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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骨》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一章 成为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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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二章 送你,千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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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三章 天宫地府

西岭比起中州,地处偏远,并不繁华,甚至还有些动乱。

各方势力混杂,中州的大隋王朝插手不及,大雷音寺的和尚,以及道宗的牛鼻子,在这片大地上结缔宗派,以武犯禁的事情屡屡多见。

去当铺典当血玉链子的时候,宁奕长了好几个心眼,拒绝了掌柜代为拍卖的好意,拿了四百两银子走人,若是入阁深聊,这条链子能拍出多少两......宁奕不知道,但在清白城这片荒乱地带,每年埋下的尸骨,宁奕心底大概有数。

哪怕真的能拍出一千两,也与自己无关。

阳光明媚的下午,宁奕领着裴烦,两个人换了一套崭新的衣服,之前靠着在清白城里浑水摸鱼,怕惹到惹不起的大人物,宁奕只敢偷些小物事、小玩意儿,去乱葬岗盗墓......纯粹是好几天没“收成”,迫不得已才出的下策。

谁愿意跟那些神神鬼鬼的打交道?

宁奕打小寄居在菩萨庙里,拢共住了十多年,哪怕心底不太相信神鬼之道,仍然存怀敬畏之情。

举头三尺究竟有什么?

宁奕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活得不容易。

能低头时便低头,何必与那些有的没的去较劲?

“四百两,你我一共买了六套衣服,花了一两,给你买了一个发簪,花了半两,吃了一顿好的,半两,零零散散的物事,加上一共花了四两半。”宁奕掰着手指头,愁眉苦脸道:“裴烦,你说一份西岭地图怎么这么贵,竟然卖了十两?我俩是不是被人坑了?”

搂着宁奕胳膊的丫头,换了一身白衣裳,特地花了半两银子买了柄仿制的剑器,配在腰侧,跳跳蹦蹦,格外开心,笑嘻嘻道:“四百两嘛,我们还剩三百多两呀,还有一~大把呢~”

说到“一”的时候,裴烦往前跳了一大步,回过头办了个花猫脸,张牙舞爪,看得出来丫头是真的开心,又在路边摊蹲了下来,笑意盎然的挑选那些小女孩儿家的玩意儿。

宁奕叹了口气,陪她一起蹲下来,看着裴烦挑挑选选,最后把玩着一个红鱼玉佩,爱不释手。

宁奕无奈说道:“我俩总不能走着去,一路雇着车,西岭乱的很,如果还要跟着商队......你又要嫌我唠叨了,你尽管花钱吧,反正半路上,我们这银子要是不够了,我就把你卖了,随便凑点路费,继续回我的破庙过日子。”

裴烦苦着脸将红鱼玉佩“放回去”,那只手搁在半空中,明显在等着某人的开口。

宁奕看着阳光照在裴烦的侧脸,这张脸蛋干净稚嫩,明媚动人,五官舒展,如出水的芙蓉,此刻咬牙蹙眉,着实让人怜惜。

宁奕顿时大为头疼,忍痛道:“买吧买吧。”

裴烦不为所动,仍然一副要放下玉佩的模样,楚楚可怜道:“我怕钱要是不够了,你把我卖了,一个人回西岭。”

宁奕扶额,叹息道:“钱要是不够了,我把我自己卖了,行不行,祖宗?”

裴烦仍然不开心,咕哝道:“那也不要,我要和宁奕在一起!”

摆摊的摊主看着少女半张侧脸,看得怔怔出神,忍不住想要把这玉佩送出去,顺便把眼前吝啬的穷小子教训一顿。

宁奕长叹一声,心想这丫头长大了以后恐怕是个祸国殃民的角色,连忙甩下一小贯铜钱,转身拉着裴烦就走。

少女哎哎哎叫了一路,少年在前面拽着,走过了路摊,才稍稍停歇。

裴烦跳到宁奕面前,双手撑膝,笑颜逐展,嘻嘻道:“宁奕,你真好!”

宁奕没吃这一套,双手捏住裴烦的脸蛋,来回摆弄,看着少女哎呦喊疼的模样,想到东西此时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他瞥了眼还算鼓囊的腰包,心情大好,笑眯眯更正道:“是有钱真好。”

清白城的城门,嗡然传来彻开声音。

人群汹涌起来。

宁奕眯起双眼,抱着裴烦退了两步。

清白城的街道,让出了一条道路出来。

城门彻开之后,十数匹高大壮硕的白马踩踏露面,马蹄声震得耳朵一阵发聋,骑在高大白马上的人,清一色大白麻袍,那大白麻袍并不十分干净,还有血渍来不及清洗,此刻随风猎猎,遮住这些人的头面,看不清面容。

宁奕面色凝重起来,他背对那些骑乘白马,披着白袍的修行者,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然后张开双臂,轻柔将裴烦搂住。

裴烦怔了怔,没有反抗,抿起嘴唇,眉眼舒展,带着一抹笑意,双手自然的环住了宁奕的腰部,整个人埋在宁奕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

人群当中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天宫’的人......他们行事素来高调,可西岭不是他们的地盘啊,他们为何会来清白城?”

“听说清白城外的乱葬岗......有不干净的东西跑出来了,周围靠得近的几大势力,得知消息,应该都会很快抵达清白城。不仅仅有天宫的修行者,还有地府的怪人,中州那边的几座圣山可能也会来。”

“而且我听说,昨晚后半夜,那‘东西’跑出来的时候,天宫已经与‘它’交过手了。看样子......并没有讨到什么好处。”宁奕身旁的那人,环顾一圈,低声皱眉道:“中州的那些人,比大雷音寺和道宗的人来得还要快,说明那‘东西’身上,可能有不小的机缘。”

“机缘?”又有一人琢磨道:“乱葬岗那边向来邪乎......大雷音寺和道宗想撬一块墓地,前后死了七八十个弟子,一个出来的都没,这次会不会?”

城门外又有异动,听起来像是剑鸣,人群重新骚乱起来。

之前那几个人的对话,听得宁奕和裴烦两个人一阵沉默,趁着这个机会,赶紧溜出了清白城的围观人群,找了一个偏僻的地方,然后小心翼翼出城。

一路上。

乱葬岗,邪乎,不干净的东西......

这几个字来回搅动着脑海,无形的压力在宁奕心头压着,昨晚的经历像是一块大石,连天宫的那些人都没留住它,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总不会真的是自己放出来的吧?

心底那股邪乎的感觉越来越重。

一路匆忙赶路,宁奕头皮发麻,低声问道:“裴烦,你下来接我的时候,看到什么异象了没?”

被宁奕拎着一路小跑的少女,面色有些惘然,嘀咕道:“没啊,墓地里空空的,又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到,我背着你爬上去,又拖着你走了一截,最后快要离开了,才听到乱葬岗那边有古怪的声音......”

宁奕心里算是短暂的舒了一口气,他一阵后怕,低声喃喃道:“幸亏咱俩命大,要是你再慢上一些,遇到天宫的,遇到那不干净的东西,估计我们都要玩完。”

到了观音庙,宁奕仍然心神不宁,裴烦倒是老神在在,风雨不动安如山,一颗一颗往自己嘴里塞着红枣,咕哝道:“你是在担心妖物缠身吗......那玩意儿出来了,跟天宫的人打了一架,估计也没讨到什么好处,要找也找天宫那帮子人报仇,找也找不上我们,再说了,我们把它放出来,它找上门也要感谢我们才是。”

宁奕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

他看着自己的右手,自己没有跟裴烦说“隋阳珠”的事情,那颗珠子碎在了自己的手里,从那之后,阴霾不散的感觉就已经缠绕在自己心头。

宁奕左右环顾一圈,咬牙道:“这是菩萨庙,我就不相信,你还敢在菩萨面前造次?”

裴烦坐在床头,看着少年解开了大大的包裹,开始一样一样的往外面取物事。

西岭邪乎,在清白城的时候,宁奕买了一大堆的防身之物。

罐装的黑狗血,淅淅沥沥洒在地上,一柄桃木剑,高高悬在庙前,随风摇晃。

裴烦目瞪口呆。

宁奕摇头晃脑转了三圈,又取出一串大蒜,挂在床头。

裴烦相当嫌弃的拎起大蒜,皱起好看的眉头,捂住鼻子道:“宁奕!你什么时候买的?”

宁奕斜睨着丫头,接过大蒜,掰开一半,深深吸了一口,忍住憋气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明儿我们就走了,今晚那妖物要是敢找上门来,我就让它见识一下什么叫丧心病狂。”

裴烦看着宁奕走走停停,将破庙上下里外都布置了一番,最后仍然不放心,掏出行囊里买的“盘龙大香”,相当心疼的点燃,插在菩萨像前,香炉里的烟气氤氲散开,宁奕认认真真双手合十,一阵轻语,盯着菩萨像看了许久,然后将两瓣大蒜也插在了香炉里......

庙里的气味变得十分古怪。

做完这些,已是天黑,两人随便应付了一些吃食。

宁奕重新巡视一番,心底那股不安的念头散了七七八八,只有稍许,心安理得把裴烦推向床内边,道:“忍一忍,就只有今晚一晚,天亮我们就走。”

裴烦捏着鼻子,万分不情愿,还是跟宁奕挤在一张小破床上。

做了万全打算的宁奕睁着双眼,盯着挂在自己床头的那串大蒜,准备今晚熬一熬,就这么过去。

奈何眼皮犹如吊坠千斤,双眼缓慢合拢,脑海里困意缓缓袭来。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四章 庙内邪事

宁奕合上双眼。

庙里的烟气缭绕,一切世俗都与他离去。

悬在宁奕窗前的风铃响了起来。

叮叮当当——

庙外悬挂的桃木剑,一阵轻微的摇晃,剑身忽然裂开。

缭绕的烟气一颤,插在香炉里的大香就此熄灭。

黑狗血上清脆的啪嗒声音响起,被“人”陆续快速的踩出了十几个极轻的点印,直抵床头。

昏昏沉沉当中。

宁奕忽然觉得身子有些冷。

寒意袭来,宁奕浑身开始哆嗦,他背靠裴烦,迷迷糊糊拽着被子,想把自己裹起来,奈何那个丫头竟然比自己力气还大,被子越拽越少。

整个人坠在虚无缥缈的梦境里,寒意越来越重,深入骨髓,宛若置身于冰天雪地当中。

宁奕紧锁眉头。

脑海里一片惨白。

他像是看见了那颗巨大的参天古树,树叶抛飞,不再如流火,而是如雪絮,俯仰雪国。

他又看到了跪倒在自己面前的那道模糊的影子。

恍惚之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是裴烦的声音。

“哥哥......我好冷啊......”

那个声音微微颤抖,直抵心弦,让人止不住的怜惜。

宁奕有些惘然。

有人贴上了他的额头,双手游走在衣带腰襟之间,彻骨的寒意从接触的肌肤传来。

裴烦抵着额头,泫然若泣。

“哥哥......你冷不冷?”

少女光滑如脂玉的肉体触碰,让宁奕一阵心猿意马。

他急促的喘了几口气,道:“冷啊......我也冷啊。”

裴烦拿着柔媚的嗓子,泣然小声道:“那哥哥.....为什么不跟我,做些暖和点的事情呢?”

宁奕迷茫,唇焦口燥,喃喃道:“暖和点的......事情?”

裴烦轻笑一声,带着沙哑的嗓音,千娇百媚道:“来啊,好哥哥......来,快活啊。”

一字一顿,手指拂过胸膛,轻轻抵在宁奕的心脏位置,感受着生命的缓慢跳动。

宁奕并不觉得暖和,他能感受到那股游离在自己体外的寒意,柔媚的声音仍然在撩拨自己,背后忽然传来一阵颤动,自己裹身的最后一角被子也被拽走。

宁奕的意识猛地清醒过来。

裴烦从来就只会干脆利落的喊自己宁奕,饿的时候才不情不愿叫一声哥,哪里会这么腻歪肉麻的念着好哥哥三个字?

再说了,自己就背靠裴烦......

现在抵在自己额头的,又是谁?

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宁奕呼吸更加急促。

他深吸一口气,压抑心神,让心境平静下来。

邪乎,真的邪乎......

菩萨庙里也敢造次。

梦里的那个女人为自己宽衣解带,浑身按摩,宁奕能感觉到,那“东西”现在似乎攀在自己身上,全身上下传来密密麻麻的敲击感,舒服又酸麻。

宁奕背后一紧,有人攥紧了他的衣袖。

看来裴烦也醒了。

裴烦没说话,喉咙里挤出来哽咽声音。

这丫头......都要哭出声音了。

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难道不是一个绝世倾国的大美人?

宁奕的双眼,眯起了一条细碎的小缝,想要一睹真面目。

他睁开眼来,瞬间倒吸一口冷气。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惨白的面孔。

全然没有一丝人样,一颗蜘蛛脑袋斜歪着,七八颗漆黑瞳仁滴溜溜盯着自己,一张缩起的圆口,吹着寒气,整个身子悬停在床头外沿,三四细长蛛腿架在床上,踩在窗台,轮番为自己“按摩”。

一想到刚刚为自己按摩的,竟然是这么个东西,宁奕就忍不住一阵恶心。

那只大蜘蛛从口器当中,兜兜转转旋出一根舌头,缓慢对准了自己的嘴唇。

“这他妈是什么东西?!”

宁奕心底哐当一声,浑身炸毛,要不是裴烦从背后攥着自己的手,强行忍住了,整个人就要跳起来,他瞪大双眼,看着屋子里东倒西塌的零乱物事,菩萨庙里的烟熄了,看来桃木剑和黑狗血都没有用。

“哥......笛子,用笛子......”身后的少女声音颤抖,压到最低。

宁奕头皮发麻,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咬牙切齿道:“笛子......在我衣服里,你......帮我,慢慢取出来。”

少女的手指温热,触碰到宁奕的肌肤,寒意退散了一两分。

那只大蜘蛛,似乎目力与听力俱是有碍,但即便如此,裴烦仍然不敢动作幅度太大。

以前在庙里的时候,遇到过不祥的事情,做噩梦,鬼压床,宁奕告诉她,别害怕,取出骨笛便可,之后便是一夜好梦。

裴烦听西岭的道士说过,如若遇到鬼事,不要睁眼,不要因为好奇,睁眼见鬼面,如此鬼便会饶你一命,天亮之后自然平安。

偏偏和尚又说,若是任其索取,会平白无故被吸去大量阳气,天亮之后,少则损寿十年,若是遇到大凶之物,根本就熬不到黎明。

大凶之物......这个浑身寒意的大蜘蛛,算不算大凶之物?

裴烦颤着手,去摸索那枚骨笛。

“哥......你挺住。”

宁奕攥紧裴烦的手,他深吸一口气,重新闭上双眼。

脑海里的“裴烦”再一次扑了上来。

浑身的酸麻舒爽缓慢有序的敲起,女子似是俯在耳畔轻语:“好哥哥,你把嘴巴张开,我要喂你吃一样东西......”

宁奕额头冒冷汗,沙哑道:“你......要喂我吃什么?”

宁奕脑中的女子,拿着缓慢的语速,妩媚道:“把我自己,都喂给你......你尝尝,好吃不好吃呀?”

身后的裴烦瞪大双眼,看着那张鬼面,发出了嘻嘻的笑声,将那条猩红舌头悬在宁奕面前,大力舔舐 着后者面颊。

裴烦摸来摸去,不得要领,始终摸不到骨笛。

宁奕额头冷汗已经渗了三层。

那根极寒的舌头,舔舐面颊,寒意彻骨,宁奕面上迅速结了一层冰渣,偏偏那根舌头来回舔舐的速度极慢,最终抵在了宁奕的嘴唇。

“好哥哥,你......你倒是张嘴呀。”

宁奕心底骂娘,心想自己吃了三瓣大蒜不假,可这找上门来的大蜘蛛如此邪乎,黑狗血桃木剑菩萨烟通通不灵,真张了嘴,熏不死它,自己名节和性命恐怕都要不保。

裴烦怎么还没摸到骨笛?!

这是要命啊!

架在两人头顶的大蜘蛛,在等待了片刻之后,抬起头颅,滴溜溜的漆黑瞳仁转了一两下,似乎觉察了不对。

女子怨怼的声音在宁奕脑海里响起。

“你张嘴啊——”

接着是一字一句的怒吼咆哮。

“把我的珠子吐出来!”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五章 大凶

就在那句怒吼咆哮声音出口的一刹那,一样漆黑物事速度极快的砸碎窗台,竟是一枚四四方方的漆黑印玺,雷霆之势烙在“蜘蛛”额首,砸得那只巨大妖物仰首痛嘶,架在床榻与窗台两侧的细长蛛腿一阵震颤,止住身子,接着第二枚漆黑小印追着前一道的影子,重重砸下。

“道宗弟子听命——诛杀此妖!”

滚滚黑烟从蜘蛛额前嘶嘶升起,浑身惨白的蛛妖,八颗漆黑的瞳仁,不再紧盯身下的宁奕,而是缓慢转动,挪向庙外站在大风当中飘摇不定的几袭灰衫。

本就不堪重负的窗纸,呼啦数声,在罡风呼啸当中支离破碎,庙内物事俱是一颤,无论大小,除了那尊巍峨不动的菩萨像,全都轻轻跳起,而后落下。

庙外大风骤停。

庙外空地,立着七位年轻道人,一身灰白,脚底生根,大袖无风自动,仿若踩在云雾之上,神情恬淡,巍巍然好似神仙中人。

为首的那人面色尤其平静,望着庙内若隐若现的巨大蛛影,不以为然,并拢右手两根手指立在胸前,没有回头,对着身后众人轻声道:“趁着蜀山那个剑修还没赶到,把它收了,开膛剖腹,它肚子里那颗百年隋阳珠......说不定可以让我道宗重新多出一位有望晋升第八境的天才。”

身后的六位年轻道士同样立起右手,只不过道行不够,无法以两根手指驾驭“方寸印”,星辉缭绕,六尊不大也不小的印玺悬挂头顶,列阵盘旋。

“道衍师兄,它与天宫的人打过一场,怎么看起来一点伤势也没有?”有人盯着庙内巍巍的阴影,面色阴晴不定。

为首的道衍,袖袍溢散阴阳二气,蓄势数息,气势上便与身后的六人有了明显不同,他眯起双眼,头顶并非是“印玺”虚影,而是一片模糊阴翳,道袍当中传来阵阵铃铛之音,清脆悦耳。

他轻声道:“大师兄闭关紫霄宫,他把‘三清铃’给了我,你们六人列阵拖住这妖,我祭出三清铃,把它魂魄震散,取了珠子便走。”

“天宫没收下这妖,说明它不简单,我们等它先出手,待会打起来,要干净利落,此地不可久留。”道衍神情凝重道:“其余几座圣山,包括天宫地府,很快都会找到这里,大师兄不在,虽然这里是西岭,但我们若是被留住了,那么......就真的被留住了。”

身后有人咬牙道:“要是蜀山那个男人到了怎么办?听说他最近出了一些问题......”

“他出了一些问题?东土和大隋追了他这么久,死了几位准圣子,他是不是还好好的?”道衍冷笑一声:“他要是来了,还能怎么办?你上去跟他打不成?他要是找到了这里,不光道宗要低头,天宫地府几座圣山全都要低头,区区一颗百年隋阳珠,不让也得让,就算是颗千年的隋阳珠,那几位圣子敢跟他抢吗?”

交谈之间,庙内的那个巨大蛛影,缓慢升起。

宁奕护着裴烦,瞪大双眼,呼吸急促,看着那只巨大蛛妖,缓慢抬起细长的蛛矛触肢,步足沉重向后退去。

阵阵青烟缭绕庙内,并非是菩萨佛龛前的香气,而是道衍烙在它额头处的方正印玺,两块印玺一前一后,带着星辉的神圣气息,灼烧血肉。

宁奕闻到了一股尸臭味。

他看着那团笼罩在自己面前的巨大阴翳,轻轻颤动一下,发出了似妙龄女子一般的冷笑声音,嘻的一声,迸射而出。

整座菩萨庙墙被冲垮开来,宁奕抱着裴烦起身狂奔,被一块巨大碎石砸中,半条手臂挡了一下,剐蹭的血肉模糊,接着整个人横飞出去,仍然死死护着裴烦,最后撞到了一截“木桩”上,才止住了退势。

宁奕靠着半截木桩,抱着怀中的裴烦,丫头半边面颊被擦中,血流不止,好看的脸蛋一片猩红,两眼泪光闪烁,咬牙没有哭出来。

整座菩萨庙,住了十年的地方,就这么塌了。

一片烟尘。

宁奕揉着裴烦的脑袋,轻声喃喃道:“放心,放心,道宗的修行者来了,我们不会有事的,我们不会有事的......”

身后那截木桩,声音幽幽道:“道宗的几个小角色,要是真把这只少说第八境的雪妖降了,那就是天大的笑话。”

宁奕瞳孔缩起,他抱着裴烦,仰起头来,看到飘扬在自己眼帘前的一角白袍。

披着白袍的修行者,面色木然,低下头来,拿着“俯瞰苍生”的眼神,木然道:“几座圣山都有告诫,西岭有几大禁地,不破十境,不可前去,清白城的地下墓陵就是其中一处,据说那座地底墓陵里......住着某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他轻轻嗅了嗅鼻尖,玩味笑道:“你身上有那座墓陵的气息,果真是无知者无畏,胆大包天......那雪妖多半就是你放出来的咯。”

宁奕只觉得自己呼吸困难,在那片白袍出现在自己视线当中之时,浑身便如陷入泥沼当中,如何行动俱是不能,连挪动一根手指,都是艰难不已。

那片飘摇的白袍,还带着斑斑血迹。

脑海当中出现了斑驳的印象。

十年前的西岭大雪。

背着裴烦狂奔时候看到的尸体。

各色各样的,一派惨象,僧人,披着黑的,挂着白的。

有大雷音寺的和尚。

还有白色大袍的,是天宫的修行者。

天宫......

天宫......

白日清白城骑马入城的,就是这么一袭大白袍。

一袭大白袍,身后的数人,尽是沉默肃穆,站在夜色当中。

远方的道宗弟子,印玺大颤,烟尘四溅。

所有的声音,在宁奕的耳中逐渐远去。

与他都无关了。

来自天宫的修行者,缓慢蹲下身子,轻轻微笑道:“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雪妖的‘隋阳珠’,就在你身上吧?”

宁奕搂着裴烦,他逐渐冷静下来,平静道:“在我身上。”

天宫修行者眯起双眼,听到后者拿着镇定自若的语气开口。

“想要,就拿银子来换。”

身后有人笑出了声音。

他没有笑,而是看着眼前的少年。

少年平静与他对视。

宁奕此刻已经背转过身,面对大白袍男人,大半个身子护着裴烦,一只手悄无声息的摸向骨笛。

宁奕深吸一口气,认真道:“一千两。”

收敛笑意的天宫修行者,声音极轻极轻的道:“一千两,你太低估它的价值了。”

宁奕伸出两根手指,平静道:“那就两千两。”

天宫修行者轻轻道:“如果我有银子,我可以给你一万两。”

宁奕眉心传来了相当沉重的压迫感。

“可惜我没有银子,我也不会给你银子。”

他并拢中指食指两根手指,缓慢按向宁奕的眉心,语气愈发漠然。

“凡俗的蝼蚁,怎敢与我讨价还价?”

世俗界的隋阳珠,指的是修行数年,数十年所养出的阳珠,阳气强盛,凡人携带在身便可增加阳寿。

修行界当中的隋阳珠,是可遇不可求的宝物。

至少需要百年才能孕育而出,所以能入圣山法眼的,至少也是百年的妖珠。

白袍修行者的唇角微翘,他伤势不轻,昨夜天宫一行人与那头雪妖缠斗未果,那只大妖道行至少五百年,凝结的阳珠,能助自己破开一个大境界。

妖族修行,与人族一样吞噬星辉,但愿意凝结阳珠修行的,只是极少数的一种。

即便是北境倒悬海,与妖族厮杀的战场,也罕见凝聚这种宝珠的妖物。

强烈的压迫感越来越强。

越来越近。

宁奕瞪大双眼,盯着那根手指。

最终......不可避免的,点触到了自己的眉心。

仅仅感知了一刹那。

天宫的为首修行者先是一怔:“隋阳珠呢?”

宁奕笑了笑,声音沙哑道:“你猜。”

那张俊俏的面容刹那戾气横生,一字一句怒吼出声:“你竟敢捏碎如此宝贵的隋阳珠!”

披着大白袍的年轻男人,猛地站起身子,双目几乎喷出火来。

自己率领的天宫人马,彻夜奔来,冒着天大禁忌去了那片陵园,与那头雪妖打来打去,受了重伤,时刻提防着几大圣山的偷袭。

小阙主等人还来不及赶到。

若是此刻自己拿到了“隋阳珠”,直接捏碎了,破开境界,吞了这桩造化,得到了天宫那几位阙主的重视,便极有可能,最终成为大隋年轻一辈最为耀眼的那一批人。

功败垂成。

日后的星辰榜,日后的前程似锦,涅槃不朽......

全都没了。

“啊——”

他心神震颤,喷出一口鲜血,仰天长啸,吼声搅动风云,紧接着下一刹,远方嗖得射来一道黑色影子,撞在他的大白袍上。

宁奕看着那团巨大蛛影,砸在那袭大白袍上,接连撞翻数人,密密麻麻的螯肢咬在那人的头颅之上,令人心酸的咀嚼声音响起。

他回头看去。

庙前的空地上,烟尘散乱,道宗的修行者,竟然没一个站起来的,残肢碎散,即便是道行明显更高一筹的道衍,都没了气息。

三清铃被道衍捏在手中,叮叮当当滚动,那条被齐肩切开的断臂,在地上骨碌碌滚动,最终滚到了宁奕面前。

天宫那一行人处,传来了极其惨烈的呼喊声音。

为首的那人心神颤动之余,被那只雪妖扑杀而死,其余的人马,不过数个呼吸,也都没了声音。

宁奕掰开攥着“三清铃”的五根手指,拎起铃铛,摇摇晃晃站起身子。

他盯着眼前缓慢转动头颅,以八颗漆黑瞳仁注视自己的那只雪妖,口器当中,缓慢咀嚼着天宫修行者的脑袋,猩红的血液顺延齿缝潺潺而下。

“这些修行者......都死了啊。”

少年抬起手臂,擦了擦嘴,面色凄惨,鲜血从小臂汇聚,滴答滴答砸在地上。

有人在他身后轻轻拽了拽衣服一角。

宁奕没有回头去看丫头的脸蛋,而是柔声道:“别怕,哥在。”

少年面色决然的笑了笑。

他左手捏紧骨笛,右手拎起三清铃,抬起头颅,怒目圆瞪。

“来啊!”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六章 十年前的大隋前三

那只巨大的蛛妖,并没有急着上前。

它缓慢咀嚼着天宫修行者的头颅,直至将其咀嚼成为渣滓,最后吞咽下腹。

八颗漆黑的瞳仁,盯着宁奕。

崩塌的菩萨庙前,烟尘四散。

宁奕感觉自己身后来自裴烦的轻轻拉拽力量,稍稍重了一些。

宁奕没有回头,他仍然举着三清铃。

少年面无惧色,倔强抬头。

此时此刻,哪怕西岭最可怕的大妖站在自己面前,他也绝不会后退半步。

微风吹来。

深夜的清白城野外,尘烟四起,缭绕少年,灌木丛中,小荒山上,四面八方,似乎亮起了一双又一双的眼睛。

宁奕眯起双眼,他感到自己手上握紧的铃铛,并没有被风吹出清脆的声响。

因为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那人就站在宁奕身后,一只手抬起,轻柔握住少年举起的手腕。

他很高。

那只巨大蛛妖的影子,在惨白月光的照映下,盖过了宁奕整个人的头顶。

但是宁奕身后的男人,比那只影子还要高出一头,或者数头,此时此刻,平静注视着那只让诸多势力游移不定,不敢率先出手的所谓第八境大妖。

在那一刻,宁奕惘然的回过头来。

他看到了男人的面颊。

剑眉入鬓,凤眼生威。

然而岁月在那张脸上留下了摧残的痕迹,原本清癯俊秀的脸,因为鼻梁上横跨一指距离的撕裂疤痕,让宁奕有些止不住的心生惋惜。

宁奕不知道这个男人从什么时候就站在了自己的身后,准确的说,站在了裴烦的身前。

隔着不过十丈的距离,那道巨大的蛛影,在原地轻盈弹跳,蹬踏了两下之后,嗖的一声奔掠而出。

宁奕闭紧双眼,却听到撕啦一声的撕裂声音,凉意炸开,劲风扑面,他肩头微缩,持风铃被握住的那只手无法动弹,捏着叶子骨笛的那只手同样被压制,时间仿若凝滞。

过了少许。

宁奕缓慢睁开双眼,面前是升腾的寒雾,并没有猩红的妖族鲜血,回过头来,他唇焦口燥,看到被剑气切割的四分五裂的雪妖身躯,被剖散的腹部,斩切断开之后,七零八落的蛛矛,一同滑行,拖曳出雪白的雾气,迸射擦出逐渐微弱的火星。

让宁奕瞳孔微缩的,是身后男人隐在雾气当中有些病态苍白的面色,一颗黯淡的星辰,缭绕隐现,缓缓消弭。

男人收剑入鞘。

他抬起头来,嘴唇虽然覆着雪色,却大声道:“蜀山,徐藏!”

四个字,干脆利落,落地如雷。

宁奕浑身一震。

裴烦不敢相信的抬起头。

十年前的西岭大雪,宁奕问过裴烦。

“那个姓徐的,全名叫什么?”

“单名一个藏字。有时候是藏剑的藏,有时候是宝藏的藏。”

这个时候,要杀人的时候,是藏剑的藏。

......

......

四方的灌木丛,枯木枝干,荒山山头,那些眼神,还有逐渐点起的火光,在徐藏这个名字出口落地的时候,才真正亮了起来。

宁奕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原来找到这里的,不仅仅是天宫和道宗。

站在荒山上头,到了此刻才点起灯笼的儒生们;蹲在灌木丛里默不作响的年轻和尚;站在枯木枝干上俯瞰菩萨庙的黑衣人......

一拨又一拨,沉默而肃杀的站在黑夜当中,昏暗摇曳的火光当中,他们眼中的某种欲望,隐而不发,偏偏跳动的比火焰还要厉害。

宁奕的肩头,被人捏动。

寒气当中,男人的声音轻微不可被外人听清。

“我知道你们知道徐藏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但很可惜,我不是你们的救命稻草,至少目前不是。”

宁奕连忙收敛心神。

站在山头拎着灯笼的儒生,漠然看着山下方的两个少年少女,他们冷漠的目光当中,缓慢翻涌着杀气,袖袍飘摇。

徐藏的声音再一次传来。

“拎着灯笼的......是从大隋中州走出来的,四座书院出动了三座,白鹿、嵩阳、岳麓,这些人追了我四十七天。”

蹲在灌木丛中的和尚同样沉默中带着肃杀,披着的白色袈裟,带着一路上的风尘,野草,星屑。

“蹲在那不说话,咬牙切齿,像是便秘三天三夜满脸憋屈的,是东土灵山的,追了我六十一天。”

“地府的那些就不提了,他们从我出名的时候就开始想着杀死我,现在已经十年了。”

宁奕有些懵。

他支支吾吾道:“你哪里惹来的那么仇人?”

“我可是徐藏啊。”男人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还颇有些自豪:“他们一路追过来,当然是为了仰慕我的绝世风采......”

微微停顿一下。

“然后为他们死在我剑下的宗门前辈报仇。”

宁奕翻了个白眼,低声骂道:“你这么牛,你倒是拔剑把他们都灭了啊。”

徐藏面带微笑,平静道:“杀死他们,当然可以,我刚刚杀死那只第八境的大妖,只用了一剑。他们当中最厉害的,也只有第八境。”

烟尘当中,宁奕感到男人压在肩头的力量越来越重,缓慢的数个呼吸之后,身后的男人借着压在自己肩头的手掌,艰难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倾斜依靠在自己的肩头。

到了这个关头,徐藏仍然面带微笑。

他笑着说道:“你数一数,他们有多少人,我要把他们全都杀掉。”

宁奕开始很认真的数一二三四五六七......

他丝毫不怀疑徐藏能把他们全都杀掉。

徐藏有些无奈的说道:“可是我只剩下一剑了。”

宁奕瞪大双眼回过头:“你只有一剑?”

徐藏面带微笑道:“而且一剑已经用在那只蛛妖上了。”

宁奕硬生生把脏字憋回肚子。

他面色有些苍白,到了这个时候,之前那股慌乱的感觉重新回来了。

宁奕能感到,将半个身子重量压在自己肩头的男人,摇摇欲坠,几乎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好消息是,他们不知道。”

徐藏微笑道:“放心......他们只是怀疑,当我出现在你身后的时候,他们便不敢出手了。”

宁奕注意到徐藏浑身都在颤抖,偏偏攥着自己持铃的那只手,无比稳定。

“很巧,我现在握着道宗的三清铃。很不巧,道宗的某个人与我关系非常好。他们想要杀我,那个人如果来了,他们便杀不掉我了。”

徐藏轻声道:“陷入绝境的少年,不得不说,你的运气非常好,如果今天没有我,你早就死了,无论是天宫,道宗,还是站在那边的修行者,都不是善人。偏偏你身上的隋阳珠,三清铃,还有......”

他蹙起眉头,瞥了一眼宁奕捏在手中的叶子骨笛,道:“还有那个古怪的笛子,都是好东西。”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些东西......已经引起了那些修行者的注意,足够你们俩死上十次了。”

徐藏笑道:“现在我来了,就不一样了。”

宁奕心神激荡道:“前辈,我们可以活下来了?”

徐藏认真道:“不,你们很有幸的可以和我一起埋在这个......鸟不拉屎的荒郊野外,蜀山的师侄替我报仇的时候,应该会顺便为你们立一个碑。对了,你叫什么?”

少年神情复杂。

“宁奕。”

“不错的名字。”男人回过头来,笑着问道:“丫头,你呢?”

站在烟尘当中的男人,回过头的那一瞬间,全身僵住。

他看着在烟尘飞扬,自己身后,跪坐着一位整张俏脸都哭花的女孩。

烟尘四散。

那张脸蛋上带着擦破的鲜血,女孩咬着牙齿,双手撑地,压在枯槁的裙摆上,裙摆下两条纤细的小腿,连带全身,都在颤抖。

那枚刻花了的令牌,被她攥在手中,咔嚓发出声响。

珞珈山的长令。

裴烦哇得一声哭出声来,她声音沙哑带着血丝。

“徐藏......徐叔叔。”

徐藏脑海当中一片空白。

裴家的后人,还活着......还活着?

他像是被一柄大锤狠狠抡中,天旋地转,眼前模糊又清晰,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哭着喊自己徐叔叔的那个女孩。

宁奕感到肩头一沉,再是一轻。

那个男人松开手掌,依靠着自己的力量,摇摇晃晃站直身子。

接着便是锵然的一声拔剑声音。

徐藏脸上,带着自嘲的笑容尽数消失,他把剑器拔出,插在身旁,面色凝重,半跪在女孩面前。

他一只手扶在剑器剑柄,缓慢攥紧,拔剑如拔山。

徐藏轻声说了两个字:“闭眼。”

裴烦怔了怔。

宁奕来不及反应。

方圆一里,惨白云气翻涌,清白城上空,煌煌犹如神临,有一剑遥遥自星辰之上,缓慢剥离,速度逐渐加快,跌破云层,最终砸坠落入人间!

便在此刻,拎着灯笼的书生猛地大喝。

“退!”

蹲在灌木丛中的和尚。

贴在树干上的地府杀手。

四周八方,几十人纷纷暴掠而退。

一里之内,由外及内,天翻地覆,剑气从地面迸射而出。

草木折腰,巨树崩断,断壁残垣被剑气如丝线一般的绞开,石屑射出,鲜血瀑散。

半跪在地的男人头顶,有一颗星辰凝实,苍白如雪,杀气十足。

徐藏沉重呼吸着,一只手将拔出的剑器缓慢插回鞘中,另外一只手保持遮住裴烦眼帘的动作。

宁奕面色苍白,呆呆看着自己眼前的惨象。

剑气还在游掠,只不过在距离自己三人之外的虚空当中,半塌的菩萨庙被剑气凿穿,无数碎屑围绕三人,沛实的星辉充盈在四周。

像是站在充满剑气的海底世界,天翻地覆,陆地上的规则不复存在。

比破碎木屑更多的,是被剑气刮下来的血肉。

断臂。

骨头。

发丝。

他回过头来,看到徐藏仰头闭目沉重呼吸的侧脸。

十年前的大隋前三。

破开十境,凝聚了命星,被誉为蜀山百年来杀孽最重的剑仙弟子。

那颗星辰惨白如落雪。

太白杀星。

徐藏头顶,拼了命才凝实一息的星辰。

咔的一声,就此碎裂开来。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七章 应天府的烟火很好看

男人半跪在少女的面前,他一只手按住剑鞘剑柄,颤抖着呼吸,缓慢闭上双眼,浑身的气息弥散开来,那是一股淡淡的死气。

碎裂的星辰,剥离的星屑,在徐藏、宁奕的头顶缓慢游掠,与那些死人的尸骨不同,那些已死之人的尸骸与残余,在大风卷动当中逐渐滚开,越滚越远,而这些星屑,则是越滚越近,汇聚在头顶,阴云不散。

宁奕站在旷野之上,看着星火飘摇,黑夜当中,有人重新点燃了一盏灯火。

那是一个披着淡青色衣衫的年轻男人,气息比之前站在小山上的那些书生强上了太多。

青衫儒生面容温和,气度从容,所站之处不偏不倚。

就这么恰到好处的站在沟壑之外。

他就站在剑气风刃的一步之外,看着尸骨卷动,杀气磅礴,呼啸而至,天地大苍生小,一人挥袖,漫天风气尽数散开。

这位明显修为高出之前那些人一大截的书生,一只手拎着大红灯笼,挥袖的那只手,刺啦一声,半边袖口裂开,劈头盖脸砸来的死人头颅也好,碎裂残肢也好,全都自他面前三丈之外分成两拨,向身后泼散。

腥红暴雨之后。

整个世界重归寂静。

“整个大隋都在找你,四大书院,天宫地府,好几座圣山......”书生饶有兴趣的开口,声音不缓不慢:“徐藏徐太白,你叛出蜀山之后一路跌境,从命星境跌到第十境,再跌到第九境,所有人都知道你在跌境,在天南海北的逃命,可偏偏被你杀了一拨又一拨人......所以我很好奇,到了现在,你还有几成剑气?”

背对书生的男人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默默攥紧了铁剑。

那个书生的目光继续落到宁奕身上。

“体魄颇为不凡,是个修行的好苗子,如果剃尽三千烦恼丝,或许还能拜入佛门。”书生微笑道:“你就是那个拿了隋阳珠的幸运儿?把珠子给我,大雷音寺和灵山,随便你挑,应天府送你进去。”

佛门两朵花,东西各自开,大雷音寺和灵山,都是世上数一数二的大势力。

而承诺送宁奕进入佛门的书生,背后站着的,是大隋四大书院之一的“应天府”。

随便拎出来一个,站在台面上,都是足以掀起世俗风云剧变的庞然大物。

只可惜宁奕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宁奕只是说了一个好啊,然后笑着伸出一只手,中指对着书生勾了勾,淡淡道:“珠子就在我这,你自己来拿咯。”

书生眯起双眼,面对宁奕的大不敬,毫无怒气,轻柔道:“机会只有一次,我已经给过你了,等我抓到你了,我会拔了你的舌头,抽了你的筋,在应天府门前点天灯。”

宁奕皮笑肉不笑,攥着手心骨笛,道:“哟嚯嚯,我好怕啊,怕死我了。”

他回过头,对着徐藏道:“喂,再来一剑啊?”

徐藏缓慢站起身子,身上抖落一层星辉,他杵剑而立,对着宁奕平静道:“他要是过来.......”

宁奕重新回头,双手扩音,对着远方的书生大声道:“你过来啊!”

徐藏面色平淡道:“他要是过来,我们都得死。”

宁奕身子僵了僵,笑意定住。

好在应天府的那位书生,面色难看归难看,终归没有急着迈出那一步。

他拎着灯笼,望着重新站起身子的徐藏,面色缓慢凝重起来。

“徐藏徐太白,十年前大隋榜上前三的修行者,十年前破开第十境,杀了不少人,几乎把大隋的修行圣地都得罪了一遍。”

站在宁奕背后的男人笑了笑,道:“不仅仅是大隋,还有东土和西岭。”

“在下应天府管青屏。”书生拎灯开始行走,踏入了徐藏的剑气领域当中,他的声音不急不慢,道:“十年前就听说徐藏的大名了。”

徐藏微笑道:“很可惜我没听说过你的名字。”

管青屏淡淡道:“我的师父是应天府的青衫湿。”

徐藏恍然,神色有些摇晃。

宁奕心想,这个家伙究竟在十年前杀了多少人?大隋的四大书院,任何一座拎出来,都是与圣山相互抗衡的存在,书院里有赐名的,要么是早早登上星辰榜的天才人物,要么是有望破开十境的未来星君。

青衫湿,必然是应天府当中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看来是徐藏当年的劲敌之一。

结果徐藏假装“恍然大悟”之后,纳闷道:“青衫湿?我不认识啊,他很有名吗?”

已经走了一截路的管青屏,先是一怔,接着面色顿时铁青,拎着的灯笼,内里燃烧的红焰一滞,迅速沸腾起来。

他缓慢蹲下身子,将灯笼搁在地上,重新站起,两袖倏忽充盈起来,隐约可见的赤红火焰在袖袍内翻滚,火星跳跃,笼在袖中,隔着一层面料,看起来如鬼火流淌。

管青屏幽幽道:“书院里的师叔们很快就到了,不仅仅是我应天府,你当年得罪的那些势力,十年前活下来的那些大人物,等你徐藏今日力竭,已经等了十年。”

徐藏揉了揉眉心。

应天府的书生并不贪功冒进,即便看出了徐藏已是油尽灯枯,仍然不做任何试探,只是抬起双臂,大袖无风自动,红焰迸发,缭绕周身,接着双手猛的合十——

那盏搁在地上的灯笼“噗”的一声,剧烈震颤,一道红光迸射而起,烟火冲天。

在天上绽开了一道火红屏花。

裴烦站起身子,攥着宁奕的一角衣角,面色紧张的咽了一口口水。

宁奕面色有些苍白。

西岭的黑夜,不再太平。

无数的烟火冲天而起,惨白的,赤红的,凌厉剑气,呼啸如雷,奔涌而来。

这些都是今夜赶到西岭的大人物?

宁奕情愿与徐藏的这场相遇来得晚一点。

他更情愿自己卷入的是那颗隋阳珠的风波,自己扣嗓子把那颗珠子吐出来,然后就可以带着裴烦远走高飞,无论能不能跑路到大隋,总不至于今天跟这个姓徐的煞星死在一起。

徐藏杵剑,巍然不动。

宁奕不明白,到了这个时候,他凭什么还面色不变,甚至饶有兴趣.......抬着头颅,像是在欣赏烟火?

这个男人眯起双眼,果真赞了一句:“应天府的烟火......真好看啊。”

宁奕险些踉跄跌倒。

他攥紧丫头的手,深吸一口气,打起十二分的精气神。

身后男人的声音有些嘲讽,淡然传来:“放心吧,死不了的。”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八章 西岭太白与鸟道

“接下来.......在正常人看来,是百年难见的大场面,你会看到各大圣山的圣子,还有一大堆正值鼎盛之年的师叔人物。”徐藏拍了拍宁奕的肩膀:“但是你要记住,我们不是正常人,所以那些圣子不算什么,师叔级修行者的也不算什么。说得好听一点,他们是各大圣山的未来希望和中坚力量,说得难听一点,大部分都是一些高不成低不就的鼠辈,等我们活着出去了,我教你一招从天而降的剑法。”

宁奕的注意并没有放在“从天而降的剑法”上,他有些沉默的咀嚼着徐藏前半段的话。

徐藏看着少年攥紧骨笛的那只手,微笑着说道:“你觉得你是正常人?”

宁奕一直攥着这枚叶子一样的骨笛。

那只从清白城地下逃出来的大妖也好,道宗和天宫的弟子也好,面对他们,宁奕心中并没有太多的畏惧。

逃不掉了,他可以捏住这片骨笛。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片骨笛的威力。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从徐藏现身,藏在暗处的那些人逐次挨个粉墨登场开始,宁奕便知道,自己即便将骨笛攥得再紧,也没办法做到什么。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非人力而为之,即便拼上性命,结果仍然很可能是惨淡收场。

“用不到这‘东西’的。”徐藏淡淡道:“至少现在用不到,你没有修为,连流淌在血液里的星辉都没有,就算把不朽的武器给了你,也不可能改变什么。这些人再弱,至少也是在大隋有一角立足之地的大人物,收好这片骨叶,财不外露,隋阳珠的事情已经给你一个教训了,这枚骨笛如果被识货的人看见了,后果怎样,你心里有数。”

宁奕默默将骨笛收起。

两个人站在清白城外的旷野上,徐藏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望着“漫天神仙”,好大仗势,面无表情,揉了揉裴烦的脑袋。

“裴旻是我的师父,他让我拎起了剑。”

“哪怕我拎起剑后,遇到了许多的麻烦,我亦从未后悔过。”

宁奕仔细去看,发现徐藏的鬓角有一缕灰白长发,随风摇晃,这个男人看起来年龄并不算多大,却带着一股浅淡的岁月气息,袖内剑气,浑身胆气,鬓角的长发,则是带着一股灰尘气息。

宝珠蒙尘,若是不开匣,便只能永久的黯淡下去。

徐藏的眼中平静得像是一汪水,既不失落也不痛苦,有的只是坦然。

“十年前我为了裴家大开杀戒,得罪了这些修行势力之后,在这世上剩下的,便已经不多。”

“她死了之后......”徐藏低垂眉眼,想了想,道:“我便只剩下,一把剑,还有一个朋友。”

宁奕注意到,徐藏的手中,那枚三清铃铛,开始轻轻的震颤起来。

漫天剑气,落在清白城头,黑夜被撕裂,地面之上一阵震颤。

有人踩在悬剑之上,面色阴沉,“徐藏!你杀我小无量山四十七位同袍,这笔账要如何去算?”

有人落在应天府管青屏身后,大红衣衫,随风猎猎,站稳之后一只手按在书生肩膀,侧身而出,语气当中按捺不住的杀气涌动:“徐藏,你砸了我应天府的山门,杀了我的师弟,可敢出来一战?!”

“阿弥陀佛,施主此言差异。”一位披着白袈裟的中年僧人,一路疾行而来,单手持掌立在胸前,上半身挺直,双脚踩踏大江大洋,一路泥泞,端的是宝相庄严,浑身却如琉璃一般不染尘垢,他面色慈悲道:“应天府是四大书院之首,读书人何必杀气如此之重?徐藏施主与我东土有缘,不若与贫僧切磋一二,若是败了,入我灵山,做一位皈依剑仙,每日替已故的师兄弟们敲钟炊烟,化解业障,岂不美哉?”

大红衣衫的中年儒士面色不善,冷笑一声:“你这厮秃驴自身难保,还想保徐藏一条命?我保你们灵山来的人,走得出西岭走不出大隋!”

僧人轻轻念了一声我佛慈悲,温和笑道:“若是落在了应天府手中,任凭尔等刀凿火烧,奈何得了贫僧的禅定否?”

远天的剑气和火光逐次砸来,落在大地上,便是一阵摇晃,溅起一滩又一滩的烟尘。

原本死寂的清白城外,变得嘈杂起来。

各大圣山的师叔级人物都亲临此地,圣子则是跟在自家师叔的身后。

宁奕抿着嘴唇,看着眼前的荒诞场景。

应天府的大红袖师叔摆了摆手,就要出手去镇压灵山和尚。

小无量山踩在悬剑上的一众人马,剑尖并非是对准徐藏,而是对准了其他想要出手的势力。

宁奕有些头疼,他本以为这些来杀徐藏的人物,无论出于何种想法,至少眼前有着同样的目的,至少应该站在同一条阵线当中。

“在圣山面前,向来没有朋友可言,只有利益是永恒的,为了利益,可以短暂的拧结成为盟友,为了利益,当然也可以反目成仇。”

徐藏笑了笑,轻声道:“他们确定了我没有修为,所以小无量山的、应天府的、还有灵山的那些人,才敢这样叫板.......对于他们而言,一个现在没有修为的人,无论他曾经是谁,哪怕曾经是不朽,这些都没有意义了。因为现在,要杀要剐,全都视乎于他们的决定。”

“所以他们已经没有必要连在一起,像是一条船上的愚蠢蚂蚱。”徐藏的语气有些泛冷,道:“他们都想要我的这颗人头,可人头只有一个,打碎了各自拿一点,并不能邀功领赏,到了这个时候......就要面临着分赃不均的情况了。”

说完这些话,徐藏摇了摇头。

“好了好了......”

在嘈杂声音当中,有个疲倦的声音响起。

开口的那个人,身份非常之特别,声音也非常之特别。

于是所有人不由自主的安静下来。

徐藏重重拿剑尖砸了两下地面,认真说道:“我知道你们看到我,很开心.......但是吵下去,有什么结果?”

宁奕有些愕然看着站在自己身旁的男人抬起一根手指,挨个挨个的点过。

他先指了指那个和尚。

“你要跟我切磋?我还有一剑,你过来站着,看看你那能抗应天府刀凿火烧的禅定,能不能抗我一剑。”

和尚的面色微变。

他脸色有些铁青,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语气冷淡道:“贫僧就站在这里,施主要出剑就请便吧。”

宁奕看见灵山的和尚,双腿上绑缚的符箓幽幽燃起,四周汇聚的诸多势力,都纷纷退让,留出了一条长道。

“这叫神行符,他准备跑路了。”徐藏面带微笑,对着宁奕说道:“打不过就跑,这个叫人之常情;打不过还要打肿脸充胖子,明明想要跑路,嘴上却叫着让对面请便,这个就叫灵山。”

和尚面色难看,只能沉默,立着手掌轮转佛珠。

徐藏有些吃力地攥拢长剑剑柄,抬起手臂,星辉落在剑上,他缓慢挪动剑尖,对准一个又一个的势力,圣山也好,书院也好,亲眼目睹过那柄铁剑厉害的人,都不敢注视剑芒。

徐藏发自肺腑的笑出声来,字里行间都是感慨。

“真怀念你们这些鼠辈啊,十年前我提剑杀上山门的时候,你们就是这个样子,畏畏缩缩不敢出头,十年过去了,看到你们还是老样子,我真的很开心。”拎剑的男人笑完之后,叹了口气,道:“你们明明觉得我没有一剑之力了,却有担心我有诈在身,谁都想拿我的脑袋,谁都不敢第一个上,难道就只是因为怕死?”

宁奕心底默默想,当然是因为怕死。

“我没力气了。”徐藏平静摊开双臂,那柄铁剑跌落在地,哐当一声。

当剑仙丢掉了手中的剑。

应天府的大红袖眯起双眼。

小无量山的师叔开始掐诀。

灵山的和尚面色凝重起来,绑在手腕小臂的红色符箓开始幽幽泛光。

各大圣山,诸方人马。

他们的视线并没有停留在那柄落下之后,在地面溅起一滩灰尘,通体剑身来回震颤,最终躺在地上再无声息的寻常铁剑。

而是停留在徐藏的右手。

徐藏笑的灿烂,右手攥着一个铃铛。

道宗的“三清铃”。

这个将死的男人,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一鼓作气,将铃铛高高掷出。

“叮当——”

那枚铃铛的声音被摇响,清脆欲滴,砸在心头。

道宗的三清铃,是紫霄宫的镇殿宝物,修为不同者手持,可有不同功效,配合道宗心法,轻可震人心神,重则摇碎魂魄。

而徐藏摇出来的声音,既不能震人心神,也不能摇碎魂魄。

它只是很响。

非常的响。

宁奕忽然想到了徐藏的那一句话。

“她死之后......我便只剩下,一把剑,一个朋友。”

当铃铛在高空摇响的一刹那。

一声清亮的戾鸣响起。

远方一道火红身影,如流星坠砸,刹那划过苍穹,隐约可以看见,那是一只巨大的大鸟,双翼铺展开来,火红碎影灼目,由远及近,瞬息而至。

那枚铃铛被人一把握住。

那是一个“童颜鹤发”的年轻道士,踩在鸟背之上,斡旋缭绕一圈,气浪扑面,火红气焰灼人。年轻道士自由落下,砸在徐藏的面前,缓慢站起身来,道袍随风而鼓。

头顶的赤红阴翳,是一只齿缝之间流淌红焰的巨大凶鸟。

悬停在年轻道士头顶的潋潋赤焰,映照一头雪白长发,随风上下翻飞,倒映红色流光,最后那团悬停如山的红光缓慢收敛,落在他的肩头,颜色褪去,竟然是一只小巧玲珑的白鸟。

“咕咕咕.......”

竟然是一只鸽子。

鸦雀无声。

在短暂的死寂之后。

一头雪发的年轻道士,说了第一句话。

“道宗,紫霄宫,周游。”

也只有这么一句话。

灵山的和尚第一个转身,一个字也没说,神行符剧烈燃烧,大地震颤,如巨象奔走。

应天府那位向来硬气的大红袖师叔,沉默的拎起灯笼,抓着管青屏,身形暴掠,火光熄灭,消失在黑夜当中。

小无量山的师叔没有说话,匆匆忙忙调转剑尖,掠行而回。

只不过十数个呼吸,所有人都消失的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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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九章 细雪

“全天下都想要杀你徐藏。你知道不知道?”

一根红绳束起雪白长发,浑身不染烟火气。

惊艳得像是一个仙人。

这是宁奕的第一感觉。

周游的名字早就天下闻名,在西岭无人不知,准确的说,整座天下,都知道道宗这位百年难得一见的绝世天才。

道宗紫霄宫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宫主。

如果说那些得到了圣山大部分资源青睐的圣子,是圣山未来的希望,那么毫无疑问,所有的圣山,都希望自己的圣子,能够成为“周游”这样的人物。

周游就是十年前年轻一辈修行者的上限。

周游没有朋友。

徐藏也没有朋友。

直到这个时候,宁奕才知道,他们俩原来是朋友。

周游转过身子,他的背后背着一根细长的包裹,困缚的严严实实,这位年轻俊美的道士卸下细长包裹两端的长绳,将那根细长物事立起立在地上,开始卸布。

“知道,当然知道。”

徐藏虚弱的笑了笑,道:“应天府,灵山,地府,天宫......大隋一大半的圣山,都想杀我。”

名叫周游的男人,低垂眉眼,自顾自卸着包裹上的布条。宁奕有些好奇,这里面究竟藏着什么,能让这位一语惊走各大圣山的道士,如此不厌其烦的裹覆起来?

“道宗也想杀你。”

徐藏沉默了。

这句话说完,周游抬起头来,那根细长的包裹已经拆开。

那是一柄细长,带着七分惨白,三分妖异的长剑......准确的说,是长剑的剑鞘。

宁奕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那柄剑鞘的样子太夺目了,哪怕周游没有拔出剑鞘里的那把剑,他都能感到,就在这柄鞘中,密布着蛰藏多年、杀意凛然的剑气。

“但我不会杀你。”周游拎起那柄细长雪白的长剑剑鞘,一根手平举握住剑鞘中段,另外一只手缓慢探出,并拢食指中指两根手指,从古朴的剑鞘鞘身抹过,起伏斑驳的纹痕密布在鞘面,指尖所过之处,溅起一泓清水。

周游的用词很妙。

“我不会杀你。”

是不会,而不是不想。

徐藏笑了笑,没有说话。

周游将那柄雪白长剑轻轻掷出,剑身在空中划出一个圆弧,徐藏一把握住,翻转手腕,震颤剑身,将覆盖在剑鞘上如霜雪一般的细碎剑气抖落开来。

周游看着徐藏,认真说道:“你实话跟我说,她死了之后......你把细雪放在我这里,十年时间,不断逃命,不断跌境,是不是怕了,不敢与我最终一战?”

徐藏端详着那柄名为“细雪”的长剑剑鞘,他笑着说道:“是啊,十年前在圣山修行的那批人,放到现在,谁打得过你周游?”

周游沉默了。

徐藏这样的人.......看似放荡不羁,自甘堕落,其实胸膛内里隐藏的火焰、剑气,比谁来得都要猛烈,他口中一千个一万个自嘲,心底仍然住着一头骄傲的狮子。

这十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个骄傲的男人,经历了十年的沉浮,终于也自甘认输了么?

周游觉得有些失望,眼神里闪过一些不可察觉的失落。

他淡淡说道:“我送你们离开西岭,到大隋边境,道宗的人马追不上来,之后的路,就要靠你们自己了。”

“你在想什么?”徐藏觉得有些好笑,说道:“谁需要你送?”

周游于是再一次的沉默了。

“你以为我打不过你?”徐藏小心翼翼捡起黑布,将细雪一层又一层的裹起来,他翻了个白眼,道:“你把我归化到了十年前圣山修行的那一批人里了?你这个鸟道士,仔细想一想,我什么时候在圣山修行过?”

周游气笑了,咬牙切齿道:“好啊,有本事你自己爬出西岭,到时候我可不会再出手。大隋的那几座圣山碍于规矩,破开第十境的那些强者没有出面,但你以为凭你现在的修为,可以安全无虞的走到大隋?”

徐藏举起了自己手中的剑,平静道:“你知道这把剑的名字吗?”

周游冷笑反讽道:“你以为你拿着细雪,那些人会乖乖站在让你砍?”

徐藏沉默了一下。

宁奕扶额。

裴烦则是尴尬无语的看着两位前辈。

徐藏的唇角微微上翘,他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一只手按住宁奕的肩头。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宁奕只觉得自己的肩膀上传来了一阵巧力,整个人被拨弄一圈,眼花缭乱当中,自己怀中的骨笛叶子被徐藏震飞而出。

那柄裹着黑布的“细雪”,在半空当中,如雷霆一般斩落而下。

所斩切的物事,就是从宁奕怀中飞出来的那片白色骨叶。

黑布寸寸崩碎。

白色雷霆,细雪抛飞。

徐藏一只手按住“细雪”,剑鞘发出铮鸣,地底凹陷之处,被剑鞘剑尖压着不能动弹的,正是那一片骨叶。

骨叶不动如山,剑鞘却不住震颤。

徐藏面色平静。

周游却眯起双眼。

宁奕有些惘然。

裴烦抿起嘴唇,握着宁奕的袖子,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一幕,究竟意味着什么。

因为他们的层面不够。

如果他们站得高一点,再高一点,就会发现,这个平日里被宁奕无聊时候用来打发时间,文可吹曲,武可切菜的骨笛,绝对不是一个好用的乐器,或者一个锋利的叶子那么简单。

徐藏的声音,带着一丝惊叹,却绝无觊觎之心。

“这是一个很恐怖的事情......”

“这枚骨笛的品秩,比细雪高。”

这句话说出口之后,宁奕的表情有些微变。

裴烦神情却大不相同。

因为她知道细雪是怎么样的一把剑。

不仅仅是蜀山,甚至放眼到整个大隋,若论品秩,“细雪”都是最高的那一级,那一层面之上的诸多器物,很难分出明显的高低强弱。

周游看着宁奕,问道:“这是你的?”

宁奕回答:“它一直是我的。”

周游又问道:“你拿它做什么?”

宁奕只觉得有些尴尬,但碍于身份,他只能老老实实的回答:“如你所见,这是一枚笛子.......我当然是拿它来吹。当然,有时候案板上的刀钝了,它很好用,切菜切肉都很快。我也试过锯木头......太细了,切口虽然很快,但不太方便。”

周游的神情有些微妙,眼神当中掺杂的东西有很多,难以置信、惊讶、怜惜,却很单纯,觉没有凡俗之间的强取与豪夺,更多的.......是对命运的感慨。

这样的一个骨笛,当然不是用来吹,或者用来切菜的。

它或许根本就不是一枚骨笛。

或许在认定的主人,往其内灌入星辉之后,会变成另外的一副模样。

也许是一柄,比细雪还要锋锐的剑器?

周游已经确定了,眼前的少年,没有任何的修为,但这柄骨笛偏偏认准了他作为主人。

他把这枚骨笛拿来切菜吹曲,是因为他连修行之路都没有踏上。

这样品秩的神兵,怎会随意认主?所以这枚骨笛所选的主人,必定是一位修行天赋极高,修行进境极快的天才人物。

有朝一日,若是这个叫“宁奕”的少年开始了修行,并且能够往这枚笛子里灌输星辉......

那么整个天下,都会知道他的名字。

必将万众瞩目。

周游轻轻吸了一口气。

这位俊美无双的年轻道士,看着宁奕,认真说道:“来我道宗吧,我可以向你保证,这枚骨笛是你的,谁也夺不走,不超过十年,你就会是下一个我。”

宁奕有些懵。

裴烦瞪大了双眼。

周游平静说道:“你如果愿意来我道宗,直接拜入我紫霄宫,你要送裴家丫头回大隋,不必再担心应天府灵山或者天宫地府的那些宵小,我会亲自护送,整个天下,无论哪座圣山,没有不知道我周游名字的。”

周游微笑说道:“我西岭道宗要保的人,别说大隋的圣山不敢动,就算是那位皇帝,也要给三分脸面。”

宁奕的呼吸急促起来。

这是摆在他人生路上的第一个机缘。

徐藏此刻就站在他的身旁,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幕,他没有急着出口,而是欣赏着少年眼神当中的惘然与纠结。

“只要你点头,我可以现在就给你道宗的紫玄心法。”周游平静道:“这枚笛子认你为主,想必以你的天资,最多需要一个月,就可以悟道,然后破入前三境。至于拜师.......你可以选择道宗四宫当中任何一宫的宫主做师父,三清阁的阁老会为你护道,至于未来的大朝会,道宗会直接给你一个核心名额。”

周游的语速很快,宁奕有些地方没有听清,更多的地方是没有听懂。

对于他这么一个平凡又无知,在西岭每日需要靠着偷窃为生的少年郎......这一切,在昨天之前,都太遥远了。

宁奕看过天上飞过的剑光,看过地上乘马而行的修行者,却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有机会踏入这个世界。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靠着卖链子换来的四百两银子,带着裴烦回到大隋。

关于珞珈山......还有裴烦心心念念所求的那个结果,到了这个时候,似乎都不再重要了。

原来自己拼了全力要做的事情,有时候,就只是某位大人物的一句话啊。

拜入道宗......闻名天下。

宁奕真的,从来没有想过那么遥远的事情。

他有些惘然的低下头,看着裴烦,发现丫头此时也抬着头,怔怔看着自己。

宁奕大脑一片空白。

他嘴唇干涸,认真问道:“道宗真的可以把丫头安全的送回去吗?”

周游道:“当然可以。”

宁奕接着问道:“那我可以跟着一起去吗?”

周游摇了摇头,道:“不可以。”

这句话说出之后。

宁奕有些挣扎的闭上双眼。

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机会有一天忽然降临,如此蛮不讲理的,就这么砸在了少年的面前。

在一旁慢条斯理收拾细雪裹剑黑布的徐藏,唇角的笑意愈发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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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十章 宁奕的道(上)

周游认真等待着少年的回答。

他在宁奕的身上,看到了熟悉的人的影子。

在宁奕纠结的时候,眉心轻微的蹙起,那张还算俊秀的面容上,看不出来有太多的犹豫。

宁奕只纠结了那么一个呼吸,或许不到,只有半个呼吸。

“如果我拜入道宗......我说的是如果。”他挑了挑眉毛,问道:“是不是意味着,我以后要住在道宗的紫霄宫,每天对着丹炉炼丹修行,或者研习道法,阅书调琴,再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周游略微的沉默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少年关心的问题是这个。

“你可以下山,但是道宗有很多的敌人,所以你活动的范围也很有限,在你没有成长起来之前,三清阁会给你很多的保护,绝对的保护......在某些时候,就意味着相对的枷锁。”

周游看到少年很认真的点头,左手搭在右手上,似乎在默默算着什么,右手搭出了两根手指。

“我想要徐藏活下来。道宗能做到吗?”

周游蹙起了眉头。

徐藏明显有些惊愕。

宁奕平静道:“我不懂修行,但我能看出来他快要死了,所有人都想杀他。我知道那些圣山都是巨擘,但你是周游,你刚刚吓走了那些圣山的人。你也对我说了,道宗想要保下来的人,大隋的皇帝都需要给三分脸面。”

周游沉默了。

徐藏收敛了笑意,他很认真的看着宁奕。

宁奕注视着周游,缓慢说道:“徐藏救了我一命,我想让他活下去。”

这里的活下去,不仅仅是帮助徐藏摆脱那些追杀的人。

包括帮他清除体内残余的伤势,让他脱离星辉焚身的境地。

道宗需要做很多事情。

短暂的沉默了一小会之后。

“徐藏是我的朋友......”周游摇了摇头,道:“如果他像是裴家丫头那么好保,我早就保下来了。他自己选择了这条路,蜀山给了他尊重,我也应该给他尊重。”

宁奕还想说些什么,徐藏却拦住了他,语气懒散道:“姓宁的,我的死活......你就不用担心了。”

宁奕瞥了徐藏一眼,没有理睬。

他很认真的举起了右手,两根手指并拢,到了这个时候,第三根手指也探了出来。

宁奕吸了一口气,道:“拜入道宗......我就只有这么三个要求。”

“一,丫头去哪,我就要去哪。无论如何......我要跟丫头在一起。”

“二,我喜欢阅书,但不喜欢约束。”

“三,我要徐藏活。”

周游摇了摇头,道:“可惜了,看来你与我道宗无缘.......我会送你们一程,在离开西岭之前,你都可以改变主意。”

宁奕抿起嘴唇,感受到自己掌心有些潮湿的温度。

温润的小手死死攥着自己的手掌,掌心渗汗,裴烦到了这个时候,终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徐藏包好了“细雪”,轻描淡写说道:“周游,这小子没答应,倒是该恭喜你了。”

周游蹙起眉头。

“三清铃还给你,你是道宗闲散神仙,我是刀口玩命的逃命之徒,各大圣山等着杀我呢,你以为他们是说着玩的啊?走晚了,我真的会死的。”

“你不急不忙地送我出西岭,到时候管杀不管埋啊?”徐藏抛出那枚铃铛,没好气道:“把那只鸽子喊出来,具体的原因,路上细说。”

周游肩头的白鸽翻了个白眼,咕咕拍打着翅膀,飞掠而起,数个呼吸,迎风暴涨,红光散射,通体赤红的雀儿,蒲扇巨大火红羽翼,铜铃吊睛怒目圆瞪,注视着徐藏。

背着细雪的男人平静道:“想让全天下都知道我坐着你离开西岭啊?行啊,我到地方了,就把你炖了煲鸽子汤喝,分给那几座圣山的仇家尝尝,说不定还能一笑泯恩仇。”

白鸽变红雀的巨大禽鸟,腹内一阵蠕动,终究极其憋屈的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想跟我吵架啊?”徐藏笑眯眯道:“十年前就想了吧?想着吧,修到那个境界还早着呢。”

红雀只能将幽怨的目光挪向主人周游。

“要不了多久,大概也就一两年的事情了。”周游声音平淡,拍了拍它的脑袋,神情认真许诺道:“等你能修出人言之后,我带你去蜀山,看看徐藏的墓。”

徐藏翻了个白眼,哑口无言。

红光收敛,所有人坐上鸟背之后,这只巨大的红雀缓慢拍动沉重的双翼,敛去火光之后的红雀,看起来像是一只穿梭在黑夜当中的巨大利箭,披风戴月,云层在两翼碎裂开来,月光与星辉流动搅碎。

宁奕怀中抱着裴烦,风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眼前是无尽的流云,罡风猎猎,宁奕下意识一只手搂抱,揽紧了丫头,他的耳畔是呼呼撕裂的天风。

红雀第一时间并没有急着飞掠,而是攀升,巨大的鸟身,几乎与地面垂直,像是一只窜天的烟火腾射而出,宁奕只觉得自己攥住红雀的毛发也不管用,整个人抑制不住的要往下掉。

他睁开一只眼,看到徐藏面色苍白坐在自己身旁,巨化之后的红雀体型非常之巨大,背上的空间足以绰绰有余的容纳十数个人,徐藏两只手攥着红雀的毛发,咬牙切齿道:“你等着.......我早晚有一天把你煲成鸽子汤。”

周游面带微笑站在最前面,白发飞掠,回头带着嘲讽意味的望着徐藏。

自己的这位朋友......什么都不怕。

但是,恐高。

攀升到了极高之处,红雀停住疾射,悬停在空中,发出了一声欢快的轻鸣。

从地面放眼望去,再也没有人可以看清这只大鸟。

宁奕有些眩晕地往下看去,自己的身下,是漆黑当中的云层,缥缈的云气流动,西岭的山脉交叠纵横,此时看去,都成了细微的黑点连绵,看不真切。

月辉落下,拂过脸庞,再落下去,落在云层上空,便如如坠海中。

宁奕艰难的抬起头来。

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大的月。

一轮皎洁纯白,半坠云海,看上去.......就像是贴在自己的面前一般。

清脆的雀鸣声音,在云层上空响起,回荡,逐渐消弭。

周游回过头来,饶有兴趣看着身后的诸人。

好不容易缓了一口气的徐藏,仍然咬牙切齿,不敢去看身下的场景。

即便是有了修为的修行者,在这种高度上......大多都会心生怯意,一旦跌坠下去,便会粉身碎骨。

修行之路,便是高空行走钢索,往往提着一口气,容不得有丝毫的错误,行走之人,一路上提心吊胆,悬着道心,若是不能如履平地,便难以窥见真正大道。

在周游看来,宁奕是一个有趣的家伙,他似乎并不是多么畏惧从高空坠下。

而让周游觉得更有趣的,是宁奕怀中的那个女孩。

裴烦神情凝重,屏住呼吸,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地面,她没有被御剑的剑仙带过,也没有乘上过奇禽异兽的鸟背。

所以......这是她离头顶的这片星空,最近的一次。

就在裴烦的头顶,一缕又一缕的星辉开始萦绕,凝结。

周游饶有兴趣的看着裴烦凝结星辉的这一幕。

修行者如何修行?便是沟通天地,提升本我。

第一步,便将锁在身躯的那颗凡心取出来,凭借着自己的意念,与天上的星辰,确定某种独特的关系。

所谓的第一步,其实就是......呼吸。

呼出浊气,吸入星辉。

有人需要很久才能明白这个道理。

而有人生下来,从呼吸到这世上的第一口空气开始,就已经踏入了修行。

前者,太多太多,比比皆是,譬如说那些终生不得修行之路的凡人。

至于后者,整个大陆,几乎没有。

是周游的出生,让零变成了一,在“没有”之前,加上了“几乎”。

“是一个天资不错的丫头。”周游看着徐藏,轻声道:“她是裴家活下来的子嗣,身上有珞珈山的令牌。这就是你想送她回大隋的原因?”

徐藏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暗示着这件事情,并不如周游想的那么简单。

周游不是一个自找麻烦的人。

在来救徐藏之前,他什么都不关心,只关心自己的道。

现在起了惜才之心,所以在送徐藏离开西岭之前,他关心的是宁奕愿不愿意入道宗,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是走是留,送到之后,他都不会再投入更多的心力。

至于裴烦拜入哪里,天资如何。

周游不在乎,也懒得在乎。

在他看来,能够凭借自己的呼吸凝结星辉,是一个很不错的苗子。

但是,也只是很不错而已.......还没有不错到,能够让他周游亲自把麻烦领回道宗的地步。

宁奕不同。

宁奕身上的那枚骨笛,品秩超越了徐藏的细雪。

单单这一点,便值得周游去亲自挽留。

周游是一个怪胎。

徐藏也是一个怪胎。

两个人能够成为朋友,愿意成为朋友.......就说明了,这两个怪胎,在某种程度上,对于对方彼此的认同。

如果徐藏不曾跌境......那么周游想要破境,需要借助诸多外力,而其中最好的人选,就是徐藏。

“你就要死了,我很想培养宁奕。”周游很认真的开口:“他有点像你,果断,决绝,懂得割舍。”

徐藏盘膝坐在鸟背上,微笑道:“相信我......他没有选择留下来,是你的幸运。”

周游蹙起了眉头。

“因为你们道宗......养不起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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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十一章 宁奕的道(下)

“你周游闭关不出紫霄宫,但我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徐藏坐在鸟背上,面色仍然带着些许的苍白,他摸着温顺的红色雀羽,看似无心,带着一些玩味道:“其实你就在紫霄宫上坐着,看着清白城下面发生的一切事情,等着我求你出手。”

周游没有回答,只是平静看着徐藏。

坐在鸟背上的男人,一只手摸向背后,直到摸到了那柄“细雪”,才稍微踏实了一些,望着雪白长发的道士,神情凝重说道:“你知道清白城下面有座墓。”

周游道:“我当然知道。”

“那是一座了不起的大人物......留下来的墓。”徐藏看着周游的眼睛,将细雪横在自己的膝前,一字一句道:“那座墓......道宗、大雷音寺都尝试过入内,都没有成功进去。”

周游并没有否认这段历史,他语调波澜不惊道:“所有人都知道清白城的地下,是一位大人物的墓。西岭多的就是地下的墓地陵园,道宗和大雷音寺想要挖掘的,不仅仅是清白城底下的,我们也想去看看大隋的皇陵,很可惜......那里我们也进不去。”

徐藏笑了笑,道:“大隋的皇陵.......你们可真敢想啊。”

他忽然正色道:“清白城的地底下,跑出了一只妖。”

周游面无表情:“那又怎样?”

“少给我装疯卖傻......”徐藏笑了笑,道:“这是一只第八境的雪妖,你在紫霄宫上看得一清二楚,难道不知道意味着什么?大隋境内,的确有妖,可是能够修出隋阳珠的雪妖又有几只?妖物大多凝结阴珠,至于雪妖......那是越过北境倒悬海才有可能存在的妖物。”

周游看着徐藏,道:“所以,你究竟想说什么?”

徐藏手指摩挲细雪,道:“那处陵墓,若是关得死死的,怎么可能会有活的妖物跑出来?”

周游挑了挑眉,顺延思路道:“你怀疑清白城地下的那座陵园墓地.......是妖族大人物的墓?”

徐藏摇了摇头,道:“不不不......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的重点不在于妖,而在于‘活着的妖’。”

“那些大人物的墓里,陪葬的物事诸多,生前钟爱的兵器,画卷,把玩的物事,甚至心爱的伴侣,这些都有可能陪葬其内,当然少不了镇墓兽.......清白城底下的那座墓,能让你们道宗放弃攻打念头,若是真的有镇墓兽,至少也是破开十境、点亮命星的妖物。至于那只第八境的雪妖,说强不强,说弱不弱......可是它从墓里跑出来,就说明,它至少活在那座墓里,而且活着修行了很久。”

徐藏顿了顿,道:“雪妖生性极寒,哪怕走上了修行之路,凝结的星辉也偏向于阴性,偏偏结出了一颗阳珠......说明这座墓地里,阳气非常之旺盛,能够让雪妖修行出阳珠。”

周游看着徐藏,平静道:“告诉你吧,在道宗弟子死后,我亲自以神魂出行,算是亲身莅临,去了一趟清白城地下,那座墓园的封印都在。没有所谓溢满而出的阳气,也没有所谓鼎盛的妖气。这只妖,应该是误闯进入陵墓,不小心被放了出来。”

徐藏挑了挑眉毛,倒提着声音有些好奇的“哦”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头,道:“当我没说......反正墓里究竟有什么,我并不关心。”

他下意识舒展身子,然而目光一不小心瞥到了身下穿梭而过的万里河山,夜色当中猎猎作响的天风,让徐藏想到这里是距地不知凡几的高空,于是面色又白了三分。

“我坐在紫霄宫上,是因为我很想看看这场围杀的最后结局。”周游轻声道:“我很期待你十年前跟我说的,不用细雪,破开阻挡在你面前的那道屏障。所以我一直等着你,拿那把破旧的铁剑,把他们都杀得干净。”

“只是我没有想过.......你非但没有破开那道门槛,反而跌境跌得厉害。”周游的声音不带人情,道:“我道宗的弟子,前去缉拿雪妖,紫霄宫的圣子闭关未出,导致行动失败。那颗雪妖的隋阳珠若是被你拿到,吞下之后,应该可以帮你补回一点修为,至少能让你多活一阵子。”

徐藏闭上双眼。

他平静道:“那颗天宫道宗都想要的隋阳珠......被宁奕拿到了。”

周游听到宁奕的名字之后,颇感兴趣。

他不动声色的回望,瞥了一眼。

身后的少年少女,一个只管俯瞰大地风光,一个静心领悟星辉奥妙,两人耳旁除了风声,再无其他,周游在他们周身之外的虚空当中,随手列下了一个细微的隔音阵法。

“宁奕拿到了那颗隋阳珠,应该是五百年左右的品秩。”徐藏认真道:“然后他吞了。”

周游有些不可思议:“吞了?”

雪白长发的年轻紫霄宫主人,有些难以置信的望向身后的少年,朴素的衣衫在罡风当中猎猎作响,宁奕的神情看起来享受又庄重,不断呼吸着高空的急速气流,鼓起又凹陷的胸膛里,心脏跳动的声音很是剧烈。

只是全身上下,无论哪一个细节看来,都只是一个普通人。

凡人。

没有修行的人。

“妖族的胎珠,分为阴阳两种,除了南疆的那些鬼修,其他人几乎不会吸纳阴气,而妖族几乎相反,大多凝结的是阴珠。”徐藏轻描淡写道:“人族修行的星宿,在妖族看来,若是遇到了阴阳相合,便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补品,这颗隋阳珠,普通人吞下去会爆体而亡,有着圣山心法的修行者可以侥幸不死,但会被撑到残废。真正的用途,是破境的时候拿来扩湖,把胸口的星辉湖泊凝结的更大一些,破境的希望便会大上许多。”

“这样一个大补的补品......被他就这么吞了,毫无用途,他既没有被撑死,也没有残废。”徐藏笑了起来:“宁奕当然不是一个普通人。他是一个......先天不足的怪胎,在没有修行的时候,就这么吞下了一颗五百年的隋阳珠,想要踏上修行之路,不知道还要吞下多少奇珍异宝。”

周游的面色有些变了。

“你说他天赋异禀?”

“当然是了,他能得到那枚骨笛的认可,如果能够顺利的踏上修行之路,日后必将万众瞩目。”

徐藏声音带着一丝悠闲,幸灾乐祸道:“周游,你仔细想一想,若是他真的拜入了紫霄宫,那就是一个无底洞了,想要让他破入前三境,你能拿出千年的隋阳珠出来吗?那可是其他圣子后三境需要的宝物。”

周游深吸了一口气,道:“若是他愿意拜入我的门下,我可以亲自去北境倒悬海,替他猎杀千年大妖。”

“可以,你周游当然可以。”徐藏笑的愈发开心,“别说一千年的隋阳珠,就是妖族三千年的妖君,现在也未必是你的对手。可是以后呢?你们道宗说要替他护道,前三境,中三境,后三境,还没到第十境,半个山门就被吃垮了,破十境命星的时候又该怎么办?把三清阁给他吃了?”

周游沉默了。

他回头看着宁奕,心底说不清楚的复杂情绪。

徐藏感慨道:“周游啊,你还是太年轻,想一想,宁奕如果拜入道宗.......这岂不就是一场灾难?”

周游的面色有些复杂,他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内心五味杂陈,最终盯着徐藏,道:“我不相信有这样的无底洞。”

徐藏撇了撇嘴,道:“在看到你之前,我原本也不相信这世上有生而凝结星辉的人。”

握着细雪的男人,抬起头来,看着闭起双眼,张开双臂,想要拥抱整个星空的少年。

裴烦的头顶,无数的细碎星辉涌动过来。

宁奕的头顶则是空空如也。

所有的星屑,无形的有形的,在汇聚涌向裴烦的过程当中,都下意识的避开了宁奕。

少年的胸膛当中,那颗碎裂的隋阳珠,化散开来的血气,并没有成为凝结星辉的风暴,而是封锁在血液当中,孤独的游荡。

五百年的隋阳珠,不过是一口补品罢了。

“看呐.......这是一个多可怜的人?星辉在涌向他的时候,有意识的、无意识的,都避开了他。”

徐藏的声音带着一点悲哀,轻轻道:“他是一个生来被大道排挤的人啊,看起来并不像是跟你我一样的天才。”

前面半句听得着实有些感慨。

生来被大道排挤。

后面半句听得周游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他想要自由......他当然有自由,在任何一个宗门待久了,那个宗门的全部上下,都会疯了的。”徐藏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越看他越喜欢,越看他越忍不住想要教导,想到这里,不由有了一丝的怜悯之情。”

周游忍不住想要发问,忍了忍,终究没有忍住,道:“你怜悯什么?”

“若是我去教他练剑,那么他这辈子再是惊艳,也不可能超过我了。”

忍住了一脚把徐藏踢下去的冲动,在最后的一段路程当中,周游再也没有对徐藏说过一个字。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十二章 我坐在星河之上

翱翔在苍穹之上的时间并没有多长。

在周游和徐藏的对话结束之后,年轻的紫霄宫宫主便闭上了嘴,眼神当中沉默又复杂的思考着一些驳杂的事情。

周游生的面目很美,是男生女相的那种美,却并不显得阴柔,因为他有一双剑眉,素日舒展,哪怕不用剑器,也有七分剑仙的出尘意味。

周游与徐藏两个人站在一起,一个浑身仙气,一个沾满了世俗味道,毫无疑问......前者更配得上“剑仙”这样的称号。

徐藏看着周游眉心微微蹙起,凝结,只觉得有趣,在过往的那些年里,他几乎没有见过这位天才道胎露出过如此的神色。

周游思考道法和修行的时候,神情从不纠结。

徐藏懒洋洋换了个姿势,他很好奇,在知道宁奕是一个无底洞之后,周游背后的道宗,难道还愿意栽培他吗?

两人之间的对话告了一段落。

宁奕身旁的隔音阵法也随之解除。

双手按在鸟背上,满头黑发被大风吹得向后飞掠的少年,浑然不知刚刚发生了什么,他脸色稍显红晕,胸膛里的心跳,在高空炽烈的风气当中愈发炙热。

宁奕忽然听到一声“喂”。

他有些惘然的抬起头,一道湛蓝色的光团飞掠而来,“噗通”一声敲打在自己额头,震得宁奕前后摇晃一下,但并不觉得丝毫疼痛。

宁奕伸手去摸,额心的温度带着一点潮湿的水汽,湛蓝色的光团袅袅化开,在急速飞掠的鸟背上围绕自己,并不散去,水气当中,一个又一个蝌蚪般的文字缓慢凝形,浮现而出,缭绕环成一堵墙壁,在脑海当中上下起伏。

宁奕眼前的视线有些模糊,他抬头看去,看到黑衣的徐藏转过身子,坐在大鸟上对着自己笑,视线唯一清楚的,是半个身子背对自己的俊美道士。

周游轻声道:“这是我紫霄宫的紫玄心法,十境之前的修行心法,各大圣山相差不大,但唯独紫玄心法入道最易,道宗内门门徒,修行紫玄心法的,大多可以踏上修行之路。”

他顿了顿,道:“给你的,只有前三境。”

宁奕有些愕然,他伸手去摸,那些水汽氤氲的小字便柔柔破散,紧接着重新凝形,周游的声音再一次传来:“这是紫玄丹。”

宁奕听到哗啦一声,站在鸟背上的紫霄宫宫主,解开了自己的腰囊,刹那间星辉落下,月华缭绕,一粒粒斑驳的紫色光团从囊中飞掠而出,围绕宁奕。

宁奕盘坐在火红鸟背之上,宛若置身星河中央,身前身后是无数缩小的星辰,犹如尘埃。

徐藏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慨:“啧啧......道宗可真是大手笔,哪有人破前三境需要紫玄丹的?这些紫玄丹,恐怕是为了给紫霄宫大师兄破第九境时候准备的吧?”

周游瞥了一眼徐藏,没有理他。

徐藏挑了挑眉毛,继续说道:“各大圣山的圣子现在都是第八境,难道你紫霄宫的要强上一步?我不相信。”

周游看着宁奕,平静说道:“这些丹药,你随便吃。”

他是想要试探徐藏口中的“无底洞”,究竟有多么能吃。

修行路上,灵药仙丹,哪一个天才不靠资源?每天面壁打坐能破开十境,就这么点燃命星,是天大的笑话。

能吃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周游心底比谁都清楚,自己能够成长到这一步,道宗花费了巨大的资源和心血去推助。

比起消耗资源,在修行路上,还有其他更多让人头疼,甚至心生畏惧的事情。

如果宁奕只需要吃掉足够的资源,就可以成为下一个自己,那么......周游愿意推他一把。

“这里有一千颗紫玄丹。”周游转过身子,缓慢坐了下来,注视着宁奕,道:“不要怕拔苗助长,只要你在这里破入前三境,愿意进入道宗,我帮你稳固基础,培本固源,从此以后......十境前需要的资源,我道宗都包下来了。”

宁奕嘴唇有些干涸。

“这些都是送给我的?”

周游点了点头,轻柔道:“无论你愿不愿意拜入道宗。”

宁奕声音沙哑道:“那我.......现在?”

周游微笑抬手示意。

徐藏在一旁怀抱长剑,啧啧道:“一千颗紫玄丹,送给一个没有修行的人去破开前三境,这可真是天大的手笔。你用到紫玄丹的时候,已经是破后三境了吧?”

周游都没有理他。

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话的徐藏,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裴烦坐在鸟背上,呼吸着掠来的星辉,紫玄丹的丹药芬芳游掠在头顶,她的额头,若有若无的星辰轮廓已经凝结。

宁奕沉溺在星河当中。

周游则是自始至终都没有再理睬自己。

“喂?”

“喂喂......”

顺手在徐藏身旁放了一个隔音法阵的周游,终于面带微笑的转动头颅,望向徐藏,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嘘”的手势。

......

......

宁奕闭上双眼。

他感应着身边那些模糊的文字,在脑海当中游动,耳边的风声逐渐消弭,散去。

大千世界,万籁俱寂。

忽然有一双巨大的眼睛,从苍穹的背后倏忽睁开。

撕裂黑夜。

煌煌缭绕。

宁奕坐在星河之上,周身的星辰旋转,日月更替,在脑海当中演化。

“原来......这就是修行吗?”

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

就好像匍匐在大地上的蝼蚁,有一天抬起了头,发现自己距离天上的星辰,其实只差......那么一点点。

只差伸出手的距离。

宁奕轻轻吸气,他慎而重之的伸出一只手,两根手指捻住一颗“星辰”,仔细拿来,放在眼前端详。

浑圆的丹药,看起来如珠玉一般,入手既软又润,想来要很多银子才能买到吧?

幽幽紫气,呼吸一口,侵入肺腑的气息便充盈全身上下。

“真舒服啊......”宁奕想到了周游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这些丹药,你随便吃。

他舔了舔嘴唇,将捻起的那枚“紫玄丹”放在自己的唇间,两颗牙齿对准。

咔嚓一声咬碎。

宁奕的头顶气穴便不再闭合,当蝼蚁抬起了头,看到了天上的星辰,从那一刻起,这只蝼蚁......便与其他的不再相同。

无数的星辉,那些想要避开宁奕的,在紫玄丹的吸力之下,开始十分抗拒的向着少年移动。

裴烦原本召集而来的星辉,不过是呼吸之间的三尺距离,在这颗紫玄丹的作用下,三尺变成了五尺,星辉的浓度大大提升。

宁奕吃下了第一颗紫玄丹,他能感到自己气穴大开,迫不及待需要星辉的灌注,于是乎......少年开始认真地感应着体内的变化。

十个呼吸之后,他很困惑的抬起头来,发现自己的变化是.......毫无变化。

他沉下气来,捻起了第二颗紫玄丹。

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缓慢,也不再犹豫。

直接放入口中,然后咬碎。

第二颗紫玄丹吃下之后,宁奕动作没有丝毫的停止,他开始机械般的重复动作,捻起,咬碎,再捻起。

他睁开了双眼,注视着周游。

那张俊美无双的脸上,只有平静。

眼前是道宗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紫霄宫的宫主,自己只管吃,何必再在意其它?

坐在星河之上的宁奕,开始吞下围绕自己旋转的一颗又一颗星辰。

开始修行的人,将不再对自己的头顶怀揣那么强大的敬畏之心。

因为他们发现,自己有一天,也能站到这个位子。

浓郁的星辉围绕两个少年少女,裴烦的头顶,那颗若有若无的星辰轮廓已经凝聚而出,少女从顿悟状态当中惊醒,发现自己身旁缭绕着浓雾般的紫气,身后的宁奕,面容已经模糊看不清楚,只能看见盘膝而坐的庄重模样。

就在宁奕身旁,一颗又一颗的紫色光团,接二连三的碎裂开来,方圆小半里的高空,星辉以一种海啸般的速度蜂拥而来。

红雀清厉的叫了一声。

它从来没有见过破开前三境,需要如此浩大声势的修行者。

方圆一里,几乎凝结成为液滴的紫气,颗颗饱满,倒悬在宁奕身旁。

少年微微启唇。

那些等待了许久的星辉,便终于找到了一个入口。

“嗡——”

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徐藏沉默地看着少年。

裴烦有些紧张。

宁奕像是睡了一觉,浑身酥软,他仍然是紧闭双眼的那副模样,吞掉了所有的星辉,这才幽幽吐出一口气来。

周游坐在鸟背上,面容仍然是之前的那副平静模样,看不出喜怒哀乐。

“宁奕......”

