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诀成魔 - xp1024.com
《九诀成魔》


一 恩断义绝

听风阁的后院里,翠竹密林间两条身影刀光剑影,拳脚相向。鲲廷双眉爆怒,眼眶血红,三万六千年相敬如宾的婚姻仿若眼前纷乱的竹叶从刀尖碎零而落,而三万六千年相濡以沫的爱人更像是今天才逮到的生杀仇人。

绿樱腾空跃出竹林,挥斩一片竹枝,齐齐朝鲲廷射去。鲲廷刀光一闪,瞬间将竹枝截断落地。正想追上绿樱,绿樱却已指剑朝他俯冲而来。

鲲廷仰头举刀,迎上他爱极了的那张风华绝茂的脸。一瞬,只一瞬,手里一颤,是刀尖扎进胸膛的灼痛。

日光从竹叶间透下,照在白晃晃的刀背上,刺得人睁不开眼,可这么耀眼的白瞬间被汩汩而来的殷红洇染成了另外一副狰狞模样。

“为什么?”鲲廷失了魂地大叫一声,丢下手里的刀,抱住坠下地的绿樱。

绿樱微微扇了下羽睫,秀丽的眉目从来都没有今天这般舒展过。她在看见鲲廷举刀的时候就已经丢弃了自己的剑,她是张开双臂等着那一刀,等着了断自己的纤尘情丝,了结自己残留躯体的生命。

鲲廷微颤着手掌,运气抚平绿樱的伤口,拭尽血迹。可撕裂开的真相,袒露过的心扉又该如何隐藏粉饰?

鲲廷将绿樱抱回屋去。摇篮里的婴孩呜呜咽咽地啼哭着,灰白的小脸蛋涕泪横流。

绿樱紧闭双眼,假装听不见。任由鲲廷把自己丢在榻上,抱了婴孩朝外奔去。

门外,黄莺正踏空而来,迎面撞上鲲廷,急问:“姐夫,去哪?”

“照顾好你姐姐。”鲲廷黑着脸,紧了紧怀里的儿子奕煊,倏忽一声便飞远了。

黄莺从未见鲲廷如此粗气,心下一点不快,转身走进屋去。见绿樱躺在榻上,急忙走到近旁,摇她手臂:“姐姐,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绿樱原本白皙如瓷的脸此时失了血色,犹如淬冰般冷凝。她微微睁开眼看了一眼黄莺,什么都不想说,可奈何不了黄莺急切的追问,只得淡淡道:“小奕煊病了,你姐夫去灵芪园了。”

鲲廷并未说过他去哪里,可绿樱知道,奕煊现在只能用灵芪草才能挽回一命。这个刚满半岁的儿子,她怀了三年生下的儿子,却教她的私心差点丧命。可为了心里那点执念,她却生不出一丝悔恨。稍有一点点自责,也只是怪自己第一次吸食的太多,被鲲廷发现了端倪。

“好好的怎么病了?”黄莺不明就里,仍是关切道,“姐姐你也病了?”说着,一只手按上绿樱的额头,摸了摸,又比较了自己的体温,却得不出个所有然。

绿樱没有回答。她撑着坐起身,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那表面完好的肌肤里,是刀尖刺在心口的深痛。

若是那一刀让自己死了该多好。

绿樱扫视一圈屋里的家具器物,每一件都是鲲廷对自己的情意。

她知道鲲廷对自己的好,她也爱那三个孩子。琴瑟和鸣,膝下承欢。她曾向往的美好生活这三万六千年鲲廷都给了她,可是为何心里还是空落落的,怎么也填不满?

“我要离开这儿。”绿樱心里清楚,那是因为和她在一起的人不是烈焰。

“这是要做什么?”黄莺急道。见绿樱一脸的漠然,像是打定了主意,她急忙把绿樱推着躺倒:“生病了就好好歇着,别胡思乱想。姐夫一会就回来了。”

绿樱却又爬起来:“我没办法再面对他,他也不可能再原谅我。”

黄莺听这一句没头没脑的一时不知所措。自打认识这对恩爱夫妻以来,她就没见他俩红过脸,鲲廷对绿樱更是无微不至,百依百顺。千千万万次让她萌生了嫁人的念头,只可惜她想嫁的人太遥不可及。

“姐姐别说赌气的话。夫妻做到你们这样的,三界恐怕都没有。姐夫对你那么好,偶尔一次耍点性子也不能有?”黄莺嬉笑着安慰道,可见绿樱仍是沉着脸,只好又道,“我去替姐姐教育教育姐夫。”说着,便飞蹿了出去。她心想着今天这和事佬做定了,两人为着什么事怄气,只怕绿樱气短不肯说,那就得问问鲲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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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莺御风直飞,快到南天门时,隐下身形,幻成一只小飞虫,避开守门的天将,从门沿边上飞了进去。想当初这天宫她第一次尾随心上人来时,被生生拦在门外是有多尴尬。

她只是个三万岁的小散仙,没有任何师派,也没有父母呵护,甚至连仙籍都不曾去造册。她当时只得痴痴望着那心仪的身影渐渐淡在云雾里,却发现有人变成飞虫偷溜进了南天门。于是她也如法炮制,将天宫玩了个转,才知道她的心上人住在九霄之上,是当今天君第九子少谦。

后来黄莺偷来过很多次,一进门便装成做杂事的小仙娥,倒也没让人抓住过。只是她从来不敢接近少谦。在她心里,有个美好得犹如传说的故事,但不可攀附的身份,只能让故事终究是故事。她知道自己没有倾世的容颜让九皇子为她折腰,而她自己也不愿放弃散仙的自由去博个功名。一切不可能逾越的篱绊倒是在故事里随心所欲,那就让故事来得更美好一些吧。

黄莺在故事里吃吃笑着,翅膀已经扇动进了灵芪园。

鲲廷一手抱着小奕煊,一手抓着一棵草,正从园主逸霞上神的内院里大跨步地走出来。两位守园的仙童嘴里一边嚷着“不能拿这棵”,一边挥舞长剑阻拦着鲲廷。

鲲廷看了看手里的灵芪草,叶肥根壮,满园子里只有这一棵最是上品,也难怪逸霞把它种在自己内院。若是逸霞在,不肯割爱倒也罢了。可今日正巧她出门论道去了,此时不得手更待何时?

天宫里的人一向闲括,缛礼繁多。两位仙童周全了礼数,却从来没见过如此不讲理的人,这才不得不拔剑相向。

可鲲廷救子心切。大孩二孩已夭折,如今他也想明白了缘由。眼见三孩奕煊也有此症,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承受一次丧子之痛。

鲲廷腾不开手,也不想和两小孩纠缠,只变动身影躲着他们的剑招,与他们劝道:“我和你们师父认识了二十万年,就算挖了她的心头爱,想必她也不会与我计较的。”说话间,已经转身到了大门口,又丢一句,“待我小儿病好了,我带他来与你们玩耍。”便急急飞走了。

“快去报告师父吧。”一仙童对另一仙童如是说。另一位应着便跑了。可留下来的这位刚回到内院,却眼见一身黄莹莹的女子掌风一推,起出了剩下的一棵。

“今日是怎么了?你们都来做贼?”仙童大喊一声,将剑化成利箭朝黄莺飞去。

黄莺抓起脚下的草一个闪身,直接从墙头跃了出去。她刚刚听见院子里的对话,也看见鲲廷手里只有一棵灵芪草,想来鲲廷是真的生了绿樱的气。她这就替鲲廷再偷一棵,回去好好哄骗一下绿樱,两人就该没事了。

本来还想去看看九皇子,不过做贼心虚,还是溜之快为上策。黄莺匆忙收好到手的宝贝,向听风阁飞去。

二 不辞而别

窗前,五彩斑斓的枫叶时而清脆轻唱,时而飒飒齐奏。三万六千年前,是她和鲲廷一同栽下的一棵树苗,如今枝繁叶茂得早已遮盖了整个屋宇。

鲲廷说:“不究前事,我们在这里安家。我们听风,观雨,我们看云,赏雪。我们抛下烦尘,我们不计前途。从今往后,沧海桑田,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三万六千年,如今这句话还在心头萦绕,字字滴血。

绿樱原想一走了之。大错已铸成,她不想悲悲切切求得原谅。鲲廷给予的爱和所有,她从来都拥有不起。

鲲廷值得更好的女子相待。

可鲲廷问过她为什么。绿樱想给他一个解释。他的千般好,自己的万般错。绿樱不想这个万事喜扛身的男子因为她的自私而深陷内疚。她想彻彻底底把自己阴诡险毒的心袒露给他看,她想鲲廷绝绝望望得将她抛弃,或是诛杀。

是的,诛杀。

十万六千年之前,她就该死。那时候,她应该和烈焰一起灰飞烟灭,一起魂飞魄散。

可自己为什么又活了这么久?

沙啦啦,呼啦啦。

绿樱背靠着墙,坐在榻上,听着枫叶吟唱。那漫渺歌声里,她也听见鲲廷回家的步伐,有点匆忙急骤。那是鲲廷心里有事,着急找她唠叨。

可是今天,房门没有被推开。

鲲廷径直钻进了炼丹房。他担心逸霞追来索要灵芪草。这么粗壮的一大棵,估计逸霞养了好几万年。不过没关系,他也有几坛珍藏了三万六千年的竹叶酒,想来逸霞也能领情。

竹叶酒,呵呵。

那是绿樱的主意。

她说:“我们在这里,弃开法力。我们栽树,筑屋,我们种菜,酿酒。我们像凡人夫妻一样许下这一生。我们从这里开始,从今天开始,我要和你共渡余生。”

那时候的绿樱,一脸灿烂骄傲,幸福滋甜。

可是这句话在什么时候变了呢?鲲廷看着炼丹炉里的火苗凝了神。

小奕煊渐渐失去温度的脸在火光中却有了几分红艳的光泽,睡着的小模样好是安宁。鲲廷掐他人中,指甲嵌进嫩肉里。小奕煊睡得好香,不愿醒来。

“不要吓爹爹。”鲲廷一只手抱紧他,另外一只手朝炼丹炉猛力煽去。片刻,炉内丹药即成。鲲廷运气取出,轻轻塞进奕煊口里。

可半岁的孩子如何吞服丹药?

鲲廷将掌心拍上小奕煊的灰唇,缓缓输入真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鲲廷只觉得全世界都在离他远去。他想起只活了一千岁的大孩,那个说要扬名立万,立志斩妖除魔的少年。他想起只活了二百岁的二孩,那个一蹦三丈高,想去广寒宫看玉兔的稚童。而怀里,小三儿才半岁。

为什么?绿樱。你怎么会把自己的孩儿当成蛊,吸食他们的精气?你若想提升法力,我大可渡你修为。那是我们的孩儿,亦是你每次怀胎三年历尽辛苦生下的孩儿。你是如何狠得下心肠?如何做到这般绝情?

三万六千年,原以为自己握住了幸福。丢下天将大都统的名衔,丢下一群劝他放手的好友情谊。他义无反顾得爱上她,牵上她的手,为她打造她向往的美好。

三万六千年,他从不曾后悔过当初的决定,从不曾怀疑过心爱之妻入了魔道,更不曾想过可爱的孩儿们都是死于他们母亲之手。

鲲廷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在溃崩喷涌,又似千军万马重铁深骑碾过斩碎。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在双亲身归混沌时,他都不曾流过一滴泪。可现在,他却想把自己的心哭出来,捧给绿樱看看,到底还要他怎样?

“哇——”小奕煊忽得一声大哭。

鲲廷满目垂泪,急忙松开自己捂得过紧的手。怀里的小人儿四肢乱颤,嚎啕声一声高过一声。心头总算有了一点安慰,鲲廷重重舒下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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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枫叶忽然啸啸作响,枝梢狂舞。

讨债的人来得还真快。

绿樱窗户里瞧见一身橙衣飘飘,正掠过枫树疾风而来。

“逸霞来了,你快走。”绿樱推开黄莺。

“她来得正好,我这就再去采一棵正宗的灵芪草来。”黄莺笑道。绿樱说她采来的不是灵芪草,瞬间拧灭了她那一点和事佬的小心思。眼下逸霞出来了,灵芪园两个小仙童她还是对付得了的。

绿樱正想叫她作罢,黄莺“扑哧”一声,显出自己黄灿绒金鸟儿的真身,从窗户兴高采烈地飞了出去。

鲲廷抱着奕煊迎出门去,不等逸霞龇牙裂齿,先朝她深深一躬,施了大礼:“多谢逸霞上神的救命之恩,我替小儿先表一礼,待奕煊成年便给师父看门守园去。”

“灵芪草呢?”逸霞却顾不得他的卖乖弄俏,冲上来抓住小奕煊的衣领看了两眼。小人儿睁着圆鼓鼓的大眼睛,嘴里咬着自己的小手指,一脸懵懂无辜。

“吃了?”

“吃了!“

一个大失所望,一个暗自惊喜。一个颓废沮丧,一个欢欣鼓舞。一个感觉末日临近,一个感叹日子有了新顾。

“雪莲呢?”逸霞紧问。

“什么雪莲?”鲲廷不知所谓。

将逸霞引进厅堂,鲲廷正打算下地窖去搬酒,逸霞拦下他,焦急得三言两语将黄衣女子偷盗的事说出。她未见过黄莺,也没亲眼见到偷盗之人。一时头昏脑胀,不知如何找寻。

鲲廷一听她的描述,倒是立即猜了个透彻。可论亲疏,黄莺是他小姨子,庇护之心油然而生,便一直摇头,只答不知。

“不过一棵雪莲,没什么大不了吧。”鲲廷安慰道。当时他挖灵芪草的时候,见过旁边有棵瘦不拉叽的,直以为是一棵野草,连多看一眼也没有。

“若是普通的雪莲倒也罢了。”逸霞痛心疾首,一双狭长的丹凤眼落在小奕煊身上,心里盘算着自己将要面对的事。

厅堂墙背后的居室里,绿樱手里抓着雪莲,忽然感觉握住了谁的心,只把身子僵直得一动不动,屏息聆听着。

“那棵草有什么古怪?”鲲廷的声音。

“这是天大的秘密,我说了你也帮不了我。”逸霞苦恼道。

“你说了,我就帮你。”

逸霞犹豫了片刻。一天之内失去两件神物,鲲廷自然是罪魁祸首,她必定要将他抓去交差。可雪莲若是寻不得踪迹,倒不如先让鲲廷背了责任。反正一件是偷,两件也是偷。

“你一定没有忘记烈焰。”逸霞故作淡定口吻道。鲲廷之妻绿樱曾是魔王烈焰的女人,人神共知。若说鲲廷认为那雪莲是烈焰之转世神魄,而将其偷之毁之倒也顺理成章。

“烈焰?”鲲廷拍着桌子吼叫道,“那雪莲是烈焰!”

小奕煊听着桌子“铿铿”的声音,“咯咯”咧嘴笑起来。

绿樱看了眼手里的雪莲,心跳狂乱。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等不得鲲廷进门,绿樱旋身一转,化成一片树叶“嗖”得出了窗口。

三 战神堔冲

黄莺熟门熟路,进了灵芪园在空中围着满圃满地的灵芪草,飞来转去,俯瞰了很久,终于比较出一棵自认为最是健壮葱郁的来。直飞下去,现出人形。正欲手掌起风,头顶忽然一只遮天鸟笼从天而降生生罩住了她。那笼骨漆黑生硬,迅疾发出厉气,越收越小,越小越急,直将黄莺逼出原形,扑腾不得。

“果真是只鸟,还是一只黄莺。”一白衣少年拎起鸟笼,看了眼黄莺,对另一白衣少年道。他们身后站着两位守园的仙童,眼眶红着怒视黄莺。显然他们受了师父的责罚,搬来了救兵。

只是谁都没想到,两位白衣少年刚推断出偷盗者也许是只仙鸟,黄莺便自己送上门来了。

几人叙着话,两位少年赶着回去复命,在仙童千恩万谢中走出园来。迎面正巧撞上一人,朝他们展颜笑道:“月石师弟。画报师弟。”

黄莺看着来人,立即停止了乱舞挣扎,怯怯得羞羞得把头埋进翅膀之下,倦缩成团。

月石,画报拱手施礼:“见过九皇子殿下。”

九皇子少谦看了看笼里的黄莺,问询了一番事由,指头轻轻点了下她金黄色里带着黑斑的小脑袋,说道:“真是可惜,这么漂亮的一只黄莺。师父打算如何处置她?”

黄莺听着语气里的怜爱,情不自禁抬头看向少谦。这恐怕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心上人这么近。眼里的人一袭深紫色衣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玉润般的脸庞眉目俊俏,嘴角上扬的微笑风流华姿。

一眼就够让人醉了。

他还摸了我的头。他的手指好是柔软温暖。

黄莺澄亮的眼睛扑闪出晶莹的泪光。

“殿下忘了?我们夕照山一向只查案,逮人犯。查明真相后,自是交给度刑司治罪。”月石答道。

少谦连连点头。他先前看见逸霞匆匆去见父君,两人在御书房关着门说了好一会。逸霞走了之后,父君脸色凝重。少谦这才赶了来,想探究个所以然。

可月石画报不像知道内情,少谦只得再应酬几句,看着他们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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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照山不在天庭之上。它远在天边,是太阳每日暮落之地。

夕照山的主人堔冲神君是位战神。他为战而生,不死不休。他司职战争,保障三界的和平。他刚毅凌厉,坚韧傲骨。他断了情欲,斩了权望,一心只为自己信仰的正义。

仙界除了天君,最受尊重敬仰的人便莫过于这位了。

逸霞在若大的院子里心急如焚地走来走去,在堔冲用拖把就地写得字里行间走来走去,又围着堔冲身边走来走去。

终于,堔冲手里的拖把被她踩到。堔冲叹口气,看着一地被踩得乱七八糟的水字,冷峭道:“我不告诉你真相,是怕你对他起了杀心。”

“没错。我要知道那棵草真是烈焰,我定一脚踩死他,何以养了他六千年?”逸霞忿忿着把地上的字一个个踏开,直到再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才作罢。

仿佛那些都是烈焰。

她一向深知堔冲为人铁面无私,刚正不阿。她在听风阁对鲲廷说的话不过是想诓住鲲廷,谁想到堔冲让她养了六千年的雪莲真的是魔王烈焰。

天宫皇太子少恒十万六千年前死于烈焰一剑之下。少恒颈脖飞喷的鲜血,印染在他天青色的衣衫上,整个人在她怀里片片碎雪般消逝。在那个炙热的夏日里,却是最让人寒冷如冰。

逸霞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堔冲暗暗一笑,心想说:三昧真火都烧不死他,你一脚就能踩死?

当年烈焰死了,化成了一颗莲珠。堔冲把他穿在手串上,日日带在手腕。棋逢对手,将遇良材。若不是烈焰入了魔,他定要收他为弟子。若不是自己抓住了烈焰的软肋,他二人激战了七天七夜,烈焰岂能败下?

这颗莲珠,是他最看重的战利品。

可是六千年前,魔界方罡作乱,堔冲一战击杀他。回来后才发现,莲珠沾了血,怎么也拭不去。当时方罡的血溅到他身上,他自己手臂也被砍伤,失了血。

堔冲一时不明莲珠上的血是谁的。

他把方罡的尸首,一只花丘豹丢进三昧真火,焚烧干净。旨在妖魔邪佞灰飞烟灭,不得转世。

彼时,堔冲看着莲珠,第一次有了迟疑,想着终究是邪恶之物。他将手串随手丢进火去,顷刻,成了灰烬。

一声“啪啦”,莲珠却破动。

堔冲这才将莲珠捡了出来,做了个决定,交给了逸霞。

“如果烈焰重生了,该当如何?”逸霞问道。

“那就是一棵草。”堔冲不以为然。

逸霞面对眼前沉静自如的人,心里忽然翻滚出反感。十万六千年的太平是不是太安逸了?十万六千年没有敌手是不是太寂寞了?作为战神,无战可战,靠写字消磨时光,是不是太无聊了?

逸霞猜度着堔冲的别有用心。想象着烈焰重生,仙界一派火燎,尸骨横野之景,心里不由得冷凛颤动。

堔冲对着地面拂袖洒过,那些狼狈水字顿时无影无踪,恢复一片干净平整。他将拖把掷去数丈远的水池,人站在原地,手指晃动,拖把在池里旋转汲水。他再手掌一收,拖把便又稳稳得回到了他的手里。

堔冲眼眸稍抬,看过一眼逸霞,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讥笑,不徐不疾重复了一遍:“那就是一棵草。”

声音淡定得仿若高山空灵,却又似蕴涵气吞山河的魄力。

他低下头,这次指挥拖把尖儿写上一地细巧的小字。

逸霞如梦初醒,像是悟到了什么,却又不敢肯定,誓把砂锅打破底地追问:“神君莫非对那雪莲做过什么?烈焰醒不过来?”

这句话颇把自己说得阴暗。堔冲眼角闪过一丝恼怒,只是很快又隐了下去。他冷淡道:“你只需看管好旁边那棵灵芪草,旁的事不用多问。”

“神君也知道那是天君让我照管的?”逸霞紧蹙双眉。六千年前,天君交给她那棵灵芪草的时候,说了那是秘密,全天下只有他俩知晓。可如今看起来,堔冲也知道,那是天君骗了自己?

堔冲手里一顿。

逸霞干脆把鲲廷偷了那棵灵芪草的事抱怨了一通。本来正愁没处发牢骚,堔冲既是知情人,这下正好,也让他伤伤脑筋。

“天君怎么说?”堔冲问着,将手里的拖把丢了出去。

看着尊贵高雅的人再不淡定,逸霞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天君什么也没说。”

堔冲低下头,默默思虑片刻,道:“你跟鲲廷说,等他儿子能走会跑的时候带来拜师。”

逸霞讶异地睁大了她的丹凤眼,这句话在她乌黑的瞳仁前久久徘徊,直令她承受不住。

堔冲是个清高超然的人。他虽自命担负维护天下太平之神职,但他却不愿布施重教。想拜他门下,做他弟子,必得上品仙家的出身,卓然不凡的资质,还得有愿意说情,圆滑周巧的上神博得下脸面充当说客。不然堔冲只要一点点不满,就会将人哄出门去。

所以,这几十万年以来,能成为堔冲的徒弟比能受邀去得天君的九霄宫还来之不易,难能可贵。

那棵灵芪草一定有玄妙。

逸霞这么想。

其实六千年前第一次从天君手里接过时不就产生过这想法么?逸霞看了看重山之后的落日,万丈金虹,美艳得极不真实。想想这么多年实在是太过平常,她的灵芪园无人问津的几乎让人都遗忘了。

当年烈焰在仙魔两界开战之前,耍了一点小心机。他先毁烬了灵芪园里的灵芪草。

灵芪草妙补元气,回阳救逆,是仙家治伤救命的仙草。亦是正气不佞,虚邪不授之物。故,只有仙家能够采之用之,魔者补益不得。

烈焰毁烬灵芪草,就是要仙家得不到及时的救助,好教他魔界大开杀戒,一屠为快。

幸而九霄宫有棵老株。天君在战争结束后,用此做本,分下很多子株。灵芪园才得以恢复。只叹原来的园主为护灵芪草亦死于烈焰之手,天君这便指派了逸霞来接任。

十万六千年,灵芪草生生不息,代代不灭。时值今日,才又有了如此满园茵郁。太平盛世里,灵芪园几乎淡出了人们的生活。逸霞不免掉以轻心。谁知道今日会接连遭遇两番偷盗。

逸霞看着落日出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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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边,月石和画报提着鸟笼正腾云而回。

堔冲、逸霞回到正殿,众弟子齐齐左右站定。

黄莺被放了出来,回了人形,整个人慌张不安跌坐在殿中。她没受过教,不懂跪拜之礼。她也没见过大世面,不知如何应对。

堔冲不喜言辞。见黄莺不过是个小散仙,他便使了个眼色将审问丢给了月石。

月石是堔冲座下第三十七弟子。前面三十六位均已出师各领天命各司其职,只是其中过半人数都在那场仙魔两界的浩劫大战中陨了命,皇太子少恒也是其中之一。

在一群师弟面前,月石便是夕照山位列最高的师兄。

黄莺在月石的呵斥下,颤巍巍低萎着身子,双膝跪好,眼睛偷瞄一圈地面上的衣摆,却没有看见一丝紫色。心里一阵失落。不过也好,九皇子不在,便看不见自己这身卑微屈膝的慌乱。但是也不能教大家认定自己是贼,传给九皇子知道,不然以后还有什么脸面见他?

黄莺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任由月石如何苦劝威逼,她把心一横,打下聋哑咒,一字不听,一字不吐。

外面暮色渐渐沉了下去,青黑色夜光从屋檐下投了进来。有弟子掌中捏火,像打水漂一样将高柱上的油灯一个个点燃。

黄莺不由得看得新奇。

月石站在她面前,拿着戒尺如利剑般指向她心口:“你想耗到什么时候?你到底说不说?”

黄莺赶紧继续低下头去。

逸霞坐在堔冲侧下位置,双腿不自觉得跺着地,手里几次想从袖中抽出剑来。可碍于堔冲的冷静,她只得隐忍着。她觉得月石过于文弱,对黄莺用点刑早就什么都审出来了。

月石也失去了耐性,转身对堔冲正想请示用刑。堔冲却抬了下手,道:“罢了。不过一件偷盗案,证据确凿,也由不得她说不说,直接送交度刑司吧。”

“那雪莲呢?”逸霞急道。

“必定是在绿樱手里。”堔冲淡然道。

“神君不追回来吗?”

堔冲重重叹口气:“那就是一棵草。”随即看着月石把黄莺押走,自己也大步出了正殿。

逸霞看着他背影,心里直道自己自作多情。本来雪莲丢了,还担心堔冲怪罪,可见他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却又感觉自己被耍被骗白白在一棵草上花费了六千年的心思。

堔冲真是太有心机了。

逸霞如是觉得。

那棵草当然不只是一棵草。堔冲听报逸霞走了,点了点头。若把那棵草认成烈焰,天下还有谁会比绿樱看护得更尽心更隐秘呢?但若让仙魔两界得知真相,是不是不用等到雪莲出世,又该陷入一场新的争夺或是毁灭之战了呢?

不过,对自己失去威胁的人,在他眼里,那就是一棵草。

堔冲嘴角讥讽一笑。

四 狐王碧宸

甘霖之地,正如其名。广袤深远,崇山峻岭。草木葱茏,百花满地。飞禽走兽,欢快在其间,更是热情奔放,自在逍遥。

在一处峻山之下,有个高阔洞口。绿藤盘绕,落花翠英。这洞没有大门,可门前争先恐后进献瓜果的人谁也不敢造次,只是求着掌膳小妖选中自己的心意。

洞的四周也没有篆刻洞名,可仙魔两界都知道这里就是承源洞,是九尾狐狐王碧宸的安榻之处。

这天,山外飞来一个女子,一身翠衫落在承源洞前。她推开拥挤的小妖小怪,径直往里走去。

把门的小妖一见,不认识,赶忙拦住她:“哪来不知分寸的妖女?承源洞岂是你能进的?”话音未落,洞里洞外的小妖们已经将她围了起来。

翠衫女子一步不动。刚刚沾染的云尘,让她憔悴的脸容多了几分杏粉,柳眉如烟之下是剪水般深眸。

好个美妖!

领头的小妖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却同时也听见很多喉咙口“咕嘟”的声音。领头小妖左右前后看了看自己的同伙,将自己手里的长矛稳了稳,大声喝道:“报上名来。找我们大王干什么?”

翠衫女子眉头一凝,冷若冰霜道:“绿樱。”

什么?

“绿樱是什么?”领头小妖低声问旁人。旁人把头摇了摇,眼睛仍是定在绿樱身上移不开去。

身后已经有争功的往里头跑去报告了。不消一会,得了令的人群立即散开。领头小妖亲自领着绿樱穿岩过崖走去碧宸的寝洞。

一路幽火明灭,脚下石块凹凸有致,每踩一步都是一个音符,连续走过,即是一曲美妙之歌。远处清泉高吟浅唱,犹如合奏而来,直教人一心听曲,忘了路归何途。

两人宽的寝洞依然没有门,半空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将洞里照耀得一片辉芒如昼。靠岩壁的高台上,几层轻纱薄幔围着一张宽大的石榻。里面人影逸动,娇莺清嘤。

绿樱站在洞口,转过身背过去。

良久,身后一声疏朗笑声。

绿樱回转开来,却见一男子衣带不系,散发不束,一身慵懒浅笑地望着自己。

绿樱垂下头,避开他眼睛:“我有话跟你说。”意思是谈话之前让碧宸收拾好仪容。

“说呗。”碧宸丝毫不会意,手掌一挥,将一张靠椅式的石台移到跟前,拿起桌上一个山野果子,边啃边躺了进去。

他身上浅绿色的衣衫松松垮垮得半副落在地上,几缕乌黑长发散乱得缠在肩头。一只手枕去后脑勺,另一只手抓着果子啃。脚趾头隔空移着夜明珠,时高时低,时近时远,只把夜明珠玩得滴溜溜发转。

榻上传来女子轻声说话声。

呃,两个。

一个人活了二十几万年,心性还是一如初心那般放荡不正经,这是幼稚还是为老不尊呢?

绿樱扶了扶额,想说的话一时不知从哪说起。

碧宸啃完果子,站起身,又往榻上走去。好像眼前根本没有绿樱存在。

“碧宸。”绿樱喊住他。

碧宸转过身,摊开双手,笑道:“你如此欲拒还迎,让我怎么办好呢?”

“我需要一个住处。”绿樱咬了下牙齿。她不在乎碧宸言语里的挑逗,自从认识碧宸,她就习惯了他的轻浮。是烈焰说,她有任何事都可找碧宸帮忙,且,不管为不为难。

“哈哈哈。”碧宸仰头大笑。轻狂之声在岩洞里四处传荡,笑得整座山随之震动,笑得榻上女子探出头来,更笑得绿樱像是做错事,无地自容。

笑罢,碧宸揉了揉双颊,朝两女子摆摆手,让她们退出去。他给自己系好衣带,走到绿樱面前。忽然像是换了个人,一本正经道:“你俩翻脸了?”

“我做出那样的事,他怎可能原谅我?”绿樱垂着脸,不想让碧宸看见自己的伤痛。

“你真的把你孩子吃了?”

“不是吃。”绿樱辩道。恍然,她发现自己中了计。

绿樱怒目而瞪。当初是碧宸告诉她,把孩子养成蛊,吸食他们的精气,可助她快速提升法力。因为那些孩子是她亲生的,血脉相通,精气便也融合。他人的非但不能转化成自己的,还有可能走火入魔,两相敌遇,逼死原魂。

碧宸又是一阵狂妄大笑。

绿樱恼羞成怒,抬手朝他打去。

碧宸一把抓住她手腕,墨绿的眼眸露出凶光:“烈焰为了你命都丢了,我岂能容你快活?”

绿樱脸上一阵白过一阵。

十万六千年,她是有多想杀了堔冲为烈焰报仇。她受尽七万年的五荒七道蛮火之雷刑,假装改邪归正,为自己保留仙籍。她嫁给鲲廷,是想骗过所有人,只为了伺机接近堔冲,杀了他。

可她那点法力连堔冲的一只手都伤不到。

碧宸说的法子,她是那样深信不疑。吸食了第一口,她便自感法力提升。这让她鬼迷心窍般深陷其中。

可如今,这真相,竟只是眼前人的一个诡计。

绿樱脚心发寒,人往前踉跄了一步,差点跌在碧宸身上。

碧宸抓紧她手腕,声音低低地幽然道:“我一向对女人没有抵抗力。”鼻息喷在绿樱粉白的脖颈上,语气暧昧丛生。不等绿樱反抗,碧宸又忽然一把推开她,“除了你。”

他从来不相信一个不舍得放弃仙家身份的女人对烈焰能有几多爱。此刻看着绿樱目眦尽裂,却又羞恼如潮,碧宸心生快慰,嘴角笑意一波泛过一波。

碧宸打了个呼哨,立即有小妖跑过来。

“把清曦洞收拾一下,让她住去。”碧宸下了命令,转身拿起一个果子又躺回他的石椅上去了,夜明珠下那张白得绝艳的脸再也不看,不理。

绿樱步履沉重地走出承源洞。这一次,竟再没听到那一路的之音。

她来要住处,是想得到碧宸的保护,一同守护雪莲的出世。她本以为这是个好消息,无论自己曾经付出过什么代价,但从今天起,一切都将回归正途。

可碧宸的漫不经心,碧宸的阴诡算计,却让绿樱执意用“一切为了烈焰”堆起的壁垒顷刻倒塌。那些对深爱自己的人的伤害,那些自己造孽之下的痛楚,失了这层壁垒,仿佛扒了皮的肌骨,血肉横飞的触目惊心。

绿樱感觉自己的心口就快痛死了。

鲲廷那一刀,原本是可以要了她的命的。可他却只使了三分力,终究还是用他的爱放过了自己。

绿樱跟着领头小妖一路走去清曦洞。

领头小妖一头黄毛,叫囚牛,估约不过三五千岁。蹦蹦跳跳,捋着野花,哼着小曲,不知世间险恶的样子。

若是大孩活着,是不是也这般大了?也这般天真散漫?

