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魁 - xp1024.com
《剑魁》


楔子

太启年间,夏灵帝好祭鬼怪,荒废朝政,使妖患大作,民不聊生。纵横家谋圣合纵百家炼气士,攻上神都玉京,斩夏皇于寝宫之中。

百家付大夏龙庭于一炬,立七重天宫取而代之,掌管天下刑狱律法、刀兵军械、营造工程、灵官任免、赋税屯田、斋醮礼法、传承修行之事。

自此,南至甘渊,北至鬼户山,东至空桑,西至渚沙大漠方圆十万里,悉归天宫疆土,命曰

“浮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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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幽州

日出时分,天穹熔炉般的泛着赤色。

一艘楼船自天边驶来,猩红大旗猎猎翻卷,龙首撞角上晨辉夺目,船底裸露的庞大齿轮桨叶碾碎云层。

李不琢在船尾倚着桅杆,支起膝盖,把另一条腿在甲板上伸直,目光沿着淡金色云海被分开的轨迹,延伸至天边刚冒头的初日,不禁回想起在铁马城戍边时,每个破晓迎着风沙见到的大漠日出,也是这般景象。

他解下水囊灌了一口,那个荒唐放荡的铁马城守将难得的郑重叮嘱又浮现耳边。

……

“你想出人头地,一定要去幽州。”

“沧州不是也有科举?”

“不错,但浮黎十六州内,无论县学、府学、州学,幽州都独占鳌头,远超边州十倍!你难道没听别人说过,在幽州只要能考上炼气士,在其他州就能稳坐榜首?”

“这难道不是捕风捉影的谣言?”

“那也得有影子可捉。记得,越繁华的地方越是凶险,万事小心。”

……

一晃已半月过去了。

李不琢收起水囊,拍拍手站起身。

前世死于先天性心脏病,投生到这个世界已经十六年了。

十六年,说来不长,但也不短,已让他几乎忘记前世姓名,那些记忆也像一场转瞬而过的梦境般不再真切。

起先他也有穿越者的雄心壮志,可一直患有嗜睡的毛病,直到两年前才好转。

两年前,李不琢投身边关行伍,从军两年,直到半月前,才离开边关,通过浮黎十六州内水陆空都最顶尖的交通行无距司,搭上这艘号称墨师机关术巅峰成就的百鬼驮龙船,从沧州出发,耗费半月光阴,已飞越四万九千里路程。

“今天就是船到的日子了……”

李不琢回头看了一眼那座五层黑漆船楼暗黄色的琉璃瓦,回到甲板底层的狭窄住处,收拾行李。

行李很简单,只有两柄剑、几本书、两身换洗衣物。

三两下收拾完,李不琢背上书箧刚走出门,船头处就传来一长一短两声角鸣。

“呜——呜!”

有人在喊:“船快到了!”

轰隆!

甲板陡然一沉,八片主帆羽翼般张开,驱动着龙头撞角斜斜向下率先撞出云海。

轮毂与桨叶转动的巨大响声充斥耳中,视野一片模糊,李不琢连忙扶住快被风吹走的书箧雨盖,一眨眼的功夫,整艘船都冲破云层,视野又清晰起来。

低头向下一瞰:一座煌煌都城掀开薄云,高啄的檐牙近在眼前!极目远眺,只见玄黑色重檐绵延不绝,直至云天尽头!

重檐下,楼台鳞次栉比直上云霄,楼台间,云桥复道纵横相连,罗网般交织半空,黄棕马蛟麟马机关木马往来如龙。

上城高楼云集,以至于城底采光不佳,错综的巷道中潮湿阴暗不见天日,白日里,竟也亮着一盏盏猩红如鬼瞳的灯笼。

这就是穷十万工匠与九千机关师之力,历时四年建成,如今仍在不断扩建的幽州新封城。

“百闻不如一见,不愧是天宫脚下近圣之地。”李不琢深吸一口气。

新封城北靠希夷山,南临湟水,扼水陆津要,世上繁华皆汇于此。

从浮黎南部偏远贫瘠的沧州北漂到这里,他花光了所有积蓄。

若科举失利,不出意外,他就要在阴暗的下城度过余生,后半生都得看人脸色。

背好书箧,走下船楼,甲板上,等候下船的人已熙熙攘攘,目光一扫,看见了人群中费劲挤出来的小丫头,李不琢喊道:“三斤!”

“哎!”背包裹的小丫头急急跑过来,把口袋捂得严严实实的。

三斤是随李不琢长大的小丫鬟,长得平胸矮个、黑不溜秋,又穿着朴素的青布衣、黄麻鞋,跟“漂亮”二字实在沾不上边。

还好脑袋上顶着两个圆圆的双丫髻,一双大眼睛里还透着几分水灵劲儿,总算能看出来是个女孩。

这时候她就眼睛碌碌的看着李不琢,一脸心虚的模样,李不琢觑着她的口袋:“又偷买零嘴了?”

“没呢!”三斤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李不琢无奈地叹了口气,弯腰给她擦去嘴角的糖渍:“下回记得吃干净点,还剩多少钱?”

三斤打开腰上绣着招财猫的墨绿绸缎团花小荷包看了一眼,小声说:“还剩两个银锞子,十银铢,约莫四十多个铜子。”

李不琢一咂嘴,心里算了笔帐。

一个足色的银锞子重一两,可兑出一千个铸有“浮黎通宝”字样的铜子。一银铢就是银铸浮黎通宝,十枚能抵一足色银锞子。

十个铜子就能吃肉的沧州,刨去每月付给学塾的四银铢学费,这些钱够李不琢跟三斤生活两月,但在幽州新封府……

行船途中李不琢打听到,连下城中,一碗不加荷包蛋的素面都卖六铜子往上。不等中秋童子试开考,他和三斤就要流落街头。

这时百鬼驮龙船已接近地面,降落至新封府城北门外的“飞台”上,轰一声,船侧降下云梯,人流井然有序走下甲板。

李不琢收拢心神,正要带三斤下船,突然听到船廊边传来一阵歌声。

转头一看,那有个伶人着一身素衣,唇脂极艳,拖起长调幽幽唱着送别的曲儿:“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边上三个穿戏服、戴桃花脸谱、三尺高的偃师人偶乖巧坐着,一个弹琵琶,一个吹笙,一个用很慢的拍子打着小鼓。

李不琢犹豫了一下,对三斤说:“拿十铜子去。”

三斤多拿了几枚,共十五枚铜子,小跑过去把钱给了伶人。

那伶人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李不琢点点头,带三斤下了船。

沧州那地方偏僻贫瘠,鸟不生蛋,他倒没什么乡愁。

只是母亲祁彩衣生他之前,就是水船上卖艺的伶人出身。

飞台下皂衣小吏检查通行文牒,一一放行。

重归大地,李不琢目光沿着蜇龙般匍匐至至地面尽头的城墙,最终落在城头的“新封府”三字上。

排队入城的人与车马排起了长龙,李不琢和三斤排在队尾,半个时辰后,才入了城。

一入摇光街,两边高楼鳞次栉比遮住视线,昏暗中,弥漫着淡淡的火油味道。

半空缆绳交错,巨型滑轮缓缓转动,嗤嗤冒出滚烫白汽。许多机关悬车垂吊在缆绳间,缓缓移动。

李不琢身边就是“北门台”的车亭。

亭边有张小桌后坐着个眼袋很重、穿黑衣的白发老者,桌上火油灯光芒摇曳不定,照亮了桌边布幡上“问路五文”的字样。

李不琢找三斤拿了五文钱,排在桌面上。

“到永安县折桂坊永宁巷,李府。”

二:蛛楼

永宁巷口有座牌楼。

夹柱石承托着四根牌柱,牌柱上雀替灰雕吉祥兽,花板鎏金百鸟图;再往上有琉璃瓦盖庑殿顶,挑檐斗拱大挺钩。

上额正匾阴刻“举子第”三个大楷字;下额则阴刻着“折桂坊浮黎十五年乙丑,为浮黎十四年举子李琨霜立”等小字。

浮黎有县、府、州三试,通过就能获得被七重天宫承认的“童子”、“举子”、“学士”三重身份。拥有这三重身份者,也称炼气士。

这正是李不琢堂弟李琨霜的举子牌楼。

“两年,才两年他就成为道家举子了啊。”李不琢啧一声感慨道。

两年前,李琨霜被号称两大玄门正宗之一的古微观收为弟子,举家离开沧州,搬到幽州新封府。

如今,李琨霜已成了身份尊崇的道家举子。要是再考中道家学士,这牌楼还要再加盖一层。

“真要去?他们多半还以为你攀亲戚来的的呢。”

三斤提着做贽礼的沧州土产风干雉鸡,犹豫着看向牌楼后方。

牌楼后方的永宁巷口有座大宅,宅阶边两尊红玉大狮子比人还高,宅门黑漆大钉,铜兽衔环,就连看门的门子都衣衫鲜亮高人一等。

宅门上的红松木匾额上铁画银钩的那两个字,就是“李府”。

李不琢顺着三斤的目光看向李府:“我户籍隶属沧州,要考幽州的炼气士,必须有幽州本地亲戚作保。说攀亲戚,其实也没差。”又自顾自笑了一声,“但也没真指着他们帮忙,就是告诉他们一声,我来了。待会你在这待着,我进去就行。”

三斤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何夫人别太为难你就好。”

…………

李府后院,烟尘四起,砖石木料四处堆叠。

烟尘中有座楼阁,楼阁两侧,各有八条蜘蛛腿般狰狞的巨型机关足突兀支起。

李吾玉双手拢在滚金边墨青绸袍的大袖中,看着这座花费巨金请偃师宗匠制造的“蛛楼”。

蛛楼亦称“蛛走”,楼体底部设有藏炭地龙,楼内四季温暖如春,更难得的是,那十六架蛛足带动楼体奔行时,你在楼里喝茶,茶都不会洒出一滴。

新封府繁华鼎盛,豪商巨贾无数,全府内蛛楼也不过百座,要请动能制造蛛楼的宗匠级机关师出手,钱还在其次,已上升到面子问题。

那位新封府排行第二的宗匠偃师“公输八臂”,这时候就站在蛛楼边。

他的脸隐藏在狰狞的黑铁鬼面下,长发披散及肩,身穿黑袍,裸露在外的双臂是木骨、机簧、甲叶组成的义肢。据说公输八臂自断手臂,用机关义肢取而代之,是因为他觉得血肉构成的手臂无论力量还是灵巧都远逊于机关义肢。

父凭子贵的李吾玉当然知道公输八臂为李府建造蛛楼看的不是他的面子,而是他儿子,李琨霜的面子。

能被玄门两大正宗之一收为弟子,李琨霜假以时日甚至有望进入七重天宫。虽然他如今只是个道家举子,但公输家不介意用举手之劳换未来的天宫大将一个人情。

“琨霜从小就喜欢机关兽,等他在府学回来看到这座蛛楼,一定喜欢坏了。”何凤南坐在李吾玉身边慵懒地吃着一盘剥好的香榧子,看傀儡机关兽制造蛛楼。

这位李府大夫人是前朝进士门第出身,今年三十有六,驻颜有术,比年轻女人还美艳。幽州民风开放,她穿着件宽松得过分的淡黄色道袍,领子开得极低,露出大半个白腻腻的丰腴胸脯。

这时,门子来到后院,递上一封拜帖,李吾玉看完拜帖,不动声色地问:“来的人什么样子?”

“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得很旧,但模样挺周正的,和老爷您……和老爷您有点像。还带着个瘦不拉几的小丫头。”门子回答。

“真是他来了?”李吾玉不动声色。

何凤南捏起拜帖,见到投贴的人是李不琢,淡淡道:“哦,是李石头那个瞌睡精,他来做什么?”

李不琢小字石头,家人叫他李石头,他自小有个怪病,一天能睡十个时辰,随时随地能闭眼。出个恭都得要他娘盯着,以防栽茅坑里。

李吾玉沉吟了一会,才说:“说他要考童子试,请我为他户籍作保。只不过……这两年我们两家都没有书信来往,怎么突然就上门拜访了,当年的事难道他没有怨气?”

“考童子试?”何凤南摇头失笑,“这倒是新鲜了,在沧州那偏僻地方不敢考,非赶幽州这人才辈出的地方来凑热闹?无非是看中咱们家发达了,过来投奔的吧。当年我不过说了她母亲一句,他能有多大怨气?也罢,临台街那药铺正缺个帐房,开每月两个银锞子,让他过去得了。”

到底是书香门第出身,对于李不琢伶人出身的母亲,何凤南向来有些鄙夷,连带着对李不琢也不大看得起。

“也好。”

李吾玉点点头,没一会,那位性情孤傲的偃师宗匠去休息时,李不琢便被门子接引到后院。

李不琢跟李吾玉寒暄了几句,终于,李吾玉问到李不琢母亲身体如何,李不琢说两年前过世了。

李吾玉沉吟了一会,不动声色移开话题:“既然刚到幽州,就先在府里住下。明天我派人带你去临台街的千金堂,先当个帐房,三斤也去,给你们二人开每月四个银锞子。先做两年,做得好的话,千金堂就交给你管。”

李不琢道:“谋生我有办法,就不在贵府留宿了。”

李吾玉皱起眉毛,这时何凤南说:“夫君,余大人昨日和你有约,快到时候了吧?”

何凤南是要单独和李不琢说话,李吾玉心知肚明。

李吾玉一走,何凤南上下打量着李不琢:他穿着发旧的对襟黑色布衣、老布鞋,衣摆里绑腿颜色已泛黄了,脚边的书箧也饱经风吹日晒,颜色参差。

“路上受了不少苦吧。”

“不算苦。”

何凤南迟疑了一下,终于问道:“当年的事……彩衣她是怎么死的?”

“婶婶一家搬走后,母亲受了场风寒,就一病不起了。”

李不琢看向何凤南。

两年前,李琨霜被古微观方士看中,李吾玉一家即将搬去幽州,大开喜宴。

席上,有歌女在唱曲儿,李不琢的母亲祁彩衣情不自禁和了一句,被书香门第出身的何凤南当面斥责“操持贱业,有辱李家门风”。

当晚回家,祁彩衣哭哑嗓子,染了风寒,大病一场,李不琢拿家里最后积蓄请郎中没治好,说是心病,两月后祁彩衣病死在床上,临终时抓着李不琢的手,嘴里一直念叨的,是“出人头地”四个字。

三:天宫大宪

“当年的事你怪我吗?”

何凤南被李不琢看得心虚了一下,移开目光,看着那座蛛楼。

没等李不琢回答,她又说:“算了,你怎么可能不怪我。当年的话是我说重了,但说到底,还是彩衣为了供你读书,操劳太多了。这样吧,这两年苦了你了,你去帐房支二十枚金铢。置身好点的衣裳,剩下的,就当你安家的钱,还能去投资些营生。至于读书的事就别再提了,在外面也不要说你是琨霜的堂兄,知道了吗?”

一金铢抵一万铜钱。二十枚金铢,二十万钱,是李不琢这个从沧州来的穷小子一辈子没摸过的数目,就算在幽州,懂得经营的话,也可以凭这笔钱站稳脚跟,过上小富即安的生活。

这些钱足够把他镇住,抚平他的怨恨,甚至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会心怀感激,也不至于三天两头上李府攀亲戚讨好处。

而且传出去,也能成全李府慷慨大方的好名声。

至于更深一层的考虑,是李琨霜声名鹊起,何凤南不想李不琢借着“李琨霜堂兄”的身份去牟利,小地方来的人不懂礼数,容易坏了李琨霜的名声。这样的事又不是没有过。

看人下菜碟,何凤南考虑得很周到。

李不琢打量着何凤南,自始至终都没从她的表情里读出半分愧疚,拒绝道:“不必,我是来读书的。”

何凤南蹙起眉毛,颇为不快的扫了李不琢一眼:“你刚来幽州,怎么知道幽州竞争有多激烈,你可知道,单论法家的科举,沧州童子试只考一卷天宫大宪,而幽州要考的却是七卷?你年轻,做事凭一股意气和冲劲,但你再顽固下去,将来就会后悔了。”

“没试过怎么知道?”李不琢道。

何大夫人终于压不住了火,加重语气道:“你来新封府又有什么依仗?你连谋生的一技之长都没有!抛开你和李府的这层亲戚关系,你和那些下等平民有什么区别?你好好看看,你身边这座蛛楼,一扇门窗的花费,就比在下城买一座宅院还多,多少人费尽心思想跟李府攀上关系?我好心劝你,话说得直,何尝不是为你好,等你到考场撞个头破血流再后悔,我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你要李府去府学监为你户籍作保,到时你若考不上,我李家岂不是要贻笑大方?此事休要再提!”

“既然婶婶不肯松口,那我就告辞了。“李不琢背起书箧,径直走出后院。

“真是败兴。”何凤南盯着李不琢离去的背影,冷哼一声。

一个意气用事的少年,能有什么出息。

…………

走出永安巷,李不琢回头看着李琨霜的祭酒牌楼。

李府果然富贵,何凤南随手一给,就是二十个金铢。

二十枚金铢,可以买一本炼气术入门的《四照图》,一套正版刊印的小道藏,还可以买一辆最便宜的机关马车……

“童子试,等我考过了童子试……”

李不琢攥紧拳头。

若能考过童子试,成为道童子,至少安身立命就不用担心了。成为道童子,一可免赋税,二可每月领钱粮,三名下可拥有二十亩免税田,四可免费住入县学塾。

安身立命只是第一步。

之后,再考过府试,州试,成为道家学士,名扬天下,那时,他母亲就会被道庭追封为七品贤德太孺人。

到了那时候,曾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太孺人的何凤南,必须到太孺人灵前磕头道歉。

…………

坐“壹捌肆”号悬车,离开上城。

黄昏时分,以每天五十铜子的价格,二人住进了下城,拱辰街边,一间没名字的舍馆。

拱辰街宽两丈,街两侧被各种摊贩挤满,临街的楼肆上挂着一溜的大红灯笼。

水汽、油烟在阴暗潮湿的空气中弥漫;嘈杂鼎沸的人声、火油的刺鼻味道,夹杂着卤鸡鸭、熏肉、面食的香气传出老远。

三斤看着窗外,悄悄咽着口水:街对面的食肆里,那个皮肤黝黑的昆仑奴正在烤着食茱萸和盐巴腌好的猪肉串,滋滋冒油。

李不琢坐在月牙凳上,生锈的老旧风灯昏黄不定的灯光照亮了面前书桌上那本摊开的、厚足有三寸的《天宫大宪》。

《天宫大宪》中并没有任何关于炼气术或武学的内容,这是由狱天宫的那位法家韩圣主导,与其他六位天宫圣人共同制订的、浮黎统一执行的律法,按七重天宫司职,分为七卷。在沧州,这七卷《天宫大宪》就是县试的考试范围。

这本《天宫大宪》的书页翻卷发黄,许多地方还沾着李不琢的汗渍。

李不琢对这本书的内容已烂熟于心,若要考法家童子,有绝对把握。就算眼下离童子试开考的中秋还早,凭着对律法的了解,李不琢这段时间其实可以去当状师,帮人打官司,收入不菲。

不过当状师容易得罪人,而且在炼气士的眼中,时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在灵官衙中据理力争的状师是种“不太体面”的职业。把目光放长远些,不到万不得已,李不琢不会选择去当状师。

其实,包括状师在内,正经的来钱手段都算不上快,仅仅一套正版刊印的小道藏需要的四十个银锞子,没个两年攒不下来。

至于不正经的手段,除非李不琢不想考科举了,不然就算考上,对于没背景的小卒子,这些把柄在某些时候是要命的。

李不琢合上《天宫大宪》,看着厚重的黑色书脊上整齐的蜡线。

这七卷枯燥无味的律法共十二万字,通篇无句读,李不琢却能倒背如流,只要一动念,甚至能知道第几页第几行写了什么。

这是李不琢的天赋,近乎于神通。

李不琢只要一入睡,梦就长得吓人,甚至有时候他并未意识到自己是蝴蝶还是庄周,在梦里度过了几十年,直到垂垂老矣,醒来时,才发现只是黄粱一梦。

李不琢以前嗜睡也与这有关。

起先的梦境醒来后就印象模糊了,到后来,就渐渐能记住梦里发生的事。

譬如这本《天宫大宪》,就是他在梦里反复读了几十年才一字不漏背下的。

这天赋神通就是李不琢来幽州的最大依仗,只要能参考童子试,就有绝对把握通过。

“希望冯将军真没耍我……”

李不琢把行李统统拿出书箧,最终抽出书箧底部的一封信函。

看着信函上的鹰喙纹火漆印,李不琢脑海里浮现出沧州铁马城里那位独臂外坛大将胡子拉碴的面容。

四:直狱神将

沧州西南部铁马城里的百姓都知道,这座边城的守将冯鹰本是中土腹地的兵家举子,前途远大,却因为争一时意气,不光丢了一条左臂,还落魄辗转到边关,做了个麾下只有五百兵力的外坛大将。

两年前,想建功立业的李不琢投军冯鹰麾下,听这位视禁酒军令为无物的落魄将军大醉后骂街不知多少次,也终于了解了他的往事。

这个不修边幅的油腻男人当年竟是幽州兵家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县试、府试都位列前三甲,就是为人过于狂傲,和当时人称“小真君”的道家天才子弟白益互相看不顺眼,某次喝花酒的时候更是因为一时口角大打出手。

当时冯鹰脑子一热,跟白益以州试魁首作赌,输了的人自断一条手臂,去镇守边关十年。

之后冯鹰落败,自斩左臂,成了镇守铁马城的外坛大将,带着麾下五百散兵游勇,跻身渚沙大漠与甘渊的夹缝之间,抵御犬封、靖人、玄股等一众异人国度,过着枕戈待旦、朝不保夕的日子。

而李不琢在幽州一打听,当年号称小真君的白益,如今已是幽州新封府直狱大神将,官居五品,掌新封府刑狱之事。

天宫脚下五品官,还是实权的,比冯鹰那边城七品外坛大将,份量重不止十倍。

此刻,站在一座赤漆金钉大门前,李不琢仰头望着神兽狴犴纹的气派门楣上那座“直狱神将府”的匾额,觉得很耐人寻味。

经常喝得稀里糊涂躺在城垣上对着漫天黄沙问候白益全家女性的冯鹰,给李不琢写的举荐信,收信方却是白益?

李不琢觉得冯鹰很可能在耍自己。冯鹰虽然自夸胸怀大志,却常做些荒唐事,一大嗜好就是带着麾下将士和那些俘虏自犬封国的美艳动人的犬姬开无遮大会,眼看是自暴自弃了。

不过,李不琢却对这封举荐信还存有希望。

两个月前,李不琢领一旗五十六人,击退靖人国犁?(音“灵”)之尸三百,立下大功。那日庆功宴冯鹰带着众将士喝得酩酊大醉,李不琢滴酒不沾,回帐读书,半夜时,本来酩酊大醉的冯鹰却来到他帐中。

“身在军中不忘读书,你志向不小,是要考炼气士?可沧州边僻之地,就算你考上炼气士,也远不如中土出身的炼气士有前途,你不该被埋没在此。”

那夜冯鹰就给李不琢写了举荐信,让他去幽州考试,同时叮嘱,此事不能对任何人提起。

李不琢本来还十分感动,那夜过后,却被冯鹰用各种莫名其妙的由头打压排挤,革除军籍。

李不琢知道冯鹰另有用意,但实在猜不透。

现在他已托看门人把信送入直狱神将府中,眼下,只能等待白益的反应。

没多久,身着黑铁甲的看门家兵回来了,示意李不琢入府。

“神将大人有请。”

…………

直狱神将府书房。

身穿肩织白虎、袖纹火云的玄衣纁裳的白益一派儒将风度,两指轻轻捏住举荐信一角,悬在铜龟座烛台的烛火上,看着信纸渐渐燃烧殆尽。

“冯鹰甘愿冒风险也要举荐的人……”

他出着神,信纸的余烬像长了翅膀似的,乖巧钻入掐丝鎏金香炉窄小的炉栅间。

片刻后,李不琢被接引进书房。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李不琢来神将府,一身风尘仆仆的也不是个事,在舍馆洗浴过后,一大早就忍着肉痛花四枚银铢买了一套干净的黑边白底圆领襕衫、青布鞋,头发用一根黑绦束起,好歹看上去整齐利落了。

“坐。”

白益向书房边上的椅子偏了偏头,示意李不琢坐下,一边问:“你熟读《天宫大宪》,是要考法家的科举?”

“我要考道家炼气士。”李不琢大大方方坐下。

“为什么?”

“百家之中,道家炼气士最重自身修行,这是我志向所在。”

“哦,那你为什么精研法家经典《天宫大宪》?人的精力有限,而且你还没炼气,贪大求全可不好。”

“越繁华的地方越凶险,我没背景也没实力,必须约束自身不越雷池。”

“冯鹰教你的?”白益眉毛一挑。

边城出来的少年,历经风沙与生死磨砺,比中土人沉稳内敛并不奇怪。但没来过中土,却像早有预知般熟读《天宫大宪》,对人心险恶防范于未然,这已经不是少年人该有的城府了。

“是冯将军的叮嘱。”

李不琢撒了个谎。

“他的确很看重你啊。”白益感慨道:“他请我推荐你进县学,这事不难,但你要考试,在幽州有亲戚能给你户籍作保吗?”

李不琢没隐瞒,把自己和李府的关系说了,最后说:“我和李府夫人有旧怨,准备去黑市找人作保。”

“不行。”

白益直接否决。

考生证明出身清白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找本地的亲戚担保,一种是找三位在本地定居且拥有房契的户主进行“联保”,黑市里找的保人,其实就是后者的中介。

“找中介作保虽然没被明令禁止,但被人知道也是污点。这事我派人去李府捎句话,李吾玉识相就该知道怎么做,你不必有后顾之忧。至于县学那边,我就写封手信为你引荐县学教授。来,帮我磨墨。”

李不琢道了声谢,心里一松。

或许是因为处于胜方,亦或是因为道家崇尚清静无为的不争之道,对于往年的恩怨,白益的表现比冯鹰大度淡然得多。

帮白益磨墨时,看见那方雕刻成双鱼形的听潮石砚台,李不琢不由多看了两眼。

听潮石能聚水汽,听潮石砚贮墨经年不涸,历寒不冰,是有钱难买的宝物。

白益手指一划,裁开一张信纸,蘸墨提笔悬停在信纸上方,说:“你是冯鹰举荐来的,我也想考考你。窗外这株杉树是我特地从师门移栽过来的,可惜如今已近立秋,不见碧色,我就出一个句子,你能接上,我不光在这封给县学教授的手信中帮你多添一句赞赏,另外还有奖励。”

“请将军出句。”李不琢看向窗外那棵杉树,锋利的叶子已经枯黄了。

“你听好了,上句是‘簇玉枝头尽’,我给你一炷香时……”

白益还没说完,李不琢就答道:“锈剑风中埋!”

“簇玉枝头尽,锈剑风中埋……”白益咀嚼了一遍,“不错!还以为你会强说愁绪,你能道出秋杀之气,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白益笔走龙蛇,写下几行字交给李不琢。然后从桌屉中拿出一张金票:“拿着,到大通钱庄去取十金铢。你进县学后,不要死读书,要多结交些同年,拓宽人脉。独处时候节俭些,在外人面前却要大方,吃穿用度不能奢侈,但也别让人看轻了。”

李不琢还没说话,白益一弹指,金票就飞进李不琢怀中,然后摆了摆手:“有借有还,日后再跟你算利息。我还有公事要处理,你先去吧。”

“多谢将军,等我考上炼气士后,再来府上拜访。”

李不琢心中感动,鞠了一躬,转身出门。

白益忽然说:“出了这张门,便不要对任何人说你是冯鹰举荐的,也不要跟他扯上任何干系。”

冯鹰和白益之间到底有什么猫腻?李不琢怔了怔,刚回头,白益又问:“外人问起你怎么认识的我,你怎么回答?”

李不琢想了想,答道:“大暑过后,学生在沉戟街上偶遇神将大人,和了一句诗,有幸得到神将大人的赏识,推荐我进县学读书。怎么样?”

白益微微一笑:“甚善。”

五:永安县学

幽州有十三府,六十七县。

新封府下辖五县,其中河东县位于府城以南百里外的潢水东岸;暨台、宣北二县分别在府城东、北方百里外;至于永安、万载二县,则就在府城中。

永安、万载二县又分别被称为“上城”、“下城”。

永安县在新封府上城,是全府最繁华的地界,永安县学也是远近闻名的学府。

永安县学开设至今,县学中学生考上童子试的比例已超过六成。

永安偌大一县,足有九万户、近五十万人口,每年童子试只录不到一百人。

新封府贵族无不削尖脑袋往里挤,就连有家学的炼气士世家也把后人安排进来,让他们结识同辈精英。

但永安县学每年只收五十人,雷打不动。

传闻永安县学教授沈默言为人正派,连当年阴阳家司马一脉有位嫡系要走后门入学都没答应。

到新封府后,李不琢拜访了李府、直狱神将府,唯有这回站在县学门前,他气定神闲。

三斤穿着小鹿皮靴,感到稍微有点儿不习惯,她背着书箧,也换了件雪底黑边的苎麻深衣,这一身花掉了六个银铢。在成衣店里,她本来想阻止李不琢浪费,但被李不琢以“伴读穿太差也丢了主家的面子”为由拒绝。

不过,虽然不习惯,但六个银铢的行头,比那身穿了两年的青布短褐果然舒服太多。

三斤跟着李不琢入县学,表面是伴读丫头的身份,实际上李不琢想她也能学点东西。

前朝覆灭,儒家礼教衰落已十六年,可民间重男轻女余风尚在,三斤作为李不琢从小到大的贴身丫鬟,做的本该是端茶送水洗衣做饭一类的本职工作。

但李不琢却与众不同,在军中,他让三斤跟着练拳脚兵器,昨夜从直狱神将府回来后,李不琢又要她入县学后机灵点儿,伺机旁听,说不准以后也能考个炼气士。

不过三斤其实很懒,认为端茶送水洗衣做饭比起读书来说要省心多了。

…………

“璞玉之质?”

县学教授沈默言看着信纸上白益龙飞凤舞的字迹,抿了口茶。

这事倒是新鲜,白益身为十年前州试魁首,不说眼高于顶,也不会轻易夸赞后辈,就连如今县学里那位五岁能作文章的何文运,也只得了白益一句“幼狼雏虎”的评语。

沈默言其实有点拿捏不准白益的目光是否真的独到,毕竟何文运有儒家渊源,温良谦恭,怎么看都与“虎狼”搭不上边。

本来县学每年只收五十人,但年逾六十的沈老教授其实没传言中那么死板,县学是培养人才的地方,当年司马家那个被拒之门外的子弟,才十六岁就印堂发青,一副酒色过度的模样,随便考他几个简单的论题都支支吾吾,就算入学也是害群之马。

看了白益的手信,他现在很有兴趣见见那个所谓“璞玉之质”的李不琢。

…………

色如霜纨的高头白马拉着辆清漆黑色马车,车轮辘辘碾碎落叶,驶进洗墨巷,停在永安县学边。

车辕悬着的小旗上,有鸟虫文书写的“万安折桂坊李家”字样。

紧接着,穿鸦青色长袍、细眉长眼、模样文弱的何文运率先走下马车,对车里的何凤南作揖道:“劳烦姑妈相送,那侄儿就先进去了。”

何家是书香门第,世代居于幽州,何文运的父亲是前朝进士,不过得罪了当时朝中权势滔天的柳党,被贬至沧州。

何父本来心灰意冷,谁知却正因被贬,反而躲过了十六年前的大乱,又生下了何文运这个五岁能作文章的神童。

两年前,何家姻亲李家突然发达,何家也得以重返幽州祖地河东县。

何文运则进了永安县县学,今年就要考童子试。

其实若非作为前朝旧臣的何父愚忠,压了何文运两年,凭何文运的才能,如今恐怕早已通过府试,成为举子了。

据说就连县学中的几个教习,私下都说今年童子试何文运必得榜首。

“有空多来姑妈那坐坐,但也不要耽搁了读书,两月后姑妈等你好消息,嗯,那是李石头?文运你先进去。”

何凤南本来笑吟吟和何文运说着话,一眼看到县学外候着的李不琢,面色一落。

待何文运走后,何凤南透过车窗打量着李不琢,自语道:“他这是破罐子破摔,想借着琨霜的名头混进县学?可县学教授为人刚正,他一定会出丑,这也罢了,给别人看见,丢的却是李府的面子。”

便对车夫吩咐道:“李安,看到那个少年了吗,把他带过来。”

她刚说完,就看见白发耄耋的县学教授沈默言来到门外喊道:“哪个是李不琢?”

“学生是。”李不琢应了一声,没想到白益的手信分量这么重,竟让县学教授出门来迎。

“夫人,这……”车夫为难地回头。

“没你事了,在这候着。”

何凤南收回了吩咐,心道李不琢到底做了什么荒唐事,把县学教授都惊动了?在县学门口一旦谁家出了丑,不知要传出多远。当年司马家那个嫡系子弟就是前车之鉴。

“教授大人!”何凤南轻喊一声,下马车,来到李不琢边上对沈默言欠身施礼,“教授大人,这孩子年纪小不懂事,我这当长辈的在这替他赔个不是。李石头,你还不快走?”说到后面,她压低声音。

沈默言看见这一幕,疑惑道:“原来是李夫人,李琨霜在府学进修,想必学问更加精进了。原来李不琢也是折桂坊李家的人?不过……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误会?”

说着沈默言看向李不琢:“李不琢,县学每年收只收五十学生,这不是死规矩,我信得过直狱神将白大人的眼光,你能得到他的称赞,应该不是滥竽充数之辈。但光凭白大人的举荐就让你入学,难免招惹闲话。两天后就是县学月考,你若连丙上都达不到,就离开县学,你有异议吗?”

何凤南听到一半,心中惊讶,新封府直狱神将白益是什么人?

当年幽州州试魁首;如今不到三十岁的、掌一府刑狱的五品大员;将来必定会进入七重天宫掌权的人物。

李不琢怎么和他攀上了关系?

李不琢瞥了何凤南一眼,就上前对沈默言施礼说:“多谢教授成全。”大步走进县学。

何凤南回到马车中,脸色阴晴不定,下令让车夫回府。

六:小鬼难缠

“他能结识直狱神将白益?当初我看走眼了。”

李府正厅,李吾玉坐在机关椅上,两手压住兽头扶手,有种万事都在掌握的威严。

“早知道他是个内秀的,当日他来府里,我也不至于冷落他。”

何凤南知道李不琢结识了白益,就开始后悔了。若那日善待李不琢,等李不琢考上童子试,就能成为李琨霜将来的亲信班底。

“不然我去给他道个歉?”

何凤南接着说:“我是长辈,他是后辈,我当众给他道歉,他要是不接受,就要被人戳脊梁骨,骂他目无尊长。然后我把洗墨巷附近那套宅子给他暂住,派几个漂亮的通房丫鬟过去,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不怕不上钩。他即使有怨气,让那几个丫鬟给他吹吹枕边风,不用多久就能化解了。”

李吾玉却垂下眼帘:“不必。李不琢找别人做靠山还好,他的靠山是白益,你我反而要和他划清关系。”

何凤南疑惑不解。

李吾玉起身,背着手看向窗外:“你难道忘了,琨霜是被道家谶纬派的古微观收为弟子。谶纬派势力本来远不如其他派系,但谶纬学能贯通儒道二家学说,于是前朝覆灭后,当初的九姓十三望儒家门阀就借着谶纬学融入道家,这才让谶纬派一跃成为道家最大派系之。”

“至于白益,是道家归真派的人。归真派认为如今的谶纬派出身不正,不是玄门正宗,互相之间政斗纷纷。李不琢既然找了白益做靠山,以后一定归真派的人。”

“那李不琢……”

“派人去找县学那几个教习打点一二,让李不琢知难而退。他不识相,再用别的手段。不能做太过,传出去琨霜会被人骂兄弟相残,不仁不义。让李不琢错过今年童子试就好,一步慢步步慢,他永远追不上琨霜的步伐,也难成大器。”

…………

县学大门朝南开,从大门进去,浮雕着众圣图的八字围影壁后就是泉心阁。

沈默言给李不琢介绍了县学布局,泉心阁后面是圣院,圣院后面是大校场。

至于县学西面,分布着南学舍,北学舍各三十间。再往北是库房所在。

县学东面,是教习与教授的住处,还有客室,机关作坊。

带李不琢到东面的县学内务处,沈默言就把李不琢交给了教习。

李不琢办好学籍,拿了永安县学生员的铜牌,领到两套换洗的衣帽冠带,住进了北学舍。

县学中有许多同年,兵家、医家、墨家、偃家、道家、纵横家……各炼气士世家的学生都会出现,不过没人帮着介绍,李不琢一个都不认得。

县学学舍条件优越,在上城这寸土寸金的地方,每间都有单独的带正屋、静室、卧房、仆役房只是可惜不能生火做饭。

办学籍时,教习说等明天府学监的许可批下来,李不琢就能进县学书阁在各家典籍中任选一套。

只许选一套,是为防学生贪大求全。再想读别的书可以,去府书堂买,道家的一套小道藏四十银锞子,一套《乾坤凿度》三十五银锞子,偃家的一套《牵机图说》一金锞子……

李不琢早想好了,就要小道藏和道家炼气入门的《四照图》。

军中练了两年武,在校场上练,杀敌时练,梦里也练,李不琢开十二石劲弩射中两百米外箭靶十次,只需二十息时间,在铁马城五百将士中也是数一数二的角色。他把身体练到这个程度,就已经差不多练到底了,大多数肉体凡胎,这就是极限,再进一步就要炼气。

刚练出气感,作用鸡肋,但内气壮大到可以温养五脏六腑的地步,就耳聪目明,耐力、反应力都远超常人。

甚至腾跃如鸟,奔跑如马,也能初通术法。

铁马城有炼气的法子,是下乘的吐纳法,李不琢不肯练。

这夜下了场小雨,雨停云收后,上城空气清新,十分爽朗,下城恐怕又要潮湿阴冷三分了。

日出,李不琢换上生员长衫,找到藏书教习,得到的却是坏消息。

“小道藏库存刚告罄?《四照图》也只剩残篇?”

藏书阁里,李不琢疑惑地看着藏书教习。

“藏书阁中一般诸家经典各藏十套,往年很少出现短缺。不过今年道家学生比往年多,你入学前,那十套小道藏刚好都被借走。《四照图》也是。”

“何时补充库存?”

“恐怕近期不会了,有消息我再知会你。”

藏书教习面带微笑。

李不琢沉吟了一会,离开藏书阁。

回到学舍,三斤跺着脚愤愤地说藏书教习肯定是故意刁难,李不琢倒不觉得奇怪,水至清则无鱼,县学教授太正派,属下的教习日子不好过,自然会想办法捞油水。

虽说只要上沈默言那告一状,取书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但这是最下乘的办法。不光会把那藏书教习彻底得罪到死,其他教习也会觉得李不琢刚入学就锋芒毕露,桀骜难驯。李不琢不想多生事端。

午后,李不琢就领着三斤出了县学,来到下城的“地市”。

李不琢转了两趟悬车,靠近新封城南门,向下看去。

只见城墙附近,楼肆环绕中,有一座通往地底的石门。

石门状如陵阙,门前童子捧灯的青铜人俑列成两排,灯盘里,燃烧的火光兽油脂光芒摇曳,将大片阴影投在门侧两只石辟邪兽的躯干上。

李不琢交验名籍,从青铜人俑环伺中走进甬道。

甬道极深,阴冷潮湿,四壁青砖缝隙中不时有水渍渗出,向前看去,两侧长信宫灯幽幽的火光仿佛要延伸至无底深渊。

三斤拉着李不琢的衣角,悄悄打着冷颤。

不光三斤,十年前新封府地市落成时,就连当时的新封府主都想不明白:天宫圣人为什么要下令大兴土木,建造这么阴森的一片地底市场?

但地市建成那年的浮黎鬼节,天宫圣人出手,施展“通幽”、“壶天”两大神通,连通地市与北阴酆都,接引四万三千鬼商至此,大开鬼市。

那日过后,新封府地市名传十六州,店铺租金暴涨十倍。

如今,地市每日流水万金,每年缴纳的商税占全府赋税七成。

李不琢走到甬道尽头,森然鬼气扑面而来。

面前是一座城门,城内被寒雾遮掩,只依稀能看见几处狰狞翘起的檐角,城门口两个红得触目惊心的大灯笼照亮了城楼上三个石刻的斑驳大字:

两界关!

七:六环地市

地市设计巧妙,入口有十三个,分布在新封城各处,每个入口都通向两界关前。

李不琢起先走过的那极长的甬道,被戏称为“人间道”,下城还流传着“没钱莫入人间道”的俗语。

李不琢见三斤缩头缩脑,把手放在她背上,让她好歹能有点安全感:“自己吵吵着要来,怎么又怕了?”

三斤摇头逞强,可哆哆嗦嗦的小腿肚子出卖了她。

李不琢凑到她耳边说:“不到鬼节,地市与鬼市并不连通。所谓‘地市到处都是妖魔鬼怪’,其实是府主为了让人心怀敬畏刻意派人散播的流言。真说起来,《天宫大宪》里为地市交易制定的律法几乎每年都会修订,足见此地是一州税收命脉所在,治安比上城都好,不说路不拾遗,至少没人敢在这闹事。”

三斤好久才憋出一句:“反正怪,怪吓人的……”

李不琢拍了拍她肩膀:“可不是,那些卖家都盯着进关的人,有人缩头缩脑,一看就是头回进地市的新嫩肥羊,正好挨宰。跟上,该进去了。”

三斤啊一声,匆匆跟上李不琢的步伐,攥紧了钱袋,一下就没心思去想怕不怕了。

李不琢到地市门口的告示牌边。

地市经十四年扩建,十分庞大,俯瞰图呈树轮之相,由外而内,分:阳、幽、纣、绝、阴、冥六环。

阳环永不闭市,幽环每七日一度开市,纣环每月一度开市,绝环每季一度开市,到了浮黎鬼节,则加上阴环在内的五环俱开,至于冥环,至今还没有开市的先例。

阳环两侧店铺成群,幡旗林立,有百里周回,浑然一座城池。

李不琢仰头看向穹顶,半空中结群飘过的空明灯宛若一道光河。

张牙舞爪的枯枝间寒雾掩映的那一轮残月,是天宫圣人用地煞七十二神通中“取月”、“生光”二术捏造的。

今日幽环未开,阳环里其实也能淘到小道藏旧本,但李不琢没准备买书。

虽说有白益赠予的十金铢在手,但他暂时没别的进账,钱用一点少一点。

只需花小钱买点礼品给藏书教习送过去,他就没道理再无故刁难。

送钱更简单,但有行贿之嫌,不妥。

地市阳环中,人流熙攘,摩肩擦踵,李不琢撞进来就像没头苍蝇,这时街中一阵骚动,人群轰然分开。

八个野童鬼子抬着一辆游光火车,来势汹汹驶过街中,车上的人目光四下巡梭,像在找寻什么。

片刻,游光野童车扬长而去。

李不琢看着那火车远去,人炼气要到宗师境界才能阴神显形,鬼怪要幻化实体,也得百年道行。

这车里坐的,一定是炼气士世家的人。

“公输家平时低调,今天怎么横冲直撞的?”

“听说公输家有人失踪了。”

旁人议论说法不一,李不琢听了一会就离开了。

沿街走半盏茶功夫,看到卖文房四宝的铺子,李不琢花三银铢买了松烟墨两块、狼毫小楷毛笔两支、裁好的麻纸五十尺、杂石砚一方,作为自用。

又花八银铢买了块绘有观松图的手卷药墨、一支石獾毛笔;再找到一家练染坊,花五银铢,买了五尺交织绫、三尺雪缎,用来送礼。

刚进幽州时李不琢有二银锞、十银铢,这几天的花费,加上眼下买的笔墨纸砚和礼品,已花掉了二银锞、九银铢,若非白益资助了十金铢,他现在就快要身无分文了。

三斤左顾右盼,不想让人看出自己是头回进来的土包子,但时常还是没忍住小声轻呼。

李不琢已经买好礼品,索性和三斤放开了逛地市。

三斤在边关风沙里生活久了,黑不溜秋,脸蛋干燥泛红,不时看看那些胭脂水粉,又不好意思跟那些皮肤娇嫩水灵的中土女人站一块。

李不琢让她去刚路过的铺子买二两姜糖,三斤回来时,李不琢就把精致彩釉瓷盏装盛的马油雪花面脂递了过去。

三斤心中雀跃,嘴上埋怨李不琢刚有一点钱就大手大脚,却摆弄着那小瓷盏爱不释手。

又买了些日常杂物,李不琢发现三斤对机关造物极有兴趣。但凡有机关傀儡出现,就目不转睛地盯着。

阳环有专售机关傀儡的门市,李不琢本想给三斤买一个偃师人偶,可看了看最低四枚金铢的价格,就把这想法搁置,这钱都够买一套小道藏了。忽然想起百鬼驮龙船上那带着三个人偶的优伶,原来还是个不显山露水的富人。

街边有摆摊卖各类小巧的机关傀儡的,有人形、异兽、车马、鱼鸟……都是徒具其形,无法活动的残次品,买来也只能当个摆设。

李不琢就和三斤蹲在摊位边看着,这些机关傀儡以木为主体,用榫卯、牵机技法构成骨架、加以兽胶、树脂、金石辅助填充“血肉”,至于让机关傀儡“活”起来的关键,就关系到“炁”,是机关术的不传之秘了。

李不琢的目光落在一个铜鸦傀儡上。

“这是?”

这铜鸦通体青铜打造,枪刃状羽翼泛着幽光,栩栩如生。据说金铁打造傀儡比木材更难十倍,这东西应该是个做工精致的摆件,也被摊主拿来混在这些机关傀儡的残次品中。

摊主眼皮一翻:“你要?银二百三,恕不讲价。”

地市多用银铢交易,一般用“银”简称银铢。银二百三就是两枚金铢加三个银锞子,李不琢眼皮一跳,转身就走。

刚走两步,三斤转过头犹豫了一下,把声音压得很低:“那个鸟……好像是活的。”

李不琢狐疑瞥了三斤一眼,转头一看。

那只青铜鸦仿佛也听到了三斤的话,猛地张开绿豆小眼,目光惊恐,又连忙闭眼。

摊主压根没注意到这一幕,本以为李不琢只是问问,见他回头,才觉得这笔生意有得做,挤出来一丝微笑:“哎,你真想要,银二百拿走。”

叮,叮!

两枚金铢落到摊主面前。

李不琢抓起铜鸦往木匣子里一塞,夹在腋下,拉着三斤几大步就走远了。

摊主怔了一下,捏起两枚金铢,是足色赤金,刚才他还等着李不琢讲价,没想到这年轻人这么爽快。

心里反而犯起了嘀咕:那铜鸦是昨天收来的,他捣鼓了小半个时辰,发现外表虽然精致,但根本就是个实心的死铜疙瘩,怎么有人舍得为它花两个金铢?

八:机关秘术

夹着木匣直接出了地市,李不琢没回县学,在上城找了间人少的客栈,付了一日房钱。

进门,打开木匣,铜鸦硬梆梆的,没半点反应。

“还装死?”李不琢啪一下合上盖子,“关紧门窗。”

“哎。”三斤连忙闩上窗,拖来桌椅堵住屋门,小脸兴奋得通红。

铜鸦知道瞒不住了,就在木匣里扑腾。

木匣子笃笃笃一阵乱动,李不琢任它闹腾。

过了一会,木匣里传出有气无力的声音。

“你怎样才肯放我出去?”

这声音像是金属刮擦,十分刺耳难听,但从语气就能听出,铜鸦心智不下于人。

李不琢四下看了看,抄起一个铜盆,缓缓推开匣盖。

咻!

铜鸦身化残影,撞向窗棂。

铛!

李不琢收起底部呈鸟头状凸起的铜盆,捡起栽倒在地的铜鸦。

“会不会打坏了?”三斤担忧地问。

“下回我轻点。”李不琢也拿捏不准了。

铜鸦听到还有下回,晃着晕乎乎的脑袋气急败坏:“你敢打我?好,好,等我……等我……”

“嗯?”李不琢等它继续说下去。

铜鸦却不说话了,沉默良久才说:“只要你放我走,你花了两枚金铢,我还你两个金锞子。”

“不行。”

“你别贪得无厌!”铜鸦跳脚大怒,突然心中大呼后悔。

刚才它轻易就能拿出两个金锞子的态度,李不琢肯放走它才怪。

瞥了一眼边上盆底毛羽毕现的鸦首凸印,铜鸦头晕目眩。

和李不琢目光一对视,嘶了一声,双翅护住鸟头,后缩两步:“你又没炼气,哪来这么大力气!”

“你连我没炼气都知道?”

李不琢打量着铜鸦,把它拿到手中,拨弄着它的羽毛——要说这是个活物,偏偏通体青铜,要说是个傀儡,未免太有灵性了。

铜鸦羞愤欲死:“你敢这样对我!我,我可是……”

这铜鸦从一开始就对自己的来历遮遮掩掩,李不琢故意问:“你是什么?”

铜鸦猛地挣脱李不琢的手,跳到桌上,小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突然昂首说:“我乃白泽后裔鸦三通,上通天文下通地理,还通人心。不知者不罪,刚才的无礼我不跟你计较,但你再来冒犯,我就让你在幽州找不到立锥之地。若放我走,那两个金锞子的承诺仍旧作数。”

“你通人心,怎么会落到我手里。”

李不琢呵呵一笑,懒得戳破它的谎言,拿着鸦三通往木匣里塞,这家伙满嘴胡扯,就先关几天,关老实了再说。

鸦三通无力反抗,忽然瞥见李不琢腰上的永安县学号牌,叫道:“你在永安县学读书?以前没见过你这号人。”

李不琢动作停下,狐疑地打量着鸦三通。

鸦三通像是在考虑什么,绿豆小眼闪烁着各种情绪,懊悔、不甘、灰心、希冀……

忽然它猛地一挣,绕着三斤飞了两圈,停在她肩上,点头说:“难得,难得,小丫头,你之前怎么看出我跟那些傀儡死物不一样的?”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你是铜做的,那么显眼,我就多看了几眼,讲不出什么道理……”

三斤被它落在肩上有点不自在。

“没道理,没道理好,没道理就是有天赋。你想不想学机关术?”

三斤怔了怔,看向李不琢,李不琢不动声色打量着鸦三通,对三斤说:“自己拿主意。”

三斤试探着点了点头:“想。”

半个时辰后,李不琢带三斤走出客栈。

两枚金铢买下那只青铜鸦,本以为是捡漏买到一只完好无损的机关兽。谁知鸦三通竟自称不是傀儡,还会偃师机关术。

当李不琢提起在李府见过的蛛楼,鸦三通嗤之以鼻。

机关匠分匠人、巧匠、师匠、宗匠、神匠五等,机关术分墨师、偃师两派:

墨师致力让机关能做到人力所不能及之事,所造多为大型机关。像百鬼驮龙船,开凿地市的“遁垢”机关地龙,都是墨师的造物。

偃师专攻精巧,认为机关是人的辅助,所造多为小型机关,顶尖的偃师机关,能让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妪弹指杀人。

公输氏是偃师大族,公输八臂借用墨师理念建造蛛楼,无非因为在一般人眼中,墨家机关更气派有面子,好做人情。

鸦三通不准李不琢偷看它教三斤偃师机关术,提出要带三斤独住,被李不琢拒绝,只好退而求其次,只说它教三斤时,李不琢不得打扰。

鸦三通自掏腰包,不知从哪拿出了几个银锞子,让三斤去买了两大块油性光亮的柚木和铲、凿、刨、尺、规、钻、斧、锯、锤等工具。

又买来二钱价格极贵的牵机线。回到学舍,把静室一占,门一关,就和三斤在里面不知捣鼓什么去了。

李不琢收起偷看的心思,拿着地市买来的绸缎笔墨,又找到藏书教习。

藏书教习却不收礼,反而面色一落:“快点拿走!我在县学管理藏书六年,从未收过贿赂,你想坏我清名?”

李不琢一皱眉,这教习非但不压低声音,还故意想让别人听到似的,心想:“我和他素不相识,他这样刁难我,难道是别人指使的?”

李不琢重重哼了一声:“好一个清名,你收别人的好处来打压我,还敢说清名!”

说到最后李不琢语气越来越重,更是站了起来,盯着藏书教习,拳头捏得咯咯响。

藏书教习被他突如其来这一下惊得心中一紧。

“你在胡说什么!这是永安县学,你难道还想动手?”

说话时他眼睛不由自主向右躲闪,李不琢一看就知道自己猜对了,猛地向前走了一步,声色俱厉:“我是永安县学学生,你不让我取书,是干扰科举不让百家举贤纳才!按律要革除民籍,流放八千里!走,跟我去灵官衙!”

李不琢抓住藏书教习手臂就往外走,藏书教习听李不琢要去灵官衙,如坠冰窟,连忙想要挣脱。

这藏书教习勉强算个炼气士,考了四年童子试都落榜,家境无力支持他再读书了,就在县学谋了个看管典籍的差事。这些年练出了气感,力气比普通人大得多,但手臂被李不琢一抓,像被铁箍死死箍住,脚步踉跄,大急失声:“慢着,慢着,我再看看,书库中好像还有一套小道藏的。”

李不琢乜他一眼,把他推开。

藏书教习跌坐在地。

李不琢道:“李府给了你多少好处,你敢做这样的蠢事?”

“你,你知道?”藏书教习睁大眼睛,冷汗直冒。

“果然是他们。”李不琢嘿然冷笑。

“你在诈我?”藏书教习张了张嘴,咽了口唾沫,手脚并用爬起身,心虚低下头去,“我也是迫不得已……”

李不琢大步走到桌边坐下。

“除你之外,李府还买通了其他人没有?”

“这我真不知道!”

藏书教习使劲摇头,李不琢盯着他的眼睛好一会才移开目光。

“把我要的书拿来,这事不要跟别人提起。”

九:皓首穷经

李不琢出藏书阁时,拿到了《勘渊集》和《四照图》,还有一本《素冲剑谱》。

《勘渊集》就是小道藏,是五百年前道家祖师张云房在大夏龙庭任宫廷秘书监时,摘录的三千卷《玄门天宫宝藏》、也就是三千道藏的精要。

不过,“小道藏”纵使只摘录了“大道藏”的精要,仍有四十七万六千言。

《素冲剑谱》和铁马城的《十三路破敌剑》不同,《十三路破敌剑》是武人用的剑法,《素冲剑谱》是炼气士的剑法。

普通武人用的剑法,再多招式,都变化自刺撩劈挂等基础剑式,炼气士的剑法却另辟蹊径,必须开启人体密藏才能施展。

回到学舍,李不琢看完《素冲剑谱》就放到一边。

还没炼气,这本剑谱暂时还不能练。

接着又翻开了《四照图》。

《四照图》是玄门正宗炼气入门法,这本《四照图》是残篇,只有第一篇普照图。

剩下的反照、时照、内照三图,关系到更深层的炼气法,只有考上童子、举子、学士才有资格借阅。

片刻后,看完《四照图》,李不琢对炼气有了初步认识。

“炼气就是开启人体的密藏。人生下来就沾染浊气,渐渐万疾缠身,寿数长不过百载。”

“但人身有密藏,开启就能使人超脱生死,见觉神通。”

“所谓的精藏、炁藏、神藏三大密藏,分别对应后天,先天,宗师三大层次。”

“精藏就是人的精气,并不神秘,人饮食行动,随时都在补充或消耗精气。补充多余消耗时精气增长,人于是变强壮,消耗多余补充,人就虚弱,衰老……”

“打熬筋骨,就是开启精藏,让身体能容纳更多精气。之后,将精气转化为‘元炁’,开启炁藏,才基础坚实。”

“开启精藏,是后天手段,开启炁藏,就是向先天迈进。”

“先天有气感、内壮、坐照自观、小周天这四重阶段,我现在就能将精气转化为元炁,练出气感。

“但普照图的实修内容过于晦涩,我只能看个半知不解,强练肯定会走火入魔。”

“还是要先熟读小道藏,提升道学修养。”

李不琢想了想,放下四照图,翻开《勘渊集》。

小道藏收录的是自上古以来众道家圣人所著述的玄门经典,有服饵、炼养、符图、算律诸多玄门妙法,其中还有极长篇幅记载的是玄门先祖的传记。

李不琢起初读得艰涩,渐渐就入了神。

看到夜深,继续挑灯夜读,清晨醒来,草草吃过早饭,又投身卷帙中。

三日时间,读罢一卷,又四日,读完第二卷……

两月后,终于将《勘渊集》四十万七千字一一细心读完,但苦于无人教导,只勉强理解了大义,能磕磕绊绊背诵一些句子罢了。

李不琢胸中冒起不服输的劲头。

一年过去,这次花的时间比第一次读完还久,终于将小道藏七十二卷又通读一遍。

这次通读,才发现章句之中似乎蕴含着更深的意义。

读完这一遍,反而觉得所有章句都是似是而非,脑子里一团浆糊。

李不琢着魔一般,废寝忘食,就连出恭时脑子里都琢磨着一句句经文。

如此数十年……

仍旧是那个书桌,不知更换了多少回的兔毫笔已经秃了毛,铜灯锈蚀得不成样子,如豆的灯火映照下,《勘渊集》的书封被汗渍沾染出斑斑点点,蜡线与包角都已朽烂。

李不琢捧着书卷的双手干瘦枯皱,青色血管如濒死的蚯蚓,翻开书页时,手腕微微颤抖。不经意间,瞥见桌上立着的黄铜镜。

镜中之人白发如雪,老态龙钟。

岁月忽已晚。

“我究竟是看懂了,还是没看懂……”

黑絮飘飞,火光中,李不琢脸庞忽明忽暗,浑浊的目光却逐渐清明。

…………

书桌边,伏案而眠的李不琢猛然惊醒!

喘着粗气,看向自己的双手,皮肤白皙,没有皱纹,淡青色血管隐隐可见。

李不琢下意识喊了三斤一声,没人答应。

回头一看,静室的门关着,没有动静,也不知过去多久了。

打量四周,才发现夜色沉沉,东方的天际刚透出一丝曙光。这一读书就读到快天亮了。

桌上亮着油灯,肩上披着件外衣,这时段小丫头肯定睡了。

不对,静室里还有凿木头的声音。

李不琢收拢心神,借着灯光找到铜镜一照,松了口气。

没真变老。

每次陷入梦境,到最后都有种梦境才是现实的错觉,好在现在已基本习惯,不会再纠结庄周和蝴蝶的问题。

其实清醒后一回忆,就能发现梦中的经历与现实差别很大,李不琢在梦中读书几十年,吃喝拉撒都没走出这两丈见方的小房子。

梦里读小道藏数十年,现在醒来,其实只过去几个时辰,不过梦里读书的记忆,倒是留存下了大半。

李不琢深吸一口气,喃喃自语:“第五卷经教相承部讲的是黄玄文真人的传记……”

把手边的《勘渊集》翻到第五卷,映入眼帘的内容与记忆中的内容正好对应。

又试着背诵开篇:

“夫物之所以生,功之所以成,必生乎无形,形由乎无名。无形无名者,万物之宗也。不温不凉,不宫不商,听之不可得而闻,视之不可得而彰,体之不可得而知,味之不可得而尝……

“……名号不虚生,称谓不虚出。故名号则大失其旨,称谓则未尽其极。是以谓玄,则玄之又玄。”

通篇背下,虽称不上行云流水,但无一错漏。

回想起普照图的口诀,之前许多不懂的地方都豁然开朗。

李不琢本来想再观想普照图炼气,但梦中读书太耗神,而且剩下的时间也不够读普照图了。

“明天……对了,刚入县学时沈教授明天就是月考,明天……明天……先睡会再说。”

李不琢念头刚起,潮水般的困意就涌了上来,便趴在桌上,想着稍微眯一会。

结果眼皮一闭,就发出轻微的鼾声。

十:前代恩怨

李不琢醒来时,听到一阵脚步声接近,扭头一看,三斤打了一铜盆热水,搭着条靛蓝色的汗巾走进来。

天已经大亮了。

“快把脸洗了,我去膳房拿吃的。”三斤放下铜盆匆匆往外走。

李不琢还没缓过睡意,刚想问三斤机关术学得怎样,她就走远了,便揉着眼睛站起来,走到屋角。

屋角有个计时的莲花漏,两根“渴乌”细管将旁边上匮和下匮中的清水虹吸至莲花箭壶中,平稳均匀的水流此时下,浮箭正转至辰初的位置。

“辰初……睡了一个半时辰。”李不琢看着莲花漏,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梦中读书虽然收效大,也很耗神。

到梳洗架边洗了脸,李不琢去到静室一看,正中的矮桌边满地木屑,桌上放着凿刻了一半的直榫。

鸦三通蜷在桌边打瞌睡,鸟头一点一点的,说着梦话:“不错,不错,一夜就学会了工具用法,待你学完三十六种榫卯,我再教你牵机秘术,不出三月,你就能制造偃师机关……”

李不琢眉毛一挑,一般木匠会用的榫卯不过十余种,这只鸟居然会三十六种?