周游的声音当中,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有欣喜,也有失落。

宁奕听到周游的声音,睁开眼睛。

红雀开始俯冲,下落。

黎明的曙光照在云层上,阳光一线潮,黑夜之时在云层之下,冲下黑夜,来到了光明之间。

少年伸出两只手,一只手替自己挡风,一只手替裴烦遮光。

坐在鸟背上的周游,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诚恳道:“你真的很能吃,我道宗养不起你。”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十三章 一个漫长的故事(上)

“你真的很能吃,我道宗养不起你。”

这一句话说出来,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宁奕不知道一千颗紫玄丹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以周游的身份,说出这一句话,意味着什么。

宁奕目光幽怨的落在徐藏身上。

那厮抱着细雪,还在幸灾乐祸,笑得前仰后合。

裴烦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丫头的声音听起来细细的,还有一丝压抑不住的开心。

“我从来没有收过弟子,如果你能破入前三境......我很想把你带回紫霄宫。”周游沉默了一会,道:“一千颗紫玄丹没办法破境,如果你的天赋没有问题......那枚笛子,再如何了得,也只能说与道宗无缘了。”

徐藏挤眉弄眼道:“可惜了,你们道宗就此失去了一位未来的不朽。”

周游不以为意,认真说道:“修行分十境,前三境是固本培元,打好基础为先,不要急切破境,能忍则忍,水涨船高,顺其自然。若是有一天......你破境了,不妨琢磨一下那枚骨笛,比细雪品秩高的物事,绝非等闲之物。笛子的事情我会保密,不要轻易示人,否则惹祸上身,谁也救不了你。”

“到了中三境,术法也好,剑式也好,本质上都是杀人克敌,贪多嚼不烂,万法通不如一法精。”

“到了后三境,你见到了那些圣子,就会明白......有宗门的天才,跟散修,完全是两路人。”

宁奕屏住呼吸,认真听着。

“吸收星辉......应该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事情。”周游沉默说道:“呼吸之间,每时每刻,但你不太一样,你想要破境......应该需要很多的资源,我道宗给不起,其它的几座圣山肯定也给不起,除了大隋的皇室,恐怕没人能够养得起你。”

他想了想,补充道:“一千颗紫玄丹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你想要破入前三境,不需要道宗,我去一趟北境倒悬海便足矣。但一千颗紫玄丹都无法破境,后续的投入......实在太过庞大。”

周游轻声道:“现在的那些圣子,还叫圣子,但若是日后他们破不开十境,点不了命星,就配不上圣子的名号。道宗愿意培养你,是愿意培养一个命星之后无敌天下的修行者,而不是一个吞噬无数资源都无法晋升十境的无底洞。”

宁奕明白这个道理。

他抿起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从口中干涩的吐出一个字:“谢......”

周游摆了摆手,神情恬淡,红雀下落,已经逐渐接近地面,风声渐大,地面的山脉轮廓可以看清,高空的云气距离一行人越来越远。

“跟着徐藏逃命,记得学些有用的,不要把他的某些品质也一同学了。”周游有些厌恶的说道:“譬如说自大,无耻......还有很多,除了会杀人以外,他一无是处。”

宁奕认真听取,一字一句道:“谨遵教诲。”

徐藏同样认真听取,一字一句道:“多谢夸奖。”

......

......

越过了西岭,就是大隋的边境。坐在雀背之上的年轻紫霄宫宫主,瞥了一眼身下连绵的横山碎岭,道:“大隋的东南西北,四座边境,都修筑了长城,我送你们离开西岭,徐藏的仇人有很多,瞒不了多久。”

没过多久,宁奕果然看到了身下蔓延纵横的横亘城墙,弓弩台悬挂,烽火沟壑,列甲举戟,人群当中,有一位银白铠甲的中年男人抬起头来,看着空中纯白云气当中,疾射而去的红色大雀。

那位银白铠甲的将领二话不说,一飞而起,向着宁奕所在的方向而来。

周游瞥了一眼,“大隋镇守四座边境的四大家,西岭交接边境的是‘祝’家,这位大隋将军叫祝芝,第十境的巅峰修行者,庙堂不争,但见到了姓徐的,现在大概只需要三拳,就可以把他锤得稀巴烂。”

少女面色有些苍白,道:“为什么?”

徐藏微笑道:“因为我杀了他爹。”

裴烦印象当中,幼年时候,曾经见过这位姓祝的将军,而至于那位老将军,祝家的当心骨,在她的印象当中,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伯伯。

徐藏杀了那个姓祝的伯伯。

裴烦抿了抿干裂的嘴唇。

至于为什么杀人,就成了一个扣在一起的环......裴烦没有接着问下去,徐藏也就没有接着回答。

如果裴烦问,为什么徐藏要杀他爹?

徐藏就会老实的回答,因为他爹杀了你爹。

宁奕叹了口气。

这些都是一时之间算不清楚的冤枉账。

飞掠而来的祝芝大将军,银甲铮铮,冲天而起,只见苍穹之上,一道敕令砸落而下。

“降。”

那道充盈紫气的印决倏忽落下,越降越大,迎风而展,几乎数个呼吸便如同一座小山,压得那位祝芝大将军喘不过气来,以更快的速度砸坠在地。

宁奕目瞪口呆,看着这位硬闯西境长城的道宗宫主,轻描淡写说了四个字。

“道宗,周游。”

于是那位祝芝大将军面色通红,坠在地面,踩得土石四溅,在兵卒愕然的目光当中,对着天空遥遥一揖,双手抱拳,行的是江湖武夫的礼节,一拜之后,身上笼罩而下的紫气这才崩散开来。

周游轻声道:“道宗不与人交恶,且西境长城不防散修出行,但在大隋境内,门关屹立,行走不便,条条框框,诸多繁琐。若是带你们走下面,就算身份没有暴露,也会大大耽误我的时间。”

宁奕低垂眉眼,自嘲的笑了笑。

“只要你站得够高,所有的方便大门都会向你敞开。”周游看了一眼少年,平静道:“飞不起来的时候,先想着脚踏实地,把脚底的每一步路都走好。”

红雀越过了西境长城。

一些零零散散的城池轮廓,已经可以看清。

大鸟开始缓慢的降落。

周游想了想,道:“少年......不得不说,跟着徐藏,是一个糟糕的选择。”

徐藏翻了个白眼,道:“但他别无选择,有本事你们道宗把他收了去?”

周游沉默了。

红雀落地,振翅拍地。

宁奕抱着裴烦,落地之后,只觉得自己四肢有些酸麻,尤其是双腿,接触地面的一刹忍不住的打颤。

周游拍了拍龇牙咧嘴的少年肩膀,温和道:“大隋三万六千里,我等着你以后出现在星辰榜上。”

徐藏立即反讽道:“那个榜有什么意义?你当年不还是排在那个疯女人的后面?”

周游微笑道:“排第一的,成了珞珈山的小山主;排第二的,手握道宗紫霄宫,排在第三的现在在哪里,姓谁名甚?”

徐藏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周游望着徐藏,终于诚恳开口:“徐藏,你要以杀证道,可十年了,你难道不知道你要杀谁?裴家灭了,心爱的女子也死了,你要杀的,难道是那些让你每日奔波,害得跌境不止的蝼蚁么?”

“当年杀上圣山,你只杀能杀之人。杀到自己命星不堪重负,破碎裂开,跌境不止。”周游挑起眉头,平静道:“好杀善杀之道,并不是滥杀无辜。你说你自在逍遥,明知自己头顶有山所压,畏惧剑断,绕道而行,这难道不是一种逃避?”

“细雪在道宗放了十年,现在开始,它重新回到你的手上了。”周游轻声道:“我和珞珈山的那个女人终有一战,那一天应该不会太晚,我不会畏惧死亡。在这之前,如果有一天你拔剑了,无论对方是谁,是大隋的皇室,还是任何一座圣山,拔剑之后,死了我会替你收尸,然后替你报仇。”

“我要去哪里,杀什么人,做什么事,这些......不需要你提醒我。”

徐藏顿了顿,面无表情道:“如果我活下来了呢。”

周游微笑道:“你觉得你能活下来吗?”

徐藏抱着细雪,侧头道:“无论如何,那人一定会死,不需要你替我报仇。”

周游柔和道:“但愿如此。”

年轻道士登上鸟背,那只红雀亲昵蹭了蹭裴烦的脸蛋儿,高昂叫了一声,倏忽振翅,宁奕看到那只红雀的眼中,有着一抹通人的神色。

周游天下,不复回头。

裴烦感慨道:“这才是神仙气派,高人景象啊......”

徐藏没好气道:“这才多久,就胳膊肘往外拐了?”

丫头咕哝道:“人家确实比你帅,也比你潇洒嘛......”

徐藏呸了一声,抱着细雪一瘸一拐向前走去。

裴烦在菩萨庙塌的时候受了一些伤,宁奕心疼,背着丫头,落地之后有些不适应,同样一瘸一拐地快步追了上去。

“前辈,这十年......”

徐藏知道身后那两人有一堆话想问。

他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没好气道:“十年?你们怎么不让我从大隋开国皇帝在北境对抗妖族开始讲?”

宁奕干笑一声。

赶路的男人顿了顿,声音有些干哑。

“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十四章 一个漫长的故事(下)

“我六岁那年,裴旻把我领回了将军府,夫人和将军待我不薄,他们养我成人,教我剑术,送我去了蜀山。”

“将军府里,裴旻教我剑术,上了蜀山,赵蕤教我道术。”

说到这里,男人顿了顿:“我六岁练剑,十六岁那年入了蜀山,在山上跟随赵蕤入道修行,天上星辰数以百万,我一颗也瞧不上,蜀山道法沉积如山,我一本也不想念。所以他们说我离经叛道,不守规矩,我只当他们是在放屁,向来也懒得理睬。”

“我目中无人,更没有规矩。”徐藏声音漠然,道:“我的剑是直的,道理也是直的,行走天下,道德仁义在我头顶,星辰境界在我脚下。蜀山草庐的那些人,我看不惯,明明不懂,却说懂了,明明懂了,却装作不懂。”

“不是一路人,自然走不到一路去。我破前三境的时候,用了整整四年,有些人嘲笑我没有天资,草庐里的那帮庸才,自然不会知道,拿到心法的第一天,我就看到了头顶的那片星空。没有破境的那四年,我只是在挑选一颗能看得上的星辰罢了。”

“入蜀山前,裴旻亲自送我过来,说我是继他之后的大隋剑仙,整个蜀山翘首以盼,给我最好的资源,除了赵蕤,他们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徐藏轻描淡写道:“我最不喜欢的,就是看那些圣人,在书中自顾自说着天大地大礼数最大的道理。所以蜀山那些老人送来的心法,经文,我一部也没有看。我只看了《剑经》......那本书,没有裴旻写得好。”

他瞥了一眼宁奕,道:“这是一个坏习惯,不要学我。”

“后来我破开前三境,赵蕤把他的细雪送给了我。”徐藏说到这里,目光缓慢挪移,望向悬挂在自己床头的黑布长条之上。

屋子里火光摇曳,门窗紧闭,外面冷风如刀,咚咚敲打。

这是大隋边境一家普通的客栈。

“后来我把蜀山的道藏重新读了一遍。”徐藏感慨道:“我发现当年不读书的选择真是......太对了,那些书写得又烂又无趣。静下性子看了整整半年,挑出来的,唯一一本喜欢的,竟然是赵蕤写的反经。”

反经......

宁奕觉得有些好笑。

徐藏也笑了笑,换了个姿势,半仰着躺在榻上,道:“后来赵蕤死了,寿终正寝,或许是得道成仙?他是个道士,跟周游差不太多,但他不喜欢杀人,他的那本反经里写的,就是他想活,最后却没活成的样子。”

徐藏眯起眼,细声道:“然后我替他活成了他想活的样子。”

“赵蕤死了以后,我就下了蜀山,去走了一趟大隋。裴旻是大隋的剑圣,但他推荐的弟子是个庸才,无能之辈,四年才破开前三境,这样的人,下山之后只会给蜀山丢人。我懒得说什么,也懒得争什么,那一年的圣子当然给了别人,名字叫什么......我没有记住,那个人最后被我一剑杀了。”

“大隋的星辰榜上把我列在了第三位,我不在乎虚名,但有人在乎。裴旻的朋友,裴旻的敌人,蜀山的朋友,蜀山的敌人......还有蜀山自己。直到入世之后,我才发现,原来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在乎名与利两个字。”

“每天会有很多的人想要挑战我,更多的人想要杀死我。”徐藏挑了挑眉毛,无所谓道:“我握住了细雪,就握住了麻烦。”

“在蜀山和裴旻两座大山的威名之下,来挑战我的人,只能与我同境而战,毫无意外......他们都输了。至于那些输了之后恼羞成怒,想要动手杀人的,他们都死了。”

“周游说的不错,我只会杀人。”徐藏平静看着宁奕,虚弱道:“因为我从出山到现在,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杀人。我的故事其实很简单,杀人两个字足以概括。”

屋子里的炉火缓慢跳动。

杀人两个字,从徐藏的口中说出来,就像是喝茶饮酒,吃饭睡觉一样,自然而又随意。

从他踏入江湖,就有一拨又一拨的人,前赴后继,不是在杀他,就是走在杀他的路上。

因为徐藏好杀。

后来这些人怕了,畏惧了,发现这个容易捏的柿子,其实是一个暗藏剑胎的杀胚,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容易杀掉。

于是他们开始退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徐藏好杀。

徐藏说完了这些话,觉得有些疲倦,他从西岭的道庙,支撑到了现在,一度凝结星辉,重新破境,如今神魂恹恹,困意袭来。

徐藏摆了摆手,打了个哈欠道:“差不多就这样了,还有什么要问的?”

屋子里有两张床,宁奕和裴烦老老实实坐在另外一张床榻上,听着徐藏说话。

宁奕想了想,如实说道:“我们其实并不关心你的故事。”

徐藏翻了个白眼,怒道:“闭嘴。”

裴烦轻轻道:“我爹呢。”

徐藏沉默了一会,声音有些沙哑:“死了。”

裴烦等了很久,她一直都没有打断徐藏的话,就是想要听到徐藏要说的故事里,关于自己一直等待的结局。

但是徐藏没有提到裴家。

所以裴烦问了。

问完之后,裴烦十分乖巧的嗯了一声,说了一句知道了。然后动作木然的爬上床榻内侧,轻轻吹灭了烛灯。

屋子里一片黑暗。

徐藏的眸子在黑暗当中带着一丝死寂。

他继续道:“我不想说的。”

“你们这个年龄,肩膀上不应该承担仇恨,或者其他的更重的东西。”徐藏低垂眉眼,自嘲笑道:“有些东西,太重了,会把人压垮的。”

宁奕坐在床榻上,他能够感到床榻轻微的颤动。

少女缩成一团,正在无声的抽泣。

宁奕心中默默的叹了一口气,道:“裴家灭了,是谁干的?”

裴旻的名字响彻大隋四境,宁奕错过了裴旻的年代,但他知道,如今替大隋皇帝守卫四境长城的四大世家,四位家主,论名声和实力,恐怕都比不上十年前的“剑圣裴旻”。

裴旻早在年轻时候就已经破开第十境,坐在大隋庙堂最高处,功高盖主,剑术抵达了不可思议的境界。

徐藏是裴旻唯一的弟子,单单把这位杀名远扬的蜀山小师叔拎出来,就可以窥见裴旻成就的一二。

能以雷霆之势灭掉裴家的,还能有谁?

帝王之术,杀人诛心。

徐藏平静道:“所有人都知道是谁,可是你能如何?大隋皇城谁敢闯?皇帝身边的护道者,若是能被人一剑杀了,这个大隋,也就没必要存在了。”

男人靠在一边墙壁上,轻声道:“我能做的,就是查清楚有谁参与了这个过程,能杀的,就全都杀了。”

宁奕深吸一口气,穷追不舍问道:“有谁?”

徐藏说道:“很多,非常之多。西境长城的祝家老祖宗祝午就是其中的一位。”

床榻上的少女忽然狠狠抹了一把眼泪,坐起身子,无声的盯着徐藏。

徐藏看着少女,缓慢说道:“裴家的灭亡,各大圣山,都有出力......导致裴家灭亡的根本原因,当然是因为裴旻的功高震主,而引起裴家灭亡的开始,是因为珞珈山的一枚长令。”

“裴旻停在了一个非常高的境界,在拜访了各大圣山之后,仍然不能突破。”徐藏蹙起眉头,回想着脑海当中的一副副画面,道:“我那时候跟在他的身后,他的境界,即便是如今的周游,也要差上许多火候。我清楚的记得,在与各大圣山山主交手的过程当中,裴旻大多只用了三招,便点到为止,而他带着我离开的时候,那些圣山山主的表情复杂又恐惧。”

徐藏笑了笑,道:“蚂蚁多了,也会咬死人的。已经有成千上万年没有出现过不朽了,那些圣山都说自己的祖师爷是上古的某位不朽存在,可谁见过真正的不朽?恐惧是最好的催化剂,大隋的平衡维持得很好,不需要某位绝世天才横空出世,所以......他们害怕裴旻踏出那一步。”

微微的停顿之后。

“所以......裴旻死了。”

徐藏看着裴烦,认真道:“皇帝给你许下了一门婚事,在珞珈山,这枚长令,其实就是一枚婚令。至于裴家的故事......裴旻抗令,圣山剿之。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故事。”

裴烦沉默了。

她默默取出了这十年来视若珍宝的珞珈山令牌,哐当一声掷在地上,然后呸了一口。

宁奕先是一怔,然后怒道:“这是什么破烂狗......这桩破烂婚事我不同意!”

徐藏看到对面的两人反应,忍不住的笑了起来。

他缓慢挪动身子,俯身探臂,一只手捡起了那枚令牌,拿袖子擦了擦,放在眼前端详。

徐藏看着宁奕,玩味笑道:“这你也信?婚约是真的,但跟珞珈山没关系,婚令送过来的时候就被裴旻捏碎了。”

“那一夜京都风云巨变,各大圣山山主齐至。除了珞珈山主和紫山山主,其它的几乎全都到齐了。这枚珞珈长令,是裴旻为女儿定的亲传弟子令牌,裴家因裴旻而不断壮大声势,不可避免的逐渐触碰大隋皇帝的底线,所以说这枚令牌是最后的导火索......其实并无不妥。”

“大隋皇帝不能容忍裴家跟圣山再扯上关系了。”徐藏将令牌重新掷回去,“所以他们动手了。”

“我带着丫头逃命,这枚令牌算是信物,她带在身上,哪怕走丢了,她能找到珞珈山,山主弟子的身份,能保得住她一命。”

说完这些以后,徐藏发现少年似乎对自己刚刚说的那些并不太感兴趣。

宁奕坐在黑夜当中,坐得笔直,就这么直勾勾看着徐藏。

徐藏当然知道少年心底在想什么。

他笑眯眯道:“你要是破开第十境了,我陪你一起尝试去炸了大隋皇城又如何?你现在连第一境都不曾破开,肩膀上如何担得起重任?”

宁奕认真道:“所以我要怎么做?”

徐藏平静道:“很简单,跟着我修行,时机到了,你自然什么都知道了。”

宁奕又问道:“具体呢?”

徐藏轻声道:“裴旻告诉我,高调做人,低调做事,赵蕤告诉我,低调做人,高调做事。我觉得他们俩说的都有道理,所以我高调做人,高调做事。”

宁奕皱眉道:“所以我们明天要告诉整个大隋,徐藏回来了?”

“不......当然不是。”徐藏有些头疼,道:“后来我发现,高调做人,高调做事的那些人,除了我徐藏以外,全都死了。所以从今天以后,我们要低调做人,低调做事。”

宁奕沉默了。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十五章 可为与不可为

“大隋是这片大陆的主人,无论是东土灵山,还是西岭道宗,任何一座圣地、圣山,拎出来,捆起来,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大隋的麾下之臣。”

“偏远地域的道宗,佛门,地远道偏,因为某种狂热的原因,不太受大隋皇朝的管辖约束,但在中州境内......其它的圣山,行事便没有那么自由。”徐藏说到这里,微微顿了一下,道:“注意,我说的是没有那么自由,大隋皇朝的律法虽然明令禁止了杀人放火,而且说了杀人偿命......但在修行者的世界里,如果你的剑足够快,拳头足够硬,后山足够大,杀了人,是不需要考虑律法的。”徐藏平静说道:“这里的自由,指的不是个人的自由,而是一整个圣山的自由。道宗可以扶持西岭境内的某位平平无奇的普通人,轻松至极地把他推上至高无上的位置,甚至进入大隋皇朝接受洗礼的时候,与那位皇帝平级而论,只是稍低一头。”

“但是其他的圣山没有这种权力。”

一大早醒来,徐藏就收拾好了东西,除了捆好细雪之外,他还找店家买了三套崭新的黑色大袍,租了两匹马。西岭与大隋的交界口,风沙很大,平原与荒漠交接,某些地段不易骑马,三个人牵着两匹马,艰难走在大漠黄沙当中,宁奕的包裹挂在马上,一层黑布泛着油光,丫头腿脚受了些伤,趴在马背上,三个人神色疲倦当中带着亢奋......像是从事某种能够带来巨大利益的行脚商。

“西岭可以信奉道宗,东土可以信奉灵山。”徐藏微笑说道:“但是中州境内,那些凡人也好,圣山也好,他们不可以有信仰。换句话说......他们只能。”

“皇帝。”宁奕略去了某个敏感的动词,他皱眉道:“皇帝不允许在自己的视线之内,出现威胁自己皇权的变数。”

“是的......因为道宗和灵山太偏了,所以他们活下来了。”徐藏轻轻感慨道:“这是一个值得琢磨的事情,我不好发表过多的言论,所以这些话说到这里,就此为止。”

宁奕相当赞同的点了点头。

“从大隋的西境长城开始算起,笔直的一条直线拉扯到东境,两位镇守边关的将军世家,中间差了三万六千里。”徐藏回过头,看着身后拉扯马屁,半个身子绷直的少年,认真说道:“大隋很大,真的很大。”

“高祖皇帝开国之时,将妖族逼到了北境倒悬海的那一头,他被认为是一位近乎与神灵同等层次的伟人,本该永垂不朽,一直统治着这个帝国。”徐藏说到古老的历史时候,眉头蹙起,道:“不知名的原因......或许是因为要加固倒悬海阵法的缘故?不仅仅是高祖,很多强大的存在都陆续的死去。大隋皇室的血统非常之强,初代皇帝被怀疑是不朽层次的修行者,他留下来的强大血脉,让他们持续不断的统治着这个大陆,从后往前数,谁都数不清有多少年,从前往后数......我觉得可能没有多久了。”

“加固阵法,所以死去?”宁奕心想这样这样的借口真是在书里屡见不鲜,不仅眼熟,而且白烂,于是摇了摇头,道:“你说大隋的初代皇帝是一位不朽......不朽是什么?”

“我可从来没有说大隋的皇帝是一位抵达不朽层面的修行者,我只是想说他不应该就这么轻易的死去.......虽然那位皇帝在倒悬海的时候亲身击杀了两位不朽级别的妖族修行者,但据史书记载,初代皇帝自己说过,他不是不朽。”徐藏语气凝重了一些,道:“至于你要问的那种不朽......是一种修行境界,最高的修行境界。”

“所有的修行,是为了让人变成非人。”

“蝼蚁抬起头,看到了头顶的星空,永恒不灭的星辰,心向往之,所以他们也想成为其中的一颗。”

“所有的人都会死,然而有些人不想死,所以他们想要永远的活下去。”

“人都会死,如果极少的人,在不死的路上成功了,他们最后站在了星空上,成为某颗夺目的星辰,获得了永恒的生命......他们还算是人吗?”

宁奕抿起了嘴唇,欲言又止。

他有几个问题想问,但是忍住了。

他只是沉闷的回答:“不会死的人,应该不算是人了。”

“当然不是人,是神。”徐藏瞥了他一眼,并没有丝毫敬畏之心,反而懒散的应付道:“喏......这就是不朽了。”

风沙阵阵,一直趴在马背上,双手撑着下巴的裴烦,听得津津有味,她直接问道。

“成为天上的星辰,难道就不会死吗?”

把宁奕想要问的第一个问题问了出来。

徐藏牵着马,没回头,“不会。”

裴烦接着问道:“那永远都不会死的不朽,是怎么被高祖皇帝杀死的呢?”

徐藏的身子僵了僵。

这就变成了一个矛与盾的故事。

永远也不会死的不朽,是如何被初代皇帝杀死的呢?

徐藏牵马走在前面,他伸出一只手,捋了捋额前乱飘的一缕灰发,将它别在自己耳后,然后发现这个问题......真的很有意思。

“或许是因为初代皇帝用的是剑的原因,用剑的修行者总是比其他的修行者要强。”徐藏胡乱敷衍道:“嗯,就是这样。这个话题也可以终止了。”

宁奕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位前辈的普及教育实在太随心所欲了。

大漠黄沙当中,三个人没了话题,只能继续沉默的前进。

宁奕牵着大黄马,只觉得阻力越来越大,他没有踏入修行路途,哪怕吞下了一颗五百年隋阳珠,还有周游给的一千颗紫玄丹,也只是感受到了一丝修行的玄妙,距离破开前三境,还不知道差了多少。

漫天飞沙,走了约莫两三个时辰,宁奕的性子很沉,但腿脚逐渐不听使唤,前面的徐藏速度始终不变的保持着,脊背挺直,黑色大袍向后猎猎翻飞,看起来丝毫不像是一个要死的人......除了迈步的频率,宁奕觉得前面那厮的前进速度,实在快的要死。

他嗓子沙哑,裴烦好几次想让宁奕上马,换自己来牵,都被拒绝了。

苦闷于修行路途,以及跋涉路途的诸多不顺,宁奕的心底多了一丝烦躁和焦虑,他看着前面越走越远的那道黑衣,咬牙切齿拽着大黄马向前赶去。

“前辈,我该怎么样破境?”

徐藏有些讶然,看着赶上来的少年,轻描淡写的说了一个字:“吃。”

说完之后,徐藏开始加速。

徐藏牵着的那匹大黑马受惊一般,感受着蹄足下面不断塌陷的流沙,庞大的身躯,以一种扭捏的姿态,踩踏着小碎步跟着徐藏前进。

“前辈,吃什么?”

徐藏眯起双眼,看着与自己齐头并进的少年,大黄马与大黑马两匹跳着碎步的骏马面面相觑,尴尬又不失礼节的加快了步伐。

“五百年的隋阳珠不行,那就吃一千年的。一千颗紫玄丹不够,那就吃两千颗。”

“前辈说得真好听......在哪吃?吃谁的?”

徐藏忽然停下步伐。

宁奕气喘吁吁松开牵绳的手,弓着身子,两只手扶住膝盖,掌心被缰绳磨破,细碎的沙粒混了进去,鲜血浸透出来,他重新握住绳子,借力休息,两片膝盖处带着斑斑红色。

裴烦看在眼里,没有说话。

“当然不是吃我的......我一穷二白,你把我人吃了也不能破境。”徐藏瞥了一眼猩红的血迹,淡淡道:“休息吧。”

少年咧嘴无声的笑了笑。

徐藏忽然说道:“不要动不动就拼命,累了就说,想休息就休息。”

宁奕没有说话,笑着踮起脚尖,摸了摸裴烦脑袋。

“知自己不可为而不为。”徐藏看着宁奕,道:“是智也。”

宁奕摸着裴烦脑袋,笑道:“前辈说笑了......就算前辈再快一点,小跑两个时辰,我也能跟得上。”

徐藏眯起双眼,微怒道:“我当然可以,你不要命了?”

宁奕认真说道:“我只知道不能跟丢前辈,否则我没得吃,而且很容易被别人吃掉。机会只有一次,我不想错过,至于可为和不可为的事情......我没有想过,在我的世界里,只有做到和做不到。”

在西岭的庙里生活了十年,宁奕的年龄太小,去替别人做工,往往都是忙活一天,颗粒无收,清白城太乱,到了后面,没有人愿意招宁奕这样无父无母的孩童。

宁奕只能去偷。

如果偷得到东西,就有的吃。

如果偷不到,那么就只能饿肚子。

少年的认知其实很简单。

说出这番话之后,宁奕有些紧张的看着徐藏,男人的脸上阴晴不定,剑眉挑起,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徐藏背后的细雪开始震颤。

他想到了一些不够果断的过往,想到了周游与自己分别时候说的一些话。

徐藏最后看着宁奕,伸出一只手,悬在少年的头顶。

然后轻轻落下,揉了揉。

“你......嗯,很好。”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十六章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蜀山离西岭不远,道宗与我们向来交好,如果追溯渊源,可能是两派大人物意志的原因,据说是在很久远的时候,道宗和蜀山......就有着某种密切的联系。”

走出黄沙地之后,轻松了许多。

宁奕终于可以不用牵绳,翻身上马,因为掌心皮开肉绽的缘故,裴烦替他掌绳,小心翼翼驾驭大黄马,与徐藏齐头同行。

一路上风餐露宿,宁奕忽然觉得......自己当初想要以四百两,带着裴烦跨越西岭到大隋,是一种出于无知所以无畏的举动。

按照徐藏的说法,四百两银子......想要越过西境长城,便是一件难事。因为自己是西岭的游民,想要来富饶的大隋,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是不是来捞金的,都必然要经过层层剥削,至少要花掉二百两银子去打点上下关系。

自己包裹里储备的干粮和食物,因为忽然下了一场大雨,而且没有地方避雨的缘故,在头三天就全部潮湿变质,在野外行走,住宿了六七天,几乎没有看到人烟,越是远离西岭,那些能过夜躲雨的庙寺便越少,一路绕过了几个偏远的小城。

苦。

苦尽甘来的日子,在宁奕和裴烦抵达“安乐城”的那天到来。

“蜀山的山下,有一座大城,还有数不清的小城。”徐藏骑马停在城门口,黑袍下的面容带上了三分疲倦,他轻声道:“方圆三千里,这些都属于蜀山的势力范围之内。我打不动了,就会回来,那些崽子们知道我在外面杀人不容易,会帮我稍微盯着点圣山的大人物。”

宁奕有些愕然,心想师叔你难道不是一个人一把剑走天下吗?逃命十年,怎么打不动了还有大本营可以回来休息?这与你口中那个漂泊浪荡孤苦无依的形象相差甚远啊!

徐藏幽幽道:“我跟蜀山无仇无怨,叛出蜀山......只是为了跟蜀山撇清关系,免得那些仇家牵扯不清,连祸师门。”

“那位被你一剑杀了的蜀山圣子呢?”

“私人恩怨罢了。”徐藏摆了摆手,道:“同一辈的那些人,想杀我的都被我杀光了。至于年轻一辈的蜀山子弟......如果不出意外,他们都视我为偶像。”

宁奕表情有些复杂,看着徐藏,道:“那我们现在安全了?”

“不......我们更加危险了。”

徐藏拉扯了一下背后的细长包裹,看着夜色中的古城轮廓,面色严肃道:“俗话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到了自家势力的地盘......如果忘了在外面被撵得像是一条狗,那么很快就会被安逸和满足填满了肚子,如果甘愿沉沦享受,那么等待我们的,只有残酷的死亡啊。”

......

......

半个时辰之后。

安乐城的一家客栈,宁奕看着吃得很饱的男人,将细雪立在一旁,靠在椅背上惬意的打着饱嗝,少年起身到了前台,沉默付清了五十文钱的饭账,回头看去,桌子上七八个大碗堆叠如山,里面的面条和面汤都被徐藏吃得干干净净。

裴烦喝了小半碗面汤,吃了半饱,把面碗推给重新坐回位子的宁奕面前,看着徐藏,小声嘀咕。

“这就是被安逸和满足填饱了肚子的感觉吗?”

“唔,好吃......”宁奕接过裴烦的面碗大口吃完,边吃边感慨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怪不得周游说他快要死了啊。”

徐藏浑然不觉,拍了拍肚子,长叹一声道:“这种感觉......真不错啊。”

他手中拎着一根筷子,轻轻敲了敲桌面,看着回过神来的少年少女,淡然道:“别误会了......这是我十年以来,第二次回蜀山的势力范围,上一次是在三年前,我救了某位实在好看的娃娃,把她送到了蜀山山下。”

徐藏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很是自然。

宁奕想着这位剑痴提到的某个不必要的字眼,有些好奇道:“某位实在好看的......姑娘?”

想到了自己的年龄,宁奕选择了“姑娘”这个词。

徐藏嗯了一声,道:“很好看,甚至于我这三年偶尔路过这片地域的时候,忍不住想要回来看一看她。”

宁奕和裴烦对视一眼,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惊讶。

“并非是我道心不稳。”徐藏挑了挑眉毛,道:“等你们见到了......自然会明白。”

“我们现在要做什么?”宁奕坐在桌子上,觉得有些不安,他压低声音,道:“我对那位很好看的姑娘并不感兴趣。我现在只想破境,还有......把丫头安全的送回去。”

徐藏靠在椅背上看着少年,微笑道:“破境岂是一朝一夕的功夫?磨刀不误砍柴工。至于送丫头回珞珈山......裴旻的衣冠冢就在那,我当然会把她安全的送回去,但绝不是现在。”

徐藏忽然靠近,眼神凛冽又平淡。

宁奕能够看清男人鼻梁上那道横贯的剑痕,密密麻麻的血痂覆盖在那一道剑痕上,想必是结痂之后又撕开,经历了不知多少次的痛苦反复,才有了这道痕迹。

徐藏轻声道:“心如止水,暗潮流动。在你修行之前,你要努力学会去看,去听,去辨别......真与假。有时候,安静的环境,不一定就安全,我们行走在黑暗影子里,最安全的时候,是却是在置身光明之中。”

男人忽然站起身子,当着客栈所有人的面,大大咧咧吹了一个口哨,从怀中掏出五十两银子拍在桌子上,指了指宁奕,大笑道:“这位是隔壁草谷城的李家少当家,今天在安乐城卖了一批药材,发了点财,请大家喝酒。”

小酒馆里哄的一声热闹起来,人群大笑,欢呼,掌柜的收了银子,每一桌都送上了一坛酒。

宁奕忽然觉察到那种不安的氛围一下子消失无影,他转头看去,几道本来带着怀疑的目光,就这么轻松自然的散开了,围绕他的,有一些江湖客的交好目光,有人举起酒杯与宁奕隔空碰杯。

少年有些尴尬的举起酒杯,装模作样示意了一下,狠狠道:“我可不是什么李家的少当家,露馅了怎么办?”

徐藏笑意盎然,五十两银子足够买很多酒,每一桌上完之后的剩余,被送到了宁奕的桌下,他豪气若干的拎起酒坛倒酒,以大碗饮尽,然后不紧不慢地望向宁奕,道:“谁在乎你是李家,王家,还是陈家的少东家?你愿意花五十两请他们喝酒,付了银子,那么你就是一个有钱人,这就足够了。”

“你来过这里......安乐城真的有这么一个如此富庶的,卖药材的李家?”

“有啊。”徐藏微笑看着宁奕,道:“不仅仅是安乐城,整个天下,整个大隋,都有一个卖药材的李家,只不过这个李家虽然富庶,但不仅仅卖药材......因为整个天下,都是他们的。”

宁奕沉默了。

“安乐城是一个很偏远的小城,杀了人,抢了东西,活做的漂亮,是不会被发现的。”徐藏看着宁奕,道:“从你进城的时候,就有人盯住你了,知道么?”

宁奕忽然明白了那些目光的原因。

“你把那个包裹当成宝贝一样拎着,看着,目光无论怎么转,最后都会落回去。”徐藏平静道:“包裹被雨打湿了,来不及擦干,沾满了泥浆,说明你长途漫漫,跋涉而来,如此郑重的对待......那个包裹里,一定有着很值钱的东西。”

宁奕认真的说道:“那个包裹里,就是钱。”

徐藏微笑道:“那更好了,他们才不在乎你的命,他们只想要钱。”

宁奕沉默了一会,道:“我们进了酒馆,只点了面条......说明我们没有多少银子。”

“是啊......这会让他们更加的好奇了,如果是穷人,哪怕是吃面条,也舍不得吃掉这么多的。”徐藏指了指摆在自己面前的七八个大碗,道:“所以我请了所有人吃饭,告诉大家你是李家的少东家,那些带着怀疑的目光立刻就消失了,这一切就顺利应当的成立了。”

宁奕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他看着徐藏,问道:“你这么做,是为了打消怀疑,告诉他们,我们是有钱人?”

徐藏点了点头,道:“不仅有钱,而且阔绰。”

宁奕低下头,道:“如果不这么做,他们......就要打劫我们?”

徐藏笑道:“可能不仅仅是打劫,更有可能是打死。”

裴烦有些恍悟,道:“他们是土匪?专挑软柿子捏,现在他们知道我们是大户人家,所以我们就少了一些麻烦了?”

徐藏拎起细雪,颠了颠重量,笑道:“按理来说......是这样的。但你可能低估了这些土匪的凶悍程度,他们懒得对小鱼小虾动手,毕竟杀人越货这种事情,命都搭上去了,难不成还在乎对方的背景?”

徐藏抱着细雪,闭目养神,道:“宁奕,多吃一点,吃饱了有力气干活。”

宁奕看着徐藏,忽然想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认真问道:“你银子从哪来的?”

徐藏很诚恳的说道:“你是李家发财的阔绰少东家,你请大家吃的饭喝的酒,五十两银子......当然是你出的。”

宁奕气笑了,怒道:“前辈......您真的是一个无耻之徒!”

徐藏微笑道:“谬赞,谬赞。”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十七章 教你杀人(一)

宁奕三个人在小酒馆里坐了一个多时辰,等到夜彻底深了,才不急不缓的离开。

果不其然,一出酒馆,就有人从小巷子里拐出,跟在自己一行人的身后,不急不慢的吊在末端。

宁奕皱起眉头,看向徐藏。

“他们这是要摸清楚我们的落脚点,看看我们住在哪座客栈,好派人盯梢。”徐藏风轻云淡道:“这些土匪做事情很有耐心,确定了我们是他们要吊的大鱼之后,他们会等到时机成熟......你是隔壁草谷城的大户人家,这笔生意做完了,要不了多久,就会出城。”

宁奕疑惑道:“那我们就让他们盯着?”

“当然不是。”徐藏领着宁奕在安乐城的小巷当中行走,步伐不急不慢,他慢悠悠道:“我最烦苍蝇在我耳边嗡嗡嗡的绕来绕去,他们盯上我们了,我们现在就出城,把事情解决了。”

大隋的边境小城,木屋有些年岁,风卷落叶,脚步声踩在碎叶上。

徐藏背着的细长布条,触碰到细碎的叶屑,发出沙哑的声音。

屋顶的黑鸦叫了一声,远远飞开。

男人面带微笑,带着宁奕和裴烦走了一条出城的小路,曲曲折折,一直走了大半炷香的功夫,到了一处荒郊野外,四周都是成捆扎在一起的苞谷堆,稻草人在风中摇晃。

后面的跟随者十分有耐心,而且很是敏锐,徐藏刻意放慢了脚步略微等待,生怕他们跟丢,为首的跟随者似乎也觉察出了宁奕这边的意图,在出城之后,便明显的不再收敛气息,而是就这么光明正大的点起了火光,跟在宁奕的身后。

停下脚步之后,徐藏转过身子,面色平静望着对面距离自己大概十丈左右的一行人。

“十三个人。”宁奕看着徐藏,低声道:“我能搞定吗?”

徐藏若有所思,道:“你知道这一片,向来不安稳吗?”

宁奕有些疑惑,又听到徐藏说道:“土匪向来拉帮结派,一个寨子至少有七八十人,有人负责盯梢,有人负责扒窃,有人负责善后......也就是杀人和越货。”

“城里的各个酒馆,都有土匪的眼线,这帮人没想到我们出城这么快,所以来的......大多都是盯梢的,或者负责在城里扒窃的。”

宁奕点了点头,他在西岭清白城混的十年,对于这种地下帮派十分熟悉。

“他们很记仇的,你要面对的哪怕只是一个人,也不能掉以轻心。”徐藏轻轻说道:“面对各大圣山的时候也是这样,杀人就要干净利落,如果来了十个人,你杀了九个,跑了一个,下次可能会来一百个人。”

宁奕有些明白了。

“我说这些,是想要告诉你,你搞定的......不只是十三个人。”徐藏忽然喊道:“你们哪个帮派的啊?”

对面举着火光的匪首,是一个看起来就相当有分量的光头大汉,身上左边纹着青龙右边纹着白虎,浑身横肉,闻言之后,与自己身旁的几位土匪对视了一眼,冷声道:“金钱帮。”

“喏,你要搞定的是整个金钱帮。”徐藏笑意满面,道:“如果一时半会杀不光他们,来的人会越来越多。”

“明白了......”宁奕忽然望向徐藏,道:“接下来就要开始杀人了吗?”

徐藏点了点头。

“可是我还没有破入初境。”宁奕有些微怔,道:“你也没用教我那招从天而降的剑法,我拿什么杀人?”

徐藏沉默了一个呼吸,问道:“他们也没用破入初境,他们也不会我的剑法,所以......他们拿什么杀你,你就拿什么杀他们。”

徐藏拉着裴烦开始后退。

苞谷堆的两旁,逐渐亮起火光,其余十二个人不再跟在光头大汉的身后,而是阵列开来。

宁奕面色警惕盯着眼前不断逼近的壮汉,对着身后道:“喂,喂......徐藏,徐藏,剑给我用一下啊?”

一声破空声音传来,宁奕满怀期望的回过头,双手接过一个沉重包裹,飘然后退的徐藏声音传来:“各位......钱和货,都在那个包裹里,就在这位李家少东家的手上。”

光头大汉的目光落在了包裹上,宁奕看着眼前那道不断逼近的巨大阴影,拽起包裹,扛在肩头,怒骂一声,咬牙开始向后奔跑。

身后的火光倏忽熄灭,刀光亮起。

有嘶哑的刀声划破黑夜的寂静,宁奕肩头一沉,包裹被一刀划烂,白花花的碎银和一大串铜钱倾泄而出,来不及心疼,被那股巨力带得踉跄回过身子,紧接着被人一脚踢得飞了起来,整个人倒飞而起,重重砸在苞谷堆上。

远方裴烦的声音焦急传来:“宁奕!”

少年眼前一黑,只不过这种黑......并不是头晕目眩。

这一脚踢在自己胸口,若是之前,少说也要气郁倒地,捂心不起,只是此刻,宁奕竟然丝毫不觉自己疼痛。

他想到了自己吞下去的那颗五百年隋阳珠,还有周游送给自己的一千粒紫玄丹。

这些丹药,早就够一个人破开初境。

路上的时候,徐藏对自己说过,自己的身子与其他人不同,先天不足......所以需要吃掉很多的资源,才能够顺利的破境。

自己已经吃掉了一颗隋阳珠,还有那么多的紫玄丹......即便没有破境,体魄也远远超出了常人,在大漠时候牵马能够跟上徐藏,便说明了这一点。

“这小子有点古怪,杀了。”光头大汉瞥了一眼苞谷堆,自己刚刚那一脚的力度,足以踹死一匹大马,结果那小子竟然毫发无伤,现在还坐在那摸着胸口发愣,多半是有长辈赐下来的护身器具。

刀光四起,十二位大汉蜂拥着冲向宁奕。

宁奕来不及思考,动作轻盈翻身,跳上了谷堆,一路向着徐藏的方向跑去。

自己面颊一侧,忽然有一柄透着寒光的刀锋刺穿谷堆。

宁奕瞳孔微缩,脑海当中早有预感,侧身一滞,做了一个铁板桥的下腰动作,下一刹那,三四柄刀子“嗖”的穿透谷堆,贴着肌肤游走一圈。

苞谷堆被一刀砍碎,少年灵活的身影游掠在黑夜当中,忽然熄灭了声音。

黑暗当中,有人取出火折子准备点燃,却被同伴制止。

在这里点火,很容易引起苞谷堆着火,引人耳目,安乐城的护卫若是来了,那么自己这一帮人不仅仅行动失败,而且还会招惹事端。

带头的匪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所有人都停住了动作,侧耳去听。

......

......

宁奕贴着一处苞谷堆,拼命压抑呼吸,到了这个时候,他的身体没有丝毫颤抖,脑海当中反而一片极静。

所有的喧嚣都已经远去。

他知道这些亡命之徒正在捕捉自己的痕迹,一旦自己发出声响,位置就会暴露。

思路变得清晰起来。

宁奕瞥见了一个瘦高的影子,那人正缓慢向着自己的方向探步而来。

最多再过十个呼吸,自己的藏身之处就会被发现。

宁奕深吸一口气,摸出了一颗铜钱,然后冲了出去。

杀人有很多种方法。

一个一个的杀,是莽夫的杀法。

宁奕想不到有什么其他的方法,可以把这十二个人一起杀尽。

但他知道,如果再不抓住最后的机会,等到自己被发现,就来不及了。

黑暗当中传出了一个清脆响声,瘦长影子下意识回过头,余光当中却发现一个相反方向的影子冲了出来,一拳重重砸在了自己的裆部。

宁奕不够高,哪怕跳起来,也很可能砸不中头颅的太阳穴,无法一击致死。

在男人痛苦的喊叫声音发出之前,宁奕拽住面前高个男人的手臂,夺刀而起,整个人踏在谷堆上,借力劈出一刀。

这是宁奕第一次挥刀。

刀锋很快,带出的风气砸在男人的肩头,那个男人半只肩膀就这么被一刀抡斩下来,整个人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猩红的鲜血溅了宁奕满脸,少年喘着粗气,忍着一股剧烈的不适,余光瞥见了另外一个还在惊愕当中的土匪。

没有人相信,一个十六岁的世家少爷,会如此的杀伐果断。

又是一刀劈下,像是砍柴剁在木头上,宁奕从谷堆上跃下,双手持刀,这一刀正中头颅,头颅的盖骨很硬,沉闷的劈开声音之后,宁奕的手腕一震,握不住刀,整个人扑倒在土匪身上,他慌乱之中连忙爬起,身后已经传来了刀风声音,双手拔刀,那一刀砍得太深,一拔之下竟然没有拔出来。

背后刺啦一声,宁奕龇牙咧嘴,能感到自己后背被刀锋掀开的滋味,带着一股凉意。

他“锵”的一声拔刀而出,蹲身砍出,横切的刀锋又是轻松的切入肉中,砍到一半的时候卡在了脊梁骨处。

“我他......”宁奕努力拔刀,背后又是一凉,他这一次感到头晕目眩的滋味了,整个人面色苍白,被人重重踢了一脚,连人带刀,狠狠栽倒在谷堆之上。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十八章 教你杀人(二)

背后伤口一阵钻心的疼。

宁奕伸手去摸,后腰那一片湿漉,带着温热,翻了个身,跌跌撞撞站起来,倚靠在谷堆上,乱草根根扎着后背,又痒又疼,低下头,发现那柄刀就插在草堆里,随时都可以拔出来。

宁奕抬起双手看了看,手掌全是猩红一片,也不知道是谁的血。

谷堆前头聚集了一群人。

十三个人,死了两个......还剩十一个......

刚刚踹自己的那个,力度很大,应该是那个光头......

宁奕的思绪有些杂乱,不知道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他视线有些模糊,眯起眼睛,盯着眼前不远处,锃光瓦亮的那颗脑袋逐渐聚焦,一切的画面这才缓慢清楚起来。

“老幺死了......一刀砍头,劈成两半了。”

“阿八还没死......肩膀被卸了,那个地方废了......意识模糊,应该也快死了。”

“这小子......下手真狠啊,会不会是修行者门下的弟子?”

“哎,他醒了。”

宁奕抿起嘴唇,屏住呼吸,伸出一只手,默默攥住插在草堆当中的那柄刀,眼神漠然的看着这帮土匪。

他已经不再去想徐藏......

裴烦的声音也逐渐远去......

不知为何,他体内不断流失的鲜血,并没有带走身体的温度,反而让他觉得越来越热。

意识度过了模糊的时期,逐渐开始回暖。

疼痛倒是越来越清楚,越来越强烈。

宁奕逐渐习惯了鼻尖的血腥味,带着一股生铁的涩味,他面色仍然苍白。

这样的对峙,并没有持续多久。

“草谷城姓李的......你是哪个门派的?”

站在最前方的匪首看着宁奕,认真说道:“我可以放你一命,你被砍了两刀,但是杀了我两位弟兄,如果你愿意把这笔账两清,那么......钱和银子我都可以还给你。”

宁奕看到身后有人咬了咬牙,眼中带着不甘和恨意,忍住没有说话。

“我说我是蜀山的,你信吗?”宁奕虚弱的笑了笑,他也想拖延一些时间,这些土匪以为自己快要不行了,殊不知......宁奕呼吸之间,伤势已经开始恢复,拖的时间越久,宁奕的状态恢复得越好。

“我不信。蜀山的人,不可能只有三百两银子。”光头大汉温和笑了笑,问道:“你到底是哪个门派的?”

宁奕冷笑一声,心想蜀山还有比自己还穷的,譬如说一文钱没有的徐藏。

想到徐藏,宁奕豪气干云,朗声笑道:“老子无门无派,孤身一人,浪迹天涯,潇洒不潇洒?”

“好,潇洒。”光头大汉点了点头,杵刀而立,漠然对身边的人说道:“杀了他吧。”

匪徒之间的声音传了过来。

“他妈的白等了这么久.......提心吊胆的。”

“......原来这厮是个没有师门的,放心动手。”

“弄死老子两个弟兄,破龟玩意!”

宁奕瞪大双眼,靠在谷堆。

他万万没有想过,江湖居然如此之恶毒。

......

......

“这个憨货......怎么如此耿直?”徐藏拎着张牙舞爪的裴烦,站在不远处的小山山头,哭笑不得:“他在西岭这十年怎么把你拉扯大的,难道就没有偷东西被发现的时候?”

裴烦不管不顾,怒道:“姓徐的!你快把宁奕救回来,他要是再受伤了,你给我等着!”

徐藏挑了挑眉,道:“不就是被砍了两刀?再砍两刀也死不了的。他如果能像我十六岁时候那样聪明睿智,才华横溢,那么现在这帮人,早就被杀光了。”

裴烦只觉得一阵语塞,刚刚想说的话全都被徐藏这一句堵回去了。

徐藏站在山头,清风徐来,衣衫不惊。

颇有一些得道高人的模样。

“宁奕体内有一座宝藏,却不自知。”

他悠悠开口道:“至于那座体内宝藏的挖掘......谁也帮不了宁奕,只有靠他自己,如果他一开始想的不是夺刀,而是动用那个骨笛,这些人已经全都死了。”

裴烦怔了怔。

“当然......如果那样的话,我会很失望的。”徐藏微笑道:“相反,他现在做的,我非常满意。骨笛是他最后的底牌,如果不挣扎不拼命,就把笛子掏出来,以后总会遇到骨笛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又该怎么办?修行者......不置之死地,如何涅槃重生?”

裴烦安静下来。

她忽然想到。

徐藏十年逃命,不曾动用细雪,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有朝一日,当他重新握拢细雪......是不是也就意味着,之前拦在他面前的那一座座山,要被徐藏一剑劈开?

......

......

宁奕靠在谷堆后面。

他的耳边,忽然有道轻微的声音。

“以你刚刚的出刀姿势来看,最多三刀,你就要挨刀。”

声音的主人无比熟悉,徐藏。

“先砍中间的,扑左边,捅右边。三刀能砍死三个人,少砍死一个,你要多挨一刀。”徐藏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道:“你如果失误了,也就多挨些刀子,要死的时候,我会出手把你救下来,但以你如今的体魄,能挨多少刀......自己掂量一下。”

来不及去体会其中意味。

黑暗当中的那帮人拥了上来,苞谷堆前面的场地足够空旷,袭来的热风几乎令人窒息,宁奕拎起刀子,速度极快的顺砍一刀,自上而下,鲜血瀑撒,这一次攥紧刀柄,只是浮砍,被砍中的中间那人惨嚎一声。

宁奕的刀变快了。

少年带着一股狠劲扑向左边,一刀捅进,带着左边那厮的身子转了一圈,并没有像徐藏说的那样捅死右边的那人。

他知道持刀者用力巨大劈出,臂力却又不够,会发生什么情况。

右边的悍匪一刀劈中了宁奕身前的匪伙,惨嚎声音当中,拔刀而不能。

“左四三。”

男人的声音在宁奕耳中幽幽响起。

少年没有犹豫,因为他的直觉当中也觉察到了危机,当即抽出刀锋劈砍而去,可惜力量不够强大,于是劈刀的两方都向后踉跄而去。

宁奕靠在谷堆,“右十一”的声音还没落下,他一刀掷出,将一具身体钉穿在一侧谷堆。

手中已无武器。

夺刀机会渺茫。

黑暗当中有一抹白光闪过。

宁奕袖中划出了一样锋锐的物事,那片雪白的叶子,在没有人看清的夜风中呼啸而出,贴紧藏在了宁奕的指缝当中。

少年蹬蹬踏上苞谷堆,借力反跳,在土匪的头顶翻身跃过,落在地面上,奔向了那个比自己重上两三倍的光头大汉。

擒贼先擒王。

那位持刀稳重如山的匪首,武艺明显要高强一些。

宁奕不知道自己体力还能支持多久,但他知道,一旦动用了骨笛,就必须要杀死最重要的人。

光头看着向着自己跑来的少年,一截距离,转眼便至,直到如今,他仍然怀疑这个体魄强的离谱的少年,是某位强大修行者的门徒。

事实上他的猜测也并没有错......徐藏完全符合他口中某位强大修行者的身份,而这位强大修行者,正在教导着宁奕如何去杀人。

下一刹那,少年与沉重如山的大汉撞在一起。

刀锋抬起。

少年的袖口泛起白光。

宁奕摸着急速掠过指尖的刀锋,感到炙热的温度,所有的时间都变得慢了下来,他沉重的呼吸声音,所有的感官.......在这一刻,变得清晰而又滚烫。

指尖之下,那枚骨笛所过之处,刀锋寸寸崩裂,碎绽的刀片,惨淡的白光,映照出某人惊愕又骇然的目光。

最终砸坠在地的碎裂刀片,叮叮当当,沾染血迹,被沉重如山的倒地声音震得跳起,然后震颤平复。

再无动静。

一只袖子抹过大汉脖子的宁奕,越过了近乎一丈的距离,保持着摸刀抹脖子的动作。

宁奕觉得如果这个大汉是剩下的最后一个匪徒,他还有更多的力气,那么他很乐意把这个姿势保持到徐藏和裴烦来接自己。

叹了一口气。

宁奕转过身来,看着那些惊愕恐惧夹杂在一起的匪徒,认真说道:“听说过杀人狂魔、蜀山徐藏没有?”

有人摇头,有人点头。

宁奕道:“我虽然很穷,但我背后真的是蜀山。所以......你们惹上蜀山了,要不了多久,不仅仅是你们,整个金钱帮都完蛋了。”

宁奕很严肃的问道:“徐藏是我半个师父,那个杀人狂魔很快就要来了。你们还有谁想来跟我过招的?”

有人开始跑。

然后所有人全都跑了。

半晌之后。

宁奕瘫倒在苞谷堆上,他看着徐藏阴沉着脸踱步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杀人狂魔是什么狗屁称号?”

“你难道不喜欢?”

“......你觉得他们会相信这一套?”

宁奕看着徐藏,很认真的说道:“没有人看清我是怎么杀死最后那个人的,他们会觉得我是修行者,这时候我说什么......他们都会相信的,就算我说你是蜀山丧心病狂的血手人屠,他们也会相信。”

“有人听过我的名字,他们知道徐藏是谁。”

“你确定你的名字,在这些没有修行的人耳中,意味着的不是杀人狂魔?不是蜀山丧心病狂的血手人屠?”

徐藏沉默了,他蹲下身子,看着宁奕道:“可是你把他们放走了。”

宁奕直视着徐藏,问道:“这些年追杀你的人,不提其它,只说应天府和小无量山的,你杀死了多少?留下了多少?”

“那些人,杀不完。”徐藏平静道:“早晚有一天我会登门拜访。”

“前辈说的好有道理啊......”宁奕微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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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十九章 教你杀人(三)

回去以后,宁奕忍着疼痛擦拭了一遍身体,裴烦心疼地替他清理了一遍伤口,细细敷上了草药,身上裹了三圈绷带,尤其是背部和腰腹,捆得严严实实。

接着宁奕倒头便在客栈里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

苞谷堆外面的那场厮杀,脱力的抬刀,劈砍,逃窜,飞奔,一幕一幕,定格卡顿,在脑海当中不断的回掠。

梦魇当中,宁奕麻木地奔跑,耳旁两侧......有人高呼,有人狂笑,他只能持刀不断劈砍,刀锋越来越快,砍人像是砍柴,咔嚓的脆响声音之后,所有的痛苦从伤口当中喷薄而出,鲜血瀑撒,染红了视线。

最后宁奕停住了脚步,抬起双手,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裹满了鲜血。

“呼,呼......”

睁开眼的一刹那,沉重的喘息响起,像是跌落万丈深渊,摔在桥索之上。

哐当一声,在梦中粉身碎骨。

醒来之后,身在现实当中。

宁奕吃痛的闷哼一声,他赤裸着上半身,躺在床榻上,捆敷伤口的草药和绷带,都被汗液打湿,脑海一阵酸涩,恍若隔世,四肢再也没有一丝动弹的余力。

胸口有轻微的压力。

他目光瞥见了趴在自己胸膛起伏打鼾的少女脑袋,碎发披散,发丝在鼻尖轻轻骚动,温馨而又美好。

杀人的画面......只是梦啊。

宁奕没有动弹,就这么静静躺着,享受着难得的宁静。

他侧过头来,看着窗口撒来的斑驳阳光,心想自己竟然昏沉睡了一整天,已经到了第二天的黄昏?

丫头睡得沉,看来是累极了。

屋外传来的轻微的开门声音,宁奕努力坐起身子来,看到了一身黑袍的徐藏,背着细雪,拎着食盒,将湿漉漉的黄纸伞收起,随意立在门口一侧。

裴烦醒了,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嗅着鼻子,道:“好香啊......”

“叫花鸡,焖猪蹄,卤牛肉,老鸭汤,猪肉大包......”徐藏将四五个食盒堆在木桌上,香气扑鼻,他笑眯眯道:“宁奕,别流口水,这是给丫头吃的,你只有吃包子的份啊。”

宁奕信以为真,长长叹了口气。

裴烦立马鼓起腮帮子,怒道:“姓徐的,你要是不给宁奕吃,我就不吃。”

徐藏笑着说了一声不敢不敢,看着两道身影飞奔过来,连忙让到了一边,啧啧感叹道:“真是......猛虎扑食啊。”

“好吃!”宁奕吃了一口叫花鸡,眼神发光,扯下一个鸡腿给裴烦。

少女小心翼翼咬了一口,两眼冒星星,道:“哇......真香。”

徐藏看着少年少女不顾仪态,围在桌子一旁风卷残云,觉得有些别样的感觉。

他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孤家寡人,单剑天涯。

现在屁股后面跟着的西岭穷小子,似乎没那么讨厌。

某种程度上算起来,那个穷小子并不穷......至少自己还要靠他来养。

念及至此,徐藏叹了口气。

他幽幽道:“那天在苞谷堆,你喊我什么?”

宁奕头也没抬,道:“杀人狂魔啊。”

徐藏沉默,道:“不是这个。”

宁奕怔了怔。

“你说徐藏是你的半个师父?”徐藏看着宁奕,平静问道:“你觉得我是你的师父?”

宁奕停下撕扯鸡肉的动作,茫然看着披着黑袍,此时面色无悲无喜的男人,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周游要想收自己为弟子,徐藏拦下来了。

徐藏说要教自己一招从天而降的剑法。

徐藏还说要教自己杀人。

苞谷堆那天,算不算已经开始了?

如果不算......那自己和徐藏算是什么关系?

宁奕下意识咀嚼着鸡丝肉,就着一口泛着油花的鸭汤,咕咚一声,郑重道:“您说要教我杀人的。”

徐藏说道:“杀人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昨天你已经学会了。”

“弱的怕强的,强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徐藏看着宁奕,道:“杀人是一件不要命的事情,你把命豁出去了,你比所有人都要狠了,你就可以镇住他们,然后杀了他们。”

宁奕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已经学会了。”

这样的话,不是宁奕听的第一遍了,他不是蠢人,知道意味着什么。

去清白城铁匠铺谋生的时候,铁匠对自己说,打铁的技巧......你已经学会了,不要在我铺子待着了。

可是宁奕只待了一天,他抡动铁锤干了一整天的活,什么都没有学到。

他是个只知道全力以赴的少年。

除此以外,别无选择。

打铁需要学十年功夫。

杀人需要更久。

徐藏的话只是一句敷衍。

你已经学会了,不需要我来教了......这样的话,事实上就是一种敷衍。

宁奕想说什么很多,最后什么都说出不来,只能干巴巴望着徐藏,眼里有一些奇怪的神采,灰暗下来,最后生涩道:“您的意思是......要,赶我走吗?”

徐藏皱起眉头,不太明白宁奕的意思。

在他看来,这不是再明显不过的意味吗。

背着细雪的男人坐在椅子上,奇怪的看着少年,中间间隔很长的说道:“当然......不是。”

宁奕有些惘然。

“杀人分为很多种。”徐藏看着宁奕,皱眉道:“人可以杀人,剑也可以杀人,蚂蚁可以杀人,狮子也可以杀人。你学会的......只是最粗浅,最直白的,市井里流氓无赖的杀人手段,拼狠斗凶,我要教你杀人,怎么会教你如此低级的手段?”

“谋士杀人,以天下为棋盘,兵不血刃,万里浮土,流血漂橹。”

“剑士杀人,三尺之内,天子布衣皆可杀之。”

“莽夫一怒,血溅五步,杀天,杀地,杀皇权,杀自己。”

“蚁多咬死象,皇权畏平民......这个世界是公平的,生与死就在天平的两端,而名为‘杀死’的动作,不仅仅是影响平衡的砝码,更是一种掀翻天平的行为。”

“活下去很难,而死很容易。”徐藏平静道:“利用规则,无视规则,这就是一切‘杀死’的原理。”

宁奕听着这番言论,愕然又惊讶,感叹又沉默,像是看到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对着自己缓缓打开......

自己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杀人也有着如此多的讲究。

怪不得徐藏说自己只会杀人,而且很会杀人。

“第一次杀人,你应该想一想,自己昨天的表现,有什么不足之处。”

宁奕沉默了片刻。

他抬起头,望着徐藏,认真道:“我应该先把匪首杀了,无论如何不能中刀,如果他们拼命,我受了伤,拖下去,死的人一定是我......所以我应该要先示敌以弱,智取他们。”

徐藏面色毫无波澜,道:“继续。”

宁奕犹豫了一下,道:“我也没有想好......如果重来一次,我会用骨笛杀人夺刀,第一时间能杀得了那个匪首,应该还能接着打下去。”

徐藏道:“再深入一点,想一想本质的原因,你只差那么一点点了。”

宁奕咬了咬牙,终究想不到如何解决。

“修行者有三六九等。初三境的打不过中三境,中三境的打不过后三境,破开十境的可以碾压底下所有人,杀人的手段和兵器,只能弥补很少一部分的差距.......你之所以想不到解决的办法,本质原因是因为你太弱了。”徐藏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戏谑道:“如果我没有修行,把我放到你的位置,我也只能做到这样。”

宁奕沉默了。

裴烦忽然咕哝道:“那你昨天还说如果宁奕有你十六岁的那样,早就把他们杀光了。”

徐藏微笑道:“我六岁跟着你爹学剑,八岁就开始杀人,虽然没有开始修行,但我十岁的时候就只身一人,端了一窝马匪。”

裴烦翻了个白眼,双手捧着瓷碗,继续沉默的咕哝咕哝喝着鸭汤。

“宁奕......我教你杀人,是因为我觉得活不了太久,如果不留下一点什么,实在有些可惜。”徐藏忽然轻声道:“记住,你我并无师徒之实。”

宁奕心底一动,启唇之后,欲言又止。

他自嘲的想,看来徐藏不想与自己扯上关系。

下一秒,背着细雪的男人忽然取下长剑,搁在膝盖上,正色问道:“但你可愿意入我蜀山?”

少年怔住,一时之间,竟然没有明白徐藏的意思。

“一个月内,我能保你入初境。”徐藏双手按在细雪两端,淡淡道:“道宗的紫玄心法适合前三境的修行,无论你如何抉择,我都会给你后面的功法。入我蜀山,蜀山不会给你什么,但我徐藏,会把你当做很重要的亲人......赵蕤死了,我会替他倾囊传授,如果有一天我死了,那么这柄细雪,就留给你了。”

说到最后,男人的话语很轻。

宁奕一下子懵了。

徐藏不愿意收自己为徒弟。

替赵蕤倾囊传授......

赵蕤......赵蕤?

男人的双手按在黑布上,掌心渗出一些温热的汗。说完之后,他面色凝重,注视着宁奕,郑重问道:“你,愿不愿意?”

宁奕看着面前的男人,想说当然,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话来。

他又转头看向裴烦,看到丫头对自己拼命点头。

少年深吸一口气,重重嗯了一声。

徐藏笑了起来,抬起一臂,缓慢从一盏烛火上掠过,两根手指捻起一缕火焰,火光摇曳,灯芯火焰在宁奕面前跳动。

昏黄壁面,影子摇晃。

有人捻火而立,站起身子,两根手指按在少年的额头上,熄灭火焰,赐下了蜀山的收徒之礼。

薪火相传,世代更替。

徐藏笑了笑,轻声喃喃道:“赵蕤啊......我替你收了个便宜徒弟。”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二十章 砸剑

靠在门侧墙上的黄纸伞,立在角落,被人信手拎起。

徐藏拎起黄纸伞,推开屋门,侧回身子,瞥了一眼在屋里正披带大袍的少年少女,问道:“外面雨很大,丫头......你确定也要一起出去?”

披上一身大黑袍,显得有些笨拙的裴烦,重重嗯了一声,望向徐藏幽怨道:“我担心宁奕会受很重的伤。”

徐藏笑道:“不过是杀三两个普通的马匪,没什么危险。何况他已经是我蜀山弟子,我不会放任不管的。”

宁奕穿戴整齐,听到这一句话有些无语......原来是上一次没有拜入蜀山,才被砍了这么多刀的?

腰腹被刀子砍中的地方,并没有太多的痛苦,有的只是火焰灼烧的轻微痒感,更多的是肌肉紧绷的奇异触感,能清楚感知到绷带缠绕着皮肤,浑身上下像是一块柔韧的钢铁,宁奕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的轻盈......可能徐藏说得对,危险本身,就是刺激人不断挖掘潜能的一种途径。

“丫头......我以为你也想跟在我后面学杀人的。”徐藏看着裴烦微笑道:“你要不要也试一试,我保证你不会受伤。”

宁奕看向自己身旁,扶着墙壁把脚蹬进靴子里的黑袍少女,头也没抬,干脆利落的说了两个字。

“不要。”

裴烦咕哝道:“我爹肯定不希望我跟在你后面学杀人。”

徐藏想了想,自嘲笑道:“也对。”

少女拎起墙角的另外一柄伞,是一柄沉重的大黑伞。

徐藏从外面买了三把伞。

三袭宽大黑袍,从客栈走出,踏在泥泞的街道路面,少女的靴底踩着雨水,有些吃力的顶着大风,撑起那把大黑伞,缓慢跟上前面两个人的步伐。

宁奕看着自己头顶的伞,无数细微的雨丝从穹顶落下,越近越大,砸在伞面啪嗒一声溅开,雨很大,所以砸下来的雨滴沉重而有力。

宁奕肩头微沉,他有些不理解的问道:“前辈......为什么我的伞,跟你们的不一样?”

徐藏看着一身大黑袍的宁奕,举着那柄透明又玲珑的伞,只有伞柄是漆黑的,其它的薄如蝉翼,举伞的人手很稳,但那柄伞却在大风和骤雨当中来回震颤,摇晃不已。

“我花了很多钱才买到的。”徐藏说道:“难道你不觉得这把‘东西’很好看吗?”

宁奕沉默片刻,道:“首先.....您花的,都是我的钱。”

“其次......这把‘东西’,好看吗?”

宁奕忽然意识到字里词间的不同,他收起伞,淋着大雨前行,将手中的细长物事,拿起仔细端详,收伞之后,几乎就只剩下一个漆黑伞柄可以看见。

蝉翼收拢,只剩笔直的骨架。

这不是伞。

这是一把......剑。

三个人走过街道,穿行在小巷子里,快要走出之时,宁奕抬起头,昏黄的火光从巷子那段燃起,男人点起了一个火折子,光明从黑袍的缝隙射来。

徐藏忽然回过身子,站在巷子外面的开阔天地。

他看着宁奕,道:“蜀山最霸道的剑法,想不想学?”

宁奕屏住呼吸。

“我现在就教给你。”男人微笑道:“你很快就能用上......这是一招威力很大的,从天而降的剑法。”

大雨当中,男人掷出那团火光。

然后举起了那柄黄纸伞。

在一瞬间收拢伞面,整柄长伞“飒”的一声合在一起,被他单手拎起,砸在了那团火光之上。

轰然一声。

全然不像是一柄轻飘飘的油纸伞砸在火星上。

像是两颗星辰之间的碰撞,像是巨象飞奔砸在了墙壁之上,然后将墙壁砸得寸寸崩裂。

那柄黄纸伞并没有将火光轻松切割开来,而是彻底的将其轰散。

“嗤”的烟气在大雨当中弥散开来。

袅袅白雾,炽热的温度在大雨的打击下很快平复。

一片安静。

站在巷子口的宁奕和裴烦,安静看着这一幕,似乎都在思考着什么。

徐藏这一剑没有动用任何的星辉,气息。

至于蛮力......看上去像是用了十二成的力,但拎伞砸下的动作又太过轻松。

裴烦挑了挑眉,掂量着自己手中的大黑伞,好奇的问道:“这叫什么?”

徐藏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所有人都想去蜀山的后山。”

“因为蜀山后山,有着据说全天下最霸道的剑法。”徐藏笑了:“但那一年进了后山的人只有我,十年来学会的人也只有我。”

他负手在后,轻描淡写道:“后山只有一剑......砸剑。”

宁奕神情复杂。

他看不太懂这一剑,准确的说,看不太懂这一伞......很有可能是自己的境界太低,看不懂其中的玄妙,但他更倾向于,这一剑没有丝毫的技巧,只是普普通通的自上而下,就这么砸下去。

从天而降......

威力巨大......

这是不讲道理的一剑。

“老实说来,我其实也没有太明白这一剑的奥妙,你们看到的,跟我在后山看到的,完全是两个景象......我连十分之一的剑招魂魄都没有展示出来。”

剑道天才徐藏,人生头一次为参悟不透的剑招发出了叹息,道:“后山是一个古怪的地方......层层禁制,一个金圈,画地为牢,几乎无人闯得进去。赵蕤去了一趟后山,破了一个大境界,回来以后就变了个人,像是参透了生死之间的大奥秘,然后就撒手人寰了。”

“我有幸进了后山一次,看到了这一剑。”

徐藏看着宁奕,认真道:“后山的那位神秘前辈,留下了模糊的影像,我看到的这一招......用的并不是剑,但势不可挡的那一幕,印象太过深刻。我觉得他是一位真正了不起的前辈,境界深不可测,一株草,一把伞,都可以当做剑,就这么砸下去,谁都扛不住。”

宁奕挠了挠头,问道:“这一招......就叫砸剑?”

徐藏认真道:“就叫砸剑。”

宁奕走出巷子口,他看着自己手中的伞剑,用力举起,然后砸下。

“不错。”徐藏微笑道:“你果然没有看懂。”

宁奕有些尴尬。

“实战是最快的练习方式......比起对着木桩让你毫无忧虑的练一千下,我更倾向于让你用这一招杀人,如果杀不了,就要被杀掉。”徐藏问道:“你觉得如何?”

宁奕认真道:“我可以很有忧虑的对着木桩练一万下......可不可以让我不要被杀掉?”

徐藏摇头道:“对着木桩练的剑法,只能用来砍树,你如果想要学会杀人的剑法,就该拿去杀人。”

宁奕沉默了。

“金钱帮,蜀山一直想要剿灭的匪帮。”徐藏看着宁奕,道:“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砍了你好几刀,已经拜入蜀山的宁大侠,难道就这么看着百姓受苦受难?”

宁奕面色坚毅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我有仇必报。”

“好,我欣赏你。”徐藏拍了拍宁奕肩膀,从他手中接过伞剑,甩了个剑花,道:“这把剑花了我......花了你不少银子,好好珍惜,知道怎么用吧?按住伞柄,伞骨翻转,就是剑锋。”

宁奕点了点头。

......

......

大雨当中,三个人奔掠出城。

“子时,城南十八里,会有四个金钱帮的土匪骑马而过。”徐藏语气木然道:“四个人,四匹马,从打照面到行动结束,你只有半柱香的时间,把他们全都杀干净。”

宁奕听完之后点了点头,忽然有些好奇的问道:“为什么你有这份情报,还有......为什么你还能买到这样的伞剑?”

徐藏微笑道:“宁奕,你知道这一任大隋皇帝为什么能活那么久的吗?”

宁奕知道这一任大隋皇帝活了六百年,除了修行境界高深以外......他想不到还有其他的原因。

他摇了摇头。

“因为太宗皇帝从来不问为什么,尤其是在年幼还没有成长起来的时候。”

宁奕面色有些害臊的微红。

徐藏挑了挑眉毛,认真说道:“不要好奇不该好奇的事情......等你站在足够的高度,你会发现,很多事情已经不再是秘密。”

宁奕默默记了下来。

“行走天下,情报很重要。”徐藏低垂眉眼,道:“杀一个人,或者被一个人杀,有时候只是因为一个情报的传递,结局会变得截然不同。”

很快就到了城南十八里。

宁奕拎着伞剑,站在了路中间,等待着子时的到来。

大雨磅礴。

收伞而立的少年,闭起双眼,缓慢调整呼吸。

他耳旁的雨声越来越小,马蹄声音越来越大。

子时将到未到,城南十八里的官道,有马蹄声音已到。

宁奕忽然睁开双眼。

他觉察到了浓烈的杀气。

......

......

隔着一小段距离的山头,徐藏一如之前那般的站在山上,看着杵伞而立的少年,睁眼的那一刻,迸发出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气势。

裴烦蹙起眉头,望向官道那一旁。

四匹快马,三黑一红。

骑乘在马背上的四个男人,披头散发,浑身是血,身上带着与昨日苞谷堆那群人完全不一样的气势。

“他们是修行者?”丫头面色阴沉,扭头看着徐藏,一字一句开口质问。

“是修行者。”

“我要去帮他!”

“不许。”徐藏站在山头,一只手按在裴烦肩膀,淡然道:“只是初境罢了......而且是受了重伤的初境。”

“初境也是修行者,宁奕没有修行,他不知道这种差别......究竟有多大。”头顶星辉凝结的裴烦,拼命试图挣脱,最终无果,只能倔强咬牙道:“他凭什么能打赢?”

“凭胆气,凭剑气,凭运气?”徐藏微笑道:“我也不知道凭什么,但......只需要凭伞剑,凭砸剑,其实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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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二十一章 秋杀之雨

官道上的马蹄声音,滚滚如雷而来。

四道披头散发的血红身影,因为胯下骏马速度太快的原因,远远看去,像是前后四道紧贴大地射出的黑红箭矢。

四位踏入初境的修行者,哪怕只是刚刚踏入初境,也比那些未曾修行的江湖莽夫要强上不止一星半点。

当呼吸之间可以吞吸星辉,四肢肺腑都将产生质的变化......这是由人向神的第一步,哪怕并没有产生神性,但已经与凡人不再一样。

宁奕吃下了一颗五百年的隋阳珠,周游的一千粒紫玄丹,得以在红雀背上浩浩荡荡如龙汲水的吞噬星辉,虽然未能破境,但体魄的变化......在苞谷堆砍杀马贼的时候便已经体现出来。

无论是速度,力量,还是韧性,已经不再与凡人同一层次。

四匹马匹当中,最先当头的就是这位三当家,一匹猩红骏马,体型巨大,壮硕精彪,步伐踏地如滚雷震颤,轰隆隆砸在地上如大鼓鼓点极其快速的敲打。

身子贴俯马背之上的瘦削男人,发丝散落,盖在面上向后掠去,他背后一柄缺口断刀,刀柄拴着铁链钢索,尽头被他死死攥住。

这是一条荒废已久的官道,多年无人,杂草横生,道途还算平坦,直来直去,只不过尽头有一个拐弯道口。

在道口拐弯过来之前,三当家就已经率先觉察到了一丝不安。

兜马而过,眼前两拨荒岭,冷风灌面,一位少年就站在磅礴大雨当中,面色冷峻的闭着双眼,没有撑伞,将伞尖轻轻杵在地上,就这么孤零零的,立在废弃官道的正中央。

三当家眯起双眼。

他很难明白这抹让自己不安的因素,究竟从何而来?

那个站在深夜大雨当中,明显是等着自己的少年,身旁没有人,身后也没有人。

他孤身一人,没有修行。

除了一把伞,什么都没有。

细微的锁链轮转声音响起,趴在马背上的男人,攥紧了手中的黑铁锁链,栓系在另外一端的刀柄连同刀身,开始不断震颤,大雨马蹄声音当中,身后三位同袍面无表情的同时攥刀,低下头来看似若有所思,实则准备接下来一触即发的厮杀。

行走江湖,出剑出刀之前,切忌目光碰撞,杀意藏在鞘中,也藏在眼中,藏得越久,被拔出鞘的时候,就能带出越多的鲜血。

一言不合,拔刀相向,在这当中,有着相当长的隐忍与交锋,而最后拔鞘砸出的那一下,往往是最出其不意的袭击。

二十丈距离。

原本准备隐藏杀机一掠而过,若是什么都不发生,那么便让大雨埋葬少年尸体的马贼,觉察到了天地当中一缕混乱的气机。

一直都只是微微低头,闭起双眼紧锁眉头的少年,忽然睁开眼睛。

大雨当中,伞剑被宁奕拎起,少年向前踩出了第一步,然后开始狂奔,急促的呼吸声音,与脚步踏碎雨滴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拎伞如拎剑,拖伞如拖刀。

所有人都忽略了那柄伞剑剑柄扭转的轻微声响。

宁奕左手手腕向下滑去,掌心拖住剑柄,咔嚓一声,伞骨侧转,寒冷的剑锋倒映出一抹雨光,最后一步之后,有一道身影高高跃起。

双手持伞,一剑如棍。

砸剑!

......

......

当那个羸弱的少年开始奔跑起来的时候,身躯逆风,那张倔强的面颊上满是雨水,双手持伞,拖伞之势,滚滚叠加,让三当家某个刹那,错以为这是一位练刀行家的关门弟子。

持伞之姿,拖刀之杀。

当他听到天地之中的“飒”然剑锋声音之时,他更加谨慎,心想这竟然是一位剑器大师的门徒,以伞为剑,金钱帮不知何时得罪了这样鬼斧神工的剑匠。

当双方距离不过丈余,他拔出铁索,一蓬雨水被铁锈砸碎,刀光出鞘,却发现那个少年没有停下步伐顺势递出这一剑,而是高高跃起,双手倒攥雨伞,以伞尖贯穿雨幕,坠砸而下——

那柄看起来玲珑小巧,只用女人才会用的伞器,就这么蛮横而不讲道理的将漫天横索劈砍而碎,从天而坠的少年砸落在地,四匹快马从他身后奔掠而过,其中最为猩红惹人瞩目的那一匹大红马,在奔行过程当中轰然一声破碎开来,连同马匹上的那个男人,在肃杀的大雨当中滑行跌出,摔成一块一块的血肉雨花。

跌坠在地的少年,单膝跪地,站起身后,看着身后滑出一大块血红的大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宁奕面色有些苍白,眼神坚毅,他的双手攥着伞剑,十指仍然无比稳定,但是身子却开始控制不住的轻微颤抖。

天地之间,雨声太大,剑声太小。

马蹄声音停滞一刹。

三个红眼的马贼匪徒,目睹自己三当家暴毙,忘记了自己已经与那位少年擦身而过,只需要快马加鞭就可以掠回城寨,第一时间兜转马身,将粗刀拔出,星辉缭绕升腾,雨水迸溅,再一次开始冲锋。

江湖当中,情义当头。

宁奕深深吸气,胸膛鼓起,他拖着伞剑重新奔掠而去,这一次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想”,并没有再一次高高跃起,去使用徐藏的砸剑。

三匹黑马,与少年擦身而过的一刹,刀气缭绕星辉,在少年的发丝眉梢掠过,宁奕并没有任何避讳的选择了硬撼,甚至没有绕侧,以十分鲁莽的姿态对着正中正前的那匹黑马,立起了自己的伞剑,单手攥住伞柄,一根手指立起,抵在剑背。

三柄长刀几乎不分先后的砸在了宁奕的伞剑之上,伞剑没有丝毫颤抖,长刀脆弱的像是纸张,没有任何悬念的被一切两半。

黑影压了过来,紧接着撞上剑锋的那匹大黑马,给宁奕带来了“轰”的一声阻钝感,少年屏住呼吸,满面狂风随那匹大黑马一同砸在面前,他微屈双膝,掠行而过,仰面下腰,双手攥住剑柄,将伞剑的剑尖对准马腹。

那柄徐藏不知道花了多少银子买来的“伞剑”,就这么无比顺畅的开膛破肚,宁奕睁大双眼,栖身在黑马肚下,无比震惊地看着沉重而又粘稠的鲜血,铺天盖地洒了自己一身,那匹起势迅猛如雷的骏马......浑然不觉疼痛,就这么把自己跑成了两半,滑掠而出,速度骤减,然后瞪大双目,左右两侧分离开来,最终轰的一声摔飞在地,尸块溅起沉重的腥红雨水。

大雨磅礴,坑坑洼洼的水坑,被砸出阵阵鲜红,袅袅的水雾,在热气当中嗤嗤作响。

穹顶之上打雷轰鸣。

地面却是一片死寂。

面色苍白的少年,下腰之后,喉咙发涩的扶地转身站起,然后心情复杂的拎起伞剑,啪嗒一声开伞,然后收伞,托住伞柄收剑,旋即开剑,如此反复两三次之后,仍然看不出这柄伞剑的端倪。

沉默凝视伞骨的宁奕,犹豫了好几个呼吸,最终放弃了拿自己手指试一试这柄伞剑锋锐程度的想法。

另外的一方,星辉仍然升腾缭绕,初境的星辉在大雨当中显得微弱而又渺茫,骑在马上的两名悍匪,手中握着两截断刀,他们没有回头去看自己第二位死去的同伴。

那柄伞剑没有直接杀了他,但是直接撞上剑锋的不仅仅是那匹大黑马,也有当头冲锋那人跨坐在马背上的下半身,那匹黑马疾速奔驰之后分为两半,连同马背上的那个人,也顺延剑器豁口,就这么被撕裂拉扯成了两半。

两位初境修行者,面色苍白的坐在马上,一阵颠簸,坐立不稳。胯下两匹骏马暴躁不安,四足擂地,无论如何,不愿意再去冲阵,几乎要把两人抖下马身。

大雨披头盖面砸下来,让两位初境修行者觉得有些发寒,甚至有些绝望。

这位手段残忍的少年......绝不像是无名之徒,至于那柄锋锐的伞剑,更是闻所未闻。

他不知道这个少年究竟有什么样的背景。

但他知道......这片地域,方圆三千里,最大的山,叫做蜀山。

“滥杀无辜不是我的本意......”宁奕握着伞剑,走了过来,隔着一段距离,他看着两匹高大的黑马,轻柔说道:“你们不逃,我就放你们走。”

一位初境修行者坐在马背上,他皱着眉头看着暴躁不安的黑马,用力将一截刀锋插进马身,黑马痛苦的嘶喊一声,仍然无动于衷。

他知道自己逃不了了,于是面色苍白问道:“阁下是蜀山新收的弟子?”

宁奕想了一下,平静道:“不算是。”

马背上的修行者神情复杂,听到了这么一个回答,“不算是”,既是肯定,也是否定。

这句话......足够说明眼前的少年,与蜀山的确有着某种联系。

他仍然不甘问道:“金钱帮可曾有过得罪?”

宁奕旋转伞剑,轻声说道:“昨天在安乐城外......金钱帮与我产生了一些不算愉快的冲突,你们砍了我两刀。”

“前辈非要赶尽杀绝?”马背上的人握着半截刀锋,星辉聚集在手部,沉闷道:“两剑还两刀,就此两消的话,我金钱帮愿意赔前辈一大笔钱。”

宁奕听到“前辈”两个字,怔了怔,他微笑道:“虽然金钱帮的名字,听上去就很有钱......但是我现在不缺钱。”

徐藏说过,杀人要杀绝,若是自己尚有余力,那么一个都不能留下。

伞剑旋转,宁奕跃起,没有犹豫的横切而过。

天地当中轻微一声,雨幕被伞切割开来,雨线重新合拢,两具尸体跌坠下马。

努力挤出一抹笑意的宁奕,拍了拍硕大马头,转身之后,抬起头来,看着穹顶不断砸下来的肃杀秋雨,长长叹了口气。

少年小心翼翼把剑锋收起,然后啪嗒一声撑开雨伞,一瘸一拐,走向了荒岭。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二十二章 师,兄

“我有没有对你说过,坏事要做尽,杀人要杀绝?”

“说过的。”宁奕看着徐藏,认真道:“刚刚那四个人,我全都杀干净了。”

“我都看见了,动手之前,竟然还啰里啰嗦说了一堆废话......”徐藏站在小荒山的山头,漫不经心道:“再去想想我说的是什么?四个人,四匹马,全都杀干净。”

宁奕沉默了。

他努力的去回想徐藏当初对自己说的话......然后他发现,徐藏的确说过这句话。

但他放走了两匹马。

宁奕站在小荒山的山头,回过头来,看着偏僻的荒岭,两匹大黑马在雨中狂奔,其中有一匹黑马的臀部,还插着一截断刀。

“我这就去追。”少年沉默的收起雨伞,旋转伞柄,准备动身去拦截两匹黑马。

徐藏拦住了宁奕,道:“且不说你追不追得上......如果追上了,也是很狼狈的追上。你已经是我蜀山的人了,而且辈分好歹与我平齐,怎么能如此的狼狈?”

宁奕看着徐藏,沉默了一会,道:“这是我的错。”

徐藏微笑道:“这不是你的错,这是所有人都会犯的错。轻视对手,然后为此付出代价,大部分的失败都源自于此,握剑杀人的时候,别人见你狂傲不逊,见你嚣张跋扈,都无所谓,但自己见自己,需冷静,需无情......毕竟你不是我,第一次握剑杀人,很难做到完美。”

宁奕心中一阵感动,然而听到后面,又是一阵沉默。

徐藏拍了拍宁奕肩头,道:“回去好好休息,明天继续。”

宁奕抿唇望向男人,道:“这样能让我修行?”

徐藏瞥了一眼少年,道:“许多人学会修行之后,却不会杀人了。当然......修行并不只是为了杀人,但若是你有一天手握重锤,却不知道如何去运用,难道不是一件笑话?”

宁奕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在前辈眼中,我要把金钱帮剿灭,应该就有踏入初境了。这算是一个考验?”

徐藏看着宁奕,没有回答,而是说道:“金钱帮在安乐城草谷城周围,势力范围,一共笼罩着十三个小城,你刚刚杀的是重伤之后状态十不存一的三当家。”

“这片地域有很多土匪马贼,而金钱帮能够鳌踞榜首,霸占十三座小城,压上其他马贼一头的原因......其实很简单。”背着细雪的男人,站在大雨小山头上,看着两匹黑马最终跑出了视线,平静说道:“他们的首领是一位即将踏入中三境的修行者。距离第四境,几乎已经半只脚踏进去了。”

“江湖当中,以力服人。其他帮派的首领,他们全都打不过金钱帮的那个人,所以他们只能避让。”徐藏问道:“你觉得你能打得过?”

宁奕有些惘然,他拎起自己手中的那柄伞,望向徐藏道:“这把剑,太锋利了......我有一种错觉,什么都能切开。”

徐藏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道:“你知道这是错觉就好。”

宁奕一阵无言,乖乖闭嘴。

“如果你拜入周游门下,道宗真的给了你一大堆资源......你就枯坐在紫霄宫,哪怕有一天真的抵达了第十境,那个时候再出来行走天下,如果遇上了我,最多只需要一剑。”徐藏瞥了一眼少年,道:“温室里的花朵,如果不经历摧残,如何成长?”

“那么......周游前辈呢?”裴烦在旁边认真问道:“道宗的规矩立在那里,听说周游前辈向来瞧不上历练,总是喜欢闭关,只在大朝会上出手过一次。”

徐藏沉默片刻,道:“这世上,有些人总是与正常人不一样。周游是一个不世出的天才,但是宁奕不适合他这样的道。周游的眼界自始至终的高,他从开始修行的那一刻,就把自己的目标定在了正常人遥不可及的那一步,所以历练也好,闭关也好,甚至死亡......都只不过是他达成目的的一种手段罢了。”

“站在低处,能知道身边的草木生灵,究竟能发出怎样的声音。”徐藏挑了挑眉毛,道:“如果一开始就站得高了,在走出来,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身在云雾飘渺,不知该如何前去......这辈子都会被困在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境界,永远也走不出来。”

宁奕认真听着,只觉得很有道理,他忽然问道:“周游前辈应该很早就破开前十境了吧?”