绿樱不敢去想。

忽然地上的路越走越熟悉。绿樱看着路岔口,往树荫深处拐去。囚牛急忙追上。

承熙洞前,两个小妖在打斗较法。这里没有承源洞的热闹,却也没有枯藤昏枝的落败,犹如十万六千年前一样的静谧幽深。

囚牛说:“这个洞一直空着,听说是以前的魔王住的。”

“为何不封了它。”绿樱一时感慨万千,五味杂陈。

“我们大王偶尔会过来坐坐。”

绿樱眼眶湿润,脚下不自觉得往里走去。

小妖们急忙拦住她:“我们大王说了,这里谁也不可以进。违者格杀勿论。”说着,对她亮起了兵器。

囚牛也急得在一旁劝说。

绿樱撇过脸,眼睫扫去泪花,转身走了。

五 一株雪莲

清曦洞,隐在丛山之中。面前一条宽阔的溪流蜿蜒穿过,清澈得一眼见底。雨水少的时候,露出溪底的大小石块和沙砾来。阳光照在上面,水花错落在石块间犹如落英缤纷。尤其是清晨,一抹红辉漂染,溪水更是色彩斑斓。

而不远处,还有一帘飞涧小瀑,和一汪碧潭。绿樱将周身打个结界,漫进水里,冰凉沁心。不教人窥视,也无人打扰。甚是惬意。

终归,碧宸待自己还是不薄的。

终归,碧宸还是重情重义之人。

绿樱心里渐渐原谅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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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魔界,几位称王者之中,甘霖所占面积为最。那是烈焰当年在与堔冲决战之前,做下了最坏的打算。他将自己的土地尽数拨给了碧宸。

这么多年以来,碧宸一直沿用烈焰的军事阶层法打理着这片广袤肥沃的土地。有些局部分封给了新生代小王,也有些贫瘠之地赏给了愿意劳作之人。但十万六千年里仍是不影响他的之最。

烈焰之后,几位地方称王者跃跃欲试想像烈焰那般统领魔界,却都被碧宸打败了下去。可大伙想拥护碧宸为魔王时,碧宸却又将他们一个个甩过,不许他们多事。

有人说,碧宸这是怕堔冲找他麻烦。

碧宸哈哈大笑,不解释,不迎合。只是一个不高兴便去把说三道四者吊起来扒了裤子打一顿,也不管对方的身份是王还是民。

久而久之,魔界再无人提及此事。

久而久之,很多人淡忘了烈焰,也淡忘了魔界原来是有最高王者的。

碧宸无法接受烈焰一生只爱一个女人,也无法接受他为个女人甘愿用魂飞魄散来换她一世平安。

准确说,他无法理解。

女人不过是玩物,女人不过是消遣,女人充其量是锦上添花的花。

他玩过那么多女人,也试过对她们用情,可每次不消三日,他便腻烦了。

烈焰真是糊涂。

碧宸每每惋惜道。

他努力保持着烈焰生前的一切,幻想着烈焰有一日悔悟,又重新回到承熙洞,重新回到他的王座。

碧宸甚至想过,只要烈焰回来,他一定为他搜尽天下所有女人,让烈焰尝尽所有女人的滋味,而不是只得了一个女人就说找到了真爱。

碧宸这是忘却了烈焰原本和他就不是同一个物种。或者说,他在他的玩物里还没有找到真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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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之初是缥缈峰里的一株雪莲。

缥缈峰在九霄宫之上,是天下最高的山峰。那里一年只有两季,夏季和冬季。那里一年只有两天,白天和黑夜。

缥缈峰常年仙雾缠绕,紫气蒸腾。寒冷与炽热,冰雪与赤烈,飞鸟绝迹,寸草不生。连九霄宫的人都从未上去过,只在天气晴好,无风无云的日子里,头顶看到那一点山峰的隐现惊喜一声:“我今日看见缥缈峰了。”

一株雪莲从夹缝中倔强得冒出一星点绿意。在冰与火,在黑与白之间傲首挺立,一点点,一点点,藉着仙气的滋养,茁壮成长。

谁也不知道这株雪莲生长了多少万年,谁也不知道这株雪莲吸收了多少日月精华。

在他绽放出白洁惊艳的花朵时,在他幻化出冰清玉洁的人形时,缥缈峰正陷入凛风冰暴之中,山峰上一片白茫削骨,风唳穿耳。到处都是一个个砸来的冰雹冻结成的冰柱,所有的岩石狰狞了面目都成了冰石,所有的冰石凶横了嘴脸都成了冰怪。

九霄宫里的人看着窗外的大雪纷飞,围着火炉感叹着今年比以往冷了些。却忽然听到一声巨响,犹如石破天惊。屋里的人未及反应,大块大片的冰石如雨般倾盆砸来。

来势凶猛仿若天崩地裂。人们四处躲闪。顷刻,屋宇倒塌,四周一片狼藉。

天后身怀六甲,原本靠在美人榻前暖手。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众人护她逃离。可天后身子笨重,漫天飞雪冰石中,一个迟钝便被一块大石生生砸中。

顿时,疼痛难忍。

天君赶来,与冰石交锋,打出一条通道。大家迅速撤离。

此时,一袭白衣的男子却在缥缈峰上手起拳落。他脸容张扬,身姿卓越,打得整座冰山欢天喜地,眉飞色舞。在狂虐肆意的冰雪、冰雹、冰石中,他飞扬跋扈又从容自若,他傲世气凌又温善亲和。这是他一个人的喜宴,是他降世的好日子。亦是他一个人的舞蹈,是他离开孤寂的告别之舞。

他给自己取名:烈焰。

不畏寒冰,不畏风雪。他要像烈焰一样灼烧,他要在一切阴暗寒冷的地方洒上如火般的热情与热爱。

直到死,他都是一直这么做的。

虽然离分娩还有些日子,但已然动了胎气,天后运了自己的真气,将孩子顺利生下。是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婴。天君念他应劫而生,虽未足月,不趋盈满,倒有一份恒心出世,当下赐名:少恒。

冰暴之后,天空红日呈现,大地一片血红之色,又渐渐泛出金灿光芒,无穷无尽,久久不散。仙魔两界所有有生命的物种都出了洞府争相观望,所有看到此景的物种都感受到了心潮澎湃,血脉偾张。大地上全是走兽们狂奔的行迹,天空中也全是飞禽们翱翔的身影,而人群也是个个手舞足蹈,喜笑颜开。

那一天,没有黑夜。白天和白天之间,还是白天。

少恒出生时那惊天动地的奇景,后来成了仙家饭前茶后的谈资。即便少恒在未来的十万年里迎来了七个如花似玉,玲珑仙逸的妹妹,即便他被册立为皇太子,仙家们仍是喜欢津津乐道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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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樱便是在听着这个故事中长大的。

冰暴那天,九霄宫前一棵好几万年的银杏在冰雪中片刻枯萎凋零,主杆被冰石砸中,树根被拔起。满树青绿扇形的叶子也瞬间枯黄落去,片片卷进冰暴之中,四散飞舞。

有一片,仅此一片。

竭尽自己所有的力量抱紧枝头。在冰雪袭面,寒气侵体时,她努力从枝上汲取养分,维持自己的体温。

她成了唯一一片幸存下来的银杏叶。

可是人们在劫难后清理现场时,并没有发现她,而是将她连着枝桠一起送去了薪炭房。整棵银杏支离残碎得摆在那,等待进火炉成为木炭。

她嗅到死亡的气息。

她逃亡般飞离了枝头。

可她没有翅膀,没有手脚。她乘着风飘荡,很快在风里学会了飞行。她四处游逛后,选了天后的玉荷池,落在那里和一池荷花们一起吸取天地的滋养。

终有一天,她修成了人形。

一身翠衫,比荷叶娇嫩,比树叶青碧。阳光下,翠盈之中一层光泽,美艳动人。

天后发现了她,给她取名绿樱,造了仙籍,让她掌管玉荷池。

这个时候,烈焰已经结识了碧宸,在魔界称王称霸了好几万年。两人把天宫当游乐场,惹事生非,打家劫舍,无所不为,无恶不作。夕照山屡屡追捕他们,却都被这两人仗着法力高强,配合默契逃脱了过去。

一日,烈焰看上了玉荷池。

他将一池荷花翻了个底朝天,挑了一麻袋又长又粗的藕,背上身要带回去吃。

绿樱拦下他。

早就听闻了烈焰混世魔王的名号,一直庆幸他没来糟蹋玉荷池。可眼下看着一池的泥泞混乱,绿樱伤心无助得直落泪。

烈焰心头一颤,面前的女子娇柔妩媚,仙姿玉色,哭得双眸更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烈焰这就把藕丢给碧宸,自己扛起绿樱,一起带了回去。

绿樱每每想到这,便忍不住得笑。

绿樱出了碧潭,抱起石臼,回到清曦洞。石臼里是她心爱的雪莲。

她看着野草样的雪莲,心里最柔弱的地方疼惜起来。她指尖一舞,化出一柄匕首,朝自己心口刺去。

黑红的液体流进石臼里。

绿樱觉得不够,继续深深一剜。

六 爱人的心

黄莺被押送到度刑司。因为她的拒不招认,司刑神君判她受三荒五道蛮火之雷刑五千年。

黄莺这才吓得腿软,匍匐大哭。

她曾听闻绿樱受了七万年的五荒七道蛮火之雷刑。她简直不可思议,不知道绿樱是怎么熬过来的。每每问及,绿樱总是淡淡一笑,说是最初的几千年最难熬。但每次受刑,念着心爱的人便不会那么难熬了。

那自己是该念着九皇子受刑么?

九皇子,快来救我。

黄莺心里急着呐喊。眼见月石听完审判正在告辞,黄莺朝他扑了过去。月石一个闪身,黄莺摔在地上,却马上爬着抱住他一条腿。

“你这是做什么?”月石抖了抖腿,尴尬得想甩开她。

可黄莺却抱得更紧了。她来得路上已经解了自己的聋哑咒,只是一直装聋作哑倒是忘了说话。

黄莺心里又默默给自己解了一遍咒,这才扑簌着眼泪,开口道:“我要见九皇子。”

“九皇子来了,你就全招吗?”月石问道。

“嗯。”黄莺使劲点点头。

地上趴着的小仙看起来也该有三万岁了,可行事一如三千岁的孩童,如此人事不济可是鸟类的通病?

月石看着黄莺纯澈的眼眸,心想道。不过,他还是立即请来了九皇子。能让罪犯亲口供述,这样案子审结得才算圆满。

少谦心里本有蹊跷。这会来了,在黄莺颠三倒四废话连篇中理了个头绪出来,倒也很快明了了是非曲折。他瞧着黄莺眼里对自己的思慕,便还了个饶有意味的眼神给她。直教黄莺心如鼓擂,怦怦乱跳。

“她这是好心办了坏事,一心为她姐姐,此情可缘。雪莲如今一不在她手里,二也并非重要之物,那么对她的刑罚能减就减了吧。”少谦和颜悦色得对司刑神君道。

九皇子谈吐高雅,举止温文,真是气宇轩昂,盖是无双,是我的英雄。

黄莺看着少谦如痴如醉,忘乎所以。

司刑神君轻轻一踱,回道:“也是。先前她无论如何都不肯招供,这才按最严酷的偷盗罪定刑。如今她既说清楚了,倒也没那么大事。”

但,法不容情。司刑神君最终在少谦的干预下,给黄莺判了一荒一道蛮火之雷刑三千年。

这是偷盗罪里最轻的刑罚了。

黄莺却仍是委屈得又大哭起来。她没想到自己为人奔忙的好意会换来如此恶果。三千年,那得多漫长的岁月。虽然她在外面多半时间浑浑噩噩,那也比坐牢受刑好啊。

黄莺哭着要见绿樱,想着绿樱交还了雪莲,一切回归从前,是不是就能抹平罪行?又说要举报鲲廷,鲲廷偷了灵芪草,为何不抓他?

少谦摇了摇头,他最烦女人哭。原本以为被偷之物与少恒有牵连,可见父君和堔冲都没有动作,现在又知晓了原委,想必也是自己思虑过甚了。

少谦随口安慰了几句,转身告了辞。黄莺哭哭啼啼得被提进了监房。

其实偷盗这种事可大可小,关键在于报案者。

逸霞最初得知失窃之事,对鲲廷甚为恼怒,但因于两人熟识的情分,很快便把这份怒火转嫁到黄莺身上去了。

谁叫黄莺无师无门,无别无派,只是个小散仙呢?

这份情由是黄莺在未来三千年里,在每个月受一次雷刑时慢慢悟出来的。除此之外,她也悟出了很多别的东西。

黄莺在三千岁的时候,身上中了一支箭,差点死掉。是绿樱救了她。从此她便视绿樱为知己,最与她交心。

可自己如今困在度刑司,绿樱竟然一次也没有来探望。难道自己不见了,她不着急么?难道自己对她掏心掏肺,身陷囹圄,她不歉疚么?还有鲲廷,他为什么不用受刑?难道他们夫妻二人把罪名全由我一个人背了?

黄莺在监牢里无所事事,终日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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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的是,绿樱此时也陷入了自己的麻烦。

绿樱用自己的心头血替换雨水喂养了雪莲。雪莲青色的叶脉上渐渐显出红来,不消几日,整株叶片都变成了红色,煞是鲜艳夺目。

绿樱不知道后果会如何,但想为烈焰做点事的心,暂且只让她想到这个。

可是长此以往,血莲虽不用天天浇灌,但绿樱却已是入不敷支。俊美的脸苍白消瘦,抬下眼睑都觉吃力昏晕。四肢无力,手脚抖动,更有心口时时如刀般在割痛。

绿樱下到凡界,找到一个刚死去的凡人尸身,扑上去便大口撕咬一块。直将心肝吃了个干净,人血喝了个大饱才罢。她将死人表面肌肤抚平,以免惊动人们,这才回了清曦洞。

她心里清楚,自从自己吸食大孩第一口精气的时候,她就入了魔。如今这般,倒是去了伪装,名副其实得着了魔道。

“你如此一尘不染,超凡脱俗,怎能像那些没有修养的妖魔一样嗜血吃肉?”烈焰曾经这么与她说。

于是,她循规蹈矩,保持着她的仙姿仙妍,没有踏错一分。

我嗜血吃肉的模样一定很丑。

绿樱对着血莲说。

但为了你,一切都值得。

可是凡间的尸源并不容易找。新鲜的还未下葬的总有亲眷守护,坟墓里偶尔找到一具未腐烂的,也常被其他妖魔吞食过了。若去杀活人,势必会被天界知晓,被索命偿还。

最好的便是刚刚死去还未被人发现的,或是刚刚下葬埋进坟墓,亲眷走远的。

可是这一点,妖魔们全都知道。

一次,绿樱为个刚死去的尸源连连出手打了五个小妖才吃饱喝足。只是因此,却也被碧宸知道了。

绿樱刚回到清曦洞,碧宸已经斜躺在她洞前大树的枝干上,一只脚晃在半空。他墨绿色的衣衫隐现着清浅的花纹,在微风中甚是飘逸淡雅。晨曦照在他脸上,打着薄薄一层淡金色,衬得他很是英武不凡。可他却用两片树叶蒙在眼睛上,似乎对晨曦的青睐很是不屑一顾。

碧宸听到动静,落下地来,围着绿樱转了个圈,将她上下左右打量了个够。

绿樱一脸漠然,很不在乎。

“气色好多了。”碧宸微微一笑,嘴角的弧度恰到好处。

原是等着碧宸的兴师问罪,可他这一句却像是包含关怀,反教绿樱脸上白里透了红。

“只不过,二十几万岁的人了,跟一群小妖娃娃抢吃的,是不是臊了点?”碧宸仍是笑着,却多了几分讥诮。

绿樱一时脸上红潮如云,眼眸飘过轻怒道:“别说你没干过?”

“我要吃什么还需要亲自动手吗?”碧宸轻飘飘道。手里一转,多了个山野果子,故意在绿樱面前咬得脆生响。

“可我需要。”绿樱望了一眼洞口迎风招展的血莲。

“这是什么东西?”碧宸顺着她的视线,弯身捋去。他刚来时便发现了这棵草,虽然绿樱打了结界在上面,但却阻止不了他。碧宸从来没见过这么红的草,简直跟血一样,那叶面凝结的露珠都透着血红色。

“别碰。”绿樱急忙打开他的手,“那是烈焰。”

“烈焰?”“烈焰!”碧宸不可思议,大笑起来,“烈焰何时变成了一棵草?”

满语里的嘲讽耍笑,气得绿樱把他推开很远,杏眼怒瞪道:“这是雪莲,烈焰本就是雪莲转世。”

碧宸这才闭上嘴,走近了,蹲下身,看着血莲:“我说烈焰,以前叫你显个真身让我瞧瞧,你总是不肯。原来你就是一棵草呀,怪不得你不肯。”

可又把旁边的绿樱气得直打他。碧宸由着她打了几拳,这才收敛起玩世不恭的肆笑,问明白了事由。

“甘霖里有九棵血树。明天起,每一棵都任你采食。”碧宸说道。

“可我只想用自己的血。”绿樱凝眉回道。

碧宸忍不住白了她一眼:“让你喝,亏不了你。我再差几个小妖天天给你逮些野味送来,随你怎么吃。”碧宸鲜有的认真,他懂得绿樱守护血莲的心,那他也得做点什么,才好教自己没处着落的心有地安置。想了想,又提醒一句:“凡界别去了。”

那终究是仙界圈养的人类。魔界的人在那里一个不一心,便被仙界寻个不是。轻者抓去投入六道轮回,重者则被夕照山丢进三昧真火,灰飞烟灭。

碧宸不想绿樱出事。

绿樱感激地点点头。

七 神奇血树

血树是一种神奇的树,堪为魔界圣物。

树干笔直粗壮,直耸入云。没有一根分枝小杈,只在顶端展下一片重叠绿荫的枝叶。

用利刺在树干上扎上一个洞,便有腥红如血的液体汩汩流出。比人血甘甜,滋补功效却不输人血。比人血肥美,畅饮起来更比人血痛快。更何况,有此树在手,仿若坐拥金矿银库,坐享其成,享之不尽。

只是,血树少之又少。比得到一个拳头大的夜明珠还难。

血树只在体内血水充盈到发胀时才会孕育种子。种子只在毫无威胁安逸平和的环境中发芽成长。而小苗更需要万全的呵护,万千宠爱集她一身,才有可能长大成树。

最初整个魔界只有一棵血树。

烈焰和碧宸从别的妖王手里抢夺占领之后,以血树为中心点,慢慢将地盘向四方扩展。

他们将自己的领地封名:甘霖。

他们花了三千年时间,轮流守护血树,才使得血树顺利孕下种子。而后,又花了三千年,护得种子发芽。只是血树太孤傲绝世,在自己感知地界里,一旦觉察到同类,必定树根底下动用力量,不拼个你死我亡绝不罢休。

头一茬的几棵小苗,原是为了好管理,种在了母树之下,却不料全遭了母树的毒手。

烈焰和碧宸不得要领,只好重新来过。

直到花了几万年的时间才悟出此道。

但甘霖再大,也只能仅种九棵。再有种子,便送给了其他妖王,大家乐得不用为争夺血树而开战。

可仙界得闻血树成功遍植魔界后,曾一度来烧之毁之。

传说,魔界原来有很多血树。是仙界在血树身上施了咒法,让他们自相残杀,最终只在他们互相嗅不到对方的地方存活下去。可即便如此,仙界仍没有罢休,为了分化魔界,让他们同界操戈,便仅留了一棵,毁烬了其他所有的血树。

旧仇新恨,烈焰怒气难填,和碧宸引领众魔去凡界烧杀屠城。一时战火纷乱,尸骨遍野。

烈焰本是仙家出身。可他出世后,在天庭盘桓数日,不知怎么竟对仙家笑谈风月,举止儒雅的谦和恭谨起了反感。

而天君在意察到烈焰出生缥缈峰,那场冰暴为他所为之后,便悄悄下了旨意,全面抓捕他。

于是烈焰一气之下,飞下天庭,去了魔界。很快认识了碧宸,两人臭味相投,相见恨晚,这便开始了胡作非为,放浪形骸的少年生活。

若说前几万年在天宫里的惹事生非,无理取闹最多让仙界头痛烦恼而已,但血树之战,烈焰在魔界的影响力和号召力,以及他杀人嗜血的狂妄骄纵,法力通天的桀骜不驯,让仙界所有人都为之一颤。

最终,天君让了步。

两界停了火。

血树在魔界存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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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霖的九棵血树,除了烈焰碧宸自留的最长老的那棵母株,其他的便分封给了八个郡王,一人分赏一棵。各王掌采食血树之权,行保护血树之责,倒也是相得益彰。

如今那八个郡王,其中六个都是老面孔,识得绿樱。这会见了,纷纷献起殷勤。另两个年轻后生,在见过绿樱之后,也不甘示弱,争先恐后了起来。

绿樱有了固定的食物来源,人也渐渐放松下来。身子将养了一段时日,除了心口旧伤不去,又添新伤的剜痛,脸上倒是红润了些。

她的一张容颜,本就惊世骇俗。娥眉粉黛,端丽明媚,举手投足,亦是清雅韵秀。现今又历经了这么多年的世事沉浮,吃过人肉,喝过人血,眉目间更多了一份娴静,瑰魅。直教那些妖魔郡王无一不垂涎三尺。

清曦洞前,每日门庭若市,这些人天天变着法子提着礼物来讨好绿樱,只求一亲芳泽。

绿樱不胜其烦。可碍着血树的恩惠,又不敢过分得罪。她让囚牛把碧宸找来。

可碧宸来了,只将自己远远得隐在树上隔岸观火,观得那叫一个乐不可支。

洞前的人围着绿樱,几乎将她当成女王般伺候着。递果子的,捧着一碗血的,举着兔肉的,端茶的,打扇的,还有前卑后躬,左拥右护的,好一副殷勤献媚图。

从黎明围到黑夜,从日落守到晨曦。这些郡王仿佛除了纠缠绿樱再无事可做。

绿樱忍无可忍,“唰”得一下,换了张脸,一声鬼怪嚎叫冲破喉咙,磕裂下巴,朝四周发散出去。惊得八位郡王目瞪口呆,惊得树叶狂扫,花枝乱颤。

“鬼呀!”人群里忽然一声喊叫。

郡王们个个丢了手里的献礼,四下纷纷逃窜。一眨眼的功夫,人迹绝灭。

十八丈远的碧宸,在树上打盹的碧宸,也被那鬼嚎一吼,惊醒了过来。身下树枝颤抖不已,教他差点掉了下去。

他定睛朝发声的地方瞧去。

只见清曦洞前一个黑骨森森的骷髅在一个满目肉骨,鲜血横流的躯体上抖动狂吼。那骷髅头天灵盖半塌,眼洞鼻孔深陷,颌骨断裂爆突,丑陋狰狞,无言以表。

碧宸心里一吓,直以为甘霖来了鬼魅,吃了绿樱。可再仔细一瞧,那鬼魅忽然重重舒口气,回了原形,坐在地上。

碧宸大笑。跳下树,走了过去。

绿樱拍着自己的脸,耳根连到下巴嘶叫过力,有一点疼痛。

碧宸蹲在她面前,目不转睛地看向她,仿佛在找东西。

绿樱抬手拍过他脑门,没好气道:“好不容易把他们都打发走了,你又来?”

“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你热闹看得很过瘾吧。”

碧宸摸了下自己下巴,笑了起来。站起身,准备走开,绿樱却又喊住了他:“帮我找下黄莺。”

“哪个黄莺?跟我有关系吗?”碧宸恶声恶气道。一介狐王受人指派,心里好不情愿。可这人偏偏是绿樱,是他好兄弟的遗孀。

“是她帮我偷来的雪莲。”绿樱将原委概略说了一遍。

“听说度刑司抓了只鸟,看来是她了。”

绿樱前后一想,只怪自己这些天忽略了黄莺。她焦急道:“你去救她回来。”

“我凭什么要救她?”碧宸侧身对着绿樱,仰起脸翻了个白眼。

“她这是为了我,也是为了烈焰。若不是她,烈焰也回不到我手里。”

“烈焰若想出世,在哪都可以。”

“那怎么一样呢?在他们手里,指不定他们会干什么?”绿樱急道,喉咙刚刚吼得过猛,这会几句话一说,又痒又痛。她轻咳了几声,按着喉咙道:“你不去,我去。”

“好。”碧宸爽快道,一个转身去抓血莲。

“你个无赖。”绿樱一掌劈开他的手,挡在血莲面前。

碧宸却笑嘻嘻,不气不恼:“你去了,他们岂能放你回来?这棵草我来养好了。”

“说了几百遍,这不是一棵草。”绿樱一气急,又咳了一阵。

碧宸啧了啧嘴,这才收敛笑容道:“我若把她救来,然后呢?把她藏起来?等着仙魔两界开战?她不过被定了三千年的一荒一道,一眨眼就过去了。你若和她姐妹情深,三千年后继续续情嘛。”

“碧宸,你是不是怕堔冲?怕得罪仙界?”绿樱凛然道。

自从烈焰死了,碧宸也像抹去了半副身架,寡淡了性情。不爱争强好胜了,不爱抱打不平了,也不爱说仙界的是非,不论仙界的伪善,甚至这十万六千年一次天宫也没闯过,一次打架斗殴的事情更没主动去挑衅过。

碧宸眉宇恍过一丝苦涩,抬起脸看向绿樱的时候,却又是不屑一顾的神色:“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说着,便走了。

绿樱重新坐下,把血莲抱在怀里,看着远去的碧宸,一身墨绿,风姿清逸,却有些孤单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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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宸去了承熙洞。

烈焰和他不一样。烈焰简单直爽。烈焰说一不二。烈焰爱恨分明。

烈焰身上有着一切他没有,且,他向往的东西。张扬,狂傲,骄横,果决,还有很多很多。

碧宸感觉自己只是烈焰身上的某部分。他需要有烈焰在,他这个器官才能发挥作用。换言之,烈焰是他的主心骨。

可他的主心骨,十万六千年前却抛下了他这个器官,于他一人苟活于世。

他看着洞里不曾改变的一切,总想着决斗那天,自己为何没有劝住烈焰。

即便过了十万六千年,他还是不能接受烈焰魂飞魄散的事实。

绿樱说那棵草是烈焰,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受。

他要的是十万六千年前的烈焰,万一重生回来的烈焰不再是原来的烈焰,他该怎么办?万一重生回来的烈焰不认得他怎么办?

如果有一种法力,能够让时光倒流,让一切重来就好了。

碧宸坐在烈焰最喜欢坐的石台上,动起了他的手指。

八 悔婚的人

三千年,可不是一眨眼就过得去的。

黄莺每次受刑必得一番鬼哭狼嚎,直教使刑人以为自己动错了刑法。

黄莺听闻九皇子即将大婚,一时百肠愁结。若是从前,她也许会远远地送上祝福便作罢了。可那么近的接近过,神女又岂能无思?

而昔日那么亲近的姐姐,非但没来帮自己脱罪,一次探视也没有。曾经一起栽花采花的笑语,一起念诀练剑的情谊,在三千年的灰白徒壁里,在浮光掠影的氤氲之气里,都渐渐淡成了云烟,消逝了开去。

若是用这三千年的一荒一道蛮火之雷刑来还绿樱当年的救命之恩,如此,倒也是极好的。

黄莺这么想。

绿樱自从那日变成鬼怪骷髅,八位郡王都认准了那是她的真身,再也不愿打她的主意。绿樱每次采食血树,原本帮她争先恐后接碗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如今只要一说:“绿樱来了。”树前人群立马一哄而散。

倒不是妖魔们有多怕鬼,只是绿樱的美貌和那骷髅的反差,实在够令人惊悚,直教人念之而畏怯。

绿樱一笑了之。若有胆大的试图上前张望,她便瞬间一闪一变,美貌与骷髅轮番切换,非把人吓得呕吐或是腿软跌坐在地了才罢。

久而久之,除了碧宸,再无人敢到清曦洞前来。就连给她送食的囚牛,也只敢把野味远远挂在树上,便回头跑了。

绿樱乐得清静,自在。

她在山背面,开垦了一片地种上了竹子。

烈焰喜欢喝酒,而她也曾为他酿过很多种酒。独独没有竹叶酒。

竹叶酒是她在受刑的七万年里悟到的。那般长年累月里的悲伤和寂寥,那肉体心神上的痛苦与折磨,让她想起竹子。想起竹子的坚韧不拔,清峻不阿,想起竹子的清逸飘秀,苍翠高雅,都与烈焰一般,顶天立地,心无旁骛,不图华丽,不作媚俗。

嫁给鲲廷后,她便酿起了竹叶酒。只是酒越酿越好,心里对烈焰的思念也越发深重。如今倒好,亏欠的人已经亏欠下,不如让自己再自私一点,不念过往,只谋将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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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绿樱发现血莲株心上有个小黑点,正以为是蚊蝇,伸手去抓,却在指尖触碰到那小黑点时,一股电击般的寒流从指尖迅速传递到心房。

绿樱吓得缩回了手。

仔细瞧去,才发现那是花骨朵。

“烈焰,烈焰!”绿樱欣喜若狂,对着血莲一遍一遍喊过他的名字。

血莲花一天一个样。

三千年的严寒酷暑,三千年的天地灵气,三千年同一个人心头血的滋养,血莲花圆鼓鼓的花心渐渐显出一丝丝的娇红来,仿若一个人的心,在阳光下甚是瑰艳灵动。

想必是要开了。

想必是烈焰要回来了。

想必烈焰终究还是舍不得自己,爱着自己的。

十万九千年了,烈焰。

绿樱喜极而泣。

绿樱去找碧宸,想把好消息带给他。可碧宸正被一个追求者缠到精疲力尽,分身乏术。

“你不是一向对女人来者不拒的吗?如今美人投怀送抱,你怎又惺惺作态了?”绿樱站在寝洞口,不怀好意得双手抱臂,冷眼旁观着碧宸被个女子压在石台上。

那女子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副捆仙索,碧宸双手被缚,只能用脚蹬踢反抗着。那女子便又将他双脚也捆了。碧宸这就像一条被翻了肚皮的鱼,不得动弹,只能由着那女子趴他身上垂涎得看着自己。

“你要奚落我,改天奉陪。眼下先解了我的困再说。”碧宸努着下巴,挣扎着远离那女子往他脸上喷流的口水。

“碧宸。”那女子旁若无人,对碧宸娇滴滴道,“我能顺利悔婚,全亏了你。如今我天宫上不去,蛮海回不去,你若不要我,可教我去哪里?”

“你想去哪就去哪,不要烦我就好。”碧宸哀嚎道。

绿樱见那女子一身赤金色霓衣,侧脸娇蛮,下巴丰腴,顿时认出了她。这便笑着对那女子道:“静夜公主,碧宸毁你婚,可不正是因为喜欢你嘛?”

静夜这才转过脸来看了绿樱一眼。原以为来者是碧宸的一个老相好,她才故作媚态。这会一见是绿樱,风姿妖娆更胜从前,倒教自己更有了好强之心。

绿樱眼眸流转,看着一脸憋屈的碧宸,更是坏笑得对静夜道:“碧宸最爱与美人玩欲拒还迎,静夜公主大可一试。”

“绿樱,你落井下石,我跟你没完。”碧宸大叫着,试图卷起身子,翻身推下静夜。

静夜抱住他,两人一起滚到了地上。

咸鱼算是翻了身,却翻在了静夜身上。

不忍直视。

绿樱咧嘴笑着,退了出去。

洞口小妖听见碧宸的凄惨哭救,正踌躇着要不要进去,绿樱劝道:“你们大王正在玩新花样,败了他的兴致有你们好看。”

小妖这便不再理会里面的动静。

“绿樱怎么在你这?”静夜躺地上,倒是更自在得双手双脚箍紧了碧宸。

“我这里女人有很多很多。”碧宸挣扎不过,只得把头垂在她脖颈旁边,“多得吐口水就可以把你淹死。”

“不怕。我一一杀光她们。”

碧宸不由得轻咳。

静夜偏过脸去亲他唇。

碧宸晃开她,吐言道:“我碧宸自视风流,浪荡成性,可有三种女人,我是坚绝不碰的。”

“我不管,我就要嫁你。”

“我不娶妻。”

“我陪你永世。”

“我不要人陪。”

“我做你背后的女人。”

“我不喜欢背后有人。”

“碧宸。”静夜恼羞成怒。

“静夜。”碧宸不甘示弱。

静夜终于吃不消碧宸的压迫,将他推着坐地上。

碧宸侧背朝向她,向她摆摆身子,要她解了索咒。

静夜不理,自顾说道:“我向父王说了,二十万年,我一直喜欢的人都是你。不论他们当初是把我许配给皇太子,还是现在要我嫁给九皇子,我心里只有你。”

“可我心里没有你。”

碧宸的声线很好听,清朗如明月照山,又有高山攀月的傲然。可这句话从他喉咙里发出,却轻淡得一点感情也没有。

“为什么?”静夜哭了起来。她有显赫的家底,有美艳的容貌,自身也是一方上神。她还精通音律,抚得一手好琴。如此才貌双全的娇娥,天后的未来继承人,自降显贵,抛下尊荣,怎就换不来一个喜欢的人?

“你是仙,我是魔,本就殊途。”碧宸避开她的脸。夜明珠把静夜的眼泪照得晶莹剔透,他看不得这样的眼泪,他不想动情。

“仅仅因为这个吗?”

“我说了三种女人我不碰,你却全占了。”

“说。”静夜将眼泪在碧宸肩头蹭了个干净。

碧宸给她蹭得痒痒,想发笑,可还是忍住了。他板起脸:“就这一条已是不可逾越,其他两条免谈。”

“绿樱怎么可以?”

“她早就入了魔。”

“那我也来。”静夜说着,站起身,欢欣雀跃的样子。

“不行!”碧宸吼了一句,屈膝蹦起身,深绿的眼眸燃起怒火朝静夜瞪去。

可静夜却踮起脚后跟,鼻尖对上他的鼻尖,红唇对上他的红唇。

碧宸甩开脸,坐上石台。半晌,他才缓缓说道:“你和绿樱不一样。你是个大麻烦。你有家,有封地,有父王母亲。你一句入魔,抛了他们,他们怎么想?他们势必认为我碧宸拐带了你,要将我除之而后快怎么办?我打不过他们的,可我又怕死。我如今在我的甘霖做我的王,睡我的女人,无上逍遥,我为何要为你这样一个大麻烦去冒险?”

“一切皆是我自愿。我现在就回去与父王断绝关系。”

“求你别天真了。”碧宸又怒吼道,“你悔了九皇子的婚,这将是天君和你父王的耻辱。你跑到我这来,便是将一切矛头引给我。还是那句,我是个贪生怕死的人,我不想惹祸上身。”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做那么多事?帮我悔了婚?”

“我只是为了看一场仙界的笑话。不是为了你。”碧宸抬起下巴,斜着眼睛看去夜明珠,一脸的玩世不恭,吊儿郎当。

“二十万年,你当真心里对我没有一点想法?”直到此时,静夜仍是觉得碧宸在找一切借口推托她。

“没有。”碧宸不耐烦道,眼眸横扫,无情,决然,不溢自表。

静夜一时垂头丧气,萎下了身形,朝洞口走去。

“喂。”碧宸吆喝道,跳到她跟前,背过身去,扭动了两下手膀。

静夜收了捆仙索。

碧宸一声惊呼,解了囚困的自由欢快。

“有个办法。”静夜看向他,眼里又忽然闪出别样的光芒,举着捆仙索又朝碧宸飞去,“我如果来你这,是个麻烦。那我把你带走,不就不麻烦了?”

“神仙姐姐,饶了我吧。”碧宸哭丧着脸,朝外逃去。眼看捆仙索就要落身,碧宸一个反向,又朝静夜飞去,一把揽她腰,另一手手掌朝她脑门拍去。

静夜脑袋一颤,晕了过去。捆仙索顿时没了踪影。

碧宸抱着静夜朝上空飞去,在离南天门五十丈开外的地方,将她往路边一丢。看也不看,转身回去甘霖。

九 一纸婚约

早在二十几万年以前,天之骄子少恒出生时,四海八荒内有女未嫁未婚的便都送上名帖,以求婚约。

在仙界,谈婚论嫁,年龄从来都不是问题。

物种,也不是问题。

凤求凰,锋芒对麦尖,讲究得是门当户对。家世背景,人缘口碑,自身造化,修为品性,才是最让人看中的。

天后亲自择选。直到过了好几万年之后,少恒被册立为皇太子之时,准皇太子妃才被钦定了下来。

准皇太子妃正是静夜。

静夜的父王是四海中势力最强的蛮海之王。往上追溯三代,祖辈们都是忠心效力天君一族的封王之一。她的母亲是狄海公主,治家严谨,为人和善,做得一手茶饼更是颇得天后欢心。

静夜从小知书识礼,习武练文。一张脸圆若镜盘,笑起来像含着两块蜜糖在口。拉过手,肤若凝脂。转过身,珠圆玉润。天宫里见多了瘦削美人,这一见静夜的丰腴风姿,倒也别有一番风雅。

少恒来见,与静夜施了一礼,对天后道:“母亲喜欢就好。”便走出殿去,忙他自己的事。

静夜觉得少恒那意思,是不喜欢自己。

回去的路上,飞轿刚出南天门,轿里便飞来一只苍蝇,嗡嗡萦飞。静夜正鼓着腮帮子暗自生气,一见苍蝇自带妖气,便没好气得挥手去拍。

碧宸现了身,弯身站在她面前,两只手抓住静夜挥苍蝇的两只手,眼睛落在她脸上,嬉笑道:“原来是个胖美人。”

那眼睛绿的如一汪碧潭,静夜从来没见过这么绿的眼睛。

真好看。

静夜定了神。又听见他说话的声音,清亮轻快。

真好听。

碧宸却探究完自己的好奇,“嗡”一声飞走了。他从来没想到自己这样一个小小为非作歹的举动,会在静夜心里撒上一颗爱情的种子。

那之后,每次谈论婚期,静夜便找各种理由推脱。

而少恒心里更想成为师父堔冲那样的战神。人人都说他是应劫而生,是惊世之才,卓越不凡。可他怎么都觉得自己资质平庸,平平无奇。他想像堔冲那样断了情欲,斩了权望,只为司职和平。

可是,他母亲在他之后连生了七个妹妹,也没一个男儿。为了自身世族皇位的血脉,为了仙界的一统天下,他只能按着天君天后给自己设定的路线去走。

娶妻,生孩子。

至于对方是谁,倒不是那么重要。

反正自己也不想把时间精力放在无用的感情上。

少恒这么想。

所以当静夜各种借口推迟婚期时,他也意察到一点她的小心思,便也配合着她,由着她推了下去。

于是,这纸婚约,直到少恒死的那天也没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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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千年后,天后在她生命里产下了第九个孩子,是个男儿。天君希望他处处以皇长兄为榜样,戒骄戒满,取名:少谦。

少谦没见过少恒。可他的出生注定了要替代少恒的一切。可少恒身上被赋予了的传奇耀世的光环,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取而代之。

无论做什么事,身边总有高亮的声音在说“皇太子当年如何如何”,言下之意,都是他不如少恒。

少恒五千岁飞升上仙,三万岁飞升上神,五万岁册立皇太子,行皇太子令,掌一方神权。

少谦一万岁飞升上仙,五万岁飞升上神,皇太子……至今未册立。

少谦至今已十万多岁。

少谦每每路过太子宫,心里都一阵寒栗。感觉那宫里有双眼睛在嘲笑着他。一个死了十万九千年的人还不肯死透,还在冥冥之中与他作对,处处挤兑他,羞辱他。

少谦不喜欢静夜。

送她两个字:肥腻。

他娶静夜,只为继承少恒的全部。若是这么难以下咽的肥肉,他都委屈求全得全盘接受,父君是不是该看到自己的诚意?该册立自己了?

