来勒住我们的脖子了。我们会平平稳稳地办完这件事,捞到一笔钱,还有充份的时间等下次收获的时候再大捞一笔,但是你——你——”

他怒不可遏,连碗带汤朝着莉黛掷过去。

汤已经不热了,但是油腻不堪,整碗汤泼在她的眼睛上,汤碗碎了。那汤碗一定是上瓷做成的,因为汤碗并没有在她身后的箱子上撞碎,而是不偏不倚地掠过她的颊骨。她立刻尖叫起来。但是因为黏腻的汤滑下她的口中,塞在她的喉咙里,她呛住了。她弯下身子,连连作呕。鲜血从她脸上汩汩地涌出,和黏黏的青黄色汤汁混杂在一起。

葛拉夫一挥,仿佛要揍她。我发出一声抗议的尖叫,跳向前去攫住他的手臂。

“够了!你行行好吧!”

他甩开我的掌握。他的动作十分粗暴,我踉跄后退了几步,撞翻了盘子,几乎跌在门上。他的脸色转为奇怪的暗红色,仍然气呼呼的。我知道他不会再打莉黛,但是莉黛手中一闪,她像只猫一样手持利刃,张牙舞爪,从板条箱边一跃而起,朝着葛拉夫脸上扑去。

葛拉夫就像许多矮子一样动作敏捷,我想那纯然是反射动作,他不加思索地就避开那冲刺而来的爪子和利刃。她扑到他身上,刀光闪闪。葛拉夫却手无寸铁——谁会需要携带武器来对付我呢?——他在混乱中随手抓起一件东西。我起先以为他抓起了骆驼鞍具堆中的一条鞭子,但是只因寸毫之差,他没有抓到鞭子,而拿起沉重无情的刺棒往下一挥。

刺棒不偏不倚地挥中了莉黛的太阳穴,她就像断裂的弹簧一样,全身软瘫下来。她仍然蹒跚向前,但是利爪松垮垮地滑下葛拉夫的脖子,她趴在葛拉夫的身上,慢慢地滑下来,向前戳刺的刀子差了几寸,没有刺中葛拉夫的喉咙。她砰然倒在葛拉夫的脚边,刀子在她倒下之前,铿锵一声跌落在地板上。然后她的上身颓然倒地,头触地时发出了细微的碰撞声。

在静默中,我又听到油灯发出了如飞蛾受困时鼓翅一般的声音。

我的膝盖已经麻木了,我又回到了无助、飘飘然的恍惚状态中,我只记得我必须挣扎着走到莉黛身边去。

我忘了葛拉夫是个医生,我才决定要移动身子,他已经跪在她的身边了。

我跨了一步,嘎声说:“她死了吗?”

他只费了刹那的工夫,就站起来。他不作声,他根本不需要开口。除了在舞台和银幕上看到演员佯装死人外,我从来不曾看过尸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即使一个人从来没有看过尸体,他也绝对能一眼认出尸体来。

我嗫嚅了半天,却始终说不出话来。亨利·葛拉夫现在转过身来面向我,手中仍然握着那根刺棒。

当然,他向来不曾蓄意谋害莉黛,但是莉黛已经香消玉殒了,而我目睹了经过。我还想到一件事,就在那一刹那间,在那间弥漫着汤汁、油灯味以及死亡气息的房间里,我周身的神经就好像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中一样。他以前从来没有杀过人,可能他现在还不太相信自己真的已杀了人,而且杀人竟然是这般容易。不管他怎么安慰自己,他一定不停地想着查理和我,现在他晓得了,他已经不由自主地作了决定。他已经轻而易举地往下滑了第一步……

我永远不能确定当时我所采取的行动是不是我一生中最愚蠢的行动,也许我应该留在那儿泰然自若地和他说话,直到他脸上的暗红色褪去,混浊的眼神也恢复了清明。

但是,我所看到的只是门口空无一人,而且我比他还接近门口。

我没有停下来和他理论,我转过身去,拔腿就跑。

正文 第十八章

灯火把房间照耀得明亮如昼。我仍然有一线机会进入东侧拱廊下的储藏室,找到绳索,在火苗蔓延之前,从视窗爬下去。至于那群狗嘛——就我的思虑所及——不管有没有绳索,我都无法把它们吊下去,但是那群狗现在在宫中最安全的地方,他们只要到水边就好了。

我跑到桥上,狗儿紧跟在我后头。一到达断裂的桥墩时,一只一只的狗儿率先一跳而过,有只狗还急得猛蹭我的腿,我失了重心,摇摇欲坠。我想站稳身子时,却又踩到一块不稳的石头,一失神就摔进了水中。

我想水大约有四尺深,水面上漂浮着闪闪发光的荷叶和芦苇。我一头栽到水里,足踝以下陷在泥泞中,胸膛以下浸在水中,一头乱发像团杂草似地盖在脸上。我挣扎着想爬到地面上,那群狗便站在桥上,又兴奋又好奇地盯着我瞧。