“谁!”

鸦三通绿豆小眼猛地一睁,看见李不琢进屋,扑棱棱扇着翅膀朝李不琢脸上飞来:出去,出去!”

李不琢一把抓下鸦三通,退出静室,无奈道:“你消停点儿。”

鸦三通用力挣脱李不琢,飞到窗棂边哼了一声,这时三斤带着两油纸袋热气腾腾的白面包子,还有一碗清水,沉着九颗赤小豆。

李不琢接过油纸袋,看见清水泡着的赤小豆的瓷碗,问道:“今天立秋?”

“嗯,县学里多了许多人,据说今天是月考的日子,就都回来了。”三斤把瓷碗递给李不琢,说着碌碌的大眼睛偷偷打量着鸦三通,“鸦师父,你饿不饿?”

三斤就很怀疑鸦三通是否需要吃喝拉撒,它根本没腚眼儿。

“不饿!”鸦三通小眼睛狠狠瞪了三斤一下,飞回静室,“吃完赶快进回来,那么笨不努力点还想当偃师?”

三斤一缩脑袋,拿出一个包子两手交替捧着吹气,急急的吃了起来,李不琢让她慢点吃,也拿过一袋包子坐到桌边。

吃包子的时候,心里便盘算着之后的计划。

已经立秋,离童子试就不到两月。自己虽然把小道藏读熟了,但纯粹是闭门造车,其实许多经义并未理解。真想吃透的话,还得去藏书阁借阅前人注解,同时向县学里的道家教习请教。

还要腾出时间炼气,修行普照图。

除去以上两件事,还要考虑好日后赚钱的营生。一旦开始炼气,转化精藏为炁藏,对身体精气的消耗大得惊人,传言有的炼气士甚至能日啖一牛。真到了那时候,花钱如流水,十金铢很快就没了,总不能再厚着脸皮上神将府要钱吧?

不过,等考上道家童子,财路自会宽广,从商也好,经营庄园也好,都有不菲收入,再见机决定该做哪一行的营生。

忽然外面有人喊李不琢的名字,李不琢出去一看,是县学的教习,后面还跟着个跟李不琢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

“你就是李不琢?”这教习瞥了李不琢的腰牌一眼。

李不琢应是后,请教习进屋,教习摇摇头:“我长话短说,说完就走。前两天你入学正好赶上休沐,今日开学,就到了月考的日子,你是初次入学,所以我来跟你讲讲月考的规矩。

月考有射艺、经言两科,成绩分甲乙丙三等。你办的是道家学籍,考经言时,你考的是道家经典。至于射艺,是诸家学生同考的。可听明白了?”

“学生明白。”

“那好,午时在校场先考射艺,迟到一刻钟成绩列入丁等,到时候别耽搁了。”

教习说完离去,跟着来的少年却没走。

这少年穿的是县学统一发放的蓝边白底长衫,但细处打扮十分讲究,脚蹬雀头青靴,腰悬璎珞白玉坠,秋寒的天气,手里还打着把玉竹泥金扇,模样俊俏,一看就是大富人家出身。

少年也上下打量着李不琢。

“你就是李不琢?”

“你是?”

“白游。”白游自报姓名,走进李不琢的学舍,自顾自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啪的打开折扇,动作潇洒,正要说话,一转头,见到塞了一嘴包子、腮帮子鼓鼓囊囊的三斤,滞了一下。

二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白游终于憋出一句:“膳房的包子哪里是人吃的东西,走走走,小丫头,带你去洗墨街对面的金釜楼吃琥珀乳猪。”

三斤一怔,咽了口口水,这两天出入县学的时,对面那家装修奢华的金釜楼里飘出的香味儿馋了她好久。

可鸦师父还等着呐,三斤压下动摇的心思,费劲把嘴里的包子咽下,一溜烟钻静室里去了,末了又顿住脚,扒着门框露出半个头看着白游:“下回去吃好不好?”

“好说。”白游一口应承。

“一言为定啊。”三斤咻一下把头缩了回去。

白游松了口气,重新打开扇子,清咳一声,扭头对李不琢说:“听说你是二叔举荐来的,那以后咱们就算是自己人了。不过我真觉得奇怪,我二叔那么挑剔的人,连何文运都不大瞧得上眼,你能得他青眼相加,究竟有什么厉害的?”

他肆无忌惮上下打量着李不琢。

李不琢眉毛跳了跳,眼前这家伙已经自来熟到找抽的地步,就差没把“膏梁子弟”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白益是他二叔,李不琢忍了。

好在白游也知道自己那问题等于把天聊死了,自顾自说道:“哎,我就是想月考时你能压一压冯开的气焰,这家伙射艺连拿了两月第一,鼻子都快翘上天了。”

“冯开?”李不琢不由想到了冯鹰。

“兵家冯氏的人。冯家这一辈嫡系有四人,属他最嚣张。我没找他麻烦,他倒整天找我的茬。”白游气闷道。

原来还是上一代的恩怨,这回换白家人吃亏了,李不琢心里门清,多半白游听到自己入学的消息,把自己当成了救星。

刚进县学,还没站稳脚跟,李不琢不想掺和别人的纠纷。

但一眼扫过白游的穿着,这家伙穿金戴银,有钱啊,这挂坠,啧啧,羊脂白玉……

李不琢义不容辞微笑道:“怎么帮你?”

十一:射艺

虽然白游很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冯开月考岁考常常入前三甲,是县学里数一数二的精英。

因前代恩怨,冯开放言要砍白游一只手,虽还没真刀真枪干起来,二人也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白游吃过亏,但偏偏是个头铁的,前几天大庭广众之下给冯开一激,又拿五金铢要跟冯开赌这次月考的前三甲。

他有自知整天除了驰马试剑、纵酒呼卢,哪曾静心读过道书?射艺勉强能拿个乙下,经言则常年丙等,能得一次乙就要回家烧高香了。他赌的不是自己,是冯开能否入前三甲,还是有胜算的。

要知道县学每次考核,第一被何文运独占,第二被公输家的公输百变垄断,再往下,竞争就大了。除冯开外,墨家的墨双成,医家的葛渊,道家的方兴,这几人都曾抢到过第三的位子。

冯开被挤下前三甲,就是白游的胜算所在,但他也没办法左右其他几人的发挥,只能听天由命。

李不琢一来,白游听说是白益推荐来的,感觉天都亮了。

“第一科射艺你多少把握?”白游想听李不琢交底。

“冯开的射艺什么程度?”

白游正色道:“上次月考他能百步白矢,听说后来他去游猎又有精进,甚至能射出井仪,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箭透靶心而出,箭头发白,谓之“白矢”,“井仪”难度更高一层,是四箭齐发,一同中靶,呈“井”字并列,这两项都是极精湛的射艺技巧。

其实对于李不琢射艺能否胜过冯开,白游没抱太大期待,冯开虽然月考总评没得过甲等,射艺这科却已连冠半年,毕竟兵家子弟,自幼就练习骑射。

李不琢只沉吟了一下就点头说:“这个不难。”

“当真?我就知道二叔没看错人!等李兄取胜后,我请你去浮月坊吃花酒!”白游大喜过望,输钱事小,丢面子事大,若李不琢得胜,那五枚金铢赌资,白游也会送给李不琢。

送走白游,李不琢就进院子里,把长衫换了,拿起石锁活动筋骨。

百斤重的石锁,李不琢举重若轻。

鸦三通不声不响飞出窗子,爪子抠着屋檐,打量李不琢。

看了一会,它张开铜喙说:“刚才还以为你只是口出狂言,现在看你倒有点真本事。”

李不琢活动开了筋骨,血热了,放下石锁喘了口气,:“没本事都在沙里埋着了,你怎么也认识白游?”

“永安县学三大纨绔的头头,谁想认识他。”鸦三通怪笑一声,“你有把握进前三甲?”

“说不准。”李不琢摇头,“我会的到底只是武人的功夫,碰上炼气士基本上没胜算。”

“那你倒不必担心。十六岁以前根骨没有长成,精藏不固,贸然让精藏转为炁藏只会适得其反,轻则无法生长,重则导致残废。冯开炼气也才大半年,至多练到了内壮。

再说月考不是比武,你射艺若能拿到甲上,经言再拿到乙上,就有机会胜过冯开。不过,就算你能胜过冯开,白游的赌约多半也输定了。”

“怎么说?”

鸦三通没回答,扑着翅膀飞进屋里。

午时,李不琢换上短打劲装,从书箧里翻出枚已生出淡黄包浆的鹿角扳指戴上。

出学舍,越过正北面的泉心堂,走五百步就到了校场。

校场二里见方,东面有一处观箭楼,南面就是射箭的十条箭道。

五十个县学学生考射艺,一次上十人,五轮即可考完。

白游伸着脖子张望,见到李不琢,远远就招呼起来。

“李兄终于来了,叫我好等啊。”

李不琢走过去,白游依次给他介绍身边的两个人,分别是道家寇氏的寇铮之,法家孙氏的孙偲。

李不琢知道这便是鸦三通口中的三大纨绔没跑了。

“李不琢是拿着我二叔亲笔书写的举荐信进的县学,这次和冯开的赌约,我就指望着他了。”白游向李不琢介绍完,又向两个好友介绍李不琢。

寇、孙二人一听到直狱神将,便高看了李不琢三分。但套了李不琢几句话,知道他没家世背景后,也便兴致缺缺了。

穷文富武,但练武比起炼气的花费,又是小巫见大巫。寒门炼气士再刻苦,也比不上法财侣地都不缺的世家子弟。

寇铮之与孙偲跟白游关系好,也是因为三家家世相近。

“县学里的弓拉满有一百五十斤弓力,能拉满一百五十斤的弓就是‘虎力’,能得乙下。能用虎力开弓十息内连射七箭,不管中靶与否,就是‘剡注’,成绩再提一等……”

白游给李不琢介绍射艺的考校规则,李不琢道:“没更强的弓?”

话一出口,寇铮之和孙偲讶然看向李不琢。

白游一怔,取下背后的黄漆大弓:“此弓是百年柘木所造,有二百一十斤‘象力’,说来惭愧,我虽能勉强拉满,但射一箭就会力竭,更别提准头了,用时也就拉开一半。”

李不琢点点头,接过来左手握弓,右手呈凤眼式一拉,弓成满月,然后将弓弦缓缓松弛下来。

“好弓!”

李不琢称赞不已,在铁马城除去冯鹰的铁胎弓外,这是他见过最好的弓,弓力强劲,有了它,射艺这科又要多三成把握。

拉满象力弓脸不红气不喘,寇铮之和孙偲这时看李不琢的眼神立刻与刚才不同,收起了轻视。

孙偲对白游笑道:“我说这弓就送给李兄吧,反正你用也是浪费。”

“无功不受禄,我用这弓考完射艺就还给白兄。”李不琢直接替白游回绝。

说话间,县学学生陆续来齐。

永安县学的学生八成都是世家子弟,表面上彬彬有礼,内心自有傲气,都摩拳擦掌,开始试弓。

这时候,校场底部传出轰隆的机关声,地面轻轻震动,校场北面空无一物的地面上升起三排箭靶,分别距箭道五十步、百步、两百步远。

五十步、百步外的都是草垛箭靶,两百步外是鹿皮箭靶。

十二:参连!

“教授破格新收的学生就是他?”

“听说还是直狱神将白大人举荐的。”

“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

校场东南侧,十多个少女扎堆站着,穿劲装短打,大多都是美人胚子。

其中有几个五官稍显平凡,也英姿飒爽。

前朝覆灭,儒教不存,旧一套的女德早已被去芜存菁,如今女子也可以考百家科举。

甚至由于女炼气士稀少,七重天宫对女炼气士还有优待。

《天宫大宪》也明文鼓励炼气士通婚,两个炼气士的后代不用考科举就享受童子待遇,生下来就端着金饭碗。

不过男子身子骨天生比女子强悍,精藏更旺盛,县学里阳胜阴衰,女子只有十三人。

这十三人里,有一半都在议论李不琢——并非李不琢有多引人注目,只因如今二十有九的直狱神将白大人尚未娶妻,是新封府全体女性公认的理想夫君,没有之一。

话题起于李不琢,没一会就全部集中到白益身上了,浮黎民风开放,少女们泼辣大胆,什么都敢说。

但也有几个性子沉静的,没扎麻雀堆里叽叽喳喳。

与白游指腹为婚的医家淳于氏传人淳于厌远远看着自己的未婚夫,低头叹了口气。

边上,穿月白色短打,罩红罗短衫的燕赤雪凑过来说:“你猜他跟冯开的赌约谁能胜啊?”

“我倒希望他能胜呢。”淳于厌收回目光,明显不看好白游。

“新来的那个李不琢呢?你用医家望气术看看,他能不能杀进前三甲?”燕赤雪眨着眼睛,肘部轻轻搡了淳于厌一下。

燕赤雪并非炼气士世家出身,同年少女买胭脂逛庙会时,她练武读书,靠着努力挤进县学。

她远远打量着这时正调试弓弦的李不琢,发现他专注而认真的神情和边上三大纨绔迥然不同。

“你当是道家六壬神课呀,能预知吉凶?哎,你老看他做什么?”

“没。”燕赤雪不再看李不琢,把目光转向十步外的墨双成,“今天双成怎么闷闷不乐的?”

淳于厌也扭头一看,然后压低声音,轻叹道:“你还不知道吧,公输百变失踪了。”

…………

秋阳高照,碧空万里,偶有几艘缓缓飞过的浮空机关船遮挡日光,在校场上投下大片阴影。

箭道边,二十名武人搬来十个错金兽纹箭筒,各装三棱白羽箭一百五十支。又搬来一个浮雕着秋猎图的清漆榆木抽签箱。

十只偃师机关隼叼着十柄角弓,静候在一旁。

射艺教习一身戎装,随手取了把弓,拉弓射箭,正中两百步外的靶心,然后放下弓,说了声“可”。

众学生到抽签箱前,各自抽出一枚签筹。

李不琢不认识其他人,其他人见李不琢和三个纨绔混在一起,也保持着敬而远之的姿态。

李不琢抽了一枚签筹回来,白游不动声色拍了一下他肩膀。

李不琢顺着白游目光一看,那边刚抽完签的一个年轻人穿赭色比甲,身量极高,猿背蜂腰,五官棱角分明,相貌堂堂。

李不琢一晃神,还以为是冯鹰把胡须给刮了,回过神来,就知道一定是冯开。

“冯开刚抽到第三签,你第几?”白游问。

李不琢露出手里的签筹:“第十三。”

“拿我的,第八签,吉利!”白游不由分说和李不琢交换了签筹,“你比他后射,正好后发制人。”

这时候冯开看见了白游,远远的冷笑一声:“钱带够了?”

“本公子什么时候缺过钱了,你要有本事,莫说五金铢,五十五百金铢我都拿得出来,怕你吃不下撑死!”白游冷笑,隔着十步距离用折扇遥遥指了冯开鼻子一下,扭头就走,不给冯开再羞辱自己的机会,转身离开的时候压低声音对李不琢说:“看你的了。”

李不琢不动声色打量着冯开,冯开也看向李不琢,眉毛一跳。

冯开见过许多上过战场的兵家前辈,身上有种隐忍又暴烈的杀伐气质。

甚至有些身经百战的先天炼气士,达到了“神变”之境。神变高手,静如处子,一旦动手,神形陡变,杀气袭人,如疯似魔!气势便可让敌人不战而怯,胆小者甚至乍惊而骇死。

李不琢倒没这么夸张,只是眼神与动作都隐隐带着剽悍杀气,引而不发,如箭上弦。

县学什么时候来了这一号人?

冯开看着李不琢,又看了白游的背影一眼,皱起眉毛。

“得一至十签者先射!”校场东侧观箭台上的射艺教习朗声喊道。

冯开收回目光,走上第五条箭道。

李不琢也走上第八条箭道。

前方五十步、百步、两百步外各有一排箭靶。

五十步、百步外是草垛箭靶,两百步外是鹿皮箭靶。

射艺教习一声令下,第一箭道上的少女深吸一口气,从错金兽纹箭筒里抽出三棱白羽箭。

她右臂覆盖着机关外骨,脸上“觑虱”面具的黄铜外壳上齿轮与榫卯微不可查地转动调整着她眼前弧面水晶片的角度,百步外的靶心在她眼中缓缓放大。

十息后,她一松手,白羽箭倏然飞出,正中百步外的靶心。

毫不停顿,她又抽箭,射箭,行云流水,二十息就射出了九箭,箭箭中靶。

射完这十箭,她才微微喘了口气。

“乙中。”观箭楼上教习写下成绩。

紧接着,二到七箭道的县学学生也依次射箭。

有一人因紧张而有一箭脱靶,只得了丙中,其余五人最次乙下。

最优者是冯开,以虎力连射十箭,前六箭皆贯靶而出,后四箭齐发,列成井字,引发一阵哗然。

虎力、剡注、白矢、井仪,只用了十六息时间,射艺教习批下“甲中”。

单射艺一科,冯开就远超其他人数等,就连何文运也不能与之争锋。毕竟何文运连冠第一,凭的是经言。

待冯开放下弓,却远远看着李不琢,不少人注意到这一幕,于是李不琢开弓时,都颇为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来的。

“多久没开弓射箭了……”

李不琢从错金兽纹箭筒里抽出三棱白羽箭,搭箭,开弓,望着靶子突然出了神。

两年前初入军中,本来还不会射箭,那夜靖人国一支十人队夜袭营帐,李不琢看着那头十二尺高、小山似的犁?之尸,吓软了脚。

那时候,那位带了他一月的张旗正,开一百八十斤强弓,第一箭正中那怪物脑门,第二箭把第一箭箭头再钉进去一寸,第三箭却偏了两分距离,终究没能射穿那怪物比野猪还厚的硬皮,被它冲到身边,一口咬掉了半个身子。

临死前他惨叫着:“就差一箭!”

笃!

李不琢一晃神,挣脱回忆。

不知何时,他已射出一箭,牢牢钉在百步外的靶心,尾羽还在轻轻颤动。

“怎么不射了?”观箭台上教习皱眉问道。

不远处白游看着李不琢心不在焉的模样,手心冒汗,快速摇着折扇,这回倒不是为了潇洒,是真热了。

好在这一箭中了靶心,但……比起力透箭靶的“白矢”,却差一筹。

冯开觉得自己看走眼了,射箭时分神是大忌,要心静,无心无念,全神贯注在一箭之上,才能百步穿杨。

嘣!嘣!嘣!

弦响接连响起,快得惊人,冯开陡然睁大眼睛。

李不琢接连开弓,每次拉弓,并不拉满,速度却快得惊人。

离弦之箭,高高越过百步外的箭靶,正中两百步外的靶心。

接着一箭,又正中前一箭末尾。

笃!笃!笃!笃!

接连四箭,首尾相衔,生生把头一箭箭头钉出箭靶!

“参连!”白游猛地扔开那把价值八银锞子的玉竹泥金扇,脸涨得通红。

全场鸦雀无声。

开象力弓,十息内连射五箭,箭箭首尾相衔,射穿两百步外鹿皮靶。

射艺教习眼神微微惊讶,又恢复古井无波的表情,提笔一挥。

甲上!

十三:夜归

李府正房。

何凤南穿着墨绿色的丝绸袍子,斜躺在六柱红木雕花大床上,慵懒地逗弄着膝上紫貂。

边上两个穿青褂子的俏丽掌灯丫鬟伺候着。

左边的丫鬟说:“李不琢在射艺拿了甲上,就算经言是最次的丙下,也不会被县学开除了。”

另一丫鬟说:“夫人心胸太宽容了,李不琢这么无礼,夫人您没跟他计较,他恐怕还以为李府是好欺负的。要我说,夫人可不能再对他宽容了,也怕养虎为患呢。”

“养虎为患?他成不了大气候。”何凤南眼神微冷,语气却很平淡,“他若是聪明人,来幽州就该知道投靠李府,而不是意气用事,还敢给我脸色看。若他听话,我怎会亏待他,到时候琨霜也可以提携他,他的路也好走很多。”

左边的丫鬟小声说:“夫人让我打听的事有消息了,据说李不琢只是在街边偶遇白大人,和了一句诗,白大人高兴了,李不琢抓住机会恳求,白大人才给了他进县学读书的机会。”

另一个丫鬟附和道:“李不琢还以为自己找到了靠山,殊不知白大人怎会把他这种小角色放在眼里。他虽然进了县学,但背后没家族支持,比一般的寒门子弟都不如。县学开设射艺,只是为了培养学生尚武之风,这科的成绩又证明不了什么,等真正考经言的时候,李不琢和世家子弟的差距就会显现出来。”

左边的丫头点头道:“到时候自会有人教训他。”

何凤南冷哼一声,两个丫鬟立刻噤声。

“就算他难成气候,也不能掉以轻心。”何凤南眼睛斜斜扫过两个丫鬟身上,“我买通了县学藏书教习刁难李不琢,李不琢先是忍让,待送礼不成,直接用雷霆手段震慑藏书教习,能屈能伸,这不是一般人的心性。他要真成了气候,你们两个担责么?”

两个丫鬟齐齐一颤,脸色苍白道:“夫人误会了,此子忘恩负义,当然要在他成气候前把他捻死。”

“嗯,也不用捻死,让李不琢受点小伤,两三个月下不了床,自然就错过了童子试。”何凤南点点头。

“奴婢这就去办。”左边的丫鬟弓着身子,倒退出门,刚走到门口,何凤南突然又说:“慢着,琨霜就要考州试了,若传出去什么风声,就要被人抓住把柄攻讦。手段干净点,就算被李不琢发觉是李府做的,至少明面上要能撇清干系,听明白了?若事情没办好,你们两个知道后果。”

何凤南手缓缓停在紫貂颈子上,说到最后,紫貂突然发出凄厉叫了一声,像是被弄痛了,两个丫鬟连忙称是,倒退着退出正房。

…………

射艺考核结束,李不琢是当仁不让的第一。

冯开以甲中的成绩居于第二,得甲下并列第三者有五人。

有一件事出乎白游意料——常居第二的公输百变没来考核,这次冯开射艺发挥更胜往昔,前三甲的位置几乎不可撼动了。

不过白游是个看得开的,说李不琢是自己人,李不琢射艺压了冯开的风头,也算胜了。

傍晚时分,白游为首的三大纨绔,纠结起其他几个世家子弟,在洗墨街上金釜楼为李不琢庆贺,同时也给初入县学的他接风洗尘。

酒过三巡,众人要去新封府最有名的销金窟,号称聚幽州佳丽、遍地脂粉的浮月坊一游。

白游放言,李不琢今晚就算要包下坊间身段最妙的那几个美人,花费他都全包。

李不琢借故身体不适,推脱之后,喊了一辆马车,和三斤回去县学。

待马车远离酒楼,喧嚣被抛至脑后,耳中只剩车轮的辘辘声,车厢中的李不琢松了口气。

三斤把装着乳猪腿的食盒紧紧抱在怀里,靠在李不琢肩上,睡得很沉。她呼吸悠长,小扇子似的睫毛一动一动的,嘴里不时满足地咂吧两下。

李不琢斜了下身子,让她能靠得更舒服些,然后放松身子,想着今天的事情。

今后自然是不能经常跟白游那帮世家子弟厮混。

世家子弟有行歌纵酒,寻欢作乐的底气——炼气士世家有家学,世家子弟自小就有长辈引导,可以避免走弯路,成为炼气士是稀松平常的事。

而没家世背景的寒门子弟往往要撞得头破血流,受尽教训,才知道正确的路怎么走。

再过几年,这帮世家子弟就算再浪荡,家里自然能找到门路,让他们跻身官场。而李不琢一旦也放纵,错过读书修行的最佳时刻,就会庸碌一生。

但李不琢也不用和白游等人划清界限,白游品性不差,早上答应了三斤的琥珀乳猪,傍晚就兑现了。

李不琢又回想起宴席上的场景,白游那兴奋劲儿,就跟他自己得了甲上似的。

对这些县学学生来说,射出“参连”、获甲上评定、位列单科第一,是莫大荣誉。

但其实,对于在死人堆里打过滚的、一箭失手就决定生死的人来说,一个甲上还不如五金铢实在。

李不琢也没有骄矜自得之心,射艺得了第一,并不能说明他比这些县学学生强。

县学之所以将射艺列入考核,只为培养学生的尚武之风。

前朝覆灭,就是因为太平许久,文官当道,武官地位低下,才导致国力空虚,外有藩国异邦窥伺,内有百家炼气士起义,这才亡国。

七重天宫要培养的炼气士,退可提笔能安邦社稷,进能领军平敌寇,这才是国之栋梁。

中土的年轻一辈练射艺武术,为培养血性,更是为了打熬筋骨、稳固精藏,为开掘炁藏打基础,又不是立刻要上阵杀敌,其实对真正的射艺技巧并没有太过重视。

而且这些年轻人其实都已算得上精英,包括白游这个“纨绔”,手掌上都有练武练出来的茧子,拇指上那枚开弓的玉韘上有着弓弦磨出的淡痕。

这帮县学学生,射艺最次都拿到了乙下,放到边关去磨练两月,就能脱胎换骨。

普通的新兵,十人里面能活下一两个,成为老兵,才能磨练出这样的射艺技巧。

出身不一样,命运也截然不同,朝代更迭,基本的规则不会变。

李不琢射艺得了甲上,但明日再考经言,寒门子弟和世家子弟的差距就会显现出来。

脑海中许多画面闪过:

母亲在床上重病不起;

何凤南用施恩的姿态地让他去帐房支二十金铢;

当年的边关同袍在怪物口下惨死;

如今的县学同年在流金淌银的肉店里寻欢作乐。

马车在县学门口停下,李不琢背着三斤回到学舍,替她盖好被子。

点燃青灯,李不琢在书桌边翻开普照图。

“既然我已通读小道藏,今晚就要一鼓作气,开始炼气,向先天境界迈进。”

十四:炼气入门

青灯如豆。

李不琢看着普照图。

纸上一人盘膝而坐,赤身裸体,左手于肩上托起烈日,内含三足金乌,右手于肩上托起明月,内含蟾宫玉兔。

图上有字:

“天地灵根,元始祖炁,黑白相符,造化泉宁。”

“不动道场,至善之地,先天地生,宇宙主宰。”

“玄牝之门,呼吸之根,黄中道理,既济鼎器。”

“不二法门,甚深法界,虚无之谷,长结之所……”

“原来这幅普照图的炼气法是把自己观想成神明,身体也会随之从后天向先天转化,精藏转化为炁藏……”

李不琢陷入沉思。

炼气入门有两大难点:

一是精藏必须旺盛,身体精气不足,就算成功入门,也要大病一场。

二则是普照图上文字艰涩幽微,一遍读下来,虽然能理解,却也是似懂非懂。就算练错了也不知道。

“我在梦中读书,练剑,射箭……醒后都有收获,唯独没试过炼气,不知梦中炼气,是否也有效果。”

李不琢点燃一角檀香,调整呼吸后,盘膝坐在蒲团上,也没去观想普照图,就这么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眼前黑暗无边,黑暗中,自己也像普照图中人像那样坐着,手托日月,吐纳云气。

图上经文密密麻麻,如蝌蚪般游动,飞至眼前。

斗转星移,光阴飞逝!

他在灯前捧卷至深夜……

他打坐时狂吐鲜血……

他在月光下通体明净如琉璃……

他目光炯若神明,如含烈日……

无数画面纷至沓来,或清晰,或模糊,或是走火入魔,或是得道功成,或是身死道消……

李不琢醒来时,香已燃尽了。

他坐在蒲团上脸色发白,许久才收拢心神。

推开木窗一看,月亮爬到了西面,还没落下,大概到了丑时。

“我睡了三个时辰……”

李不琢擦去额上冷汗,这时外面的风吹进来,后背冰凉,一摸湿透了。

刚才梦境着实凶险。

梦中,李不琢仗着是幻境,在无人指点的情况下,甚至想另辟蹊径修行普照图,结果数度走火入魔,濒临死亡。

“我虽然能梦中修行积累经验,但独自闭门造车,成就有限。等月考过后,要多向教习请教,也要找些前人的修行注解来看,不可尽信,可以参考。”

心情平复后,李不琢借月光摸索着找到艾绒火镰,取火重新点燃檀香,坐回蒲团边。

普照图可以炼精化炁,梦中,李不琢练到了“内壮”这一步。

醒来时,梦中修为不在,修行的经验还在。

有了梦中炼气的经验,几个呼吸后,他就放空杂念,将自身观想成神明。

气感、内壮、坐照自观、小周天圆融,这就是先天大成的路子。

李不琢观想普照图时,心跳渐渐变慢,血液流动也舒缓下来。

天色渐明,月兔西垂。

朝阳照破夜幕,射进窗棂间,照在李不琢脸上。

李不琢眼皮睁开,眸子映着第一线曙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一股热气盘亘在小腹内,若有若无。

长身而起,腹中十分饥饿,李不琢脚步也有些发虚。

“精藏转为炁藏,我已经练出气感,我已经入门先天了。”

推窗看着逐渐亮起的天色,李不琢心情大为畅快。

接下来就是水磨工夫,待内炁增长直至能温养五脏六腑,就达到了内壮境。

内壮境就可以开始练那套《素冲剑谱》。

李不琢走到静室东角,抽出书箧里油布包裹着的两柄剑。

其中那柄宽三寸、长三尺的铜镶剑出自边关铁马城里最好的锻造师之手,剑脊苍黄,剑刃灰白,已卷刃并布满缺口。

这柄剑在边关陪了李不琢两年,虽然派不上了用场,但舍不得扔,也一并带来了。

另外一柄剑吞口錾刻着白狼图腾的环首白钢短剑长一尺二分、宽两指,是李不琢斩犬封国百夫长缴获的战利品。

铁马城的锻造技艺还停留在铸造铜锡合金的阶段,犬封国的匠人已能熔铸生铁,并用渗碳法锻造出削铁如泥的白钢剑。

白钢虽然坚硬锋利,但出了名的容易生锈。

借着灯光,李不琢用棉布小心擦拭,给白钢剑上了些油。

擦剑时李不琢想到,铁马城那个打了半辈子铜的锻造师说这世上最神乎其技的锻造技艺都掌握在中土匠人手中。

上次逛地市,本想去卖兵器的商号看看,却被鸦三通的事打断,只能等月考后腾出空再去。

擦完剑,大睡一觉,终于等到膳房开伙。

李不琢拿了二十个包子猛吃,一壶烫嘴的热茶直接灌下肚子,终于不再饿了。

“炼气消耗实在太大,县学的伙食虽然不差,但吃肉食更能补充精气,要拿些钱出来开小灶才好。”

李不琢拿包子的时候,就见到了大碗的肉食、药膳,却不是免费提供的,是学生自掏腰包,准备食材,让膳堂伙夫开小灶做的。

在膳堂坐了半晌,装上三个包子往回走,一个青丝束成利落马尾的少女走进膳堂。

昨天听白游那一帮人谈过县学里长得好看的女学生,李不琢知道她叫燕赤雪。

据说论相貌,与白游指腹为婚的淳于厌当属第一,论才华则墨家墨双成无出其右,燕赤雪是中游水平。

但以李不琢的眼光,那笔直修长的双腿配上匀称窈窕身材,在县学里绝无仅有。她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昨天开弓射箭时,这气质更加明显,仿佛天生就是骑马射箭的。

射艺一科,燕赤雪拿到甲下,是女学生中最优的成绩。

在边关待过两年,看女人时,李不琢并不收敛。

燕赤雪被肆无忌惮打量着,察觉到李不琢在注意她。

燕家世代尚武,昨天李不琢射艺技惊全场,燕赤雪对李不琢倒有些好感,没作小女儿姿态,对李不琢点点头,却发现李不琢脚步有些发虚,没昨天那样稳当。

想到昨日李不琢就是和白游一干人等呼后拥出了县学,燕赤雪微微皱眉,跟着那帮酒色里打滚的纨绔出去一夜,回来脚步都发虚了,还能干嘛去了?

枉费她对李不琢另眼相看,原来和那些纨绔也是一丘之貉。听说他是边州来的,出身平凡,和那些纨绔厮混,一定没有好结果,要不要提醒他一句?

犹豫了一下,燕赤雪还是没多嘴,毕竟和李不琢算不上熟稔。

二人目光一个交错,错身而过。

李不琢不知道自己因为炼气损失精气就导致了燕赤雪产生误会,一路回到学舍。

三斤吃完饭,又照例跟着鸦三通去捣鼓木头,李不琢到小院里练了一会剑,又读了半个时辰小道藏,白游又找上门来,唤李不琢去考经言,李不琢收拾了笔墨,与白游一道去了。

十五、经言

巳正,泉心阁四角的青铜鼎器中升起袅袅檀烟。

三声钟鸣过后,李不琢打开题卷。

考经言科时诸家学生的试题各不相同,但题样都分为贴经、墨义、修持三项。

钟鸣后已可以看题,但李不琢不紧不慢磨好墨,等心静下后,才打开题卷。

题卷有半寸厚,贴经就有整整六页,所谓贴经就是摘取经书典籍中的原文,减去其中部分字句,让考生填补完整。

李不琢默念贴经第一段经文:“三奔之道,当按奔景之神经……这是小道藏卷二十三,日月星辰部的原文。”

李不琢对于这些经文是烂熟于心,不假思索,就开始书写。

下笔时他不急不缓,用的是与小道藏原文相同的隶体。

隶体重浊轻清,斩钉截铁,观者还未阅读内容,乍见到字体,就有庄重之感。

整整一个半时辰,日头爬到天中,又向西移动,李不琢答完了贴经九十六题。

其中有的只填字词,有的是整段默写,几乎涵盖了整本小道藏。

搁笔休息了一会,李不琢将九十六题全检查了一遍,没发现错漏,才开始答墨义。

墨义,是对经书原文进行注释,这对李不琢来说比贴经要难一筹。

梦中读书时他两耳不闻窗外事,那套《勘渊集》又是没有注解的,虽然背下了全本,大致理解了经文的含义,但一人之力,怎么比得上数千年玄门前辈继往开来的成果。

靠着自身对小道藏的理解,李不琢半个时辰后,勉强答完了墨义的二十道题。

接下来开始答修持题。

修持就是炼气,修持这一项考的内容比贴经和墨义难上数筹。

李不琢一看修持考的只有一题,题名:“玄牝如何?”

“这题……”李不琢一咂嘴,陷入沉思。

要答这一题,先要解释“玄牝”的意思。

“玄牝”一词,出自:“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是道德经第六章的内容。

光凭这玄之又玄的一句话,很难将玄牝的意义具体化,并与炼气术结合起来。

李不琢想了想,决定从“天地根”三字入手。

“道德经第一章中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这万物之母,就是天地根,也就是玄牝。”

“而万物之母,亦是可以名状之‘道’……”

李不琢挥笔写下“玄牝者,道也”。

如此一来,便找到了破题点。

接下来,就可以开始论述玄牝与炼气修行的关系了。

这时候,答题就有了两个方向。

一个方向是继续深入,论述“道”和炼气修行的关系。

要解释“道”,那是圣人的境界,李不琢当然不会不自量力,他选择点到为止,脚踏实地,转而化用了《悟真直指》中的一句话:“玄牝之门,号之曰玄关一窍。”

所谓“玄关一窍”,就是炁穴祖窍。

这祖窍,就在炼气是气感产生的位置——即脐下三寸,气海的位置。

李不琢又提笔蘸了些墨,毫不停顿地开始书写。

已经破题,确定了答题方向,接下来就是阐述实修过程中不能犯的忌讳,该如何实修,实修的一些心得体悟等等。

最后,再阐明炼气即是求道,升华主题,和开篇的“玄牝者,道也”首尾呼应。

李不琢提笔写下最后一字。

“铛铛铛!”

教习用手锤敲响鸣钟。

李不琢松了口气,看窗外的天色,原来已到黄昏了。

从巳时考到黄昏,整整三个时辰,李不琢都目不斜视,这时抬头,才见到其他同学的模样。

有人苦恼地咬着笔头,有人唉声叹气,有人气定神闲。

李不琢摸了摸下巴,心想自己多半没什么表情。

贴经九十六题,不出意外应该能拿满分,墨义就差强人意了,至于修持那一题,倒是答得能够自冾,没太大漏洞。

总的算起来,拿个乙等应该不成问题。

片刻后,教习将答卷收走,李不琢收拾了笔墨,往屋外走。

“李不琢!三个时辰没停笔,一定是胸有成竹了,昨夜你说身体不适不去浮月坊,今天我看你还有什么理由推脱。”白游一考完就开始呼朋引伴,毫不在意教习不善的目光。

白游的话落入燕赤雪耳中,她怔了怔,心想李不琢原来昨夜没去跟这帮人厮混:“原来我错怪他了?”

李不琢顿足道:“浮月坊的姑娘太美,我消受不起,近日炼气刚摸到门路,不敢荒废了。日后有机会,我请白兄去喝酒。”

说完李不琢直接回了学舍。

燕赤雪看着李不琢离开的背影。

浮月坊“大名鼎鼎”,其中勾栏瓦肆多不胜数,有那格调高的青楼甚至建在机关飞船上,每日耗费的燃料都数十万钱。抛开地市不论,浮月坊就是十六州内第一销金窟,那儿的女人有一身让男人蚀骨销魂的本事,李不琢二度拒绝白游的邀请,真这么有定力?

燕赤雪开始好奇了。

李不琢回到学舍,也没心思想其他的,翻开小道藏,重新琢磨着今天答的墨义。

县学藏书阁里有小道藏的注本,今夜过后,就去找藏书教习借过来。

…………

泉心阁内阁,几个教习头束高冠,在灯前批阅题卷。

有错漏的地方,就用朱笔一圈。

教习们阅卷速度一目十行,阅过的卷子,整理成摞,再交给首座上的教授。

教习们批阅的只是贴经、墨义,修持文章则要交给博览群书的教授去评定。

年逾古稀的沈默言须发皆白,但小周天圆融的先天大成炼气境界让他精力远胜普通人,他对百家学说都有涉猎。

“嗯?这学生贴经竟然全部正确,无一错漏?”有人惊讶地说。

“哪家的学生?”

“是道家的。”

众教习纷纷停止阅卷,贴经满分的学生自从县学设立以来还没出过。

“这倒是好运气,这出题恰好都是他会的。”有人说。

“不错,他贴经全对,墨义就答得差强人意了。教授大人,您过目。”

阅卷的教习把卷子送到沈默言面前。

“这字倒不错,不急不缓,凝重端庄。少年人有燥性,能写出这样的字的却是不多,哦,这就是李不琢的卷子?”

沈默言看着题卷,微微颔首,随即又看到修持文章,拍了下桌子赞道:“玄牝者,道也,这破题大气堂皇!”看下去,又微微皱眉,“不过下面写的,就有些眼界短浅,他写的这守心法,放在小道藏原文中解释没错,但太常祖师的注本上早已将此法改进简化,他难道连太常祖师的注本都没读过?”

瑕不掩瑜,沈默言略微沉吟,想给李不琢评一个“乙上”,又一转念,李不琢初入县学,就在射艺科拿了第一,太顺风顺水,恐怕会产生轻慢之心,笔锋一改,便给李不琢评了一个“乙下”。

搁下笔,沈默言看到李不琢那通篇无一道朱痕的贴经题卷,忽然想,李不琢会不会真的把小道藏全本背下来了?

又摇了摇头,小道藏有整整四十七万三千言,一般人强行背下几卷,再往后背诵,前面的又忘了。

真要全书背下,非得上十年的功夫不可,年轻人哪有这样的定力。

十六:读书炼气

次日,月考成绩公布,李不琢射艺甲上,经言乙下,以总评乙上的成绩,位列第五。

何文运射艺甲下,经言甲上,以总评甲中的成绩位居第一,冯开则以总评甲下位列第二。

不出所料,白游输给冯开五金铢,但他仍旧给李不琢送来五金铢,李不琢没推脱,收下了。

月考过后,县学正式开课,大清早,五十县学学生便在教授的带领下,到泉心阁后方的圣院中,祭拜七位天宫圣人。

当年纵横家谋圣合纵百家覆灭前朝,将希夷山上大夏龙庭付之一炬,立七重天宫取而代之,掌管天下刑狱律法、刀兵军械、营造工程、灵官任免、赋税屯田、斋醮礼法、传承修行之事。

圣院中供奉的,就是七位天宫圣人的泥像,祭拜过天宫圣人,李不琢开始与众学生一道上早课,早课诵经后,就去了一趟藏书阁,按规矩,借阅了道家的小道藏,也就可以借阅藏书阁中与小道藏相关的书。

藏书教习不敢为难,李不琢没费工夫,就借到了玄门祖师张太常的《勘渊疏证》。

张太常是张云房祖师的玄孙,张太常虽未成圣,但道学钻研极深,他注解的《勘渊疏证》,阐明幽微,又直白易懂,在玄门中流传极广。

…………

十余日过去。

原本李不琢的生活起居都是三斤负责,眼下三斤被鸦三通带着学习机关术,连吃饭睡觉都紧巴巴的,李不琢虽然跟三斤仍在同个屋檐下,却跟自己单独生活似的,突然有些不习惯。

但也好专心读书。

这十多天里,梦中读书又是数年。

李不琢把《勘渊疏证》读完,回头对照原文,学问又有精进,对普照图的理解也更深了一层,炼气时,一些似懂非懂的道理也豁然开朗。

于是又借来几套不同版本的注解。

藏书教习未收的那些丝绸、笔墨,李不琢送给了其他教习,逢上理解不透的经文,就不厌其烦地去问。

虽然礼轻,众教习见李不琢学得刻苦,又举一反三,都乐意解答。

除此之外,李不琢花几银铢小钱买些酒肉,与县学的两个门兵也混熟了关系,不时能从他们口中听到些县学往事、市井传闻。

至于白游一干人等,李不琢不和他们去鬼混,也没断交往,拿出两个金铢,在金釜楼买了一桌酒席回请。花费虽大,为建立人脉,也是必要的支出。

开始其他学生因为李不琢与白游等人走得近,便有些疏远他,后来见李不琢其实是个沉稳的性子,又得了月考第五,也有人来结交,邀他参加法会,但李不琢读书正在状态,便暂时推却。

还花八银稞买下一头三百斤的角彘,给膳房伙夫两银锞,开了个小灶。吃肉精气充足,这些日子过去,李不琢下腹那团内炁也从龙眼般大小壮大如鸡卵。

…………

自从那次误会李不琢,早课时,燕赤雪总会远远看着李不琢读书。

李不琢读起书来,一目十行,往往几眼看罢,就翻到下一页。燕赤雪起先以为他装模作样,但看他专注的神情又不像作假。

不过,他前日看的是太常祖师的《勘渊疏证》,今天又变成了青蕴真人的《勘渊正义》,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真能读明白?

燕赤雪不知自己为何要关注李不琢,也许因为李不琢比白游他们沉稳,又没那些埋身卷帙里的同年的书呆子气。

若拿县学前三甲的人来比,冯开戾气太重,公输百变是个醉心机关术的疯子,何文运虽然被诸位教习都私下认为有儒家遗风,燕赤雪却总觉得他城府太深。

这日早课后,李不琢照例收书回学舍,燕赤雪终于忍不住跟在后面。

在大堂和北学舍的月洞门下,她拿着一篇经文,窜到李不琢身侧,问了李不琢几句晦涩难懂,颇有争议的经文,李不琢一一答上后,燕赤雪也不走,就这样跟着李不琢一边讨论,走向北学舍。

淳于厌看着燕赤雪的背影微微一愣,她印象中燕赤雪除了读书练武,连胭脂水粉都没兴趣碰,有过几个男学生接近,也不假辞色,怎么会主动去找李不琢?

回到学舍后,李不琢看着门边杵着的少女也很纳闷。

这几天李不琢早发现她偷看他,却不料到她会跟到学舍来。

薄樱唇,高鼻梁,双眸有神,看面相她是个很有主见的性子,对他一见钟情?不大可能。

可她站在门口,他不出声,她也不走。

李不琢只好请她进屋坐,生起火炉用生铁壶烧水。

燕赤雪也没辜负李不琢对她的判断,落落大方迈开长腿走进正屋。

“李不琢,李不琢,鸦师父说学舍不方便,叫咱们去外头租个院子……”三斤从静室里冒出头来,见到燕赤雪,一愣神,又缩了回去。

三斤关门的功夫,燕赤雪眼睛一瞥,见到屋里了的机关木件。

“有什么不方便么?”

“没不方便,三斤刚到幽州,有点怕生罢了。这边坐。”李不琢朝着桌边一扬下巴。

燕赤雪笑了笑,坐到桌边,双手捧着茶碗摆弄,看起来暂时不准备走。

“三斤?这名儿有趣。”

“小名,她生下来加襁褓才三斤,后来一直就叫惯了。”李不琢道。

燕赤雪恍然哦了一声,移开话题,又和李不琢讨论起经文来,李不琢有条不紊跟她说着话,没一会水烧滚了,便煮了壶吓煞人香。

李不琢忙活的功夫,燕赤雪看见屋东面的兰锜上架着的两柄剑,忽然问:“听说你以前在边关从军,杀过人吗?”

“杀过。”

李不琢倒了茶给燕赤雪,也坐到桌边轻轻吹着滚茶茶汤,燕赤雪道声谢,嘀咕道:“难怪那么像……”

“像什么?”李不琢放下茶盏。

“我爹……还有叔叔们。那时候我刚学骑马,马对我尥蹶子,见了他们,就老老实实,动都不敢动,后来我去问了,他们说杀生多的人,身上有股杀气,马欺软怕硬,便不敢对他们尥蹶子。我看你也有杀气呢。”

“令尊也是行伍出身?”

“猜反了,干的是走马飞尘的活儿。”燕赤雪嫣然一笑。

李不琢怔了一怔,哑然失笑:“原来是绿林好汉。”

“什么好汉,老燕家世代都是土匪,我爹年轻时便是河东一带最臭名昭著的响马头子。”燕赤雪满不在乎摆摆手,“不过我生下后就逢上了太平年头,当年的事也只是听他们讲的。”说着把目光移向兰锜上架着的白钢短剑,“这剑形制倒是别致,原来沧州也产白钢吗?”

“这是犬封国的剑。”李不琢走过去把剑取下,“犬封国以白狼为图腾,剑格上錾刻的便是。”

“听说犬封国男人犬首人身,女人却个个貌美。”燕赤雪跟过来打量着短剑,犬姬貌美温顺,又善歌舞,号称三大极品歌舞伶人之首,在世家贵族中十分流行,有的世家甚至以没有拿得出手待客的歌舞伶人为丢脸。

“的确。”李不琢想起冯鹰带着属下跟那些犬姬开无遮大会的场景,没再说下去。

二人又交谈了一阵,又转回讨论经文。

两刻钟后,燕赤雪看了看窗外,起身告辞,掏出个藕荷色布袋放在桌上:“今天多谢了,这个你不爱吃就给三斤吧。”也不等李不琢说什么,就走出屋子。

李不琢迟疑了一会,掂起布袋,发现还带着体温,一掂量,约莫五两重,打开一瞧,里面装着许多片铜钱大小的奶干。

十七、恶奴

次日清晨,天色未亮,李不琢提着三尺木棍来到小院中,站到木人傀儡对面。

“素是纯朴本真,冲乃冲淡平和,素冲剑法不以威力见长,长在剑势连绵,耐力悠长,但毕竟是炼气士的剑法,已迈入先天门槛,比我在军中所学的剑法不可同日而语。”

李不琢肩部松松垮垮,双脚不丁不八地站着,调匀呼吸。

忽然间双肩一沉,举剑齐眉,弓步吐气开声,转胯送肩。

力道从足底节节涌至腰背肩腕,木剑递出时,手腕却轻轻一点,举重若轻,是素冲第三式:点水成冰

啪!

木棍正中铁皮木人膻中要穴,剑尖破碎四射飞溅,剩下的剑身前端也裂成了木絮。

“这一剑威力平平,不难防住,但此剑旧力已尽新力未生时,能借内炁之助再接上一招平湖探月,就成了十足的杀人术。可惜我的内炁还没达到内壮境,使不出这一招,不然论单打独斗,已能完破军中学到的十三路破敌剑。”

李不琢随手扔开木棍,正要回屋,余光暼见一道黑影飞过,消失在南面的屋墙后。

只是惊鸿一瞥,但那黑影泛着金属光泽的羽毛,是鸦三通无疑。

自从住进县学,鸦三通时常外出,它对三斤颇为在意,李不琢不担心它逃走,只是也好奇它究竟在做什么。

便放轻脚步,跟了过去。

片刻,远远跟着鸦三通,李不琢在女子居住的南学舍院墙边停步。

抬头一看青墙瓦,犹豫一霎,李不琢悄无声息翻墙而入。

入院后,只见鸦三通落在数丈外的梧桐枝上,定定看着一处窗头,耷拉着羽毛。

窗棂被纸糊住,看不清里面住的是谁,忽然间吱呀一声,有间学舍门被推开,鸦三通扑棱一下飞走。

李不琢不及离开,若惶然逃走被人发现,恐怕要落下心怀不轨的坏名声,便若无其事向前走去。

“喂,李不琢!”

出门的女学生轻声喊道,李不琢一看,却是燕赤雪。

“你来找我?”燕赤雪狐疑打量着李不琢。

“昨天的奶干味道很好,这些蜜饯送你……”李不琢隔着一丛黄竹对她笑了笑,一摸腰囊,顿了一下,“居然忘带了,我回去拿,对了,那边住的是?”

燕赤雪顺着李不琢的目光看向东面的那间学舍:“似乎是双成的住处……”

李不琢神情一动,告辞离开。

回到北学舍后,打开静室,三斤埋在木头堆里琢磨,鸦三通斜斜躺在木屑中,蜷着爪子,绿豆小眼毫无神采。

李不琢抬起脚尖拨了拨鸦三通:“死鸟,好不端去女学舍偷看什么?”

鸦三通勉强抖擞精神,一抖羽毛飞到烛架上,移开话题道:“租住的地方找好了?”

这些时日李不琢知道鸦三通机关术非同凡响,三斤得它教学,机遇难得,为三斤学习机关术提供便利很有必要,便道:“今日就去找。”

“记得找大些的院子,要安静。”鸦三通叮嘱说。

李不琢答应了,便收拾行装,准备离开县学去打听租房的事,也顺道去买些蜜饯干果。

刚出门,却见到街边有人牵着白马路过,颇为眼熟。

李不琢神情一动,问门兵道:“那是李府的马?”

县学门兵都是些老油子,把各家各户的人马都认得门清,一人说:“可不就是李府那匹霜纨马,这些日子三天两头在附近晃悠,也不知在打什么算盘。”

李不琢眉头一皱,出县学后便避开那白马,往街另一边走去。

新封城寸土寸金,住房是个大问题,新封城近乎七成以上都是外来人口,并无房产,都是租住。

有官身者去官府的“店宅务”租住房产,而庶民就得去找“知见人”。

知见人又称“牙郎”、“牙人”,专门做买卖中介。

新封府最大的牙行在地市,但李不琢找门兵打听到,有些独立在牙行外的知见人手中房源充足,价钱也比牙行里头宰客的牙郎实在。

“鱼篓巷八一号朱家,先坐贰陆号悬车至西亭站,转乘肆玖号在杏榭站下车往北走两百步到鱼篓巷……”

李不琢走在街上,默记着门兵告知的知见人住处,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惊呼。

哒哒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一声大喝:“马匹受惊,不想死的让开!”

马蹄声迅速临近,李不琢刚转头,一匹高头白马急急撞来!

那骑士戴着瓜皮小帽,穿绫罗绸缎,神态倨傲,手中皮鞭扬起,仿佛下刻就要抽下来。

心中一凛,李不琢一猫腰,侧过身子。

那骑士视野中顿时失去了李不琢的身影,李不琢一扎马步,又猛地站直,肩膀悍然撞在马肋上!

砰!

白马凄厉嘶鸣,被狠狠撞开,蹄子踩在光溜溜的青石板上打了滑,一下摔倒。

那骑士身手十分敏捷,白马跌倒时,翻身下马,手里皮鞭不由分说对着李不琢脸颊啪的抽过来,声色俱厉:“好大的胆子,敢伤李府的马!”

李府……

李不琢心里火气上涌:“原来这人在县学外徘徊这么多天,就是李府派来找我麻烦的?我若身手差一点,刚才被那疾奔之马撞个正着,就算不死,也要在床上躺两个月,还考什么童子试?”

豁然抓住长鞭,用手掌上缠一圈拉紧,李不琢狠笑道:“嗯,李府?李吾玉是我叔父,你这下人不认识我?”

“什么东西也敢攀李府的亲戚?”李府侍卫阴狠一笑,放开皮鞭,探手抓李不琢肩膀。

李不琢侧身一躲,侍卫变抓成肘,带着凌厉的风声,大枪般凌厉戳向李不琢前胸。

“这架势是要装作不认得我,把我打到重伤。”李不琢扔开皮鞭,架起双臂挡住这一肘。

侍卫力量奇大,撞得李不琢双臂剧痛,李不琢面色不改,身形向左虚晃,又一矮身子,躲到侍卫右侧。

侍卫被晃得一个踉跄,反手去抓李不琢。

啪!李不琢打开侍卫的手,五指铁箍似的抓住他琵琶骨死死一抠!

侍卫痛叫一声,双目通红,弓背去撞李不琢,李不琢却抬起脚尖,一下戳中侍卫膝窝!

侍卫腿一软,膝窝子剧痛,险些跪倒,心中怒极!奋力挣脱李不琢的控制,跌跌撞撞抄起路边茶摊的桌子砸来!

李不琢后退两步,撑住桌子,余光一瞥,那侍卫右腿正向上踢来,便抬脚一踹!

咔吧!

侍卫惨叫一声跌倒,脸色煞白,握住右足,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

他右小腿腿骨呈现出极为诡异的形状,已被李不琢一脚踹断。

十八、租房

围观者哗然。

“下手真狠。”

“他敢打李府的人?”

侍卫大口喘着粗气,汗珠冲破眉睫滚入眼眶,视线模糊。

一晃神,被人掐住脖子砰一声在地面上撞得七荤八素,耳边传来带着霜气的声音:“恶奴,是李吾玉派你来的?”

侍卫回过神来,眯眼依稀看见李不琢呲牙笑着目露凶光,心中一寒,喘着粗气艰难摇头。

“那就是何凤南派来的。”李不琢斜睨着骑士脖子,“回去告诉何凤南,下次再派人来找我麻烦,断的就不是腿了。”

放开李府侍卫,李不琢拍拍手,起身提高声音:“我叔父治家甚严,你这市井恶棍冒充李府家奴,光天化日之下想要对我行凶,想要挑拨我叔侄关系,究竟有何居心?今天略施小惩,再让我见到你打着李府的名头行恶,就把你扭送官府!”

说完扬长而去。

…………

李府正厅,李吾玉身穿墨色大氅,看着厅下负伤的家丁,面色阴晴不定。

何凤南朱色芙蓉裙裙裾曳地,眼神闪烁,也不坐,就站在一边。

良久,李吾玉坐在太师椅上:“是你派他去找李不琢的麻烦?”

何凤南眼神闪烁:“就是要他知道李府不能容他,他才会知难而退。只是没想到他从军两年竟练出了一身本事,杨豹是前朝逃兵,一身武艺放到幽州也算高手,却被李不琢一个照面就击败。李不琢也狡猾,走时故意说那番话维护李府,我们也不能去灵官衙追究他当街伤人之责。”

李吾玉沉吟良久,对旁边侍卫说:“带杨豹去领十鞭家法。”

“怎么让杨豹领罚?”何凤南面色一变,李府家法用黄丝和牛筋拧成的鞭子,粗如龙眼,鞭梢涂蜡,重两三斤。

一鞭子下去,带下一层油皮,十鞭子下去,能打没了半条命。

李吾玉不由分说道:“领完家法,再带他去跟李不琢当众赔罪!”

“这万万不可!”

李吾玉道:“李不琢终究是李家血脉,杨豹以下犯上,这惩戒已是留情了,休要再提!”

两个精壮侍卫把那负伤侍卫拖下去,待正厅内再无旁人,李吾玉才面色略缓,说道:“不是我帮着李不琢,只是你我都太小看他了。”

何凤南蹙眉道:“他打边关过来,无根无底,就算有武功在身,又能成什么气候?我找人打探到,他和白益没什么交情,只是偶然在路边和诗一句,得到赏识罢了,如今半月过去,白益已经把他忘了。”

李吾玉意味深长道:“今晨白益派人送来一套文房四宝,是送给李不琢的。”

“白益真这么看重他?”何凤南一怔。

白益把礼物送到李府,肯定是知道了李府和李不琢的旧怨故意敲山震虎。

李吾玉点头。

何凤南不甘道:“难道就这样任他考童子试?以他在县学月考的表现,中榜不难。他狼子野心,还是庶民就敢打断李府家丁的腿,若真得势,还不知要猖狂到什么地步啊。”

李吾玉负着手踱了两步,沉吟半晌。

当年分家后,李吾玉与李不琢家已来往不多,李不琢父亲过世后,二家关系更是疏离。

李不琢若考上炼气士,便是道家归真派的人,与李琨霜正好对立,但这并非不可化解的冲突。

古来世家大族常让后辈各事诸派政党,所谓狡兔三窟,东边不亮西边亮,就算某一派政党失势,另一派子弟却能得势让整个家族门第得以延存。

李家世代寒门,李吾玉野心不小,李琨霜就算天赋异禀能进入天宫,也难以将李家提升为真正的高门。

当初阻挠李不琢考童子试,是不想多生麻烦,可李不琢能得到白益如此看重,在归真派中若能有建树,对整个李家门第却是好事。

何凤南妇人之见,李吾玉却不会狭隘。

…………

湟水浩浩汤汤数千里,贯通幽州,流经新封城以南百里外,被人力与机关挖渠引至城南,围成一里宽的护城长河。

护城河中渔获颇丰,鱼篓巷就临着护城河,在下城城南。

李不琢在杏榭站走下悬车,往北行了两百步,就找到了鱼篓巷。

巷中八一号朱家是个逼仄的院子,那位知见人朱蒯是个屠户,正在杀狗,在裤脚擦了擦满手血腥,便给李不琢介绍房子。

“李公子来的正好,上城金明街有个茶商才搬走没两天,空出套一进的院子,里头家什都没带走,公子住进去,带个杂役去住刚好足够!我最佩服读书人,您要住,只赚您个中介费,租金就按那茶商定的,每月一金铢,那地方离县学也近,换别家一定没这价格。”

朱蒯当知见人二十多个年头,看人准,李不琢穿着不算富贵,豪宅住不了,但县学学生里哪有真正的寒门?家世不会差到哪去,下城的陋居多半也看不上眼。便推荐了这套性价比极高的住处。

李不琢沉吟了一会,却说还要考虑。

朱蒯一看,知道是嫌贵了,也没劝,又说了几处别的房产,让李不琢选择。

结果上城的住处挑了几套,最好最便宜的仍是最开始金明街的那户,朱蒯就开始介绍下城的地方。

下城的住处比上城便宜许多,同样大小的院子,租金只有上城租金的三四成,但无一例外都采光极差。

李不琢随朱蒯看了一套就在鱼篓巷的小院——腥臭的咸鱼味道四处弥漫,阴暗中的地面始终泛着水泽,水车辘辘的响声与船机的轰鸣永不止歇。

虽不是好逸恶劳的性子,李不琢也不想住这种地方,便说再考虑,告别朱蒯,回到县学。

坐在悬车上,李不琢算了一笔帐。

收了白游五金铢,这些日子又花费了一些,一共还剩十金铢,三银锞子,还有些零散铜钱。

如今开始炼气,花费也多了起来,一头三百斤的角彘能吃的肉只百五十斤,要八银锞往上,只够吃一月有余;打坐冥想时能助人坐忘入定、观想修行的蜃楼香一金铢仅能买三钱的量,仅能用十次。

三斤学习机关术,需要的那本偃师入门典籍《牵机图说》,价值十枚金铢;均算下来每日消耗的柚木、鸡翅木等各类木材,也是数枚银铢。

再说有些书籍,县学藏书阁中不录,在地市却有希望淘到,曾任新封府主的当今的司天宫左使陶祝,便是在鬼市淘到天宫圣人未成圣时的经典注本,成为天宫开科举以来唯一一个寒门状元。

李不琢不指望有这气运,也想阅读更多注本,好加深自己对小道藏的理解,县试时便更有把握。

这样一算,十金铢余钱捉襟见肘。

倒不是不能委屈住下城,毕竟就算幽州下城,比起早晨起来抖抖被子就能抖下一层沙尘的沧州铁马城来说,住宿条件要好太多。

只是如今李不琢在永安县学读书,和县学里的同年也少不了交际。到时候有同学上门,若住的院子阴暗无光,如鱼篓巷这般腥臭,也会被人看轻。

算完账,已回到县学门口,李不琢见到县学边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通体黑色清漆,青帷帐、赤流苏,车辕悬挂的小旗上鸟虫文写着的正是“折桂坊李府”五字。

马车后面,一辆牛车拖着个昏死的男人,是李不琢打伤的那李府侍卫。

李不琢刚一走近,李吾玉便从马车里面走下,微微一笑:“贤侄,在此等你多时了。”

十九、文房四宝

李吾玉打的什么算盘?