静夜打着为少恒守节的名号,说什么也不肯嫁。

蛮海王用捆仙索将她捆了,塞进了飞轿。

少谦早在几万年前便开始在各处山林里偷偷养起了美眷。到如今,已有十几位。个个花容月貌,艳姿绝色。他在她们那里称王,享受王者荣耀。

这些美眷多是女妖。谁教女妖天生比仙女多一分妖媚呢?

少谦在每位美眷洞府前都打了结界,一直瞒着天宫。又阻了各人的互相来往,让她们都以为自己是他的唯一心头爱。

可拥有魔界最大土地的碧宸岂能不知?

少谦大婚那天,碧宸在前往观礼的仙家路上,抢劫了一位上仙,扒了他的衣衫。将少谦的女妖们一起兜进这件衣衫里,去了婚礼。

以他的法力,南天门自是阻挠不了他。但女妖们法力浅陋,碧宸便出此下策。

婚礼在瑶池之上,亭台轩榭,细水游廊,草木绕云,仙花缤纷。观礼的人更是欢欣喜悦,纷沓而至。好一场非凡的盛大的华丽的气派的仙家皇族的婚礼。

碧宸一身白衣胜雪,头挽白玉发簪。收了自己的气息,款款走在人群中,倒也有几分仙家君子的和逸高雅。

他挤到席台附近,将身子斜靠上一座假山。

礼声雅乐响起,彩雀们手提花篮飞向空中向席台撒下五颜六色的鲜花。

天君天后盛装入座,九皇子一身喜服喜气洋洋。

谁都不知道,此时在侧门外刚解了捆仙索的静夜,正与送亲的使者打得不可开交。

“砰——”侧门轰然倒地,溅起一片仙雾。

静夜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跳上席台举剑指向少谦:“我死也不会嫁你。”说着,也不问问少谦的想法,便朝他劈去。

少谦抬手格挡,生生吃了一剑。不等天君天后惊怒,台下众人哗然,少谦已挥出剑朝静夜杀去。

使者一见少谦剑里带有杀气,立马放下与静夜的敌对,转身朝少谦砍去。

二打一。

茫茫仙家中立即有人抱打不平,蹿了上去。

蛮海来的送亲队伍本在侧门外侍立,这会一见自家人要吃亏,也都提剑闯了进来。

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天后惊厥。

天君左右手挥举起风,想罢停众人,却无奈没人听令。

偏偏战神堔冲一向不喜热闹,未出席。

夕照山的月石带领十二位师弟白衣飞进战团,剑袖舞过,夺下众人兵器,分开两派势力,这才勉强将战局控制住。

碧宸幸灾乐祸,一边看得好不眉开眼笑。袖笼里的仙衣急不可耐得撺掇着,碧宸手里一抖,便放了她们出来。

天君正扶额坐在上位,静夜和少谦两厢怒气未消,互相斗着眼色。众人在夕照山弟子的劝说下,暂且取回各自兵器,可眼神仍是警惕地落在两位新人身上。

美妖们化了人形,个个花枝招展,狂蜂浪蝶般朝少谦扑去。

场面,顿时又一片混乱。

静夜瞧见人群里的碧宸,心头暗喜。抢了使者手里的捆仙索,便朝碧宸逮去。

碧宸眼明手快,一溜烟逃走了。

可惜,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初二。

十 抹杀记忆

当初静夜喜欢上碧宸之后,三天两头往甘霖跑。被狄海公主发现,把她抓了回去。狄海公主在蛮海降下弥天大网,使得静夜再出不了蛮海。

这一禁,便是近二十万年。

上个月,眼见女儿不思进取,越发肥腴。狄海公主深恐天后悔婚,这便挑下日子将静夜嫁了出来。可她没想到,即便时隔了二十万年,静夜对某个人的喜欢仍是一如初心。

静夜在南天门外醒来。惊诧,不知所措。

正巧逸霞路过,便邀她去灵芪园安歇。

“你当真心里只有皇太子?一心只为他守节?”逸霞狭长的凤眼紧蹙,嘴唇轻咬。

这个女人喜欢少恒。

静夜心里想。

可那个人不是死了很久了吗?眼下我可不想跟人聊一个死人。我得知道我怎么在这?我不是在蛮海吗?母亲解了弥天大网?还是我自己法力进益了,闯出来了?

静夜端起逸霞递过来的茶,思前想后良久,仍是不得要领。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逸霞见她一脸苦恼,忽然有种久逢知己的感觉。当初她认识少恒时便知道少恒已经定亲,于是她只想为自己求一个侧妃的位置。可是少恒的冷漠,少恒的无视,一次次打击着她那一颗脆弱的渺小的祈望之心。最后,只让她想着,只要待在他身边就好。

可少恒的死,却粉碎了她所有的梦。

静夜使劲摇了摇千斤重的脑袋。问打算这种事,应该基于某件事情之上,那么这件事情是什么呢?

静夜又将自己陷入了冥思苦想。半晌,她还是放弃了,直接问逸霞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唔,她推脱得真巧妙。

逸霞心里想。婚礼闹成那般,再没有一招比装失忆来得更不负责任。而且一脸无辜,还能博人同情。就算想要谴责她,也得考虑是不是先该给她治病。

绝。难怪四海八荒之内都说蛮海的人心机最重。

逸霞稳了稳心神,故作轻描淡写道:“你悔了九皇子的婚,你忘了?”

“什么?”静夜惊讶道,瞪大了的眼睛仿佛嵌在一只白面馒头上的两颗黑莓,澄圆乌亮。随即又拍手笑起来,“什么时候?然后呢?然后呢?”

装,真能装,装得可真像。但,是不是此静夜非彼静夜?

逸霞又深思起来。她把婚礼之上的事大概说了一遍,听得静夜神采奕奕。

“那个人若不是你,岂不是有人假扮了你,故意毁你清誉,使你难堪?”逸霞试探道,“此事得马上禀告天君。”

“不不不。”静夜胖嘟嘟的双手摇得拨浪鼓,“是我,是我,我只是一时忘记了。”说着,喝下最后一口茶,便告辞走了。

这会,不得要领的人,换成了逸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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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宸再一次见到静夜的时候,吓得变成一只飞蛾躲进了树林。

静夜现了她蛟龙的真身,在树林里好一阵胡砍乱杀。一时,飞鸟走兽逃之夭夭,树木花草横断凌裂。

碧宸忍无可忍,跳到蛟龙跟前,现了人形,手里的灵翘剑火气凛凛:“别以为我不杀女人。”碧宸满目凶光,剑尖指在蛟龙鼻子上。

静夜摇身回形,不理会碧宸的怒气。给自己拍尽身上的泥灰,绕过灵翘剑,走到他面前,笑意盈盈道:“碧宸,我们有二十万年不见了吧。”

碧宸心头一颤。

“这些时日发生了很多事,我却统统不记得了。我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静夜说着,袖里甩出捆仙索。

碧宸一见,又要跑。

静夜却把捆仙索往他怀里一塞:“你闻闻,全是你的味道。我身上也全是你的味道。”

碧宸且不管她的话,只迅速将捆仙索收入袖中,占为己有。

“我捆过你?”静夜含情脉脉抓着他双臂,递上自己的唇。眉宇间问得却像是:我睡过你?

碧宸暗暗用力按住静夜,脑袋朝脖子后面缩去:“你说你不记得了,怎么又想起我来了?”

“我喜欢你喜欢了二十万年,岂是一抹就能忘记的?”静夜重重扇了下羽睫,那二十万年的相思爱恋仿佛都藏在那一双轻薄的睫毛上。越是轻,便越是重。

她见到了送亲来的使者和队伍,对证了逸霞的话。她嗅出自己身上的味道,是她第一次见过碧宸便爱上的味道。她听使者说,她大闹婚礼后,就去追碧宸了。可自己醒来却在南天门,想来最后一个见到的人应该是碧宸,而且碧宸一定对自己做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

“在我蛮海,有一本古籍,记载了上古时期的一些摄人心魂的法力,其中有一篇讲到抹杀记忆。”静夜说道。

“哦?你记忆被人抹杀了?”碧宸一脸坏笑。

“不然,我怎么会无缘无故忘记了呢?”静夜撅了撅嘴,嘟嘟的粉红唇瓣,像涂抹了一层蜜汁。

引得碧宸起了一丝邪念。不过,仅仅是一丝。碧宸避开了她的唇。

“你记得最近的事是什么?”碧宸饶有兴趣道。

“你抱着我,我俩情意正浓。”静夜小舌尖舔了下自己的红唇,脸上飞起两片霞光,往碧宸怀里扑去。

碧宸轻笑了一声,这次没有拒绝。由她靠着,让她继续说。

“然后我母亲把我喊醒,说是定了婚期,不容再拖。”静夜气呼呼道。

“哈哈哈。”碧宸笑着放开她,“那是多久之前的事?”

“一个月。”

碧宸低下头,双手抱臂,右手食指轻轻摩挲自己的鼻尖,好一会的沉思。

“真的是你干的?你哪里学来的?那些诀语不是早就失传了吗?”静夜欣喜道,得知心上人有了上古的法力,这比毁了她记忆更教她兴奋。

碧宸将食指移到她额头。

静夜仰起脸,闭上了眼睛。

碧宸手里停住,轻轻叹了口气,放下了手。

静夜睁开眼,抓住他的手,用力摇道:“来嘛,来嘛。”

“这是阴诡之术,用多了会把你变成痴呆。”碧宸说起谎来一脸诚恳。

他偶然之下,在自己承源洞清泉上的一片岩壁上发现了一些类似秘诀之语。只是年岁太久,历经了百万年的水流冲刷,岩壁已成光滑之态。碧宸只悟出其中几个字,正是抹杀记忆的心诀。

只有只字片语,施法后的效用后果,无法估量。于是,这些年来,碧宸一直未对人用过。第一次用在静夜身上,是真的想断了她的死缠烂打。可是一抹只是一个月,二十万年的相思记忆,他得抹多少次?

碧宸无奈地苦笑了声。

“你心疼我?”静夜乐道,又朝碧宸扑去。

碧宸一闪,躲了过去。

可静夜还是马上抓住了他,使劲摇他手臂,换了一张眼里含珠的哀求脸:“我父王母亲马上就来了。你收留我吧。我再不要回蛮海,我母亲会禁足我的。”

“又来。”碧宸拉下脸,“你真烦。”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个样子?”

“我不喜欢胖女人。”

“我减肥。”

“我讨厌蛟龙。”

静夜怔了一下,弱弱问:“为什么?”

“我小时候被蛟龙咬过。”碧宸忽然肃目,指着眼前被静夜捣毁的树木花草,“你看看,好好的一片鸟语花香,你尾巴一甩便搞成这样。你这样的女人让人厌恶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喜欢?”

“我改。”静夜这才仔细看了看周围的一片狼藉,歉疚道,“我以后再不这样了。”见碧宸仍是板着脸,又低下头道,“我家谁咬你了?我去给你报仇。”

“算了。”碧宸甩开她,“你别再烦我就好了。”说着,便飞走了。

他再不走,只怕自己的谎话兜不住。被人追求的感觉真的好滋美。碧宸心里甜甜的。可是静夜对感情的认真,无形给他一种压力。不能成为玩物,消遣的女人便不能做他的女人。

仅此而已。

十一 静夜闯祸

九皇子少谦曾经一度气馁自己没有少恒那般让人津津乐道几万年的事。不过,今日起,他便有了。

这场隆重盛大又混乱难堪的婚礼,被天君钉在了耻辱架上。少谦一口咬定那些女妖皆是受九尾狐碧宸指使栽赃陷害,毁他名誉。可天君去魔界各地走了一圈,发现少谦亲自打得十几个结界,便再不容他狡辩。一记耳光打得少谦跌倒在地,一口鲜血吐出两颗牙。

“你要打死他吗?我如今只有这一个儿子了。”天后哭着,去扶起少谦,将地上的牙齿重新给他装好。

“全是你宠的。”天君怒道。

“是啊。少恒生来皆在你身边,你从不让我宠,连多一句的关心也不让。你说要磨他意志,锻他心魄。结果呢?他死了我都没亲近过他,没有好好疼过他!”天后抱着少谦,一腔悲懑。

少恒会回来的。

天君想说。可是这话一出口,只怕天后更会情绪失控,会立刻去找少恒。想想后果,天君还是把秘密隐了下去。

为了皇族脸面,天君还是依着少谦,将女妖们的胡闹宣告成碧宸的阴谋。碧宸听闻,哈哈大笑,不屑一顾。

蛮海王夫妇在天庭为静夜的骄纵任性致歉,天君也为自己的教子无方赔礼。双方解除婚约,倒也心平气和。

少谦被罚去东翎山思过。

静夜却私闯了凡界。

光天化日之下,她现出真身,惊吓民众牲畜。喷吐大水,淹没城池庄稼。狂尾横扫,毁灭屋舍林地。籍此抗议她母亲对她的禁足,为自己拒绝回蛮海,入魔追求心爱之人造势。

堔冲带弟子前去捉拿,急得蛮海王夫妇调动蛮海兵力前来护救。

天君急忙安抚蛮海王:“战神一向有分寸,定不会伤静夜公主一根汗毛。他们不过是去带她回来,不会有事。”

蛮海王半信半疑,看着被静夜捣毁的城池,心下理亏,只得暂且按兵不动。

堔冲整个凡界魔界寻遍,碧宸也叫出来对仗了几次,却都没找到静夜。

他们不知道,静夜此时已经隐了身形潜回了蛮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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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照山的弟子们一半下凡界帮助凡人重建家园,一半每日各处飞来飞去,寻找静夜。个个每天夜里回山都累得趴倒,都感觉不如打架轻松。

奕煊年纪最小,每日跟在堔冲身边,跑前跑后,倒是他精神头最好。

他才三千岁,从会走路时候起便拜在了夕照山。他是堔冲座下第四十九弟子,却是最小年纪拜师,最小年纪学武,最小年纪悟道的弟子。

堔冲不苟言笑,却常与奕煊说笑。堔冲严令如山,却常不责奕煊。堔冲曾经说过世间他最不喜欢的物种便是孩子,可他却像个老爹亲自带了奕煊三千年。

奕煊的一切都是堔冲教的。

奕煊一切都以堔冲为骄傲。

两人心中有此,便都足够。

奕煊跟堔冲道过晚安,回到他和月石的卧房。月石已经睡下,奕煊却摇醒他,要他再讲一遍天君七女儿的故事。

“你都听了几遍了,还不腻?”月石困意倦倦,“你自己给自己讲一遍好了。”说着,翻身睡去,打起鼾来。

“对呀,这也是个好办法。”奕煊开心道。

那天九皇子的婚礼,奕煊也去了。虽然后面发生了那么多乱糟糟的事,但那恢宏气派的场面,还是深深印在了他脑海。

他记得天君有七个漂亮女儿,可从头到尾只见到了六个,且,都已嫁为人妇,做了人母。的确个个金枝玉叶,端庄琼姿。只是少见了一个,心里头怪痒痒的。他问众师兄,大家却都像是讳莫如深,摇摇头,闭口不谈。

回山后,月石经不住奕煊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追问,便向他道出了七公主天羽缺席的原委。

原来天羽公主在受刑。受得是七荒七道蛮火之雷刑,期限却是永世。

再究其原因。原来是天羽私下凡间与凡人董永相恋了。被天后知晓,阻了两人的来往。天羽用尽各种办法逃离,一度用死相逼。天后爱女心切,最后只得让了步。

这便是天羽用永世受七荒七道蛮火之雷刑,来换取她和董永一年一次的相聚。

可凡人哪有永世?董永的凡体肉身早在几万年之前就死了。可董永不愿喝孟婆汤,不愿忘记天羽。哪怕仅存一点元魂也要念着天羽,永远记着她。

孟婆为这两人感动,便将董永残存的一点元魂养在油灯里,这才让他们续着情缘。

夕照山重山之后的九天飞瀑,每年七月初七便会为天羽改变磅礴气势,降成涓涓细流的银河,接董永来一次天庭。

孟婆也会为董永借个凡体,让这对苦恋的爱人相会一次。

“这就难怪了。”奕煊给自己讲道,“难怪七月七九天飞瀑会变势,原来是这个原故。”

他从小就发现了九天飞瀑的问题,可师父说:“等你长大了便知道了。”

那么,我现在是长大了。

奕煊暗喜。

他听过很多故事,可一般听一遍,记住了,便不再重听。可天羽董永的故事,却教他百听不厌。

师父说:“人的感情最是无用,会妨碍人做出正确的判断。”

师父还说:“无用的感情中,男女之情是最最无用。堪比毒药,摄人心智。”

可是这个故事,好是扣人心弦,美妙动人。若是有这样一份爱人的力量,就算是毒药,吃了又何妨?

奕煊吃吃笑了好久,才偏下头沉进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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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之后,堔冲在蛮海发现静夜踪迹,直以为是蛮海王偷藏静夜。再不容蛮海王陈情,领着弟子们便围攻龙宫。

蛮海王勃然大怒,举兵对抗。一时深蓝海面上,天昏地暗,金鼓连天,刀光剑影,风声鹤唳。

堔冲几人纵是法力高强,以一敌百,但也经不住蛮海王人多势重,虾蟹成兵。双方正僵持不下,天君赶到,两厢劝慰,才暂时平息了事态。

蛮海王派亲信悄悄搜寻静夜。静夜却早趁着混乱之际化成小鱼游出了蛮海。

静夜去了甘霖。

碧宸料到她会来,提前躲了出去。

静夜发现绿樱,尾随她跟到清曦洞。认定绿樱做了碧宸的女人,对她大打出手。绿樱不敌,被她一把短刀勒住了脖子。

“你即便杀了我,碧宸也不会来。”绿樱无限反感道。

“不急,我在这里等着他。”静夜封了绿樱几个经脉穴位,使得她发不出力,才松了手。

绿樱没好气道:“你这般蛮横真不亏是蛮海出来的。难怪当年皇太子就算死也不肯跟你成婚,九皇子即使养女妖也要和你悔婚。碧宸怎又可能喜欢你这样的骄纵女?”

“胡说。”静夜气得又掏出短刀逼到她脖子上,“是我非碧宸不嫁,别污蔑我。”

静夜轻蔑一笑:“你在凡界犯得罪行够受九荒九道了,你等着受刑吧。”

“我已入了魔,天界抓不得我。”

“你吃人肉,喝人血了吗?”

静夜一怔:“我那么大手笔还不算吗?”

“你仍居仙籍就不算。你只有去凡界杀过人,吃过人肉,喝过人血,逆天背道才算真正入魔。”绿樱一脸我已成魔的骄傲。

静夜顿时热血沸腾,倏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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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海龙宫里,灯影婆娑。所有人虽然没有兵刃在手,但海底冒着水泡的空气里,处处都是剑拔弩张的味道。夕照山的众弟子和蛮海将士们对立站在大门口,互相大眼小眼瞪着。

正殿上,蛮海王以示尊敬,邀请天君入座王位。天君为了表达自己的尊重,便只站在王位之前,与面前两人说话。

“我明白,静夜公主是你的宝贝女儿,掌上明珠。无论她是被人蛊惑,还是被人陷害,那凡界的生灵涂炭却千真万确是她犯下的。既是仙家,必受仙籍管束。这么大的案子四海八荒的眼睛都在看着,你我做父母长辈的若是纵容包庇,岂不让人不齿?”天君平声静气地劝解着蛮海王。

他又对堔冲道:“大家同为仙籍,一位被尊为神君,一位是天赐侯王。论起年龄来,两位也是相当。一个为公义正道,一个是爱女心切。谁有错?都没有。不过万事总有转折。今日这般干戈,教魔界看了去,岂不是我们自相残杀,生生的笑话?”

堔冲一向做得比说得多,眉目在突起的颧骨上深蹙,仿佛上面架着两把刚刀,随时准备出鞘。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当是听见天君话的反应。

蛮海王历来只有自己找别人麻烦,不许别人找他麻烦。如今堔冲所为,他认准了是堔冲不把他四海中最大势力,二等侯王中最强兵力的自己放在眼里。听堔冲一声“哼”,他便也鼻孔朝天大“哼”了一声。

天君大气不敢喘,只好又是一通苦口婆心哄奶奶和小媳妇一般,严谨措词得两厢哄了一番才罢。就差低声下气,拉过两位的手揉搓自己的心了。

终于,深夜之后,堔冲和蛮海王喝了和事酒。天君重重舒了一口气,却也深感疲乏,和堔冲一前一后走出了龙宫。门前的势不两立这才各自松了弦。

天君看了一眼奕煊,越发觉得他少年初成,英姿不凡。他将堔冲拉到一边,两人低声说了一会话,各自离开。

堔冲回到夕照山,将奕煊叫进房,与他道:“今夜你好好睡一觉,明天你要应劫飞升。”

“啊?”奕煊张大了口,久久合不上,“师父,我才三千岁。”

“你可以的。”堔冲将奕煊上下仔细打量了遍,眼眸里一片慈爱,“明天是万年劫的日子。若是你应下此劫,今后你的法力将是一个飞跃。”

“万一我应不下,是不是就灰飞烟灭了?”奕煊担忧道,两手紧握抵在自己胸前。据他所知,最小年纪飞升上仙的是皇太子少恒,可他当时也有五千岁了。自己比他小了两千岁,不是两岁!

“师父说你可以,你就可以。你是不是不相信师父的话?”

“奕煊最信师父的话了。”奕煊立即又摇头摆尾了起来。明亮的眼睛里闪出自信的光芒,却又带着一点点稚气,煞是可爱。

十二 应劫飞升

第二天,奕煊没有跟随堔冲和师兄们出去搜捕静夜,乘着师父为他拟好的云,一个人去了雷雨台。

仙界自视自己为刚正,魔界为虚邪。自己为阳明,魔界为阴暗。自己居天,魔界只能扒地。自己拥有一切天地日月的正能量,魔界却竟是吐纳毁灭一切的负能量。

可是山有多高,阴影就有多长。

还有一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毁灭总是比建设来得容易。所以仙界为了扼制魔界的滋长,每逢整百年,整千年,整万年的时候便会施行一次他们认为的天道。

只不过,法有两极。

应不下劫的妖魔灰飞烟灭,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但顺利渡过天劫的妖魔却犹如打通奇经八脉,法力大涨。

百年劫,千年劫,万年劫,一劫比一劫强度大,一劫比一劫要人命。可是这些都是针对魔界的劫难,为何要让一个仙籍小仙童来应呢?

得了堔冲交代的雷公电婆,和风伯雨师把雷雨台上的白衣少年看了又看,百思不得其解。

没想到,此时天君正从高空踏云而来。

四人急忙迎上前,施礼。上一次天君来此处的日子谁也不记得是几十万年之前了,四人不免有些紧张。

“不必拘礼。我不过正好路过此处,想起今日是魔界的万年劫,便过来看看。”天君温和道。看了眼奕煊,又问道,“这孩子怎么回事?”

“是堔冲神君派来受劫的。”雷公答道。

奕煊离他们十丈远的距离,正在调息,见到天君远远作了个揖,没当回事,继续为应劫作准备。

天君点了点头,也不再说话。四下俯看了一会,便见雷公电婆,风伯雨师各自手里举起了法器。

只见电婆将乾元镜对准正当日头的太阳。顷刻,乾元镜如钵盆盛水般越发满溢,散发一片金光粼粼。电婆将之朝大地倾斜,一手往镜内一划。刹那间,一道闪电飞出。连划连飞,金光刺目的闪电顿时如雨般以开山辟地之态往苍穹往山川往田野,往一切能往得地方飞去。

雷公手举雷神锤,应着每道闪电都是重重一捶。那声响犹如天崩地裂,石破天惊。

风伯也早已解了风囊,和雨师的布雨器一起朝上空抛掷了出去。风囊张开大口,布雨器旋转飞舞。天空原本是红日当头,蓝天白云。这一眨眼的功夫,已成了乌云密布,狂风大作。

这万年劫一万年未用,本有些生疏。可天君面前,四位不敢懈怠,个个大显身手,将自己的看家本领都发挥了好一个淋漓尽致。

奕煊张开双臂,仰头挺立,由着雷击劈向自己。生生一鞭的剧痛,奕煊眉头紧皱,咬着牙关,手里握得拳指甲嵌进了肉里去。

不能用法力对抗,连身体本能的对抗都不能有。

这是师父堔冲关照的话。

否则会产生反噬。

奕煊本打算在应劫的时候想些开心的事,好教自己没那么难过。可是眼下,一记记雷电扫来,除了火烧的疼痛,滚雷的耳鸣,他根本想不得别的。

我不能倒下去。奕煊踉跄了几步。我不能丢师父的脸。奕煊努力挺直身板。师父说我行,我就行。奕煊用力甩了下头。

忽然一个闪亮亮白灿灿像是弹珠一样的东西朝自己飞来。还没来得及躲避,那东西已经中了眉心。奕煊脑门一凛,人往下倒去。闭上眼睛之前,他记住了那弹珠是从天君手里发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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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来得闪电雷鸣很不寻常。

绿樱站在洞前看了眼天色。

那风行云排的诡谲,想必天界又要干什么勾当。

不急细想,那天已经突然暗将了下来。怒海狂风,倾盆大雨,炸天轰山般的闪电雷鸣已经滚滚而至。

不好,是万年劫。

绿樱刚想到这一点,一刀闪电即砍中了她身背。顾不上疼痛,她急忙去搬洞前的血莲。一个转身,胸前又是一剑,手里的石臼摔到了地上。绿樱半跪着护住血莲,用破碎的大石片抄起。连爬带滚得进了清曦洞,将血莲藏到石凳底下。

万年劫的雷电不是普通的雷电可比拟的。它可以穿林走缝,劈山开石,一切山林岩石,骇浪深渊在万年劫的雷电面前都是形同虚设。

而且,它还有一种磁性。一旦一道雷电意识自己捕捉到妖魔,即立即释放磁性,吸引更多的雷电追踪开劈。

很多小妖小怪们扛过了百年劫,躲过了千年劫,却都死在了万年劫之下。即使活着渡过了第一个万年劫,那还有第二个,第三个等着你。想要占山为王,称雄称霸,都得过得了几个万年劫才算有资格。

烈焰和碧宸却最是喜欢万年劫的老妖怪。每次历劫便在火光电石中狂奔,仿佛那是他们的盛宴。每次历完劫就像脱胎换骨了一般,又长进了法力。

烈焰,我好想你。

洞口一道道白光飞进,打在绿樱身上。

碧宸,你又死哪去了?

绿樱被静夜封了经脉,法力施不出,只如凡体肉胎由着雷电折磨。

忽然石凳被劈开了。血莲暴露无遗。

不!绿樱挣扎得扑过去,将血莲护在怀里。身上顿时又是一阵电击雷劈。

痛得已经麻木了。痛得再动不了了。痛得身子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绿樱趴在地上。怀里的血莲不知道有没有被自己压坏。可她全身都不听使唤,一动不能动。

烈焰,你不是烈焰吗?怎么这么冰冷?

绿樱感觉怀里有一股寒流在沁入她身体,在冰冻她全身。那寒意渐渐爬上她胸口,在她剜心头血的地方好像嘬了一下。

烈焰,你还是这么调皮。抱抱我吧。

可是那清如冷月的寒意却像是忽然抽走了,绿樱一丝也感觉不到了。

绿樱眼睛微闭,在沉沉睡去之前,仿若看见有个红衣女子蹲在她跟前。那身红如鲜血浸染一般妖艳,又如喜庆红妆之鲜亮。

红衣女子好奇地看了一会绿樱,便蹦蹦跳跳走出了清曦洞。

雨后的山林绿意葱葱,阳光金洒晖晖。溪流上水涨了不少,潺潺湲湲往未知的地方流去。

红衣女子赤着脚,跳进溪水里。一种温暖从脚心升起。红衣女子开心得在溪水里奔跑。

忽然看到一条鱼,红红的,和自己一样的红。

红衣女子追了上去。

==

奕煊醒过来时,天方晴好。

天君已经走了。雷婆守着他,告诉他,他应下了劫,已经是上仙了。

奕煊欢天喜地,深深朝雷婆拜了一谢,就此告辞。他念出师父一早教他的诀,一片祥云便飘至跟前。奕煊跳了上去,满心欢喜。

从此,他将是上仙啦。从此,他可以自己拘云飞啦。从此,他改写历史,成为天界年纪最小飞升上仙的人啦。

奕煊欣喜极了。在云上将自己会的法力统统施展了一遍。直觉得自己经脉通络,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他翻起跟头。从这片云跳到那片云。指着云一会去这里,一会去那里。只把自己玩了个乐不思蜀。

可是,自己到了哪里了?

奕煊四下张望。云海包围着他。奕煊急忙将自己降下地来。四周一片丛林,黑压压的,太阳早已下了山。

三千岁了,他从来没有一个人独自出游过,除了回听风阁看老爹。三千岁了,他也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外留宿过,这无尽的黑夜该怎么渡过?

奕煊托起腮,三千岁了从来没有此刻这般想念过师父和夕照山。看着面前山野包裹中的一池水塘,他静静想了想,找了棵大树躺到了底下。想着只要等到了天明,辨了方向,便可回家。

树影之上,一弯月亮,朦胧隐现。

不错,我还有月亮做伴。今夜的露宿就当是给自己成为上仙的礼物吧。奕煊嘻嘻笑着,将自己睡去。

十三 血莲盛开

“妖怪呀!”

半夜,大树底下一声惊恐喊叫,划破了静寂的树林。

一个白色身影在黑林里踩着月光透下的碎影慌乱跑着,后面一袭红衣飘飘追得却是欢快兴奋。

白色身影直把自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弯身扶膝,才想起来自己已是上仙,何惧一个妖怪?

奕煊瞬时平定内息,脚板扎稳,手里举拳,摆好开打的架势。

可是,可是,这妖怪却直奔过来,扑进他怀里,抱住了他。

奕煊瞬间感觉自己被融化了。不,是冰冻。像是一块冰石砸进胸口,心瞬间冻成石块。

当时,奕煊在睡梦里,感觉背后一点凉意。原以为是夜半清冷的缘故,奕煊只将自己卷了卷继续睡去。谁知,交叉抱怀的一只手忽然像附上了一根冰棍。奕煊另一只手随意一拢,才发现那竟是一只手臂,寒冷如冰。

这才吓得他跳起来跑了。

此刻,抱住他的妖怪双手展臂在他怀里,冰冷的脸颊贴紧他的脖颈。大口大口的气息喘在他耳根下,犹如冬日里高山上吹来的寒风。

奕煊想挣开手,却反被抱得更紧。他等着妖怪的进一步动作,心里急急想着应招。可是耳边的大气渐渐弱了下来,变成了均匀的呼吸。

奕煊侧下脸看她,竟是睡着了。

怎么有这样的妖怪?

她只是想抱个人睡觉?

奕煊看了眼四周,树木森森,黑影重重,只有自己身下这一小片空地皎若秋水,皓若春月。分明一种情怀,分明一种清柔。

奕煊动一下,妖怪便紧一下。可除了抱着他睡觉,却并没有其他威胁。奕煊盘腿坐地上,妖怪倒是立即也找到了更舒适的睡姿。她将整个身子拥进奕煊怀里,还将脑袋讨巧得枕在奕煊的臂弯里。眼睛却一直未张,仿若很信赖奕煊似的,继续睡去。

月光穿过轻云,如水般倾泻一抹清落。奕煊仔细看了看怀里的人。粉黛弯眉,玲珑鼻翼,唇若胭脂,肌如白瓷。

好美的人儿。

奕煊自视见过不少妙龄仙女。尤其在九皇子婚礼上,那天的美女如云如海,群芳斗艳直叫他目接不暇。可是如今与怀里的人儿一比,却全都黯然失了色。

怀里的人儿,看着有些不一样。

红裙轻柔,乌发清泽。脸容上一种淡雅绝世出尘,不入流华。眉目间,却又如诗如画,仿佛蕴藏万千卓然风姿。

三千岁了,从来没这样抱过一个人。三千岁了,从来没与一个女子这样亲近过。三千岁了,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忽然在心底滋生。

心田一股热气涌上,渐渐滋蔓成林,蔓向全身。被红衣女子冰冻住的心也渐渐消了融,越跳越快,越快越热。奕煊不自觉得俯身抱紧了怀里的人,借她化解自己的火气。

怀里的人嘴角上扬一个浅浅的笑,睁开了眼睛。那眼眸清朗如月,又澄净如雪。不对,怎是琥珀色?

奕煊侧近了细看。温润,古朴,闪耀,鲜艳。奕煊从来没见过一双眼睛会生得如此好看,万种风情华彩都在这琥珀色里流动,溢走。

怀里的人伸手搂过他脖子,稍微动了动身子,更柔软地偎着奕煊。

“你是不是冷?”奕煊轻声问,手里不由得又紧了她一下。

红衣女子扇着浓密的羽睫,像是听不懂他的话,却又应着他回了个字:“冷。”

奕煊将她整个揽进了怀里。

鼻息交错间,清新的芬香,如兰的幽甜。红衣女子朝奕煊唇里探去。

妖怪这是开始对我下手了吗?

奕煊僵了一下,将牙齿咬紧。可唇里一条小舌带着沁香在描绘着他的唇瓣,他的齿列。奕煊心如撞鹿。

来吧,谁怕谁?看你想怎么吃我?

奕煊松开牙齿,小舌凝着寒雪般游了进来,却并未往他喉咙里伸去,只是缠住他的舌,吮舐他,吮舐他火焰般的心尖。

这太美妙了。太奇妙了。太美好了。

之前还在为身体里莫名其妙生出的火不知所措,这会却教妖怪一条小舌消平了去。世上怎会有如此神功?

奕煊感觉小舌清了火气后在退缩,急忙一口咬住她,将自己唇里所有的力量都动用起来,围攻她,逮住她,纠缠她。

不够,还是不够。奕煊将红衣女子扑倒在地,又用上身体所有的力量继续围攻她,逮住她,纠缠她。

天蒙蒙亮的时候,奕煊才放开了唇里的尤物。他才发现两人倒地的地方已经按着他们的姿势陷成了一个坑。

奕煊仰头朝天,笑了起来。想起天羽公主和董永的故事,看着身边美艳绝伦的女子,心里满满的甜蜜幸福。若是永世得此佳人,即便七荒七道蛮火之雷刑又有何妨?