徐藏嗯了一声,道:“他的速度很快,大朝会之后就破开了第十境。”

“周游前辈现在呢?”宁奕小心翼翼问道:“第十境之后,又是什么?”

三个人开始下山,向着客栈的方向走去。

“破开十境,点燃命星。”徐藏顿了顿,木然道:“把自己头顶最喜欢的那颗星辰点亮,然后点第二颗,再点第三颗......最多只有三颗,周游现在已经全都点齐了。”

“那么......前辈您呢?”

“第七境,再过一段时间,就要跌下后三境了。”徐藏说到这里的时候,甚至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冷漠道:“等跌境跌完,差不多就该死了。”

宁奕听到这里的时候,听不出来男人的口中有丝毫的喜怒哀乐,悲伤或者痛苦。

跌境的是他,要死的人也是他。

听徐藏这个口气,跌境到死......似乎倒成了这个男人一直心心念念的某件事情。

宁奕默默地想,徐藏前辈的心爱女子死了,或许他早就心存死志,跌境之事,乃是人力不可阻挡的范畴。

寿元无多,修为每一日都在下跌,听周游那一日分别之前所说,徐藏还有一剑未递,如今陪在自己身边,愿意教导自己......

念及至此,忽然听到徐藏认真说道:“宁奕,说了好几次了,以后不要喊我前辈。”

背着细雪布条,走在自己前面的男人,撑着黄纸伞,身子飘摇在大雨当中。

“我替赵蕤收徒,你要喊我师兄。”

徐藏,这是把自己当成继承衣钵的人了吗?

宁奕鼻尖有些微酸。

师兄二字,砸中了向来孤独的少年心中。

如师如兄,如离如唔。

......

......

宁奕慢慢习惯了这种生活。

杀死马贼之后,徐藏从尸体的腰囊那取走了一些“不义之财”,金钱帮的三当家,身上的钱财之巨......宁奕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金叶子。

他终于知道在庙前的那一日,为什么天宫修行者会对自己说那些话了。

一万两银子......又如何呢?

修行者对于钱财二字,看得太轻。

因为来得太过容易。

杀死一个初境的马贼,截取一批货物,就可以拿到如此丰厚的财富,不会挨饿,不会受冻,可以丰衣足食大半辈子。

徐藏在安乐城里租了一个小院子,买了一些药草,宁奕晚上杀完马贼,回到院子里,便会泡在药草桶里,浑身的筋骨在草药当中变酥变热,伤势好的很快,第一日被砍的刀口已经结痂,没过几日便蜕皮重生。

宁奕第一次有舒适的居住环境。

安乐城的院子很大,宁奕和裴烦可以不用挤在一张床上,院落里种满了花草,听说白天的阳光照在藤椅上......会很温暖,可惜这一个月都在下雨。

丫头把花花草草,还有那座藤椅,统统都搬进了屋里。

即便如此,屋子里的空间还是很大,足够三个人居住。

或许是大雨的缘故,街道很是安静,几乎没人喧闹,偶尔有人敲门,会送一些糕点,宁奕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亲近的邻居。

总而言之......这座安乐城,真的很安乐。

但是宁奕没有心思去享受这一些。

他想要破境。

徐藏把赵蕤先生的《反经》教给了自己,白日里宁奕就在屋檐下面手抄经文,徐藏就躺在屋子里的藤椅上闭目养神,外面大雨连天,屋内男人一个字一个字的背诵,宁奕手抄之余,不得不感慨徐藏的天赋异禀,除了赵蕤的经书,这个男人竟然能把大部分的蜀山道藏倒背如流。

不仅仅是徐藏,裴烦的记性竟然也出奇的好,听一遍便能记住......宁奕没有这种天赋,他只能一个字一个字的抄下来,然后一个字一个字的强记硬背。

徐藏会带着宁奕晚上去杀人。

那个时候,宁奕会把裴烦丫头带着一起出去,三个人,一大两小,就这么披着宽大的黑袍,撑着三把各异的雨伞,摇晃在城郊荒山。

拿了伞剑之后,宁奕几乎没有收过伤,但不断练习砸剑的缘故,手腕和膝盖的负担非常巨大,多亏于徐藏不知道从何买来的那些草药,药效极好,一夜之后,少年第二天便恢复了全部的精力,活蹦乱跳的继续杀人。

安乐城一整个月都在下雨,宁奕就在这场秋雨当中,不知疲倦地享受、并且练习着“从天而降”的剑法。

马贼是一个好对手,能打,耐打。

宁奕开始认同徐藏的观点,对着木桩练剑......远远比不上实战。

他的手不再颤抖,心不再犹豫,剑越来越快,状态也越来越好。

金钱帮明显知道了收敛,连续四五天的被反杀之后,整个帮派开始了收缩。于是宁奕开始去更远的地方,杀着其他的马贼,原本寇祸严重的几座小城,在这一个月产生了巨大的变化。

所有的马贼,都知道在城郊半夜处,有位撑伞的少年,喜欢去荒郊野岭散步,一旦碰上了自己这种冦匪,就会毫不留情的赶尽杀绝,连一匹马都不会放过。

一个月的大雨,忽然有一天就这么停住了。

清晨的微光,照在院落里,积水坑坑洼洼,湿了又干,踩在上面不会再有水溅出。

少年醒来之后,闭着双眼默默背了一遍赵蕤先生的心经,然后坐起身子掀开屋帘,温暖又舒适的阳光照在脸上。

“师兄......雨停了啊。”

陷入藤椅的男人没有睁眼,面对屋帘掀开的方向,感受到了眼皮外,丝丝缕缕射来光线的温热,唇角向上翘了翘。

徐藏轻轻的嗯了一声。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二十三章 暗宗

安乐城的建筑很有特点,准确的说,整个大隋,越过西境长城,即便是偏远的几座小城,规格都大抵相近。

红木白墙,形体俊美,整齐而不呆板,舒展而不张扬。

街道上干净利落,摆摊的小贩推着木车,来来回回撑伞的女子,梳着螺髻,衣裙外罩着半臂,抹胭脂画黛眉,就这么踩履蹬屐地逛街挑选细碎物事。

宁奕和裴烦跟在徐藏身后,两个人来到安乐城定居三十天了,这是第一次看到这座小城的面貌,墙壁古老又平直,干净利落的像是白板,岁月呼啸而过,数百年过去,给这座小城留下来的,一如当年摇篮里的那般,并没有丝毫的伤痕。

“安乐城如此现状,是因为蜀山保护的很好。”徐藏走在前头,他平静说道:“二十年前的时候,安乐城比现在还要安宁。之所以会闹匪灾,是因为这二十年来,老一辈的蜀山弟子没有下山行走,新一辈的还在成长。”

“新一辈的那些弟子呢?”

“蜀山覆盖了三千里。新一辈的圣子悬而未决,杀死几个土匪,并不能帮助他们登上圣子的位置。”

宁奕有些明白了,他皱眉问道:“那老一辈的呢?”

徐藏挑了挑眉,道:“老一辈,那些应该下山负责维护安宁的修行者.......都已经死了。就算他们活着,也没有办法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三千里太大,靠几十个强大修行者的力量,无法做到尽善尽美。”

“不过......很快蜀山会解决这个问题。”

“怎么解决?”裴烦走走跳跳,忽然好奇问道:“靠你一个人杀吗?”

“杀......当然是没有办法解决问题的。”徐藏叹了口气,道:“很多时候,杀掉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但维护山下治安,让百姓安稳的生活下去,就是所谓的‘杀’,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背着细雪的男人,忽然停下脚步,他面色复杂的说道:“如果与大隋皇室结缔盟约,那么很多问题......将会迅速的得到解决。”

徐藏面前有一座庙。

宁奕看着不远处的那座寺庙,斗拱硕大,悬挂在高挑屋檐下的鸱吻简单而又粗犷,青黑色的屋瓦如龙鳞一般起伏。

很难想象,安乐城中,还有这么一座寺庙,坐落在层层叠叠的屋阁围绕当中,红墙隔开,院落里红叶飘摇,寺内香火清净。

“招提寺。”徐藏念了一声,木然道:“大隋的皇帝不排斥佛教,也不排斥道宗。这么多年来,佛门道宗在他的掌心纠缠,彼此站在东西两方,互相制衡,彼此都有寺庙道观,尤其是在边境偏远地域,势力复杂,犬牙交错的地方,这些寺庙道观的修葺,说是方便给想要进入大隋皇城朝圣的僧侣道士,提供落脚的休息地点,其实只不过是一种监视。”

裴烦重复了最后两个字:“监视?”

宁奕明白徐藏的意思。

蜀山方圆三千里,一座圣山覆盖的面积如此之大,而大隋境内的圣山为数不少,各自为主,若是都享受着这片区域至高无上的权力,这样很有可能会造成一种情况......

而那种情况,是皇帝所不容许发生的。

大隋皇帝需要把权力攥在手心。

即便在大隋境内,也有天子伸手而不可触碰的地域。

佛门和道宗,就是他用来监管圣山的一种工具。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徐藏轻声道:“凡人无法理解修行者的世界,但是修行者依托于凡人而活,作为统治者......总有统治者的办法。道宗和佛门的领袖,享受着狂热的追崇,然而这两位领袖的身份,只能是普通人。他们很忙,除了巩固座下的信仰,还需要在年末大雪的时候,千里迢迢赶到大隋皇城去给皇帝祝寿。”

“这也是一种监视。”宁奕认真说道。

“是的。”徐藏微笑道:“皇帝活了六百年,他可不在乎道宗和佛门的领袖是谁,只有一条铁律,两宗领袖,不可修行。以前道宗和佛门都换过领袖,而这种事情,往往发生在皇城年夜的一场大雪之后,年轻的尸体被埋葬,至于后续......敷衍民众,向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只要你不提起,愚蠢的人们很快就会忘掉。”

宁奕默默记下。

有时候,他觉得眼前的男人,浑身上下锋芒内敛,却偏偏像是一根刺,字里行间都透着对这个庞大帝国的不屑。

徐藏没有走进这座招提寺,他带着宁奕和裴烦绕了一条路,走到了安乐城的一条小巷子里。

所有的光在巷子里敛去。

“强权的光线无处不在,只有站在影子当中才能栖身。”徐藏微笑说道:“蜀山......当然不是吃素的。”

宁奕忽然想到了徐藏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情报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之一。

徐藏能够带着自己和裴烦,在安乐城渡过了安全无虞的第一个月,说明他至少成功的抹去了外界的情报。

而徐藏带来的伞剑,还有城外准时准点的马贼信息,说明他有着获取精准情报的某种途径。

漆黑的巷子里,男人握着细雪前行,宁奕和裴烦紧随其后,走到尽头,徐藏微微停滞,然后伸出一只手。

就这么将那面墙推得翻转起来。

是一面暗壁。

而暗壁推开,根本就不是一处小巷尽头,而是一处密室。

“蜀山的暗宗,类似于大隋的情报司。”徐藏回头看着宁奕,“波及到整个大隋,行动力肯定远远不如皇城的情报司,但在方圆三千里......这就是唯一的主人。”

宁奕有些愕然。

暗室里堆叠着昏黄的案卷,烛火摇曳,残余的油渣说明前不久还有人来过。

桌案上堆着的案卷,宁奕随手拿了一卷,名字叫《大隋太子宿醉青楼之我见》,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

大隋太子竟然在皇城的宿醉场所流连了整整半个月,这篇情报通篇是对这位太子的褒奖,认为其做法荒诞却又有效,成功的让身后的两位皇子轻视自己,然而有朝一日夺权上位。

宁奕有些尴尬的将其放下,看到裴烦又拿了一本《三皇子情史》,不算情报,有些像是人物列传,故事性质,列举了三皇子一见倾心的十四位女子,把三皇子塑造成了一个无心争权,只想寻花问柳的痴情人。

徐藏瞥了一眼,道:“这些情报可能有些偏差......太子似乎的确是个荒嬉无能的废物,三皇子却是个实实在在的狠角色。”

宁奕叹了口气,道:“这些写得实在扯淡......好在与我没什么关系。”

“扯淡?”徐藏冷笑一声,“你懂个屁。至于有没有关系......要不了多久,你自然就知道了。”

男人站在暗室的一堵墙壁面前,没有回头,平静道:“这里只能进不能出,这一次需要的情报很重要,特地约了一位蜀山弟子,应该很快就会来,你们注意一下形象。”

宁奕和裴烦特地注意地调整了一下衣冠服饰,然后面对来时的方向。

徐藏站在他们背后的墙壁面前,没说什么,只是皱了皱眉。

“嗖——”

正面墙壁自两侧打开,宁奕和裴烦愕然回过身子,阳光照射而来,揭开墙壁的是一个年轻的胖子,同样愕然看着三个人。

胖子接到了蜀山的密令,来到安乐城送一份情报。

可他玩玩没有想到,站在自己面前,是一个只在画像上看到过的男人。

活人。

“徐,徐师叔......您还活着呐?”

胖子面色呆滞,他常年在大隋境内奔波,几乎每一座城池都能看到自家师叔的画像,荣幸之余,又时常听到师叔被砍的消息,前些日子关于师叔的消息逐渐少了起来,直到近来更是销声匿迹,让他一度以为这位打不死的师叔,就这么晚节不保的遭遇了不详。

徐藏翻了个白眼,忍住一脚踹倒胖子的冲动,没好气道:“废话。三二七号,苏福,是吧?情报给我,你可以滚蛋了。”

苏福怔了怔,乐呵呵从腰囊里取出了一封卷轴,双手递奉,然后一字一句无比诚恳道:“小师叔,山上的前辈都想着您呢,三师叔没日没夜的盼着您赶紧回来,都快要疯魔了。”

徐藏接过情报,眼神当中闪过一丝感动,他拍了拍胖子肩膀,道:“转告你三师叔,最多再过一个月,我就上山了。”

苏福很委婉的开口:“恐怕等不了一个月了,听说您在西岭被砍了,三师叔开心的赌了一千两黄金,明儿你回不来,盘口就封了,三师叔要下山剿匪才能还钱了。”

徐藏冷笑一声,道:“他怎么不赌一万两啊,我巴不得他输光了去皇城给李家人扫茅厕。”

宁奕和裴烦尴尬的挠了挠头。

苏福眼神一亮,道:“小师叔......这是您新收的弟子?生的真好看,看起来果然是人中龙凤,一定是个万中无一的奇才,未来必然顺风顺水,大放光明,肯定跟您前途迥异。”

宁奕有些腼腆,心想这胖子嘴真甜,夸奖的有些过了,不太好意思。

接着胖子蹲下身子,看着丫头,笑眯眯道:“小师妹,我叫苏福,舒服的苏,酥福的福。”

宁奕腼腆的笑容僵硬挂在脸上,袖子牵着的少女一阵颤抖,明显是在憋笑。

“他叫宁奕,是赵蕤新收的弟子。”

胖子听到“赵蕤”的名字,惘然的抬起头,对上了徐藏的眼神,然后明白过来,面皮抖了三抖,呼吸都急促起来。

徐藏看着胖子,戏谑笑道:“不是她,是他,喏,看仔细了?”

苏福愕然看着站在自己面前,比自己明显小上好几岁的少年,当他看到少年手中的那柄伞骨之时,更是无比震惊的望向徐藏。

徐藏对他做了一个摇头的动作,示意苏福不要声张,平静说道。

“不要再喊我小师叔了......现在蜀山的小师叔,是宁奕。”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二十四章 星燃之火

暗宗的厅堂很大,四方红木搭建,如果不是从小巷子里推壁,然后再从那座暗室出来,宁奕根本没有办法想象,真正的暗宗所在之处,竟然是如此的光明正大。

拿到了那份卷轴,徐藏带着自己走出去的时候,少年更加的沉默了。

三个人从招提寺里走了出来。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徐藏看着宁奕,淡淡道:“这个浅显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大隋皇室集中的力量如果分散到了各大圣山,实在太小,至于想要借助佛门和道宗监察......其实只不过是个笑话。”

“没有圣山敢违抗大隋......皇帝的意志不容抗拒。”徐藏轻声道:“大隋帝国,像是铁血的草原,只要那头狮子还活着,那么在这片草原上,所有想要谋篡利益的生灵,就只能按照旧王制定的规则行事。”

宁奕跟着徐藏走出招提寺,路两旁落叶纷纷,他回头看着那座恢弘寺庙,之前他曾对于这座寺庙有过猜测,但万万没有想到,用来监察蜀山的招提寺,其实就是蜀山的暗宗所在。

宁奕感慨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帝国的背后,一定暗潮涌动。”

徐藏不温不火道:“无论什么时候,帝国的背后总是暗潮涌动,可惜的是......绝对的力量可以压制所有的计谋。”

男人回到了院落,第一时间没有急着打开那张卷轴,他把那张藤椅搬到了院落里,几盆花草也都搬了出去,晒着太阳,伸了个懒腰,然后慢条斯理的摊开卷轴。

宁奕搬了张小茶几,两个木凳子,坐在一旁,看着男人的眉头舒展又蹙起,面色始终平静,但眼神当中的色彩却难以揣摩。

裴烦搬了一个小火炉,烧着一壶热茶,慢慢扇着蒲扇。

院落里的藤蔓轻轻摇晃。

院子里一时之间,除了风声,并没有其他的声音了。

裴烦扇火的风声,还有院落里拂动藤蔓与花叶的风声。

直到那壶茶开,壶嘴升出袅袅的白烟,雾气轻轻推开壶盖又合上。

徐藏合上卷轴,忽然问宁奕道:“你知道该怎么破境吗?”

宁奕心想到了这个时候你竟然还问我这个问题?

他老老实实道:“吃。”

徐藏看着宁奕,道:“五百年的隋阳珠你也吃了,一千粒紫玄丹你也吃了,如果再给你吃一次的机会,你知道该怎么选吗?”

宁奕有些惘然。

“明天有一批货,会被送到感业寺。”徐藏将卷轴合起,之后攥拢卷轴,星辉缭绕,嗤然一声,这份卷轴就忽的燃烧起来,在数个呼吸之间,彻底的化为飞灰。

宁奕不知道徐藏为什么烧卷轴,但他知道,如果徐藏烧了,没有给自己看,那么......一定是这样的结局最好。

“在送到感业寺前,会有一批马匪来截货。”徐藏眼神当中带着一丝深邃,看着宁奕,一字一句道:“这些日子,金钱帮收拢力量,不仅仅是为了躲避你的追杀,更多的原因,是为了全力以赴的准备这次拦截。”

“护送这批货的,明面上只有一位中三境的修行者。”徐藏看着宁奕,幽幽说道:“金钱帮的大当家上官惊鸿破开了第三境,他会拖住护送货物的修行者,方便马贼行动。届时局势会很混乱,你有最多十个呼吸的时间,去把这批货当中......最珍贵的东西,找出来,然后吞掉。”

宁奕呼吸有些急促,道:“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

徐藏翻了个白眼,懒得回答这个问题。

宁奕明白了,这一批货物,恐怕除了背后的主人,没有人知道究竟有什么。

“你就这么肯定,在那批货物里的东西......能让我破境?”宁奕有些唇干,端起一盏茶,抿了一小口,道:“周游先生给了我一千粒紫玄丹,仍是无果。”

徐藏相当笃定的点了点头。

宁奕有些疑惑道:“送这批货的,是一位大人物?”

“是的,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算是一位大人物,虽然年轻,但是有权有势,还有很大的靠山。”徐藏看着宁奕,平静道:“他的这批货,足够你破开初境......甚至犹有过之。”

“是一位有钱的主啊......”宁奕感慨道:“那我要怎么做?”

徐藏看着宁奕,道:“很简单,不用担心更强的高手,在那两位第四境分出胜负之前,把东西找到,然后直接吃掉,破境。”

......

......

一日之后,城外的一批商队。

马车里一阵颠簸。

燕开不安的坐在老人的对面,他看着面容如枯槁的老人,终究没有忍住开口的冲动:“宋大人,很快就要过荒岭了。”

过了荒岭,再行不了多久,就到感业寺了。

“听说这一片的匪灾严重,经常有马贼出没。”燕开认真说道:“蜀山虽然知道大人会来,却不知道这批货物会被先行送到,如果中途出现了意外......宋大人恐怕无法向那边交差。”

老人披着一身麻袍,发丝如乱草,双手虚搭在膝前,呼吸微弱而又绵延。

他声音沙哑道:“一批匪徒,有何好惧?”

燕开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这位宋大人,是至少第八境的御用武夫,自然瞧不起自己这位第四境的修行者,区区的土匪更不会放在眼里。

可是燕开他知道这批货物,究竟意味着什么。

明明可以极致安全的运送过来,那位年轻的大人却偏偏执意要先行把货物放到感业寺,不知是为何目的。

到了荒岭,商队的速度加快三分,想要尽早通过这片地域。

结果燕开刚刚准备闭目养神,前面忽然传来了一声刺耳的马儿嘶鸣声音。

年轻男人睁开双眼,听到商队前方的护送人员调转马身,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掀开窗帘,那人为难说道:“大人,官道路上被人撒了铆钉,没有刹住,几匹开头马的马蹄扎坏了,其他的并无大碍,需要调换一下马匹,可能会耽误一些功夫。”

燕开皱着眉头拎刀下马。

两匹运货马车随着前方队伍的停滞,不得不停下,护送这批货物的,足足有三十个护卫,都是没有境界的修行者,原因很简单......这批货物,为了掩人耳目,只是按照普通规格的镖局运输,那位不知境界深浅的宋大人,才是压轴撑底的那张底牌。

荒郊野外,一片孤寂。

燕开下马之后,忽然听到了“嗖”的一声,他拎刀出鞘,漫天星辉随刀而出,结果连来物都没有看清,只觉得刀口一道巨大力量传来,炽热温度穿透刀面,将他连人带身狠狠砸飞出去。

大事不好——

燕开只有一个念头,这绝对是后三境的修行者!

一道火红色的身影,从荒岭那一头飞掠而来,几乎是同一刹那,车厢内的宋老人拍身而起,两道身影撞在一起,一个呼吸之间,火红色身影竟然将那位老人撞得截截后退,退至车厢之处,老人气势一坠,肩头抵在一起,单手劈砍而下,轰然一声,那道火红身影被手刀砍中,身形溃散,漫天火焰瀑散开来,整个人下坠之后穿裆而过,紧贴地面如一柄疾掠而去的箭矢,“嗖”的一声掀起车厢,狂奔而去。

那位宋老人先是一怔,接着面色阴沉,两袖互拍一下,蹬地追赶那道火红流火。

两截车厢,还剩一截车厢。

刚刚发生的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却又太过匪夷所思。

其余的所有人,均是一片茫然。

燕开捂住胸口,四肢酸麻,他的刀器品秩不低,硬抗了一下只是轻微震颤,并未破碎,此刻杵刀而立,咬牙道:“还有一节车厢,都给我守住。等宋大人回来!”

说话之间,远方已经传来了马蹄声音。

一百来号马贼,从四面八方奔来,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伏杀,金钱帮的帮主上官惊鸿刚刚破开第四境,此刻率骑而来,包围了商队。

火光缭绕,举火而立的马贼面色肃穆。

燕开无声的拔刀而起,刀尖缓慢的挪移,最终对准一个面容威仪的男人。

那个男人翻身下马,徐徐走来,冷静,沉稳,行之若浮云,不惊落木,步伐偏偏如鼓点铿锵有力,双手抱臂一般拎着双环,双环交错,金龙金凤环绕,随着双臂交错落下,激起一阵杀气。

马贼陆续扔下火把,于是火焰开始升腾。

围绕着这节车厢。

......

......

“黑吃黑啊。”

宁奕和徐藏站在一处小山头,这一次没有带上裴烦。

徐藏挑了挑眉,目光隐约落向了两道身影掠去的方向。

“送货的是位大人物,不想让货送到的也是一位大人物。”宁奕感慨道:“两截真假车厢,出动了后三境的修行者来护送......要是我运气不好,那个是假的,是不是就白忙活了?”

徐藏拍了拍宁奕肩头,道:“你时间不多,如果失败了就尽快抽身。”

远方的火红身影,似乎与那位宋老人纠缠在了一起,很快就要分出胜负。

徐藏离开山头。

宁奕抬起头。

此时是大晴天。

但他带上了伞,山下的火焰燃起,宁奕深吸了好几口气,看着火光里的诸人,那位上官帮主和护送者已经打了起来,所有人开始厮杀,乱成了一团。

少年的瞳孔里火光缭绕,仿佛看到了星河灿烂。

然后他持伞开始俯冲。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二十五章 初境之后

火光滔天,燕开与上官惊鸿已经缠在了一起,两位中境修行者砸在一起,四周方圆数丈,地面凹陷,刀气激荡,无人可近。

厮杀接近十个呼吸,两人已经交互了数十招,气血澎湃,燕开换息刹那,终于被上官惊鸿找到机会,一脚“砰”的踢在车厢侧部,一整节巨大车厢,就这么被踢得横飞而出。

外面的马贼数量是商队人马的三倍,凶悍异常,从一开始便以压倒之势开始屠杀,那节车厢飞出,有人狂欢,有人高呼,刹那分出好几人,以强壮肩头,硬生生抗着止住车厢掠势。

燕开双目赤红,想要抽身去救,余光寒光闪过,背部哗啦一声被撕裂开来,整个人喷出一大口鲜血,披头散发,不得不回身招架,被上官惊鸿重新缠住。

轰隆一声,车厢顿住,好几条铁链顿时困缚而上,一端拴在几匹马的马背、嚼头,这批货物已经落入了马贼手中。

燕开悲愤高声道:“你们可知,劫了这批货,意味着什么?!”

上官惊鸿面无表情,已经取得了不小的优势,冷冷道:“山高皇帝远,我们敢这么做......自然有敢这么做的理由。”

燕开硬生生憋回一口鲜血,惨笑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就在一片喧嚣火光当中。

有一道极快的身影,无声而又无息的闯入人群当中。

火焰倒开屏,烟尘当中,那道影子没有丝毫的停顿,闯入火焰的一刹那,“蓬”的一声撑开伞剑,顶在面前,掌心攥拢剑柄,整个人如龙贯穿,伞剑旋转,两拨血雨被刺啦一声撕裂开来。

上官惊鸿和燕开都看到了这一幕。

少年冷冽而无情的啪嗒一声收拢伞面,伞骨侧翻,抬臂掠剑——

一整行鲜血涌出,连人带马,都被切成两半,那个少年的掠行脚步不曾停歇,一条直线,直奔那节车厢而去。

“是那个持伞少年!”

“草谷城的少东家......李家人!”

人群当中响起了惊呼,在这一日,金钱帮的马匪......重新回想起了持伞少年所支配的恐怖。

上官惊鸿面色忽然难看起来,他拼命挣脱燕开的刀器,转身想要离去。

然而李家人这三个字落在燕开耳中,让这个本来面色委顿的男人,眼神当中换发出了别样的光彩,一刀猛烈砍下,在上官惊鸿的背部掀开一条巨大的豁口。

此一时彼一时。

“蠢货......”回过身子,被燕开拖住的男人,神情暴怒:“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马贼的人群当中一阵暴动,牵扯车厢的锁链开始颤动,那几匹特地挑选而来的骏马,开始蹬地,准备撒足狂奔。

宁奕目光收缩,即便手持伞剑,仍然有着火光与人群的视线阻挡,他知道距离那节车厢恐怕还有一截距离,杀人速度再快,若是那几匹马跑起来了......那么自己的这次行动,就只能以撤退告终。

“该死......”

跨坐在马背上的马贼,用尽全力挥鞭而下!

宁奕听到了高亢的马蹄声音,沉重的鼻息,他掠行奔出,伞剑在他手中翻飞,两旁鲜血抛洒,少年的视线越来越开阔。

最后掠出,高高跃起。

一共四匹壮硕骏马......三匹已经开始暴动不安,然而有一匹大黑马,无论如何去抽打,都纹丝不动。

宁奕眼神一亮,那匹大黑马的臀部,有一道熟悉的刀疤......

他哐当一声砸在车厢,伞剑切纸一般挑开锁链,接着一剑掀开车厢顶端,整个人坠入车厢当中。

......

......

火光与厮杀的声音都小了许多。

这节车厢由精铁铸造,隔音的效果非常之好。

车厢的内部,并没有被填满,宁奕砸入之后,货物被挤散,四处掉落。

整个人就好像掉入了深海当中。

面前是......金子。银子。

宁奕屏住呼吸,目光快速扫过,那些一大锭一大锭、箱箱盛满的白银黄金,被他不耐烦的略过。

他的时间很短,容不得有丝毫的浪费。

徐藏对自己说过,这批货物里有非常值钱的物事......一定能够让自己破境的物事。

宁奕的目光掠过那些占据了车厢一半位置的黄金白银,他终于明白了徐藏的意思。

一整箱的隋阳珠。

接近百颗,不知品秩如何......但这可是一整箱啊!

再一眼,又是一箱。

宁奕的呼吸急促起来,单单这两箱隋阳珠,恐怕就足够自己破境了。

这批货的主人是谁?单单一节车厢,恐怕里面的资源,足够一个宗门使用了。

宁奕转过头来,看到了紧贴车厢一壁,整整齐齐堆叠着十箱道宗的紫玄丹,脑海当中一片眩晕。

他伸出一只手,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怀中的骨笛忽然震颤了一下。

宁奕感觉到了这种呼唤,像是在急切的渴求什么。

少年猛的回转身子,感应着怀中骨笛的急切震颤,趴下身子,侧耳聆听,然后他再不犹豫,伞剑剑尖轻轻切开车厢的底部。

他看到了一颗灼目而又浑圆的宝珠。

如果说之前成箱成箱摆放的那些隋阳珠,各个有指盖大小,圆润散发荧光,那么这一颗......则是比之前的那些加在一起所盛放的光芒还要盛大。

宁奕当初在清白城握住的那颗隋阳珠,恐怕只有这颗的一半大小。

“千年隋阳珠!”

少年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一掌按在阳珠之上,珠面寸寸崩碎,灼目的光芒忽然破碎,昏暗车厢被顷刻间照亮,镜面破碎,千年隋阳珠的珠心,滚烫的光线四散射开,无数星辉倒映而出,如大江大洋,倾泻在宁奕头顶。

宁奕一瞬之间,仿若置身回到了试图破境的那个夜晚,囚禁着自己脑海当中日月星辰的枷锁,在这一刻碎裂开来,那颗破碎的千年隋阳珠,被宁奕掌心吸附,破碎的纯白灰烬滚入宽大袖袍,少年跌坐在地,盘膝搭腕,冥想了无数遍的黯淡星河,就此点亮。

不过一个呼吸,宁奕睁开双眼,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明亮,思维也前所未有的清晰。

外面的喧嚣声音极大,从宁奕掀车,到现在,不到十个呼吸。

已经有人要来了,宁奕并不惧怕外面的马贼,但是那两位第四境的修行者......他需要避开锋芒。

此地不可久留,他已经破境,需要找一个清净的地方。

忽然之间,怀中的骨笛又一次发出了震颤。

宁奕准备离开的身子僵住,他瞥了一眼车厢漆黑的底部,没有丝毫犹豫,俯身而下,掏出了一个方寸匣子,开匣之后,里是一颗极其寒冷的珠子,与炽热的隋阳珠不同,那颗极冷的珠子,不过如常见的药丸大小。

宁奕两根手指捻起珠子,忽然瞳孔缩起。

那颗珠子入手便化。

宁奕能够感到一股极其彻骨的寒意,轰然碎裂,顺延指尖传递,然后在自己体内来回冲撞,颤抖之间,那颗珠子已经化为袅袅雾气,掌心结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冰渣。

比隋阳珠还要庞大的能量,在珠子碎裂上空凝聚如雾,如一根箭矢般对准宁奕的眉心射出,轻微的轰然一声,少年面色苍白跌倒在车厢当中,神魂一阵眩晕,整个人嘴唇颤抖,寒意充盈浑身,瞬间便盖过了阳气。

宁奕的面色又红又白,忽地没有血色,忽地又满面通红。

他慌乱翻身,抓了一大把隋阳珠捏碎,这些不知年份的阳珠捏碎之后冲入肺腑之中,只能让宁奕稍微好受一些。

宁奕一只手攥紧伞剑,另外一只手悬在胸口骨笛位置,剑尖切割车厢,他囫囵跌出,火海缭绕,炽热温度之下,寒意稍稍退散了些许。

宁奕并不觉得自己胸中有浩瀚星海。

他只觉得自己胸中有千尺寒冰,混着无数烈焰,滚滚沸腾。

前方火焰当中,有一道雄壮身影,手中刀尖戳穿燕开的后背,沉默走到了宁奕面前,然后注视着少年,“原来传得沸沸扬扬的持伞少年,是一个初境......你只是一个初境,凭什么敢这么嚣张?”

宁奕面无血色,嘴唇惨白,他抬起头来,看到了一个魁梧的身影,四境的那位修行者竟然已经死了,被他挑在刀尖上举了起来。

火光盈沸。

上官惊鸿摇了摇头,看着这个少年,很是失望。

先前道上死了好几十个弟兄,草谷城的,安乐城的,被这位据说姓李的少年郎杀了不少,他听到这个姓氏的时候,一阵沉默,知道这只是一个巧合以后,金钱帮不得不收缩力量,准备今日的截货。

这是来自于东境某位大人物的意志,即便遥隔了如此之远,能够让自己去实施,已经是一种天大的荣幸。

上官本以为,这个据说有两把刷子的少年,恐怕是一个中境的修行者。

看样子,刚刚破入初境,星辉在他的呼吸之间紊乱又无规律,是一个修行路上的新人。

他环顾四周,自己的麾下已经将商队杀得干净,火焰破空燃烧,有人缓慢围拢过来。

是时候结束一切了。

少年靠在车厢背部,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均匀,然后攥紧伞剑。

尸体被上官挑起,兜转刀尖,飞砸过来。

清冽的刀光。

伴随着一道并不清冽的剑光。

上官瞪大了双眼,掷出的尸体迎面剖开成为两半,接着自己抬起的双臂,似乎有一道黑线闪过。

额头眉心,刺啦一声,犹如撕纸一般破开了一个细微的孔洞,鲜血如细雪一般喷薄而出。

杀人之后,那个少年痛苦的瞥了一眼四周,火光滔天,这样的痛苦,在眸子里倒映出来,让人心寒,觉得更像是某种狠厉的憎恶。

马贼在惊愕与愤怒之余被剑器砍翻,少年轻松至极的拎伞杀出了一条血路,然后一路狂奔,没有回头,在官道上,奔跑速度极快。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二十六章 我很忙的

风很大,荒岭当中,两道身影前后追逐,扛着一小截车厢的火红身影倏忽止步,猛地转身,双肩将那截车厢震出,宋老人一只大袖拍出,五根手指按在车厢之上,大块大块的铁皮被灼烧滚烫,掌心嗤然生烟,老人面色只是微微皱眉。

两人前后追逐了近十里路,那道火红身影主动奉还车厢,通体还包裹在火焰当中,声音带着一丝稚气,平静道:“宋穹宋无敌,你是西境祝家的座上贵宾,好歹也是停留十境三十年的修行者,怎么会给人当一条看门狗?”

宋老人眼观鼻鼻观心,温声道:“小无量山的?剑湖宫的?反正不会是蜀山的,那些圣子至少是第八境,你还差了半步,我的确不敢杀圣山的天才......但我背后的那位大人物,杀得可不少,你说我是看门狗,你又算是什么?替背后的主人放火咬人,我孤家寡人,只求破境一窥前景风光,多活一百年,受些委屈没什么大不了的。宋穹我百年修道,见过的天才太多了,那些圣山陨落的圣子,停步在第十境前的就数之不清,娃娃,你瞧不起我没关系,我不杀你,放你成长,这辈子能不能抵达第十境恐怕还是个问题。”

火焰缭绕的那道身影,模样并不算大,看起来年轻当中带着一丝稚气,负手而立,居高临下,闻言之后冷笑一声,道:“我有朝一日破境,必来杀你,宋无敌的称号就是一个笑话。”

宋老人微笑道:“这的确是一个笑话,你现在就可以来试试,荒郊野岭,我杀了某座圣山的小山主弟子,无人知晓真相。”

荒岭的风气当中,裹在火焰当中的准圣子沉默了一小会。

“你我追赶十里,只为这节车厢。”不知名圣山的准圣子,眯起双眼道:“这节车厢还你,你我两清。”

老人叹了口气,道:“年轻人,你是不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这两节车厢里有殿下大人非常重视的东西。”老人轻声道:“殿下人在西境之外,为了这几日的到来,特地准备了两截车厢......你的出现,已经让殿下承受了巨大的损失,我怎么可能会让你就这么离开?”

他面无表情道:“我背后的圣山会查出来真相,不仅仅是你,整个祝家......都会遭殃。”

“祝家不会在乎你背后的圣山。”宋老人的双袖抬起合拢,十指在袖内指尖相抵,一圈一圈缠绕,不知在准备些什么,道袍飘摇,面容如枯槁的老人和蔼笑道:“我的背后......祝家的背后,乃是三殿下;而你的背后是二殿下,两位殿下水火不容,偏偏一位在西,一位在东......在这场斗争当中,我们都只不过是棋子罢了。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即便是某颗重要的棋子死掉,为了不影响大局,即便是殿下这样的人物,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裹在火焰当中的准圣子,目光已经开始搜掠四周,他声音寒冷道:“我是东境甘露先生的弟子。”

宋老人微微一怔,诚恳说道:“甘露先生心思缜密,若是我在东境杀了你,那么我一定逃不出三天,就会被抓到,然后被折磨致死。”

裹在火焰当中的年轻人沉默了,他已经预感到了不详。

“只可惜这里是西境,东西间隔三万六千里。甘露先生......又能如何?”老人准备的术法已经差不多完成,他藏在袖中的星辉,带着活了接近百年的古老气息,这一式以威力巨大而闻名,是一招袖中剑气。

老人叹息道:“清客先生对我说过,这里是蜀山。我觉得清客先生说得对,在蜀山的地域杀了人,远在西境的甘露先生,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我的头上。”

“说得好。”

一声平淡的叫好声音,让宋老人吓了一大跳,原本聋拉着的眉毛猛的挑起。

荒郊野岭,有一个裹着黑袍的男人,背后悬挂着细长布条,步伐缓慢,走下小荒山。

宋老人瞳孔缩起。

小荒山上还蹲着另外一道身影,蹲着的那个男人头发花白,双眼蒙系着一条黑色麻布,腰间悬着一柄生了锈的三尺铁剑。

让他觉得惊诧的不是走下小荒山的男人,那个男人的气息干净又利落......只有第七境,或者第八境?

七八两境,无论哪一境界都不重要,自己想要杀死那个差了自己至少两个大境界的背剑男人,用不了多少功夫。

然而蹲在山上的瞎子,给自己一种毛骨悚然,几乎想要转身逃跑的念头。

超越了第十境......点亮了命星的存在!

“说得真好啊......这里是蜀山。”披着黑袍的背剑男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与瞎子一同站在了那座小荒山上,如今一个人踱步走来,对着身后的瞎子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手。

本来就目盲,根本就谈不上任何看见的瞎子,偏偏在背剑男人挥手之后,面色平静的点了点头。

“甘露是一个不好惹的人物,你口中的清客我没有听过.......或许是我孤陋寡闻了。”背剑男人微笑走来,道:“但他们一定都听说过我。”

裹在火焰当中的准圣子,有些疑惑的看着走来的背剑男人,他忽然一下明白了,眼神变得惊悚而又敬畏。

“我终于知道这些年为什么仇家越来越多了......蜀山一定替两位皇子殿下背了很多的黑锅,然后都记在了我的头上。”

蹲在荒山上的瞎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宋老人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一百来岁的老人,躬下身子,对着三十来岁的徐藏缓慢揖礼,恭敬问道:“可是那位徐前辈来了?”

徐藏挑了挑眉毛,道:“哪位徐前辈?姓徐的可太多了,你可别认错了。”

宋老人压抑住心中不适,面上没有露出任何端倪,他反复端详着眼前的背剑男人,确定了只有七境巅峰的修为,甚至每时每刻都在往外溢散星辉。

整个修行界都知道徐藏的名字,所有人都在传......正是这个杀胚的不断杀戮,使得大隋的修行盛世倒退了十年。

然而更多的人知道,这个男人早已经不复往昔修行盛大景象。

四座书院,三座追杀,天宫地府,各大圣山,整个大隋,整个修行界。

整整追杀了他十年之久。

宋老人听说他在跌境,每时每刻都在跌境。

今日一见......他本来不愿意相信,但是徐藏的状况看起来并不算好,身上积蓄的星辉少得可怜,只剩境界的空架子,这样的惨状,难道也能伪装?

宋穹不信。

“我的确是那位英姿飒爽的徐前辈,看来瞒不住你了。”背剑男人叹了一口气,扯下自己的遮面大袍,露出真容,那张带着剑疤的脸上笑了起来:“宋穹是吧,我好像听过你的名字啊......活得很久的一个废物,一百来岁了还在第十境,还不如死了算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徐藏全然忘了自己只是第七境。

宋穹的脸上无悲也无喜,道:“徐前辈谬赞了,活得久是一件好事。”

老人着实忌惮于那座小荒山上蹲着的瞎子,他余光不时瞥过,阵阵心悸。

宋老人不想节外生枝,诚恳道:“徐前辈,我愿放过那位准圣子,可否就此揭过?”

徐藏挑了挑眉,道:“我如果不来,那他是不是要死?”

宋老人点了点头。

徐藏微笑道:“不要在乎我,该杀就杀,但我不喜欢背黑锅的滋味。你们背后的两位殿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敢做不敢当,表面一套背地一套。每年年关的时候吃一桌饭,明明恨对方恨的要死,还要互相恭维不成?”

一阵沉默。

徐藏看着老人,道:“别让我动手了。你赶紧把他杀掉。”

宋老人没有急着动手,而是认真问道:“然后呢?”

“然后?”徐藏看着老人,翻了个白眼,道:“然后当然是你自己动手,难不成还要我动手。”

宋老人面色一阵青红。

那位准圣子早已经准备逃跑,只是蹲在小荒山上的那个瞎子,面带微笑“注视”着自己,无形的压力之下,竟然连动弹分毫都做不到。

宋老人无比憋屈的问道:“前辈,可否饶我不死?”

徐藏认真道:“你先挥刀把舌头割了,再把两条腿砍了,然后左手砍右手,最后左手砍左手......如果你能做到的话,我可以让你活下去。”

这句话说完之后,一片死寂。

第十境的宋老人,面色通红,分袖抬起,漫天大风与星辉狂舞,蓄势已久的剑气被他压掌砸下。

站在狂风中心的徐藏,看着漫天剑气飞舞,挑了挑眉。

黑色布条卸开,在半空当中撕裂,旋转。

鞘中竟然无剑。

徐藏手握细长剑鞘鞘身,攥拢之后,猛地砸下。

剑鞘鞘尖砸在地上,土石崩碎,一条直线掠过。

狂风骤然撕碎。

徐藏懒得再去看那具被切成两半的宋老人尸体,转过身子,懒散问那位准圣子:“你背后是二皇子,师门是东境哪座圣山的?”

那位准圣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浑身颤抖,火焰被炽烈的风气与剑气混杂在一起,撕裂刮去,露出一张清稚的面容。

竟然是个女子。

女子面无血色,半跪之姿变为簸坐,目光停留在徐藏握住的剑鞘上。

徐藏微笑道:“怎么,听说过细雪,没想到我背的就只是一个剑鞘?”

女子嘴唇惨白,点头又摇头,声音像是丢了魂魄,颤颤道:“我是......白鹿洞,书院的。”

徐藏挑了挑眉,道:“白鹿洞书院?”

他抬起一只手,漫天黑布刹那吸来,如一条狭小龙卷,缭绕细雪剑鞘斡旋。

徐藏一路行走,杀了大半个修行界的人,但是有几座圣山......他不会去杀。

白鹿洞书院,就是其中的一座。

男人缓慢捆缚剑鞘,平静道:“白鹿洞书院不与皇子结盟,这是规矩,你违背师命,回去以后老实闭关吧。”

半跪在地的年轻女子怔了怔,没有明白男人的意思。

徐藏神情带着一丝厌烦,皱眉道:“没听明白吗?我不杀白鹿洞书院的人,回去以后趁早跟二皇子断了联系,免得给你的师门蒙羞。”

女子面色青红一片,很是羞愧。

徐藏转身就要离去。

“小师叔......”那个女子忽然开口,道:“书院有人还在等你。”

徐藏步伐停住,没有回头,道:“这并不是一个值得我纠结的问题,让她别等了。”

女子神情哀怨,幽幽道:“水月师叔一直想问小师叔,您为什么不愿意来白鹿洞见一面?”

徐藏本来不想回头,还是停住了脚步:“首先,我已经不是蜀山小师叔了......还有,我不杀白鹿洞的人,只是念着旧日的情分,我不欠水月的,也不欠白鹿洞的,她想要见我,可以来找我,我可以请她喝茶,帮她杀人,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两件事情。”

徐藏平淡道:“至于我为什么不去白鹿洞书院......与你想的不一样,并非是我不愿见她,不想见她。”

坐在地上的女子,有一丝微惘,听出来男人语气当中的一丝委婉。

徐藏将细雪重新背回肩头,头也不回的离开。

“可以见,但没必要......天天被人追杀,我很忙的。”

坐在地上的白鹿洞书院女子面色苍白。

这句话极其伤人。

......

......

走上荒山的徐藏,拍了拍仍然蹲在原地的瞎子,没好气道:“走了,老二。”

瞎子纹丝不动,道:“别叫我老二。”

“好的。”徐藏皱眉道:“老二......你在看什么?”

“......”

瞎子默默把手按在腰间的剑上,道:“喊我二师兄。”

“二师兄......您在看什么?”

头发半白的瞎子叹了口气,道:“那个坐在地上的书院女孩子,哭得好伤心啊。”

徐藏叹了口气,道:“老......二师兄你剑心通明,悲天悯人,师弟这辈子都学不来。”

瞎子又叹了口气,道:“如果白鹿洞书院的那位仙子知道了,一定会哭得更伤心吧?”

徐藏只能沉默。

瞎子认真道:“你这么钢铁,我这么温柔,为什么就没有人喜欢我呢?”

徐藏继续沉默。

两个人走下荒山。

“你跟我说一句实话。”

“嗯哼?”

“之所以会把感业寺的那个女孩交付给我,是不是因为......你知道我看不见?”

“所有人都知道你看不见。”

“你知道我的意思。”

徐藏顿了顿,无奈道:“是的。她生的太好看,不应该被别人看见。”

二师兄气得咬牙切齿。

“她的病......好了些吗?”

“并没有,需要靠师姐的丹药。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会犯,现在还没到时候。”

过了半晌,瞎子沉默道:“听说白鹿洞的水月仙子也很好看?”

徐藏认真说道:“比不了,一个只是普通的好看,另外一个,是祸国殃民的好看。”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二十七章 祸国殃民的好看

落叶纷纷。

一路狂奔。

少年奔跑起来,像是一头倔强的牛,踩着草屑与落叶,浑身的劲气已经鼓满了大袖,伞剑切开拦路的两三颗合抱大树。

只有奔跑,才能燃烧星辉。

宁奕的脑海里还有一丝意识。

他很想回到安乐城的那个小院子里,裴烦还在等着自己。

但他绝对不能回去,这个模样,能不能压抑星辉,不引起轰动的进城,还是一个问题,如果真的进了小院子,自己的意识失控......又会发生什么?

宁奕的印象已经模糊,他甚至记不得自己刚刚是如何拎剑,把那位第四境的马贼首领杀死的。

他想要宣泄。

宁奕能想到的,就是去一处毫无人烟的荒郊野外,把自己跑到筋疲力竭。

少年用力的劈砍伞剑,如海的劲气贯穿两袖,巨木纷纷倒下,一阵倾塌,烟尘弥漫,根本就扛不住这柄伞剑的锋锐。

冥冥之中,骨笛似乎在轻微的颤抖。

少年红着眼奔跑。

他的思维越来越乱。

跑出了荒岭,跑到了林中。

跑出了林子,跑到了小山。

跑出小山,再跑下去,从不知疲倦,再到感到了一丝疲倦......

宁奕跑了很久,怀中骨笛的震颤越来越快速,他能感到肺腑之中的寒冷与炎热,并没有随着自己的奔跑而变得消殆。

但是他能够赶到,这里......似乎就是自己的尽头。

抬起头来,在这荒无人烟之地,有一座幽静的寺庙。

感业寺。

......

......

木桶里的热水,还在泛着雾气。

铜镜被打翻。

屋子里大多是竹饰,青竹的澡桶,紫竹的舀子,还有墨色的竹帘,以及披在竹榻上,纯白的棉被单子。

棉被被人痛苦的揪在了一起,裹在身上,一旁的浴巾被扔到了一边。

屋子里本来很整齐,但现在很乱。

一片昏暗。

灯火早就被打翻,熄灭在水雾当中。

床榻上,伸出被子外的两只小脚,纤白如玉,还处于湿漉的状态,蹬在床单凹陷处,裹着全身的女孩,浑身潮湿,缩在床上,一只手捏着被单,另外一只手攥着棉枕。

这其实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只有经历过的人会懂。

屋子里的空气,处于一种十分稀薄的状态,无形的漩涡,压迫在女子的屋顶,有澎湃而又无形的东西溢出,作为代价的......是她急切的想要吞掉什么。

但女孩的神情却平静又舒展,牙齿倔强咬在被单上,蹙起的眉头,微泛起的泪花,像是早已经熟悉了这种痛苦。

这副神情,如果让人看到......那么会毫不犹豫的把她吃掉。

这个女孩,就是世上最甜美的一颗果实。

没有人可以忍住。

今日的病犯得很早,提前了好些日子,蜀山的瞎子叔叔最快也要过上两天才会来......

女孩脑海里的意识有些涣散,她忽然觉得有些绝望。

忽然一声轻微的敲门声音,传到了女孩的耳朵当中,就像是一阵天籁。

那人在门外顿了顿,然后是慌乱的敲击声音。

黑暗当中,女孩的思绪早就飘飞到了天际,听到了试探性敲门的声响,她知道是自己的“药”到了,披着被子,蹬蹬蹬跑到了门口,中间几次跌倒,愈发慌乱,不知为何,距离那扇门越近,她的心脏跳动就越剧烈。

就像是等待了许久的一种期待。

她不明白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意味。

但打开门的那一刻,少年的声音与光一起,照破了整个世界。

“有......人吗?”

......

......

徐清焰顿在了那扇门的一面,保持着拉开竹门的动作。

外面的光线柔和又温暖,但她一整日没有见过阳光......平日就不常见光,一时之间,觉得有些刺眼。

她面色本来就白,乍一见光,更白三分,此刻惘然的看着那个少年。

钻心的那股疼痛,似乎就这么短暂的散去,但她并未察觉。

女孩被养在深闺当中,后来又在感业寺里待了三年......见过的男人很少,见过的少年,除了自己很多年前的亲生哥哥,就只有一个。

眼前的少年,碎裂不堪的黑袍被撕开,布条差不多掉到了腰间,里面是一身干净利落的白色轻衣,腰带扎紧,沾满了草屑和秋叶,面色苍白当中带着潮红,双目的瞳孔深处带着奇异的红色,然而那股红色似乎也在慢慢的消退......

女孩怔了两个呼吸,然后把目光挪向了少年的胸口,非常认真的盯着那里。

宁奕看着这个女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眼神当中的奇异色彩,不仅仅是因为两颗珠子的缘故......

而是震惊。

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好看的女孩。

清白城里的日子,他见过那些大门阀大背景的女子,个个珠光宝气,满面荣华富贵,即便抛去那些,都是极好看的。

但宁奕向来瞧不上她们。

因为丫头跟在自己的旁边,裴烦生的像是一个瓷娃娃,小时候又忒乖巧动人,宁奕心底清楚......丫头一旦长大了,恐怕是一位大美人,十年过去,美人胚子已经初露端倪。

只可惜裴烦的容貌,没有办法去与眼前的女孩进行比较。

这是一种,与五官无关的美貌。

五官、年龄、骨架,皮相......世俗间的种种评判标准,都很难去形容和界定,宁奕眼前看到的这个女孩,明明年龄不大,眉目当中带着一丝痛苦神色,却唯独没有稚气,不是可怜和幼嫩,更不是成熟与老气。

是一种游离在人性外的东西。

是神性。

这个女孩,身上所具备的气质,不像是人类,更像是一个独立于世上的神祇。

宁奕知道这个女孩是谁了。

徐藏说的话一点也不错。

那个女孩......若是被人看到,那么永远都不会被忘记。

两个人的动作稍稍停顿,女孩的神情惘然而又犹豫,但是看起来并没有想要关门的意思,宁奕的骨笛不断颤抖,似乎很想推动宁奕进屋,尤其是那张此刻屋外看来略显潮湿的床。

宁奕屏住呼吸,抗拒着骨笛的推动力量,他从来没有见过某个时刻,骨笛竟然爆发出如此强大的自主意识。

在短暂的安宁之后,两个人的眼神平静下来,之前的痛苦,似乎即将退去。

下一刹那,脑海当中的力量轰的一声砸落,像是一柄重锤砸在宁奕胸口。

与此同时,女孩同样面色苍白,双手扶门,几乎站立不稳。

外人很难理解,他们遭受的痛苦......是一种怎样的非人的痛苦。

忍耐,压抑,几乎快要爆炸。

宁奕面色苍白,指了指屋里的那张竹床,骨笛不断指引的方向......那里似乎有着莫大的诱惑。

他声音沙哑道:“我想进去......坐一坐,就只是坐一坐,可以吗?”

女孩犹豫了片刻,她想起了过往别人告诫的种种警告,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她指了指宁奕的胸口,同样面色苍白,从鼻子里哼出了声音。

“嗯......我要你的,那样东西。”

......

......

屋子里有人压抑痛苦的吼声。

有人按捺不住欢快的呻吟......

到了最后,一片平静,已经是夜了,光线散去,屋顶的涡流也散去,少年坐在床榻一侧发呆,目光空洞而又木然,当然......他是痛苦的那一个,两颗珠子的极寒和极热都已经被他消化干净,屋顶的那些涡流,聚集了一小团发着淡淡荧光的“物质”,像是星辉,性质却迥然不同,自己能够消化两股力量,就得益于这些神秘的荧光。

女孩点起了屋里的烛火,她把骨笛还给了宁奕。

骨笛是宁奕保命的东西,身上最大的底牌。

可是宁奕把骨笛交给女孩的时候......没有犹豫,甚至没有一丝的怀疑。

这样的一个女孩,提出来的任何一个要求,都让人无法拒绝。

直到宁奕头顶的涡流散开之前,女孩都没有放手,骨笛在不断吞噬着她掌心溢散的光辉,整个过程当中,女孩不断从鼻尖哼出轻松而又舒适的轻音。

女孩爬上了床,宁奕规规矩矩坐在床榻上,看着女孩费力的向上推开竹窗,想要搭一把力,最后放弃了这个念头,眼观鼻鼻观心。

女孩只披着一件简单的素白睡裙,长发瀑撒,带着微微的潮湿,凹凸有致,窈窕动人......爬上床后,裙子下面露出了比布料还白的大腿......她似乎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推开竹窗,外面星空灿烂。

女孩皱起眉头,她转过头,声音青涩当中带着一丝沙哑。

“你是,蜀山......?”

没有等她说完,宁奕点了点头道:“我是蜀山的修行者......我叫宁奕。”

宁奕......女孩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宁奕坐立不安,透过窗口,看着满天星辉挂在天上,心想自己白天出门杀人,晚上还没回......一点消息都没有,安乐城的院子里,恐怕都急死了吧?

“我叫徐......”

“徐姑娘,你长得真好看,我记住你了。”

宁奕面色尴尬,匆匆忙忙起身,推开门,然后一阵小跑。

徐清焰怔怔看着这一幕,觉得有些好笑,俯身捡起地上镜子,低垂眉眼,端详着自己的那张脸蛋,指甲陷入掌心,又自嘲地觉得有些心酸。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二十八章 黑夜中的一缕光(上)

裴烦绑好了腰束带,箭箙里的箭镞一共有十九只,再装多就显得赘余而沉重,少女咬着发带,双手绕在脑后捆着长发,最后套上宽大的黑袍,背负猎弓,像是一个年轻的猎户,沉默的推开院子门,把开门的钥匙搁在了院墙墙头,蹲下身子端起花盆,踮起双脚,摇摇晃晃把钥匙压住。

宁奕知道自己会把钥匙放在这个地方。

如果他回来了,他自己会开门。

可是他没有。

白天出去杀人,到了傍晚还没有回来。

裴烦的心神忽然不宁起来,她确定院子门合上,一切都安好,转身沉默而又快速的越过安乐城的大街小巷,有些人留意到了这个看起来像是猎户家的女孩......麻利的一身打扮,急着出城,像是要寻找什么丢失的重要东西。

黄昏的日光拖曳出一条又一条颀长的影子,她穿梭在阴影与光暗当中,黑袍里的稚嫩面容蹙着眉毛,出了生气以外......就是焦虑。

逆风而行,出城之后,裴烦沿着小道开始奔跑,攥紧弓臂,她头顶的星辉迎风飘摇,让她的速度逐渐加快,再加快。

修行者的体魄异于常人,哪怕只是初境......在破开了星辉的交流隔阂之后,能够比常人要更加快速的奔跑,即便赶不上马匹。

裴烦的呼吸急促起来,她去了截货的那条废弃官道,荒郊野岭,大火烧过的痕迹,看不到有马车车厢,或者丝毫货物的停滞,那些货已经被运走了,地上还有血迹,爆发过相当激烈的战斗......那么人呢?

宁奕呢?

裴烦知道以徐藏的性格......只要宁奕不受到致死的伤势,就绝对不会出手相助,可是万一发生了意外呢,宁奕万一要是受了很重的伤,半身不遂了怎么办,醒不过来了怎么办?

“宁奕!”

裴烦双手扩音,大声喊了一声。

她期待着等到哪怕一丁点的回音,在自己视线所不能及的某个地方,那人躺在地上,发出微弱的回应,来证明自己这一趟寻找......是正确的、及时的、有意义的。

然而少女惘然的原地转了一圈,四面八方,万籁俱寂,大风吹动秋叶,绕着自己打转,天地茫茫,一点声音也没有。

杀人放火......人已经杀完了,火也烧完了,为什么还不回家?

裴烦咬紧嘴唇,深吸一口气。

她努力想要把自己脑海里思绪捋清楚,她想要找到宁奕,她知道宁奕的所有的喜好,也知道宁奕没有不回院子的理由。

她知道破开初境对宁奕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无论截掉这批货物如何的困难,他都一定会做到。

少女拎着弓臂,再一次跑了起来,她沿着荒岭小道,一条一条的跑了起来,天逐渐黑了,视线模糊,裴烦凝聚出来的为数不多的星辉,在不断的奔跑当中消耗殆尽。

生命当中会丢掉一些东西,裴烦固然是一个记性很好的女孩,但她经常弄丢发带,失手打碎西岭庙里为数不多的瓷碗,那些细碎而微小的东西......如果打碎了,丢失了,只会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的遗憾,发带丢了可以再买,瓷碗碎了可以再换。

但是有些东西弄丢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三千六百天,生活的呼吸节奏都逐渐变得一致,十年前的菩萨庙里佛香燃尽,裴烦没有等到来接自己的人,她便明白了,真正对自己好的,只有宁奕。

于是她慢慢习惯了每天去清白城跟少年一起在江湖底层摸滚打趴的生活,她知道某人有时候嫌弃自己烦。

她大部分时候都不喜欢宁奕,宁奕逼着自己喊他哥,但宁奕也给自己做面吃。

遇到了危险,有他在身边,哪怕看到宁奕的手也在颤抖,她也会觉得安心。

细碎的记忆涌上来,裴烦沉默的奔跑,她只是觉得......如果有一天自己弄丢了宁奕,她会一直找下去。

她不可以没有宁奕。

......

......

黑夜的风声呼啸,女孩的呼喊声音混杂在风中,“宁奕”、“宁奕”的喊声,一遍又一遍,荒郊野岭......当然不可能有人,女孩的声音越来越快,在风中听起来,像是“宁一”、最后变成了单纯的一个姓氏。

“宁——”

或许是裴烦发自内心的焦灼,终于感动了上苍,天上的星辉聆听到了女孩的情绪,于是终于有人听到了裴烦的呼喊声音。

荒岭大地,黑暗当中的马蹄声音,缓慢踏地,死伤惨重的匪徒,零零散散围绕着一匹黑马,行走在隔着一段距离的官道上,面容憔悴,看起来狼狈不堪,约莫只剩下了二三十人。

唯一骑马的男人,浑身沐浴鲜血,面色看起来疲惫至极,听到了这样的喊声,皱起眉头警惕:“什么声音?”

“二当家......是个女孩的声音。”牵马而走的男人声音带着同样疲倦,道:“听起来像是在呼喊自己的同伴......”

为首的男人,只觉得这样的女孩声音,似乎有那么一些的耳熟,沉默道:“去山上看看。”

翻上一座小荒丘,骑马的男人没有点起火把,他头顶的星辉在缓慢跳动,目光的深处平静如水,倒映出了那个女孩披着麻袍的身影。

“有些眼熟......是草谷城李家的那三个人?”牵马的男人眯起双眼,道:“杀了我们金钱帮几十个弟兄......那个女孩喊的是李一?”

“管他是李一还是李二。”骑在马上的男人沉默片刻,然后开口道:“那个少年郎很厉害,他之前说的不错......惹上了他,我们金钱帮完了。”

牵马的男人神情带着一丝痛苦。

“这批货对于二殿下很重要,我们只差一点就抢到了。”二当家身边有人点起火把,微弱的光芒照出了男人满是血渍的面颊,他沙哑说道:“但是那批货我们没有抢到,上官帮主也被他杀了,还惹上了西境的大人物,事情弄砸了......如果不逃命,我们都得死。”

坐在马背上的男人,伸出一只手,立马有人递出了一柄长弓。

在他的视线当中,奔跑在荒岭树木丛中的女孩,可能是跑了太久的缘故,星辉已经竭尽,双手扶膝,面色稍显苍白地大口喘气。她丝毫没有意识到,在远方的小山山头,微弱的火光当中,有人捻起羽箭,遥遥对准了自己。

黑夜当中,有人低语。

“你的哥哥很厉害,他一剑杀了帮主......一切都完了。”

“我没有想过,金钱帮会以这样的方式终结。”二当家的神情当中,已经看不出丝毫的痛苦,但他捻箭的动作在细微的颤抖,语气当中带着憎恨与愤怒,咬牙切齿道:“一杀还一杀,一命还一命。”

弓弦颤抖,那柄箭矢对准扶膝的女孩,在释放而出的那一刻,那个女孩忽然低下了头,顺势向前扑了出去——

箭矢释放!

“嗖”的一声,射破黑夜当中的百丈距离,居高临下的这一箭,在黑夜当中将射箭之人身旁两拨火光射的一片混乱摇晃,却只是擦着少女的麻袍掠过,裴烦扑倒在地,就势打滚,翻转一圈,整个人缩在一棵合抱大树的背后。

她已经抽出一根箭镞,剧烈呼吸当中,搭在了弓弦之上。

远方的那团火光,在点亮的那一刻,就引起了她的注意,裴烦为了寻找宁奕,她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四周八方,在自己呼喊的声音响起之后,身后亮起的微弱光芒,让她心头更加的不安。

直到隐隐约约的压迫感传来。

宁奕曾经带着她去野外狩猎,拿着破旧的木弓试着射杀野鹿和野猪,那些在野外生活的猎物,终年面临着被猎人射杀的危险,保持着极高的警惕性,当箭尖对准他们的时刻,总有一种天生的危机感降临,使得它们可以及时预料危险,做出躲避。

于是裴烦不假思索的俯身扑倒,那柄箭矢擦着麻袍射过,带着高温余热,炽烈的转动,钉在了远方的一处土地上,崩出了一些碎土,羽箭的箭尾不断的摇颤,最终缓慢平静。

裴烦沉重呼吸。

没有更多的时间思考,她的背后传来沉闷的“砰”的一声,那棵合抱粗的大树,被重重的射了一箭,那一箭的力度很足,裴烦头顶落下了许多叶子,少女沉默地皱起眉头,听到了沙沙的焚烧声音,落叶痛苦的扭曲,火焰在树上升腾蔓延。

那是一只点燃了火星的箭镞,钉在大树上,很可惜没有射穿大树,不然那柄箭尖的位置,正好可以穿透女孩的颅骨后半部分。

裴烦努力的屏住呼吸,让自己变得冷静起来,可到了这样的情况,无论如何也无法保持冷静。

徐藏带着宁奕杀了一个月的人,她就在山头看了一个月。

教人杀人的不是她,学人杀人的也不是她,她不会杀人。

可是现在徐藏不在,宁奕也不在。

她要怎么办?

女孩带着猎弓,她沉默看着自己已经搭弦的箭镞,在火焰缭绕当中,她转身而出,一瞬之间开弓松弦,初境的星辉全部加持在拉弓的那一刹那,力度之大,将整柄猎弓都直接拉满崩碎。

“轰”一声,那柄箭镞穿越火焰,激射而出。

夜幕当中,二当家同样松开长弓,为修行者特定而制的大弓,可以承担中三境强者的拉力,此刻极为轻松的拉弦松开,如喝水一般流畅而自然。

黑夜当中闪逝一条银线,两道清脆而有力的爆响声音,在两箭交撞的那一刻几乎同一时间的炸裂开来。

一人一箭之后,黑夜重归平静。

山坡上的二当家默默搭上了第四根箭,对准了那个空有箭镞,弓弦已坏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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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二十九章 黑夜当中的一缕光(下)

裴烦已经摸出了第二根细长箭镞。

如果比起搭弓上箭的速度......她在危急时刻的爆发,甚至比站在山坡上不慌不忙的那位二当家,还要快上一分。

如果这柄弓没有坏掉的话。

黑暗当中的大树,在那柄淬火之箭的穿透之下,落叶摇晃,火海当中,把箭镞搭在弓臂上的女孩,最终放弃了射出那一箭的念头。

细长的箭镞,漆黑的剑身,流淌着夜色的火焰,但能够拖住箭镞底部的那根长弦......崩断了。

这只是一柄普通的猎弓。

裴烦低估了自己处境星辉的爆发能力,在施展全力的情况下,为普通人所定做的猎弓,根本承担不了巨大的压力。

她忽然开始奔跑。

于是火海当中,又是一道银光闪逝奔涌而来。

站在山坡上的二当家,这一箭并没有对准女孩的面颊,而是微微偏转了方向,眯起双眼。

刺啦一声,向着奔跑当中的少女松弦,那柄箭镞的速度太快,在搭弦那一刻绷上了力道,拉满之后的全部余力,随着两根捻箭手指的松开,瞬间消失在黑夜当中——

一根束发带被旋转的箭镞箭身划破,少女束起的长发被射得瀑撒开来,火光卷动,奔跑的女孩,身形娇柔,如黑夜当中的流萤。

素来藏匿在黑夜麻袍下的那张面容,被目力极好的男人捕捉到。

那是一张稚嫩而又清纯的女孩面容,看着一丝出身卑微的倔强,身上的气质,却绝非普通人家。

二当家搭上第五根箭镞,弓箭随目光挪动,他目视着那个女孩躲到了相邻不远处的另外一棵大树背后。

坐在马背上的男人,不知道在默默想些什么,他平静地注视着那棵大树,知道躲在树后的女孩,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力度,无论是杀死,还是其他......都只在于自己的一念之间。

看到女孩侧脸的时候,他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当他的目光掠过女孩的全身,那个女孩匆忙当中,麻袍上下翻飞,露出了一小截白皙的小蛮腰身,与此同时,腰间红绳栓系的一块令牌翻飞。

那是一枚古怪的令牌,二当家似乎看到过,他的目光刹那就凝聚在那枚烙刻了莲花的长令之上。

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像是自己第一次站在大地,抬起头来,看到头顶星空,并且与某颗星辰确切的产生了联系。

那是一种震撼,也是一种惘然,是渺小的蝼蚁感到了恐惧,所不能接近的层次。

如果他没有惹上杀身之祸,在弄清楚具体的原因之前,他会谨遵那股预感,命令自己的手下住手,然后一起撤走......离开这片不毛之地,去亡命天涯。

但是金钱帮已经完了。

上官帮主也完了。

既然大家都已经完了......为什么还要在乎那些能够毁灭自己的东西?

男人恢复了冷静,他保持着搭箭的动作,对准那棵大树,语气木然而冰冷,道:“把她抓回来,不要伤了她。”

不仅仅是二当家,几乎所有登上山头的人,都看到了女孩的模样。

行走在荒乱地带,有时候腰缠万贯是一种危险,有时候生得漂亮......也是一种危险。

你永远也不明白,那些把命系在腰上的亡命之徒,脑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东西。

无论在西岭还是大隋,劫财时候掀开了帷帽,看到那张面容然后改变主意的匪徒,绝不在少数。

有人呼吸急促起来,有人忍住痛苦,手指按在剑柄上。

有人似乎连浑身的伤势都忘了,一言不发的拔刀,然后开始奔跑。

就这么在数个呼吸之间,二三十来号人,在荒岭开始奔跑,地面在震动。

唯有二当家,两根手指捻起羽箭,抬臂从火把的火焰当中掠过,闭上一只眼,在箭尖熊熊升腾的火光当中,注视着女孩的动向,这柄箭......随时用来封住她的退路。

黑鸦呼喊。

天地大暗。

靠在树上的女孩,听到了地面的一阵震动,她咬死嘴唇,五根手指默默捋起袖子,她的袖口露出,右手手腕的雪白肌肤当中,有一枚猩红如血的胎记。

她身边没有剑,没有刀,即便有,她也不会用。

她只有一柄并不算长的箭镞,箭尖还算锋利,攥紧中段之后,指尖陷入掌心,几乎要掐得出血,箭箙里的箭镞还有十七根......如果猎弓还完好,她也不可能射杀所有人。

裴烦靠在树上,她忽然有些绝望,不仅仅是因为听到了地面的震动,知道那些匪徒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最重要的是......后背的压迫感,始终阴魂不散,那个在山头搭弓拉箭瞄准自己的男人,仍然没有放弃射杀自己的打算。

裴烦闭上双眼。

脑后再一次传来“砰”的沉闷声音,这一次的箭击力量极大,震得裴烦一颤,她听到火焰焚烧落叶的声音,感受到了背后的温度,然后拉开了嗓子,这一次的声音,比一路上的每一次呼喊,都要大声——

“宁!奕!”

所有人都听清了,宁奕两个字。

然后在第一个持刀奔来的匪徒,还没来得及踏进火焰范围的时候,眼光就瞥见了一道让他几乎魂飞魄散的身影。

那是一道以极快速度,从远方砸来的少年,看不清双足踏地的动作,一阵烟尘轰隆隆绝骑而起,少年面颊几乎贴着地面,苍白面色在火焰当中显得蜡黄而焦急,不知道跑了多久,速度仍然在不断加快,头顶的星辉盛大而骇人,疯狂吞吸着四周八方的光芒——

黑夜当中,像是一道冲天的光。

裴烦面色苍白,看着那个神情带着无比愤怒的少年持伞前冲。

一人冲向二三十人的刀剑潮水当中。

有人认清了他。

是那个三更半夜持伞在大雨天,整整屠杀了一个月的少年!

是那个一剑杀了自己帮主,轻松砍翻了三四十人的少年!

那个人叫宁奕?

那个人叫宁奕!

看清楚之后,他们硬生生止住了退势。

来不及停步的,退无可退,只能拔出刀来,凶猛至极的短兵相接。

火焰倒射。

宁奕冲出了大树,拦在了女孩的身前。

没有丝毫停留,就这么一掠而去,所有想要越过自己的人,在伞剑掠开撑起的一刹那,便支离破碎,哗啦啦割开一篷血雨。

转身之间,风向倾倒,宁奕开始追杀,一个没有放过,杀人如喝水,一剑一个,速度快而凶猛,绝不留情。

他收伞之后一剑抬起落下,动作简单至极,却最为有效。

当最后一个奔来的身影持刀砍下,刀器与伞剑交锋碎成两半,那道身影的整个身子并没有受阻,狂乱的大风当中,伞剑带着冷静的愤怒,切开了那人的咽喉与动脉,宁奕仍然在死去的尸体上倾斜怒火,剑气快如乱麻。

那个人保持着持刀前冲的动作,宁奕站在原地不断后掠,伞剑剑尖在一瞬之间不知道点出了多少下,最后收回,撑伞,那人抵在伞面上,终于遇到了阻力,一块一块的开始下滑。

宁奕沉默抬起头,看着山顶上骑马的那个男人。

男人默默注视着自己。

他没有收起弓箭,但不再对准躲在树后的女孩,而是对准了宁奕。

宁奕没有去追,他知道自己哪怕燃烧星辉,跑得再快,也不可能追上那个距离的骑马男人。

宁奕面无表情说道:“你完了......我记住你了,你逃到天涯海角都得死,谁也救不了你。”

男人咧嘴笑了笑,道:“宁奕......我也记住你了。你亲手把我送上了一条死路,但我现在要好好的感谢你,或许我可以活得更好了。”

宁奕蹙起了眉毛,他没有明白男人的意思。

“我们......有缘再会。”

黑夜当中,那柄淬火的长箭被男人松开捻指的底部,弓弦啪嗒一声打在潮湿的空气当中。

百丈距离,对准裴烦的那一棵树,先前一箭,主干已经裂开。

宁奕瞳孔缩起,掠身而出,一剑斩切递出,伞剑毫无阻碍的将跨越山头与大树之间的一道寒光切成两道。

黑暗当中,传来马匹痛苦的嘶鸣。

那个男人驱马扭头狂奔。

宁奕掠上山头,看着已经远去的夜幕当中,烟尘四溅,那道身影用了全部的力气射出这一箭,只是为了给自己拖延一些时间。

“追不上了......”他喃喃自语,皱起眉头。

裴烦面色苍白走出了那棵大树,跨越了接连密布的二十多具尸体,走上山头,走到了宁奕的身旁。

“宁奕......”

宁奕听到声音,松了一口气,回过头。

女孩狠狠一锤砸在了宁奕的胸口,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少年不知所措,悬着一只手在女孩头顶,最后轻轻揉了揉头发。

......

......

黑暗之中,有人叹了口气。

“感人至深。”瞎子转过头,指了指远方,“看”着徐藏道:“要不要我去处理一下?”

徐藏沉默了一小会,道:“我向来信奉杀人要杀尽......但今天忽然有一种预感,在最终的那一剑递出来之前,我需要一根引线。”

瞎子收回按在剑柄上的那只手,老实道:“杀死宋老人之后,你已经跌下后三境了。”

“对我而言......这是一件好事。”徐藏有些自嘲的笑道:“星辉增长的速度太快,跌境不是一件容易的神情。”

“十年跌境,已差不多了。只可惜还有一些凡尘旧事割不断,我把宁奕带上山门......过不了多久,就会闭死关了。”徐藏感慨笑道:“时间可真快啊。”

“闭死关......如果死了呢?”

“我是徐藏,怎么会死?”

“......”

“赵蕤曾经说过,大隋王朝将会被一个姓徐的人终结,黑暗当中点起火焰的那个人,会注视着王朝四分五裂。”徐藏微微一笑,煞有其事道:“他说的话什么时候有假?所以我一定会杀死太宗皇帝,亲眼看着大隋崩裂。”

瞎子面色微变,赵蕤的确预言过这一幕......这位蜀山细雪传人,道法高深莫测,谶言极其准确。

大隋如今的皇帝已经活了六百年,以太宗皇帝的武力,即便是倾尽一整座蜀山,也不可能撼动皇城。

大隋如何,瞎子并不关心......但赵蕤先生所说的大逆之语,从一开始就被蜀山死死封锁。

姓徐的人会点燃大隋的火光,照破黑夜?

瞎子摇了摇头。

他想到了赵蕤先生的另外一句谶言,于是皱眉说道:“让那个叫宁奕的少年,成为蜀山小师叔,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徐藏轻声道:“全天下人都想要这个头衔,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我还活着,他们就没戏......只可惜他们没有想过,蜀山还能以这样的一种方式诞生新的‘小师叔’。”

瞎子沉默了。

“小师叔的头衔给了‘宁奕’。”他“凝视”着徐藏,认真说道:“三皇子会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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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三十章 白骨平原

安乐城的院子里,星辉升腾。

坐在木桶里的少年,轻轻吸气吐气,血水混杂在桶中,缭绕的热雾当中,晦暗的水汽周旋,架在木桶边缘的两只手臂,有些脱力的搭在桶外。

伞剑插在木桶旁边,木桶边沿挂着半条白毛巾,宁奕背靠木桶,长长吁叹一口气,他的胸前,稍稍有些滚烫的热水,上面飘着一只纯白的叶子,他拉扯毛巾,拧干之后用力的擦拭面颊,把细密的汗珠擦干,然后将毛巾搭在肩头,一根手指探出,按在白叶中腹,把骨笛来回摆弄,如小舟游水。

杀人是一件很消耗精气神的事情,伞剑再锋利,杀死一个人,仍然需要全神贯注,不可以又丝毫怠慢。

与以往杀人的每一天相似,宁奕今天很累。

但是破开了初境,他的心情更多是一种紧张,激动,脑海当中的疲惫,在热水的浸泡下缓慢释放,困意顿时消散。

宁奕打量着自己指尖的那枚骨笛。

周游曾经对自己说过......如果能够破开初境,走上修行之路,就可以往这枚骨笛里灌注星辉。

宁奕现在能够感知到自己脑海当中的“星辉”。

那是一种缥缈而又浩瀚的物质,每当自己聚精会神,去凝视脑海内部的时候,就如同置身在灿烂的星河当中,呼吸之间,可以吸入丝丝缕缕的“神性”,那样的感觉,让宁奕觉得自己走出了大地,踩在了虚空上,可以一步一步登上星辰。

这就是质的变化?

从零到一。

宁奕享受着破开初境之后的每一次呼吸,他体内残余的星辉并不多,事实上......初境能够积攒的星辉本就不多,只是初境修行者,毕竟有了可以积蓄星辉的办法。

宁奕默默念起了周游给自己的《紫玄心法》,随着声音的默念,脑海当中的星辰,开始缓慢旋转,越来越快,逐渐演变成为一个又一个蝌蚪般的小字,徐藏也对自己说过,前三境的心决功法,以道宗的最为透彻,最好入门。

周游赠的紫玄心法又分为三卷。

《畅玄》、《论仙》、《对俗》。

三卷分别对应前三境。

宁奕开始默念《畅玄篇》。

“玄者,自然之始祖,而万殊之大宗也......”

“眇眛乎其深也,故称微焉,绵邈乎其远也,故称妙焉。”

少年的声音在热雾当中缓慢扩散,他的身体开始放松,双手相叠交抵,大拇指相抱成一幅太极图,缓缓沉入丹田位置。

宁奕轻声吐字,一个字一个字从口中吐出,水面激荡,那枚骨笛飘摇在木桶之上,来回摆掠,随着主人吐出的气息而不断摇晃。

宁奕的气息原本停滞在初境的最底层,他呼吸之间,少许少许的星辉开始涌入,伴随着紫玄心法的运转,少年的面色多出了一两分红晕,星辉涌动的速度开始缓慢加快,那枚骨笛在波澜逐渐壮阔的木桶水面翻了个身子,坠入桶中,在宁奕的四周游掠。

安乐城的院子里,庞大的星辉开始涌动,裴烦丫头感受到了不安躁动的空气,她推开屋帘,看到院子里的异象,愕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宁奕......”

宁奕裸露在木桶外的上半身,赤裸的疤痕,迅速通红,一道一道的结痂,然后掉落,浮在水面,他仍然闭着双眼,诵着道宗的心法,越来越快速的星辉,在向着少年的头顶掠来,方圆三尺,方圆三丈......

那枚骨笛已经沉入桶中,对抗水汽,来到了宁奕摆放在丹田处的手中。

宁奕下意识攥住骨笛。

他能够感受到脑海当中越来越澎湃的星辉,星辰围绕的速度逐渐加快,最后快若闪电,那一个又一个的小字游掠在思维外壁,几乎要砸入脑海当中。

“光乎日月,讯乎电驰!”

“金石不能比其刚,湛露不能比其柔。”

“胞胎元一,范铸两仪,吐纳大始,鼓冶亿类......”

宁奕头顶聚拢的星辉,直奔天灵而去,毫无阻拦的灌入少年的头顶。

十道境界,每一道大境界都有一道门槛。

星辉的吐纳与吞吸,是日夜之功,非一朝一夕可以弥补,从来没有人可以例外。

然而此刻在少年的身上......似乎产生了一些偏差。

那枚骨笛在颤抖。

于是所有的星辉灌入宁奕的头颅,并且顺延天地一条直线,不断传递,脊椎的震颤从骨骼的细密之处传来,一截接着一截,击鼓传花般沉闷的砸在骨笛上,“轰隆隆”的水声在桶子内部炸响,宁奕的骨骼开始重新拼接。

坐在木桶当中的少年,睁开双眼。

他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

......

满目疮痍的大地,昏暗的天幕,沉重的嘶吼,倒悬的海水从撕开的天角灌落,大块大块填满人间,远方有坠落的巨大阴影,即便展开足以遮天的巨大羽翼,仍然跌落而下。

宁奕的目光一阵摇晃。

数以亿万计的白骨,从远天飞掠而来,蜂拥而过,呼啸遮住一片天幕。

他低下头,发觉自己难以动弹,浑身沐浴鲜血,身上插了一根长矛,滚烫的炙热纹路在长矛身上闪烁,这具身子高大又壮硕......宁奕感受不到痛苦,那根穿透他身上的长矛尖头抵在地面,使他没有倒下。

宁奕艰涩仰起头,仰望远方天地间,一座极高的山顶,曾经见过一面的通天古树就盘踞在山顶之上,只是树叶凋零枯萎,只剩下一截树干,所有的景象看起来凄惨无比,哀嚎声音游掠在耳旁,周围全是尸体,浓郁的血腥味风吹不散。

无数的白骨瓦片飞来,宁奕鼻尖一酸,刺骨的痛苦钻心传来......

天地之间,没有其他的人了。

他感受到了极致的悲哀。

“没有用的......拦不住的......”

“白骨平原......也不行的.......”

宁奕缓慢挪动头颅,挂在身上的冰渣哗啦啦碎裂,寒风当中,有一道身影,断了手臂,跌跌撞撞,雾气太大,声音没有传多远,便消散殆尽,那道跌跌撞撞的身影,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再也没有了声息。

思维像是被冰冻结。

宁奕看到了雾气当中,炽热滚烫的身影,漂浮在空中,缓慢舒展着背后的羽翼,倒灌的海水围绕着那道身影......

雾气当中,飘掠而来的那道身影,越来越近,可是自己无力拔出贯穿前后心的长矛,也无力挪动丝毫。

围绕自己的白骨瓦片不断呜咽。

身影越来越近。

有一道模糊的声音,在天幕外响起。

“喂......”

“宁奕。”

然后,模糊而又威严的声音响起。

“醒一醒......”

那道声音太小,于是再重复了一次。

“醒一醒!”

宁奕恍惚惊醒,他站起身子,木桶太小,整个人带着木桶都要跌倒,被徐藏一只手掌按回桶中,重新坐下。

“哗啦哗啦”的碎裂声音响起。

宁奕瞳孔缩起,水面竟然凝结出了一层细密的冰渣,内部仍然留有余温......天已经蒙蒙亮了,自己睡了多久?

宁奕心中一阵酸涩,他摸了摸自己面颊,竟然摸到了两行眼泪,此刻仍然抑制不住的向下流淌。

“我......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宁奕坐在桶中,惘然抬起头来,看着黑衣徐藏。

“你什么都没做,只是在修行。”

徐藏注视着宁奕,神情平静,眼神当中带着一抹复杂的意味。

宁奕的直觉告诉自己......恐怕没有徐藏说得那么简单。

“修行是一口一口的吞吸星辉。”徐藏眯起眼,看着宁奕道:“但你不是一口一口的吞吸星辉,你是在胡吃海塞......整座院子里的星辉都被你一夜吞干净了,你动用了骨笛?”

宁奕嘴唇干涩,声音沙哑:“我......”

他摸了摸骨笛,欲言又止。

坐在桶里的少年,只觉得自己在骨笛当中看到的那一幕......震撼而又绝望,悲哀直通人心底部,整个世界都随着那颗古木凋落,天幕撕裂,除了“自己”以外,所有生灵都没了声音和气息。

世界的尽头,有人沐浴圣光展开羽翼,向自己走来......

脑海当中一阵撕裂,道宗的功法本身极其温和,但宁奕此刻头疼欲裂,忽然之间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异状,惊得快要蹦起身来。

“我......破境了?”

星辉凝结,成了一层若有若无的膜。

第二境界。

徐藏注视着惊愕无比的少年,自己在木桶边沿站了一夜,看到了宁奕身上的变化,无数星辉追随而来,这是一种完全异于常人的修行状态。

即便是惊艳如周游的天才,也不可能一夜之间由初境入第二境。

如果宁奕展现出了有丝毫的不适,他会立刻打断宁奕的状态。

直到宁奕开始无缘无故的流泪,徐藏试着唤醒,无果之后,迅速以声音震醒了他。

宁奕坐在桶里,浑然感觉不到桶里的水已凉了,他终于明白徐藏之前所说的“胡吃海塞”是什么意味......自己破开第二境,竟然没有丝毫的阻碍?

“是骨笛的缘故?”宁奕喃喃自语。

“白骨平原......”少年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骨笛。

“白骨平原,这是你的名字吗......”

浸泡在水中的白色叶子,在掌心轻轻摇曳,舒展,似乎真的听到了宁奕的呼唤。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三十一章 清焰

小院子里阳光照来,藤蔓被风吹动,摇曳,躺在摇椅上的男人一个字一个字的背完了《太白剑经》,少年停下悬笔的手势,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跳上墙头的猫咪喵呜轻叫,缩起身子,懒洋洋打哈欠。

伞剑就立在墙角角落,与黑伞与油纸伞叠在一起,血腥味早就被洗得干净,看起来就像是大雨天时候的一柄普通伞器。

拎伞拎剑,大雨天,出门杀人,精疲力竭。

比起那样的日子,宁奕更喜欢安乐,丫头煮着一壶茶水,扇着蒲扇,徐藏念的字一个一个被自己抄下来,还算工整的烙刻着时间。

日子变得平和而又温柔。

清风吹来,炉里的火焰缓慢跳动。

偷得浮生半日闲。

“今天不用杀人。”

背完一部经文的男人,躺在椅上,抱臂假寐,轻声说道:“把你昨天遇到的事情说一遍,不要有遗漏。”

......

......

“你吃掉了两颗珠子?一颗极阴,一颗极阳。”

徐藏睁开双眼,瞥了一眼宁奕,道:“那截车厢里有一颗千年隋阳珠,至于另外一颗,是南疆鬼修修行所需的隋阴珠,你是愣头青?阴珠你也敢吃?”

宁奕挠了挠头。

说完之后,黑衣男人罕见的沉默了一会,道:“我们修行,呼吸天地灵气,汲取星辉,向来只有阳珠可以消化,如果吞下阴珠,轻则承受剧痛,然后吐出,若是强行吸收,没有鬼修功法,会爆体而亡。”

说到这里,宁奕的面色带着一丝难看:“那种感觉确实痛苦无比,吞完阳珠,我已破境......但骨笛引导我去吞下第二颗珠子......这两股力量纠缠在一起,不断叠加,可能我只差一丝就要死了。”

“最后呢?你把它们都吃了?”徐藏皱起眉头看着宁奕,道:“你竟然没有死?”

茶壶壶口呜呜飞烟,蹲在一旁扇着蒲扇的裴烦,沉默灭了火,湿润棉布裹着茶壶拎起,“咚”的一声哚在徐藏面前的茶几上,没好气地瞪了徐藏一眼。

你竟然没有死......这叫什么话?

徐藏的语气当中,并没有期盼宁奕去死的意思......他只是单纯觉得,这件事情,违背自己的认知。

“修行是一件由人及神的事情......资源固然需要,但如果一味的吞吃,并不会所向披靡的破境,周游有整个道宗做助力,一路走上来也用了许多年的功夫。”

“最为关键的一点,就是‘神性’。”

说到这两个字,徐藏的语气变了,他望着宁奕,道:“修行者并非是星辉越多越好,而是‘神性’越多越好,神性越多,就意味着你越不像个人,距离最终的那一步就越近。”

宁奕屏住呼吸。

神性......感业寺的那个女孩,身上溢散满出的光辉,就是神性吗?