李不琢停步,目光移向牛车。

牛车上是之前打伤的那个侍卫,双眼紧闭,面色蜡黄,已经昏死。

李吾玉一抖袖口,也不管牛车上昏死的侍卫,递过来一张赤封印金锁纹的册子:“今日终于腾出空来,我便去府学监为你的户籍办了保单。”

李不琢不动声色接过保单:“多谢叔父。”

“还有此物。”李吾玉又递过来一件鱼形盛信匣,“直狱神将白大人有礼相送,我替你带来了,杜灿,把礼物给不琢送进去。”

李不琢心中一动,原来李吾玉是因为白益而来。

李不琢接过帖子,李吾玉边上的家丁就搬来一个长二尺、宽一尺半的红木匣子说:“公子请带路。”

“不劳烦了。”李不琢从他手中拿过匣子,对李吾玉点点头,“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慢些。”李吾玉向前迈出一步,喊住李不琢,“三日后是你婶婶寿辰,到时候来家里吃顿饭。”

李不琢诧异眉毛一扬,李吾玉是想化解恩怨?

脑中却又浮现起母亲在床榻上的病容,李不琢回绝道:“我读书尚嫌时间太少,抱歉了。”

李吾玉皱眉道:“到时琨霜也会回来,你可向他请教学问,比闭门苦读要少走许多弯路。”

“不必。”李不琢摇头。

李吾玉脸色微沉,沉吟一会,拢袖叹道:“也罢,当年的事凤南的确做得太过,我不怪你。今晨这家仆冲撞你,我已严惩他了,你莫要记恨才好。”

李不琢瞥了一眼牛车,那昏死的侍卫出气多进气少,看起来已没多久好活,心中微寒:“李吾玉好狠的手段,这家仆身手不差,定是李府得力干将,就这样活活打死,就不怕寒了李府其他下人的心,他怎么舍得?”

思忖间,余光见到县学里几个路过的学生和门兵正远远打量着这边。

这几人听到李吾玉的话,惊讶的同时看过来的目光中还带着忌惮,李不琢眉头微皱。

三斤小小的身影这时也来到门口。

李不琢心中一动,说道:“没想到这恶棍竟真是李府的人?”

一转头,李不琢对三斤喊道:“三斤,拿副金疮药来!”

三斤一摸脑袋,怔了一会,小跑回学舍拿来一副常备的金疮药。

李不琢接过去,走到牛车边,放在昏死的侍卫身侧道:“我和他无仇无怨,在街上一时误会伤他腿脚已非我所愿,叔父却不必把他打死,毕竟也是李府的人。”

随李吾玉过来的另外两个侍卫对视一眼,心有戚戚焉。

李吾玉面色一沉。

李不琢背身进了县学。

刚回到北学舍,三斤上下看了李不琢没受伤,松了口气:“听人说你出门时被人骑马撞了,怎么回事?”

李不琢把那李府侍卫的事情一说,三斤攥紧小拳头:“真是不安好心,让他去死算求,还拿药做什么呢!”

李不琢摇头道:“你以为李吾玉对那侍卫施家法真是帮我出气吗,要是那侍卫真被打死了,你觉得外人会怎么想?”

“会怎么想嘛?”三斤凶巴巴扁着嘴。

李不琢道:“刚才他的确想跟我和解。”

三斤不高兴道:“不过是看在白大人的份上才这样罢了。”

李不琢点点头:“他看出我不会领情,知道没法和解了,就改了主意。若那侍卫真死了,他让人添油加醋谣传一番,别人就会以为我气量狭小,心狠手辣,因一时口角打伤李府侍卫不够,还要置他于死地。”

三斤睁大眼睛。

李不琢继续道:“流言杀人,甚于刀兵。他坏我名声,别人也会疏离我,我独木难支,便难成气候。比起何凤南派人暗算,这就是杀人于无形了。”

“难怪你在大门口给他送药,那么多人都看见了,就算那侍卫后来没挺过去,你也不会落人口实了。但暗箭难防……”三斤睁大眼睛,被人惦记着总不是个事儿。

“不怕,白将军故意把礼物送到李府,就是敲山震虎,至少李府不会再敢找我麻烦。”李不琢看向桌上的礼匣。

“龙凤榫做好了?有闲心管这些蝇营狗苟!”鸦三通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窗台上,冷不丁打断二人对话。

李不琢也没再跟三斤说与李府的龃龉,便把白益送的红木匣子放在桌面上,打开那封盛信匣,取出白益的手信。

上面写道:“赠文房四宝一套,作为和诗之礼。另有一事嘱咐:那日观你面相,有锋芒初露之兆,此兆吉凶参半,多招小人猜忌,行事前需再三斟酌。”

收好手信,李不琢打开桌上红木匣,里面放的是一套文房四宝。

“这根生花笔是上等紫毫制作,这墨、纸、砚台、镇纸都是好东西。”

李不琢拿出锦盒中的毛笔。

笔身上刻着着“妙笔生花”四字,笔肚圆润,毫尖如锥,轻轻压在桌面上,笔毫一点都不分叉,拿起时,笔毫立刻聚拢复原,苍劲而有弹性。

锦盒中整齐码放的四根墨锭做工极其精致,四角刻有云纹,底座雕成莲瓣,墨锭中央鎏金小篆写着“文思泉涌”四字。

拿起墨块一闻,没半点墨臭,反而散发着淡淡的冰片、麝香味道,殊为醒神。

另有一百张宽二尺、长五尺的白玉笺,这纸薄如卵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从头到尾匀薄如一,据说制作工序足有数十道,比一般的丝绸都贵。

砚台是一整块琢成双鱼形的听潮石,听潮石能聚水汽,用听潮石砚磨出的墨,放上半年都不会干涸。

当时在白益书房李不琢就看过一眼那块听潮石砚,没想白益让人送了一块过来。

三斤拿着那只瓷虎镇纸爱不释手地把玩着:“白大人可真大方呀,这些东西少说得几金铢吧。”

鸦三通在她肩头哂笑:“嘿嘿,怕是少猜了十倍。”

三斤“呀”的一声,把瓷虎小心翼翼放回桌上,又说:“白大人可真大方呀。”

鸦三通绿豆小眼盯着三斤,吃味般说道:“这又算什么,只要你学成机关术,能拿到巧匠凭书,赚些金铢只需动动手指。李不琢,外面的住处找好了?”

这鸟有阵子没被收拾,颐气指使的味道就出来了,李不琢斜它一眼没好气道:“正在找。”

说着把文房四宝一嘟噜收拾了,夹着就走出屋门。

准备寻个当铺,把这些珍品典换成真金白银。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白将军就算知道,也会说我懂得变通……”

李不琢心里找着理由,顺道去了南学舍一趟。

南学舍,李不琢把买来的蜜饯送给了燕赤雪。

燕赤雪正在读书,收下李不琢的蜜饯,问道:“听说你在找住处?”

李不琢还没回答,燕赤雪就主动说:“我听守门的张铁说的。”

李不琢怔了怔,嘴角一勾:“你打听我?”

二十:梨溪巷一六号

燕赤雪笑了笑,也不否认。

“方才李府的人来找你,原来你和折桂坊李氏有关系么,李琨霜是你什么人?”

“算是堂弟。”

“我听说你与李府不和,李琨霜是县试魁首,府试解元,如今县学里不乏有想交好他的人,你搬出去住的确更好……”燕赤雪犹豫地看了李不琢一眼。

还好李不琢不是死要面子的,点头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本来就打算搬出去专心备学。”

“住处找好了?”

“不曾……”

“新封城房租很贵吧。”

燕赤雪嘴角一弯,抛起手里的青瓷冰裂纹的兔子把件接住,又抛起接住。

“我家在临安巷里有套二进的院子,就跟一个做饭的老妈子住,后院半年没住人了,但定时都会打扫,你带三斤住后院,每月只收五银锞,怎样?”

燕赤雪语气轻松,可说到最后还是有些不自然,放下那把件,补充说:“就是空着也怪可惜的,这月我刚好在找租户,索性便宜你了。”

李不琢答应得干脆利落:“那求之不得,我这就回去收拾行李,明天找你来签租契。”

“说定了啊。”燕赤雪眯起眼睛笑了,“你答应得这么爽快,我倒开始后悔价钱压太低了。”

…………

次日,李不琢雇了两个力士,把行李搬出县学。

出洗墨巷,过金明街,乘悬车。

小半个时辰后,便到了永安万载县交接处——位于上下城之间的梨溪巷。

据说新封城未改建时梨溪巷里种满梨树,一到春日,满地雪白梨花犹如长溪。

而今梨溪巷名号未改,梨树却尽被伐走,入目只有楼台拥挤。

楼台夹缝中,是穿行半空的栈桥,看似岌岌可危,踩着倒稳固坚实。

湿气聚成水滴,沿四处突出的檐角滴落,行人打着油布伞来来往往。

上城遗漏的天光穿透檐缝,与下城猩红的昏光在湿气中混淆,营造出一种脱离人世又不属冥界的幽然。

李不琢在栈桥边向下一看,阴暗的下城如同深渊。

东侧云桥上,那尊楼房般高大的机关木偶被几个彩戏师用长竿和连绳牵引,做着滑稽动作,引来大群人围观。

三斤驻足原地看了许久,直到狸猫背包口袋里露着脑袋装成摆饰的鸦三通不耐斥责,说这些东西连傀儡都算不上,只是给普通庶民看个新鲜赚钱的杂技,三斤才依依不舍离开。

燕赤雪带路,没一会到了梨溪巷深处“一六”号院子。

墙瓦下苔痕遍布,一丈宽的窄小院门三尺出檐两边各挂一盏灯笼,把两团若有若无的橘红光芒投射在台阶前。

阶前有只看门机关犬匍匐,狗视眈眈看着李不琢等人。

直到燕赤雪用钥匙开门后,机关犬又匍匐下去。

这类机关犬在地市售价在八金铢上下浮动,是巧匠造物,只认钥匙不认人,在没必要请门丁的小户人家中非常流行。

进院后李不琢发现燕赤雪说的那个老妈子走起路来悄无声息,竟然武功不弱。

见燕赤雪要租出后院,老妈子面有不善,欲言又止,终究没说什么。

“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到了屋中,燕赤雪拟租契时,李不琢问。

“不会,张妈是随我从家里过来的,二十多年前她男人背叛寨里兄弟投靠官府,从那以后就特别排斥外人。租契拟好了,你在此处签字画押。”说着她拇指蘸朱泥。先在租契上按下一个手印。

李不琢接过租契,发现燕赤雪写自己名字挺有趣,写“赤”字时,第二横是向上回锋。

李不琢签字画押,燕赤雪收好租契,李不琢便与三斤拿行李去后院。

刚过后院院门,那老妈子走近道:“早先就说此处要做个院门,一直拖延到现在,明天老身就找木匠来装门。”

燕赤雪摆摆手:“李不琢是我县学同学,不必如此提防,张妈,这事你就别多管了。”

老妈子呵呵一笑:“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走出几步,又转身说:“家里又发信笺来催了,小姐准备何时回去?”

“我自有分晓。”

燕赤雪面色不太好,径直离开,李不琢也不方便过问燕家家事。

后院有一间静室,一间书房,两间卧房,一间灶房,静室收拾给三斤学机关术,书房归李不琢,卧房各占一间。

整理完住处,已近黄昏。

李不琢三斤二人煮了些肉饭草草吃了,李不琢走到院中,视线越过院墙看着层层高楼间的昏光,一算日子,过两日就是七月十五——浮黎鬼节。

浮黎鬼节,人间与北阴酆都鬼界相通,地市五环俱开,传言鬼商手中收藏有人界古物,寒门状元陶祝便是从鬼商手中淘得了圣人亲笔注解的典籍。

鬼商手中也有人界不存的药物,对鬼物无用,却能助人炼气。

这时候鸦三通飞过来,停在廊庑边说:“这些天三斤做的那些榫卯你挑些去卖了,有五件活榫可以用在傀儡关节腰颈处,每件三个银锞,会有人收。”

“要帮你带什么?”李不琢问。

鸦三通犹豫了一下说:“不必,你留下自用。”

这鸟几时这样好心了?李不琢纳闷道:“真不用?”

鸦三通冷笑一声:“你大方个什么,凭你那些家底也想在新封府混出个名堂?离县试只剩一月,幽州科举竞争残酷,入考场整日不能饮水进食,还有七圣法像和法家金印压制人心防止考生产生邪念。

内炁没达到内壮境界的考生,在考场坐不到两三个时辰,就会耗空体力,影响答题,你如今炼气刚刚入门,靠吃肉就想在一月内练成内壮,不啻痴心妄想。”

鸦三通没夸大其词,只是李不琢梦中修行,已经把普照图的路子摸透七八成,不提炉火纯青也是驾轻就熟,知道怎样修行最适合自身,不必再走弯路,一月后修成内壮并非难事。

“难道县学里其他人也都练到了内壮?”就算世家子弟,也十六岁根骨长成才修行,李不琢记得白游只练出气感。

“内壮只是炼气入门第二步,有钱就不难,你根骨凑合,要是用祝余草辟谷,每天有人参与百年朱果进补,焚玉芎香坐忘入定,修行二十一日就能壮大内炁直至温养五脏六腑,也就是内壮境界。只是……你有豪掷千金的资本?”

“没有。”

“那就去鬼市撞撞运气。”

鸦三通盯了李不琢一眼,振翅飞走。

二十一:惊蝉

李不琢在梨溪巷一六号住了两日。

去县学听教习说法时,白游瞧见燕赤雪常与李不琢说话,就没纠缠李不琢,远远的投来一个“兄弟好好把握”的眼神。

两日过去,鬼节一到,李不琢收拾行装带三斤去鬼市,鸦三通却说今日要教她学牵机。

三斤不情不愿,燕赤雪许诺三斤一只扒鸡,一斤龙须酥,三斤才乖乖把自己关在静室里头。

…………

地市入口人流如织,李不琢燕赤雪半天才进了人间道。

再一次站在两界关前,地市五环全开,寒雾尽散。

倒扣的穹窿下,上千辆散发着青光的马车虚影凌空呼啸而过,洒下片片苍白纸钱,微风一卷,像下了场鹅毛大雪。

那些面容隐藏在黑兜下的鬼商走下马车,消失在街头巷尾。

李不琢目光穿透两界关门洞,越过熙攘人群,只见幽环城门已然洞开。

“当年佛家圣人身入鬼界传道证得菩萨果位,许多鬼商爱讲‘缘法’,看你顺眼的话,黄金卖成泥巴,要是看你不爽石头也卖万金,咱们兴许能碰碰运气。”

燕赤雪与李不琢走在熙攘的人流中走向幽环入口,有些行人看似寻常,却没有影子,只不过在昏暗中很难注意到。

天宫大宪规定,任何人都可进阳环,但入幽环需出示十万钱以上的资产凭证。

不过鬼市大开之时,人流暴增,穿机关偃甲的门兵便没太严厉,只偶尔抽查凭证,大多数只看衣着打扮便放行。

李不琢与燕赤雪租一辆马车,顺利进入幽环。

再要进纣环,就要有百万钱的资产凭证,检查也十分严厉,二人只能在幽环游览。

幽环比阳环略小,周回也有数十里,其中有阳环不设的店铺,有画室可购鬼怪图卷,驱使画中鬼;有黑浮屠,是鬼商居所。

李不琢没忘来意,先把五件活榫卖了。

寻常榫卯作固定用,无法活动,被普通木匠用来制造家具。机关匠人却会制作活榫,用在机关傀儡上。

五件活榫卖出一金铢加五银锞子,李不琢看那木机阁店主收购的爽快劲头,总觉这价格报太低了。

卖掉活榫,李不琢沿街见到几个鬼商,尝试接近,都十分冷漠,暂没见到合意的商品。

一路走来,见到路边有店铺挂匾“昆吾号”,李不琢走了进去。

昆吾号是幽州有名的兵器铺,在各地都有分号。

与机关匠一般,金铁匠也分匠人、巧匠、师匠、宗匠、神匠五等。

李不琢用惯的那柄铜镶剑出自普通匠人之手,那柄缴获自犬封国的白钢剑比铜镶剑好,却也算不上巧匠兵器。

用渗碳、合金法锻造白钢虽是巧匠才会的技艺,但那柄白钢短剑质地纯钢,虽锋利,也性脆。

上好的巧匠兵器用到夹钢手法锻造——以更富韧性的生铁或软钢为剑心,剑刃处才用到坚硬却性脆的白钢,这样的兵器,用来大力劈砍都不会断裂。

昆吾号中有巧匠兵器,甚至偶尔会有师匠兵器出售。

李不琢的军中制式铜镶剑已卷刃不堪使用,那柄白钢剑太短,也用不习惯,于是准备买柄新剑。

一进昆吾号,扑鼻而来便是金铁气息。

入店是条长廊,廊边橱柜中悬着一柄柄刀剑,橱柜下有篆文写着介绍。

“镇宅铁剑,铸材生铁,长三尺一,重六斤六两……售九银铢。”

“青萍刺剑,铸材精钢,长三尺三,重三斤二两……售六十银铢。”

“辟铁刀,铸材白钢、软钢,‘切刃铁’手法锻造,长二尺八,重三斤四两……售九金铢。”

“这辟铁刀就是正宗巧匠兵器,质量上乘,昆吾号从不折价,九金铢不算太贵。”燕赤雪站在橱柜边回头,“李不琢,你要买什么品相的剑?”

李不琢看这辟铁刀的价格,也知道自己暂时用不起巧匠兵器了,便看向那柄青萍刺剑:“买柄精钢剑就好。”

纯钢剑虽不如夹钢剑,但论劈砍其实不差太多,只是没那么耐用,但纯钢剑与夹钢剑价格却相差十倍以上——越好的剑其实性价比就越低。

素冲剑法重刺,轻劈砍,待练成后,这柄青萍刺剑正好合用,记下位置,李不琢又在店里寻找。

昆吾号里来客不少,店家闭目养神,并不招呼客人,李不琢又看中几柄纯钢剑。

正看到一柄长三尺四,名为“斩浊”的精钢剑,长二尺九,正适合自己的臂长。

忽然听见燕赤雪小声轻呼:“这边!”

李不琢转头,燕赤雪正晃着手。

李不琢走过去,见到燕赤雪身边橱柜里悬着的那柄剑,顿时移不开了眼睛。

这柄剑剑刃极薄,带着风痕般的刃纹。

剑下篆文写着介绍:

惊蝉

折龙子铸于浮黎三年

文犀饰首,青丝缠缑

刃纹如风过留痕,长二尺六,收腰,开血槽两道

重一斤四两,轻若无物

剑过如秋风,人不觉,唯惊初蝉

…………

“师匠兵器?”

李不琢下意识伸出手,豁然想起昆吾号的规矩:不得随意触摸兵器,否则便要买下。

这剑是花纹钢打造,铸造折叠花纹钢已是师匠技艺,这柄惊蝉赫然便是师匠兵器。

而且一般师匠恐怕没法把剑打得这样轻、薄。

李不琢硬生生压下手,忍不住一看价牌:

十二金锞

李不琢喉结一动:“咱们还是去别处看看……”

燕赤雪道:“我借钱给你?”

李不琢一怔,还真想点头说一个“好”。

只是这剑价值十二金锞,借了也不是三头两头就能还的。

李不琢还没回神,燕赤雪低低嗤笑道:“想得美,哪来这么多钱借你啊,走吧。”

李不琢遗憾回望一眼惊蝉剑,正要离开,边上忽然传来沙哑阴冷的声音:“折龙子本是宗匠,后来年老力衰,晚年他已只能锻造师匠兵器,他铸出惊蝉剑,别人以为这剑仅是美观,却不实用,所以在昆吾号挂了十一年也没卖出去。少年人,你又是看中这剑哪点了?”

李不琢转头一看,来者身形佝偻,隐藏在兜帽下的面容泛着青色。

又目光下移,壁上灯光映照下,这人没有影子,原来是个鬼物。

二十二:公输

燕赤雪悄然走开一步。

这只鬼物认得铸剑的折龙子,能一口说出惊蝉剑的详细来历,也许跟昆吾号关系不浅。

李不琢却摇头说:“这剑太薄,的确不实用,跟别的师匠武器对砍,先断的一定是这柄惊蝉剑。”

燕赤雪想上前掐李不琢一把,忍住了。

李不琢接着说:“不过能把剑锻得这么轻薄,应该是宗匠才有的高明手法,用这剑和人对砍,不啻暴殄天物。这剑有三个优点,一是挥剑快,二则剑薄可刺入铠甲缝隙,三则韧性极佳……能攻敌不备。”

那鬼物道:“你要怎样攻敌不备?”

李不琢迟疑看向惊蝉剑。

“不妨拿剑一试。”那鬼物直接说。

李不琢微微一怔,下意识转眼一看,长廊尽头那昆吾号掌柜正定定看向这边,略一颔首。

李不琢心中一动,取下惊蝉剑,轻轻一掂。

“来了!”

轻喝一声,李不琢挺剑刺向鬼物喉间。

鬼物沙哑一笑,倒握一柄匕首横于胸前,寒光凛冽的匕刃上刃纹状如鱼鳞,吞口处錾刻“鱼符”二字。

兵器入手,这鬼物气质大变,本来只是气息阴冷,这时便杀机森然。

李不琢剑一抖,一招岭上开花点向鬼物左肩,剑尖忽左忽右颤动着,行踪飘忽。

鬼物挥匕格挡,眼见惊蝉剑将与鱼符匕相碰,李不琢一转腕,轻巧收回攻势。

差点两兵相撞,惊蝉受损,燕赤雪松了口气——还好有惊无险。

李不琢收剑时后撤半步,那鬼物身形没重量般,抓住这空当猛然前窜,匕首如一点寒星直刺李不琢面门。

李不琢侧身与鬼物错身而过,劈剑斩鬼物腰窝,鬼物反握匕刃来挡,李不琢不闪不避,又再加了三分力。

昆吾号掌柜摇头,燕赤雪轻轻哎了一声,那柄鱼符也是师匠兵器,接下来必定是二兵相撞,两败俱伤的结果。

挥剑时,李不琢却手腕一翻,一甩!

胤!

随着一声剑吟,剑身陡然弯曲,倏然绕过鱼符匕,灵蛇探头般刺向黑衣鬼物左肩后方。

燕赤雪一怔,剑还能这样用?

刺啦!

把鬼物衣物挑破一道口子,剑身又倏然弹直,犹震颤不绝。

鬼物原地站定,喟叹一声,收起匕首:“你胜了。”

李不琢也收剑对他抱拳:“承让。”

“此剑在你手中,也不算辜负了。”鬼物摆摆手,转身离去。

李不琢看着黑衣鬼物离去,有些不舍地看了一眼惊蝉剑,准备把它挂回去。

这时候昆吾号掌柜走过来,看着那鬼物消失在门外,感慨道:“师叔到死都惦记着自己铸造的这柄惊蝉剑,死后竟也放不下。”

“那就是折龙子?”燕赤雪问。

昆吾号掌柜点点头,看向李不琢:“他的意思是想把惊蝉剑送你,但昆吾号的规矩不能破,惊蝉剑原本售价十二金锞,我作主为你折价八成,你付二金锞即可。”

李不琢犹豫了一下,笑了笑,依旧把剑挂了回去:“算了,以后再来买。”

“以后就不一定还在了。”昆吾号掌柜意味深长看向旁边。

刚才李不琢使用惊蝉剑的手法旁人也见到了,作为一柄出自宗匠之手的师匠兵器,十二金锞已要价极低,何况此剑形制特别,装饰精美,也很有收藏意义。

李不琢仍旧摇了摇头,突然一双素手取下惊蝉剑:“你不要我可要了。”

燕赤雪取下惊蝉剑,倒提手中,给了李不琢一个得意的笑容,转头对掌柜说:“两金锞一口价,送剑鞘吗?”

“原本就有配套的剑鞘,当然会送。”掌柜看了一眼李不琢,呵呵一笑。

不多时,买下斩浊剑地李不琢走出昆吾号,边上燕赤雪腰上挂着插入乌木剑鞘里的惊蝉剑。

“捡了你的便宜,没生气吧?”燕赤雪提着剑柄,心情十分愉悦。

李不琢眼角一抽:“这剑转手能卖十二金锞往上,到时候分我一半。”

“卖?你舍得啊?”燕赤雪睁大眼睛。

“舍不得。”

“我也舍不得。”

…………

到快入夜时,李不琢买到了一本历年县试魁首的修持文集,三钱蜃楼香,除此之外一无所获。

准备打道回府,路过之前卖活榫的木机阁,只见一辆游光野童火车停在阁边。

阁中几人穿着的黑色大氅背后绣有公输氏图腾——两只机关鸟衔牵机线,牵引着一尊举火种跪坐的傀儡人形。

李不琢一眼扫过,面色一变,这些公输家的人围着那店家,拿的是一件活榫。

“我卖出的那件活榫?”李不琢拉住燕赤雪手腕,隐至路边卖字画的摊位旁。

燕赤雪讶然看着李不琢,却见李不琢凝神侧耳倾听,面色紧张。

阁中人说道:

“是个少年?”

“不错,十六七岁,穿黑色便服,模样我真说不上来……”

“是这样?”

“咦,不太像,眉毛再浓一点,哎,嘴巴,薄一些,鼻子再高,再高,对了,眼睛没这么圆,是了!有点儿意思了。”

“这样?”

“您画得可真像……”

李不琢心脏砰砰跳动起来:“他们是在找我?公输家的人找我做什么?”

低喝一声快走,李不琢拉着燕赤雪挤进人群,快步走向幽环出口。

“大半月前我进地市,就见到公输氏的人在寻找什么,他们是因为那件活榫找我……”

“那活榫是鸦三通教三斤做的,也是这它让我来卖的……”

“他们在找鸦三通?是啊,这死鸟会偃家机关术,我早就怀疑这点,却没太放在心上……”

李不琢心绪纷乱,公输氏乃偃家第一大族,与墨家轮流执掌主管整个浮黎十六州营造工事的微天宫,在封地内采铜铸币,私兵部曲近万,甚至为浮黎战力最强的神机军供应机关偃甲……

李不琢暗暗咬牙:“狗屁的白泽后裔,我竟对这死鸟掉以轻心。”

“那活榫造法一定是公输氏秘技,所以店家才收得这么痛快。对了,以它的狡猾,怎么会不知道公输氏会找到这条线索,它故意的?”

“它与公输氏关系不浅,到底什么来头?县学里那公输百变失踪,它又时常偷看墨家的墨双成……”

一路上,燕赤雪见李不琢面色变幻不定,张嘴想问,终究还是没问,任由他拉着。

直到出了两界关,李不琢深吸一口气,放开燕赤雪:“失态了,抱歉。”

燕赤雪担忧道:“出什么事了?”

“小事,你不必管。”

二十三:保重

随李不琢匆匆回到梨溪巷一六号门前,燕赤雪驻足犹豫了片刻说:“能不能帮我个忙?”

李不琢正焦头烂额,皱眉道:“怎么了?”

燕赤雪顿了顿,欲言又止,勉强笑道:“我累了,帮我开门。”

李不琢无心去想其他,接过钥匙打开门,直奔后院。

在静室前停步,李不琢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已神色平静。

推门而入,静室里三斤在凿木头,小脸神情认真专注,门开了都恍若不觉。

直到李不琢把扒鸡和龙须酥放到面前,三斤才抬头道:“燕姐姐呢?”

“在前院,你不去谢谢她?”李不琢拍了拍三斤的脑袋,“身上脏东西拍干净先。”

“哎,走啦!”三斤拍着衣摆,在裤腿上擦着手,给一边眯眼瞌睡的鸦三通招呼一声,就小跑着出了门。

李不琢不动声色坐到桌边,若无其事打量着桌上三斤尚未完成的机关构件,半晌,轻笑一声。

“你笑什么?”鸦三通半眯着眼。

“今日在鬼市中撞见墨双成,赤雪出言相邀,双成也同行了。”李不琢手指叩击桌面。

鸦三通一怔,目露寒光:“双成也是你叫的?”

李不琢呵呵一笑:“你这死鸟今天怎么了,莫非你跟双成认识?那正好,这女人模样不差,对我也有几分意思,临别时还给我塞了一张纸条,说邀我三日后再聚,奇怪,纸条哪去了?”

李不琢一摸腰囊,装模作样,眼睛一瞥——鸦三通小眼圆睁:“此话当真?”

李不琢不搭理它,自顾自摸索了一阵,道:“怕是丢了。”

然后才对鸦三通道:“那时我正要卖掉那件活榫,双成见到,便要了过去,后来她约我三日后见面,说要打听一个公输氏子弟的消息。”

鸦三通明显一怔。

李不琢道:“对了,就是多日不曾回县学上早课的公输百变,双成说什么……说什么公输百变苦恋她许久?她心中有愧,只想对公输百变说句抱歉。”

鸦三通绿豆小眼中满是惊诧,浑身发抖:“一派胡言……”

砰!

李不琢一拍桌子!木屑乱飞,双手撑住桌面,身子前倾对鸦三通冷笑道:“一派胡言?墨双成亲口对我说是你自作多情!她现在就在巷口等你,只等你一盏茶时间,现在已经要走了。”

鸦三通神色慌乱,振翅向窗外飞去,刚飞起两尺,就被李不琢劈手拿下。

“放手!”鸦三通厉声喊道。

李不琢把它装在麻袋里,提着就大步出门。

“你干什么?!”

“送你回公输氏。”

“让我先见她!”鸦三通已无暇思考李不琢如何识破他的身份。

“见个屁,我今天不曾见过墨双成,她也没在巷口。”

鸦三通愕然,立时冷静下来:“你诈我?”

“你瞒我在先。”

说话间已来到后院门口,李不琢看了看,三斤不在,大步走向正门,鸦三通在麻袋里出奇的老实。

快到正门口,鸦三通忽然说:“等等。”

李不琢脚步一顿,深吸一口气,压着火气道:“嗯?”

鸦三通道:“你既然猜出端倪,肯定是那件活榫被发现了,眼下你已暴露,公输家的人多半已在来的路上。”

李不琢道:“赶在那之前我便把你交出去。”

鸦三通叹息道:“你已经诈出我身份,就该知道我没想对你不利,我若想走,早就走了,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留在这里?”

李不琢脸色阴晴不定,扭头看向正屋,带鸦三通回到了后院,刚进卧房就关上门,把鸦三通往桌上一扔:“你是公输氏子弟,怎么变成了傀儡。”

鸦三通犹豫了一下:“你可听说过公输八臂?”

“新封府第二宗匠。”

“那正是家父。”

“……”

“他十四岁成为巧匠,十七岁成师匠,二十五岁便成宗匠,乃公输氏新封府一支五十年来最惊才绝艳地人物,我自小听到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有乃父之风’……”

“半月前,我想一举造出‘灵傀’,晋级宗匠之位,功败垂成,便使出‘寄灵’禁术,将胎光、爽灵、幽精三魂、伏矢一魄导入傀儡机枢之中,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清醒之后我心若死灰,离开家中,不小心昏厥过去,结果被人拾走,本想装死借机脱身,却被你用两枚金銖买下了。如今回想起来,以前我是入了魔障。”鸦三通叹息。

李不琢面色不善:“你要回去随时能走,为何故意设计我,暴露线索让公输氏主动找上来?”

鸦三通犹豫片刻,说道:“我要带走三斤。”

啪!

突如其来的穿堂风吹开房门,气氛一寒,鸦三通心下微沉。

那柄名为斩浊地精钢剑被李不琢握在手中,他一字一顿道:“你再说一遍?”

鸦三通道:“除非这柄剑是上好花纹钢打造,才能伤我,可惜不是。”

“你可以试试。”李不琢按着剑鞘挺腰站起。

鸦三通苦笑道:“你何必固执,机关术天赋优秀者不少,只是我分外喜欢这小丫头,她跟着你,又能学到些什么?”

李不琢冷笑:“若你提早和我商量,我巴不得三斤跟你去公输家学偃师机关,如今是你使手段在先,她若不跟你走呢?”

鸦三通道:“她不傻就该跟我走。”

“我不跟你走!”

小丫头不知何时已站在门边,一阵风似的小跑过来抱住李不琢的腰,望向鸦三通地眼神带着三分畏惧,眼泪吧嗒落了下来。

鸦三通铜喙一张,爪子动了动,有些无措。

李不琢冷冷看着鸦三通,半晌,鸦三通低低说了一声“保重”,振翅飞出屋子。

这回李不琢没阻拦。

二十四:练剑

鸦三通的离开对三斤打击很大。

小丫头心中对所谓的公输氏其实没多少概念,只知道师父走了,因为最后那番抉择,甚至把鸦三通离开的原因归咎到自己身上。

好不容易安抚了三斤,李不琢看着她沉沉入睡的脸颊上还带着泪痕,给她盖好薄衾盖熄油灯。

出卧房时,已经夜深。层层高楼投下的无数灯火宛若繁星,机关楼船华灯璀璨,驶过被檐角与楼体割离成块的夜空。

李不琢看向正院大门,两团灯笼微光寂静无声地摇曳着,终于松了口气。

“它已离开两个时辰,公输家并未来人。”

以那只鸟地家世,要强夺三斤轻而易举,现在它没来,那就是不会再来了。

走入院中,一掂手里的斩浊剑,森然剑刃从鹿皮鞘内缓缓吐出。

使了一套破敌剑,豹头势、凤头式、敛翅式、偃旗式、破车式……

浑身发热后,便开始练素冲剑谱的招式。

“李不琢!”

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呼,李不琢一转头,燕赤雪走过来嘘了一声,手指压在嘴唇上,指了指前院。

李不琢明白燕赤雪躲着那老妈子,收剑没出声。

燕赤雪走过来,坐到廊庑边说:“跟三斤闹别扭了?”

“没,一言难尽。”李不琢摇头,看了一眼正院,“那老妈子是来服侍你的,还是来监视你的?”

燕赤雪也摇头叹道:“一言难尽啊。”

李不琢哑然。

燕赤雪笑了笑移开话题:“有件事早想问你了,你名儿里‘不琢’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不方便说就算了。”

“倒不是不方便。”李不琢斟酌了一下,说道:“以前我贪睡,抓周时抓的也是个枕头,先父曾说我‘顽石不琢’,就这样给我取了名字。”

燕赤雪乐了:“你也有傻头傻脑的时候?”

李不琢眼皮一翻:“你没有?”

燕赤雪扬首道:“当然没有,桃坞堡三大寨子,到我这一辈有二十六个男儿,都是被我欺负大的。”

李不琢笑了笑,那响马寨里少年识相的当然会让着这个大千金。

“你以为是他们让着我的?”燕赤雪看懂李不琢的表情,也没有争辩,双手撑着廊庑栏杆,看向支离破碎的夜空,晃着腿,“十七年前时乱世未定,我爷爷便力排众议,拿寨里所有钱粮买下三千亩地。”

李不琢感慨道:“燕老太爷真是高明远识。”

战乱时期人命和土地最不值钱,那时买下三千亩地算是捡了大便宜,河东一带土地肥沃,一亩地一年能产粮食三百斤以上,值一个半银锞子,三千亩地,一年就是四千五百银锞,四百五十万钱,足以让一个响马帮不再劫掠,享受地主日子。况且十几年经营,也不至于光吃不做,难怪燕赤雪随身能带上两个金锞子,买下惊蝉剑。

“的确,原本桃坞堡三个寨子各行其是,从那以后就以燕家为首了,我爷爷说响马出身终究不能长久,便举全寨之力,让桃坞堡这一辈子弟读百家典籍,可惜,只有我一人考入了永安县学。”

燕赤雪侧头看着李不琢,半边脸映着远方灯火,李不琢忽然读懂了她的目光。他从边关死人堆里杀到幽州,她也以寒门出身挤入永安县学,谁都不是被“谦让”出来的。

“一月后等你中第,桃坞堡也有炼气士了。”李不琢道。

燕赤雪咧起嘴角一笑:“接着!”

惊蝉剑连鞘被她扔来,李不琢一把接住。

燕赤雪道:“在昆吾号见你把这剑用得挺厉害,怎么我拿回去就不行了,你再试试?”

“好。”李不琢放下斩浊,拔出惊蝉放开剑鞘。

此剑入手极轻,乍然使用会不习惯,但用惯了,剑速便能更快三分。

“来了!”燕赤雪突然轻喝一声,脚尖一挑斩浊剑,握在手中,连鞘当胸刺来。

李不琢后撤之时鹞子般跃起,惊蝉剑光电闪,当空平削。

燕赤雪双脚扎地,柳叶迎风似的向后仰倒,躲剑同时背身扫出左腿,四周衰草倒伏,手中剑鞘也随之斜削李不琢腰际。

李不琢转腕用剑身挡下这一剑的同时再撤一步,说道:“原来你擅长拳脚……”

燕赤雪嘴角一扬,借机挺剑而上,李不琢话被打断,只得再挡一剑,惊蝉剑虽不坚硬,只要不大力劈砍也无碍。

一眨眼,二人又拆四招。

李不琢虚晃一剑,卖了个破绽,燕赤雪挺剑刺李不琢右肩,李不琢旋身躲开一剑,手中惊蝉剑同时倒转反握,剑首刺中燕赤雪右肩。

“不打了!”燕赤雪恼然踢开一颗石子,“怎么不见你用今天那招?”

“那是奇招……”李不琢收剑后退,苦笑道:“奇招用多了,敌人有了防备,还算什么奇招。”

燕赤雪不快道:“那你把剑还我。”

李不琢顿了顿,却道:“看仔细了。”

紧接着对廊柱挥剑,剑身刚要拍到柱身,手腕便陡然急停。胤的一声剑吟,剑身弯曲,剑尖仍借着惯性,刺中廊柱背面。

“这招可出其不意,但威力太弱,只能造成小伤,但用来点穴不错。”李不琢收剑,把惊蝉剑递还回去,“你既然不常用剑,怎么不把它转手卖了?”

“你管得着么?”燕赤雪斜了李不琢一眼

突然燕赤雪面色微微一变。

“小姐,天色已晚,该回房就寝了。”

那老妈子不知何时来到了后院院门边,面容笼罩在阴影中。

燕赤雪对李不琢投来一个抱歉的眼神,说句“我走了”,便匆匆离去。

…………

片刻后,李不琢看着燕赤雪和那老妈子背影消失在院门外。

“她是桃坞堡最有望成为炼气士者,怎么会忌惮这老妈子,这老妈子怎么钳制得住她?”

桃坞堡有三寨,那帮刀口舔血的响马当然不可能上下一心,但燕赤雪考炼气士是提升整个桃坞堡门第的大事,寨里再有勾心斗角,也不至于这时候给燕赤雪使绊子。

但燕赤雪既然没说什么,李不琢也不好过问燕家家事。

二十五:圣院醮仪

秋风起,白露降,寒蝉鸣。

二十日过去,中秋临近,离县试就只剩十天。

县学泉心堂后方圣院之中,七位天宫圣人泥像环列圣堂内部,沈默言麻衣如雪,用杨柳枝蘸水洒在青石地上,正在进行“濯涤”,这是每年县试前祷祝的醮仪。

圣院里,县学五十学生各成阵营,李不琢站在近门处,趁沈老教授濯涤,圣堂里全体静默的功夫,打量着七天宫圣人泥像。

最左侧,是狱天宫圣人泥像,狱天宫掌浮黎之中刑狱律法,供奉的是法家圣人。

再往右依次是掌刀兵军械的赤天宫兵家圣人泥像;

掌营造工程的微天宫墨家圣人泥像;

掌赋税屯田的宝天宫道家圣人泥像;

掌传承修行的洞天宫医家圣人泥像;

掌斋醮礼法的鼎天宫佛家圣人泥像;

掌灵官任免的司天宫纵横家圣人泥像。

七天宫势力盘根错节,天宫初立之时,百家为争七天宫香火圣位曾相互征伐,到如今世俗中权势最盛的是主灵官吏事的司天宫,司天宫圣人就是当年合纵百家覆灭大夏的纵横家谋圣。

李不琢所知不多,据说如今谋圣隐于幕后,纵横家转合纵为连横,挑拨削弱诸家,要再统天下——这也是从酒后的冯鹰口中听到的诛心之言,李不琢想想就罢,不会找人议论。

环视四周,县学五十学生都在,仍不见公输百变。鸦三通已离开近月,公输百变仍未回县学,李不琢也未曾打听到半点消息。好在这些日子过去,三斤也终于放下,只是每天仍自己钻研机关术。

“来请圣愿。”

清越的声音传来,沈默言完成醮仪,接下来,众学生对七天宫圣人像顶礼膜拜。

幽州在希夷山脚,七重天宫统治辐射的中心之处,庶民自生下来听着的便是医家圣人悬壶济世,佛家圣人以身饲鹰度化亡灵,道家圣人举霞白日飞升,纵横家圣人口若悬河一言止杀之事,包括燕赤雪在内,众学生对七圣人泥像顶礼膜拜,并无异心。

李不琢感受着那七座泥像高高在上从四周俯瞰而来的目光却有些不自在,边荒蛮夷之地,教化不明,于是李不琢才来幽州搏个前途,也正因如此,心中并未建立起对圣人的信仰。

不过,当众人匍匐顶礼膜拜时,李不琢也随之一同匍匐下去,动作一丝不苟。

众人闭目祝祷,李不琢便琢磨着几天后的县试,二十天过去,对小道藏的理解基本已炉火纯青,便读了些《渊海子平》、《梅花易数》等命理术数杂学,暂还没功夫钻研星相。

杂学用处极大,但难入门,亦难精通,梦中读书太过耗神,眼下也只是粗通了梅花易数。

这二十天中最大收获便是读了那一套历年县试魁首文集,发现除去几篇实在惊才绝艳技压群雄的佳作,其余都是迎合了主考官的心思,于是被判为第一。

县试考试时,本县灵官与县丞监察考场,而批卷、定名次的主考官是七天宫来使,虽然另外还有一位主监,有权将主考官没看上眼的优秀题卷提录重审,但这种情况极少出现,基本上由主考官定夺考生生死。

譬如去年,永安县魁首余渭的那篇灵感普化论,与当时最有希望夺得魁首的曾秀的文章相差无几,甚至逊色一筹,但曾秀的文章里用了诸多儒学典故,而当时的判卷主考官与道家归真派渊源颇深,于是便被判了个第六名。

前天李不琢从沈老教授口中得知,今年来永安县的主考官是纵横家大学士姜太川,便在县学藏书阁找到了姜太川的文集,已反复背诵许多遍。

历年科举,诸家考生考题不同,但万变不离其宗,都围绕炼气开展,主考官往往对诸家学问均有涉猎,先看考生文章对炼气术的阐述,便能看出考生潜力,依此大致定等,接着再以文采定夺前十。

诸家考题虽然不同,但历年科举少有争议,身为主考官者极重清名,虽然在定魁首时会更看重与理念相合的文章,但不会有太大偏颇。

离县学还有十日,这些日子,李不琢打算梦中把纵横家的《本经阴符》与《异国策》通读一遍,不需钻研太深,能在写文章时征引些典故便好,迎合了姜太川,争魁首的希望就更大一分。

“祝圣辞!”

沈默言一声清喝,众人起身。

李不琢随众人念罢祝圣辞,县试前的见圣礼便算完成。

出圣堂时李不琢见燕赤雪神情有些低落焦虑,过去问道:“怎么了?”

燕赤雪一抿嘴,笑了笑道:“还有十日县试,难免担心考不过,你怎么看起来半点都不担心,还整天看些杂学,兼顾得过来吗?”

李不琢点点头:“沈教授找我说过这事了,怕我贪多嚼不烂。”

“你呢?”

李不琢呵呵笑道:“我说兼顾得过来你会信吗。”

“李兄,今日有场盂兰法会,可愿与我们一同前往?”

一伙人远远走来招呼李不琢,都穿着县学的生员长衫,当先者身材清瘦,叫余千德,他身边的韦心水、高盘、师温瑜等六人,都是寒门子弟。

如今佛家执掌主斋醮礼事的鼎天宫,七月十五浮黎鬼节过后的一个月内,所有法会按律都要冠以“盂兰”二字,法会上要谈玄论道还是念经礼佛,各有自由。

纵使余千德几人不邀请,今日的盂兰法会李不琢也是要去的。

县试前的最后一场法会,永安县学里所有学生都会到场,这是结交人脉的最好时机。

这几人是寒门子弟,自知势薄,是县学里最团结的一伙人。

原本李不琢会与白游等人一道前去,眼下却是一口答应下来:“能与诸位同行,在下求之不得。”

李不琢虽与白游熟稔,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和那伙豪掷千金的公子哥相处,李不琢一毛不拔总会产生嫌隙,若与余千德等寒门子弟同行便和谐许多,也不会显得李不琢孤僻。

二十六:听贤台说法

新封城虽大,适合士子们聚会玩耍的场所也就几处,最具声名的当属浮月坊、听贤台。

自诩清高的卫道士们若听见浮月坊三字总要斥责一句“流金淌银的肉店”,议论起北门外护城河边的听贤台却一定会说“吾愿欣然往之”。

听贤台时有高人讲法,相传九年前有个四十岁未过县试的老童子在此听法,得高人青眼,唤去面授机宜一夜,几日后就高中魁首,此后,更是连中府试第三、一甲学士,正是如今鼎天宫中修撰史书的春秋阁大学士左成梁。

去集贤台的路上,余千德等人议论此事,有人说:“他人常说左大学士祖坟冒青烟撞了大运,却不知高人面授机宜只能锦上添花,他自中了魁首以后一路高歌,是厚积薄发,水到渠成。”

众人点头称善。

梦中读书常不知年月的李不琢深以为然,读书是水磨工夫,悟性上佳者领悟更快,却不能无中生有。

众县学学生泾渭分明,午后,就先后到了听贤台。

听贤台建于水中,亭榭沉浮,栈桥两沿兽头栏柱喷出水流,雾气升腾。

错落的亭榭中已约有两百余人,来的不止永安县学学生。

李不琢与余千德等人寻了一处长桌坐下,桌上有瓜果珍馔,都是清淡饮食。

众人闲谈,没探讨学问,说着历代魁首的风流逸事。

过一会,话题一转,有人开始悄声议论本次主考官姜太川,有人则猜测来听贤台讲法之人会是谁。

片刻后,人群骚动,河上一艘轻舟漂来。

舟头之人面容清癯、黑发长须、长身而立,青衫迎风。

韦心水面露喜色:“是淳于学士。”

李不琢不认得来人,听其余人议论,才知道来人叫淳于钺。

淳于钺是十一年前中幽州学士一甲的医家前辈,炼气修为已达宗师境界。

这就是幽州的底蕴,若李不琢在沧州读书,竞争是小,却接触不到这些资源,纵使考上炼气士,也是只是矮子里面拔高个,前途有限,面临各州士子同处一殿的天宫大选时,便会远远落后于人。

河中有座七层醮台沉浮着,醮台底部云雷雕文旋动,熊罴虎豹面目狰狞,上层却是白鹿孔雀腾云朝瑞,是取炼气士讲法感化万物的寓意。

小舟飘至河中,淳于钺走上醮台,平视前方道:“幽州自古中枢,地灵人杰,诸位更是州中翘楚,遍阅前圣要言,本人才疏,不敢妄论经典,今日拾人牙慧,也结合些自身体会,同诸位讲一些炼气入门的修持经验。”

“不骄不矜,这才是真正世家高门风骨。”志在立身扬名提升家族门第的韦心水远远看着淳于钺,赞叹不已。

李不琢笑了笑,说到风骨,与高门寒门能有何干。若观前朝历史,大夏覆灭时众多儒家门阀见朝廷衰微,为保全家族,纷纷大开城门,引百家大军入驻。反倒市井屠狗辈、寒门读书人与国家休戚与共,其中不乏铁骨铮铮、舍身取义之人。

这事心中了然便罢,说出来免不了和韦心水闹红脸。

李不琢举杯示意:“韦兄所言极是,待韦兄今年高中,十年后便是你来听贤台上讲法。”

韦心水脸色大悦,嘴上谦虚,转而恭维李不琢道:“哪里的话,李兄初入县学就在射艺一科拔得头筹……”

一来二去,二人引为知己。

这时淳于钺开始讲法。

李不琢抛开多余的念头,细细听了起来。

炼气修持法门,百家典籍中多有阐述,但炼气是超脱之道,述诸文字,难免会玄奥晦涩,有宗师境界炼气士亲身讲法,是难得的机遇。

气感至内壮两步修持法普照图上有载,再进一步的修持法,要中童子才有资格阅读,李不琢只在小道藏里见到过不尽详实的描述。

淳于钺站在醮台上,声音被醮台边缘内弧反射至醮台中央,震动高悬的镂空机关立柱中无数金属簧片,再传出时,便如同雷音,响彻方圆半里。

淳于钺先从气感讲起,阐明了精藏与炁藏的关联,语言直白易懂。

所讲内容李不琢在小道藏各注本上都大致读过,却只是支离破碎记在脑中,经淳于钺一讲,便融会贯通起来。

众人听讲,各有所悟,都有收获。

听讲法时,李不琢不由自主催动精藏转化炁藏,若说平时十分精藏只能转化三分炁藏,此时却能转化四分,可以料想,此时若是坐忘入定的状态,甚至能转化五分。

“我听宗师讲法一次,就收获甚大,真羡慕那些世家高门子弟长辈便是宗师……”

李不琢出神感慨,忽的又想起公输百变妄施禁术,变为傀儡,却也是受其父名声所累。有宗师长辈,要么青出于蓝,要么一生活在其阴影之下,心有高山,不敢攀登。

甚至听闻有位大学士当主考官时批阅儿子的题卷,为了避嫌保全自身清名,刻意把本应高中的卷子批为不录,以至于父子反目。

这时淳于钺已讲完气感、内壮两步炼气修持法,朗声道:“先天四步是气感、内壮、坐照自观、周天圆融,前两步诸位已学到了,后两步炼气法考中童子便能借阅,本人不便多说。但诸位是幽州英杰,本人就稍提几句。”

李不琢忙收起心绪,凝神细听。

淳于钺道:“炼气士滋养内炁,使自身充实,但后天之身,犹如天地未开,混沌蒙昧。”

“待内炁充足,这时催逼内炁,燃起一点神识火种,方可照破混沌,荡开阴暝,观照自身。”

“观照自身,才能引导内炁,贯通诸脉,成就周天圆融,返归先天之体。”

“在场有佛家炼气士,这神识火种便是佛家日轮,医家又称金针,名称虽多变,但万变不离其宗。”

“至于如何点燃神识火种,诸家各有秘法,无法一以贯之。”

末了,淳于钺说此次讲法结束,乘舟破水而去。

李不琢远远看见那一叶扁舟中,原来竟无一人。

淳于钺站在舟头,扁舟却无浪自行,宗师手段真是神秘莫测。

二十七:对答如流

淳于钺一走,众人开始交流今日所得,相互映证修行。

李不琢入县学虽只有两月,但梦中已读小道藏无数遍,对杂学也开始有所涉猎。

杂学艰涩幽微,向来只有世家高门的后辈才有精力学习,寒门子弟除非有机缘拜得名师,否则能吃透小道藏的都凤毛麟角。

李不琢与众人探讨经文,映证修行,时不时语出惊人,却又阐明幽微,刚好说到点子上,让高盘、师温瑜等人大呼醍醐灌顶。

本就将李不琢引为知己的韦心水更对李不琢敬佩有加,问道:“李兄可有婚配?舍妹如今正至及笄,素通诗书,容貌也是上等,缺一良偶,李兄意下如何?”

能挤入永安县学的寒门子弟,自然有真才实学,韦心水见识了李不琢的学问,自愧不如,便想将关系再加深一步。

韦心水长相俊朗,姊妹容貌自然也差不了,韦家经商有度,家境颇为殷实,只是没出过炼气士,才算作寒门,韦心水以为李不琢没有不愿意的道理。

有人冷冰冰道:“他还不一定能中第,韦心水你何必如此。”

这话实在有些难听,虽然李不琢从未想过成家之事,本来就想推脱,也忍不住眉毛一扬。

说话的韩炼抱胸倚在亭柱边,皮肤略黑,棱角分明的五官总透着股冷意。

韦心水面色一落:“韩黑脸你抽什么风?”

韩炼耷拉着眼皮,懒得回答。

这位黑脸少年当属几人中最特立独行者,喜怒都摆在脸上。

韩炼看不惯白游,在县学里曾当众说众纨绔不思进取。

李不琢知道自己和白游走得近,被韩炼视为一丘之貉,也懒得跟他计较。

“韩兄这话有失偏颇,以李兄的才识,前三甲虽不作考虑,上榜却是不难的。”余千德不动声色找话题移开众人注意。

韩炼侧开脸,没再说话,韦心水面色终于缓和。

众人又交流心得,韦心水这时转念一想,县试未过,结果还说不准,也没再提起结亲的事。

说话间众人谈及历年魁首说到了李琨霜,李不琢与李府有旧怨之事,这几人并不知晓,李不琢也不动声色。

这时候有人过来,提起桌上锡壶斟了一杯清酒,举杯作敬道:“刚才我们远远听到诸位交谈,也想与诸位映证修行,不知可否赏脸?”

李不琢顺着这人来的方向看去,那边的水榭里坐着何文运等人。

何文运要考的是道家童子,却与李不琢不同,学的是谶纬学说,李不琢正好与其中一个华服锦袍的文雅少年对视,那少年对李不琢笑了笑,眼神有些不善。

李不琢心中一动,依稀认得这是方兴,上回月考第七,与何文运交好,也是谶纬派的学生。

李不琢思忖的时候,诸寒门子弟受邀纷纷大喜起身。

“还望不吝赐教!”

“正有此意!”

李不琢紧接着就被韦心水热情搡了一把,在耳边低声说:“今天的来意别忘了,正是要多结交人脉,县试过后,同年之情不下于袍泽之谊。”

说着众人已走向那片水榭。

…………

水榭中多是谶纬派的道家学生,如今谶纬派纯正玄门世家出身者极少,李不琢眼前的几人大多是儒家化道而来。

坐下没多久,有人呈上菜肴。

席间交谈倒是和谐,却有人针对李不琢,探讨经文时和李不琢暗打机锋。

李不琢应对自如,略微一想就知道了李琨霜是谶纬第一大宗古微观弟子,他们因为多半是因为这层关系来寻衅。

就算没这层关系,谶纬派与归真派相互排挤也是常见,方兴等人知道找白游占不到便宜,便来打压李不琢。

那梁家梁丘宝故意先用一段经文假意跟李不琢讨论,讨论到一半,雍家雍安突然插足,否定李不琢的言论。

这二人配合默契,李不琢笑了笑,也不揭穿,对答如流。

诸寒门子弟也看出了不对,韦心水余千德等人面面相觑,却没人出声。

过了一阵,水榭里其他人安静下来,只有李不琢与雍安、梁丘宝辩论经文。

以一对二,李不琢不显慌乱,从容应对,倒是对方两人渐渐额头冒汗。

到后来二人已经不再掩饰刁难,开始问些晦涩琐碎的风物见闻。

李不琢冷笑一声:“说是谈玄论道,探讨经文,你们却有意刁难。我始终让步,你们二人还不知收敛吗?”

雍安以为终于难住李不琢,松了口气:“你可是答不上了?”

梁丘宝面露喜色,正要借机打压李不琢,李不琢起身拂袖而去,冷冷道:“蝇营狗苟之徒!”

方兴等人面色一沉。

韦心水、余千德等人闻言面露愧色,方才李不琢被人刁难,他们顾忌对方家世,没有出言相帮,听李不琢这句话,仿佛也是对他们说的。

“我羞与尔等同处一檐之下!”倒是韩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梁丘宝、雍安脸色发红,喊道:“慢着,答不上了就想一走了之?”

李不琢顿足回头:“我答上了又如何?”

梁丘宝略一沉吟,还没说话,李不琢就大步走回桌边坐下:“二十息时间,问什么都可以,我尽数答上的话,这次县试你们就别考了。”

雍安一怔,没等他犹豫,李不琢一拍桌子:“问!”

雍安一咬牙,问道:“卷二十一天地部三界宝箓第三句是什么?”

李不琢张口就来:“帝主下降无象通生天,人各为一天,璇玑玉衡、三十六帝,五斗魁主……”

李不琢刚说完,梁丘宝又迅速发问。

……

……

十八息过去,二人连问九问,李不琢对答如流。

梁丘宝脸色发白道:“二十四岩有何名字?”

李不琢淡淡道:“三山观水、仙仓仙室、药筐丹灶、机杼染具、马厩莺架、辘轳杵臼、酒瓮棋枰、仙船仙兽、茶炉泥料诸岩都是。”

真要输了?雍安双脚一晃,干着嗓子刚要发问。

“咄!”

眼见二人就要落败,方兴终于按捺不住,运内炁断喝一声,打断三人的问答。

“你舌灿莲花又有何用,可敢跟我比斗?”

二十八:射覆

“方兴,他人赌斗轮得到你插嘴?”

嗤笑声传来,白游施施然走到水榭边站定,扇柄遥遥指向雍安、又指向梁丘宝:“二对一还完败,就算没有赌注,你俩也不必再考县试。”

“与你何干?”梁丘宝冷哼时心里却惴惴不安,二十息已过,他们虽能翻脸不认账,但众目睽睽下这么做便要丢光脸面。

西侧不远处的女学生中,有人小声道:“赤雪,李不琢不是边关来的吗,怎么同时和梁雍两家的人论法都不落下风?”

燕赤雪也怔了怔,答不上来。

那边李不琢似笑非笑地看着雍安和梁丘宝,却没再追究,转头问方兴:“你要怎么比?”

雍安和梁丘宝纷纷松了口气,羞愧的同时感激看向李不琢,二人与李不琢无仇无怨,受了方兴蛊惑才寻衅,以为随便就能打压李不琢,没想踢到了铁板,好在李不琢没真追究到底。

方兴斜了白游一眼,然后看向李不琢:“就比射覆如何?”

“你怎么不说比射艺?”

白游冷笑不止,在覆器下置一物让人去猜,就是所谓的射覆,射覆并无任何提示,只能靠杂学术数推算,谁不知道寒门子弟就算对杂学有涉猎,也不可能精学。

方兴摇头道:“此言差矣,李不琢射艺冠绝永安县学,若比射艺,我直接认输就好了。”

“既然你已认输就好,李兄我们走。”白游说着便招呼李不琢。

方兴摇头:“他不能随便走,他还未给雍安与梁丘宝道歉。诸位也知道十日后就是县试,雍安和梁丘宝好心和李不琢映证修行,孰料他心高气傲,当众羞辱雍安和梁丘宝,若他们二人十日后真的落第,李不琢就是毁人前程,其心可诛。”

白游哈哈大笑:“以一敌二,李兄真是好手段!”

方兴眼角一抽,不再理会白游,对李不琢郑重道:“我就和你赌一场射覆,你若败了,我只要你给雍安与梁丘宝当众道歉,你若赢了,此物归你。”说着一指桌上的一封纸匣,“这是本次县试主考官姜大学士当年考县试时的手迹。”

“姜大学士手迹?”边上韦心水、余千德等人面色微变,眼神炙热。

李不琢心中一动,方兴倒是大方,连姜太川的手迹都舍得拿出手。当年姜太川县试以二十三名中童子,却是吃了不愿迎合主考的亏,若有了这封手迹,不光可以揣摩姜太川的学问理念,还能学习他的笔法。

只是眼见方兴神色淡然,显然不怕会输,李不琢心道:“他只是让我给雍安和梁丘宝道歉,但我要真道歉了,他就颠倒黑白,把我心高气傲羞辱同学坏人前途说成事实。他笃定我不会杂学,有恃无恐,却不知道这一月我也兼读了梅花易数。”

“比了。”李不琢一点头。

“不要莽撞。”白游连忙走近,低声道:“他们显然在设计你,你又不会杂学,真输了怎么办?”

方兴冷冷道:“白游,这是李不琢与他们的事,你真要掺合?”

“掺合又怎么样?”

白游冷笑,砰一脚把桌子踢翻,汤水肆意横流,方兴等人狼狈躲开,好在没沾上污迹,但都面有怒色。

“你敢在听贤台放肆!”

有人攥着拳头已想动手,被边上的人拉住,低声道:“咱们不能跟白游那纨绔似的肆无忌惮。”

“不服去报官抓我,看看谁先遭殃?”白游神态跋扈,“你们也知道这是听贤台下?听贤台下不分贵贱,你们联手打压寒门,置其他人于何地?”