不一会儿,它们绕着我游来游去,不时发出几声哀鸣,爪子拍打着水面,热切地想接近我,完全无视于我在狂乱中嘎声下达的命令。这时候,我置身于纠缠的鸢尾中,企图把它们推回去,同时自己划动着双手,奋力穿过簇簇的水仙丛。

但是我到不了拱廊,因为刚才那次意外所损失的几分钟时间,使我无法到达储藏室。燃烧的干草或碎布飘过水面,在屋顶上又点燃了几处地方。屋顶上大部分的地方铺着经年累月、风干褪色的木瓦,上面还覆盖着因为即将来临的炎夏暑气而变得干燥易碎的蔓草,金银花像枯草一样起火了。拱廊边,燃烧的碎片像火箭一样四处飞舞,烟雾如轻纱般飘过了储藏室的门口。

花园现在也被火舌吞噬了,灌木枝子四处冒着浓烟,一株柏树幼苗的顶部也被引燃了。浓烟因为燃烧的香草而变得芳香扑鼻。

北边的拱廊仍然可以看得很清楚,但是如果没有绳子,视窗对我而言仍然毫无用处。我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接近水边,事实上猎犬已经引着我走上了这条路。但是,我想目前我还不需要出此下策,小岛暂时还很安全,大部分的植物都因为潮湿而难以引燃。多亏了那两只狗,我的情形也一样。我爬上岸来,猎犬浑身湿淋淋的,挣扎着跟上我。当然,它们一上岸就对着我抖动身子,水球像火星一样四处飞溅,火势现在更猛了。

我在纠结的灌木丛中奋力前行,到达了凉亭的台阶上。浓烟飞旋而来,我呛得频频咳嗽。不过,浓烟不久就飘散了,空气又恢复了清明。我跑上台阶,进到凉亭中避难。然后,我的双腿一软,坐在顶阶上,猎犬紧紧地蹲坐在我的身边。我们现在有时间害怕了。

猎犬现在的确十分恐惧,它们挤在我身边战栗不已,我一手搂着一只狗。湖面上不时飞舞着几丝火星,火光通天,以至于天空中闪烁的繁星都显得清冷而遥不可及。火焰中不时冒出青色、紫色或绿色的光芒,燃烧的声音就像马匹在狂风中奔腾一样。浓烟在微风中消散殆尽,湖面像熔化的铜一般明亮耀眼,红色、金色、银色的火光窜流过黑色的鸢尾丛中,水面像天空一样跳动着火光。

我揉揉刺痛的眼睛,想驱除这幕幻象。但是等到我举目再望,这幕景象仍然活生生地星现在我的眼前。水面无风,但是水波在流动。这座花园是个密不透风的口袋,但是花园里水波流动,涟漪阵阵。花园里的动物在烈焰的驱赶下,向箭一般地奔向小岛。

孔雀一马当先,两只母鸡惊慌失措,笨手笨脚地在断桥上的石块间飞来飞去。孔雀被自己春天华丽夺目的巨尾所拖累了,它半划半飞,吵吵闹闹地涉水而去,一对无用的翅膀拍打着金黄色的水面。接着是两只大鸟,它们对我和猎犬视若无睹,鼓动着醒目的翅膀,咯咯地叫个不停,栖息在我们附近的台阶上。

小松鸡飞得轻松多了。总共有七只吓软了的小松鸡围绕在我的脚边,它们凝视着花园的火光时,明亮的眼睛就如红宝石一般闪耀着。在红光映照下,它们的羽毛像雕镂的金属一般耀眼,其中有一只小松鸡倚偎着我的足踝颤抖不已。

一直到有一只湿淋淋的松鼠突然溜上台阶,直直地坐在距离一只猎犬六吋远的地方,我才看到了那群松鼠。这时候,我才发现水中万头钻动,就像黑色的箭头一样纷纷朝着岛上游过来。我想池鼠、地鼠、家鼠都在其中,许多黑压压的影子吱吱喳喳地窜到冬青下面。灰色、黑色和棕色的大老鼠摇摇摆摆地爬上岸来,张着慧黠明亮的眼睛疑虑不安地望着我们,然后飞奔到安全的阴影中。壁虎在石头间到处钻动,两只蛇距离我的鞋子只有一个手掌的距离,它们放低了美丽致命的头颅,一溜烟地消失了。我和猎犬一动都不动,我已经没有余力再为它们担惊受怕了,现在举足轻重的是火。所有的老鼠、鸟儿、猎犬、蛇,还有我,都有权待在这个小岛上,直到危险解除为止。甚至当一只老鼠爬过我的脚,再踏过猎犬的尾巴疾奔而去时,两只猎犬都不动一下。