“如果你真的安全无虞吞下了两颗珠子......”徐藏望着宁奕,道:“唯一能够解释的,就是你身上,有着常人无法比及的神性,神性可以化解一切的痛苦,把修行变成如吃饭喝水一般轻松的事情。”

他顿了顿,道:“周游是道宗千年难得一见的绝世天才,可他仍然在修行之路上,要矮过珞珈山疯女人一头......就是因为‘神性’的缘故。”

宁奕没有说话,他默默闭上了嘴。

他知道,并非是自己身上有着超乎常人的神性,而是因为感业寺的那个女孩......那个叫徐清焰的女孩身上,神性太多,甚至溢满散出。

“神性是很难掩藏的......即便不曾挖掘和动用,拥有神性的人,在人群当中一眼也能看出。”徐藏蹙起眉头,看着宁奕,百思不得其解:“你这损样,扔到西岭能再当十年的穷小子......怎么看上去都不像是有神性的人啊。”

“难道是那枚骨笛,能够掩藏神性?”徐藏摇了摇头,困惑道:“无论如何......这是一件好事,骨笛保住你一条命,还让你接连打破了两个境界。”

“如果我没有猜错,神性与你的骨笛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你修行需要如此之多的资源,也是因此缘故。”徐藏挑了挑眉,正色道:“但如果你有着足够多的资源......破境就不会再有阻拦。”

宁奕连忙拍掌叫好道:“说得真好,修行没有瓶颈,听起来我好像变成了绝世天才......我这就去修行!”

徐藏忽然皱眉,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性二字与脑海当中的某道身影联系在了一起,进而极其轻松的想到了某座叫做“感业寺”的寺庙当中,似乎有着一位异常罕见的神性溢满的女孩。

于是徐藏忽然明白了宁奕想要转移话题的缘故,他声音忽然冷了下来:“宁奕......老实交代,你破境之后,去了什么地方?”

......

......

徐清焰沉沉醒来。

从她记事起,每个月按时日发作的“病症”,会带动脑海当中的剧痛,如刀子一般搅动,使她从来没有睡过一次安稳的觉。

撑开的竹窗,吹来清凉的风。

女孩脑海当中并没有留下丝毫的痛苦残余,以往病发之后,即便服下了“药”,也只是能够压制住痛苦的蔓延,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似乎都是一种煎熬。

有人轻轻敲门。

女孩裹着白色棉布,动作轻盈跳下了床,她一路小跑,心底甚至带着一丝期待......一想到昨天敲门的那个少年,便可以给自己带来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是骨笛的缘故,还是宁奕本人?徐清焰说不清楚,但她在走近那扇竹门的时候,确确实实生出了一种罕见的期盼,生命已经黑暗至此,如果能有一束光照来......那么她或许可以重新活过来。

推开门的那一刻,女孩有些失望。

蒙着黑布的瞎子,挡住了所有的光,将紫色的布囊递到女孩的手中,伸出一只手温柔了揉了揉女孩脑袋,道:“这是最后一次药,你十六岁了,这个月,他们会带你到皇城治病。”

徐清焰知道瞎子叔叔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

黑暗当中有人点起光火,想要带着自己走一截路,蜀山的那些修行者......徐清焰觉得他们都是好人,每个月会下山给自己送一趟药,哪怕这些药无法根治疾病,但终究可以治疗自己。

但有些人则不一样。

他们本身就住在黑暗之中,对于他们而言,自己只是一件物品而已,没有施舍光明的必要。

徐清焰接过瞎子的药,她乖巧至极的轻轻嗯了一声,然后目送着那个给自己送了三年药的蜀山长辈,就这么离开在自己的视线当中。

去了皇城,就能治好自己的病吗......只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他们等待自己十六岁的那一天,等待了多久呢?

徐清焰坐回床上,她怔怔看着屋子里整齐的物事,其实她一个人住的时候,并不会如此精心的把屋内物品摆放到如此整齐的地步,横是横,竖是竖,规规矩矩,干干净净,这么摆放的原因......莫非是想让别人看起来就觉得自己是一个无比热爱生命的人?

还有谁会来呢?

女孩自嘲的笑了笑,这座寺庙偏远又孤僻,蜀山的子弟立了警示的碑石,几乎无人前来,这些年......除了瞎子,就只有那位少年。

她看着镜子里那张怔怔出神的面容,好看而又动人,明媚与英气并发,只可惜眉心的一点点纠结,带着病弱与痛苦,纠缠着自己快要十六年。

她知道这病生来便有,此生会追随自己,至死方休。

徐清焰拎着紫囊,摇摇晃晃,大字型躺在床上。

她睁开双眼,觉得人间无趣至极,闭上双眼,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如何能大梦一觉?

掀开紫囊,里面滚出了几颗锦绣模样的丸药,她笑了笑,捻起一颗放在鼻前嗅了嗅,却发觉之前甘之若饴的药,在此刻闻来,竟只觉得索然无味。

人都是这样的一种生物,尝过好的,便再不肯轻易尝差的。

有些药苦,又治不了病,若是在病入膏肓的时候,尝到了甘甜的药,能医好自己的药,便会换了念头,心想自己愿是死了,也不愿再去吃苦药。

于是女孩重新坐起身子,两旁的烛火被她点燃,徐徐清风吹过,清浊难辨的火焰跳动。

徐清焰低垂眉眼,抬袖摆了个端坐的架子,竹窗里透过间隙的光明,在曲折来回当中,照在那张黑暗的女子脸庞上,并不足以照出全部的容貌,但单单是一双眉眼,便揉尽了所有光芒。

一身素白衣衫。

水袖轻轻摇晃。

“良夜迢迢......良夜迢迢......”

“身轻不惮......路途遥......”

女孩唱起了断断续续的戏腔,小时候家里很穷,哥哥会带着自己听戏,看着透过缝隙与洞口,照在墙上的光和影,人群就在墙的那一边,那个世界的喧嚣和热闹,从来都与自己无关。

她轻轻吐着字,看着那枚镜子里,柔弱而又苍白的面容,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一张少年的脸孔。

“宁......奕......”

远方似乎有着轻微的震动,有马蹄声音传来。

徐清焰声音戛然而止,她面色变得苍白起来,窗户缝隙看去,晦暗不清。

是哥哥来了吗......要把自己接到皇城了吗?

徐清焰手指掐入掌心,然后怔怔看着那边,从车厢那下来了三个人。

看不清下车的那三人面容。

但那道声音却再熟悉不过。

“徐姑娘。”

少年的声音,让黑暗当中即将熄灭的火光摇曳一二。

整间屋室,重新亮了起来。

(说一下更新,更新是每天两章,早上10点左右,晚上9点左右,特殊情况会请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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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三十二章 神性宝藏

披着白衣素麻的女孩,从床上蹦跳下来,她一步三跳,欢欢喜喜的迅速推开了门,看到门外站着三道身影。

抱着剑鞘黑布的徐藏,带着斗笠,靠在寺外柱子处,站在阴影里,面带微笑看着开门的女孩。

阳光倾泻,照在徐清焰面颊上。

倾国倾城,祸国殃民。

“宁奕......你来啦?”

女孩抿着嘴唇不住的笑,笑起来绽出两个梨涡。

宁奕身旁的裴烦怔怔看着这个开门的女孩,丫头从来没有见过有人竟能生得如此漂亮,一时之间语塞不已。

宁奕在路上跟她提到过感业寺里的女孩,形容过徐清焰究竟生得如何好看,反复强调的好看,听得裴烦鼓起腮帮子,心底生出没来由的复杂情绪,到了推门的那一刻,只是看了一眼,所有酸念便烟消云散。

因为推开屋门欢喜而笑的那张面容,叫人怎么看怎么喜欢。

确实好看。

宁奕已经看过一次,仍然忍不住轻声道:“真好看啊。”

丫头叹了口气,喃喃感慨道:“确实好看啊。”

徐藏站在阴影里,目光里满是赞扬和欣赏,声音带着一丝遗憾,说出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好看是好看......可惜有病。”

这句话说出来,并没有丝毫的不妥。

徐清焰那张苍白的面容,久日不见光明,并非不愿,而是不能,她体内的神性需要在黑暗当中藏匿,若是见了光明,见了众生,抑制不住的神性会撑坏这具完美无瑕的身躯。

“珞珈山的扶摇,神性占了接近一半,生下来就是半神之躯,被称为最接近神的女人。”徐藏声音平淡,靠在柱子上,轻声道:“整座珞珈山,为了她的神性维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在她的修为足够压制神性之前,大部分的日子都锁在阁中,见不得太阳,如果非要出行,那么珞珈山的大修行者会把她头顶的天幕遮住。想要成为‘星辰’一样永恒的神灵,就只能在黑夜当中出现。”

“神性超过了人性,便会难以控制的不断繁衍,常人所不能求的,对你而言却是莫大的痛苦。”徐藏平静看着女孩,道:“这是一种很难得到解救的病,蜀山后山的存在或许可以救你......但三年来瞎子送来的丹药,似乎并不能根治,也只能压住你的痛苦。”

徐清焰嘴唇有些干燥,她有些惘然的看着阴影当中,靠在石柱上的男人,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见过。

“别担心......我不是什么好人。”

这句话说完,女孩的面色更加苍白,恍惚想到了这个声音在以前的某个时候似曾相识,这句台词又实在耳熟。

宁奕有些困惑,徐藏说自己曾经救过这个叫徐清焰的女孩......他细细想了想,恐怕以徐藏的性格和身份,即便出手了,也不会以真人露面。

的确,徐藏不是一个喜欢做好事的人,怪只怪这个女孩长得太美,徐藏救了她,难得的破例做了一件好事......但浪迹天涯的剑客,怎么会做好事还留下姓名?

没想到只是片刻。

女孩讶然的声音便响起:“您......您难道是?”

宁奕愕然挑了挑眉,心想怎么跟自己想的不一样。

不等女孩说完,徐藏叹了口气,道:“还是被你认出来了啊......我就是三年前帅气逼人的孤剑客。”

宁奕面色有些尴尬,他默默念了句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啊,自己还是高估了徐藏的不要脸功力......

这句话说完果然奏效,徐清焰眼前亮起,后退两步躬了躬身,柔着嗓子道谢:“多谢......孤......”

“孤剑客。帅气逼人的孤剑客。”

徐清焰十分为难的诚恳道:“多谢您。”

徐藏面带微笑,尴尬而又不失礼节的点头,算是将此带过。

宁奕表情精彩,心底感慨唏嘘,心想自己虽然不知道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但想必是一件可歌可泣的感人故事。身为故事的主人公,徐藏做好事留下来的名字实在太过惊艳太过响亮,被救下来的徐清焰事到如今都记在心底......只是怎么也念不出来。

宁奕默默腹诽,要是换成自己,万分感激归万分感激,这个破烂名字实在念不出来。

帅气逼人的孤剑客......前面的帅气两个字他不敢恭维,但是后面不好单独拎出来的那两个字神妙精髓,无比恰当的形容了徐藏本人的形象和气质。

......

......

徐藏的冷笑话说完,感业寺的气氛的确冷了那么一下。

“昨天宁奕来过一次了?”徐藏挑起眉毛,看到女孩点了点头,嗯了一声,道:“你的病似乎好些了?”

徐清焰轻柔道:“是的,多亏了宁奕先生。”

三个人进了屋。

宁奕能够感到,自己靠近徐清焰的时候,怀中的骨笛便会情不自禁的轻轻震颤,发出一阵一阵的欢快低鸣,律动不已。

骨笛喜欢吞噬星辉......而天地之间,灵气当中,比星辉品秩更高的,就是虚无缥缈的神性。

宁奕看着坐在自己身旁,浑身上下气质柔和,完美的像是一件瓷器艺术品的女孩。

徐清焰的身上,没有丝毫的星辉,却有不断向外溢散的神性。

黑衣徐藏看出了些许端倪,他进屋以后,瞥见了散落在床上的几颗药丸,淡然道:“蜀山的药......已经食之无味了?”

女孩红着脸点了点头,点完头后连忙道:“这些药,清焰会一直留着......日后去了皇城,兴许还能用到。”

徐藏懒洋洋道:“你体内的神性......会一直繁衍,不会停息,蜀山的药只能帮你把神性收拢,凝聚成液滴,这样你可以多活一段时间。”

徐清焰听得懵懵懂懂。

宁奕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女孩的手腕之上,指尖的星辉顺延徐清焰的手腕蔓延,这是一种探查手段,星辉是修行者的五官延伸,六感齐聚,在些微星辉的涌入之后,宁奕能够感受到女孩的血液流淌,心脏跳动。

一具完美的神性躯体,星辉在其中传递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没有丝毫污垢和杂质,宁奕很快就注意到了徐清焰体内的异状。

神性比例超过了一半的身体,会不间断的繁衍神性,直到这具身体成为真正的“神灵”,或者就此死去。

所有人梦寐以求的“神性”,如果蜂拥降临到了一人的头上,其实是一种灭顶之灾,因为单单想要依靠“神性”的繁衍成为不朽,是一件根本无法完成的事情,凡人的身躯抵扣不住这种压力。

即便是珞珈山那位半神,在修为成长起来之前,也无法抵抗身体内足足一半的神性侵蚀。

女孩只能不间断的服用蜀山的丹药,压制自己的痛苦,将神性凝聚收拢,最终沉入丹田,昨日宁奕在屋子天花板看到的,就是溢散的神性涡流,如水汽一般的气态存在,然而丹药的药性,让溢散的神性凝聚成为了水滴。

宁奕明白了徐藏的意思......神性会撑爆徐清焰的身体,如果放任不管,很快徐清焰就会死掉,而世上能够解决的办法不是疏散神性,只能是将其不断压缩再压缩,凝聚成为一滴一滴的液滴。

女孩的丹田,已经密密麻麻悬了小几十滴神性水滴。

徐清焰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究竟蕴含着什么样的一个“神性宝藏”。

是宝藏,更是毒药。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三十三章 我想见光明(上)

宁奕面色凝重,他仔细探查着徐清焰体内的情况,另外一只手握着骨笛,骨叶的手感柔和而又温润,像是一块暖玉。

破开初境之后,这枚骨笛便与宁奕产生了一丝模糊的联系,宁奕的心神沉浸其中,不会再回到院子那夜的惨烈景象,反而会觉得如沐春光,一片温暖,如同被温水浸泡,精神层面的疲倦和乏力会很快消散。

骨笛会吞噬神性,这是宁奕上一次来感业寺所发现的秘密。

徐清焰身体里的神性宝藏同样也是一个秘密,女孩如今的情况,说是命悬一线,其实也不为过,谁也不知道她的身体还能存下多少滴神性水滴,蜀山的丹药效力越来越差,会不会有一天就不起作用了?神性的繁衍速度始终平缓,会不会有一天迅速加快呢?

一个又一个不安全的隐患,就埋藏在她身体的神性当中。

宁奕轻声道:“你放轻松......我试着能不能帮你.......”

少年的声音很轻,女孩缓慢点了点头,她能感受到在自己身体当中缓慢游掠的宁奕星辉,没过多久,竟然感到了一丝温暖。

徐清焰抿起嘴唇,她眼神当中闪过了一丝讶然,哥哥的星辉进入她的身体之时,冰冷而又漠然,她觉察不到丝毫的温暖.......不仅仅是哥哥,检查过自己身体的那些人,那些修行者,他们的星辉只让自己觉得抗拒和厌恶。

宁奕的星辉不一样,温暖而又可靠。

女孩轻轻舒了一口气,哪怕神性水滴还密集聚拢在她的体内,宁奕的这股星辉涌入,仿佛旧疾已经压下,身子轻飘飘如置云端。

屋子内,气氛开始变得沉重。

徐藏站在一旁,抱着细雪剑鞘,挑了挑眉,裴烦则是感到了一股压力,似乎在缓慢的释放。

宁奕面色越发沉重。

骨笛觉醒后的力量,像是一股轻柔的吸力,被他巧妙的掺杂在星辉当中,这股吸力不分善恶,也不分场合,想要吞噬一切,但受控于宁奕,数次想要冲出,都被拉扯而回。

很快,宁奕的星辉来到了女孩的丹田位置。

三年,三十六个月。

丹田处,每一滴神性拢和之后,圆润的像是一粒泪珠,轻轻震颤,排列悬挂,无比整齐。

一共四十三滴神性水滴。

宁奕又仔细数了一遍,确定是这个数目。

听徐藏说,这个女孩来到感业寺不过三年的时间,服药也最多三十六个月,如果每个月神性的产生都无比稳定,那么只会有三十六滴神性水滴......如今的神性水滴,说明了一点,徐清焰体内的神性并不稳定,之前所提到的“神性忽然扩散”这种情况,是有可能在女孩身上发生的。

宁奕没有急着动手去取。

人体的构造巧妙而又精密,并非是拥有五脏肺腑就可以称之为人,这些神性水滴聚集在丹田的位置,如果宁奕鲁莽去取,不小心惊动了周遭的其他神性积蓄,很可能会导致神性碰撞,引发大爆炸,后果不堪设想。

宁奕试着拿骨笛的吸力,去轻轻触动一滴“神性”。

这是世上最纯粹的东西,宁奕从未拥有过,他很好奇这是怎样的一股力量。

徐藏说过,神性不可掠夺,无论是人族修行者,还是妖族大能,在抵达了一定的境界之后,都会产生出或多或少的神性,这就是成为不朽的关键点。

北境倒悬海战场,人族如果杀死妖族,猎取胎珠,阴珠可以供鬼修修行,阳珠则是走正途的人族修行者修行,前面的“隋”字,以示管秩,大隋如天,统御人族世界。

然而神性却不可掠夺,即便有特殊手段可以剥夺神性,也不可能化为己用,修行所得的神性归属于个人,即便有朝一日不想要了,自行散去,也会回归天地。

宁奕的骨笛可以吞噬神性,不仅仅可以把神性剥离开来,而且......还可以吞掉。

至于神性在骨笛当中能够产生怎样的反应,宁奕还没有尝试探索,所以并不清楚,但他知道,神性是一个极其稀少罕见的东西,眼前的女孩,对于自己而言,其实就是一个天大的宝藏。

你之毒药,我之甘饴。

宁奕深吸一口气,骨笛的轻微吸力,被他牢牢控住,将最外沿的一滴“神性”吸住,水滴震颤,宁奕看出这滴“神性”不断震颤,极其不稳定,恐怕当初凝聚之时,已是逆天而为,这样的物质天性扩散,竟然有力量可以将其收拢?

蜀山后山的药,究竟是什么药?

这样的一滴“神性”,似乎是因为畏惧,害怕,而不断震颤,最终迫于压力,收拢成为一滴液体。

那枚“神性”极其剧烈的摇晃起来,宁奕心神一沉,连忙催动骨笛吸力,将这枚神性水滴取出,四周的神性水滴都开始震颤,似乎都变得极其不稳。

屋子内,徐清焰的神情惘然而又复杂,像是感受着自己身体里的某样东西被剥离,这是一种古怪但并不痛苦的感触,轻微的吸力,将她的一滴“神性”取出,但紧接着,她面色一变。

丹田处的其余水滴开始躁动。

屋子里的压力陡然增大。

裴烦紧张看着宁奕,徐藏蹙起眉头,目光透过竹窗缝隙望向屋外。

感业寺内,垫在寺外青石板上的枯叶,开始震颤,缓慢飞起,叶尖方向对准感业寺的竹屋,两只石狮子张牙舞爪,座下石台平铺裂纹,飞沙卷起,枯叶缭绕。

庞大的吸力与庄重的神性压迫在这座寺庙当中。

落针可闻。

屋子内的裴烦捏紧了小拳头,屏住呼吸。

然后是“啪嗒”一声——

宁奕抬起头来,所有的心神在一瞬之间放松,星辉带着神性水滴离开女孩的丹田,他终于回到了现实世界当中。

少年松了口气,浑身都被汗水打湿,缓慢抬手,捻起中指食指指尖,那里摇曳着一滴乳白色的液体,凝聚如膏。

裴烦怔怔看着那粒膏滴,心想这就是神性?

宁奕的心神一直高度集中,直到此刻才稍稍轻松。最难的部分已经完成,他认真仔细将指尖的神性涂抹在骨笛正反两面,不到两个呼吸,再去抚摸,神性已经被消化殆尽,骨笛的表面光滑了一些。

“感觉......如何?”

宁奕看着女孩。

徐清焰舒展眉间,她看着宁奕,轻轻道:“非常舒服......”

女孩摸了摸自己的眉心,那里久日的苦涩消散殆尽,她感受不到自己神性的扩散,蛰潜在身体里的病端更是被宁奕取出了一小粒,如今的身体,前所未有的好。

徐清焰赤裸双脚,跳下床,试着舒展了一下自己的身子,宁奕看着女孩的长发在屋子的光线当中飞舞如流苏,一时之间怔怔出神。

直到声音传来,把他拉扯而回。

“宁奕......”

宁奕连忙正襟危坐,看着女孩俯下身子,试着拿手去触摸脚踝,抬起头来,小心翼翼说道:“哥哥从小对我说,不能见光......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宁奕怔了怔,反应过来道:“是,是的。”

神性与光同在,常人需要沐浴阳光,但徐清焰却不可以接触,一旦与上天的光芒接触,她体内的神性便会很难压抑。

身体状况前所未有的良好,女孩伸出一只手,竹窗洒落的光芒落在她的掌心......并不炙热,温暖而又舒适,蝴蝶的影子斑驳飞掠,剪碎阴翳。

徐清焰轻声问道:“我......现在可以,出去看看吗?”

宁奕低垂眉眼,摇了摇头,不敢去看女孩的眼睛。

“现在恐怕不行......但如果你的病好了,就可以推开那扇门,见到光明。”

说到最后“见到光明”四个字的时候,宁奕的神情很认真,语气很笃定,道:“相信我。”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三十四章 我想见光明(下)

接连十多天,宁奕每一天都会来到感业寺,帮助徐清焰取出身体里的神性水滴。

奇怪的是,自己的骨笛吸取了如此多的神性......并没有像宁奕想象中的那样,产生一些妙不可言的变化,譬如说像是上一次破开初境之后,以迅猛的姿态,一夜破开第二境。

宁奕的修为停滞在了第二境,他的呼吸之间,天地灵气的涌入比同等境界的修行者要大量,但如泥牛入海一般,毫无波澜。

徐藏的解释很简单。

想要依靠呼吸之间的积累就破境,几乎是一件痴心妄想的事情,大隋皇室,各大圣山,那么多的天才修行者,没有一人不需要依靠背后靠山的资源。

积少成多,骨笛已经觉醒,默默积攒着神性以及星辉,宁奕只能默默等待着下一次的时机。

徐藏试着研究宁奕的骨笛,在觉醒之后,这片白色叶子似乎没有过多的变化,但肉眼已经看不出来它的气质出格之处,这片白色骨叶,更像是一片软玉,如果宁奕不说,谁都不会知道,这是一件比“细雪”品秩还要高的重宝。

“越是强大的兵器,认主之后的使用门槛便越高。灵山的镇山之宝,需要至少十位点燃命星的修行者才能催动,蜀山的燎燃剑阵,哪怕只展开一角,也需要使用者抵达星君层次。”徐藏如实说道:“单独拎出来就能用的兵器,同样如此,赵蕤的细雪是一个例外,细雪的品秩高就高在无坚不摧,赵蕤从后山弄了一块磨剑石,打磨了十年,所以使用细雪的门槛非常的低,非常的适合低境界的修行者。”

宁奕听得很认真......杀马贼的勾当他已经不做了,安乐城方圆三十里,金钱帮已经灭门,其他的马贼都撤了窝,那柄伞剑他一直带着,哪怕不杀人不刮风不下雨,伞剑也随手拎着,徐藏说过,剑不能离身,吃饭喝水睡觉,都不可以让伞剑离开自己的视线。

宁奕这个时候,只知道“伞剑”是徐藏花了大价钱弄来,却不知道徐藏口中的“大价钱”,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概念。

他把伞剑当成最重要的伙伴,事实上......徐藏给他伞剑的那一刻,便嘱咐如此。

伞剑很好用,目前没有一样东西可以挡得住伞剑的切割。

宁奕不是一个笨人,在日子的缓慢推移当中,他对于伞剑的来历,以及徐藏总是背着黑布条的行为.......产生了些许怀疑,并且怀疑的真相,在蛛丝马迹当中越发清晰。

徐藏把很多事情都看得很淡。

他唯独念重“情”之一字。

所以宁奕知道,细雪对于这个男人有多重要。

他不说,他就不会问。

这是一种默契,也是一种信任,更是一种责任。

......

......

“我的哥哥,是西境很不出名的一位谋士。”

“他侍奉于当今大隋皇城的三皇子李白麟。”

“他叫徐清客。”

女孩看着宁奕,声音轻柔平缓:“听过吗?”

宁奕摇了摇头,道:“看来他的确很不出名。”

大隋的谋士千千万,都以侍奉皇族为毕生所求......能够为大隋皇城里的某位权贵奉献才华,即便燃烧生命,也死得其所,这帮风雨当中起势的寒士,始终让宁奕这种生活在西岭底层的混混无法理解。

活着是一件难得可贵的事情,这个世道不让你活,你要摸滚打爬,要勾心斗角,要争强斗狠,最后好不容易活下来,只为了去死?

很多谋士如愿拜入了皇室,有些权贵门客诸多,到不了传说中那位高祖篆养的门客三千,养上一整个僚府还是没有问题的。

更多的谋士则是渴死饿死冻死在了关外,求学负笈,苦学多年,叩不开大隋皇城里那些贵族的门。

这个世界很公平,如果每个人都有才华,那么就变得不公平了。

知难而退是一件有勇气的事情,不撞南墙不回头更有勇气,往往有些人把南墙撞塌了,然后成功了,更多的人则是头破血流,死在了墙角。

大隋的三位皇子,当然比皇城里的普通权贵要强上很多。

太子的背后,是一国之师,袁淳先生。

二皇子背后有甘露先生韩约,东境一整条世家圣山,被韩约栓成了长链,都压在了二皇子的背后。

三皇子背后......什么都没有。

宁奕这两个月读了很多的书,他在很久之前就听说过袁淳和韩约的名字......袁淳是当年陪同太宗皇帝一起征战的老人,如今已经快要抵达大限,这般程度的“老人”,大隋皇城里寥寥无几。

而至于甘露先生韩约,宁奕想到了这个名字,就不由自主的后背一寒。

远在东境长城,毗邻东土灵山,却让远在西岭的宁奕从小就听闻凶名。

甘露先生成名已久,真正的起势却在这几十年之间。韩约手段暴戾残忍,东境长城无战事,便亲自赴身北境倒悬海,猎杀好几头三千年大妖,此人谋略不凡,偏偏修为极高,并未动用计策,只是从倒悬海只身归来之时,亲自去走了一趟东境的几座圣山,带着三千年大妖的头颅,与几位圣山山主进行了一些切磋。

于是整片浩袤东境,就此拢和拧成一股长绳。

太宗皇帝似乎并不介意自己的子嗣内斗争权,太子栖居皇城,胸无大志,袁淳先生辅佐之下仍然不争不抢,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那位气焰嚣张的二皇子李白鲸。

北境的战事,皇城的政事,人族天下,这两件事情,二皇子管不了。

除此以外,西境的圣山联袂,他要管,南疆的鬼修蛊乱,他也要管。一句话,太子和三皇子管不了的,他要管,太子和三皇子管得了的,他也要管。

二皇子坐镇东境长城,身前有韩约手眼通天,愿意辅佐,身后有四座圣山支持,效犬马之劳,若是皇帝不阻拦,那么他便真的可以做到这一切。

所做的这一切,所求为何?实在太简单了。

圣眷。

他要向整座天下最有权势的那个男人,展露自己的才华,自己的力量,自己有资格成为下一任帝国的主人。

而事实是,他的确做到了。

太子素来无心争夺,待在皇城里哪也不去,于是二皇子一路走来毫无阻碍,在三皇子出生之前,天下东南西北的琐事,他就已经管了很久......甚至只差一点,就可以管到三皇子的头上,让三皇子无缘落在这个世间。

“三皇子并没有选择的权力,如果他不成为‘太子’那样的人,他连十岁都活不到。”

宁奕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何蜀山暗宗当中,传得大多都是三皇子平庸无能的传闻,在二皇子如此迅猛的攻势之下,太子都选择了缩在皇城......比二皇子迟生了好几十年的李白麟,除了藏锋认拙,还能如何?

在皇位的争权夺宠当中,无所不用其极,西境之内,铺天盖地的都是三皇子寻花问柳,消极度日的消息......所以整座大隋境内,自然都知道三皇子是一个昏庸之人。

这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

“李白麟今年二十四岁,他的背后没有谋士,没有修行者,没有圣山。”

一位皇子的背后,不可能没有谋士,没有修行者,没有圣山......

这里的“没有”,意味着他隐藏的非常之好。

有时候......什么都没有,就意味着什么都有,在最关键的时候,他亮出了背后的底牌,可能拥有西境的某一座圣山,也可能是西境的每一座圣山。

“大隋皇城内,有些王爷,讲究门客三千,此为待客之道,但是太宗皇帝给自己的子嗣定的规矩......只能拜一位谋士,是老师,也是幕僚。”徐清焰说到这里,顿了顿,“太子殿下非常聪明的选了袁淳先生,那位先生是大隋的顶梁柱,通心骨,如果袁淳先生不倒,那么谁都扳不倒太子,全天下的污水泼上去,都没有用。”

宁奕有些明白了,太子选择了袁淳先生,二皇子选择了甘露先生韩约......

三皇子选择的谋士是......

宁奕瞪大双眼,原本流畅运行的星辉在女孩的体内一度紊乱,第四十三粒神性水滴,也是最后一粒神性水滴,在被取出的那一刻,由于心神分散的缘故,不再稳定,水滴当中蕴含的所有光芒在一瞬间暴绽,寺外的枯叶纷飞,石狮子座底不堪重负,碎裂开来。

“是的。”

徐清焰自嘲的笑了笑,道:“我的哥哥徐清客,年龄与李白麟差不多大,却是他的座上宾,幕僚客,更是他的......老师。”

取出了所有神性水滴的女孩,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前所未有的轻盈。

她想到了宁奕说的话,如果取出了积淀已久的神性,那么她就可以试着推开门,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徐清焰的目光小心翼翼挪向宁奕。

少年认真的点了点头。

于是她来到了门前,不再是之前那般的谨慎和担心,体内的神性仍然会繁衍,但至少已经抵达了人生当中最低的低谷,如果她生命当中有一天最有资格见到光明,那么就是今天。

徐清焰推门之前犹豫了一下。

她怔怔出神,心想最有资格见到光明的那一天,如果不是今天......该是哪一天呢?

肯定是有宁奕陪着的某一天。

或许是每一天?

女孩笑了笑,知道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于是决然的推开了门,寺外的枯叶纷飞,阳光前所未有的盛大,秋光洒进来,宁奕坐在床头,看着女孩的影子拖曳摇晃,原地半蹲身子,摊开双臂,像是一只迎向天空,即将飞起来的鸟儿。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三十五章 两句谶言

西岭的境内,有一辆朴素无华的马车,从道宗的三清阁山门下缓缓驶出。

车厢的白帘摇晃,声音轻缓。

“我与道宗的两位阁老谈了三天三夜,关于大隋的动荡与太平,关于大隋的未来,关于......我自己。”

二十四岁的李白麟,看起来面色苍白,身子似乎并不太好,西境所有人都知道,三皇子是一位沉溺酒色的无能之徒,沉溺酒色,倦怠修行,体弱多病......这样的人,身体又如何能好?

皇城里的太子无需藏拙,天子脚下,贵为嫡子,但他不一样。

二皇子早就是名动一方的天才人物,师从甘露先生韩约,执掌大隋边境风云,天下半数圣山仆从跟随,据闻已经破开第十境,他再如何天才再如何惊艳,都不可能与二皇子相提比论。

李白麟他不想病弱。

但他别无选择,只能病弱。

坐在车厢里的另外一个男人,白帘起伏,他身姿端正,青色衣衫随风摇曳,声音平淡道:“道宗决意推出新的领袖了?”

李白麟笑了笑,说道:“是的。我说服了三清阁的阁老。”

他的笑容,看起来柔和到了极点,并不像是一个从小生长在权谋厮杀当中的男人,带着一些孩子气的天真。

“道宗站在了我们的背后,这一趟不虚此行。可惜的是......自始至终,都没有见到传说中的周游先生。”李白麟声音带着一丝遗憾,道:“若是周游先生能够站在我的背后,那么我们便无需惧怕东境的韩约。甘露虽强,强不过一时罢了,未来十年百年,周游先生必然会站在世上的至高点。”

三皇子的声音带着一些惋惜。

他过着忍辱负重的日子,已经度过了二十四年。

但他并不觉得如何不能接受,因为二十四年都熬了过来......如今,他不在乎再多熬一些时日。

“西境的小无量山,剑湖宫,紫山,蜀山......这些圣地,如果不能全部拧起,我们始终无法与二皇子对抗。”徐清客的声音响起:“小无量山的山主和剑湖宫的宫主,已经明确了他们的立场,紫山和蜀山向来捆在一起,西境的圣山圣地情况复杂,纠结难缠。”

李白麟知道徐清客的意思。

“小无量山修行阵法,剑阵刀阵,尤善群杀埋伏;剑湖宫剑法与水道通行,西境大泽当中杀力最强,据说与海外的蓬莱仙岛有联系。这两座圣山的山主大修行者,真论单挑杀伐,肯定不及东境的几位山主。”徐清客平静说道:“紫山则不一样,紫山研究生死禁术,杀力恐怖绝伦,人数极少,每一辈几乎只有一两位弟子入世,置身物外,不问世俗,与蜀山的态度相差无二,远离大隋的世俗与皇权纠纷。”

“小无量山和剑湖宫的底蕴只能说是一般,目前来看,若论西境势大,他们要比低调行事的蜀山紫山强,可真要比拼底蕴,据说紫山和蜀山背后都存在不朽。”他低垂眉眼,顿了顿:“蜀山山主陆圣失踪五百年,如果还活着,应该是天下境界最高的那一批人,殿下如果能够得到蜀山的青睐......那么很多事情都会变得简单。”

李白麟静静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男人。

“紫山和蜀山的禁区,谁都不知道里面是不是还有生灵活着,这就是这两座圣山的底气。”徐清客看着二皇子,一字一句说道:“我曾以六爻卜卦,连里面的一丝影子都看不到,白白损失了一年寿命。”

“如今天下,最为强势的圣山当之无愧是珞珈山。”

徐清客认真说道:“韩约一直得不到珞珈山的待见,二皇子有心而无力。但殿下您不同,您有一纸婚约,系在珞珈山山主的亲传弟子身上,只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与皇室无关的身份,即便裴家的后人已经死了......也能得到珞珈山的支持。珞珈山的小山主与道宗紫霄宫周游一样,要不了多久,就是韩约打不过也惹不起的角色。”

李白麟摇了摇头,道:“珞珈山的婚约......是一柄双刃剑,不提也罢。”

“父皇很想抹掉这两座圣山,但是他一直没有出手。”三皇子轻轻叹了口气,掀开白帘喃喃道:“我在犹豫,这样会不会引火烧身?”

“有些事情,总是要有人做的,引火烧身......到了如今的地步,火已经烧了起来,谁能够避免?”徐清客看着李白麟,微笑道:“殿下,可曾听过蜀山的赵蕤先生。”

“赵蕤先生活了四百多年,最终没有突破大限。”他缓慢说着:“天底下最温和的一位道术大师,初入蜀山的时候号为‘东岩子’,持着无往不利的细雪长剑,在倒悬海以碾压之势杀过好几位妖君,后来他在蜀山结庐,不再收徒,天下寂静。”

李白麟挑了挑眉毛,不明白徐清客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

......

“赵蕤先生曾经留下过几句谶言,无一例外的都成功了。”

“北境倒悬海那一端,出现了一位新的妖族大君。”

“蜀山迎来了杀胚徐藏。”

“大隋有龙种落地,天下不再太平!”

每一句话,落在李白麟心间,都如滚石入湖,溅起一阵心湖澎湃。

他的确听说过蜀山那位了不起的赵蕤先生,山主位置空悬之时,赵蕤一人坐镇,天下莫不敢侵,收下徐藏为徒,赐下细雪,天下莫不敢挡。

三句谶言,句句中的!

徐清客轻声感慨道:“我六爻卜卦的那一次,神魂溢散,入不了蜀山后山禁区,但我以阴神遨游,去了一趟赵蕤先生的遗府。我看见了烙刻在石壁上,未在世俗间揭开的另外两句谶言。”

李白麟屏息而听。

“第一句是,大隋将被一位徐姓之人,点起燎原之火。”徐清客说这句话的时候,面色带着一丝恍惚,他并没有任何的喜色,也没有任何的得意,清瘦的儒士锁着眉头,瞳孔漆黑,当中如同倒映仿佛漫天飞来的火光。

马车颠簸,坐在李白麟对面的男人,轻声笑道:“或许是赵蕤先生真的有经天纬地之才,预料到了未来。我为二殿下驱狼逐虎,前路步步艰难,但我们别无选择,但愿这句谶言......能够成真。”

李白麟不动声色,平静看着自己面前的老师。

“还有一句谶言呢?”

徐清客注视着李白麟,久久没有说话。

他仔细回想着那面石壁上的小字,然后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

“蜀山持细雪者,列位小师叔,天下大势,为之辟易。”

说这句话的时候,徐清客注视着李白麟,眼神里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这个位置,应该是你的。

心里藏着无数欲望,表面却风平浪静的李白麟,一阵沉默,轻声而缓慢的说出了自己一直想说的话。

“徐藏是细雪的主人,他也是蜀山的小师叔。”

“是的,但是他就要死了。”徐清客木然道:“这个位子,还有‘细雪’,都会空出来。”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三十六章 草蛇与灰线

火烧过后的大地,草屑成灰,风吹过后,两边小山石壁陡峭,留下了刮擦的痕迹,树干被焚烧,光秃枝丫上,挂着一条翠绿的草蛇,盘踞身子缠绕树枝,抬起扁平头颅,平静而冷漠的瞳孔,注视着道路正中央的一行人,蛇尾悬在风中摇摆,嘶嘶吐着信子。

披着大灰袍的男人们,蹲在身子,沉默凝视着地面的惨状。

距离事发,过去了一段时间。

血迹已经干涸,只能模糊的看到了一点点红色,像是琥珀又像是烧制冶炼的红色晶体,镶嵌在地面的凹坑当中。

事发当时的车厢横移,在地面留下了一道一道刀刮的痕迹,像是被人以重锋抵在地面,一寸一寸推动。

“铁链砸在地上的凹坑,有一些血迹......”有一人缓慢伸出手掌,抚摸着脚底的地面,他轻声道:“劫走三殿下那批货的人.......剑法很好,一剑劈碎了栓车的铁链,链条是铸铁的,皇室不会用这些劣质链锁,还有一批人,应该是当地的马贼,他们敢来劫这批货,背后肯定是东境的二皇子。”

“二皇子伸过来的那只‘手’,被这把剑砍断了,铁链是最好的证据。”灰袍男人站起身子,舔了舔自己的手指,道:“有第三方截货,修为不高,但是剑器很锋利,马贼不是他的对手,这帮马贼去了哪里?”

其他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为首的灰袍男人看不清神情,他转过头来,不远处,一道道流光飞掠而来,有人踩在悬剑之上,面色阴沉道:“宋老人死了。”

“宋穹是第十境修为,二皇子为了截一批货,不惜代价跨越东西两境,让十境之上的人出手?”灰袍男人笑了笑,道:“我猜是蜀山干的。”

踩在悬剑上的男人,面色不是很好看,他正是当初在清白城追杀徐藏的那一批人,出自小无量山。

“三殿下很快会抵达西境,这批货丢了,二皇子的目的就已经达成了,他不在乎落到谁的手上,但是我们的脸丢了。”灰袍男人平静说道:“我们站在殿下的身前身后,连这点事情都办不成......剑湖宫和小无量山,以后该如何自处?”

“苏苦,这里是蜀山地界,不易惹事。”踩在悬剑上的男人,轻轻吸了一口气,论辈分,他只比苏苦低上半头,彼此之间,均是小无量山和剑湖宫的执法长老;可若论修为,他在第十境,苏苦点了命星,两人之间的差别如隔云泥。

“蜀山的千手很厉害,瞎子挺厉害,赌棍还凑合。”苏苦拢了拢大灰袍,声音平淡至极,道:“除了他们三个,蜀山还有何人?”

蜀山上,只有三位破开第十境的修行者。

踩在悬剑上的小无量山长老,皱了皱眉,动作幅度轻微的摇了摇头,他知晓苏苦刚刚破开第十境,抵达蜀山,目中无人,出言提醒道:“苏苦,你我都是替三殿下办事,这一趟并非为了得罪蜀山,而是要拉拢合流。”

“好一个拉拢合流,拉拢谁,蜀山?”灰袍男人身后跟着一堆拥簇,他挑了挑眉,看着踩剑男人,双手负后,问道:“你们小无量山被徐藏杀的人还不够多?你郑奇亲自去清白城,可讨要到了那颗姓徐的人头?”

名叫郑奇的小无量山执法长老,面色涨得通红,大袖摇晃,悬剑来回震颤,身后子弟尽皆挑眉,怒目相视,个个气得不轻,最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苦冷笑一声,置若罔闻。

他沿着一整条道路,寻着气息前进,身后跟着两拨人马,隐隐有一股剑拔弩张的氛围。

悬在树干上的草蛇,扭头不再去看,啪嗒一声,摔在地上,顺延山石流淌而过,所行的痕迹,拖曳出了一条长长的灰线。

......

......

“这里还爆发过一场打斗,比之前的还要激烈,快速。”

两棵巨大的枯木面前,苏苦停下来,他注视着插在树干里的一截铁箭,螺旋射入树身,木屑早已经灰飞烟灭,大树的主干,大半部分被火焰烧空,他缓慢伸手,握住铁箭的中部,感受着冰凉的温度,星辉缓慢溢散,缭绕在手腕。

苏苦闭上双眼,他似乎看到了当夜的那一幕。

披着灰袍的男人挪动头颅,闭眼之后如若置身黑暗当中,以“目光”对准一座小山,遥遥相对。

他能够“看到”,有人就在那座山上,捻箭而立,对峙,射下。

在那座小山上,有诸多人马伴随着箭羽的射出,拔出刀器,潮水一般冲出,目标就是这两棵树.......不,只有一棵树,先前的那一棵已经被淬火的箭镞射穿,烧得不成模样。

树的背后藏着一个人?

苏苦缓慢睁开双眼,他凝视着地面逆乱的痕迹,在双眸星辉涌动的凝视之下,些许的血迹,即便经过了四十天的风干,仍然醒目仍然明显,有箭镞射来,出自那座小山,一共射出了四箭?五箭?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苏苦看见了相距极远的两截箭身。

被一剑劈开,箭身高速射出回转,仍然被剑器所切割,这样的手法,与截货的那个人如出一辙......苏苦面无表情,他轻轻挑起眉头,截货之时的那个人,所用剑姿是高高跃起然后斩下,无法判断形体,如今的这一剑是自下而上,星辉翻滚在脑海当中,起身掠来,一副挥剑劈砍箭镞的景象,在苏苦瞳孔当中缓慢浮现,凝聚成形。

这是一个少年,是一个不会超过十六岁的少年,身高与形态,在苏苦的脑海当中旋绕浮现,当修行者突破了第十境之后,星辉的力量开始变得强大而又全面,剑湖宫的妙法可以扩展魂海,所以苏苦的魂海异常之强。

换一句话说,他有着异于常人的推演能力。

苏苦站在原地,沉默的想了很久。

山头没有血迹,射箭的那个人呢?跑了,逃了?自己还能抓得到么?

苏苦亲自走了一趟土匪马贼的山寨,并没有动手杀人,只是展示了自己的“修为”之后,他轻松得到了这批马贼的拥簇与顺服。

试图劫走殿下这批货物的,是方圆最大的马贼帮派金钱帮,已经全部销声匿迹......事实上苏苦隐约猜到,金钱帮恐怕已经死光了。

最后,他得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上一个月,大雨连绵的那一个月,有一位少年,持着无往不利的伞剑,在城郊大开杀戒,专杀马贼。

有些讽刺的是,据说那个少年姓李。

然而线索就此中断。

剑湖宫和小无量山的人马,在蜀山的地界不方便施展力量,情报的获取变得寸步维艰,即便是苏苦亲自出手,在草谷城中搜查了一整天,也没有发现任何一位符合条件的姓李的少年,所有的信息全都不匹配,不符合。

在苏苦的心中,于大雨天城郊杀人的少年,和截走三皇子货物的那道身影,已经重叠合一。

那个少年很狡猾的使用了假名和假姓。

蜀山方圆三千里,这附近的小城有十来座,整整二十万人。

那辆马车抵达的时间越来越近。

苏苦卡在了最后一步。

直至最终的来临。

......

......

苏苦心情复杂的迎接了那位殿下,李白麟并没有下车,车厢上下来的是一位清瘦的年轻男人,两鬓有些生白,看起来稍显病态。

小无量山和剑湖宫的人,知道这位就是殿下的老师。

徐清客沉默听完了苏苦的话语,大概用了小半刻,知道了事情的进展。

“这批货......其实并不重要,但是这件事情的发生,很重要。”下车的年轻男人,说了这么一句话,他神情平淡说道:“这批货可以被任何人截掉,反正我们都会跟李白鲸算账,但是如果有人明知道这是我们的货,仍然敢截......那么他就应该死。至于他姓李或者不姓李,结局都一样。”

李白麟的马车顺延着苏苦走过的那条道路,重新走了一遍,最后停留在了那座小山头与两截枯木的地域。

李白麟闭目养神。

徐清客下车,接过了苏苦递来的几根精铁箭镞,这些箭镞或者从地面拔出,或者从树干拔出,铁锈斑斑,还带着血迹,他只是瞥了一眼,便重新递还。

这些是很重要的线索。

但这些不是最重要的线索。

徐清客离开了一个时辰,再一次回到车厢的时候,他的手上抓着一截羽箭,普通的木质羽箭,能够归纳到箭箙里,是猎人常用的箭器。

被精铁箭镞射得几乎崩碎。

他看着三皇子,摊开掌心,平静说道:“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只要发生了,那么就是发生了,总有办法可以找到线索。”

李白麟注视着那截羽箭,轻声道:“线索是什么?”

“线索就是......这截羽箭。质地,材质,地域,铭篆,这些足够我们找到货源,而货源意味着地域,意味着更近一步的真相。”徐清客微笑开口:“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们可能需要等待一段时间。”

李白麟声音温和道:“我们还有正事。”

“那真是可惜了。”徐清客笑了笑,从窗口伸出半边身子,准备将羽箭掷出,望着外边开始不断后退的树木,他在心底喃喃道:“算你好运。”

然后他看到了在灌木丛中缓缓站起的,无比狼狈的一个男人。

目光交错的时间,只有那么一个短暂的呼吸。

那个男人手中拎着一根红绳,拴着一枚铜钱,浑身血迹斑斑,凄惨而又坚毅,目光注视着自己,像是早就猜到了三皇子的马车会从这里经过。

金钱帮唯一活下来的那个人。

在这四十天,金钱帮的二当家深刻体会到了远在东境的那位大人物的意志究竟有多可怕,截货失败之后,江湖帮派,各方势力,风雨飘摇,追杀着自己这个最后的余孽,他已经无路可走。

男人一只手拎绳悬着铜钱,另外一只手握着匕首,抵在自己喉咙处,他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便是决定自己命运的重要时刻,于是望着马车,声音沙哑地用力大喊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以前我没得选,现在我想活下来,我知道一个很重要的消息......只求三殿下,给我一个机会!”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三十七章 你可知,我是谁?

车厢颠簸。

气氛微妙。

习惯了颠簸和在路上的李白麟闭起双眼,轻声问道:“那个人叫什么?”

徐清客道:“那个人叫公孙......以前的名字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会换一个名字,我会给他一个全新的身份,然后把他送到皇城。”

“皇城?”

“是的,他会活着抵达皇城,然后在皇城一直生活......直到我们下一次需要他的时候。”

李白麟从西岭返回,到如今西境,路途漫长,车马劳顿,他心底早已生出丝丝疲倦,闭上双眼之后,脑海当中便自行翻覆了一遍路途上所见所闻的模糊景象,对于徐清客的处置,他看在眼中,并不多言。

他是一个很古怪的人,向来寡言。

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主见。

他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想要什么,一切的未来,铺展开来,一步一步,徐清客说得没错,驱狼逐虎,前路步步艰难,但自己没得选择。

想要在权势滔天的二哥手底下活命,自己就要积蓄力量,得到最高的那人的恩宠,西境是自己施展抱负的地方......小无量山和剑湖宫的人,此刻就跟在自己的身后,车厢两旁,他们代表着一小半的西境。

二皇子早就拢和了东境的所有圣山,韩约是个猛人,各方圣山压得自己喘不过气,唯有把西境扯过来披在身上,才能在回皇城的时候......多一些对抗的筹码。

他现在还没有资格坐在二皇子的对面。

自始至今,桌子上坐着的就只有太子和二皇子,没有他的一席之位。

这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

他上不了桌子,还能如何?

李白麟面色平静,想着自己那位身体抱恙、每况愈下的伟大父皇,他眼里闪逝着很多复杂的色彩,大隋皇城的一砖一瓦,那个椅子座上雕刻的一鳞一角,再到最后......是这座天下的寸土与寸金。

欲望掩盖在漆黑的瞳孔当中,有些人向来不忌惮将其展露,有些人则是温和的笑笑,像是只无害的小动物,看起来天真而又无邪。

李白麟知道自己要走的每一步,现在抵达了蜀山的地界,蜀山的山上毫无动静......可能是因为自己带着两拨人马的缘故,小无量山和剑湖宫可以拢和,但蜀山与他们之间有着十年的积怨,这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

但如果自己拿到了那柄细雪,成为了蜀山的小师叔......那么一切都将不再成为问题。

三皇子唇角微翘,他忽然觉得赵蕤的谶言说得实在是太对了,蜀山的小师叔是一个绝妙的位置,很多看似不可能解决的矛盾,只需要一个人的死去,就都可以得到完美的化解,世上没有永恒的朋友和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徐藏如果死去,那么自己将成为手持细雪的新任小师叔。

而坐上这个位子之后,所有的矛盾都将解开,剩下的,就是波澜不惊的等待,等到一条又一条埋下的线索揭起来,苦心积虑,忍辱负重,二十四年的努力没有白费.......他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活下去了。

这是一件大不易的事情,现在机会就摆在自己的眼前。

李白麟只需要伸出手,就可以握住。他只需要得到徐藏的青睐,帮他化解两座圣山的怨气,那么徐藏死后,所有的遗泽都是自己的。

在他心目中,这一切......都成了尘埃落定的事情。

他开始去想闲暇的琐事,想到了截货这件并不愉快的事情,心情也出乎意料的没有变坏。

他查清了所有的起因,截货的少年,住在安乐城的哪座院子,从什么时候杀的第一个人,每日的习惯......

让李白麟觉得有些意思的是,截走自己这批货物的少年.......就在感业寺中。

那个叫宁奕的少年郎,让他生出了想要见一见的念头。

他看对方如蝼蚁,如草芥,胆大包天,细细想来,却觉得整个事件,其实颇有些不可思议,那个少年杀人越货的行为,做得堪称天衣无缝,如果不是那个活下来的马贼,自己很有可能查不出来真相。

那个叫宁奕的人,截走自己的货,没有逃,没有跑,留在这里......难道不知道自己会查到他的头上?

是自负还是愚蠢?

二皇子揉了揉眉心,平静地想,自己向来是个“懦弱”的人,哪怕展现出更深一层的面目,也应该儒雅而温和。

那么,当自己面带笑容站在罪魁祸首的面前之时,那个少年知道自己触犯了什么样的存在,会不会痛哭流涕,跪下来求自己饶过一命?

李白麟不一定非要杀死他。

因为这只是一个蝼蚁而已,可杀可不杀,无论是选择哪一种处理方式,都不会对自己产生任何的影响。

他有些好奇少年的来历......感业寺被蜀山封锁,这个少年最近固定时间出入寺中,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一位蜀山的弟子。

而自己则是蜀山未来的师叔。

在手握细雪之前,自己需要对蜀山展现出足够友好的态度。

......

......

马车徐徐停下,李白麟掀开车帘,他眯起双眼,望着映入眼中的景象,感业寺的枯叶在风中打旋。

寺庙没有翻新修葺过,红墙龟裂,带着一股子寂静还有冷清的气息。

徐清客顺着帘子掀开的方向,注视着寺里的景观,只觉得有些不合乎常理,深秋之时,草木焕发新生的蓬勃气息,非但没有破败,反而多了一些生机。

这其实是一种矛盾的景象。

小无量山的人没有踩剑而行,跟在三皇子身后之时,他们便卸下御剑,罩上麻袍,将剑器收入匣中,与常人无异。

剑湖宫的苏苦皱着眉头,他隐约觉察到了一些古怪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很是罕见,他在剑湖宫地底圣地的时候,曾经有过些许的冲动,血液当中流淌着的星辉,有些不受控制的涌动。

两拨人马,三四十人,一节车厢,就这么停在了感业寺的门口。

夕阳的光芒带着一些凉意,将影子拖曳很长,狮子张牙舞爪的石像,在地上糊成一团碎影,随风飞起贴地落下的片叶,分不出是影子还是枯叶。

......

......

宁奕正在替女孩取出神性。

他每日都会来。

即便取出了四十三滴神性水滴,徐清焰的身体状况有了康复,他仍然习惯了,每日在下午的时候,从安乐城的院子出发,拎着伞剑,来感业寺一趟,取出徐清焰身体当中新诞生的神性。

神性是一个极其稀有的物质,徐清焰的身体像是一个母胎,每天都会孕育出崭新的神性,在凝结成为水滴之前,先是雾状,絮一般缠绕纠结,蜀山的丹药药性霸道,强行凝聚成为水滴,在女孩的身体当中,处处都有着神性的残余,那些残余还来不及凝结,或许只依靠服药,永远无法凝结。

宁奕依靠骨笛,一点一点的汲取。

徐清焰说过,自己留在寺里的时间不会太长,宁奕知道她背后究竟藏着怎么样的巨大势力,哪怕是如今在西境堪称落魄的三皇子,背后也是小半座大隋皇室。

他并不纠缠进入皇室的权争当中。

很快女孩会被送入皇城。

但宁奕没有想过,这一天来得与自己想象中有些不同。

他皱起眉头,隐约的直觉告诉自己,寺外抵达的那拨人马,似乎带着一股不善的气息。

“是我哥。”女孩呼出一口气,她没有去看窗外,面上已经带了一些遗憾,声音温柔道:“谢谢你......宁奕,他们来找我了,我恐怕要走了。”

宁奕心底的压力越来越大,他看着女孩那张完美的脸颊,然后站起身子,透过竹窗的缝隙,看到了寺外的影影绰绰。

那些人......是来找自己的。

徐清焰也觉察到了一些古怪之处,停在寺外的那些人,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披着大灰袍的那些明显是修行者,他们的气势磅礴而又凝固。

不是来找自己的吗?

徐清焰惘然看向宁奕。

宁奕无声的笑了笑,他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回过身子的时候,看到了她焦急的眼神,认真说道:“不要担心,一切有我。”

伞剑就靠在他的身边。

宁奕拎起伞剑,沉默的回想着自己杀人截货时候的细节.......上官惊鸿死了,拦路的人死了,当时见到这一幕的人,应该全都死了。

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

那座小山上,骑马捻箭的那个男人,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宁奕,我记住你了。”

少年轻轻吸了一口气。

徐藏说的没错,杀人就应该干净利落,自己如果把所有人全都杀光,就不会有今天的麻烦。

宁奕站在屋内,他伸出一只手,停在推门的那一刹。

女孩轻声道:“宁奕。”

宁奕顿了顿。

女孩犹豫道:“小心一点。”

宁奕笑了笑。

拎着伞,推开门,屋外的阳光落在红叶上,层层叠叠,他站在寺内,隔着一道笆篱,一共三十七件灰色大袍,除了落日时候的草木气息,还有一股......在西岭时候曾经闻到过的熟悉气息。

宁奕扫视一圈,看到了当初有过一面之缘的小无量山众人。

郑奇皱着眉头,觉得这个少年似曾相识,一时之间没有想起在哪见过。

当时太过混乱,烟尘四溅,停驻的时间又太过短暂。

宁奕的气质变了很多,头发削短,干净利落,整个人换了新袍,踏入修行之路后,他每日与徐清焰一同相处,身上带上了一些若有若无的神性。

宁奕连忙转移视线,他拎着伞剑,剑尖杵在地面,注视着众人拥簇的那截车厢。

车厢里传来了一个声音。

“你可知,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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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三十八章 救命之恩,如何相报

这个声音出来之后,感业寺骤然安静下来。

宁奕注视着那截车厢,他在思考如何开口,听起来,对方的话语并不带着如何羞辱的意味,似乎只是好奇.......自己是否真的知晓,此刻在车厢里坐着的那位,是什么样的身份。

不用动脑,哪怕是用脚趾头去想,能够被两座圣山的大人物围拥着的,在整座西境内,还能有谁?

在这样的背景下,如此发问,哪怕不带着羞辱,也有些徐藏明知故问的无耻风范了。

于是宁奕老老实实认真回答。

他很是惜字如金的说了三个字。

“三殿下。”

车厢内的那个人语调木然的开口。

“宁奕。你劫了本殿的货。”

宁奕并不惊奇于对方知道自己的名字......二皇子远在东境,能够叫来一批马贼实行杀人越货,更不用说这位就在自己大本营的三殿下了。

宁奕只是皱了皱眉,如果说他劫走这批货......的确没有错,他把一整节车厢当中最贵重的物品都找了出来,为了破开初境,他吞下了车厢底两颗品秩不凡的阴珠阳珠。

但是剩下的车厢究竟去哪了,宁奕知道这批货要送到感业寺,但他在这里待了如此之久,连个车影子都没见到,鬼知道被谁截走了?

宁奕欲言又止,他杵着伞剑站在寺门,头上顶着一团黑线,终于明白了徐藏背黑锅的感觉......

车厢里的那个人,似乎有些失去了兴趣,幽幽道:“你敢截我的货,这是死罪。”

这句话说完,小无量山和剑湖宫的那两拨人马,便不再是恹恹无力,而是抖擞大袍,气势压下,感业寺内枯叶纷飞,渊渟岳峙。

......

......

坐在车厢里的李白麟,说完之后,便懒得再看,他先前瞥了一眼,这个少年也并不如何的出众,看起来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打劫大隋皇室的货物,本身就是一桩死罪。

如果那个叫宁奕的少年,不能给出一个他愿意接受的答案,那么他会把这个犯了天下之大不讳的少年,绳之以法,亲自交给蜀山处理。

李白麟注意到,坐在自己对面的徐清客,神情不太对劲,面容带着一些困惑和微惘,他很少见过老师会有如此的神情。

徐清客微微蹙眉,似乎在想着什么,或者在感知着什么。

这座寺庙里的灵性不太正常,枯叶很干,但色泽艳丽,秋风很冷,但吹过帘子吹到肌肤的时候,带着一股暖意。

他与蜀山约定过,将会在徐清焰十六岁的那年把她接走,定下来的地点,就是感业寺。

对于自己的妹妹,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

那是一座神性宝藏,也是一个致命的毒药。

这是一种无解的病症,他只求她能够活到十六岁那年入皇城。

蜀山后山的丹药能够做到这一点。

这些年,蜀山把自己妹妹保护的很好,徐清客阴神遨游蜀山的时候,一度没有找到蜀山藏匿自己妹妹的地点......如今到了感业寺,看到寺庙院子里花开花谢,轮回生锈,这样的一番景象,毫无疑问,与神性的变动密不可分。

外面传来了轻微的推门声音。

宁奕有些困惑的看着推门而出的固执女孩,夕阳的光芒落在那张雪白无瑕的少女面颊上,紧接着所有的目光都落了上去。

车厢里能够听到外面的哗然声音。

在两座圣山能够修行的人物,都是心性坚毅之辈,即便如此,当他们见到那个推门而出的女孩之时,仍然情不自禁发出了一声感慨。

李白麟皱着眉头,探出了头。

只是一眼,他便再也挪不开目光。

外界曾传,西境的三皇子李白麟,是个多情的情种,但真正了解这位三皇子的人知道,这其实是一个笑话......李白麟不近女色,传出的所有负面的消息,都只是为了把自己涂抹污浊,素日里在西境殿内休息的时候,身边围绕着莺莺燕燕,总是想到自己因晚生一些时日,不得已而沦落至如此地步,于是越看越厌,越看越恨。

情种......是假的。

李白麟怔怔看着那个推开门的女孩,那张稚嫩柔媚的脸蛋,五官带着英气,与自己见过的那些都不一样。

他听徐清客说过,徐家有女初长成,难得一见的佳人美色,只不过有疾在身,要等到十六岁那年,送入皇城,送给陛下做一份天大的寿礼。

坐在李白麟对面的清瘦男人,看到殿下如此失态模样,无声的摇了摇头,轻轻敲了两下车厢内壁,待到李白麟恍惚回过神来,才轻声在车厢里开口。

......

......

宁奕轻声道:“你可以不用来的,我可以解决这一切。”

宁奕的解决方法向来很简单,打......打不过就跑,他从推门的那一刻,就一直在思考,如果待会发生了冲突,如何从这帮圣山修行者的手中跑掉。

这里是蜀山的地界,小无量山和剑湖宫的人不敢猖狂。

女孩的出现,改变了如今的格局。

徐清焰舒展眉头,拿着旁人不可听闻的声音细碎道:“我不放心......其实我哥并不是一个坏人,你救了我,所以你不该死。”

宁奕沉默看着女孩,心底默默盘算着其他的事情。

徐清焰上前一步,目光缓慢扫过所有人,认真对着那截车厢说道:“宁奕先生,救了我一条命。”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

小无量山和剑湖宫的人马开始窃窃私语,他们并不了解这个女孩与车厢有什么关系,但剑拔弩张的气氛,从她出场之后,就烟消云散。

大部分人皱着眉头,看着两个刚刚共处一室的少年少女,各种各样的臆想都传了开来......然而没有过多久,车厢内清脆的敲打声音响起,徐清客收手之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保持噤声。

“宁奕先生......我替殿下收回之前的话。”

有人走下了车厢,徐清客看着三年未见一面的妹妹,沐浴在阳光当中的女孩的确惊为天人,而那个站在徐清焰身旁的少年,显得平凡如草芥。

“你压制了她体内的神性?”徐清客蹙起眉头,道:“你是蜀山的?”

宁奕嗯了一声。

“你应该知道的,她的身体里有病。”徐清客轻声开口:“蜀山的药治不好。”

宁奕点了点头。

徐清焰体内的这些神性,蜀山的丹药只能压制,不能疏散。

“我会把她送到皇城,大隋的皇城,有全天下最高超的药师丹圣,妙手回春,他们能让她活得更久。”徐清客注视着宁奕,忽然问道:“你觉得她很好看?”

宁奕再一次沉默的点了点头。

“我希望她的身体,没有出现其他的变故,不然你会死得很难看。”徐清客微笑说道:“在阔别三年之后,重新见到我的妹妹,发觉她的身体并没有恶化,看起来还能活上一些时候,这是一件好事。也让我对蜀山的印象变好了。”

这些话听起来荒谬而又自负。

但是宁奕没有笑。

眼前的瘦弱男人,看起来并没有修行,却给宁奕带来一种极其强大的压迫感。

也是一种暗流汹涌的危险感。

宁奕抿起嘴唇,没有搭话。

“你如何治好她的?”徐清客挑了挑眉。

宁奕摇了摇头,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一阵寂静。

徐清客认真打量着少年,他轻声而温柔的说道:“每个人都有秘密......你能够让她多活几年,是你们两个人的福气。”

宁奕皱起眉头。

徐清焰木然看着自己的哥哥。

“殿下愿意不治你的罪。”徐清客微笑说道:“你不仅可以不用死......”

“还可以被殿下带回皇城,衣食无忧,安享晚年。”

少年脸上并没有丝毫的欣喜,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徐清客面色如常,站在他身旁的苏苦,看着少年如此态度,忍不住皱起眉头。

其余的两座圣山,修行者交换眼神,有些疑惑于这个少年,为何与之前的那位马贼二当家在听到了同样的消息之后,展现出来的反应截然不同。

在他们看来,能够被带回皇城,是一件天大的恩赐之事。

苏苦忽然上前一步,他先是看着徐清客,还有车厢里的三皇子李白麟,语气诚恳道:“在剑湖宫,我等修行之辈,行走在剑尖之上,闯荡天下也好,出门历练也罢,经常受伤,轻重不一,每年都会有人死去......若是能够被救活,那么便是一件天大的幸事。”

小无量山的郑奇长老,听着这番话,有些迷糊,不太明白苏苦想要说什么。

车厢里一阵沉默。

苏苦继续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命之恩,是天底下最大的恩情了。”

宁奕听到这里,叹了口气,心想这群修行者当中,总算出了一位正常些的人了。

他刚刚想开口说,自己不需要任何的银两,也不需要任何的封赏......劫货的事情能够一笔两销,他才不想被带到皇城,让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安享晚年,这说的算是什么鬼话?

让宁奕窒息的是,没过一个呼吸的时间,苏苦便转过头来,背负双手,居高临下,面色却无比诚恳,苦口婆心道:“宁奕,三皇子救了你一命,这般天大的恩情......你为什么还不谢恩呢?”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三十九章 小师叔

谢恩两个字落在宁奕的耳中,让少年好一阵沉默。

宁奕竟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谢恩?

谢恩......谢什么恩?

宁奕的表情有些复杂,他看着那节车厢,自始至终,那位三皇子都没有下车,只是探出头颅欣赏徐清焰美貌的时候,怔了那么小半刻。

从看到李白麟的第一眼起,宁奕就不喜欢这位大隋皇室名门正统的三皇子殿下。

李白麟眼中有很多东西,宁奕能够看得出来。

这个世界上,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想要就是想要,不想要就是不想要;掩盖永远只能是掩盖,无法掩饰内在,宁奕最不喜欢的一类人,就是虚伪的人。

三皇子眼中有很多东西,唯独没有诚恳。

他说的话很少,目的却很明显。

恩威并施,打压自己,然后放过自己,好让自己心怀感激,感恩戴德。

宁奕叹了口气,心想大隋皇室的这一套,应该是在方圆三万六千里都屡试不爽?

自己算是替最后截货的那人背了黑锅,这个恩情不谢也得谢。

他看着三皇子,认真说了两个字。

“谢谢。”

事情当然没有结束。

这并不应该是一个草民对待大隋皇子的态度,宁奕没有敬畏之心,小无量山的修行者已经准备拔剑,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小子,但是车厢里的三皇子似乎并不介意这些礼数。

李白麟敲了敲车厢,轻微的声响,让小无量山的人按捺住了拔剑的冲动。

“把徐姑娘带上来......”

宁奕看着披着大灰袍的苏苦缓步上前,他低下头,看着徐清焰清澈的目光,笑着拍了拍女孩肩膀,轻声道:“去吧。”

徐清焰轻轻的嗯了一声......

在最后的时候,女孩低不可闻的开口:“保重。”

宁奕温和笑了笑。

苏苦把徐清焰领上了另外一节车厢,女孩登上车厢之后,宁奕皱起眉头,他看见这位剑湖宫的大修行者,在车厢旁边站立许久,手指掐诀,似乎布下了什么阵法。

应该是隔音阵法?

这节车厢的马车车夫拎起缰绳,准备出发。

三皇子明显也失去了兴趣,他轻声道:“走吧......给他留一个教训。”

侍在一边的小无量山执法长老郑奇,点了点头,明白了三殿下的意思,他眼神扫过身后弟子,立马有一位刚刚踏入中境的内门执法弟子对视目光,点了点头。

两辆马车开始先后启程,三皇子缓慢掀开车帘,准备看一看那个叫“宁奕”的少年,会被教训成什么样子。

李白麟不会出手,宁奕说了自己是蜀山弟子,自己这位未来的蜀山师叔总不可能因为一些小事而出手惩罚......而更直白的一点,两个人的世界天差地别,李白麟贵为大隋皇室,宁奕只是一条草民贱命,如若不出意外,今日之后,便再无见面之时。

面色苍白,看起来身体病弱的李白麟,其实是藏匿修行境界已久的修行者,大隋皇室的血统一直传承极好,他的境界相当的高。一个想要去握住细雪的人物,怎可能没有配得上蜀山小师叔的修为?

只不过李白麟向来示弱,蜀山的暗宗,各大圣山包括皇室的记录当中,他都没有出手的战绩。

他早就看出了宁奕只不过是个第二境的初阶修行者,论魂海论星湖,都只不过是个草包。自己这一行人,小无量山的,跟在郑奇身后的,最少也是个第四境的中境修行者,只需要一剑,轻则让他躺上十天半个月,断去三四根肋骨,重则废了修为,再无修行念头。

就当是......僭越之罚,不敬之惩。

然而他却看到了自己意想不到的画面。

......

......

与郑奇只是一个眼神交错,便拔剑而出的小无量山弟子,已经第四境修为,他抬臂拍向自己肩头,一柄灰蒙蒙的长剑倏忽破袍而出,身子前掠,剑器随之俯冲。

小无量山弟子单手攥住剑柄,毫无预兆开始奔跑,目标就是站在感业寺寺门口的那个少年。

宁奕面无表情,在他想象当中,这才应该是正确的招呼画面,对着那位疾冲而来的小无量山弟子点了点头,宁奕脚尖踢踏一下伞剑的伞尖,身子向后仰去,灰色长剑横切而过,贴着少年面颊,将两颗石狮子拦腰切开。

碎石崩裂,小无量山弟子的眼神凝聚在自己身下,那个反应速度极快的少年,竟然躲开了自己的一剑?

星辉暴动,他双足踏地,马步站立,一剑立斩!

宁奕已经闭上双眼,聆听空气当中炽烈的风声。

他并没有急着动用伞剑,因为徐藏交给自己的剑势,招招都是杀人手段。三皇子想要教训自己,恐怕只是想要打断自己两根骨头,如果自己此刻杀了这位小无量山弟子,真正惹上了大隋皇室,麻烦就不会那么简单。

伞剑并没有转出剑锋,宁奕身如泥鳅,卧地如龙,第二境的星辉数量虽然稀少,却比这位第四境的小无量山弟子要灵活许多,附着在脚底,整个身子如蜻蜓点水,向前掠行,从那位弟子身下掠过,剑气纷飞,感业寺的门槛被一剑砍成两半。

近乎与地面平行,只有脚底粘粘在地面的宁奕,瞬间挺直身子,他没有回头去看身后的弟子,而是目光越过人群,与那位三皇子的车厢对视。

如此大的声响,徐清焰没有探头......看来那个灰袍男人,的确布置了一个隔音阵法。

宁奕轻微不可见的拉扯嘴角,算是笑了笑。

这样的安排......真是有心了。

转过身的小无量山弟子,面色青红,他双手持剑,高高跃起。

身后传来剑气破空声音。

宁奕旋出剑锋,没有回头,伞剑在空中缭绕翻飞的轨迹璀璨如星火,无数寒光爆射而出,那个高高跃起的小无量山弟子被震得跌飞砸入感业寺中。

一道道爆射而出的寒光,是被伞剑砍得爆开的灰剑剑片,溅射开来,力度巨大,钉在感业寺的红墙白瓦之上,崩出一团又一团的烟尘。

宁奕就站在四面八方滚滚而下的尘土当中,跌坐在地面的那个小无量山弟子显得很是狼狈,而且震惊。

但是宁奕没有,他轻轻旋回了伞剑的剑锋,撑开小伞,一个人站在屋檐下,烟尘砸在伞面,汇聚而下,碎石粒嘀嗒嘀嗒砸落在地。

三皇子的那辆马车停了下来。

小无量山和剑湖宫的人停住了脚步,他们沉默看着感业寺里的那一幕。

剑湖宫的苏苦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

他看到小无量山执法长老的面色带着难堪,眉头紧锁,注视着感业寺里灰尘弥散的那一副场景,似乎在想些什么。

郑奇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那辆载着徐清焰的马车越走越远。

宁奕看着那个女孩的马车,与太阳一起缓慢消失在了地平线与视线当中,少年在心底默默地想,徐清焰去了皇城......应该很快就能把病治好了。

这样是一个很不错的结局。

他轻轻念了一句保重,然后收起伞剑,缓慢走出烟尘弥漫的感业寺。

李白麟已经下了车,他凝视着宁奕。

准确的说,凝视着宁奕的那把伞。

他不知道这个少年的来历,但是能够跨越一整个大境界对敌的......一定是个天才,无论放到哪座圣山,都是天才。

然而刚刚发生的战斗,简单的有些离谱。因为自始至终,宁奕只出了一剑,一剑就砍爆了小无量山诸多加持的第四境法剑。

所有人都留意到,宁奕的剑不是凡品。

三皇子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他下了马车,站在暮色当中,眼里藏着深邃的星空,注视着宁奕。

宁奕忽然觉得三皇子一定也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物,那双眸子里藏着星河灿烂,即便不展露修为,气势也压过了场间的其他所有人。

“之前他们说的话......有些过了,做的那些事情,也有些过了。”

李白麟看着宁奕,面容很是诚恳地说道:“事情过去了,就不要计较了。”

宁奕看着三皇子,心想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劝人大度?息事宁人?他轻轻嗯了一声,不明白这位大菩萨为什么前后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

三皇子看着宁奕,他柔声问道:“你刚刚拜入蜀山,踏入修行之路?”

宁奕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我的那批货,送到感业寺内,本就是要送给蜀山山上的弟子。”李白麟又笑了笑,道:“你是一个不可多见的天才,这些资源送给你也无妨。”

宁奕明白这位三皇子的态度为何转变如此之大了......

他想要结好蜀山。

李白麟微笑道:“你是哪位门下的弟子?我会亲自去拜访。”

宁奕认真道:“我的师父已经死了。”

“那真是可惜了......”李白麟看着宁奕,认真道:“既然你是蜀山的天才,那么所有的规矩都可以为你让开一条道路,劫了我的货,打伤小无量山弟子的事情,我们都可以当他没有发生过。”

郑奇长老的神情有些僵硬,那个跌坐在地上的小无量山弟子,面色通红,捡了捡地上的剑器碎片,一瘸一拐从宁奕身边经过返回。

宁奕故作惘然,道:“为什么呢?”

李白麟说道:“因为我很欣赏你。”

宁奕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

李白麟微笑道:“你可以喊我一声小师叔。”

宁奕注视着那个白袍病瘦的皇子,笑着问道:“三殿下什么时候成了蜀山的小师叔?”

“很快就会是了。”李白麟看着少年,道:“你可以随我一起上蜀山,见证这一幕。”

宁奕心生感慨,心想......自己到现在,竟是连一次蜀山都没有上过。

他微微启唇,想要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在一旁一直皱眉凝视宁奕的小无量山长老,越看少年越觉得眼熟,脑海当中的那根弦,终于眼前的宁奕,与西岭的少年,联系在了一起——

“殿下请后退!”郑奇面色忽然一变,扭头寒声道:“小无量山弟子听令!结剑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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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四十章 三尺锈剑,万里河山

感业寺大风炸开,轰隆隆剑气卷席。

郑奇背后的小无量山,以阵法出名,刀阵剑阵,尤善群杀。小无量山弟子出行,大多结伴,三五人可结小剑阵,中境可以跨越一个小境界对敌,人数越多,越是强悍,小无量山的山门镇山剑阵,集九十九座小剑阵护山,山上近千弟子,齐心合力,即便是超越了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前来攻打,也难以轻松攻破。

感业寺内,藩篱全都被剑气掀开,土石飞溅,寺庙牢固的墙面被巨大的掀力撼动,一寸一寸的雪白漆红被剐蹭掠起,草根倒飞,连头带根地拔地而出,站在风暴中心的郑奇,面色如临大敌,他离地三尺,踩在剑尖之上,整个人躬身弯腰,目光紧紧盯着不远处的少年,大袖飘摇,手中掐诀不断。

“天枢。”

“天璇。”

“天玑。”

伴随着郑奇的声音落下,他身后的剑气风暴愈发膨胀,方圆十丈距离之内,倏忽扩散的剑气笼罩天地,一片黑暗,每一道声音砸下犹如敕令,伴随着踩剑男人的并拢两指落下,天地之间劈开一道缝隙,光芒四溢,幽幽火焰嗤然沸腾,围绕小无量山执法长老的周身开始旋转。

七道敕令,在黑暗天地当中开出七道光明,宛若七颗星辰,只不过天地昏暗,十丈之内犹有外面的丝丝缕缕光明照入,七颗星辰并不是真正的命星,任何一颗拎出来,论光芒论大小都相差极远,即便是七颗合在一起,也难以争辉。

三皇子静静看着这一幕。

剑湖宫的苏苦挑起眉头,一副作壁上观的姿态,他环抱双臂,面带笑意,飘然后掠一步,来到了剑气龙卷外沿。

“殿下,小无量山的修行者,睚眦必报,记仇的很......”他轻声笑道:“这个叫宁奕的少年,恐怕是之前得罪过他们。”

李白麟点了点头。

他既没有出言阻拦,更没有丝毫动作,他轻轻从鼻尖嗯了一声,瞥了一眼剑气冲霄的小无量山众人,目光重新落在了宁奕的身上。

他的心底忽然觉得有一丝疑惑,一丝不安。

心神不宁。

而让李白麟觉得心底无法安稳的原因......他努力寻找,最后落在了宁奕的身上,这个少年浑身上下带着一股让自己觉得无法舒适的气息。

李白麟细细咀嚼。

他再一次望向了宁奕的伞剑。

这一次,他想明白了。

李白麟神情变得木然冷漠,眼神里的色彩缓慢褪去,只剩下一片漆黑......他想到了天都皇城某位大儒告诫自己的一句话。

只要事情有变坏的可能性......那么它就一定会变坏。

三皇子双袖垂下,静静看着剑气天地当中的那个少年。

李白麟终于知道那位大儒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他应该早一点杀了宁奕的。

少年缓慢攥紧伞剑。

剑锋出鞘。

......

......

天地昏暗,宁奕握剑而立,伞剑的剑锋被他轻轻旋出。

天地当中,郑奇的剑气充斥而下。

对付自己一个第二境的修行者,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

第四境的那个小无量山弟子,小觑自己在先,又吃了剑器上的亏。

若是再换一个同境界的弟子,无须硬撼,只做斡旋缠斗,不做剑器交锋,耗到自己星辉和体力都殆尽......那么教训自己一顿,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宁奕知道自己恐怕是被小无量山的那个踩剑男人认出来了,他攥紧伞剑,表面平静无比,似乎准备坦然接受这一击,脚底早已经蹬在了地面之上,踩出了两个凹坑。

感业寺的方圆十丈空间被剑气挤压,缩得很死......宁奕这才知道原来第十境的修行者,有如此强大的威势,自己想要逃跑,恐怕是无稽之谈,吃下那一剑,硬撼的话,伞剑能不能扛得住还是一说,就算抗住了,自己能逃得过这个踩剑男人吗?

郑奇脚底剑身铮然,光芒砸在剑身边沿,被砸得如流火般四处飞溅。

宁奕挑了挑眉。

显然没可能......

他深吸一口气。

看这架势,恐怕已经不是简单的教训了,这是要致自己于死地?

他的目光落在剑气天地之外,骨笛在怀中波澜不惊,荡漾出来的丝丝缕缕神性,让宁奕能够看清剑气天地外的一些光明,大日落下,长夜将至,站在地平线的白袍三皇子,双袖垂下,冷漠注视着自己。

就在昏暗的剑气天地当中,宁奕忽然想到了西岭庙外的那些火光,想到了这些日子耳旁一直响着的徐藏的话。

“跟在我身后,想活命不是一件易事。”

踩着剑的长老,是追杀徐藏的小无量山中人。

自己手中的伞剑,迎来了三皇子炽热的目光。

宁奕这些日子过得太平静,太安稳......每日读书念经,在感业寺里体悟神性。

他甚至忘记了徐藏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忘记了从西岭一路走来,真正的厮杀与生死,就只在那大雨磅礴的一个月。

猎人在成长成为猎人之前......行走在荒原之上,只是一个猎物。

宁奕双手攥拢伞剑,剑锋在地面轻轻的旋起,烟尘弥散,气势不断鼓荡。

第二境的修为,在十境修行者领衔的北斗剑阵下,显得脆弱而荒唐,可笑又可怜。

在宁奕鼓起胸膛郁气,准备递出那一剑的前一刻,郑奇便肃然点指,所有剑气,轰然大作,缠绕凝聚在指尖,倏忽迸射而出——

目标却不是宁奕。

而是宁奕背后的那片黑暗。

北斗剑阵凝结而出的所有剑气,汇聚在一指之上,如疾射而出的利箭,刹那射入宁奕身后的黑暗当中。

这道剑气本该大放光明,在射入之后,却似泥牛入海。

黑暗当中,有着微弱的“咔嚓”一声。

清脆而又响亮,像是生了锈的器物,被轻轻掰断。

宁奕的身后,本该空无一人的黑暗当中,撕开了一线光明。

一柄生了锈的铁剑剑尖,劈散了疾射而来的所有剑气,以一点为开始,缓慢撕开这片剑气天地,剑柄的那一端,是一个置身天地之外的男人。

宁奕悚然回过头,感应到身后那座感业寺的石壁,轻轻摇晃,有人站在黑暗当中,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他还看不见那个人的容貌,但并不觉得抗拒,即便入眼是黑暗,也觉得有丝丝温暖,那个人伸出了一只手,手势与动作,都与徐藏的无比相似。

却并不相同。

他轻轻拍了拍宁奕的肩膀,意思就像是.......

“我一直都在。”

这是一种足以让人安心的感觉。

宁奕握着伞剑,怔怔看着黑暗当中走出来的高大身影,少年紧攥剑柄的十根手指,不由自主的松懈下来。

走出感业寺黑暗,来到剑气天地当中的,是一个双眼系了一条黑巾的男人。

男人的头发灰白,两鬓随剑气飘摇,面容看起来并不显老,挑起的两截眉毛,就像是刀锋斜飞,要砍破天地。

他单手握着生锈铁剑,以剑尖撕破小无量山的北斗剑阵,轻声问道:“小无量山......你们知道这是谁的地界吗?”

在目盲男人走出黑暗的那一刻,三皇子的面色,彻底木然,再没有丝毫波动,他身后的空间阵阵扭曲。

一旁恭立的苏苦,声音寒冷道:“蜀山的瞎子......他会为这个少年出头?”

踩在剑尖上的郑奇再一度抬袖,另外一只手并拢两根手指,指腹压在袖上,抬袖掌心对准挡在宁奕身前的那道身影,指尖抵住袖袍之后寸寸挤压前推,整座北斗剑阵的气势被他推得轰然作响,噼里啪啦的爆裂声音在天地四方响起。

七颗星辰光芒大作,几乎都要骤然爆开——

就在这一刻,瞎子动了。

宁奕几乎没有看清瞎子的动作,只听到了轰然如雷鸣一般的风声,未见其人,先见其剑。

一柄铁剑劈砍在了郑奇身后的星辰之上,天地大变,夜幕撕裂,有了一线炽烈的光明——

七颗星辰,在同一时刻不分先后的被瞎子砍得爆碎开来,踩在剑尖上的小无量山长老,面色骤变,喷出一大口鲜血,连同身后十四位小无量山弟子,抛飞出去,身形犹如断了线的风筝,重重砸在感业寺的外沿院墙,响起一连串的墙瓦倒塌声音。

瞎子已经重新站回了宁奕的身前。

他望向苏苦,轻声道:“听说你觉得蜀山只有三个人?”

苏苦面色变化,他声音微寒道:“瞎子......你跟踪我?”

瞎子微微一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苏苦瞥了眼倒在感业寺地面上的小无量山众人,神情复杂。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认真说道:“我身旁的这位,是大隋皇室的三皇子。”

瞎子平静说道:“我知道。”

苏苦继续说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瞎子笑了笑,道:“我当然知道。”

苏苦沉默了片刻,道:“你确定还要保他?”

瞎子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这一次苏苦没有再说话。

李白麟看着拦在宁奕身前的高大身影,他的目光穿过瞎子,望向身后的宁奕,眼神当中不再带有任何的欣赏,有的只是冷漠至极的平静。

宁奕有些局促不安,他抿唇望着站在自己身前的瞎子齐锈。

三皇子轻声问道:“为什么?”

齐锈拍了拍宁奕的肩膀,笑着说道:“因为他叫宁奕。”

宁奕抬起头来,觉得自己的心脏开始砰砰的跳动。

“因为他手中的那柄剑,叫做细雪。”

整片天地的寂静,被齐锈话语打破。

黑暗当中,声音如光。

“因为手持细雪者。”

“是赵蕤先生钦定的传人和希望......”

齐锈“注视”着三皇子,语气带着一丝遗憾,还有嘲讽。

“因为宁奕,是蜀山的小师叔。”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四十一章 皇族血脉

“因为宁奕,是蜀山的小师叔。”

齐锈说到这句话的时候,眉尖挑得快要飞了起来,他的神情看起来并不张扬,而是真正的为此感到自豪和骄傲。

哪怕站在自己身后的,所谓未来天下大势为之辟易的蜀山小师叔,如今只是一个第二境的少年。

他仍然相信。

而且是无比的相信,赵蕤先生留在洞府里的那句谶言。

宁奕的神情带着一丝恍惚,他的心脏从来没有跳动得如此剧烈,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蜀山上的修行者。

少年在接过徐藏包袱的那一刻,并不觉得如何沉重,他只觉得背上了一些东西,却不知道背上的是什么。

宁奕在那一刻,心中隐约有了一些预感,未来的路,自己要替徐藏分担一些重量。

但直到瞎子齐锈开口,他才知道......原来徐藏口中轻描淡写的小师叔三个字,在蜀山的心目当中,究竟蕴含了多么大的分量和责任。

他低下头来,仔细凝视自己手中的那柄伞剑,剑锋被他旋出,此刻重新合盖回去,变回了一柄普通的伞。

徐藏说,这柄剑花了自己很多银子,很贵重。

如今,宁奕终于证实了自己心中的想法,他的鼻尖有些酸......忍不住摇了摇头,在大风当中站直了脊梁,望着对面的一行人。

......

......

李白麟的脸色很不好看。

他本来面色就十分苍白,显得病弱而憔悴。

三皇子平时喜怒不形于色,只因为他逆来顺受,最大的敌人二皇子身在东境,即便手眼滔天,能够干扰西境的实在太小,只不过是一些琐碎细事,不误大碍。

李白麟的面色阴沉如水,他从小无量山和剑湖宫行走一遍,几乎没有遇到阻拦,即便是去了西岭的道宗,三清阁的那几位大人物也以礼相待。

整个西境都知道他想要什么!

大隋皇帝是他的老子,留给他的皇位,需要他一步一步去抢,但西境是留给他的地盘,时候到了,他亲临之地,西境几座圣山谁敢不低头,西境之内,他要什么会没有?!

“请三殿下回吧,一切损失......蜀山事后会赔给殿下。”

李白麟手指攥在袖内,骨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响声,轰然的星辉在体内翻滚,这个看似羸弱的年轻男人,一只手轻轻抬起,贴附在车厢一侧,整截沉重车厢都在颤抖。

他似乎在压抑着自己心中极度的怒火。

车厢里的清瘦男人,并没有下车,他平静看着几乎快要失态的三皇子,轻声道:“殿下,如何抉择?”

瞎子拦在宁奕的身前,神情凝重。

宁奕有些不太明白,这位修为明显要高出场间所有人一大头的瞎子前辈,为何换了一副神情,之前轻松写意至极,此刻却如临大敌。

三皇子的指节攥得发白发青,他愤怒盯着眼前的少年,心中的某种情绪被不断挑起,持续发酵,沉积酝酿。

如果说这个叫做宁奕的小子,就是蜀山的小师叔,得到了赵蕤的垂青,那么自己之前的高高在上,又算是什么?

自己的宽恕与仁义,又算是什么?

自己的颜面丢到了哪里?

李白麟只觉得自己先前说的一句又一句话,到了此刻,在宁奕平静的注视下,就像是一个又一个响亮的耳光,赤裸裸煽在自己的脸上。

那个少年一直都知道,那柄伞剑就是细雪。

那个少年早就继承了蜀山的衣钵,他说自己的师父已经逝世......那个人就是赵蕤!

李白麟苍白的面色,涌起了一抹红晕,从脖根泛起,蔓延,青筋浮现。

车厢那一端,徐清客的声音带着清净之意。

“制怒。”

李白麟用力攥紧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宁奕......你真的,很不错。”

宁奕看着三皇子因为愤怒而铁青的面容,保持沉默。

他不明白自己究竟触碰到了对方的哪一根弦,为什么眼前的男人,情绪竟然如此激动。

他只是平静注视着对方。

李白麟的声音一字一句挤了出来,咬牙切齿,竟然笑了出来:“你成功戏耍了本殿。”

短短三四个呼吸的时间,制怒两个字在李白麟脑海当中翻滚了不下百次。

三皇子青筋暂退,涌起的红晕缓慢荡开。

一只手扶在车厢外壁的三皇子,恢复平静之后,身上那股风轻云淡的气息如常,他左右拍了拍两边袖口的灰尘。

一切似乎恢复如常。

坐在车厢里的徐清客重新闭上双眼。

苏苦在心底叹了口气。

站在原地的大隋三皇子,低垂眉眼。

然后他忽然抬起头来,注视宁奕,捏碎了自己手中的一块玉佩。

李白麟一字一句认真说道:“大隋容不下你。”

天地之间,星辰摇曳。

陆地起伏,龙蛇长啸。

躺在倾塌墙壁砖瓦当中的小无量山众人,面色惊恐看着身下的一砖一瓦,全都被磅礴的力量捏碎,轰然升空,方圆一里,树木拔地而起。

整座感业寺。

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整座感业寺,都被恢弘之力抓取,犹如一只巨大的神手,从地面破土而出。

瞎子皱起眉头,双手握紧铁剑,向着地面插下。

大隋皇室有着极其诸多而且繁琐的禁忌手段,单单是居住在天都以及分布四地的大隋王爷,每一个都是战力卓越的修行天才,更不用说三皇子这种太宗嫡系血脉。

皇室之内,每一位皇子,都有皇城里的强大护道者保驾护航。

李白麟捏碎的那块玉佩,恐怕就是连接了皇城里某位大人物的意志。

瞎子面色不动,侧过头颅,心想李白麟特地动用了境界极高的护道者......只是为了杀死宁奕?