话音一落,周遭许多寒门子弟不善地看向方兴一众。

寇铮之、孙偲等人也缓缓走过来,手按在兵器上,神色不善。

方兴等人面色发青,新封府直狱神将就是白益,这事虽不至于惊动到直狱神将,但下面的差役一来,见到白游,会偏向谁不言而喻。到时候他们被人扣入衙监,要家中派人保释,此事若被主考官得知,印象分就一落千丈。

“梁丘宝与雍安也是无心之失,不如两边各退一步,在下给李兄赔个不是。”何文运上前一步,拢袖对李不琢致歉。

李不琢早认得何凤南的这个外甥,来的时候本以为何文运就是主使,有所提防,但自始至终何文运都温文尔雅,置身事外,现在又站出来主动调解,李不琢也捉摸不透他的用意。

“文运,这是梁丘宝和雍安的事,且让他们来定夺。”方兴给梁丘宝与雍安使了个眼色。

梁丘宝雍安二人本已不太想交恶李不琢,见方兴又把他们二人当枪使,不由面有怒色,这时李不琢上前一步对方兴道:“按你所说,就比射覆。”说着转头对想要再劝的白游低声道:“我自有打算。”

“那好!”方兴怕李不琢反悔,连忙答应。

片刻后,李不琢被方兴引入岸边一间屏风围绕的水榭,众人也安静下来,不打扰二人赌斗。

李不琢对术数只是粗通,但射覆只猜物,又不窥测天机,也有个三分把握。就算输了,只要不当众道歉,找机会私了,便不算赖账,也不至于败坏名声;赢了,就能得到姜大学士手迹,方兴可能会赚,但李不琢永远不亏。

在屏风后静待片刻,里面的方兴说了声进来,李不琢便走进去。

只见蟠螭纹黑檀桌上,方兴左手扣住一个螺钿漆盒道:“就猜此物。”

方兴话音刚落,李不琢便心中一动,开始起卦。

起卦不拘形式,若圣人心念一动,天时、声音、方位、动静、地理、颜色一切征兆皆入卦象,而李不琢对易数初窥门径,与圣人相比若云泥之别,只能以小见大,管中窥豹。

只见方兴三根按住螺钿漆盒,三为坎,坎即是水,河中之物出自水中。

又:漆盒上螺钿画有喜鹊九只,三只上飞,六只下憩,由此以“三”“六”二数起卦。

上卦,三为离;下卦,六是坎,上离下坎,水火未济。

又以上下卦数相加,除六,余三,得动爻为三。

上坎下离,水火未济,三爻爻动,水火既济。

最终卦象是水火既济。

水火既济,料想就是烹饪,漆盒下藏的八成是食物。

易书曰:水火既济,盛极将衰——这食物烹调过后,应该已被吃干净,只剩残渣。

护城河中水产无非鱼鳖虾蟹,又有湟河鲤鱼鲜美名扬幽州。

那漆盒大小,刚好能盖住一条鲤鱼。

起卦、推断、猜测,已过去二十余息时间。

二十九:鱼骨

“猜不到趁早认输!”

方兴笃定李不琢不通杂学,可见李不琢表情沉稳,心里也没了底,故意提高声音搅乱李不琢心绪。杂学出了名的晦涩,其中术数更是玄奥万分,演算时,受到丁点儿干扰,就容易错过征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台阶下,白游听到屏风里方兴的喊声,压低声音骂道:“本以为老子已经够卑鄙,驴日的方兴比老子还卑鄙无耻。”

“白兄你把方家都骂进去了啊。”寇铮之不动声色推了白游一下,低声说。

“骂又如何?儒家贼心不死,虽然化入道家,但谁知道他们想不想复辟?李不琢在边关为国杀敌,实乃国之义士,来中土考炼气士,要效力天宫,却被旧儒世家打压排挤,嘿嘿,反贼之心,昭然若揭。”

凉意从脊椎底部冲上后脑勺,寇铮之咋舌赞道:“白兄卑鄙,我不及也。”

孙偲拱手悄声道:“我亦不及,不及啊。”

“少来!李不琢恐怕在逞强,呸,死要面子活受罪。一会儿你们拖住方兴,我去把他带走。”白游摩拳擦掌,这位纨绔少爷耍无赖的事可没少干过。

孙偲摇头道:“我看他不大像个会溜的主儿。”

白游不耐道:“那是放屁,这小子看着硬气,可沙场上活下来的,尾巴准夹得比你还熟练。”

寇铮之摸着下巴,点头道:“这话是有道理……”

孙偲瞪眼,愤愤道:“哪次不是你们先跑,我来断后?”

白游摆摆手:“少废话,先照我说的,若有变故就见机行事。”

水榭东侧。

韦心水远远看着李不琢的背影,低声道:“早先听闻李不琢和李琨霜交恶,还以为是传言,原来是真的……”

想起方才要与李不琢结亲,韦心水心中庆幸李不琢没答应下来。

余千德道:“李不琢经言乙下,小道藏尚未读通,也一定不会杂学术数,为什么答应和方兴赌?”

韦心水道:“能伸不能屈,不是君子所为啊。”

余千德摇头微叹,同为寒门,见李不琢被人打压,也是兔死狐悲,但也没想为李不琢出头,又不是人人都像韩炼那愣头青的。

西面亭子里。

燕赤雪看着白游气势汹汹拾级而上,说道:“他又要惹乱子了。”

淳于厌无奈道:“随他吧,又不是一回两回了,也能替李不琢解围不是?你又发呆想什么呢?”

燕赤雪回过神来,摇头说:“他不太会做没把握的事。”

“他?”淳于厌一怔,随即眼角弯成月牙儿,笑意盈盈道:“哦,他——呀,我知道了。”

“你知道个什么啊你?”燕赤雪捏起拳头作势要打。

淳于厌举起双手躲开,轻呼道:“女英雄恼羞成怒啦!”

燕赤雪没好气白她一眼,松下拳头:“再多嘴抓你去当压寨夫人。”

屏风内,桌边。

李不琢定定看着那漆盒,又把卦象默默推算一遍,心想:“推算没有出错,但我只是粗通术数,结果不一定对……”

方兴道:“莫非你要在这算到天黑?”

李不琢横方兴一眼,淡淡道:“方家人就这么没气量,尽耍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要不是在听贤台下,打烂你狗嘴。”

“不必李兄动手,这事咱正好擅长!”白游大步走上来,看架势要当面扇方兴大嘴巴子。

“就知道逞口舌之快?”方兴冷笑着,却不动声色后撤一步。

与方兴相熟的人也靠拢来,如临大敌,被寇铮之孙偲两边一挡。

白游趁机拉着李不琢就走:“谁稀罕姜大学士手迹,李兄昨个不是答应了今日和咱们去吃酒么,还在这瞎耽搁个什么劲?”

李不琢摇了摇头,压根没要走的意思。

白游差点想踩他脚,气道:“你逞什么能啊?”

“诸位要走我当然没理由阻拦,但今天的事传出去名声可就不好听了。”方兴朗声道,“李不琢,白游这等纨绔货色耍赖也就罢了,你也想当食言而肥的小人吗?”

白游面色不善,给寇铮之和孙偲甩了个眼色,便想动手打人。

李不琢一步走出,挡在白游与方兴中间:“别坏我好事,我猜好了。”

众人一怔。

“好!”方兴最先反应过来,按住漆盒,微笑道:“我也不欺你不通术数,且提醒一句,这漆盒下所覆之物……”

李不琢不等方兴说话误导,向那漆盒走去,边走便说道:“湟河三尺鲤,点额不成龙。落入渔人手,埋骨碗箸中!”

李不琢每说一句,方兴眉头就拧紧一分,最后李不琢直接推开方兴的手,压住漆盒,和方兴对视着咧嘴一笑,一字一顿道:“是副鱼骨。”

方兴脸一僵,虽然瞬息恢复过来,众人一见他这反应,也都知道李不琢猜中了。

李不琢也不掀开漆盒,拿起装着姜太川手迹的纸匣就走。

白游怔了好一会,回过神来大笑不止,扬长而去。

待他人离开,方兴面色发青,掀开漆盒,看着盘中那副吃得十分干净的鱼骨,默然不语。

何文运走近道:“湟河三尺鲤,点额不成龙,这句话他是隐隐自喻。”

后一句何文运没有点破,方兴也知道李不琢是在讥讽自己。

“真是好大的志向,看他神色,猜中这副鱼骨不可能是撞运气。”方兴顿了一会,“我在教习口中打听到,上回月考他贴经一题未错,这也不是运气能解释的,难道他通读了小道藏,竟然还有精力涉猎杂学?”

“绝无可能。”边上有人否定。

方兴迟疑许久,终于叹息道:“文运,我后悔没听你的,不该与李不琢结怨。”

何文运道:“我原来也只是惜才,未曾想,我仍是低估了他。今日之事倒也不算仇恨,虽说你我跟李不琢注定立场不同,但放眼七重天宫,道家内斗却不算什么。他出身寒门,却有大才,日后不是中途夭折,必然一飞冲天。既为县学同年,纵使立场不同,也可以互通有无,待县试过后,我愿为你们二人调解恩怨。”

方兴点头道:“也好。”

三十:大学士手迹

新封城下了场雨。

雨丝淅沥洗净黑色鱼鳞瓦,下城便起了雾,夹杂着悬车绳柱中弥漫出的白汽,视野一片迷蒙,李不琢在城墙下抬起油布伞,目光顺着伞沿向上:远处两艘机关船挤出雨幕降至城外飞台边,船侧下降的云梯运送下来一座座木仓,轰然落地,仿佛隔着十余里都能感到震动。

李不琢又想起了来幽州前初见百鬼驮龙船的时刻,面对着墨师机关的巅峰造物,总会有种自身微不足道的错觉,突然又想,也许这不是错觉。

“这就是新封城的命脉。”白游顺着李不琢目光远远看向飞台,远处装卸货物的傀儡细如蝼蚁,“各边州产出的火油、黑油、沉气、浮晶,新封府下辖五县的各铸炼司每年出产的数十万斤生铁,都由此输送入城。”

火油、黑油、沉气、浮晶是大型墨师机关所需的能源,李不琢在边关厮杀之余也曾护送运输队,虽然不想承认,但很多时候十车黑油价值比十条人命更高。

“这条命脉断了会如何?”

“你比我还敢说。”白游咂舌,“断,怎么可能断?无距司后台硬得很,若有变故,可事急从权调用兵力,权同赤天宫,退一万步不提,就算哪条船路断了……”

白游怔了一下,束拢扇骨啪的一拍掌心:“那就完了,浮月坊、蛛楼、行宫、地市、悬车……这些玩意一停,一日就是万金的损失,了不得。”

李不琢看着那远处吞吐着人流与车马的城门兽口,忽然觉得新封城虽然繁华,却不如一眼就能望到头的边关小城让人心安的莫名古怪念头。

“别看了,赶紧上车。”白游走上路边的马车掀开车帘对李不琢喊道。

车辕间三匹机关木马并排站着,若非体表无毛、黑漆泛光,关节衔接处又有齿轮与榫卯突出,几乎与活物无异。李不琢两步跨上马车,车厢里十分宽敞,车壁中空,夏日储冰,冬日藏炭。

车厢里有几个莺莺燕燕,白游、寇铮之、孙偲三个已经倚红偎翠,冲李不琢招呼。

李不琢刚坐过去,边上一个身材丰腴的少女依偎过来,用嘴给李不琢喂酒,李不琢偏头侧开,少女咽下酒,低头嘻嘻笑道:“白公子,您这朋友害羞得紧呐。”

白游对身边人哈哈大笑,看向李不琢:“你还是不是男人?”

孙偲摇头嘲笑道:“李兄通读小道藏,难道没读过饮刀圭法,唾液可是金津玉液,能灌溉泥丸呐,特别是处子美人的金津玉液别有一番滋味。”

李不琢眉毛一抖,笑道:“若县试考到饮刀圭时你这样答我就信你,酒还是纯的好。”

那少女嗔李不琢一眼,提壶把精致的火漆酒盅斟满,托在掌中凑近。

李不琢顺势接过酒盅一口饮尽,也揽过少女。

众人也都放开,说这才像样。

马车行驶,众人一来二去无所不谈,说到听贤台下的事,白游道:“你虽和方兴闹了不痛快,也不用怕他,此人最没骨气,你要是输了他反倒瞧不起你,眼下是你赢,他不光不会再找麻烦,多半现在就想着跟你和好。”

马车开到上城酒楼边停下,县学临近,纵使纨绔也不至于去花天酒地了。吃完饭白游邀李不琢去白家夜宿,李不琢推到县试后,打道回府。

回到黎溪巷一六号院门外,一路上护住食盒,李不琢淋湿了半边身子,连忙跨进檐下抖干油布伞。

开门,便见到燕赤雪书房亮着灯,李不琢一路进到后院,回屋把食盒递给三斤。

三斤接过食盒,鼻子耸了耸,狐疑地看着李不琢说:“有胭脂味儿,你不是去听贤台了吗?”

李不琢在一怔,低头一看,身上沾了不少雨水,只带了点酒气,哪有什么胭脂味儿,拍了拍三斤的头:“你瞎说什么。”

三斤道:“燕姐姐都告诉我了,你跟白家那个去喝花酒。”

燕赤雪还跟三斤还通气了,这叫什么事,李不琢哑然,打开食盒道:“你倒管起我来了,老实吃你的饭。”

三斤偏过头去:“不吃了,吃过了。”

“吃过什么?”李不琢脱下淋湿的外衣,递给三斤,“我干衣服呢?”

“吃过饭了。”三斤斜眼看着李不琢的湿衣,“自己找去。”

李不琢皱眉道:“你怎么了?”

三斤哼了一声,闷闷不乐走出屋子,关门时还用上了劲,啪的一声。

“这屋子是租的!”李不琢喊道。

听着外面三斤走远了,李不琢看向桌上食盒,又拿起衣服嗅了嗅,心里莫名其妙。

三斤向来也就爱吃了点儿,从没生过闷气,现在又是怎么了?

自己换了身衣服,李不琢生火把食盒里的菜肴蒸上,敲三斤门说饿了自己去吃,便回到书房,打开今天赢的纸匣,拿出那篇姜太川的手迹。

读了一遍,李不琢心想这位大学士年轻时也不过尔尔,看来是大器晚成。

可再琢磨两遍,又觉得这文章朴实无华中又有别样的韵味。

这样反复读了小半个时辰,李不琢豁然明朗:“这文章简练直白,但文意不偏不倚,大气堂皇,怎么可能落到二十名后?恐怕当时的主考官也看走了眼。”

“不愧是大学士,算来他考中童子时,也不到二十,与我年纪相差不大,我自认写不出这样的文章。”

李不琢怔了怔,心中难免失落,梦中读书不知多少岁月,却被别人比了下去。

顿时陷入自我怀疑,自从读通小道藏后便开始涉猎杂学,会不会有些急功近利?

一旦开始自我否定,此前在心中建立起的道学体系便有渐渐瓦解的征兆。

李不琢心里一个激灵,抖擞精神。

“说来我真正读书不过两月,梦中闭门造车,怎么比得过姜家后人从小对圣人言论耳濡目染。况且他的文脉是一以贯之,我存的却是涉猎百家的念头。再说这篇文章是纵横家的考题,若换了道家考题,他答得也不一定比我好。”

三十一:临摹

心结解开,李不琢再读姜太川的文章,便能置身事外。

接着把纸捧在手中,映着灯光细细观看姜太川的字。

“原来这位大学士工于八分书。”

八分书二分似隶,八分似篆,体势多波磔,李不琢会写,但不擅长。

风夹冷雨透过窗缝吹进来,秋日本应干爽,但无奈新封城就是这种气候。

关窗剪净灯花,李不琢拿听潮石砚正要研墨,又放下那块精致到能把玩的鎏金墨块,拿出松烟墨细细磨好,摊开麻纸,看着姜太川的字,临摹起来。

姜太川少年时的字可算上佳,但并无独树一帜的神韵,临摹不难。

一个时辰后,李不琢松下酸痛的手腕,面前数张麻纸上字迹密密麻麻,已和姜太川的字有了几分形似。

但写这样的字非但不能迎合姜太川,反而可能引起厌恶,所谓迎合考官与拍马屁内核一致,不着痕迹、轻重合宜才不落下乘。

李不琢决定考县试时便写八分书,力求得姜太川少年时字体韵味,又不可囿其窠臼。

已临摹一个时辰,李不琢搁笔,摆好蒲团。

想了想,又拉开柜屉,取出一角蜃楼香,磨成薄薄一层粉末,在香炉中点燃,然后盘膝打坐。

上回去地市买到的三钱蜃楼香,剩这最后一钱,离县试还剩十天,不是小气的时候了,近两月炼气,只差临门一脚就能晋入内壮。

…………

“我要是不愿意回去呢?”

燕赤雪坐在圆凳上,双手抚过膝上剑鞘,隔桌看向那个面目可憎的老妈子。

她其实不擅长使剑,只是明知自己身手不如对方的情况下,也只能期望这柄师匠宝剑能扭转战局。

张云心虽为妇人,一身马背桩却练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这等江湖内功虽然不能突破内壮晋入坐照境,可功夫练到巅峰,一身内炁也不输初窥门径的炼气士。

张云心身手老辣,燕赤雪没经历过生死搏杀,自知不是对手,但不想轻易束手。

“小姐莫再任性了,让你回去是大老爷的吩咐,如今已经耽搁两日,大老爷吩咐的期限都过去了一天,你要再倔着不回去,我没法交代。”张云心看着燕赤雪膝上的剑,板着老脸,“莫非小姐想跟我动手?”

燕赤雪呵呵一笑:“我爹的吩咐?放屁!还有几日就是县试,我考上炼气士是整个桃坞堡的出路,我爹怎么会让我回去?是不是周巴让你这么做的。”

张云心摇头唉一声,走近道:“今夜为你收拾细软,明日我们回寨。”

“周巴狼子野心,以为不让我考炼气士,他那蠢儿子就能接管桃坞堡了吗,你再过来,我就动手。”燕赤雪起身握住剑,紧紧盯着张云心。

“大老爷的信笺小姐也看过了,怎么还要倔强?这事关乎全寨数百人存亡,自小寨中大伙儿都娇惯着你,这回老身却不能由你任性!”张云心眉头紧拧,看向燕赤雪后颈。

燕赤雪颈后有人吹气似的一阵冰凉,手一紧,铮一声抽出惊蝉剑。

张云心叹道:“想当年带你去白龙寺看庙会,你才那么一丁点儿大,骑在我脖子上撒尿了也不说,只顾着傻笑,一晃,长成大姑娘,也拿得动剑啦。”

燕赤雪微微一怔,张云心虽总摆着副臭脸,可也是看着她长大的。

燕赤雪虽打过架比过武,却没杀过人,不禁自后退一步。

趁燕赤雪愣神的功夫,张云心蓦一蹬地,身形斜刺,眨眼欺入燕赤雪怀中!

燕赤雪猛然回神,挥剑削向张云心肋下!

张云心厉声道:“你真的下得去手!”

“你先退下再说!”燕赤雪一咬牙,剑势却更凌厉三分!

张云心冷哼之时脚跟一转矮身避过,雌虎抖毛般身形一震,撞中燕赤雪肩窝,一手拿住燕赤雪肘部,一掌成刀切中燕赤雪手腕。

燕赤雪手腕一酸,惊蝉剑当啷落地,连忙运内炁至足尖,一脚踢张云心胯下,张云心提身躲避,燕赤雪奋力挣脱手腕,又一鞭腿佯攻,张云心再撤半步,燕赤雪便趁机回身一纵,撞破窗户就走。

冷雨夹风灌了进屋子,张云心面色焦急:“你往哪走!”连忙追上。

…………

左手金乌吐焰,右手月兔藏珠,李不琢观想的黑暗逐渐被蒸腾的云气填满。

身体如被火炉烘烤,细细汗珠不住沁出,血液流动的窸窣声都仿佛变得十分明显。

比起两月前刚开始炼气,李不琢身形已瘦了一圈,隐隐凸显的腱子肉没了,却多了股铮铮的精神劲头。

夜风这时候急了三分,窗沿笃笃响动,李不琢呼出一口浊气,睁开眼。

香熄了,灯花也在啪啪炸响,起身一推窗,雨跟着风灌进来打灭油灯,黑暗中,李不琢却能依稀视物。

“这就是内壮境,耳聪目明,夜能视物,比起两月前我力气小了些,但耐力更强数倍,陆上撵马奔跑十里地也不成问题,但内炁的妙用却在于……”

李不琢摸索着点着油灯,忽然并指如剑,调整呼吸,按素冲剑谱中的内炁运用法子,把内炁运到各处要穴,只觉一股力道凭空涌现,顶着他的背、肩、肘、腕,节节冲上!

啪一下,李不琢不由自主戳出一指,隔一尺距离,带起的气流把灯吹灭。

“终于练成内壮,素冲剑谱的威力也可以发挥出来了。”

李不琢从兰锜上取下白钢剑上过油,看向斩浊剑,此时不便练剑,便想着小道藏记载的那些奇门法术。

内壮境能施展的奇门法术有附鬼、返精二术。附鬼是施咒引鬼物入体、激发潜力,妄施此术引来的便是孤魂野鬼,专修此术者可引搬运小鬼,亦能引北阴鬼将附身,但自身不可避免会被鬼气侵蚀,损耗精元。返精术便是自散炁藏,化为精藏,只在身受重伤时有用。

啪!

突然间,破木声自前院传来,李不琢隐隐听到一声惊呼,面色一凝,劈手拿起斩浊剑,推门而出。

三十二:雨、剑、符火!

水汽中万物都氤氲成模糊的影子,分不清远近,李不琢侧耳听到远处传来一声闷哼,似乎是燕赤雪发出的,拔腿朝正院走去,身后门又吱呀响了。

三斤把门打开条缝,露出半张脸。

李不琢过去把三斤脑袋按回屋内,竖指压在嘴唇上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喊。

“出事了?”三斤有点儿害怕地看向正院,突然肚子咕隆作响。

李不琢哑然:“灶房里热了饭菜,你没吃?”

三斤低下头,李不琢恼然道:“够狠的啊,也别吃了,给我回屋老实呆着。”说着就关门。

“等会儿。”三斤一抿嘴,小跑回屋拿出一个一寸厚,巴掌大的木匣子,塞给李不琢。

“什么东西?”

“给你做的,嗯,大小没差。”

三斤不由分说拉过李不琢左臂,把木匣按在他手腕上方,啪嗒一声,木匣两侧各弹出三根金属簧片,牢牢箍住李不琢左手,紧接着三斤掰下木匣上的一枚牵线的铁环套入李不琢食指,尽量简短快速道:“这东西连接机枢,你动动手指就能激发匣里飞针,威力当然不比火器,但胜在隐秘,藏好,别给瞧见了。”

三斤收回手,李不琢怔了怔,把木匣盖入袖口,叮嘱道:“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

三斤点头嗯一声,关门留下一句:“你小心。”

屋里灯一灭,李不琢眼睛一眯,走入雨雾,鞋底踩着润湿的青石地嗒嗒的响。

一前一后两个人急促的脚步声接近,李不琢站定按剑不动。

燕赤雪跑到后院,看了过来,急忙说:“帮我!”

“小姐莫再胡闹!”

张云心去抓燕赤雪肩膀,二人即刻交手数招,李不琢一时摸不透二人起了什么争执,但眼看燕赤雪一下被张云心拿住了脉门,便上去帮忙,张云心见势不妙,鹞子般后跃拉开距离,看了一眼李不琢,又看向燕赤雪,冷笑道:“好,好,竟然叫外人来对付我?”

燕赤雪慢慢后退,微微喘息道:“你就此离去,之前的事我既往不咎,你去跟周巴说,他不再犯蠢,这事我也不会告诉家里,他要是再冥顽不灵,等我县试中第,第一件事就是把周家革出桃坞堡!”

“看来老身的话小姐是半句都没听出去,那就只能得罪了。”张云心面色阴沉,看向李不琢,“但丑话说在前头,老身不会对小姐下重手,对别人却不一定。”

一尺半长的短刀从袖中滑出,张云心手腕一翻,紧紧握住。

李不琢走到燕赤雪身边,低声道:“你先走,直接去灵官衙,若路上遇见巡夜的府兵就唤来。”

燕赤雪攥住李不琢手臂:“你怎么办?”

李不琢瞄向张云心:“她敢在新封府杀人?”

燕赤雪沉吟一会,朝院外跑去,留下一句:“找到巡夜府兵我就回来,你一定小心!”

张云心拔腿要追,一根剑鞘带着风声朝面门袭来,她身子一闪,弹腿如鞭,啪!把剑鞘踢碎在半空,木屑四溅。

“真要多管闲事?”

“这剑鞘可不便宜。”

李不琢皮笑肉不笑,掷出剑鞘时已纵身上前,一招破车式毫无花巧直刺张云心膻中。

张云心一侧身,短刀反削李不琢右腕,用的却是虚招,中途一转手腕,刀尖朝着李不琢肋下点去,李不琢撤剑一挡,铛一声,斩浊剑上水迹被震成雨霰,荡散开来。

铛铛铛!

须臾间刀剑相撞三次,张云心手上短刀攻势不断、短促有力、刀刀直指李不琢要害,更是融入了拳掌擒拿功夫,李不琢眉毛一拧。

“你下死手?”

“识相便让开,不然卸你手骨,看你如何考县试。”

“那试试!”李不琢嘿嘿一笑,知道她擅长贴身短打,一剑虚劈引她躲避,拧腰回旋一脚,直踢她太阳穴。

张云心矮身避开,短刀刺向李不琢后背,一点寒芒却自李不琢肋下出现,以更快的速度刺过来!

北侧卧房借着被捅开的窗纸窥伺的三斤只见李不琢旋身时便藏剑腋下,遮挡张云心视线,待张云心发觉这一剑刺出,便已刺到面门!

敛翅式!

张云心心头狂跳,这少年哪来这么大杀性!只来得及勉力偏头,剑刃夹着雨珠贴着她左脸擦过,耳中只有胤的一声剑吟!

被雨浸湿成一绺的杂白鬓发吧嗒跌落,张云心脸上现出一道血痕,和李不琢错身而过,脚跟一拧,掀起一泼泥水直洒李不琢面门,李不琢抬手一挡,还是被泥水迷了眼睛,猛一甩头眯眼一看:张云心趁机跑到了院门口,朝燕赤雪离开方向追去了。

李不琢拔腿就追,一出门,雨又大了三分,出檐两侧的红灯笼打着摆子,地上到处映着昏暗粼光,四面是层层覆压的楼台,一转头,只见张云心背影消失在东侧巷尾转角处,曳剑便追。

过了转角,却是三条岔道,不见张云心的身影,中间那道索桥正微微晃动,便迈步上去,突然索桥底下有脚步声,李不琢猛然心里一紧,向后跃去!

嗵!

李不琢后跃的同时,刚才立足处一柄森然刀刃捅穿索桥,又迅速收回!

李不琢一顿足,攀住桥索向下跃去,四周楼体高耸,下面是一架被绳缆缓缓牵动的悬车,李不琢跃至悬车上,四下找张云心踪迹,耳后传来凌厉风声!

李不琢还未转头便反手一剑,听到一声闷哼时自己右臂也被割开道口子,一回头,张云心攀住绳索跃入东侧暗巷,不忘弹出石子打灭巷口灯笼。

“狗东西。”李不琢一呲牙,把落进嘴里的污水啐出,跃下悬车,攀住缆绳,落在地面,跟进暗巷。

没追几步,却见张云心停在了前头,李不琢一看,尽头是个死胡同。

张云心捂着腿,回头冷冷道:“你不知事情始末就插手,真以为是在帮她?”

李不琢右臂伤口火辣辣的疼,握紧剑柄,咧嘴一笑:“腾空我问她去。”

张云心面色阴沉,疾步挥刀,贴近李不琢身边,李不琢与她游斗保持距离,刀剑相击声在暗巷中不断响起,传至远处,又被斜风细雨埋没。

张云心一刀劈向李不琢手腕,李不琢避过,眼见张云心力已用尽,剑尖斜斜向上削她腰肋。

霎那间,张云心猛然转头一吐!

一角黄符自她口中吐出,冷雨一淋,竟如见火油!噗一声,变成一团赤焰直扑李不琢面门,热力把数尺方圆细雨都蒸发不见,张云心离赤焰近些,眉毛额发瞬息烧焦!

这老女人藏了符咒!

李不琢心头大诧,剑招用老,收之不及,电光火石间强运内炁,一股力道涌至腰背手臂关节,硬生生扭转身形,剑势一变,调转剑尖粘住赤焰,一牵,一带,猛力挥至远处!

兹!赤焰撞至砖墙,把湿苔烤焦,留下大片黑印!

李不琢打出了火气,张云心却见机便走,向后一跃,踩住巷边砖缝借力,再一跃翻过墙头。

李不琢紧追不舍,刚上墙头还没站稳,脚腕边一片刀光削来,忙跳回墙脚。

“你帮不了她。”

张云心的声音隔墙传来,伴随着迅速远去的脚步声。

李不琢一皱眉,四下看去,估摸着燕赤雪已走远,也没再去追。

三十三:引鬼

雨渐渐停下,李不琢衣服却都湿透,头发也紧紧贴住了额头。

走出暗巷,只见远处有火光流动,是巡夜的府兵。新封城不设宵禁,但雨夜出门一身狼狈,还身负轻伤,也要费劲解释。

躲在巷中,有府兵发现被打灭的灯笼,停下查看,又被同僚拉走怪他多管闲事。待这伙府兵离开,李不琢松了口气,走出暗巷。

正要回去,李不琢捋起左袖,看向映着微光的木匣。

“倒把这个忘了……”

抬腕对准身边墙缝,李不琢手指一动,拉动铁环牵引机枢。

咔嗒、咔嗒,伴随着微不可查的机簧声,漆成黑色的细针倏然没入墙缝深处。

“真管用?”李不琢诧异打量着木匣,没想两月过去三斤已能造出十分实用的机关器,可惜这次没派上用场。

不大的木匣里设有机关,竟藏了十三根针,李不琢把针匣射空,才寻路返回,来时是从索桥跃下,借悬车过来,回去却不能沿原路了,在路旁找到道标转悠一会,竟然迷了路,许久才找到车亭边有个指路人。

兜兜转转回到梨溪巷,已过去大半个时辰。

走入巷口,李不琢远远见到一六号院门前有几人打着写有“巡”字的纸灯笼,刚要接近,暗处一只机关隼扑棱飞至一府兵臂上,朝李不琢哇哇大叫,那府兵望着李不琢,注意到他臂上伤口,挥开机关隼,握住朴刀。

“来者何人?”

“此地租客,兄弟这么晚了还执行公务?”

李不琢走近时,露出腰间永安县学生员号牌给府兵看,府兵面色一缓。

院里燕赤雪正巧出来,看见李不琢松了口气:“你终于来了。”

…………

燕赤雪向府兵解释了那老妈子袭击之事,报备名录画完画像,便忙到了天明。府兵离开,三斤找到机会拉住李不琢衣角,悄悄问道:“你咋打跑的她?”

李不琢心领神会,摇了摇左腕:“她擅长贴身短打,被我跑开射了几针,惊跑了她。”

“真的?”三斤狐疑把李不琢手腕扒拉过来,取下木匣,放在耳边弹了一指,才欣喜道:“真射空了啊,我再给你把针装上。”

三斤颠颠地小跑离开,李不琢对她背影喊道:“先弄些吃的!

三斤答应一声,李不琢才看向桌边低着头的燕赤雪问道:“不先睡一觉?”

燕赤雪摇头,指节紧攥桌角而有些发白,低声道:“寨里三个当家虽然向来不和,但也不至于要阻我考县试,原来他们常挂嘴边的情义二字只是嘴上说说的。”

李不琢没接话,去了灶房。

三斤生火煮了一锅炖肉,撒进姜丝焖着,便开始和面,三斤和面的功夫,李不琢便剁了半斤碎彘肉。

片刻后,燕赤雪面前多了一盘烙得焦脆的锅盔、大瓷碗盛满的炖肉,李不琢和三斤吃饭速度极快,声音却很小,只在咬锅盔时不免有咔嚓声,待一碗姜丝炖肉吃下肚,李不琢惬意打了个嗝,看向燕赤雪:“再不吃就都凉了。”

燕赤雪摇头说没胃口,被三斤和李不琢齐齐看着,才端汤碗嘬上一口,身体暖和了些,便突然感觉饿了,就着锅盔喝完汤,浇淋大半夜的寒气尽被驱散,才舒口气擦了擦嘴。

“那张云心要掳你回桃坞堡不让你考县试,是寨里二当家的吩咐?”李不琢问道。

“嗯,周巴向来不喜我读书,嘴上说因为我是女人,为的却是他儿子。响马帮少有女人当寨主的先例,我爹只有我一个女儿,周巴以为我考不中炼气士,他儿子便能坐大当家的位子了,可笑,纵使我落第,桃坞堡大当家也轮不到周铁头那铁憨儿来当。”

“那老妈子对你动手就不怕秋后算账?”

“你以为人人做事都会算计后果?死疯婆子也不知拿了周巴什么好处。”燕赤雪银牙紧咬。

“燕老太爷高明远识,怎么手下人却如此短视?”李不琢走到屋门口向外望去,“那老妈子虽然暂时走了,但不知是否还在新封府中,离县试不到十日,还是搬回县学更好。”

燕赤雪起身帮三斤收拾了碗碟,转头打量着这个住了许久的地方。

“也好,无论她是否还藏在暗处,县试过后便能尘埃落定。”

燕赤雪回屋收拾细软,灶房里三斤脆脆的喊声传来:“李不琢,水烧好了!”

李不琢捋开右臂衣服一看,昨夜的伤口已自行止血。

…………

洗完澡,李不琢往右臂伤口上了些金疮药拿麻布一绑,就算包扎好了,这点小伤还算不上影响活动。

又把斩浊剑横放在桌上,看见剑刃上多了五个芝麻大小的缺口,嘶了一声,“老东西手底子硬,还有把好刀,真没白活。”

昨夜没料到她藏了符咒,险些被暗算到,还好我练成内壮,不然一定不及变招。她那火符威力不小,被打中半边脸都要熟了,最便宜的甲马符也得两金铢一张,点燃神识火种的坐照境炼气士才能画,桃坞堡一个老妈子都这么有钱?”

心疼地擦净斩浊剑,插回剑鞘,李不琢陷入沉思,来时以为中土不是边关,只注重读书炼气,剑法虽没落下,却没太在乎别的对敌手段。

炼气士能用武功符法杀人,请神附鬼加持自身,以魇镇降头咒人死亡,精通这些杀人术的,杀死比自身修为更高的炼气士也不难,若不是提前苦练素冲剑法,昨晚就着道了。

李不琢看向窗外,虽已是清晨,位于上下城夹缝间的梨溪巷始终昏暗,永不熄灭的红灯笼微光掩映在檐头,更添阴冷,一只黑鸦落在巷边不死不活的槐树桠上,嘎嘎叫了两声。

据传每逢鬼市开放,总有孤魂野鬼逗留人间不去,鬼节后的一月内尤为殊甚。

李不琢一瞥屋头漏刻,眼下正是辰时。

深吸一口气,低声念诵:“甲己巳午癸未存,乙庚寅卯守黄昏……”

念罢咬破手指,将一滴指尖血点在眉心。

啪!

窗杆跌落,一股阴风平地而起,钻入李不琢眉心。

三十四:灵枢真解

寒意自眉心直贯而入,李不琢汗毛倒竖,炸起一身鸡皮疙瘩,霎那间,五感似乎敏锐了数倍,眼睛一扫,梁上背光阴暗处尘灰蛛网里一只绿豆大小的飞虫鳞羽毕现,檐角积雨坠地的嘀嗒声清晰可闻。

脚步声传来,李不琢瞥眼看见院里三斤走出灶房,动作比往日显得缓慢,有些怪异,转眼就明白是自己反应更快了。

若忽略那股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心神隐隐动摇的寒意,这附鬼术可称厉害之极,但李不琢刚想有动作,那寒意却陡然聚如尖锥戳向心脉!

“滚!”

李不琢沉喝一声,身子一震,如潮血色泛上脸颊,又乍然消褪下去。

经受阳刚血气一冲,那股寒意烟消云散,仿佛从未出现。

“受我血气一冲就魂飞魄散的瘟鬼就让我五感敏锐,换了画室出售的鬼卒又如何?不过这术法不能随意施展,刚才那孱弱野鬼都耗去了我许多精元。”

李不琢握拳,感到有些发虚,估摸着靠吃肉得两天才能补回损耗的精元。

这术法损耗修行,终究左道,用惯了是自毁前途。炼气是日积月累的水磨工夫,讨不了巧,余下精力暂时最好专于一道,不可杂而不精。

歇过一会,李不琢把细软收拾好,打个包裹,拿剑鞘一挑扛在肩上出了门。

昨夜事后,县学早课是赶不上了,不过县学本就管束宽松,甚至如公输百变那般只挂名,随时可以不去,只是出身一般的学生舍不得错过请教教习的机会。

待三斤、燕赤雪收拾了行李,三人向县学走去,路上有人卖朝报,便买了一份,这玩意七日一刊,记载县中要事,铁马城那一嗓子能吼到头的地方没有,只在幽州这中枢繁华场地刊印,由报郎兜售,二十铜子一份。至于更高一级的刊登天宫谕旨法令的辕门抄,则会在灵官衙辕门下张贴。

李不琢等人乘悬车经过上城金明街时,便见到了宽十丈的青石板大街东侧那座灰墙黑瓦、旌旗高挂的灵官衙。

灵官衙阶侧铜狮子有两人高,一辆机关马车停靠阶边,车壁铜铁打造,铆钉加固,十分沉重,车厢四角三角旗随风摆动时隐约现出“洞天宫”三字。

皂衣小吏来来往往,把马车中一个个贴封条的匣子搬进衙邸。

…………

灵官衙内,皂衣小吏穿过深廊,过仪门,把贴有朱文黄绢符封的沉重火铜匣子搬入灵官衙东边的内库。

内库门口,两名魁梧县兵身着黑铁甲,单手托住火龙炮底座,把拇指粗细的黝黑炮管架在肩头,由肩头覆盖至指节的铁木外骨与机簧是民间禁售的虎力机关臂。

在永安县这世家云集的地方当灵官的余景山本来把装瞎功夫练到了登峰造极之境,此时却也露出了难得的紧张郑重之色。

这些火铜匣百虫不生,一向用来存放重要文书,比等重的白银还贵,但比起匣中书籍,贵重如火铜匣也成了俗物。

“小周天生息法,五本;贲甲真罡,五本……金针贯脉,两本,怎么金针贯脉只有两本?”

“大人,今年县试医家只录二人。”边上的掌书吏答道。

“医家近年录人一年少似一年啊。”

“大人,数目对了。”

“立刻封库。”

余景山看向灵官衙内库,把守的两名县兵推拢库门,这时有小吏来报:“禀大人,姜大学士与神将大人来了。”

“快快有请。”余景山知道姜太川与白益是为这些炼气术书籍而来。

七天宫规定凡内壮境以上的炼气法门只有三种传承途径,一是已经在天宫登名造册,获得了天宫承认的宗观内部的师徒间法门传承,二是炼气士世家家学传承,三是科考登第的诸家童子,可以获得洞天宫颁下的传承书籍。

除此三种途径,任何私传炼气法门者,三代贬为奴籍。

天宫已立十六年,诸在野炼气士纷纷登名造册,不敢私立传承。

之后又有上十万庶民甚至贵族被流放三万里,如今几乎已没人再敢私传书籍。

说心里话余景山宁愿考场大乱,也不敢让这些书籍出半点毛病,姜太川身为此次县试主考官,白益又是主监,二人对保管书籍也有同责,这时前来,一定是检查库存来了。

余景山急忙走去寅宾堂,刚走出没几步,就见到见白益一身鹤氅,手托麈尾穿廊走来,与身边穿滚金边黑底大学士服、面色肃然的姜太川交谈着。

余景山对白益与姜太川见礼,重开内库,清点了一遍书籍,说道:“书籍数目无错,这几日下官饮食起居都在内库边吏舍中,一定不会出半点漏子。”

姜太川嗯了一声。

白益看向一个火铜匣子:“姜兄今年点魁首可有准备?”

姜太川微微颔首:“自然有的,中魁首的人,我便助他点燃神识火种,直入坐照自观境,可直接修行坐照境炼气术,引内炁贯通诸脉,省去数月甚至数年燃火之功。”

白益呵呵一笑,摇头不语。

“白兄何意?”姜太川微微皱眉。

白益道:“当年姜半圣点化左成粱不光助其点燃神火,更是以秘法相赠,如今左成粱成就宗师,官拜天宫大学士,此乃幽州佳话,怎么到姜兄这里却变得如此小气了。难道是姜兄见今年纵横家后人青黄不接,心存门户之见?”

说着手中麈尾一转,指向门外侍从捧着的玉匣道:“我倒是准备了一份礼物,只待赠与魁首。”

姜太川一挑眉:“哦,什么礼物?”

“灵枢真解。”

白益说得平淡,边上的余景山却心头猛跳一下。

此刻内库中诸如“小周天生息法”等炼气术,都是坐照境炼气法门,可以贯通十二正经,成就小周天圆满。但人体除十二正经外还有八条奇经,分别为:公孙、内关、临泣、外关、申脉、后溪、列缺、照海,各有无穷妙用。

这八条奇经隐于体内,坐照内视无法发现,而修行这八条奇经的法门,只掌握在浮黎最顶尖的宗观与世家中。

余景山心道:“听闻九年前白益未成神将,还是坐照境炼气士时,遭六名小周天圆满炼气士夜袭,以一敌六,斩了二人,自己只身负重伤,便是因为他打通了十二正经外的数条奇经。灵枢真解据说就是贯通临泣、公孙二脉的法门,他怎会这么轻易拿出来?”

三十五:玄微子·转丸篇

“每年县试,魁首要称点中自己的主考为恩师,今年魁首和姜太川有师徒名分,白益赠灵枢真解,是给他人做嫁衣。难道这回县试有白益看好的人?不该……听说白家那白游性劣才疏,就算没人去考县试了魁首也轮不到他。”

余景山心念急转,却是很识相的不动声色退出内库,白益的侍从也把玉匣捧进来,放在桌面上,低头告退。

“灵枢真解?”姜太川走到玉匣边,看向白益,白益一点头,姜太川便打开玉匣,拿起里面那厚不过五厘的小册子,草草扫过一眼,放下道:“没想你真如此舍得。不过,就算今年道家势大,能夺魁首的却是谶纬派那几人,白大人怎么如此大公无私了?”

白益微微一笑:“为天宫培养人才何来公私?姜兄素有秉笔直书的清名,想来胸中格局不会连一个别家的魁首都装不下吧。”

姜太川意味深长看向白游,半晌叹道:“你拿灵枢真解来激我,不就是看上了转丸篇?纵使你不说,若今年魁首品性不差,我也会传他。”

内库大门未关,门外静候的余景山听到转丸篇三字,喉结一动。

转丸篇乃纵横家典籍《玄微子》被删去的第十三篇,是纵横家自修秘术,能通十二正经,又是贯通列缺、后溪两条奇经的无双法门,道家虽然也有贯通列缺、后溪二脉的法门,却都不如玄微子·转丸篇。

姜太川身为主考,与今年魁首有师徒名分,若赠出转丸篇,算是师徒传承,传出去能成就一段佳话。白益赠灵枢真解虽不符天宫规定,但不会有人不识相敢来提这一茬——至少余景山不会。

白益与姜太川检查过库存无误,离开灵官衙,余景山送别二人,归来长叹道:“生不逢时,生不逢时啊。”

边上掌书吏问道:“大人叹什么气?”

余景山捶胸顿足:“这两位大人为今年县试魁首竟舍得拿出灵枢真解和玄微子转丸篇,若我当年考县试时有此机会,就算拼了命不要,也要去争这魁首!有了这两篇秘诀,打通列缺、后溪、临泣、公孙四条奇经,我当一州上将都绰绰有余,何必被挤兑到永安县当个缩头灵官!”

掌书吏看着这位县试四十九名童子中第,府试倒数第十,连年州试落榜,赶上司天宫“大挑”,才借着家世背景上任的举子灵官老爷,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大人这话就说错了,永安县这种地方,往街上随便扔块石头都能砸着王孙贵戚,除了大人您这样的高士,换谁都吃不消啊。”

余景山面色略缓,知道是马屁,却也受用,摆摆手道:“也罢,命中无时强求也无用,就是不知今年魁首会落在谁的头上。”

掌书吏微微躬身道:“卑职以为会是河东何文运。”

“何文运?倒是个人才,但也说不准。”

余景山摇了摇头,突然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不管魁首是谁,今年县试有不少人得倒霉,姜大人是今年主考的消息已传遍全县,定然已有考生开始模仿姜大人的文风,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位秉笔直书姜大人为人刚正,对曲意逢迎极为厌恶,那些自作聪明的家伙,只怕会自讨苦吃。”

…………

三日过去。

永安县北学舍,静室中,李不琢悬腕写字,片刻后,便把一张麻纸写得密密麻麻,搁笔松了口气。

“我学姜太川的字已有神韵。”

李不琢看着纸上字迹,满意点头,抄起一本《异国策》读了阵,便到了午时,三斤从膳房拿来四斤羊肋、青瓜、柿子,二人吃了午饭,午后,白游找李不琢吹水,又喊李不琢去喝花酒,正给白游端茶的三斤眼皮一耷,把茶盏重重顿在白游面前。

白游避开几滴滚水,莫名其妙看着离开的三斤,小声道:“李兄啊,三斤这丫头可得管管,等你日后成家,怕是正房老婆都没这么凶。”

李不琢摸着下巴,心想日后在外交际,家里还有个小闹腾,的确不是个事:“怎么个管法?”

白游霎时来了劲,说到白家在宣北县庄园中调教的歌姬闻名幽州,各个精通琴棋书画房中术,全姿势解锁,百依百顺,又说到哪家公子哥酷爱用美人盂,被李不琢呸一声打断,才一摆扇子道:“我可不是说把三斤变成这样儿啊,这丫头长大了,也没法管,李兄若想要女人,日后随我去挑一个,哪样的都有。”

接着白游大吐苦水,白家家规成家之前不可破童子身,只能过过眼瘾,说到一半李不琢幽幽道:“医家那位与你指腹为婚的淳于妹子美若天仙,你怎么尽盯着些勾栏瓦肆里的女人?”

“妻妾不如偷不着这道理李兄都不懂?”白游讶然看着李不琢。

李不琢干咳一声,目光越过白游肩上看向门口,白游顺着李不琢目光回头,淳于厌站在门口嫣然一笑:“说的不错。”扭头就走。

“且慢!”白游连忙追上,“你去哪?”

“去白家请休书,你也好正大光明狎妓,不必再偷偷摸摸。”淳于厌目不斜视。

“你这是要置我于死地!”白游大急。

二人迅速走远,李不琢哑然看向门口的燕赤雪:“你带她来的?”

“我!”三斤得意举手。

李不琢屈指弹她一个脑瓜崩:“看把你能的。”

三斤捂着额头碎碎念:“李不琢你变了,当初在沧州冯鹰那老色胚都没能拉你下水,果然跟他们说的一样饱暖思婬欲,刚到幽州两个月你就去青楼,李不琢你变了。”

燕赤雪啪一下打开李不琢的手,扬眉道:“怎么说,碍着你喝花酒了?”

“没,真没。”李不琢眼疾手快躲开,矢口否认,“你们晚来一步我就拒绝了。”

“那还真是抱歉。”燕赤雪呵呵笑道。

“你抱歉作甚?”李不琢面色古怪,今天燕赤雪很不对劲。

燕赤雪道:“坏了你好事,请你喝酒补过怎样?”

李不琢一怔:“真请?”

燕赤雪点头:“真请。”

“你会喝酒?”李不琢迟疑了一下。

“连女人都怕吗。”燕赤雪嘴角一勾,“不肯赏脸?”

李不琢笑了笑:“那走。”

“去金釜楼,你同白游他们去过几次,想必挺合你口味的。”燕赤雪看向三斤道:“三斤想吃什么,给你带回来。”

三十六:西风紧

作为洗墨街上最好的酒家,金釜楼三尺深的出檐下五面青湛湛的酒旗子迎风招展,号称能让客人品尝到浮黎十六州中所有菜式。

李不琢虽早已瞧出所谓的各州菜系只是把幽州本地菜系稍作修改挂羊头卖狗肉,却顶不住燕赤雪那句豪气干云的“别给我省钱”,要了一盘烧鹿尾、一碟拌青瓜、一碟茴香豆,再叫来一壶煮金浆醪,便花去九个银铢,其中五银铢花在酒上。

燕赤雪给李不琢倒了半碗酒,看向楼上巧笑争妍、时妆祛服的歌姬道:“原来你们常来这儿不是酒菜好吃,是这些女人好看呐。”

说完自顾自闷了一杯,喘了口气说:“虽说旧儒礼教不存,可男人打心眼里还是瞧不起女的,我有幸生在燕家,不必像她们一般整日对酒客曲意逢迎,自小我就知道这个,别人玩乐时我就习武读书,但就算挤进了永安县学,寨中男儿又有几人是真心服我的?”

李不琢以为她就要说“恨不能生为男儿身”,燕赤雪却脸上泛着酒意说道:“但当个女人也好,出事了有你们男人顶着,那天晚上多亏你了,却害你受伤。”

李不琢端碗咂了口酒,心想这金浆醪这蔗酒名字好听,却也不烈啊,放下酒碗说是小伤。

燕赤雪道:“那晚我跑了半晌,突然想我傻啊,咱们俩人还怕打不过她一个?就回了院子,你们却不见了,我一慌神,又回头去找巡夜府兵,白白耽搁许久,后来三斤问我你去哪了,我没敢说。”她叹息一声,“我自幼习武,骑过马,射过狼,怎么真遇上事就慌了呢,你不倒酒?”

“倒……这就倒。”

“赶快的。”

燕赤雪与其说喝酒更像是灌,一壶金浆醪两下告罄,又喊来一壶,看架势喝下第一碗时就要醉倒,喝了三五碗却仍是一副微醺的模样。

李不琢压下她的酒碗问道:“今个是怎么了?”

燕赤雪想抢回酒碗,却没拧过李不琢,使了会劲,脸涨红了三分才作罢,垂首沉默了好一会,才喃喃道:“我后来琢磨了两天,张妈兴许不是骗我,她连我爹的信笺都拿出来了,字迹语气丝毫没差,起先我以为是周巴请寨里玉臂先生仿的,可后来转念一想,玉臂先生和我爷爷交情最深呀,怎么会害我?李不琢,我真要走了。”

李不琢手一顿,然后捏起一颗茴香豆剥着:“别多想。”

燕赤雪勉强挤出个笑容。

“不是多想,昨天我爹的手信又到了,还寄来这根簪子。”燕赤雪伸手,葱白的修长指节摊开,掌心静静躺着根银钿双头凤簪,她看向掌心说:“我娘的遗物,若非寨里出了大变故,他不会这样催我回寨。”

“再等几天?考完县试再回去,太平年头能有什么要紧事急得过考县试。”

燕赤雪收回簪子,摇头道:“桃坞堡大当家若分不清轻重,寨子早在十几年前就给人灭了。”

劝她留下?李不琢不知道怎么开口,不知不觉剥了七八个豆子才回神,哗啦放在白碟里往燕赤雪面前一推:“酒醒了再想想,这时候走太可惜了。”

“你以为我喝醉了?”燕赤雪撑腮苦笑道:“我不走,我当然不想走,我读书十几年为了什么,为桃坞堡,为给周巴他们那帮不上台面的响马找出路?放他娘的屁,是为我自己啊!可没桃坞堡就没有我,寨里有变故,我不回去又如何,我能去哪?”

“……”

“别落着张脸,你怎么比我还丧气呢。”燕赤雪斜斜看着李不琢,目光迷离,忽然笑了:“兴许寨里没事也说不准,我快马加鞭回河东县,五日足够来回一趟了,还能赶上县试。”

“真要走?”

“嗯,我早收拾了行李,只是想告诉你一声。”

“办完事赶紧回永安县,河东虽然也开县试,但眼下转录学籍已来不及了。”

“你送不送我?”

“当然。”

“多谢……”

“还跟我客气什么,你喝酒了能骑马?”

“都说我没醉了。”

出金釜楼时燕赤雪坚持要请,李不琢以赠别酒为由结了酒钱。

…………

枣红马嘚嘚溜达到城墙根子下,穿红罗衣,配乌鞘剑的少女忽然拉住缰绳。

“李不琢!你跟我走吧。”

“去哪?”李不琢走在马边一愣。

“我说送我到这就行了。”燕赤雪低头一咬嘴唇。

“要没赶上县试该如何?”枣红马吭哧咬着嚼子,李不琢给它捋顺鬃毛,犹豫着问。

“赶不上不考了,再等一年。”燕赤雪没好气瞥他一眼。

“可惜啊……”

“有什么可惜的,还不一定考得上呢。”燕赤雪攥了攥拳,犹豫片刻,深吸一口气,“索性你也别考了。”

“嗯?”李不琢以为听岔了。

“你也别考什么县试了,跟我回桃坞堡,当我男人!老燕家匪名远扬,方圆百里内有谁不服就打趴下,何必在新封城里受方兴那帮人的窝囊气!”

李不琢一抬头,马背上的少女语气十分豪迈,却把缰绳攥得很紧,指节发白。

李不琢和她对视着,有东西冲到喉咙口却出不来。

半晌,燕赤雪笑了:“逗你的,我告诉你啊,你一定要拿下魁首,梨溪巷那院子也蓬荜生辉,日后我租给别人,就能挂个魁星居的牌子,一月三金铢怎样?十足的划算买卖。”

“接着!走了!”

燕赤雪抛出惊蝉剑。

李不琢接住时,她一振缰绳,枣红马唏律律叫唤一声,向前奔去。

李不琢连忙举剑招呼。

“你剑不要了啊!”

“我从不使剑的!”

燕赤雪头也不回。

哒哒的马蹄声迅速远去,李不琢看着燕赤雪束成利落马尾的青丝在风里扬起又落下,手僵在半空许久,才放下了,连鞘的剑柄上青丝缠缑,还有余温。

真轻啊。

…………

“卖?你舍得啊?”

“舍不得。”

“我也舍不得。”

…………

拇指摩过鞘口,摸到几道刻痕,李不琢低头一看,包铜鞘口上錾了个铜钱大小的“燕”字。

枣红马疾奔城外。

燕赤雪回头一望,新封府泛着青石冷光的城门下人流拥挤,形形色色都是陌生脸孔,风突然刮眼了,她抬腕擦了擦发红的眼眶,一吸鼻子,调转马头离开城门。

冷风迎面,少女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哑说了一句。

“不再见了。”

三十七:圣人徒孙

七日后。

黎明前,梨溪巷一六号后院灶房里亮起了黄蒙蒙的灯光。

李不琢打着呵欠对灶前忙活的三斤说:“考场前卖吃食的小贩多的是,何必自己早起来做?”

“吃坏肚子怎么办,又费不了多大功夫。”三斤往灶里放柴火,头也不回,“保单、号牌、准试凭证、笔墨砚台都放考篮里了,你看看,漏掉什么没。”

李不琢拿出考篮一翻,皱眉道:“那套文房四宝呢?”

“你别用那个呀。”三斤回头责怪道:“县试考完,还有府试州试呢。”

李不琢眼皮一翻,没理会三斤这小气劲儿,到书房拿了听潮石砚、生花笔、金箔药墨放进考篮,忽然眉毛一跳,往花梨木考篮夹层里一摸,掏出把干果道:“谁叫你放这个的?携带考场明文规定之外的东西都算舞弊,我没跟你说过?”

李不琢把干果捡出小半斤,两掌夹住铁球般硬的核桃一搓,就把肉取出来吃了,县试时一日都不能饮食,得提前吃些管饱的,但也不能油腻,不然考到一半便口干舌燥,影响答题心境。

片刻后饭桌上摆了大碗羊奶酥酪,一斤麻饼,李不琢吃到八成饱,三斤斟了半盅泛着淡红色的粢醍酒:“喝了,讨个好彩头。”

粢醍酒别称仙人酿,醮仪上经常用到,价钱不便宜,一盅的量快卖到一银铢了。

李不琢一饮而尽。

换上月白色考生服,便提上考篮出门。

天色漆黑一片,瓦缝间积水滴答落下,走出巷口,栈道云桥间巡视的皂衣们佩刀带戈,提着灯笼,腰牌撞击刀鞘哗哗的响。

远处高低错落的楼台间,行人蚂蚁似的熙攘拥挤,喧闹声隐隐传来。

三斤跟在后面突然没了动静,李不琢回头,见她盯着东侧那道云桥发呆。

三斤收回目光,低声道:“那几个耍大木人的戏师好久都没来了,怎么都走了呢?”

“总在老地方卖艺,任谁都看腻了,走吧。”

李不琢催了一句,转身离开,三斤低下头小声自语:“鸦师父也是,燕姐姐也是。”

…………

县试考场坐北朝南,南辕门下仪卫高举“考场重地,闲人免入”的木牌,辕门外,每隔十步便有县兵手托火器阻挡百姓靠近,只许考生进入。

但县试考生可不少,此刻在辕门外等候的人头黑压压一片,估摸着不下千人。

考生也有阶级,譬如世家子弟,或永安县学的学生,便有人接引着站到靠前的位置,开考场后能优先进去。

人群外,李不琢回头对三斤道:“就到这儿吧,回去等我消息。”

“我在这等。”三斤四下看去,还是头回见到这样的场面,额头都冒了细汗,几缕绒绒的鬓发搭在脸颊边。

“你看着怎么比我还担心?这也没个休息的去处,你回去等着,考完回来得黄昏后了,饿了一天,总不能连口热饭都没得吃。”李不琢道。

三斤犹豫了一下,点头说:“没漏东西吧?”

“你都问十多遍。”李不琢拍拍三斤左肩,回身挤进人群。

来考县试的考生良莠不齐,大半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女,高矮胖瘦都有,也有不少中年人,甚至李不琢见到几个白发苍苍的拄杖老者,看模样一蹬腿差不多就要嗝屁,嘴里还念念有词背着经文。

县试考场有圣人泥像与法家金印压制,对考生精神体力考验极大,可李不琢一圈儿看下来,许多人脚步发虚,书呆子似的没半点精气神,显然没达到内壮境。

这些人过县试希望自然渺茫,据说每年县试都会有十几人死伤,可前仆后继来撞天门的人一年多似一年,这已不能简单地“碰运气”三字解释,或许就如飞蛾扑火般,活这辈子就为了个盼头。

李不琢视线越过人群,见到西面有人举着“永安县学”的牌子,挤过去,却见到原来永安县学里的一众学生众星捧月般围着个面容陌生的少年,相对而言不远处的何文运竟被冷落了。

少年面带微笑,言谈间竟有名士之风,李不琢远远听了一阵,心道:“引钩箝之辞,飞而箝之,这少年言谈间对飞箝术运用自如,原来是纵横家后人。”

所谓“飞箝”,是纵横家话术,言谈间随意就能牵着他人鼻子走,让他人心生敬佩。

李不琢眼睛一扫,看到白游,过去问道:“那是谁?”

“李兄来了?”白游回头见到李不琢,感慨道:“这位是纵横家符膺,身份可了不得。”

“嗯?”李不琢还是头回见到白游心服口服。

白游道:“其实以李兄的才识,虽然你嘴上不说,但你一定想争魁首,这话不假吧?你可别说没有。”

见李不琢不否认,白游又摇头道:“可兄弟我说实在话,你可知道为什么县学上下,包括沈教授都默认今年魁首必是何文运?此人是何家旁支子弟,前朝未灭时何家祖上可是出过进士七十位,举人两百的,可惜二十年前家道中落!不曾想,在河东县落马坡这一脉旁支出了何文运这个天才!十岁就通读儒家经典,倒背如流,再读谶纬化入道家,去岁盂兰法会,他和三位道家童子论道完胜,辩至一人吐血。”

李不琢一抖眉,通过县试的炼气士才可称童子,这么说来两年前何文运学识就已远超一般童子了。

白游说着嗤一声:“若非他爹是个食古不化的老顽固,还对前朝有些愚忠,压着何文运不让他考炼气士,不然凭他的才学,定然已中了举子。拿个县试魁首对他来说,如探囊取物。”

李不琢沉吟不语,何文运是何凤南的侄儿,少时在沧州读书,两年前借着李琨霜发迹,何家便随李家一道搬至幽州,回归祖地,没想一回幽州,何文运便锋芒毕露。

“可符膺一来,何文运却要倒霉了。”白游冷不丁道。

“怎么说?”

“你可知道他的来历?”白游望向那被众星捧月簇拥着的少年,感叹一声。

“他是圣人徒孙。”

三十八:龙门点名

当守卫的府兵吹响三声短号,辕门外便渐渐安静下来,只待开辕门入考场。

方兴瞥向此时已不言语,却仍是众人目光中心的符膺,对旁人低声道:“听说姜大学士与神将大人各拿出玄微子转丸篇与灵枢真解要赠予这次县试魁首,孰料却引来了符膺。”

“听说符灵均大学士近日已成大宗师,符膺便是大宗师亲传弟子,这次县试还有谁能与他相争。”有人附和说。

“大宗师弟子这名头怕是说小了,符灵均大学士是谋圣挂名弟子,符膺便是圣人徒孙,有机会亲近天宫圣人,若有幸得到圣人点拨几句,就胜过我们苦读数年。”

“听说符膺本来还在潜修,日前神将大人与姜大学士各拿出一篇奇经秘传作为今年点魁首的彩头,符膺闻讯便提前出关,正为转丸篇与灵枢真解而来。”

“转丸篇是贯通后溪、列缺二脉比符氏的实意法高明一筹,灵枢真解贯通公孙、临泣二脉又比符氏的散势法巧妙,符膺得到这两篇秘诀,根基又会再厚三分。”

“可惜我等就算侥幸中第,也只能得到贯通十二正经的法门,至于奇经法门,完全不敢奢望。”

“该可惜的是文运,灵枢真解与转丸篇本来是文运的囊中之物,却眼见要失之交臂了啊。”

“真是生不逢时,若没有符膺插足,这次县试过后文运就能鱼跃成龙了。”有人低声叹道。

被众人惋惜看着的何文运却面色不改,符膺也听到众人议论,顺着目光便看到何文运,二人目光对视。

这时候辕门下守卫大喝一声:“辕门开,众考生入场!”