一只鸽子从空中飞下来。目前最安全的是飞翔在空中的鸟儿,热气逼得它们飞离这个地方。但是有一只灰色的鸽子不知是翅膀受伤了还是烧焦了,几乎落在我的手上。灰鸽子像一只制作拙劣的纸镖,飘然落下,在我的两脚之间鼓动着双翼。我弯下腰去将鸽子拾起,坐下来温柔地抱着它。在我的脚下,我想甚至最接近湖岸的水面都沸腾起来,水面上挤满了鱼群。鲤鱼群从明亮的湖边蜂涌而向静谧的湖心。

动物的喧闹声掩住了熊熊的烈火燃烧声。猎犬哀鸣,孔雀惊叫,松鸡恐慌地低哼着,老鼠和松鼠则吱吱尖叫,我把两只猎犬搂近身边,不住地喃喃自语:“噢,查理……噢,查理……噢,看在老天的份上,查理……”

我们甚至没有注意到湖的东北角传来的沉重激溅声以及动荡的水波声。一个黑影笔直地朝着小岛游过来。我轻摇着鸽子,口中哼着歌哄它,脸颊则贴在猎犬湿漉漉的头上。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水边,跳入拥塞的鱼群中。

水中的黑影已经到达小岛了。他从水中一跃而起,甩了甩黑色的头发,爬上岸来。然后,他挺起身来,赫然是我的堂兄。他身上只穿了一条湿透了的阿拉伯宽松裤子,系上了一条镀金的腰带,脚上趿着湿淋淋的阿拉伯草鞋,全身缠绕着杂草。

他走到台阶底下,看到了我和这群动物。

“伊甸园中的夏娃。嗨!爱人。你一定要在这个血腥的地方放一把火,才能救我出来吗?”

“查理。”我只能吐出这两个字。猎犬呜鸣地叫着,在我的身边蠕动着,并且摇着尾巴。他跑上台阶的时候,几条壁虎倏地窜开。他在我们面前站定了,一只鹌鹑移开几吋,闪开他身上滴下来的水珠。我抬头望着他。“不是我。”我颤抖着说:“是狗,它们撞翻了一盏灯。我以为你已经走了,他们说你逃掉了。他们——他们把我关起来……噢,查理,亲爱的……”

“思蒂。”

我不记得他移动了,但是转瞬间他已经站在我的面前,火光如片片可爱的玫瑰或紫罗兰花瓣在他湿淋淋的肌肤上闪烁着。不一会儿,他已经坐在我的身边,一只猎犬从我俩中间挤出去。查理拥住我,饥渴地吻着我,他的吻几乎如火一般炙烈。他们说这是人在恐惧和放松后的反应,我像蜡一样地熔化在他的怀里。

嫉妒的猎犬把我们顶开了,查理笑骂了几句,翻身躲开另一只猎犬热切的舌头和爪子。

“嘿,朋友,够了——你能不能把狗叫开?你为什么一定要躲在动物园中呢?噢,天哪,那只孔雀填脏,我还滚过了它的尾巴……过来,伙伴,好吗?我才认识这个女孩二十二年,也许你会给我一个机会。我上次吻你是什么时候,思蒂?”

“大概十岁左右吧,你变了。”

“改天你一定要告诉我……”

这回是圆顶上掉下来的壁虎把我们惊开了。他一边咒骂,一边挥开壁虎,坐了起来。

“思蒂,我爱你,我可以花一辈子的时间和你亲热,我可能真会这么做。但是如果我们打算离开的话——那么愈早走愈好,怎么样?”

“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该走了。”

“嗯,我也爱你,我说过了吗?”

“你表现得很明白了。”他说:“噢,思蒂,爱人……思蒂!”

“什么?”

他的拥抱和刚才不同了,他不再是我的爱人,而是我的堂兄正抓着我的肩膀摇着我。“嘿,醒醒,亲爱的。他们把你麻醉了还是怎么了?”

“我没事。”

“我们得趁还有机会的时候离开这儿。”

“噢………对,我们走。”我坐起来,对跳跃的火焰猛眨眼睛。“但是怎么走呢?除非你会飞?噢,你是虐待狂,你差一点踩扁了我的鸽子了……不,它跑到那边去了。谢天谢地,它一定被烟熏得晕过去了。”我站起来。“小心松鼠,好吗?”

他大笑。“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噢,看看这些可爱的小老鼠。走吧─”他一跃而起,把我也拉起来,扶着我。“不要那么害怕,如果我们一定得留在这儿,这儿可能还算安全。不过,在火灭掉以前,这里可能会变得很热而且不舒服,所以我们要试试看能不能直接逃出去。要出去只有一条路,我们最好动作快点。”

“那一条路呢?我们绝不能到达绳子那边,所以——我们也绝不能从视窗爬下去。我真的没办法——”

“没关系,我不是指视窗,我是指后门。”

“但是走廊会烧得像火把一样!你知道,火就是从寝宫休息室开始烧起来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怀疑走廊会烧起来。如果地道真的起火了,那边的走廊会像烟囟一样地冒烟,现在却一点迹象也没有。我们过去瞧瞧。”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这里的烟味并不会比其他地方浓烈,螺旋形楼梯中一片漆黑。猎犬在我后面发出深沉的哀鸣声,我摸摸它,安慰它:“你也来,不要担心。”

我的堂兄转过头来。“那扇大门是不是关了?通往寝宫休息室走廊的那扇古铜色的大门?”