剑器插在土地之上,勉强保住了三尺范围的安宁,瞎子的表情变得难看起来,这位大修行者的实力恐怕超越了命星境界,自己第二重境界只能护一个三尺地的太平。

这份太平并不长久。

等到那位大修行者的真身前来,自己拦不住,抹杀宁奕,就只是一个呼吸罢了。

天摇地晃,宁奕脑海一阵眩晕,他双手攥紧伞剑剑柄,半蹲身子,死死盯着那位病态而冷静的三皇子。

李白麟居高临下,神情镇定而自若,与宁奕对视的漆黑瞳仁当中,带着一丝癫狂意味。

那袭白色大袍,在炽烈的风中翻飞,三皇子的修为轰然展开,他的声音在风中扩散。

“各大圣山的圣子,如今境界尚在第八境。”

“我李白麟,已是第九境巅峰,随时可以踏入第十境,道宗低头,圣山归服!”

瘦弱的三皇子,凝视着杵剑面色凝重的瞎子,声音冷冽道:“齐锈,你蜀山后山有多大的背景?能打得过我父皇的大隋?!”

瞎子沉默攥着生锈铁剑,艰难维系着自己的剑域不被地心那股巨大的抓力直接抓碎。

“你蜀山不肯低头,我就打得你们蜀山低头!”

李白麟一只手按在车厢外壁,瘦弱的身躯站在大风当中,犹如天神下凡,他的瞳孔变成了璀璨的金色,皇族的血脉施展开来,无论是苏苦还是齐锈,都感应到了那股巨大的压力。

这是统御人族无数岁月的血脉传承。

地心的那股抓力越发磅礴,随着李白麟血统的外泄,整座感业寺飞掠的枯叶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三皇子平静注视着宁奕。

他说道:“跪下。”

小无量山和剑湖宫的修行者,三十七位普通弟子,在声音开口的那一刻,忍受不住巨大的血脉压力,以及三皇子本身修为的压制,噗通跪倒在地,骨骼颤抖。

在两个呼吸之后,超过李白麟一整个大境界、已经抵达第十境的小无量山长老,面色通红,身体拼命抵触,最终抵抗不住心灵降落的巨大压力,跪在了地上。

叩见皇帝。

即便是超出了第十境,点亮了命星的苏苦和瞎子齐锈,也感到了这股皇族血脉的压力。

这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世界昏暗,星火渺茫。

十境之下,天地跪拜,唯有一个例外。

一个只有第二境的少年,捏着拳头,缓慢站了起来。

幽幽的火光,在胸口的骨笛处散发而出,似是神性,又是澎湃的星焰,缭绕着少年,映照宁奕宛若神灵下凡,发丝都散发荧光。

宁奕没有说话,他注视着三皇子。

沉默胜过千言万语。

脖颈爬出无数赤金纹路,如龙之逆鳞,迅速蔓延,到了面颊之处,李白麟的气息仍然在节节攀升,他的瞳孔彻底沦为灿金之色,摄人心魂。

宁奕的瞳孔是普通的黑色,平凡到了极点。

李白麟的背后,有一道巨大的金色影子升腾溢散,最终凝聚出了极其磅礴的巨人景象。那位从天都皇城,施展不可思议手段,赶到蜀山地界的护道者,身子包裹在赤金色的光焰当中,高高跃起,双手攥拢在脑后,浑厚的金色光芒被他抡动。

一柄开天裂地的巨大斧头。

瞎子蒙上了黑布,看不到漫天溢出的金色光芒,忽然咧嘴笑了笑。

宁奕的身后,一道姗姗来迟的黑衣身影,懒散踱步而来,然而只是一步,就来到了宁奕的身旁,很是随意的抬手接过了宁奕的那柄伞剑。

接着便是自下而上的一剑。

细雪剑锋旋出,斩切而过。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四十二章 以剑杀规矩

皇室护道者的修为有多高?

在瞎子看来,能够点燃命星的修行者,每一个都是无比惊艳的天才,能够把三颗命星全都点燃的,就是天才当中万里挑一的的那一类。

想要成为天都皇室的护道者,至少要是天才当中万里挑一的那一类。

或许他们的年龄已经苍老,当年立下过不可饶恕的罪孽,为了赎罪,甘愿入大隋皇室,替皇帝的子嗣护道。

或许他们当年就是大隋皇族的一员,天赋异禀,为了突破境界,在人世间尽可能的活满五百年大限,甘愿进入护道者一脉,换取无忧无虑的修行资源,代价是终日不见光明。

遥隔万里,千山万水,仅仅凭借血脉之间的联系,就能把自己牢牢困在这里.......瞎子知道这位护道者的修为,恐怕在三皇子所拥有的资源当中,也是最顶尖的那一层次。

放眼天下,在踏出生死涅槃那一步之前的修行者当中,都是绝对的强者。

紧接着——

那柄巨大的金色砍斧,被切成了两道璀璨的金光。

连同着整个炽热燃烧金光的金甲巨人,连人带甲,拦腰被徐藏的一剑切开——

高高跃起的护道者,仍然在空中,停滞一瞬,下一刹那,剑光收缩,猩红的血液突破护体金光的禁锢,轰然涌出,噼里啪啦在空中炸开。

在李白麟愕然的目光当中,在上一秒还所向披靡的那道金光,就这么骤然爆开。

剑尖抬起再落下,整个过程无比自然,徐藏面无表情,抽回那柄不大的伞剑,旋回剑锋,“蓬”的一声撑开伞面。

金色的血雨落下。

伞面啪嗒啪嗒砸了好几滴如墨豆大的血滴。

徐藏站在宁奕身旁,握拢伞柄,轻轻旋转,几滴血滴飞掠开来,砸在地上,极具腐蚀性的溅出几个凹坑,不断向下蔓延,血雨淅淅沥沥,一具沉重的尸体轰然砸在地面上,人形凹坑当中,溅起一大滩烟尘,嗤然的滚烫温度缓慢升腾,一片雾气。

“听说大隋的皇室血统......很厉害?”

男人注视着砸在地上的,呈现大字型的人形凹坑,目光带着戏谑与不屑,抬起头来,望着三皇子李白麟,像是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

宁奕注意到,徐藏的修为在不断的倒退,随着气势的外溢,跌退的速度时快时慢......而递出那一剑后,只有第五境了。

是实实在在的第五境,并非是掩盖修为,扮猪吃虎的第五境。

徐藏这句话音落下,剑尖抵在地面,刚刚递出的那一剑似乎撕碎了什么,让整片夜幕都凝滞下来,皇族血统无与伦比的压制力被细雪剑气撕开一道口子,瞬息破碎开来。

李白麟的那双瞳孔迅速褪色,皇族的血脉,在不受控制的逆流退散。

除了在皇城见到了父亲施展血脉力量的那个时刻,三皇子头一次在别人的身上,感到了恐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王土之内,莫非规矩。

在规矩的限制当中,各大圣山,道宗佛门,四座书院,见了自己,都要客客气气,即便是自己的二哥,明里暗里想方设法的试图抹杀自己,真正在皇城里碰面的时刻,仍然要面带笑容,不敢有丝毫的杀意倾泻。

自己的父亲,这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规矩。

但是徐藏的手中有一把剑。

那把剑无比锋利,据说可以砍断世间的一切物事,包括规矩在内。

而如今持剑的那个人,专杀规矩。

宁奕看着漫天飞舞的金色血雾,心中唯有震撼,他看着徐藏,只觉得那道黑袍前所未有的高大和可靠。

“真可惜啊......你要是多叫几个护道者,把皇城里那些半步涅槃境界的老鬼叫过来,我也能一剑杀了。”

徐藏的唇角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微笑,道:“姓李的,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也应该知道我这十年来在做什么......”

“不要试图拿以下犯上罪可当诛的那一套来恐吓我......你的老子杀了我的师父,我可不是奔着杀几个外沿皇族喽啰的目的去复仇的。”徐藏笑了笑,道:“你可以说我想要弑君,或者试图颠覆大隋,我很乐意接受那样的赞美。”

宁奕听到徐藏开口,就知道徐藏还是那个徐藏。

徐藏在任何境地都能够处之淡然。

原因很简单。

只要你的剑足够的锋利,只要你的人足够的强大。

三皇子没有说话。

他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地上的那具尸体。

气氛变得凝固起来。

因为李白麟此刻的神情看起来悲哀而又痛苦,皇族血脉里牵扯着奇怪的精神,大隋皇室的血统之所以能够传承的如此完善,是因为每一代的核心族人都非常稀少。

同类稀少,修行不易,彼此之间的地位都无比崇高。

吾等统领着这片大地上的万千生灵......这句话从出生开始,就深深烙刻在李白麟脑海当中。

每一位皇族的嫡系子民,都是无比珍贵的存在。

在这位护道者死亡的时刻,整片大地上,通过皇族血脉连接的所有皇族,都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这份痛苦。

谋逆之罪。

车厢里的徐清客叹了一口气。

李白麟缓慢抬起头,他望向徐藏的眼神当中,没有愤怒,只有平静,还有深入血脉当中的痛苦。

徐藏杀死了大隋皇族的核心成员。

这是大地上最高等的僭越和谋逆之罪,不可饶恕,不可原谅。

这样的一桩罪,足以把徐藏钉死在这片大地的任何一处,无处可逃,除非逃到北境倒悬海之外的妖族领地......接下来徐藏要面对的遭遇,比起之前被追杀的十年,要残酷残忍数十倍数百倍上千倍。

因为这是大隋的土地。

这就是无人胆敢得罪核心皇族的原因。

李白麟扶着车厢,面色看起来虚弱而又苍白,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平静至极的捏碎了第二块玉佩。

炽热的滚烫火焰倒卷而来,轰隆隆以三皇子为中心,带着他和那一节车厢,在虚无的燃烧当中,化作了一片虚无。

宁奕怔怔看着那片焚烧之后,愈合成为虚无的地域。

“捏碎传送玉佩,回皇城了。”徐藏很是惋惜的叹了口气,“真是可惜......我本以为,痛失族人的血裔愤怒,会冲昏他的头脑,接着把境界更高的护道者呼唤过来。”

宁奕亲眼看着火焰把三皇子和车厢包裹,他没有想过,在修行者的世界里,竟然还有如此匪夷所思的手段。

“这只是阵法的一种。”徐藏瞥了一眼宁奕,不屑道:“低劣的阵法只不过障眼法,小道尔。”

说到了阵法,徐藏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缓慢扫过大地,掠过此刻匍匐在地的小无量山众人。

阵法两个字,砸在郑奇的心中,让他一阵哆嗦,小无量山就以阵法出名......

当初在西岭地界的时候,这位执法长老就在追杀徐藏的那批势力当中。

郑奇低下头颅,浑身颤抖,直冒冷汗,不敢直视那个黑衣男人,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不断跌境的过程当中,这个男人竟然杀力越来越强悍?

这是什么道理?

不断跌境,跌到第五境修为,仍然一剑杀了大隋皇室的星君级别护道者?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不讲道理的天才修行者?

那个男人真的杀了大隋皇室的人,郑奇以为这个男人欺软怕硬,被一群不到命星境界的晚辈追着杀,是因为修为跌得厉害。

谁知道他连大隋皇族的人都敢杀?

这是天底下最大的谋逆之罪!

徐藏瞥了一眼小无量山的人,轻声道:“你们自己动手吧。”

郑奇怔住,抬起头来,不敢相信的望着徐藏。

徐藏木然道:“要是让我动手,砍断你们的手脚,再挑断你们的经脉,把你们悬在宗门山顶,挂上七七四十九天,最后丢到湖底喂鱼。”

小无量山的弟子面色惨白,通红。

瞎子听着这一番话,面无表情。

宁奕心底并没有生出丝毫的同情。

那位执法长老惨笑一声,跌跌撞撞站了起来,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子,个个面容绝望,郑奇最后怨毒望向徐藏,道:“你不得好死。”

凄惨的剑光闪过,先是抹去了惘然陷入绝望的那些弟子,然后自尽。

鲜血迸溅。

徐藏懒得去看那些喽啰,转头望着剑湖宫的苏苦,皱眉道:“你似乎没有追杀过我?”

浑身哆嗦的苏苦,面色苍白,看着徐藏,点了点头。

剑湖宫曾经追杀过徐藏,他对于徐藏的态度向来是不屑和轻蔑并存。

苏苦知道徐藏的杀胚性格,弑杀皇族的逆道者,此刻不可能放过自己。

他一直在剑湖宫湖底闭关苦修,听闻过徐藏这十年来的动荡遭遇,只道是个废物,谁曾想竟然是一个如此逆天的猛人?

他破开命星,自诩天下强者排名列次,也有苏苦一席之地,直到今日,才见识到了自己的短浅和可笑。

苏苦声音苦涩道:“徐藏......你修的是什么道。”

黑衣男人挑了挑眉毛,平淡道:“剑道。”

“裴旻的剑,赵蕤的道。”

苏苦听说过裴旻和赵蕤,知道徐藏的这两位师父,都是在大隋天下真正跻身顶尖之流的圣人。

于是他认命一般闭上双眼,轻声道:“剑湖宫与你有仇,你动手吧,我不抵抗......能死在你的剑下,并不是一件屈辱的事情。”

徐藏皱眉,并没有急着动手。

他语气不快道:“我徐藏杀人,不杀无辜之人,剑湖宫与我有仇,是因为你们派人追杀我......但是你没有。”

苏苦有些惘然,睁开双眼。

“首先,我如果要杀你,你抵抗不抵抗,结局都是一样的。”

“其次......你还不配死在我的剑下。”

“最后,我要杀你的原因,跟剑湖宫没有关系......”徐藏皱起眉头,道:“你之前说,蜀山就只有三个人,那么你把我放到了哪里?”

苏苦瞪大双眼。

“不仅仅是你们,你们背后的剑湖宫,小无量山......我今日就会亲自拜访,把账算清。”徐藏面带微笑,道:“更远的那些,没时间去了......算他们好运,就当我饶了他们一条狗命。”

说完这句话后,徐藏以伞剑剑尖轻戳地面,原本砸入地底的护道者血液,漫天逆流而回,顺延举起的伞身汇聚,接着震散开来,漫天血珠,大雨磅礴,大珠小珠落玉盘,砸在苏苦和剑湖宫弟子身上。

连惨叫也无。

血雾散开......一片死寂。

“宁奕。”

徐藏啪嗒一声收起伞剑。

“走。”他平静说道:“跟我走,我带你去杀人。”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四十三章 带你去杀人

星辰漫天。

剑湖宫洪来城。

这是一座湖中城,西境圣山剑湖宫坐落在此,一整座巨大圣山,巍峨入云,山体被无数玄妙的细碎阵法托起,悬浮在洪来大湖的上空,剑湖宫的核心弟子,在圣山山上修行,一整座洪来湖灵气氤氲,弟子的静室被阵法隔开,手握令牌,随时可以抵达湖底开辟的悬空洞府。

灯笼悬挂,夜风拂过,微光飘摇。

山底下的洪来城子民,忽然听到一声巨大的声响。

整座圣山都摇晃一下。

“久闻剑湖宫大名,蜀山徐藏前来拜访!”

声音朗若洪钟,伴随着声音的落下,一道模糊的身影狠狠摔出,砸在夜色山门之上,那人被徐藏一脚一脚踢着上山,最后毫不客气拎起后领砸在青铜殿门,将两扇重门砸得粉碎,整个人生死不知。

正在闭关的剑湖宫宫主皱起眉头,魂湖第一时间波荡开来,看到了夜幕当中,此刻站在自己山门外的两道身影。

蜀山的徐藏。

还有......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六岁模样的少年。

几位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已经破关而出,第一时间落在了山门门前。

“徐藏......你要怎样?”一位刚刚点燃命星的大修行者,盯着徐藏,冷声道:“当年杀了剑湖宫十一条人命,如今打上山门,这是要把蜀山和剑湖宫的脸皮全都撕破?”

“剑湖宫还有脸皮可言?”

徐藏笑了笑,漫不经心问道:“赵蕤死了以后,你们派了多少人杀我?天都皇城的那一夜,你们又是如何围攻裴旻的?”

刚刚点燃命星的大修行者,面色难看,他一字一句道:“这是十年前的旧账,你非要现在来算?”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徐藏叹了口气,摇头道:“你难道没有听说过这句话?当然......过了十年也没关系,我可不是君子,我要报仇,不会在乎过了多少年。”

“这十年来,你们剑湖宫,从西境追着我到东境,一拨又一拨。不算赵蕤和裴旻,单单是我头上的账,你们准备如何来还?”

男人笑了笑,他轻声调侃道:“要不把你们剑湖宫的老宫主喊出来,让我瞧瞧那条老狗当初被裴旻打成什么模样了,还能不能与我过上两招?”

“放肆!”

“无礼!”

两道流光飞掠而来,徐藏面色平静,并没有动用细雪,只是一左一右抵肩,两道以迅猛之姿冲来的大修行者身影,先后不一的撞上徐藏肩头,在下一刹那以更快的速度砸回山门。

“轰”“轰”两道闷响。

宁奕看得面色发白,心想原来徐藏凶残起来,哪怕不用剑器,也是个体魄极其变态的人形暴龙。

宁奕看到烟尘当中,那两个做了数次深呼吸,硬是嵌在石壁当中无法动弹的命星大修行者,同情的摇了摇头,心底默哀一遍,再一次感慨。

这也太强了些......

宁奕总觉得这厮今天生猛的有些匪夷所思。

徐藏的修为,在一剑劈碎金甲巨人之后,此刻再一次缓慢的下跌,这一次他没有动剑,修为缓缓跌下第五境,跌到了第四境的巅峰,星辉溢散,本该消逝在烟石与尘埃当中的那些星辉,在肉眼不可见的挪动当中,纷纷涌向了宁奕胸口的骨笛。

陆陆续续有弟子赶到了山门,看到了两位师叔被徐藏打得嵌入石壁,一副凄惨模样,惊讶到不敢置信。

没过多久,便有一道湛蓝光芒,比起先前的几道光芒的气势,加在一起还要磅礴,这股气势并不肃杀,反而带着一股温和,坠在山门之处,道袍男人竖起两根手指,一圈蓝色符箓缭绕周身,幽幽燃起,犹如一圈扩散鬼火,将靠得近的弟子温柔排开。

剑湖宫的山门,以湛蓝色道袍男人为中心,让出了一大块空阔的场地。

“先师已经逝世......上一辈的恩怨,已经尘埃落定,参与天都围杀裴旻前辈的,剑湖宫只有先师一人,他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道袍男人面色诚恳,望着徐藏,道:“在下是现任剑湖宫宫主柳十,当年您血洗圣山之时,剑湖宫自问没有阻拦,更没有得罪,这十年来遭遇的伏杀......我并不知情,定是有人作祟。”

徐藏木然注视着眼前的道袍男人。

他说道:“苏苦死了,我杀的,他承认了剑湖宫的所作所为。”

这句话引起了轩然大波。

几位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胸膛起伏,他们并不关注徐藏后面的那些内容,他们只知道苏苦是剑湖宫新晋的大修行者,执法殿未来的希望,如此便死了?

“我懂了。”

剑湖宫宫主语气真挚说道:“我来替剑湖宫把这笔账还清。”

他转过身子,挑起眉头,一根手指点在虚空当中,顿时荡开一道巨大的蓝色法印,整座剑湖宫的禁制尽皆收在眼底。

模糊的影像在剑湖宫宫主的眼底缭绕,他平静掠过一道又一道场景,将苏苦静室内的禁制抽离而出,进进出出的修行者,来来往往的交易与话语,仇恨的蔓延,愤怒的起因......一切的经过,尽收眼底,了然无比。

柳十面无表情一挥大袖,法印骤然散开,他神情漠然地走到一位执法殿大修行者面前,看着后者惊恐的目光,一指点下,落在眉心。

一具瘫软的尸体就此倒地。

剑湖宫宫主的神情并没有丝毫的怜悯,他走到了嵌在石壁里的一位大修行者面前,手掌覆面,轻轻抹过,原本瞪大的瞳孔,在手掌挪开之后,便失去了生机。

“如何?”

剑湖宫宫主柳十重新走到了徐藏的面前,他的声音仍然温和,语调平静道:“我剑湖宫比不上小无量山家大业大,一共就只有九位大修行者,苏苦死了,当年追杀你的两个主使者也我抹除了。”

“小无量山?”徐藏笑了笑,道:“你放心,它只会比你更惨。”

剑湖宫宫主沉默了,他认真问道:“这样还不够?”

徐藏摇了摇头,道:“当然不够。”

柳十注视着黑袍男人,想到了传闻当中这个蜀山杀胚的性子......他叹了口气,道:“众生如芥子,没有人能把所有参与的谋划者都揪出来。更何况,当初那些想要杀你的,都已经被你杀掉了。”

徐藏微笑不语。

剑湖宫宫主看到了徐藏刻意带来的少年,如今只是第二境的修为,徐藏的目光当中,毫不掩盖着自己需要资源的意味。

他斟酌说道:“十颗千年隋阳珠。”

听到这句话的宁奕瞪大双眼。

十颗?

自己拼了命劫掉三皇子的一批货,里面最贵重的物品就只是一颗千年隋阳珠,徐藏只是带着自己上山来讨要公道,就轻轻松松要到了十颗千年隋阳珠?

宁奕望着徐藏,有些口干舌燥。

徐藏却摇了摇头,道:“不够。”

剑湖宫宫主面色难看:“一颗千年隋阳珠,足够破中境了,十颗能够送他到第十境了,这还不够?”

徐藏沉默地拔出了细雪,旋出剑锋,以剑尖抵在地面,目光环顾一圈。

剑湖宫宫主咬牙道:“再加上一颗三千年的妖君胎珠,我剑湖宫已经送上了一份足够点燃命星的资源。”

徐藏这才旋回细雪的剑锋,他忽然问道:“听说剑湖宫有能够安魂养神的蓬莱神丹?”

向来好脾气的剑湖宫宫主听到蓬莱神丹四个字,轻轻吸了一口气,认真道:“姓徐的,不要得寸进尺。”

“你们与我的账,刚刚的那些已经可以算清了,现在算的是苏苦和宁奕的账。”徐藏挑了挑眉,丝毫没有退步的意思:“我知道苏苦一定有蓬莱神丹,把苏苦在剑湖宫的积蓄全都给他,这笔账就此两清。”

剑湖宫宫主盯着宁奕,道:“宁奕......是你的徒弟?”

“当然......不是。他是赵蕤的徒弟,接过我小师叔位置的人。”徐藏笑道:“我要是收了徒弟,怎么会狠心带着他来剑湖宫这种地方打劫,等我死了,他岂不是要被你们追到天涯海角,千刀万剐?”

宁奕原本乐呵呵在心底盘算苏苦这个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究竟有多少积蓄,听到徐藏的这番话,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面色开始变化。

宁奕下意识抬起头来,看到男人清了清嗓子,有些追悔莫及的想要跳起来捂住那张破嘴。

但是已经晚了......

徐藏环顾一圈,冷笑一声,对着剑湖宫的弟子大声道:“你们听好了——”

“为什么我徐藏十年前可以打上剑湖宫,打得你们抱头鼠窜,十年后仍然可以?”

“为什么今天你们剑湖宫的脸被我打的啪啪响?”

“因为老子徐藏,以前是蜀山小师叔!”

他顿了顿,一只手掌“啪”地按在宁奕脑袋上,声音洪钟道。

“蜀山小师叔天下第一!”

“今天我就是要让你们记住这个名字——”

“宁奕!”

“他就是蜀山现在的小师叔!”

“蜀山小师叔天下第一!”这句霸道无比的话,由徐藏说出口,就这么砸在剑湖宫圣山的山门门前,再加上两具躺在地上的大修行者尸体,无比应景。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宁奕能够感受到四面八方扑来实质性的杀气,如果目光能够杀人,宁奕觉得自己一定在那些剑湖宫弟子杀死自己之前,就已经把徐藏千刀万剐。

他在心底痛骂了徐藏一万遍狗日的。

宁奕表面上坦然平静,心底其实慌得不行,环视一圈,面对着一道一道敬畏和愤怒尽皆有之的目光,挺直脊梁,报以高深莫测的笑容。

徐藏的境界只有第五境,照样能砍死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

他的境界只有第二境又如何?

宁奕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感到了一道深邃的目光。

少年有些心虚的抬起头来,注意到了剑湖宫的宫主正在凝视自己。

“宁奕......蜀山新一任的小师叔,很好,我记住你了。”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四十四章 千手

剑湖宫上,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一个人身上。

宁奕坦然受之。

他注意到了那些目光当中,并没有对“蜀山小师叔”这五个字,带着一丝一毫的敬畏之情,有的是厌恶,更多的是愤怒。

剑湖宫的弟子围在山门处,密密麻麻挤在了剑湖宫如今宫主的背后,一个个盯着宁奕,沉默的肃杀之气蓄势待发。

然而面对沉默,沉默本身便是最好的还击。

大家都是修行者,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的人......凭什么你们可以瞪我,我就不可以瞪回去?

宁奕一个一个的瞪了回去。

“徐藏,你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剑道天才。”剑湖宫宫主看着宁奕身旁的黑衣男人,认真说道:“今日我忽然明白了千手的想法......如果我剑湖宫能够有你这么一位剑道天才,背上整个天下的骂名,算不了什么。”

徐藏平静道:“可是剑湖宫没有徐藏。”

剑湖宫宫主沉默了一下。

徐藏微笑道:“所以剑湖宫就只能是剑湖宫,而不是蜀山。”

剑湖宫宫主在心底叹了口气,他直视着徐藏,一字一句道:“你的道......究竟是什么?我竟然有些看不透了,越是跌境,剑气越是不受控制的膨胀溢出,你要把星辉全都兑换成为剑气?”

“即便是当年的剑圣裴旻大人,也无法做到这一点......”剑湖宫宫主皱起眉头,道:“你想要一步踏破生死,砸碎命星的门槛?”

徐藏咧嘴一笑。

长空之上,忽然传来了阵阵轰鸣,剑湖宫宫主抬起头来,他望着穹顶上掠来的数道红光,红光如绸缎,截断一片天,气势磅礴,整座洪来城的子民都注意到了天空的异象。

“这是什么?”

“剑气如此强盛!”

站在山门处的剑湖宫圣山弟子,同样注意到了那些红光,只不过有些修为高深的门徒,已经留意到了红光当中蕴含的星辉波动。

那是小无量山的气息。

剑湖宫圣山与小无量山的距离并不算远,西境广袤,两座圣山相距不过千里,以命星境界大修行者的掠行速度,只需小半日便可抵达。

小无量山的修行者修行阵法,阵法讲究齐心协力,所以整座小无量山,门内风气都极为护短,西境天下之内,一旦弟子出门在外行走历练,受了不应该的屈辱和不公,便会被一群结成剑阵刀阵的修行者追上门来,讨要公道。

小无量山的执法殿中,有一处玉牌佛龛,专门储放着小无量山弟子的命牌,这些命牌极为珍贵,每一位内门弟子,都要在命牌当中,滴入修行之时的心头血,或者眉间血,这是小无量山修行者身体当中最为重要的一个部分,修行内门心法之后,星辉的命脉便能够跨越距离,放眼整座大隋天下,只要小无量山的弟子性命出现了波动,隐约之间,都能与执法殿的命牌佛龛产生联系。

执法殿长老郑奇,是执法殿当中相当有希望破开第十境的存在,小无量山如今摆在台面上的修行者力量,比剑湖宫还要强大三分,已经证实破开命星的,便有十一位大修行者。

飞掠在天空上的红光,带头的正是执法殿的大长老罗浮。

这位修为抵达命星三重天的大长老,面色阴沉,直奔剑湖宫圣山山顶而来。

他手中攥着一块支离破碎的命牌。

就在不久之前的执法殿看守当中,命牌佛龛发生了异变,在数个呼吸的时间当中,不仅仅是郑奇,连同小无量山的七位执法弟子,全都死在了蜀山地界,执法殿觉察异变之后,已然来不及去感业寺的事发现场,罗浮动用了秘术,以星辉揪出了一丝端倪,直接顺延着徐藏的路线追来。

剑湖宫圣山之上,一道一道红光悬停,贯穿天地的长虹被里面的身形撞碎,雾气破碎开来,露出以执法殿大长老为首的数十道身影,小无量山的这些修行者,面色不善,陆续悬停在圣山山顶,气势煊赫,长虹破碎,刀剑出鞘,围绕着这么一行来客上下翻飞,无形的阵法威压就此展开。

“轰”的一声,小无量山的阵法平铺开来,剑湖宫圣山的山顶,方圆一里,一圈肉眼可见的剑气波纹荡散——

剑湖宫宫主蹙起眉头,对徐藏说道:“来的是小无量山的覆海星君,有些麻烦。我来开启剑湖宫护山阵法,你带着宁奕从剑湖宫另外一条道走。”

徐藏视若无睹,没有回应。

此刻站在剑湖宫圣山山顶的覆海星君,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大修飘摇,一副漠然姿态,他位居执法殿最高端,修道两百三十年。

整座大隋天下战力最强盛的星君境界修行者,书院圣山,加在一起,覆海星君也能够列入前面的那一列。

星君境界的修行者本就极其稀少,真正论杀力,蜀山的千手星君能稳稳坐在大隋前三的宝座之上,即便是周游这种惊艳无比的年轻大修士,面对老一辈的修行者,对捉厮杀,也很难占到便宜。

覆海星君踩在红光之上,他的身后,跟着四十九位小无量山的修士,脚踩长剑,悬停在空中飘摇不定。

沉浮在小无量山执法殿大长老身下的三尺红海,一柄又一柄铁剑如游鱼般沉浮其中,纠缠交错,剑气缠绵,这是小半个执法殿的战力,被覆海星君带出小无量山,追着感业寺留下来的一丝星辉痕迹,一路追到了剑湖宫圣山。

“这下麻烦了,小无量山的大衍剑阵被覆海星君带出来了。徐藏......我知道你修为不俗,想要走出一条前无古人的道路。”剑湖宫宫主柳十蹙起眉头,焦急说道:“但是你懈怠修行十年,如今修为只有第五境,即便是如今风头无二的道宗天才周游,也不是带着大衍剑阵的覆海对手。”

徐藏轻轻嗯了一声,置若罔闻。

黑袍男人缓慢旋出细雪的剑锋,抬起头来,注视着悬在山顶的一行小无量山修行者。

柳十心底念了一声“疯了”。

身子悬停在剑湖宫山门门前的覆海星君,踩踏剑气红海,大衍剑阵的气息在剑湖宫圣山上缠绕纠结。

气氛僵住,剑湖宫的弟子们屏住呼吸。

柳十掠身而起,与覆海星君平齐对视。

剑湖宫宫主声音带着一丝肃杀,传遍洪来城上空。

“覆海,这座天下的规矩钉在大隋皇城之上:修为抵达星君之后,不可在圣山地界出手,引起纠纷。”柳十的眉心,一缕又一缕繁琐的星纹纠缠生出,剑湖宫的山门“嗡”的一声,温暖而平静的力量笼罩在门内弟子的头顶。

“这是规矩,太宗陛下亲自定下来的规矩。”

整座洪来大湖,湖水表面开始翻涌,水珠在湖底分离,凝结,颗粒饱满,震颤不已。

覆海星君对于剑湖宫宫主的话,一律置若未闻。

剑湖宫老宫主身死道消,新任宫主柳十,继承道统,点亮三颗命星,却从未有过在北境倒悬海出手猎杀大妖的战绩,整座剑湖宫这十年来不断沉寂。

覆海星君并不认为柳十是一个值得自己正视的对手。

他盯着站在山门之处的黑袍男人,寒声道:“徐藏......十年前你上我小无量山,碍于规矩我不得出手,放了你一条性命,十年后你竟还敢如此放肆?”

徐藏杵着细雪,面无表情。

覆海星君瞥了眼剑湖宫山门,发现了两具命星大修行者的尸体,他忽地笑了起来,道:“柳十......你这位剑湖宫宫主,当得可真是窝囊,被一个废人打上山门,还自己动手杀了两位大修行者?”

柳十的面色变了,他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覆海星君身后的小无量山众人,传来了毫不掩盖的嗤笑声音,山门当中,剑湖宫的弟子开始拔剑,此起彼伏的出鞘声音,寒光四溅。

宁奕没有想过事情竟然会演变成这样......他神情微妙地站在徐藏的身旁,心想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小无量山和剑湖宫的关系还真是精彩纷呈啊。

三皇子背后的结缔联盟果然很不靠谱,还没来得及对抗东境的圣山,自己就要打起来了。

柳十停在小无量山的红海之前,他平静说道:“早些时候,千手大人对我有恩,剑湖宫不想与蜀山为敌,我当任宫主之际,有人欺我瞒我,门内叛徒,自然要清理干净。”

这句话说得干净利索。

覆海星君无言笑了笑。

“覆海,你修行不易......劝你不要徒惹事端。”柳十盯着眼前大红道袍飘摇的男人,脑海当中回想着徐藏体内寂灭的气息,一字一句说道:“你今日出了手,无论结局如何......大隋律法在上,诸般落定,还有蜀山的千手在等着你。你想一想,大衍剑阵能不能拦得住千手大人?”

覆海星君沉默片刻。

他想到了蜀山那位挂名坐在小山主位子,其实高坐天下前三的千手星君。

大隋地界广袤,星君极其稀少,岁月沉淀,大世涌现的天才,破开命星,停在星君这一步的,数不胜数,自己被誉为星君当中的佼佼者,很大原因是因为小无量山剑阵巨大增幅的缘故,而千手星君则完全不一样。

皇城里的那些护道者不露面,圣山的大人物都不愿意招惹蜀山,除了极其特殊的存在,几乎没有人愿意与蜀山的小山主交手。

覆海抿起嘴唇,权衡利弊。

他望着山门下的徐藏,似乎在思考柳十的话语。

柳十说完之后,向着剑湖宫山门落下,他来到徐藏的面前,轻声道:“他会退走的。”

悬在剑湖宫圣山山顶的覆海,在犹豫了一段时间之后,做出了选择。大衍剑阵震颤一下,向着一行人来时的方向,缓慢调转剑尖,小无量山的诸人,居高临下俯视着剑湖宫圣山上的黑袍男人。

徐藏看着那一批人调转方向,离开剑湖宫。

他轻声说了一个“好”字。

柳十瞳孔收缩。

宁奕注意到,徐藏的修为......再一次下跌了一个大境界。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四十五章 徐藏的道

离开了剑湖宫圣山的覆海星君,掠行而起,向着小无量山的方向震剑飞去。

一整座大衍剑阵,速度逐渐加快。

这一行没有出手,但是目的已经达到,覆海星君皱起眉头,那位剑湖宫的新宫主看起来温和儒善,但其实是一个不好惹的人物,修为难以捉摸,修为越高越难低头,凡事都要争一争,遇上头铁的,很容易争得头破血流。

这个道理谁都懂,但是要做到割肉饲鹰,却非常难。

柳十愿意杀死剑湖宫的两位命星,给徐藏赔罪,难道就只是因为当年千手对他的恩情?

覆海星君翻来覆去,回想着柳十的神情,以及话语当中的那些意思。

离开剑湖宫地界,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了轻微的破空声音。

覆海星君骤然回头,一道漆黑的剑光迸射而过,擦着自己的面颊,将一缕吊发射穿射成灰烬,那缕黑光声势极小,杀伤力却无比强悍,一瞬之间砸在大衍剑阵之上。

覆海星君身旁的红海,沉浮成百上千剑器,每一柄都经过了心头血的淬炼,与他的魂海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围绕自己一行人飞掠,“大衍剑阵”是极其强悍的剑阵,施展开来的杀力在小无量山排在顶尖,只是携带不便。

这么一座沉重的剑阵,在轻微的破空声音传来之后,整座剑阵颤动一下。

接着便是凿穿的一声“噗”——

覆海星君怔了怔,他第一时间竟是没有反应过来,与本命星辉产生联系的大衍剑阵,被那道漆黑的流光直接凿穿,拦在黑光途中的剑器被摧枯拉朽的击碎。

覆海星君的面色骤然苍白三分,一口鲜血几乎要喷出,硬生生压下之后,他猛然停住身形,脑海当中第一个窜出来的人物,就是蜀山的千手。

他回过头来,目光环绕一圈,最后落在大地上,灌木丛中,缓慢收回一剑掷出姿势的黑袍男人。

那道黑光缭绕一圈,在夜风当中呼啸猎猎,调转方向,重新将红海凿穿,带着三四具小无量山弟子的尸体,噼里啪啦一同下坠,极其安静地插回徐藏的身前三尺大地。

那是一柄漆黑的剑鞘。

细雪剑鞘。

覆海星君震惊无比的看着藏匿气息,一路追来的两人,他愤怒的声音撕破夜幕:“徐藏!”

这个修为只有第四境的剑修,为何能如此蛮横?!

要说那柄品秩极高的细雪,在自己出乎不意的情况下,能够刺破大衍剑阵,他勉强能够相信。

一柄朴实无华的古老剑鞘,为何也有如此恐怖的杀伤力?

地面上。

一阵沉闷而又刺耳的尸体倒地声音响起,徐藏将伞剑插在大地之上,一只脚抬起踩在细雪剑鞘,整个人忽地掠起飞出,掌心合拢,那柄漆黑剑鞘再一次拔地而起,追随而来。

宁奕谨遵教诲,徐藏一路上沉默寡言,面色愈发苍白,体内的星辉气息不断下跌,只对自己说了四个字。

“看好。记住。”

宁奕看着那道腾空掠起的黑袍身影,在大月之下,双手攥拢漆黑剑鞘,细长的古朴剑鞘,被他高高抡起,像是一柄扯开天地的棍棒!

面对着大衍剑阵,徐藏一鞘砸下!

“砸剑——”

宁奕脑海当中,安乐城的那条大雨小巷,徐藏掷出火折的动作,劈碎雨滴的黑布剑鞘。

与眼前的画面,重叠在了一起。

蜀山的后山,砸剑的奥秘.......

大千世界,一草一木......

万物,不过一剑。

一剑砸下,“嗡”然一声,宁奕的耳边犹如一柄大锤狠狠抡砸而来,整个人脑海雷霆呼啸,一片空白。

巨大的轰击从天而降,以那一剑砸下为圆心,扯开方圆的树木土石,宁奕抓住插在地面的伞剑,整个人险些倒飞而出,以死死插入地面一尺的剑身为轴,整个人拼命抵抗着磅礴的掀力,袖袍撕裂,头发飞扬,无数的碎石砸过面颊,双脚踩在大地蹬出了两道颀长的沟壑。

这一剑过后,整片夜幕变得寂静而可怕。

大衍剑阵被一鞘砸碎,小无量山的弟子在首当其冲的剑气喧嚣当中被撕裂开来,有些来不及反抗,整具身子都被所有披靡的剑气碾压粉碎,有些运气好些,留了一具还算完整的全尸......

红海彻底破碎开来,被徐藏一鞘砸得如天地芥子,纷纷扬扬,赤红色的星屑震荡开来——

宁奕抬起头来,看到天空当中,一鞘之下,覆海星君双手挡在面前,两条大袖被剑气撕成了齑粉,竟然还有气息,只不过挡在面前的双手扭曲变形,整个人看起来意识都已经涣散。

徐藏面无表情,一鞘压在覆海星君的双手之上,轻轻震腕。

那道身影“啪”的一声被砸飞出去,轰然砸在大地上。

凹坑当中,头发如枯槁的覆海星君,眼眶深陷,瞳孔当中凝聚着那一鞘砸来的倒影......面色苍白,嘴唇颤抖嗫嚅。

他刚刚面对了人世间极致的恐惧。

他拦在面前的双手,与剑鞘接触的肌肤,变成了如夜一般的漆黑墨色,死寂的气息不断渗透,穿过肌肤表层,腐蚀星辉,抵达骨骼,然后侵入五脏肺腑。

宁奕面色也苍白起来,他感到了强烈的寂灭意味......并不是在这位小无量山的覆海星君,而是在一鞘砸下的徐藏身上。

落在自己身后的男人,脸上像是细细落了一层雪,白得让人觉得渗人,与身上浓烈入夜的黑袍,形成鲜明的对比。

徐藏的修为,跌到了第三境......

徐藏看着宁奕,认真问道:“看清楚了吗?”

宁奕点了点头。

徐藏又问道:“记住了吗?”

宁奕再一次点了点头。

徐藏笑了笑,道:“好。”

他拍了拍宁奕脑袋,虚弱的说了一个字。

“走。”

他没有去看躺在凹坑当中的覆海星君,而是径直向前走去,远方是小无量山的方向,这个黑袍男人拎着一柄剑鞘,孤零零前行,挡在面前的雾气被剑气撕碎,向两边扯开。

宁奕的心底忽然涌起了一股难言的悲伤意味。

他看着走在前面的徐藏,那道身影的行路变得缓慢而又乏力,在星辉逐渐的燃烧当中,徐藏的修为不断下跌......他真的只有第三境了,能够杀死覆海星君,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依靠星辉。

他靠的是自己修行至今,与星辉纠缠在一起的剑气。

宁奕忽然明白了徐藏口中的剑道,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徐藏这十年来不断跌境,不断解散星辉,如果他不这么做,他已经与周游一般,是名震天下的星君大修行者了。

修行者向死而生,他想要舍弃一切,直接跨越所有的门槛,去抵达星君之上的“涅槃”境界。

活出新的一条命。

但是他散去了星辉,却没有散去剑气,裴旻大人遗传的剑气,深入骨子里,徐藏的修为越来越低,剑气就越来越盛......他要舍弃一切。

杀人。

杀人便是最好的办法,杀人便是消磨剑气的最好的手段。

比起天才两个字,他更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拎起世俗的铁剑,打破修行的规矩,这世上的修行与道理,他一样都不尊崇,一样都不采纳。

是为了报当年裴旻大人的仇恨吗?

宁奕看着那袭拎鞘的黑袍,关于当年,他什么都不知道。

关于现在,他只知道徐藏就快要死了。

杀完人,剑气与星辉殆尽,便与死人无二。

藏锋十年,出鞘一日。

......

......

执法殿的命牌轰然爆碎,上一次执法殿长老郑奇的死亡,七八枚令牌,便引起了轩然大波。

而这一次......大衍剑阵的四十九位弟子,这些人的命牌,几乎在同一时间被砍得破碎开来,而在短暂的十数个呼吸之后,象征着执法殿最至高无上地位的那枚命牌,啪嗒一声绽开了一道裂纹。

然后从命牌内部,缓慢、不可阻挡的,碎裂开来。

覆海星君......陨落。

执法殿一片死寂。

这片死寂很快传染到了整座圣山,消息传遍,而讽刺的是,小无量山近百年结下来的最大仇恨,甚至不需要他们结阵出行寻找仇人报复......因为罪魁祸首,已经站在了山门底下。

小无量山的命星修行者,从修行状态当中苏醒过来,剑阵一座接着一座的复苏,通天的煞气撕碎山顶的雾气,大风迸发,山巅的云气被震荡开来。

小无量山的山主,从执法殿走出,他双手捧着覆海星君的命牌,看不出有丝毫的喜怒哀乐,站在山顶,一扬而下。

这是一个外人无法理解的宗门。

宗门与皇室不同,但小无量山的修行者......每一条人命都被看得十分珍贵,放眼天下,除了皇室,几乎没有一座圣山,能做到小无量山这般的团结。

小无量山主站在小无量山的山顶,灰袍飘摇。

他参与了十年前的天都血案,如今站在最高处,注视着裴旻的弟子,跨越了一整个十年,所为复仇而来。

一盏骤光亮起,接着是下一盏,“砰”“砰”彻响,击鼓传花般就这么盏盏通明,一直传递至山门底下。

宁奕怀中抱着细雪,跟在徐藏的身后,一路跌跌撞撞,忽然停了下来。

前方的黑袍男人抬起头。

站在小无量山下,骤光刺目。

徐藏平静注视着整座小无量山,并不觉得这些光芒如何刺眼。

无数阵法点起,在黑暗当中大放光明。

但徐藏才是这天地之间唯一的光。

他伸出一只手,宁奕把细雪递过去,徐藏握住剑柄,缓慢旋出剑锋。

仍然只有那么四个字。

“看好。”

“记住。”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四十六章 小无量山陨落之夜

小无量山有九十九座阵法。

黑夜之中,高耸的圣山山体,发出了震耳的轰鸣,宁奕面色被骤光映照得苍白,他跟在徐藏的身后,看着黑袍男人,向着天地之间,缓慢举起了自己的持剑之手。

最高处的小无量山山主,苍髯白发,轻声开口。

“结阵!”

修为跌至第三境,还在不断跌境,不断散去星辉的徐藏,抬起右臂,细雪与肩头平齐,攥拢漆黑古朴剑鞘。

第三境破碎。

第二境。

第二境破碎......

他在不断的失去,最终一无所有。

星辉全部散尽。

自内而外,大袖飘摇,这个男人的黑袍被刺骨的凛冽剑气撕开,宁奕几乎无法直视徐藏的身影,他站在山下,不言也不语,气势孤独而磅礴。

持剑而行。

徐藏开始登山,他踏出了第一步,左右两边立马燃起了骤光,黑袍男人目不斜视,持剑之手微微抖腕,宁奕看到山路两旁,阵法的火光迸射四溅,来不及彻底的点起,就被徐藏的剑气砸得粉碎。

徐藏直视着山顶,他的目光穿过了一切的阻拦,所有的阵法,刺目的极光,最终直指山顶上的那个老人。

徐藏砸碎两座阵法,没有急着迈出下一步,而是微微停顿,声音虚弱,却仍然刻意地放大,放大到让整座小无量山,都能够听到的地步。

那一句话是。

“宁奕,看懂了吗?”

小无量山的弟子,目光便聚集在了宁奕的身上,那个徐藏带过来的少年。

徐藏身上的“细雪”,是从他怀中取出来的,赵蕤的遗剑,蜀山小师叔行走天下的标志,这是一个极具有代表性的圣物。

上个时代的修行者,知道那柄剑对徐藏而言意味着什么。

徐藏带着这个少年,登门小无量山,不仅仅是一种挑衅,也是一种教导。

他要教宁奕如何杀人。

这是他的最后一堂课。

宁奕屏住呼吸,盯紧那柄细雪,不敢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他的心中涌起潮水一般的酸涩,徐藏的身子已经在细微的颤抖,星辉散尽之后,修行者的身体便没有了支持,再强悍的剑招,都是在透支生命。

徐藏声音却稳定无比,道:“接下来的,要记住。”

徐藏踏出了第二步,山路两旁的阵法轰然大作,登山人面无表情,持剑砸下,阵法破碎,山石彻开,少年跟在黑袍男人的身后,徐藏的速度始终平缓,尽可能的让每一剑都落入宁奕的眼中。

宁奕看到了一道又一道的剑影,在眼前掠过,劈砍阵法,阵法破碎,落在山石,山石崩塌,神挡杀神,所向披靡。

世人都说徐藏是个弑杀之人。

但他的剑气并不带着一丝一毫的戾气。

他平静而又温和的以剑劈开所有拦路的物事,无论是石头、草木、阵法、还是人命。

大道如青天,青天之下,世俗之间,无数的枷锁困缚着每一个生灵,无论想要做什么,都有着一条又一条的规则,这也不行,那也不能。

如此般般,束手束脚。

但其实这世上,有很多条路。

只要你的剑足够的锋利,走笔直的那一条,劈开所有的阻拦,不要动摇,你就可以抵达彼岸。

徐藏并不是一个弑杀之人。

他只是走了一条直线,把所有挡在自己面前的规矩,规则,全都劈开。

如此。

小无量山的声音轰然大作,一道又一道阵法,伴随着徐藏的落脚,迅速的开启发动,但剑气比阵法的速度更快,磅礴而浑厚的剑气,砸碎两旁山路,徐藏走过的道路,两边犹如被巨人踩过,碎石嶙峋。

光明大彻的小无量山,从山底开始熄灭火焰。

徐藏踏破一座又一座阵法,他的身后一片黑暗,身前的光明之山,持续而稳定地不断被推灭。

直至所有光明破碎,小无量山的弟子开始结阵而来,北斗剑阵,八方剑阵,寂灭刀阵,大衍剑阵......一座一座蜂拥而来,徐藏只是一剑。

这些拦路的,全都被劈得粉碎,破裂,然后随着徐藏的剑气一同寂灭。

当山门底下那些无主的阵法,被徐藏一剑砍得破碎,小无量山的弟子仍然能够保持着战意,居高临下俯视着闯山的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然后等待着这个男人力竭之后,被蜂拥而来的剑阵刀阵淹没......于是今夜的不太平,就此揭过。

若是如此,那么小无量山上,只会有一个人流血。

然而那个跟着徐藏一起闯山的懵懂少年,在认真的记背着徐藏的剑招,全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安危......在徐藏破开了大部分的剑阵之后,这些小无量山的弟子有些慌了,徐藏的脚步速度仍然不变,破开阵法的速度甚至变得更快了。

那个少年频频点头,记背剑招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然后徐藏破开了所有阵法。

有人结阵去杀。

然后全都死去。

再是一批......

仍然如此。

整座小无量山的火光全都熄灭,只剩下了黑袍男人和少年的光芒,然后微弱的声音。

徐藏问:“都记住了吗?”

宁奕道:“都记住了。”

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山顶。

徐藏和宁奕的身后,躺着密密麻麻的尸体,上百条小无量山的弟子的性命葬在了这里,执法殿的修行者尤其之多。

这是一副血腥的场面,但是两位当事人的面色都没有丝毫异样。

徐藏早就见惯了这种场面。

宁奕的眼中,只有那柄细雪。

他知道,徐藏还有一剑没有递出。

小无量山的弟子不再前来,山顶上有一个老人,阻止了无谓的赴死。

徐藏的境界已经跌到无可再跌,可杀力却不见削弱,再多的人命填上去,迎来的也不过是一剑之后的寂灭。

破碎的阵法气息,逆乱的星辉紊流,让山顶变得干燥起来,霜白的野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枯萎。

小无量山山主就站在徐藏的三尺之外。

三尺便是一剑。

这位老人的面相带着极其凌冽的杀气,即便年龄大了,也能看出来当年的脾性,与剑湖宫的柳十截然不同,必然是一位杀伐果断的坚毅之辈。

“小无量山有你这么一位山主......真是倒了血霉。”徐藏笑了笑,看着老人,说道:“今晚只需要有一个人流血,那个人不应该是覆海,也不应该是刚刚倒在我剑下的那些人。”

两个人之间的声音仿佛凝固。

站在山门上,那些驾驭飞剑,紧张斡旋,却保持距离在五十丈开外的小无量山弟子长老,听不见两个人的对话。

但是宁奕能。

“只要你过来领了这一剑,那么他们都不用死。”徐藏嘲讽道:“但是你不敢,你怕了,你想要让那些人帮你消耗一些剑气,好让你多一些活下来的可能。”

“你从来不在乎他们的命,小无量山所谓的团结......只不过是拉拢人心的手段,欺软怕硬,荒唐无稽。”

小无量山山主沉默片刻,平静回应道:“徐藏......如果你散了修为,没有找上我小无量山,而是找一处荒郊野岭,躺着渡过这一夜,那么今晚不会有任何人流血。”

徐藏冷笑一声。

“如果十年前的那一夜,你没有去找裴旻,而是找一处荒郊野岭,躺着渡过这一夜,那么今晚同样不会有任何人流血。”徐藏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漠视的意味,沙哑道:“强权者惧怕更高的强权,你们总是把不公平的原因归责于他人......到了清算的时候,现在开始怕了?”

小无量山主深吸一口气,诚恳说道:“今夜你杀了小无量山两百多条人命,剑湖宫只付出了两条性命,徐藏......我们就此揭过,我会给出剑湖宫同等的诚意,以表歉意,如何?”

徐藏怔了怔。

然后他笑了起来。

宁奕没有见过徐藏如此失态的大笑,整座小无量山,都能听到他的沙哑笑声。

小无量山山主的面色并不好看。

已经死了两百多位弟子,但是他仍然看不出徐藏的修为深浅,更不知道徐藏源源不断的剑气从何而来。

他只知道,过了今夜,徐藏就是一个死人。

他愿意答应徐藏的一切要求,只等今夜捱过。

笑声停止。

徐藏看着小无量山主,眼泪都笑了出来,他拍了拍宁奕的肩膀,对着小无量山主轻声而温柔的说道:“我只要一样东西。”

宁奕聚精会神,等待着这一刻,已经等了许久。

从头到尾一直精神集中的小无量山山主,忽然之间眼前闪过了一道模糊的黑影,极其轻微的在眉间轻轻戳了一下。

徐藏收回细雪猩红的伞尖,对着老人,一字一句关切问道:“我已经拿了。你疼不疼?”

十年前参与过天都血案的小无量山主,是比覆海星君年代还要久远的大修行者,他只觉得自己的眉心忽地一顿,变得有些粘稠。

老人惘然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眉心,撕啦一声,像是揭开了什么,他看着掌心模糊的白色,像是一片雪花。

那股寂灭的意味,就从自己揭下来的那一刻瞬息涌出,猩红的血流砸在雪白的“肌肤”之上,他忽地跪在地上,魂海沉沦,一片死寂。

整座小无量山,看到了这一幕,老山主跪在地上,额首像是被自己撕开了第三只眼,竖瞳之处迸出了大量的鲜血,如瀑布涌出,肌肤惨白如血,地面被染得殷红而妖异。

一刹那,整座小无量山剩下的弟子,全都红了眼。

那些没有出手的命星大修行者,咬牙切齿,几乎就要与徐藏拼命。

徐藏攥了攥细雪,重新挺直脊梁。

那个杵剑而立的黑袍男人,完成了自己所想要的复仇,咧嘴笑了笑,看着天空上的一座一座阵法,似乎准备将一整座圣山都屠戮殆尽。

正在此刻,一道清冷的声音在小无量山头响起。

“够了。”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四十七章 生命不能承受之遗憾

七八座剑阵就要镇压而下,在这道声音降落之时,九天之上,磅礴的星辉汹涌澎湃,一只无形大手轰隆隆拍在小无量山山顶之上,气流顿时掀翻小无量山的几座剑阵。

几位命星的大修行者面色难看至极。

徐藏的身旁,模糊的气流,缓慢凝聚成人形,半成未成,像是一团涣散的星辉。

那团星辉流转在小无量山山顶,凝聚成为人形之后,环顾一圈,低下头,漠然注视着躺在地上的尸体,看着那具小无量山主的尸体,血流潺潺,身上寂灭的意味越来越浓,她千里迢迢从蜀山地界赶来,路上那具覆海星君的尸体同样带着如此寂灭气息。

那团星辉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

“徐藏,你长本事了。”

宁奕其实隐约已经猜到了这位大人物的身份,到了如今关头,还愿意替徐藏出头的,就只有剑湖宫宫主和覆海星君都相当忌惮的那位蜀山小山主......千手大人。

可是没有想到,千手大人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一丝沙哑,竟然是个女人。

“师姐......”

徐藏的声音有些虚弱,他坦然笑道:“我要是真的有本事,现在杀的,就不是小无量山的山主,而是太宗皇帝了。”

毫无顾忌的这句话,就这么在小无量山山顶传了出去。

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

人群当中一派聒噪,小无量山的命星修行者发现了徐藏身上一股别样的气息......不仅仅是寂灭,徐藏的身上,有着一丝丝缠绕至骨髓星辉当中的金色丝线,即便散去了所有的星辉,也无法化解。

与皇血发生过纠缠......

徐藏,杀过大隋皇室宗亲,甚至是嫡系的血脉!

这些命星境界的修行者眼神当中带着一丝惊恐,彼此对望一眼。

千手眯起双眼,声音寒冷道:“你杀了皇城的人。”

徐藏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看着千手,满脸的笑意,柔声道:“都是要死的人啦,还有什么杀不得的?”

千手沉默了一下,那张星辉凝聚的脸上,看不清楚喜怒哀乐,她一只手按在徐藏肩头,低下头,目光凝视着宁奕,却并没有对宁奕说什么。

她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目光掠过小无量山那些按捺不住的修行者,从那几位命星境界的人物当中,看到了对自己师弟的恐惧。

“一命换一命,山主偿裴旻,徐藏偿覆海。当年种种,今日剑下已经了结......还有谁不服的?”

整座小无量山,传来了千手的声音。

一片死寂。

当然是一片死寂。

之前想要出手试图杀死徐藏的那些人,冷静下来,看着徐藏身上散发而出的浓浓死气,寂灭之意已经侵入骨髓,过了今夜,便是一个死人。

谁会去跟一个死人拼命?

千手平静环顾一圈,等待了小片刻。

她木然道:“那么,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两只手分别搭在徐藏和宁奕的肩头,千手低垂眉眼,星辉震颤,细碎的波动荡开空间,星屑围绕,如感业寺李白麟施展的手段一般,在星屑燃烧之后,小无量山的山顶,就烧成了一片虚无。

......

......

安乐城的小院子里。

炉火在缓慢的跳动,小院子的女孩,蹲在炉灶旁,她忘了扇动蒲扇,怔怔看着里面跳动的火焰,脸上粘了一些灶灰,腰上还系着古朴的围裙。

小院子里摆着一张桌子。

桌子是鸡鸭鱼肉,满满当当的菜肴,下午开始忙活,到了晚上,院子里的那两个人先后出门,就没有回来过,这些菜冷了又热,热了又凉......裴烦蹲在炉灶旁,一句话也不说。

钥匙就压在花盆底下,箭箙里还有十四根精铁箭镞,她从那一次宁奕出事之后,特地买了一柄拉力够大的猎弓。

但是她出不去。

因为院子里还有两个男人。

蜀山的瞎子和赌棍三师叔,来到了这个院子里,裴烦不认识他们,但是她认识蜀山的剑令,这两个男人坐在桌子旁边,神情并不轻松,把自己“守”了起来,无论如何,不让自己踏出院子半步。

两个蜀山师叔到了院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留一个守院子,另外一个逛了一圈,把不远处蹲着的几个三皇子幕僚捉了起来,拷在树上好生打了一顿。

李白麟能够追查出宁奕的下落,自然也能够查到与宁奕一起生活的裴烦,他知道宁奕有这么一个“妹妹”,如果在感业寺的见面并不顺利,他不介意使用任何手段来让宁奕后悔,以及付出代价。

这些都是不入流的小手段,不过放在市井人家相当奏效,但是放到没有修行,就敢在西岭庙里硬撼第八境雪妖的宁奕身上......就算没有这两位蜀山师叔,这些修为不入流的渣滓想要进院,要付出相当惨重的代价。

院子里的空气开始变化,瞎子和三师叔的神情凝重起来,星屑徐徐燃烧,从里面走出了三道身影,千手大人仍然保持着虚幻之态,左右两只手按着宁奕和徐藏,从小无量山顶跨越而来。

院子里的两个师叔松了一口气。

蹲在灶台旁边的裴烦不愿意回头去看,一根一根的往炉灶里添着枯柴,火光噼里啪啦,女孩努力抽着鼻子,不发出声音。

看到徐藏和宁奕被千手接了回来,瞎子和三师叔先是松了一口气。

裴烦觉察到了一丝不对。

话痨的瞎子和三师叔没有说话。

宁奕也没有说话。

徐藏笑了笑,轻轻道。

“喂......丫头。”

小院子里的燥风,吹动有些发枯的藤蔓,炉灶前的少女面容,在火光噼啪当中缓慢回头,她看到徐藏的那一刹,就明白了院子里沉默的原因。

被宁奕架着半边身子的黑袍男人,衣袍破碎,内里的白色棉衣,被浸得一片嫣红,鲜血顺延手臂,到指尖滴滴哒哒,脚下已经汇聚了一滩粘稠血迹。

星辉破碎,剑气殆尽。

徐藏的面颊上,忽然绽现了一道细密的血口,像是被自内而外的剑气刺破,迅速浮现出鲜红的擦痕,接着便是第二道第三道,这个透支一切的男人,到了天将曙光之时,终于要承担自己提前预支生命的代价。

“丫头......我......我替你爹报了仇......”

徐藏咧嘴笑了笑,他颤声道:“有些事,想对你说.....还有......”

箭箙里的箭器可以换成更好的北境寒铁......

猎弓可以换成蜀山的“小寒”......

珞珈山的令牌不要轻易拿出来......

他声音逐渐虚弱,说了一大堆零零散散的琐事。

“院子里有一盆万年青,我真的很喜欢,你要照顾好它。”

素日徐藏的话并不多,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睡觉,并不是因为他懒散懈怠,而是在西岭递出那一剑后,他的生命就走向了不可逆转的死亡之路。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莫大的煎熬。

当完成了小无量山的复仇之后,男人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他浑身的力量都散了开来,愈发沉重的眼皮不断垂拉,不断合拢,努力张开,眼神却越来越涣散。

裴烦捂住嘴唇,看着男人不断开口,身上不断迸裂血丝,连绵的血线,将白棉浸得湿透,黑袍变得粘稠而又沉重。

她不断点头,徐藏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泪水夺眶而出,那个黑袍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

徐藏开始下坠。

宁奕觉得肩膀上扛着的重量,越来越难以承受,他咬了咬牙。

该死的......怎么会这么重呢?为什么自己有些扛不住徐藏了?

“师姐......”

黑袍男人,声音轻的像是风中的柳絮,他喃喃道:“我以为我不会死的......”

千手沉默了。

徐藏以星辉和剑气为代价,想要跨越一整座命星的大境界,完成史无前例的涅槃重生。

如果他成功了,那么就是大隋初代皇帝开国以来的天下第一位开创者。

无数人倒在了命星境界之前,所有点亮命星的,都是极具天赋的天才修行者。

他们随星辰一同前行,把人体的宝藏挖掘而出,点燃所有的星辰......最后直面生死涅槃,合上双眼,就再也没有醒来。

逆路而醒的,就只有徐藏一个人。

徐藏能够感到,身子骨里传来了阵阵的温暖,像是回光返照,他的时间不多了......这是他头一次,不希望第二天就这么到来。

这世上的牵挂已断,尘缘尽了,还有什么他放不下的......

徐藏笑了笑。

他的脑海当中,人生行过的画面如走马观花。

六岁拜入裴旻大人的将军府。

那一年开始学剑。

十六岁拜入蜀山赵蕤门下。

那一年名动天下。

此后一剑一人,行走天下,天都大隋皇城,东境六座圣山,北境倒悬妖海,无牵无挂,无依无靠......直到遇见了那个人。

徐藏脑海当中所有的画面。

全都凝滞定格在一张笑脸上。

放不下的,终归还是放不下。

“师姐......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徐藏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他笑着说道:“我想去紫山......我想看看她。”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四十八章 亡语

研究生死禁术的紫山,是西境圣山当中最为神秘的禁区。

整一座紫山,都笼罩在云雾缥缈的山岭当中,阵法覆盖,常人难以寻觅,紫山的弟子一共就几位,不插手世俗,不行走人间,东西南北四境,哪怕是以低调闻名的蜀山,也与尘世间有着数不清斩不断的联系,但紫山没有。

皇室的权谋争斗,北境的相互狩猎,圣山的尔虞我诈,这些都与紫山无关,紫山的地界极小,单论地域广袤程度,与其他的圣山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但紫山被认为是,四境之中,最有可能藏着沉睡不朽的圣山。

不争不抢不闻不问,这样的一座圣山,若是再没有通天手段,早就被野心强盛的圣山压下一头,吞入腹中。

紫山的生死禁术冠绝天下,真正藏在西境山腹当中的山门,大修行者都能找到,但若没有紫山大人物的意志允许,硬闯紫山,就只能是一个死字。

......

......

紫山山主的身份很是神秘,这座圣山已经有接近百年未曾入世,据说是山主一直没有寻觅到顺心意的弟子,也有说法是如今紫山的山主接近大限,在生死涅槃的那一步前犹豫不决。

越是研究生死禁术,越是知道那一步蕴含着多么大的恐怖。

紫气凝聚的八百里大山,真正的山门当中。

千手头顶星辉流转,她负手前行,磅礴星辉带着身后一行人,踏入紫山之中,紫山的生死禁制并没有发动,整座圣山一片死寂。

徐藏的面色一片惨白,他身体里的伤势,被千手的星辉强硬地压制,血液不至于在体内炸开,但是剑气不断溢散,袖袍时不时便会被撕出新的口子。

回光返照之后的男人,半边身子仍然搭在宁奕的肩头,但他已经可以自己走路,千手的星辉在背后轻轻推动,这一路走得并不算慢,山石草木在脚下一步而过。

宁奕一只手被裴烦死死攥着。

丫头没有说话,有千手大人在前,紫山的禁制即便发动,也不会对众人造成危害。

那位紫山主人肯定洞察一切,但没有选择阻止,而是放任入内。

幽幽的声音在紫山小道上响起。

“徐藏。”

那道声音落在小道上,回音扩散,听起来沙哑又苍老。

宁奕瞳孔微微收缩。

紫山的山主也是一个女人?

紫山山主的语气平静而又漠然,继续说道:“我唯一收的弟子,十年前为你而死。四境的圣山都来找紫山的麻烦,到了如今,你还不愿给她一个安宁?”

这道声音响在紫山之中,猿惊鸟飞,群鸦振翅,黑雾紫烟。

紫山的山主等待着徐藏的回答。

徐藏轻声道:“我杀死了覆海星君,还有小无量山的山主。”

紫山山主沉默了一小会。

“小无量山已经毁了,下一届大朝会,应该就会把小无量山从圣山当中除名。”徐藏顿了顿,道:“至于我付出的代价,你应该能够看出来。”

“日出之前。”徐藏说道:“我想见一下她的墓。”

整座紫山,在徐藏的话语当中,轻微的摇晃起来。

紫山山主轻轻笑了笑,笑声当中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她并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小道两旁,无数的剑气刀气倒卷而出,化形凝聚成罡,在这一刻,犹如千万柄神兵骤然射出——

千手面无表情,轻轻跺脚,头顶浮现一尊巨大的星辰巨人,千手千臂,就要将漫天剑器一一摘下。

徐藏伸出一只手,拦住了自己的师姐。

四境之中,星君境界,千手是当之无愧的最强层次,她修行的功法,感知能力堪称四境第一,星辉磅礴浩瀚,能够驾驭千手对敌,魂海更是完美无缺。

紫山的生死禁制,还真的拦不住千手。

徐藏拦住千手之后,他轻轻说道:“前辈不相信......晚辈便献丑了。”

星辉和剑气都消耗殆尽的徐藏,架着宁奕的肩头,一只手抽出细雪,点向漫天星空——

风雪飘摇,剑气刺破黑夜。

一剑点出,骤光迸散,就像是刺在小无量山山主眉心上的那一剑。

没有任何的境界。

没有任何的星辉。

什么都没有,就只是普通的一剑。

将死之人的一剑。

宁奕瞳孔再一次收缩,他记住了这一剑的所有轨迹,却怎么也无法想明白......为什么普普通通的这一剑,能够刺破一切的限制,直抵剑道杀人精髓的灵魂深处?

紫山两旁的小道,藏着无数生死奥秘的草木山石,在徐藏一剑刺出之后,轰然炸开,碎石射入山壁当中,溅出密密麻麻的凹坑,威力之大堪比利箭。

千手星君的法相罩住丫头,硝烟散漫,紫山恢复了死寂。

紫山山主在刚刚徐藏递出的那一剑中,似乎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轻轻咿了一声,不再说话。

能够递出这样一剑的男人,的确有着能够杀死覆海星君的能力。

紫山山主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不再开口,也不再出手阻拦。

于是徐藏半边身子架在宁奕的肩头,笑了笑,示意宁奕继续前进。

山势由陡峭变为舒缓,最后是一处洞天入口,徐藏停下了脚步,他轻轻拍了拍宁奕肩头,示意少年不要再扶自己了。

宁奕小心翼翼半蹲身子,松开徐藏,搀着男人直到他站稳身子,然后挺直脊梁。

徐藏轻声说道:“丫头。”

裴烦惘然,到了徐藏的面前。

徐藏轻声道:“你爹给你留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现在我转交给你,你要好好保管。”

裴烦抿起嘴唇,看着徐藏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自己的眉心当中。

男人的手指,血痂凝结,轻轻搭在裴烦眉间的时候,血痂裂开,粘稠的血液像是一颗烫珠被挤了出来,裴烦眉心一阵轻轻灼烫,眨眼便逝,并不疼痛,只是落指之处,多了一枚浅淡的红枣印记,逐渐变淡,直至最终恢复成与肌肤颜色无二的白皙色彩。

“裴旻大人的剑藏......”千手皱起眉头,盯着徐藏道:“他把剑藏给了你,没有在天都那一战动用?”

宁奕在一旁微微皱眉,他不知道“剑藏”是什么,但大概能明白,这是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裴烦的父亲裴旻,当年被围攻之时,并没有带上“剑藏”。

徐藏轻轻笑了笑,道:“你我都知道裴旻的修为,即便天都那一战,皇室附庸的圣山山主都来齐了,他的对手也只是大隋皇帝。是否使用‘剑藏’,并不会影响最终的结局......留给丫头,算是一个遗愿。”

裴烦捂着眉心,不知所措,她仰起头来,脑袋被徐藏轻轻拍了拍,男人蹲下身子,两只手捏了捏丫头的脸蛋,艰难笑道:“你说得对,你的父亲并不想看到你跟我学习杀人的剑术。裴旻希望你活得快乐一些,远离大隋的争斗......当一个普通人。”

“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的......照顾自己。”

徐藏罕见的温和笑了笑。

丫头喉咙里一阵艰涩,她红着眼看着徐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要让自己后悔......丫头。”

徐藏说完之后,转过身子,他看着站在自己身旁的宁奕,温和笑道:“你也是。”

宁奕人生当中,第一次泛起了深深无力的感觉。

他很想拦住什么,徐藏的离去,死亡的到来......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站在紫山洞天前的宁奕,和数月前西岭庙前的那个少年,其实并没有区别。

徐藏说得对,站在地上的生灵,无论是人类还是飞蚁,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从生至死,当停止了呼吸,经历过的一切悲喜,就都变成了虚无缥缈的飞沙。

风吹飞沙,一吹即散。

握不拢,留不住,死亡如约而至,人们只有接受,只有面对。

徐藏杵着细雪,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步步艰难,却不回头。

就这么走进了紫山的洞天。

......

......

洞天当中,是空旷的草地。

百草摇曳,剑气卷拂。

拄着剑前行的徐藏,眼前是一块巨大的草地。

草坪上立着一块墓碑。

他来到碑前,卸下细雪,插在草地之上,然后缓慢蹲下身子,盘膝坐在碑石前,发灰的鬓发,在风气当中不断扬起落下。

徐藏注视着碑石上的小字。

他的身上,那股越来越浓的寂灭意味,终于传递到了魂海之中,魂湖的旋转开始变得缓慢,男人脑海当中的画面不再顺畅,而是一帧一帧的停格。

人生如走马观花,不可停留,只可追忆。

有位披着红袍的女子来到了他的身后。

那人轻声问道:“你后悔吗?”

徐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十年前,天都血案的那一夜,徐藏的师父和挚爱同时被围攻,他选择了先救出裴家的后人。

于是便有了紫山的这座碑。

呜咽之秋,紫山上空,下了第一片雪。

落在徐藏的鬓角。

男人笑了笑,闭上双眼。

紫山山主面色平静,一只手虚搭在他的头顶。

大袖轻曳,鬓发飘摇。

徐藏保持着这个动作,再也没有动弹。

浑身寂灭,尽是死气。

第一卷 星火初燃 第四十九章 星火燃

“剑湖宫死了三个命星。”

“覆海星君死了。”

“小无量山主也死了。”

徐藏杀人的消息,从西境的两座圣山当中传了出来,以极快的速度席卷大隋四境。

星辰黯淡的这一夜,徐藏提剑杀上小无量山,暗中追杀徐藏十年的剑湖宫付出了当年两位命星修行者性命的代价,平定风波。

而主动找这位蜀山杀胚麻烦的小无量山,则是倒了血霉。

覆海星君被徐藏追了半个圣山地界,大衍剑阵都没有保住性命,据说死相凄惨,小无量山半个山头都被削平了,死去的弟子不计其数,鲜血淌满了一整条山道,护山的九十九座阵法全部都被“细雪”砍得破碎。

......

......

消息还没传来的时候,天都的皇城便已是一片死寂。

整座皇城当中,唯有无言的沉默,暮色在三皇子捏碎的命牌当中被燃烧殆尽,死去了一位皇族血亲的血脉痛苦,在每一位皇族嫡系成员的心头降临。

那辆狼狈不堪的马车,随着李白麟捏碎传送玉佩的同时,出现在了天都皇城的空旷街道之上,三皇子的白衣染上了一丝金色血迹,他的面容苍白而又愤怒,指节被掐得青白。

李白麟的一位护道者,而且是皇室的嫡系成员......死了。

这节车厢出现在天都皇城的那一刻,皇城当中的每一位核心成员,都停下了自己手头的动作。

皇城的某处,恭敬聆听父亲说话的年轻男人,身子僵了僵,感应到了血脉号召的痛苦,眼神当中带着戏谑和嘲讽。

一直说话的男人,声音戛然而止。

多少年......没有护道者死过了?皇族嫡系的护道者,因为血脉传承的缘故,战力本就高过同等境界一头,皇族生灵的身死道消,除了在北境倒悬海的厮杀当中发生过,在大隋境内,从未出现过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甘愿成为护道者的皇血族人,点燃了命星的大修行者,怎么会如此的死掉?

愤怒和震惊,在每一位皇族成员的心头涌起。

车厢停立的街道。

李白麟抬起头来,头顶的纸窗“啪嗒”一声打开。

醉醺醺的男人,将酒瓶一掷而下,重重砸碎在地,那人探出脑袋,环顾一圈,看到了站在街道仰望自己的三皇子,身后有两位姑娘替他捏肩拿背。

太子像是感受不到丝毫的“血脉同悲”,他笑眯眯问道。

“白麟......你......刚从蜀山回来?”

皇城之中无秘密。

太子如今与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在这皇城街道当中,藏不住也盖不了,会一字不差的传入大隋皇室的每一个人耳中。

尤其是二皇子的耳中。

李白麟的面色难看至极。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轻声道:“恭叔死在了蜀山。”

这一句话说完,太子才“嘶”的一声恍然大悟,整个人面色苍白,后知后觉的感应到了“血脉”当中不断传来的痛苦,他昏昏沉沉推开身旁的两个姑娘,再一次急切问道:“恭叔死在了谁的手上?”

李白麟面无表情说道:“蜀山,徐藏。”

皇城的护道者开始复苏,一道又一道金色气息在地底流转,黑夜被皇城城郊的剑气撕裂,璀璨的金色将一整圈皇城的红拂河,都染成金红交叠的粘稠之色,剑气荡漾,肃杀不断酝酿。

徐藏这个名字,在十多年前就已经扬名天下。

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规则蔑视者,十年来混得越来越凄惨,被各大圣山的喽啰追得四处逃窜......谁会想到还有今日?还有如此大的胆子?

李白麟并没有把徐藏在感业寺前大逆不道的那些话语说出来,他注视着太子,不知道自己的这位大哥究竟是装疯还是卖傻,自己捏碎传送玉佩,传送的地点是皇城的随机一处,如果不是太子碰巧在这座酒楼寻欢作乐,那么自己直接进宫禀告父皇......事情或许会变得简单一些。

皇城的大修行者已经伺机而动,徐藏能够杀死星君境界的护道者,恐怕要出动大隋皇城当中的老古董......这件事情对自己的影响很大,无论如何处理,自己要记上一个大过。

杀死核心皇族的人,将会被皇血的精神标注,无论逃到哪里,何方何处,都无法逃过皇血的烙刻。

街道上沉默了片刻,皇城的那些真正大人物即将苏醒过来,就在此时,李白麟皱了皱眉。

太子也皱起了眉头。

那道虚无缥缈的皇血感应,在逐渐的变淡。

被皇血标记,烙刻的那个人......生命的体征在不断的消逝。

然后在极快的时间里,犹如飞蛾扑向了火焰,所有的温度随着火光,迸射开来。

曙光照在了李白麟苍白的面颊上。

太子摇了摇头,合上了窗。

宫内的二皇子,轻轻念了两个字。

太宗皇帝抬起的那只手,重新放下。

隔了十数里的皇城老人,气息蛰浅,重归平静。

玉碎,自焚。

徐藏死了的消息,并不是从紫山开始,而是从皇城作为起始点,传到了四境当中。

......

......

短短十天,整片大隋天下都知道了那一夜发生的事情。

徐藏提剑杀人,再现剑圣裴旻当年的绝世风采。

剑湖宫选择了沉默,缄口不言。

而小无量山则是将整座山门都封锁起来,不允许任何人入内。

剑湖宫的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

皇城的护道者身死,这并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嫡系血脉的悲伤与痛苦,在徐藏身死之后,很快的消弭,这个消息被锁了起来。

但是“徐藏身死”的消息,却从皇城之中不胫而走。

压得西境两座圣山抬不起头,一时之间风头无二的蜀山小师叔徐藏,身死道消?

很快就有人向着蜀山求证。

而蜀山否认了徐藏的死亡,对外宣传徐藏只是闭关。

......

......

西岭道宗,紫霄宫内。

西岭下起了雪,整座圣山一片清净,琉璃不染尘埃。

红雀倒吊在屋脊,人畜无害,像是一只纯良的鸟儿,忽地惊醒。

年轻的白发道士推开阁门,从闭关的状态当中醒来。

周游的手中捏着一块极薄的玉佩,玉佩龟裂,内里的那口魂魄,幽幽化散。

他站在紫霄宫山顶,神情复杂。

天地大雪,周游望着蜀山方向,道台之上,诸多紫霄宫的弟子看着年轻宫主的郁沉神色,知道外界的传闻......多半是真的了。

周游只有一个朋友。

徐藏也只有一个朋友。

周游手中有徐藏的命牌,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能够让如今站在修行界风口浪尖的道宗天才,停下闭关的......只有一个人。

徐藏。

上一次周游破开闭关状态,是为了在西岭的圣山围攻下,救出徐藏。

而这一次,周游出关之后,什么话都没有说,沉默走到了紫霄宫的山顶,一只手捏着徐藏的命牌,另外一只手背负在后,孤零零站在紫霄宫山顶,摊开手掌,任由命牌的碎片被大风刮走,于是某条可憎又可爱的人命,就这么随风被吹到了海角天涯,世间四处。

孤苦漂泊,浪迹人间。

为此而来,如此而去。

周游叫来了紫霄宫的大师兄,他不出意料的,听到了徐藏身死关于那一夜的描述。

“剑湖宫宫主为平息徐藏怒火,杀死了两位命星。”

“携带大衍剑阵的覆海星君被徐藏杀死。”

“小无量山被他踏破,伤亡惨重。”

哪怕隐约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紫霄大师兄仍然老老实实开口,道:“宫主......蜀山已经封山了,对外的消息是,徐藏还在闭关。”

蜀山封山,徐藏闭关。

周游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

红雀从紫霄宫屋顶飞了出去,它高声戾鸣,看着满天飞掠的徐藏命牌碎片,像是明白了什么,某条贱人的性命就此离去,自己来不及报复,于是愤怒而又不甘的情绪在紫霄宫上空宣泄开来,红雀扇翅两下,炽热火风在紫霄宫山顶熊熊燃烧。

周游沉默看着这一幕。

紫霄大师兄心底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去说,忽然挑了挑眉,像是想到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周游大人,蜀山还有一件大事。”

紫霄大师兄的神情复杂而又感慨,回想着自己刚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震惊之余,只觉得不可思议。

“很多人怀疑,徐藏杀人,只是造势。”

他认真斟酌,一字一句说道:“这件事后,有一个少年,站在了风口浪尖......他接替了徐藏的位子,成为了蜀山新一任的小师叔。”

周游眯起双眼。

“那个少年的名字,叫做宁奕。”

“大隋天下的星辰榜,直接把他列在了第一位,这个未曾露面的宁奕,被誉为这一辈最有希望率先破境点燃命星的天才人物!”

明显认为这个少年过誉了的紫霄宫大师兄,深深吸了一口气,愤愤不平:“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了宁奕的名字,他接过了徐藏的细雪,赵蕤的衣冠,某种意义上来说......托徐藏的福,他站在了比大隋天下的圣子,还要高的位置上。”

说完之后,山顶一片平静。

大师兄抿起嘴唇,有些困惑。

因为听到了这个消息的周游,似乎并没有丝毫的震惊。

周游抬起一只手臂,天空那只庞大身形的红雀,扬起脖颈最后一声嘶鸣,调转方向俯冲下来,砸碎云层之间的片片大雪,越来越小,最后砸在周游手臂上的时候,一团肉球两爪攥紧衣袖,挂在周游手臂上来回摇摆,痛哭流涕。

徐藏死了,大隋天下的所有人都觉得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四海境内,真正为他流泪的,就只有这只鸟雀而已。

周游神情复杂。

“宁奕。”

他心底默默念了一遍名字。

西岭见面的时候,周游就知道这个少年有朝一日会被天下所知。

但他不曾想,那一天竟来得如此之快。

(第一卷 星火初燃,完)

第二卷 天下大雪 第一章 小霜

蜀山处在西岭和大隋西境的交界之处,弟子行事风格低调,很少惹是生非。

徐藏是一个例外。

距离徐藏杀死小无量山主......已经过去了一年。

蜀山封山一年。

这一年来,蜀山真正的山门锁死,宁奕被千手星君带回了宗门,大隋天下,让所有人都好奇的“小师叔”,高高列在星辰榜上......却没有在世人面前展露过任何一次的真实面容。

蜀山之内,宁奕的修行之地,叫做小霜山。

......

......

大月高悬。

小霜山上,盘膝坐着一位少年,黑袍紧紧贴着肌肤,汗浆湿透,他努力呼吸,星辉从头顶汇聚而来,四周的碎叶围绕这道身影旋转,最终一片一片悬停在空中,片片竖立,在方圆三尺的距离左右不断震颤。

山顶风稀,这些落叶无风自动,来回滚成一面叶墙,罩在宁奕的头顶,外层还在流淌,内层已经凝实。

宁奕的头顶,涌动着无形的星辉,湛蓝色的大道气运流转,双手虚搭,《紫玄心法》在丹田当中缓慢的流淌,血液潺潺而流,浑身涌过一股暖流。

两只“虚无大手”从宁奕的左右两侧肩头伸出,向上撑开,撑出了一道无尘之地,碎叶流淌的异象便是如此而来。

枯叶黏在“虚无大手”的掌心,闭目养神的少年背后,像是站了一位身材魁梧的远古巨人,撑开了一方洞天。

裴烦站在不远处,天气转凉,她披了一件红白相间的大氅,她的身前,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面色平静,剑眉隐着一股极淡的杀气,同样披着一件大氅,黑白相间,整个人像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神仙人物。

千手看着盘膝坐地的少年,轻声道:“宁奕,试着站起来。”

听到声音之后的宁奕,艰难睁开双眼,他看到不远处的丫头,略微紧张的抿起嘴唇,很是担心。

宁奕咧嘴笑了笑,保持着双手虚搭丹田的沉心静气,上半身不动,脚底粘地,缓慢“站”了起来。

有如清风托袖,大道扶身。

他所修行的这门功法,是蜀山所传承的《星辰巨人》,蜀山小山主在星君境界威慑天下,靠的就是这门功法。

当年的陆圣大人,是盖压一个时代的天才修行者,在后山设下了强大的禁制,同时带出了几本功法,《星辰巨人》,就是其中品质最高的一本。

然而这门功法的名字,听起来非常......不入流。

但是修行的门槛却非常的高,需要修行者的体魄抵达足够的强度,倒是与星辉境界并无太大的关联。

宁奕跟随小山主修行《星辰巨人》的时间,也不过短短的两三个月。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今晚是自己凝聚初胚的重要关头,丫头请来了小山主,这门功法若无指点,很容易走入歧途,尤其在凝聚初胚之前,稍有不慎......修行出来的,很有可能不是小山主这样的千手巨人,而是千脚......宁奕胡思乱想,心想走火入魔了,练成了千足巨人,也许还有奇效,或许跑得极快?

他摇了摇头,转瞬便把杂念摒弃,小霜山一年修行,小山主这样正经的教导来得晚了一些,他思绪稍停的时候,脑子里总是瞎子和三师兄那张不断吐着烂话的老脸。

头顶的星辉开始涌动,数量并不庞大,开始缓慢向下浇灌。

宁奕只有第四境。

他心神集中,颤颤巍巍站起身子,双手画圆抬起,撑开天幕。

同样抬起两只手的巨人,昂首发出了嘶哑的吼声,凝聚出了一副“单膝跪地”的姿态,看不清真实面容,但是能够感受到模糊的古老气息,不断从星辉凝聚的形体当中溢散,古意盎然,带着一股不容小觑的威压。

“初胚,凝聚!”

悬挂在胸口的骨笛,流淌着晶莹气息,宁奕神情凝重,站起身子的过程当中,巨人所施加的威压不断增加,骨骼作响,自己之前已经失败了好几次,体魄不够,很难完成初胚的凝聚。

这一次他成功的站了起来,那股压力顷刻之间荡然无存,苏醒的巨人,还没有足够的星辉凝聚实体,如果星辉的数量能够再多一些,宁奕便可以按照小山主的路子,去缓慢雕琢这尊“星辰巨人”。

在道宗的修行当中,这样的初胚叫做“法相”,人法地地法天道法自然,“法相”的凝聚,一般只有后三境的那些修行者才能够接触到门槛,宁奕背后的那尊星辰巨人,乍一看还真有一些法相气息,同样是修出了人性,隐约带着神性。

感应到了法相初成,宁奕轻轻吐了一口气,那根紧绷着的弦忽然松了下来。

千手欣慰的点了点头,她感慨说道:“第四境凝聚初胚,你的速度既不算快,也不算慢。徐藏对我说过,你是一个无底洞......一年来吞了剑湖宫送来的大部分资源,也只是刚刚破开初境,周游养不起你,我蜀山肯定也养不起。”

宁奕有些尴尬。

他幽怨道:“师姐......你这是赶我下山咯?”

千手笑了,没好气道:“恐怕用不着我赶你吧?天天跟着温韬学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等不及想要下山去祸害东境的那些圣山了?”

宁奕一本正经道:“我的目标一直很明确,东境的那几座圣山可不入我的眼界......要去就去天都!”

向来不近人情冷漠示人的小山主,呸了一声,笑骂道:“怎么跟徐藏一样?没个正经样?”

宁奕同样笑了笑。

小山主轻轻说道:“过段时间,封山解除......死讯昭告天下,你就可以下山了。”

裴烦抿起嘴唇。

解除封山......徐藏的死讯就瞒不住了,昭告天下,到时候会来很多的大人物。

这座天下,有很多人知道徐藏已经死了。

但是有更多的人,不相信徐藏就这么死了。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自嘲笑了笑,轻柔道:“好。”

他望着小霜山的某个方向,小霜山是徐藏和赵蕤一脉的行居之山,棺木也都安顿在那里。

蜀山封山的一年,对外宣传是徐藏闭关......其实,是为了给宁奕足够的成长时间。

......

......