…………

李不琢随人流鱼贯而入,进入辕门后的大院,天色未明,大院四周围着糊纸灯牌,四角的石镇邪柱上蛟龙盘旋、鳞爪毕现,灯笼般大小的双目圆睁,威严凶恶,让心怀邪念者不寒而栗。

院子地面由三尺长宽的青石板铺就,北侧“龙门”下里书吏手拿名簿,一一喊名,被喊到的上前,经确认保单等文件无误后,进边上小屋搜身,再入龙门。

书吏喊到二十三人时,白游进去了,喊道第八十一人,李不琢还没听到自己的名字。

已到了县试的关头,公输百变仍未露面,也不知被寄灵法灌入傀儡的魂魄是否回归肉身了。燕赤雪“五日便能来回”这句话,也没能实现。

边上有人低低道:“李兄?”

李不琢一偏头,说话的叫郭璞,永安县学学生,平时跟自己几乎没有接触,只互相知晓姓名。

“郭兄。”李不琢微微点头,不知郭璞找来做什么?

郭璞道:“众人都以为符膺必是今年魁首,我却以为魁首要落在李兄头上。”

“何以见得?”李不琢眼睛一扫,倒没人注意这边。

郭璞正色道:“李兄切莫以为我在说笑,记得李兄两月前初入县学时,经言只得了乙下,我后来在教习口中听闻李兄你贴经竟无一错题,这样说来,你的墨义与修持答得就差强人意了。可那日盂兰法会我见你与人论道应对自如,定不是死记硬背,而是把勘渊集读通了,短短两月,有如此变化,故我以为李兄才识还在何文运之上,纵使今年有符膺插足,花落谁家也未可知。”

“你多想了,符膺是圣人徒孙,我不敢比。”

郭璞摇头:“此言差矣,纵横家最擅造势,这圣人徒孙的名号,多半也是他故意让人传出的,让其他考生还未考试就心生胆怯。此时考题未出,结果怎能定论,君不见幼儿亦可为圣人师,文章岂以身份判高下?”

李不琢一挑眉,不动声色问道:“那郭兄的来意是?”

“实不相瞒,我只想找条出路。”

“嗯?”

郭璞道:“我读书十四载,但今岁根骨长成后初识炼气,才发现我这副浊胎俗骨练了一年,竟连气感都不曾练出,纵使我侥天之幸能中县试,也是前途断绝,不可能再进一步,难道毕生所学便要付诸东流?我不甘如此。”说着语气一顿,下决心般看向李不琢:“待李兄高中魁首,我愿追随前后。”

何文运与符膺考县试前便得诸多同辈示好,这事不算罕见,可李不琢除那次射覆之外,行事颇为低调,郭璞倒是第一个有投奔意向的,呵呵一笑道:“你若真信我能中魁首,又拿什么追随我。”

郭璞正要说话,那边书吏朗声喊道:“李不琢!”

郭璞闭嘴对李不琢一拱手,李不琢点点头,离开。

书吏检查过一应文件,让李不琢进去边上屋子,屋里又有两个书吏,一人捧着只兔子模样的小兽,赤目雪毛,脸却长得像人。

捧兔子的书吏向李不琢问:“可有夹带?可有剿袭打算?”

“都没有。”李不琢认出那兔子是讹兽,善说谎,也能辨谎言。

书吏看向讹兽,讹兽点点头,书吏也点点头。

另一人象征性的搜过李不琢怀中、袖口,然后放行。

李不琢出屋,提着考篮走过龙门,龙门建制与牌楼相仿,六柱蟠龙,三层庑殿顶,厚重威严。

过龙门后是条甬道,刚走入一步,便有无形威压降临周身,浩然刚正。

“法家金印?”

李不琢抬头一看,甬道中梁上,朱绶悬着一枚巴掌大、金晃晃的四方印玺,要过甬道,必先从此金印下经过。

有人走在前面,经过法家金印下方脚步一晃,才险险站直。

李不琢稳步前行,越临近法家金印,无形威压越重,虽然身上衣物都无异状,但走到金印正下方时,就仿佛背了两百斤重物。

所谓法家金印说是镇压邪祟,其实纯粹是考验炼气境界,但有考生心中有鬼,心中畏惧也会被放大,从而心境不稳。

甬道尽头是七圣人泥像环伺的圣堂,此处威压又更重三分,七尊铜鼎中青烟飘渺,如真似幻。

穿过堂中,耳边隐有讲道传法的圣音,浩然堂皇,李不琢忽然觉得眉心一热,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圣人跌坐树下开坛说法的景象,与此同时内炁不由自行运转,意动神驰,一时间眉心越来越热,好像要烧起来般。

“我这是要点燃神识火种?”

三十九:县试考场

十日前听贤台下听淳于钺讲法,李不琢只知道内壮境更进一步必须催逼内炁,点燃神火,却不知具体如何进行。

此时圣音入耳,却如一点火星,聚于六阳魁首,照破蒙昧,将成燎原之势。

李不琢凝神去听,隐约的圣人传道之音却消失了,转头环视一圈,七座圣人泥像高冠长衣,神态威严,在烟气中面目隐约,却没了乍见时的神韵。

这时候边上有人闷哼一声,直愣愣晕倒过去,便有两个皂衣迅速进来将他抬走。李不琢看向七座铜鼎,引动内炁运转的八成是这香,这香对内壮境炼气士修行有助益,内炁太弱的却虚不受补。

还未开始答题,法家金印和七圣像这两关便刷下了部分考生。

过圣堂,一条直道通向北侧高台,永安县灵官余景山穿云头乌皮靴,腰扣革带,黑色灵官服前摆绣有旋龟图案,正背着手,用目光巡睃考场。高台上座姜太川穿赤色禄存图大学士正服,腰挂玉笏,不时与旁边玄衣纁裳的白益说着话。

李不琢一出圣堂,白益眼睛略微扫过便移开,并没多余的表情。

考场极大,是露天建造,考试的地方,就是简陋考棚下的一张方桌,一把圆凳,考棚角落里还放着个马桶,若有考生实在内急,可以就地解决。

李不琢暗暗期望身边考试的兄弟没人吃坏肚子,不然一旦落座开考,就不得离开考棚半步,一熏就是一整天,所以说考县试除了看功底,也要运气,这倒不完全是落第考生的酸话。

李不琢在前一百位进来,运气不差,能提前占个好位置。考场西面阴潮,东面干燥暖和一些,这时进来的考生大多坐在东面靠后的考棚里。

至于为什么都靠后坐着——谁想坐前边被主考姜大学士和直狱神将白大人盯着答一整天的题啊?

去东侧考棚靠后处找个位置?

不好,县试考卷并不糊名,眼下前排位置没人,现在坐过去也许能给姜太川留个好印象。

李不琢于是大大方方走到主考台下最前排的考棚中坐下,闭目养神,等待发题。

高台上白益看着李不琢,忽然说:“此子如何?”

“有几分胆色。”姜太川道:“这就是你看中的人?”

“不错。”白益点头。

“哦?”

姜太川知道白益四年前便把道门相术《水镜观》修至大成,又机缘巧合得了佛门相术秘诀《少室六门》,看人相面自有一套,便转头细细打量李不琢,点头道:“气定神闲,看来他已胸有成竹,确实不错。对了,白兄可听说了昨日沧州传来的捷报?”

白益收回目光:“冯鹰率一千二百人马灭玄股国九千大军,昨日冯御史上表司天宫为他请功,圣人大悦,封冯鹰浱平候,连升八级,官拜左禁神咤司杀君,此事过不了两日就要传遍幽州了,我当然知道。”

姜太川道:“以冯鹰的才能,在边关委屈了十年,也该是回中土的时候了,当年白兄和冯鹰的因一时口角便如同寇仇,如今十年过去,想必他心中也没了怨恨,待冯鹰回幽州时,白兄可愿与我一同前去道贺?”

白益微微一笑,却是摇头:“他恨不得把我挫骨扬灰才好,我何必上门去讨不痛快。”

…………

考场里众考生见到李不琢胆大包天坐在第一排,惹得主考官和主监投以青眼,登时有人有些嫉妒,心想考场这么多位子,偏要矫揉造作的去坐第一排哗众取宠。有人暗暗后悔不该胆怯,一开场便落后于人了。

白游见到李不琢却佩服得一拍桌子:“李兄不愧是我辈楷模啊。”

“考场内不许喧哗!”巡场官兵冲着白游低喝。

最前排的李不琢闭目养神,对后面的事一无所知,只在默念着清静经,让心情平静下来。

数日前白游与姜太川各拿出一篇奇经秘诀的事已传遍新封上下城,李不琢对这两篇秘诀志在必得。

寻常人纵使考过县试,成为炼气士,拥有了童子身份,也只能接触打通十二正经的法门,这样修成小周天圆满,根基就远不如打通了奇经的炼气士。

打通后溪、列缺二脉的炼气士,内炁浑厚远胜寻常炼气士数倍,而打通公孙、临泣二脉的炼气士,则身轻如燕,敏捷如风,能一苇渡江。

更重要的是小周天圆满炼气士冲击大周天时,内炁越浑厚,能成就的根基也越扎实,世家高门子弟至少都会练通一条奇经,而那几位崭露头角的寒门天才,也无不是年轻时有大机缘,得到了奇经法门。

李不琢若修炼小周天时能得到这两篇秘诀,根基就能雄厚数番,不然纵使县试中第,前途也远比不上天生有世家底蕴的炼气士。

“据说县望之族中,也不一定有奇经法门传承,白家是玄门大族,传承四百年之久,出过宗师七十二人,也只有两篇家传奇经法门,能打通四条奇经,这不一定是白家的全部底蕴,但对我来说,奇经法门可望而不可及,错过这次县试魁首,往后十年都难有接触到的机会。”

这时候千余名考生皆已入场,虽然都保持肃静,可偶尔的咳嗽声、桌椅拖地声也让考场渐渐嘈杂起来,巡场官兵走动也愈加频繁。

李不琢睁眼舒了口气,左右看去,考棚墙壁遮挡着,看不到其他人的模样,心想:“不知何文运与符膺坐在何处?以这二人的心性和才学,应该不会坐在靠后的位子。”

“我要当魁首,就要胜过这考场中其余千人,幽州虽然太平,纷争却比沧州更多。落马坡神童,圣人徒孙……若魁首落在他们二人头上,自然是一路坦途,若我能踩着这二人上位,他们的名声又会反加在我身上。”

“何文运一年前就能单挑三位道童子,符膺是圣人徒孙,更胜何文运,但我有梦中读书的神通,通读小道藏,更涉猎杂学与纵横家典籍,何尝不能争胜!”

李不琢取出听潮石砚台滴入清水,静静磨墨,动作一丝不苟。

片刻后,台上姜太川目光巡梭考场一圈,朗声道:“巳时已至,发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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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如何祭炼道心

姜太川一声令下,八位考官带巡场官兵开始分发题卷,千份考卷一刻钟后分发完毕。

题卷足有一寸厚,大半都是贴经墨义,再有十张白纸是修持答卷。

李不琢拿到题卷,便翻开看了修持题。

“如何祭炼道心?”

登时李不琢脑中就浮现起小道藏中原文:“有想是为祭,无想是为炼。”

破题最为费神,李不琢暂时先不去细想,把修持题压在最下,拿起贴经第一张,提起生花笔,蘸墨,开始答题。

“衣天斗,戴金巾,乘魁纲,入斗门,朝真人,拜华晨……”

每看到一题,早已烂熟于心的勘渊集原文就在脑中浮现,李不琢聚精会神,不疾不徐地书写着,确保不会错字。

写错了字可以用墨团涂去,但卷面是否整洁也是贴经评分标准之一,就算通篇贴经无错漏,墨团多于五个的,也不能评甲上。

上等药墨气息极其醒神,带着清淡的幽香,墨迹也凝而不散,十分美观。

贴经题卷渐渐被八分书填满,李不琢的字迹颇有姜太川年轻时那篇手迹的神韵,又多了股破阵冲杀的锋锐之气。

县试所考贴经与县学月考相近,区别只是题量更多五倍,李不琢答到后面,发现不仅只考原文,还有了新的变化。

譬如一题问到:“建武十六年希夷门八世祖所收之徒是谁,在何处?”

希夷门是归真派祖庭,希夷门八世祖姓寇,讳良,便是玄门古圣之一,门徒众多。

这题勘渊集中没有明文记载,却可以从一些经文中推断出来。

李不琢略一沉思,脑海里浮现出两篇经文。

经教相承部雷平山真人许君传中提到,建武十六年许真人与友人交谈,二人谈到寇祖,许君便说:“吾师去往驳泽山云游未归”。

雷平山真人许君正是寇祖门徒,由此可知,建武十六年希夷门八世祖在驳泽山。

经教相承部中另一篇经文,又记载了寇祖另一位门徒,简庐山真人陆君的传记,其中提到陆君在建武六年诞生于驳泽山脚大泽乡,十岁被收入寇祖门下,这正好与雷平山真人许君传中寇祖去驳泽山云游的时间对上。

李不琢于是提笔写下:“建武十六年寇祖在驳泽山脚大泽乡收简庐山真人陆君为徒。”

再把所引经典一并答上:“经教相承部雷平山真人许君传曰……经教相承部简庐山真人陆君传曰……”

此题就算圆满了。

县试贴经有十六页,三百六十五题,可供答题的空处不大,于是考生答贴经必须写蝇头小字,这考的不光是记忆,还有精力。

考试过去一个时辰后,就有人开始挠腮咬笔头,有人内炁不足,过法家金印与圣像两关后已损耗精力,一时间心神恍惚,捡起落地题卷时失手打翻砚台,之前所答尽数作废,不由席地而坐,痛哭失声,被巡场官兵手刀一砍后颈,直接打晕带走,若运气好就是被扔出考场,运气不好,还要落个“搅乱考场秩序”的可大可小的罪名,在号子里蹲上几天。

有人被一题难住,苦心冥想不出,便暂且略过,结果越到后面的贴经题越难,不等放榜,也知道自己必然没有希望,便失魂落魄发呆了。

高台上,下方景象一览无余,姜太川见惯了寒窗十年功亏一篑的心酸,虽然同情,却并不惋惜,优胜劣汰自古如此,便把目光放在为数不多的,几个表现得胸有成竹的人身上。

方兴运笔极快,行云流水,有被难住的题只沉吟不超过五息时间,就果断放弃,继续往后答题,姜太川点头轻声道:“能取舍,知进退,不错。”

姜太川目光又扫过符膺,只见这位圣人徒孙看任何题都只扫一眼便不假思索作答,赞道:“符灵均倒是收了个好徒弟,想我当年考县试贴经也错了九题,哪有他这么轻松。白兄,你当年县试错了几题?”

“一题,一时不查,因笔误写错一字。”

姜太川眉毛一抖,县试贴经三百六十五题,越往后越刁钻,就算能过目不忘、背下全本小道藏的天才,答到后面也要费神推演才能作答,当年他考县试被贴经题难住时,也是当舍则舍,把精力留给墨义与修持。

“可惜,若白兄不错那一笔,便是天宫立科举以来贴经全对的第一人。”

…………

“贴经总算答完了……”

李不琢搁下生花笔,揉动酸痛的手腕,轻舒一口气,等墨迹晾干了,就开始检查答卷。

检查一遍,只见答卷上蝇头八分书密密麻麻,却井然有序,十分赏心悦目,而且没有错字和涂改。

贴经全对,接下来便是墨义,墨义要注解经文,李不琢读了几位玄门祖师对小道藏的注本,比两月前永安县学月考时不可同日而语,但墨义却不是死记硬背就能答好的,同样的注解在不同的批卷考官眼中评价不一也是常有的事。

墨义没有所谓的“对错”,无法苛求完美。

李不琢仔细回答墨义时,心里便开始进行修持的破题了。

县试修持题由鼎天宫中诸家大学士拟定,说不上纯粹公平,也有一定制衡,李不琢眼前修持卷上“如何祭炼道心”这一问,说难不难,说容易却也不容易。

道心祭炼向来是炼气士法会上的热门议题,幽州考生对这四字耳熟能详,不会无法下笔,但越是这样的考题,越难脱颖而出写出新意,道理都被别人讲过了,还有什么新东西好讲的?

李不琢答完墨义九十题后,已经腹中空空,考场中天色已稍稍黯淡下来,巡场官兵走过一个个考棚,渐次点亮纸糊灯牌。

答墨义时,李不琢对如何答“如何祭炼道心”一题也有了思路。

答这种题,当先要避免“大而化之”,通篇讲大道理,看似都是玄门大道,却都是泛泛之谈,言之无物。

再就是要汲取前人经验,却不能照本宣科,答得太过老套,这样答题虽不会出漏子,无虞落第,却拿不到好名次,更休提魁首了。

要言之凿凿,脚踏实地,又要推陈出新,且要迎合纵横家学说理念,能做到这四点,才算向魁首靠近一步。

四十一:有想无想

李不琢思忖着,在草纸上写下数行字。

“有想是为祭,无想是为炼。”

“道心,向道之心也。”

接着又写下《玄微子》中的经文:“圣人观阴阳之开阖以名命物,其道一也。”

如此便把道心祭炼与纵横家阴阳捭阖学说关联起来,李不琢又在草纸上写下:“阳动而行,阴止而藏;阳动而出,阴隐而入;阳远终阴,阴极反阳……”

思绪整理得差不多了,李不琢就提笔开始写文章,先在草纸上打草稿,待写完草稿,再修改润色一遍,就可以正式誊抄到题卷上。

从解释道心祭炼着手破题,而后转论阴阳捭阖学说,化阴阳捭阖学说为道心祭炼之法,在转至讨论如何把学问用至实修,以及阐述清晰学问用入实修后需要提防注意的要点。

修持文章一气呵成。

“呼……再润色修改炼字,就可以誊抄到题卷上了。”李不琢松了口气,把草稿默念一遍,略一点头。

按历年县试文集中的文章水准来看,这篇结合玄门道心祭炼与纵横家阴阳捭阖学说的文章并无惊人之语,但胜在文脉清晰,简练朴实,水准可称中上,再加上迎合了纵横家大学士姜太川,又能再升一等。

提笔正要修改润色,李不琢忽然手一顿。

这样的文章必然可以中第,甚至因为贴经全对,得前三甲也有把握,可是要跟何文运以及那圣人徒孙符膺去争魁首,就显得太过平庸。

难道要推翻重写?此时天色将暗,已过了酉初,再过一个时辰,到戌正时分,县试就要结束了,此时已经有考生交卷离开。

推翻重写,又该怎么写?“如何祭炼道心”这题,本来就问得很大,不容易答,再要把文章与纵横家学说关联,能写成现在这样已是极限。

想稳坐魁首,必定要语出惊人,言前人之不敢言,写前人之不敢,又要能自圆其说,有实修意义。可是道心祭炼已经是前人讨论无数年的问题,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谈何容易。

主考台上白益目光巡睃下方考生,见到李不琢面色变换不定,微微皱眉。

“这魁首我恐怕争不过了,难道就这样与两篇奇经法门失之交臂……”李不琢深吸一口气,下决心般攥紧左拳,“这时候不争何时去争,纵使文章写得不好,又没能迎合姜太川,大不了再考一年,但错过这次县试,要再想获得灵枢真解与转丸篇,只怕再等十年都有没机会。”

李不琢闭目凝神半晌,睁眼时,把原稿攥成一团,干脆利落地抛开。

做完这一切,忽觉胸中滞涩豁然明朗,念头通达,忽然间福至心灵,提笔在草纸上写下几行字。

“有想是为祭,无想是为炼。”

“有想,时常拂拭道心,扫除杂念。无想,道心落于虚无,不沾杂念。此为祭炼道心。”

完成破题。

破题这句话一写下,李不琢顿悟一般,那些以前没有融会贯通的经义也突然想明白了,手中生花笔不停写下字句,行云流水,片刻就写下洋洋洒洒上千言。

写完后,李不琢一检查,发现文脉清晰,词句简练直白,朴实自然,已没必要再润色。

这时已到了黄昏,李不琢急忙铺开答卷,把文章誊抄上去。

用的仍是八分书,虽然所剩时间不多,写起来仍是不疾不徐,力求美观无错。

誊完文章,休息了半刻钟,主考台上余景山就敲响鸣钟,八位副考官与巡场官兵纷纷下场,收走答卷。

众考生纷纷离场,人头熙熙攘攘,有几人还在交流县试考题,李不琢又困又饿,闷头挤出考场,径直坐悬车回黎溪巷。

到了巷口,就见到扎双丫髻的女孩打着灯笼在桥头左顾右盼的,不时捏捏着膝盖,看样子站得腿酸了。

“在这傻等能近多少?”李不琢走近道,“做饭没?”

“锅里热着呢,怎么样?”三斤抓着李不琢的手往回走,又是期冀又是担心的,问的当然是县试。

“凑合吧,中第应该没大问题。”考试时突然改变主意,没迎合纵横家学说,李不琢心里也拿捏不准结果,没把话说太满。

…………

夜深,贡院内堂灯火通明,八位副考官伏案批卷,先批贴经墨义,达不到乙等的卷子,直接丢到一旁,修持部的文章已没有必要再看了。

堂上安坐的白益身为主监,有提录弃卷进行重审之权,却也不会到这些贴经墨义都不过关的弃卷堆里去寻遗珠。

八位副考官批完贴经墨义都合格的卷子,才会看修持文章,按文理,文采,书法等方面评定,有甲等的卷子,再交给坐在内堂中央案几边的姜太川定夺。

永安县每年县试童子名额有八十七人,按往年情况,一次县试千份考卷,甲等试卷数量不会超过五十,所以甲等试卷必然能中童子,待排完甲等试卷的名次,主考官就会到乙等卷子中抽取试卷,大致满意就批为中第,直到凑够名额为止。

这时姜太川已看过九份甲等考卷,突然右首批卷的副考官轻呼一声“真是绝妙”,随后就把题卷递给姜太川,请主考过目。

姜太川拿过题卷一看,点头道:“好!魁首之才!”

也不看糊名,接着说:“一定是符膺的卷子,符灵均当真收了个好学生,咦,贴经只错两题,墨义答的也都是堂堂正正的前圣之言,若无意外,这次魁首非他莫属。”

之后才翻开名字一看,果然就写着符膺的名字,忍不住看向白益。

边上的掌灯侍卫察言观色,心中暗道:“神将大人拿灵枢真解激姜大学士也拿出转丸篇,本以为这魁首会落在道家子弟头上,可眼下看来符公子必然是魁首了,神将大人这回可真是做了笔亏本买卖。”

“姜兄不妨等考卷都批完再下定论。”白益坐在左首案几边,双目似开似阖,虽是本次县试主监,却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姜太川摇头呵呵一笑,继续批卷,过了一阵,突然轻咦一声。

“这文章……当称佳作!”

四十二:判卷

谁的文章?

众副考官都停下批卷,等姜太川说话,姜太川看完那篇文章,沉吟许久放下:“这文章说的是道心祭炼,写的是自我实修,实际谈的却是时局大势,这份心胸格局实在万中无一,是魁首之才。”

说着翻开名字一看:“原来是何文运写的。”

“若与符膺的文章相比?”白益问道。

“两份卷子贴经墨义相差无几,论文章的话……”姜太川犹豫许久,“论文章也难分上下,但天宫开科举已十六年,却是弊端初现,炼气天赋绝佳者层出不穷,最缺的却是治世良才……可惜。”

白益知道姜太川“可惜”的是什么。

果然,说完姜太川就看向符膺的卷子。

“符膺这少年尽得符灵均真传,本经阴符七术中我看他已精通五龙盛神,灵龟养志二术,在任何一县都能稳坐魁首,他为灵枢真解与转丸篇而来,一定势在必得,可惜今年却出了个何文运,这二人任谁屈居第二,都是埋没人才。不过符膺没受过挫折,多磨一磨也好,只望他切莫以为我是为避嫌才故意不点他为魁首而记恨我。”

言下之意就是要点何文运为魁首了。

众副考心中了然,继续批卷。

大半夜过去,千份考卷尽数批完,共计甲等考卷四十九份,暂定何文运第一,符膺第二,第三名宗泽昌是个四十多岁的老考生,第四名葛渊是永安县学医家学生……

批完甲等考卷,定完前十,也没有李不琢的名字。

姜太川起身去找凑数的乙等卷子,身为主监的白益终于问道:“可有遗漏的卷子?”

众副考官不敢怠慢,各自拿出之前批过,却有些拿捏不准的卷子。

白益起身一一看过,看到一篇题卷时,回头看向姜太川:“姜兄,这份卷子可以再看看。”

姜太川神情一动,拿过卷子一看,是李不琢的卷子,咦了一声:“竟然贴经全对,怎么判了乙等?”

批卷的副考官答道:“这卷子贴经全对,的确是下官平生仅见,这考生墨义也答得极好,只是那篇文章……下官拿捏不准,才等大人您来判。”

姜太川这才开始看文章,看到破题时喃喃道:“道心落于虚无,不沾杂念?”

继续看下去,姜太川忽然一拍桌子:“妙!绝妙!何文运写的是扫除杂念,保持道心通明的办法,李不琢却能写到无想无为,道心本是虚无,自然不生杂念这一层,真是绝妙!”

见那副考官模样忐忑,县试曾因考官识人不明而险被埋没的姜太川眉毛一拧,又缓声道:“不怪你看漏了,李不琢没走老生常谈的路子,换了别人,也不敢随意评判,怕被人扣一顶不敬前圣之言的帽子。”

“此次魁首?”白益问道。

“自然是他。”姜太川提笔把李不琢名字一圈,感慨道:“本来何文运压过符膺已出乎我意料之外,没想又出了个李不琢。”

…………

清早,上城的永安县贡院门楼被朝阳镀上一层金辉,门外早已挤满密密匝匝的人头和马车,有的考生拿块布垫着席地而坐,有的找小贩买来馄饨、油饼、臊子面,站在街边边吃边等放榜。

黎溪巷却里依旧阴沉沉的。

天光还没渗透层叠的楼台,一六号院子里,李不琢躺在床上瞪着屋上横梁,脑子里浮现出一幅幅画面,冯鹰带着一众兄弟顶着风沙深入异人国腹地,烧粮食,抢女人。

放荡快活够了,却总要说这不是人过的日子。

母亲那句“出人头地”也开始回荡耳边,李不琢实在睡不着了,掀开被子,一个鹞子翻身,落在地上,冷得吸了一口凉气,在昏暗中摸索到棉袍,披上,走出卧房。

北面传来吱呀一声,三斤正好也把小羊皮袄子裹在身上出了屋。

“也没睡?”李不琢看她眼圈乌漆嘛黑的。

“睡不着。”三斤抬头一看,“天快亮了吧,咱们快去看放榜啊。”

“没那必要,中第自然有人报喜,没中就不去丢那人了。”李不琢摆摆手,湿冷的空气钻进衣服缝里,耸了耸脖子,去了灶房。

擀两大碗面皮,煮熟,放半勺巷口买来的秋油,放辣油、葱花、麻椒一拌。

吃过后浑身冒了热汗,也不冷了,三斤收拾着碗筷,问道:“等你考上童子就有钱了吧?”

“有钱算不上,不过比现在好多了。”李不琢环视四周,这落脚的地方还是燕赤雪家的房子,“要再能中个前三甲,还有牛羊绸缎金银的赏赐,主要是灵官衙会拨给咱们至少二十亩的田庄,那才是细水长流的根本。”

“那就好,这两月钱用一点少一点,就剩下六金铢不到。”三斤松了口气,犹豫了一下,“要是不中,这钱可撑不到明年了。”

“一大早上,不能说点吉利的?”李不琢瞪她一眼,心里突然有点后悔。

刚到幽州时,还没夺魁的雄心壮志,只想着考过童子试,安身立命,日后再为母亲正名,可昨日在考场上被那两篇奇经法门把计划打乱了,便写下那篇十分冒险的文章。

不说夺魁,要落第了怎么办?

李不琢深吸一口气,没再胡思乱想,回房开始清点财物。

两月前刚到幽州,财物一个书箧就能装下,如今两月过去,省吃俭用,也没置办什么额外的物品。

兵器有舍不得扔的铜镶剑、用不惯的白钢短剑、缺了刃的精钢斩浊剑、还有燕赤雪所赠的惊蝉剑。

书籍有《天宫大宪》、《历年县试文集》、《永安县志》。

学了炼气入门普照图、素冲剑谱、术数命理杂学,可惜都是县学藏书阁中的书籍,只能借阅,不能归为己有。

再就是香炉、烛台、秋衣、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等杂物,看着不起眼,算起来却花了四五个银锞子。

李不琢其实就是没事找事做,不然等放榜等得心里发慌,三斤拉了拉他袖子说:“没考中也问题不大,我学的机关,估摸也能赚些外快的,再考一年。”

李不琢还没回答,院外忽然传来高亢嘹亮的呼喊。

“中了,中了!”

四十三:夺魁!

门外的人喊着“中了”,梆梆扣着门环。

李不琢和三斤面面相觑。

“中了?”三斤睁大眼睛。

“报喜的来了,就是中了。”

李不琢松了口气,却有点失落,刚才看过时辰,应该才放榜不久,报喜是倒数着报的,报喜人来这么早,名次一定高不了,也别想着什么魁首了。

总之中了就好。

从腰囊里摸出三个银铢,准备给报榜人当喜钱,又觉得小气了点,一咬牙,拿了两个银锞子。

一开门,阶上的小厮提着灯笼,边上那俊俏白衣贵公子打扮得十分精致,戴个青纱小冠,穿月白云锦大袖衫,蹬鸩头履,手里执着把标志性的玉竹扇,今日换了个洒金扇面的。据说前朝大武年间有一阵特别流行折扇,白游力求再兴这股折扇流行风潮,不过暂时还没人学他。

一见李不琢,白游就喜气洋洋道:“中了中了,本公子刚知道中第的消息就来找你,连我爹都没空搭理,够意思不?啧,这地方也太暗了些。”说着往屋里走,“你中第的消息一定来得晚,喜钱准备好没,先帮你垫着?”

李不琢手里还捏着那颗银锞子准备给报榜人喜钱呢,得,刚放下去的心又提起来了,侧开一步让白游进屋,无奈道:“还没穷到那地步。”

白游进屋一坐下就使唤着小厮帮三斤煮茶去。

“白兄中了第几?”李不琢问。

“第五十二名,昨天考卷一发,我见到修持题就知道……”白游喘了口气,一拍大腿:“妥了!”

说着压低声音,嘿嘿一笑:“县试前我请家中门客提前猜了考题,写下十二篇文章,咬牙背了下来,你猜怎么着?”

“压中了?”

这厮好运气啊,李不琢不用问也知道结果。

“哈哈!”白游大笑不止,李不琢看他模样估摸着这家伙凭实力考中恐怕都没这么高兴。

白游在屋里没待一会就开始埋怨:“这也太阴潮了,一股子霉味,等你考中炼气士赶紧换换地方,不过你买宅子还早,先租个敞亮院子,倒花不了几个钱,你一中童子就不是庶民了,就算不拘小节,也要注意身份,别学那谁谁的故作清高,啧,一股子穷酸气。”

“又不是给你住的,你嫌弃个什么劲儿呢?”三斤没好气道。

“这丫头忘恩负义啊,我都请你吃多少好东西了?”白游莫名其妙。

三斤一下有点脸红,嘴硬道:“一码归一码的。”

李不琢任他们拌嘴,看向窗外,黎溪巷的天色也逐渐转亮了,怎么报榜人还没来,难道真落第了?

…………

府学监南,贡院门口,金榜榜头竖粘黄纸四张,毡笔淡墨写着府学贡院四字。

余千德、韦心水、高盘、师温瑜、韩炼等永安县学里的寒门子弟早早过来等待放榜,榜边书吏唱到一人的名字,另一书吏就在榜上贴名。

师温瑜名字最先唱到,众人连声恭喜,然后又是高盘、韩炼、韦心水。

越晚被念到的,心中又是期待又提心吊胆,期待名次更高,但也怕直接落第就玩完了。

终于,第二十一名念到余千德时,余千德松了口气,对众人拱手微笑,待放榜结束,就会一道去往灵官衙,领取童子正服、常服、炼气术法门、名牌等物。

幽州百姓常说一个童子半个官,考中童子后,虽然不能即刻入仕,但身份也比庶民高一等了,庶民见到炼气士,要叫“大人”。

书吏每唱一个名字,青石场地上众考生就面色一变,心情大起大落,甚至有体弱直接晕倒街边的。

等到书吏唱前十名后,等放榜的考生反倒安心下来,大多数人也知道自己斤两,不会做无谓幻想了。

书吏唱到前五,余千德忽然说:“以李不琢的才学,中榜理所应当,怎么还没唱他的名字?难道这回县试他竟考进了前五?”

说话间书吏又唱了第五、第四的名字,机灵些的报榜人抢着去报喜,县试排名靠前的考生,就算没钱,这时候也不会吝啬。

“符膺第三!”报榜书吏高喊一声。

余千德一愣:“不可能,不可能,第三怎么会是符膺?符膺可是大宗师亲传弟子,日日有宗师耳提面命,甚至有可能得过圣人点拨,他不得魁首,难道魁首是何文运?”

韦心水道:“魁首必然是何文运了。”

余千德道:“那第二是谁?”

韦心水拢着袖子,猜测道:“永安县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有哪家子弟才学过人,不出两年就会传遍全县,咱们不会没听说过,想来多半是又有老生员厚积薄发,像当年的左学士那般出人意料,把符膺都比下去了。不过这么一看,李不琢恐怕是落榜了。”

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余千德恍然点头:“不错,当天盂兰法会李不琢谈玄论道虽然精妙,却不至于排到符膺前面去,这魁首一定落在何文运头上没跑,我倒想看看第二是谁。”

“何文运第二!”报榜书吏再喊一声。

贡院前陡然安静,瞬间之后,人群哗然。

“何文运都落到第二,魁首是谁?”

余千德表情一僵,讷讷道:“不可能,不可能,第二怎么会是何文运?符膺跟何文运各得二三名,谁敢拿这魁首?”

韦心水喉结一动:“果然如此,只有厚积薄发,底蕴才能跟圣人徒孙相比,这夺魁之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若后劲充足,天宫又要多一位大学士。”

“真是出人意料,何文运与符膺放到哪里都是魁首之才,这回县试却被人压了一头。”

“不错,你我若能列入前三,是侥天之幸的大喜事,但他们二人不得魁首就是失败了。”

“时也命也,谁说的准,你看李不琢那日射覆飞扬跋扈,却在县试落第,真是……”余千德摇头一笑,那日李不琢被方兴算计时,他并未帮腔,本还觉得有些羞愧,可事后一想,却是李不琢自己惹是生非,怪不得他人。

话尾巴还没说完,报榜书吏清越的声音乍然响起,霹雳般钻入余千德耳中。

“李不琢,魁首!”

四十四:立身扬名(一)

黎溪巷很安静,昏沉的天光逐渐弥漫开来,青砖缝间积水映着微光,几只灰毛粗硬的硕鼠堂而皇之从匍匐的机关犬嘴边游窜而过。

县试放榜的热闹与此地隔绝,浮黎开科举十六年来,黎溪巷也没出过一个炼气士。

已过中秋了,巷口酱油坊屋头下还挂着“头道秋油一斤四十铜”的幌子,陈记油坊里则常年飘出油渣子的香气,身为油坊主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门口远远瞧向巷里一六号院子,心里遗憾想着那个漂亮姑娘许久没来花生饼子喂那匹枣红马,莫不是搬走了?

这时候远处隐隐传来喧嚣声,油坊主扭头看去,东侧那一座云桥上一大伙人熙熙攘攘的挤着,一看便是报榜人加上看热闹的闲汉。

只看了一眼陈坊主便没了兴趣,县试的热闹,跟咱们这升斗小民哪有半铜子关系,过了一会,却怔了一怔,这群人怎么像是奔着黎溪巷来的?

黎溪巷一六号屋内,油灯已烧到灯花闪烁。

白游唠了半天,终于把话匣子给盖上了,和三斤小眼瞪大眼。

李不琢本来不是个话多的人,拿出块棉纱沾些油,开始擦拭惊蝉剑,用三分力,擦到轻薄明亮的剑身微微发热,再把剑收起来,接着又次第擦了斩浊与白钢短剑。

黎溪巷十分阴潮,剑器存放在这,容易生锈,时不时就要上油,不过李不琢这时候擦剑,转移注意的用意更大于保养。

气氛冷了半晌,白游忍不住说道:“这么久还没人来报榜,李兄莫非中了魁首?”

那小厮在边上暗暗腹诽,这么久没人来报榜,八成是……

“只怕是落第了。”

李不琢擦完剑,脑子有些空白,也不知怎么就说出了这句话。

白游道:“我都中第了,李兄你能落榜?”

“考试时犯浑了,写得有些跳脱,我又没你那运气提前压中考题。”李不琢没察觉自己语气也有些发酸了。

白游被一句话憋得半天没能吱声,许久才说:“你可知道我为什么笃定你必然中第?”

“嗯?”

“我看好你,并非因为你刚入县学就得了射艺第一,跟那回射覆你打了方兴的脸也没关系,你可知道,你入县学时我二叔为你写的举荐信上怎么说你的?”

“怎么说的。”

“璞玉之质啊!”白游吐沫星子都险些出来了,干咳一声,打开折扇保持风度,“我这二叔少时就精通水镜观,那年跟佛家的觉明秃子赌斗赢了,大摇大摆进伽蓝寺那号称是外面的灰尘都飘不进半颗的藏经阁学到一套少室六门,看人的功夫可不一般。”

“当年我穿开裆裤时他就说我乃紫府朝垣之格,这辈子游手好闲,难成大器,好在有自知之明,兴许还能有些运气,小富小贵不成问题,这不全说中了吗?”

“你就脑筋再转一转,我二叔他是这回县试主监,县试又不糊名,你的卷子就算答得没那么好,那几个副考能没眼色,连个乙等都没得?”

“是这么个道理。”李不琢点点头,自己也是担心过头,按说贴经全对,墨义也没出大篓子,不大可能落第。

要是梦中读通了小道藏三套注本,倒背如流,这样都过不得县试,天宫科举恐怕也不用再开了。

“那不就结了!”白游毫不心疼地拿那柄看着不便宜的折扇猛敲桌面。

正在这时,铜锣被敲响的声音乍然击破宁静,一阵吆喝伴随着马蹄声:“快请李大人出来,恭喜高中魁首了!”

李不琢跟白游面面相觑,又看向三斤,白游一搡李不琢肩膀:“还不快出去,这鬼地方除了你哪还有姓李的能中第?”

外头人又在喊:“捷报,贵府李大人讳不琢高中县试魁首,朝报连登黄甲!”

李不琢张了张嘴巴,一瞬间回过神来。

从腰囊里摸出两个银锞子当喜钱,又一想,真中魁首了,两银锞怕是显得小气。

白游笑骂道:“瞧你这穷酸样儿,魁首给的喜钱,是讨个吉利罢了,没听过谁还嫌多寡的。”

李不琢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走出门去,三斤一副不可置信又惊喜的模样,紧紧跟在后头。

一出院门,三个穿青衣的报榜人翻身下马,向李不琢道贺,李不琢给三人一人一枚银锞子,三人喜气洋洋拿着,一番恭喜奉承的话没说完,后面又有人骑马来报。

黎溪巷里人家齐齐出门望着这边,先是嘴巴长得老大,接着叽叽喳喳议论起来,表情都是与有荣焉。

出了个魁首,黎溪巷在永安县志里也能多添一笔好话,更重要的是,魁首虽然不比解元、状元,但也会有商贩看中这片地界,蹭一蹭今年魁首的名头,开酒肆茶楼客栈民宿。这么一来,黎溪巷的地价就能往上提一两成。

李不琢好不容易应付了三波报榜人,就这么花了八个银锞子,往巷口一瞧,又有一波熟人,是永安县学那伙同年。

刚能喘口气的功夫就有人拉李不琢衣角,李不琢转头一看,三斤憋着嘴,腮帮子鼓着,大眼睛蓄着泪珠,眨了一下,就吧嗒落下来了,怕丢脸似的咧起嘴角笑了一下。

在幽州两个月,没了风沙袭人,黎溪巷里日头也见到少,皮肤倒是白了许多,就是身子单薄了些,不然跟“好看”二字也能沾沾边了。

这眼泪显然是高兴的,李不琢抱了抱三斤,拍着她脑袋道:“行了,中第了,还是魁首,过阵子有了钱就买新衣裳,换新屋子,代步马车也该有了……还有你的偃师人偶,先进屋,等我回来。”

三斤一吸鼻子,退后两步打量着李不琢那身样式老气的棉袍,低声道:“怎么也没穿身好点的衣裳?”

“我给你变出来?”李不琢低头一看自己装束,黄棉袍,熟皮腰带,白底黑靴,倒也还过得去,待到灵官衙走一遭,出来就要换成体面的道家童子常服了。

白游让随从小厮留着帮三斤看院子,那伙永安县学同年都靠近了。

余千德也不顾风度,步子迈得又快又急,隔着二十多步距离,就面带笑意与韦心水大声交谈:“我早说过李兄必得前三,原来还是我鼠目寸光了,李兄才识过人,竟然中了魁首!”

四十五:立身扬名(二)

“恭喜李兄高中魁首!”

“李魁首可愿赏脸,和我等一道去灵官衙?”

永安县学的一众寒门子弟凑拢过来,高盘、师温瑜两人还有些放不开,没忘记那天听贤台下的事,余千德跟韦心水倒是一副与李不琢八拜交情的模样,过来套近乎。

“诸位都中第了?”李不琢走下台阶迎接众人。

“中了中了……”一片附和之声。

李不琢听到师温瑜中了第六十六,高盘第五十八,韦心水与余千德名次靠前些,都过了童子试。

总的来说这几个出身寒门的学子已考过童子试,虽然还没去灵官衙领名牌,改录户籍,也已经算举子预备役,半个官身,妥妥的贵族,就算考不上举子,凭炼气士的身份也能轻易在各个行当有所建树,日后说不准有用得着的时候,只不过这几人见风使舵,不能深交就是了。倒是韩炼有些个性,只不过现在没见着人。

众人一道前往灵官衙,一路辗转到金明街灵官衙前,何文运便与方兴等人迎上来。

“恭喜李兄高中魁首。”穿鸦青色长袍的何文运冲李不琢拱手微笑,丝毫没有不服的神色,仿佛魁首是李不琢理所应当。

方兴也在这时候上来恭贺:“那日听贤台下之事是我做得不周,当日回去后,家父便训斥我排挤寒门,还望李兄不要记恨,三日后来寒舍用顿便饭?”

说着塞来一张红边青封的请柬,请柬边缘恰到好处露出柳黄色纸票一角,绘有繁复花叶、青雀、水浪、云纹,是大通钱庄金票的防伪图案。

李不琢收下请柬。

“不提我差点忘了,姜大学士那篇手迹我已借阅许久,等腾出空来就还给方兄。”

方兴出身暨台方氏,并非顶尖门阀,但论起底蕴,也不是一个没根没底的魁首能比的,方兴主动示弱,李不琢也乐得化解恩怨。

李不琢在县衙大门左侧的铜狮子脚下杵了这么一小会,道贺的人就络绎不绝,有大半都是不认识的。

虽说心智不止是个舞象少年,李不琢也没应付过这阵仗,一时间有点儿应接不暇。

这时候灵官衙门大开,一对披甲戴盔的县兵簇拥着的余景山出现在县衙大门里,目光先落在李不琢身上,对众人道:“新科童子进来,主考与主监大人已经在内久等!”

众人这才舍得放开李不琢,李不琢松一口气,抬脚刚想着拾级而上,边上白游突然低声道:“留神……”

话没说完,李不琢回头便见符膺远远走来,目光锁在自己身上。

这位圣人徒孙不光没中魁首,甚至连第二也被何文运得去,只落得个第三名,一定心有不甘,这点李不琢是知道的。

这时候白游把话说完:“恐怕来者不善。”

看起来圣人徒孙的称号效果奇佳,符膺比衙门下那位素有闭眼灵官之称的余大人还有震慑力,他向着李不琢走来时,一众新科童子没往灵官衙里走,也没再出声。

符膺就在众人目光中施施然走过来,对李不琢拱手示意,呵呵一笑:“我来考县试前,家师就说幽州藏龙卧虎,叫我切不可生出轻慢之心,本来我志在魁首,不以为意,却果然受了教训。”

这话内容狂傲,可符膺语气神态都很平静。

众人也觉得理所应当,表情却都有些微妙,任谁都知道符膺半途出关插足永安县试,是为那两篇奇经法门而来,如今得了第三,恐怕不会甘心。

“误打误撞,一时侥幸。”李不琢回礼,一路被吹捧到灵官衙前,虽不至于飘飘然,也不是妄自菲薄的性子,嘴上谦虚着,笑容却当仁不让。

“考县试每年都有侥幸撞运气的人,魁首却不是撞运气能得的,你能高中魁首一定有过人之处,何必自谦。”符膺说话间用上“飞箝”术抬高李不琢,此术越是身份地位高的人使用效果越佳,他虽只是刚中第的童子身份,却有宗师座师与圣人名声加持,一般人被这样抬举一句,就要诚惶诚恐,被牵着鼻子走了。

“过人之处?”李不琢咧嘴一笑,“当然有。”

也不想跟符膺打什么机锋,朝灵官衙大门做了个手势:“你先请?余大人已等着急了。”

总算找到存在感的余景山心中一阵感动,对李不琢好感大增。

这时符膺却说:“先不急。”

“嗯?”李不琢回头看向符膺。

符膺微笑道:“这话说来有些唐突,李兄先不要着恼,其实我本来在闭关潜修,准备明年才考科举,今年提前出关便是为了灵枢真解与玄微子转丸篇,可惜被李兄夺去了魁首,不知稍后面见主考官时,李兄可否向姜大学士请求,把灵枢真解与转丸篇让给我?”

旁人哗然,没想符膺这么直接。

李不琢知道符膺舍不得那两篇奇经秘诀,却没想他会在大庭广众下说这话,明目张胆要夺人根基,面色一冷:“不如我跟姜大学士说声,魁首也让给你当?”

“李兄误会了我的意思,只要你肯让出灵枢真解与转丸篇,宣北符氏定会保你十年坦途。”符膺被冷眼相待,也不着恼,循循善诱道:“我观你虽晋入了内壮境,却有精元亏空之象,应当是炼炁时精元补充不足。”

李不琢眉毛一挑,这话倒是事实,否认不得。

符膺继续说着:“待你再往上修行坐照境炼炁法门时,精元亏损又更严重,我可为李兄提供钱财、丹药、饮食、符图、香丸一应所需,试想你炼精化炁一步就如此艰难,再到贯通十二正经,每通一条正经要耗损的精元都是修炼到内壮境的十倍以上,若无充足外物补充,更是举步维艰。”

“坐照境十二正经就要如此磋磨,奇经贯通难度又更胜正经十倍,你就算拿到奇经法门,恐怕也修炼不得,不如与我交换,皆大欢喜。只需贯通十二正经就可修大周天,奇经又不是非练不可,李兄若实在放不下,日后若李兄有机会获得其他奇经法门时,我符氏定会鼎力相助,李兄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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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点魁首

“免谈。”

李不琢扔下两个字,径直走向灵官衙。

如今已中魁首,轻易就能走出拮据困境,符膺说得虽多,都是瞎扯。

围观者都没料到这位新晋寒门魁首半分面子都不给符膺,暗暗为李不琢捏了把汗。

符膺对着李不琢背影轻声道:“李兄何必顽固,人心险恶,就算你拿到两篇奇经法门,怎么保管也成问题。”

李不琢眉毛一扬,转身看向符膺:“说得好!等哪天我横死某处,那一定就是你符膺所为,诸位都听到了,正好做个见证!”

话语掷地有声!

“李兄,这话说不得!”韦心水轻呼提醒。

符膺面色变了变,皱眉道:“这你误会了,我虽然想要灵枢真解与转丸篇,却是堂堂正正要与你交换,刚才的话也是好意提醒,你即使得到这两篇奇经法门也只限自己阅读,若被你遗失了,落到歹人手中,你反倒要背上滥传秘籍的重罪。”

“最好是误会。”白底黑靴踩上石阶,李不琢转身又走向灵官衙正门。

余景山对年轻一辈的争斗视若不见,呵呵一笑,朗声邀众新科童子进入衙邸。

仪门前甬道中梁柱漆黑森然,寇铮之低声道:“你拒绝符膺便是,何必当众让他难堪?宣北符氏乃纵横家一等门阀,虽说不至于对你使什么下作手段,你却没必要得罪他们啊。”

“那厮比我还嚣张,指望他让步?”白游嘿笑一声,“李兄若不如此,符膺一定得寸进尺。”

李不琢道:“已经被惦记,索性把话敞开了说。”

寇铮之点头道:“也是这个道理。”

众人随即被余景山带入仪门,去了东面库房,每人取了中间嵌着整块青玉的炼气士名牌,李不琢是道家童子,名牌上琢的就是个“道”字。

此时还没面见主考,中第的男女炼气士便分成两拨,进入库房北边的更衣房里,次第更换童子正服。

童子炼气士正服是一套乌底赤边深衣,下摆饰有藻汶,取洁净之意,束火纹腰带,取光明之意。

再有蚕丝袜,鹄头笏靴,都是寻常练染作造不出的上等织物。

李不琢换上这一身炼气士正服,束紧火纹腰带,束起的乌发用黄杨木偃月冠固定住,走出更衣房。

一出门,就见众人目光头放在那边刚换了炼气士正服的少女们身上。

此回县试中第的女炼气士有不到二十人,也是这时候众人的焦点,纵不提天宫律法对炼气士通婚优待极高,这些女炼气士也是男人的绝佳对象。

只不过这些少女有不少正暗暗打量着李不琢,在她们眼中,李不琢也是良偶。

能考上炼气士的少女,大多也出身不凡,内心也不甘嫁去其他世家作为通婚联姻的筹码,李不琢才识过人,高中魁首,又出身寒门……

上哪找着这么完美的赘婿去?

况且穿上这一身做工上佳的炼气士正服,再加上魁首的名头,样貌再普通的男人也称得上一句英武不凡,何况李不琢长相颇佳,真是雄姿英发,器宇不凡啊。

淳于厌远远望着白游,又看了李不琢一眼,心中忍不住想,赤雪可真是好眼光呐。

“李兄真是惹眼。”边上有人忍不住酸溜溜地说着,李不琢就当没听见。

众人换了正服,便一齐前往灵官衙内堂。

众人一到内堂,姜太川与白益都起身迎接,让大学士起身相迎,还添了个神将大人,这已是在场九成以上的新科童子的人生巅峰了,众人连忙齐齐见礼。

白益笑道:“诸位是姜大学士亲手从上千人中甄选出的人才,不必太过拘谨,不过这地方椅子少,就要劳烦诸位站一会了。”

众人连声说不敢。

姜太川板着脸道:“尔等虽过了县试,但切不可骄矜自得,且沉下心来准备春闱府试,等考过府试,才有机会为天宫效力,知道了吗。”

众人齐齐说是,接着姜太川不紧不慢讲了许多前人轶事,警醒众人。

片刻后,姜太川道:“你们都曾寒窗苦读,大道理也不用我多说了。李不琢,你且过来。”

说着从紫檀桌上取来铜钱大小的琉璃盅,盅里盛着金泥状的物事,

李不琢应声上前,姜太川并指一蘸,琉璃盅内金泥就都沾上指尖,盅里没留半点。

接着姜太川就并指向李不琢眉心处点去,李不琢不闪不避,被姜太川指蘸金泥,在眉心处一顿、一拖。

收手后,姜太川指尖也没留半点金泥,李不琢额上则多了一枚火形金印。

这就是“点魁首”。

画完金泥火印,姜太川深吸一口气,似乎也损耗不小,道:“这金泥是我两年前斩了一只祸斗,取其心髓化去燥气,炼化所得。今日你回去后趁早闭关,借这金泥神意可点燃神火,直入坐照境。”

“祸斗”乃厌火国之兽,能吞火吐火,曾有祸斗出现在中土之地,一兽烧死二十骑精兵,也只有大宗师手段才能轻言斩杀。

李不琢只觉眉心一团炙热要烧起来般,阵阵热流不住往脑子里钻。

霎那间眼前一片焦灼,连忙调运内炁,把那热流压住,这才恢复清明,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多谢恩师。”

姜太川点点头:“我听说你初入永安县学时,月考经言只得了乙下,但仅仅两月,县试时你的文章却文采义理俱佳,可见你颖悟超卓,这是天赋之才,不要浪费了。”

众人艳羡看着这一幕,内壮晋入坐照,有人只需数月,有人则要数年,姜太川以大宗师境界,不惜损耗自身修为点化李不琢,这是魁首才能拥有的机缘,能直接领先他人一步。

有人暗生嫉妒,低声道:“这样恐怕有些揠苗助长,根基不稳,不如脚踏实地的修行稳固。”

当即有人反驳:“修行哪有揠苗助长之说,一步快步步快,李不琢得了魁首,直入坐照境,来年春闱府试,又要领先我等数筹,试想县试时我们与他起点相同都争不过他,到时又要怎么跟他争?”

“所谓根基扎实,厚积薄发者毕竟在少数,若不是无奈,谁不想少年时候就春风得意,非要大器晚成?”

“待此间事了,他还能获得两篇奇经法门,这机缘连圣人徒孙都心有嫉妒。”

那说李不琢有“揠苗助长”之嫌的人哑口无言,看着李不琢的背影,终于长叹一声。

“永安县地灵人杰,历年魁首至今尚无中途夭折的先例,不是边僻之地可比的,若无意外,数十年后幽州又要出一位宗师。”

四十七:寅宾厅宴

点完魁首,姜太川打量着李不琢,眼前穿童子正服的少年五官棱角分明,这时正处于焦点位置,却神态平静,不卑不亢,显然是受过挫折磨练的,暗暗点头,这不是闭门读书的死板书生,难怪能一鸣惊人,以寒门出身,夺得魁首。

略一沉吟,姜太川转头看向符膺:“此回县试判你第三,你可有怨言?”

符膺垂首道:“学生没有怨言。”却抬头与姜太川对视,这是失礼的表现。

白益微微一笑,这少年生自豪门,虽说家教甚严,却着实没受太多挫折,心性有些傲也正常,他在同辈面前能掩饰傲气,面对宗师炼气士时就压制不住了。

“口是心非!”姜太川坐下哼了一声,“有不服就说出来。”

符膺怔了一怔,复垂首道:“学生失礼。”

姜太川一叹,摇头道:“其实若论文章中对实修的理解,你是本次县试最佳。”又看向何文运,“但何文运的文章,不拘泥于个人实修,从道心祭炼谈到大势,这份格局殊为难得,所以我判何文运为第二。”

何文运拢袖微微垂首。

“至于李不琢。”姜太川看向李不琢,“你的文章能破陈出新,把道心祭炼深推一层,若换了脑子冥顽不化的主考,兴许会把你贬为不录,但这这偏偏是我最欣赏你的地方。只不过,你破题虽深,其他方面,其实比符膺和何文运稍弱一些。”

白益补充道:“你们三人的文章,任谁都难以拿捏。”

姜太川点点头,又话锋一转:“不过这回县试李不琢贴经一题无错,也无涂改,符膺与何文运二人贴经则都有错漏,凭这一点,我便判李不琢为魁首。”

“贴经无错?”符膺轻呼出声,何文运面色也变了变。

县学月考贴经无错也就罢了,毕竟只有数十题,考的也只是单纯的典籍原文。

其余新科童子望着李不琢背影,更是顿觉高山仰止。

若之前还以为李不琢中魁首是时来运转、因缘际会,此刻所有不服都烟消云散。

诸家典籍都有数十万言,就算能勉强背下,都不敢说贴经能保证全对,毕竟,贴经题答到后面,需要极大精力推算,到时留给墨义与修持的时间就捉襟见肘。

除非将其中每一个字都烂熟于心,才能有些把握,而要达到这种境界,所需苦功,悬梁刺股也不足以形容。

诸家典籍里大部分内容,其实纯粹只为传播教化,对自身修行几无裨益,众人嘴巴里不敢说,读书时为了效率,却会将其略过。

“学生明白了。此次出关本已仓促,我又心存傲气,终尝苦果,终究是积累不够。”符膺突然看向李不琢,“这次受挫,我却有所领悟,即将突破坐照,这便回去精研修行。”又对姜太川与白益分别鞠了一躬,“恕学生再次失礼。”

说完走向堂外,临走时,分别看了李不琢与何文运一眼,留下一句:“待府试再与诸君争雄。”

竟是连前三甲的金银赏赐与炼气术法门都不要了,径直去了衙邸外。

“看来县试受挫对他来说也不失为好事。”白益望向符膺背影消失处。

“不错。”姜太川点点头,呵呵一笑。

何文运忽然道:“宣北符氏底蕴深厚,他能放下心结,学问修行一定会更精进一层,诸位同年,我等亦不可懈怠。”

李不琢暗暗点头,何文运是第一个说出了姜太川呵呵一笑用意所在的。

众人县试中第,难免意气风发,心弦乍然松弛下来,就此颓唐也不是稀罕事,符膺这一走,却给在场众新科童子敲了警钟,宗师亲传弟子都这么刻苦,他们底蕴资源都比不上,更加不能懈怠。

只不过一时间气氛就凝重下来,众童子刚中第,苦读十年的紧迫感才放松小半天啊,又被符膺这厮搅混了。

只剩几个有自知之明的家伙看得开,心中嘀咕着争什么魁首解元是那些变态的事,跟咱没半个铜子关系,仍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诸位应该饿了,寅宾厅中已经设下宴席,既然此间事了,就去吃顿饭吧。”

堂中一直没怎么出声的余景山恰到好处打破了凝滞的气氛,李不琢吓了一跳,暗想这人莫不是修了什么“自晦”之术,不然怎么这么没存在感。

此刻已过了未时,从放榜到现在,众人午饭都没吃上,纯靠中第的一股兴奋劲头撑着,内里其实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眼巴巴看向姜太川与白益。

姜太川起身摆了摆手,笑道:“都走吧,去吃个饱饭,免得日后你们有人功成名就了参我一本虐待新科童子。宴席我就不参与了,诸位吃得安心。”

众新科童子如获大赦,随余景山去了寅宾厅。

灵官衙寅宾厅轩敞开阔,八十七名童子鱼贯而入,丝毫不显拥挤,寅宾厅东侧舞台上,伶人娉婷婀娜抱琴而立,边上脸谱木人吹笙鼓瑟,又有狐面舞女水袖轻扬,已开始奏乐舞蹈了。

诸多长案上摆放着饮食鼎器,这时候已上了茶食刀切等点心,余景山吩咐仆役道:“大伙都饿了,赶快上管饱的来!”

这位没什么存在感的灵官大人在众新科童子心中地位一瞬间拔高了几个档次,被众人殷勤邀请当先入座。

没一会,一队婢人渐次奉上奶汁鱼片、生烤狍肉、鲜蘑菜心、白扒鱼唇、片皮乳猪等菜肴,好在众新科童子一人一条桌案,不存在争抢问题,虽然饥肠辘辘,仍保持着吃相,不时觥筹交错,相互道贺,约定下次聚会。

和众人应酬一番,李不琢受到不少邀约,都暂时推却,离春闱府试不到半年,若日日赴宴玩耍,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点优势就要被消磨殆尽。

台上舞乐悦目动听,菜肴也美味至极,李不琢大快朵颐一阵,吃了个半饱,打量着还剩下许多的时鲜珍馔,琢磨着有些浪费,可也拉不下脸打包带走。

这时候天空中“轰隆”声沉闷滚过,李不琢以为又是机关飞船经过,不以为意,厅围边伫着的铜鹤灯光芒却更昏黄了三分。

这时候厅里却有人轻声埋怨:“这雨真不会挑时候。”

李不琢看向屋外,果然天色阴暗下来,有数丝细雨淅沥落下,没一会就声势变大,哗啦击打着屋瓦地砖。

四十八:圣道

寅宾厅中饕餮不止,灵官衙内堂已再复平静。

姜太川背手看向雨幕上黑云密布的天穹,感慨道:“改变天时气象,这手段真是斡旋造化,我练就神魂法相,成了所谓的宗师,却日益觉得圣人遥不可及了。”

白益道:“往年新封府一带秋日本来少雨,十四年前圣人开地市联通鬼界,每年鬼节过后,残留阴气凝聚不去,引动气象不稳,雷雨常常倏忽而至。这数月间天象变幻,甚至比仲夏更加莫测,姜兄带伞了吗?”