“对,我把它关上了。我想这样可以挡住浓烟。”

“你倒是不慌不忙,不是吗?里面的空气不流通,火势会蔓延得很慢。不管怎么样,我们得试一试。”

“但是即使走廊没问题,我们也到不了院子里——现在那边也着火了——你可以看得出来!后门也不用试了,查理,后门已经锁上了,而且钥匙也不在了,他们是这么说的。你当然不可能在黑暗中撬开锁吧?”

“不用担心,我拿到钥匙了。”他看到我的表情,咧嘴一笑,从裤子里摸出一串闪闪发光、叮当作响的钥匙。“我打赌钥匙就在这里面。我逃走的时候,从可怜的老杰勤身上偷来的。要进来的时候,这串钥匙一点用也没有,因为门从里面闩上了。不过,如果其中有一把钥匙能开后门的话,我们就逃得掉了。”他的话倏然而止,他把手放在门上。“在我们下去以前,你最好把手帕或别的东西在湖里打湿一下,如果烟太浓的话,也好捂住鼻子。去吧,才一会儿的工夫。”

“你呢?”

“如果我能撕开裤管的话,半条裤管就够用了。”

我们奔下台阶。“你到底从那儿搞来这个衣服啊?”我问。

“噢,说来话长,我待会儿再告诉你。我想衣服是杰勤的,不过别管了,衣服已经湿了,闻起来有草泥的味道。我只希望我能撕裂这鬼玩意儿,把它浸湿……衣服牢固得像什么似的……好了。瞧这个衣冠楚楚的难民穿的是什么衣服。我多泼一点水到你身上……”

我仿佛跪在火湖旁边一样,但是湖水依然清凉,使人精神一振。查理带笑的脸孔和明亮的眼睛映照在闪烁的水面上,我回头对着他大笑。我不可能再有任何惧意了,我沉浸在狂喜中。那是一种强烈而清晰的感觉,是比葛拉夫给我的麻醉药药力更强的东西。

他跳起来。“这样好多了,我们走吧?”我们奔上石陪。大部分的小动物和鸟儿似乎都四散在灌木丛阴凉的树影下或是水边。“这边走,可爱的思蒂小姐,把你湿淋淋的小手伸给我。如果二十年前,我不得不和你一起洗澡的时候有人告诉我……”

我们跨过门槛的时候,他顿了一下,因为我们一直互拥着,要跨过门槛并不容易……“其实甚至在那个时候我也丝毫不怀疑这件事。我们只是兜了几年圈子,直到现在一切才水落石出。你是不是和我有同样的感觉?”

“我一直都有这种感觉。我在史艾特街看到你的时候,我的心像自动警铃一样突然响了,我想,‘好了,他终于来了。’”

“就这么简单。你还好吧?这里有一点烟。”

事实上,烟很浓,我应该觉得害怕,但是我并不害怕。我们战战兢兢地爬下螺旋梯的时候,热气逼人,浓烟扑面而来,像一把炙热的锉刀一样磨刮我们的肺。猎犬在我的脚边嚎叫着,其他的动物都没有跟来。

“那些动物不会出事吧?”我一面咳嗽,一面问。

“应该不会。再绝望的时候,那边还是有水。一旦火熄灭了,这个地方又变得凉爽的时候,鸟儿会脱身飞到山谷里去,我也不怎么担心那些老鼠。停下来,到了门边了,我们瞧瞧外面的情形怎么样。”

他小心地把门推开,更多的浓烟卷了进来,还夹杂着闪闪的红光。他立刻把门关上。

“见鬼!我们好像不得不试试视窗了,我们可以——”

“可能那只是他们今晚用来照明的火把。”我很快地说:“我第一次走过这里的时候,也快吓死了。外面只有一枝火把。”

他把门开了一条缝,探头出去看,我听到他松了一口气。“你说得没错,感谢阿拉。我们的运气来了,浓烟像洪水一样从寝宫休息室的门下面冒出来,但是没火。”他把我拉出去,猎犬也钻出来以后,门自动关上。“走吧,亲爱的,我们得跑步了。你办得到吗?”