一年时间,宁奕已经把剑湖宫的资源全都吞完,包括十颗千年隋阳珠,一颗三千年的妖君胎珠,以及苏苦的那些积蓄。

这还是在他缓慢“咀嚼”和“消化”,还有蜀山的三位大修行者严格看管下,一口一口吃下去的。

白日阅读赵蕤先生一脉的经文,一个字一个字的抄写。

然后跟着瞎子齐锈练剑。

与跟随徐藏修行的过程截然不同,跟随齐锈练剑修行的过程当中并没有任何的生命危险。

宁奕不得使用“细雪”,他只有一柄最普通的木剑,齐锈的山头立着一片铁树林,宁奕每天要砍倒一颗铁树才能允许回到小霜山。

对于“星辉”的运用,齐锈和徐藏走的是不同的流派。

徐藏走的是“意”,意境与领悟,走非常人之路。

而齐锈则是“力”,大开大合,再到细致入微。

宁奕第一次提着木剑走入铁树林里,齐锈演示了一遍如何拿木剑砍倒铁树。

跟徐藏演示的砸剑很像,瞎子提着剑,一剑砍下,铁树被砍得支离破碎。

但宁奕看出了不同,瞎子的那一剑,走了取巧的路子,星辉覆盖在剑身之上,用了最小的力,去破坏铁树的皮肉。

后面的日子,宁奕一共砍碎了四百七十九柄木剑。

他慢慢明白了齐锈口中“入微”的概念。

半年时间,小霜山的道藏大大小小都抄了一遍,三师兄温韬开始教导宁奕“风水堪舆”,寻龙点穴,蜀山的三位师叔人物,温韬的修为最弱,但所学之道却最为特殊,旁门左道,偏颇难觅。

“六爻纳甲,相学测字,风水堪舆,奇门八卦,这是一门大学问,代代相传,代代有损,你一个字一个字抄下来有什么用?没个十年二十年,亲自下几座大墓,抄下来也是白搭。”

“我走过东西两境所有圣山的陵墓......除了大隋的皇陵,千年来没有人找到过天都地底下的那座陵墓,唯一没有去过的,就是蜀山的后山。”

温韬曾经说过,蜀山后山是大隋四境当中最为特殊的禁区,据说老祖宗陆圣临走之前,在后山周围布了一座生死禁阵,即便是皇城的那些风水大家,也无法找到阵眼所在。

小山主是当今大隋天下,感知能力最强的大修行者。曾经有过一些想要试探蜀山后山虚实的那些修行者,最后的结局不用多想。

除了赵蕤先生,进过后山的,就只有徐藏。

很多人说,因为进了后山,徐藏才能成为徐藏。

但其实并非如此......因为那个人是徐藏,所以才能进入那座后山。

第二卷 天下大雪 第二章 幻象

凝出了星辰巨人的初胚,千手检查了一遍宁奕的身体,发现并无旧疾,温和交代了一些修行上需要注意的事项,便离开了小霜山。

裴烦臂弯里挂着一件大氅,已经等了好一会。

宁奕接过大氅,两个人顺着山路走了回去,凝聚星辰初胚,从傍晚开始,并没有持续太久,一炷香的功夫都没有用到。

山门之内,蜀山近百里地,一共有三四十座山头,真正居住的,叫得出名字的,也就十四、十五座山头。

千手大人,瞎子齐锈,三师兄温韬,各自占了一座,宁奕的这座叫小霜山,曾经住在这里的是赵蕤先生。赵蕤先生一脉的前辈,弟子,都沿承香火,应该都会住在小霜山,如今情况特殊,宁奕算是一脉独苗......其他的山头,但凡是单独拎出来居住的,都是蜀山的一些前辈,客卿,内门弟子住在山头上,外门弟子住在山脚。

蜀山特地为宁奕搭建的一座小木楼,然而起名字真的是一个很难的事情......索性就沿承山名,叫“小霜楼”。

小霜楼跟当初安乐城的院子很像,屋檐下悬着一圈红绳,挂着一盏一盏的灯笼,去年大雪的时候,小霜楼刚刚盖好,丫头踮着脚一盏一盏挂在红绳上,忙了半天,说是图个喜庆。

那盆徐藏尤其钟爱的万年青,被裴烦摆在光线最好的显眼地方。

楼里的布施,装饰,一点一滴,全都是丫头弄的。

裴烦这一年过得很闲。

比起宁奕每天要死要活的“充实日子”,她大多数的时间用来了浇水,描字......以及抱着那盆万年青对着盘膝修行的宁奕发呆。

然而这正是让宁奕郁闷的一点......

因为丫头跟着自己,自己做的每一件事,丫头都跟着做了一遍。

赵蕤先生的经文,宁奕需要一个字一个字的手抄,裴烦就只需要掠视一眼,就可以记住,当宁奕第二遍甚至第三遍抄写的时候,她仍然可以一字不漏的背诵。

二师兄的山头那片树林,在宁奕刚刚摸到窍门的时候,裴烦就可以拎起木剑,一剑一棵铁树......如果齐锈让两个人一起修行“入微”剑术,在宁奕用坏那些木剑之前,丫头就已经把山头拔光了。

三师兄的风水堪舆一开始连着讲了三个月,丫头听得津津有味,是最感兴趣的东西。

原本是半个月讲完的一本风水经文,奈何裴烦学得比宁奕快上太多,两天之后就无所事事抱着青叶盘膝坐着发呆,温韬被丫头片子的懒散态度激怒,一个月内把六爻、卦算、相学、纳甲、奇门、八卦,以极快的速度过了一遍,宁奕跟不上抄写的速度,就只能到了晚上,丫头一个字一个字背出来,他再重新抄一遍。

第四个月,温韬见识到了裴烦的厉害,活生生一个“人形道藏”,三师兄没得说了,在寻龙山布了座风水大阵,借口闭关。当天晚上,丫头带着宁奕,找上了门,盯着三师兄的阵法看了半宿,然后在后者目瞪口呆的眼光当中,挨个挨个找到阵眼敲碎。

温韬恨不得替寻龙山的老祖宗磕头。

他甚至想拜裴烦当师父。

这一年过去。

蜀山上的三位大人物隐隐约约觉得,徐藏带上山的宁奕,赵蕤先生的谶言继承者,貌似并没有展露出头角峥嵘的姿态......更像是一个附带品的裴烦丫头,却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宝物。

裴旻大人是当年威慑大隋天下的剑圣,站在最高处的大修行者......可能的确是血脉太过优秀的缘故?裴烦并没有如何修行,她凝聚星辉的速度比宁奕快上许多,至少如今宁奕看不透她的修为。

宁奕隐约猜到了原因。

徐藏当初给丫头留了一枚大红枣印记,是裴旻大人遗留的“剑藏”,那道“剑藏”刚刚取出之时,自己的骨笛起了很大的反应,这可能真的是一个巨大的宝藏,如今蛰藏在丫头的身体里。

前人栽荫,后人乘凉。

看到裴烦蹦蹦跳跳在前面拉着自己的模样,宁奕叹了口气。

宁奕也很无奈......有时候他不免悲愤的想,要是自己以后顶着“蜀山小师叔”的身份出门,丫头跟在旁边,扬名天下的肯定不是自己,而是这个天赋好到了极致的裴家后人。

“饿死啦饿死啦——”

裴烦的声音打断了宁奕的思绪。

宁奕唇角微翘,心想这样似乎也不错?

到时候丫头出手就完事了,岂不是更衬得自己威武霸气?

......

......

菜热在蒸笼里,灶台里的小火铺展开来,裴烦留了一丁点的星辉在灶台里,能够让柴火一直保持均匀的燃烧。

拿星辉续火做饭......这种浮夸的作风,让宁奕一度觉得,裴烦这丫头阔绰得有些不像话了。

“你是不是飘了?”

裴烦挑了挑眉,“骨笛吹曲?切菜?”

宁奕乖乖闭嘴。

丫头把饭菜端了上来,清蒸鲈鱼,炭烤猪蹄,葱爆羊肉,地三鲜......七八样菜摆在圆桌上,裴烦端了一个小火锅,把七八斤重的牛肉火锅端了上来,撒了一些葱花。

从西岭菩萨庙走出之后,苦尽甘来。

这么多的菜,绝不是铺张浪费。

宁奕从修行《星辰巨人》这门功法之后,胃口就变得出奇的大......每顿的食量增加了好几倍,裴烦做的这些,吃完之后,还要再加上一顿夜宵。

他端起小钢盆,把裤带面下进了蘸满汤汁的牛肉锅底当中,筷头挑起牛肉,将面条压下,汤面咕哝冒着热气。

丫头问道:“好吃吗?”

宁奕吹着热气,尝了一口蘸满红汤的面条,两颗花椒的麻味在舌尖绽放。

他拼命点头。

裴烦咯咯咯笑了起来。

宁奕把一整桌菜都吃完,吃了七八碗饭,最后把牛肉火锅还有一大盆带着火锅汤底的面条吃完,无比惬意地打了一个饱嗝,毫无形象的向后仰躺在椅子上。

他终于明白了在安乐城面馆里的徐藏,为什么能吃那么多。

他看着裴烦在自己对面,手掌托着脸蛋,笑起来像是星辰闪耀。

宁奕心底长吁短叹,心想世间唯有美食和丫头不可辜负啊。

这么吃下去,自己以后能不能吃掉一头牛?

等等......宁奕嘴角一阵抽搐,脑海里说烂话的两个师兄再一次浮现,聚在一起脑袋碰在一起,很是亲昵的聊起了天。

瞎子齐锈,笑容春风满面,像是宁奕之前在铁剑山学剑术的时候那样,和善而又不失友好的嘲讽宁奕是一头猪。

三师兄温韬则是摸着脑袋,顺着宁奕的思路,提出了一个问题......道庭山的师姐修行《星辰巨人》,是不是每一顿都能吃掉一头牛?

于是宁奕脑海当中,再一次随着“三师兄”的话语,浮现了一副场面:向来注重仪态的千手大人,捋起袖子抱着牛腿大啃特啃......

瞎子齐锈显然不关心这个问题,他同情的在宁奕的脑海当中开口,说幸好不吃猪不然你恐怕就危险了。

“宁奕?”

“宁奕?”

裴烦的声音把宁奕从恍惚当中唤醒。

丫头蹙起眉头,道:“是不是没睡足呀,你最近老是恍恍惚惚的。”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他笑着拍了拍裴烦的脑袋,说了声没事。

丫头喜欢读些故事,宁奕便挑着灯陪她一起,直到她睡着。

他推开小霜楼的屋门,离开山头,一个人悄然下山。

宁奕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他最近的意识总是恍惚,跳出来的不仅仅是说着烂话的两位师兄......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幻象、联想。

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破开了初境,抵达第四境之后,才开始出现。

宁奕忽然想到了自己在清白城地底墓地看到的画面。

铺天盖地的瓦片。

从王座走下来单膝跪地的女子。

还有自己破开初境时候的所见......天幕被撕裂,海水倒灌,世界将塌。

是自己的魂海出现了问题?

宁奕捧起了自己悬挂在胸口处的骨笛,那枚骨笛,在自己初境星火燃烧的那一夜,变成了一枚朴实无华的吊坠,很难看出来是一件品秩极高的圣物。

谨遵徐藏的教诲,宁奕并没有把骨笛的存在告诉任何人,除了丫头知道,即便是非常亲近的千手师姐,都不知情。

宁奕凝视着骨笛,惨白的骨片,倒映着他平静的面容。

脑海当中胡乱的画面,擦着边沿闪过。

阴风吹过。

宁奕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处天地倾开的山峡入口,一线天倒开,雾气浓郁,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山峡的入口,并没有任何的阻拦。

只有一枚悬挂着的长条红符。

“禁。”

是蜀山山主陆圣留下来的敕令,蜀山禁地,禁止入内。

宁奕眯起双眼,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后山......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那道山峡的入口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他握着骨笛,试着伸出一只手,悬停在敕令尺余距离,想要试一试......能否越过那条雷池之线。

犹豫了很久,终是放下,宁奕轻轻叹了口气。

第二卷 天下大雪 第三章 教宗

大隋西境境内。

秋雨过后,古道两旁的清晨微光落下,四十岁的农耕汉子,戴着斗笠,肩头挂着白毛巾,拎着镰刀,一脚一脚踩在稻田麦海当中。

鸟雀的声音在天外响起。

他们转过头,望向一个方向。

远方的古道尽头,金黄麦海中央,一辆雪白的骏马,拉着白木车厢,缓慢行驶过来。

白木车厢的后面,马蹄声音踢踏踢踏。

数十个披着麻袍的白色年轻人,坐在马背上,马蹄声音整齐归一,听起来并不散乱,没有坏了清晨的安宁。

这是一行训练有素的马车队伍。

这节马车队伍,并不像是富绰商贾的护送队,也不像是纨绔子弟的随身护卫:前者并不会走乡间小路,若是要赶夜路,为了安全,一定会从大道出发;后者则更不可能,纨绔世家钟爱排场,这种仗势摆了出来,就不会如此的低调。

每一个披着白色麻袍的骑马者,低头不语,背后像是背负着器物匣子,麻袍罩在身上,看不清面容,有男有女,三四十人,身上带着一股温和的气息,并没有丝毫的戾气。

宁静之气,质朴之气。

在最前方的那几匹白色骏马,眉眼柔和,鬃毛赤红,品相看起来极其端正。

白木车厢看起来很是干净,除了干净之外......平平无奇,车厢四处悬着一圈红绳,翘起檐角,檐角垂下来的一个小风铃,叮叮当当在空中摇摆。

如果有修行者在场,或许能够认出,车厢上悬挂着的那枚铃铛,是道宗的“三清铃”。

道宗的“三清铃”,数量稀少,唯有权高位重者才有,而这位马车车厢的主人,则是信手把三清铃挂在了檐角。

因为车厢里坐着的,是西岭天下的教宗。

而车厢后面的这一行人,是道宗的麻袍道者。

他们是来自西岭的虔诚护道者,也是道宗三清阁为教宗精心筛选的狂热追随者。

每一个“麻袍道者”,坐在白马上,目光盯着那节白木车厢,前方如果是山,那么便翻过山脉,如果是海,那么便越过大海......那节车厢里的人物所在,是他们毕生的信仰归处,从何方而来,去往何方而停,他们全都不在意。

能够有幸披上麻袍,跟随教宗一起出行,这便是一件天大的殊荣。

古道颠簸,但他们端坐不觉,跋涉了几天几夜,教宗在车厢里时而假寐,他们却几乎没有休息,精气神仍然保持得很好,脊背挺得很直。

从西岭道宗山门底下出发的那一刻,他们便保持着这个姿态,不言不语,不顾不问,保持着均匀的前行,跟在白木车厢的后面,行走大山与大湖,西境长城和圣山山门,富饶城池和乡间古道......教宗出行,意味着全天下都会看到道宗的教义,他们要把道门的精神带到大隋天下的四境各处,让更多人认同这种追随和坚持。

遇见贫困的子民,麻袍道者会替教宗施舍,大隋的城主给予最高规格的尊重和待遇,道宗的教宗则是像所有人展示他的慈悲。

新任的教宗刚刚上位不到一年,这趟出行走出三清阁前,一直没有人见过这位教宗的模样,即便是如今,教宗仍然没有露面,一切的布施和传道,都由麻袍道者代为。

......

......

红雀被一只温暖的手,一遍遍捋着毛发。

周游的那只鸟,生性暴戾,很难有屈服外人的时候,那只手的主人并没有任何的修为,轻轻捋毛,唇角含着笑,眼神里的温暖,像是可以融化世间的坚冰。

周游看着车厢那一边,坐在自己对面的年轻教宗。

一年前,老一任的教宗寿终正寝,新任教宗的选举并没有任何的激烈战况,三清阁的几位阁老,一直推举了这位叫做“陈懿”的少年郎,成为教宗之后,陈懿的资料和信息就成为了全天下最私密的情报,即便是紫霄宫宫主,也无法彻查人生。

这似乎是一位被上天宠爱的幸运儿。

三清阁给了几位宫主一份简陋的情报,陈懿是西岭境内的一户普通人家,在被接到道宗三清阁作为教宗候选人培养之前,家人早丧,沦为孤儿。

之所以能够成为教宗候选人,便是因为陈懿身上不可多得的“神性”。

周游静静看着陈懿,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笑意盎然看着红雀,身上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息,或许是上位者登顶之后的自然流露,即便是眉眼柔和,但令红雀没有挣扎的原因......不是因为太过舒适不愿反抗,而是潜藏的意志不断警惕,不能反抗。

陈懿披着一件简单的白袍,他声音带着一丝感慨,掀开车厢帘子,望着外面的金色世界,道:“周游先生......天气凉了。”

周游微微蹙眉。

“稻谷成熟之后,要及时的割掉,趁着天凉之前晒干,稻穗晒干之后变成稻草,可以喂给家里的牛羊,熬过寒冬,冬天潮湿,稻草扎捆放在牛栏里,可以保持干燥。”陈懿的眼中带着一丝追忆,他轻声笑道:“割草其实很累,一天不能停的,一个人要抱这么大一拢——”

说到这么大的时候,他松开托着红雀的那只手,做了一个环抱的手势。

红雀顺势蒲扇翅膀,艰难从车厢内飞出,清鸣一声。

周游觉得这位年轻的教宗并不简单,根据三清阁的死规,教宗不可修行,陈懿身上的神性溢满却不散,拿捏得恰到好处,如果是生来如此,那么是一等一的幸运儿。

多一分少一分都是一场危及生命的灾难。

珞珈山的那个疯女人,感业寺的徐清焰......都是如此,这个世间,生来具有神性的人类,实在太少。

所以陈懿才能当上教宗?

周游平静地想,这或许是一种不幸,如果他不曾当上教宗,以体内的神性开始踏上修行,必然会比这世上大多数的人要顺利。

年轻的教宗,目光望着抱着稻谷踩在田野里的糙汉,眼神里带着一丝说不清楚的复杂意味,他轻柔道:“在坐上那个位子前,做过几年农活,吃百家饭长大.......好些时候没有回去看看了。”

周游恍然的点了点头。

陈懿看着田野里,背着大大箩筐,一脚深一脚浅的少年郎,笑道:“以前日子过得比较苦,窑红薯,挖土,砌窑,生火......我希望他们以后能过得好一些。”

他敲了敲车厢,一位麻袍道者闻声跟了上来。

陈懿注视着那些惘然投来目光的人们,声音柔和道:“告诉他们,这些稻谷道宗要了,买下来送给安乐城和草谷城的城主。除此以外......一户人家三两的补贴,家里有老人和孩子的多贴三两,愿道宗与他们同在。”

麻袍道者闻言之后,诚挚道:“我愿追随教宗大人。”

陈懿点了点头,望着周游,轻声问道:“有些时候......信仰的存在,是为了让世间变得更好。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对吗?”

周游看着年轻的教宗,他看到了乡村贫苦孩子的影子,也看到了道宗温和派的光芒,这是一种矛盾的感觉,但他并不讨厌陈懿。

“是的,这是一件好事。”周游点了点头,道:“但很可惜,道宗之前的领袖并没有做好这些事情......希望你能做好。”

陈懿笑了笑,道:“我深知我为此而生,日后将全力为此间而奉献心血......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周游心生感慨。

这是一个有大宏愿的少年。

他想到了同样出自西岭的另外一位穷苦少年,这两个人出身类似,但经历却截然不同,如果等到见面了......或许会产生一些理念上的不合?

车厢里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

陈懿的声音带着一丝好奇。

“周游先生,我想问一问,蜀山的‘宁奕’,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披着白袍的年轻教宗,在上位之时,并没有掀起多大的风雨,三清阁扶持陈懿,几乎没有争议的打败了其他的竞争者,正是因此,道宗教宗易位的消息......在四境之内引起的轰动,并没有蜀山小师叔来的猛烈。

陈懿很是好奇,这辆马车已经行到了蜀山地界,要不了多久,他就能见到那个星辰榜第一的神秘小师叔。

徐藏的死讯放出,不仅仅是道宗,大隋的四境之内,诸多圣山,无论仇怨结好,大多都会来到蜀山亲自瞧上一眼。

徐藏到底有没有死......

以及那个叫做宁奕的蜀山小师叔,是何方神圣?

第二卷 天下大雪 第四章 霜杀百草的年代

“宁奕是一个运气很好的人。”

周游看着陈懿,认真说道:“但是他的运气没有你好。”

陈懿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运气好......运气好就能当上蜀山的小师叔?

年轻教宗微微低垂眉眼,道:“大隋天下,西岭的万寿宫、紫霄宫、纯阳宫、太和宫,有四位圣子,灵山和大雷音寺的暂且不提,中州四境的圣山,皇城的天宫地府,天都的四座书院,他能坐在星辰榜上的第一位?”

周游没有回答。

“我知道周游先生见过这个少年。”陈懿笑着说道:“徐藏逃至西岭,除了先生,天下没有人愿意救他,当时在清白城菩萨庙那儿,顺便救走了宁奕。”

“东境神仙居羌山的洛长生,刚刚破开十境,点燃了命星,星辰榜的榜首空了出来。”陈懿认真说道:“珞珈山的叶红拂,北境的小烛龙,天宫地府的小阙主小殿主,天都书院的四君子,还有东境皇子府的结盟圣子......这一代是大隋前所未有的鼎盛年代,他们当中不能说所有,但至少会有九成,在不久的将来,踏破十境,位列星辰。”

陈懿顿了顿,问道:“为什么把宁奕列在星辰榜第一呢?”

周游保持了短暂的沉默。

“在洛长生破开十境之前,他高坐星辰榜众人之上,毫无争议,未点命星,却以十境修为在倒悬海猎杀千年大妖,追溯历史,上一次做到的,是大隋的太宗皇帝。”陈懿笑了笑,道:“您当年没有做到,扶摇和徐藏也没有做到。”

周游面容平静。

他在十境之前,并没有出门行走天下,连大朝会都懒得参加,更不用说在倒悬海参与狩猎妖族的事宜。

只不过洛长生的确是一个惊艳人物。周游听说过这位神仙居小谪仙的名字,据说是天人之姿,从羌山走出之后,便一路踩着星辰榜的诸多天才上位,打过几场,之后再没有敌手敢来挑战,洛长生点燃命星的速度之快,令人匪夷所思。

“珞珈山的叶红拂,前段时间在倒悬海底,杀了一只九百年的妖兽,身受重伤,现在在珞珈山养伤,一千年和九百年,听起来只差一线之隔,但其实是天壤之别。”

陈懿轻声道:“扶摇的弟子拼命想要证明自己能够比肩师尊,结果洛长生就这么毫不在意的破境离开星辰榜......最后第一名没有落在她的头上,而是落在了宁奕的头上。”

年轻的教宗感慨道:“先生,我本以为,洛长生,叶红拂,小烛龙,是当年的你们。”

周游看到了陈懿的诚挚眼神,他平静说道:“星辰榜是会变的,如果洛长生当初输了,那么他就不再是第一了。”

陈懿怔了怔,道:“当然。”

“同样的......如果宁奕输了,他就会跌下来。”周游面无表情,道:“把他列在什么位置,其实并没有意义......如果你没有匹配名声的力量,那么站得越高,跌下来的时候,就会越疼。”

陈懿低垂眉眼,仔细想了想周游的话语。

他犹豫问道:“先生的意思是......捧杀?”

上一代的天下,有太多憎恶徐藏的人。

蜀山的小师叔,传承着赵蕤的细雪,但其实被更多的人,认为是徐藏的继承者,徐藏如果真的死了......那些不可磨灭的憎恶,就理所应当的传承下来,然后轮到宁奕的身上。

这个星辰榜第一的名字,将蜀山小师叔推上了世间最高的位置,并非出自好心......太多的恶意难以揣摩,如果宁奕有一天跌下来了,那么就会粉身碎骨。

“东境缔结联盟的那几位圣子还没有出手,大部分的圣山甚至还没有定下来圣子继承者。”周游淡淡说道:“赵蕤先生曾经说过,这将是一个霜杀百草的年代,百草野蛮生长,谁也阻止不了谁发光......星辰榜只是一个噱头罢了,道宗的天才正在准备大朝会,中州的圣子同样翘首以盼,可惜的是,太宗皇帝的六百年大寿把大朝会推迟了一年,在这之前,谁都不愿意暴露实力,都在等着大朝会的造化。”

陈懿恍然有所悟的点了点头。

周游在心底默默地想,宁奕这么一个无底洞,注定修行速度缓慢而又艰难,因为徐藏的缘故,就这么被捧上星辰榜第一的位置,其实是一场无妄的灾难。

星辰榜的确是一个噱头。

却是大隋天下年轻修行者之间最大的噱头。

最为稳妥的做法,就是等到蜀山解禁了,在千手小山主的保护下,找两位圣山的圣子打上一场,宁奕的修为自然就暴露了......一个最多只有中境的修行者,自然不配被列在星辰榜的第一名,跌出榜单看似是一种屈辱,其实是一种保护,因为站在上面,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日子还很长,路要慢慢走。

熬到大朝会,再一飞冲天。

......

......

头顶传来鸟雀的戾鸣。

马车停下。

蜀山的山门已到,陈懿下了马车,两位麻袍道者一左一右为他撑开了伞,蜀山下起了小雨,滴滴哒哒的雨滴砸在伞面弹开,地面结了一层细白的秋霜。

年轻的教宗有些恍惚,没来由想到了车厢里的那句话。

“赵蕤先生说过,这将是一个霜杀百草的年代。”

蜀山上一个百年的支柱,就长逝在眼前的山中?

小霜山的山脚,立着根根霜竹,竹林顺着山路生长,绵延一路向上,陈懿认识这种竹子,质地坚韧而挺拔,生存能力极强,竹皮白如霜,大者为篙,小者如笛。

小霜山很是安静。

山头,忽然有笛声响了起来。

声音不大,但是打破了寂静,马车行入蜀山山门,千手大人并没有任何的阻拦,蜀山地广人稀,路上零零散散遇上了一些蜀山弟子,陈懿知道自己来的不算早,徐藏的死讯传出去小半个月了,蜀山的几座山头,应该有其他势力的人来入住。

他看到了白鹿洞书院的女弟子,其他的圣山也都有人前来。

只要他们来到蜀山地界的态度是友善的,蜀山并不会如何,千手是一个性格温和的大修行者,星君不可出手交战是太宗皇帝定下的规矩。

有人不相信徐藏死了,蜀山的这场葬礼......就是最好的证明。

回过神来,陈懿仔细听着那道笛声。

吹着笛子的那人,并不会正统登堂入室的那些曲乐,吹得都是一些乡间的小调,陈懿听过大隋皇城的声乐大师吹笛,坐在山头的那个人显然没有章法,但吹得并不难听。

年轻教宗笑了起来。

他其实也会吹笛。很久以前的时候村里老人送了他一只叶笛,他摸索着入门,割完稻谷的时候会坐在草堆上,含着叶笛,看着月亮爬上头顶,踢着脚吹着悠扬的笛声,听到笛声,有人知道他还饿着肚子,会送来一些吃食,还有一些比自己稚嫩的丫头,会随着笛声跌跌撞撞踩在麦浪跑过来。

周游同样听到了笛声,他的神情有些微妙的古怪。

站在小霜山的山头之下,他抬起头来,看到盘旋在空中的红雀斡旋两圈,压抑住了振翅想要变大的冲动,清戾的叫声响彻小霜山。

山头上坐着一个黑袍少年。

细碎的小雨砸落天幕,少年并不在意,因为他的身旁站着一个撑伞姑娘,秋雨的缘故,清晨的阳光被云层遮住,雨丝连绵,看起来像是阴沉的傍晚,他目光向着山下看去,霜竹随风轻颤,竹子表面真的凝结了一层白霜,下坠的竹叶上摇摇欲坠的水珠,颗粒饱满,也真的是一夜过后凝结的露水。

山下的年轻教宗很是友善地对着宁奕招了招手。

宁奕停下吹笛的动作,同样很是友善的招了招手。

看到白木车厢之后跟着的那些麻袍道者,一个个面无表情静若雕塑,前行停顿动作整齐无比......哪怕是傻子,都能猜到车厢里的那位是什么身份。

第二卷 天下大雪 第五章 葬礼

如果论及地位,道宗的教宗大人,是全天下最为尊贵的人物,即便是天都皇城里至高无上的大隋皇帝陛下,也只是教宗的“兄长”。

哪怕如今的陈懿还不到二十岁。

按照道宗、皇城、这片大陆的条例,他可以不用喊太宗皇帝陛下,而是喊“兄长”。

这就是规矩。

圣山的山主,书院的院长,乃至这片大陆上绝大多数修为通天的大人物,全都如此,如果见面,要对这位年轻而又不通修行的西岭教宗,报以相当分量的尊重和敬畏。

当陈懿的白木马车,从蜀山的山门外行来,一路麻袍道者驱散山雾,踢踏的马蹄声音,就惊动了暂住在蜀山的圣山客人。

陈懿在小霜山山脚下静静听了宁奕的一曲骨笛,而且打了招呼,看起来山上的那位小师叔并没有邀请如今的教宗上山参观的意思。

风雨泼墨,吹完骨笛的少年小师叔挥了挥手,然后接过身边丫头的雨伞,两个人头也不回的离开,小霜山霜竹摇曳,阴雨连绵,这两道影子像是墨一样淡开,山上山下恢复了一片寂静。

很快陈懿就知道了宁奕匆忙离开的原因。

远方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音,年轻的教宗惘然回过头,看到两匹漆黑的烈马撞破雨丝,马背上的两个中年男人翻身下马,躬身揖礼,望着面前的少年,面色诚恳道:“教宗大人......应天府向道宗致以诚挚的问候。”

被麻袍道者拥簇在内的陈懿,很快知道了这两个男人来到这里的原因,道宗出行的仪仗太过明显,象征着教宗光明与无私形象的白木车厢,以及那些教宗近侍的麻袍道者,纯白的马匹,这些标志,沿袭上一任教宗传承,代代如此,早已经深入人心......大隋不会动摇,道宗便不会动摇,四境之内的圣山都要对当代的教宗报以崇高的敬意。

这两位应天府的修行者,前来“参观”徐藏的葬礼,当年的徐藏与应天府结下了相当深重的仇怨,提剑一个一个杀死了应天府十年前最有希望破开命星的那一批年轻天才,应天府苦心积虑的追杀十年,最后徐藏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应天府必须要亲眼看到徐藏的尸体,确认他的死讯,才能放心的了结这桩仇怨。

陈懿回头看了一眼小霜山,那里已经看不出曾经有人出来过。宁奕之前吹奏的那首笛曲,挑的时间很妙,特地挑了一个无人的时候,这里很快会变得吵闹,看样子这位蜀山小师叔......应该是不想被人叨扰。

果然......几乎就在应天府的那两匹黑马到来之后十个呼吸左右,另外的势力就赶到了小霜山下。

“教宗大人......天宫的风阙阙主,愿与您同在。”高大的男人披着白色的麻袍,看起来很像是教宗身旁的麻袍道者,天宫的袍服与道宗很像,只不过衣襟衣袖边沿镶嵌了一圈湛蓝丝线,象征着至高的穹顶,背后一群纯白的飞鸟,铺展翅膀飞向苍穹,各类细节,依据身份地位高低而增减省略。

如今的这位飞鸟大袍男人,显然是一阙之主,大袍上的细节做到了极致,有湛蓝色的穹顶镶边,也有背后的群鸟展翅。

天宫还有另外一种截然不同风格的大袍,只有执法的修行者才会穿戴,一般是剑阙的修行者使用,漆黑如夜,镶嵌赤红火焰,背后是群鸦乱舞,九天星辰闪烁,杀气凛然。

披着群鸦大袍的男人看起来面容冷峻,他望着陈懿,柔和说道:“天宫剑阙,愿与教宗大人同在。”

这一套说辞......听起来并不像是道宗的风格,但是就像是白木车厢和麻袍道者,从很远的历史之前就已经传承下来。

陈懿觉得这些条例很奇怪,并不算多么麻烦,被人敬仰和尊重......尤其是大陆上那些声名与地位都无比崇高的大修行者,目前看来,的确是一件舒服的事情。

他按照三清阁的教导,认真说道:“愿与你们同在。”

不仅仅是应天府的来客,天宫,剑湖宫,嵩阳书院,岳麓书院,还有东境的几座圣山,都来到了这里......每一位前来参观“徐藏”葬礼的客人,听闻了教宗前来的消息,都急切的赶来问好。

他们的脸上并没有任何的悲痛意味,在见过了年轻的教宗大人,小霜山下,就变成了这些修行者联络和交流的场合,言笑晏晏,看不出丝毫的悲伤意味。

这一场葬礼与他们人生当中出席的任何一场都不一样,死去的那个人,名字叫徐藏,这是一个天下憎恶的人物,蜀山的上一任小师叔,得罪了每一个能够得罪的人物。

陈懿沉默地看着这些修行者,他注意到身旁的周游,肩头停着那只红雀,红雀低着脑袋,鸟喙轻轻啄着主人的发丝,眸子里流淌出一抹容易被忽略的悲伤。

周游面无表情,静静站在小霜山下,他的眼中,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就像是一个忘却了人间喜怒哀乐的天人,注视着在自己身边发生了一切。

他的至交好友徐藏,棺木就躺在小霜山上,山下是徐藏生时的敌人。

让敌人出席葬礼,听起来是一个值得尊敬和感慨的事情,这个人生前一定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情,折服了所有的敌人。

然而事情并不尽是如此。

当徐藏死时,整个天下都出席了他的葬礼......可笑和讽刺的是,大家来到这场葬礼,只是想要看到,确认,徐藏真正的死了。

陈懿抿起嘴唇。

小霜山上,有一道虚幻的身影凝结而出,小霜山山顶,无数星辉涌动,最终凝聚出一尊巨大的星辰巨人,一双眸子在山顶睁开,“轰”然一声,所有人的心神都被吸引过去。

蜀山的小山主千手。

天宫的两位阙主凝聚面色,注意到山顶的异变。徐藏的死,对于这些圣山的来客来说,是一件喜事,然而对于蜀山来说......这是一件哀事,千手自始至终都未曾露面,每一位负责接待的蜀山弟子,面色都一片木然。

那双在山顶睁开的星辰眸子,带着极其强烈的震撼。

“千手的修为......更强了。”

风阙阙主望向黑袍剑阙阙主,得到了后者神情凝重的点头赞同。

凝聚而出的星辰法相,从小霜山山顶,扛着一座漆黑的棺木,仿佛顶着巨大的压力,一步一步沿着山路走下,每一步走出,小霜山的禁制触发,赵蕤先生当年的敕令便在山道两旁浮现,一根一根的紫色锁链斗射而来,缠绕着那尊丈余的星辰巨人。

巨人不为所动,扛着漆黑棺木,来到山下的时候,身上已经缠满了紫色如雷霆的链条,噼里啪啦作响。

赵蕤的小霜山,逝者如斯,入葬之后,便不许再出,将棺木搬到山脚,便已经是星辰巨人,在不破坏小霜山禁制的情况下,能够做到的极致了。

紫气流转,那尊星辰巨人,即便被无数雷霆锁链捆缚,那具强悍无比的体魄,仍然可以行动自如,它缓慢蹲下身子,将棺木重重立在山门之前,烟尘四散,等到平息之时......

当着所有人的面,揭开了那座黑棺的棺盖。

陈懿抿着嘴唇,看着那座棺材里躺着的那具尸体,徐藏闭着双眼,唇角还带着一抹调侃的笑意,他浑身充斥着寂灭的意味......一切都保存得极其完好,鬓角还停留着一片白雪。

与世人传闻的一样,徐藏早就死在了去年天降大雪的那一天,蜀山封山一年,尝试了无数的手段,想要将徐藏救出,救醒......最终都是以失败告终。

这是一个死人。

死在了自己的剑道之下,想要尝试一条前无古人的道路......最终自己将自己送上了寂灭。

陈懿轻轻在心底默念一声走好。

所有围在棺前的人,看着那个“立”起的黑衣徐藏,屏着呼吸,小霜山底,一度很是死寂。

“他死了?”

有人发问。

无人回答。

圣山来客开始尝试以不同的神念,去刺探棺木里那个人的魂海。

一片死寂。

皇族的成员,试着取出族内的器物,感应徐藏身上的“原血之罪”。

没有反应。

于是,在小半柱香之后,剑阙的阙主平静而又惋惜地说道:“他死了。”

场上的氛围,变得很奇怪。

天宫剑阙的阙主,一直想要与徐藏同境界一战,当他听到徐藏杀上小无量山的时候,已经准备动身前来蜀山......然后就听到了徐藏的死讯。

他觉得有些可惜,有些遗憾,然后他望向周游。

周游是徐藏唯一的好友。

然而周游并没有任何的表情流露,他静静看着那口棺,肩头的红雀低声抽涕。

周游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他真的死了。”

周游不会说谎。

周游不屑于说谎。

于是徐藏的生死,便不会再有任何的质疑。

应天府的来客忍不住笑了出来。

更多的人笑了出来。

陈懿沉默地看着这一幕,荒诞而又悲伤的葬礼当中,所有人都大笑,只有一个人例外。

人群当中,有一个身穿肃穆黑袍的女人,她自始至终视线都没有转移过,就这么注视着徐藏的棺,死死盯着棺里永阖人世的那个男人。

然后她的眼角,无声的流下了两行泪水。

她笑了笑,转身离开。

来到这场葬礼的所有人,心底一直有些东西放不下,到了今日,才能放下。

爱恨情仇,镜花水月。

不念尘缘,四大皆空。

第二卷 天下大雪 第六章 雨杀

宁奕没有参加徐藏的葬礼。

雨势渐大,他撑着伞,跟裴烦沿着相反的山路,从另外一条小道离开小霜山。

宁奕很清楚,今天的这场葬礼,根本就不是葬礼。

他隐约能够听到山的那一面,传来了一些人的笑声。

一个人死去,在这个世界上仍然会留下一些东西,如果是剑客,或许会留下自己最钟爱的剑器,如果是书生,或许会留下来一些书籍,手稿......即便是默默无闻的普通人,也会留下自己走过的痕迹。

徐藏来过这个世间,他留下来的不仅仅是剑。

有人憎恶,有人喜爱,这是一种情感的传承......或许会留下很多年,一直不会消磨殆尽,这才是一个人留给这世间的东西,记忆,有人会记得他,那么他即便死去了......也算是换了一种方式的重生。

这是千手大人说的话,算是一种安慰。

宁奕记下来了,却不以为然。在他心中,徐藏让自己抱着细雪,去闯小无量山的那一夜,那个男人就留下了某种不可磨灭的精神,参加这些葬礼的人看不见,千手师姐看不见,齐锈和温韬看不见......即便是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丫头,也看不见。

这是徐藏要让自己看到的。

宁奕不去参加徐藏的葬礼,是因为他觉得徐藏没有死。

但凡是看到了棺木里那张男人苍白死寂面孔的人,都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宁奕害怕自己怀疑。

他害怕自己动摇.......所以他索性就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

丫头很安静的没有说话,她陪在宁奕身边,挤在伞下面,能够感受到,今天宁奕的情绪很不正常。今天是徐藏的葬礼,蜀山的修行者,每个人难免都有一些悲伤的意味,这一年来,徐藏和赵蕤先生的棺被封在小霜山上,裴烦其实想过今天要出席这场葬礼......但听到了隐约的笑声,她忽然觉得宁奕此刻的选择十分正确。

但是宁奕把悲伤隐藏得很好,他走得很慢,山路两边的霜竹摇晃,雨水打湿山道,路径很滑,并不好走,宁奕也不看两边的山竹,他目视前方,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在裴烦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神情恍惚的痴呆儿。

就这么一路前行。

裴烦蹙起眉头,看着宁奕眼中的神采逐渐焕发,她能够感到周围天地星辉的变化......似乎有什么在急切的呼唤。

她看到了宁奕悬挂在脖前的骨笛,透过衣襟,轻轻在震颤跳动。

宁奕带着裴烦,来到了一处峡谷的入口,蜀山深处,像是被一刀切开,将整座山体切成两半,一线天后,幽幽寒风吹出。

两个人站在入口之处,撑着雨伞,雨伞成了累赘,天地大雨被浑厚的山体拦住,但风气很劲,从一线天的那一端猛烈吹出,裴烦的衣袍被吹得向后鼓起。

一枚悬空的符箓,在虚空当中随风摇曳,看起来弱不禁风。

她好像有些明白了,宁奕为何最近心神不宁,半夜离开小霜山外出。

嘴唇干涸的少年,挑起眉头,想要伸出一只手,去触摸那枚敕令。

然后猛地回过神来。

宁奕如临大敌,攥紧伞柄,他脑海恢复了一片平静,看着在自己身边惘然而又困惑的裴烦,从小霜山离开到这里的景象一幕一幕浮现而出,魔怔一般。

裴烦看着自己,一字一句问道:“这是,后山?”

宁奕额头已经出了一把冷汗,他仔细回想着自己接伞过后的行为,就像是梦游,骨笛在呼唤自己来到这里。

每一天都是如此。

每一天自己都会不知不觉来到后山,这其实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当宁奕将要触摸那枚敕令的时候,魂海便会恢复平静,留给他自主选择的权力。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望着裴烦,并没有选择隐瞒,而是认真说道。

“这是后山。”

“我想进去。”

......

......

蜀山的山门内,今天很热闹。

大部分人都聚集在了小霜山,徐藏的那口棺被揭开了,他们会在那口棺前聚上很久,整整一天,是蜀山所谓的“葬礼”,这一天的时间,棺木揭开,来客拜访,蜀山会向着所有质疑的修行者和背后势力,证明蜀山的小师叔徐藏......已经死了。

千手意念凝聚的星辰巨人,盘膝坐在黑棺之旁,默默承受着赵蕤先生敕令的责罚,顶着雷霆威压,一只手搭在徐藏的棺木之上,防止有人出手破坏。

来自白鹿洞书院的黑袍女人,红着双眼,默默上前放了一捧小白花,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小霜山的风很大,在那个女人离开之后,大风便将置放在徐藏棺前的白花吹得漫天散开,看起来并不悲伤,而是带着一股冷清的肃杀意味。

教宗陈懿,轻轻叹了一口气,也离开了人群,周游并没有跟他一起离开,而是仍然保持着站立肃穆的注视仪态,在白鹿洞书院那个女子离开之后,他便是唯一的肃穆者。大多数的麻袍道者,聆从陈懿的命令,留在这里,代替教宗大人,为死去的徐藏默哀和哀悼。

陈懿的身后跟着两位麻袍道者,一左一右撑着黑伞,离开阴沉的雨幕。

“蜀山的徐藏,是一个让人觉得心痛的人物。”

陈懿走在伞下,他轻声说道:“这样的一个人,不应该就这么死去......然而真相就是如此残酷,魂海和身体都已经寂灭,比死人还要死得彻底。”

陈懿眼中有一种复杂难明的神采,两位撑伞的麻袍道者不敢接话,三个人走出了小霜山,白木车厢和随从都已经等候在外面。

年轻的教宗摆了摆手,轻声温和道:“这里是蜀山的地界,我们是客人,不方便这样出行......现在时候还早,我想走一走。”

两位撑伞的麻袍道者面色有些犹豫,对视一眼,看出了彼此的念头。

于是一人轻声而坚决说道:“教宗大人......这是违反条例的事情。”

陈懿早就知道了会有这么一套说辞,他温柔笑道:“条例是人定的。我坐累了马车,想要步行去一些地方......难道都不可以?”

麻袍道者接过话语,小心翼翼道:“教宗大人愿意步行,应该等我们人齐,然后跟随保护,只要是教宗大人想去,那么......大隋天下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去。”

陈懿看着麻袍里的那张清丽脸庞,为自己打伞的,是一个俏丽的年轻女子,在麻袍里看不出年龄与身材,只觉得那具躯壳之下,藏着的都是一样的灵魂。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蜀山的千手大人,是大隋天下感知第一的修行者......如今徐藏葬礼,四境之内的高手数之不清,谁能瞒得住千手?谁敢来冒这个风险?”

麻袍里的那个姑娘,轻声说道:“教宗大人,为了安全,请您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把周游先生喊来。”

陈懿点了点头,于是那位麻袍道者便撑伞快速离开,等候在外的白木车厢,纯白骏马打着响鼻,不耐烦的踏着马蹄。

“走吧。”

另外的一位麻袍道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望着陈懿,听到教宗大人拿着坚定的语气说道:“这是我的命令。”

陈懿走出了雨伞,拎着白袍,踩出了一个小水坑,怔了片刻的麻袍道者一边连忙举伞跟上,防止尊贵的教宗大人被雨淋湿,一边焦急说道:“教宗大人......请你稍等片刻......请你......停一下。”

陈懿挑了挑眉,并没有停下前行的意味,他声音稍冷说道:“周游先生放弃修行,陪我出行,并不是要当我的侍从,而是想来参加这场葬礼......不要打扰周游先生,我只是想出去走一走。另外,不要跟我说规矩,我并不喜欢这样的说辞。”

那位麻袍道者咬了咬牙,把嘴里的规矩两个字硬生生吞了下去。

“千手的魂海笼罩蜀山,这里很安全......我只是想看一看这里的风景。”陈懿刚刚那一套略显冷峻的说辞,明显镇住了麻袍道者,他声音柔和说道:“不要担心,陪我出去走一走。”

陈懿看着蜀山的雾气,山体的轮廓显现又隐没,他身边的麻袍道者,小心翼翼撑着伞,浑身已经湿透,不敢让陈懿淋到一丝雨,教宗大人的步伐很快,看起来真的很想看一看蜀山的景色。

不得不说......这座千年圣地,的确是一个极美的地方。

山雨飘摇,人烟稀少,偶尔响起鸟鸣,冷清而又肃穆,不食人间烟火。

麻袍道者忽然一怔,他感到了雨势的变小......但并非如此,他目光聚集在教宗大人的身上,一路上忙着递伞,到了此刻,才反应过来,原来眼前是一堵巨大的高山。

遮住了所有的雨丝。

远方,可以看见山体的轮廓,被一切两半,宛若天成,不可思议。

麻袍道者轻声喃喃道:“这就是......蜀山的后山?”

陈懿笑了笑,他听到了一个陌生而又模糊的声音。

“是了。”

那个声音带着一丝冷意,木然而又无情,就藏在他身后的雾气当中。

年轻的教宗惘然回过头,看到一道影子砸了过来,在麻袍道者来不及反应的一刹那,将一整件麻袍都撕碎。

没有任何的声音发出,惨叫,嘶喊,都没有。

峡谷的影子笼罩之地,那柄没了遮雨作用的雨伞叮当一声砸落在地。

陈懿注视着那道走出雾气的影子,将麻袍道者重重摔在地上,已经没了声息。

年轻的教宗深深吸了一口气,脑海当中的慌乱、疑惑,在这一刻全都被抛之脑后。

他面色凝重,一字一句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走出雾气的那道影子,笑了笑,无所谓道:“当然知道......我尊敬的教宗大人。”

第二卷 天下大雪 第七章 小圣人印

那道影子并没有露出真容,他的身材很高,高的有些不像人,双脚悬在空中,距离地面还有不及一尺的距离,仔细去看,脚底缭绕雾气,虚踩在空中。

陈懿想要后退,但他的身后就是蜀山的后山,这里被敕令所封,唯一的入口,是远方的峡谷裂开之处,敕令布下的阵眼所在。

退无可退。

他努力让声音平稳,大声怒斥道:“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那道影子看破了陈懿的意图,他并不忌惮教宗的大声宣斥,能够躲避千手的魂海探查......就说明了他这一趟为此所来的决心。

影子轻声说道:“教宗大人,放弃抵抗吧。”

他取出了怀中的一方印玺,赤金色的光芒被漆黑的雾气所遮掩,他认真说道:“这一枚印玺......是否熟悉?”

陈懿瞳孔收缩。

影子诚恳说道:“整座后山连绵的数里,这一片小天地都被锁死了,您大可放心,那些大修行者现在还在小霜山,没有人会注意到这里......更不会有人来到这里。整个过程要不了多久,痛苦会有一些......您是道宗的教宗,想要成为众生的领袖,总不会畏惧这些吧?”

陈懿捡起了那柄雨伞,他咬了咬牙,倔强看着那道影子,喉咙里发出了如狮虎一般的沙哑声音:“你别过来——”

声音已经晚了,那道影子身子前倾,像是一柄利箭,毫无预兆的前冲,一瞬间砸了过来,又猛地悬停在教宗陈懿的面前,戏谑看着年轻的教宗大人被吓得向后一滞。

陈懿举起雨伞,刺了过来,影子漠然而又无情地挥手,将那柄雨伞拍得弹开。

巨大的力道,震得陈懿向后跌去,他没有握住伞器,那柄雨伞脱手飞出,自己的虎口崩裂,流淌鲜血,整个人向后跌倒,砸在后山的山石上,巨大的影子笼罩而下,整个世界一片漆黑。

那道影子平静说道:“放轻松......别害怕,别抵抗,很快的......”

这样的声音,在陈懿的心头,听起来一阵厌恶,他抓起一把碎裂的山石,攥在手中,撒了出去,噼里啪啦砸在影子护体的雾气之上,那道悬停缓慢飞来的影子,浑不在意,他已经将教宗逼到了绝境,接下来的结局毫无悬念。

影子来到了教宗的面前,他高出了陈懿许多,居高临下望着背抵山石的少年,动作柔和,一只手缓慢搭在了陈懿的头顶。

指掌间的雾气溢散开来。

他的五指抓住陈懿的头颅,徐徐上提。

陈懿的瞳孔变得惘然而又模糊。

他的意识一瞬之间就被冲散。

巨大的痛苦袭来,让这位年轻的教宗面色苍白,整个人都要被拎起。

下一瞬间,影子发出的愤怒的吼声。

“是谁!”

陈懿哐当跌在地上,他瞬间恢复了清明,看到影子的背后,一道极快的声音破开风声。

一柄伞收拢伞面,刺破长空。

那柄伞剑的速度极快——

影子来不及转身,护体雾气便被刺破,轰然一声,整个人被伞剑上的巨大力量砸中,砸在山崖之上。

宁奕松开剑柄,任其插在影子后背,来不及去看那道影子究竟是何方神圣,一把拽起面色苍白的年轻教宗,声音低沉道:“走。”

紧随而后的裴烦一脚踩在影子背后,她拔出细雪,借着反作用力跳出一段距离,被突袭得手的那道影子,体魄出奇的强大,一剑砍中,整个人只是一滞,极快的转身。

三道身影在前,那道影子在后。

“这片天地被凝固了,千手大人的魂念感知不到!”裴烦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她望向教宗陈懿,问道:“这人是谁?”

陈懿声音虚弱道:“我,我......不知道。”

身后传来了剧烈的破风声音。

裴烦忽然停住身子,她猛地撑开细雪,伞面“蓬”得一声打开,那道影子追了上来,抬起一只手掌,猛地拍下,砸在了伞面之上,裴烦的面色刹那苍白,伞面传来了巨大的冲击,只是一个呼吸,持伞的丫头,像是被骤烈的狂风吹动,伞骨震颤,像是一只风雨飘摇的蝴蝶,整个人倒飞出去。

宁奕看到这一幕,连忙松开陈懿,掠身去接住倒飞的裴烦,丫头的身子砸在宁奕胸前,意识已经有了一些溃散,两个人连续踩了十多步才稳住倒跌势头。

宁奕面色苍白,低下头来,感受到那柄细雪上传来了一股蚀骨的意味,宁奕双手攥住伞柄,所握之处升起阵阵白烟。

竟是无比的滚烫。

骨笛在胸前不断的震颤。

那道影子的一只手,雾气消散,露出了些许真容,拍在裴烦伞面的那一刻,天地间炸开了一阵灼目的金芒......带着一丝圣洁的气息,看起来像是佛门的手段。

那一掌拍在细雪上,伞面只是一阵震颤,并没有碎裂,影子的那只手失去了雾气的包裹......显现出来的,就只是一截枯骨,指节分明。

这更像是地府的修行法门?

宁奕眯起双眼,盯着那道影子,悬在地面的双足不沾尘埃,天宫风阙有这些讲究,笼罩在雾气里的行事风格......更像是南疆鬼修。

这样驳杂的一个人,是尘世间的矛盾体,宁奕在小霜山读了许多道藏,抄了百家所长,他能够分辨出修行者的宗门和所学......可是隐藏在雾气里的那道影子,他很难辨别出,这究竟是何方势力。

何方势力胆敢来到蜀山刺杀道宗的教宗大人?

护道的麻袍道者已经死了,如果教宗今天真的死在了蜀山的后山,那么这场葬礼......就不是徐藏的葬礼,而是教宗的葬礼,整个修行界会产生前所未有的动荡,道宗的三清阁会爆发出怎样的愤怒?

这个影子什么都会......宁奕丝毫不怀疑,他可以使用蜀山的手法,杀死这位教宗大人,把一切的根源,都嫁祸给蜀山。

他只是有一点想不清楚,这道神秘影子的修为不俗,但凭借刚刚的一次出手......宁奕摸到了大概的实力,还没有踏入后境,只是在中境巅峰,这样的一个修行者,凭什么可以瞒过千手大人的感知?

紧接着他就明白了。

影子的那只枯骨之手,原本悬在一侧,缓慢提起,深入怀中,取出了一方金灿印玺......这片天地的压制之力,从宁奕头顶传来,一切的感知都被隔绝。

宁奕望向面色难看的陈懿,道:“看来教宗大人的屁股并不干净。”

这是道宗的小圣人印,理论上来说......的确可以瞒住千手大人的感知,但仅仅只能辐射到个人,若是扩散开来,很快就会破碎。

那枚小圣人印,已经绽现了许多裂纹,宁奕甚至可以肉眼看到小圣人印的崩坏,过不了多久,这枚印玺就会彻底的碎裂。

陈懿知道这个影子有备而来......他也想不明白,这道影子,是从哪弄来的道宗小圣人印......这枚印玺只有道宗内部的人物才有机会获取,杜绝外传,那么原因便很明显了。

他胸口一阵郁结,无奈说道:“道宗的规矩向来很烂......为了保护我,安排了极多的人手。结果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教宗,想杀我的甚至不需要花精力去找,他们甚至可以混在麻袍道者的队伍当中。”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道影子取出了“小圣人印”,那枚印玺便开始以更快的速度崩碎。

宁奕心头忽然浮现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那道影子注视着教宗,沙哑道:“教宗大人......时间好像不够了呢。”

他的气息开始上涨。

宁奕确定了这道影子,之前只有第六境巅峰的实力,但随着话语的落下......那道影子一瞬间破开了第七境,抵达了后境!

天壤之别!

他一直在压抑着破境的冲动,防止“小圣人印”更快的崩碎。

看来已经有人觉察到了异常,将会赶到这里。

破境之后的那一击......才是他的底牌!

那道影子高高升起,然后俯冲下来。

宁奕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攥紧细雪,“砰”得撑开伞面,空中的大风骤然落下,那道影子的目标是自己!

意识反应过来的那一刹,影子重重砸在细雪的伞面之上,宁奕一只手搂抱着裴烦,被砸得几乎要离开地面,脚底的碎石不断迸溅,他一直退到了后山的禁制之后,几乎要贴上那枚敕令。

他忽然明白了影子要做什么。

先杀死自己,再杀死教宗......为了确保能够陷害蜀山,他必须要这么做,不能让自己和裴烦活下来。

宁奕双目通红,他深吸一口气,丫头的体魄并不强势,硬接了一击,意识模糊。

退无可退。

宁奕背部贴靠在敕令之上,陆圣老祖宗的铁律不讲人情,符箓光芒大作,将他后背的肌肤烫得皮开肉绽。

胸膛的骨笛忽然开始震颤。

宁奕的背部,原本如贴火池,忽然之间一片清凉,身后不再是千尺赤壁,而是万丈悬崖,他忽然就这么穿透了敕令。

锁死了数百年的后山禁制,在这一刻短暂的打开——

连带着那个抵在伞面冲锋的影子,一同跌入了后山当中!

第二卷 天下大雪 第八章 饕餮

踏着小雨,一路小跑,返回小霜山的女子麻袍道者,来到了周游的身旁,她轻轻耳语,把教宗大人想要出行的意思传递而出。

周游点了点头。

他觉得麻袍道者的行为并没有任何问题,教宗是整个西岭的精神领袖,事事巨细,决不能收到一丝一毫的危险。

周游离开了葬礼,来到了白木车厢的所在之处,他蹙起眉头,并没有发现教宗的痕迹,那位女子麻袍道者明显慌了神,她开始慌乱的询问周围的侍从。

然而得到了一个非常恐怖的信息......

侯在白木马车旁边的那些侍从,竟然表示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教宗大人,连带着女子麻袍道者一同出来的那一次,全都没有看见......

周游没有第一时间扩散魂海,这些侍从并没有说谎,有人刻意隐藏了教宗大人的踪迹,动用了一些宝物,付出的代价......自然很大。

肩上的红雀感应到了周游的意念,飞掠而起,化成正常的大小,俯瞰整座蜀山,然后重新落了下来,摇了摇头。

它也没有感知到教宗大人的踪迹。

这件事情已经开始发酵,参加徐藏葬礼的麻袍道者得知之后,迅速离场,圣山的大人物通过麻袍道者的离场,猜测到了教宗大人可能遇到了什么麻烦,紧接着他们明白发生了什么......教宗离开葬礼之后,竟然失踪了。

小山主千手不再凝形,而是以真面目出现在了周游的身边,千手的感知能力冠绝四境,她的魂海辐射了整个蜀山地界,并没有发现教宗大人的所在......

“有人动用了品秩很高的圣物。”

千手眯起双眼,不仅仅是教宗陈懿,连同小霜山的宁奕和裴烦......她也失去了感知。

“后山!去后山!”

红雀腾飞而起——

麻袍道者手慌脚乱的翻身上马,穿林赶去。

圣山的一部分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跟了过去。

然后没有过多久......他们就看到了一具尸体,麻袍被撕得粉碎,鲜血在湿润的泥土地上渗透,有人哭出了声音,侍奉教宗大人的麻袍道者,并没有因为同伴的死亡而痛苦,他们在后山山峡的坚硬岩石上,发现了一丝丝的斑驳血迹,看高度,应该是磕破了脑袋,滴在了石块上。

然而万幸的是,教宗大人......还活着。

后山真正的入口,方圆十丈的一方小天地,被锁得非常严密,陈懿的声音并不能传出,当被人发现的时候,这位年轻的教宗大人非常之狼狈,浑身都是血迹,很难站立,丝毫不顾仪态的簸坐在地,即便是被麻袍道者扶起,也不肯挪动步伐,更不肯言语,只是怔怔看着后山的方向。

悬在空中的那道敕令,无风自摇。

符箓看起来朴实无华,丝毫看不出就在不久前,曾经迸发过炽烈的光芒。

......

......

一路下跌,再下跌。

那道敕令背后连接的世界,根本就不是那道裂开的峡谷!

宁奕一只手吃力地揽住裴烦,他另外一只手攥拢伞柄,大伞撑开,并没有办法让宁奕下坠地更慢一些。

细雪的剑骨部分非常坚韧,难以破坏,徐藏当年收入鞘中,拔出可以杀敌......在安乐城的时候,细雪被改成了一柄伞剑,这是徐藏留给宁奕的唯一东西,所以宁奕一直随身带着,不曾将其改变模样。

之所以宁奕撑开了伞,速度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减缓,是因为伞面被那个影子连续两下的冲击,砸得碎裂开来。不断的下坠,剧烈的风气撕咬伞面,细雪的剑骨仍在,不断有碎裂的伞面碎片飞掠剥离开来。

那道影子没有宁奕运气那么好,中途被无形的东西撞到,砸了两下,被迫松开了细雪,意识倒还没有模糊,即便在下坠,仍然试图想要在这个过程当中,杀死宁奕。

影子试探性的想要挪动身子,距离宁奕更近一些,又被凸出的岩石拦腰砸中,将那块凸出的岩石砸得连根断开,哇得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这一次他放弃了挣扎,而是选择了静下心神,躲避下坠当中可能会遇到的阻拦。

宁奕愈发觉得,这道影子......不像是一个“人”。

他握在细雪上的痕迹,带着一股蚀骨的滚烫,徐藏精心挑选的伞面,他可以拍得碎裂,覆海星君级别的冲击都无法冲毁细雪伞面......能够依靠的,很有可能也是这股腐蚀。

那道影子被砸中之后吐出的“鲜血”,被雾气包裹,喷到了狭隘的山石对面,雾气溅得散开,宁奕捕捉到了最后一个画面,山石被烫得嗤然生烟。

这是怎样的一种血液?

带着腐蚀?

宁奕能够感到自己对于这道影子的直觉......骨笛在不断的震颤,随着骨笛的颤动,他感到自己身躯当中,涌出了莫大的厌恶,像是一种灵魂的排斥。

裴烦的修为比自己要高......但是被这道影子砸中,神魂陷入了痛苦当中,很有可能是那道腐蚀的延续侵略,但是宁奕并没有,骨笛第一时间将试图侵入宁奕身体的气息驱散开来。

所以他握住细雪,只是泛起了白烟。

两道身影,仍然在下坠,这一次宁奕并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他哐当一声砸在一截伸出的粗壮枝干上,为了护住丫头,整个人侧翻过来,即便体魄强悍,从极高地方坠下来的冲击力,仍然砸得宁奕闷哼一声,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更加不妙的是......那道影子借机拥了过来。

炽热的温度刹那袭来,宁奕来不及反应,一双用力的大手掐在自己的脖前,黑雾破碎,两只枯骨交错缠绕,力度极大。

第七境的力量......这是一种压倒性的压制,宁奕的身前抱着裴烦,身后被影子拥住,勒住脖颈,几乎呼吸不了。

他攥紧细雪,一剑剑尖戳在影子的身上,毫无意外的戳中一块枯骨,将剑尖所落之处戳得飞开......距离极近,宁奕可以听清,身后的影子根本就没有呼吸,如此极速的下坠,没有任何的呼吸迹象......它要么是个鬼修,要么是个死人,要么就是一个破天荒的怪胎。

“见鬼......”

宁奕的意识开始模糊。

他一下一下的以细雪向后砸出,凿穿一块一块包裹在黑雾当中的骨片。

然后力度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他有些感受不到自己在下坠了,冷风刮在面颊上,如刀锋锐,他一只手死死搂着丫头,另外一只手已经有些无力,松开了细雪。

意识沉沦......那枚骨笛幽幽漂浮起来,带着红绳,贴上了宁奕的眉心。

这些时日来的魂海,从无安宁时日。

天幕撕裂。

海水倒灌。

巨木枯竭。

王座破碎。

一幕一幕画面快速而定格的掠过,宁奕听到了虚无缥缈的声音,在自己额前响起。

“它们来了......”

“它们要来了......”

“来了!”

最后一道声音,几乎如雷霆一般炸响在少年的额头,骨笛死死贴着宁奕,在感业寺当中汲取徐清焰的四十四滴神性,一滴一滴输入宁奕的眉心。

原本意识模糊,认命一般闭上双眼的少年,猛地睁开猩红眸子,干枯的嘴唇开始变得红润,看起来茫然而又浑噩。

身后的那道影子,则是传来了嘶哑的声音。

“你......怎么会?”

骨笛在呜咽,在狂呼,在少年的眉心不断的迸发光芒,茫然的身体当中,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刺激和需求,那股欲望直刺心底......顺延着欲望,“宁奕”知道自己想要获取的东西是什么了,本能的驱使之下,他用力的伸出一只手,抓过影子的枯骨,一口咬下。

然后便是声嘶力竭的怒吼声音。

那截枯骨被宁奕咬碎,咔嚓咔嚓吞咽直入肚子当中,坠落的过程终于结束,两个人重重砸在大江之中,赤红双眼的宁奕,已经失去了理智,轻柔推开自己身上像是累赘包袱一样的女孩,扑在那道影子身上,由于巨大的冲击力,坠入江中的三道身影先是下坠,然后速度缓慢降低。

影子怒吼的声音淹没在水声当中,它为了完成任务,在后山禁制前破开了后境,完全可以碾压这个第四境的修行者,此刻一巴掌砸在宁奕的头上,在一拍之下,竟然没有打碎这个人类的脑袋,反而自己那只完好无损的骨掌寸寸碎裂。

浑然不觉疼痛的宁奕,顺势欺身而进,抓过了它的一截小臂,张嘴就啃,满嘴的骨头渣子,宛若饕餮,眸子里一片猩红冷漠。

惨嚎声音在江底响起,影子弃了一条手臂,迅速的上浮,他已经放弃了杀死这个少年的念头,一心只想要离开这里,拼命上浮,结果被追上来的宁奕再一次抓住小腿,撕啦一声撕裂开来。

宁奕面无表情,一把将影子重新拉回江面之下。

光芒在江底炸裂,水声混杂着痛苦的嚎叫,闷响开来。

第二卷 天下大雪 第九章 剑骨

浑沌的意识当中......

宁奕像是站在了世界的尽头。

就像是回到了清白城墓地的时候,他看到了油画般凝固的那一幕幕场景......世界已经走到了尽头,那么无论站在哪里,都是世界尽头。

绝望而又肃穆的一幕景象。

但是这一次不再一样。

宁奕可以自由活动,他可以抬起手,或者放下来,甚至可以试着走动,他的脚底是覆盖着坚冰的冻土,前后左右,是腾空的飞沙,碎石,这些都凝固在他的面前,他可以拨开,也可以绕道。

宁奕抬起头来,他艰难呼吸着冷涩的空气,抬起头来,注视到了远方的圣山上,那座盘踞圣山山顶的巨大古树,与自己破开初境的那个时候一样,已经凋零,濒临死亡。

转动视角......他看到了撕裂的天幕,倒灌下来的海水,就要摧毁人间的灾难,这毫无疑问是一场灭世的灾难,当这副景象再一次出现在宁奕眼前的时候,这一次宁奕亲自身处其中,他不再是旁观者,而是切身体会的经历人。

他看不到幸存者,飘摇的大旗,旗杆深深插入大地,碎裂的旗帜碎片,以及凝固在空气当中的血珠。

无人幸存。

宁奕试着蹲了下来,他捡起一颗铸铁的猩红头盔,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远方躺着斑驳的人形尸体,走近细看,已是一具枯瘦的人肉干,翻起身子,发现面容像是被风沙侵蚀,看不清长相,嘴唇撕裂,面目全非。

这样的尸体......满地都是。

宁奕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他忽然感到了胸前的一股震颤。

他脖前悬挂着的骨笛,轻轻跳动,像是一种呼唤,也像是一种引导......宁奕跟从着跳动的意志,惘然地被骨笛拉动,一步一步走在这片荒瘠的大地上,他不忍去看两旁的景象,最终来到了冰冻的江畔之前。

骨笛不再震颤,宁奕注视着那面镜子一般光滑的江面,江面结了一层坚冰。.

他蹙起眉头。

在这一刻,他猛地想起了自己应该身在何处。

他绝不是应该身在这里。

“嘶......”

脑袋一阵刺痛。

宁奕想起来了,后山的禁制,燃烧的符箓,跌坠之后的下落,然后自己被影子勒住了脖子......再之后是什么?自己死了么?

“你当然没有死。”

幽幽的声音在宁奕的头顶响起,他抬起头来,眯起双眼,没有找到发出声音的来源。

那道声音平静而又漠然,道:“白骨平原不会接纳死者的精神......换一句话说,如果你死了,你将无法抵达这里。”

“你是谁?”宁奕的脑袋一阵刺痛,安乐城院子里,他听到过有人呼喊“白骨平原”......看来这的确是骨笛的名字。

那道声音带着浑然的意志,平静说道:“我是‘白骨平原’上一任的主人......你可以喊我......执剑者。”

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声音明显思考了很久。

最终他说出“执剑者”三个字,宁奕从他的声音当中,听出了一些淡淡的悲哀。

“你没有死,但是她就要死了。”

执剑者声音的落下,宁奕眼前的湖面,开始消融,透过消融的坚冰,宁奕看到了自己昏迷时候发生了一切。

他不断坠落,与影子纠缠,然后一口咬下,最终砸入江中,失去控制的“自己”,推开了丫头,奔着那道影子,影子想要逃离,被自己一截一截追着啃噬。

宁奕面色苍白。

“这道影子是什么东西?”

执剑者沉默了片刻,道:“白骨平原里储存的四十四滴神性,能够维持秩序的时间并不多,已经消耗了三十一滴,还剩下十三滴,预计能够维持的时间,不够解决你的疑惑。”

执剑者顿了顿,认真道:“所以,我说,你听。”

江面的战斗已经到了最关键的阶段,影子被撕开的地方,有无数的雾气重新拢和而来,枯骨再一次生成,它近乎于不死不灭,承受着宁奕每一次撕咬的痛苦,终于明白了这个少年是一个疯子,根本不会放自己离开。

于是它再一次以牺牲自己的小腿腿骨为代价,掠向了在江底不断下坠的女孩。

裴烦陷入了沉重的昏睡当中,发丝散乱,面容苍白而又无助,根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个红了眼的“宁奕”,失去了意志,只剩下猎杀影子的本能,啃噬了一条腿骨,便没有急着去追赶影子。

白骨平原当中的宁奕,终于明白了“执剑者”的意思。

自己的意识脱离开来,来到了这里。

而此刻,现实当中的裴烦......遇上了致命的危机。

那道影子的速度极快,像是一条游鱼,就要追到女孩下坠的身躯。

“唤醒白骨平原的条件......在于你确确实实接触到了它们,而且遇到了危险。”执剑者的声音带着一丝欣慰,道:“为了防止无关的人卷入风波,以及执剑者的存在被它们发现,‘白骨平原’看起来与普通的骨笛并没有区别。如果不满足触发条件,那么宿主只会以为这是一场梦境,是自己产生的幻觉,我将等待着下一位宿主的出现。”

大江江底,那道影子就要扑在裴烦的身上,枯骨手指就要攥拢在丫头的雪白脚踝,巨大的腐蚀性,即将渗透肌肤。

执剑者轻声说了一个字。

“停。”

于是一切在此中止。

时间仿若凝固,江水里的暗流仍然滚动,时间并不是真的停止,只是在江底的“宁奕”,“影子”,以及“裴烦”,都被巨大的力量笼罩,保持着相对的静止。

宁奕能够感受到,江流当中,像是有人以莫大的神力,停住了流动的沙漏。

他稍稍松了一口气,湖面之上,水纹倒流,凝聚出了一个并不高大的人性。

“宁奕。你的神性实在太少......白骨平原消耗了本身积累的十块神性结晶,构造了你现在的意识空间。”执剑者凝聚出了一个虚无的形体,他的声音仍然虚无缥缈,从四面八方传来:“一切如你所见,这一切的维系都需要依靠神性......我们接下来有一百个呼吸的时间,你可以选择忽略我的话,那么你的意识将永恒的沉沦......你或许不会死,但是被它们缠上,你会生不如死。至于你所在意的那个女孩,一定会死。”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注视着执剑者。

“在这之前,你看到了那一幕......”

“你也经历了那一幕......”

执剑者轻声说道:“你只需要知道,这一切......由它们造成。”

宁奕知道执剑者说的是什么,天幕倾塌,海水倒灌,世界将亡,但他在蜀山上通读道藏,并没有看到有关于那颗巨大古树的记载......就像是执剑者一开始说的那样,他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幻境。

他再一次问道:“它们......是谁?”

执剑者的回答很简洁:“它们......是光,也不是光。”

宁奕有些惘然。

“那柄剑很不错,但很可惜,只有剑身,没有剑骨。”执剑者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慨。

宁奕知道他说的是哪一把......水流当中,伞面破碎,只剩下了一截长柄,剑锋藏在其中,浮浮沉沉,神性并没有笼罩死物。

“宁奕。”

执剑者的声音带着温和,道:“如果给你一次机缘,你有机会握住世上最沉重的剑器......你愿意吗?”

“如果愿意,就请抓住那柄剑。”

宁奕感到了一股温暖,笼罩自己。

意识空间里的时间如飞砂,开始溃散。

执剑者的形体,因为神性的消磨殆尽,终于开始飞速的崩塌。

宁奕有些慌了,他感到了脚底的土地,如陆地崩裂,他整个身子开始下坠,一切的一切,都开始土崩瓦解。

时间恢复如初。

江底咀嚼骨渣的少年,一瞬间恢复了清明,那柄破碎伞面的“细雪”,就沉浮在他的手边。

那道影子已经扑在了裴烦的身上,黑雾散去,露出了狰狞的面容,张开巨大的牙口,就要咬在裴烦那张脸蛋之上——

宁奕握住了细雪。

那柄执剑者口中只有“剑身”,没有“剑骨”的伞剑,在这一刻,开始细密的震颤起来。

悬在宁奕脖前的白色骨笛,分离开来,化为无数的白色流光,一道一道瀑散开来,以那柄剑身为重点,如游鱼潮水一般涌入剑身当中。

于是......细雪有了剑骨。

“请出剑吧。”

魂海当中那道虚无缥缈的声音如是说道。

宁奕握住细雪,他觉得这柄剑变重了许多。

但是他可以拎起,可以斩下。

于是他拎起细雪,一剑斩下——

浩浩荡荡,一条大江,被一剑劈成两半,轰然的江水飞起,砸在山涧两旁,震耳欲聋的声音连绵不绝,犹如龙骨崩裂。

宁奕面色苍白。

那一剑所过之处,山石崩裂,江水被斩出一道虚无的狭长轨道,剑气嗤散开来,还在绵延席卷,倒灌而来的江水砸在虚无当中,不断被剑气焚烧,然后烧成虚无。

那道影子,一个呼吸都没有支撑到,就被剑气撕裂成为虚无。

一剑之后,天地寂静。

宁奕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感应到细雪增加的那些重量,重新恢复了正常。

江水再一次倒灌,将少年和少女淹没,宁奕攥拢细雪,游了过去,将丫头抱住,然后艰难浮出水面。

第二卷 天下大雪 第十章 多事之秋

江面上钻出了两颗人头。

宁奕一只手攥着细雪剑柄,两条手臂驾着丫头的胳膊,将细雪横在两人胸前,背抵江面,努力带着丫头向着山峡一边游去。

后山的禁制之后,的确是一线天,但这道一线天与敕令之后浮现的截然不同。

这道一线天自上而下的切开,深涧不可见底,宁奕仰面环顾一圈,几乎找不到可以让自己上岸的地方,山石嶙峋。

他面色苍白,一阵乏力,跟那个影子在下坠的过程当中厮杀,当时不觉疼痛,如今只觉得骨头已经散架,拖着裴烦逆着江流,星辉很难凝固,几乎要脱力被冲走。

胸口悬挂的那枚骨笛已经消失不见。

宁奕手中的细雪,在刚刚陡然增加的那些重量,随着一剑的劈砍,像是消失殆尽,重新回归了虚无之中......

他的眉心一阵酸涩,像是透支了极大的魂念。

宁奕抿起嘴唇,回想着那一幕......那道袭击教宗的后境影子,“执剑者”没有跟自己说,“它”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是单论杀伤力,那道影子与生俱来的腐蚀性,可以碾压大部分的同境修行者了。

就这么被一剑砍得灰飞烟灭了......亲眼目睹了细雪劈开大江那一幕的宁奕,甚至丝毫不怀疑,即便是第十境的存在,若是胆敢挡在刚刚那一剑面前,也会瞬间化作飞灰。

“那柄剑很不错,但很可惜,只有剑身,没有剑骨。”

他重新想起了执剑者说的那句话。

骨笛消逝不见,品秩极高坚固无比的白色骨叶......宁奕亲眼看到了它自发的破碎开来,化为了惨白的流光,游鱼一般汇入了细雪当中,这就是剑骨?

白骨平原......他深深吐出一口气,腾出一根手指,按在自己的眉心,魂念当中,似乎与那枚骨笛建立起了模糊的联系,这根剑骨附着在细雪之上,只需要自己心念抉择,便可以重新剥离开来,回到自己的胸前做一枚安安静静的白色叶子挂坠。

宁奕吃力地拖着裴烦,两个人在江面随波逐流,他发现这座悬崖的山底,星辉极其稀薄,几乎没办法凝聚和吸纳天地之间的力量,若是让他恢复一些星辉,至少可以用御剑术把自己托起。

要怎么上去?

宁奕仰面看着天空漆黑的一条长线。

他勉强笑了笑,揉了揉丫头的脸蛋:“喏,丫头,一线天......原本以为很好看的,结果一点也不好看。”

当然没有回应。

丫头闭着双眼,面对着穹顶的一线天,睡得安静而好看。

她还在昏迷,被那道影子砸中之后,丫头的面色变得很是病态,白皙如莲花的额头处,那枚红枣般的“剑藏”在缓慢运转,宁奕抱着裴烦,像是抱着一个小火炉,他不敢松手,就这么漂在江面,衣衫湿透,沉沉如铁,江水冷的彻骨,两个人浮浮沉沉,抱在一起,看起来颇有些漂泊天涯的孤独感。

只不过女孩仰面合眸的姿态像是一个睡美人,宁奕更像是一截用来衬托的木桩,看起来呆滞而又木讷。

丫头面色病态的红润,宁奕面色苍白,四肢被江水吹刷,后背像是结了冰一样的麻木,毫无知觉,抱着丫头,与丫头贴合的那部分黑袍,反倒是被烘干了一小部分。

湿干的衣袍极为黏人,温度不断被带走......

宁奕的意识有些模糊了,浑身的酸楚泛起,他反复喊了数十次,脑海当中的“执剑者”不再回应,很有可能是神性的消耗殆尽,在自己握住那一剑之后,那道听起来温和亲切的声音,便就此彻底消弭湮灭。

该死的......这里怎么一点星辉都没有......

宁奕有些坚持不住,想要合上双眼......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能不能撑到师姐师兄发生这里......

西岭那位年轻的教宗......很快会被他的信徒发现,到时候千手大人就会知道自己坠入了后山的禁制当中。

可是在这之后呢?

陆圣的敕令所在,即便是千手也无法破开禁制。

宁奕想到了能够破开禁制的那枚骨笛。

他艰难吸了一口气,攥着细雪,低声下气道:“喂,能救一下命吗?”

没有回应。

“我真是信了你的邪......”宁奕气笑了,咬牙切齿道:“听好了,我就要死了,你他妈的要我拯救世界,能不能先带我去个暖和的地方?”

仍然没有回应。

宁奕认命一般闭上了双眼,叹了口气。

死就死吧。

这是宁奕合上双眼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

......

后山的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教宗大人簸坐在大石上,衣衫散乱,额头和后脑磕出了血迹,唇角还残留着未及时擦拭干净的猩红,历届的西岭教宗,地位尊贵,但代价是不能修行,这场刺杀让新上位不及一年的年轻教宗受了不轻的伤,麻袍道者赶到现场之后,看到了教宗的伤势,齐齐下跪,几位道宗里的大人物忙着给陈懿包扎伤口。

周游赶到了现场,他蹙起眉头,后山留下来一些驳杂的痕迹,有人在这里交过手,爆发过一场惨烈的战斗,他能够感知到宁奕那道熟悉的气息,但明显不是占据上分的那一道。

有人曾经在这里破境,直接就破开了后境,没有一丝丝的拖泥带水,分明是酝酿已久的阴谋。

周游上一次见到宁奕是在一年前,那个少年还未曾踏上修行之路,哪怕是不朽转世,神灵复苏,也不可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破开后境。

那个破开后境的不知名人物,并没有离开这片天地,封锁的气息解开了禁锢,如今聚集在蜀山的星君就有好几位,任何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这些大人物的耳目。

宁奕的气息也消失了......

抵达现场的几位星君,与周游一样,发现了这片天地的异常,除了教宗还在后山,其余的几道气息,都无端消失了。

他们彼此对望一眼,目光挪向了悬在后山一线天峡谷之外的那张敕令。

蜀山老祖宗陆圣留下的符箓,悬浮在一线天前,并不如何绽放光芒,内外古朴泛旧,随风轻轻摇曳,看起来并没有多大的威势。

但抵达了星君层次的几位大人物,在目光望向那张符箓之时,均是面色凝重,带着一丝忌惮,还有惧意。

后山的麻袍道者开始忙碌起来,有人蹲下身子,以道宗的秘书,取走留在地上的血迹,有教宗大人的,也有那位凶手的。

红雀铺展双翼,升上高空,才知道瓢泼的大雨看似被后山拦住,实则是被那张陆圣老祖宗的敕令符箓所拦,飘摇在离地三尺高度的古老符箓,散发出的淡淡威势,将整座后山大峡都笼罩起来,如笼罩华盖,倒扣大碗,雨丝不得入内。

陈懿轻声说道。

“我在后山遇到了刺杀......袭杀的人并没有认清楚,他没有露面,但是实力不容小觑。”

教宗顿了顿,仿佛想到了什么,面色苍白,下定决心之后咬牙说道:“那个刺客的来历不一般.......封锁空间用的是我道宗的‘小圣人印。’”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有的麻袍道者听到这句话,心底像是被一柄重锤砸中,无比震惊,抬起头来,望向坐在后山大石上的那个少年。

陈懿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我确定,肯定,而且以后都不会否定......因为这是已经发生的事实。虽然很丢道宗脸面,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件事与我们内部缺不了干系。”

周游眯起双眼,他抬起一只手臂,从高空坠落的红雀稳稳扎根在手臂之上,跳窜到肩头,耳语一番。

刚刚站起来的那些麻袍道者重新跪了下来。

道宗忙得手忙脚乱。

几大圣山的星君人物面色并不轻松,他们的目光都聚集在一人身上。

那个以真身前来的女人,面容平静,眉宇之间的煞气却凝结宛若实质。

千手星君伸出一只细白柔软的手掌,拂了拂黑白大氅肩头的雨丝雾气,她望向陈懿,声音轻柔。

“宁奕呢?”

陈懿听到这句话后,面色更加苍白,他心底轻轻叹息一声,然后艰难开口道。

“如果不是宁奕出手,我已经死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望向那张后山的符箓,面色苍白,喃喃道:“最后时刻......宁奕和裴姑娘,跌进了那张符箓的背后,还有那个刺客......一起跌进去了。”

陈懿的心中,浮现出凶多吉少四个字。

他忽然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好字。

这个好字,带着一丝沙哑的煞气。

“多事之秋,世事不太平。”

千手挑了挑眉,她走到后山那张符箓之处,伸出一只手,星辉缭绕,那张洁白如玉的手掌,陷入一尺之余,无数雷霆从后山内部爆射而来,如锁链一般缠绕,不得再存入。

她缓缓抽手,漠然注视着自己手上不断跳跃的雷光,老祖宗的境界太高,即便是如今的自己,也破不开后山的禁制。

“宁奕和裴家丫头,与那个后境刺客一起跌进了后山。”千手转过身来,她声音平静,毫无波澜,道:“刺客身份未明,若是宁奕和丫头出了什么意外。”

“你们这些圣山......今天就都留在这吧。”

第二卷 天下大雪 第十一章 后山的客人(第三更)

疼。

好疼。

头好疼。

“嘶......”

宁奕咬了咬牙,这是他意识复苏后的第一反应,他并没有觉得寒冷,也没有觉得潮湿......眉心的痛苦钻入大脑,像是有万吨海水灌进了脑袋里,酸涩无比,五官皱紧,缩在一起,这股疼痛让他几乎睁不开眼。

这......这是哪?

“唔......”

宁奕听到了噼啪的柴火声音,原本潮湿的衣袍已经被余温烤得干了,他睁开双眼,看到丫头蹲在火堆旁边,蜷缩身子。

宁奕唇焦口燥的想要说话,喉咙一阵枯涩,双手手肘支撑,扶地想要站起来,一瞬间天旋地转,脑袋当中的剧痛再一次炸开,没有站稳,哐当一声重重跌倒在地。

“哥?”

裴烦的声音传来。

宁奕眼前万千金星迸出,漆黑一片,视线缓慢恢复,最终恍恍惚惚浮现出那张俏脸,裴烦的面色在火光的映照下,看起来十分苍白,但嘴唇带着一丝红润,她眉心的“剑藏”被激发开来,猩红如血。

宁奕终于知道“剑藏”里藏着什么了。

他望向裴烦身后,那座缓慢燃烧,稳定散发光和热的火堆。

丫头的眉心“剑藏”,藏着裴旻大人留下来的星辉遗藏,宁奕坠落后山,便发现这座天地当中,没有一丝灵气,星辉枯竭,“剑藏”当中的星辉,在这个无法吸纳灵气的地方,便显得弥足珍贵。

“丫头......这里是哪?”宁奕坐起身子,他环顾四周,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一座山洞,昏暗的石壁,摇曳两道影子,裴烦身后火堆的星辉燃烧,沉闷的灼烧声音,还能听到外面不远处的水流,应该是从坠落之处一路漂流过来的......

宁奕在之前,搂着裴烦和细雪,逐渐失去意识的时候,曾经猜测过,后山的千丈壁,很有可能是一座环流山,深涧的水流很大,他试过随波逐流的时候,触壁便以细雪刻下一些醒目的标记......然而事实情况令人绝望,如果真的是一座环流山,那么整座山体恐怕非常巨大。

“我不知道。”裴烦的声音带着一丝惘然,她抬起头,看着头顶不知道凝聚了多少年的石钟乳,喃喃道:“醒过来的时候,就在这里了。”

山洞的顶很狭小,空间紧密,钟乳石悬挂头顶,像是一柄柄并不锋利的剑器,列阵上空,空气潮湿逼仄,好在星辉燃烧的火堆,驱散了黑暗。

“这是星辉无法普及的地方......应该不用担心有其他的生灵。”宁奕看到立在石壁一旁的细雪,他攥了攥发酸发麻的手指,拎起剑器,剑面在火光映照下流淌清泉,他端详细雪,喃喃道:“是你带我来的?”

仍然没有回应。

“那道影子呢?”裴烦蹙起眉头,努力回想着坠入后山前的景象,她意识陷入模糊的那一刻,还能感知到外界的动荡,隐隐约约间,能够感知到那道影子的动向,似乎是破开了后境的桎梏,然后扑在了细雪的伞面上。

“死了。”

宁奕试着站起身子,浑身的酸麻劲还没有褪去,他龇牙咧嘴道:“我杀的,运气好,不然我们都要交待在这。”

对于裴烦......宁奕最终选择了隐瞒。那道影子的身份尚不可知,“执剑者”的事情更是匪夷所思,丫头知道了这些,并不是一件好事。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教宗应该没什么麻烦了。”宁奕杵剑而立,没有走两步,就重新靠着石壁,再度坐了下来,他需要一些时间来缓缓,星辉干涸,骨骼与肌肉撕裂,即便是昏睡了一段时间,副作用仍然强大。

他注视着裴烦,笑了笑,道:“坏消息是,我们遇到了天大的麻烦。”

宁奕轻声道:“丫头,知道这里是哪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仿佛歇够了时间,竭力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向着山洞外走去。

“这里是蜀山的后山。”

“是的,这里是后山......是蜀山藏着天大机缘的后山,是无数人想要进却进不来的后山,然后我们运气很好的进来了!”

来到山洞洞口的少年笑了,然而他的笑声并没有丝毫的欣喜,反而带着隐隐的愤怒。

他抬起头来,伸过山洞,望着上面黝黑漆暗的一线天。

望着山洞外面的那片天空,被两块山体挤成了一条漆黑的长线,像是人笑起来时候眯起的双眼。

宁奕一点也笑不出来。

他一字一句认真说道:“谁他娘的,能告诉我——”

“这个天杀的后山......没有一丝灵气,我们跟上面隔了十万八千里,该怎么上去?一个筋斗翻上去?”

裴烦沉默了一会。

她醒过来的时候,与宁奕一样,不得不说......看到了头顶的那一幕景象,心中不由自主的产生了一种绝望的情绪。

真真切切的绝望。

如果坠落到了这样的一座山涧,是四面闭合的环形山......一丝灵气和星辉也无,漆黑幽暗,连一根枯草都看不见,该如何不绝望?

“喂!”

宁奕双手抬起,举在面颊两旁,做了一个扩音的姿势,声音在两道山壁之间荡开,扩散......

“喂——”

“喂——”

于是死寂的环境,听起来多了一丝生气。

但终究没有回应。

宁奕仰着头,看着上空那一道细的可怜的黑线,企盼着有人能够听到自己的声音,然后从天而降一只红雀,一位白发的年轻道士,或者施展千臂的星辰巨人......直到他的脖颈都酸了,那道回音还在缓慢的弹荡,缭绕。

最终让某个不肯死心的倒霉鬼彻底放弃念头的,是一块从不知多高处坠落的石块,急促而又迅猛,砸破回荡在石壁之间的声音,轰然一声砸在距离不远处的江面,溅开的水花劈头盖脸撒了宁奕一身。

宁奕重新回到了火堆旁边,他大口大口哈着气,沉闷地蹲着,衣衫湿了又干。

那块坠下来的石块,让宁奕放弃了所有求救的念头。

从后山的禁制坠下,他坠了很久......如果自己身处最低之处,那么无论如何大声呼喊,声音都不可能传得出去。

裴烦坐到了宁奕身边,她轻声说道:“后山是一处福地,赵蕤先生从这里得到了生死之间的参悟,徐藏悟到了剑意,这并不是一个坏消息。”

宁奕低垂眉眼,他并没有放弃希望,冷静下来,仔细回想,他只是觉得这件事情......很是不可思议。

蜀山的老祖宗陆圣,在后山一线天的入口,设下了那么一张符箓,敕令,外力几乎无法破开,有幸进入后山的,这五百年来,就只有赵蕤和徐藏。

自己算是第三个。

丫头说的不错,赵蕤先生和徐藏,在这里都得到了莫大的造化......可是这里明明是一处绝境。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本以为,陆圣大人设下这道符箓,是为了有人闯入后山禁地,失足坠落山底,从而发生意外......而自己就是不幸失足的那一个,现在想来,好像并非如此。

以那位老祖宗的修为,这张敕令绝不会无端失控,即便是赵蕤先生,也只是进了一次后山而已......他能够带出诸如《星辰巨人》这样的功法,那么后山一定别有洞天。

赵蕤和徐藏,像是“客人”,受到了邀请,然后被邀入蜀山后山。

宁奕眯起双眼,他想到了跟自己一同坠下山涧的那道影子。

陆圣老祖宗的“敕令”,绝不会把那道影子当做客人。

若是有外敌想要强行打破敕令,收到的惩戒必然极大,自己触发“敕令”,很有可能是一场意外......至于那道影子,在随自己一同跌入后山的那一瞬间,就会被敕令识破。

宁奕丝毫不怀疑,以那张敕令的责罚力度,如果降落在自己和影子两人的身上,会在一瞬之间把两个人都撕成碎片。

他脑海当中的某条线,一下子被捋清了:敕令辨别出了“影子”,于是让自己跟那道影子一同坠入山涧。

这里没有星辉,没有灵气,那道影子即便是“后境”,失去了星辉,就等于失去了最大的依仗......宁奕在下坠当中,与影子交手的几次过程,并没有觉得有多大的压力,与后山保护教宗的压力截然不同。

影子对于星辉的掌控极其强大,当时仅仅是中境修为,便能够隔着细雪伞面,震晕丫头。

坠入后山之后,则是跌了好几个层次。

宁奕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裴烦的眼神凝聚,她听完了宁奕的话,捋了捋鬓角,轻声道:“那道影子......是蜀山不能容忍的敌人,敕令当中的魂念不能容许它进入后山,如果真的发生了意外,那么便会让其坠入山涧?”