姜太川回头,呵呵笑道:“这雨还打不破我的护体真罡,你说的伞,恐怕意有所指啊。”

白益也笑道:“不要胡乱猜测。”

“故弄玄虚!”姜太川故意哼了一声,走回太师椅边坐下,拇指摩挲着扶手,看向白益,“有件事我想不明白,难道你就笃定了李不琢能得魁首?”说着顿了顿,“那日判卷后,我查过他的来历。”

“哦?”白益在窗边回首道:“查出了什么?”

姜太川道:“他出身边关,说起来倒恰巧是冯鹰驻守的那座边城,只不过他是在军中开罪了冯鹰,被革除军籍,才跋涉数万里跑到幽州来搏前程。自他入幽州后,初露头角,也算得上个人才,但这履历比起符膺与何文运,却差了不止一筹。”

说着一转头,似乎想在白益脸上看出什么来:“据传他在街边偶然与你和诗一句,你就对他赞赏有加,推荐他去县学读书?要说这里边没猫腻?我是万万不信的。”

白益哈哈一笑,摇头道:“要是我亲自去县试,自然知道魁首必会被我所得,可这回县试定魁首时,连你这个判卷的主考都斟酌了许久,我哪能提前预知是谁?”

姜太川又重重哼一声:“莫不是你看他与冯鹰有怨,才大力扶植他?你和冯鹰的恩怨我不便多提,不过,你既然没算出魁首,又怎么舍得拿出灵枢真解?我不信你舍得拿奇经法门培植异己,倒想听听你要怎么解释。”

白益道:“就算灵枢真解被纵横家符膺得去又什么可惜的,不过薄薄几页纸罢了,天宫定律不许私传法诀,我却想借着你点魁首的由头,帮这些后辈一把。”

“嗯?”姜太川疑惑皱眉。

白益笑了笑,手中麈尾一动,画了个圈:“前朝世家尾大不掉,垄断知识,这才日益腐朽,被我等诸家联军覆灭,如今诸家敝帚自珍,内斗不休,不也是重蹈覆辙?迟早变成死水一潭。”

说着麈尾一转,指向寅宾厅:“我观这回县试考生人才辈出,至少有六人,日后有望入仕天宫,便想给这些后辈一个机会。若两篇奇经法门有幸被寒门子弟得去,就不至于让世家独大,也好为这潭死水再注入些许生气。”

“真是好大的心胸啊。”姜太川笑了一声,也不知真夸还是暗讽。

白益正色道:“这并非我一意孤行,而是大势如此,县试每年录童子近百人,每人可分二十亩免税田,中举子、学士者拥有土地更多,更不提封侯拜爵者,食邑百户到十万户不等,炼气士又不事生产,只关心自身修行,长此以往,天宫赋税从何而来?若向庶民增税,民生必然凋敝,大乱再起。”

“你说的这些,圣人当然知晓,只是这格局谁都撼动不得,也不敢撼动。”姜太川微叹一声。

白益微笑道:“不必撼动诸家格局,只要传承法门的规矩变一变,允许民间开印诸家典籍,届时书籍价格一降,再过数十上百年,人人都有读书炼气的机会。”

姜太川眉头紧拧:“这你恐怕是想当然了,且不提在野炼气士如何管束,你我能成就大宗师,每年所耗资源,需耗费数万户庶民的生产,照你所说,若真到了人人炼气的时候,资源怎么供应得过来?世道必定大乱,你争我抢,如疯似魔!”

白益摇头道:“你先听我说完,到了那时,炼气士不再稀少,必定也会从事生产,偃师、墨师机关也不再是珍奇之物,如此一来,生产力将远超当今,供应天下炼气士修行又有何难?届时天宫势力鼎盛,八方征伐,再扩疆域,又何愁土地不够?”

闷雷滚滚,天色昏暗,屋外雨声愈发大了起来,白益的声音却愈发清晰。

姜太川面色微变:“原来你是想……”

啪!

闪雷击破长空,屋里一亮,又暗了下去。

只听白游说道:“愿天下人人如龙。”

…………

姜太川倒吸一口凉气。

“若你能成功,百十年后人人修行炼气,皆以你为开道先师,你是要……踏足圣道。”

说到后面,字字重若千钧。

“姜兄,慎言。”

白益走到桌边,递给姜太川一封粘着雕羽的秘信,说到:“不扯太远了,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异己,可知如今内敌未去,不是内斗的时候,我赠出灵枢真解,扶持后辈,哪有什么异己?”

姜太川回过神来,拿过信一看,眉头紧皱。

“龙雀残部又出现了?难怪。竟敢在幽州作乱,这些人真是贼心不死。”

白益点头道:“不错,上头派你来当主考,再加上今年万载县主考官杨破军,也是要你们二人协助我坐镇新封城。”

姜太川捻着胡须道:“府主坐镇地市不出,一般的动静,我们倒是能兜得住,就怕那些前朝余孽闹出什么大乱子来,却不好收场。”

白益道:“这却不必担心,我们只需坐镇新封城,具体的事,上头有高人出手处理。”

“哪位高人?”姜太川怔了怔。

白游不答,手指在桌上虚划,写了个“支”字。

“原来是那位人仙。”姜太川恍然,面色微变。

白游点头道:“不错,人仙高手内外圆融,灵肉合一,已到了至人境界,只是未传播道统教化,无信众念诵加持,无香火愿力供养,不登圣位,但比圣人也只差一步。有这位高人出手,你我坐镇新封府自然万事无忧,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改错

有点郁闷,老把白游白益写混,已经修改过来了,大家过会儿重新下载刷新下章节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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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宣赏

宴席进行到尾声,李不琢瞧见舞台上歌女声线中已隐约透出股喑哑疲惫的意味,可雨还没停歇,反而更大三分。

案上佳肴也热气散尽,香气寡淡,众人酒足饭饱,向余景山告辞离开。

出灵官衙时,白益和姜太川站在一堂前,众人隔着雨幕,一一对主考与主监见礼,才出了灵官衙。

繁华落幕最能让人平静下来,此时丝竹声歇,只有嘈嘈雨声入耳,再加上之前姜太川的警醒与符膺的离去,众人高扬的意气也便平复下来。

灵官衙前不知何时停了数十架车舆,是各家派来接自家新晋炼气士的。

一出灵官衙,众人知道李不琢出身不佳,只带了个小丫头,当即便有十数人邀李不琢同坐避雨。

李不琢与人应酬一天,这时只想静一会,都一一婉拒。

车马散去,雨洗的金明街上空旷寂静,李不琢撑起青罗伞,抬头看向黑云密布的天空,然后走出檐下。

他身后跟着一名长衫书吏,还有两名披甲县兵牵着辆马车。

车上雨布盖着的,就是魁首的赏赐。

中第有赏,三十名开外的童子拥有二十亩田产免税资格,还会赏赐一套文房四宝,两千钱;三十名以内的由天宫拨给田产,在基础上更添耕牛一头,绫罗一匹;至于前三,赏赐又级级拔高。

这辆一驾一舆的促榆木马车车辕接合处铁皮裹覆,做工不算十分精致,车壁上的童子骑鹿踏波图,却是魁首独属的荣誉,拉车的那匹黄棕瘦马毛色品相不佳,但只要是马,价钱就便宜不了,少说十金铢往上,新封府马车虽然常见,但放在不那么繁华的地方,有车的就是富人。

车上装着的便是魁首的赏赐,那书吏跟李不琢回去,把车送到新科魁首宅门前“报赏”,是鼎天宫制定的礼法中明文规定的,正是要大肆宣传魁首之荣,也能带动新生学子的动力,就算当事人想锦衣夜行,天宫也不让。

本来报赏有一名书吏,一名县兵就够,多出那名县兵,是因为灵枢真解与转丸篇太过贵重,被余景山破例派来护送马车的。

以李不琢混迹行伍两年的眼光,这两个县兵走路姿态随意,眼神散漫,可走在马车左边的那人没了半拉左耳,右边那人则断了一根小指,加上说话间不经意透露出的狠辣意味,便证明这是两个曾经历生死的老手。

半空中闷雷滚滚,夹着雨丝的冷风迎面,额上那枚祸斗心髓绘就的火印却渐渐热了起来。

这时候虽有雷雨,不少人仍盯着灵官衙,李不琢举伞前行时,不少人便在二楼看着,有人把月季、海棠抛过来,落了一地,被雨冲进街边水沟,“啪嗒”一声,这是一根窗杆落在身边,李不琢抬头一看,二楼窗畔的女人掩嘴轻呼,娇羞低下头去,不由眉头跳了跳,加快步子。

一路回到黎溪巷,巷里本来就不是为通马车而铺的砖地坑坑洼洼,李不琢看着新车颠簸了一阵,颇为肉痛,这时候巷中居民本来在躲雨,有人看见李不琢回来,吆喝一声。

“魁首回来啦!”

数十道身影齐刷刷出现在屋头窗口打量着李不琢,指指点点,虽然表情尽是羡慕与赞赏,却有种在看什么奇怪生物的意味,李不琢路过酱油铺子,便听见那对夫妇在对话。

“咱们这地方晚上连个星子都见不着,这回可好,总算能见着了。”

“怎么说?”

“这位李大人是天上的星子下凡啊,不然怎么能中魁首,前些天他还在咱们这买过酱油嘞,呵呵呵……”

“哎,糟了糟了,那天他拿四十钱买头抽秋油,我给他的去年开缸没卖完的那些,我想想,闻着倒是尚未发霉……”

…………

李不琢刚走远没几步,后面就嗒嗒传来一阵脚步声,只见那酱油铺子的男主人抱着一人头大小的坛子冒雨就过来了,马车边两个县兵脚步一顿,紧紧盯着他,待他跑过马车,又移开目光。

男人跑到李不琢跟前把小心护住没沾雨水的坛子往李不琢怀里塞,殷勤道:“李大人,这是今年霜降开缸后最好的头抽秋油,本来留着自个吃的,没舍得,您快拿着。”

李不琢右手还打着伞,想到刚才这男人和老婆的对话,笑了笑道:“多谢了。”

孰料酱油铺男主人一起头,呼啦一下,巷里各家各户便冲出许多人来,拿着各类土产朝李不琢身边簇拥过来,若从上方往下开,红伞青伞黄伞黑伞,仿佛在雨中开了一片花似的。

一篮子鸡蛋、小半根火腿、米糕、菜油……

把东西往李不琢怀里塞的同时,有请李不琢写字的,有请李不琢给孩子取名的……

还有让李不琢给自家门口题对联的,遭到众人齐声斥责:“魁首字儿多值钱,你心里没数?”

报赏的书吏笑呵呵看着这一幕,直到李不琢投来无奈的求助目光,才指向黎溪巷一六号笑道:“诸位别急,魁首又不是三头六臂,怎么接得下这么多东西,送去那边就好。”

众人齐刷刷转头,赛跑似的冲向那边的院门,恰好闻声出来的三斤被这阵仗吓了一跳,缩回门后,透过门缝看到李不琢,才咧嘴笑开了,蹦达着朝他扬手。

李不琢笑着走过去,到檐下收伞抖干,好歹把酱油坛子和鸡蛋篮放下了。

书吏也来到檐下,清咳一声,从袖里摸出个青色绢轴展开。

“天宫诏曰!”

四字出口,清越的声音扩散开来,巷中居民霎时安静下来,知道这是要宣赏了。

“浮黎十六年丁卯,李不琢高中永安县试魁首,特赐霜绢五匹、织金两匹、里貂皮三斤!”

“赐文房四宝一套!”

“赐一车一舆,黄棕马一匹!“

“赐耕牛两只、田庄一处!”

“赐一万八千钱!”

“赐甘露五坛、桑落五坛!”

“赐宝剑一柄,弓箭一副!”

……

……

书吏每宣赏一句,旁人就低声啧啧称赞,三斤眼睛便更亮三分,李不琢则在琢磨着价值。

书吏宣赏完毕,收起绢轴,指着那马车对李不琢微笑道:“李大人,那田庄和耕牛您得空了自个去田土务选,至于其他的,都在这里面装着了,咱们这就帮你搬进去?”

五十:规划

夜半时分,雨已停了。

屋中,劣质松脂燃烧的气味弥漫开来,铜灯盏中弥漫出一团火光,在潮气中显得十分昏暗。

“该换盏灯了。”

“换瓷的吧,瓷的省油,那天看到卖夹瓷盏的,听说往盏窍里注满水,能省一半油呢。”

“省什么油?火铜的最好,防潮,又亮,要带琉璃罩的。”

“火铜太贵啦,天宫也忒小家子气,赐下那篇炼气法门,装书的火铜匣子还能收回去啊?”

桌边的二人正清算着白天的赏赐,三斤小声说着,又看向桌上那柄雷纹吞口的连鞘佩剑:“这剑也漂亮,是真漂亮,可居然是生铁打的,压根不值几个钱。”

“不算小气了。”李不琢也没跟三斤纠结“想卖了魁首赐剑去换钱才小家子气”的问题,在桌上铺开一张麻纸,“帮我磨墨,算笔账先。”

三斤弄些清水磨了墨,李不琢便提笔在纸上把获得的赏赐一一写下,开始琢磨着该如何分配。

赏赐的佩剑象征意义大过于实用,弓倒是上好的虎力栝木弓,可以使用。

文房四宝是三支兼毫笔、砣矶石砚、上等竹纸、五笏只能用来把玩的袖珍墨锭,这套文房四宝比白益所赠品相差不少,可以存为备用。

那辆一舆的马车,加上一匹黄棕马,能值二十金铢,这也是要留下自用的,这是炼气士必须的仪仗之一。

想着,李不琢将这些赏赐都涂去,笔端一指:“三斤里貂皮加些棉麻,一人做一件冬衣,这五匹霜绢和织金太花哨,能卖多少?”

“估摸着六个银锞……酒呢?”

“留下,待客自己喝都行。”

“一万八千钱,加六银锞,只有两金铢出头……”三斤掰着手指嘀咕,“加之前余下的六金铢,也就八金铢,连神将大人的钱都还不起。”

“这还有。”李不琢拿出白天方兴给的请帖,抽出那片二金铢的大通钱庄金票,压在桌上,“能动用的钱算来一共也就不到十一金铢,的确不多,不过这些赏赐只是听个响,等去田土务挑了田庄,才是大头,到时攒些钱做些实业,招人开食肆、酒楼、茶馆什么的,从小本生意做起,等你机关术学好懂行了,咱们再开个木机阁。”

说这话时李不琢脑子里突然冒出奴隶、走私几个字眼,如今是太平年代,论赚钱最快、最多的行当,非这二者莫属。

瞬间,李不琢就排除了后者。

走私行当卖的是天宫禁售或限售的货物,其中机关臂、火器、盔甲等军械是谁碰谁死的玩意,稍微管束松懈点的,就是走私钢铁、燃料等货物,这方面倒可以捞些油水。

但是,以李不琢的身份,若想不落人把柄,就只能派亲信运营,不方便亲自出面去做,也暂不能考虑了。

至于奴隶买卖,大体有两种捞钱方式,一是学诸大世家那样,物色资质容貌上佳的幼童,在庄园中培养完成后再贩卖,利润惊人,不过却是长线投资。

一般赚快钱的,就是搭关系找货源,买下看上眼的奴隶再卖出去,赚笔转卖费用,虽然利润不如前者种苗收瓜的形式,也比普通行当高出许多。

但这行当隐患也在于不方便亲自出面,而且对于奴隶贩卖,李不琢内心始终十分反感。

暂从小本生意做起,虽然来钱不快,但胜在稳当、细水长流。

李不琢有梦里春秋天赋傍身,日后终归能考过学士、举子,身份每拔高一层,接触到的人脉与利益层面也会层层拔高,没必要为了一时蝇头小利犯险。

“好啊!”三斤听到木机阁三个字,眼神便一下亮起来,又看向方兴的请帖,“到时候你去不去赴宴?”

“不去了。”李不琢摇头,“我今日刚中魁首,之后几天又会有不少拜帖过来,到时候我不出面,你就帮我说我要潜心钻研修行,都推到春闱府试以后。”

李不琢交代三斤的倒不完全是推脱之语,县试考贴经、墨义、修持都是笔试,到了府试,实修、术法便也会列入考试范围,若这小半年里不能精进,错过来年春闱府试,就要再磋磨一年了。

不过,大部分邀约可以推掉,有些却是必须取得,譬如县试一过,李不琢必须先去拜谒主考官,这是感激恩师点魁首之情,再者,自李不琢入幽州以来一直扶植他的白益,也要拜访。

又叮嘱了三斤怎么接待来客,李不琢回到卧房中,点了一角檀香,盘膝坐下,脑袋放空了半晌,心里盘算起日后的打算。

“我虽考的是道家童子,但观历代大学士,越是成就高的,越不是固步自封之人。我走道家实修的路子,要坚定道心不移,也要懂得变通,涉猎诸家学说,这才能发挥我梦中读书的优势。”

“中了县试,之后去府学潜修精进,准备府试,这是一般的做法,可这样一来,就如符膺所说的,我就腾不出手经营赚钱的营生,资源供应也跟不上来,再者我在县学读书时,短短两月借阅了小道藏注疏数本,还涉猎了杂学,这些东西已被人知晓,到府学中再借阅大量书籍,落到有心人眼里,指不定会有所猜测。我没家世底蕴,太过锋芒毕露,也怕惹祸上身。”

“如今我已有童子身份,算个半个官身,还不能入仕,但若想当个吏员,却绰绰有余。内壮境以上炼气法门由鼎天宫统一管理,但诸县设有藏书局,存有百家典籍,由各县掌书吏负责保管,掌书吏……说起来这差事倒是最适合我的。”

“我若去县里当任掌书吏,借着职务之便,读再多书也没人知晓,更不会怀疑,而且掌书吏除去保管书籍,也有些职权,可以便宜行事,方便我经营田庄。”

李不琢想着,目光忽然一转,只见卧房东侧,灯光隐隐约约,兰锜上,乌木鞘中的惊蝉剑静静躺着。

不由的,脑子里便浮现出“河东县”三个字。

五十一、坐照自观

收回目光,李不琢中指轻触额头,祸斗心髓散发的阵阵灼热传至指尖。

仍旧用内炁压制着火印,李不琢从怀中小心掏出青皮薄册,借着青灯微光盯着书封上篆字书写的“小周天生息法”六字,翻开第一页。

片刻后,只是草草读了一遍小周天生息法,便大致知晓了十二正经所在。

眼下不需急着琢磨具体的实修法子,还未入坐照境,点燃神火是第一要务。

把小周天生息法放在麦麸填充的黄布蒲团边,调匀呼吸,李不琢将杂念一一扫除,渐渐坐忘入定,心神沉沦进入观想而出的意识界。

此方世界一片混沌,浓郁到化不开的灰雾充斥八方,见之顿感身陷泥沼,寸步难行。

内壮境是修行一大瓶颈,寻常武人靠着江湖内功磋磨十年,练成内壮,就是江湖一流高手,几乎再无可能突破。炼气士能在短短百日内练成内壮,再要突破到坐照自观,却也是举步维艰。

诸家炼气士要点燃神火突破坐照自观的法子,单是道家,就有诸如外物法、内药法、服饵法、符图法、引神法等法子,无外乎以外物相助,或借秘法突破。

南海萧丘寒焰、厌火国祸斗心髓、青水木精毕方血……都是能助人点燃神火的珍物,中魁首前,李不琢原想着攒钱买套六丁火符,再用小周天生息法中就载有的引神法,催逼内炁,点燃神火,眼下有了祸斗心髓,这份苦功就可以省去了。

李不琢心神一动,放松内炁压制,倏忽间,眉心处腾起一股焦灼气息,直接钻入脑海,意识界中,一团浓稠如金液的烈焰乍放光明,黑暗如受惊的耗子似的疯狂逃散。

一瞬间,蒙昧混沌就被照破。

金焰乍然遭逢灰雾,如见了火油一般,嗤一下猛涨数十倍,李不琢只觉体内烘的一下燥热起来,血液都要被逼烤出来。

被化去燥性的祸斗心髓,火意仍旧霸道非常,李不琢连忙心中默念。

“天地灵根,元始祖炁!”

普照图中神灵被瞬间观想出来,左手托举金乌烈日、右手托举蟾蜍明月,通体明净如琉璃,自有一股不可明说的玄妙威严。

神灵乍现,金焰被镇压缩小,只一瞬间,就变为一枚火形金印,这金印形状古拙质朴,模样和一般火焰无二,却让人一见就不由得联想到太古蒙昧之时,燧人氏钻木取火,在石壁上以图为字,画下为人族开启灵智的第一枚火种。

“不愧是天宫大学士,这简单一指勾勒出的火形里就含有大学问,能引人顿悟,若换了别人,即使拥有祸斗心髓,也难以将火之神意展露得如此淋漓尽致。”

李不琢略一分神,金印又訇然震动,大片火焰涌起,险些把镇压其上的神灵吞噬。

李不琢稳固心神,又将金印镇压下去,不急不缓释放出祸斗心髓中的火意。

金印缓缓散发光明,将黑暗驱散,四周弥漫的灰雾逐渐没入金印之中,金印愈发明亮,变为赤金色。

“呼!”

仿佛冷寂已久的熔炉被风箱吹醒,金印陡然一震,倏然变成一团金焰。

李不琢感官中,这金焰不再桀骜难驯,似乎已成为自身的一部分,便心神一动。

神灵消散,金焰脱出镇压,乍放光明!

霎那间,观想的意识界陡然一变,只见一朵金色神火悬于半空,四周灰雾漩涡般旋转,神火光芒照射至远处,隐约能见到数道庞大脉络。

“神火已燃。”

李不琢心道,有祸斗心髓相助,点燃神火几乎没费太大功夫。

“这时我所见到的,便不是观想而出的意识界,而是真实的坐照内视,是我体内的状况。”

李不琢借着神火光芒,四下看去,一片血红。

远处有几道可以通行的脉络,李不琢心念催动神火移动过去,待进入脉络中,却见其中有许多瘴气沼泥般的东西堵塞着,神火在其中跋涉不久,李不琢就感觉有些疲惫。

“按位置,这就是十二正经之一,这里面堵塞的是后天积累的杂质,也就是所谓的‘障’,十二正经里有这些障碍,神火虽然能勉强游走,但内炁却难以运转其中。”

“坐照境实修,就是拔障,疏通十二正经。”

李步骤勉力支撑着神火运转,观察体内状况,这过程中便见到了五脏六腑。

内视中,心脏是一团搏动的赤气,肝脏为青气、肺脏是金气、胃脏是土气、肾脏是水气,李不琢又想看看六腑是否也是这般模样时,只觉心神疲惫,这时神火一抖,也黯淡了三分,便心念一动,从坐照内视中脱离出来。

神火乍然散去。

“呼……”

李不琢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睁开双眼,只见蒲团边青灯光芒微弱而稳定,这番点燃神火,时间也没耗费多久。

闭目感知了一下自身状态,只觉内炁空空如也。

点燃神火晋入坐照境,其实并无实质上的炼气修为进展,只是为之后修行打开了道路。

估摸着点燃神火消耗的内炁,除非舍得吃丹药补充,光靠吃肉,又得接近七日才恢复得过来。

李不琢也没再试着去拔障疏通十二正经了,起身推窗向外看去,并没什么特别的动静,便关窗回到屋里,移开蒲团,翻开地砖,掏出一个木匣。

匣中存放的,正是灵枢真解与玄微子转丸篇。

今夜点燃神火,虽然耗神甚巨,李不琢却不打算休息,要借着梦里春秋,把这两篇奇经法门背下。

“私传秘籍是重罪,奇经法门尤甚,我无根无底,凭一个魁首身份,镇不住这两篇秘诀,若是被人抢去盗去,就算我上报天宫,自己也要落一个保管不力的罪名。”

坐到桌边,李不琢对着灯光翻开灵枢真解,读了半个时辰,困顿不已,眼皮一阖,伏案而眠。

一夜过去。

再睁眼时,李不琢神态恍惚,看向四周时,有种恍然隔世的陌生感,待回过神来,才抬手按揉着两侧额角,松了口气。

“每次梦中历尽春秋,醒来总是差点心神失守,长此以往,不知会不会出什么毛病……”

嘀咕了一句,李不琢神色有些疲惫,待目光瞥向桌面的灵枢真解,神色便转为收获后的满足与自信。

“难怪据说打通公孙、临泣二脉者,敏捷轻盈远胜普通坐照境炼气士,原来这两条奇经位置特殊,穿截于十二正经之间,只要打通了这两条奇经,我从十二正经中调运内炁,就不必循着普通的路子,借着公孙、临泣二脉,等于是抄了近路,调运内炁能比常人快出一倍,真正与人斗法厮杀时,还不需快出一倍,只需快出一线,就是生死之差。”

五十二:姜太川

休息一阵,吃过早饭,里衣外套着雪青色童子常服,腰带一扎,穿上鹄嘴笏靴,李不琢便出了门。

虽然有了车,但没车夫,这新车也就闲置了,那匹黄棕马便拴在后院那株没受多少光照的矮槐树下,用草料掺掰碎的花生饼子先喂着。

新住处也暂时没空去物色,一切都是百废待兴,李不琢出门后,却没先去田土务,而是在街边找猎户买了只野雁。

提着野雁,辗转几趟悬车,不多时便到了苦水巷内,姜太川的住处。

那门房一见李不琢,一眼便把他认了出来,笑着说魁首来了,接过野雁,说大学士早吩咐过,不必通禀,把李不琢迎了进去。

这院子只是姜太川暂住之处,没带家眷,仆役也只有寥寥几人,十分安静。

李不琢被门房带到屋门前,姜太川正在用膳,饮食倒是清淡。

据说炼气修为越高,食量越大,甚至有炼气士日啖一牛的传闻,而一旦到了宗师境界,就不需再大量摄入精气,像姜太川这时饭桌上只摆了几样粥、汤、鲜笋、木耳等菜肴。

见到李不琢,姜太川便说声来了,便邀李不琢入席,李不琢说学生吃过了,站在门边等候,姜太川点点头,用完早饭,吩咐仆人收拾了,便对李不琢道:“随我来。”

李不琢走在姜太川侧后方,片刻后进了书房,书房向来是接待亲信之人的地方,李不琢与姜太川已算是名义上的师徒关系,姜太川在此处见李不琢也十分合理。

一进书房后,李不琢入座,姜太川打量李不琢两眼,只见昨日刚中魁首的寒门少年,今日气色有几分疲惫,眸子里却焕发出了一股不一样的精气神,暗道心性不错,说:“点燃神火可还顺利?”

“多谢恩师栽培。”李不琢起身施礼。

“不必这么拘谨。”姜太川摆手让李不琢坐下,“永安偌大一县,人口数万户,每年只出一个魁首,这点奖励是你应得的,对了,有件事我要问问你。”

“请问。”

姜太川呵呵笑道:“你答卷时写的八分书有几分火候,想必下了不小苦功吧?”

李不琢心知姜太川一定看出了自己模仿字迹,故意这么问,就是在看反应考验心性了,这时可以说“学生少时就仰慕恩师事迹”来拍个马匹,却还是实话说道:“学生要夺魁,自然不能放过丝毫机会,便模仿了恩师的字体。”

李不琢这么回答,是不想让姜太川对自己的印象变成“世故油滑”,姜太川却冷不丁道:“你不老实。”

李不琢对上姜太川意味深长的目光,心中暗暗叫苦,能当上大学士的果然没简单人物,自己这点小心思一眼就被看破了,尴尬啊,索性干咳一声:“恩师真是神目如炬。”

“行了,你不老实也好。”姜太川摆摆手,“你若是老实人,恐怕连同宗的打压都防不住。”

自己跟李府的恩怨不是什么秘密,被姜太川知道,李不琢也不奇怪,只是心中长叹,自己在这位大学士面前看来是藏不住了,索性不要脸道:“恩师过誉。”

这回答倒是把姜太川气笑了:“倒才看出来,你是个给几分颜色就要开染坊的,也罢,离府试还剩五月不到,近来你可有了打算?”

李不琢道:“自然是精研修行,准备府试。”

姜太川点点头:“我原本担心你年轻气盛,一朝夺魁,容易被名利蒙了心智,这时看来担心却是多余了,你接下来去府学进修,若有修行上的疑难,可以过来问我,这数月我都在这居住,你可愿做我的记名弟子?”

李不琢听到最后一句话,微微一怔,魁首与主考官虽是名义上的师徒身份,但也只是名义上的,可姜太川若肯收他为记名弟子,那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师徒了。

纵横家大学士收道家童子为弟子,至多只能记名,算不得亲传,但即使不是亲传,有了这层关系,李不琢也算有了一个明面上的强硬靠山,再论起身份地位来,李不琢便与打着“圣人徒孙”名号实则为宗师亲传弟子的符膺相差无几了,不说横行无忌,至少如今底蕴尚弱时,可以不用再费心提防心怀不轨者的算计。

而且每一个宗师都是巨富之人,若拜姜太川为师,坐照境的精元补充是丝毫不必担心了。

只不过,对天宫诸家派系之争略有耳闻的李不琢转念一想,若真做了姜太川的记名弟子,因为这层关系纽带,他就算是纵横家的人了,自入幽州以来,他受白益扶植颇多,若考上魁首便转投纵横家,恐怕在道家派系中名声会受到极大非议,甚至可能被排挤出局。

而且道家炼气士出身的他也不见得会被纵横家完全接纳信任,到时候,多半会落个两边不讨好的处境。

李不琢便没正面回答,道:“学生不打算去府学进修,愿去诸县中当一掌书吏,历练一番。”

姜太川何尝听不出李不琢推脱逃避的意思,眉头一皱,冷哼道:“你想好了?”

李不琢抬头一看,姜太川刀子似的目光射过来,顿感一股莫名压力涌上心头,比战场厮杀时更觉沉重,这就是宗师之威。

李不琢深吸一口气,道:“且容学生回去再考虑一阵。”

其实无论是道家,还是纵横家,李不琢都想再观望一阵,若诸家内斗太过凶险,在炼气大成到有自保之力前,两边都不想站队,只求明哲保身,不被卷入漩涡。

姜太川沉吟半晌,摇头失笑。

李不琢暗道这位大学士变脸比翻书还快时,就听他说:“你心机不浅,谨小慎微,这份心性日后倒是能帮你不少,只是也更有可能害了你。”

李不琢也不管合不合适了,问道:“此话怎讲?”

姜太川道:“你是道家出身,白益对你颇为看好,你又是我点的魁首,若你手段足够,在哪边都能如鱼得水,我送你一番话。”

李不琢心中一紧,正题要来了。

姜太川道:“诸家纷争已有多年,内斗之凶险不下沙场,以你的性子,必然不想卷入其中,可宗师尚且不得脱身,何况乎你?谨记,往往是摇摆不定的墙头草死得最快,我不逼你站队,你若想好了,再来找我。”

今日更新时间推迟两小时

部分细纲调整中,今晚的章节更新时间推迟到十点半……

近来的更新可能让你们出现“短小”的错觉,其实是因为剧情处于铺垫期,这是正常错觉,希望大家不要再有这种错觉~

五十三:楼中宴

出苦水巷时,李不琢回头看向那座宅邸黑漆锡环的大门,天穹上中盘亘不去的黑云似乎随时要降下风雨。

临近午时,回到黎溪巷口,院门前停着辆机关马车,车辕边那眉清目秀的小厮是白游的跟班。

李不琢一进院,果然白游就在屋里,迎过来说:“你可算回来了,今天我二叔宴请友人,叫我给你捎句话,喊你也去赴宴。”

“今天?”

按说不必白游来捎话,于情于理李不琢都是要去神将府主动拜访的,可眼下刚进屋还没歇下脚,总觉得有些仓促,问道:“现在还是晚上?”

“就现在,等你半天了都,走走走。”白游说着就往门外走去,回头见李不琢没动弹,瞪眼道:“愣着干什么,来上车啊!”

李不琢说声等会,回屋找到三斤:“钱呢?拿十金铢来。”

三斤表情割肉似的,叹了口气,终于把几张金票凑够十金铢,递给李不琢。

李不琢接过金票揣在怀里就走,到门口顿足回头道:“一个人别犯懒,实在不想开伙就到外边去吃,不必太省了,我没太多事,忙完这几天就好。”

“早点回来啊。”三斤冲李不琢一笑。

李不琢出门跨上白游的马车,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没什么日子。”白游不动声色拨开厚重的貂皮车帘往外瞥一眼,才低声说:“这宴会每隔一阵都会有,时间不定,这次恰好叫你撞上了。”

“宴会为何而开?”

“我哪知道。”白游收回目光,放下车帘看向李不琢,“不过来赴宴的人各行都有,你若能多认识些人,也好开阔门路,二叔想必是这个意思。”

路上也没多生波折,机关马车出了新封城南门,向东行去,片刻后就抵达新封城东郊,曲鸢池边。

马车停在篱笆外,略显暗沉的天色下,火一样的枫树夹着条细细的卵石小道。

沿卵石小道进去,没一会出了林子。

一片颜色深沉的大湖出现在眼前,数艘庞大舫船划开水面,船身两侧数十支桨叶拨动水面,船沿复道环绕着的三层船楼琉璃瓦下灯光朦胧,隐约透出丝竹之音。

曲鸢池阴天的景色憋闷压抑,就愈发显示出那船中灯光的勾人。

池边有戴笠披蓑的摆渡人撑着乌篷船,李不琢与白游上船,给一个银铢,白游指向近处一艘舫船,叫摆渡人划船过去,舫船尾部有一圈阶梯环绕而上,小船停下后,李不琢和白游就沿梯而上。

船上平稳如同平地,接引人穿着十分喜庆的织金袍子,戴猫脸面具,怪诞有趣,把二人带到船楼三层。

楼门边匍匐两尊黄泥兽俑,楼里十六根立柱上盘旋着蛇形火铜灯,楼阁中央,四尊青铜鼎围绕着的木台上,敞开衣襟道人一手倒提锡壶,另一只手在大腿上打着拍子,放声唱着吐字不清却气势莫名的曲子。

旁边数条桌案后坐着的人形色各异。

楼阁东侧,一身便服的白益侧耳倾听,拿银筷轻轻敲击盛食鼎器,不紧不慢和着拍子,忽然转头见到李不琢和白游入楼,微微一笑,指向不远处空着的两条桌案,轻声道:“入座。”

其他人倒是对二人的到来不以为意,李不琢入座后,细细听台上道人吟唱,才听出几句似是而非的经文,一曲唱罢,边上忽然有人笑着说:“虎阳子,方才你可是唱错了一句。”

台上道人打扮的中年男子眉毛一扬:“唱错了什么?”

那质疑的人当即就和中年道人辩论起来,起先讨论诸子百家,旁征博引,微言大义,李不琢聚精会神听着,能听懂个七八分,知道这机会难得,便大胆把自己还没理解透彻的一些经义说出来,也加入讨论。

那虎阳子似笑非笑看向李不琢:“不愧是新科魁首,贫道这年纪时可没这见地啊。”

说着,就把李不琢所说的经义点评一番,说完立刻牵出话头,跟起先那人辩论去了,李不琢恍然大悟,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故技重施,瞥见白益投来一个鼓励的眼神,又打起精神加入讨论。

只是没过一会儿,又有旁人加入,话题延展到机关妖魔、星相术法,有时上一句还在说什么鬼神显圣,下一句又变成了凭虚御风……

这下李不琢就蒙了。

刚中魁首,拳打何家神童,脚踩圣人徒孙,要说心里没几分自得那是假话,可眼下这群人说话,李不琢竟发现连半句话都插不上,当然知道自己与这些人不是一个境界的,心中感慨不已。

沉寂的楼阁内热闹起来,白游借机来到李不琢身边,指了指那个吟唱的中年道人,介绍说:“这位虎阳子道长是个云游散修,修为高深莫测,当年他去天宫登名时上头直接许诺一府督查使的肥差拉拢,这位也没答应。”

“至于挤兑他的那位……”

白游把自己认识的那几个人都介绍给李不琢,这楼中的人,并非只有道家炼气士,其余诸家的也有,还有数位豪商大富,隐士高人……

李不琢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些人从事各行各业,大多数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莫名聚在一起肯定有原因,总归不会是没事来喝酒唱歌的。

又联想到冯鹰与白益的猫腻,李不琢只觉迷雾重重,只见这时候白益刚和旁人说完话,便斟了杯酒过去,作敬道:“入幽州以来受将军诸多扶持,我先干为敬。”

敬酒后,白益也如姜太川一般,问李不琢之后的打算,李不琢把当掌书吏的想法说了,白益点头道:“不错,这样既能读书,又能有些磨练,你是新科魁首,连举荐都不需要,任何一县的灵官若知道你要当掌书吏,巴不得主动来抢,你可想好去哪了?”

“河东县。”一句毫不犹豫的回答。

“好。”白益点点头,笑了笑,“既然是宴席,且去行歌纵酒,这楼中的人你眼熟后,多接触接触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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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投效

曲鸢池上舫船中宴会进行到尾声。

宴上的人身份各异,除去交流修行以外,还谈到物资调配交易。

宴会还未结束,就有人陆陆续续出去,李不琢看天色,约莫快到黄昏,也向白益告辞离开。

下舫船,乘乌篷船回到岸边,李不琢回头看向昏沉天色下灯光深邃的舫船,宴上的人显然同属某个组织。

李不琢知道,白益邀他赴宴是给他接触这组织的资格,可眼下他还不足以这些人正视的能力,也并未接触到组织核心。

这群人随口交谈便涉及到燃油、矿产,动辄万金,而李不琢出船楼后把带来的十金铢交给白益的亲随,手里又紧紧巴巴了。

快入夜时,李不琢回到黎溪巷中,路上盘算着,只要能从今日宴上那几名商贾豪富手中得到丁点门路,不说立刻发迹,炼气修行所需的钱就不用再发愁。

回家后,三斤见到李不琢便说:“今天来了十六封请柬,都是邀你去赴宴的,照你说的,我推掉了十五封。”

“剩下那封呢?”李不琢把雪青色童子常服换下,问道。

“喏。”

三斤把表面画有鲤纹的请柬递过来,李不琢一看,是李吾玉派人送来的,便随手放在桌上。

“不必理会。”

三斤把请柬一收,试探问道:“还有些别的请柬,你不看看再考虑?”

“什么?”李不琢莫名其妙。

三斤转身到抽屉里挑拣出几封请柬递给李不琢。

“这些。”

李不琢看了看,有几封请柬是县学里他认得却不相熟的女学生发来的,其他请帖是什么长乐坊柳家、华墀坊严家等等,虽没听过,但看三斤的表情,多半也是与女人有关的了。

“这是做什么。”

“你差不多也该成家了啊,这请柬有几封还是人家小姐亲自带人送来的呢。”

“你觉得呢?”李不琢好笑道。

三斤捡出那几封县学女学生的请柬,对李不琢道:“这些你都见过吧?”说着指向其中一封,“这位姚姐姐长相差点,但人不错,以前在县学里住的时候,她还常找我说话呢。”

又捡出一封请柬:“这位严蓠小姐你没见过,但是这些姐姐里面,长相最好的一个,今天乘车,带着随从亲自来送贴的,我就在她掀车帘的时候见着了一面,脸蛋比鸡蛋还白嫩,右眼下面有颗滴泪痣,好看死了。”

“瞎操心。”李不琢把请柬一收,回了卧房。

点亮油灯,掀开蒲团取出两篇奇经法门,李不琢心想左右昨夜已经背下,留着这两篇东西,不如把它们送还给姜太川或白益,省得遭人惦记。

这时正院处传来门环被叩响的声音。

“谁啊。”三斤卧房里传来一声埋怨,白天小丫头应付了许多人累得够呛。

李不琢收好奇经法门。

开了正院大门后,阶前站着的青年正是曾对李不琢表露过投效之意的郭璞。

“这时候过来,府上应该没别人了吧。”郭璞朝李不琢拱手道。

“原来是郭兄。”李不琢想起几日前龙门点名时的对话,把郭璞迎进屋里。

坐下后,郭璞笑道:“我早已料到,李兄果然必中魁首!”

李不琢心里嘀咕,考完县试自己还没个底,这人又怎么敢笃定的,问道:“郭兄高中第几了?”

郭璞笑容微收,落寞叹道:“我过法家金印与圣堂时,便耗去大半精力,之后只答了一半贴经,就神思紊乱。”

这潜台词就是落第了,李不琢道:“来年还有机会。”

郭璞摇头:“我没炼气资质,再怎么考,都是这个结果,不必安慰我,李兄可记得龙门点名时,我说的话?”

“记得。”

两天的忙碌过后,李不琢差点郭璞给忘了,这时候想起来,正是自己缺人的时候,郭璞虽然落第,但既然能考进永安县学,能力应该不差。

郭璞收起落寞,微笑道:“李兄考虑得如何,你来幽州只带着三斤一人,此后你要一心精进修行,便不可把太多心思分散到其他事物上,若李兄看得上我,我愿为你效力。”

李不琢意动,若要经营商行、田庄等营生,总免不得要接触些见不得光的方面,自己最好不要亲自出面,也确如郭璞所说,没额外精力投入其中。

但郭璞的信任来得有些莫名其妙,李不琢也对他了解不深,道:“不妨说说?”

郭璞道:“今日你去的曲鸢池舫中宴会,就有数位豪商出席,只要能搭上其中一位的门路,你近来缺钱的问题便迎刃而解。”

“你跟踪我?”李不琢眉头一皱,郭璞不光知道自己缺钱,还知晓今日自己的行踪。

“不要误会。”郭璞摇摇头,“那日我说过要为你效力,今日午时前后来府上拜访,就见你与白游出去了,才跟到了曲鸢池,后来我在曲鸢池外等候许久,便认出那舫船上出入的几位名人。”

“你有心了。”

郭璞接着说:“自从我知道自己没炼气资质,也不再读死书了,便把精力花费在别的出路上,今日我在曲鸢池外等候,见到的那位河东商会沈会长,恰好是我重点打听的几人之一。”

李不琢略一回想:“宴上他倒是和人交易了些货物,却是船只买卖,我一分本钱都没有,怎么搭上这条门路?”

郭璞微笑道:“你是行伍出身,自然不了解这些行当,沈会长谈的买卖大,他的商行却不是只做简单几个行当的。你今夜与沈会长曾同赴一宴,就算你与他只是打个照面,商行里其他人却不一定知道你们的关系。”

“你要和沈会长搭上门路还早,可以先从其他人入手,如今沈会长的元亨商行由他的长子沈盧掌管,商行中的根基漕运买卖也交由沈盧,沈盧此人颇具天分,把生意越做越大,与他合作的话,至多只能锦上添花,捞不到太多油水。”

“沈会长续弦的次子沈渚那边,却是大可以运作一番,具体我不便多讲,李兄意下如何?”

郭璞话说到一半,显然对李不琢有所防备。

李不琢听郭璞分析了沈氏商行,知道这人能力不差,可心中对于郭璞也有提防,问道:“有一件事我要问你,你为何笃定我能夺魁?”

郭璞顿了顿,道:“你肯接纳我,我才好回答。”

李不琢略一沉吟,点了点头。

“说。”

“龙门点名时的那番话,县试前我不止对你一人说了。”

郭璞冲李不琢一笑,李不琢一怔,回过神来,失笑道:“撒得一手好网,若你有自信,大可以用我的名头去接触沈渚。”

五十五:田土务

郭璞见李不琢没发怒,也微微松了口气,道:“大人放心,此事我一定会办妥。”

为了表明了效忠,郭璞对李不琢的称呼都改了。

李不琢道:“现在你可以说了,沈渚的门路怎么打开?”

郭璞点点头:“大人对河东商会了解如何?”

李不琢摇头。

郭璞了然,斟酌了一会思绪,不急不缓说道:“新封城繁华鼎盛,各行各业都利润不小,大多数赚钱的生意,都由商会把持着,河东商会就是最大的商会之一,由出身河东一带的商人组建的,会长沈一春有个外号叫沈半城,号称家产能买下半个新封城,这虽是夸大,但沈一春地位着实不小,他手里最大的生意是漕运,你在新封城随便去家上档次的酒肆吃顿饭,便多半会吃到沈一春的元亨商行运来的酒食。”

各家商人联合组建的是商会,而商行,则是某家商人独立经营的,商人旗下所有生意,名义上都归属于自己的商行。

“的确是大生意。”

郭璞道:“沈一春如今年过半百,他的长子沈盧把元亨商行经营得如日中天,让沈家在河东商会的龙头地位又再稳固了三分,沈一春也便当起了甩手掌柜,这两年间,把元亨商行近乎七成的权力都交给了沈盧,他的次子沈渚,就只得到了南通街上挨着的一间盐行与一间茶行。”

“盐、茶都是巨利行当,这位沈二公子知足的话,靠着这两个铺子也足够逍遥快活了。”

“这位沈二公子其实处境不妙。”郭璞顿了顿,“其实沈一春早就打算,让长子管商业,供次子读书,多年以前,沈盧十来岁时,沈一春做买卖时,都一定会带着沈盧,而沈渚从四岁时,沈一春就请了先生教他读书,耐人寻味的是,这位沈二公子十六岁开始炼气那年,沈一春才发现他也是个没根骨,没炼气资质的。”

说罢郭璞低头看了看自己,苦笑一声,心情复杂。

沈渚处境不妙,他才有搭上这位元亨商行二少爷的门路捞油水的机会,可不禁自想到自己和他同病相怜,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叹息好。

“后来呢?”李不琢视线越过油灯,看向郭璞,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郭璞平复心绪,抬起头来:“自然是没再试着读书炼气,也回去从商了,只不过这位二少爷只会读书,不像沈盧那样,自小就被沈一春带着四处奔波,把沈一春的人脉都接管到自己手里,于是他从商后,只从沈一春那里拿到两家茶行盐行,而且,他只是每年拿红利,管事的还不是他自己。”

说到这里郭璞停了一下。

“据说当时沈渚知道自己从未经商,也没怨言,只想好好经营着再说,可他刚要接管这两处行当时,沈一春手下有个叫于香卉的亲信,说沈渚没经验,自荐去当了这两处行当的管事人,说是帮忙盯着沈渚,不让生意出了大岔子。”

李不琢道:“这倒无可厚非。”

郭璞却笑了笑,表情耐人寻味:“且听我说完,这于香卉的身份却有些意思,她是沈盧的姨妈,沈盧母亲的妹妹,也就是沈一春的妻妹。”

李不琢怔了怔,了然道:“沈一春亡妻的亲妹,怎么在沈一春手底下做事,难道至今未嫁?”

郭璞点头:“不错,我听说这两年,南通街上那两家盐茶行当生意每况愈下,按说沈渚不会做生意,有那于香卉盯着,也不至于这坐着都能赚钱的生意经营赔本了。”

郭璞话没说完,意思却已明了,沈一春那妻妹没安好心啊。

李不琢道:“他自己可发现了端倪?”问的是沈二少爷。

郭璞摇头道:“这却不知,不过纵使发现了,恐怕他也束手无策,他少时一直读书,在外游学,回家从商后,身边连可用之人都找不到,况且沈一春和他妻妹的关系似乎也不一般……”

李不琢道:“那沈渚当真是处境不妙。”

郭璞笑道:“正是如此,沈家有家规,从商可以失败,但连续三年亏损严重,便证明没有经商能力,沈渚若再亏损一年,就连南通街上那茶行、盐行都保不住,要回家赋闲了。依我看,于香卉不是看中这茶行和盐行,是怕沈渚威胁到沈盧的地位。”

李不琢道:“这么说来,若能帮沈渚站稳脚跟,的确可以从中获利,你想好要怎么运作了?”

“想好了,我也是曾听说沈渚在招揽精明能干的人手,才打听了这么多,但凭我的本事,还不足以帮他翻身,但如今我是为你办事,身份就不同了。”郭璞说着站起来朝李不琢施了一礼,“明日起我先想办法与沈渚接触,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再请你出面。”

半夜时分,郭璞告辞离开,李不琢点燃神火的消耗尚未补充回来,便也没有炼气,和衣而卧。

清晨。

李不琢醒来后,收拾行装出门,只见郭璞已在门外候着。

“等多久了?”

“刚来。”郭璞笑了笑,肩上却有雾气泅湿的痕迹,李不琢瞧在眼里,没说什么,往巷口走去。

“先去田土务办事,之后再按昨晚商定的,去找沈渚。”

新封府田土务在上城事务总署中,是掌管一府田土分配的机构,虽然只占了一间不起眼的、四壁堆满档案卷帙的屋子,但这屋中仅有的三个职位都是肥差,甚至不入品级的文书吏员也比下县的九品功曹实权更高。

很能直观表现出这地方的优越性的,便是李不琢刚进门,说自己是新科炼气士时,那文书压根不拿正眼看人,直到李不琢拿出名牌,表明魁首身份,要选田庄时,文书才面露钦佩,问李不琢是否想好要选哪块地界的产业。

李不琢说明是河东县,文书便到卷帙堆里翻找出一摞地契,热情给李不琢介绍。

这些可供挑选的田庄大致分为两种,九成九战后找不到归属,便归属于天宫的,这类田庄大多比较贫瘠荒芜,纵使有所产出,却也不多。

再有一类,就是当初覆灭前朝时,站队不坚定的氏族,战后把所属产业割让给天宫的,这类田庄利润最多,而且尚未分配出去的田庄,仍由原属经营打理,如今十几年过去,所得利润都存在库房中,也就是说李不琢只要挑中这样一处田庄,就能直接拿走十几年的利润。

五十六:沈渚

李不琢挑拣半晌,指向一份地契。

“这个呢?”

文书笑道:“魁首果然好眼光,这庄子是河东姚氏的产业,这地契上虽只写着二十亩地,实际上庄子附近开垦的谷地不下五十亩,而且这是个酒庄,利润颇高,不过你若要接管这庄子,却可能要费些周章了。”

“怎讲?”李不琢翻阅着地契,地契上写有来历,是十五年前河东姚氏割让给河东县灵官衙的,归属于天宫,档案卷帙就由新封府田土务统一管理。

文书道:“当年战后各氏族割让出许多土地产业,没几个是心甘情愿的,如今这酒庄被姚氏经营了许久,你去接管,他们多半会有所阻挠,这事也不是空穴来风,我曾听说过一些。就拿这酒庄来说,若河东姚氏想为难你,待你接管酒庄前,就把庄子里酿酒的熟手调走,你没酿酒配方的话,这酒庄就废了一半,再要运转起来,又要费不小功夫。”

幽州酿酒技术闻名遐迩,李不琢在边关喝的浊酒,怎么过滤都有渣滓,来幽州后,却发现这儿的人喝的都是蒸馏出来的清透好酒,若酒庄里没个技艺高超的酿酒师傅,一定卖不进市场,酒庄就要亏本。

“就选这个。”

李不琢没犹豫,让文书拟定地契。

若姚氏真使绊子,大不了不酿酒,直接卖粮食,几十亩地产出的粮食,每年能有八金铢左右,收入也算可观,而且这酒庄十几年经营存下的利润,才是李不琢的主要目标。

眼下最缺的就是一笔数额足够的快钱,能够支撑半年的炼气消耗。

如今耗空一次内炁,只靠吃角彘肉补充精气,再转化精藏为炁藏,差不多要七日才能再度补满内炁,兴许之后对经文理解更深之后,会像那日听淳于钺讲法一般,精藏转化炁藏的效率再拔高一两成,但速度仍旧太慢。

而李不琢读小道藏时,粗略接触到岐黄之术,知道了数种补充精气的法子。

一种是用枳实、八百力为主药,配成的药方,服用之后,可大大加快消化,进食量暴增数倍,算起来,也把补充精气的速度同样提高了数倍。

只是这方子缺点不小,一是药性过于霸道,若修为不到内壮境,没有内炁温养五脏六腑,这药方就不是助益消化,而是让人一泻千里。二是食物消耗的钱财也会暴增,这还在其次。三则是吃得多,体内积累的杂质也越多,容易带来瓶颈。

另一种方子就简单省事许多,用芝参等药物熬制成药丸吞服,也就是俗称的“小精元丹”,小精元丹配方不一,药效也可能天差地别,但只要是岐黄铺子里出售的正品,就算品相差些的,一颗的药力就能让内壮境炼气士在数个时辰内恢复精气。

只是小精元丹价值不菲,在岐黄店里,按品相分为“上品”、“珍品”、“极品”三种,最次的“上品”小精元丹价格约莫在三银锞上下浮动。

那些家底深厚的炼气士,坐照拔障时,把上品小精元丹当饭吃,每天一颗,一个月就要花费十金铢左右。

修行四大资源,财侣法地,坐照境法门李不琢已经拥有,当先挡在跟前的就是一个财字,田庄的事,去河东后在处理,眼下,沈渚这条线也要好生运营。

挑完庄子,李不琢出了田土务,在街对面的茶摊上点了壶甘露茶,静静等待。

等了大半个时辰,郭璞出现在街边,走到李不琢对面坐下,嘴唇有些发干,看得出是口干舌燥了,没跟李不琢打招呼就提起茶壶牛饮一气,之后才喘了口气道:“成了,沈渚说要跟你见个面。”

…………

作为元亨商行二少爷,沈渚就算遛鸟骑马一辈子也没后顾之忧。

只不过自幼读书,被视为家族出路的他炼气之路断绝后,在族中地位一落千丈,从小养起来的心气却是低不下去了,看着父亲把商行的根基漕运生意全权交给沈盧,而自己只象征性的分到两间盐茶行当后,他心里便暗暗打算要干出点名堂,把丢了的面子拿回来。

只是于香卉那婆娘一来,就把行当里各项生意都摁得很死,说是帮他掌眼,遇事也问他拿主意,却引着他往一个个坑里跳,头一年新封府金尖茶形势大好时,于香卉劝他观望,待于香卉松口后,他拿三成资金购入一批,流行势头却过了,这批茶叶在库房里滞销了半年。

过了半年还是这批金尖茶,沈渚买了几个托,去新封城各大茶肆炒作成功,成功让金尖茶价格回暖,有人大肆收购,于香卉说不急着卖,还会升值,沈渚心中冷笑,学了个乖,没跟于香卉商量,把这批茶都卖了,结果两月后,金尖茶价格翻了一番。

诸如此类的事情发生几次后,沈渚心想自己恐怕真不是块做生意的料,派人一查,就发现这些涨跌背后有黑手操纵。

一琢磨,联想到于香卉,沈渚也就明白了,再一琢磨,这事恐怕也不可能完全瞒过他爹,也就是说,沈一春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商行之间的争斗,比于香卉这些手段更加凶险,沈渚若过不了这一关,回家赋闲也快活,身为商行首领,沈一春不可能做事只凭亲疏。

沈渚醒悟得太晚,眼看生意已亏损了两年,就算接下来提防着于香卉,还剩一年,弥补之前的亏损都够呛,他又没接管父亲的人脉,想再寻门路也没个头绪。

近来沈渚嘴角就起了一圈水泡,一大早醒来时,舌根也是疼的,索性认命了,也不去店里视察,到常去的缺荷苑点了一壶银豪雪针,边听戏边下火。

听到一半,身边有人叫了一声“听赏!”,给台上戏子打赏了两个银锞。

这出手颇为阔绰,沈渚不由多看了那打赏的年轻人两眼。

那年轻人却转头对沈渚笑道:“这位兄台也爱听戏?”

说着,二人交谈起来。

台上唱的是一出金城折戟,说的是千年前楚国有个被父皇外放当藩王的皇子心有野望,给爱妃许诺天下,却功败垂成的桥段,凄美又讽刺,郭璞借着话头,让沈渚觉着自个和那藩王同病相怜,眼眶一红,长叹一声,跟郭璞说了自身境况。

交谈片刻,郭璞到最后,才不经意地提了句。

“沈兄才识志向兼备,只是被小人打压,才陷入困境,只要有人帮扶一把,度过难关,前途不可限量。”

沈渚苦笑道:“我身边连可用的亲信都没几个,家父的人脉,都在我那大哥手里,又有谁能帮我?”说着,却见郭璞沉吟不语,似乎在犹豫,小心问道:“郭兄有路子?”

郭璞犹豫了半晌,才说:“本来我家大人为人低调,不喜掺和纠纷,但今日我与沈兄一见如故……就帮你引荐他也罢,至于大人肯不肯帮你,却要看沈兄的表现了。”

沈渚见郭璞谈吐不凡,对自己元亨商行二少爷的身份也毫不在意,本以为这是哪里来的世家子弟,听郭璞口里冒出“大人”二字,当即一怔,回过神来,心脏便砰砰加快跳动着,抱拳道:“拜托郭兄了!”

五十七:饮茶

郭璞离去时,与沈渚约在南通街上井辰茶楼见面。

郭璞口称大人的,至少是位炼气士,可惜他走时也不曾透露那人的身份,让沈渚颇为好奇,约好的时间还差许久,带上一个亲信,就提前去了井辰茶楼。

沈渚是这茶楼的熟客,也不担心郭璞会给自己下套,一进茶楼,店里茶博士就热情迎接,把沈渚带到二楼雅座,便见到了郭璞坐在右首的位置,主座上坐着的年轻人,看长相约莫十七八岁,神色却很沉稳。

见到沈渚,李不琢点点头,说了声“坐”,看向郭璞:“这位就是你说的沈少爷了。”

“正是。”郭璞应了一声,起身对沈渚笑道:“沈兄,这就是李大人,今岁县试魁首。”

“哦?原来是李魁首?”沈渚惊讶看向李不琢,虽说早已放弃读书,对于永安县朝报上登载的魁首,沈渚却是知道的。

只是这一瞬间,心下却有些失望,本来一直猜测郭璞的后台会有如何强硬,眼下见到李不琢,却只是新科童子,就算是今岁的魁首,童子不能入仕,又能有多大能量?

“沈少爷仪表堂堂,与令尊长得真是十分相像,刚才你一进来,我还以为又见到了沈会长。”

李不琢微微一笑,端起冰裂纹青瓷茶盏。

沈渚刚坐到一半,愣了愣:“你见过我爹?”

李不琢没急着回答,拿盏盖拨了拨茶汤,才说道:“昨夜去曲鸢池赴宴,和沈会长谈过几句,听说元亨商行又要买两艘能载重三百万斤的铁甲船,生意如日中天,看来过不了多久,贵商行就要购置机关飞船,做日进斗金的空运营生了啊。”

沈渚愈发惊讶,控制着表情,心里琢磨着李不琢的来头。

自从把元亨商行交给沈盧,沈一春就极少再去与人应酬,只有特别重要的宴会才回亲自前往,这样的宴会,数月也只有一两回。

昨日沈一春去曲鸢池,沈渚自然是知道的,听说与会的人,要么是直狱神将白大人那等位高权重的人物,要么就是父亲那般家财无数,掌握生意命脉的巨商,要么就是隐士高人,绝无一般人物。

就算有,也是那些大人物带去的随从后辈,但沈渚对他爹沈一春的性子十分了解,虽然喜好结交好友,却也只会对有能力的人古道热肠。

沈一春和李不琢能谈到元亨商行的生意,李不琢背景也一定不一般。

沈渚想着,却未想到,李不琢在舫船宴席上虽见过沈一春,其实没和沈一春说话,元亨商行要新购两条铁甲货船的事,是难得一见的大生意,动静不小,提前打听一番,不难知道。

沈渚不知内情,已收起了心底那丝失望,笑道:“魁首大人说笑了,机关飞船可不是元亨商行能接触的。”

沈渚这一声“大人”喊得也不算别扭,先不提他与郭璞以平辈相称,而郭璞喊李不琢大人这层关系,就凭李不琢已考过县试,拥有天宫承认的炼气士身份,就完全当得起这一句大人,毕竟沈氏的元亨商行生意做得再大,他这个二少爷再有钱,也仍是庶民身份。

李不琢也没接话,郭璞在一旁说:“这壶苦菊能下火,沈兄快喝些。”

沈渚便坐下,示意亲随给自己倒了杯茶,道:“今晨听戏时似乎没说过我上火,竟被看了出来,郭兄真是有心。”

“在下学过一些岐黄术,何况沈兄嘴角都起泡了,谁看不出来?”郭璞笑了笑,随即转头看向茶楼跑腿的,说:“上些茶点来。”

没一会茶点上来后,李不琢与郭璞和沈渚闲聊着,沈渚起先还耐得住性子,后面就有些着急了。

早上听戏时郭璞说了,李不琢能帮他度过眼前难关,可当下,郭璞却对此事只字不提。

难道他不愿帮我?沈渚看向李不琢,犹豫了一瞬,终于忍不住转头问郭璞:“郭兄,今日的事……”

李不琢与郭璞对视一眼,又不动声色同时移开目光。

这就算咬钩了,李不琢心里也松了口气,从沈渚进茶楼开始,他和郭璞对正事闭口不谈,就是要等沈渚先说出口。

一旦沈渚开始出言请求,此事的主动权就会完全掌握在李不琢手中,会顺利数倍。

“这却要看大人的意思……”郭璞给了沈渚一个“机灵些”的眼色,然后对李不琢低声道:“此前我跟大人说过,沈二少爷也是胸有大志之人,却被人打压,眼下他经营的茶行与盐行,都亏损不小。”

李不琢不动声色,轻轻啜了一嘴滚茶,长舒一口气,淡淡道:“一年内帮你把亏损补上,这事不难,不过我是外人,却不便插手贵商行的生意。”

说完垂下眼帘,轻轻转着冰裂纹青瓷盏盖。

沈渚看出李不琢在推脱,心下大急,用求助的目光看向郭璞,郭璞使了个眼色,没出声,沈渚恍然,忍不住想拍自己一巴掌,方才太过心急,却连礼数都忘了,想了想,身上没带什么值钱玩意儿,便咬牙去摸悬在蝠纹腰带上的那块羊脂佩玉。

这时候郭璞轻叹一声。

“大人半月前买的那盒小精元丹算来要用完了,我再去买一些来。”

知我者郭璞也,李不琢心中暗赞,正想着如何圆润地接下这句话,沈渚连忙说道:“郭兄何必麻烦,小精元丹我那就有,都是珍品的,黄三,快回去拿了送来!”