“当然。只希望我们不要碰到搬运队就好了。”

“骆驼唷呵、唷呵地来了……不要担心,爱人,我告诉你,运气来了——而且运气不会跑掉的。”

的确,我们快步冲过浓烟密布,燥热不堪的走廊,两分钟后,就到了后门。查理撬开锁的时候,我摸索着门闩,拉开门闩。然后,钥匙在锁中发出甜蜜的哢嗒声,他拉开门。

猎犬从我们身边挤出去。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树叶沙沙作响。查理搂着我,把我拉上崎岖不平的坡道,我们站在树下的岩石上。

后门在我们身后砰然关上,把我们关在达伯拉汉宫的外面。

正文 第十九章

那时候,我才注意到喊叫声。那个声音并不是我一直隐隐约约听到的,从宫殿的大庭院方向传出来的嘈杂声,而是从西墙外传来的喧闹声,声音似乎发自于兴奋的群众。

猎犬在我们旁边奔驰,我们沿着后墙,小心翼翼地穿过了凌乱飞舞的树影。树影如墨色一般乌黑,夜空则如破晓时一般红得狰狞而疯狂。

在查理的窗口下,后宫的角落中,我们停下来探查了一番。四周似乎没有人影,我们穿过小径,钻进悬于阿多尼斯河畔的树丛中。我可以听到高处传来的鸟叫声,我想那是穴鸟从燃烧的墙上振翅飞起。我从枝干的间隙中窥见悬崖底下的河水被火光染成红色。

我们在阴暗的枫树丛中停了下来,空气中的薄烟袭来,但是从花园中逃出来以后,这种空气闻起来异常清新。查理搂紧我。

“你在发抖,冷吗?”

“一点也不冷,我没有时间觉得冷——而且这里够暖的了!查理,有喊叫声,我们是不是该过去帮忙?”

“不必。”他说:“先别说我一点儿都不在乎葛拉夫和雷门都烧成灰,反正半座村子已经被这声音引来了。而且,这地方烧得像只火把一样,随时会有人抢搭巴士从贝鲁特来这儿看热闹。何况,根本没有人来找你,让他们烧吧。不过,看在老天的份上,你回来这里做什么?你应该在几哩之外,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倒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把我带回来了。”我长话短说。“但是你呢?你为什么会回来找我?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亲爱的,我听到你的声音了。在这个地方整个被浚烟罩住以前,我听到你发出像柴油火车煞车一样的尖叫声。”

“如果换了你,你也会尖叫!但是,别管这件事了——你怎么进来的?他们说你从大门逃走了。”

“我是逃走了。他们想把我麻醉,我假装昏迷不醒,可怜的老杰勤受骗了,我把他打倒,逃了出来。麻烦的是他们击昏我,然后把我关起来的时候,连我的衣服也拿走了……我无法想像雷门怎么会以为这样就能阻止我逃走。”

“他可能需要你的衣服。你知道,他上去把你的车子开走了。万一有人看到他,他希望被误认为你。”

“大概如此吧。不过,他也不该只留给我一床旧毯。而且,我还挺喜欢那件衬衫的,他真该死。于是,我拿了杰勤的钥匙,赤裸裸地冲出去,然后在门房那边随手抓了几件衣服。你不喜欢这些衣服吗?我知道如果有人追我的话,他们会直接从浅滩下来,所以我就以那副打扮在后宫的窗户下快跑。我们的英雄来了,一丝不挂,手里提着裤子,每次踩到蓟草,就像蚱蜢似地跳个不停。”

“可怜的小羊,不过你不是第一个。”

“什么?噢,在后宫里横冲直撞呀。当然……好了,我在树下停下来,穿上裤子。然后,我就听到你的尖叫声了。那个可恶的家伙伤了你吗?”

“那倒不是,我是因为猫而尖叫,不是为了他。说下去吧,我要听听你的故事,你怎么回来的?”

他说话的时候,脑子里一直不停地思索,现在他想到了什么事情,发出了一声满足的轻叹。“是的……那时候我在什么地方?噢,在后宫的窗户下——事实上,就在这附近。我听到了你的尖叫声,匆匆地套上裤子和鞋子,冲回大门去,但是他们又把门关上了。我设法推门的时候,所有的动物纷纷四处逃窜,然后我闻到了烟味,我以为万一火势很大的话,他们就会把门打开。但是即使如此,我也没有料到我们会这么幸运,所以我又在这里绕了个圈子。我知道他们抓住我以后,就又把后门关上了,所以我不浪费时间去试那道门。我只是跑到视窗下,爬进视窗,我爬得还不错。”

“还不错!”我第一次从外面注视着视窗,我抬头凝视着陡峻的黑墙。“看起来根本就不可能爬进去!”

“对你高大勇敢的堂兄则不然。不管怎么样,我知道你在花园里。我一爬进去,就看到雷门跃过断桥而过。就是这么回事……我真希望杰勤的衣服能变成袜子,没有什么东西比湿草鞋更讨厌了。你为什么不把头巾绕在肩膀上呢?头巾不太脏,至少没有打湿。我来帮你系上……你的脖子上围了什么东西?”

“噢,我忘记我围上了这个东西。这是我为你求来的避邪的符咒,你说过你要一个摆在车子里。”

“你最好自己留着吧,好像很管用……好了,现在你几乎达到我的标准了。”

“谄媚可是没有用的。”

“我不是在谄媚,你看起来漂亮极了。你的头发上掺着一些杂草,身上的袍子脏得就像从牢里滚出来一样,你的眼睛睁得像水车一样大,黑得像外太空一样。”

“因为我吸了他们的烟。”

“真的呀?”他问:“我料想得没错。味道不错吗?”