“你叫什么名字?”奕煊侧过身问道。

红衣女子也对他侧过身,学他一只手撑住脑袋,半天才反应过来两个字:“名字。”

“我叫奕煊,你呢?”

“奕煊。”女子甜甜笑着。

“你是仙还是妖?我怎么闻不到你的气味。”

“气味。”

奕煊这时才将自己冷静下来。以他现在的功力,不管是仙还是妖近他身,他总该能知道的。可如何这女子抱了他半夜,他竟没发现?若说这女子刻意隐了自己的气息,怎如何两人亲近到如此地步,还是闻不到?

奕煊坐起身,红衣女子也跟着他坐起来。

奕煊看她脸上笑得灿烂,似无邪,又似天真。可看着看着,那眼眸里的流光溢彩似乎还有一抹别样的气质。唔,是近乎憨蠢的傻气,嘴角的弧度里也有一丝。

“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奕煊再一次问道。

“名字。”

“哪有人叫名字的?”

“名字。”

“你冷吗?”

“冷。”

“你热吗?”

“热。”

“你傻吗?”

“傻。”

“哈哈哈。”奕煊笑道。

“哈——哈——哈。”红衣女子学道。

“世上怎么会有傻得如此可爱之人呢?”奕煊刮了她一下鼻子。

“人。”红衣女子整句子听不明晰,每每只抓到最后一个字,一脸懵懂得学着话。不过动作倒是比说话学得快。奕煊每动一下手,她都要跟着动一下。这会也伸手过去刮了奕煊一下鼻子。

“你如果没有名字,我给你起一个吧。或者,这个名字从今以后只是我对你的称呼,好不好?”奕煊拉过红衣女子的手,两人此时一样的温度,奕煊觉得好是高兴。

“好。”红衣女子答得很快,脸上是和奕煊一样的笑容。

树林渐渐呈现出明亮。原以为飞升上仙将会成为自己人生里最辉煌最重要的事,可昨夜这一场如梦似幻又冰火相逢的邂逅缠绵,更教自己心神俱往,永生难忘。

奕煊沉吟片刻,双臂拥过红衣女子,认真道:“珑玥,如何?你如美玉,如是我心里的月亮。你是上天赐给我最好的礼物,我视你为神珠。不管你是仙是妖,我都想和你在一起。”只是,脑海里忽然闪过师父怒目而视的样子,最后几个字声音怯了下去。

珑玥听得一脸茫然,不过看面前的人欢喜,她便欢喜了。

十四 初为杀手

珑玥昨天追着那鱼,一路兴高采烈地追到这。几次差点抓住,又都被逃脱了。到了大水塘,那狡猾的红鱼尾巴一甩钻了进去。珑玥找了半天,也寻不得一点踪影。她便来回找,直找到天黑,也没找到。身上却是越发的冷,这才进了树林找取暖的地方。找着找着,既让她找到了一个暖和和的身子。

怀里忽然一阵闷雷般的响声。珑玥低下头好奇地听去,发现是自己肚子里传来的,疑惑得两只手打鼓般拍了拍。

奕煊笑道:“傻瓜,是不是肚子饿了?”眼里的宠溺宛如春风拂面。

“饿。”珑玥笑答。

奕煊拔了根青草,将之变成一根发带,给珑玥把一头瀑布般乌发束起。珑玥傻傻笑着,将长辫子在脑后甩来甩去。

奕煊又掐了两片大树叶,抬起珑玥的脚,给她变成了一双厚底的小布鞋,还不忘在鞋头捏了两朵红色的花。喜得珑玥一蹦三跳。

奕煊抓了只鸟,插上树枝。指尖起火顿时将鸟烤熟了,撕下肉来喂珑玥。珑玥却咬了一口,吐掉了。

“不好吃?”奕煊问道。自己咬了一口,不肥不柴,香嫩可口。再喂珑玥,她已经逃得远远的了。

奕煊这便飞到树上摘了几个野果子。珑玥一见,立马抢了去,连核也咬开吃掉了里面的果仁。

“原来你是吃素的。”奕煊惊喜道。在他认知里,世上所有妖魔鬼怪都是吃肉的,那么珑玥便不是妖啦。对师父的那点担忧立即抛到了九霄云外。

“吃,素,的。”珑玥一字一咬,声音清和柔软,仿佛夏日凉雨,直教人心头听之清爽。

“我叫珑玥。”奕煊教道。

“我,叫,珑,玥。”

“珑玥。”

“珑玥。”

“你叫什么?”

“我叫珑玥。”珑玥骄傲道。

“我叫奕煊。”奕煊继续教道。

“我叫奕煊。”

“不对,是我叫奕煊。”奕煊指头指了指自己,又指向珑玥道,“你叫珑玥。”

“你叫奕煊,我叫珑玥。”珑玥欢快地跳起来。

一教就会,聪明伶俐如珑玥。奕煊欣喜至极,又采了很多山野果子给珑玥吃。两人在树林里追逐奔跑,不亦乐乎。

望着眼前的人,她欢笑着,蹦跳着,手指抚过的树叶飒飒响成一片。日光在林间如影变幻,轻衣飘袂的身姿明亮艳丽。她微仰的脸容迎着太阳生出一片晶莹白芒,于清纯的笑里斗趣着周围的一切庸俗。尤其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仿若雪山上镶嵌的一对黄玉宝石,傲绝于天地间,澄净而清致,一尘不染。

我要娶了她,天天和她在一起。

念头一出,奕煊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牵过珑玥的手,那洁白如玉的冰清,那纤细如竹的高雅在自己掌心镌刻着丝丝入寒的名字,笔笔铭入心扉。

奕煊握紧了,心里盘算着主意。他想着要教珑玥说话,带她玩耍。与她摘果子,尝吻蜜,还有教她法力。奕煊发现珑玥犹如凡人一般,一丁点的法力也没有,他好想把自己会的统统教给她。

可师父那一丝不苟,森严凛然的样子却像是在头顶盘旋。奕煊想着先带珑玥回听风阁,若说师父待他恩重如山,可对他百依百顺,千宠万念的终究还是自己亲爹。若是师父不同意自己和珑玥的婚事,大可让老爹说情。或者,让珑玥先拜师父为师,让珑玥学了一身本领再和他夫唱妇随。

“珑玥乖乖呆着,我上去一下,马上回来。”奕煊摸了摸珑玥的小脑袋,关照了一声。便在珑玥的疑惑里飞出树林,飞上半空。他估量着自己与太阳的方位,沿着目极之处左右前后察看了好一会,才辨定自己所处的位置。

可是当奕煊返回树林,却发现一条井口粗的大蟒蛇盘卧于地。那蛇头昂立,血盆大口里正吐露一条鲜红的舌信,朝他自己面前的一团红衣而去。

“珑玥。”奕煊大叫一声,俯冲而下。

但,还是晚了一步。

奕煊落地之时,树林里除了树木和大蟒蛇,再没有一丁点如喜庆之红的颜色。

大蟒蛇舔了下嘴唇,只觉得刚刚那一口满齿留香。他早就盯上了那一身的细皮嫩肉,却一直碍于有个上仙在侧。隐匿半天之久,正以为不得机会要放弃时,却见二人分开,这便当机立断,快口吃人。

奕煊双目充血,亲眼目睹着大蟒蛇喉咙口“咕嘟”鼓起来,那鼓包顺着蛇身往下。那是他的珑玥,是他的美玉,他的月亮,他的神珠,是他想永世在一起的人。

奕煊目眦尽裂,气涌如山。也不估算一下大蟒蛇的年龄和法力,手里化出一柄剑便劈了过去。那是他用了满身的怒气和力量的一剑,可是打在蟒蛇身上,却只轻轻划破一点皮。

大蟒蛇一见奕煊的造诣远在自己预判之下,这便喜形于色得将身子躬起,朝奕煊伸来大红舌信。

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奕煊想起师父的话。

奕煊在大蟒蛇吞并大口之际,飞跃离地,骑到了大蟒蛇咽喉之处。可是蛇身滑溜溜的,根本攀不住。奕煊急中生智,脚上化出利刺,两腿一蹬一挤,生生插进蟒蛇脖子。

颈脖本是柔软之地,这利刺插来,大蟒蛇生生吃痛,扭曲嘶吼了一声,长尾朝奕煊抽来。

奕煊见利刺管用,立即双手也化出一副,一并扎进蛇脖。蛇尾在他身上扫着,抽着,奕煊不顾疼痛,四肢轮番狂插狂扎。

大蟒蛇想化形逃逸,却奈何身子里有个肉体,无法变身。而这肉体却又像冰一样在散发冷气,在冷冻他的身体,越发冰冷僵硬,不得动弹。

利刺扎出来的血,四下喷溅。奕煊满身血肉横飞,鲜血淋淋。杀手做到他这般也是惨不忍睹。

半晌,大蟒蛇高昂的头嘶叫着垂了下去,尾巴也瘫软倒地,整个蛇身都软趴趴得不再有动静。

奕煊跳到地面,顾不得自己一身的血腥,又化出刀来,朝蛇身鼓鼓的地方砍去。只将那蛇鳞剁肉般剁得面目全非,才砍出一道裂口,从里面用刀尖挑破内脏,将一团黏稠的红色肉体挖了出来。

“珑玥,珑玥。”奕煊顾不得污秽,拍去珑玥的脸。可珑玥寒冷如冰,没有一丝生气。

奕煊抱过她,飞身跳下池塘。一边给珑玥擦洗,一边使劲拍她,摇她。可是珑玥依然没有反应,身子轻飘飘地浮在水面上,一身鲜红荡漾成花。

奕煊抱过她,口对口输入真气。一只手去握珑玥的手,十指紧紧相扣。

珑玥,你一定要醒过来。我们刚刚才开始,我们还有永世的路要走,以后我再不离开你。

奕煊在心底一遍一遍对着珑玥说。

你醒来,我便娶你。从此你的生命交给我保护,我再不让你受一点点伤害。珑玥,你听见了吗?听懂了吗?

“咳,咳。”珑玥一口气喘不过来,手脚并用得在水里乱舞。

“珑玥!”奕煊激动地抱紧她。

回到岸上,奕煊用指法给珑玥擦干身子。珑玥看着他,苍白的脸上咧着嘴笑得天真烂漫,不染一丝腥雨风尘。

“傻瓜。”奕煊拂过她乌发,看了眼不远处满目疮痍的战场,背过身挡住珑玥的视线。揽腰抱起她飞上高空,随地拘过一片云彩,朝听风阁飞去。

十五 非仙非妖

珑玥坐在云上,抱过一把棉花般的白云,搂进自己怀里。可是一用力,轻柔的云很快化成丝缕被风吹散了去。珑玥伸手去扑,一个眼神,才发现自己飘在空中,地面上的景致正飞速后退。珑玥新奇地俯身去张望,奕煊急忙拉过她,将云裹在她四周。珑玥站起身,迎着风蹦蹦跳跳,踩水般嬉戏着飞溅而起的云雾。

“珑玥,你可真调皮。”奕煊拉住她一只手,一边看着方向,一边紧张着珑玥。“调皮”这样的话,一向都是师父师兄们用来嗔怪自己的。可此时,奕煊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有了需要自己呵护的人,有了自己该担当的责任。而这一切,都是源于珑玥。

真奇怪。明明才认识一天不到,竟教自己如此疯狂得喜欢。明明不过是个小傻子,却教自己哪怕舍了生命也不愿失去她。想起从见到珑玥开始,每一刻都惊心动魄,每一刻又都甜蜜甘畅。

一颗心原来是可以如此为另一个人跳跃的。

仿佛几世的情与爱都积攒在了这一刻,只为那一袂华濯之色喷薄而发。

奕煊心里无比欢悦。

到了听风阁。门前的红枫哗啦哗啦,枝叶群舞。奕煊抱着珑玥围着红枫徐徐飞了几圈,珑玥指尖划过片片色彩斑斓的五角叶子,喜得红枫更是花枝乱颤。

鲲廷正在后院竹林里晾晒竹叶。

三千年前,为了安抚逸霞,鲲廷将绿樱成亲时酿得上乘的竹叶酒全都孝敬给了她。三千年里,绿樱酿得所有的竹叶酒也都教鲲廷喝了个干净。

可越是没得喝,心里越想喝。鲲廷这便开始自己酿竹叶酒,可酿出来的怎么都没有绿樱的好喝。

我就不信,没了她,我就不行。

鲲廷赌咒般将自己埋在酿酒事业中。

“老爹。”奕煊欢天喜地牵着珑玥奔进门去。

“儿子回来啦。”鲲廷听到红枫的舞声,已经放下了手里的活。每每奕煊回家,他都像迎接礼物一般。小时候每次都是将小人儿抱起,飞转半天。大一点,便是两人武打交手一番,试一试彼此的长进和差距。

这会奕煊还没走进后院,一支飞镖已朝他飞来。奕煊本能得偏了下头,却一时忘了身后的珑玥。

“哎呀。”珑玥脑门心生生被扎了一刀。

“珑玥。”奕煊急忙去抓飞镖。幸好是个钝头,没有伤及性命,只在珑玥额头留下了一个红印。

奕煊吐口气,对着刚进门的老爹嚷道:“多大的人了,还玩暗器?”

“你不会中镖了吧?”鲲廷不以为然。再一眼便看见了一身红衣的女子,像个小嫁娘被奕煊攥在手心里。

不等鲲廷发问,奕煊便神采奕奕得将珑玥介绍给他,又把两人遇到的经过和自己飞升上仙的事统统告诉了老爹。

真玄。太玄了。那棵灵芪草真不愧是九霄宫出来的最古老的灵芪草。

这是逸霞后来告诉他的。也正因此堔冲要把儿子收了去做徒弟。

鲲廷抓过奕煊双臂,上下打量了番,越发觉得儿子英俊神武,卓越非凡。可对于珑玥,鲲廷却不敢乐观,直怕是个妖怪来迷惑奕煊。

正说着,两人目光一起去找寻珑玥。却见她蹲在酒坛子边上,用竹筒打了酒出来自个喝上了。

“啧,啧。”珑玥喝了一筒又一筒。

“好喝吗?”鲲廷走上前问道。

“好喝。”珑玥满眼生花,脸上红扑扑煞是娇艳。

干脆响亮的回答,教鲲廷刚刚的猜疑一扫而过,立即引珑玥为自己的酒知己。

“珑玥,这酒这么难喝,怎么叫好喝?”奕煊与珑玥擦鼻子挤眼的,想她改了口供,一起埋汰老爹。

珑玥迷眼微开,歪着脑袋直说:“好喝。”可奕煊再说一句:“这是酒呀,喝多了会醉的。”珑玥已经丢了手里的竹筒,人倒了过去。

奕煊只好把她抱去自己的房里,放到榻上。鲲廷跟着过来看了看。

“老爹,我想娶她。”奕煊对鲲廷说道,话音里的坚定却似不容老爹反对。这个傻里傻气的女子实在是太遭人疼了。这刚进门,一个疏忽就让她中了飞镖。再一个不察,竟让她醉酒了。

鲲廷张大了口,久久才说道:“儿子,你才三千岁。”在他看来,三千岁正是孩童玩闹的年龄。虽说此时体格长成,但情窦却初开。哪能刚识得一个女子便提及婚娶的?

“我已经是上仙了。”奕煊执拗道。

“可你还是只有三千岁。”鲲廷一向溺爱奕煊,这会也是小心翼翼得反对着。

“我和她已经……”奕煊想说“亲吻过了”,可是那两个字若要说出口总有些羞怯,便只好吞吐道,“那个了。我一定要娶她。”

“啊?”鲲廷的口张得更大了。他想到的可不只是亲吻,而是比亲吻更那个的那个。鲲廷看着眼前的俊秀少年,忽然觉得他较之以前老成稳重了些。既然三千岁都可以飞升上仙,那么三千岁娶妻生子又有何妨?

“既然这样,倒是娶了好。”鲲廷松了口,可转念一想,又道,“你师父知道了吗?”

“孩儿这不是先奔老爹来了嘛?”奕煊急忙去摇他手臂,笑嘻嘻讨好道。

鲲廷这也高兴得拍了拍他的手。往榻上走近两步看了看上面躺着的人,忽然神色凝重道:“她身上没有仙气。”

“可她也没有妖气。”奕煊辩驳道。

“凡人?”鲲廷又走近一点,探了探珑玥的鼻息,均匀柔和。

“凡人怎会来了天界?”奕煊也疑惑。

鲲廷一只手捏过两指,从自己眼睛上横过。那双眼立即射出两道白光,照到珑玥身上。鲲廷定睛看了一会,收了目光。

“如何?”奕煊急问。

“她是一棵草?”鲲廷骇然道。

“草?什么草?”

“你老爹也是活了几十万岁的人了,见过的花花草草不计其数,可似她这般红艳的草老爹没见过。”

天地灵气孕育无数物种,无数物种又受日月光辉庇护,结成果,修成仙,亦或是着了魔道,走上邪途。但无论珑玥是什么草修化而来,终究她未染及魔道,便是好的。可是,她是否在修仙之路上遇到了什么阻碍,才这般痴憨,断了仙气?

“老爹,师父会不会收珑玥为徒?”奕煊想着堔冲对自己的格外恩宠,好希望他也能爱屋及乌破格收了珑玥,那可将是自己尽如天意的美梦。

“不能吧。”鲲廷想也不想便给了答案。

堔冲在仙界铁面黑神的绰号可不是白得的,想拜他为师比登九霄宫还难,何况珑玥是个女子。

两人一时沉默。

榻上的人倒是转了一下眼珠子,醒了过来。

“是不是吵到你了?”奕煊坐到她榻前,笑道。

“吵到我了。”珑玥笑着坐起身,酒醉的眩晕还在头顶打圈。珑玥扑进奕煊怀里,抬起下巴朝他唇里亲去。

鲲廷用力咳了一声。

奕煊拿手背摩挲了一下珑玥脸上的红晕,些微温暖,不似早上的冰冷。他和鲲廷商量了一下带珑玥去见堔冲的事。

鲲廷心道这是自己儿子的终身大事,他自是要操心一番。这就让奕煊带珑玥先回夕照山,他待竹叶晒好,随后便也去见一见堔冲。

十六 三昧真火

奕煊带着珑玥回到夕照山,本来还担心自己晚归了一天,师父要责罚他。可云上看见大殿之后的空旷之处,多了座宝塔,便安了心。

那宝塔是四方通乾藏坤塔。整个塔身漆黑乌亮,呈四方之状,由底往顶逐层变小收窄。外表看着有九层之多,层层叠檐。每层四檐,檐角高翘。事实上,内部只有一层。里面仅摆着一只大火炉,黑金玄铜之身。火炉里一团金红之光熊熊不灭,正是焚尽一切奸佞,毁灭所有虚妄的三昧真火。

而这座四方通乾藏坤塔另一玄妙之处,便在于此塔收放自如。塔着地,打开,三昧真火燃烧。塔收起,离地,三昧真火熄灭。着地时,两丈见宽。收起时,却如掌中之物。

奕煊小时候初见此塔时在塔前玩闹了很久,也进去里面见识了三昧真火。但堔冲收了塔后,他还是恋恋不舍,求着抱着宝塔睡了两天才罢。

幸好,四方通乾藏坤塔的使用咒语只有堔冲知道,不然若教会了奕煊,宝塔不知要被他玩成什么样子。

此时,奕煊见塔着地,便知道了师父在塔里,那一时半会便苛责不到自己。再过一时半会,老爹就该来了。在商谈他的人生大事之时,师父总不至于摆出一副臭架子,教训快做新郎的自己吧。

奕煊牵紧珑玥的手,满面春风得跨进大门去。可若大个庭院,空无一人。正殿也是。奕煊便往后走去。

而四方通乾藏坤塔前也只有第四十八师兄蓝雾一个人守着。

“蓝雾师兄。”奕煊朝他奔过去。一腔热情正苦于无处倾吐,遇到一个总好过一个也不在,这就将珑玥引见给他。

可蓝雾只是稍一抬头看了眼珑玥,没觉察到她有妖气,便略过去了,倒是立即和奕煊讲起这两天的事来。蓝雾说:“昨天万年劫,打死好多小妖小怪。师父说几十万年来的万年劫都没有昨天那般厉害。师兄们昨天下午就出动去搜尸了,带回来的妖怪尸骨成堆成堆的。师父昨天开了塔,便没出来过。”

那是说三昧真火焚烧妖怪尸骨已经烧了一天一夜,而其他师兄们一直在来回忙碌。奕煊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么多。”这便说起自己杀了的那条蟒蛇,也不免后悔没有带回来。那么大一条,只怕要剁成十几段才塞得下黑金玄铜炉,那师父估计还得再烧上一夜一天。

蓝雾听他比划着蟒蛇的大小,心里倒有些不服气,不太相信。但看奕煊的眉宇,却又不得不佩服他已飞升上仙。要知道,他自己可是一万岁才飞升的。

奕煊一得意,又把雷雨台受劫的事得瑟一番。动情处,还要演示自己正生生吃了一劈雷电的痛苦。

“谁飞升上仙不那样?”蓝雾不屑一顾。

“不一样。我这是和万年劫一起受的劫。”奕煊滔滔不绝,又将蓝雾开头说的昨天万年劫厉害的话拿出来说,只教蓝雾越听越不受用。

奕煊却是高兴,他看向珑玥,正想再和蓝雾说说自己的喜事,却只见珑玥站在宝塔之下,看着塔檐出神。

九层塔檐,层层梯形般递进。檐角宛如半勾,高高翘起。一眼扫去,个个一样。但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大门右侧上面的檐角与众不同。那上面挂着个环圈,在微风下,轻微晃动。

珑玥看得正是这个环圈。

“珑玥。”奕煊朝她走过去,笑着喊她。

“奕煊。”身后却是月石的声音。月石和画报抬着一张渔网,里面兜着一只死了的熊精。后面师兄们也都各自提着搜寻来的动物尸骨跟着走了过来。

奕煊回过头,迎向月石去。两句话还未说,塔下的珑玥忽然纵身一跳,去抓那环圈。可檐角有点高,手上只轻轻碰了一下。珑玥像是找到了好玩的东西,前后看了看,很是机灵得后退了几步,助跑一跃,再次朝环圈抓去。

这回,给她抓住了。而且,她还抓紧了。她将自己整个身子吊在上面,晃了几下,吃不住力才松了手。

月石脸上刹时惊恐了。所有师兄们脸上刹时惊恐了。奕煊转过身,脸上也刹时惊恐了。

只见四方通乾藏坤塔忽然颤巍巍抖动起来。然后,然后,像以前师父收塔时塔身倏忽旋转,卷起四周一片风沙,渐渐变小,回到师父手里。

可今天,师父还在塔里。

“师父!”众弟子全都丢了手里的东西,朝宝塔扑了过去。

而此时的四方通乾藏坤塔也并未像平时那样收拢,而是东倒西歪,左晃右摆得渐变渐小。在宝塔拢成最小尺寸时,塔尖忽然冒出一股黑烟,紧接着,一个人影蹿了出来,重重摔在了地上,摔成了“大”字形。

大家把他扶起来。此人头发蓬乱,像顶了个鸡窝,还是个被火烧过的鸡窝。浓眉之上几抹烟灰,胡须上粘着地上的泥土。衣袖、衣摆更是带着火里滚过的灰烬,俨然一副落魄行乞者的模样。

可此人却正是三界最最曲高和寡的人,是战无不胜的铁面战神,是天君也要忌让三分的仙籍尊者,是夕照山的当家主人堔冲神君。

“是谁?”堔冲一声怒吼,带着烟尘焦土的味道喷向众人。

奕煊本扑在最前列,在堔冲跟前。这会,他第一个反应过来,冲出人群,拉过几步之外还在“咯咯”拍手欢蹦的珑玥,夺路而逃。

“奕煊,站住!”月石在身后大喊,带着众师兄们追了上来。

奕煊却不敢站住。以前每每师父进塔,都是他守护在塔外。他也早发现了那个环圈,问过师父那是什么。师父只答他:“重要的东西。让你守塔,便是守那个环圈。千万别让人碰,否则师父在里面会出大事。”

奕煊慎重点头。每次看护特别仔细,连师兄们都不让靠近。

可今日,却是这般疏忽。师父说的大事,便是被烧到了,那是三昧真火啊。不知道自己被抓住,师父会如何罚自己。而珑玥,她既如稚儿一般,怎能受得了师父的惩罚?师父一向待人严苛,对敌更是忿怒,万一他一个不高兴将珑玥丢进三昧真火怎么办?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抓到珑玥。至少现在不能。

奕煊抄起珑玥,抱她飞身越过殿宇,往峰峦耸翠的重山飞去。那是夕照山弟子们的练武之地,重岩叠嶂,连绵起伏。可是平时觉得宽广森茂之地,今日却犹如四方通乾藏坤塔被收拢了一般,很快便飞到头了。

眼看月石和其他师兄赶了上来,奕煊只得继续使力朝前飞去。可前面却只有一堵瀑布了,那是九天飞瀑。

九天飞瀑水花如坚磐白石,水声如嘶龙吼叫。据说飞瀑里面冰如寒池,阴气森森,是封印仙魔两界散置兵刃法器之地。但夕照山的弟子从来没进去过,大家练武的时候也有打赌争闯过,可谁也抵抗不了那巨大磅礴倾泄之势的飞瀑。

奕煊在离飞瀑一丈的地方,攀着水汽逆流而上。月石和其他师兄们喊叫他的声音都给九天飞瀑吸收了去。

珑玥手指舞过水花,兴奋得手舞足蹈。

“珑玥,安分些。”奕煊急道。他将珑玥紧了紧,飞瀑的冲击力实在过于强大,奕煊用上所有功力往上飞,却仍感觉自己在下坠。他瞟了眼身后四面八方追来的师兄们,只得咬起牙继续飞。

他瞟得那一眼,却是没看到他老爹鲲廷。

鲲廷刚到夕照山,便看见一群弟子们往重山来了。夕照山的弟子们都是白衣飘袂,奕煊也是。但珑玥一身红衣,倒教他立马认定了那打头的便是他儿子奕煊。他也来不及问及原因,这便跟了过来。

九天飞瀑之下,他喊叫奕煊就差撕破喉咙了,可无奈奕煊一点也听不见。瞧着众弟子追凶逐敌的气势,鲲廷看出一点苗头,当下改变策略,阻了几位跟得过近的弟子,让奕煊逃得顺利一点。

夕照山的弟子们从来都没有飞到九天飞瀑的头顶去看过。大家理所当然得认为九天飞瀑必是从九天之上而来,那不得和九霄宫一个高度?那飞瀑之外是什么,也没人知道,师父堔冲也从来没告诉过他们。只是在夕照山弟子规里有一条,不得飞跃九天飞瀑。

奕煊在耗尽体力之前,终于看到了飞瀑源头。奇怪,后面没有任何山脉,空荡荡的,只有水汽蒸腾,仙雾缭绕。九天飞瀑真的就像是一堵水墙,厚实礅重,源源不断,可是水从哪来?

此时的奕煊也想不得这个问题。月石和几位胆大艺高的师兄避开鲲廷的且战且追,也到了跟前。

“奕煊,你可知,你如此这般是违抗师命?亏得师父如此疼你,你如何带个妖女回来谋害师父?”月石的声音在飞瀑之上,倒是掷地有声。

“珑玥不是妖女。”奕煊辩道。

“妖女。”珑玥却嘻嘻笑道。

“珑玥此刻不要说话。”奕煊揽紧了珑玥的腰肢,眼见月石几位围攻了上来,奕煊俯身看了眼飞瀑背后的深渊。一片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

不管了,先跳了再说。

十七 不近人情

“奕煊!”鲲廷和两位弟子纠战着,刚登上飞瀑顶,却见一白一红两个身影纵身跃下了九天飞瀑。

“我的儿!”

鲲廷凌空站在奕煊跳瀑的地方,俯身将手朝下伸去,仿佛奕煊在等他救援似的。可是无论他手伸得多长,那九天飞瀑背后仍是云雾和水汽交织而成的白茫茫。那两个纯洁鲜艳的颜色早已被幽幽深渊吞没。

“这飞瀑背后到底是什么?”一弟子问月石道。

月石摇摇头:“我和大家一样,都是第一次上来。这背后如此情景也是第一次见,想必还得回去问了师父才知。”

“奕煊会不会有事?”另一弟子问道。

月石还是摇摇头:“我不知道。”转身看向鲲廷,却见他深眉紧锁,一张脸如墨般发黑,嘴边想说的话顿时咽了回去。

可七八个跟上来的弟子总有人没有眼力,朝鲲廷叫道:“世伯,若不是你阻拦我们,我们就拦下奕煊了,也不至于给奕煊机会跳了下去。”

“若不是你们,我也早追上奕煊,何至于让他堕入凡界?”鲲廷勃然大怒。三千年前,他差点痛失爱儿。三千年后,视爱儿为一切的心,更无法教他失去奕煊。

原来九天飞瀑是仙凡两界的分界线。飞瀑正面为仙界,背面便是凡界。平时仙家也有去往凡界的时候,但只要不从此地堕入,便是原身来去,没有任何阻碍。但跳过九天飞瀑,那意义便是丢下仙家法力,成为凡界里的凡体肉胎。而物种方式却只能由投胎决定。倘若不投胎,仙界的一柱香时间一过,那附着本人灵魂的光华便灰飞烟灭,从此不再重生。

一柱香的时间,我不能浪费在这里。

鲲廷转身返回夕照山。

“堕入凡界?”

众弟子面面相觑,这也一起回去夕照山。

几位没去追奕煊的弟子,前呼后拥得将堔冲送回他寝室。堔冲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袍,衣袖参差只剩了半截,下摆像个过膝短裙胡乱在身上,脚上更是黑灰般没了鞋。这些也就算了,堔冲自知自己体毛浓重,这会虽然只露了胳膊,小腿,可也都给各位弟子看到了黑茸茸的手毛和腿毛。虽然谁也不敢说什么,可看他们脸上诧异古怪的表情,直教堔冲感觉丢了盔甲,再装不起高雅深沉,深不可测,再没脸做得他们的师父。

而这个时候,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头上蓬乱,脸上拉碴。

堔冲让蓝雾一人留下,其他人去整理妖怪尸骨。

堔冲问起红衣女子的来历。可蓝雾除了她的名字,一问十不知。

“师父,您要不要洗把脸?”蓝雾殷勤道。想当初他可是伺候了堔冲近万年,直到奕煊顶了自己的位置。想想做老幺真好,整天在师父跟前,得到不少别与他人的教诲。

此时,忽然感觉回到了三千年前,若是奕煊再不回来,倒是极好的。

蓝雾心里美美的想。

堔冲摸了一把自己满面烟尘的脸,却使得脸容更污黑。

蓝雾忍住笑得去打水。

堔冲触碰到自己头发,气得更是想杀了珑玥。

可这些面子上的东西,不过几日,大家淡忘了便也不算什么。堔冲心底最恼的是,他刚刚是真的从四方通乾藏坤塔顶摔下去的。

他在塔里感觉到异样时,正想出门,门却自动紧闭。当初他在设计宝塔时,在门外留了一个暗机,是防止有人擅用四方通乾藏坤塔。那样,他在外面便可将里面的人生生活捉,或者直接烧死。

但从开塔至今,这个暗机从未被人碰过。准确得说,是今日之前。

因为这个暗机,堔冲也担心过万一自己被困,怎么办?他便又在塔顶留了一个出口,自然,这个出口全天下也只有他一人知晓。

可是多少万年以前设计出来却从没用过一次的机巧,堔冲一时竟没有想起。自己连连被缩小的宝塔困住身形,沾到三昧真火,才让他胡乱中摸到塔顶的出口,慌乱得钻了出来。他原想飞身轻巧落地,却没料到愣是没轻巧得起来,而是那么狼狈得摔在众弟子面前。

堔冲手指对着桌上的糕饼点了点,糕饼一丝不动。他又对着糕饼凝了凝眉,糕饼仍是丝毫不理。气得他伸手抄了过去,抓起一个三下两口咬了下去。

“神君。”鲲廷呼喊着,大步流星得走进他门里来。

可一见堔冲的模样,鲲廷惊诧得瞪大了眼睛。

蓝雾打个水,怎么还没来?堔冲心里咕哝一句,脸上却面不改色道:“你怎么来了?你知道奕煊闯祸了?”

“我正要跟你说。”鲲廷急道,这也不再理会堔冲的模样,“奕煊飞过九天飞瀑,堕入凡界了。”说着,眼里看见堔冲正在桌边倒茶,他也不客气,站在对面,手里一招,便将一杯茶落在了自己手里,端起来喝了去,再将空杯子甩回堔冲跟前。

那是堔冲给自己倒得茶。若是平日,他定暗用法力阻止,可今日却在眼皮子底下生生瞧着自己的茶被他人抢了去,喝光了还还了个空杯回来。堔冲心里顿时火冒三丈。可此时,若是和鲲廷打起来,自己被他打死却也不无可能。堔冲只得自己又隐忍了下去。

“你说怎么办?”鲲廷心下只有自己焦心的事,一点也没顾念堔冲的心里所想,“奕煊现在肯定成了光华,一柱香内他若投不了胎,便会灰飞烟灭了。”鲲廷急得走来走去,想着主意,随手却又抢了一杯茶来喝掉,“我们去找司命神君。不,那老头只听天君的,那我们先去找天君,求求他,救奕煊一命。”

“要找你去找,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办。”堔冲冷冰冰道。

“他是你徒儿。”

“我徒儿多得很,不缺他一个。”堔冲手里握拳,却一点力量也使不出。若是自己真的法力尽失,他倒希望三千年前自己没有做下收奕煊为徒的决定。

“堔冲,你怎变成如此?”鲲廷不可思议道。再看一眼现在面前邋里邋遢的人,鲲廷也不再多言,转身飞出,飞往天庭。

十八 两颗光华

这般巧,司命神君在日月鉴凡镜里发现两颗光华,正向天君禀来。

“是我儿子,奕煊。和我儿媳,珑玥。”鲲廷匆匆走进凌霄殿去,未及行礼,先开腔答道。

天君一听奕煊,急忙让鲲廷仔细说说。鲲廷马上三言两语说了自己进夕照山看见的事。

“他们为何要追捕奕煊?”天君问。

“我也不知。这些等有时间再去夕照山一问便能清楚,眼下奕煊却是耽误不得,怕是只剩半柱香的时间了。天君宅心仁厚,宽宏大量,请救我儿一命。”鲲廷说着,郑重得对天君屈膝行了跪拜大礼。

“那个叫珑玥的是怎么回事?”天君却不放心,仍是追问道。

“她是一棵红色的草,痴痴傻傻,非仙非妖。我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只是奕煊喜欢得很。”鲲廷回道。再多问一点,他也是答不出来了。

天君负手看向宫殿穹顶,踯躅了起来。

“天君,时间不等人。”鲲廷急得只跺脚。

天君这才朝他和司命看了看,微微颔首:“只投放奕煊就好,另一个由她自生自灭。”

鲲廷这就走出大殿,往司命府走去。走了两步才发现司命神君在自己后头,正低头沉思得边走边捋胡须。鲲廷赶忙过去拉起他胳膊,飞身离地,直飞进司命府去。

司命神君打开日月鉴凡镜,镜内两颗光华闪耀明亮,在一片茫茫云雾中互相交缠追逐。

“哪个是我儿?”鲲廷看着两颗一模一样的光华问道。

“所有光华未投胎之前都是一样的,不辨男女,年龄。”司命答道。随即开掌,打开一卷没头没尾的木椟,查看凡界即将临盆的孕妇。

鲲廷凑过头来,看道:“我儿子如今可是上仙,一定要给他找个好人家安置。”

“好点差点,都是凡人短短一世。”

“这个不错。”鲲廷将手一点:“大周黎妃,歌伶出身,识字习文,头胎,八月余。”

“帝王之家哪里好?每天阴谋算计,会短命。”司命话音未落,天君已经到了跟前。司命尴尬得低下头去,用手指了指一户王姓之妻,书香门第,家境殷实,二胎,十月满。

可鲲廷就看中了帝王家,他心想我儿子是上仙,去凡界不当个王,着实对不起上仙这份名号,也对不起他那九天飞瀑上的一跳。可天君来了,这话出口有些造次,鲲廷委婉道:“短命好,那不可以早点回仙界了嘛。”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凡体肉胎凡界不过百,劫数一到,便可回仙界。算算不过是仙界的区区两三个月。若是短命,回来的就更快了。

天君看了一眼,道:“才八个月,不足月,不妥。”

司命和鲲廷其实都没想到天君会过来。此时听他这话的意思,也像是认可了鲲廷择选帝王家。鲲廷心头一暖,感激得朝他微微一礼。

司命也不再说话,只将凡界五国后宫全翻找了一通,终于找到黎妃之外的另一位待产孕妇:上杞国陈妃,知书识礼,身子瀛弱,头胎,十月满。

“身子瀛弱,恐怕难产。”司命道。

这就难办了,一个不足月,一个难产。鲲廷叹口气,回过来又看去王姓之妻。

可天君却又说话了:“八个月,虽说不足月,却也不是不能产。”想当初他儿子少恒不也不足月吗?生下来不也是稳当当的吗?