那亲随应了一声就往外走。

“珍品……”郭璞眉头一皱。

眼看着这位入戏太深,就要嫌弃珍品小精元丹了,李不琢清咳一声,打断道:“我虽是外人身份,不便插手贵行的生意,可郭璞告诉我,沈会长那妻妹怕你威胁到沈会长长子,便故意打压排挤你,此事也殊为过分,难免闹得家族不合,我帮你寻条别的门路也无妨。至于那些小精元丹,你留下自用就好,不必派人去拿了。”

“若真能助我摆脱困境,在下感激不尽!”沈渚大喜,见亲随听到李不琢的话,停在门口,便一瞪眼。

“愣着作甚,快把我的珍品小精元丹给魁首大人拿来!”

五十八:主动权

亲随一走,沈渚便请李不琢指点门路。

李不琢知道,就算已经唬住沈渚九分,但最后一步才是关键,若接下来的一番话不能打动沈渚,这大半天的忙活就白费了,斟酌了一下语句,道:

“元亨商行的根基是漕运生意,我听郭璞说,沈会长旗下已有八艘铁甲船,铁甲船是墨家机关术所造,载重动辄数十上百万金,视风浪如无物,不过,要消耗大量燃料。”

偃师机关小而精细,普通的多以牵机弦劲为动力,再高明的,就涉及到术法,而墨师大型机关,皆以火油、黑油、沉气、浮晶为燃料驱动。

沈渚怔了怔,道:“你的意思是赚燃料行当的钱?”

李不琢点点头:“不错,浮黎十六州各处开采的燃料,由无距司的运油线输往新封府机关总司,不许民间插手,所有燃料也在内部流通。”

“不过机关总司旗下也设有分司,对民间限量出售燃料,比内部流通的售价提高数倍。元亨商行与其他商行要买燃料,都是到微天宫下新封府机关总司申请凭票,然后到机关总司旗下各个分库中拿货,以贵商行的规模,每月消耗的燃料,都抵得上南通街上两家茶店盐店。”

沈渚皱眉道:“这我也知道,可燃料行当由微天宫掌管,民间敢插手,论罪要流放八千里,魁首大人该不会是想让我做走私吧?”

作为元亨商行二少爷,沈渚分得清轻重,就算被人打压,却不会为了区区两间茶店盐店,去冒把整个元亨商行都坑进去的风险。

“不是走私。”李不琢摇头呵呵一笑,示意郭璞跟沈渚讲,自己拿起一块茶糕咬了一口。

郭璞对沈渚笑道:“沈兄不必担心,这些分寸,大人自然会拿捏。申请凭票再去买油价格高昂,为什么诸大商行都这么做?无非没看到能省钱的路子罢了,天宫刚立十六年,天宫大宪每年都在修订,赚钱的门路都在那里面藏着。”

沈渚神情一动,道:“请讲。”

郭璞沉吟了一会,用请示的目光看向李不琢,李不琢却闭口不言。

沈渚也心里门清,知道李不琢和郭璞不会无缘无故帮他,当然是也能从中得利,又有能用到自己的地方,当即应承道:“只要不涉及走私,我定会全力以赴,人力财力都不会吝惜。”

李不琢这才点点头。

郭璞于是对沈渚道:“这门道就藏在机关总司旗下的储存燃料的分库中,这些分库的管事,奉机关总司之命负责向无距司和地市、悬车拨给燃料,同时也向拿凭票的民间商行售出燃料,按说权力不小,可管事一职却不入流品。为什么不入流品?因为微天宫中墨师与偃师理念不合,微天宫旗下各大机构也职权混乱,这分库管事,举子不愿当,庶民没资格坐这位子,都是些童子在做。”

沈渚听郭璞分析鞭辟入里,恍然道:“新封城每日消耗燃料数目庞大,若能与分库管事打通门路,从中截留一丝,我用原价收购,就能赚到数倍利润,上交机关总司的账目也对得上。”

“沈兄一点就通啊。”郭璞对李不琢笑道:“我就说以沈兄的悟性,若不是被打压了,一定就能成为元亨商行的中流砥柱,甚至青出于蓝,比沈会长的生意做得更大,怎会亏损两年。”

沈渚读书不成回家经商的两年间,甚至连手下都对他的能力有些不再信任,虽然郭璞这是在李不琢面前帮他说话,言辞夸大,也不由感动至深,一时间,连郭璞话里的一些细小漏洞都忽略了。

“不过沈兄有一点却是猜错了。”郭璞话锋一转,“此事虽然没太大风险,但也必须交由亲信去做,不能透漏风声,分库管事终究是外人,不可尽信,不如就出钱包下一处分库,把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沈渚大为意动,分库管事不入流品,职位任免便不需经过司天宫,而是由机关总司自行决定,花钱就能打通门路。

一转念,又疑惑道:“可这分库管事如此肥差,会有人舍得让出来?”

“不必担心。”李不琢终于说话。

不紧不慢道:“新封城设有二十六处分库,这二十六位管事,至少有二十位手底下不干净,可也有几个短视的,看不到其中利益,只拿着微薄俸禄,便从这几处分库入手。难道你以为,截下原价燃油真那么容易?对上钱财账目只是第一步,无距司等机构收到的燃料数目,都是有黑纸白字记录在册,真要开始运作,还要与无距司里管燃料的官员勾结,把燃料数目也对上账,这些东西,便不劳沈兄费心。”

言下之意,沈渚出钱就可以。

“全仰仗大人的手段了。”沈渚叹服,“不知要打通这些门路,多少钱财足够?”

“少说这个数,事情办成,半年就能回本。”郭璞伸出两根手指。

“二十金锞?”沈渚微微挑眉,却也没太惊讶,二百万钱虽多,却着实是必要的投资,可问题就在,他虽不缺钱,可原本存下的资金,这两年中却大部分投入了南通街上两家茶店盐店,已所剩无多。

“沈兄可是有难处?”郭璞问道。

“今日过后,我就把钱送过来。”沈渚没再犹豫,知道这是自己翻身的机会,“还在此处见面?

郭璞看向李不琢,李不琢点点头:“就在此处吧。”

郭璞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冲沈渚微笑道:“等你好消息。”

茶已凉了,郭璞便叫茶博士换了壶新茶。

没一会,沈渚的亲随归来,带来一个巴掌大小的木匣,木质油光剔透,如同红玉,郭璞也不推脱,帮李不琢收下。

沈渚笑道:“我已无法炼气,这些丹丸放在家中无用,望魁首大人不要嫌弃。”

李不琢也微微一笑:“也省了再去购买的功夫,你有心了。”

片刻后,众人离开茶楼,沈渚回去的脚步稍显急促,李不琢便知道,这事基本成了。

其实这事双方得利,自己这边出主意,沈渚出钱,并无主从关系,但自入茶楼以来,李不琢与郭璞一应一和,装腔作势之下,主动权便尽数掌握到了自己这边。

五十九:小精元丹

入夜后,沈渚回到沈府。

沈一春颇为意外,自己的这个次子每月月初、月中才会从南通街回来,今日却不是时候。

在书房见了沈渚,寒暄几句,沈一春就问:“今日怎么回来了?”

沈渚没犹豫,直接把自己要钱的来意说了出来,沈一春先是皱眉,听沈渚把如何运作的手段一说,面色略缓,点头道:“不错,是个赚钱的行当,谁给你出的主意?”

沈渚道:“是孩儿自己想的。”

沈一春呵呵笑道:“你要是说实话,我便给你几十个金锞子去运作这门生意,要不说实话,钱就没有了。”

虽说生意繁忙,对家中关心不多,但对自己儿子的斤两,这位河东商会会长倒是拿捏得准。

沈渚这才无奈道:“的确是他人出的主意,说起来,父亲还认得这人。”

“哦?”

“是他?”沈一春想起昨日曲鸢池上宴会,曾见到过今年得魁首的少年,“难怪。”

沈渚看到父亲的反应,原来沈一春与李不琢果然是认识,心下大定,道:“就是他。”

沈一春神情一动,点头道:“去帐房支三十金锞,打点关系时留神些,南通街上你经营的那两个店面如何了?”

沈渚面色一僵,叹道:“仍在亏损。”

沈一春沉吟片刻。

“香卉想磨练你,是出于好意,也许没拿捏好分寸,你不要怪她。”

…………

黎溪巷一六号后院卧房,李不琢在灯下打开红木匣,只见巴掌大的匣子里,七枚龙眼大小的紫黑色丹丸映着灯光,圆润饱满。

拿出一枚放入口中,压在舌下,李不琢开始盘膝打坐。

坐忘入定时,药丸便在口中缓缓化开,钻入腹中,腾的一下,就化成澎湃的精气。

之前点燃神火的消耗,只是几个呼吸间就完全恢复。

小精元丹药力极强,也就是炼气士可以吞服,曾有普通人贸然服用,结果鼻血狂流,数日不能入眠,精神亢奋,随即猝死。

而李不琢这时,便运转练气法门,把这些精气转化为内炁。

待内炁满溢,心念一动,神火倏忽燃起。

口中小精元丹药力还未完全化开,有充足后劲支撑,李不琢内视之时,便驱动内炁拔障。

一丝丝内炁如雨丝,如牛毫,在李不琢的催动下,剥离十二正经中后天积累的杂质,这些杂质一旦被剥离,就会随着排泄离开人体。

一个时辰过去,小精元丹已完全化开,李不琢用一颗小精元丹的药力,已将一条正经中,约莫一成半的杂质拔出。

这种水磨工夫,要的是步步为营,稳中求胜,不必太过勇猛精进。

没再消耗内炁,李不琢从坐照自观中脱出。

“一颗小精元丹,就助我一条正经的拔障完成了一成半,如此算来,只需六到七颗,七天的功夫,我就能贯通一条正经。”

“恐怕没这么乐观,那日我驱动神火时,见到每条正经中都有杂质极其顽固的部分,也就是瓶颈,等我遇上瓶颈,拔障就不会这么轻松了,不过,就算有瓶颈,我吞服小精元丹,修行进境也是快得惊人。”

“若没有小精元丹,我一次拔障的消耗,就要七日以上,才能补充回来,就算不考虑瓶颈,有小精元丹吃,七天就能贯通一条正经,而没有,则少说要五十天。若要十二正经全通,就算一直顺风水水,不出意外,不遇瓶颈,也要一年半的苦功。”

“而且那样炼气精气消耗过甚,容易搞垮身子,这丹药我非吃不可。”

“这些珍品小精元丹,恐怕要五银锞一枚,这十颗,就是五金铢,这是意外之财,难有下回,吃完这十天,我的修行又要缓慢下来,要赶紧把赚钱的营生运作好。”

…………

次日午后,李不琢带着郭璞在南通街井辰茶楼与沈渚会面。

今日沈渚仍带着昨日那个亲随,交谈几句,就把二十五金锞的金票先给了郭璞,道:“多出这五金锞,郭兄去打点关系时出手阔绰些。”

又拿五金锞的金票送给李不琢,道:“这是谢礼。”

昨夜知道沈一春真和李不琢认识,沈渚也不怕李不琢与郭璞拿钱跑路。

也就是这层关系,沈渚才舍得把三十金锞都拿出来,没做什么留一手的事。

昨夜拿了小精元丹,李不琢对沈渚已有些好感,没收金票,道:“这个事成之后再说不迟。”

“无论事成与否,大人都费了神,就当个辛苦钱。”

李不琢也没再推脱,收下了金票。

沈渚这边的生意,若能办成,利润不小,可在执掌分库,通过燃料弄到第一笔资金之前,李不琢手里依旧十分紧巴。

郭璞收了金票,道:“到时候分库管事,可以挂魁首大人的名头,沈兄你便派亲随去管理就可以,至于其他关系打点,由我来处理。”

沈渚出钱痛快,郭璞却留了一手,把关系打点的门路留在自己手中,并未尽数交给沈渚。

管理分库这肥差,利润极大,眼下沈渚身处困境,对郭璞言听计从,若他脱出困境,便发现这门生意自己出人出力,而李不琢与郭璞起先出了个主意,就要每年分红,时间一久,难免会有不甘,郭璞只要掌握着最重要的关系打点,存个一年账务,就永远不怕沈渚会起异心。

郭璞继续说道:“我已和第十六库的管事谈过,这位管事年过半百,下面有不少人盯着这位子,咱们给这位管事五金锞,让他举荐魁首大人为下任管事,再有十金锞。是去机关总司打点的,余下十五金锞,若有剩余,我在归还给沈兄。”

“剩下的,就是给郭兄的谢礼。”沈渚不以为意,虽说近来手底下没多少钱,自小养出的眼界,并不把几十金锞放在眼里。

这时候,茶博士脚步急促,走近雅座,对沈渚到:“沈公子,您那位姨娘来了。”

沈渚面色微微一变。

“哦,他就在这与人谈生意?”

“就在此处。”

话语传来,穿紫青蝴蝶袄的中年妇人走进雅座,看向沈渚,道:“好姨崽,昨日听说你找沈会长要了三十金锞,要做什么大生意,莫不是被人给诳了?”

六十:滴水不漏

沈渚眉头微皱,中年妇人赫然就是于香卉。

于香卉笑了笑,坐到桌边,左腿搭上右腿,瞄了一眼茶博士,茶博士连忙给她沏了壶新茶。

于香卉身侧同来的那个年轻人叫于长风,是于香卉的侄子,也在元亨商行做事,坐到于香卉旁边。

于香卉一坐下,便看向李不琢与郭璞,道:“我刚知道两位要跟我这姨崽做生意,担心他入行不久,容易吃亏,所以刚才话说得重了,两位不要见怪。”说着看向沈渚,“你想把生意做大,这心思是好的,可过去两年经营的亏损摆在那里,姨妈劝你不要莽撞,哪个行当是一拍脑袋就能做好的?”

沈渚道:“多谢姨妈关心,不过此事我已经和父亲说过了,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今岁魁首,与父亲也相识的。”

于香卉讶异看了一眼李不琢,皱眉道:“但会长让我帮扶你经营生意,你要做什么,怎么事先不跟我商量?听说你要插手燃料行当,这却不是小事,若出了什么篓子,整个商行都会被牵连进去。”

“阁下就是沈兄如今经营的茶盐行的于掌柜吧。”李不琢淡淡道:“沈公子有心壮大商行,应当值得鼓励才是,我不会让沈公子吃亏。”

于香卉笑道:“我自然是信得过阁下,只不过我这姨崽做生意没什么天分,恐怕反倒让阁下亏钱了,这样,沈渚你把这事如何运作,都给我一一说来,若真有前途,那自然是最好,若是一时冲动,我不会同意。”

沈渚经营茶盐行被于香卉打压,已心有积怒,却没想,自己另谋出路,于香卉也要来插一脚阻挠,忍不住想当场发作。

可他心知,于香卉在沈一春手下做事多年,手里人脉也很广,若撕破了脸,自己恐怕斗不过,便压下怒火,道:“我跟这位魁首大人合作做燃料生意,如今已万事俱备,不劳姨妈费心。”

至于细节,沈渚却不会说出来,这份油水藏在天宫大宪中,只是发现的人尚且不多,运作起来却是不难,被于香卉知道了去,凭她的人脉和财力,轻易就能把这机会掌握到自己手里。

等自己这边抢占先机,把机关总司与无距司还有地市中上下关系打点好,别人再想插一手,就没那么容易了。

于香卉眉毛一挑,沈渚这话倒是有些底气,又暗暗打量李不琢,见他神色沉稳,心知此事恐怕真有些利润,不动声色道:“怎么能说费心,会长让我在你做生意时多多帮扶,这些关心,却是应当的。”

说着对李不琢笑了笑。

“这位……”于香卉终究是庶民身份,虽说称呼眼前的少年为大人,底气上便弱了三分,还是说道:“这位魁首大人,我这姨崽经验不足,此桩生意就由你我二人洽谈。”说着给于长风使了个眼色。

于长风拿出一张金票,也是三十金锞,递给沈渚,于香卉压根不问沈渚的意思,不由分说道:“为表诚意,我与魁首大人合作,前两年投入资金都由我这边出,且不取一分红利,到两年后利润如何分成,再行商议。”

李不琢眉毛一挑,于香卉这就是明目张胆要抢沈渚的生意了,这位沈会长的妻妹如此强势,难怪把沈渚压得死死的。

对于香卉的要求,李不琢没急着回答,反而想看看沈渚的反应,若沈渚还是逆来顺受,就算燃料行当能运作起来,终究也要被于香卉使手段夺走。

啪!

沈渚猛然一拍桌子,震得碗盏茶壶一阵响动,起身指着于长风鼻子,大怒道:“这是什么意思?”

于长风皱了皱眉,压低声音:“你冷静些,你做生意没天分,这是帮你。”

“滚!”沈渚抄起桌上紫砂壶砸过去,于长风躲避不及,被紫砂壶砸在胸口,热水浇淋半身,一跃而起,嘴里大骂一句,紫砂壶坠地碎裂的同时,对沈渚怒目而视:“你疯了?”

沈渚骂道:“沈家的商行何时轮到姓于的插手了,再不滚出这张门,老子让你横着出去!黄三!”

那亲随闻声,不动声色抄起茶室壁柜上的白瓷瓶,虎视眈眈看着于长风。

李不琢心里暗赞一声,沈渚这样也算表明了态度。

于香卉既然做得这么明显,沈渚撕不撕破脸皮都无所谓了,索性划清界限,也不至于总处于被动,而且事情一旦闹开,传进沈一春耳朵里,也会让于香卉投鼠忌器。

看来这位元亨商行二少爷也不是傻子。

被滚水淋了半身的年轻人形容狼狈,双拳紧攥,眼珠喷火,一咬牙,却没敢动手,这时于香卉皱眉道:“沈渚!你过分了!今日的事,我会原封不动告诉会长,怎么读书许多年,这么缺乏管教!”

说着,也站起来拦到于长风身前,对李不琢道:“刚才我说的,魁首大人考虑得如何?”

“掌柜的恐怕是误会了。”

郭璞这时笑了笑,帮李不琢回应道:“昨日我跟沈兄一见如故,听他有些困难,才斗胆请魁首大人帮他寻个出路。魁首大人帮沈兄这个忙,却不是为了营利的,不然我这营生大人自己派人去做便罢,何必加外人进来。”

李不琢始终坐在朝南的茶座上,沈渚扔茶壶时,也没动一下眼皮,点头淡淡道:“不错。”

按于香卉所说,前两年不要红利,看似条件很好,其实前两年正是打点关系,经营人脉的时候,利润极小,待两年后,再商议利润,就不好说了。

看于香卉对待沈渚的态度,此人心性自私强硬,到时候,她摸清了门路,多半又会使些手段,把关系门路都掌握在自己手里,那时她便完全可以把这生意独揽手中,独享利益。

而和沈渚合作,是雪中送炭,性质便不一样,沈渚作为元亨商行二少爷,潜力也比于香卉强。

于情,和沈渚已达成协议,便不能轻易背信;于理,于香卉不值得信任。

郭璞这番话,代李不琢做出决定,却也正合了李不琢的心意,滴水不漏。

六十一:护城河边

于香卉沉着脸离开。

沈渚深吸一口气,唤人打扫了桌子,对李不琢与郭璞说了声见笑。

李不琢道声无妨,一语带过,沈渚如何处理于香卉,是元亨商行内部的事。

之后的事,李不琢只需在郭璞打点完关系后,在那处分库挂个名,由郭璞管理便好。

天宫对火油的把控并不严格,这方面利润不大,但涉及到黑油,利润就大了起来。

元亨商行如今有载重百万至千万斤的铁甲舰近十艘,一艘船航行一日,消耗黑油成千上万斤,十艘船就数万斤。

一千斤黑油,凭票据购买要两万钱,数万斤黑油,就是近百万钱。

而天宫内部,黑油的成本只有四千钱一千斤,也就是一天便能省下近八十万钱。

一月,就能省出两千万钱差价。

元亨商行的铁甲舰不是每日航行不休,算上停港的时间,一月约莫航行十五日,但算上这些,也能省下千万钱的差价。

当然,凭一处分库,每月弄出百万斤黑油的差额是作死,具体能做出多少利润,还要等运营一阵再说。

眼下拿了沈渚五金锞,李不琢也小小富裕起来,等这些钱花完,估摸着也到了郭璞那边营利的时候,不至于因为钱的缘故而断了修行。

离开井辰茶楼,李不琢便直接去了金明街上,灵官衙对面的永安县书局。

书局便是天宫对民间出售书籍之处,三开的大门中,往来的各色人等络绎不绝。

书局占地一亩,书架林立,分门别类,书籍内容无所不包。下有稻桑农事全书,上有星相天文典籍。

除去一些蒙学书籍没有书封,售价仅几十钱以外,大多书都被书封封着,书封分青、赤、黄三色,最便宜的黄封书籍也动辄几十银铢起价。

李不琢要买的《牵机图说》,就是青封书籍,价值四十金铢。

与机关术相关的知识,价格比其他诸家典籍贵出近十倍,但份量也扎实十倍。

这套牵机图说有五十余卷,图文并茂,论重量就有三十余斤。

李不琢付了四金锞,买下牵机图说,在路边雇了个脚夫,拖着这些书回黎溪巷,路上脚夫心中酸溜溜想着机关术只有大富之家的子弟才敢去碰,想必这又是哪位富家公子钱多乱造,等东西搬到后,要多收几十钱辛苦费。

待车到了黎溪巷,脚夫看着一六号门楣上那张巷中百姓合资制造,热情送给李不琢的“魁星居”的匾额,登时暗骂自己有眼无珠,看向李不琢的目光十分钦佩,那点坑钱的小心思瞬间烟消云散,原来这位就是朝报上连登了几日的那位新科魁首啊。

李不琢给了一银铢脚力钱,抱着三十斤书籍,侧着头才能看着路,进了院子,三斤见到全套牵机图说,疑惑道:“你哪来的钱呀?”

“挣的。”李不琢把书搬进屋里,“不过你的偃师人偶得等一阵子了。”

“以后自己做就成!”三斤捧起第一册牵机图说翻开,清香的油墨味儿扑面而来,看着那些精致的图画和小字又是高兴又心疼钱。

不过跟鸦三通相处过几个月,眼界也有了些,倒没多嘀咕钱的事,心里暗下决心,得再加把劲把机关术学好。

李不琢点点头,三斤也就贪嘴时会偷摸着花几个铜子零钱,对其他的东西倒不任性,道:“这两天买些精料,把那匹黄棕马喂好,到时候要赶路。”

“去哪?”

“河东县,今日我到田土务挑了一处酒庄,日后我们在幽州也有立身之地了。”

…………

两日后,黎溪巷一六号的院门吱呀一声闭上,三斤给那只看门的机关犬上足了弦劲,拍了拍手,叹道:“这地方不住人,以后估计要落灰啦。”

李不琢背着书箧,在阶下抬头望向那块“魁星居”的匾额,笑道:“不会,等她回来,自然会再租出去。”

“走咯!”

黄棕马被瘦小的小丫头牵着,踱出黎溪巷,马车厢壁被油布盖住,没露出那魁首专属的童子骑鹿图。

此番出城去河东县,李不琢行事低调,除了亲近的几人,谁都没告诉,相送的只有白游、郭璞、沈渚三人。

一行人出了新封府城,天色暗沉,护城河水面细浪迤逦,数艘庞然大物帆缆高耸,横踞河面,巍然不动。

见惯了黎溪巷里不见天日的光景,李不琢心里的那一丝闷气被涤荡干净,回首对众人笑道:“就送到此处吧。”

“那来年开春,府试再见。”白游打着扇子,微笑道:“李兄可不能懈怠了,若你能再中解元,我看谁还敢说我尽交些狐朋狗友。”

“定不负所望!”李不琢哈哈大笑,难得说了句豪言壮语。

郭璞走近低声道:“分库里的燃料生意,属下自会全力打理,每七日的书信,大人不要忘了查阅,若有大事发生,我都会在书信中汇报。”

“一路顺风。”这话是沈渚说的,护城河连接湟水,李不琢去河东县,从水路走最快,也最安全。

李不琢和众人道别,带着三斤,牵马车就往岸边走,走到半路。

三斤回头望了白游一眼,过去她时常挤兑白游,可现在要走了,却想到白游请她吃了不少好吃的,顿时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对他挥挥手,给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白游顿时受宠若惊,又感觉莫名其妙,摸了摸鼻子,心里暗骂自己,见过不知道多少女人了,怎么被一个干巴小丫头弄得尴尬起来,真没出息。

岸边停靠的铁甲船垂下吊桥,李不琢牵着马车,正要走上去。

后面有人喊道:“李不琢!”

这语气十分熟悉,可声线却完全陌生。

李不琢回头一看,走近的年轻人穿黑色大氅,把一个长一尺的木匣子塞过来,不由分说道:“拿着。”

李不琢接过微微一怔。

年轻人看向三斤,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转身就走。

转身时,微风掀起黑色大氅的后摆。

黑色大氅背后的图腾,是两只机关鸟衔着牵机线,牵引着一尊跪坐的傀儡人形。

六十二:水船

“是他?”

手中木匣沉甸甸的,李不琢望着年轻人的背影出神,三斤拉了拉李不琢衣角,问道:“谁啊?”

“上船再说。”

李不琢把木匣放入车中,牵着黄棕马,沿吊桥上船。

…………

船底马厩中,火把光芒十分炽烈,角落里却黑咕隆咚。

木板潮湿,草料散落,到处弥漫着腐烂的霉味儿。

黄棕马被牵进马厩,马车则放入单独的舱室,哐当落上五斤重的铜锁。

船夫把李不琢和三斤送进船上住房,刚出来,边上穿一个穿麻布褂子的男人凑近,朝李不琢住的那边一扬下巴:“他在哪下船?带丫头的那个。”

“打听这个作甚?”船夫一脸疑惑,心生警惕。

“我这人就好打听。”麻布褂子咧嘴一笑,摸出根龙眼粗细、粗褐色的旱烟递过去,另一只手不知从哪摸出个火折子,一晃就点着了。

船夫眼睛一亮,接过旱烟美滋滋吸一口,辛辣味灌满肺部,把冷湿的潮气从全身孔窍中逼了出来,通体舒泰,道:“那位客人,是咱们元亨商行二少爷交代过,要好生安排的贵客,到河东县就要下船了,你若想攀关系,那之前趁早。”

“哎,多谢了。”麻布褂子拍了拍船夫肩膀,转身就走。

甲板下方,通道内火光昏暗,两侧拥挤的木板门后床板震动声、吱呀声,夹杂着男女喘息声不时响起,麻布褂子走了片刻,推开一扇木板门。

吱呀一声,汗味、脚臭、水腥气扑鼻而来,能把人熏闭过气去,麻布褂子面不改色,走进逼仄小屋,在中央那张亮着盏孤零零的青铜火油灯的小桌边坐下。

“他在河东县下船。”

麻布褂子似乎是对空气在说话。

“那也就几天的功夫。”

桌边冷不丁有声音传来,冬笋似的脆嫩,原来那儿还坐着个孩子,只是身子太矮,又伏在桌上,让人几乎没注意到。

“快了,元亨商行的船上怕惹麻烦,下船再说。”

麻布褂子说着往灯盏里添了些火油,嗤的一声,屋里明亮起来。

东角床上一个女人斜斜靠着,长相一般,一身土气的羊皮袄子却也遮不住凹凸有致的身段,边上穿黑衣的老头身形佝偻,给她捏着肩膀。

“那孩子长得不错,就是不知道那里行不行。”女人脸庞映着昏暗的火光,眼神直勾勾的看着麻布褂子,妩媚一笑,“还没尝过炼气士的滋味儿呢,鹤潜你捏轻点儿,嗯~”

最后那一声轻哼透着股来自骨子里的骚劲儿,麻布褂子嘿然一笑,起身两步走到床边,就把手伸进女人羊皮袄子里,女人捂胸低笑。

老头不动声色退开一步:“省着点力气,到真要干活时别萎了。”

麻布褂子回头咧嘴一笑:“老东西,你年老力衰,被掏空了身子,我却不是,怎么干了几十年这行当,连毛头小子也怕,他是炼气士又如何,身边一个护卫都没。”

老头垂下眼帘:“我老早不干这行了,是第六次你把我拉上贼船。”

“这话说的!”麻布褂子嗤笑一声,“你莫不是觉得自己手真能洗干净了?鹤潜,听说你年轻时连炼气士都杀过几个,如今怎么成了这熊样?听说你家妹子近来就要嫁人,我看不如把她许给我,我带她吃香喝辣!”

说着伸在女人怀里的手用力一捏,女人也不喊疼,反而很配合地带着笑哼了两声,麻布褂子哈哈大笑,老头本来就半开半阖的眼睛一眯,蓦地探出左手。

麻布褂子冷哼的同时,一掌切在老头肘窝,老头手臂却没骨头般一缠,又绷紧,把麻布褂子手臂荡开,又收回左手。

麻布褂子摸向自己喉头,刚才老头收手时,不知何时在这戳了一指,力道虽比蚊子咬没重几分,他却完全没看清是怎么出手的。

“最后一次了,以后别再来找我。”

老头背着手,坐回桌边。

麻布褂子面沉如水,一双白花花的腿蛇似的缠在他腰间。

“来呀~”女人娇笑一声,把男人的麻布褂子扯下扔开,同时直勾勾看向桌边的老头,“鹤潜,你功夫也没落下呢,也过来玩儿?”

火气混杂着欲望一冲,男人低吼一声,骂骂咧咧把女人按在床板上。

床板吱呀摇晃起来,喘息声不绝于耳。

老头移开目光。

那孩子就在桌边直愣愣看着床上的男女,喉结咕咚一下,重新低下头去,袖中滑出几片金属簧与铁管,对着灯光不住摆弄着,耳朵却微微侧向后方。

老头拍拍他脸颊,摇头叹了一声。

…………

啪!

李不琢把木匣放在桌上,对三斤道:“你来打开。”

“哎~”三斤乖巧应了一声。

木匣通体黑漆,结合处严丝合缝,若不仔细看,倒像是整块死木琢成,若非搬动时,内部有哗哗的金铁之音,简直像是实心的。

李不琢看了半晌,也没察觉打开这玩意的线索,三斤一上手,在木匣四角和结合处摆弄一会,就有咔哒咔哒的木块滑动声。

约莫一刻钟过去,啪嗒一声,匣盖紧接着悄无声息的自主滑开,三斤瞅着里头那玩意,跟那双绿豆小眼对视半晌,惊喜又不可置信道:“鸦师父!”

一身鳞羽毕现的青铜片光泽依旧,鸦三通扑棱棱飞出匣子,爪子抓在椅背上道:“怎么用了一刻钟才打开,这些日子没好好琢磨机关了?”

“才没呢!”三斤连忙摇头,“我还有好多东西琢磨透的,你一走,也不知道问谁去了!”说着看着鸦三通傻笑,“你回来就好,你这阵子去哪了?”

鸦三通冷哼道:“你跟着他就好,管我作甚。”说着看向李不琢,眼睛又瞥见屋子里摞着的牵机图说,啧了一声:“新科魁首,你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你料不到的事多了,不然当初怎么落到了我手里。”李不琢皮笑肉不笑,仍对当初的事心有芥蒂,若非想到它走后那阵三斤伤心许久,眼下就要跟这鸟算账。

六十三:林道

水浪哗啦击打船身,潮湿的舱室里,青铜鸦和少年对视着,眼神里迸射着火星子。

说心里话李不琢被鸦三通算计过一回,对这家伙便不太看得过眼。

只是再想这家伙来自偃师高门,它肯回来,对三斤好处颇大,道:“你来这,公输氏那边怎么办?”

“这具傀儡中,寄有我三成魂魄。”鸦三通不咸不淡说了一句,看向三斤:“每月我只清醒十日,若这傀儡没了动静,便保管好,过二十日自会醒来。”

“三成魂魄……”三斤怔了怔,“人的魂儿,怎么还能分出一些来?”

鸦三通解释道:“宗匠傀儡本就要注入魂魄,才能诞生灵性,我用寄灵法把自身魂魄注入这具傀儡中,能有七成回到本体已不容易,我本体清醒时,这傀儡便会沉睡,反之亦然。”

说着飞到三斤肩上:“我恰好刚刚醒来,船上这几日,便要检验你过去数月的成果了。”又看向李不琢,“三斤如今几岁?”

“约莫十六了。”

鸦三通点点头,打量着三斤时,绿豆小眼里透着股为难之色,道:“只是她底子虚弱,虽说岁数够了,身子却未长成,你身边可有补益精气的东西?”

李不琢道:“小精元丹如何?”

“也可,每日磨下一指甲盖的量,和水吞服,倒也不至于虚不受补。”

…………

李不琢乘的这艘船,是元亨商行旗下的客船。

作为元亨商行二少爷亲自交代的贵客,李不琢住的住处有两间卧房,画霸下图的大屏风后,还有个大木桶子,每日有人送来香汤沐浴。

鸦三通在里间教三斤学机关术,老规矩,仍不许李不琢偷看。

铁甲船吃水极深,船上平稳如同地面,李不琢也没读书,夜里在梦中积累修行经验,白天便吃小精元丹,炼气拔障。

四日过去,除去留下一颗珍品小精元丹给三斤补身子外,沈渚送的小精元丹已尽数耗空。

而李不琢内视之时,已有一条正经豁然开朗。

一条正经贯通,李不琢的内炁便浑厚了几近一番。

小精元丹一耗空,修行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了下来,李不琢再行拔障时,一时不适,便觉得实在是浪费光阴。

虽然是进取的性子,却也难免偷了阵闲,还剩一日船要到河东县,便到船里酒肆,听了大半日的曲儿。

几日间,李不琢总感觉被人窥视,隐生警惕。

在新封府中,也算树敌颇多,李府、符膺、于香卉……虽都不是死仇,可也要小心提防。

好在,直到次日清晨,铁甲船在河东县外港口停靠时,也不曾有意外发生。

论起繁华,河东县虽远逊新封府城,但那一围十丈高的城墙巨兽般匍匐着盘踞平原之上,也称得上高大雄伟,而且湟水岸边的吞风港吞吐量极大,比起新封港也不逞多让。

县里格局,虽不如那座机关雄城磅礴瑰丽,但也别致,东南西北各两道城门,拉扯出四条长街,交错纵横,把县城格局分为九块。

城中没什么遮挡日光的建筑,只有县东南角,几座六边密檐塔错落高耸,沿山而上。

山顶白龙寺中,四座护法夜叉巨像忿怒、怪笑,护卫着一尊漆金机关大佛,隔着数十里的距离,也庞大得触目惊心。

“去逛一圈?”李不琢牵马车从船沿吊桥下到河岸,回头问三斤。

“正月庙会再去吧。”三斤有时候怕生,有时候又爱热闹。

“也好。”

李不琢牵马到县外食肆里吃了顿饭,打听到,姚氏那座酒庄所在的句芒山脚,在县城南郊,沿南官道走出七十里地便到。

吃完饭,牵马就走上了南官道。

到河东县的来意,是为借掌书吏职务之便钻研诸家学说,但李不琢打算安置下来,再去拜访河东县灵官。

出发的时间约莫在午时以前,马车上装了行李,走得慢些,走了近三个时辰,才远远见到那座不高的句芒山。

又到黄昏时分,才快要接近句芒山脚了。

离县城越远,人迹就越稀少。

黄棕马拉着马车,少年和丫头一左一右,走在车边。

道旁树木参天,本就昏红的夕照透过叶缝,射出几束朦胧暮光。

树叶窸窣响着,偶尔几声虫唳,更显静谧。

“脚好酸啊。”三斤脚底打满了泡,忍不住瞥向马车,可见车辕前那匹黄棕马吭哧吭哧也累得够呛,又移开目光。

“再忍一盏茶的功夫。”

不说茶还好,一说茶,三斤便口干舌燥起来,叹息道:“第五次了,又是这句话。”

“忍忍,再忍忍,这回真只剩一盏茶功夫……”李不琢忽的想起那位英年早逝的张旗正带队练兵时也总这么诳人,没想自己把这招也学了过来。

踏踏踏!

背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李不琢猛地回头!

一黑衣男孩沿着林道,带着得逞的笑容,撒欢儿向前跑着,眼看就快接近了。

后边,一个穿麻布褂子的男人、一个穿羊皮袄子的女人、一个穿短褐的山羊胡老者追在后面。

女人撑着腰喘了口气,泼辣骂道:“黄奴儿,你再敢乱跑,老娘回来打断你狗腿!”

男孩回头吐了吐舌头,转身朝这边跑着。

李不琢松了口气,原来是一家子赶路的。

转身,牵马,对三斤道:“接着走。”

只是心里却觉着哪里不对劲。

这几人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李不琢回头瞥了一眼,心头微微一紧。

杀气。

那麻布褂子面带杀气。

杀气不是什么玄乎玩意,生死厮杀经历多了,便知道人一旦起了杀心,脸上总会掩饰不住。

若他瞳孔缩着……眼睛眯着……牙关咬着……脸颊绷着……

李不琢忽然一个激灵,这男人,自己似乎在船上见过!

那男孩笑容灿烂,李不琢心中猛地生出一阵寒意。

这方向是从北面过来的。句芒山脚以北,三十里地都找不着歇脚的店家,三斤打了一脚板水泡,这男孩,怎么还跑得跟小马驹似的!

李不琢微微后退一步,手摸向腰后。

那男孩跑过马车。

“哎,哥哥!”

男孩忽的停步,回头向李不琢笑着招手。

霎那间,扬起的袖口中,便露出黑幽幽的铁管圆孔。

李不琢炸起一身鸡皮疙瘩,身子骤然紧绷,前冲!

铮!

惊蝉剑光雪亮,霎然出鞘!

六十四:袭杀

铁管内已有机簧声响起。

唰!

剑光如龙,斩至男孩手腕,切豆腐般,把皮肉筋骨连同着那根铁管从中切断!

扑通!当啷!手掌与铁管落地,男孩面色煞白,刚张开嘴,李不琢旋身一脚当胸把他踢飞。

咻!

身后一阵凌厉风声,李不琢扭头,横剑一挡。

叮!剑刃格开飞刀,麻布褂子手臂肌肉坟起,青筋怒胀,手里大刀当头斩下,声势狂莽!

噗一声,李不琢扭头时,女人把一蓬石灰打向李不琢面门。

二人配合精妙,显然没少干这杀人越货的生意,李不琢心念一动,内炁上运,猛吸一口气。

“杀!”

大喝一声,气浪席卷石灰粉,逆袭回去,李不琢矮身一滚,野耗子似的,姿势狼狈,却完全避过刀锋,化解了攻势。

起身之时,后脚猛力蹬地,踩出一个土坑,尘土激扬,剑尖前刺!

好快的剑术!麻布褂子瞳孔一缩。

寻常炼气士,都是读书出身,就算习武,也没经历过生死厮杀,怎能磨练出这样的争杀反应!

剑尖轻颤,剑路奇诡,麻布褂子捉摸不透路数,后撤半步避其锋芒,只等女人和老头上来合围。

李不琢眼睛一扫,女人拔出鸳鸯蝴蝶刀,就在五步开外,半个呼吸的功夫就能接近。

那老头稍远些,落在麻布褂子身后六七步距离,手里拿着柄青伞,李不琢下意识觉得,此人威胁最大。

三人都不是易与之辈,若等他们合围上来,便要陷入险境,眼下麻布褂子后退,刀法架势被破,可李不琢一剑刺到尽头,已是强弩之末。

但霎时间,李不琢前腿一踏,身体以极怪异的姿势扭动,一股莫名力道,从腰背涌至肩臂,剑尖倏然向前一冲!

麻布褂子大诧之下提刀格挡,剑却更快,噗哧刺进他右胸!

李不琢手腕一转,惊蝉剑如大鼍翻身,把麻布褂子右胸搅出一个大血窟窿,麻布褂子惨叫一声,女人终于赶上,一片刀光对着李不琢罩过来。

李不琢抽剑后退。

脚步交错间,尘土飞叶扬起落下。

铛铛铛!

暮阴下金铁交击声乍然响起,走兽飞鸟受惊远离,林中寂静被霎然击破!

李不琢与女人交手时,麻布褂子拄刀半跪,胸口拉风箱似的剧烈起伏,忽然咯出一大口血,呲起一口染得猩红的白牙,看见老头这时才不紧不慢过去支援女人,狰狞骂道:“这小子手段过硬,你还留后招,便跟老子一起死在这!”

老头冷哼一声,跃入战团,青伞使的是剑招,却也不主攻。

李不琢打散女人的架势,引出破绽时,老头便抽冷子递出伞尖,戳李不琢下盘,肋下。

麻布褂子眼睛一扫,瞥向马车,便与马肚子底下脸色发白的小丫头圆碌碌的大眼睛对了个正着,狞笑一声,便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大步走过去。

三斤看了李不琢一眼,一咬牙,转身就往树林里跑,把腕上刚装好的针匣上连着细线的铁环往手指上套。

李不琢瞥见了那边的状况,却无暇抽身,只见麻布褂子几步就撵上三斤,提溜着她后领子一扯,三斤惊叫一声,麻布褂子便夺下她的针匣,往地上一扔,抬起脚。

啪!

木屑四溅。

“都停手吧。”麻布褂子单手提刀,制住三斤,朝李不琢喊一声。

那老头当即后撤,女人也与李不琢拉开距离。

李不琢收剑而立,瞥向麻布褂子,冷冷道:“谁派你们来的?”

麻布褂子皮笑肉不笑道:“看来魁首大人是误会了,咱们的来意不是求财,也不是接了谁的生意,只求魁首大人答应一件事。”

“说。”

“只要你肯交出坐照境炼气术,和那两篇奇经法门,我们立刻就走,也绝不会跟任何人说跟你见过。”

原来是为法门来的。李不琢心念急转,自己打通了一条奇经,已是坐照境炼气士,这三人能跟自己周旋不败,是江湖里的一流好手。

这些人,若无炼气法门,武功也不能再进一步了。

李不琢淡淡道:“私传秘籍,举族连坐,这要求太过分。”

麻布褂子喘着气,嘿然道:“这有何妨?不过几张纸罢了,若非上面写着字,跟擦茅坑的玩意有什么两样。此事只要咱们不讲,你也不说,别人如何知晓。”

李不琢眼神闪烁。

麻布褂子制住三斤,看距离,自己若有妄动,三斤的安危便不能保证,若真如他们所说,交出秘籍,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当初这么想的人,已身死无数了。

“放开她,我便给你。”李不琢深吸一口气。

麻布褂子怔了怔,没想事情这么顺利,旋即又冷笑道:“这却不行。”

李不琢提剑遥遥指着他:“你已受重伤。”又看向那老头和女人,“这二人虽能与我缠斗,但我已入坐照境,便全力争杀两个时辰也不会力竭,你们又能坚持多久?”

“你若不放手,她死,你们四个都死。”李不琢又一扭头,不远处树根子下,断腕的男孩面色煞白,痛昏死过去了。

麻布褂子沉吟不语,来刺杀李不琢,是因为坊间散出消息,这新科魁首得了两篇奇经法门,他才铤而走险,但炼气士档案卷帙是天宫机密,他却没打听到李不琢的来历,也不知他的手段,这时才惊觉,原来李不琢擅长争杀。

终于点点头,放开三斤,给女人使了个眼色。

女人尖声道:“不可,他伤了黄奴儿!”

李不琢握剑的手骤然一紧,麻布褂子斥责道:“干这行营生的,谁能全身而退,住嘴!”

李不琢面色稍霁,朝马车扬了扬下巴:“法门就在车里,书箧最底下夹层中。”

麻布褂子放开三斤,那女人和老头却走近三斤身边,封住她的去路,麻布褂子走近马车,李不琢也提剑走近。

女人靠近三斤身边时,忽然牙关一咬,狠声道:“黄奴儿断腕,她也要断一条手!”

“敢!”李不琢怒斥一声,执剑暴起,只是距离过远,去之不及,那麻布褂子悍然一刀便劈了过来。

女人却已抓住三斤肩膀。

咔吧!

清晰的骨节错位声!

李不琢双目喷火,却见女人眼睛圆睁。

那老头放开女人被扭转了一圈的脖颈,女人身子便软倒下去。

六十五:酒庄

什么情况?

李不琢看着三斤毫发无损,那女人尸体软倒在地。

“还不动手?”

老头低喝一声,放开女人尸体,提伞向着麻布褂子扑去。

“老狗!”

麻布褂子怒极大吼,霎那间分了神。

剑光一闪,唰一声,麻布褂子五根手指藕节般,被齐根斩落,射出五道血线,

麻布褂子痛极惨叫,大刀当啷落地。

老头在这时提伞直刺麻布褂子面门,麻布褂子忍痛劈手夺伞,伞面却啪一下张开,遮蔽了他视线,见不到老头的踪影。

一只穿布鞋的脚却在这时候从伞下踢上来,正中麻布褂子胯间!

呱唧一下,让人不禁联想起狮子头被踩碎的声音,麻布褂子发出一声短促的怪叫,整个身子虾米般弯曲下去。

呼!

伞面一转,刀光闪逝。

唰!

麻布褂子保持着双目圆睁的表情,身首分离,头颅噗通落地!

老头握着刚才还是伞柄的刀柄一抖,血珠沿雪亮的细长刀刃甩落,不沾半滴,旋即被收回伞鞘。

麻布褂子的骨碌碌头颅滚至三斤脚边,三斤面色一白,跑到李不琢身后,心有余悸望向老头。

李不琢尚未摸清楚状况,这老头手段狠辣果决,而且比他更快三分,最少是坐照境炼气士的手段。

可他原本和那两个杀人越货的贼人分明是一伙,虽不知因何内讧了,但他不是炼气士,也是贼。

还是杀过炼气士的贼。

诸家学子都非得苦读十年,理解经义,才能读懂炼气法门中的各类隐喻指代,常人强练炼气法门,十有八九精元亏损,内炁逆冲,动辄伤残身死,成功者百中无一。

这老头却是那百中无一的大贼人。

李不琢虽然上过战场,学的却多是弓枪剑戟等大开大阖的群战路数,若论杀人手段的阴险毒辣,自知远不如这些人。

隔着十来步距离,中间横着那麻布褂子的尸体,马车边,李不琢挡在三斤身前,谨慎看着老头,道:“怎么回事?”

“这二人死了,世上就没人再认识我。”老头对李不琢笑了笑,“请魁首大人别计较冒犯,小老儿只是个过路的。”

说完,转身便走。

李不琢一皱眉,任他离开,老头走了两步,又停住。

李不琢微微握紧剑柄:“怎么?”

老头瞥向那边昏死的男孩,叹道:“帮把手。”说着过去扶起男孩。

李不琢没靠近,老头回头道:“这孩子被父母带着干这营生,也怪可怜的,若放着不管,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他流血太多,必死无疑,请魁首大人看在我出手相帮的份上,救他一命。”

“他父母是?”李不琢看向那对男女的尸体。

老头点点头。

李不琢皱了皱眉。

老头把伞扔给李不琢,李不琢一把接住。

老头笑道:“做我们这行的,哪还管什么恩仇,这孩子父母都是我杀的,这孩子报仇,也找不到你头上。”

李不琢把伞递给三斤,过去帮老头把男孩抬到马车上,道:“车里有伤药,先给他敷上,到前边句芒山脚下,就是我的酒庄,到时候再给他包扎。”

…………

老头自称鹤潜,那对男女的尸身,就被藏在林间山坑里。

马车载着男孩,向句芒山脚驶去。

三斤在车上给他擦着冷汗,自己也是无父无母,可想到方才那对杀人越货的男女,左右一想,这孩子还不如没父母呢。

马车边,李不琢忽然说:“此事过后,帮我做件事。”

“嗯?”鹤潜脚步放慢。

“就说炼气术与奇经法门,都被那对男女夺去了。”

鹤潜眉头一挑,深深看了李不琢一眼,才转回头去,说了声好。

杀手有圈子,这消息一传出,他人自然知道从那对男女手中去夺法门,比在李不琢手中夺取,危险更低,更易成功。

鹤潜在前边牵马走着,李不琢把他那柄伞拿在手里,走在侧后方。

鹤潜把后背露给李不琢,缓缓道:“我和胡狼此人有过几次合作,我隐退后,他遇上难办的硬茬子,便找我出山,我与他交情不深,帮他两次后,不愿再做,他便暗暗威胁我,我仇家众多,若隐居的地方暴露,全家便不得安生了。”

“我不杀他,他这么贪心的人,终究会死的很惨,我们这种人死不足惜,可到时候这孩子却可惜了。”鹤潜瞥向车上的男孩,“他幼时被他们派去当个跑灯花的偷儿,这还是头回被带出来见血。”

李不琢慢慢走着,仍没放松提防,鹤潜摇头叹道:“我年轻时强学炼气术,后来侥幸通了六道正经,却也因此内炁紊乱,险些走火入魔而死,平时出手,也只能动用四分实力,至于再要修行,已不敢奢望。对你的炼气法门我没半分兴趣,不必如此提防。”

“你家住何处?”李不琢问。

“老朽也是河东县人。”鹤潜并未隐瞒,这位是少年魁首不是圈子里的人,也没必要隐瞒,回头呵呵一笑,“家室就在白龙寺脚下,大竹乡中。”

李不琢略微相信了几分,这老头皮肤干瘦,眼窝深陷,须发也枯白如草,是精元亏损之相,而且眼珠浑浊,显然是炼气没走上正途。

天色渐暗时,不远处便飘来淡淡的酒糟味道。

转过山坳,前方山麓下的谷地中,一片连绵的屋寨在暝色下亮着数点小眼睛似的灯火。

一行人驱车走进,一条土路旁民居错落。

土路延伸向地势稍高处,是个青瓦灰墙的大院,院门上高翘的出檐有五尺深,两边各悬着一挂写着“姚”字的灯笼。

酒香就是从此处飘出。

李不琢暗暗皱眉,一路走来,道旁民居中竟一片死寂,像是无人居住,门外晾衣晒被的木架上,也空无一物。

除山间呜呜的风声,几乎万籁俱寂。

连鸡犬都不见一只。

唯有这酒庄大院,是亮着灯的。

马车停到酒庄门口,李不琢拿起铜环。

叩、叩、叩!

门环与黑漆大门撞击声传至远方,竟有回音,听着很渗人。

好在门里传出的喊声带来了些许人气。

“谁啊?”

六十六:书房

脚步声传来,没一会,门上巴掌大的小窗开了,露出一双映着青黄灯光的眼睛。

“阁下是?”

谨慎的声音透过厚重大门,瓮声瓮气的。

李不琢拿出地契,给门窗里边的人看了一眼。

本来按惯例,李不琢要接收这处酒庄,田土务会发信笺先与姚氏联系,那边回信后,准备好交接事务,李不琢再过去。

可经那田土务的文书一番话,李不琢便没让他联系姚氏,拿着地契就过来了,也是防备姚氏若真要使什么绊子,会提前准备。

门里的人眼睛一扫,虽不识得多少字,却认出了“河东县”、“句芒山脚”、“酒瓮子坡”、“地二十亩”等字眼,还有地契左下角,那田土务的猩红朱泥印。

“我是新科魁首,来接管这处田庄。”李不琢道。

门里的人犹豫了一下,说声稍待,消失在小窗里边。

脚步声远去。

没一会,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近。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门里边出来了八个人。

当先的中年人穿一身墨绿色绸缎,身材高大,八字胡须,肤色透着股养尊处优的白净光泽。

“在下姚仲豫,乃酒庄管事,敢问阁下名讳?”中年人暗暗打量着李不琢。

“这位是新科魁首,李不琢,李大人。”鹤潜道。

“原来是李大人,真是有失远迎,方才我听说魁首大人是要接管此处酒庄,不知那田土务的文书地契……”

“都在此处。”

李不琢拿出银嵌青玉的道家童子名牌,与庄园地契。

管事接过一扫,就知道此事八成是真的了,连忙把李不琢请进去。

其余七人也对李不琢低头行礼喊大人,一窝蜂似的,引李不琢进屋,牵马的牵马,搬行李的搬行李。

庄子正院进去,是一间正屋,边上是西管事房,东偏房。

正屋是主家的住处,平日里,姚氏族人来酒庄视察,就住在正房中。

西边的院子,是杂役帮工住的地方。

东边的小院里,是三间客房。

北面就是酿酒坊所在,风一起,带着热气的酒糟味便愈发浓烈。

车上那受伤的男孩被抬进偏房,迷糊睁开眼,见到床边的人,受惊的耗子般猛然起身,断掉的右腕却撑了个空,险些跌倒,被鹤潜一把扶住。

男孩往手腕出一瞥,仿佛才觉出痛苦,嘶嘶倒吸凉气,额上冷汗直冒,瞥见屋里的李不琢,不由惊惧想起那一道如电的剑光。

“胡狼和狐媚儿都被我杀了,日后你就跟着我,不再去做偷儿。”

听了鹤潜的声音,男孩脸上霎那间露出的竟是解脱的表情,转瞬,又低下头去。

李不琢招招手,把三斤带出屋子,道:“这孩子在庄里养伤,还得过几日,才方便离开,你别和他走近。”

“也怪可怜的呢。”三斤叹息一声。

虽说一想起此前男孩的偷袭手段,她便觉着一股寒意从背后冒起来,可听鹤潜说了他的身世,这时那屋又传来里小兽般的呜咽声,便忍不住心软了。

“所以我才帮他治伤。”李不琢转身离开,“来帮忙收拾。”

酒庄里那管事叫姚仲豫,不是姚氏血脉,本是姚氏赐姓的家仆,资历老了,也被派到这里当个管事的。

其余七人,三女一男的帮工仆役,还有一个酿酒师傅,带两个学徒。

都姓江。

这酒庄所在的村子东西北三面都有山围子围着,就叫酒瓮子村,村里人几乎没外姓的。

李不琢拾掇了一些行李,便提灯走进书房。

这正屋里间的书房,布置典雅,壁上书架底层,是数个大小不一、雕花精致的木箱,落了锁。

往上是一些山水杂记,鬼狐志异的书籍,上层有许多经书、方术、岐黄药典,却分类杂乱,是些不成体系的散乱知识。

临窗的椅子被固定在地上,李不琢瞥见扶手上有个不起眼的机关,便拨动一下。

啪!

桌上绘彩少女人偶手中捧着的灯盘中亮起火光。

李不琢放下提灯。

人偶灯盏光芒明亮稳定,照得桌上金猊香炉泛起淡淡的赤色。

李不琢当即坐下,身下传来弹性,是填了棉绒的坐垫。

左手处,是人偶灯与金猊香炉,旁侧还有一面银镜,镜面方正,紫檀木镜座透雕鹊踏枝的样式。

中间放着看书的架子,青瓷镇纸。

右手处,是黑石砚台、浮雕童子献瑞图的笔筒,几副卷轴,摞着的一叠草纸。

书桌右边,就是一个长颈红柚大瓷瓶,放置在木架瓶座上。

李不琢双手搭着扶手,环视四周,西面裱着桑皮纸的墙上挂着的飞燕衔泥图,便让墙面显得不那么寡淡无趣。

东面搁板上,摆着一个神龛,墙上竹筒里仍有未用完的线香。

“原来住这地方的人倒有些品味。”

李不琢呼出一口气,满足感油然而生,自己终于也有了一套住宅。

虽说不是什么繁华地界的房子,可终于有了一处稳当落脚的地方。

接着铺纸磨墨,写下两封信,一封给姜太川,一封给白益。

过两日,就抽空再去县城一次,找官驿把这两封信送出,奇经法门也夹带其中。

白益与姜太川若会意,肯帮忙的话,自然会派人把消息传出去。

接着,李不琢才唤来酒庄管事,问起酒庄经营情况。

管事躬身道:“除去有两年闹大水,不仅粮食颗粒无收,还有亏损,其他的年份,都有利润,大人过目。”

说着递来账目。

来之前,李不琢便根据田土务的档案卷帙,知道这处酒庄酿的酒种是秋露白。

秋露白并非这处酒庄独产,是颇为流行的酒种,出酒率约有两成,也就是说,一百斤粮食能酿出二十斤酒。

一路走来,李不琢见到的谷地,远超五十亩,说二百亩都不止。

就按五十亩算,年产粮食便在一万斤到一万五千斤之间,刨去给帮工发放的工钱等消耗,约莫能有六千到八千斤粮食能拿出来酿酒。

这样一算,每年酒庄可产出一千多斤酒。

秋露白李不琢在酒肆中见过,一斤卖到七个银铢,那么酒楼收酒的成本,也就是酒庄直接售出的利润,可能在五银铢一斤左右。

这样算来,这酒庄子一年的利润约在五金锞上下。

心里有数,李不琢看账目也是一扫而过,只注意关键之处是否与自己料想的偏差过大。

一眼扫过,账目条理分明,每年记录的粮食收入,却都是按二十亩地算。

六十七:谷地

“只有二十亩地?”

李不琢把账目扔上书桌,看向姚仲豫。

姚仲豫躬身道:“庄边土地虽多,九成却都是农户自己开垦的土地,并不归酒庄所有,魁首大人的地契上也写得很清楚。”

李不琢道:“庄里十几年经营的利润如何?”

姚仲豫道:“账上都有记录,都在河东县姚氏主家存着,明日我便派人去县城走一趟,主家那边,会派人过来与大人正式交接酒庄。”

李不琢点点头,也没追问,让姚仲豫离去。

姚仲豫一走,李不琢拿起账目翻阅,略微一算,从十四年前算起,酒庄经营的利润抛去零头有二十金锞。

但按田土务的档案卷帙的明文条例,李不琢所得的,该是酒庄经营的一切利润,不只包括地契中二十亩地,也就是说,酒庄从外购入粮食酿酒的利润,也属于李不琢所有。

若按二百亩地算,算入十四年购粮成本四十金锞,十四年的净利润能有一百五十金锞上下。

…………

黄奴儿咬紧面巾,闷哼一声,面色煞白,豆大汗珠从额上滴落,鹤潜扎紧布条,道:“倒是止血了,左手拿筷子倒不难学,只是你只剩一只手,许多活便干不了了。”

左手取下嘴中面巾,黄奴儿嘶了几声,牙关紧咬。

被那对男女逼着当偷儿的时候,就见过不少同行失手落网后,被人砍手指,甚至活活打死。

断一只手,脱离了那行当,倒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们埋在哪了?”他问道。

“山沟子里。”鹤潜知道黄奴儿想什么,道:“待你回些精气,再去给他们立个灵位,你可怪我?”

黄奴儿喃喃道:“不怪你,有时候我也想杀了他们……”

鹤潜笑了笑:“你怪我也无妨,只是,却不要怪李不琢。”

“我不怪他。”黄奴儿顿了顿,“养好伤我就走。”

“走?不走。”

“不走?”

“我想杀他们二人不假,可为什么选在此次动手?”鹤潜淡淡道:“李不琢是新科魁首,若不出意外,将来是能入仕天宫的,能追随他,对你我都有好处。”

黄奴儿怔了怔:“你不是早就想退隐了?”

鹤潜摇头:“有人的地方就有纠葛,谈什么隐居,不过是想避开以前惹下的那些麻烦。这位李大人对那陪伴的丫鬟视同己出,我看他举止,也不是颐气指使之人。”

黄奴儿低下头,面容在灯光映照下阴晴不定:“可我曾刺杀他,他怎会信我……”

“你是受人逼迫,而我若想害他,便没理由帮他脱险,更何况,如今他身边连个跑腿办事的人都没有,到这酒瓮子村里,完全是个外人,想接管这姚氏酒庄,谈何容易?”

…………

次日清早,李不琢来到庄子背面的酿酒坊。

三层高的木楼中,四角锅炉炉膛散发逼人热气,锅炉旁的四个巨大料桶边沿被铆钉严密加固,仍冒出丝丝酒香浓烈的蒸汽,料桶顶部铜盖上伸出各伸出一根两人合抱粗的黄铜排槽。

排槽延伸至二楼高处,又向下汇合,混铸出一个巨型黄铜冷却槽,悬吊屋中。

冷却槽底有旋钮开关,拧开时,清澈酒液便从中流出。

酿酒师傅叫江大河,学徒一个名字别致些,叫江边柳,另一个是个半大女娃,就叫江酒儿。

三人跟李不琢见礼,李不琢让他们继续酿酒,背着手在旁边看了好一会。

那料桶一个约莫能装上千斤粮食,若只二十亩地的粮食产量,酒坊没必要做这么大。

便唤来江大河询问平时酿造的事项,江大河知无不言,可问到产量和消耗时,就支支吾吾。

知道这些人都被叮嘱过了,李不琢也不多问,唤来酒庄管事姚仲豫,让他陪自己一道去村里逛逛。

沿酒庄外土路走下山路,道旁凋敝萧索,错落的民居中,只有几户人家中依稀有炊烟升起。

眼看道旁谷地中粮食已到丰收时节,却没人收割,若再这样下去,恐怕要烂在地里。

沿路见到这一幕,李不琢暗暗皱眉。

昨夜来酒庄时就有疑惑,这时,终于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大人竟不知道此事。”姚仲豫拢袖,“近来河东县听说在闹妖患,有数个村寨里的人都凭空消失了,怪就怪在,只是人没了,其他东西都在,二十里外小坪村被发现村里人都没了时,有几户人家锅里饭菜都还热着,却方圆十几里内都找不到村人的踪迹。”

李不琢一挑眉,回身问:“有这种事?”