“可怕极了。起先你会觉得很愉快,什么事情都不担心,然后你突然觉得全身发软,头痛欲裂,脑子不听使唤。噢,查理,真可怕,他们在卖这种东西……他们已经计划好几个月了——”

“亲爱的,我知道。雷门告诉了我许多事情。你知不知道他是个烟毒犯?”

“葛拉夫告诉过我了。我早该从他的神态和举止猜想出来的,但是我却从来没有想到过。他告诉你哈丽特姑婆已经过世了这件事吗?”

“我知道。”

我为之一楞。“你的意思是说你自始至终都知道?你一直故弄玄虚,而且守口如瓶的秘密就是这个吗?”

“恐怕是的。”

“你当初是如何得知的?”

“我猜想的。你难道不知道她和你一样,也患有惧猫症?”

“真的吗?我从来都不知道。我们在老家从来不养猫的,而且她来我们家时,我们也从来没提过这件事。是的,现在我懂了。我想当我说‘她’房里有猫时,你立刻发觉事有蹊跷。可是,哈丽特姑婆如果真的患有惧猫症,葛拉夫应该知道才对啊?”

“那天夜里他不知道那只猫就躲在那间房里。更可能的一点是,他根本未曾想到这档子事。我们找个看得到的地方谈,好吗?”

我们开始穿过树丛,沿着多石的悬崖顶端前行。

“好的,你继续说下去。”

“唔,就是猫的事情让我大起疑窦,所以我决定潜入探巡,以查明事实真相。雷门允许你四处乱逛显示她并未匿身于那些地区。我想她一定已经去世了。而后我潜入了宫殿,并且发现她的物品,也就是那份可兰经抄本以及那对佛犬被随意弃置,我就更加笃定了。所以那天晚上等你上床就寝之后,我又回去偷窥刺探,结果发生什么事你知道吗?我非但被逮到了,而且还被击昏,遭到拘禁,事情经过就是如此。我们到了,站稳脚步,别让人看到了。我的天!”

我们现在已经来到了转角,而且看得一清二楚。

眼前的景象如同一幕正在上演的彩色电影。高耸入云的宫墙在其后跳动的火焰的辉映下,显得又黑又乱。一座很高的屋顶正猛烈地燃烧着。每扇窗子都迸发出火光,阵阵夹杂着火星的浓烟如浪潮般直朝向围攻着正门的群众们汹涌而去。那些受到浓烟所扰的阿拉伯人乃纷纷回避开来,并一个迳地尖声叫着,兴奋地笑着,等到浓烟散开了以后,又再次逼进宫殿正门,正门打开了,人们急急忙忙地进进出出趁火打劫。在尖声大叫的阿拉伯人群众中,我看到一匹栗色的马,它的毛色就和火光一样明亮,站在那匹马前头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约翰·雷门。

他正从那匹马的头上拉下一些东西,似乎是些布料,或是毛毯之类的东西。他一定是想拿毯子把马的眼睛及鼻孔遮起来,好带着马逃出正燃烧着熊熊大火的马厩。当他使尽力气想把马匹拉离群众之间时,马匹只是惊慌失措地退缩不前。

我抓住了查理的手臂。“雷门在那里!他正想把马弄出去。查理,他正跨上马!他就要逃走了!”

“随他去吧。我们也无能为力。葛拉夫是唯一能——哈啰,你看,他们正阻止他,不让他走呢。”

一片混乱之中,有个人蓦地窜了出来,一把抓住约翰·雷门的缰绳,并对他厉声喝斥。而后我看到后者伸出手臂,遥指着身后正烧得通红的建筑物,然后,便快马加鞭地朝我们匿身的树丛奔来。那名阿拉伯人见状亦狂奔了过来。等他跑近时我才看清楚原来他就是那西鲁。有两三名阿拉伯人亦随着跟在约翰·雷门之后紧迫不舍,其中之一还边跑边挥舞着手中的猎枪。那西鲁见状乃停下脚步,一把将猎枪夺了过去,并瞄准发射。

但是那匹栗色马早已沿着宫墙急行,消失在射程之外。它就在我们数尺距离之处的地方跑了过去,而我们身边的猎犬则亦尾随其后,狂奔而去。我甚至连约翰·雷门的脸孔都没有看到。

那发子弹只打到宫殿墙角的石块上,那几位朝我们这个方向奔来的阿拉伯人踌躇了一会儿,见于事无补乃一路谩骂着走了回去。

“我想我们该走了,亲爱的,”查理在我耳际道。“他们随时都会过来这儿,寻找退路。”

“等一等……你看!”