凡界的两个月,仙界一晃就过了。只是日月鉴凡镜里的光华眼看越来越暗,实在拖不起。但天君既然发了话,司命也就不耽搁,直接伸手进到镜里面去抓光华。

可是哪一个是奕煊?两颗光华无论形状、大小、亮度全都毫无二致,三个人六只眼看到生疼,也找不出差别。

“来不及了。”鲲廷着急道,“赌一把吧。”

天君点了下头。

司命随手抓起一只光华,另一只手在镜子里五只手指打圈,翻转,看似好无规律章法,可日月鉴凡镜里景致却跟着迅速变幻,忽然停到一幕宫廷内院里。司命手指飞弹,找到一个孕妇,想必那就是黎妃了。

黎妃身上披着厚厚的貂毛斗篷,正在屋檐下看着院落里轻舞飞扬的雪花。她身边的人一身玄衣黄裳,正是大周国的周王。

“今年的初雪来得早了些,可这轻薄的样倒是有几分仙姿,煞是娇柔妩媚。”黎妃笑道。

“爱妃说得极是。明儿让人收集了雪水,我们煮茶喝。”周王说着,扶过她,往屋里走去。

司命将手里的光华对着黎妃的肚子弹了过去。

黎妃肚子一阵疼痛,“哎哟”一声,躬起身子。

“快来人,召御医!”周王吩咐道。

司命府里的三个人,一个负手看天,一个走来走去,一个看着日月鉴凡镜。

片刻,镜子里,有位产婆从寝宫里抱了婴儿出来给周王看。

“女娃娃?”鲲廷叫道。

天君看了眼,心里也暗叫不好。

“男女早在母体里便定了的,光华决定不了性别。”司命解释道,但再问他能否确认这个女娃娃就是奕煊时,司命又摇了摇头,“光华本就无差,蜕变的时间又一样。既然是赌,只能如此了。”

“不行,这个肯定不是我儿。”鲲廷怎么也接受不了奕煊变成了女娃娃,那将来奕煊回归仙界时还是这般女儿身?

“天君。”鲲廷转而对天君道,“其实珑玥也没什么,她虽不是仙却也不是妖,你看她也能和奕煊一样成为光华,那便注定她也不是个凡类。而若是我们此刻放弃另一个光华,万一那个才是真的奕煊,该当如何是好啊?”

天君皱着眉头,朝司命一颔首。

司命领会,这就将另一个渐渐变暗的光华投去了上杞国陈妃肚子。

可那陈妃身子一向不好,这次怀胎十个月有大半时间都是躺在床上度过的。这会痛得人死过去几次,还是生不下来。

“她再生不下来,恐怕要一尸两命,胎死腹中。”司命看着镜子里一屋忙乱的人说道。

“我下去一趟。”鲲廷说着,便要走。

天君拦住他:“你若出手,便是犯了天条。”

“那是我儿子,不是你儿子,你自然不急。”鲲廷又急又气,“等我回来,随你处置便是。”话一丢,人就不见了。

鲲廷到了陈妃寝宫外,屋外侍立的人个个亲眼目睹他衣绝带舞得从天而降,正惊奇得全都瞪大了眼睛。鲲廷却一刻也不敢耽搁,隔着木房门便是对陈妃挥动一掌,顿时屋宇内一片澄亮金光,人们吓得立即全跪了下来。

紧接着,“哇——”一声脆亮的婴儿哭声从屋里传来。

是个男儿。

鲲廷舒了口气。

正想转身离开,身后有人喊道:“仙人,请留步。”

鲲廷看去,一身正黄龙袍,头顶冕旒,应该是上杞国国君。

上杞国君追上他,向他躬身施了个大礼:“今日寡人喜得麟儿,全仰仗仙人相助,寡人万分感激。”说着,又深深施了一礼。

“国君不必客气,贫仙不过正好路过。常言道,助人为快乐之本。还望国君谨守自己使命,严己律人。”鲲廷正容道。

正说着,有侍者将婴儿裹了襁褓抱了过来。国君接过手,递给鲲廷看道:“仙人所言极是,寡人必牢言谨记仙人教诲。麟儿五官清秀,体格强健,承蒙仙人才得以出世。寡人斗胆请仙人赐麟儿一名字,不知可否?”

“好。”鲲廷喜道,看了眼东方正要初升的太阳,续道,“就叫‘奕煊’吧。日出东方,光明煊烂,神采奕奕,明媚光彩。”

“多谢仙人赐名。”国君抱着奕煊又是一礼。

鲲廷从袖里掏出一枚玉石,通体黄灿透亮,雕刻的是一只如大鹏如游鱼的神兽。鲲廷随手又变出一根红丝线穿过玉石,送到国君手里:“这孩子与贫仙也是有些缘分,贫仙这贴身之物今日便送与奕煊,愿保他一世无忧。”

“多谢仙人慷慨相赠。”国君欣喜若狂,双手接过,立即戴上了奕煊脖子。

鲲廷却不忍再看一眼奕煊,只怕自己舍不得离开。这便赶紧一个转身,飞走了。

十九 法力尽失

堔冲净了面,梳了发,重新换上一身衣裳,立即又恢复了往日高深孤傲的风采,只是眉宇间少了点什么。夕照山年龄最大,拜师时间最久的弟子月石感觉到师父起了些微变化。但堔冲不说,他也不敢相问。

堔冲把四方通乾藏坤塔使用咒语传给了月石,有月石继续完成焚烧妖魔尸骨的工作。虽然他之前有更好的传人人选,但现在他对奕煊的好感和器重一时之内已荡然无存。

堔冲在夕照山里各处走了走,看了看。大门处一对高耸如云的华表,柱顶昂首挺立两只黑色威猛的犀地犬,时时守护这一方土地。那是夕照山开山时,天君令人驯化相赠而来。

夕照山三面环山,地远广大。华表下,是个宽广平整的练武场。但多数人进门后,会忽略此地。因为映入眼帘的,虽与华表相隔数十丈,可一座高大雄伟,恢宏气势的庞然建筑物会深深震撼你,那正是夕照山的正殿。平时师徒议事或是有客来访都在那里,包括查案审案。殿后树林丛丛,堔冲和弟子们的安榻之所便隐在其中。东边几重石林围着个小水池,上面是高阔险异的论道场。西边便是广袤一片站在地上一眼望不尽的重山与九天飞瀑。

这片山头,住了几十万年,从来都没有觉得如现在这般亲近。因为以往去到哪里,都是飞来飞去,何需如今这般一步一步靠脚来走?而那重山,九天飞瀑,甚至论道场,只怕自己也再踏不上去。

堔冲难以想象自己几十万年的修为一朝毁尽,连最基础的练气竟然也做不到。若是随便找两个仙童来,估计也能轻轻松松将自己打死。而若是让魔界知晓自己法力尽失,那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可是人往往怕什么便来什么。

两只犀地犬平时如雕塑般保持姿势不动,但方圆百里闻到妖气时,便会耳朵闪动,立即警醒过来对着妖气来源之处狂吠。

此时正是他们大叫了起来。

那叫声如晴天霹雳,吓得堔冲一跳。也有弟子警觉得飞到大门前察看,堔冲急忙稳下心智,让人把月石和所有在山的弟子全部找来。

片刻,大门外黑压压一群妖魔齐齐到了跟前。

夕照山弟子们手拿兵刃也一字排开,对准了不善来者。

堔冲从容得走向前,先止了犀地犬的吠叫。他认出中间打头的是长矛之地的蛇后黑寡妇。

若平日,堔冲眼角瞟过他们,不等对方滋事挑衅,便会第一个出手击杀他们,最多被逃走两三个。

可今日,他脚底发虚。但他仍然走到两根华表的中间,双脚微微叉开,一只手握拳负在身背,另一只手垂在边侧,大拇指和食指紧捏一角衣衫。

此时的堔冲心底波涛汹涌,只怕黑寡妇一刀飞来,自己立刻毙命。但他铁青的脸容上却将自己的怯弱畏惧隐藏得丝丝不露,只展现他固有的波澜不惊,从容镇定,让妖魔们看到的仍是他们敬畏的战神堔冲。

“堔冲,我并非想与你为敌。我今日来是找你小徒,奕煊。他杀了我儿子,我定要他一命偿一命。”黑寡妇举了举手里亮铮铮的细齿刀高声说道。她一身黑裙,头上一顶轻薄黑纱帽恰到好处得遮了她半张脸,只露出她高挺的鼻翼和她的皓齿丹唇。而她左眼角到右上额一条百足蜈蚣般的疤痕则隐在了黑纱里面。

黑寡妇本名并不叫黑寡妇,而叫沉香。她夫君原是长矛的蛇王,她自己也是条大黑蟒蛇。十万九千年前蛇王算计烈焰,却被烈焰斩杀。长矛之地一时争王夺位者无数,却没一个人赢得了沉香。不是死于她的细齿刀,便是死于她温柔榻上伸出来的毒舌。

但因此,她和蛇王的几个孩子也遭到了报复,全都丧了命。沉香亲手埋葬了她的痛苦,将仇人用她的方式一一杀尽,最终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她的王位。

从此她自己的名字渐渐被人淡忘,取而代之的便是黑寡妇。

黑寡妇为了永保自己的王位,一边杀尽对自己有威胁的人,一边宠了条蛇精。于三万年前偷偷产下一子,暗中栽培他,企图将来传位于他。黑寡妇给她儿子圈了片树林,着了几个小妖伺候他。可是她儿子如今已三万岁,这点小秘密早已人神共知。

而她儿子也早将那片树林当成自己的封地。谁知自己的封地被人入侵没治住,反而还被人杀了。黑寡妇听报,赶去的时候看到自己儿子那面目全非,腥血红肉的尸身,久久愕怔。

待她追查到凶手是夕照山弟子奕煊时,这便纠集了部下,杀到了夕照山。

“你那蠢儿三万岁了,竟被我三千岁的徒儿杀了?黑寡妇,你丢人的功力越发深厚了。”堔冲冷眼讥诮道。

“谁都知道你们夕照山鬼把戏最多。我一向恩怨分明,奕煊我是一定要杀的,挡我者死!”黑寡妇举着刀往前冲了一步。看向身边的同伙,他们也只好一起跨了一步。

堔冲面若沉色,一动不动。双目横视,额扫群妖,顿时两丈开外的妖魔们有些已经手抖了起来。

一阵风吹过,吹动堔冲衣摆凛冽,吹起黑寡妇黑纱凌角。

堔冲高大伟岸的身材在两根乌黑如铜柱的华表之间,更有一种凌厉锐气。他的声音坚定刚硬:“你既上门找死,那便成全你。”说着,便转身朝里面走去,刚刚捏衣角的手半举朝弟子们一招。

月石便带头冲了出去。

黑寡妇见堔冲自己没出手,心中大喜,挑起刀便迎了上来。

长矛来的头目们也都是好斗好勇之辈,他们怕的是堔冲,眼前十几个细皮嫩肉的娃娃,他们才不放在眼里。这会也像是逮到了机会,个个使出浑身解术,直教自己打个痛快。

两方顿时一场激战。

那些妖魔们单单年龄就能压垮这群白衣少年,何况他们也是真有本事的一方头目首领。而黑寡妇此次虽然没有带足所有长矛的人,可目及之处至少也有三百人,以三十抵一,若没有以往的自己领阵,今日弟子们恐怕得吃亏。

堔冲站在练武场中央朝门口一片混乱看着。

若是弟子们招架不住,自己还不出手,只怕失了法力的秘密再藏不住。那么夕照山估计今日之内将遭灭门横祸,而今日也便只能是自己的死期了。

堔冲想到这一点,身上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无法想象这些妖魔将如何发狂得剁杀自己。

忽然,门外飞了个人来加入到战团里。

堔冲仔细一看,是鲲廷。

这厮来得真是及时。

堔冲不免看着鲲廷笑了笑,心里之前对他的那点怒气一扫而光。

不愧是领过天将的大都统。鲲廷一眼认准了黑寡妇是个领头的,便对她发起穷追猛打。掀了她的帽子,看到她脸上丑陋的疤痕,“呕”了一声,鄙夷得直甩头。气得黑寡妇现出真身,朝鲲廷扑去。

鲲廷却将手里的剑立即变成一把长鞭朝蛇脖挥去。只一鞭,大黑蟒蛇脖颈处即被长鞭绕住两圈。她越挣扎,鞭子越紧,而且鞭子上竟有颗颗钉子般利刺。鲲廷猛一拉,那蛇脖便是深深两道血痕。痛得黑寡妇甩了尾巴朝他挥来。

鲲廷却游刃有余,另一手化出一柄长杆渔叉,对上蛇尾甩过来的狠劲,刚好渔叉上三支尖利扎了进去。鲲廷手上再一拧巴,整条蛇身痛得扭曲乱抖。

“来个人帮帮忙。”鲲廷凌空站在蛇身之上,一手鞭子,一手渔叉,脸上淡定自若,简直像在准备野餐。

妖魔头目们一见黑寡妇如此这般模样,吓得再不敢死战,带着小妖们纷纷逃窜。

白衣少年们围到蟒蛇四周,谁都没想到鲲廷法力如此高强,几招之内便轻轻松松治服了黑寡妇。

黑寡妇被锁了咽喉,回不了人形,只把脑袋点得啄米般告饶。

堔冲这时走了过来:“自作孽不可活。”

鲲廷这便鞭子上一发狠,只听“嘶——”一声长哀,蛇头垂了下来,蛇身已萎到地上,再也不动。

月石将四方通乾藏坤塔直接打开在大黑蟒蛇身边,众人一起搬抬着,从蛇头开始塞进三昧真火里渐渐烧起来。

远处树林里,几只妖怪看着,吓得跑得劲都没有了。

鲲廷整理了一下衣袖,跟着堔冲走进门去,问道:“你如何不出手?”

“我想给弟子们多点磨砺。”

“那我岂不白搭手了?”

“也不错。”堔冲嘴角淡淡一笑,就此打住话题,问鲲廷道,“奕煊如何?”

“在上杞,为国君第二子。”

堔冲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你有时间便去照应一下,我吃了天条,估计几个月内出不来。”鲲廷关照道。他此次来得目的便是这个。奕煊现在是凡人,万一被妖魔界知道,保不齐谁会动点歪脑筋。虽说早死早升天,可是若奕煊未成人之前便死亡,只怕他努力得来的三千年修为得沦丧殆尽。

“我也没时间。你另找他人。”没想到堔冲一口回绝。

鲲廷诧异得看着他,又想起先前让堔冲一起去天庭他也回绝的话,便也冷笑道:“我一直为你肯收奕煊为徒的事满怀感激,也为你对奕煊三千年来的疼爱照顾满怀感激。可如今看来,你还是那个冷血的人。”

“你知道便好。”堔冲面无表情,独自转过正殿,往自己寝室走去。

鲲廷也一生气,转身走去大门。众弟子还在大黑蟒蛇身边兴奋忙碌,鲲廷抓过边上偷懒的蓝雾,把他拉到一边,问起他奕煊带珑玥逃跑的缘由。

当他听完蓝雾绘声绘色的形容,鲲廷便是对堔冲的所作所为全都明白了。

他拍了拍蓝雾:“照顾好你师父。”说着,便飞走了。

留下蓝雾一头雾水:师父能多照顾照顾我就好了,何时轮到我照顾了?难不成是指我送饭打水干得不好?难不成师父与他抱怨这个了?

二十 劫后余生

清曦洞里,绿樱一动不能动得趴在地上一天多了。她感觉自己死了,可是脑袋却清醒得很。她呼唤着烈焰,却没有任何回应。

直到囚牛提着一只野兔来,发现了她。

碧宸赶了过来,探了下绿樱的鼻息。绿樱一句“我没死”,吓了他一跳。

碧宸想扶她起来,可绿樱全身如软骨一般,抓上去软绵无力,像是皮肤底下的筋骨都碎成了肉泥,又像是骨血被替换成了水袋,抓到哪都是挤水的感觉,完全无法提起来。

碧宸只好使用法力将她凌空抬起,再翻转正身,落到榻上去。

绿樱便是换了个姿势依旧一动不能动,不过比把头埋在地上舒服多了。

“怎么搞成这样?”碧宸重新摸了摸绿樱的胳膊,让囚牛去请巫医。这才瞧了瞧地上乱七八糟全成了碎石的石桌石凳,仿佛洞里刚刚遭到一场大神的暴虐。

“万年劫。”绿樱回道。此时她倒是不觉得疼痛,她是天地间最坚韧的银杏叶,她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她的经脉已断,但她相信自己有能力恢复。只是她需要时间,也许一万年,也许十万年。

“你都二十几万岁了,一个万年劫能把你伤成这样?”碧宸嘲讽道,定睛看了看绿樱的脸,除了气色有点差,倒也没什么伤痕淤青的,不免又假惺惺安慰道,“总算没毁容,还能看。”

“你经脉被人封住,来应劫试试。”绿樱气怒道。

“谁封了你的经脉?”

“你相好,静夜。”

“先说清楚,她可不是我相好。”碧宸急忙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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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年劫之前,碧宸去了一趟东翎山。承源洞岩壁上的古文,有两个字类似“东翎”,但他一直未查证。东翎山在夷海之上,是日出东方最先沐泽阳光的地方。千百万年以来也一直是仙家之地,魔界的人从未踏足过。

为摆脱静夜的纠缠,也为解开心头的疑惑,碧宸便冒险去了。

相传,当初女娲补天时将挑拣下的石头丢弃在了夷海,渐渐得夷海之上便凭空冒出了一群山林,座座怪石嶙峋,危峰兀立。每座山都似乎单独拔地而起,互不相连,每座山又似乎是很多大石小石拼凑而成,缝隙分明却又浑然天成。

随着时间的推移,东翎山便如海市蜃楼般突兀在夷海之上,周身仙雾缭绕。有些山峰经不起斗转星移的侵蚀倒塌了,有些受了仙人的拨弄,压上了天外飞石又或是拱地而起得拔高了。石缝中也早已长出各种树木花草,一派深翠葱茏之象。

总之,如今便是给碧宸看到了一副独特的奇峰险峻的模样。

碧宸围着东翎山飞转了两圈,确定没人,才落了下去。心里不免又揶揄起现在的仙界人丁不兴,尤其是十万九千年前烈焰发动得那场仙魔之战,更教仙界损兵折将,人丁衰败。

这么好的一处仙地,却荒废于此,真是可惜。碧宸在四处随意转了转,眼睛流转在一块块陡峭坦露的寸草不生的岩壁上。

没想到却遭遇了在此思过的少谦。

少谦也看见了他。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少谦二话不说,便朝碧宸扑了过来。两人在山峰之间穿檐走壁,飞石挡车,打得好不热闹。

可少谦不过百招,便渐渐落下阵来。碧宸玩性大起,穷追不舍,只把少谦逼得躲进一个小山洞里去。

这下,碧宸也忘了自己来东翎山的初衷,在山洞对面找了块石头坐下,开始奚落起少谦的风流韵事。只要少谦一出来,便丢石子砸他,打得少谦只能躲在洞里。

直到昨天,碧宸才回了甘霖。挑了些有潜质的不满万岁的小妖小怪打成包藏到了天庭,在那里帮他们避过了万年劫。囚牛也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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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归正传,巫医来了,给绿樱诊了脉,不过是确认一番筋骨全断了而已。

“无药可救?”碧宸问道。

“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无药可救?”绿樱没好气道。

“哪能呢?”碧宸嬉笑道,心想说:我还指着你养到烈焰重生。可一转头,这才发现破了的石臼里已没了血莲。

碧宸一把抓住正在打扫一地碎乱的囚牛:“那棵草呢?”

“一直没看见。”囚牛摇摇头。

碧宸再看向绿樱,绿樱只朝他缓慢眨了两下眼睛。血莲的秘密他俩默契得守了三千年,即便常为绿樱跑腿的囚牛也只是当绿樱养了棵草玩儿而已。

碧宸这就止了疑问,继续把话引到巫医身上。

巫医想了半天,才道:“要说续筋骨,只有一种办法。”

“蛮海珍珠。”碧宸也想到了。

听起来好像很简单。蛮海珍珠不过就是蛮海珍珠。可四海之内,夷海,狄海,戎海都产不出可续筋骨的珍珠。听说蛮海珍珠只有小指头指甲盖大小,可将之辗磨成粉,兑上天上圣水,便能凝固成胶。涂抹在经脉断裂之处,不消几日便能愈合。

这种珍珠来自一种叫玉凝的海蚌。玉凝海蚌对生活环境苛刻至极,温度高了,死。温度低了,死。海水咸了,死。海水淡了,死。而且她肉质肥美,海底生物都喜欢吃她,只教她生存难上加难。

因此,千百万年以来,玉凝世族仅在蛮海得天独厚的气候里和相对平静宽广的海底找到了生存空间。

玉凝海蚌三千年结一次珍珠,一次仅一粒,珍珠结成之时便是该海蚌命断之时。可玉凝世族为了子嗣繁衍,不得不妥协在蛮海王的威逼利诱之下,每年选出一些负责产珍珠的海蚌,来换取大家的生存。可是三千年对一个小幼蚌到结成珍珠简直是一场漫长而磨难的炼狱。很多玉凝海蚌功未成便身先卒了。因而每年的产量微乎其微。

但物以稀为贵,蛮海王凭借他的奇货可居在四海之内仍是越发财大气粗,势力越发强大。而他对人只称之为蛮海珍珠,而非玉凝珍珠,以此独领风骚。玉凝海蚌也只求自己的生存,便由着世人慢慢淡忘了他们原本的名字。

“她这全身经脉尽断,得多少颗珍珠才续得上?”碧宸问巫医道。

“至少二百颗吧。”

“这么多。”碧宸记得自己偷看过静夜的嫁妆礼单,里面就有一笔蛮海珍珠二百颗。但退婚之后,听说嫁妆如数退回去了。也许找静夜可以要得来,但是一想静夜对自己的非分之念,碧宸使劲摇下了脑袋。

“若不是她,我岂能如此?她若是拿得来,我便原谅她。”绿樱一想起静夜那刁蛮的霸道便忍不住咬牙。

“那你自己去嘛。”碧宸一副不愿担事的表情。

“我能自己去,还需跟你废话。”绿樱恨不得手里攥到一件东西朝碧宸扔去。

“听说静夜昨天去了凡界,大开杀戒,杀了人,还吃了人。”巫医道。

“她来真的?”碧宸听了,差点脚底抹油又要跑。

“听说夕照山三千岁的弟子奕煊今早上杀了黑寡妇的儿子。”巫医似乎忘了自己来做什么的,饶有兴趣得将自己听闻来的又加油添醋得对面前的三个人侃起。

“不能吧。黑寡妇的儿子,小黑蟒蛇,三万岁了。他一口便能吞下奕煊。”囚牛不相信得第一个叫了起来。

“千真万确。听说小黑蟒蛇吃了个红衣女子,奕煊才杀了他,救走了那个红衣女子。”

“红衣女子?”绿樱惊道,“她去哪了?”

“听说给带去夕照山了。”巫医道。

碧宸看绿樱脸色不对,便问巫医:“还听说了什么?”

“听说昨天的万年劫是有史以来最厉害的一次。”

“难怪我的法力比以往进益了不少。哈哈哈——”碧宸开怀大笑了起来。

二十一 久别重逢

几人正说说笑笑,有小妖来报,说是有个叫鲲廷的上神来找绿樱。

“你俩先出去。”碧宸吩咐巫医和囚牛道。

两人这便马上走了。

“你俩一直有联系?”碧宸有些不高兴得对绿樱问道。

“自从我来这里,便一直没有。”绿樱试图挣扎一下身子,却仍是没反应,“想必是奕煊有事。”

“黑寡妇除了床上功夫好点,法力又不怎样。难不成夕照山保不住一个弟子?”碧宸不太想绿樱和鲲廷见面,心里又说不上为了什么。

“巫医说的红衣女子是从我这里出去的,我一直在想,她应该就是雪莲,是烈焰。她为什么去找奕煊?又去了夕照山?我还是要见见鲲廷,也许他知道原委。”

“红衣女子?烈焰?”碧宸瞪大了眼睛,“雪莲真的出世了?烈焰变成了女人?”

“千真万确。但烈焰为什么要如此,我们还得见了他才知道。”绿樱此刻真是想自己马上好起来,去找回烈焰。

可碧宸却把这个“他”听成了鲲廷,便也不吭声,往外走去。

绿樱又急忙喊住他。此刻见鲲廷,自己定不能这般死尸的模样。绿樱让碧宸变了块石头出来,把自己身子半依半靠摆在上面。两腿卷曲在身下,一手搭在扶手,一手垂放在膝盖。身姿妩媚,雍容典雅。

“你有必要把自己装成这样吗?”碧宸仿佛摆弄一只木偶,还是一只水袋木偶,处处需要固定。而木偶脸上显然很是活受罪的样子。

“你就当我虚荣。我不想他看到我三千年过成这副德行。”绿樱说着,心里有种酸楚,可眼泪却也是绝不掉出来。

碧宸轻轻啧了下嘴,他又在榻外变了一层白色轻纱出来,围着榻从洞顶一直垂到地。绿樱坐在里面,半隐半现倒也看不出是一堆废柴。

碧宸走了出去,对面囚牛已经带着鲲廷大步走来。

碧宸在两人擦身而过之际,对鲲廷说道:“你要入魔吗?找我啊。”

“我刚杀了黑寡妇。”鲲廷目视前方,仿佛跟空气说话,可话语里却充满了挑衅和杀意。

碧宸转头去看他,鲲廷却已经走了过去,只有他的话音还在原来的位置盘旋。

“打就打,谁怕谁?”碧宸朝那话音的地方抬手一掌,四周树叶纷纷落地。

鲲廷进了清曦洞,囚牛便出来了。

洞里少了石桌石凳,给原来一眼望尽的四壁更增添了一份寒酸。

鲲廷看在眼里,很不是滋味。可绿樱坐在榻上也不下地,更让他几度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来。

绿樱也觉得自己有些怠慢,可奈何自己动不了,只好将心硬着。她随着鲲廷的目光这才发觉自己的清曦洞实在过于狭窄简陋,连听风阁一个卧房都比不上。

阳光从洞口斜照进来,打在鲲廷身上,地上拉出一个狭长的剪影。那影子往榻上动了两步,绿樱急忙开口道:“是奕煊有事吗?”言外之意,止住了鲲廷的步子,不让他近前。

鲲廷便站定了,挖苦道:“你还记得奕煊?”

绿樱被噎得不敢吭声。

时间在空气里凝固,连灰尘都感觉到尴尬,灰溜溜得落下地去。

“奕煊堕入了凡界。”鲲廷定了定神,将三千年的愁绪又压进了心房,直接了当得说起他此行目的,“我要去领个惩罚,一时无法分身。我想你去照应一下。”

“奕煊怎么会堕入凡界?”绿樱大吃一惊,忽然感觉身子有点支撑不住。

“那孩子死心眼,非要娶珑玥。众师兄一阻拦,他便跑了。他都不知道九天飞瀑后面是什么,便跳了下去。”鲲廷三言两语说完。他省略了奕煊真正逃出九天飞瀑的原因。他想着绿樱即便是奕煊生母,却已是魔界中人,他不能让魔界知晓堔冲被三昧真火烧伤,失了法力。不然仙魔两界从此恐难安生,奕煊也会更危险。

“珑玥?是谁?”

“我也不清楚。就是一棵草,还是红色的。痴痴傻傻,一点法力也没有。”

绿樱顿时心潮激动,身上软骨开始下滑,幸好腰间石头突起,暂时稳住了她。绿樱问道:“那珑玥呢?还在夕照山?奕煊为什么要娶她?”

珑玥的事,鲲廷本也不想说。奕煊为她堕入凡界,心里多少有些迁怒。若当时珑玥变成光华,灭也就灭了,偏偏第一个投胎的又是她。也罢,既然已是奕煊的人,自然也是他的儿媳。鲲廷说着说着,倒也原谅了珑玥。

“奕煊的人?”鲲廷每句话都如重磅雷击,绿樱只觉得自己又在受万年劫。

看着白纱帐里隐约显现的人,鲲廷越发觉得不对劲。刚刚还身姿婀娜,这会怎么矮了半截,像是变成了一个大肚梨子?

难道绿樱有孕?

鲲廷心里一阵酸怒。

可想想,绿樱现在跟谁在一起,怀了谁的孩子,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她去照应奕煊两三个月,尽她一份人母的责任,总是可以吧?

可没想到,绿樱说:“我也想去看看奕煊,可我实在走不开。不如你再托个别人吧。”

“绿樱,这是一个母亲该说得话吗?”鲲廷终于忍不住,将愤怒爆发了出来,“从奕煊生下来,你抱过他几天?是不是在你眼里他就是一只蛊?我想想,我还真是该谢谢你,为奕煊留了一口气,才让我有了一个好儿子。”

“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奕煊。”绿樱低沉道。她不小心低了个头,差点将脖颈出了固定卡位。可身子已经越发下坠,绿樱感觉脑袋和身子等着要分离。

白纱帐忽然被掀开,绿樱抬眼看见一张瞋目切齿的脸。她急忙撇过头去,脖颈上一松,整个身子簌簌滑了下去。

“你?”鲲廷扑住她,自己半跪进榻上,一掌将那石座打到地上,将绿樱抱进怀里。刚刚因为发怒瞪大的眼睛,此刻却是瞪得更大了,只是眼眸里换成了怜惜柔情,“这是怎么回事?”

“把我放着便好。”绿樱哽着喉咙,闭上眼,不敢看他。

“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不跟我说?”鲲廷却更是搂紧了她,三千年来对这个女人的恨忽然都转换成了恨自己。若是绿樱因为生病而吸食了孩子的精气,这倒是让他容易接受多了,也让他片刻全都原谅了怀里的人。

“我只是经脉断了,不用担心我。”

“烈焰呢?”鲲廷忽然想到此人,将绿樱平躺得放到榻上,“当年黄莺偷给你的雪莲是烈焰,对不对?他重生了吗?”

绿樱轻微得摇了摇头:“是雪莲吗?我以为是灵芪草,早就吃掉了。”之前听得关于珑玥的事,绿樱心里已经有了谱,可她不想道破真相。若让鲲廷知道烈焰已经重生,还是现今这般毫无法力的女子身,那仙界是不是会马上派人杀了他?

“现今都是碧宸在照顾你吗?”

“没什么照顾不照顾,我很好。”绿樱回道。

鲲廷听了,却莫名一种欣慰。至少在自己之后,绿樱并未移情别恋。

二十二 弹指挥间

还未回到听风阁,鲲廷远远便看见司刑神君在红枫树下耍着红枫落了一地的红叶。

鲲廷踏快两步,飞落于地,朝他拱手一礼,道:“司刑,你干脆改名叫追命吧,我那点小事也值得你这么快上门来?”

司刑神君笑呵呵还礼道:“瞧你说的,我不过是来讨坛子竹叶酒,你那点小账我还怕你赖了不成?”

鲲廷哈哈一笑,这便邀了司刑进门。自己下了地窖搬了一坛酒上来,司刑也是毫不客气得接手抱了过去。

不等鲲廷煮茶,司刑却又朝他摆手道:“我还得去一趟夕照山,改日你上我那饮茶去。”

老家伙来催债还不忘拐带我的酒。

鲲廷心里嘀咕一声,脸上却堆上笑,道:“何事这么急?”

司刑一手抱酒,一手往蛮海方向指了指,一副坐等好戏的样子:“那蛮海的静夜公主这回又去凡界作怪了。她这是铁了心得入魔了,倒教我省了心。我去知会一下夕照山,以后就交给他们管啦。”

“她真入魔了?”鲲廷不可思议。

“可不?”司刑一向只掌仙界刑律,那入了魔的人便是自动脱离了仙籍,自然不受仙界刑律的掌控。前次静夜大闹凡界,颇让司刑棘手。这下静夜杀人吃人,干足了魔人的勾当,倒教司刑再不用担心得罪蛮海王,乐得他甩开手。

“你说她想什么呢?”司刑道,“一个未来天后的人,还有什么不知足?”

“感情用事。”鲲廷淡淡道。想起绿樱,心里又痛起来。这三千年,他一直以为绿樱是得了那棵雪莲,在守护烈焰的重生。心里虽有嫉妒,倒也怨不得。谁教人家有着十几万年的感情在先呢?

可今日一见,却感觉并非如此,也才晓得自己心里还在爱着绿樱。而她现今的处境,倒是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自己。

鲲廷叹口气。想绿樱想得出神,也不知道司刑什么时候走的。他自己也顾不上喝口水,便也出了门,去找逸霞。

这三千年,因为绿樱的离开,鲲廷教仙界看了不少笑话,身边的朋友也几乎断了个干净。倒是逸霞,吃了她一株古老灵芪草,没送究法办自己,还经常来看看奕煊。疼奕煊疼得更像个亲姑姑。

逸霞一听鲲廷拜托的事,二话不说便答应了。她对奕煊的疼爱其实都来源于那棵灵芪草。虽然天君什么都没跟她说,堔冲也什么都没跟她说。但从这两人对奕煊的态度,都让她琢磨到一点什么。

而今,三千岁飞升上仙,真正的一个小屁孩怎可能做到如此?堕入凡界,天君为何要如此上心去司命府为个小屁孩指点投胎的事?

只怕,所有的因由都与另一个人有关。

逸霞抑制住自己的感情,立即去了凡界。暗中偷偷保护起奕煊,也对和奕煊一起投胎的那个婴孩做了一点事。

不过片刻功夫而已,逸霞还未回到天庭,天君却已在半空中截住了她。

天君一脸肃然:“凡人的生存自有凡人的命理支配,天界天条第一要素便是不得干预凡界命理。逸霞上神,莫非忘了?”