姚仲豫看向不远处坡上的酒庄,叹道:“近来庄子里也闹了些古怪,所以,村里的人能搬走的,便都搬走了……”说着,欲言又止。

“有话直说。”

姚仲豫沉吟了一会,叹道:“魁首大人选这酒庄,着实不是明智之举,眼下村里农户走了大半,日后只怕要亏损了。”

“闹了什么古怪?”李不琢也看向酒庄。

姚仲豫低头,盯着脚尖道:“三人成虎的谣传罢了,听在村民耳朵里,就成了真的。”

姚仲豫避重就轻,李不琢也不究根问底,今日喊姚仲豫出来,是有别的事。

接着沿路视察着山麓下的谷地,李不琢边走边问道:“你为姚氏做事多久?”

“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了,只当上个郊野酒庄管事……”李不琢说到一半,话锋一转,“昨夜我把账目细细读过。”

“大人可还满意?”姚仲豫并不心虚。

“满意,当然满意。”李不琢忽然顿住脚步,“可酒瓮子村交税时,也是按二十亩地?”

姚仲豫微微一怔:“魁首大人的意思是……”

在庄园额外开垦荒地,已是各家族的潜规则,县府诸令也对此心知肚明,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不琢呵呵一笑道:“不要慌张,我只是看着谷地,似乎大了一些,便想去河东县请人来看看,究竟是如今亩制改了,还是我眼看花了。”

姚仲豫冷汗唰一下就冒出来,李不琢身为魁首,还是永安县出来的,和一般童子的待遇大不相同。

若他真把这事捅到灵官衙,姚氏不会遭殃,可总有人要受罚,受罚的只能是他这个赐姓的姚姓家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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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过年,休息一下,只更一章,提前祝大家吃好喝好。

六十八:酒狐一

看见李不琢表情,姚仲豫也明白了其中用意,叹道:“这田庄十几年虽然都是我在经营,可我只是个管事的,大人何苦为难我?若大人把这事捅到灵官衙去,主家只需补上税款,大人您非但不会得利,反而会得罪人。”

“哦?如今账目上利润只按二十亩地的收成算,若按两百亩算,我怎么不会得利?”

姚仲豫低头道:“大人真要和姚氏作对,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比起姚氏来说,大人还算不上抢龙啊。”

这话已经直白过分,换了别人识趣的,便要知难而退了。李不琢却眉头一挑,摇头笑了一声,道:“看来你还没看清形势,怎么还帮姚氏来算计我?”

姚仲豫一怔。

李不琢的声音接着传入耳中:“你为姚氏效力这么多年,才混成个酒庄管事,而这酒庄子如今已是我的,你回姚氏后,又能做些什么?”

姚仲豫整个身子僵在原地。

李不琢背手走回酒庄,头也不回道:“你不是卖身的契奴,不必死忠姚氏,这酒瓮子村,你熟悉了十余年才能管理得当,若离开此处,你回到姚氏主家,难道从新当个帮工杂役?若我是你,就会好生结交酒庄子的新主人,以求留下,却不会帮着外人去算计他。”

说完,李不琢也不停留,直接回到庄子里。

虽没指望三言两语就推翻姚仲豫对姚氏的中心,但只要让他彻底明白与自身利益休戚相关的所在,他就能知道处理酒庄交接之事时,该偏向哪方。

回庄后,李不琢心中琢磨着姚仲豫所说的妖患。

若真按他所说,光天化日之下,让个整个的村庄里人影消失无踪,也只能用“妖”字形容。

午后,一架机关木鸢飞至庄中,是两封信笺。

李不琢打开信笺一看,一封是郭璞的信笺,写着李不琢离开这八日间,做成了第一笔买卖,赚到四金铢,大半都换成小精元丹送来了。

木鸢带着的匣子中,就有五枚小精元丹,都是上品成色,还余了一金铢的钱·。

另一封是沈渚的信,也是账目,与郭璞记载的稍有出入,有一金铢上下,自然就是郭璞为自己留下的那份利益了。

水至清则无鱼,郭璞能力上佳,这些分润是应有的,只不过,李不琢要平衡好他的能力和野心。

如今郭璞做这桩生意,依靠李不琢的,便是与沈一春同赴宴席的名声,新科魁首的身份,若郭璞日后不需要再这些了,完全可以不再依附李不琢。

值得一提的是,郭璞的信笺中还附了一句,待过一阵子要送来一个可用之人。

这事倒是戳在人心坎上了,眼下李不琢连个车夫或跑腿小厮都没有,正是缺人之际。

把信笺放在书桌上,李不琢把江大河唤入书房,问道:“听说近来庄子里闹了些古怪,具体是什么事?”

虽然酒庄易主,但第一次进入主家书房的酿酒师傅还是有些受宠若惊,特别是李不琢还给了座。

只不过,听了李不琢的问题,就面色发白:“的确有这事,说起来也渗人得很。原本背面的酿酒坊中,每过申时都会熄火,可半年前要赶一批酒,我便豁出去干了一整晚,结果快天明时,迷迷糊糊醒过来,身子却动弹不得,只听到身边有细微的脚步声。

“就这?”李不琢暗暗皱眉,原本以为姚仲豫是为了让他知难而退,故意把酒庄编排得十分不堪,可看江大河说话的反应,不像撒谎。

“再后来……倒也没有了。”江大河低下头,心虚说道,“可我被魇着后,那脚步声,我的确是听见了。”

李不琢沉吟一会,让江大河离开。

若那所谓的妖患是真,任何古怪现象都不能放过。

到申时过后,天色暗淡,酒坊中火焰停歇下来。

李不琢带着惊蝉剑,便住进了酒坊旁的杂间。

杂间就是平时江大河和两个学徒酿酒休息饮食的地方,也铺了三架床褥,李不琢在其中一处床褥上缓缓躺下。

屋顶横梁上垂下一只绿豆大小的透明蜘蛛,横梁背后一片漆黑,仿佛藏着什么兽物。

屋外窸窸窣窣,是树叶被风扰动,李不琢也目不斜视,躺上床褥。

熟谙梦中修炼,只在心中默念几段经文,就心神放空。

按江大河所说,就是在这睡了一觉,半夜便见到了些怪事,然后就被魇着了,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怪事,却总支支吾吾不肯说出来。

片刻后,李不琢沉沉入睡,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听到了些许声音,缓缓睁眼,悄然起身。

透过窗缝,见到酒坊里,一团萤火似的东西组在料桶中钻来钻去,绕着青铜排槽扭动一阵,忽然轻飘飘落在地上,一只白嫩的手将这片萤光捡起,披在肩上,忽的朝李不琢这边看过来。

手的主人是个女人,眼睛里像含着粼粼水光,皮肤象牙般温润细腻,两鬓轻发像乌云似的朦胧,头顶云髻岌岌可危,身上披着的那道萤光,变成了一件披肩,把身子裹住一半,像半褪的衣衫,隐隐露出大片白腻的皮肤。

女人忽的瞥头看过来,冲李不琢露齿一笑,赤脚走过来,大腿根部若隐若现。

几十步,女人就走入杂间,与李不琢只隔两步距离。

她是谁?从始至终李不琢意识有些模糊,只觉像在梦中,对这突兀出现的女人,竟不感到丝毫怪异,也竟生不出防备之心。

女人笑吟吟看着李不琢,慢慢走近。

李不琢喉结一动,已能嗅到那迎面带着温热的幽香,不由后退,却绊到床根,一下跌倒,女人轻呼一声,也顺势扑倒过来,压在李不琢身上,李不琢伸手一扯,便把那披肩般的衣裳扯开,只是心中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严重。

“我在这做什么,我怎么在这?”脑中念头纷纭,李不琢忽的想起,自己来酒坊的来意,猛然清醒过来。

心神陡然一晃,眼前场景一变,李不琢猛地睁眼,自己仍躺在床上。

而鼻子前方三寸距离,是一张白惨惨的怪脸。

拜年了

祝大家新年快乐!

上午去走人家拜年,今天的两更都要推迟到下午以后了

六十九:酒狐二

李不琢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那白惨惨的怪脸倏忽一下缩回屋顶横梁后方。

连忙想撑起身子,却丝毫不能动弹,眼睛也只能勉强半睁着,透过一线缝隙看着屋顶。

嗒嗒嗒……

脚步声渐渐接近。

李不琢张嘴,喊不出丝毫声音,那脚步声停在身边,驻足不去。

勉力转动眼珠看向身侧,黑暗中隐约有道身影。

“呼……呼……”

湿冷的呼吸声犹在耳畔。

“这什么东西?”李不琢心脏砰砰跳动起来,使出全身力气,猛力一撑。

一撑。

又一撑!

先只能勉强动弹一丝,李不琢张大嘴巴发出无声的嘶吼,身子渐渐恢复控制。

“滚!”

一声大喝终于冲出嗓子眼,李不琢眼睛陡然睁开,脸色潮红。

霎时间撑起身子,因为用力过度,上半身前倾着,嘴里发出剧烈喘息声。

“嗬……嗬……”

只见杂间里,一盏风灯静悄悄散发着微光,照亮着散落的金属、木器。

虽然亮着灯,屋子角落却显得更加阴暗,仿佛藏着些什么。

之前的女人、怪脸仿佛都是虚无的梦魇。

窸窸窣窣——

微风吹动屋外干枯的落叶,淡淡的酒香气飘入柳叶窗格,弥漫屋中。

李不琢看着双手,出了会神,随后拂开衣摆,从床上起身,拿起惊蝉剑。

“以我的道心修为,若要放空心神休息,一般不会做梦,也休提噩梦,方才……”李不琢心有余悸打量四周,“居然被魇住了,这地方的确有古怪。”

成精的妖物,或执念不散的鬼物,都会魇人,李不琢若没把持住,和梦里那女人做了什么,就会泻去许多精气。

值得庆幸的是,一般来说只会魇人的妖鬼,都不是什么厉害货色,有的妖怪只能用幻术迷惑人,再吸取精气,甚至连意志坚强的普通人都影响不了。

而若真是成了气候的妖鬼,直接就能杀人。

“看来那东西只是想魇住我,不过我有修为在身,它奈何我不得。”李不琢想起梦中那张白惨惨怪脸,不由心里发毛。

抬头一看,横梁后方似乎有道白影隐隐若现。

轻轻跃起,剑鞘一挑,白影轻飘飘落下,是块破布絮,也不知道谁放在此处的。

看来刚才梦魇时,停在身边的影子,也是幻觉。

李不琢忽然眼神一动,走到床边,蹲身一看,地上有滩水迹,手指一沾,黏糊糊的,闻起来有股带着腥气的酒香味。

嘎吱——

木门忽然被夜风吹动,张开一条缝隙,幽幽的月光射进来,李不琢心中一紧。

进来时分明闩了门,真有东西来过!

提剑三大步迈出屋子,李不琢左右一看,四处空无一人,但借着黯淡月光,地上有一线湿漉漉的脚印,延伸至酒坊深处。

李不琢神情微动,没追进去,离开酿酒作坊。

回到正屋书房中,李不琢坐下,拨动椅子扶手机关。

啪一声,彩绘灯俑光芒亮起,照亮李不琢沉思的表情。

“看来酒坊里住进了成精的妖怪,不知是何时的事……不过,据江大河所说,那东西以前只会魇人,而且酒庄里也没出人命,看起来并无大恙。”

“不过刚才看来,这东西不光连我都能魇住,魇住我时,自身还能行动,来到我身边,看来已经快成气候了,如今它未成气候,只会吸取精气,不会犯下大恶,但若我再晚来几月,一旦它开口吃人,知道了人肉的味道,便一发不可收拾。”

李不琢起身走到书柜边。

这书柜里放了许多鬼狐志异、山海杂记等书籍,李不琢取下一本《幽州志异录》,翻阅一会,没一会就看到:“有酒生之妖,名曰神荼,家必有暴死者,急去勿留,居仓里。食之可补益精气。”又有“有酒生之妖,人面虫身,有八足,食之暴亡。”

与酒有关的妖怪,记载多不胜数,模样也各不相同,描述无不是“可以补益精气”、“食之七窍流血而死”之类。

酒是粮食之精,酒中成精的妖怪便是粮**之精,能大量补充精气,书中“食之暴死”的描述,是因为食用者虚不受补。

酒中成精的妖怪,弱点相同,都怕火。

“这东西成精不久,不会离开此处,这几日要想办法把它收了,这几日,也不必继续蒸酒,就让他们歇几日,把酒坊关了,待我派人去河东县一趟,买些对付酒妖的物事。”

“到时候让人把消息传出,最好那些离开的村民能回来,亲眼见我除妖,等消息传开,酒瓮子村的村民也就能回归了。”

“不过……光凭这种妖怪,最多能害几条人命,就会被人发现,县里自然有炼气士处理,怎会几个村子里的人都凭空消失?”

没再深思,李不琢目光投向门外。

“今日跟姚仲豫说完那番话,过几日,姚氏的消息也要到了,且看他会怎么抉择。我接管酒庄,姚氏从中使绊子,无非舍不得钱,而我为难他,也是为钱,他再如何模棱两可,最终只要看钱落到谁手中,就知道他如何站边了。”

姚仲豫经营这处酒庄许久,也和酒瓮子村村民熟稔,若换人来经营,又要有数年磨合期,若能留下姚仲豫,是最好的结果。

收起思绪,李不琢起身,走出书房。

到卧房吞服小精元丹,修行一夜过去,李不琢并未修炼十二正经,开始拔障公孙、临泣二脉。

次日清晨,洗漱罢,便唤来酿酒的江大河和江边柳、江酒儿,吩咐他们把几日后就要除妖的消息传出去。

正想着谁能去河东县帮着跑腿时,鹤潜找到李不琢,说黄奴儿在此养伤,他左右无事,可以帮忙走一趟。

对于鹤潜,李不琢虽然心中提防,却也没怀着敌意。

这老头并无恶意,不然那日与胡狼和狐媚儿刺杀,鹤潜若不留手,李不琢定然要吃大亏。

给出一金铢,李不琢嘱咐完鹤潜要购买的物品,余钱让他给家人带些礼物,剩的再拿回来。

·

七十:酒狐三

河东县的深秋,气候总在“差点就能穿袄子了”和“有些冻人”间徘徊不定。

受新封府鬼节过后凝聚不去的阴气影响,到了河东县,便不至于倏忽暴雨,但总会逢上阴天。

天气阴沉沉的,一辆乌黑的马车驶入林道,枯黄的榆叶被秋气一割,漫天落下,堆积在马车顶部。马车门窗被厚重的帘子裹得严严实实,车里坐着的青年男子身穿黑色长袍,正在翻阅手上厚厚的账目。

姚堪是姚家庶出子弟,留在河东县,句芒山脚下的酒庄就是他管理的产业之一。

虽说产业地契归属在新封府田土务,姚堪只是代管酒庄,但自从前日接到了酒庄里传来的消息,说新科魁首已前来接管时,姚堪仍忍不住心里有些不舒服。

还好酒庄近来闹了些古怪,又因为河东县的妖患,酒瓮子村里居民都搬走了许多,再经营下去,也是个亏损的结果,就把这酒庄送出去,也没太大可惜的。

车轮在碎石上磕出的咯咯声接近句芒山脚,马车还没到酒庄门口,姚堪就听到外面有人喊了声少爷,挑开车帘一看,是姚仲豫,道:“怎么在此处等我?”

“有些话要提前告诉少爷。”姚仲豫小心回头看了一眼坡上的庄子。

姚堪皱眉,一扬下巴:“上来吧。”

“哎。”姚仲豫应一声,走上马车便低声道:“属下疏忽,让那位大人看到了真的账目……”

“真账目?”姚堪愣了半晌,才说:“真账目让他看见了?”

从十几年前起姚堪就未雨绸缪,酒庄的账目分两本记录,一本是每年酒庄经营的真是利润,一本是按每年用二十亩地粮食酿酒的收成算账,向县里纳税也按这账目来,另一本是私账,记录的是实实在在的利润。

哪家产业经营都有本私账,却是不能让别人看见的,姚仲豫为姚氏效力二十多年,从杂役一步步做到管事,姚堪看他兢兢业业,稳重老实,对他十分信任,却没想过,他连私账都藏不住,不由面色一沉。

“怎么这么不小心?”

姚仲豫见姚堪没立刻发怒,好歹暗暗松了口气,说:“那夜他过来酒庄时,就来得突兀,我把私账藏在房中,却不小心被他找了出来。”

二十余年的老实本分让姚堪下意识忽略了姚仲豫眼中掠过的一丝心虚,皱眉道:“是他翻出来的?”

“是。”

“看来他是来者不善啊。”姚堪冷笑一声。

主动去姚仲豫房里翻找到私账,那压根就是为了此前十几年酒庄经营的利润来的。

这次前来,他本来带足了按二十亩地算的利润,与李不琢交接酒庄,也没打算太过为难,可李不琢若贪得无厌,便说不好了。

“去,我倒要看看他要如何。”

姚堪指使着车夫驾车靠近酒庄子。

一进酒庄,却发现庄子里有不少村民,当即一怔,这些人不都因为酒庄里闹鬼的事搬走了?怎么今日却回来了。

人最密集处是北面院门处,众人嘈杂议论着。

“听说新来那位大人要出手降妖了。”

“难怪原来酒庄子里有古怪,原来是住进了妖怪。”

“若这次能把妖怪捉了,我们也能安心回家了。”

“是啊,若非实在害怕,谁想搬到别处,我到如今,都没个好落脚的地方呢。”

众村民议论着,见到姚堪走近,都认得这位姚氏的少爷,连忙低头见礼,姚仲豫点点头,随意看着一人,随后看向院里,道:“怎么回事?”

“那位新来的大人听说要出手降妖了。”一人喜滋滋道。

姚仲豫看着酒庄子里有些拥挤,皱眉不止:“谁让你们进来的,都出去!”

“原来是姚公子,真是有失远迎。

李不琢恰这时从里头出来,见姚堪,先是顿了顿,然后看向诸看热闹的村民,笑道:“是我邀他回来的,不知哪里碍着姚公子的事了。”

姚堪被这句话堵得得心里十分不痛快,这处酒庄从今开始便算李不琢的产业了,他又多什么嘴,不由得面色一僵,说道:“这却没有。”

“那就好,待我忙完手下的事,就来和你交接酒庄。”李不琢点点头,转身去了酒坊。

姚堪见李不琢先只字不提利润的事,也跟了进去。

酒坊边聚着二十余人。

酒瓮子村不小,人口有六十二户,虽然与姚氏没契约关系,但多数都是姚家的佃户。

前几天才散播的消息,如今有这么些人回来,已是在李不琢预期期望以上。

这些人都是听说,李不琢要出手降妖才回来的,只要今日顺利,之后消息传出去,想必过不了多久,酒瓮子村又能恢复往年的人气了。

姚堪听着众人议论,心中微微诧异,本来酒瓮子村在他心中已无太大价值,李不琢却发现了酒庄里古怪的源头,眼看这酒庄又有重新经营的希望了。

而且若真是出了妖物,这酒中成精的东西,是难得的宝贝。

姚堪心中一阵意动,颇想插足,却找不到好理由。

七十一:酒狐四

“东西都备好了。”

书房里,鹤潜在一旁说着。

李不琢推开横木雕花的符匣,里面静静躺着一个巴掌大小的龟甲。

道家符咒与庙堂符节异曲同工,乃是玄门中人与十方鬼神证盟后,用来请鬼神之力的凭证。

符的写法有数种,诸派各不相同,最常见的,便是用朱泥写在黄宣之上。

而浮黎南部修符篆者,擅长鸟篆、虫书,擅长将鬼神之力加持于雕刻的器物之上。

又有三元水书、龟图之法,用途各有差别。

此刻,李不琢手中的,就是用水浸泡四十九日后,再用生蛋清清洗了泥垢,已经进行过“祓龟”的龟甲,是鹤潜从河东县购得。

书桌上摆着的小绿釉瓷盏里盛满上等朱泥,李不琢手托龟甲,右手执笔,静心定神,运内炁加诸笔端,缓缓画出三个圆圈,呈掎角之势,往下,念六甲之名,画六甲符胆。

此过程中,内心精诚,凝气聚形,由散至聚。

最终,落笔画下符脚。

画完符咒,李不琢内炁耗空了一半,这就是小半颗小精元丹没了。

这龟背上写的,是南明第四神咒,常用来驱斩蜚尸、鬼魅、邪精,是小道藏中就记载的普通符咒之一。

符咒按品级,有请野鬼游神之力的功曹符,请天宫上师之力的都功符,请天宫大学士之力的盟威符,请圣人之力的圣符。

李不琢身为童子,若精通符咒,可以勉强画出都功符,这回却是初次尝试,便画的是功曹符,对付未成气候的妖怪也足够了。

放下龟甲,在铜盆里点燃纸钱,李不琢默念咒诀,也不等龟甲上咒文晾干,就把龟甲丢入火中。

紧接着,来到书房门口。

书房门口,小桌铺着黄布,上面摆着两斤煮熟的腊肉,一碗生米,李不琢掏出一把米,撒向四周。

呼!

平地似乎起了一阵风,李不琢把桌上肉和米拿桌布一蒙,转身进了书房,看着龟甲在火盆里灼烧。

噼啪——噼啪——

甲背被灼烤开裂,裂开的纹路,与李不琢行符的朱泥纹路几乎完全吻合。

李不琢暗暗点头,这一步是“食墨”,龟甲烧出的裂纹与符文越吻合,成符品质也越高。

静静等火烧完,龟甲还烫手,李不琢便拿了起来,只见朱泥已烧没了,被烤灼的裂纹取代,此时的龟甲黄黑,带着股逼人的焦灼之气。

收好龟甲,出门揭开桌布,那块本来颜色鲜亮的腊肉已经凉透,光泽尽失,散发出淡淡的腐败气息,那碗生米,也像是蒙上了一层青灰色的薄翳。

“请野鬼游神之力入符,也要用祭品回请,我头回画符就成了,今日运势还不错。”

画符看修为功力,也看运气,若请来的野鬼游神对祭品不满,不光符咒难成,甚至可能受到反噬。

李不琢把龟甲放入腰囊,提起惊蝉剑,就去往酒坊。

刚到酒坊,人群让开,李不琢四下看了看,今日四角的锅炉都熄了,四根黄铜排槽冰冷地交织向中央,那小房子似的冷却槽,表面沾了些清晨的露水,大陀螺似的被架在半人高处的半空。

那东西没处藏身,多半就住在这冷却槽里,这套酿酒设施铸造时,便用熔铸拼接得浑然一体,很难拆卸。

不过李不琢已经想好法子把那东西逼出来。

对江大河等人点点头,众人便在冷却槽底塞满柴火。

那些个围观的村民见到这一幕,也都知道那妖物是在这里头成精了,有人啧啧道:“岂不是往日酿出的酒,都混了那东西的粪尿?”

众人害怕的害怕,干呕的干呕,姚堪却神情一动,站了出来。

“且慢。”

姚氏多年积威之故,姚堪话一出口,江大河等人便停了下来。

李不琢一挑眉,看向姚堪。

只见姚堪笑了笑说:“我姚氏往日代管酒庄,酒庄中出现妖物,是我姚氏的过失,理应由我来解决。”

看着众人忙活这阵,姚堪也知道了那妖物的所在,没成气候的精怪,都只能趁人没防备时,魇住人吸取精气,若被人找到藏身之处,有的便连普通猛兽都不如。

李不琢看着面前这位姚氏族人,心念一转,这不就是想抢机缘么,也笑了笑道:“你有办法?”

“阁下可是小瞧我?”姚堪平静语气中流露出一丝自负,两年前他就考上童子,如今已是坐照境炼气士。

李不琢也没接话,做了个请的手势。

姚堪便让众人开始点火。

柴火一点燃,黄铜冷却槽渐渐热了起来,起先还没动静,过了一会,里头酒液便咕隆沸腾起来,众村民本来好奇围观,可紧接着,里头发出“吱吱”的叫声,尖锐刺耳,锥子般直戳耳膜,十分诡异。

铛铛!

庞大的冷却槽甚至被装得摇晃两下,众村民连忙后退。

“莫慌。”姚堪上前一步,取下腰间不常动用的佩剑。

众人于是心下稍安,这位少爷乃是堂堂炼气士,有他在这,出不了什么乱子。

嗵!

东南角的料桶中突然一阵晃动,姚堪心中一紧,派人过去守着,自己抽剑严阵以待。

突然间,一道白影从料桶中冲出,皮毛沾满酒曲麦粒,带着腾腾热气,一瞬间看不清模样。

眼看这东西就要逃遁,姚堪两步追上,提剑把那东西尾巴直接砍下一截,那东西吃痛狂叫一声,见了自己的血,竟凶性大发,转身朝着姚堪扑来,一口就撕下姚堪衣角,爪子在他腰窝子挠出道爪痕,钻到姚堪背后。

这时候便能看清白影的模样,长着个狐狸脑袋,身子却像猴儿一般,四只脚也各有五指。

姚堪啊的大叫一声,不由有些慌乱,回头去找那妖怪,那东西却也跟着打转,抽冷子又咬中姚堪脚腕,姚堪心慌不已,终于大喊:“救我!”

一旁抱胸看着的李不琢笑了笑,把龟甲凑到嘴边一吹!

噗!

一道火线倏然射出,那东西嘶鸣一声,身上轰的燃起烈火,李不琢扔开龟甲,惊蝉随之出鞘,殷的一声,剑身飞掷,把烈焰直接钉在地上!

姚堪惶然躲开,只见那被钉死的妖物剧烈挣扎惨叫,声音传出老远,叫人心惊,几十步外围观的村民都不敢靠近,然而只是挣扎了片刻,那东西便越缩越小,终于被火烧化,只留下一颗青湛湛的珠子,滴溜溜滚至剑刃边。

七十二:酒珠

酒坊外一片死寂,片刻后才喧闹起来。

李不琢上前几步,拔出惊蝉剑,插回鞘中。

拾起那珠子一闻,醉人酒香冲入鼻腔,扩散至全身毛孔,烘一下,浑身冒出细汗。

一时间,像是吃了一顿饱饭,精气神一下抖擞起来。

姚堪捂着腰部伤处,直留冷汗,倒也不喊痛,只是咬牙嘶嘶倒吸凉气。

周围村民齐齐崇拜般望着李不琢,方才这位大人施展术法,只一照面,就把那妖物杀死,比姚家少爷还厉害数倍,毕竟姚堪方才可是险些着了道了。

姚堪缓过劲来,也不由有些羞愤,知道方才是自不量力,还被李不琢给救了。

“带姚公子去治伤。”李不琢朝人群外喊了一声。

“哎。”三斤连忙走到姚堪边上,对他揶揄笑了笑,“这位公子,这边请。”

对于想贪墨酒庄利润的姚氏,小丫头没多少好感,见姚堪出了丑,颇有些幸灾乐祸,不过也没太表露出来。

“不必。”姚堪面色铁青,转身就走,带到酒庄来的亲随也连忙跟上。

走出两步,姚堪又停步回身,僵硬道:“方才多谢了。”

李不琢点点头,心道若真要谢,还是得看算账的时候,姚氏肯让出多少利润,不然都是口头上的。

起身朝正院走去,人群自发让开,喝彩赞扬声不绝于耳。

那边姚仲豫跟在姚堪身后,回头看了一眼,眼神微动,这位酒庄的新主子,比起骨子里总有些倨傲的姚堪来说,倒是得民心许多。

或许换个主子,也不是件坏事。

那日听了李不琢的一番话,姚仲豫也深思熟虑过,知道李不琢所言非虚。

他已经五十多岁,留在这酒庄子里,才能继续发挥人生价值。

而且经营此处酒庄十余年,不论别的,已经有了感情,若要离开,心里是一万个舍不得。

不过,效力姚氏二十余年,故意让李不琢看到私账,姚仲豫已做到极限了,毕竟姚氏待他也不薄。

那边江大河已对着左近村民吹开了,说自己夜宿酒坊遇着过这妖怪,只是一瞪眼,便将之吓退,又谦虚道:“妖鬼这些东西嘛,其实你越怕它,它便厉害,你若胆气壮些,还算个屁!”

李不琢也由他们去说,待之后消息传开,酒瓮子村的居民,应该就会陆续回来。

这酒妖虽然和那传闻中的妖患并无关系,但久住山中的村民,要想搬出去又谈何容易,要不是此前人心惶惶,怕性命受到牵连,谁肯离家远去,那些在外的人,只怕多半都是寄宿熟人家中,甚至没落脚之地的。

姚堪带着亲随到东院客房去处理伤口了,李不琢不紧不慢,回到卧房,取下平时常用的羊皮水囊,灌了半囊烧滚过的凉水。

把那青湛湛的珠子丛囊嘴塞进去,提起水囊晃了晃,咕咚作响。

随后便拔开囊塞,还没凑近鼻子,一股浓烈酒香就猛地冲了出来,甚至带着肉眼可见的淡淡水汽。

“好烈。”

李不琢还没尝,只闻过一鼻子,脸颊就泛起两团酡红。

一琢磨,之后还有正事,便想放下酒囊,却忍不住提起水囊,尝了一嘴。

酒液入喉,一股热气猛冲天灵盖,又顺着食道,倒灌下去,冲入腹部,轰然炸开!

只一口,李不琢眼神就一花,脑子发昏,整个人飘飘欲仙,连忙把囊嘴塞住。

踉跄寻到桌子坐了半晌,这酒劲儿来得快,去的也快。

酒劲一过去,李不琢眼神清明,浑身精神抖擞。

“画符耗去的精气,这一口酒竟然就完全补充了,这玩意比小精元丹还好用,可遇不可求啊。”

把水囊挂在腰上,李不琢走到书房,在书柜里翻出一本两指厚的账册,随意翻了几页。

这本私账,是姚仲豫送来的,看来是个识时务的性子。

是时候跟姚氏算钱了。

李不琢转身就走出书房,去东院客房里寻姚堪。

……………………

客房中,姚堪任亲随给腰上伤口敷药。

伤口不深,只是那妖怪爪子像是不干净,一股麻痒蔓延入体,十分挠心。

只好调运内炁压制着,待离开这偏僻村庄,回到河东县再处理。

这时候,门被推开。

“可好些了?”李不琢走近,腰上水囊晃晃荡荡的。

姚仲豫自看了李不琢一眼,自觉退出屋子。

姚堪使了个眼色,亲随也离去,屋子里就剩李不琢和姚堪二人。

“妖物身上爪牙都不干净,你收了它一爪子,想必不太好受,喝一口这个,或许能解。”李不琢递上水囊。

姚堪狐疑打量水囊一眼,拔开囊塞,惊呼道:“好酒!”

拿过边上茶碗,倒了半杯,姚堪抿了一口,几滴酒液入口,就轰然炸开,入喉酒线极长,圆润而无刺感,味道醇厚。

过了一阵,酒气直冲丹田,又缓缓回勾,整个腹部如同变成了一座小火炉。

“好,好,好,大气、绵长、圆润、醇厚、余味无穷!”姚堪一咂嘴,忍不住好奇道:“哪来的这酒?”

“水兑的。”李不琢笑了笑。

“怎么没半点水味?一壶酒中,只要掺入小半盅水,我都喝得出来,怎么可能是水掺的?”姚堪狐疑道,接着便想起那妖怪死后留下的那珠子,恍然道:“原来是酒妖内丹泡的,这就难怪,我在书上看见过,酒中成精的妖怪,内丹拿清水一泡,就是有法都酿不出的极品好酒。”

不由自主就想到腰上伤口,姚堪发现,那麻痒完全消失,连痛感都弱了许多。

沉吟了半晌,姚堪终于叹道:“多谢了。”

这声谢,真是万分不情愿,不为别的,就因为打算要跟李不琢洽谈酒庄交接之事时,姚堪就没打算跟李不琢能融洽相处,那样,坑了李不琢也心安理得。

眼下却是先欠了李不琢人情,加上刚才在酒坊中杀妖时,他还算被李不琢救了一次。

那私账被李不琢瞧见了,利润还没算清呢,就欠下两个人情,这账还怎么谈?

七十三:交接

“谢就不必了。”

姚堪归还酒囊,李不琢接过,挂回腰间,往椅子上大马金刀一坐。

“来谈正事。”

虽然梦中埋身书海许久,战场上走过来的李不琢却没书生气。

姚堪看着架势,也知道酒庄利润这事上,李不琢多半没做过让步的打算,也一点头:“酒庄利润在此,在这份契约上画押吧。”

说着拿出交接的契约,同时取出织金绸缎袋子,放在桌上,二十金锞子,足有两斤的分量,听在耳朵里叫人心颤。

李不琢却摇头笑了笑:“姚氏就这点气量,一个酒庄的利润,都要贪墨我的?”

姚堪没料到李不琢这么直接,但也是兵来将挡,冷笑道:“这话说得叫人心寒,我姚氏代管这处酒庄十四年,所得利润账目上记得清楚,辛苦钱都没收半分,怎么落到你耳中,却成了过错?”

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事,姚堪仍不认账,李不琢面无表情道:“私账我已看过了,还要睁眼说瞎话?”

姚堪面色不太好:“阁下未免有些咄咄逼人了。”

李不琢也不跟他装腔作势了,道:“十几年来酒庄管理得当,我自有谢意,刨去成本,这利润少说有一百五十金锞,我给你三十金锞,不与其他人提起。”

李不琢知道姚堪是庶出的出身,在姚家地位算不上太高,手中管理经营的产业,利润也不是独得的。

姚堪神情一动,三十金锞对他来说也是一笔横财。

可惜的是,这事却没有回旋余地。

本来酒庄经营,明账之外的利润,都归入了姚氏主帐房,这些年来,要么被拿出去经营别的产业,要么消耗掉了,若真要给李不琢直接拿出一百五十金锞,就要动用别处的资金,就算他姚堪同意,其他人也万万不肯。

犹豫了一下,姚堪说道:“我做主,可以拨给你五十金锞,其中二十五金锞归我。”

李不琢眉毛一挑:“不行。”

姚堪压低声音道:“左右多了五金锞,你有什么舍不得,想要那一百五十金锞,怎么可能?我把话挑明了吧,这事就算捅到县里灵官衙去,也不会有结果。”

李不琢眉头一皱,姚堪虚张声势也罢,真有底气也罢,自己若答应,都是十足的亏本买卖,一摆手:“此事免谈!我话说到这,姚氏若不与我为难,这人情我记在心底,若要昧了这些钱财……”

说到最后,嘴角一勾,言尽于此。

姚堪心中不快,姚氏在河东县这一亩三分地,也是数的上数的家族,若非李不琢是新科魁首,换了别的炼气士,敢选这处酒庄,早就灰溜溜离去了,就算是新科魁首,也不敢如此不识时务。

修行炼气又不是什么逍遥快活的事,若不懂得结交人脉,迟早被绊住脚。

“阁下坚持如此,看来没得谈了。”姚堪收回那二十金锞,起身道:“待我下回带够钱财,再与你交接吧。”

说完,唤来门外亲随,又看向姚仲豫:“你何时回主家?”

姚仲豫犹豫了一下,咬咬牙道:“前两年主家老太爷说我为姚氏效力二十余年,随时可以歇息,我在此地居住二十余年,家眷也都住在酒瓮子村,便不回去了。”

姚堪一怔,从没想过这沉稳老实的酒庄管事会说出这番话,上下打量他一阵,见姚仲豫有些心虚,又瞥向李不琢,冷冷一笑:“原来如此!来,给我铺纸磨墨!”

说着唤来亲随磨墨铺纸,姚堪当即写下一张欠条,向李不琢道:“既然你要一百五十金锞,自然可以,只是我姚氏族中资金周转不顺,暂且拿不出这么多钱,便拿着这个吧!”

说完留下欠条,那二十金锞,也随身带走。

片刻后,马车车轮在土路上碾出一道浅辙,扬长而去。

目送那马车远去,李不琢捏着欠条,微微皱眉,这东西若不能兑现,就是废纸一张。

忽然边上三斤轻呼一声,只见那断了手的黄奴儿不知从哪冒出来,提溜着一个织金绸缎袋子,晃了晃,里面金锞子相互撞击,哗啦作响。

李不琢眉毛一挑,这小子倒是好手段:“什么时候从他身上摸的?”

“出门的时候。”黄奴儿低下头去,模样十分腼腆,纯粹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

李不琢接过钱袋子,哑然失笑。

没过一会,南边林道中,那辆马车又火急火燎冲了回来。

李不琢正在书房捧着本山海杂记读着,姚堪不请自入,劈头盖脸道:“钱哪去了?”

“钱?只有欠条一张。”李不琢故作不知,冲着书桌上欠条一扬下巴,那欠条上,多了一行“已偿金锞二十个”的字样。

姚堪面色一僵,沉着脸再次离开。

…………

入夜后,彩绘灯明亮灯光下,宣纸铺在桌面上。

三斤在一旁磨墨,李不琢提笔,缓缓写下自荐信。

掌书吏是个闲差,没多大油水,任职的,多半是有些门路关系的闲人,没什么争抢。

以他新科魁首的身份,自荐任职,想必灵官衙那边很好调配。

正在这时,书房外传来敲门声,李不琢喊了一声进来,见来者是鹤潜,问道:“有什么事?”。

鹤潜走进书房,行了一礼,道:“黄奴儿伤已养好,老朽是来告辞的。”

李不琢沉吟一会,点点头道:“去找姚仲豫支五个银锞当盘缠,路上小心。”

刚接管这庄子,鹤潜倒是帮衬了些事情,这时候要走,李不琢心中一时有些舍不得,心想这老头身手比一般炼气士都高,又不显山露水,若能收来当个手下,实在是极佳选择。

其实那日托鹤潜去河东县购买符咒用品时,留了些钱让鹤潜赠予家人,李不琢便存了拉拢的心思。

干杀人越货这行当的,最是冷血无情,可对家人却不一样,若能让鹤潜搬来酒瓮子村,也不用他明言效忠,酒庄就有人坐镇。

若能把他收归麾下,这种手下能干得了脏活,手段又多,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七十四:手下

“多谢大人。”

鹤潜接应一声,退出书房,走到门口,李不琢便喊了一声:“可愿到我手下做事?”

鹤潜脚步一顿,回身道:“信得过我?”

李不琢道:“用人不疑。”

鹤潜呵呵一笑:“那好。”

三日后,灵官衙回信一到,鹤潜驾车,便与李不琢、三斤离开句芒山脚,去往河东县。

这次去县城,李不琢是要出任掌书吏,而鹤潜却是要去白龙寺脚下大竹乡中接回家眷。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郭璞发来书信,送给李不琢的手下也到了。

…………

巨大桨叶不停翻搅水流,哗啦声充斥耳际,应十一坐在船头,翻开手中信笺,吃力辨认着信上字眼。

他是个十九岁的年轻人,一身黑色劲装,牛皮护腕紧紧扣着,腰上斜挂一口直刃长刀。

认字对于应十一来说已十分不容易,虽然郭璞不厌其烦教过,他却没上心学。如今后悔,就有些学不进去了。

作为自小一同长大的兄弟,应十一对郭璞未能考上炼气士十分可惜,事实上,可惜的不止他一人,当年,他们这群战乱过后无父无母相依为命的孤儿中,唯有郭璞有出人头地的希望。

从幼时起郭璞就心智早熟,带着一干兄弟跟丐帮抢地盘,做苦力活,众人都当他是主心骨,十多岁时,包括应十一在内的十几个兄弟,在码头帮工、做纤夫、脚夫、行窃、打渔,赚来的钱凑起来给郭璞买书。

其实郭璞原本叫郭六,他们还是孩子时,连自己的姓都不知道,还是对着新封府护城河外虹外桥下捐建者名单,各自选了几个字眼作为姓氏,可取名就没招了,只好以谁各自长得高为准。

应十一年纪最小,也是最矮的,便成了十一,即便后来长得第二高了,也还是十一,这排行不能代表什么,只是个叫习惯了的名号,就像郭璞原本排第六,却一直是当老大的。

老大没能飞黄腾达,众兄弟也都心灰意冷,不过近来郭璞却有了起色,把几个兄弟派到新封府贮存燃料的内库中当看守,皂衣佩刀,让一众曾因摆摊被官差驱赶而对其心有怨恨的兄弟竟也过上了一把差人瘾。

而应十一作为众人中练武练得最好的一个,被郭璞派来,去为那位新科魁首李不琢效力。

哗啦、哗啦,水浪翻滚,应十一抬头远眺,那边的河岸已经近了。

他对郭璞打心眼里佩服,不由心中好奇,李不琢究竟什么模样。

片刻后客船靠岸,应十一走至吊桥尽头,轻巧跃下,环视四周。

按约定李不琢会派人过来接引。

目光巡睃一会,就看到东面不远处举着面牌子,上面白纸写着“十一”二字。

“是这趟吧?”

岸边,纤夫来来往往,三斤拄着木牌,目光越过人群,远远打量着靠近的客船。

李不琢一眼便看到那个黑衣佩刀走来的年轻人,和他对上目光。

这人身上跟郭璞有种相似的气质,初见之时,他看你的目光中总带着些许审度的意味,像是在考虑你是值不值得效力。

“是他。”李不琢道。

三斤便踮起脚扬了扬手喊道:“这儿!”

应十一神情一动,走近谨慎看向李不琢。

“应十一?”李不琢问。

“是我。”应十一向李不琢抱拳,“怎劳魁首大人亲自迎接?”

这架势倒不像是见礼,而像是江湖中人问候,李不琢对这性子颇为合意,点点头道:“船上奔波累了,先进城给你接风洗尘。”

鹤潜早去大竹乡接家眷去了,李不琢与三斤还有应十一一行三人进城中酒楼要了一席酒菜。

原本李不琢缺个车夫,鹤潜自告奋勇当了,对于应十一,李不琢暂时没有要安排的差事,准备当作私兵培养。

举子炼气士,可养私兵部曲,如今李不琢还没考上举子,却要未雨绸缪,养些可用的人手。

幽州并不太平,无头公案发生了不知多少桩,那日被人刺杀已是大意。

以李不琢自己的身手,自然不需要护卫,便让应十一跟在三斤身边保护。

外人看来三斤是李不琢的丫鬟,其实对于一同长大的小丫头,李不琢只当亲妹子看待。

七十五:掌书吏

清晨,李不琢用青盐漱了口,穿上童子正服,蚕丝袜,把脚套进鹄头笏靴。

一身乌底赤边深衣,手指抚过酱色革带,啪一下扣紧兽首铜扣,对镜扶正衣冠。

走到客栈楼下,鹤潜已备好马车等待。

片刻,马车驶上长街。

河东县青梁街上人头攒动,沿街一溜儿茶楼酒肆旌旗飘动,路边摊贩张开大伞吆喝。

李不琢在灵官衙门口下车,递交拜帖,片刻后,县兵将李不琢引入衙邸。

河东县灵官曹延须发皆白,两眉间川字纹深如沟壑,显然是思虑过甚,这时候正批阅案卷,见到李不琢,眉头一展,道:“掌书吏这闲职让你来当太过屈才了,如今县里不太平,本官正缺助力,你可愿当本县功曹,帮我管理一县政务?”

此前,李不琢寄送了书信与礼金,就与曹延说过想出任掌书吏的意愿,掌书吏是个闲职,每县只常置两名,名额却不受限制,曹延自然欣然答应,却不想李不琢一来,却是要被拉壮丁了。

读书尚且没时间,哪来的功夫跟他管理政务,李不琢心中腹诽,所谓政务,其实多是些邻里亲戚为些狗屁倒灶的事儿告状,谦虚拒绝道:“在下恐怕能力不足,不能担此重任。”

曹延眉毛一抖,也瞧出了李不琢的意思,摇头失笑:“你倒是精明,也罢,你要为府试筹备,我也不好耽误你前程。”说着拿来一张纸,写下手信,给李不琢道:“拿着去书局,明日起,每日卯初上值,记得不要迟到。”

李不琢谢过,接了手信,便出了灵官衙。

书局在灵官衙对面,对外开放处,是临街的店面,店面后方,是一方院子,院北面就是藏书大库。

现任掌书吏张元浱年逾半百,对李不琢颇为客气,把李不琢引入库房中,为他介绍书目分门别类的存放方式。

李不琢记忆力颇佳,可这藏书大库足有三层楼高,书架上百个,其中书籍卷帙看得眼花,这过程中便只记下了自己需要的。

今日不算正式入职,李不琢只被张元浱带着熟悉情况。

掌书吏说是闲职,也的确清闲,书局对外购书的店面,有下属的帐房管理,而库存整理也有专门的下属,张元浱往日只需偶尔检查库存,没出大篓子,额外注意防火就行。

李不琢此后的工作也是如此,开始时张元浱语重心长劝导,话说的委婉,但大概就是:我年老力衰,这清闲职务倒是个养老的好差事,可你是新科魁首,不去府学进修也罢,怎么来这一潭死水里混日子?

劝导两句,见李不琢似乎没听进去,张元浱也没再多说。

李不琢在藏书大库中逛了一圈,出藏书大库,院子东边就是吏舍,西边是读书品茶的静室,静室青砖墙砌得极厚,外头的车水马龙丝毫不能传入耳中。

…………

回客栈时,李不琢把众人唤到房中。

“今后我在书局吏舍居住,鹤潜随我留下,应十一,带三斤回酒庄里居住。”

手臂搭着扶手,李不琢缓缓说道。

“不回去了?”三斤十分不舍地问道。

“每逢月假会回来,你学机关术的材料工具,我正好在河东县买了托人送回去。”

李不琢接着看向身边佩刀的黑衣年轻人,让应十一把三斤带回酒庄。

对于应十一,李不琢每月给一金铢月例,这月例其实已经极高,是看在应十一是郭璞生死兄弟的面上给的。

趁着时候还早,三斤与应十一便启程回了酒庄,应十一一走,李不琢便与鹤潜议定每月月钱,鹤潜却笑了笑道:“大人恐怕忘了我以前是干嘛的了。”

李不琢这才一愣,杀人放火金腰带,这老有金腰带怕是缠了不知多少根了,只怕比自己有钱得多,跟在自己麾下,也不是图财的。

把行李拾掇了,当晚李不琢便住进吏舍。

…………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

次日清晨,李不琢穿好炼气士正服,去书局对面灵官衙点了卯,回到书局中,便见张元浱捧了一卷不知什么书,坐在茶室总便随意翻阅着。

李不琢有学有样,见茶室里有茶具,唤来书局里的下属,泡了一壶滚茶。

拖了把椅子,直接往藏书大库里靠墙一坐,眼睛一眯,把紫砂壶托在手里,闭目养神。

张元浱瞧见这一幕苦笑不已,心道这家伙架势比自己还熟练。

李不琢眯着眯着,便沉入梦乡。

再醒来时,从椅上起身。

四周,高有数丈的巨大书架覆压眼前,灰絮般的迷雾弥漫在卷帙间。

手中茶已凉了,李不琢神情一动,抛开紫砂壶。

紫砂壶离手,轻飘飘落到远处,浑没有重量一般。

“看来是入梦了。”

李不琢恍然想着,意识有些模糊。

每每入梦,梦中世界便与世界有所差别,油灯里燃着的是水,亦或砚中墨越用越多,总有诸如此类的征兆,彰显着梦境现实的不同,

“嘶……”李不琢揉动太阳穴,茫然看向四周,眼神逐渐清明。

良久才深吸一口气,确切了是梦中世界,抬步走向四周的排排书架。

按白天记下的几处位置,李不琢找到东面第三排,挂着“甲四六”的书架。

书架三层处的书堆里,挤着《龙蛇六合枪》、《贯虱心传》等武术。

又到另一处书架,找到本《良星科典》,是星相杂学。

随意翻阅着,李不琢眼神一动,只见一本武学书上落满尘灰,拾起掸了掸。

呼!

轻轻一吹,书封上写着“细雨剑”三字。

翻开书页,首句便写着:“剑势若细雨连绵不绝,敌人发觉之时,血已浸透衣衫”

又接着往下翻,顿时心中恍然。

“难怪被放在这吃灰,原来是要与公孙、临泣二脉配合才能相得益彰的武学。”

七十六:盲匠

“怎么在这睡了?”

睡梦中,耳边传来呼声。

李不琢忽然惊觉。

张元浱在身边道:“过了午时,可要一同去吃饭?”

李不琢茫然看向四周,最终目光才停留在张元浱身上,有恍若隔世之感,不由回想起梦中习精习弓枪剑术的经历,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犹如兵刃出鞘,带着股逼人锐气。

张元浱不由后退一步,面露惊讶,一瞬间过后,这锐气消失,李不琢又变为那个普通年轻人。

“附近有哪家味道好的食肆,我请元浱老哥吃顿便饭。”李不琢笑了笑。

张元浱欣然答应。

午后,再回藏书大库读书时,李不琢便没入梦,只是找出现世中的武学书籍翻阅。

梦中只能假练,真要练到心体合一,还是要实打实的打熬,该去买把好枪了。

李不琢在书局上值七日。

这日,应十一带三斤来河东县探望李不琢,李不琢便带着三斤上街购买兵器。

…………

嗤嗤——

通红的铁条浸入从山顶引来的冰冷泉水,冒出大片白气,白气之中,汉子赤裸的上身泛着汗渍和油光,将锻造成型的铁条端至鼻尖嗅了嗅,然后将它放到一旁。

不大的铁匠铺中堆满了铁器,锄头铁锅还有犁把,十分脏乱,与之相对的,墙上挂着的兵器也卖相十分之差,无论枪头、长剑、朴刀,都蒙着一层薄灰甚至锈迹,晦暗无光。

白气散尽,可以看见一块灰布条裹在汉子双目上,竟是蒙着眼打铁,这时他放下铁锤擦了把汗,解下蒙着双眼的布条,双眼依旧紧闭,眼眶四周肌肉萎缩,凸起的青紫色血管扭曲如一条条蚯蚓,原来是个盲人,也难怪店里生意惨淡门可罗雀。

李不琢走进铁匠铺时,这铁匠侧了侧耳朵,先开口道:“要什么东西,自己挑吧。地上的半银锞子一斤,墙上的两银锞一斤。”

李不琢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卖东西的,价钱也不算便宜。他打量四周,目光落到杂乱堆放的黑铁农具上,这番前来是想挑两件趁手的兵器,为练弓枪做准备,眼下看来多半要失望而归。

“就这些了?”他问道。

铁匠往炉子扔了柄铁条,一边拉风匣一边道:“就这些,河东县你找不出第二家比我打得好的。”

李不琢笑了笑没说话,开始端详墙上的兵器,跟在他身后的三斤歪着脑袋认真道:“你这铁匠好大口气!算起来一柄锄头就要几两银子,莫不欺负我们是外地人?”

那汉子淡淡笑道:“小姑娘,做生意也讲一个两厢情愿,我又不逼你买,你若瞧不上眼走便是了。”

这时铁匠铺角落里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学徒少年喊道:“我师父打的锄头用上十年都不会坏,真要计较可划算得很呢!”

小丫头扁了扁嘴,揶揄道:“那怎么不见有人来买。”

那汉子对他沉声道:“今天的铁打完了?”

“没。”少年嘟囔一句,不情不愿低下头去,三斤得意扬起下巴。

李不琢看墙上悬挂的兵器都是普通黑铁所造,平凡无奇,但形状都十分精巧,刃身弧度圆润自然,竟看不出什么瑕疵,当下便看出这铁匠原来是个有手艺的,便静下心来,一件件兵器观察过去。

待看到后面,忽的轻咦一声,李不琢打量那汉子两眼,又再度看了看墙上的一柄短刀。

刀长两尺三寸,宽一寸三分,刀首、刀柄、刀镡均为黄铜打造,刀镡做工最精,是一龙一雀环绕,龙鳞雀羽间虽积满尘灰,仍可依稀窥其精致。刀鞘通体裹着兽皮,鞘口一道铁箍缠匝。

这般精巧的技艺出现在一个小县城中已令人十分惊奇,吸引李不琢注意的是那刀镡。

若没记错,在藏书大库中阅读杂书,便见过前朝大夏精锐龙雀军的记述,龙雀军中将士们皆佩刀三柄,刀镡正是龙雀之形。

眼前这半长不短的刀,便和祖父口中龙雀军用来攻城的云梯刀相似,龙雀军的兵器铠甲是不传之秘,只由当时的宫廷匠师全权制作。

就看眼前这口龙雀云梯刀,用材差些,细节处却毫无瑕疵,锻造者至少是宗匠。

瞥了一眼那盲眼匠人,李不琢心道:“这人恐怕是前朝内务府的匠人无疑。”试探道:“先生技艺精湛,锻造的兵器乃前朝形制,没想到河东县里还藏有你这样的匠人。”

学徒少年一怔,而后看向那汉子。

只见汉子摇头道:“你怕是认错人了。”说着自顾自地打铁,也不解释什么。

李不琢心下了然,也不点破,从墙上取下一把铁胎弓试了试手,放下弓,又看准一枚枪头,问道:“此处可有枪杆出售?”

那铁匠对徒弟扬了扬下巴,徒弟会意,进屋里拿出一根丈长的大枪杆子,足有鸭蛋粗细,说道:“这可是十年的白蜡木杆子,不算在铁兵的钱里头,要另加五银锞。”

李不琢接过枪杆一拎一抖,软硬适中,弹性十足,赞了一声好枪,这时学徒把铁胎弓与枪头称了,说道:“枪头和弓共十一斤重,零头就不算您的了,加上那白蜡木杆子,承惠二十七银锞。”

李不琢便掏出五十两银锞递给了学徒。

学徒正要找零,却见李不琢安好枪头,背上铁胎弓便向外走去。

“公子,还余二十三银锞子呢!”

学徒抬头喊道,却见李不琢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说:“不必,值这个价。”径直走出了铁匠铺。

学徒怔了好一会,心想有钱人出手就是阔气,喜笑颜开:“师父,这位公子多给的都够咱们两月的利钱了。”

却见汉子不知何时放下了锤子,侧耳向着李不琢离开的方向,一言不发。

学徒疑惑唤了他一声,汉子回过神来,说道:“多出来的银锞子给他送回去。”

学徒争辩道:“为什么,又不是咱们要的,是那位公子自己要给的呀!”

“送回去,平日怎么教你的,外财不该拿的不要拿,拿了麻烦多。”

汉子语气虽平淡,学徒张了张嘴,却提不起勇气反驳,不舍地看了一眼银票,长叹不止。

七十六::桃坞堡

李不琢手提大枪,背上铁胎弓。

走出铁匠铺没多远,三斤小声嘟囔道:“有了些钱也不能这么花啊,该值什么价就得是什么价,怎么还带多给的。”

“那位匠人技艺高超,这钱花的是值得。”

李不琢说着,便听到后边喊道:“那位公子!”

回头一看,那铁匠学徒追上来,拿着一袋银锞子。

“这是余出的钱,师父说让我送回来。”学徒少年把钱袋子硬塞到李不琢手中,模样颇为不舍。

李不琢笑道:“你师父不要,你自己拿着吧。”

学徒少年连忙摇头,嗫嚅道:“这却是不能收的。”

三斤看他模样,终于发现有个比自己还内向的了,不由笑道:“有钱不拿真是傻子,你叫什么名字?”

学徒少年一怔,正想反驳回去,和那双骨碌碌的大眼睛一对上眼神,脸却红了,丢下“我叫吴寒,天寒地冻的寒”四个字,就小跑着远去。

这时三斤便转头对李不琢道:“你愿意多给钱,人家还不愿意收呢。”

李不琢心中暗想那铁匠防人之心也太过于强了,也没再纠结,翻篇过去。

紧接着,便带三斤在街上逛着。

买了些日常用度的东西,逛到一半,钻进卖胭脂水粉的店铺里逛了一圈,挑挑拣拣时问道:“你说送这些东西会不会不合适?”

“送谁的?”三斤怔了一瞬,反应过来道:“合适啊。”

李不琢摇摇头,出了胭脂铺子,路过街边时,大青伞下一处商贩摆着写木、石、角梳兜售,脑子里又想起马背上扬起落下的那束乌黑的青丝马尾。

选了一把银梳,梳背雕成一双蝶翼,做工精致漂亮,银匠的手艺却把握得很好,不至于华丽过分而流俗。

把弓枪放回吏舍,李不琢带三斤出了县城。

桃坞堡在河东县东面三十余里外,四近山围子上本来种满桃花,每到春日绯如烈火,与一响马帮子气质十分不符合,不过如今的季节,放眼望去倒是一山青色。

李不琢骑黄棕马走在山坳子上,老远看见山麓下那一片寨子,寨门前箭楼高耸,削尖的木墙爪牙狰狞。

顺山路往下,沿途有些异样的静谧,马蹄嘚嘚的走到寨门前,李不琢眉头紧锁。

箭楼上空无一人,固定在墙上的机弩紧紧上着弦,这样极损耗弩身,放哨的守卫却不见踪影。

寨里头也死寂无声。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寨里没人,连个看守的都没有?”李不琢试着推了推寨门。

咻!

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箭楼上十余支箭矢飞射过来!

李不琢拔剑一卷,仿佛泼出一片水银,席卷周身,叮叮叮一片连响,把几支射到周身的箭矢斩开,其余的箭矢则笃笃插入脚边。

“寨里有人在?”李不琢扬声喊道,并无回应,故意踹了一脚寨门,方才的机关已被触发过,没了反应。

唰!

剑光一闪,在寨门上砍出道落脚的缺口,李不琢纵身一跃,踏在上面一借力,翻过寨墙。

待落在地面,转头看向四周:

寨里布置和普通村子一般无二,晾衣架上被褥还没干透,水井滚轮下木桶还在微微摇晃着,似乎打水的人还没走多远,也或许是秋风吹的。

东面溪流上水车辘辘转动,溪边树桩子上一棵柴火劈到一半,斧头都没拿走。

李不琢心生不妙,寨里的人似乎刚离开不久?

但怎么一路走来,没见到半个人影?连根头发丝都没见着。

随便走进一间屋子,桌上茶水盛了一半,茶汤已变成暗褐色,李不琢心里微微一松,看来寨里的人已离开两天以上了。

只不过,寨里青壮出去也就罢了,怎么老弱妇孺都不见一个。

李不琢心中不妙愈发严重,快步走出屋门,喊了一声燕赤雪。

声音在空旷的寨里回荡,落叶一卷,凋敝死寂。

李不琢面色一沉,握紧剑柄,开始查探山寨中的屋子。

来到寨子地势稍高处,那座造型别致的小院,李不琢眼睛一瞥,到边上马厩食槽中一摸。

草料里掺了黑豆,是燕赤雪那匹枣红马常吃的精料。

蹲身细细查看,想寻找马蹄印,却心中一紧,马厩地上痕迹竟都被扫去了。

“怎么回事,莫非与那妖患有关……”李不琢手越握越紧,指节都有些发白了,深吸一口气,拔剑出鞘,走进院中。

吱呀一下推开房门,李不琢浑身紧绷,垂手握剑,剑尖随着步伐轻颤,仿佛有灵性一般。

日光透过纸糊的窗棂,在被激起的轻尘中凸显出轨迹,投在东边的妆镜奁上,那尊鹊踏枝檀木架铜镜跟李不琢书房里的是一个款式。

李不琢嗅着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的皂角味道,走到西侧打开衣柜,里头叠着红罗衣、月白色短打、青色劲装、还有云锦芙蓉裙。

李不琢拿起一件,还没凑近鼻端,动作一僵,又放了回去,转头看见床头的红木箱子,上头落着锁。

他心里一阵莫名烦躁,捏住锁头,调运内气,啪一下把锁拧断,用力过猛,又闷哼一声。

箱子里装的竟是些拨浪鼓、虎头布偶、虎头鞋等物,都是老物件了,鼓面甚至有了一层散发淡淡琥珀光泽的包浆。

这一瞬间李不琢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是她的闺房?这不是她的闺房,自己兴许是找错了地方,或许自己又入梦了,不然怎么会出现全寨人都没了踪影的诡异状况?

可翻开拨浪鼓,见到下面压着的一纸房契,李不琢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的同时,面色便白了三分。

抽出房契,上面“黎溪巷一六号”的字眼,下方有燕赤雪的名字,还有李不琢的签字画押。

李不琢张了张嘴,心里堵得发慌,却没能从嗓子眼里憋出半个字来。

怔怔看着房契上那个名字,摩挲过好几遍,坐到桌边,把房契放到身前,又把惊蝉剑连鞘压在上面,沉默了许久,才起身,从腰囊里掏出银梳,放进箱里,离开院子。

片刻后,黄棕马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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