说时迟,那时快,接着发生的事情非但快得难以了解,而且也快得难以描述。

那西鲁也不管他刚刚发射的那发子弹是否命中,便立刻转身冲向大门,其他的群众们也随之蜂拥而上。而后我们看到了亨利·葛拉夫。他正抱着满怀的东西自警卫室跑出来,有一两个人走上前去,假意要助他一臂之力。而后面那西鲁大声怒吼着,然后我看到群众们陡地停下了脚步,并且纷纷转过身去。蓦地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叫声,葛拉夫顿住了,并且危危颤颤地呆立了好一会儿,而后面那西鲁一边怒吼着,一边跑上前去,当葛拉夫转身对面着他时,他又举起猎枪再发了一枪。

葛拉夫倒了下来。他怀里的物品则缓缓地掉落在地面上。

查理把我拉到树丛之后。

“不行,不行。你去了也无能为力。他必死无疑。我们赶紧离开这鬼地方,亲爱的思蒂。”

我的惊吓非同小可,只能从颤抖个不停的齿缝中迸出几句话来:“是那西鲁。我想——大概是因为莉黛的关系吧?”

“当然是的。那西鲁或许想在葛拉夫制止之前,先把货品搬走,结果他发现了尸体。或者他只是问起雷门她是否已经出去了,我们所看见的是雷门推诿责任,嫁祸于葛拉夫。打起精神来,我想我们能沿着这条路走到下面的浅滩。你走得动吗?我们现在就走了,好吗?”

查理握着我的手,我们便藉着摇曳的火光寻路直下悬崖,而后安然抵达河的彼岸。

正文 第二十十章

在我们摸黑沿着山径爬上村子时,蓦地那位林野之神不知从那个角落窜了出来。他带领我们到一个村民的家中投宿。这位村民刚自火场返家,他告诉我们亨利·葛拉夫已死,雷门则逃之夭夭,而今匿身于黎巴嫩高地的某处,至于莉黛的尸体则已被寻获。

第二天早上,我和查理接受了前来调查的警方第一回合的质询之后,坐在村舍前面的矮墙上目送员警们前去仍然冒着黑烟的宫殿废墟,从我们所站的高度,我们只看得到湖面泛起的微光,以及湖面四周未受祝融波及的镶边似的绿树。在那片高地以及那座烧得焦黑的宫殿废墟处,许许多多趁火打劫的人正在残骇上探索搜巡,使得那景象活像在一具死尸上到处钻动的蛆似的。

到了最后我总算打破了沉默,“如果哈丽特姑婆知道我们曾经来过这里看她的话,不晓得她会不会很高兴?”

“就我对这位亲爱的老妇人的了解,”查理爽朗地说道,“如果她知道她死后也把这整片地方全部都带走的话,她一定会十分高兴的,而且当她看到你我二人在湖底偷窥摸索时,她一定会像个妖精似地大笑不已。唔,就打她这火葬的场面来说吧,现在全黎巴嫩的人一定都不会忘记她了。”

“好像这里的每一个村民都想到那儿捞上一两件纪念品似的。”我说道,“你的‘加百列猎犬’呢?如果那间杂物间未受波及的话,那些瓷狗应该还安然无恙地放在那里才对。”

“它们恐怕是逃不过那场大火了,”他看着下方那片景象,并点点头。“不管怎样,要是我现在下去和那些趁火打劫的人抢夺那些东西,我就太可恨了。有朝一日我终会再买一对,以表示对她的怀念。唔,你看,有一辆车开过来了,你想会不会是辆警车,载着更多的员警来到这里?照那辆车子的外型看来,里面坐的一定是高级长官,他们一定不是来找我们的。”

“看起来倒很像计程车。你想要是我们告诉司机我们是住在腓尼基旅馆的客人,他会不会因此赊帐让我们搭车?”

“门儿都没有。就凭我们这幅模样,想踏进车门一步都办不到。”

“噢,我不知道,你如果不是这么脏兮兮的,一定很好看。”

“老天,”查理本欲站起身来,此时又陡然跌落在矮墙上。远方村街的末端有辆又大又亮的汽车向前滑行,而后戛然地停在一列警车之后。司机下车把后车门打开,一名高大的男子走了出来,从他的衣着看来,毫无疑问地是个英国人,而从他的举止看来,也毫无疑问地是个非常有自信的人。“爸爸!”查理惊叫道。

“爹地!”我也几乎在同一刹那间叫了出来。

“是我父亲,”堂兄说道,“不是你父亲。我在大马士革打了那一通电话之后,他一定决定要——”

“才不是你父亲呢,是我父亲。我在贝鲁特打了一通电话,他一定是搭了晚班飞机赶来的。你以为我见了自己的父亲还认不出来吗?”

“要不要打赌?哈啰,爸爸!”