“逸霞不敢。”逸霞急忙屈膝低下头去。

“今日之事不可再为。”天君警告道,随即又转身走了。

逸霞回去后,战战兢兢了好几日。心想自己不过去凡界说了两句话,天君便知道了,可见奕煊一直是有天君在护着。那自己还操什么心?这便也将自己安下心来,只偶尔隐在上空瞧一瞧日益渐长的奕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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鲲廷去了度刑司领刑罚。

奕煊凡界的生母陈妃在忍痛分娩时,求上杞国君毋须对自己念情,只求他保她孩儿一生周全,她便死而无憾。

上杞国君答应了她。

可当时鲲廷正在往陈妃寝宫的路上,只以为她要一尸两命,不顾三七二十一便助了她一记神力。不但让陈妃安然产下了小奕煊,也因此让陈妃多活了五天。

司刑神君便是圈了鲲廷这一点,破坏了凡人自身命理,按仙界刑律定鲲廷五荒三道蛮火之雷刑五千年。

“五千年!”鲲廷抗议道,“她不过多活了五天而已。你是要用凡界的一天,罚我仙界的一千年?”

“天数不是这么算的。”司刑侃侃解释道,“重要的是你犯得是天规的第一条,擅自改变凡人命理,这是最最要不得的。”

“五千年也太长了。”鲲廷抱怨道。一念心里的牵挂,便讨价还价了起来,“这样吧,我接受九荒九道,改成一千年。”

“刑律这么容易改,那又何须制定?”司刑一脸正气凛然。

“司刑,我的竹叶酒可没几坛子存货啦。你要能忍受五千年没有竹叶酒喝,那我也就认了吧。”鲲廷当场盘腿坐了下来。他心里清楚他的竹叶酒虽没有绿樱酿得好,但在仙界仅有的几种酒中,他的竹叶酒还是别具一格得招人喜欢。而司刑神君恰恰是最喜欢竹叶酒的人。

“你,你,你,拿竹叶酒威胁我。”

“说威胁,多难听哪。我们认识多少年了?”鲲廷笑呵呵道,他不过是想借竹叶酒与司刑讨个人情罢了。

“好吧。”司刑一咬牙,“你愿受高刑,那就七荒三道吧,两千年。”接着又补一句,“不能再改了。”用手指了指天。

鲲廷会意得笑着点了点头,朝司刑拱手谢礼了一番,便去领刑了。

这般巧,刚好遇见了刑满释放的黄莺。

三千年鲜见天日的黄莺,脸色皙白如雪,以往玉润的鹅蛋脸如今也瘦削得有了棱角,而眉目中更是多了几许乖戾。

若不是黄莺身上一袭黄翠翠的飘姿一如当年,鲲廷差点没敢相认。

鲲廷笑道:“黄莺,你这出去的正好,看看你姐姐去吧。”

不提也罢,这一提直教黄莺起了暗火。姐姐?为她偷了棵草,受了三千年的刑。而这个姐姐却一次探视也没有,凭什么自己这一出去就先去看她?

鲲廷见她脸上阴晴不定,便也猜着几分,只得说道:“你姐姐身体不好。这三千年她是一直记挂着你的。她现在住在甘霖的清曦洞。”鲲廷本想着黄莺好给绿樱作伴去,照应照应绿樱。但一提甘霖,一想仙魔殊界,也觉得自己有点为难人了,“你想去便去,没空也便算了。”

“姐姐入了魔?”黄莺还是听出了弦外之音。

“一时误入歧途。”鲲廷脸上暗了一下,仿佛是自己把绿樱推去的魔界教人看穿了一般,心里有些发虚。

“姐夫,你这是?”黄莺这才好奇得追究起鲲廷的来意。

“我没事。受刑不过也是一种修行罢了。”鲲廷安慰自己,也安慰黄莺。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关照黄莺道,“你若是见了你姐姐,让她别担心我。我不过两千年而已,很快就回去了。”

有夫如此,妇复何求?

黄莺心里又是一阵羡慕。

二十三 东寻之旅

不过黄莺这会出去,第一个想见的人自然不是绿樱,而是她心心念的九皇子少谦。

在监牢里混熟了,黄莺倒是听闻了很多以前自己不知道或者不懂得的事。不过这些事里,她最关心的是少谦。知道少谦大婚未成,她高兴了好一阵子。

也听说了少谦现在被罚在东翎山思过,黄莺这一出了度刑司,便朝东方夷海飞去。

她不知道,度刑司的人虽说消息来源多,好讲是非,可他们的消息总是滞后。

此时的少谦已在夕照山。

自从那日夕照山差点被黑寡妇毁于一旦之后,堔冲做了个决定。带着月石去了一趟天宫,将自己失了法力的事如实禀告给了天君。

天君这便召回了少谦,吩咐他:“堔冲要闭关一段时日,你去夕照山暂时照管一下。”

少谦如蒙大赦,及,委以重任,欣然前往。

出了南天门,月石拘了云来,三人一起踏步而上。云速很快,少谦站在末尾,如沐春风。可他看着堔冲,倒有一丝不对劲。只见堔冲身子像是定不住,随着风向轻微摇摆着。一个俯冲,堔冲更是后仰了一下。少谦赶忙扶住他,才未及摔倒。

这下,少谦到了夕照山,便多了个心眼,留意起堔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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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碧宸见过鲲廷后,静夜又追了他来。碧宸甩出捆仙索想将她捆了,却不料静夜一句咒语,捆仙索“哧溜”一声被夺了回去。

静夜看着碧宸脸上的无可奈何,眉欢眼笑道:“捆仙索向来是我蛮海之物,要它想听你的话,乖乖从了我便可。”

“向来只有女人从了我碧宸,碧宸我可从来没有从过女人。”碧宸嗤之以鼻,眼睛却盯紧着捆仙索。想起自己曾被这货捆得窘样,心里急急想着对策。

“那我就从了你。”静夜说着,便朝他挥舞着捆仙索奔了过来。

碧宸急忙闪身,打了个隐身诀,倏忽消失了。

碧宸逃到东翎山,想找少谦消遣来着。转遍了也不见人,这才办起自己的正事。他把每座山峰都搜视了一遍,如他承源洞岩壁上的古字,却丝毫不曾发现。

正想打算放弃,不料下起了雨,碧宸只得找了个山洞避一避。不曾想,竟在这狭长山石堆就而成的小山洞里,一个闪电白昼如光,从石缝里一闪而过,让他一眼看见了石壁上有个人影,吓了一大跳。

可半晌,那人影也不动。

碧宸黑暗中,屏了气息,警惕了好一会,才捏了一团火,向人影掷过去。

其实那不过就是一幅寥寥数笔的线条画,是个武者举剑的姿势。线条简洁,却转折有余。动作形象,栩栩如生。再加之刀刻得有点深,才突显出了画作的立体感。

碧宸打了声清脆的口哨,抹去自己刚刚那丢人的紧张。幸好,石壁上的人没有眼睛,也没有嘴巴,无法笑话他。

碧宸重新捏了一个火把,将洞里扫视了一圈,这便看到了七幅形态迥异的人影画。每一幅都是一个剑姿,一手招式。碧宸仿照画上的招术摆出架势,却没觉得有什么用处,而且姿势好像有点别扭。

七幅画作也似乎没有连贯性。碧宸试着将招式串联,可每个动作都像南辕北辙,天马行空。

肯定缺了点什么?

碧宸又仔细找起来。可惜这山洞并不大,来回不出十步便能走完。除了七幅人影画,再没有任何发现。而这个洞,若自己不是九尾狐,好打狐狸洞,这么小的幽黑洞口岂能让他钻得进来?

碧宸看着人影画,不免又自鸣得意了一番。

待雷雨过了,他便出了洞,找起其他洞来。这一找,还真给找着了一些东西。

那个有东西的洞正是少谦之前为了躲避碧宸窝在里面的洞。

碧宸此刻进去后发现,石壁墙面一片崭新刮花的痕迹。仔细观察,被刮掉的像是一个个文字,那书画篆刻的方式很像承源洞石壁上的古字。

可现在,这面墙上足有两丈高,一丈宽的石刻文字却尽数被刮得一片红粉花花,显出里面铁红的岩石来。碧宸泼了水上去,擦干净粉末,却也只能模糊辨出几笔笔画,一个整字也看不明晰。

可恶!少谦!!

这货肯定将墙上的神功学去了。

这货以后估计要难对付了。

这货太狠毒了,竟然一个字都不留。

碧宸在洞里气急败坏得发了一通脾气,奈何那墙壁怎么也不肯再显出字来。

碧宸只得再去找其他线索。可惜大大小小的山洞一个一个摸排过来,一连好几天都毫无收获。

夜里,碧宸将自己睡在有人影画的山洞里。

石缝间透进来一丝青亮的天色,安宁,静谧,还有一种遐想。与承源洞完全不同。碧宸不由得想余生如此渡过,倒也风雅。

碧宸将人影画的招式深记脑海,也将之刮了个干净。他猜想着,七幅画可能是七种神功。因为其中有一幅是手指抹人脑门,那个和抹杀记忆的手法很相像。而其他六幅,每幅都在脑海里定格,重叠,却一副也想不明白是些什么。

一气恼,便又将少谦骂上一通。

倘若这货学了七种神功,那世间还有谁打得过他?

烈焰!

倘若烈焰在就好了。

想烈焰的九九八十一式,招招夺人性命,尤其是最后一招毁天灭地。若是对准东翎山发上一招,只怕东翎山顷刻化为乌有。

那威力无穷得毫不夸张。

可惜,可惜……

可是,绿樱如何说烈焰已经重生了,还化成了女人?

十万九千年前,最后见到烈焰的人是堔冲。可烈焰死了,怎么没有灰飞烟灭,而是变成了一棵草?堔冲为何要将他种在灵芪园?绿樱得到手,堔冲为何一直没有追究?

碧宸看着那石缝里的天光,渐渐幽暗下去,心里却似从来没这么亮堂过。

三千年了,被愚弄了三千年,养了个女人出来。

为什么现在才究其原因?

烈焰真是傻,为个女人,毁了自己。

可那个女人,也够傻。为了烈焰,如今也毁了自己。

这两人还真是天生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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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莺找了好几天,才找到东翎山。远远看见最高峰的松树底下半躺着一个人在吃果子,便兴奋得跳了上去。

碧宸听到动静,转过身来,对上黄莺由喜转凉的脸容。一眼瞧出来人是个低法力的小仙,便换个姿势继续躺着吃果子。

“这是东翎山吗?”黄莺看他不像恶人,怯怯问道。

“不是。”

“东翎山到底在哪呀?”黄莺疑惑了。

“东边。”碧宸随手朝东乱指了一下。

“多谢。”黄莺高兴得道了谢,继续开始她的东飞之旅。

二十四 凡人烦恼

“奕煊公子。”虞相国眼睛落在面前的棋盘上,与对弈的年轻后生说道,“新年里得到的第一份密报,便是平阳君已经说服东鲁国君支持泽延。想必泽延若是登上大位,我国的地图将要重新绘制,越发简洁利落了。”

“可是父君却会认为泽延这是比我更得人心。泽延不过参政才两年,他的势力已与我旗鼓相当。他这是用了多少金子下了多少血本?姒妃财力雄厚,平阳君手握重兵,若是东鲁国君也表了态,我还有路可走吗?”奕煊忽然感到心灰意冷,怀疑起自己的人生来。

奕煊今年十八岁了。按王室子弟十四岁参政的传统,奕煊至今已经帮父君打理朝政四年了。这四年来,他兢兢业业,恪守本分,得到不少文臣武将的赏识与信赖。而王长子早殇,他排行老二,这便使得朝中很多人支持立他为储君。

泽延是奕煊的同父异母的王弟,比奕煊小两岁,也是个意气风发,百般聪明千般智谋的少年。泽延自从两年前开始参政后,事事都要与奕煊争个长短,不肯自己吃亏,更不愿奕煊讨巧。而且,泽延凭借自己母妃舅父强有力的背景,很快将朝中大半的人心尽收囊中。

泽延的生母姒妃,是东鲁公主,当年为东鲁和上杞和亲而嫁。而平阳君是泽延的嫡亲舅父,他在东鲁广纳门客,招贤纳士,东鲁与上杞交界的几个城池食邑与军防都归他统治管辖。他很早便开始扶持泽延,用心可见一斑。

上杞国君因为奕煊出生时,亲眼见识了神仙,从此在王宫后山上专门开辟了一个道场,请了几位得道真人开始他的修道大业。十几年过去,国君对道法越发痴迷深恋。朝政上自从有了奕煊,他便渐渐脱开了手。待泽延参政后,他更是交由两个儿子商榷打理,自己一心钻研道法。

至于立储君之事,国君一是觉得自己年轻,儿子们尚幼,除了奕煊和泽延之外,他还有五个儿子未及成年。他想等儿子们都参政之后,再择贤而立。二是感觉自己修道修仙越发进益,若是梦想成真,他便永生不老,自己永世为王,那还需立什么储君?

“眼下是有些凶险,可公子你却必须走下去。”眼看奕煊四面楚歌,虞相国还是毫不留情得吃了他几颗棋子,“你若是忍让,其他公子还有可能与泽延相争吗?而泽延一上位,平阳君会只要几个城池便收手吗?以他的能力,他的势力,泽延靠什么制衡他?那么将来,我们上杞是不是该易主了?”

奕煊重重提上一口气,双眉拧成绞。在虞相国团团包围的棋局中,思虑片刻,终于找到一个破绽,将棋子落了下去。

对面花白胡须的老人呵呵笑了起来。

两人所处的居室雅致宽敞,案几的铁盘上燃着一枚香片袅袅丝烟沁人心脾。

奕煊几步之后,转败为胜,心情大好。

正巧这时帘门被掀了开来,一位少女清丽旖旎地走进来,看着地席上两个对弈了好半天的人,莞尔一笑。

少女跪坐到棋盘旁边,微微抬起眼眸。奕煊侧脸上,鼻梁高挺,鼻翼宽厚,像一座大山稳落在脸庞,让人感觉踏实可依赖。少女看着,心里欢喜得又低下头去。

奕煊却有些不自在得朝少女礼貌一颔首,继续看棋。

虞相国也转头看了一眼少女,见她脸上是精致的妆容,身上也一改平日的窄衣窄袖,换得一身颇是宽大绣纹的粉嫩锦袍。也不与她言语,只对奕煊说道:“你外戚势力单薄,仅靠朝中几位信臣是不够的。为今之计,你最好求得一桩好姻缘,得到一份强有力的助攻,为自己打开一个新局面。”

少女听着,脸上现出一对红晕,把头低得更低了。

奕煊此时也仿佛明白了虞相国今日请他过府的真正缘由,一时也面红耳赤了起来。

可虞相国接着说得话,却让面前两个人一个花容失色,一个深作呼吸。

虞相国说:“如今天下五国之内,唯有大周土地最是富庶,国力最是雄厚,与我上杞又为毗邻之邦。公子若是能娶到大周公主,必是如虎添翼,也才能扭转大局。”

奕煊抬头看向面前自己极为倚重的老人。

这位在朝中举足轻重的相国大人曾经多次暗示过他,要将自己最心爱的小女儿许配给他,便是旁边这位可伶人儿虞怡锦。奕煊也从未反对过,甚至心里也早已默认了这桩婚事。只是一直差个契机没有摊牌。

可如此之时,没想到虞相国为了一国大义,舍弃了他自己和他女儿的小利。

国与国之间的联姻,一向以利益为先。若是周王认了奕煊为乘龙快婿,定会助他夺得大位。因为以周王强势凌人的个性,他是不可能让自己女儿嫁个没有功名的王爷,更不必说将来可能还是个流亡他国的王爷。

但若是得不到周王的眷顾,奕煊很难对抗泽延。一旦泽延登上大位后,平阳君必定图谋不轨。若上杞将来被东鲁吞并,大周也会失去霸主之位。若是东鲁集两国之力攻打大周,恐怕大周也应接不暇,毫无胜算。

奕煊一向机敏,一点便透。和虞相国一个眼神的交流,便通晓了利害关节。

“那么大周现今有适婚的公主吗?”奕煊问道。若是国事,他还能知晓一二,可这后宫闺阁之事他还真没用心去细究过。

“有,瑛玥公主。”虞相国回道。

一边的怡锦已然坐不住,站起身便拂袖而去。

那一袖是拂给她父亲看的。

奕煊尴尬得挺直身子,低垂着头,仿佛做错事的人是他。

可虞相国却并未理会自己爱女的小脾气,继续道:“你该知道大周当朝太子瑛琦吧。瑛玥公主正是他同胞妹妹,今年年芳十六,她母妃姚妃是南雍公主。大周后宫虽未立后,但却一直是这位姚妃主事。”

奕煊点了点头,一听瑛玥如此身世,自是恭谨。只是心里也有了疑惑:“姚妃身份如此显贵,为何不被立后?”

“传闻周王当年有个很宠爱的妃子,周王一心想立她为后,但那妃子几年未有所出,由此耽搁了下来。后来那妃子总算有了身孕,却不满十月便临盆,又遭了周王的猜忌,自愤而尽。从此周王便再无心立后之事了。”

奕煊唏嘘一声:“周王看来也是个长情之人。”转而又问,“那不满十月生下的孩子是公子还是公主?如今如何?”

“是公主。我若没记错,该叫珑玥公主,比瑛玥大两岁。只是这位公主从小有病在身,又因为失了母妃,在宫里很不得宠。这些你听听便罢了,你要娶得只能是瑛玥公主。大周只有这一位公主的出嫁才能为你带来最大的利益。”

“多谢相国大人指教,奕煊感激不尽。”奕煊立即郑重得跪立到虞相国跟前,向他叩了大礼。

虞相国扶起他:“他日,你若有心,可再迎怡锦进宫,册封为妃。老夫便也知足。”

“奕煊定不负相国大人的恩德。”奕煊诚恳道。

虞相国这才欣慰得又和奕煊继续商议去大周和亲事宜。

二十五 元宵灯会

大周都城繁华似锦。

一条宽广清澈的河流从城中九曲十八弯蜿蜒而过,正是都城中最喧嚣热闹,最明媚亮丽的九曲河。

河两畔酒肆茶馆林立,人头攒动。垂柳杨柳虽然杵着枝桠,还没有翠色,但沿着树干牵起得竹竿上捆满了吊满了各色花灯和红丝带,成了正月里都城最美丽的风景线。

奕煊站在天羽桥上,望着眼前好一派的千妍竞秀,红艳翠朗,心里升起一种欢腾,对今夜的灯会满满期待了起来。

天羽桥,相传此桥原来无名。只因天宫天羽公主在这里认识了她的郎君董永,一桥定情,结下了不凡良缘。从此这座桥被赋予了神话的力量,成了俊男俏女向往爱情渴望姻缘的祈望桥。

瑛玥公主常年深居王宫,足不出户。但这两年每年的元宵节,她都会来此地赏灯,并会在天羽桥上点亮一盏桃花灯。殊不知,她这一点少女情怀的柔思,使得近两年的灯会越发欣欣向荣,人满为患。

但也让都城负责安保的都城卫无形增加了压力。

这会,太阳还在头顶暖和和得照着,都城卫的官兵已经开始在九曲河边来回巡逻,看到可疑的人或是问话答不清楚的便立马投进监牢,关上几天再说。

奕煊一身藏青色云袖衣袍,腰间坠着一块圆润青玉。一看便是富家子弟,都城卫的人不敢为难,低头让行。

奕煊随意进了一家酒肆倚窗而坐。他的几个随从也悄无声息得散坐到各处,各自吃酒。

按计划,等瑛玥出宫后,随从们伺机谋害她。奕煊挺身而出,英雄救美。

这是和亲路上除了托付使臣和说客,国书礼遇之外的锦上添花。只为了打动瑛玥自愿出嫁。

这是虞相国的主意。

酒肆里的客人越来越多。

后座两个男子闲话胡侃,忽然提到了瑛玥,奕煊侧了耳朵去听。

一个说:“瑛玥公主国色天香,她不得嫁个公子才匹配?”

奕煊暗道:那公子不就是我咯。

另一个说:“瑛玥公主要出嫁,是不是得先嫁了珑玥公主,珑玥公主是不是比她大?”

“珑玥公主残疾,嫁得出去吗?”

“不是说体弱多病而已嘛,怎么是残疾?”

“你见过吗?”

“公主深居宫中,我哪能见?”

“瑛玥公主如今我们每年都能见一面,那珑玥公主却是谁都没见过。话说我们大周真的有珑玥公主吗?”

“没有吗?”

“说不定已经早殇了。”

“也是,早死早投胎。”

奕煊听到这里,心里莫名一阵感伤。

珑玥,多美好的名字,却如此命运多舛。不足月出生,体弱多病,残疾。母妃还因此被猜忌,以死明志。若是她足了月,是不是便是健康的?她母妃也将册封为王后?那自己此次和亲是不是该求她?

奕煊胡思乱想了一阵。

直坐到太阳西沉才出了酒肆。

轻风如徐,远山粉黛,一轮圆月已经迫不及待高挂天空。河边的人越发多了起来,竹竿上的各式花灯也渐渐点亮了。

一眼望去,影影淖淖,迷迷醉醉,花灯与河流相衬相映。一种暧昧,一种痴缠,让流连在此地的人们洋溢出欢欣喜悦的热情。

奕煊沿着天羽桥到王宫的路线又走了一遍。几个随从也不紧不急得跟着。只是这段路此时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全是都城卫的人,颇为高度戒备。

奕煊打了个眼色,放弃了自己做英雄的机会。

他往回走。

天羽桥上也戒严了。

桥两边竖着的竹竿上,已经挂起了两排王宫特赐而来的花灯。

朵朵粉红桃花,红色烛火在花瓣内摇曳生辉,别有一番风情。而桥中央两边各一朵如铁锅般大小的桃花灯,重重花瓣红粉菲菲,含露待放娇艳欲滴。只是玉蕊上红烛未点,正在等待瑛玥公主的临幸。

桥下两边已经围满了人。大家为了一睹瑛玥公主的天姿风采,个个抢占着有利位置。

奕煊挤过人群,在河边散落的大石头上稳住了脚。他想着,既来了也不便空手而归,先目睹一番自己未来新娘的容颜也不为过。

只是自己将要迎娶的人实在是太有人气了。

奕煊怀疑大周都城半数的人都挤在了这狭隘的天羽桥两边。他脚下的石头光滑浑圆,他虽有武艺傍身,却也几次差点被人挤得掉下河去。而河里爬爬跌跌的人已不下十位了。

天幕已经完全降了下来,皎洁的月光如水般倾泻,洒在欢颜喜乐的人们身上。

拥挤的人群里,大家几乎全是前胸贴着后背,不长眼的双脚一不小心不是踩到别人,便是被别人踩到。

可佳人姗姗来迟。

奕煊朝都城卫人肉组成的通道张望着。

半晌,长龙的人流中终于听到有惊呼声传来。

奕煊心头为之一跃。

与他紧挨着,在他胸前的人忽然被人撞了一下,身子往河里倾去。奕煊手疾眼快,一把将他拉了回来。谁知力气用大了点,那人又反方向倒去别人身上。奕煊只好伸出两只手,同时按在他肩膀上,才算是稳住了对方。

被他按着的人抬起脸看他,一脸惊疑迷惑。好像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又好像在反问奕煊,等他解释。

奕煊被他看得一愣,与此同时也发现两只手里的臂膀瘦削,单薄,难怪自己估错了力度。可更是一种渗人心神的感觉随之而到,那是一种寒冷,冰凉,仿佛瞬间冰封了大地。

“你怎么这么冷?”奕煊脱口而出。

面前的人眉清目秀,如清濯泉水澈凉纯净,又若皓白冰雪冷艳高华。一身月白衣衫,一如他冰凝玉洁般的脸色。头顶挽着一个很简洁的髻,却是一根黄玉发簪贯穿其中。怎么看,也该是个富贵人家的子弟。

奕煊觉得此人有些面熟,可一时却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对方两手一张,挥开奕煊的手。

瑛玥公主的轿辇到了桥下,人群又是一阵骚动。

奕煊死死稳住双腿,可上半身却被推挤得贴向面前的人。面前的人又差点朝河里跌去。

奕煊的手不自觉得又去多管了闲事。

而且这回,力气大得竟让面前的人跌在了自己怀里。

一瞬,奕煊感觉到胸口有些不一样。再一瞬,已是冷彻心扉。

“你想打架吗?”对方叫着推开他,可自己脚下踩着的石头正是下滑之处,失了重心,人又往后仰去。

奕煊赶忙又拉过她,这回胸怀里是真真切切确定了对方是个假少年。

“我是好心,不想你落水。”奕煊将自己手举过肩头,以示清白。

“谁说我要落水?”假少年不屑得瞟了奕煊一眼。月光打在她脸容上,有种高雅出尘的气质,可那眼角刚刚的一眨却又俏皮得可爱。

看得奕煊心头一动。

瑛玥已经走上天羽桥,将两盏大桃花点燃了。

桥四周顿时一片欢呼声。

奕煊收回心神,朝桥上的人看去。

那一位比起眼前的简直是浓墨重彩。只见瑛玥一身粉红衣裙,蝶纹锦袖,衣摆更是金丝线织就的孔雀羽毛图案。脸容上粉妆玉砌,眉目如画,胭脂朱唇如粉蕾娇柔。步步阿娜多姿,眼眼春笑盈盈。

花间醉,寒烟翠,碧浅深红,染香衣袖。直教见过她容颜的人无一不神醉心迷,意乱情迷。

“你喜欢她?”假少年捕捉着奕煊脸上痴迷的神情,坏笑道。

奕煊脸红了一下,将情绪隐进他漆黑的眼眸里。

可假少年却似乎并不知趣,仍是凑近了看着他。

这男子嘴唇唇线好优雅,上面薄薄一层水润,光泽饱满。微启之下,隐现白色的齿列好是整齐。

好想咬一口。

假少年摇了摇脑袋,直觉得自己疯了,怎么会对一个刚认识的想非礼自己的人有如此荒谬想法?

她朝桥上看去。

瑛玥站在桃花前朝人群挥舞着手,颦颦微笑。

刚刚假少年俯身探过来,奕煊觉得一股滴水成冰的寒气侵袭了自己,心里不由自主得生起一股热量对抗起来。可热量未及升温,眼前忽然又是一阵凛冽寒风,只见假少年旋空腾起,朝桥上飞了过去。

人群又是一片惊叫。

那速度极快,起落毫无声息。难怪她不会落水。

奕煊这才觉得自己自作多情。

再看向桥上。

假少年落在瑛玥面前,半倚着栏杆,背对人群,像在与瑛玥说着话。瑛玥脸上仍是笑姿芬芳,都城卫的人也并未有所动作。那么假少年和瑛玥是相识,还是都城卫认可的相识,这关系应该不简单吧。

假少年是谁?

奕煊正疑问着。

那假少年已经揽过瑛玥的腰肢,腾空飞出桥头。一路点踩人群肩膀,飞过了屋檐。

二十六 桑梓山谷

人群骚乱了。都城卫举棍威胁赶离着人们,好久才驱散开。其间一些有功夫底子的也使出轻功去追飞离的两个身影,可没几下子便跟丢了。

奕煊倒是机灵,他趁乱直接跃过重重屋檐,飞去了王宫后门。他猜着假少年定是送瑛玥回宫,但为了甩开尾随的好事之人,也定会兜个大圈子才回。而王宫后门正对着的便是内宫之庭,送人回家,岂有比这里更周到方便的?

果然,奕煊隐在森森王宫城墙的尽头,不一会便看到假少年带着瑛玥从对面墙头落在了宫门口,后面却跟着一深衣男子。

奕煊眉头一皱,直担心那深衣男子欲行不轨。可门前值守的亲卫军只是朝瑛玥礼了一礼,边侧奔跑过来的两列守卫也只是在他们两丈开外站定,并未过多举动。

珑玥此时放开瑛玥,深深舒了一口气,道:“瑛玥,你又重了。”

“冷死我了。”瑛玥双手抱了抱自己胳膊,“我真不该听信你,做什么天外飞仙。这会回去,我得泡几天温泉。”说着,便往宫门里走去。两步后又转头问珑玥,“你不进去吗?”

“我跟冉哥哥回家。”

“你心里只有冉哥哥。”瑛玥嘀咕道。一个白眼丢过去,月光中甚是刻薄,与天羽桥上的美娇女子判若两人。

珑玥笑了笑,摇过身后冉哥哥的臂膀,眼里泛上一丝疲惫,“冉哥哥带我飞吧,我飞不动了。”

“好。”黎冉笑道,揽她入怀。

“冉哥哥冷不?”

“冷。不过冉哥哥不怕。”黎冉说着,抱起珑玥直身飞出了宫墙。

奕煊将情形看了个大概,却因为离得太远,听不清他们的言语。想必今日之事,明天便会成为街头巷议之热闻。

奕煊翻身仰面躺倒在屋檐上。

皓月当空,清雅澄明的月色里,那一袭月白,那一脸凝玉,那轻盈飞舞的身姿像在水月中舞蹈,又像在心尖跳跃。更像是尘封的梦境里被雏鸟啄开了一丁裂缝,让他不小心窥探到一个仙姿仙颜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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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第二天奕煊没来得及等到街头巷议,便带上一名随从,一点薄礼赶去了桑梓山。

那假少年的身份无论如何好奇,但自己求娶得是瑛玥公主,且,只能是瑛玥公主。何况那假少年身边已经有了一个肩膀,还是那样亲密。

奕煊将自己的心思收了收。

在大周都城的东边,离城十里之外有两座山。一座叫桑山,满山是桑树,另一座是梓山,满山是梓树。桑为食,梓为劳,桑梓山附近的百姓养蚕织锦,养梓制器,大周文明也从这里起源。

但奕煊今日来此,并非探究大周的文明历史,而是进山去一个叫桑梓谷的地方。

桑梓谷在桑山梓山之间。一年三季,两山环绕,绿树成荫。只是此时,春寒薄凉,两山树木林立,却是一片苍茫之色。幸而两山谷中一潭平静湖水,将山峰料峭,碧蓝晴天尽收湖中,给这萧寒大地平添了几许明艳春媚。

一条石阶沿山谷蜿蜒上升,一边桑树,一边梓树,风声飒飒回旋于林木之间。忽见一框石柱门,上面三个字:桑梓谷。

奕煊一笑,和随从继续往上。

约摸又走了半刻,石阶尽头终于显出一座院丛来,远远传来金戈铁枪的声音。

桑梓谷掌门青扬道君,正在教授弟子们习武。

奕煊将随从留在门外,只身上前,对青杨道君顶礼膜拜。未及自报名姓,青杨已经朝他掷了一柄钝剑过来。奕煊刚接上手,一记剑光忽得从他眼前掠过。

奕煊急急应招,使出自身武艺,与对手打得酣畅淋漓。几名弟子依次落败,不甘心的人两剑合壁,一前一后,一夹一击同时出战。奕煊也是越战越勇,捡起地上一把钝剑,双手双剑,左右开弓,依然打得对方两人落花流水。

忽然门外一袭白影飞进,明灿灿一把利剑朝他刺来。奕煊侧身躲过,对方换手握剑又挥了过来。奕煊抬剑格挡,钝剑顿时被削落地。

好一个削铁如泥。

奕煊见招拆招,丢下断剑,另一手的剑挥舞着迷惑对方,真正的赤手却见招推打,伺机抢夺对方的利器。

可对方招数缭乱,转位移步轻巧快速,一把剑两手交替挥举,自然随意,灵巧得竟找不到狭缝。

奕煊手里的剑再次被削后,干脆握了空拳,将两手负背,只用身子随着剑锋指向躲避起来。

对方得意一笑,正想最后来一招举剑搁肩,完美制敌,谁知奕煊一个转身到她身后,两手扼住她两手腕,那力气大得不但使得她动不了手,剑也被狠力捏得掉下了地。

奕煊见好便好,放开对方,捡起剑,双手抬举到她跟前,微微一笑道:“抱歉了。”刚刚所有的神经都在对招之上,现在看着眼前清灵湛白的脸,昨夜天羽桥边的记忆才一一接踵而至。

恼羞成怒的人却抓过剑又朝他劈过来,奕煊急忙躲开。

青杨道君大喝一声:“龙月,住手!”

珑玥?

奕煊一怔,这名字并非第一次听见,可这一声却似着了魂得附在了面前假少年的身上,像从迷雾梦境里破茧而出,真实与幻觉一时迷迷茫茫。

珑玥手里的剑直直得朝奕煊咽喉射去。

青杨手里飞弹出一片钝剑的刀片,打去珑玥手腕。利剑瞬间落地,剑稍插在了泥地上,抖动一地哗啦啦不服气的白光。

奕煊这才回了神,摸了下自己咽喉,心内暗惊,脸上还是温谨得对珑玥微微一礼:“在下上杞妫奕煊,初来贵国,也是初次登门拜访桑梓谷,竟不知自己何处冒犯了珑玥公主,使得公主要如此痛下杀手?”

奕煊心想,昨夜非礼那事,一来无心之举,二来自己不认账,难不成一个纤纤女子,大周的公主会当众自揭受辱不成?

果然,珑玥并未提及昨夜的事,而是嘴角一撇道:“想杀便杀咯。”

“龙月。”青杨走过来,脸色肃然一凛,珑玥立即低头拔了自己的剑退到弟子中去。

青杨对奕煊拱手歉意道:“龙月一向出手没轻没重,是贫道最顽劣的弟子。请公子见谅。”

“无碍。”奕煊回礼,笑道。

“不过,我这劣徒姓龙名月,六岁便在我桑梓谷,并非大周公主姬珑玥。恐怕她这名字让公子生了误会。”青杨一脸淡然。谎话说了十二年,珑玥的同门师兄弟们都信了,面前的异国人又有何怀疑的?

“在下实在是冒昧了。”奕煊尴尬得挤出一个笑容。再看向假少年的珑玥,她已经在抢黎冉手里的桔子了。

二十七 造势谋局

青杨道君将奕煊让进了净室,两人主宾隔案而坐。奕煊从衣襟里掏出虞相国的锦帛手书,双手递了上去。

桑梓谷开坛论道已有数百年头了。虽然如今大周及其他各国处处都有道场讲经弘法,但桑梓谷历来是大周王室唯一负责祭祀祭典的道观,桑梓谷的掌门也历来被尊为大周朝堂的国师。

只是青杨道君与以往掌门有些不同。

除了维持桑梓谷的正常运作,他几乎没有过多得花费精力在国事和道法上。他不喜权贵,虽有国师尊号,却很少去王宫走动,更鲜与朝臣来往。他酷爱武学,尤其是剑术,一生所学所追求的都在手中剑里了。所以他的弟子也多选以骨骼清奇,天资聪慧,又勤奋刻苦的朴素孩子。

除了珑玥。

珑玥还在襁褓时因受了寒雪之气,落下了寒症。数年久治不愈。也是一点机缘,青杨道君看上了黎家的儿子黎冉,一心想收他为徒。可黎冉却不愿与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妹分离,青杨这便将珑玥一身男儿装得一起收进了桑梓谷。

周王起初不同意。

可青杨却渐渐摸准了珑玥的寒症,给她创造出一套适合她的剑法。珑玥也以自己的慧根,依着身轻如燕的身子骨将蜻蜓点水,踏雪无痕的轻功练就到了极致。

原本担心不足年便夭折的孩子,因为常年的习武倒也越发健康强壮,周王这才由着珑玥去了。

此时,青杨看完虞相国的手信,又抬头细细瞧了一番奕煊。额廷饱满,眉目明朗,狮王鼻翼,丹唇玉润。气度非俗,英姿焕发。的确是帝王之相。

青杨年少时,曾外出他国游历。有一次走到上杞,与当时还是一县之吏的虞相国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告别去往东鲁后,却不料青杨遭遇了一群劫匪,寡不敌众,被束于囚车,差点被贩卖为奴。

虞相国听闻后,顶着两国边境的国土冲突,冒险带兵追过东鲁,击杀了劫匪,解救了青杨。青杨感激不尽,两人从此便结下了这一生的情谊。

“此事不难办。”青杨道君沉思片刻,道,“我虽不常去朝中走动,但人脉还是有一些。我这就下山找人为你造势。有了势,便有了气。有了气再来一点风,便是水到渠成。”

“全都拜托道君了。”奕煊欠着身,将手边一个重重的灰布袋推了过去,那里面是黄灿灿的金子。

青杨微微点了点头,心里很快有了全盘计划。他要让大周子民都知道上杞有位公子叫奕煊,他才华横溢,盖世无双。他气宇轩昂,英姿不凡。他还情义双全,怜香惜玉。更重要的是,上杞虽国力弱于大周,但上杞却是大周的唇,大周是上杞的齿,两国关系紧密。若是大周与上杞联姻,便是更能安邦兴国,国泰民安。

这便是势。

青杨道:“届时我会亲自去王宫面见姚妃。只要说动了她,周王那里便没有问题。”

“周王如此宠信姚妃?”话一出口,奕煊立马觉得自己很是冒失,后半句又吞回了肚子。他只是觉得周王与姚妃婚姻二十多载,都未立她为后,那姚妃在周王心里应该没什么份量吧。

青杨听出弦外之音,淡淡一笑:“事关瑛玥公主的终身,自然是姚妃比周王操心的多。姚妃点了头,周王又怎会反对?何况还有国家利益横在面前。”

“道君说得在理,是奕煊浅薄了。”奕煊彬彬有礼道。

“只不过。”青杨脑海里又盘算了一遍整件计划。无论大益小利,这桩联姻都是美事,但若是周王心里另有人选呢,“想必公子也知道大周还有一位珑玥公主,而且她比瑛玥大两岁。若说成婚,也该珑玥先嫁。公子为何不求珑玥,而是求妹妹呢?”