“是的。”

宁奕抿起嘴唇,他认真说道:“这条大江围绕山壁,即便我不杀死他,那道影子也永远出不来.......会被困死在这里。”

“丫头,你的‘剑藏’里,还有多少星辉?”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

裴烦一只手按在眉心,她犹豫片刻,斟酌道:“不多,但是够用。”

没有仔细去思考丫头这句话意味的宁奕,默默计算了一些东西,然后站起身子,在丫头的搀扶下,向着山洞暗处走去。

第二卷 天下大雪 第十二章 缘,妙不可言

山洞并不高,但宁奕不需要低头,那些钟乳石凝结在洞顶,不知道经过了多久的岁月演变,水珠侵蚀,通体圆润。

丫头眉心的“剑藏”,稳定的迸发出一道道流萤,红枣印记在激发之下,将一道道微弱的星辉光芒凝聚萦绕,她抬起一条手臂,像是拎着一盏古朴的灯笼。

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宁奕猜得没错......外面的环流山,是一座流动的墓冢,只有进,没有出,如果找不到这座山洞,永远也不可能上得去。

没有星辉,没有灵气,即便生出了翅膀,也不可能从这里飞出。

至于找到这座山洞的“幸运儿”......也不见得能够得到机缘和造化。

宁奕面色难看地发现了一具尸体,镶嵌在山洞的石壁表层,几乎看不出人形,骨骼消融,几乎与一根倒悬的钟乳石凝为一体,死在了久远的年代。

山洞内或许还藏了什么禁制......如果进来的不是蜀山弟子,后果可能就与这具尸体一样。

裴烦屏住呼吸,她甚至想过,这些倒悬着的钟乳石,每一根里面都封印着一具尸体。

显然不可能,这里的倒悬石柱,看起来像是剑器,但密密麻麻有成百上千,这里是蜀山的后山,不是所谓的古战场......宁奕跟随三师兄温韬修行,他轻声念着墓葬风水经,山地十不葬,墓有十不向。

不葬童山断山石山过山独山逼山破山侧山陡山秃山。

不向流水直去万丈高山荒岛怪石......

这座山洞已经犯了极大的墓葬忌讳,若是有诸多尸体,应该会产生浓郁的阴煞之气,山洞逼仄,狭隘,煞气凝结之后,会有异象陡发,上百具尸体,很有可能就会出现类似“阴兵过道”,“尸鬼复苏”这种恐怖的景象。

宁奕并没有觉察到阴煞之气。

他尽可能的让自己放轻松,同时拎着细雪的手指不自觉握紧,提防着身旁悬挂到面前头顶高度的钟乳石,忽然就这么炸开,真的来一出墓底万鬼出行。

钟乳石可以包裹煞气,温韬隐隐约约提到过,如果是真的用来镇压一些物事的大墓,里面的每一样物品,都不可以轻易挪动,上古时期的墓葬师,顶级的风水大师,都是精通修行的一方人杰,摆放在墓葬里的器物,若是轻易挪动位子,便可能会引起不测。

轻则墓穴坍塌,财物尽失,重则唤醒一些不祥,被墓主的诅咒缠身,生不如死。

三师兄温韬曾经有过一次教训,他与佛门的一位同僚约定一起出手,盗取东境圣山某位大人物的墓葬,忍不住多动了一块墓葬品,结果引起了异变,圣山发现了墓底动荡,星君境界的大能震怒,幸亏三师兄溜得快,结果那位佛门的同僚没有逃出墓底,被圣山大能出手捉住,问出了来路,直接废去了修为,剁掉了双手双脚,不知生死......就因为这件事情,那座东境圣山险些与东境长城外的那座灵山打起来。

宁奕感慨三师兄的遭遇,同时不免心疼那位倒了八辈子血霉的佛门大师。

温韬讲道的时候,数次提到过那位佛门大师,言语之间尽是缅怀感慨之意。

三师兄当初修为微薄之时,靠着盗墓起势,小打小闹,各大圣山恨之入骨,却无法奈何。

温韬在当时,结识了一个叫做“吴道子”的和尚,那个和尚名字听起来像是道宗中人,却剃尽三千烦恼丝,自称是东境灵山的门徒,精通盗墓风水,两个人狼狈为奸,一路上偷了不知道几座圣山,从未有过失手。

那一次失手之后,三师兄温韬就再也没有去圣山的墓蹦跶过了。

那个叫吴道子的灵山门徒,据说死得相当凄惨......温韬听说消息之后,心有戚戚然,固然千手师姐杀力冠绝星君境界,各大圣山要给一份脸面,但就事论事,要是自己盗墓被其他圣山当场逮着了,恐怕是没有机会自报家门,就要被砍断三条腿,然后片片当众剐了。

宁奕一路提心吊胆,最终走过那片钟乳石地。

山洞仍然漆黑,视线却陡然增大,缠绕宁奕身旁的寒冷之意,渐渐退散。

路上并不好走,山洞没有明确的方向,更像是一片天地。

宁奕掐诀而行,丫头的寻龙点穴背得比他流畅,口中念念有词,什么阴虚阳实,什么风巽雷震之位,坎离水火之阵......宁奕索性就放弃了想要以自己半吊子水准开路的念头,放到中州的书院,裴烦丫头多半是那种名列前茅的天之骄子,以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抄写的记忆功底,书院的师长顶多会安慰自己一声“笨鸟先飞”,真正要等到自己起飞的那一天......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宁奕握了握手中的细雪,剑骨觉醒之后......情况倒是有些不一样了。

脑海当中那些晦涩难明的字词,当初在安乐城院子里跟从徐藏修行,抄写了数十遍的长短经,始终无法通彻理解,忽然之间,像是开了窍。

像是那根藏在自己身体的骨头,明白了“剑”这个字,到底该怎么写。

人并非生而愚昧,有人懵懂行走十数年,却在一夜之间,长大成人,就此知道了自己要握住的是什么。

宁奕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资质普通的人,他能够拎起细雪,能够吃下那些苦,捱下那些刀伤剑伤,也不是因为他乐意隐忍。

他是一个信奉力量的人,被野兽咬了并不会哭,因为哭不能解决问题,拎起了细雪也不会笑,因为他知道这条路还很长......忍一时并不会风平浪静,没有人会惧怕一个温润如玉的君子,世人害怕的是瑕疵必报的恶魔,至于微笑或者严肃,只是一张面具,真正的内在,取决于躯壳里藏着的那个灵魂。

所以宁奕的精神一直崩得很紧。

要是这段路出现了意外,哪位钟乳石里藏着的“不干净东西”蹦了出来,他能够确保干脆利落的一剑了结。

后山这块千丈山,比西岭菩萨庙要邪乎,陆圣老祖宗的敕令,有可能是为了筛选,有可能是为了保护。

庙大菩萨大,天大地大,谨慎最大。

等到丫头牵着自己,真的走到了尽头,宁奕悬着的那根神经,这才终于放了下来,攥着细雪的那只手,手心细密渗出了一层冷汗,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望着身边的丫头,面色苍白如雪,嘴唇红润的想让人情不自禁咬上一口。

宁奕摇了摇头,甩开古怪的念头。

山洞的尽头,能够明显地看出来人为的痕迹,有人活着走到了这里......这已经足够说明一些事情。

丫头找的路是正确的。

石壁的两旁,悬着生锈的托手,宁奕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见到过,两只手由不知名的材质铸造,像是青铜,带着古老的气息,掌心向上朝天,五指收拢,丫头踮起脚,把“剑藏”当中的星辉缭绕之火放在了掌心。

于是石壁上的两只手,便像是拈火的远古大能,看起来神秘而又威严。

石壁的近端都被“剑藏”映照得亮起。

宁奕看到了一块蒲团,不知道在此存放了多久,蒲团已经破碎,他蹲下身子,轻声道:“小霜山有一模一样的蒲团......赵蕤先生来过这里,但是这个蒲团已经损坏了。”

他惘然说道:“赵蕤先生曾经在这里打坐修行,难道参悟生死之间的秘密......就是在这面石壁之前?”

裴烦并不出声,而是怔怔站在石壁面前。

宁奕意识到了丫头的不对劲,他转过头,与丫头一起注视着刻在石壁上的绘画,草草的几笔,有一道凌霄的身影,高举某样沉重不可度量的物事,横扫一切,重重砸下。

砸剑!

宁奕看着这一副画面,心跳骤然加快,他的面色苍白两分,粗略扫过一遍,只觉得看得十分吃力,又累又倦,望向丫头的侧脸,那张苍白好看的面颊上,再一度焕发了红润,“剑藏”在主人的心念感应之下,变得像是一枚猩红星辰。

宁奕知道大修行者的手段,可以在文字和画面上蕴含意念,剑意、刀意、枪意、棍意......诸多意志,都可以加持,每一座圣山,前人留下来的珍贵宝藏,都是通过这样的方式传承,而有机会目睹的,都是稀少的天才。

有人可以悟到前辈的意念,少走许多弯路。

但这道精神的力量,会随着不断的参悟,而不断的减少。

并非所有人都会有所感悟,这与资质无关,这是一种上天注定的......缘。

缘,妙不可言。

赵蕤先生在这里打坐,悟到了生死,带走了一些道藏。

徐藏看到了“砸剑”。

丫头观摩这副壁画。

第一眼所能看见的......就是这副壁画,而对壁画毫无触感的宁奕,惘然四顾,他目光一寸一寸扫视着这面石壁,一无所获。

然后他缓缓低下头,注意到在山壁的底部,似乎生出了一根杂草。

宁奕的眼神变得微妙起来。

草不生无根之地.....那根杂草生在山壁之间......就说明这座山壁的背后,连接了另外一片空间。

宁奕蹲了下来,伸出了手。

去拽那根杂草。

出乎意料的.....那根枯黄的杂草,就这么被宁奕拽了出来。

少年的呼吸微微停滞,他看着那根弯弯曲曲的枯黄杂草,来不及反应,眼前的石壁,开始发出了轰隆隆的声响。

封锁的天地之间,亮起了一线光明。

第二卷 天下大雪 第十三章 指引前行的一束光

天地震颤。

正在屏息参悟石壁,沉浸在“砸剑”意境当中的裴烦,恍恍惚惚之间,耳旁响起了巨大的声音,那声音愈滚愈大,宛若雷霆。

闭上双眼,脑海当中翻来覆去都是那道“砸剑”身影的丫头,觉得天地昏暗,那一剑砸来.......整个世界,都亮了。

于是她睁开双眼。

果然整个世界都亮了。

一线天后,一线光明。

石壁缓慢开启,在宁奕和裴烦两个人瞠目结舌的对视当中,于绝境之地,掀起一道光明。

宁奕低下头来,看着自己手中的那根枯草,喃喃道:“我他......服了。”

裴烦面色红润,她摸了摸自己眉心的“剑藏”,那枚大红枣在刚刚的参悟当中,似乎获取了一些神妙的物质,此刻变得饱满通盈,丫头抬起一只手,指向山壁开启的光明当中,声音惊讶道:“是那张符箓。”

宁奕看到了开启山壁之后,悬在光明当中的那张符箓,与悬在蜀山后山的一模一样。

“温韬说过,传送法阵当中,品秩不一,种类诸多,其中最为复杂的是一种叫做‘子母阵’的阵法。”丫头喃喃道:“阴阳两端,来回往返,这种阵法需要极高的空间天赋,往往布置起来繁琐而又麻烦,除了大型的城池,譬如天都皇城,才会采取如此布置方法,子母阵需要积攒数量庞大的星辉和阳气,用来填补阵眼的隋阳珠,消耗极大。”

宁奕面色无比震撼,道:“这是一座子母阵?”

裴烦伸出一只手,触碰这张悬浮的符箓,摇了摇头,道:“这不仅仅是一座子母阵......”

“悬在后山一线天的那张符箓,带着极致的杀气,还藏着诸多的禁忌手段,防止外人入内,恐怕即便修为高如千手大人,也无法越过那张符箓,想要触发法阵.......需要一些不为人知的条件,我也不知道这一次究竟是触发了什么。”

丫头顿了顿,继续说道:“这里的这张符箓,明显是陆圣老祖宗留下来的指引阵眼,无比温和,只要能够入内,便可以触摸法阵触发,回到后山之外。”

她挑起眉头,环顾一圈,光秃秃的石壁,一件布置法阵的器具也没有,勾动灵气的布幡,悬挂窍顶的天铃......这些都没有,石壁开启之后,自己像是真正站在了后山当初所看到的那座一线天之后,大风吹来,光明四溅。

“据说陆圣大人五百年,盖压一整个时代的修行者,欲与太宗试比高。”宁奕蹲下身子,捻了一些湿润的泥土,轻声道:“那一辈的修行者,各大圣山的绝世天才,都被陆圣老祖宗比了下去,蜀山山主被誉为千年罕见的不朽资质。”

裴烦压住心中的震撼,望着宁奕,一字一句认真说道:“陆圣大人,恐怕还是一位惊才绝艳的阵法大师。”

能够布下子母阵的,便是有资格位列天都皇城贵宾之席的阵法大师,皇城的法阵诸多,五百年来,都是由小无量山的大师来布置传送阵法,子母阵所需要的材料驳杂,代价高昂,一般会选择在两端布置单向的法阵。

即便是如今,经过了小无量山一代一代的优化,也只是减少了法阵的消耗,步骤仍然繁杂,要求仍然苛刻。

“子母阵”的优势,便是精准,无比的精准,绝不会出现空间动荡,以及一丝一毫的传送偏差。

陆圣老祖宗的子母阵,简单到了只需要一张符箓,这意味着什么?

陆圣的阵法造诣,在五百年前,就已经超越了这个时代最优秀的阵法大师。

宁奕并没有急着离开,他忽然心神一动,问道:“丫头......这张符箓,能够复刻吗?”

裴烦蹙起眉头,目光停留在符箓上,这张符箓上蕴含的力量无比温和,即便是伸手去触碰,捋清符箓上的内容,也不会受到陆圣意志的冲击。

少女认真说道:“我需要一些时间,把符箓上的纹路记下来。”

宁奕安安静静坐了下来,他没有打扰裴烦,全身心的投入精神,将目光凝聚到了自己拽出来的那根枯草上面。

丫头站在符箓前,端详着符箓当中不断游掠的纹路,那枚大红色的“剑藏”,吞吐着一线天当中的光明,扬眉吐气般鲸吞海吸,整个人身上的气质,在缓慢的被冲刷,蜕变,星辉潜移默化的积累。

宁奕并不知道,在得到了裴旻继承的剑藏之后,裴烦丫头的资质,便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初在西岭之时,周游并未觉得裴烦资质有多优秀,只不过是中上而已。

这道剑藏,是裴旻留下来的血脉之力,破后而立,当初裴旻能够让太宗视为不得不除的敌人,距离踏出那一步只差分毫,血脉的力量,必然是全天下最强大的那一批次。

裴旻把血脉篆养起来,留给了徐藏,这就是所谓的“剑藏”。

经过了血脉扣减的裴烦丫头,资质仍然比大部分人要强悍,如今重获剑藏,更是如虎添翼。

剑藏在缓慢复苏,随着她的修行,将一步一步解开桎梏,直到抵达当年剑圣裴旻的高度,所有的血脉才会完全的释放......这是一个非常强大的传承,裴旻虽死,但他留下了火种,给自己的亲生女儿。

徐藏说,裴旻希望自己的女儿做一个普通人。

所以他一直没有将剑藏还给丫头,一直没有教导丫头学习剑术。

直至身死前的那一刻。

如果裴烦这一辈子,不去尝试修行,那么剑藏便不会触发,裴烦蕴藏在其中的巨大力量,会保佑丫头一生平安,百世无忧。

即便是在后山,陆圣设下的“天地枯竭”,星辉无法动用,剑藏仍然可以使用。

无论遇到了何等的绝境,永远有着“剑藏”的那一抹光。

这便是裴旻大人留下来的意志。

......

......

宁奕凝视着枯草。

被他捻起首尾两端,拽直之后,带着一丝枯黄意味的这根草屑......看起来并没有一丝灵气,也没有包含类似星辉或者神性这样的物质,如果仔细去体味揣摩,倒是可以感受到一股并不强烈的寂灭意味。

在后山石壁开启之前,整座山洞里,没有一丝的灵气、星辉,即便是傍山傍水,也没有一丁点草木生灵,宁奕早就注意到了这一点......那么问题就来了,这根枯草到底是从哪里长出来的?

拔出这根枯草的时候,宁奕似乎感受到了一丝震颤。

那股震颤的意味......来自于细雪,准确的说,是贴入细雪骨子里的“白骨平原”,一路走来,宁奕深知“白骨平原”的敏锐之处,劫三皇子货物之时,它第一时间发现了藏在车厢底部的那两颗千年隋阳珠隋阴珠,还未曾觉醒之前,骨笛姿态的白骨平原,就对星辉和神性,有着极为敏锐的感应。

宁奕感受不到枯草的异常,他并没有丢到这根草屑,而是小心翼翼将其折叠,放入了自己的腰囊当中,日后说不定还可以派上用场。

他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裴烦丫头还在聚精会神的盯着那枚符箓,努力去记下来其中浮现的纹路和规律。

宁奕环顾山壁打开之后的世界,那枚符箓像是天地之间唯一的光芒,两旁山石嶙峋,往前走似乎还有一截路,但是这枚符箓拦在此处,如果不出意外......触摸之后,便会被传送离开后山。

当初赵蕤先生和徐藏,应该是被后山外的那张敕令,传到了山壁之内,带走了诸多道藏,领悟了“砸剑”,然后打开石壁,触摸眼前的这张符箓离开。

如今看来,后山的一线天.......仍然是个未解之谜,两张符箓,一座子母阵,陆圣老祖宗的手段杜绝了一切意外,将两个小天地连接起来,留给了蜀山后人珍贵的资源。

但宁奕不知道眼前这枚符箓背后,究竟是怎样的一方天地,如果真真切切走入一线天......符箓的背后,是不是就是陆圣老祖宗走过的路?哪里究竟藏着什么?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

发黄的那根草屑,韧度极佳,在石壁夹缝当中生存了也不知多少年,宁奕忍不住拿出来端详,盯着看了半天,一无所获,只能重新又放回,实在无法参透,最终放弃了短期内解开疑惑的念头。

丫头站在符箓前,屏住呼吸,宁奕没有发出声音,她就这么站了小半个时辰,以她的记性,徐藏在安乐城读书的时候,一遍就可以记住所有的信息,如今在这张符箓前站了如此之久,可见这张符箓的信息量庞大。

她最终合上双眼,长长吐出一口郁气。

宁奕看着丫头,关切道:“如何?”

裴烦扬起好看的脸蛋,面色并不欢喜,摇了摇头,轻声道:“陆圣先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这张符箓上的内容,不是很看得懂,但是勉强能记住,真正要复刻,恐怕现在做不到。”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宁奕假装痛苦的安慰道:“没记住没关系......”

“等等......你说什么?”

宁奕回过神来,面色复杂道:“你全都记住了?”

裴烦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在心底打了主意,如果丫头记不住,一趟不够来两趟,两趟不够来三趟,总而言之一定要把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全都打包带走的宁奕,在心底默默感慨。

什么叫做天赋?

这就叫做天赋!

丫头真的是一个宝藏,无论是选择修行还是研习阵法,或者其他的道路,一定都会取得不小的成就。

宁奕伸出一只手,搭在了丫头的肩头。

两个人一起触碰那张符箓。

天地彻开,陆圣留下来的一线光明,指引方向。

第二卷 天下大雪 第十四章 借我一束光照亮黯淡

蜀山的后山。

气氛凝固。

几位圣山的大人物面色并不好看。

教宗陈懿的肩背受了伤,先前坚持要为陈懿撑伞的女子麻袍道者,拿来了一些药膏,掀开一角道袍,蹲下身子,悉心为教宗大人擦拭着伤势,她细心的注意到,这些都是一些刮擦的轻伤,教宗大人的头上箍了两圈白纱布,那才是受伤严重的地方。

谁也不知道那个刺客究竟做了什么......但是从这些伤势来看,如果不是蜀山的小师叔宁奕来得及时,很有可能教宗大人已经遭遇不测。

女子麻袍道者轻轻舒了一口气。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的目光望向悬在后山处的那张敕令,符箓上古旧的青红二色缓慢轮转,看不出有丝毫的气息......她在道宗研习阵法,心想这很有可能是蜀山那位名叫陆圣的老祖宗,特地布置的一道阵法,倒扣在一线天山峡上方的大碗,是阵法禁制的外沿,仔细去看,能够看出来一丝丝流淌的星辉气息,里面内有天地。

赵蕤先生和杀胚徐藏,都曾在后山里得到过造化,至于在后面里究竟遇到了什么,蜀山后山里有什么,诸如此类的问题......两位都是绝口不提,这是悬在大隋天下每个修行者心头的未解之谜。

女子麻袍道者心底默默想着一些东西。

星辰榜上有叶红拂和小烛龙这样的绝世天才,只能屈居排在第二名和第三名,各大圣山的圣子级别人物,都要列在宁奕的身后......那位蜀山的小师叔,高坐星辰榜第一的位置,怎么就被一个刚刚破入后境的刺客给逼入了后山?

只不过转念一想,她觉得那个刺客并不简单。

守在教宗大人身旁,跟随陈懿一同行走,为其撑伞的那个麻袍道者,名字叫苏三,是个修为第六境巅峰的修行者,在道宗内,想要成为一位麻袍道者,有着诸多苛刻要求,出身来历不必多说,关于自身......除了修为境界必须要踏入中境,在医术,阵法,铸器,丹药,等等方面,也要有所涉猎。

苏三是一个中境修行者,但也是道宗里最出色的那一批中境修行者,从后山的斑驳血迹看来,只是一个瞬间,就被那个刺客撕成了碎片。

被教宗大人称为“影子”的刺客,在那个时候还没有破开后境......杀力竟然如此强大?很有可能是一位隐藏了实力的大修行者,强迫自己跌境再跌境,然后才能够瞒住蜀山小山主的感知,施行这场刺杀。

女子麻袍道者一边想着,一边完成了抹药,擦拭,以及最后的包扎,她有些不舍地放下了陈懿的衣袍,轻声道:“教宗大人,已经好了。”

陈懿温和的嗯了一声,他看着在自己身旁的千手,已经不远处形成对立之势的那一拨圣山人马。

道宗的麻袍道者已经清算干净,那个刺客携带“小圣人印”,麻袍道者的数量并没有减少......这个刺客并非是跟在道宗的车队里混进蜀山,只能是另有其人。

“徐藏师弟的葬礼,蜀山大开山门,但凡是圣山来客,只需要出示身份,便可以带着门下弟子入内。”

千手站在陈懿身旁,面无表情说道:“教宗大人已经证明了那道影子与道宗无关,那么与谁有关?”

她披着那件黑白大氅,阴阳二气流转,后山的那张符箓就悬在她的正后方,挡住了一整座大山的风雨,偏偏她的衣袍无风自动,肌肤自内而外迸发紫气,看起来像是一尊星辰笼罩的超凡神灵。

千手释放了自己的星辰之力。

天宫的两位阙主,一位背负双手,缩在袖内的五指掐诀,场间的风气便渐渐卷起,逐渐有肃杀意味,另外一位则是将自己背后的重剑轻轻立在地面之上。

四座书院,此行前来的领路人,乃是出自应天府的夷吾星君,百年前便已经抵达星君境界。他的身后,应天府的诸位弟子看起来面色不善,几座书院与蜀山因徐藏结仇,十年来不断灌输这道仇恨,愈发累积,却未能爆发,就得到了徐藏的死讯。

如今他们来到这场葬礼,亲眼见证了徐藏的入葬......说不出来的快意与幸灾乐祸,却因为宁奕的这场意外,此刻被千手留在了后山。

夷吾星君眯起双眼,轻轻拔下了自己的那根发簪,手指轻轻敲打发簪的红木,发出清脆的声音。

夷吾星君身后不仅仅是应天府,还有嵩阳书院和岳麓书院。

白鹿洞书院已经离开了蜀山,与徐藏旧年有瓜葛的水月师叔,确认了徐藏已死,便领着弟子离开了这处伤心地。

东境的圣山联盟,没有星君前来,显得格外低调,两位命星的大修行者捏着甘露先生留下来的玉佩,倒也不如何惧怕千手。

他们不相信,千手可以凭借一己之力,留下这几位星君修行者,就算是宁奕真的死在了后山,千手又能如何?

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在诸多圣山当中默默无闻的剑湖宫宫主,并没有急着站队,表明态度,而是带着门下的弟子,距离书院和天宫,以及东境圣山远了一些。

柳十望着教宗陈懿,温柔说道:“教宗大人,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剑湖宫十分震惊......愿意配合道宗任何的调查,找出刺客。”

陈懿面色缓和的点了点头,他的背后站着周游,大隋天下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星君之一,周游同样点了点头,对于剑湖宫的态度......道宗很乐意见到,如果都是这样,那么今天的问题就很好解决了。

有人望着剑湖宫,嗤笑了一声。

夷吾星君虽是男子,动作之间却带着一抹阴柔气息,他捂唇而笑,轻柔问道:“柳十......你倒是撇得干净,不知道千手领不领情。”

柳十温和笑了笑。

千手并未说话,目光瞥了一眼剑湖宫诸人,然后缓慢收回,重新落在了书院和天宫的那一行人身上。

“千手闻仲。”夷吾星君的声音细柔,他面色凝重望着披着阴阳大氅的女子,头一次念出了千手的全名,这位蜀山的小山主,位次低于大部分的星君修行者,圣山小山主,一般都是年轻的天才弟子继承,一切只因为蜀山的山主陆圣太过强大,被人怀疑至今还活着......所以千手即便在星君境界所向披靡,也只能坐在小山主的位子上。

“我敬你修行境界高深,不愿在蜀山地界冲突。”夷吾星君与千手对视,他把玩着那根红木发簪,认真说道:“但修行不易......你应当知道我书院的底气,天子脚下,谁还没几位老祖宗?你今日要想拦我,就要看看书院老祖宗,和蜀山老祖宗......哪一个底气更盛了。”

千手眯起双眼,她淡淡道:“你大可以试着把天都墓陵里面的那些老祖宗唤出来,‘选官子’,‘朝天子’,随便叫出来一个,我二话不说,就此放你离开,听说应天府还有个名号极其唬人的‘圣乐王’,有本事叫出来让大家瞧瞧?”

陈懿听到这番话,面色凝重起来,四座书院的历史悠久,有望超脱星君境界的人物......都会获得一个大隋天下敕封的称号。

这些敕封的称号,就选自书院藏书陵当中漫天悬挂的词牌,与气运有关,气运越高,品秩越高,收到敕封的人物待遇也不相同。

这些大修行者,据说沉睡在墓陵当中,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靠着皇城底下的气运,勉强封住冻死的星辉,在书院遇到不得不出手的情况之下,才会复苏。

这只是一场小的对峙,绝不至于书院出动这样大的底牌。

陈懿知道“选官子”和“朝天子”,这是两位书院的传奇人物,放到如今时代,大概相当于年轻时期不输于徐藏周游的天才修行者,一路风雨无阻的走到了最后,最终选择了尘封修为。

至于“圣乐王”,这个敕封名号一听就比前两位要强大一些的,是书院墓陵里最古老的“修行者”,据说死于寂灭,据说还有意识,封锁星辉之前,就已经活过了五百年的大限。

夷吾星君手中的那根发簪,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就是唤醒墓陵的圣物了。

陈懿抿起嘴唇,他有些担心事态的冲突,向着不可解决的地方演变。

年轻的教宗望向蜀山小山主,看到了一副平淡至极的表情,似乎浑不在意夷吾星君手中的发簪捏碎,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难道......蜀山那位老祖宗陆圣,真的还没有死,就在这座后山当中,随时可以复苏醒来?

陈懿面色有些苍白。

夷吾星君面色阴沉,手指捏在发簪上,犹豫不决。

忽然有人轻轻咦了一声。

是剑湖宫的宫主柳十。

柳十望着千手身后的那座后山,禁制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在所有人惘然的目光当中,那张符箓骤然绽放光芒,一瞬之间,骇人的气势溢散开来。

如果说,先前还有人怀疑蜀山那位山主老祖宗的生死存活,以及千手星君的底气,在这一瞬间......一切质疑的念头都将湮灭。

那张符箓笼罩着的后山,震颤一下,绝对超越了星君境界的星辉,数量庞大的溢散开来,仅仅是一线,便带着灼目的光芒,在那张符箓之后绽放。

天地一线。

光明一瞬。

有人伸出一只手。

像是借了天地之间最煌燃的一束光。

于是黯淡的蜀山后山,笼罩所有人的漆黑影子,就此被照亮开来。

少年和少女,在所有人的目光下,相互扶持着,就这么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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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天下大雪 第十五章 藏锋

在宁奕和裴烦走出来的那一刻,有人松了一口气。

两拨势力对峙的原因,便正是因此而起,蜀山的新任小师叔,被徐藏带来,继承赵蕤先生的衣钵......如果今日出了什么意外,千手说不定真的会把几座圣山留下来,彻查清楚。

夷吾星君眯起眼睛,他的目光落在了走出光芒后的那两人身上。

宁奕浑身的气息内敛,他拎着“细雪”,这柄天下最朴实的剑,藏在伞柄之中,伞面在与那道影子的厮杀当中破碎殆尽,即便是剑胎全现,看上去也是一柄凡剑。

这就是蜀山的小师叔了?

夷吾星君挑了挑眉,觉得很是失望,不过如此,远远没有羌山神仙居的洛长生光芒耀眼,甚至比起珞珈叶红拂,北境小烛龙,还有着不小的差距。

不过有一点,倒是有些意思。夷吾星君竟然看不穿宁奕的修为,或许是蜀山的千手教了他一门不错的藏匿功法,身上的星辉藏在血液当中,若是不出手,便难以探查。

夷吾星君望着裴烦,丫头眉心的剑藏早已经被她伸出一根手指按住,那枚大红枣并不适宜展现给外人所见,珞珈山的那枚莲花令,以及裴家后人的身份,丫头都小心翼翼的藏起,这些信息一旦外泄,很可能会造成莫测的风波,凶吉难料。

即便裴烦藏去了“剑藏”,那张好看的脸蛋,仍是第一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书院的弟子眯起双眼,看着宁奕身旁的丫头,知道这就是教宗大人所说的那位裴姑娘了,明眸皓齿,生得着实好看,可惜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因为徐藏的缘故,这些书院的年轻修行者,怎么看宁奕怎么不顺眼,越看越觉得能看出来当年徐藏的影子。

走出光明的两个人,在破开符箓,走入狭隘的一线天之前,不得已保持着一种亲昵的姿势,搂腰,搭肩,手指勾结。

于是就此登场。

宁奕一只手揽着裴烦丫头的肩膀,他听到丫头的声音,有些羞赧地轻轻传来:“哥......怎么人这么多?”

宁奕不动声色,看着后山林立的诸人,神采不变,走出一线天前,他已经料到了会发生什么......在逐个对视了这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确认了他们眼中鄙夷而又蔑视的目光之后,宁奕心底轻轻叹了口气,心想自己跌落山涧,破旧的衣衫湿了又干,虽然踩着光芒万丈闪亮登场,但还是无法避免落魄狼狈的形象。

还是因为自己搂着丫头?

宁奕目光微微凝聚。

教宗遇到了刺杀,自己坠入后山已经如此之久,这件事情想必已经传开,也引起了轩然大波,如此多的圣山大人物到场,难道是为了自己?

宁奕看到了在场的好几位星君......紧接着陈懿的声音就无奈传来:“宁奕......你若是晚上片刻出来,千手大人恐怕能把这几位圣山的来客给生吞了。”

少年挑了挑眉,看到了剑拔弩张的几位大修行者,以及面无表情的千手师姐。

年轻的教宗,走了过来,他轻声在宁奕耳边说了几句话,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宁奕心头一暖,望着自己的师姐,千手的神情素来平静,并没有丝毫波动。

夷吾星君收回发簪,淡淡说道:“既然这位蜀山的小师叔没有事,教宗大人也无碍......那么这个误会,我们就此揭过,彼此退让一步,让双方都有一个台阶能下。”

他也算是舒了一口气,诚恳说道:“那么这件事情,就这么算了。”

风阙阙主停住掐诀,天地之间的风气逐渐湮灭,目光忌惮地望向千手背后的那座后山。

世人都说,蜀山最大的靠山,就是那座后山。

“东岩子”赵蕤从后山走出来,镇了蜀山二百年。

杀胚徐藏从后山走出来,打压了整个大隋天下整整十年。

如今各大圣山,诸位星君,亲眼见证了新一任小师叔宁奕,从后山走出来......这个看起来并不耀眼的少年,便有了足够的资格,让所有人相信,不久之后,他将撬动整个大隋天下的风云。

剑阙阙主双手杵剑,轻剑悬在腰侧,重剑出鞘抵在地面之上,他看着宁奕,若有所思.......这个少年与洛长生不一样,有人头角峥嵘,光芒万丈,从出生明理的那一刻起,就发誓要站在所有人的头顶,像是当年的“神道剑”三人,每一个都不遗余力的绽放光芒,压过同龄的所有人,如今神仙居的洛长生就是这种人。

有人藏住锋芒,把剑气都藏到了骨子里......不显山不露水,也许那根剑骨,真的有一千斤一万吨重?

终于见到了蜀山小师叔的真容。

每个人都感慨唏嘘,心底五味杂陈。

对于徐藏选中的继位者,态度大抵分为两类:瞧不起看不上,嗤之以鼻的是一类,觉得明珠暗结,藏锋藏拙的是另外一类。

但很可惜,这两类都错了。

夷吾星君放回了簪子。

风阙阙主停住了掐诀。

剑阙阙主准备收剑。

东境圣山,以及一整个后山僵持住的人马,都准备离开这场开始愉快,后来不太愉快的葬礼,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将这么结束。

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这件事情,就这么算了?”

宁奕的声音,带着一丝讶异,他望着收刀收剑的圣山弟子,保持着收回发簪动作的阴柔男人,以及诸多的身影,一个字一个字开口:“如果就这么算了,道宗的脸往哪里放?”

夷吾星君眯起双眼。

“我活着从后山出来了,你们以为就结束了?”宁奕环顾一圈,他笑了笑,然后平静说道:“我是蜀山小师叔,我当然会活着出来。”

然后宁奕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停在不远处的白木车厢,淡淡道:“教宗大人遇到的刺杀......凶手还没有抓出来,你们就想这么算了?”

这句话说出来,麻袍道者默默站了起来,有人捏着道宗的玉佩,颜色不一的阵法,从他们脚底升起,在后山地域一道接一道的浮现。

陈懿抬袖,压了一下,那些阵法的光芒在压袖动作的那一刻同时消失,看起来整齐无比,带着一股子肃杀气息,这些道宗的麻袍道者修为不高,但是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他们可以把信息传到西岭境外的三清阁当中,道宗与蜀山素来交好,又是天底下除了皇城以外的最大势力,坐拥大隋天下数以百万计的信仰子民......教宗遇袭,怎能说揭过就揭过?

夷吾星君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望向宁奕,道:“你想怎样?”

宁奕笑了。

他抬起一只手,星辉在掌心凝集,驳杂的气息在他掌心之上缓慢流淌,最终凝形。

“那个袭杀教宗的大胆狂徒......已经死了。”宁奕声音平静,说道:“我击杀的时候,取了一些气息,星辉可以恢复一些景象,当时在后山保护教宗大人之时,我发现这个刺客的来历......并不简单。”

宁奕在骨笛觉醒之前,与那道影子交手,当时震惊于对方的驳杂所学,特地保留了证据,“执剑者”到头来都没有告诉自己,这道影子的来历......但宁奕并不打算放弃追究。

他望着书院前的夷吾星君,认真说道:“我并不想怎么样,我只是想找出这个刺客......”

宁奕望着陈懿,深吸一口气,道:“我可以保证,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真话。”

“那个刺客所用的身法,乃是应天府的‘清风拂槛’。”

夷吾星君面色抖变,他气得差点捏碎发簪,对着宁奕这个辈分小了百年的修行者,险些怒喷出来,咬牙切齿道:“黄口小儿,血口喷人?”

宁奕笑了笑,掌心的那道影子,在星辉复刻之下,缓慢浮现出当时的身形。

陈懿面色凝重,认真说道:“当时的场景......的确如此,一丝不差。”

夷吾星君凝神去看,宁奕掌心,星辉凝结,重现出来那道影子扑来的画面,正是应天府的“清风拂槛”。

他面色难看,回头望向自己的弟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宁奕并没有停住,他这一次的目光望向那位风阙的阙主,声音木然说道:“那个刺客也用了风阙的‘倒提身’。”

掌心的雾气变幻,陈懿的眼神冷了下来。

仍然如此。

当时十分紧急,他来不及记下来这个影子的轨迹,不曾想过,宁奕竟然能够辨识出这道影子的修行法门......教宗将目光望向风阙阙主。

原本停止掐诀的风阙阙主,面色同样是大变,丝毫未曾想过,宁奕的污水就这么往自己身上泼了过来。

“你放屁......”

风阙阙主声音带着一丝尖锐,抬起手掌,整个人穿透风幕,刹那前行,就要来到宁奕的身边,将这位蜀山信口雌黄的小师叔一巴掌拍死。

千手并没有丝毫要动的意思。

陈懿身旁的周游忽然动了。

白发道士化为一道白光,消失在了陈懿的身旁。

第二卷 天下大雪 第十六章 星君之争

天地大风起。

骤然大风,因天宫风阙阙主而起。这一派的修行者,速度极快,行路如风,据说破开命星之后,能够坐地日行八千里。

然而有一道白色身影,看缓实疾,从教宗身旁的大石,到宁奕身前,几乎是一掠而过,在众多圣山修行者的视线当中,只看见那道白色身影悬停而住,微微吸掌,一柄普通长刀便从远方一位麻袍道者的鞘中被吸了出来。

周游踩着碎石而来,路上炸开一道颀长路径,后发先至,来到宁奕面前,自下而上的拔刀而出,刀锋掠过风幕划出一抹弧形流华。

身形以无比迅猛姿态砸来的风阙阙主,瞳孔收缩,并没有选择收掌而回,而是保持原先姿势的一掌砸下。

天宫风阙,大风缭绕,修行体魄,凡人刀剑怎可加身?

一道清冽的碰撞声音就此响起。

周游的刀尖扎在风阙阙主掌心,戳出一道细碎的白点,刀器寸寸崩裂炸开,白发道士面无表情以另外一只手挥袖兜揽,“兜雀儿”将碎裂刀器全都纳入袖中,猛地震袖。

风阙阙主面前炸开无数风花,护在面前的风气与刀片滚在一起,尽数绞碎,来不及任何动作,那个白发道士以半柄断刀,就此插入掌心,溅起一篷血花。

一瞬的延迟之后。

碎裂的风气就此荡开——

两人一前一后撞入后山一颗大树当中,轰然一声震颤。

落叶摇晃,片片如海。

周游松开持刀之手,退后两步,面色平静,注视着一整条手臂连带着掌心,被断刀钉在古木上的风阙阙主,一言不发。

所有人都看到了此时的场景。

于是满座死寂,鸦雀无声。

宁奕终于明白了,为何当初在西岭菩萨庙,仅仅是周游一个名号,便足以吓退诸多圣山,即便是大隋的西境长城,也要对这位年轻道士礼敬三分。

因为“道宗周游”的“道”,是“神道剑”当中的“道”,也是“大道可期”的“道”。

从来没有人说过,周游精通刀法,宁奕只以为周游先生是一个儒雅的道胎,修行境界奇快无比,一心只追求长生大道......可是那一刀,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一刀,直接砍碎了风阙阙主的护体罡风,把这位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钉在了后山的古木之上。

周游可能只是需要一把刀。

也有可能是他人生当中第一次握刀。

这便是周游的可怕之处。

他是西岭道胎,无论是剑道,刀道,枪道,长生之道......都是道的一种,他所走的是,是一条宽阔的道,包含了诸生百态的“道”。

白发道士站在古木之前,他看着风阙阙主,面色一如往常的淡漠。

周游没有回头,淡然道:“宁奕......继续说下去。”

宁奕面色有些苍白,他望了一眼千手师姐,师姐的面色与周游一般无二,以眼神示意自己继续说下去......面无表情的果然都是怪物。

宁奕心中稍微安定了一些。

在周游出手之后......宁奕就知道自己应该做的是什么了。

他继续说道:“那道影子用的袭杀手法,有‘应天府’的影杀,还有剑阙的‘暗劲’。”

这两句话并非宁奕杜撰,那道影子所学驳杂,的确有诸家影子,其中还真的有“应天府”和“剑阙”的术法影子。

话音刚刚落下,面色难看的夷吾星君和剑阙阙主,同时动了,他们并没有第一时间向宁奕出手......两位大修行者面色阴沉,现在的局势,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等着自己往火坑里跳,摆明是想要动手?

站在古木之下的周游,挑了挑眉,他身旁一左一右,两道极快的身影如骤光一般砸来,接着犹如撞上了两面坚不可摧的重墙,轰然一声炸出无数烟尘,接着倒飞开来。

凭空之处,多了一位披着阴阳大氅的女人,千手的面目毫无波动,两只手交错抬起,遮在自己面前,一尊巨大的星辰巨手凭空浮现,伴随着千手的手势,一左一右,按在两位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额头之处,将全身都覆盖,烟尘当中,极速扫过,将夷吾星君和剑阙阙主各自按进两株古木当中。

木屑横飞,泥石飞溅。

后山不太平。

几位圣山如临大敌,就要出手。

千手的声音冷然传来:“你们谁敢动弹?”

两颗古木之处。

剑阙的阙主被一巴掌抡飞,意识模糊,接着狠狠砸在一颗巨树之上,后山的那些古木,几乎有七八人合抱之粗细,质地极其坚韧,这一砸竟然没有断裂,只是在树身砸出一个极深的凹坑。

重剑脱手抛飞,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地的那一刹,剑阙阙主拔出腰间轻剑,挥剑砍出。

星辰巨人的手掌被剑气撕开一道裂口,却没有直接崩碎,源源不断的星辉汇聚而来。

剑阙阙主知道千手星君被誉为星君境界的最强者,打起十二分精神,脚底蹬在那颗巨木凹坑之上,轻剑抵上那只虚无缥缈的星辰手掌之上,试图破开压制。

从小霜山抬棺而下,千手用的便是这尊法相,硬生生扛着赵蕤的禁制,任凭一道一道雷霆落在身上,要把徐藏的棺木顶着禁制摆放一整天,这是一种何等的体魄?

剑气对抗星辉,一时之间,有来有回,难以破禁。

另外一边,被千手一巴掌砸进古木的夷吾星君,并不算是体魄强大的修行者,面色苍白,胸襟处挂了一大串血迹,挣扎一二,发现千难万难,几乎无法脱身离开掌心,就要拔出发簪捏碎,捏碎之前,竟然无法感应书院。他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望向蜀山后山,那张悬浮的敕令,隔绝了与蜀山外的一切联系。

难怪千手会如此的自信。

自己即便把这根发簪捏得粉碎,应天府那边也不会有丝毫的感应。

陆圣竟然在后山布下了这等禁制?

而更让夷吾星君觉得绝望的,是那个站在场间的蜀山小山主,气势逐渐拔高,提升再提升,最终有一尊宝相庄严的星辰巨人,拔地而起,只起了一个上半身,面目毫无表情,背后逐渐舒展一条又一条的手臂。

掐诀,捏印,拎剑,提刀,握拳,拈指......数之不清。

中间合了一个慈悲掌。

“千手......”

夷吾星君忘记了疼痛,喃喃念着这两个字,想到了此行之前,应天府的府主,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与蜀山的小山主发生冲突......

他想起之前千手站在后山,说的那句,若是宁奕出现了意外,圣山来客一个都别想走,他之前只当是个笑话。

现在夷吾星君丝毫不怀疑,这个疯女人是真的能够做到这一点。

他看到千手背后那尊庞大的法相,最终将那根发簪插回了脑后,放弃了抵抗的念头。

那个不断以剑气冲击掌心缝隙,却始终出不来的剑阙阙主,全身心放在剑上,猛地感到压力一滞。

千手施展法相之后,那尊巨大的星辰巨人,面目冷漠,以第二只手掌贴在第一只手掌之上。

叠掌——

轰然一声,古木凹坑再深一倍,一柄轻剑被压到弧度夸张地抛飞了出来,铮然插入大地,与重剑剑柄交错发出一声清冽声响。

两柄剑器,一重一轻,相互交叉,震颤摇晃。

剑阙阙主看着那道庞大的星辰法相,愕然张着嘴,脑后当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

空地上。

周游站在法相之下,他仰起头来,那张好看的面容本是浑无表情,在细细端详了千手法相的衍生与雕琢之后,竟然有了一丝动容。

白发道士轻声说道:“千手大人,您是一位天才。”

蜀山小山主温和说道:“周游,要不了多久,你的成就......会比我高。”

......

......

这两位星君大人物之间的对话,被所有人听在耳中,并没有任何人觉得有丝毫的不妥。

周游说千手是一位天才.......因为他看出了这尊法相的不同,如果按照正常的修行路子来走,能够凝聚出六条手臂,便已经是大乘之势,千手修改了这门功法......于是就有了今天展露法相的这一幕。

至于千手对于周游的赞扬,则是一种由衷的,薪火传承的意志,即便全天下都认为周游是天才,见面之前,千手也不会高看,只有真真切切见过了真人,她才会给出自己的评价。

她不屑于跟风,也不会过分的夸赞,对于外人......蜀山千手向来惜字如金。

这两位大修行者的互夸,是以三位同等境界的星君修行者作为背景......三位大修行者,一位被周游以凡刀钉穿手掌,两位被千手拍在古木凹坑里,眼光复杂,震惊,愤怒,怨毒,畏惧,尽皆有之。

这一幕日后会传到整个大隋天下,然而站在风口浪尖的,被几大圣山心心念念所惦记着要复仇的,却不是周游和千手。

而是相比于两位星君,无疑是一颗“软柿子”的宁奕。

宁奕此刻,也被眼前的这一幕震撼到了。

他有些明白为什么徐藏害怕这位千手师姐了......师姐的火爆脾气,说打就打,就算是星君大修行者,一样毫不留情,星辰巨人这门功法,修行到了师姐的地步,对待夷吾星君这种修行者,简直就是一种残忍的吊打。

他回过心神,清了清嗓子,将那道“影子”的门路全都说了出来。

“东境骊山的‘麒麟决’。”

“嵩阳书院的‘覆柳’。”

“岳麓书院的‘洞玄指’......”

宁奕零零散散说完,他望着一众呆滞的圣山弟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个刺客来路的屎盆子,公平地扣到了每一位前来参加徐藏葬礼的圣山来客头上。

之前笑意盎然,来蜀山看徐藏下葬的这些人,没一个人笑得出来了。

笑啊,你们倒是笑啊。

宁奕冷笑一声,道:“你们有谁觉得有问题的?”

(PS:1,今天是跟沈莫姑娘谈恋爱的一周年纪念日。会加更,晚上9点有2章。借着这个机会想说几句话……感谢她陪我走过难熬的一段时间,走过浮沧录的低谷,也感谢读到这里的每一个读者,谢谢你们的鼓励、支持。我会写好故事,以后每年的今天,都会加更。 2,11月和12月都会打月票战,都要进前十名,先礼后兵,更新摆在这里,开书到现在,每天无比稳定的保底两章,浮沧录期间每天只有一章,请多大家支持正版,支持原创,如果真的喜欢,就下载纵横APP,圈子关注和发言,让我能够看到更多的声音。3,上架应该不会太晚,30万字之前会上架,那一天会爆发十章更新,说到做到。)

第二卷 天下大雪 第十七章 狮子大开口

场上的几大圣山,面色各自不同,但难看的神情大抵相同。

如果他们前来参加徐藏的葬礼,抱着一颗解开前尘恩怨的心,在抵达蜀山之后,就此和解,离开这里......那么便不会惹上今天的麻烦。

夷吾星君咬牙切齿看着宁奕,这场刺杀教宗的风波,让这位蜀山的小师叔彻底的站了出来,救了西岭道宗的教宗大人一条性命,获得了其身后无数麻袍道者和信奉教义之人的拥簇。

只要陈懿愿意站在宁奕身后,那么就等同于大义站在了宁奕身后。

“教宗大人......这件事情,您想怎么处理?”

他被千手牢牢按在古木之上,无法动弹,这个姿势让夷吾星君丢尽了颜面,眼下越是反抗,越是丢人现眼,他低声下气开口,目光望向陈懿,试图得到一些挽回的余地。

陈懿看着夷吾星君,并没有轻易松口,他面色如常,轻声说道:“这件事情......宁奕救了我一条性命,险些遭遇不幸,既然如此,便由他来处理,如何?”

被按在古木上的夷吾星君,咬了咬牙,沉声道:“好。”

千手和周游,将目光放在天宫两位阙主的身上,这两位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恃才傲物,自以为修为不俗,到了此刻,深知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两个人都是声音极低的说了一个好字,周游拔去那柄断刀,千手散开法相。

几座被扣了“刺杀教宗”大帽子的圣山,没有星君境界的修行者领队......只能沦为鱼肉,任凭宁奕刀俎,事实上,如果不是圣山山主级别的大人物前来,今日后山的这场闹剧,结局一定是蜀山和道宗镇压所有反抗之人。

宁奕目光环顾一圈,场上的局面已经稳定下来......几位圣山还不死心的人物,试图捏碎传音玉佩,或者诸如此类的繁杂信物,之后面色灰白,显然是失败了。

宁奕在后山一线天,见识到了蜀山老祖宗陆圣的阵法造诣,这位五百年前的阵法大宗师,在后山悬停的敕令,连夷吾星君的保命发簪都能够封锁住,那么这些圣山的寻常信物,必然是一样都不能起效。

剑阙阙主,跌坐在古木树下,今日的这一战,他的道心甚至都出了一些问题,被千手一巴掌碾压......同为星君,境界怎会相差如此巨大?

先前周游出刀的那一刻,他险些就没有看清。

单论杀伐,他的确要比风阙阙主强上些许,可扪心自问,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周游那样,无比轻松写意的一刀,就直接砍碎风阙秘传的护体罡气,将阙主级别的大修行者一只手掌钉穿。

一轻一重两柄剑,还插在远方,剑器连绵震颤,外表看起来瓷实无恙,内里已经崩出了些许纹痕,剑阙修行,人剑合一,道心如果绽裂,那么剑器也会由内而外的绽裂。

他面色难看,望着宁奕,沉声道:“宁奕......这件事情,你想如何解决?”

宁奕站在陈懿身旁,他低垂眉眼,轻声说道:“这个刺客,已经死在了蜀山后山......死无全尸,再也找不到尸体了。即便是我,在杀死他前,也没有看到他的真实面目。”

风阙阙主眯起双眼,寒声道:“宁奕......你说你能把凶手找出来,连面容都没有看清,仅仅凭借功法,就想找出来?”

宁奕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轻声问道:“阙主大人......刺杀教宗的事情,是你们风阙做的吗?”

风阙阙主气笑了,簸坐在地,半只手掌被断刀钉穿,血流潺潺,星辉从天地当中涌来,不断弥补伤口。

他冷冽道:“当然不是!”

宁奕哦了一声,他转向剑阙阙主,再一次问道:“那么是剑阙做的吗?”

“自然不是......”剑阙阙主盯着宁奕,道:“宁奕,这就是你想出来的主意,一个一个的问,直到有人愿意承认?”

宁奕摇了摇头,他望着后山所有的圣山来客,认真大声问道:“谁干的?!”

一片死寂,当然没有回应。

宁奕很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望着陈懿,认真说道:“教宗大人,这样的凶手,应该如何去找?”

陈懿注视着宁奕,他看着这位蜀山的小师叔,忽然笑了,然后认真说道:“很有可能找不到了。”

宁奕也笑了,道:“但是事情不能就这么揭过去。”

陈懿说道:“当然不能。”

“刺杀教宗大人......私藏凶手,虽然不知道是哪座圣山做的事情,但是事实摆在面前,铁证如山,这是一桩死罪,钉在大隋皇城律法上的死罪。”

宁奕委婉说道:“如果你们愿意证明自己的清白,你们可以离开这里......如果无法证明自己清白的话,那么就只能说一声抱歉了。”

他望着裴烦,问道:“齐锈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

丫头一个字一个字说道:“宁可错杀一万,不能放过一个。”

“说得真好!就是这样!”宁奕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他望着圣山傻眼了的来客们,问道:“听懂了吗?”

一些未曾涉世,刚刚走出师门历练的弟子,还是一片惘然。

这一出双簧戏唱完,大部分年轻的弟子,那些圣山宗门内寄以厚望的未来希望,还在回味宁奕和教宗之间的对话......他们觉得这番对话并没有问题,只是有一点想不明白。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这要怎么证明清白?

坐在古木树底底下的三位星君,面色难看,阴沉无比。

夷吾星君的阴柔嗓音响了起来。

“宁奕,这件事情闹大了,对你没有好处。应天府愿意给出一颗千年隋阳珠,够不够?”

这些懵懂的弟子明白过来了。

他们望着宁奕的眼神变得古怪起来。

自证清白......原来是这么一个自证的办法。

宁奕站在教宗的身旁,他望着夷吾星君,轻轻叹了口气。

夷吾星君的这句话......已经做出了十足的让步。

但还是藏了一分的威胁意味。

这位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如果没有千手师姐和周游在场,暴起杀人,只不过是瞬息的事情,自己便会人头落地,这就是他忍不住威胁的原因。

但是有千手和周游在,应天府凭什么如此嚣张?

宁奕拿着一种看白痴的眼神,就这么看着应天府的这位星君,轻声说道:“这件事情已经闹得很大了,不知道夷吾星君有没有办法,让他闹得更大一些?”

坐在树底下养伤的夷吾星君,眯起丹凤眼,寒声道:“你想怎么样。”

然后听到后者拿着一种平淡至极的口气开口。

“应天府给出十颗千年隋阳珠。”

夷吾星君瞪大双眼,他几乎要站起身来,声音炸开在后山当中,几颗大石被声音直接炸碎开来。

“你说什么?!”

宁奕面色平静,弹了弹溅在身上的碎石,淡淡追加了一句:“再加一颗三千年妖君胎珠。”

夷吾星君重重跌坐回去。

他只觉得宁奕疯了,竟然敢如此狮子大开口。

宁奕望向所有的圣山来客,温和笑道:“我知道诸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也知道刺杀教宗大人这件事情的发生,意味着什么......道宗死去了一位麻袍道者,一颗千年隋阳珠以表歉意,算是抚恤护道者,诸位意下如何?”

圣山来客的面色有些复杂。

“一座圣山,一颗千年隋阳珠,拿出来的,现在就可以走人。”宁奕平静说道:“拿不出来,那就暂时在我蜀山住下,等着道宗的三清阁阁老彻查此事,再还诸位清白。”

东境圣山联盟的那几位命星修行者,彼此对望一眼,看出了眼中的忌惮和犹豫。

一颗千年隋阳珠,对于他们而言,并不算太过贵重的物事,即便是亲身前赴一趟北境倒悬海,也能猎杀到所谓的千年大妖,凝结阳气,便可以炼制千年隋阳珠。

如今出现了这种事情,凑热闹的圣山来客全都倒了霉,那个刺客偏偏真的精通诸门术法,这一点洗不干净,如果真的被蜀山扣押,等到道宗三清阁来了,谁知道那帮偏执无比的疯子,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所谓破财消灾,只能如此。

几位东境圣山的命星修行者,掏出了千年隋阳珠,亲自放到了教宗的身旁。

宁奕微笑点头示意,看着那些圣山弟子离开前愤怒的眼光,十分的享受和欢愉。

场上的圣山来客,当年与徐藏有仇,如今这一出好戏,自然而然就把仇恨转移到了宁奕身上......在他们看来,这位蜀山小师叔,占着星辰榜第一的位置,不知道继承了徐藏的几分剑术,但绝对继承了徐藏的十分阴险。

东境骊山的命星修行者,交出隋阳珠的时候,皮笑肉不笑道:“千年隋阳珠是一件小事......宁奕,我记住你了。”

宁奕笑眯眯接过隋阳珠,说道:“记住我的人多了,你能排到第几?多送几颗让我记住你呗?”

骊山的修行者一时语塞,气得浑身发抖。

宁奕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微笑道:“走好,不送。”

第二卷 天下大雪 第十八章 吞珠

这些圣山的来客,只恨自己非要掺和进来,千年隋阳珠,这个代价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如今被宁奕抓到了机会,想要脱身,就只能如此。

夷吾星君拍了拍身上灰尘,伤势并不严重,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身体内能够容纳天地神性,日月星辉,受了一些轻伤,会极快的痊愈。

他站起身子,来到了书院的队伍当中,拍了拍一位命星境界的书院长老,说了两句话。

于是这位书院长老面色难看,从自己的怀中取出了一颗千年隋阳珠,来到了宁奕的面前。

宁奕眯起双眼,他看着这位书院长老,并没有急着说话,也没有伸手去接过那颗隋阳珠。

书院长老愣了愣,不明白宁奕的意思。

他看着不远处的紫霄宫宫主周游和蜀山小山主千手,犹豫片刻,低声下气说道:“宁先生,你之前所说,一座圣山只需要交一颗千年隋阳珠便可。”

宁奕笑了。

他坦诚说道:“是,我是这么说过,但你们应天府是圣山吗?”

书院长老怔了怔。

夷吾星君的面色再一度沉了下来。

宁奕微笑说道:“我之前说得很清楚了,你们要给十颗千年隋阳珠,还有一颗三千年的妖君胎珠。给不出来,就在蜀山待着好了。”

“宁奕,得饶人处且饶人。”

夷吾星君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说话之间的语气,已经放得极为客气,要不是千手和徐藏就在场上,以他素日跋扈的性格,哪里能够容得下宁奕如此放肆?

夷吾星君望着宁奕,将眸子里的怒意按捺下来,咬牙说道:“应天府与徐藏的恩怨今日已然了解。你我各自退一步,日后到了皇城,应天府大可奉你为座上宾客,从此书院蜀山两家相好,何必闹翻脸面?”

这话说得轻松漂亮。

宁奕心中忍不住一阵腹诽,徐藏入葬的时候,这些圣山,这几座书院,笑得酣畅淋漓,笑声隔着一座小霜山都能够听见,现在风水轮流转,到了要付出代价的时候,各个如丧考妣,换了一副面孔,反倒跟自己说起了“恩怨一笔勾销”的事情了。

出了蜀山,说不定这些圣山还会对自己动什么手脚。

徐藏在安乐城的时候,教导自己杀人的第一个要素,就是要干净利落。

干净二字,指的不仅仅是杀人时候的动作要干净,更是要把事情处理的干净,不留一丁点死灰复燃的可能。

今天自己已经得罪了这些圣山,若是一时心软,就这么放走了他们,到时候他们找到机会报复的时候,可不会给自己当时的心慈手软,一丝的脸面,恐怕自己的下场会比今天惨上数倍。

宁奕比谁都清楚,这些圣山抛开假大空的仁义道德之后,肚子里究竟藏得是什么货色,说睚眦必报毫不为过,大隋天下的江湖都是这样,徐藏被圣山惦记了十年,一日不间断的面对着各种各样的刺杀。

没有对错,只有利益。

宁奕看着这位比自己修为高不知道多少的夷吾星君,轻声说道:“星君大人,你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这个意思吗?”

夷吾星君并不喜欢宁奕此刻的态度,但他仍然点了点头。

宁奕轻轻说了一个好字,对着这位大修行者,认真说道:“既然如此,就请留在蜀山,等着跟三清阁化解仇怨吧。”

夷吾星君怔了怔,他立马反应过来,压低声音道:“宁奕!你执意如此?!”

宁奕笑眯眯对着两位天宫阙主说道:“两位......刚刚只是一场误会,如果想要离开,与其他圣山一样,千年隋阳珠,对于二位来说,应该不算什么吧?”

风阙阙主和剑阙阙主对视一眼,两个人选择了打落牙齿往肚里吞,技不如人,在蜀山后山与千手和周游比试,丢了一些颜面,总比被宁奕扣押要好吧?

于是天宫的人马也交了两颗千年隋阳珠,选择息事宁人。

到了这个时候,前来蜀山观看徐藏葬礼的这一批人马,天人交战一番,全都自认倒霉,基本上都已经离开了。

除了书院的一些弟子,还惘然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一位命星境界的书院长老,焦急问道:“夷吾大人.......我们难道就在这里等着?”

“三清阁素来不问是非,若是其它圣山都走了,只有书院被扣押在这里,刺杀教宗的罪名就要被我们扛下来了。”他面颊上隐约有汗珠落下,喃喃道:“如果让府主来捞人,事情恐怕就变得严重了。”

“闭嘴!”夷吾星君的袖袍内滚落两股紫气,他走到宁奕的身边,不远处的千手和周游面色淡然,心神都放在这位星君身上。

“宁奕......算你狠。”

他取出了一个匣子,冷笑说道:“千年隋阳珠和妖君胎珠......这些都是破境要用的东西,你一口气勒索了这么多,就不怕撑死?”

宁奕微笑说道:“我向来胃口大,你再多给一些也撑不死。”

夷吾星君眯起双眼,他仔细端详着宁奕,仍然看不出深浅,不知道眼前的少年,究竟抵达了何等境界。

千年隋阳珠,一般都是在后境才会服用,至于妖君胎珠,因为效力太强,只有在突破九境,抵达第十境的时候,宗门内才会让弟子吞下。

极少数的天才,因为体质的特殊缘故,需要服用大量的丹药和阳珠,故而也有在后境就吞食妖君胎珠的奇葩。

如今各大圣山的圣子,闭门不出,准备大朝会......修为大多都在第八境,少部分极为天才的,才被宗门允许突破第八境,来到第九境。

而叶红拂这样的星辰榜顶级战力,为了追赶洛长生,一路提升修为,在倒悬海生死厮杀,磨砺修为,这才刚刚破开九境抵达第十境。

只要宗门愿意给出资源,这些天才都可以突破,但境界不是天才需要考虑的......他们所需要考虑的,是在同等境界当中,如何做到所向披靡。

各大圣山都在隐藏天才,原因有很多。

洛长生已经足够惊艳,如果圣山的圣子都像叶红拂和小烛龙那样,追着羌山神仙居千年一出的奇才“谪仙人”,大部分会道心破碎,实力跟不上境界,与其那样,不如与世无争的在宗门内闭关修行,巩固基础。

欲速则不达。

修行路上,并没有快慢一说,路长路短,只有走到了那一步,才有资格去承担世俗的虚名,世间的天才一辈又一辈,能像太宗皇帝那样活到六百年的,又有多少?

且让洛长生这么走着好了。

这些宗门长老,对门内的弟子,说是这么说,可哪座宗门,这十年来有羌山神仙居那般得意?门内出了一个洛长生,被太宗皇帝褒赞是落在凡尘的谪仙人,单单一人之风姿,就逼得整座大隋天下,大部分的天才要避其锋芒,隐世不出,等待着大朝会再一争高下。

夷吾星君盯着宁奕,看到后者接过匣子,面不改色,当着自己的面,就这么打开了匣子,像是“验货”一般,捻起了当中最为沉重的那枚“妖君胎珠”。

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以为自己堂堂一位星君,会给出假货?

夷吾星君面色难看。

宁奕把玩着那枚三千年的“妖君胎珠”,这枚胎珠他并不陌生,当初剑湖宫宫主柳十也给了这么一颗,这是在北境倒悬海极其珍贵的物事,蕴藏着极大的能量,自己破开第三境,抵达中境,靠的就是这么一枚妖君胎珠。

宁奕望向夷吾星君,笑意盎然,下一刻,他就在后者诧然的目光当中,张开了嘴巴,把这位妖君胎珠就这么放入了口中。

夷吾星君瞪大了双眼。

一枚妖君胎珠,大部分人破开第九境的时候才会吞纳,还需要门内的大修行者谨慎观察,避免出现意外,就这么被他吃下去了?

宁奕咀嚼两下,将这枚胎珠吞入腹中,宁奕的小腹当中,发出了沉重的一声闷响,就像是一枚起爆符箓在肚子里炸开——

并没有任何的异变。

闷响之后,这个少年还好端端的站在原地,笑眯眯望着呆滞的夷吾星君,咧嘴笑道:“味道还不错,没有上一颗好吃,但也是上品......书院可以走了。”

剑湖宫柳十听到“上一颗”这三个字,面色有些复杂。

夷吾星君怔怔看着宁奕,他转头望向千手和周游,那两位面色平常,似乎并不觉得有任何的意外。

丫头一脸淡定。

旁边的教宗陈懿,以及一众的麻袍道者,都是目瞪口呆,望着宁奕的眼神当中带着一丝古怪,像是看着一个怪物。

这可是一颗三千年的妖珠,妖君的阳气精髓,就这么当饭一样就这么吃了?

这位蜀山小师叔究竟是什么修为?第九境,第十境?

怪不得可以列在星辰榜第一位......星辰榜上的都是怪物,据说洛长生当初就能生吞妖君胎珠,这个与洛长生一样可以生吞妖君胎珠的,一定是怪物中的怪物!

第二卷 天下大雪 第十九章 翻山越海

交出了一颗妖君胎珠,还有十颗千年隋阳珠,夷吾星君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注视着宁奕,说道:“蜀山的小师叔......你很好,真的很好。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应天府欢迎你来做客。”

宁奕听这套说辞,实在听得脑瓜疼耳朵发麻,这些人翻来覆去都是这一套,也没点新意。

于是宁奕冷笑说道:“天都路途遥远,你们要是回去的路上出了事情怎么办?不如留在蜀山多玩几天?”

这句话说出来,应天府的这些弟子如临大敌,浑身都不自在,生怕宁奕出尔反尔,真的出手把自己这行人留在蜀山。

“堂堂星辰榜第一......你要是真的算是一个天才,就来天都皇城,太宗皇帝的寿典来临,所有的天才都会来皇城。”夷吾星君冷笑一声,说道:“如果你不敢来,那就算了,缩在蜀山好了,千手能护你一世周全,不知道能不能护得了你一辈子?”

“别用激将法,这一招对我没用。”宁奕气得笑了起来,望着应天府的弟子道:“你们觉得我不配坐在这个位子上,谁有种出来?”

他是看准了,这些应天府的弟子,全部都是中境,要是来一位后境的修行者,宁奕绝对不敢说这番话,同境界一战,他倒是毫无畏惧。

这些弟子看宁奕像是一个怪物,之前生吞三千年妖君胎珠的那一幕实在太吓人了。

修行者看战力,有一个并不算正宗的看法,看破境时候需要多少资源,一般来说,越能吃的修行者,发挥出来的战力就越恐怖,不提洛长生,就是珞珈山的叶红拂和北境的小烛龙,都是一等一的“销金窟”,一路走过来,消耗的资源令人咋舌。

他们已经把宁奕看做是一个至少第九境的修行者,哪有人会傻乎乎跑过去,以中境修为,与一个第九境的星辰榜天才单挑?

宁奕看着这些书院弟子,一个个保持缄默,眼中尽是畏惧之色,冷笑说道:“一帮乌合之众。”

夷吾星君寒声道:“欺负后辈不算什么本事......若是敢同境界一战,不妨来我大隋书院,有的是天才教你做人。”

“好。”宁奕笑道:“你大可放心,若是去了大隋皇城,我自会到应天府叨扰。”

夷吾星君盯着宁奕,看了片刻,冷哼一声,不再言语,带着书院一行人离开蜀山。

他当年与徐藏结仇,如今来到蜀山,是想看着徐藏的风波彻底的落下,没有想过,蜀山的新任小师叔竟然比徐藏当年还要嚣张......仗着有千手和周游撑腰,连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都不放在眼里,大肆讹诈,软硬不吃。

夷吾星君是一个瑕疵必报的真小人,他说了那么多,并非是真的想让应天府的天才挫败宁奕,能够生吞妖君胎珠的,一定是个猛人。

从那一刻他便明白,徐藏没有看错人,宁奕恐怕是一个不输各大圣山顶级天才的人物了,如果让这位蜀山小师叔就此成长起来,那么将会成为第二个徐藏,甚至更加过之。

只要宁奕敢离开蜀山,只身来到大隋皇城,在这段路途上,夷吾星君有一百个办法,可以把这个蜀山未来希望,抹杀在皇城外的边缘地界。

千手要看守蜀山,从不外出,宁奕要来皇城......谁都护不住他!

事实上,不仅仅是夷吾星君,这一趟蜀山葬礼,宁奕得罪了太多圣山,一颗千年隋阳珠的确不算什么,但是宁奕所处的位置,实在太过招惹仇恨。

这些圣山虎视眈眈,打的都是与夷吾星君一样的主意。

等到宁奕落单,那么便把这位蜀山小师叔扼杀在摇篮里。

......

......

圣山的来客全都散尽。

剑湖宫没有急着离开,就在后山的矛盾爆发,一度最为剑拔弩张的时候,柳十已经默默准备好,如果遇到了星君级别的战斗,就出手帮助千手对敌,但夷吾星君和剑阙阙主的溃败之势实在太快,导致这位剑湖宫宫主根本就没有出手的机会。

剑湖宫的柳十,这一趟来看徐藏葬礼,穿着一身素白衣袍,的确是心中带着愧疚,眼神当中还有一丝复杂意味。

这一切都被宁奕看在眼里,事后还认真道了谢。

这才叫做真正的恩怨了结,从徐藏找上门来,到如今的葬礼风波落下,柳十的态度都令人生不起厌恶和反感。

事态平息之后,柳十与当年的救命恩人千手叙了叙旧,说了一些旧事,不久之后,也带着门下弟子离开。

后山只剩下了道宗。

宁奕看着脚底下堆着的一大堆千年隋阳珠,还有夷吾星君极为肉疼所给出的那个黑匣子,里面的那颗三千年妖君胎珠,已经被自己吃掉。

他猛地想到,这些东西......都是自己为教宗大人所要的。

念及至此,宁奕的面色有些尴尬。

陈懿看着宁奕,他看出了对方的犹豫,语气诚恳说道:“多谢宁先生救命之恩。隋阳珠和胎珠,就都送给先生......当做谢礼,还请先生千万不要拒绝。”

宁奕挠了挠头,并没有拒绝,而是尴尬说道:“教宗大人客气了。”

陈懿并不修行,所以这些资源对他而言,没有任何的作用......而且,人家是西岭的教宗啊!虽然上位仅仅一年,但什么奇珍异宝没有见过?哪至于索要这些物事,自己勒索圣山千年隋阳珠的事情,打的是教宗陈懿的名号,就算真的送给教宗,他也绝不会要。

这件事情......传出去,太招惹仇恨了,对于堂堂教宗而言,也太丢脸了。

如果陈懿想要这些东西,那么道宗的大修行者会亲自涉猎北境倒悬海,别说是三千年的妖君胎珠......只要是道宗中人能够办到的,那么狂热的信徒一定会为教宗大人取到。

宁奕看着陈懿,想到了小霜山遥隔薄雾的见面。

那时素未谋面。

如今只是两言三句,就让宁奕觉得,陈懿的确是一个值得信赖和依靠的角色。

难怪能够当上教宗......陈懿的身上,带着一股温和的领袖气息,让人忍不住想要追随,崇拜,捧在掌心去供奉,这是一种“神化”的气质。

陈懿温和问道:“宁先生要去皇城?”

宁奕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他的确要去皇城,留在蜀山,能够学到的东西并不多了,自己停留在第四境,如果不是今日的这帮圣山中人送上门来,自己想要破境,已经没了足够多的资源.......不过也算是一件好事,教宗大人的这笔馈赠,宁奕至少可以再破开一个境界。

那颗三千年的妖君胎珠一吞下,宁奕就知道......刚刚为了撑场子而做的行为,其实有些莽撞,也幸好自己破开第四境已久,因为资源不够,始终毫无积累,不然这颗胎珠让自己撑坏肚子,当众出丑的就不是夷吾星君,而是自己了。

“蜀山外面会有很多危险,各大圣山恐怕都在等着你出山。”教宗大人笑了笑,说道:“若是宁奕先生不介意,与道宗人马一起出行,与我坐在同一节车厢,那么便会省去许多的麻烦,可以安全无虞的抵达天都皇城。”

宁奕眼前亮了亮。

他望向不远处的千手。

千手对宁奕点了点头。

的确如此,千手需要留在蜀山,宁奕如果出行,要么重新换一副模样,不显山不露水,千里之远,风雨迢迢,带着裴烦丫头,一路上还不知道要遇到多少麻烦,如果被认出来,那么就是天大的麻烦,走的是徐藏的老路子。

教宗大人若是愿意庇护,那么几大圣山哪怕等在蜀山地界外,也不敢出手。

今日后山的事情,便是一个参考,莫须有的罪名,已经让星君相当忌惮了。

他们想要动手,也只能等宁奕落单。

宁奕故意有些为难,说道:“丫头与我......”

话未说完。

“这些都无妨。”陈懿微笑说道:“先生救我一命,我送先生一程,就算宁先生要送一千个人到皇城,陈懿也能保证安全。”

宁奕沉吟道:“好。”

年轻的教宗听到宁奕出口答应,打心底的开心,他笑着转过身子,对着身后的麻袍道者说道:“我很喜欢蜀山,准备在这里留几日.......等宁奕先生准备好了,我会与其一同出行。”

有些人的话,轻于鸿毛。

有些人的话,重于泰山。

教宗大人明显是后者,他的意思,在某种程度上,就代表了道宗的意思。

不到一天,整座大隋天下都会听到教宗大人的这句话。

等候在蜀山地界外的那些圣山,无论多么想要在地界外击杀宁奕,都将放弃设下埋伏的念头。

为什么?

因为那节白木车厢......所行之处,必将是平坦大道!

信徒们所信奉的那句话并没有错。

“若前面是山,那么便翻山。若前面是海,那么便越海。”

第二卷 天下大雪 第二十章 秋意浓

暮色掩盖的小霜山,雾气有些重。除了个头挺拔,屹立之姿,饱经风霜的霜竹,小霜山还栽了一些枫树,红枫落叶被雨打下来,叠在山路两旁的灌木丛中,青石板上。

久年弃用的马车停在山下小道,只剩下枯木框架,雨丝打湿之后,洗清了覆盖木轴的灰尘,泛新的枫叶顺着山路雨水一路流淌,几片在车轱辘下的凹坑里打转。

“啪嗒”一声,枫叶与水倒映的世界,被靴子轻轻踩碎。

水珠抬起又落下,凹坑里的影子恢复如初,凹坑里打转的枫叶,干脆利落的断成了两片,一片黏在靴子底部,踩在地上,沙沙作响。

“宁奕先生,是否看到了那个‘刺客’的真实容貌?”

陈懿的声音看似漫不经心,他低垂眉眼,看着自己踩在山路上的影子,一步一步,雨水凹坑里有一百个教宗平静地走过,眼底藏着的神情,平静而又木然,直视着这个世界最真实的面目。

这是一个很冷静,很谨慎的少年。

宁奕在陈懿的身上,他在对方的身上,找不到一丝可以称为狂热或是疯狂的气质,年轻的教宗大人,稳重的不像是一个不及二十岁的人,宁奕有时候目光触及教宗大人的眼底,觉得这样的躯壳里,必然是经历了许多痛苦,才会成长至此,像是居住了一个苍老的灵魂。

少年老成,天真而又淳朴,善良而又博爱,有时候......甚至有些幼稚。

陈懿的确有着年纪轻轻就让三清阁立为教宗的资格,十七岁就成为教宗,这样的记录,大概是道宗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继承者了,令人羡慕和嫉妒。

这场刺杀的风波已经过去,无论过程如何颠簸如何坎坷,好在最终结果,是不幸中的万幸——教宗大人平安无事。

但是其中发生的事件,疑点诸多。

那道“影子”的来历,成为了最大的疑点,身负如此多的宗门秘辛,悄无声息的潜入了蜀山后山,摆脱了诸位星君的感知,打了所有大修行者的脸面。

这样的一个刺客,就像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矛盾集中体,不仅仅是道宗想要弄清楚他的来历......那些好不容易从蜀山后山脱身的圣山客人,也会想方设法找出这个刺客。

宁奕仔细回想了一下,他摇了摇头。

他有些遗憾地说道:“事实上......能够杀死他,也只是一个意外,我并没有看清他的容貌,也很难从已知的信息当中,找出他的宗门来历。”

陈懿的面色有些凝重。

连撑伞的麻袍道者,都感到了教宗大人的语气变化。

这一句话,教宗的语气很严肃。

“宁奕先生......你确定他被杀死了吗?”

宁奕被问得微微一滞。

他想到了“白骨平原”里执剑者所说的那些话,以及自己握紧细雪之后,劈开大江的那一剑......这世上,无论是什么样的生灵,挨了这么一剑,还有活下来的道理?

那条环山之河,就像是地狱当中的冥河,可以吞噬一切,永无尽头,沉溺其中的生灵,若是没有了修为和星辉,又该如何上岸?

宁奕轻轻吸了一口气,万分笃定说道:“我确定,肯定,以及一定。”

没死......怎么可能?

陈懿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一些,他抚了抚胸口,像是放下了那颗不安的心,终于能够松一口气。

这几位跟随在教宗身后的麻袍道者也都松了一口气。

若是那样的刺客,连蜀山小山主的感知都能够躲过,那么教宗大人无论行走到什么地方,都会巨大的威胁,能否保护教宗陛下......他们也没有信心。

可以肯定的,是那样的“刺客”,世上恐怕很难找出第二个,刺杀教宗这样的事情,容不得有丝毫的失败,如果有两位.......那么毫无疑问,蜀山后山的时候,教宗大人已经遭遇不幸了。

两个人沉默的走了一截路。

陈懿忽然说道:“宁奕先生......您觉得那个影子,可能是什么来历?”

宁奕眯起双眼,他不太明白教宗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来自于哪座圣山,哪座书院......或者是哪座势力,皇室?”说到前面这些的时候,教宗的语气放得很轻,他的语气变得凝重起来的时候,是在后面的那些话语,“亦或者是......这个‘刺客’,不属于任何一方。”

宁奕沉默了。

他问过执剑者,那个影子的来历。

执剑者说的很简洁,只有一句话。

它们......是光,也不是光。

宁奕不懂这句话的意思,那样的一个怪物,藏在黑暗当中,连千手师姐的星辉都难以参破,如果同境界对战,几乎可以打败所有的天才......这样的一个怪物,还算是人类吗?

大隋天下,北境倒悬海的天堑隔阂,将妖族与人族分开,除了一些被狩猎带回来的妖物,境内几乎不会出现妖族......那个影子身上也没有丝毫的妖气,人妖悬殊,宁奕在西岭庙前见过第八境的雪妖,他能够分别出来那道影子与妖族之间,关于灵智和攻伐手段的巨大反差。

“古老的道经上面说过,有光就会有暗。”

“光与暗相生相依,熄灭了灯,影子仍然存在,光明可能会熄灭,但黑暗永远不会。”陈懿的声音轻柔,像是砸在油纸伞上的雨滴,落入在场每个人的心湖当中。

“某种意义上来说,黑暗就是光。”

“如果光明熄灭了,那么黑暗便真的成为了光。”

他细声说道:“如果说道宗是行走天下的光明......那么被黑暗盯上,便成了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有人希望光明熄灭,渴望黑暗来临,对此报以最急切态度的......就是黑暗本身。”

这句话说得十分含蓄。

但是浅显易懂。

不仅仅是宁奕,连身后的麻袍道者,都听懂了教宗大人的意思。

“教宗大人......您的意思是,道经上记载过的那些‘存在’?”那位为陈懿包扎伤口的女子麻袍道者,仔细斟酌,小心翼翼说道:“三清阁的阁老说过,即便道经有所记载,但仍然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能够证明魔鬼存在人间。”

宁奕眯起双眼,仔细琢磨着这位女子麻袍道者口中的词语......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魔鬼”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而不是南疆鬼修那一套装神弄鬼的破道统......那么前来袭杀教宗的那道影子,还真的挺符合形象。

陈懿沉默了一会。

他望向宁奕,问道:“宁奕先生......你怎么看?”

宁奕脑海里想着“白骨平原”觉醒的那一幕......执剑者与影子,彼此之间的仇视与对立,还有天幕撕裂的那个画面,执剑者说,世界的毁灭将因他们而起?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影子或许真的不是人类......

宁奕老老实实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他不能暴露这些信息,骨笛的存在须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如果自己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引火烧身,现在的自己,没有自保的能力。

陈懿的眼神有些失望。

他希望这位“宁奕先生”,能够给出一个确切的回答,至少能够让道宗目前对于“影子”的认知,变得多一些。

但是现在看来,宁奕十分谨慎,并没有透露出后山的细节。

至于怎么杀死那道“后境”影子的,宁奕也绝口不提,只说是自己运气好,杀死对方的过程很艰难。

陈懿发现这位蜀山的小师叔,谨慎得有些过分,不透露丝毫的修为,也不透露任何无关的信息,绝不多嘴,绝不多言。

他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

心想有些猜测应该要落空了。

陈懿的目光下意识的瞥了一眼,接着便落在宁奕的胸口。

他微微蹙起眉头,问道:“先前在小霜山上,吹奏笛曲的人,可是宁奕先生?”

宁奕怔了怔,点了点头。

陈懿笑着赞叹一声,他真诚说道:“宁奕先生还会吹笛?”

宁奕笑着说道:“只会一些。”

陈懿同样笑道:“我也会吹一些曲,早些时候在乡下,捡一片质地柔韧的叶子,就能吹上小半天......宁先生的笛子还在吗?”

宁奕下意识伸手去摸骨笛,摸到了一个空。

白骨平原已经化为“剑骨”,镶入了细雪当中。

他面色不改,心想教宗果真是一个洞察力敏锐的人。

宁奕十分遗憾地说道:“后山的时候太慌乱了......笛子好像已经丢了。”

陈懿苦笑说道:“那真是可惜,本来还想跟着宁奕先生学习一下......那首曲子,去年途径西岭塞外的时候听过,姑娘跟着曲子唱着词,感觉有些苍凉,还有悲伤......那首曲子不该如此的。”

陈懿不喜欢悲伤的气氛。

但是生活总是如此,被逼着低头,妥协,越是不愿意看到什么,越是能够看到这些。

陈懿记得自己登上教宗位子的前一夜,是太平前,最大的不太平,火焰焚烧黑夜,草屋破碎,黑衣涌来,有人拔出刀剑,有人浴血奋战,有人为了保护他献出了生命。

关于权力的斗争向来如此......外表光鲜亮丽,但是内里暗潮汹涌。

黑暗之后,曙光迎来,陈懿加冕站在三清阁山顶,所有的牺牲便成为了值得。

他谨慎的行走在这个世上,是因为他必须要谨慎,每一天都要比前一天更谨慎,他记得每一件发生在自己眼下的事情,记得每一个细节,任何一个值得怀疑的环节......都有可能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

他来到这个世上,坐上了教宗的位子,就要为天下苍生要做一些事情,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陈懿问道:“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宁奕顿了顿,感慨说道:“曲子的名字......叫秋意浓。”

第二卷 天下大雪 第二十一章 梦里梦外

带着教宗大人参观了一圈小霜山,陈懿便离开了这里。

蜀山给道宗的客人安排了住处,麻袍道者跟在教宗大人的身后,这些狂热的信徒,在道袍下显得安静而又自律,离开的时候没有带走一片枯叶,一丝声音。

宁奕站在小霜山上,注视着教宗的离去,他抱着细雪,只剩下骨架的伞剑,看起来有些萧瑟的躺在少年怀抱当中。

风雨呜咽,有人“蓬”的一声撑开伞,滴答滴答的细密雨丝瞬间被弹开,四散落在地上,附着在伞面的水珠,围绕着黑伞的外沿,吹成一道四面环绕的雨幕。

裴烦望着小霜山下的山道。

此刻墨色纠缠,象征着道宗光明的白袍缓慢行走,簇拥围绕着一道瘦弱身影,那个远去的少年,年纪轻轻,登上了世间最为权重的地位,看起来并没有高位者的自命不凡......赶路的时候,一只手拎着白袍下摆,另外一只手伸在面前挡雨,风雨变得大了,即便有人撑伞,陈懿的身影仍然显得有些狼狈。

她轻声说道:“教宗大人,人不错的。”

宁奕轻轻嗯了一声。

他的神色并没有轻松多少,反而严肃说道:“陈懿好像察觉到了‘骨笛’。”

裴烦想了想,发现自己觉察到这一点,竟然比陈懿还要晚,若是宁奕不说,自己竟然没有发现。

她只能把这一切归咎到教宗的细心和谨慎,于是无奈说道:“可能是经历了太多的磨难,所以教宗必须要敏锐?”

宁奕挑着眉毛,站在丫头的伞下,抱着细雪想了一会,他觉得丫头说得的确没错。

都说识人识面不识心,但陈懿的确是一个例外,他的谨慎并不让宁奕觉得有何问题......如果他不谨慎,宁奕反而会觉得失望。

宁奕转念想了想,自己的骨笛不见了,教宗大人都能够发现......或许是因为自己在小霜山吹奏的那一曲,真的很好听?

于是宁奕满怀期待地问道:“丫头,我吹笛的水平怎么样?”

裴烦面色尴尬,老老实实答道:“中规中矩......听不死人。”

宁奕有些恼怒,这叫什么回答,听不死人?

气得挥袖就要离开。

裴烦抿了抿唇,接过陈懿的疑惑,好奇道:“所以......你的骨笛呢?”

“丢了!”宁奕摆了摆手,没好气地说道:“反正你又不喜欢听,我丢在后山了。”

......

......

小霜山的秋杀意味很浓,大雨带着一股肃清的意境,圣山来客离开之后,徐藏的棺冢重新回封,大雨冲刷着蜀山山林里的驳杂气息,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反而愈演愈烈。

顶着两百斤的“满天飞雨”,宁奕跑回小霜楼,丫头的“剑藏”星辉,点了屋子里的油灯,几颗明珠点缀在四角,看起来明堂生光。

他捡了一枚悬挂在中堂的铜镜,确认了自己的模样的确很狼狈......宁奕可以保证,从小霜山离开的时候,他穿着一身如秋雨一般肃杀的黑袍,只可惜坠落后山的姿势并不正确,衣衫残破,头发乱糟,面容上有几道刮擦出来的血痕,膝盖和臂弯青肿红紫尽皆有之......看起来像是一个乞丐。

他有些无法想象,那些被自己讹诈的圣山来客,在看向自己的时候,究竟是愤怒多一些,还是同情多一些。

宁奕搬来了木桶,烧了一桶热水,把破旧的衣袍脱下,扔到竹篓里,跳进木桶里,舒服地浑身打颤,鸡皮疙瘩和寒毛都立了起来,自外而内的热气,侵入肺腑当中,让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很久没有这样的体验了,生死一线的那根弦松了下来。

上一次如此,还是在安乐城中,宁奕杀完马贼,回到院子里,那个时候徐藏会冷笑着嘲讽自己,打击自己,顺带把自己犯的错误挨个挨个点出来,丫头会帮自己烧热水,偶尔跟徐藏斗嘴。

现在......没有徐藏了。

裴烦收伞,进了屋子,皱着眉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抱着竹篓,一路小跑,把宁奕的那些破衣服全都扔到了小霜楼外。

回来之后,她蹲下身子,把崭新的衣服悬挂在木杆上,木杆就吊在木桶不远处,一圈白帘垂了下来。

男女有别,丫头长大以后,宁奕就分了两张床,少了一个既能暖床又能唠嗑的瓷娃娃,他其实是有些不习惯的。这些事情丫头不知道,懵懵懂懂,但宁奕看过西岭清白城里一些乱七八糟的书籍......心里要比裴烦清楚一些。

他生怕再睡一张床,裴旻大人泉下有知,哪天会显灵出来,一剑砍死自己。

热气腾腾。

宁奕肩背上都有一些伤,在跌入后山,抱着丫头下坠的时候,他被那道影子啃了几下,撕咬过程当中,留下了一些伤势,他闭眸冥想,靠在不远处的那柄“细雪”轻轻颤动,一丝一丝的白色雾气缭绕过来,围绕着宁奕头顶盘旋。

伤势结痂,脱落。

宁奕浑然不觉。

他觉得有些疲倦......昏昏欲睡。

一想到山涧里跟那个影子之间的“厮杀”,还有自己觉醒骨笛的事情,他的心中如坠大石。

这两件事情,谁也不能告诉,即便是亲如丫头,也要守口如金。

隐隐约约,觉得水到了该凉的时候,仍然在温热的翻滚着,宁奕艰难睁开眼,看到一圈若隐若现的“剑藏”星辉,覆盖在木桶四周,缓慢维系着温度。

真好啊......