“哈啰,爹地─”

来人在大老远的地方就认出我们来了,不急不徐地向我们走来。

“二十块赌一块,要不要?”查理在我耳际说道。

“不——不。”不管是谁,那个人已经来到了我们的面前。我的心头顿然涌起一股快慰和欢欣之感。

他站在我们面前,审视着我们。“我可怜的孩子们。唔,我很高兴看到你们历劫安返。就是那个地方吗?”他转身望着对面的达伯拉汉宫,望了约有半分钟之久,然后转过身来。“好了,你们待会儿再把全部经过告诉我,我现在先把你们送回贝鲁特的浴缸里。我问过警方了,他们说你们现在可以离开了,他们稍后会再来找你们。”

“我想你已经知道发生了何事?”查理问道。

“大致知道。全贝鲁特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你们这两个小白痴无异于羊入虎口。查理,你究竟在搞什么鬼,让思蒂也卷入这场风暴之中?”

“不公平,不公平。”查理说道。“是这个蠢女孩自己要送上虎口,而我则是入虎穴救美的大英雄呢。等她父亲来了,我再把详细情形说给你们听。现在我们两人中有一个人希望能得到你的首肯,另一人则希望能得到你的欢迎和祝福。”

“真的?我太高兴了。欢迎你,亲爱的。”他伸出手来,将我搂入怀中,而另一只手则环着堂兄的肩膀。“恭喜你,小伙子。我们都开始以为你们绝不会有这么美好的结局。”然后轮流吻了我们两人。

堂兄对我咧嘴而笑。“唔?”

“当然然啦,总是你赢。噢,查士叔,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拥抱着他。“谢谢你来接我们,爹地无法赶到吗?”

“恐怕不能。他派我来当代理人。你们看起来有点狼狈,你们确实都没事吗?”

“噢,是的,我们真的没事。查理照顾我也是真的。他真的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等会儿你听了就晓得。”

“现在似乎是最好的时机,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情,”查理说道,“我的保时捷跑车丢了。”

“我想也是。那辆车现在就在腓尼基旅馆里。”

“你真能干,”他的儿子满心钦慕地说道。“你如何办到的?”

“思蒂的司机把它开回来的。”

“汉弥德!”我惊叫。“噢,谢天谢地!他发生了什么事?”

“偷查理车子的贼儿太过狂热,以致于在一个急转弯时把车子驶出路面。不,查理,没事,只有一、两处刮痕,仅此而已。还好车子只是撞上岩块而卡得死死的,动弹不得。一路穷追不舍的汉弥德乃将撞得快昏过去的贼儿拉出来。你可以当场亲自向他道谢——他也来了,是他载我上来的。”

“那辆是他的计程车吗?”我问道。“那些计程车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子,我根本认不出来。噢,那真是太好了!你想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

“为什么不可以?”他又转过身去望着达伯拉汉宫,这次他望的时间更久。而后才转身过来说道:“唔……一部长篇小说总算结束了。等你们休息过后再把详细情形告诉我。至于目前,你们最好试着把这件事情忘掉。一切让我来处理。”他向我伸出手来。“走吧,孩子,你看起来真的累极了……这到底——?”当他转身要走时,几乎踩到趴他身边的一只小狗。这只小狗企盼地望着我们,而且尾巴直摇个不停。“这只狗不是你们的吗?”

“老天,不是,”查理说道。“是这村子里可怜的狗。”

“那么你们不介意我将这只可怜的小动物弃置不理吧?恐怕我们不能——这是什么?”在查士叔说话的当儿,查理依令俯身将狗赶开,此时却发出这么一声惊叫。

“相不相信,它脖子上还挂有牌子呢!”查理又说道,“如果牌子上写着位址的话,或许我们还可以把它送回去。”这时我也凑过头来从堂兄的肩上注视着眼前这只脏兮兮的小狗。“在这个国家里,如果狗脖子上还挂着牌子,那这只狗一定是只名——”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名什么?”

就在那时,我看到了狗牌上的名字:‘苏珊’。

查理抬起头来。“它听得出来我们的声音。”从他干哑的声音,我知道他此时也正和我一样大受感动。“它认出我们,我和父亲。它一定在哈丽特姑婆去世之后就跑出来了,难怪我在宫殿里还寻不着。”

“你认识这只狗吗?”查士叔问道。

“当然认识。”查理将小狗抱起,并拥入怀中。“在这荒山野地苟延残喘了这么些天之后,检疫所对它来讲一定就和富丽堂皇的腓尼基旅馆一样舒适。”

“检疫所?你该不是想把这只脏狗带回家吧?”

“脏倒没什么关系,”堂兄说道。“你不记得苏珊了吗?它是哈丽特姑婆最钟爱的一只狗,这是她送给我的结婚礼物,爸爸。这是我私人的加百列猎犬。我们总不能任它在野地里自生自灭吧,它是我们家族里的一份子。”

一个迳地笑个不停的汉弥德此时已经站在车门口了。我进到车里,坐在两个男人之间。查理的手臂紧紧地搂着我,而我的头则斜倚在他肩上。

在车子往贝鲁特驶去还不到一哩路之前,我和苏珊就已沉入梦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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