“实不相瞒,奕煊昨夜灯会上见到了瑛玥公主,对她一见倾心。”奕煊说着,腼腆的脸上泛出些微红光。虞相国和自己说的有关大周两位公主的情势,奕煊历历在目。只是若将此话托出,实显得自己太过势利。何况昨夜那一见,瑛玥那雍容华贵的卓越风姿也的确深深烙在他心头了。

“好。”青杨干笑一声。

青杨让奕煊暂住桑梓谷,他认为奕煊此时不宜抛头露面。等自己各方面人事气势造好了,奕煊再出场,才有王者风范,才适合与周王对等谈话。

奕煊应了下来,将自己的随从交给青杨,让他听从青杨吩咐办事。

两人又商量了一会具体事宜。奕煊暗暗佩服青杨的缜密思维和对大局的通透把握,也惊叹他的满腹才华和重情重义。若不是自己身负大任,真想就地拜他为师。

而青杨也觉得奕煊精明强干,风华正茂。只是奕煊还欠一点磨砺,人世的百愁千苦尝试得不够,心中大志缺乏成长的经历。

不消半日,两人倒是亦师亦友了。

窗外一个人影飘过来,漾过去。起初还像是偷偷摸摸,没一会便失了耐心将脑袋摇来晃去,明目张胆了起来。

青杨眉头笑了笑,对着门外大声道:“进来吧。”

门咯吱一声,珑玥双膝着地用跪姿的方式直接滑到了案几边上,对着青杨道君嬉皮笑脸道:“师父叫我吗?”

“师父一会下山去,你跟我一道。”

“不去,不去。”珑玥使劲摇头,眼睛朝角落瞟去,“我给师父看门。”

“你看门?”青杨盯着她贼溜溜的眼色,笑道,“少了东西怎么办?”

“算我的。”珑玥满口爽快道。

“哈哈哈。”青杨大笑。

奕煊听得虎头傻脑,心想难不成桑梓谷有贼?那么手脚不干净的弟子何以留着?看着面前一师一徒仿似暗语般的对话,奕煊只得似懂非懂得赔着笑了笑。

青杨又叫来黎冉,让他和奕煊互相认识一下,收拾一间客房给奕煊。又交代了自己下山的事,叮嘱黎冉道:“别让龙月喝多了。”

黎冉笑道:“我会看紧她的。”

奕煊这才知道,自己刚刚以为的贼竟是珑玥,她在门外半天的鬼祟只因为她看上了角落里那几坛子酒。那酒正是他从上杞带来的国酒,美伶醉。

这个假少年有点意思。

奕煊心里想。

合着黎冉一起送了青杨下山,再回到桑梓谷,珑玥却与守在净室的师兄为抢酒打了起来。

黎冉跃身上去和珑玥对了几招,制住她道:“晚上许你喝一坛。”

“好。”珑玥这才收了手。

二十八 美伶醉酒

上杞的美伶醉誉满天下。

传说数百年前,上杞的人个个爱酒,每天酒醉的时候比清醒时多。可即便清醒着,也是忙酿酒,斗酒,品酒。上杞的人除了酒,生活里再无其他。

长此以往,上杞国力衰败,边境渐渐被他国吞并,国土越发弱小。

当时的老国君醉酒死去,新国君登位,感觉到事态的严重,开始全国禁酒。可禁了酒,上杞依然没有起色。新国君脑子里除了酒,实在也想不出什么国策。

不过,他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了数月后,还是想到了一个办法。

那便是上大周和亲。

大周当时有位公主聪明睿智,文韬武略尽显男儿风采。朝政上,周王很多国事都由她拿捏主意,而这位公主也确实出了很多治国良方,博得了一个女相国的美名。

可公主也因此才情高傲,目中轻视男子,年芳三十也不愿谈婚论嫁。

比她小十二岁的上杞国君,为了上杞,一咬牙,背上一坛子酒便去了大周。

他挑衅大周公主,与她斗酒,并打赌,赌她一坛子酒喝下去会醉上三天。

大周公主鄙夷不屑,端起酒喝了下去。

结果,真的倒了。

上杞国君却不敢等三天,立马把大周公主背回了上杞,换了喜服,入了洞房。

等大周公主醒来,生米已成熟饭。

看着比自己小十二岁的夫君,为了国家,竟出如此下策。大周公主生气,却也感动。这便原谅了小夫君,真正得嫁给了他。

从此上杞国有了一个凤跃龙鸣,卓尔不群的王后,上杞国在她的治理帮助下渐渐复苏了国力,也夺回了失去的土地。

她喝得那个酒也从此被国君命名为美伶醉,被上杞定为了国酒。

晚膳,奕煊和桑梓谷众弟子一起喝着美伶醉,将美伶醉的故事娓娓道给众人听。

大家唏嘘一片。

珑玥歪过脑袋,问奕煊:“那公主真的醉了三天吗?”

这不是故事的重点。

奕煊看着她眼里一丝较真又一丝狡黠,报之一笑道:“你喝了便知。”

珑玥却又问:“你带了这酒来,是想骗个大周公主回去吗?”

奕煊嘴里一口酒差点喷了出来。

几巡喝罢,不胜酒力的人们都些许微醉。珑玥桌底下摸过一个空酒坛,抱上手,对黎冉道:“冉哥哥,我回房啦。”

黎冉抢过酒坛,摇了摇,问道:“带个空坛子做什么?”

“抱着舒服。”珑玥盈盈笑着,将酒坛紧抱在怀。

奕煊在一边看着好笑。

“冉哥哥送你回去。”黎冉说着,站起身。

“不用不用。今天有客在,冉哥哥多陪陪客人。我已经喝得很舒服了,只想回去睡觉。”珑玥醉颜迷蒙,把他推回座位。

黎冉看她脸色红润,摸了摸她的胳膊,像是暖阳里的春水,些微和暖,再不似寒冬里的冰凌,便也欣慰道:“那就早点睡去吧。”

珑玥得了赦令,一个眨眼的瞬间人已经出了膳堂。

趁着四下没人,珑玥偷偷摸去青杨的净室,将空坛子迅速换了坛满酒出来。倏忽一声遁地般回了自己卧房。

她的卧房原本是客房,是个独立居室。她虽在桑梓谷一直女扮男装,但到底男女有别,所以青杨道君便安排了这里给她一个人住。

此地依山而建,在桑梓谷偏高处。黎冉和其他弟子的卧房在她的下一个坡面上。

珑玥先卷了被子假装睡了一会。她知道黎冉会偷偷来瞧自己。等耳边真正悄无声息之后,她便抱上酒坛出了屋门,蹑手蹑脚走去溪涧边。

那里有一棵百龄桑树,枝干半腰分叉横生,粗圆平滑,正好够她一个人的身量。

此刻,珑玥便跃了上去,将自己躺好,开了坛口,对着头顶一枚清月自酌自醉了起来。

她的寒症,极寒极冰。

宫里的人都说,她是天生的。

只有舅舅舅娘偶尔会在家嘀咕,说是那个人造成的。尤其是她几次发病时,舅舅舅娘更会狠狠骂起那个人。

那个人。

呵呵。

除了每年正月初一进宫请安见一次,还有什么关系呢?

珑玥不记得自己的娘亲,哪怕一丁点的记忆。听说她在自己满月的时候死了。也听说自己的命是娘亲换回来的。

可十八年前的事,个个守口如瓶。舅舅舅娘也不愿说,好像那是个极寒极冰的故事。

无所谓。

她一样长大。

她早在桑梓山里野惯了,早是男儿装穿惯了,也早将师父为她编的身份用惯了。

而如今,又常常有酒喝。

真好。

她的寒症,除了发病时极其难受,平时比他人冷了一点,倒也相安无事。不过,酒是好东西,每次喝了之后身子会暖和一点。那种温度,会让自己欣喜,也会让自己暂时摆脱寒冷拥有短暂安宁。

因此,舅娘为她酿了很多桑葚酒,却都给师父藏着,每天只给她一小壶。

但,今天不错。这美伶醉比桑葚酒辣多了,喝起来真带劲。而且,师父不在。

哈哈哈。

身体里一股从来没有过的热浪渐渐漫生游走。

太暖和了。

从来没这么火热过。

珑玥简直狂喜,直将一坛子喝了个底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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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了席,奕煊回到自己房里。翻来覆去,如何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那个叫“龙月”的假少年。

剑使起来,要人命。话说起来,逗人笑。

你要说她幼稚,她认真给你看。你要说她乖巧,她又对你狡诈得很。

这个女子好是与众不同。

和这样的人天天在一起即使什么都不做,尽听她说话,看她胡闹,也教自己快乐。

若是自己娶的人是这般的便好了。

一想起上杞,想起自己来大周的目的,奕煊更是没了睡意。他出了房门,沿着溪涧走去。

春寒料峭,溪水潺潺带着烟寒扑面而来。光枝桠的桑树梓树各自孤傲望天,奕煊顺着他们的视线抬头看去,一轮甚过昨夜的圆月如银盆一般悬于空中,皓然明朗。

奕煊不由得惊讶,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月亮。

这是大周的月。

整整比上杞的大了两圈。

再往前走去,那桑树上横躺着的人影赫然入帘。

奕煊心头一笑,快步走上前。

树下,飘荡着一角衣衫,柔和的月白色与染身的月光毫无二致。

奕煊轻轻扯了扯。

珑玥手里的酒坛落了下去。

奕煊一个巧步,不动声色得接住。

看着坛口未揭干净的封口黄泥,奕煊窥探到珑玥偷酒的秘密,心里又是一笑。

再去摇她的衣角,珑玥像是不耐烦得翻了个身,整个人落了下来。

奕煊双手接住了她。

可珑玥依了依他的怀,继续睡去。

“你喝这么多美伶醉,是要我把你偷回上杞去吗?”奕煊轻声与她道。

可珑玥一点反应也没有。

奕煊看着怀里的人,冰肌玉肤,身姿轻盈,不似凡间之品。而她的脸容空灵纯净,清逸绝尘,两颊微透的红晕更如一抹烟霞。

当清白的月光如水般从身边流过,这抹烟霞便成了今夜清冷里唯一的暖意。

这美伶人儿为何总是看着似曾相识?像是心底走出来的人?难不成我俩前生有恩怨?

奕煊看了看头顶的圆月,手里一紧,将珑玥抱回自己房去了。

三十 复发旧疾

珑玥在桑梓谷十二年,一向调皮捣蛋,嬉闹成诨。她学武是为了欺负人,她练轻功是为了逃跑来得快。

可她女儿家的身份在桑梓谷,师兄弟们也不好意思真的跟她真剑真刀得打,多数佯装输了她,或是震慑到珑玥不敢挑衅,便都罢了。

青杨道君也敬着她不为人知的身份,也很少用弟子的规矩约束她,反倒喜欢她的跳脱,不作伪,比起其他弟子来又更宠溺了一些。

而更甚的,万事惹了祸总有两小无猜的冉哥哥毫无底线的庇护,这些都让珑玥在桑梓谷变得有恃无恐,胆大妄为。

可奕煊初来乍到,没摸准桑梓谷的潜规则。每天与众弟子习武时,总要挑衅珑玥。不过他也从来不曾真的对珑玥用武,招招点到为止。即便真的不小心摔了珑玥,打到她,也会立即扶起她,给她揉一揉。

但珑玥是动真格的。她把这当成一种羞辱,是给她不服输的脾气火上浇油。每次奕煊一胜一放松,便是珑玥重振旗鼓或是偷袭的好时机。

珑玥说:“打不过,便杀了他。”

她几次拿钝剑砍到奕煊,都大喊后悔,没用自己的剑。

她对奕煊拳打脚踢,丝毫不留情面。尤其是奕煊的脸,只要有机会,她都要去抓掐。

她舍下自己对他红唇的欲望,改咬他的手,他的臂。痛得奕煊哇哇大叫,师兄弟们不忍直视,她便大获全胜般得开心。

除了练武场,珑玥更是逮着一切机会偷袭奕煊。吃饭时,她飞筷子过去。走路时,更是直接飞剑过去。哪怕蹲茅房时,奕煊也得小心头顶有利剑扎下。

没几天,奕煊身上便挂满了彩,为了存活一口气,当众认了输。保证不再给脸看——是不再让珑玥看到他的脸。那便是每次见到珑玥,他必须转背身去。

黎冉起初担心珑玥吃亏,几次和奕煊交手时,都对他下了警告。可如今看奕煊的狼狈,倒也教自己放了心。而且,珑玥在与奕煊交锋中,武艺也渐长,比起自己苦口婆心求她练剑来得有成效。

黎冉这便也睁只眼闭只眼,由着珑玥胡闹去了。

只是这两个人看着总有点不一样。珑玥对奕煊的仇恨有点出乎寻常,而奕煊对珑玥的忍让也像是带着一种感情。

这个上杞人来大周到底是做什么?为何师父要下山去帮忙,而他却留在这里?

黎冉正暗自思忖,不远处的两个人又打了起来。

原来是珑玥偷偷跟在奕煊后面,奕煊忍不住回头看了她,珑玥便揪着他露了脸这条罪,又追着他打了一路。

“我蒙了面,行不行?”奕煊讨饶道,说着便要撕衣裳做头套。

“不行,那还有什么玩头?”珑玥一口拒绝。

奕煊不由得又笑了:“你就是想玩我?”唇瓣裂开,露出整齐齿列,延展的弧度红润温玉,娇艳欲滴。

珑玥咽了下口水,跳起来朝他脑袋拍去,大叫道:“这回,我非毁了你容不可。”

奕煊只好飞跑进自己卧房去。他知道这里是珑玥的心头恨,桑梓谷唯一一个她不敢闯的地方。

黎冉笑了笑,这个妹妹实在是太可爱。谁见了不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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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煊每隔三天下山去一次桑梓湖。留在都城的随从会去那里给他传报消息。

青杨的动作很快。不出半月,大周的都城街头已经沸沸扬扬传诵起上杞奕煊公子的威名,朝堂上也热议了与上杞联姻的权势利益。王宫后庭里的姚妃更是派亲信去上杞打听了一番真伪,为自己女儿能挑得个好夫婿高兴着。

而虞相国安排的和亲使臣也已带着聘礼和国书到达大周,暂住在外使驿馆,和大周的朝臣密切联络着。

周王也已知晓,一切只等他的召见和最后的决定。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走到这一步,再不是自己可推诿身退的了。

奕煊曾有过终止和亲的想法,那是他刚爱上珑玥的时候。

他感觉桑梓谷的生活好极了,感觉和珑玥在一起的时光好极了。他想一辈子都这样下去,也不失一种幸福。

他有问过黎冉,他们如何认识瑛玥公主。

黎冉说:“我师父是国师,认识一个瑛玥公主算什么,我还认识珑玥公主呢。”

那一刻,让他萌生了一个念头,一举两得的好念头。

历来公主大婚,成嫁时都会有妾媵作陪。那待迎娶瑛玥公主之时,让珑玥随嫁不就好了?又或者将来纳珑玥为妃,如怡锦那般。

总之,没有必要真的为了一个珑玥舍下上杞,舍下虞相国和众朝臣对自己的信任。只是这般,势必要委屈珑玥。但珑玥若也是真爱自己,便不该计较自己为上杞苍生的大义。

可珑玥贪玩成性,这番道理该如何与她道明呢?

奕煊站在湖边,湖水清丽妩媚,温柔怡然,犹如清纯少女般,令人心生向往。不过,绝不是身后鬼鬼祟祟的这位。

随从已经走了很久,就算折回,也定不会弯着身子左边跳几步,右边蹿几步。这张牙舞爪的黑影投在自己脚下,简直像个作祟的小鬼。

忽然小鬼一个箭冲,跃起身段,朝奕煊后背推掌而来。

奕煊早有准备,只将身子轻轻一侧。

那小鬼飞跃的整个鬼影扑通一声,掉进了湖里。

奕煊哈哈大笑。

可是那小鬼扑通呛了几口水,挥舞着手,往水底沉去。

奕煊急忙跳进水里,拖过小鬼,将她的脸举过水面,拍着她大喊道:“龙月,龙月!”

珑玥却忽然手脚使力拽住奕煊,将他往水底压去。

“龙月啊,天下哪有你这般顽劣的女子啊?”奕煊抱住她,反抗着往上游。差一点以为自己要失去她,差一点自己的心跳都要骤停了。可这一会,珑玥却又要杀了自己,真的要他心跳停下。

两人在水里推搡斗气,珑玥发现奕煊水里屏气不及自己好,更是张狂得起了兴头,手脚并用的按他压他,拽他,拖他,想尽办法要淹死他。

但她力气总归不如奕煊,何况在水里上浮总比下沉容易。

不用片刻,奕煊已经将她四肢箍在自己怀里。因有前车之鉴,奕煊这次特意反身抱她,没让珑玥正脸对着自己,让她胸器使不出,口上功夫也使不出。

珑玥使劲挣扎,两人沉沉浮浮。

“快服了我,我便放了你。”奕煊要挟道,可他内心却是哀求的。

奕煊手脚不敢松懈一分,但他知道自己快支撑不住了。这二月初的湖水依旧寒凉冰冷,而怀里的人更如冰冻三尺下的寒石,奕煊感觉自己已被冰封雪盖。

珑玥偏不听,偏要与他作对。她甩过脑袋,甩下发际上冰晶莹亮的水珠,溅了奕煊满头满脸。

奕煊贴上她脖颈,狠狠咬上她耳垂。本来只想阻止她的摇头晃脑而已,可这一口,唇齿含香,却像找到人间美味,忍不住吮噬起来。

珑玥一声娇柔声息:“嗯——”别过粉颈去的垂眉,更是让奕煊心动不已。奕煊拥紧了她,往她耳根深处吻去。

珑玥逮到一个间隙,挣脱了奕煊的怀抱。可她并未逃跑,而是转过身,勒住奕煊脖子,朝他唇里厮咬了过去。

好像全世界都冰天雪窖了,全世界好像也都冰虐寒侵了。可珑玥的冰舌寒凉入肌得于人亢奋,奕煊将心底升腾出的火焰回吻给她。两人纠缠不清,再分不清谁在谁唇里。只是这种快乐,雪阳交融的快乐,只有他们两人才懂。

可珑玥等不及那一点点小舌的焰火,身子开始发起抖来,四肢渐渐垂下,脸容凝雪般苍白。

“龙月,龙月。”奕煊呼喊着她。

珑玥却挥挥手,不带走一丝云彩得闭上了眼。

奕煊抱起她,飞身离湖,一路踏飞树枝赶到桑梓谷。

三十一 先喆温泉

“怎么落水了?”黎冉一见不省人事的珑玥,揪起奕煊便要打他。

“你先救她。”奕煊急道。

黎冉赶紧进屋取了两床棉被,裹上珑玥,便又飞身下了桑梓谷。

“这是去哪?”奕煊不明就里,问旁边师兄弟。

“龙月这是犯了寒症,黎师兄送她回去了。”有位师弟回道。

“龙月要紧吗?”

“没事,过些天又活蹦乱跳得回来做魔王了。”师弟安慰道。好像珑玥经常犯寒症,见惯不怪似的。

若是这样,便好了。

奕煊心头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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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三天,黎冉没有回来。第四天,随从带了青杨的口信来,要奕煊下山去。奕煊也正好一颗急切的心早想飞奔去找珑玥。

外使驿馆里,奕煊见到了青杨道君,和他上杞来的使臣宋大夫,还有周王指派的几位大周大臣也在。大家互相见了礼,大周大臣们热情款待奕煊,把酒言欢,和亲事宜又敲定了一番。

甚是一团和气,其乐融融。

午膳连着晚膳,大臣们好客得直将自己个个喝得酩酊大醉才算尽了心意。倒是奕煊心头有着牵挂,也知那美伶醉的后劲,偷偷让随从将自己的酒换成了水。青杨洞察到,便也要了坛水了罢。

散席后,奕煊和宋大夫将大臣们一一送上各自马车,两人留宿驿馆。青杨也告了辞,另居他处。

“青杨道君请留步。”奕煊追上两步,将青杨拉到一边,和他说起珑玥落水的事。

“黎冉回城第一天,我便知道了。龙月那孩子实在是贪玩,这事不怨你,公子不必内疚。”青杨安慰道。

言语里的深明大义让奕煊心头减了些负担,他想去探望一下珑玥,想知道她如今如何。

青杨低下头,稍一沉思,道:“那寒症并非什么大不了的病,她回家多泡泡热水澡马上便好了。公子着实不用替她担忧。明天面见周王,这个时候公子切不可有半分差池。”

“奕煊定当谨言慎行,也多谢青杨道君的提点教诲。此次和亲如此顺利,全仰仗青杨道君的仗义相助,奕煊没齿难忘。”奕煊说着,拱手行礼。

“周王还未决定,便不算成功。”青杨道,“公子要记住,你此次和亲求的人是瑛玥公主。不管周王如何为难你,你务必牢记这一点。”

路边昏暗无光,只有驿馆门口两只灯笼投射过来一点点微弱的光芒。可即便这般暗淡,青杨仍是看见面前英俊的少年脸上,眉目深锁,眉心紧凝。只怕这与珑玥有关,但此时实不宜再生变数。

青杨只得再三叮嘱一番,直说得奕煊不停点头,这才离去。

“并非什么大不了”,“多泡泡热水澡”,这些话是用来安慰奕煊的,也仅仅只能安慰奕煊。

青杨现在正是往王宫赶去。他早上遇到黎冉父亲,黎父告诉他,珑玥一直未醒。这个劣徒是在湖里耍了多久,怎么都已是谈婚论嫁的年龄了还是如此不知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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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宫里有一处人间仙境般的花苑,叫先喆庭。庭院里山石丛堆,草木葱茏,鸟语花香,一年四季,美景胜收。更甚的是在山石岩洞之下有一池温泉,终年汩汩而出,热气蒸腾,水温也是沁人心脾的恰到好处。

珑玥送回来后,便是送来了这里。

从她满月出现第一次寒症时,到如今十八岁,大大小小病发的次数已数不胜数,可哪次都没有这次昏迷的时间长。黎家夫妇二老,黎冉,守在先喆庭四天了,个个焦急万分。

“等珑玥醒了,我们便求了赐婚吧。”黎母哭着对黎父道,“那个人心里只有他的瑛玥,何时为我们珑玥着想过。来个公子和亲,也只想着嫁他的瑛玥。不过这样也好,让我们免招骨肉分离之苦。这个王宫也就先喆庭还有点用处,其他的又与我们珑玥还有何干?”

“好。”黎父干脆道。珑玥和黎冉青梅竹马,大家早已默认。黎父原本想着等珑玥满了十八岁提亲,眼下也正有个好机会。

十八年前,珑玥满月时,他夫妻二人兴高采烈进宫来见妹妹黎妃。却不曾想见到的是一个倒泊血地的妹妹,而那襁褓中的珑玥已被狠心的那个人丢弃去了荒山野地。

那时候,正是寒冬腊月之时,天寒地冻,又连着下了一个月的雪。

那小小人儿在雪山里的哭声夹杂在风雪中,悲凄,低哑,断断续续,仿佛在给母妃哀唱挽歌,又像是在泣笑自己短暂的生命。

黎父找到了小小人儿,将她带了回去。可她却冰彻寒骨,气如游丝。不得已,他又只好请旨进了宫,将小珑玥养在温泉里,得此续上了命。

只是可怜的小珑玥,从此再没有体会过温暖的滋味。

此时的珑玥,身体在温泉里泡的太久,已有些发胀浮肿,肌肤更是苍白无血色。几位宫女将她抬了出来,换上干爽的衣裳,搬去旁边的热炕,又在炕里加柴添火得烘烤起她来。

这个热炕,先喆庭里原先是没有的。是青杨曾在上杞国见过此炕的用处,特意请了上杞工匠来此打造而成。专为配合温泉,治珑玥的寒症。

“爹爹娘亲,你们都回去歇息吧,今夜我一个人守着珑玥便好。”黎冉看着面色憔悴的父母,劝道。

他心里更想的是去找奕煊打他一顿。他回来后才知道,奕煊此次来大周是为和亲,求得是瑛玥,可此人却在桑梓谷在珑玥面前天天卖弄风骚。珑玥贪玩成性,不谙情事,黎冉倒是不曾担心过她。可是那上杞人是不是居心叵测,知道珑玥的身份故意接近她?

“四天还不醒,我着实担心。回去了,我也是睡不着。”黎母说着,又去给珑玥掖掖被子,摸了摸她的额头。温泉里刚出来,温度倒是不凉,可人却是一直不醒,真的好怕夜长梦多,凶多吉少。

“我就那一个妹妹,就这一个外甥女,她最需要人的时候,我这个舅舅又岂能走开?”黎父也不愿离开。

三个人,互相安慰着,继续守在珑玥身旁。

三十二 千年人参

青杨走了进来,看了眼一直沉睡中的珑玥,给她把了把脉,心头不由得一沉。问道:“可有补汤药?”

“滴水不进。”黎母挂着眼泪回道。

“这次上杞和亲的礼单里有一株千年人参,可向周王求来。”青杨道。

“亲还没和呢,先要人家的礼?”黎父摇了摇头,下一句便有些生气,“何况我们珑玥的命在那个人眼里值得一株千年人参吗?”

青杨这便不作声了。若等和亲谈成之后,礼车进宫,再取人参,别人等得及,只怕珑玥等不得。可现在冒昧问上杞讨来,也怕是于理不合。何况礼单如今在姚妃手里,到时候若少了人参,她追究起来怎么办?

此事只得周王才成。

青杨这一思虑,立刻又去见了周王。

“她这次这么凶险吗?”周王手里的茶抖了一抖。

“面色晦滞,心悸气短,脉微欲绝,心阳虚脱。”青杨脸色凝重道,“以往哪次都没有这般凶险。耽搁一时,便是丢一时的命。”在先喆庭他没敢和黎家夫妇道明,只怕他们承受不住。

周王踱了两步,一个眼色,他的近侍廖公公小步跑到跟前。周王立即吩咐他去驿馆找奕煊索求人参。

廖公公应了喏,到门口点了几个亲卫军,与自己一同前往。

青杨喊住他,特别关照道:“廖公公切勿与上杞人过多交谈珑玥公主之事。”

驿馆门前奕煊那深切的眼眸里现在想来是饱含了多少对珑玥的感情?两人在桑梓谷是不是发生了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若是奕煊移情别恋到珑玥身上,那现在和亲桌面上的瑛玥怎么办?姚妃又岂能轻易放过珑玥?

这样的变数还是不要发生的好。

待廖公公千年人参取了回来,青杨立即让人碾成了粉末,兑着桑葚酒给珑玥灌了下去。

没想,这鬼灵精的女子,汤药不进,一着酒却来者不拒。大家叹着笑着,前前后后喂了珑玥一坛。

只是人还是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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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周王去了先喆庭。

看着炕上的孩子,心里的伤痛又被撕扯了起来。

“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是遇见你。我这一生,最不幸的事也是遇见你。孩子是我生的,你不认她,我求之不来。但你要她死,便不要假装怜悯得让我活着。你的爱,抵不过一句谎言,于我,一文不值。”心爱之人诀别时的宣言如同那漫天的雪花飘飘洒洒,飞飞扬扬,轻得令人握不住,却又重得令人喘不过。

黎妃擅长作舞,翩翩如蝶。她的每步舞姿,每袖盈香都是那样牵动他的心,可她为他作的最后一场舞竟是在他跟前挥剑割喉。那血花如泼墨般喷洒,那别过去的脸是那样悲逸绝然,那挥眸闭上的眼是那样幽怨绝情。

那一地染红的雪花,分明还带着冰清的气息,却霎时都成了悲伤之河。

那一天,那一刻,那一时,周王永远忘不了。

是自己的一念之差,是自己的偏执妄断,是自己亲手葬送了自己的爱和幸福。

珑玥还在黎妃肚子里的时候,他便为她取好了名字。他查了那么多古籍,找了那么多美字,他是想给这个祈盼已久的孩子所有一切自己的爱和宠。

可事实呢?

十八年了,自己站在她面前,还是觉得无法面对她。

这个孩子,眉目清清浅浅,下巴尖尖翘翘,真是像极了她的母亲。可是她却怎的如此消瘦,如此苍白?

黎家的人站在一边看着周王,眼里全是警惕。特别是黎父,好像周王是来谋害他孩儿一般,眼珠子都瞪得快要掉下来了。

周王坐上炕边,一滴泪不小心落在珑玥手背。他抓起来,握进自己手心。

十八年了,好像是第一次与这个孩子这么近,这么亲。

父亲做到自己这般,天下也怕是找不到第二人了。

黎父再也忍不住,两步跑过来,夺回珑玥的手,将她掖进被子。

对周王,他没有言语,有的只是粗声粗气的鼻息和横来扫去的眼神。

周王只好站了起来,走了出去。

天空微微迷濛,柔丝般的春雨忽然落了下来,落在先喆庭里,更衬得整个庭院绿茸烟袅,青丽娇艳。

这是黎妃最喜欢的地方,也是黎妃最喜欢的时节。

周王对身后的廖公公道:“传朕旨意:今日和亲之事暂缓。”

廖公公抬头看他。

周王又道:“朕是时候为珑玥做点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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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莺往东飞了几天,再也找不到一片山头,一路打听着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东翎山。

碧宸还在那里翻着山洞寻找绝世神功,只是至今无果。

“骗子。”黄莺见到他,飞到他跟前,气势汹汹道。

“咦,你认得我?知道我名字?”碧宸一脸诡笑。

“难怪人们都说,你们魔界的人个个道德败坏,无情无义。”黄莺生气道。自己三脚猫的法力肯定是打不过对方的,不过她也能分辨出仙与魔的气息,先骂上几句出出气再说。而且,面前这男子脸容俊秀,一双绿眼却透着阴戾阴险,不是魔是什么?

碧宸哈哈笑起,这才将眼前的小女仙打量了一番。脸若鸽蛋,眉目清丽,鼻子倒勾,樱桃小唇。也算个清新小美人。再看她一身黄莹莹,羽袖雀步,碧宸不由得又一笑。他早知道绿樱和一只小黄莺金兰交好,却从未亲眼见过黄莺。此刻一掐手里的三千年,倒一眼认出了她。

可是,这小美人不去找绿樱,却到东翎山是何故?难不成……

黄莺骂了两句,原本还担心面前的妖魔会打她,脚下都准备好了逃跑。一见他笑,便也放开胆子,走到山岩边,四处张望了一下。

碧宸鼻子里又“嗤”了一声,朝黄莺喊道:“黄莺,你来找少谦?”

“你认得我?知道我名字?”黄莺转过身,惊奇道。

“你这是学我说话吗?”碧宸挑起眉角,又是大笑。

笑得黄莺颇为恼怒,可是面前的人又提起少谦,黄莺不得不忍了会,问道:“你是谁?怎知道我找少谦?少谦不在这里吗?”

“我是少谦十分恼火的死对头。”碧宸笑道,故意将“十分”两字咬得很重,突显自己的能耐,“我在东翎山,他怎么敢来?”

“少谦不在,你怎么说都行。自大狂。”黄莺一脸鄙薄。

碧宸不气不恼。若是十几万年以前,有人敢如此轻视自己,他会视此为挑衅,不置对方死地,也要将对方打个半残。可如今,许是年纪大了,面对一只几万岁喳喳乱啾的小鸟,他只哈哈笑过一阵便罢。

算算自己在东翎山已经半个多月了,所有山峰除了没有把底朝天来个透彻,也再没有自己没摸过的地方了。

碧宸朝甘霖的方向张望了一眼,心下打算着该是时候回去了。

他看着黄莺,讥诮笑道:“少谦是不喜欢小女仙的。你若想博他的心,以后去甘霖找我碧宸。他喜欢什么我最清楚。”

黄莺瞪起眼睛看他。

“你姐姐绿樱也在甘霖,你想见她,便来。”碧宸说完,再不与她啰嗦,直身飞走了。

三十三 收服长矛

始料未及。

碧宸回到甘霖,眼里却是一片焦燎。广袤深远的树林此时千疮百孔,处处露出一片断树枯枝,焦败颓息之气。

他急忙召来八大郡王,却只来了六个,个个鼻青脸肿。两个没来的说是给静夜抓走了,而那两块地两棵血树也给静夜占去了。

“黑寡妇死了之后,长矛大乱。个个争抢王位,结果谁都没想到给静夜抢去了。”六郡王争先恐后哭丧着脸,禀告碧宸,“静夜现在是长矛的女王。她说你再不现身,她便把我们杀光,占了甘霖。”

“堔冲和蛮海王都不来管她吗?”碧宸怒道。他没想到静夜入魔真的会堪比魔鬼,才短短十几天,甘霖已似惨遭炼狱。走的时候还是一片青郁葱林,百卉含英,如今却已成满目疮痍,萧索寒厉。

“听说堔冲闭关了。夕照山现在九皇子少谦坐镇,但他好像只是领着众弟子每天练武论道,好像一点也不管我们的事。”

“他那是想我们两败俱伤,他好渔翁收利。”

“蛮海王发通告,说是和静夜断绝父女之情。仙魔异途,从此再不认这个女儿,随便仙界魔界如何办她。”

“他这是变相维护自己面子,也是变相保护他女儿。”

“静夜说,只要你娶她,她不但归还那两块地,还将长矛送你做嫁妆。若你不从,她便抢光甘霖,让你一无所有。”

“哈哈哈。”碧宸大笑,“绿樱如何?”