宁奕口中喃喃着“丫头”两个字,疲倦入骨之后,他的意识缓慢模糊。

然后有人掀开围绕着木桶的那一圈白帘布,看着疲倦困怏的那张少年面孔,忍俊不禁的笑了起来,替他细心擦干净露在水面外的上半身。

宁奕的身上,透着十足旺盛的血气,修行了千手大人的《星辰巨人》之后,肌肉无时无刻不在呼吸。后山与影子战斗,留下了几道疤痕,此刻堪堪褪去,古铜色的肌肤像是被烙了一些白痕,并不影响观感,摸起来健壮结实,十分好看。

裴烦把宁奕额头浸湿的汗水抹去,红着脸,替他随便裹了一条大白毛巾,然后十分吃力地把他抗了起来,摇摇晃晃,向着床边走去。

丫头完全可以用“剑藏”星辉,把木桶里的水温上一整天......但久泡其中,并不好,虽然这一套理论对于修行者而言并不成立,裴烦还是心底告诉自己,脊椎啊颈椎啊腰啊......修行者也是人嘛,总不能自己就这么放着宁奕泡在桶里不管了。

安乐城院子里的时候,宁奕累极了,有时候睡着在木桶里,应付这一套场面的,都是徐藏,大多数时候,冷酷无情的杀胚老男人,会一巴掌拍在宁奕头顶,把昏昏沉沉的少年郎拍醒,猛地吸回悬挂在嘴边的哈喇子。

但极少数的时候,杀胚老男人也会温情地扛起来宁奕,被他裹上一层遮羞布,大大咧咧从院子里抗回屋里,像是扔死鱼一样扔回床上。

于是宁奕被丫头扛起来的时候,到时候没觉得有何不妥......他像是回到了安乐城的时候,只不过扛着自己的那个人似乎有些小,自己脚尖都沾到地了,嗯,细细回味一下......似乎也不是那么小。

然后被哐当一声扔到了床上。

力道比徐藏要重上好几倍。

丫头满脸通红,双手触电般收了回来,护在胸前,没好气呸了一声,心想早知道自己就让那厮泡死在桶里好了。

宁奕七荤八素躺在不远处,身上白布掉了一大半,脑袋点地,身子仰躺着......就这么昏昏沉沉睡了一夜。

......

......

那一晚,宁奕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万里河山,星河璀璨,自己坐在红雀的背上,怀里搂着丫头,天地云气尽在身下。

丫头没有去看漫天的星河和云流,只是把头埋在胸膛里,轻轻喊着自己的名字。

“宁奕。”

这声音听起来柔和而又悲伤。

带着一丝丝的哭腔。

后面说了很多,宁奕都听不见了。

宁奕耳边只有风声呼啸,他听不见呼唤,也感受不到女孩的情绪,只是轻轻抚摸着丫头,嗅着长发的清香。

恍惚之间,低下头去看。

人间没有光。

身下一片白茫茫。

天下大雪。

身前身后四万里,未有尽头。

第二卷 天下大雪 第二十二章 猎户出山

一夜之后,小霜山一片银白。

宁奕是被冻醒的,醒来之后无比震惊的发现自己竟然身无寸缕,而且堪称一丝不挂,一条大白毛巾只挂了一小部分,脑袋又沉又疼,昨晚躺进木桶之后发生了什么,浑无印象。

这是什么鬼天气?身上的水滴都结了冰渣,冻得宁奕一个哆嗦。

连忙翻身取了衣袍穿上,即便体魄极好,也有些扛不住骤降的温度。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窗,看到小霜楼外银装素裹的雪白世界,有些咂舌......去年蜀山大雨之后,捱过了最冷的大寒天,也没下雪。

今年的雪,下得有些早了。

丫头醒得早,在外面堆了一个异常丑陋的雪人,头大如斗,插了两个鼻子一个耳朵三只眼睛,上面贴了一张大白纸,故意拿歪歪扭扭的字迹写了两个字。

宁!奕!

宁奕忍俊不禁笑了,他摇了摇头,合上纸窗,回到屋子里。

昏睡了一晚,他还记得昨晚梦到的时候,天下大雪......果真还就是天下大雪了。

宁奕忽然面色凝重起来,走了几步,他觉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多了一些变化。

修行者对于自己的身体,感知一向敏锐,轻了重了,是一定能够感知出来的,轻了多少,重了多少,大多心里有数。

宁奕觉得自己像是变重了,但是行动起来却轻快了不止一星半点。

他的修为还卡在第四境,如果把那枚三千年的妖君胎珠完全消化,再加上把圣山的那些资源,应该能够破入第五境。

他盘膝坐下来,面色保持平静,细细感应着自己体内的变化......丹田当中,乳白色的骨叶飞掠,形成一个涡旋,其中汇聚着一滴一滴的液体。

“神性水滴?”

宁奕有些惊讶,他曾经在徐清焰的身体里见到过这一幕,体内蕴藏巨大神性的女孩,每日都会衍生出“神性”,由气态凝聚成为液态,如果“神性”过多的话,那么很有可能......会把这个极其漂亮的人间皮囊给撑坏。

骨笛非常喜欢“神性”,宁奕依稀记得,自己在后山能够劈出那一剑,便是因为“白骨平原”消耗了数量极其庞大的神性,构造了一个完整的空间,才使得自己有机会明白发生了什么,进而觉醒剑器。

如果神性也是一种修行......大部分的修行者,将会困死在这一步上,难以存进。

宁奕在修行上,如果跟周游扶摇相比,完全称不上天才,他是一个肯下功夫的人,也是一个肯去思考的人,因为他的路走起来要比周游和扶摇都要艰难,大隋天下,几乎没有比宁奕踏上修行路条件更苛刻的人物了。

如果换一种评价标准,拿刻苦程度来评价一个人是否算得上天才,那么宁奕一定是一个天才。

修行上无论出了什么问题,大或者小,他一定会弄清楚,问明白。

绝不会有丝毫的遗漏。

所以宁奕的基础非常牢固。

他观察着体内的神性,在以一种缓慢而又不可阻挡的趋势衍生,并没有惊慌,也没有任何欣喜或者焦虑的意味,默默抬起手掌,将那柄细雪吸入掌心。

果然。

在自己刻意的控制之下,这些衍生出来的神性,就这么被细雪的剑骨吞噬殆尽。

白骨平原需要“神性”作为养料。

宁奕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如果不出意外......像后山那样神挡杀神的一剑,需要付出巨大而苛刻的代价,最有可能的,就是消耗掉数量庞大的“神性”。

这些刚刚衍生出来的“神性”,一夜之间,竟然有了三四滴水滴的样子,宁奕眯起双眼,操纵意识,将这些神性水滴,全都被吸入白骨平原当中。

不出预料的,毫无动静,如同泥牛入海。

宁奕倒是笑了,“神性”是这个世界上最昂贵的东西,自己的就是自己的,别人的就是别人的,即便是无物之主,也无法占为己有......但骨笛似乎并非如此,它接纳和吸收一切的神性,大敞门户,有主人的,无主人的,全都欢迎之至。

看来自己想要再挥出这么一剑,或者想要召唤出“执剑者”,与白骨平原里的意识沟通,还需要不少的神性。

宁奕想到了感业寺里的那个女孩,她体内的“神性宝藏”,被挖掘出来的,绝不只是这么一些,如果不出意外,神性觉醒的速度会越来越快,到时候可就不是一滴一滴的汇聚衍生了。

他莫名的觉得有些担心。

不知道那个叫徐清焰的姑娘,如今过得怎么样了?

......

......

宁奕和丫头,在小霜山收拾了一下,稍作整顿,几天之后,雪势停歇,与师姐和两位师兄简单道了个别,便将离开的念头,告知了教宗大人。

大雪天,教宗的麻袍道者换上了一声洁白的大氅,看起来比雪还干净,恭候在山门外,不过小半个时辰,白木车厢便从歇足的地方行了出来。

白色骏马打着响鼻,轻轻跺足。

教宗陈懿揉搓着双手,在白木车厢里,车厢车帘被拉开,倒映出外面雪地的明亮光芒,他笑着望向一前一后上车的两人,招呼道:“宁奕先生,裴烦姑娘。”

“教宗大人,天气古怪......冷得很,您要多加些衣服。咦,周游先生去哪里了?”宁奕有些疑惑。

陈懿解释道:“周游先生看完葬礼,便离开蜀山了......徐藏前辈死了,先生便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

宁奕能够明白,周游的确是这么一个性格的人物,徐藏放荡不羁,周游则是克制自己,风波落定之后,应该已经回到了紫霄宫,重新闭关。

年轻的教宗看着坐上车厢的一男一女,在两个人茫然的目光当中,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宁奕黑衫外面套着一大件黑羔裘,左右两边,云肩洁白如雪,看起来古朴又老气,像是猎户的子嗣......事实上,这件衣袍,的确是宁奕偶尔下山时候,在一家淳朴猎户那儿买到的。

大隋南北分开,蜀山地界应该算是南人,去年甚至未曾下雪,很少御寒,宁奕当初下山买了许多,考虑到可能会下大雪,便买了这些衣服,如今迎上这场大雪,气温骤降,倒是派上了一些用场。

裴烦跟宁奕差不多,两个人裹着一圈又一圈,臃肿的像是粽子,让陈懿忍俊不禁。

他们跟自己不一样,修行者哪里需要穿那么多?

修行者只需要拿星辉罩住体表薄薄的一层,大雪也好,大雨也好,都无需担忧寒冷。

麻袍道者大多披着大氅,其实他们换上轻薄披风亦可,只不过那样行走在冰天雪地当中,实在太引人注目。

陈懿笑着说道:“你们这算是什么?猎户出山?”

宁奕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摸了摸鼻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陈懿哪里知道,这两位,在西岭的时候,没少挨饿受冻。

丫头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在大雪时候,能够风风光光穿上过冬的衣袍,有热饭吃热水喝,有个暖和的地方能够睡觉。

宁奕上车之后,笑着说道:“教宗大人,路途遥远,麻烦您了。”

陈懿摇了摇头,他认真说道:“宁奕先生,不麻烦的。”

的确不麻烦。

这节马车,白木车厢,四角悬挂着的道宗三清铃,以及里面那个少年的身份,都注定了这一行,不会遇到任何的麻烦。

从蜀山到大隋天都皇城,在麻袍道者不断刻画阵法加速的前提下,大约需要七八天,路途也不算如何遥远。

重要的是安全。

如果不是教宗愿意出手相助,宁奕说不定真的会在蜀山上再一次枯守一年。

空中响起一声清鸣。

宁奕掀开车厢,看到外面的雪气浩渺,有一只火红色的飞鸟,掠过长空。

陈懿轻声说道:“这是一种很古老的鸟,名字叫‘烈麝’。”

宁奕听说过这种鸟,永远翱翔在天空中的自由之鸟,这种鸟生性不羁,漂泊终老,几乎不可能被驯服。

这世上所有的规矩,都无法阻碍它飞行。

若是有猎人把它射下来,试图想要驯服它,那么它便会就此死去。

“烈麝”的一生,就只是一场旅程,从生到死,不会回头,不会低头。

宁奕想到了那个披着黑袍的男人,他默默合上了车帘。

在心底轻声默念了烈麝这两个字。

......

......

火红色的飞鸟,在大雪当中展翅。

烈麝跨越了蜀山地界,雪气蔓延的高空当中,大风冷冽,一道又一道的火红影子,飞掠在高空之上,它们眼神凛冽,绝不回头,在寒风当中享受着生命的旅途。

犹如一柄刀子,切开雪白,在空中划出颀长的猩红痕迹。

大隋天下,大雪磅礴。

一只炽烈的火红影子,飞过了大隋天下的大半疆土,它低下头颅,眼神当中带着一丝疑惑,开始减缓速度,嗅了嗅气息......风雪当中,比起刺骨的寒意,貌似还有一样极具有吸引力的东西。

于是它开始下坠。

穿过了雪层,来到了人间,火红的热气,喧闹的人声,高屋建瓴,红木白墙,龙鳞一般的屋脊瓦片,在雪气的穿梭下噼啪作响。

逆着一部分人的诧异目光,它笔直穿过了人世间的喧嚣。

所有的声音重新安静下来。

它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追寻的东西......它甚至想要停下来前行的本能,将这里作为一生的终点。

就在其惘然和纠结的那一刻——

有一只细白柔嫩的手,抓住了自己。

“小姐......这是今天的第七只了。”

第二卷 天下大雪 第二十三章 金丝雀

金丝笼打开,烈麝惘然看着那个掀开帷帽,动作轻柔,把自己从笼中取出来的女孩,赤红色的瞳孔里,倒映着女孩如玉白皙的面容。

它被捧在手掌心。

天都大雪,皇城内的寒流不断,院子里却很是暖和。但檐角下的光线阴暗,导致它并不能真切看清楚女孩的容貌。

即便是一只灵智未开的禽鸟......隔着一层薄薄的面纱,它也感受到对方的“神性”,那是诱惑自己破开云层来到这里的罪魁祸首。

“烈麝不可被驯服”,原来只是一个谎言。

这只烈麝十分享受地埋下头颅,轻轻啄着晶莹剔透的女孩掌心,黑暗当中,只有丝丝光明,在围绕着女孩的发丝旋转,起掠。

它不愿离开。

徐清焰的声音软软糯糯,咯咯笑了起来:“你呀,不想走啦?”

烈麝温顺地以头蹭了蹭掌心,轻轻低鸣一声,它看着徐清焰那双纯净如大海的眸子,享受着这种“被宠溺”的滋味......只要能被这个女孩捧在掌心,能够多待一会,什么自由啊飞翔啊,它都不再去追求了。

站在徐清焰身旁的侍女,面容娇嫩欲滴,端的是一副讨人喜欢的长相,可如果两者相比......就显得黯淡而又平凡,只需要凭借外貌,就可以区别主次之分。

“小姐,算了算时候......”侍女小昭轻柔说道:“阎大夫要来了。”

掀开半边帷帽面纱的女孩,下意识抿了抿嘴唇,抬起双臂拱了拱手,把那只捧在手里的烈麝送了出去,火红色的影子声音不舍,终究盘旋一圈,离开了小院。

能够迎着光明飞向天空......得到自由,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之前的六只烈麝,迷失了方向,都被她如此送走。

就在不远处人流当中,拎着黑木药箱的黑袍中年男人,抬起头来,看着那道消弭在雪气当中的火红疾影,面色木然,他低下头沉肩行走,穿过大街,越过小巷,从喧闹之处走过,最终来了这处小院,轻轻敲打木门。

“哒,哒哒——”

阎大夫来了。

侍女的神情并不轻松,她望向小姐,得到了后者的肯定,这才前去开门。

阎寿推开这处坐落在天都皇城最偏僻角落的小院木门,从去年的冬天开始,他每天都会来一趟,时间固定在午时初到,来替这个小院里的姑娘看病。

不出所料的,他推开木门,目光越过面容姣好的侍女,看到了那层姗姗落下的帷帽皂纱,那个仅仅嗅着气味,就让自己有些上瘾的女孩,面容被遮得十分彻底,帷帽四周有一宽檐,檐下制有下垂的黑色丝网,长到颈部,春暖秋冻,皆是如此,即便是酷暑炽日,帷帽所遮之处,他连一丝肌肤都看不见。

阎寿轻轻屏住呼吸,他是天都有名的医师,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他一年前收了一笔巨大金额的银子,要做的,就是来到这个院子里,替这个女孩“看病”。

天都皇城是一个寸土寸金的地方。

阎寿想都不用想,这个别院的主人,不愿意向自己公开身份,是因为真实的身份会吓到自己,事实上那笔巨大金额的银子已经吓到自己了......金屋藏娇这种事情,皇城里的权贵干得还少吗?

按理来说,他只需要奉命行事便可,无须去想那么多,那种层面的大人物,自己看不到也惹不起。

可是当阎寿第一次隔着腕袖把脉的时候,他无比讶异的发现,这个女孩竟然还是完璧之身......皇城里什么样的人都有,其中最多的一种就是衣冠禽兽,即便没有看到这个女孩的真实容貌,他也觉得这件事情十分不可思议。

单单是女孩身上这份安静沉郁的气质,就足以让皇城里的那些贵族心旌动摇,按捺不住的先行品尝,哪里还会忍住不去采撷?

自己已经生过无数次的冲动。

能够保持冷静,是因为阎寿无数加一次的提醒自己,在这世界上,在天都这群人的手中,有着数之不清的,比“杀死”还要令人恐惧的手段。

女孩的身体里,藏着一些寻常人摸不透的秘密......但是阎寿并非寻常人,他也不是庸医,这一年来的相处,阎寿甚至可以说,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是最了解这个女孩身体的人了。

这个女孩不能见光,因为她浑身都密布着一种古怪的物质,阎寿在很多天才修行者身上都看到过......他并不知道“神性”这个称谓,但是他知道,这些东西如果多了,会把这么一个好端端的姑娘给撑死,至于死法如何,他无法断言,可能是女孩闭上双眼,就此安静的死去;可能这些藏在她身体里的危险物质,是比星辉还要猛烈的炸药,会把整个院子都夷为平地?

雇主很神秘,来头很大。

阎寿并没有治好这个女孩的把握,一丝也没有,他奔来犹豫着要不要返还这笔银子。

可是雇主的要求很简单。

把这些致命的物质压缩到稳定的状态,让这个女孩能够“活下来”。

这只是一种简单的解决办法,堵不如疏,阎寿没有办法把这些东西疏散出来,但是他的确有办法把它们压缩到一起,如果女孩有一天承受不住这些力量,那么死亡会来得更加猛烈,也更加痛苦。

阎寿只能硬着头皮去满足雇主的要求。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徐清焰的腕袖上,隔着绵柔的绸缎布料,能够感受到少女肌肤的柔嫩润滑,一根银针插了下去,阎寿薄薄的一层星辉,顺延内关穴的穴位传递,与血液一起流淌,将这些不知名的物质覆盖兜揽,全都挤压到一起。

整个过程要持续一刻钟。

这一刻钟,阎寿并不需要全神贯注,这是一件非常轻松的活......不会有任何的危险。

但这不是医师的活,这是把这个女孩往火坑里推。

阎寿轻声说道:“最近的情况好一些了,你有没有不适?”

徐清焰轻轻摇头。

阎寿表情阴沉。

这一年来,他从来没有听过女孩说过一个字,一句话。

无论阎寿说什么话,问什么问题,态度如何讨好,低声下气,或者谄媚献好,这个女孩都只是木然的摇头,点头,或者由旁边的侍女来回答。

他心底冷笑一声,愈发瞧不起这只被皇城大人物篆养的哑巴金丝雀,既然身子和灵魂都卖给了帝王家,还装什么清高和凛然?

阎寿微微偏转头颅,看到了院子里悬挂着的空荡荡雀笼,里面打开的雀笼闸门,残留着自己熟悉的气息。

身为医师的缘故,阎寿对于气味的感知力稍微比正常人敏感一些,他这几日经常看到迷路的烈麝......这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然而在这个院子里,他也闻到了烈麝的气息。

有权势的人,连烈麝也可以篆养,想要什么不能握到。

他想到这些,忍不住挑了挑眉,望向女孩的眼神当中,除了暗藏的欲望和压抑,还带着一丝悲悯和蔑视。

你只不过是那些人篆养的玩物,凭什么瞧不起我?

阎寿轻轻吸了一口女孩身上的芬芳。

雇主的要求,是让阎寿每日来此,将徐清焰身体里的“不知名物质”,挤压成为水滴,每天都如此,这些物质的繁衍越来越快,如今徐清焰的身体里,悬挂着密密麻麻接近百滴的水滴。

阎寿眼底露过一丝漠然。

看来这个所谓的大人物,也并不在意美色,这个女孩很大可能,只是一个随性的实验品,这一年来,阎寿从来没有闻到过一个踏入院子的其他男人气息。

他开始揣摩大人物对于这个女孩的态度......思前想后,觉得最有可能的,是想等到用得差不多了,就吃干抹净然后丢掉?

可惜了,不如留给自己。

阎寿心底冷笑一声,故意将输入银针的星辉,加大了一些,他开始超过“限度”的去挤压那些物质,让它们在水滴的形态之后,更加紧密的压缩。

既然大人物只当她是一个玩物,那么自己不如趁早把这个女孩“置于死地”,也许那位大人物.......玩腻了,就会把她随手送给自己?

阎寿皮笑肉不笑,唇角拉扯,隔着腕袖,转动银针,看起来更像是揉捏女孩的手腕。

隔着一层黑色皂纱,徐清焰看着这张丑陋的脸庞,无悲也无喜。

她感知着自己体内的涌动,在陌生的星辉指引之下,神性水滴与神性水滴之间开始了碰撞,这是一种比起之前病发还要痛苦的感觉。

这个医师的星辉,与宁奕的截然不同,冷漠而又自私,带着一股贪婪气息......

这一年来,徐清焰被送到了这间院子,她除了“小昭”这个侍女,便再也没有见过其他的人了。

哥哥徐清客也好,三皇子李白麟也好.......这间院子,隔绝人世,甚至究竟处在何处,徐清焰都不清楚。

女孩只知道自己来到了哥哥口中“能够治好疾病”的皇城,可是来给自己看病的,并不是妙手回春的医师,却是一个图谋不轨的恶人。

她在那一天,于感业寺外见到了阳光,此后神性衍生,便重归黑暗当中,在檐下戴着帷帽,看着星辰升起落下,大雪堆满院子,一步也走不出去。

医师的星辉暴戾而生硬,挤入徐清焰的身体当中,不考虑病人的感受,将神性水滴压缩再压缩,于是这股痛苦......便愈发强烈。

徐清焰轻轻闷哼了一声,她感受到了袖腕上的力量,带着一股明显的亵渎意味,于是吃力当中,抽回了手腕。

电光火石——

女孩的手指与阎寿发生了轻微的碰撞,这是三百多天来的第一次肌肤接触。

屋檐下,停着一张桌子。

一边黑暗,一边光明。

女孩退回黑暗当中,注视着暴露在光明之下的男人,声音寒冷说道:“阎大夫......够了。”

这道声音落下。

阎寿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那只手,他的瞳孔收缩起来,仿佛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神当中,缓慢地涌起恐惧。

第二卷 天下大雪 第二十四章 笼中女孩的反抗(一)

男人胡乱收拾,然后匆匆忙忙离开。

离开小院的时候,阎寿浑身汗浆都涌了出来。

他走路的姿势十分畏缩,挤在小巷当中,低垂头颅,收缩两肩,衣衫湿透,拧巴在一起,提拎着那个黑色木箱,觉得那个什么都没装的木箱,此刻沉重如山。

恍惚之间,他开始后悔自己刚刚在小院子里的所行与所为,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

那个女孩不是哑巴。

那个女孩是皇城里大人物钟爱的玩物,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花了银子来做事的医师,那个大人物究竟想要如何......自己哪有这个资格揣测?

天都里全是皇族的眼目。

他开始回想这一年来,每一次见面时候的细节。

为什么那个女孩不愿意开口说话?

不仅仅是后背浸湿,他的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粒,手指开始颤抖,连路都有些走不稳了。

天都那位不知名的大人物,把女孩安顿到这个院子里,一丁点外人混杂的气息都嗅不到......阎寿的喉咙翻动,他想到了一个很恐怖的事情。

有人对自己说过,一整座天都,都被皇族的“眼睛”盯着,风吹草动,都躲不过他们的视线。

金丝雀的笼门是开着的。

连自己都可以进来......那么这个冷清又孤傲的女孩,不尝试着逃跑呢?

因为那个女孩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无用的,无意义的。

阎寿感到了后背隐约传来呜咽的风声,以及小巷子里不属于自己的轻轻脚步声音。

午时已到,正午的阳光掠过两条狭窄的墙壁,巷子里一片阴翳,看不到丝毫的光明,从人间的正午当中走出来的医师,如坠冰窖,像是走到了远离尘世的地狱当中。

“哐当”一声黑色药箱砸在地上。

男人竭尽全力,两只手扶住墙壁,缓慢回转身子,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狼狈。

一道巨大的阴影就站在阎寿回过身子的面前,逼得只有尺余,像是一堵铜墙铁壁。

那人轻声道:“大人有没有说过,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阎寿浑身抖得像是一个筛子,扶着墙壁,逐渐无力,缓慢跌坐在地。

那人点了点头,温柔笑道:“你做了一年,我本以为你懂规矩。”

阎寿的声音像是哭一般难听。

他以头抢地,一头一个血坑,数十下后,阎寿抬起头来,仰视那道影子,满面鲜血,大声哭着嘶哑说道:“大,大人......再.......给一个机会.......求,求求你.......”

那道影子皱起眉头。

他声音像是风一样轻柔,缓慢道:“无论如何......你碰到了她的手。”

阎寿的眼神带着一丝惘然。

那道影子蹲下身子,一只大手笼罩在了阎寿的头顶,像是摸着温顺的阿猫阿狗,轻轻说了一句别怕。

另外一只手,对准阎寿的脖颈缓慢划过。

风气散去,一条连绵血线,从断去的脖颈之处拉扯不断,粘稠而腥臭。

站起身子的影子,看着被自己拎起来的那颗丑陋头颅,忍不住摇了摇头,信手丢在小巷子的青石板地上,“啪嗒”一声,在薄雪地上砸出一个凹坑,热气升腾,血流潺潺。

死不瞑目。

......

......

徐清焰坐在小院子的那张木桌后,她怔怔看着檐外的光芒刺眼,小昭就站在自己身旁。

她比阎寿聪明得多。

她知道自己的哥哥,行事是怎样的风格......如果一座院子的木门可以轻易推开,那么一定是有着更加严密的锁,比起实态的“锁”,徐清客更喜欢利用虚无缥缈的规则,来限制人心。

徐清焰慢慢明白了,自己无论到哪里,感业寺还是天都皇城,都始终是一个货物罢了。

她存在的价值,对于自己而言,就只是“活着”。

只为了“活着”而“活着”,忍受着生命旅程上的痛苦,其实是一件无意义的事情。

但她对于自己哥哥的价值,就不仅仅只是“活着”。

而是保持着某种姿态的“活着”。

她已经猜到了,这个医师根本就不是来替自己治病的,体内的神性从来没有减少过,反而越演越烈的大肆繁衍着,自己的哥哥想要更多。

徐清客还要等待着更好的时机,然后才愿意把自己推出去,推到世人的面前?

或者是推到某个人的面前?

徐清焰永远猜不透他的打算。

但她无力反抗,这是最痛苦的一件事情,她只能随波逐流。

徐清焰默默攥拢十指,她深吸一口气,看着关上没有多久,就重新打开的那间木门。

并不是阎寿去而复返。

自己的哥哥,推开了小院的门,笑着对自己点了点头,像是只隔了数个时辰没有见面,眼神当中的笑意带着令人厌恶的亲和。

“他已经死了。”

徐清客轻柔说道:“我不会让你受到一丁点委屈的,你的身体,任何人都碰不得。”

徐清焰抿紧嘴唇,看着男人那张清瘦的面孔。

这一切的发生,距离阎寿离开,只有不到半刻钟。

一颗人头落地,在大雪天里尚未凉透,一年不曾见面的哥哥,就如闲庭信步一般,推开了自己的木屋屋门。

徐清焰很谨慎的打量着四周,她没有看到一丝一毫的布置,院子里被她和小昭翻新过一遍,所有可能藏着星辉法阵的器物都被扔了。

那个空空荡荡的雀笼还在风中摇晃。

烈麝这种鸟,有着强烈的警惕直觉,如果这座院子真的有古怪,那么这些烈麝,毫无防备,接二连三的来到这里......难道是因为自己的神性缘故,导致它们没有丝毫的察觉?

无法求解。

她不知道自己哥哥究竟是如何发现这一切的。

她感受到了一股深深的绝望。

“明天会有一位新的医师来替你‘治疗’。”徐清客微笑看着女孩,声音温柔说道:“你要乖乖的,配合人家,不然那个人也会死掉......如果有人因此而死,那么都要怪你,你只需要乖乖的,就不会出事,懂了么?”

徐清焰看着自己的哥哥。

她轻轻点了点头。

“好好活着,如果觉得这间院子不够大......我可以给你换一间更大的。”徐清客轻柔说道:“有什么想要的,只需要说出来,会有人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徐清焰听着这些话,更加沉默。

她已经活在了黑暗当中,却犹如被扒光了衣服,赤裸着没有任何的隐私和秘密。

她说的每一句话,哥哥都可以听到。

她做的每一个工作,哥哥都看在眼里。

她升起过反抗的念头,可永远都是失败......只要她一天走不到光明当中,那么就永远摆脱不了哥哥的掌控。

烈麝向往自由,有人会为它们打开笼子。

自己向往自由,谁会为自己打开笼子?

徐清焰自嘲笑了笑,她轻声对着眼前的男人说道:“我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徐清客平静说道:“不可以。”

徐清焰沉默片刻,她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掀开了帷帽,气度自若地露出了那张惊为天人的面容。

侍女小昭低下头来,一个字一个不敢说,两只手攥得紧紧的,指尖掐入指腹当中,浑身颤抖。

徐清客不为所动。

他漠然注视着自己妹妹那张倾国倾城的脸蛋,淡淡说道:“如果你当着下一个医师的面,掀开这个帷帽,那么他也活不过一刻钟。”

徐清焰看着自己的哥哥,她掀开帷帽,是为了能让对方看到自己的眼睛。

然后知道自己的决心。

“杀死一个人,是你们恐吓我的办法,但你们永远无法把这一套用在我的身上。”徐清焰轻声说道:“你想让我活着,活得久一些,等到你找到合适的机会......再达成某些目的。”

男人平静注视着妹妹。

他幽幽说道:“你是在跟我谈判?”

“这不是谈判,这是要求。”徐清焰笑了笑,说道:“你也可以看成是一种威胁。”

女孩顿了顿,说道:“如果你不答应,我就找一个机会杀死我自己。”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她的神情并没有任何的变化,活着本来就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她已经厌倦了,如果死亡就是结束......或许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相信我,你做不到的。”

“或许吧......如果我进入皇宫之后自杀呢?你所做的一切就都成了一个笑话。”徐清焰看着哥哥,一字一句说道:“你想把我送进皇宫里,但是我如果死了,结局会是什么?”

靠在小院门前的男人,在听到这一句话之后,浑身气势都变了,他盯着自己的妹妹,整座院子里的气氛变得如阴云一般沉重。

小昭跪了下来,浑身颤抖。

徐清客注视着女孩。

“我只是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徐清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不颤抖,深吸一口气说道:“这很过分吗?”

过了很久。

徐清客语气生硬说道:“从明天起,我会满足你的要求。”

“但是......徐,清,焰。”他顿了顿,又道:“如果下一次再拿‘自杀’威胁我,相信我,你会后悔的。”

侍女小昭松了一口气,她险些瘫倒在地,手心全是汗水,望着缓慢戴上帷帽的自家小姐,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反抗勇气?

徐清焰藏在帷帽下的眼神带着一丝嘲讽。

她十指在掌心掐出了一道道血痕,触目惊心。

这算是自己赢了?

女孩轻轻松了一口气,为自己的大胆行为捏了一把冷汗,然后徐徐再想,自己究竟是何时升起的那股勇气?

她想到了那个叫宁奕的少年,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世事不平,一剑平之。”

徐清焰没有剑,她只有一条命可以作为砝码,十多年来,卑微地像是一叶孤舟,在权谋汹涌的风波当中摇摇欲坠。

她这一生,没有遇到过一位真心对自己好的人。

宁奕是唯一的例外。

第二卷 天下大雪 第二十五章 太宗寿典

只要没有成为不朽,那么便会死,修行中人,点亮命星,可以活到两百岁,可再如何去延续寿命,五百年始终是一道巨大门槛,这道寿命的门槛,也意味着人性和神性的修行门槛,跨过这一步门槛的......几乎没有。

如今大隋皇帝,就是数千年的历史当中,极其稀少的一位。

太宗皇帝活了六百年。

太宗皇帝,几乎可以说是大隋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几位皇帝之一,在他的统领之下,北境倒悬海的妖族前所未有的溃败,太宗皇帝的功德与成就,仅次于开辟疆域,高到不能再高的那位初代皇帝。

瑞雪兆丰年。

天都皇城内热闹非凡。

所有人都在庆祝太宗皇帝的这场寿典,天都皇城的城门口,青铜古门缓慢提开,站在城头的甲士面色肃静,俯视着那节奔驰在大雪地上,比雪还要洁白三分的白木车厢。

那是教宗大人的所在。

路途跋涉而来,围绕着车厢,骑马奔驰的那些麻袍道者,仍然面色不变,脊背挺得极直,保持着精神上极度的亢奋。

即将入城——

城头的甲士知道,恐怕有很多人,迫不及待,想要看一看车厢里的人物了。

教宗大人是西岭道宗的希望,这是陈懿第一次离开道宗,前往皇城,接受敕封。

然而天都大部分的大人物,目光并不是放在教宗身上......敕封这件事情,本来就只是走一个过程,只要陈懿被确认了没有修为,是个凡人,那么敕封这件事情便结束了,剩下的加冕与声名,都只不过是浪费时间的无趣仪式。

天都皇城里的某些大人物,期盼着发生一些有趣的事情。

而与教宗大人同行的蜀山小师叔,那个叫宁奕的少年......则是可以让皇城变得有趣的一个角色。

宁奕在蜀山后山打肿了应天府嵩阳和岳麓三座书院的脸,不仅仅如此,还把东境圣山联盟,天宫两座阙主,以及诸多前往蜀山看徐藏笑话的修行者,都讹诈勒索了一遍。

当这件事情传出来的时候,皇城里当夜就有人开盘,赌宁奕不敢来,赔率出奇的高,唯一比这个赔率还高的,是赌宁奕会在半路上被人伏击,光速暴毙。

把各大圣山招惹了一遍,这位蜀山小师叔年纪轻轻,胆子倒是不小,如此行事,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步了徐藏的后路。

然而......当教宗大人将与宁奕同行这个消息,传到天都的时候,皇城里的赌坊一片死寂,那些压死赌注的赌徒,气得鼻子都歪了,恨不得自己光速暴毙。

......

......

“先生准备如何打算?”陈懿轻声说道:“皇城内都在等着你的现身,如果应了,恐怕会徒惹许多事端,不如随道宗的车马一起,躲一躲风头。”

宁奕揉了揉眉心,他跟着马车入城,所见所闻,皇城的确热闹:入城之时,万人空巷,来迎接教宗大人,两旁人流拥挤,他耳边传来了轰轰烈烈的炮竹声音,悬挂在皇城街道两旁的鞭炮被人点燃,噼里啪啦的辞旧迎新声音。

丫头面色抖擞,掀开一角车帘,惊喜道:“哥......有人在喊你的名字诶?”

宁奕仔细一听,的确听到了,在迎接教宗的欢呼声音当中,有着倔强的,不愿意服输的声音,高喊着自己的名字。

一声又一声——

“宁奕!”

“宁奕!”

短暂的停顿之后,就是——

“去死!”

“食屎!”

他面色有些尴尬,他顺着丫头揭开的一角车帘,发现有些人自己素未相识,衣袍风格明显也不是自己在蜀山招惹的那些圣山门徒。

沉闷之余,纳闷说道:“我招他们惹他们了?这也忒恶心了。”

一边是万众高呼,一边是怒而咒骂。

教宗大人笑了,说道:“天都内的风气很自由,圣山和书院的弟子都可以在这里久住。皇城内杜绝动手,但可以挑战,这些人应该是想激怒你,让你接受他们的挑战,输了赢了,都可以一夜成名。”

宁奕心底叹了口气,心想果然是“人红是非多”,总有一些人想博出名争眼球,为此无所不用其极,令人作呕。

他动作轻柔,重新掩上帘子,淡然说道:“晒着好了,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叫嚣几天。”

对于这种人,宁奕向来懒得理睬。

皇城迎接教宗的仪仗实在太大,他心底清楚,就算自己真的下了车,打了那么两个软骨仔,谁知道后面还有多少挑战者?

真正等着想要报复自己的那些圣山,应该不屑于玩这一套无用的手段,混在欢迎教宗队伍当中的,这些看起来修为并不高深的喽啰,大概是外沿弟子,或者就是江湖上的散人,凑着热闹,喊喊口号罢了。

自己的处境,就跟十年前的徐藏差不多类似......只可惜这些圣山没有名正言顺追杀自己的理由。

宁奕不想把宝贵的心力,浪费在外面叫嚣的这些人身上。

几大圣山的资源,在路上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他距离突破只差一线,如果自己破开第四境,那么接下来无论遇到什么麻烦,总归会小上一些。

......

......

这一年大雪,宁奕跟随教宗一起入了天都皇城。

太宗寿典。

教宗陈懿与东境灵山的佛子一同入城接受敕封,太宗皇帝亲手赐了他一枚额印,额印封授教宗之位,自此之后,登上人间世俗最高的位子,唯一的代价,是不可修行,不可吸纳星辉。

正式敕封之后,寿典开始,举国同庆——

大隋天下年关之夜!

夜幕漆黑,被灿烂烟火点燃;雪气渺渺,被喧嚣声音淹没。

丫头陪在身旁,宁奕闭关不出,推拒了外面所有的邀请,一心准备破境。

那位活了六百年的皇帝,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在众生的面前,对于诸多圣山,还有一些明里暗里的人来说,其实是一个值得遗憾的事情。

宁奕也并没有生出想要一睹风采的丝毫冲动,对于那位活了六百年的太宗皇帝......他不可否认对方的丰功伟业,但他并不想去膜拜。

血液里流淌着的某种东西,告诉宁奕,他并不会喜欢这位统率人族四境的伟大皇帝。

......

......

外面喧嚣,内里安静。

屋子里一灯点起,裴烦丫头安静翻着书页,泛黄古卷堆叠,她揉了揉酸涩眉心,身后的宁奕还在闭目修行,所有的资源都被宁奕吞了下去,这些资源......毫不夸张的说,足够一位修行者破开第九境。

宁奕面色无悲也无喜。

体内风平浪静,但已经水涨船高至了饱满之势,不可再吞一粒米粒,修为圆满,牵一发而动全身,突破只差一个契机。

他体内的“白骨平原”,涡旋仍然凝实狭小,但已经挤了好几滴神性水滴。

宁奕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情......神性与星辉,竟然可以相互转化,只不过并非是等同的关系,凝聚出神性,需要极其磅礴大量的星辉,自己之所以突破需要如此多的星辉,是因为大多数的星辉力量,都被神性吞噬,用来衍生水滴。

他努力尝试破开境界,连着闭关了好几天。

都是毫无头绪,明明到了那一步,却无法成功。

宁奕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将思维放轻松,准备退出修行状态。

若是求不得,那么便不再强求,顺其自然。

桌案那边,裴烦丫头看到宁奕吐出一口气,知道对方仍然没有破镜,有些惋惜地重新把头回了过去,看着天都里某位大儒手抄的《八卦图》,下一刹那,猛地回过头来。

室内的烛灯刹那熄灭,宛若大风刮过,窗户倒开——

漫天星辉从少年的眉心,四肢,百骸,各大窍穴当中,点亮开来,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突破异象,灯火虽熄,满室通明!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这就是所谓的缘分二字,难以捉摸。

半晌之后,一切风平浪静,裴烦丫头笑意欣喜,看着少年缓慢张开双眼,对着自己点了点头,眼中满是压抑不住的舒畅。

宁奕握了握拳,感应着比先前强大不止一倍的星辉,汹涌在自己的血液当中,这些日子的闭关,总算有了一个交代。

终于破境了。

......

......

教宗安排的府邸内,屋檐下抖落些许雪气。

宁奕和丫头坐在门槛前,地上垫了一层黄羊皮,并肩看着漫天的烟火与大雪。

一年前的宁奕和裴烦丫头,并没有想过,两个人最后会以这样的一种方式,抵达这座大隋古都。

丫头轻声说道:“以前我以为,到了这里,就是结束。”

宁奕怔了怔。

她道:“原来这里才是开始啊。”

宁奕有些明白丫头的意思了。

人的追求是在不断变化的。

有时候你想要一朵花,但是还没有抵达目的地,那朵花就已经枯了。

有人会停下来,有人会继续走。

丫头忽然双手扩音放在面前,大声道:“烟花好漂亮啊!”

宁奕摇了摇头,甩掉那些杂念。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

双手搭在脑后,虚仰着抬头,看大隋天都皇城上空烟火璀璨。

黑夜变白昼。

不仅仅是那些烟火,等到天都里修行的那些天才出面,这个时代绽放开来,可以把大隋漆黑的夜空全都点亮。

第二卷 天下大雪 第二十六章 天子脚下买酒喝

天子脚下。

四座书院。

应天府,嵩阳书院,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

一座圣山。

珞珈山。

两座圣地。

天宫。地府。

此外,东西南北四境,所有的天才修行者,在大雪之后,都会向着天都进发,汇聚。

这场盛大庆典之后,就到了大朝会的储选阶段,想要获得资格进入大朝会的那些天才,意欲猎取大朝会的资格,就必须来到天都。

整座天都皇城,将会很快变得热闹起来。

但目前为止,寿典之后的天都,并没有变得如何热闹,反而逐渐恢复了平静。

许多人在等着那位蜀山小师叔出场,接受一个或两个的挑战,让整座天都的修行者看看,星辰榜第一究竟是个怎么样的水平。

但事实情况是......那个叫宁奕的蜀山小师叔,跟当年的徐藏完全不是一个路数,就这么不闻也不问地躲在教宗大人的府邸当中,一步也不曾踏出过。

麻袍道者奉命行事,守住最外面的大门,外面人再如何叫嚣,就算是动用星辉法门,里面的宁奕一个字也听不到。

人不是铁打的,每天站上七八个时辰,都够这些人吃上一壶,更不用说口水战,还要应对那些“铁骨铮铮”的麻袍道者。

没到一个礼拜,宁奕的府邸前就安静下来,没人再做无用功了。

......

......

裴烦最近在看书,看很多很多的书。

宁奕没有办法来形容丫头的疯狂程度......教宗府邸里,麻袍道者会用马车来搬运书籍,这些都是从天都的书库里运来的。

有人读书,只读精华,放弃糟粕。

比如宁奕,宁奕读书只是比正常人稍快一些,想要背掉,记下来,就只能捡着粗枝大干死记硬背,好读书但不求甚解。

但丫头截然不同。

裴烦的记性好得令人宁奕咂舌,坐在桌案之前,脊背挺得很直,从白天阳光铺撒桌面,一直坐到晚上桌案两旁的烛火摇曳。天都藏书数十万卷,优秀作品极多,但糟粕肯定有,丫头来者不拒的统统接下。

这是一种气势磅礴的宣战,宁奕破境之前,就发现丫头的耐性很好,认准一件事情就能够坚持不懈的走下去,无论是修行还是其他的道路,都需要这么一股子韧劲,蜀山的舞台太小,小霜山的藏书固然不少,但与皇城天都相比,还是捉襟见肘。

这个渴望着更大世界的女孩,得到了跳出井口的机会,就不再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从入住那天,开始没日没夜缩在府邸当中,甘之若饴的阅书研习。

宁奕破境之后的日子变得清闲一些,替裴烦大佬端茶送水的事情便大包大揽的兜了下来,本想着看书是一件极其累人的事情,如果丫头乏了倦了,还可以随叫随到的陪聊两句,如果丫头晚上觉得冷,宁奕也可以勉为其难的充当一下暖被的苦力。结果小半个月过去了,丫头晚上只睡两三个时辰,白天精神抖擞的坐在桌案前,如果宁奕不出言打扰,还真的可以一整天都不觉疲倦困乏。

宁奕吃了苦头,他好几次靠近丫头,发现桌案堆满了黄纸,上面密密麻麻堆叠着自己看不透的符号和笔迹,隐约可以辨认出一丝熟悉的踪迹,似乎是蜀山后山陆圣老祖宗留下的那张“子母阵”符箓。

然而不仅仅是阵法,室内堆得书籍一摞接着一摞,丫头翻过一遍就能记住,她开始缓慢扫荡着天都的书库,凭借教宗大人的身份,原本禁制外带的天都书库,此刻成为了裴烦汲取前人智慧的私人书塾。

宁奕试着去追赶一下丫头的脚步,发现这是一个异常困难的事情。

历代钦天监的记录结果,关于太白星以及诸多星辰的星轨研究......

龙脉的测定与探测,寻龙点穴的依据,玄术与星辉之间的联系.......

如何在不修行的前提下,通过凝聚神性,来提高凡人的寿命.......

这些看似毫无联系的研习方向,丫头都有涉猎,裴烦亲自解释过一次,这些都与陆圣老祖宗的符箓有关,那张符箓涉及的方面极广,日月星辰,修行奥秘,不说完美复刻,想要拓印出一部分,就需要把符箓当中的循环弄清楚。

宁奕听着一阵头痛。

在征求了丫头不下十次意见,裴烦同样无奈重复了不下十次,告诉宁奕真的不用每日每刻待在府里陪着自己......就像是一个为教宗端茶送水的麻袍道者,有些事情丫头自己能够照顾,宁奕的所作所为毫无意义。

那些阵法看不懂。

书籍也不太明白。

宁奕闷在府邸里接近一个月,浑身都快要生锈了。

他将细雪困了一圈,包上一层黑布,栓在腰间,推开了府门,准备出去走一走。

早就没人在门前闹事,教宗的这处府邸很是安静。

吱呀作响,门开之后,两边站若门神的两位麻袍道者,十分讶异看着这位面色都变白了的蜀山小师叔,心想这厮竟然还有出来的一天?

这一个月来,饭是他们送,书是他们搬,教宗大人的院子大归大,好看归好看,但被宁奕和裴烦住成了这个样子......两位负责看门的麻袍道者,一度怀疑自己在守着监狱。

宁奕对着两位温和一笑,离开府邸。

他大大伸了个懒腰,骨骼咔嚓咔嚓作响,就这么走在路上,觉得浑身舒泰。

这是他第一次脚踏实地的走在天都的街道上,大隋天下极尽天时地利人和的一座城池,街道的地面是由古老的青石拼凑而成,两旁的酒楼和屋舍,带着历久弥新的芬芳,人流攒动,并没有人认出宁奕来。

少年取出了一小贯铜钱,买了一壶酒,一边喝酒,一遍走在天都的大街上。

寿典刚过,屋檐下挂着一盏一盏的大红灯笼,随风飘曳。

宁奕喝着酒,觉得身子暖了起来,也轻了起来,天都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象。

西岭的清白城显得混乱而嘈杂,令人心神不宁。

蜀山地界的安乐城又有些冷清,远远比不上这里繁华。

宁奕看到头顶有迷路的烈麝,从皇城的一角飞了过来,低空掠行,身子砸破了两三盏灯笼,摇摇欲坠,停在城墙上,目光还依依不舍望着某个方向,然后升空,火红的影子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雪气当中。

他笑了笑,心想天都繁华到了这种地步,竟然烈麝都不愿意离开?

就这么逛了一个下午,领略了皇城的繁华。

天色渐晚,宁奕随手丢掉喝空的酒壶,对着双手哈了口气,低头弯腰,掀开厚厚棉布,钻进一个热气迎面的馆子当中。

天都里多的就是这种苍蝇馆子,老板的手艺大多不赖,这种馆子比起酒楼,价格便宜,味道不错,物美价廉,唯一美中不足,就是排场不够,人流嘈杂。

能在天都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开小馆子,大多是祖上就住在皇城的小户,房子卖了到大隋境内任何一处城池,都能绰绰有余的当个土地主,闲着掌勺做饭,或者当一个甩手掌柜,开家馆子,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天都的地价越来越贵,傻子才会卖了门面。

宁奕点了一碟油炸花生米,还有一碗天都特供的烧酒,老板端酒上来的时候特地介绍了一下来历,天都的烧酒,取糯米或粳米或大麦蒸熟,麯酿瓮中七日,以甑蒸取。

其清如水,味极浓烈。

宁奕轻轻啜了一口,他的酒量不错,西岭大雪天,经常喝酒暖身子,但听说天都的这种烧酒味道很烈,所以喝得小心翼翼。

这一口烧酒入了肚子,小腹火辣辣的烧了起来,宁奕挑了挑眉的功夫,这股火热很快蔓延到了全身,倒是不觉得如何醉人,浑身轻飘飘,通体舒畅。

“好酒。”

宁奕看着这碗烧酒,轻轻赞叹一声。

又点了一个牛肉锅子,老板端上来一口吊锅,牛角质地的锅把手摆好,煨炖软烂的牛肉,大块大块,随着火红的汤汁翻滚,小二送上来一盘红薯粉丝,一盘切得整齐,表面还带着水珠的白菜。

天都的牛肉锅子,叫做“地锅”,铁锅的内面,贴着一张一张熨好的糙面大饼,宁奕拿筷子头轻轻戳翻面饼,蘸着牛肉红汤滚了一圈,硬饼变软,捞了出来,蘸着几大块牛肉,还有烫软但仍然不失韧性的粉丝,以及两片白菜叶,裹了起来。

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溢。

天寒地冻,何以解忧?

酒和锅子,还有牛肉。

宁奕埋头吃了下去,他身边的烧酒瓷碗,高高垒堆了起来,牛肉愈发入味,他脑海当中的微微醉意逐渐累加。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宁奕。”

宁奕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他脑海当中昏昏沉沉的念头刹那消散,顿时警惕眯起双眼,目光投向了小酒馆外的那道声音。

小酒馆外,有人掀开幕帘,并不松手,任由外面的冷气不断涌进酒馆里。

有人回过头想要发怒,看到了后者身上的衣袍,顿时沉默。

一身大红袍,书院的风格,那个人身后还有一帮拥簇,他掀开帘子,缓慢走了进来,在所有人的目光当中,坐在宁奕的对面,微笑说道:“皇城内不准动手,你运气可真是好啊。”

宁奕放下碗筷,看着穿着大红袍,曾经在西岭境外见过一面的男人,他本来的好心情散去了一大半。

管青屏笑意盎然,缓慢凑近宁奕,声音放得极轻,一字一句说道。

“就凭你也配星辰榜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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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天下大雪 第二十七章 徐藏的道理(第一更)

“就你也配星辰榜第一?”

这句话在宁奕耳边不无讽刺的响起。

宁奕从管青屏刚刚走进馆子的时候,就松下了碗筷,默默拿着桌布擦了一下双手。

宁奕在默默盘算着一些东西。

皇城内不许动手......

这的确是一个众所周知的规矩。

如果动手了会怎么样?条条框框,律法写得很清楚,大概就是仗势欺人者得到应有的处罚,惹是生非者受到不轻的惩戒......没有人会完整地把这一条大隋律法看完,他们只需要知道,有这么一条规矩在头上,皇城内要太平,于是不能动手,有什么恩怨都要出城解决,这就足够了。

但很可惜,宁奕并没有在盘算这些。

他默默计算着管青屏和自己的距离,至于这个男人要说些什么,从掀开帘子的那一刻起,宁奕就大概猜到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宁奕没有想到,管青屏竟然把头贴了过来,选择了如此挑衅的一种方式,宛若耳语一般,来说出这一句话。

这让宁奕所打的盘算全都落了空。

因为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了。

宁奕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的贴近,也不需要一丝一毫的贴身手段,他只需要伸出手,就可以触碰到管青屏浑身上下的任何一个地方。

管青屏话刚刚说完,他听到了宁奕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冷笑声音,只觉得这笑声听起来有些渗人,不过一刹那,整个人天旋地转,耳旁传来轰然一声。

宁奕猛地起身,一记膝撞重重砸在管青屏的小腹之上,砸碎了这位应天府得意弟子的护体星辉,这一击并没有留力,全力施为之下,直接将大红袍下,腰带上栓系的铁质兽头都砸得粉碎。

沉重的一声如雷闷响,管青屏面色苍白弯下腰来,宁奕双手按在对方头颅之上,动作极其轻柔的“一压”,紧接着又是一记膝撞,砸在脸上,砸得管青屏满面鲜血,痛苦的闷哼一声,伴随着膝盖离开面门的动作,牙齿连带着血渍,稀里哗啦掉出来好几颗。

酒馆内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一片死寂。

宁奕沉默看着这一幕,被他拽着头发的管青屏已经失去了意识,气若游丝,有一搭没一搭喘着粗气,造成这一切的,只不过是两记出其不意的膝撞。

他皱了皱眉,硬生生止住了想要把手中这厮脑袋按进锅子里的冲动,然后停住了所有动作的后续。

宁奕本以为管青屏的护体星辉,能够扛过这两下,后面会有一场苦战......这个大红袍男人当初在西岭,自己怎么看都是一个狠角色,敢来只身埋伏徐藏,怎么今日一动手,如此的弱不禁风?

刚刚这两下,宁奕并没有动用自己的星辉,他并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境界,所以只是动用了纯粹体魄的力量,在蜀山上,千手师姐教导的不仅仅是《星辰巨人》,还有一些肉搏厮杀的体术,这些体术宁奕掌握得很熟练,当初拿铜人木桩练手,如果反应稍慢,就会被打得浑身青肿,练到最后,宁奕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

但凡是欺身入内,给自己带来威胁感的,呼吸沉下来,宁奕会感应到对方即将到来的任何一种动作,并且做出反应。

至于管青屏这样把脸凑过来让自己打的,宁奕还是第一次遇见,浑身上下都是弱点,应天府这样的修行者,不重视体魄,与宁奕靠得如此之近,护体星辉被砸碎了,就注定只能当一个沙包。

外面那帮呆滞的应天府弟子,怔怔看着酒馆内的那个猛人,一只手拎着管青屏脑袋,这个前一秒还趾高气昂的应天府弟子,现在就像是一个昏睡的死人,面上的血水滴滴哒哒连绵落在锅里,相当凄惨。

宁奕取出一两银子,问老板:“够不够?”

老板颤声说道:“够了,够了。”

应天府的弟子被打成这个样子,天子脚下,就算是圣山客人,也不愿意与书院为敌,这个少年真的是一个猛人,不折不扣的猛人。

这种猛人吃饭,谁敢要银子?

宁奕拖着管青屏离开,酒馆地板上多了一道血渍,老板恍然如梦,猛地惊醒。

听那个凄惨的男人进门时候喊了一声名字......宁奕?

前不久被嘲笑连门都不敢出的那个蜀山小师叔宁奕?

“嘶......”老板倒吸了一口冷气,拿起一两银子,擦了擦袖,望着宁奕拎人离开酒馆的背影,觉得好生高大,好生威武。

宁奕拖着管青屏来到了街上。

“砰”的一声,那道大红袍就这么被宁奕丢了出去,晚上的皇城,街道上仍然人流极多,从小酒馆里钻出来的宁奕,哐当一声扔出来一道身影,很快就引起了注意。

管青屏在应天府内的地位应当不低,身后还跟着几个明显衣袍品秩低上一头的弟子。

宁奕看着七八个六神无主的应天府弟子,认真问道:“你们是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来?”

地上躺着的那位,目光涣散,满面鲜血,牙都掉了,衣袍一看就是应天府的,天都的街道内很快就沸腾起来。

打伤了应天府弟子的那个少年,就站在闹市当中,声音平静,丝毫不忌惮外人的目光。

宁奕腰间的那柄细雪,裹着一层又一层的黑布。

他平静想着徐藏对自己说过的话。

“人若欺我,何须去忍?”

“骂他,讽他,远离他,不如打他。”

天底下,最大的道理,就是拳头。

自己闭关如此之久,外面的消息已经传成什么样子了?蜀山的小师叔因为惧敌,故而龟缩在内,不敢外出?

在酒馆里碰到了当年想要杀死徐藏的管青屏,对方竟然还敢如此羞辱自己?

宁奕的背后是蜀山,是已逝的徐藏,是千手星君,也是赵蕤先生。

宁奕丢不起这个人。

他望着这些应天府的弟子,大多只是一些四五境的寻常弟子。

街道上已经逐渐热闹起来,围观者凑成了一个圆,看热闹不嫌事大,起哄的交好的都有,就是没人关心躺在地上的那厮死活,只关心这一架打不打得起来。

宁奕扫视一圈,平静说道:“你们要是怕那条规矩,我现在就给你们一个挑战的机会。皇城内公平对决,不负责任。”

仍然是一片死寂。

“别怕,你们可以一起上。”他挑了挑眉,说道:“我保证不打死你们。”

......

......

“教宗大人,有幸与您见面手谈一番,不觉时间飞逝,莲青甚是欢喜。”

三四道麻袍随风起伏,跟在白袍少年的身后。

西岭教宗抵达皇城,按照惯例,会前往诸多毗邻的势力拜访,今日便去了天都不远处的应天府。

教宗大人的身边,有一位青衫年轻男子,一行人行路速度不快也不慢,在天都的街道上缓慢走着。

青衫男子笑着说道:“教宗大人,红符街有一家很不错的馆子。里面的烧酒,还有牛肉锅子,都非常的出名。如今时候不早,不若我来请您去尝一尝天都的美食?”

陈懿看着自己身旁,比自己高出一头的男子,温和说道:“都听青君安排。”

青君笑着点了点头,道:“那家馆子素来人多,我已经派了人去占位,我们现在走去便可。”

说说笑笑。

几位麻袍道者的面色木然,抬起头来对视一眼,重新低下头去,几度欲言又止。

他们能看出来陈懿的面容,已经带上了一丝疲倦,教宗大人事务繁忙,来到天都皇城,替道宗牵丝引线,结识各方来路,实在不是一件易事。

但是即便是教宗,也不好拒绝这个男人的邀请。

四座书院,应天府,嵩阳书院,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各自有一位天赋极高的年轻修行者,代表着一整座书院的年轻一辈,虽然各自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出过手,但是不可否认的,他们就是一座书院的门面。

就像是上一代的周游之于道宗,扶摇之于珞珈山,徐藏之于蜀山。

书院四位君子。

眼前的“青君”莲青,就是应天府的那位门面。

据说他的修为按捺在第九境巅峰,为了避免与洛长生撄锋,一直低调示人,等待着大朝会的到来。

未来若是不出意外,青君就是应天府的话事人。

陈懿揉了揉眉心,吃一顿饭是常事,他之前去的那些圣山,大多会包下天都内比较出名的一整栋酒楼,作为宴请教宗的场所,以此表达诚意。

倒是这位青君,行事风格较常人不俗,请教宗吃馆子。

红符街的确是天都比较出名的小吃街,到了晚上,越发热闹,人流拥挤,一度有些走不动路。

青君身后的几位应天府弟子皱了皱眉,麻袍道者替教宗大人开路,一行人艰难来到了那家馆子门口。

所有人都围在门外。

水泄不通。

“让一让让一让......”

应天府的几位青君跟班,得了莲青的眼神授意,推开人群,先一步的挤到了场所当中,或许是因为衣袍的缘故......人群让路得很是顺利和干脆。

“发生了什么?”

一位应天府的青君跟班,怔怔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管青屏就躺在地上,这位红袍品秩的弟子,满面鲜血,鼻青脸肿。

满地狼藉。

地上还躺了六个?

这些都是应天府派来的人,被打成这个样子?

人群让开一条道路,青君盯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几位弟子,面色阴沉,他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

“你们都是应天府的?”

宁奕顿了顿,笑着说道:“老样子......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ps:1.感谢花圣,从浮沧一路走过来,给了莫大的支持,这次直接给了个至尊,无以为报,唯有爆更。2.写书两年了,想拿月票榜新星,11月12月月票榜,要进前十,争一口气,这场战很难,很悬,整整两个月,不能松一口气,我会竭尽全力......请大家把月票投给剑骨,投给熊猫!)

第二卷 天下大雪 开个单章,说一些话

想跟大家聊聊,《剑骨》这本书,发了二十多万字,很快就要上架了。

选择在11月和12月打月票战,是想争一口气,把以前没做到的事情,在新书的期间做到,不留遗憾。

《剑骨》前面二十万字,写了这样一个故事:从西岭枯庙里走出来的少年,握住了机遇,一步一步,终于来到了天都皇城,他抬起头摸到了属于自己的天空。

与《浮沧录》不同,我想写的,并不是一个沉重的故事。

大纲线理得很顺,伏笔埋得也很满意,这个故事的开头,是带着一丝压抑的爆发,贫苦孩子得到了机遇,从懵懵懂懂当中成长,他接过了徐藏递过来的剑,背上了盛名的同时,也背上了“小师叔”应该背负的责任,但是现在……宁奕还不知道这道责任意味着什么。

因为他还太年少。

他还不懂徐藏说的那句话,“世间规矩诸多,需要一剑斩开。”

我想写的,就是一个简单的故事。

此间有条条框框,无数束缚,不能快意。

然后一剑一剑,把这些都劈开的故事。

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麻烦,会遇到许多,“这也不行,那也不能”的规矩,但其实这些都无法束缚住一个人,最大的问题,是在于“自己”。

是选择低头,还是选择拿起剑?

说了这些,希望大家喜欢这个故事,希望大家能慢慢看下去。

希望大家把月票都投过来。

支持喜欢的作者,支持原创,支持优秀的作品。

让更多的人,看到《剑骨》。

等到上架的时候,还会再开一个单章……

另:今天本来想加更,花圣私底下沟通的时候,很体贴的说不用加了,求质不求量,爆发都留到上架那一天……那么就还是老样子,晚上9点第二更,等到上架的那一天,我会把自己所有的存稿发出来,希望大家理解,对于学生而言,每天两章已经很不容易,书评区里就不要再说我更的少啦,上个月可是更了22万字啊,平均每天7000字,简直是业界良心。

第二卷 天下大雪 第二十八章 青君

场间的气氛变得极为凝固。

应天府弟子之间,有品级高低,青袍是一级,红袍是一级,腰带扣不扣兽头也是一级,红袍扣兽头就是应天府某位师叔人物的亲传弟子,再往后就是应天府的小君子。

小君子已经不靠衣袍来突出品级,类似于各大圣山的准圣子,这些小君子与圣山准圣子不一样,有些圣山的圣子席位悬而未决,准圣子还有着继承重位的机会,但是应天府的大君子已经定了下来。

就是眼前的青君。

管青屏的修为的确不俗,但很可惜被宁奕近了身,就算是修为再高一些的小君子前来,没有防备之下,与宁奕近身肉搏,也占不了丝毫的便宜。

青君面色阴沉,低头看着恹恹昏厥的管青屏。

他听到了宁奕的话语之后,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上?

他已经猜到了刚刚发生了什么,大庭广众,应天府竟然丢了如此巨大的一个脸?

还是在自己宴请教宗大人的现场?

青君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底诸般愤怒情绪来回涌动。

他望着站在场间,腰间悬着黑布,凸出剑形的的少年。

宁奕在这个男人来到这里的时候,就感到了巨大的压力。这个披着粗麻青衫的男人,给自己带来了强大的压迫感,宁奕丝毫不怀疑,对方可能是后境巅峰,甚至是第十境的修行者......几乎不用去想,这就是各大圣山当中最为天才的那一批。

出自于应天府的话......应该就是那位鼎鼎有名的青君了。

自己第五境的修为,如果打起来,恐怕就像是管青屏之于自己一样,大概率会被这个修为不明的男人蹂躏。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

人群嘈杂,为一个白袍少年让出了宽敞的道路,在麻袍道者的拥簇之下,一道温和的声音传了出来。

“咦——”

这道声音听起来带着一丝意外,像是没有想过,对方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人群避让开来之后,白袍少年无视了那些躺在地上的应天府弟子,缓慢前行,来到了宁奕的身旁,他转过身子,看着面色难看的青君,认真说道:“莲青,介绍一下,这是救过我性命的一位朋友,蜀山的小师叔......宁奕。”

说到名字的时候,陈懿的发音变重,他的神情不变,自始至终都是风轻云淡的淡漠。

这些应天府的弟子,陈懿并不在乎,天都皇城里滋事打架的规矩......其实破戒的并不是少数,不长眼的小人物惹上了权贵,难不成权贵还要忍气吞声?只要别闹得太过,都可以一言两语的揭过。

宁奕的身份,比这些倒地的人,要高上太多。

陈懿扫视了一圈痛苦呻吟的应天府弟子,到了这个时候,他的声音才变得些许凝重,缓慢道:“我想这里刚刚发生的事情,恐怕有些误会。”

青君默默捏紧缩在袖中的双拳。

他自嘲笑了一声,心想教宗大人这误会两个字,用的可真是有水平。

满地倒下来的,都是他应天府的人,这还能有什么误会?

剩下宁奕一个人站在原地,事情究竟是什么,还不是全凭一张嘴?

但凡是徐藏葬礼那天在场的知情人,都知道那天到最后,宁奕一个人狮子大开口,在蜀山后山敲诈勒索,全凭一张嘴。不仅仅是应天府,七八座圣山都遭了殃,着了道。

这一张嘴开口,搬弄是非,颠倒黑白,不是随口就来?

没有等宁奕开口,青君就“轻松”摆了摆袖,微笑说道:“教宗大人不必多说......我知道这是一场误会。”

莲青被应天府的某位长辈特地叮嘱过,蜀山的小师叔宁奕,如果真的来了天都,要“好生对待”,但是“不容小觑”。

陈懿的神情并没有丝毫缓和。

果不其然。

青君缓缓说道:“但我应天府的弟子,被打得如此之惨,作为他们的师兄......我总不能坐视不管。教宗大人,您说呢?”

陈懿的面色有些难看。

宁奕淡然说道:“你想要如何?”

他的一只手,已经握在了裹着细雪的黑布之上。

青君眯起双眼,他仔细回味着夷吾星君面对面描述的细节,能够生吞三千年妖君胎珠,他自问也能做得到,但是要付出不小的代价......眼前这个叫宁奕的蜀山小师叔,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境界,青君摸不透。

四座书院看似和谐,但其实并非如此,因为某些“历史残留的问题”,彼此之间暗流汹涌,青君如果出了手,暴露了自己的真实实力,很有可能会引起不好的后果。

他倒不是觉得自己打不过眼前的蜀山小师叔。

宁奕给青君一种“弱者”的气息。

并未是示弱。

而是宁奕即便掩藏了所有的星辉,不显山不露水,在青君的感应之下,仍然觉得这是一个气息微弱的修行者。

青君甚至怀疑......宁奕只是一个中境修行者。

他低下头来,瞥了一眼管青屏的伤势......的确很惨,惨得不忍直视。

宁奕的修为......需要摸清楚,不然不好动手。

青君平静说道:“修行者之间的误会很容易解开,因为什么引起,就用什么解开。”

“你把管青屏打成这个模样。”他声音木然,道:“那就来一场公平的挑战。”

宁奕挑了挑眉,他的呼吸变得轻微急促起来。

青君身后有一个人站了出来,那人同样披着一身随意的青衫,发丝散乱,气息凛然,比管青屏强大了不止一个档次,但比起青君,差了不止一个层次。

宁奕眼神微缩,这是一位应天府的小君子。

宁奕面无表情,望着青君,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气息内敛,幽若深渊的青君,没有去看宁奕,而是平静对着身旁披青衫说道:“管青屏一脉的事情,便由霖君你来解决吧。”

那位气息外放,已经抵达后境的应天府霖君,轻轻嗯了一声。

管青屏一脉,是“青衫湿”的后人,霖君是元霖的称号,他蹲下身子,揉了揉管青屏的额心,面无表情往后者嘴里塞了一颗丹药,用力掌掴两下,听到了剧烈的咳嗽声音,才徐徐站了起来,来到了宁奕的面前。

宁奕的目光越过元霖,望向青君。

他似乎觉察到了一丝不妙,比起这个霖君给自己带来的压力......他更加能够感受到的,如今迫在眉睫的,是青君对自己的试探。

青君在试探自己的修为。

这场挑战,接还是不接,成了一个问题。

宁奕轻轻吸了一口气,他一只手搭在包裹细雪的黑布剑柄上,与青君的眼神对视。

他的背后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那柄细雪随时可能出鞘,整个人融入了剑意当中,随时可能递出,事已至此,他没有退路,决不能露出丝毫的破绽。

狭路相逢勇者胜。

青君盯着宁奕,想要看出丝毫的不安,胆怯,但是都没有。

宁奕忽然咧嘴笑了笑,按在剑柄上的五指发力,攥拢黑布。

青君瞳孔微缩。

这绝不可能是一个中境......

这极有可能是一个后境。

甚至是第十境!

青君猛地想到了上一个名列星辰榜第一的洛长生,那个怪胎从羌山神仙居走出来,在自己还只是第八境的时候,就已经抵达了第九境巅峰。

当时的洛长生,身上也带着一股平凡至极的意味,没有将修为公开。

场上的气氛凝固,所有人屏住呼吸。

元霖面色凝重,他感到了一股若隐若现的杀气,虽然渺小,但是不容忽视。

来自于宁奕搭在黑布剑柄上的那柄剑。

如果打起来,结局会如何,元霖不清楚......他被青君推上台面,就是为了探一探宁奕的修为深浅,夷吾星君对应天府的几位天才都交待过,如果有一天遇到了宁奕,并且有着发起挑战的机会......他们应该怎么做。

元霖沉声说道:“宁奕,我向你发起挑战,只论胜负,不论生死。”

宁奕挑了挑眉。

“为了公平起见,你我都只动用初境的力量。”元霖深深吸了一口气,青君能够觉察到眼前少年的气息陡变,他也感知到了一些,生怕宁奕是个像洛长生那样扮猪吃虎的猛人,自己到时候恐怕会被暴揍一顿。

元霖认真说道:“如何?”

他看到眼前的少年,仍是面无表情,但气势上却像是松了一大口气,身子瞬间松弛。

宁奕声音极轻的说了一个“可”字。

元霖瞳孔收缩。

那道黑袍瞬间消失在自己的面前。

身前的青石板陡然炸开,一道身影高高跃起——

没有用剑,黑布撕裂的声音也没有响起。

将自己修为压制在第三境巅峰的元霖,双手抬起,抵在面门之上,竭尽全力的去抵挡从天而降的这一击。

高高跃起的宁奕,双手攥拳,一锤捶下。

有万夫莫开之势。

夹杂着徐藏传授的“砸剑”奥义。

还有千手师姐的《星辰巨人》功法。

一击。

砸在元霖的手臂之上,带着双臂,轰在霖君脸上。

宁奕掌握的,所有手法,全都压缩在第三境之内,轰砸在这一击上!

轰然一声——

一片死寂。

接着是“噗通”一声。

元霖跪倒在地,膝盖砸在青石地面。

宁奕轻飘飘落地。

以应天府的小君子霖君为圆心,地面绽出一张蛛网。

这位压境之后要与宁奕公平一战的应天府小君子,目光涣散,整个人跪倒在地,身子向后仰去,缓慢倾斜然后倒在地上,在所有人的目光当中......与先前倒地的应天府弟子并无任何的不同。

第二卷 天下大雪 第二十九章 风波乍起

烟尘四溅。

红符街一片死寂。

宁奕落地之后,一只手重新搭回剑柄之上,他神情如常看着那个缓缓倒下的应天府霖君,眼底没有丝毫的波动,一片平静。

不喜也不怒。

应天府的几位弟子,青君的跟班,则是不敢相信这位蜀山小师叔的战力,刚刚宁奕的那一击,的确没有动用超过第三境以上的星辉力量,但是仅仅是一击,就将应天府“青衫湿”一脉的霖君打垮。

应天府的修行功法,极其注重基础,前三境的修行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若是全天下的圣山书院放到一起,应天府的处境修行者,应该是最为强大的一类。作为代价,则是应天府的内门弟子比起其他圣山,并不算多,很多资质普通的修行者就此停步在前三境,过分追求初境的强大,而导致一直提升不上,停滞在第三境巅峰。

抛开青君不提,应天府几大脉系,能够站在台面上的那些小君子,都是至少第七境的天才,霖君在“青衫湿”一脉,修行速度极快,初境的基础打得无比牢固。

但很可惜,他遇上了宁奕。

宁奕的初境吞噬了相当霖君修行到第七境以来,累加在一起的资源。

这还不止。

宁奕的初境功法,是周游赐下来的《紫玄心法》,以周游的眼界,当初在红雀背上,也称赞这门功法在初境的妙用。

清白城墓底的一颗五百年隋阳珠,周游赠送的一千粒紫玄丹,安乐城劫三皇子的两颗千年珠子,一众天材地宝,这才堪堪破开了初境。

如果说霖君的初境修为极其坚韧,像是一条河流。

那么宁奕就是一条大江。

如果双方只能动用第三境的力量,那么再来两个霖君,也不够宁奕打的。

宁奕的修为进展并不算神速,他需要消耗巨额的天材地宝,连周游都不愿意负担这些巨大的压力,靠着徐藏拔剑拜访圣山,才勉强支撑着宁奕修行一年。

再往后,路将越走越窄。

周游的眼界放得很远,十境之下皆为蝼蚁......宁奕这样的修行者,放到同境界可以横扫,可千难万难,最难的,就是突破十境,点燃命星。

对于宁奕而言,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仅仅是抵达第五境,就已经消耗了如此多的资源.......很难想象后面的路该怎么走。

......

......

年轻教宗看着倒地的那位应天府霖君,他的面色并没有任何的欣喜,而是相当凝重的抬起头来注视青君。

他很清楚现在场上的局势,青君被宁奕逼到了如今的地步,很有可能下不来台面,如果莲青出手......后果可能会越演越烈。

陈懿直视着青君的瞳孔,轻柔说道:“谨言。慎行。”

大朝会的储选还没有开始,青君这种坐镇一座书院级别的天才,如果率先出手,与宁奕交锋,那么整个天都,都会乱起来。

宁奕排在星辰榜第一,后面有一千一万个人不服气。

但是不服气归不服气,如果这个位子真的挪出来,让他们去坐,九成的人没有资格,真正像青君这样有资格去争一争的人......也绝不敢轻易坐上去。

这个位子实在太招惹仇恨。

上一个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是洛长生。

亲眼见过叶红拂和北境小烛龙的修行者,都知道那两位天才是何等的刻苦,即便天资如妖孽,为了赶上洛长生,几乎没有一刻的停歇。

即便他们当中,有些人没有见过洛长生,仍然可以想象出那位羌山谪仙人的风姿。

青君如果出手,若是输了,就是彻底的丧尽颜面,不仅仅是他个人,还有所代表的应天府,还没有等到百草盛开,自家的门面就被人砸了打烂,一败涂地。

所以他只能赢,不能输。

可若是赢了宁奕,那么星辰榜第一的位子,这个看似抢手实则烫手,百无一用只惹仇恨的头衔,就会落在青君的头上。

嵩阳书院的沧君顾沧,岳麓书院的离君钟离,这两位看似不争不抢,其实一直留着注意,紧紧盯着自己,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机缘造化,这两位书院的大君子,随时都可能来拦上一手,自己拿了这个头衔,百害而无一利。

青君看着宁奕,应天府的几位弟子,已经开始将那些倒在地上的同门扛起,重新回到了莲青的身后。

教宗大人的话,提醒了莲青。

谨言慎行。

他轻叹一声,揉了揉眉心。

宁奕手指搭在剑柄上,平静看着这位青君,目光缓慢挪向昏厥不醒的管青屏一众人,说道:“我并不想说什么道理......但是应天府的脸,是他们凑上来自己丢的。如果青君还要追究下去,我并不介意与你也打一场,看看谁的道理更大。”

现在打起来,宁奕没有丝毫胜算。

但他必须要说这么一句话,并非是死撑面子。

而是宁奕已经感觉到了,青君已经对自己的实力产生了怀疑,如果自己萌生退意,就算今日能够身退,但不需要多久,很快那些书院的后境修行者就会找上门来,麻烦会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

不仅仅是应天府,还有嵩阳和岳麓两座书院。

麻袍道者从馆子里掀帘而出,宁奕与管青屏发生矛盾的地方,那位老板被带了出来,看到了教宗大人,心头一颤,这位信奉西岭教义的老板,无比诚恳的对天发誓,表述了自己对于教宗大人的崇敬之情。

然后老板将事情的经过大概叙述了一遍......那位应天府的弟子先行挑衅在先,至于之后发生的,已经不用再说。

应天府弟子的面色很是难看。

被两位青君跟班架着肩头的管青屏,昏昏欲坠,意识有了一丝清醒,听到了外面的嘈杂。

他脑海当中都是那个飞来砸在自己面门上的膝盖。

管青屏恍恍惚惚睁开双眼,先是感到了两个同袍架着自己,心底踏实了许多,看到了青君就站在面前,他的表情又惊喜又痛苦,满面委屈地吃力说道:“青君师兄......有人欺辱应天府!”

再一抬头,宁奕站在不远处,他的情绪无比愤怒,口齿不清,艰难伸出一只手,指着黑袍少年,激昂说道:“对,他,是他.......就是他!”

宁奕怀抱双臂,微笑不语。

青君面无表情,看着管青屏,淡声说道:“丢人的东西。”

管青屏微微一怔,刚刚准备接着开口,一道劲风袭来,摔在他的脸颊上,根本来不及去躲,“啪”的一声被砸出一口鲜血,又是一颗牙齿被打掉。

青君收回那只手,平静说道:“在外面惹到了惹不起的人,要学会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懂了吗?”

管青屏大脑一片空白。

他面色苍白环顾一圈,看到了周围看笑话的那些人群,自己身旁昏迷不醒的同袍师弟,还有“青衫湿”一脉的霖君,都相当凄惨,看起来都被教训了一顿。

然后管青屏的目光缓慢聚焦在不远处,看到那位尊贵的教宗大人,带着几位麻袍道者,就站在宁奕的身旁。

他大概花了三四个呼吸,明白发生了什么。

还有青君的意思。

看着青君冷漠的神情,管青屏红着双眼,给了自己重重一个耳光,“咕咚”一声,将那颗被打掉的牙齿吞咽下肚。

“很好。”

青君看着教宗大人,语气温和说道:“此事就此揭过,双方各退一步,教宗大人意下如何?”

陈懿并没有答应或拒绝,而是把目光放到宁奕身上。

青君是一个顾及面子的人,这一趟的冲突与道宗无关,宁奕代表了西境地界的蜀山,管青屏代表了天子脚下的应天府......经过了慎重思考之后,他不想与宁奕发生冲突,但又搁不下这个颜面道歉,故而把话语权挪交到了教宗的头上。

青君提出了双方就此揭过,只要教宗愿意给个台阶,那么一切都烟消云散。

然而陈懿早就看破一切,他只是微笑着望向宁奕。

不做无谓的劝架人,和稀泥这种事情,陈懿不愿意也不喜欢做。

他先前担心宁奕会在与应天府的对碰当中吃亏,所以站了出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应天府再如何愤怒,也要顾及自己的面子......道宗的伙伴是整个天下的圣山,应天府需要教宗大人的友谊,不可能为了管青屏这种弟子而得罪教宗。

现在看来,若是宁奕知进退,那么这场对碰也该结束了。

果不其然。

宁奕平淡说道:“青君愿意低头认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这句话说出来,青君的面色并不好看,但他仍然忍了,既然想要把这件事情揭过,那么三言两语的便宜并不算什么,让宁奕占了便是。

但万万没有想到。

宁奕顿了顿,目光望向红符街头,屋檐上的某个方向。

他微笑说道:“但是我并不想就此揭过。”

第二卷 天下大雪 第三十章 小轮转王

红符街头。

宁奕目光所望的方向。

屋檐砖瓦上铺盖了一层薄薄的雪片,月光皎洁,有人蹲在屋檐上,一身宽大长袍,碍手碍脚的大袍裹在身上,被风吹动,显得有些滑稽,这道身影束手束脚蹲在屋上,一言不发的沉默注视着红符街上的动静。

他看到了宁奕的目光,兜身大袍下的面容,隐藏在夜色当中看不清楚,唇角像是绽开了微笑,能够看到黑暗当中的洁白笑意。

微微颔首算是示意见过了。

天子脚下,有很多天才。

宁奕修行千手的星辰巨人之后,感知力逐渐变得敏锐,他能够感到越来越多的,令自己不容小觑的气息,在向着红符街赶来。

果然如此,即便自己府邸前已经无人,但一旦有了风吹草动,仍然会第一时间引来一批喜爱“看热闹”的。

青君同样感知到了这些不同寻常的气息。

即便他是应天府的大君子,在皇城里享有盛誉,大部分人都需要给自己一个面子。

但如今陆陆续续赶到红符街的某些人物......其中有些人,是不会给自己面子的。

譬如蹲在自己身后,红符街街头屋舍顶上的那道身影,即便青君没有回头,他也知道是谁。

单单是那道闻到了就能让他厌恶的气息......隔着十万八千里,他就知道,来的一定是那个行事风格诡秘难料,最近紧盯自己的地府小殿主。

小轮转王。

嵩阳书院的沧君和岳麓书院的离君,这两个人盯着自己,但好歹是行走在光明之中,借着四座书院自古以来皆为盟友的理由,彼此之间互相盯梢,不存在有秘密可言。

可是这位地府头号杀手,小轮转王,无名无姓,只有这么一个代号,藏在黑暗当中,青君甚至隐隐觉得,如果那位小轮转王觉得时机成熟了,他甚至不会选择在皇城内挑战自己,而是找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完美时机,试着刺杀自己。

这样的感觉实在让人觉得不适。

青君无法摆脱“小轮转王”的跟踪,他从未掉以轻心,但即便日夜跟随,青君仍然无所畏惧。

他不害怕“小轮转王”的刺杀,自己能够成长到这一步,并且作为想要与整个大世,所有同辈修行者一争锋芒的天才人物,就算地府的十殿阎王都放出消息要刺杀他,他也并不会因此而道心失守。

红符街的风波越闹越大。

这是青君不想看见的,时间拖得越久,这场事件就越难平息。

嵩阳书院的修行者已经来了,岳麓书院的小君子也在远观着这场事件,四座书院,除了祖训“不争不抢”的白鹿洞书院,都有在场的人物。

......

......

“但是我并不想就此揭过。”

当宁奕说完这句话后,青君的神情并没有任何波动,他早就听说了宁奕的“大名”,当初在蜀山后山,连夷吾星君都吃了他一个大亏。

所谓“臭名昭著”,用在宁奕身上,再贴切不过。

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说蜀山小师叔什么都不会,只会狮子大开口,空手套白狼。

青君已经挥手示意,让自己的师弟们,抬着这些受伤的弟子,离开这处是非之地。

他望着宁奕,语气厌恶道:“你想要多少?”

宁奕怔了怔。

他挑了挑眉。

青君的这句话颇有些意思。

息事宁人,早早了结这件事情,宁奕能够感觉到青君的意思,这场风波开始酝酿。

如果换一个时间地点,或者更早一些......宁奕都会答应对方的请求。

他也不想闹得满城皆知。

但是......红符街上的那道目光,越过了青君的肩头,越过了人群的间隙,映在了宁奕的瞳孔当中。

宁奕与那位“小轮转王”对视了。

教宗陈懿先前给过自己一份情报,这座皇城里的天才的确极多,天宫地府,四座书院,还有在皇帝寿典宣布封门锁境的珞珈山。

以自己如今的实力,中境第五境界,就算被某座书院一位抵达后境的小君子挑战,也可能会下不来台,若不是刚刚那种压境而战的局面,宁奕根本就不可能答应。

皇城之内不准动手,规矩在这里,教宗在背后,宁奕就是不要脸的不肯应战,这些圣山书院的人,又能拿自己怎么样?

但是那道目光的意味并不相同。

宁奕感到了一丝熟悉的意味。

是“狩猎”的意思。

在西岭菩萨庙的时候,寒露一过,天寒地冻,清白城外面廖无人烟,为了饱腹,宁奕必须背着猎弓出门打猎。

他猎杀过没有任何抵抗力的雪兔,也猎杀过四百斤的野猪王。

在那个时候,宁奕打杀猎物,靠得全是琢磨出来的技巧和耐心,几乎没有动用过骨笛,更多时候是把白骨平原当做一个吉祥物吊坠,挂在胸口保佑自己平安。

雪兔和野猪都不好猎杀。

这是两种猎物,也是一种猎物。

狡兔三窟,蛮猪皮糙,想要杀死它们,都需要有耐心的盯梢,摸清楚猎物的习惯,底牌,以及所有的想法。

这就是“狩猎”,猎人与猎物,永远都是这样,先观察,再出手。

那道蹲在红符街头,对着自己微笑的身影,给自己带来的危险感,要比青君高很多。

并不是说那道身影的修为比青君高很多。

青君莲青,是应天府的大君子,是一位活在天都皇城律法当中的天才修行者,他的实力固然强大,但是有着条条框框约束,想要对自己出手,要考虑大隋律法,要考虑书院意志,要考虑蜀山的千手。

但是有人不受规矩约束。

那道蹲在屋檐上的黑暗身影......虽然在笑,但是毫不掩盖地抬起一只手,缓慢在脖前划过一条横线。

他想要杀死自己。

这是一种无声的宣战。

宁奕面无表情,他知道很多人已经盯上了自己,其中的大部分不足为惧,圣山的人不敢下狠手,但是地府的杀手不在意这些......大隋律法司允许了地府的存在,太宗皇帝亲眼注视着皇城地底的深渊,将其握在手心,却没有做出任何的表态。

地府的杀手,行走在黑暗当中,但是他们的存在,并没有对皇城内的权贵造成恐慌。

如果某位地府杀手接到了杀死重要人物的任务,一定会有向上传递的意志,层层延续,直到能够批示任务的那个层次同意了,才会决定执行,这是一个纠缠在地下,无比复杂且无比庞大的关系脉络。

“地府想要杀我?”

宁奕心底默默念了一句,他不再去看蹲在屋檐上咧嘴而笑的那道身影。

陈懿给的卷宗情报上提到过,地府的天才修行者,会选择一位光明当中的天才,有一位叫做“小轮转王”的顶级年轻杀手,盯上了应天府的青君。

那个蹲在屋檐上的身影,望向青君的眼神,明显带着一丝无趣,望着宁奕的目光当中,反而带着强烈的探知欲和欣喜。

青君是一个无比谨慎的人物,据说“小轮转王”已经盯了他很久,但是没有找到一丝一毫的机会,这并不是一个秘密,钟离和顾沧,甚至应天府的几位小君子都知道这件事情,有人等着青君和小轮转王之间的战斗爆发,但是迟迟没有声音。

宁奕皮笑肉不笑。

现在看来,小轮转王是盯上了自己。

的确,“蜀山小师叔”,以及“星辰榜第一”的名头,可是比“应天府青君”要来得更加具有分量。

在荒原当中,猎人随时可能成为猎物。

当狩猎野兔的雪豹,被人类盯上。

或者是......狩猎野兔的人类,被雪豹盯上。

这两者本质并没有差别,彼此之间都能感觉到对方的杀意,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猎物与猎人,在结局落定之前,随时都可能会反转。

但是有一点不会变。

谁先怯了,谁便输了。

宁奕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青君也好,钟离顾沧......自己当初在蜀山招惹的那帮圣山天才,在皇城内,都不需要真正的在意。

那位蹲在屋檐上的“小轮转王”,那种无视规则的杀手,才是自己需要提防的人物。

宁奕手指搭在“细雪”剑柄上,他平静回想着自己幼年时候打猎,被雪豹盯上后的画面。

他搭了弓,回了头,面对雪豹。

僵持当中,他含着骨笛,一箭射穿了一根两人合抱的雪木。

险境之中,他绝不会示弱,也绝不会后退。

如果他再长大一些,那一箭所射的,就不再是雪木,而是那头豹子。

屋檐上的身影,藏在黑暗当中,目不转睛凝视着宁奕,他的心脏在缓慢而有力的跳动,看着那位“星辰榜第一”的少年,仿佛找寻到了自己真正钟爱的猎物。

小轮转王脑海当中,盘算着自己该如何享受这场美妙的狩猎。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

“皇城规矩,大隋律法!”

少年的声音掷地有声。

宁奕看着莲青,面色郑重说道:“青君,我有一剑,你敢不敢接?”

红符街满座寂静。

那道蹲在屋檐上的身影,无声的笑了笑。

真是一个狡猾的猎物,皇城规矩,大隋律法.......好一个堂而皇之的保护罩,那个人向青君发起了挑战,在皇城内,诸多势力的关注下,这注定是一场不了了之的争斗。

这是想要借着青君,试图向自己示威?

第二卷 天下大雪 第三十一章 五滴神性的一剑

“皇城规矩,大隋律法......”

青君眯起双眼,双眼微寒道:“宁奕,你这是在向我挑战?”

红符街原本喧嚣的声音,到了此刻,变得极为安静。

落针可闻。

四座书院,被捧到青君这种地位的天才修行者,即便没有真正在世人面前出过手,也无人敢质疑他们的实力。

至于宁奕这位半路杀出来的蜀山小师叔,坊间传闻......修为并不算如何高超,只是因为被徐藏看重,潜力无穷,才被列到了星辰榜第一的位置。

大部分的情报认为,一但宁奕与圣山的圣子级别人物交手,或者与青君这样的书院领袖比试,只要无法展现出当年洛长生那样的压制力,很快就会跌下星辰榜第一的位置。

嵩阳书院和岳麓书院的弟子,望着红符街对峙的两人,面色郑重......如果青君和宁奕打起来,那么天都皇城,从今天开始,就要乱起来了。

教宗微微皱着眉头,望着宁奕,他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青君这样的人物,真人不露相,几乎没有出过手,谁知道他藏了几张底牌?若是要真的打起来,蜀山和应天府,都无法承担输掉的后果。

宁奕与教宗的眼神对视了一下,他明白陈懿的意思,微笑点头,示意不用担心。

然后上前一步,他并没有抖散那块裹在细雪上的黑布,挎在腰间的那柄三尺细雪,被宁奕卸开束缚,握在手上。

“是挑战,也不是挑战。”宁奕声音平淡:“我不动用一丝一毫的星辉,单单只有一剑,青君你如何去接,与我无关。”

宁奕环顾一圈,人群当中,鱼龙混杂,有当初日日来自己府邸门前叫嚣的无名之辈,也有一些跃跃欲试的名气之流,但他一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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