“她没事,囚牛和巫医看着她。”

碧宸心头总算有了一丝宽慰,他对众王道:“静夜这泼妇,我宁可开战,也不会娶她。你们是站在我这边,还是她那边,现在给你们机会选好。灵翘剑很久没沾血了,我今天便要让它杀个痛快。”

六王立即群起激昂,令小妖拎来树血,个个喝得满身血气,提了剑,召集所有甘霖之妖往长矛奔去。

一时之间,长矛之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杀声四起。

甘霖的人一向好强斗狠,只是沉寂了十万九千年,让静夜只看到他们的饮酒作乐和醉生梦死。碧宸的忽然失踪又叫他们群龙无首,方寸大乱。再遇到捆仙索这种神物,更教他们闻风丧胆,惶惶色变。这才使得静夜作威作福,屡屡嚣张得手。

可是捆仙索,碧宸也怕呀。

碧宸思前想后,得了个法子。让六大郡王全都幻变成和他一般模样,并且每人眉心都点上了他自己手腕上割下的鲜血。

七个碧宸齐齐围困静夜,你打我歇,我罢你上。

静夜不过一个捆仙索,捆了一个,还有六个在跟前。而眉心带血,她更是短时间内无法辨出真身。

真正的碧宸便隐藏其中,对她大打大杀。

若说之前对静夜还有所喜爱,有一丢丢想放纵自己与她在一起的念头,那么今日此般情景,却再不容自己有任何美好的想象。碧宸甚至有些庆幸自己看清了静夜的暴虐狂妄,没教自己深陷泥潭。

静夜眼看自己寡不敌众,倒也不教自己吃亏,立即隐身遁地得跑了。

长矛的人顿时缴械投降,纷纷弃战。

碧宸带人救回那两个被抓走的郡王,夺回两方土地。

顺便将长矛收归己有。

长矛本是一条狭长山谷,那溪流还是从甘霖流溢而去。归了甘霖,长矛三分之一的人拍手称快,三分之一的人无所谓,还有三分之一的人表示不服。

碧宸便将那三分之一不服的人统统抓起来吊上了树,打到他们个个说“服了”为止。

长矛有两棵血树,碧宸按甘霖的规矩,让众妖们两两对决,最终打出两名胜利者,便可成为他甘霖之王之下的十大郡王之一。

这个主意,一时让甘霖群妖欢欣鼓舞,个个摩拳擦掌,开始动起武来。

只是一时之内也不可能马上得出胜负。碧宸让现有的八郡王们拟个赛制,让大家都出来打一打,闹一闹。

被毁坏的树木花草碧宸也让大家动起手来,进行清理。空缺大的地方,让大家斗斗法,变些假花假草出来填补装饰一番,也好教人看着不那么低落。

如此这般,大家热血沸腾,甘霖很快恢复了十万九千年之前那般的勃勃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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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宸料理好了事务,便去清曦洞,看一看绿樱。

这个现今瘫痪的女人,为了守护一棵草,把自己弄成这般模样。若是烈焰真的回来,自己该如何向他交代?

不对,那棵草是个女人,已无可能是烈焰。

唉,我的兄弟。

碧宸心里哀叹一声。

一进清曦洞,碧宸还未说话,绿樱已经朝他嚷了起来:“你还知道回来吗?十八天了。烈焰在凡间都成年了。”

碧宸忍不住肆笑:“女烈焰?”又觉得怪,问道,“怎么去了凡间?”

绿樱这便把珑玥和奕煊堕入凡界的事说了一遍。

“相信我吧。她就是烈焰。”绿樱躺在榻上,一动不能动,可她心里似有一团火,真想找个人发泄一番。这些时日她让囚牛去凡界看过珑玥,发现珑玥竟有寒症。而今天囚牛一回来,便告诉她珑玥和奕煊在一起,而且是珑玥一直在追着奕煊。

“雪莲稀世罕见,谁也不可能平白无故的得到一棵。何况他是养在了灵芪园,和被奕煊吃掉的那棵灵芪草养在一起。”绿樱分析道,“烈焰为什么会有寒症?为什么化为女儿身?为什么他一出世便去找奕煊?我想这些都不是巧合。一定是堔冲对烈焰做了什么。不然堔冲怎么可能由着我养着雪莲,三千年都不来追究?”

“听起来头头是道。”碧宸随口奉承道,他是为自己这些天没来看看绿樱感到一点歉意,幸好静夜未对绿樱下手,不然这瘫子恐怕已经见不到了。

“我是认真的。”绿樱听出他口吻里的敷衍,又急了起来,“你去查看一下。我想堔冲若是动手脚定是在雪莲发芽时做的,你去看看烈焰七窍全不全?”

早知道绿樱如此为难自己,便不来了。

碧宸心里直嘀咕。

“你让囚牛去,也一样。”碧宸推却道。

“他才八千岁,哪里会追魂术?”绿樱恨不能自己去。

碧宸转了两圈,一咬牙:“好吧,我去看看。若是确定了不是烈焰,你便死了心吧。别整天瞎琢磨,给自己添堵。”

绿樱无奈得叹了口气,心想碧宸应了总比拒绝的好,这又催着他快去。

三十四 杏花树下

周王的旨意传来,教外使驿馆的上杞随从都抬头看向了奕煊。奕煊发冠玉绾,一身藏青菱纹云锦,宽袖长袍,风度翩翩,风流倜傥。

这一身精致妆容本是要去王宫觐见周王,商谈和亲的。

“也好。”奕煊微微一笑。心想周王暂缓的很及时,他感觉自己也需要一点时间好好想想这份和亲。他现在心里想的念的全是珑玥,他好想立刻见到她,亲口跟她说自己想娶她。他也想知道珑玥愿不愿意嫁自己。

宋大夫却急得很:“周王这什么意思?不和亲了?奕煊公子,泽延自从你出了上杞,他便开始有所动作。若你和亲不成,只怕回去要生变故。”

“周王将我的千年人参已讨了去,和亲是肯定会的。也许是那珑玥公主病情加重,周王暂时没有心情去谈另一个公主的喜事。”奕煊安慰道。

他展袍跪坐案几前,令人将小火炉抬到跟前,将铁茶壶坐了上去。他看着木炭上冉冉伸出的小火舌,炙热,炽烈,一如自己给珑玥的吻。若是换个女子,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如此燃烧。可是那样深刻激烈的吻,他好想只给珑玥一个人。

“奕煊公子,你说周王会不会想让你娶那个病公主啊?”宋大夫猜度道,“深更半夜急急忙忙来讨人参,那病公主的病得有多重啊。”

“若是折腾这么久,娶个病公主回去,不给泽延和他的人笑话死了?若是病公主再一个不好,魂归兮里,我们岂不是全白忙了?”宋大夫越想越糟,而他说得又不无道理,房里的几个随从也跟着眉头皱了起来。

奕煊却看着铁茶壶热气翻腾,心里想着珑玥泡在热水澡里是怎样一副模样。是不是又在欢腾打水,笑着捉拿溅起的水花?还是潜进水里练习屏息,想着下次如何淹死自己?呃,那可爱的人儿,那玲珑身姿,那细嫩的粉颈,粉红的唇瓣,还有那冰凉的热吻。

龙月,你如何会有寒症?真希望我是你的药。那般,娶你,便有理由。

奕煊正胡思乱想着。

一随从进来,说是驿馆来了个假少年点名要见“上杞二公子,妫奕煊”。

“人呢?”奕煊急忙起身,走去门外。

“驿馆大人领着去杏花苑了。”

奕煊也不问问杏花苑在哪,便冲了出去。驿馆不大,他在屋檐下见过有座院墙内的杏花正在灿烂绽放。此刻,便往那里飞跃着过去。

杏花苑里,春风轻拂,落英缤纷,暗香袅袅。一袭银白斗篷站在树下,风姿清雅的犹如诗画之作。一只纤纤玉手伸臂展在眼前,等着花瓣轻舞进她的掌中。

“龙月。”奕煊一进门,朝那身姿飞奔过去。

银白斗篷转过身,未及看清来人,便给搂进了怀里。

“奕煊公子。”银白斗篷羞怯得不知所措。

奕煊也感觉怀里的人儿不太一样,一点冷彻心扉的寒意也没有,急忙放开手。

“瑛玥公主。”奕煊脸上顿时通红一片,离开她两步远,深深作了个揖,“奕煊鲁莽,请瑛玥公主海涵。”

瑛玥含杏一笑:“你认得我姐姐?”

“奕煊认得的只是桑梓谷一名叫龙月的弟子,并非大周公主。”

瑛玥垂脸,掩口轻笑一声。心想说珑玥真是可怜,让人皆知自己是桑梓谷弟子,却不明大周有否珑玥公主。只是,这一见面便相抱,是不拘礼节还是相交过甚呢?

“奕煊公子和她很要好吗?”瑛玥问道。

瑛玥的声音轻轻柔柔,犹如飘舞中的杏花。可奕煊听着却感觉芒刺扎身,这是个很危险的问题。若回好,好到什么程度?好到请求面前的人选了做妾媵陪嫁?若回不好,那又何以喊着她的名字拥抱她?

“我在桑梓谷住了几日,打打闹闹,一时失了分寸。”奕煊故作轻描淡写道,说着又作了个揖,“请瑛玥公主勿放在心上。”

真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仅主动认错,还诚恳道歉。瑛玥心里笑着,看着面前的男子,玉树临风,气宇不凡,便也不再计较了。她此番来找奕煊,是她母妃姚妃的主意。

姚妃说,喜欢一个人便要去争取他。不计成本,不择手段。

瑛玥转过杏花树,摇得红粉飞扬,一地娇媚染翠。她对奕煊道:“想必公子来大周这段时日,也未好好领略我大周的风采。本公主今日雅兴,特来邀请公子与我一道,去九曲河游玩一番,可好?”

奕煊觉得自己应该答“好”,可是瑛玥语气里的居高临下,却让他无端生出一种排斥。他平直正身,回道:“我俩尚未定亲,如此出游,恐遭人闲话。万一有损公主名节,便不好了。”

瑛玥笑道:“你没看见本公主今日特意换得一身男儿装吗?”说着,瑛玥将斗篷帽檐翻下,露出只绾了一简髻的脑袋。可她脸容上虽只是微施粉黛,却仍是俊美香艳。不像珑玥那般有股子凌厉和英俊,扮起男儿来真的以假乱真。

奕煊低下头,避开她眼睛:“奕煊也想陪同瑛玥公主一起玩赏,只是大周一向以礼义廉耻为训国之策。奕煊此番和亲,不仅是想迎娶瑛玥公主,更是想迎领大周文化,推动上杞发展。奕煊这厢总不能自打自脸,落人笑柄。”

你这番话,才叫我自打自脸,落人笑柄呢。瑛玥一脸殷切顿时像奕煊脚底下的杏花,面目全非,污泞不堪。

瑛玥抿紧嘴唇,心里怒火中烧。这么不懂风月,不通人情的人嫁了他做什么?可刚刚那拥抱分明很温柔很炽热,那不就是不要礼义廉耻的自打自脸吗?可这不要脸的男子此刻却又彬彬有礼,谦和得过于生分。

“你喜欢珑玥。”瑛玥这会再不怀疑,压着自己怒气,轻蔑道,“你不知道她是野孩子吗?”

野孩子?奕煊惊疑得看向她。此刻才想起自己从来不知珑玥的身世,而瑛玥眼眸里的鄙夷分明阻断了他想珑玥陪嫁的心思。

瑛玥见奕煊脸上一惊一诧,却甚是满足。若说因为奕煊的言语对他失了五分的喜欢,但这时他的表情又够加满分了。

大周只有两位公主,自己若是不想嫁,岂不是便宜珑玥?

瑛玥胜利般走出了驿馆。

三十五 探查灵窍

姚妃听闻周王破天荒的去了先喆庭,又暂缓和亲之事,便马上洞察了周王的想法。

周王想将珑玥许婚给奕煊。

纵观天下,未婚的王亲国戚,王族公子中,一表人才的奕煊倒的确如青杨道君所说,是最好的夫婿选择。

那么自己最疼爱的女儿自然也必得嫁如此良人方成佳偶。

只不过,姚妃最疼爱的女儿是瑛玥。周王心里最疼爱的却是珑玥。

在周王正找青杨商榷之时,姚妃抓住时机让瑛玥去见了奕煊。虽然两人出游未成行,但姚妃安排的人还是迅速将瑛玥公主偷会上杞公子的特大新闻宣扬了出去。

一时,大周子民奔走相告,欢天喜地。

下一时,木已成舟,佳偶天成。

周王即使是一国之君,此时想换主角,只怕观众也不答应。

姚妃这一招,很是巧妙。

周王无奈得笑了笑。

==

珑玥躺在炕上,今日又喂了一坛人参酒,可仍是未醒。

碧宸隐着身子进来,将倦缩一旁的黎家三口和几个宫女一掌挥过去,全打晕了。又让囚牛给他把了门,不得许人接近。

追魂术,他自己也要灵魂出窍。一个闪失,他可得玩完。他还有大把的青春,大把的时光,大把的美人,他可不想为看个女人的灵窍丧了命。

四周是一片迷蒙,白茫茫,灰雾雾。怎么这么混沌?犹如未开世的空间。

碧宸挥开迷雾,往深里走。

渐渐前方出现柔丝般的水草,荡漾在空中,又像漂浮于水里,纯白丝密。

碧宸绕开水草,轻巧得穿梭而行。

水草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也越来越粗壮。有些隐隐的透出粉来,再往里去,越发的粉红,殷红,深红。

碧宸闯过的灵窍为数不多,可这般红艳深重的也是闻所未闻。不是亲眼所见,真是不敢相信。许是绿樱心头血喂养的关系,这个女人看来千真万确是那棵草咯。

唔,是雪莲。

可是这般红艳似火却怎么感觉很稀疏?

水草盘根错节,枝蔓相连。碧宸好不容易攀上根部,数来数去,却都只有五根。

五窍?

正常人都是一魂七窍,这个红女人怎么只有五窍?

“咻——”一声尖利的哨声。

碧宸赶紧出了珑玥的灵窍,回了自己正身。囚牛指指石阶上正往岩洞走来的周王。两人也顾不上一群被打晕的凡人,急急隐了身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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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王进来,看着地上东倒西歪的人,诧异不止。

廖公公上去将他们一个个拍醒,倒也无伤无害,苛责几句便罢了。

黎父黎母和黎冉赶紧去看珑玥。

周王对他们道:“现在起珑玥便由朕照顾,你们都回去吧。”

黎父乍一听,以为周王转性,体谅他们。正要点头,可再一想,便发现不对:“珑玥是我们带大的,十八年,你不闻不问。这个时候一句照顾,就想撇开我们?”

珑玥是朕的女儿,朕怎可能不闻不问?朕对她的爱都在你们看不见的地方。

可这样的话,拿什么来佐证?周王苦笑一声。

小时候只要珑玥在宫里,姚妃总是变着法子生出事端。这个和亲而来的妃子,仗着母族势力,令自己休不得,罢不得,表面还得与她琴瑟和鸣。

这样的苦水向谁倒?

周王无法将小珑玥一天十二时辰带在身边,只好交给了黎家,交给了青杨。没想到,这一交便是十八年。这孩子每年除了正月初一进宫一次,和犯寒症回先喆庭来养病,可真是没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成长过。

这般一想,周王心里更是苦不堪言。

这么多年对黎妃的爱,对珑玥的愧疚,此时此刻在周王心里有增无减。他想说,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好好弥补这个孩子。可是他是谁,是周王,是一国之君,岂能将自己的柔弱撕于人前?

周王稳了稳心智,口吻坚决道:“珑玥是你们带大的,你们也的确功不可没。只是她现在这般大了,也该有点大周公主的风范。再不可整天像个假少年,不是在街头打架便是在桑梓谷厮闹。”

接着又柔和一点,道:“你们想她,随时可进宫来看她。只是宫外从此不再有龙月,朕要她堂堂正正在宫里做大周的公主,姬珑玥。”

“珑玥十八岁了,该谈婚论嫁了。我黎家没什么家当,有的只是护珑玥的心。黎冉更是与她两小无猜,感情深厚。你若念情,便给两孩子赐婚。”黎父深知,周王无论好歹都是珑玥的生父,论理论势他都是拗不过的,不如换个方式继续拗。

“好。”没想到周王一口答应,“朕将在都城内选址建造公主府,为珑玥和黎冉建府。不过,府邸建好之前,成亲之前,珑玥将一直住在王宫内。这一点,谁也别想拗。”

“谢陛下。”黎父领着黎母和黎冉磕头谢恩。

如此用心良苦,总算博得黎父一声尊称,周王心头一释。

随即他让人将珑玥的珑玥宫打扫出来。

十八年了,那里冷清得堪比冷宫。这会可又欢闹得如同喜从天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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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黎母围在珑玥身边,喋喋不休,说不尽的欢喜,诉不完的疼爱。黎冉一向深沉,喜怒哀乐不善表露,今日却也是一直笑得合不拢嘴。而黎父已与工部的大臣商量选址之事去了。

青杨拿了一坛美伶醉来,将剩余的千年人参粉都兑上,给珑玥喂了下去。

“会不会太猛了。”黎冉急道,“虚不受补啊。”

“我看这孩子嫌弃桑葚酒来着,总说果酒太淡。这坛美伶醉是百年老陈,我专得找上杞人讨来的。”青杨把酒都给珑玥喂了,才说道。

惊得黎母和黎冉顿时脸色大变。黎母脱了鞋拎起来便朝青杨打去:“我说我家珑玥怎的好好女儿家进了谷便学刁了,敢情全是你这师父教得。”

“承蒙过奖。”青杨躲过飞鞋,嘻嘻笑着。

也怪,珑玥这才一会便醒了。

可是,却醉熏熏的,认不清人,满口胡言乱语。咿哩哇啦如同学语前的婴孩,不停得说着笑着,四肢挥来舞去,扑腾着。

“这是傻了吗?”黎母担忧道。她试图抓住珑玥的手,可珑玥却次次敏捷得逃脱开。

“这兴许是酒疯,让她闹一会。”青杨道。

黎冉坐珑玥跟前与她对了数招。珑玥眼睛眯成一条缝,想睁睁不开的样子。口里一会嘿嘿笑,一会哇啦哇啦,手里倒是见招拆招,动作极快。黎冉一分心,便被她打到。

珑玥开心得摇头晃脑得大笑。

闹了好久,眼睛又睁开了一点,话语也渐渐清晰了。珑玥一会将头仰得高高的,一会又歪下脑袋,等看清黎母的时候,便喊着“舅舅”扑过去,抓她的手,可捞过来的却是黎冉的。

不过,将脸颊贴上黎冉的手倒是会说:“舅娘的手变了,变得和冉哥哥一般,大大的,暖暖的。”

黎冉怜爱得摩挲了一下她的脸。

珑玥闭上眼,舔了下自己嘴唇,一点残留的酒味勾起她的记忆。珑玥枕在黎冉手上告状道:“师父坏人,把酒藏了,不给我喝。”

“这孩子,百年老陈白喝了。”青杨怼道。

“冉哥哥,带我飞。”珑玥嘴里飞着飞着,抓着黎冉的手又睡过去了。

三十六 和亲美事

第二天,大周王宫里红地毯铺路,周王和姚妃以及太子瑛琦,文武百官一起迎接了上杞来的未来女婿——妫奕煊。聘礼礼车,红绸飘飘也是绵延了整条王宫里的石板路。

大殿之上,奕煊威仪气度,谈吐高雅,直教大周大臣们纷纷称好,姚妃也是满心欢喜。

周王本想为难一番奕煊,再考验考验他。但因为珑玥的醒来,珑玥的归来,心里一高兴,便也作罢了。

不过他说:“成嫁长幼有序。你和瑛玥即使情投意合,也得等珑玥大婚之后,你俩方可成婚。奕煊公子,可等得及?”话音里几分戏谑,可见他的心情之好。

奕煊温文一礼,颔首答道:“俗话说,好姻缘千年修渡。奕煊千年都熬过来了,再一两年的等待我还是能忍受的。”

“哈哈哈。”周王大笑,“朕原以为奕煊公子文质彬彬,是个斯文人,不曾想骨子里却是一派狂野。朕心甚慰。前途无量。哈哈哈。”

当下,宋大夫递上和亲国书,周王亲自在上面盖上他的玉玺。如此这般,这份万众瞩目的两国联姻便是真正确立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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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定是堔冲干的,别的人即使想到这法子,也没法力做得到。”绿樱躺在榻上,一听说珑玥只有五窍,恨不能去找堔冲对仗,“这一招真是阴险。难怪这三千年,他一点不担心烈焰的重生。如此看来,烈焰对他是一点威胁也没有了。”

“所以,那个叫珑玥的只是珑玥,她不可能是烈焰了。”碧宸无比沮丧道。想想那棵草带来的失望真是教人比当初接受烈焰死去更难受。那不仅仅含着烈焰死不回来的消息,还有希望破灭的痛苦。

“不,她就是烈焰。”绿樱坚持道,“若她不是烈焰,堔冲何至于如此费尽周章捏了她两窍?”

“如果堔冲是在实验某种神功呢?”

“那是雪莲,稀世罕有。你当是大白菜?”绿樱没好气道。

“堔冲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是最喜欢烧尸嘛?烈焰死时是不是回了原形,堔冲为何没有烧了他?”

“我不知道。”绿樱想得脑袋都快裂了,“烈焰来自缥缈峰,极寒极炙。许是三昧真火奈何不了他,堔冲便捏去他灵窍,以此毁他。”

听起来好像有些道理。碧宸不由得也陷入沉思,他问道:“若是捏出两窍,那两窍该如何处置?堔冲会怎么做?”

“奕煊。”绿樱忽然叫道,“烈焰一出世便去找奕煊,一定有他的原因。那珑玥在凡界也是缠上了奕煊。他们现在虽为凡人,这冥冥之中的因由绝对不是凡体肉胎可控的。”

“奕煊不是你儿子吗?”碧宸讥讽道。

“当年他快死的时候,吃了一棵灵芪草。”绿樱细细回想道,“堔冲要了他去做徒弟。”

“你想到什么?”

“那棵灵芪草。”绿樱激动道,“烈焰的两窍。”

一路的思索,似乎全通了。

碧宸嘴角扯出一个笑来,绿樱说得顺理成章,可自己却不太想接受。他不想再生出希望来,他没办法像绿樱那般不屈不折。他太害怕美梦成空,害怕得而复失。

而且,紧接着,他知道绿樱会叫他干什么。

在绿樱说出口之前,碧宸悄悄溜走了。他现在只想回他的承源洞,召个美人好好睡一觉。红尘之外的事情,统统靠边站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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珑玥再次醒来时,是被炕上的热度燥醒的。

她一下子跳下了地,赤着脚盯着热炕看了很久。待仔细瞧清环境,看见黎父黎母和黎冉一张张熟悉亲切的脸时,珑玥又嬉笑着扑进他们怀里,像只小赖狗撒起欢来。

周王刚走进岩洞,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很不是滋味。

黎父黎母说起建府赐婚的事。珑玥挠了挠脑袋,道:“我不要。”

一时,大家都错愕了。

周王也错愕了。

“你不喜欢冉哥哥?”黎母弱弱地问。

“喜欢啊。”珑玥笃定道,“冉哥哥是哥哥。”

“你想嫁谁?”黎冉有些按捺不住了。十八年的青梅竹马,十八年的如影随形,自己竟不是她想嫁的人!

“没想过。”珑玥又歪下了脑袋。她清濯的脸容上,是不经世事,不通情爱的浅白。那淡若的笑意更似轻云拂林的高远清灵。

众人面面相觑。

从小到大,珑玥身边多的是男孩,少年,成天打打闹闹,嬉嬉诨诨。女儿家那些情丝绕绕,她竟是从来也没有得到点拨。而黎家理所当然得将珑玥当成女儿,当成黎冉的媳妇照顾长大,可谁都忘了与她真正提过这一点。

再看珑玥,披发甩肩,摇头摆尾,坐不文雅,站无含敛。若不是那洁白棉衣胸前有所挺拔,初见珑玥的人谁会以为她是女儿身?

周王忍不住诽笑了一声:“大周公主,由你们养了十八年,便是养成这般模样?”

下一句,周王便是对珑玥说道:“从今日起,你便住回珑玥宫去,宫外和桑梓谷都不得再去。朕会令人改正你的仪容举止,教你做些女红,好让你学学如何做个女儿家。”

“我很好。”珑玥不屑抗议道。

“父王之令,不得违抗。”周王黑起脸斥道。

“我又不是你亲生的。”珑玥白着眼珠子,拧道。这是一道山崖之裂,她从小便知道。

在她记忆里,她懂得的第一件事,便是自己是个野孩子。她只是母妃用命换回来的,宫里的这个人只是籍着对母妃的一点点爱才容忍了自己苟活着,给她一个大周公主的名分。

可事实是什么,都在山崖之裂里。

“你……”周王倒吸一口冷气。面前的孩子脸上一种倔强,一种凌蔑,真是像极了黎妃。而那话音之外更多的是一种仇视,一种怨恨,也是像极了黎妃。

“珑玥,话不可胡说。”黎父黎母急忙拉过珑玥去。

“我们回家。”珑玥立即又欢笑起来,可惜是对着黎家的人。

“不准。”周王在她身后大喝。他心里好想抱过这个孩子,好想请求她原谅。他好不想黎妃那样绝决的离开自己,只留一个冰冷的殷红的躯体给自己。

“我和她谈谈。”黎父横到两人中间,对周王道。

周王用肃青的脸色武装着心里的哀恸,可往外走去那微蹒的脚步却还是出卖了他。

三十七 珑玥回宫

黎父看着周王的背影不由得起了丝怜悯。他哄着珑玥道:“你想不想我们住大房子。”

“想啊。”

“那你便委屈一下,在王宫住上一阵子,给我们换个大房子来。”

“可以这样?”珑玥将信将疑。

“千真万确。”黎父还她一个坚定的眼神,又指黎冉道,“你问你冉哥哥,你冉哥哥不会骗你。”

黎冉心虚得点了点头。

黎母在边上叹口气。子不教,父之过。奈何珑玥生父不管不问,师父邪术偏门,舅父满口胡诌,如此这般,怎能教个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出来?

只是,这几句话比周王的金口玉言管用多了。珑玥不但言听计从回了珑玥宫,还很是安分守己得穿起了女装。

周王欢喜着,赐了一许多金钗玉簪,胭脂水粉,又令宫人赶制罗衫衣裙,统统送进珑玥宫。

珑玥想着黎父的话,也不再与周王拧着干,倒是学起礼来。她本是学武之人,学动作学招式比常人快。分寸拿捏准了,摇步微移,屈膝恭谨,坐姿站势,不用半天便得心应手了。

周王喜上眉梢,令人抬了一架琴来,又请来最好的乐师。

珑玥这回是再装不下去了。不用半柱香,便朝周王抱怨道:“你还是给我找把剑来吧。我舞那个,比这个强多了。”

“哪有女儿家成天舞刀弄棍的?学一点音律,也是陶冶你的情操。”周王劝道。心想说你母妃乐器样样精通,只求你学个琴,可为难吗?

“情操是什么?”珑玥好奇道。

呃,这孩子缺文化。

周王这又把太子傅请来,让他教导珑玥识字论文。

“我识字呀,我又不是文盲。”珑玥翻了翻宫人抱来的成梱的木椟,不耐烦道。

“好,那你说说这一句,”周王随手捡起一篇木椟,读道,“虚无无形谓之道,化育万物谓之德。讲得是个什么道理?”

“瞌睡。”

“瞌睡?”

以往师父一念这些,珑玥便瞌睡。这会周王一提,她便打起哈欠来了。

我的儿,若知道青杨如此毁你,朕当初定不让他带了你去。

周王再念上几句,珑玥毫不客套得趴木椟上睡过去了。

周王无奈又宠溺得只好作罢。

他将珑玥抱上榻,给她盖好被子,看了她好久。这孩子单看脸容,额庭俊秀,鼻胆高悬,眼角微扬,粉唇温婉。真是标致俊俏,英姿勃发,一如年轻的自己。

唉,若是时光可以重来,便好了。

周王轻声吩咐宫人宫女们小心伺候。又亲自看了看火盆,叮嘱他们往旺里烧。随即又将珑玥宫里各处巡视一番,这才心有余温得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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珑玥宫的变化,牵动了整个大周王宫里所有人的心。以前千方百计跳出珑玥宫的宫人宫女们此刻都追悔莫及,以前顾念黎妃温谨体恤的宫人宫女们此刻都喜出望外。

连周王身边的廖公公脸上也有了喜色,只是他没敢表现得比周王还眉飞色舞罢了。

不过,却有那么两个人,此刻正在咬牙切齿,疾之如仇。

一个是姚妃,一个是姚妃的女儿,姬瑛玥。

王宫里的荣华富贵是享之不尽的,王宫里的争权夺势也是除之不尽的。王宫里受周王宠爱的女子都没有好下场,王宫里受周王疼爱的孩子也都没有好结果。

不过,周王专情,他的后宫里只有两位妃子。一位是死去的,另一位是活着的。一位是他深爱的黎妃,另一位便是为大义和亲娶来的姚妃。

姚妃生于宫门,尔虞我诈的宫廷生活从小耳染目濡。对付家境清贫,歌伶出身的黎妃,她有的是手段。而一个区区十八岁情智兼失的少女,姚妃想珑玥还不配自己出手,便将她交给瑛玥,让瑛玥去练练手。

瑛玥去了一趟珑玥宫。转了几遍,只觉得珑玥宫好似清落,空荡荡的除了榻和柜子,几样摆设,再没有其他了。梳妆台上父王新赐的金钗玉簪,胭脂水粉,比起她瑛玥宫里的来实在是少之又少,逊之又逊。

再转两遍,终于发现一样东西比她瑛玥宫多了,那便是火盆。

可火盆又不是稀罕物。

珑玥从屏风后走出来,身上是新换上的衣裙。一身霁月流水般的云锦长裙,只在领口衣边加缝半指宽的正红色锦缎,右衽飘带也是两根正红色锦缎,好是灵动飘逸。

这一袭白,一寸红,最是衬了珑玥的冰和肤色,又不失高雅贵气。

是周王令人连夜赶制而出。

珑玥自己也极是喜欢。

可脑袋上的花饰,她是说什么也不爱了的。只肯简单绾个发,别上一根脂玉发簪。脸容上更是清水抹一把完事,什么也不肯涂。

瑛玥的眼睛一时被眼前清逸出尘的女子吸引着,她从来没见过不施粉黛便这么出挑好看的女子。但一个转念,那是珑玥,是自己该嫉恨的人。便立即生出无限嫉恨来,直想拿把剪子上去剪烂她的优美灵秀。

瑛玥告诉珑玥自己和奕煊定亲的事。

珑玥“哦”了一声。

瑛玥诧异道:“你不生气吗?”

“我为什么要生气?”

“奕煊说,他在桑梓谷见过你。说你太粗俗,是个野孩子。所以他便跳过你,向我求了亲。”

“哪个奕煊,我怎么不认识?”珑玥挠起头来想了想,忽然又大叫,“你说那个上杞人!”

“嗯。”其实瑛玥也不确定珑玥说的上杞人是不是奕煊,但看珑玥吃惊的表情,倒是让自己感觉到挑拨成功,胜利在望。

“上杞人和你定了亲?”珑玥这会真的血气上涌了。

“是啊。”

“他现在在哪?”

“外使驿馆吧。”

瑛玥话音刚落,只见眼前一道白光掠过,珑玥已经不在房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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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亲前一天,瑛玥出了驿馆后,奕煊便让人去打听了黎家的住址。他想去见一见珑玥。可随从还没回来,青杨便来了。

青杨得知瑛玥来过,便将周王托与他的事隐了下去。因为他知道,瑛玥这一步,木已成舟。

奕煊问起珑玥的身世。

青杨叹口气道:“那是个可怜孩子。娘亲死了,小妾不容她,老爹便托在我那里。”

“仅是如此?”

“仅是如此。”

一个不忍多问,一个不愿多说。

奕煊再提探望珑玥之事,青杨又是一口拒绝。

今日一早,外使驿馆里,上杞回国的马车马匹整装待发。周王盛情豪气,回赠了两车礼物,又派了青杨道君和大臣们来相送。两厢一番礼仪,大家依依惜别。奕煊领着宋大夫和随从流连忘返得出了大周都城。青杨也功德圆满般回了桑梓谷去。

不过,奕煊出城后,心头还是不忍。又简装单骑悄悄回到都城,去了黎家。正要敲门,遇到一老汉出门,奕煊未及行礼急忙问及黎冉。

“上山去了。”黎父摆摆手,匆忙而行。

如此也好。

奕煊最后望了一眼大周都城,望了一眼桑梓山的方向,将那叫龙月女子的故事收藏于心,别过身往回国的路上驶去。

三十八 遭遇杀手

珑玥飞奔到驿馆,那里早已没了奕煊的身影。她抢了一匹马,驿馆的人喊了都城卫一起阻拦,她又顺便夺了一把剑,一路往上杞方向狂奔而去。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如此。只是一知道上杞人跳过她,定了她妹妹的亲,珑玥心里便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杀了那个早该杀的人。

暮色四合。

四周麦田青油油一望无际。宽阔的泥土马路上一骑白色纤弱的身影疾速得像在追赶天边的云彩,飘然得又像放飞的精灵,完全不知目的不知疲倦。

往上杞的路,珑玥只是听说过,却从未踏足。她也不知道奕煊出来了多久,自己会不会追上。何况对于杀奕煊这件事,之前一直没有把握,现在也没有胜券,但杀他的念头却越来越强。

不知道自己跑出了多少路。天越来越黑。但如此宽阔平坦的马路没有分岔,那应该就是对的。

终于,过了一个村庄,在一片树林处,珑玥看见隐现的月光里前方有一行车队。一辆华顶马车,两辆物资,还有几骑随从。从那随从的服饰上,珑玥聪明得断定了那是奕煊的人马,而奕煊也一定是在马车里。

她等不及勒马近前,直身从马背上飞跃而起,举着剑冲向马车顶篷,一剑挑开一个窟窿,看见马车里的黑脑袋便刺了进去。

奕煊推开宋大夫,躲过一劫。马夫喝停了马,外面随从已经朝珑玥挥舞着剑聚拢了过来。

珑玥一个旋身,将随从们逼退一次。在他们再聚过来的时候,珑玥又一剑朝马车里刺了下去。

奕煊索性一掌劈开车顶,钻了出来。

珑玥飞身离车,斩伤两个随从。看到奕煊,心头大悦,立即朝他猛力挥了剑来。

“龙月?”奕煊看清来人,跳下车躲过一剑。

珑玥却根本不想与他叙旧,只想自己杀个痛快。她白色的身影在漆黑树林里飞转急斩,犹如鬼魅般速度。

随从分别包抄纠缠珑玥。

奕煊大喊:“不要伤了她。”

珑玥不领情。见随从放弃了自己,她倒专心来杀奕煊。

奕煊不停得躲闪,珑玥不停得追杀。

忽然蹿出两个黑影,和珑玥一个方向朝奕煊打去。

奕煊暗叫不好,跳飞着逃出几丈远,却见树林里不只多了这两个黑影,他的随从全在混战当中了。

来不及细辨,黑影到了跟前,奕煊接招对招。又来一个,奕煊倒也支撑得住。

可珑玥却又杀了过来。

奕煊只好再逃。

奕煊跳进随从的战团,随从们立即有了底气,挥斩得刀刀果断。

势均力敌,一时胜负难分。

但追杀奕煊那两个黑影明显武功高强一些,他们只将随从丢给他人,专心对付奕煊。

奕煊只好举剑奉陪。

忽然一个白影,又近了奕煊的身。

奕煊正是苦恼,珑玥却反剑朝那两黑影杀去。

“姑娘,我们一起杀了他不好吗?”一个黑影边挡边与珑玥道。

“不好。”珑玥毫不客气得一记挥中他胸口,“这个人只能我来杀。谁杀他,我便杀谁。”

为何总想着杀我?奕煊好想问问。

珑玥总那么多杀自己的理由,单单此时这句最动听。奕煊心头一暖,手里剑力更足。

可珑玥的体力快耗尽了,她动作已经无端慢了下来。

奕煊感觉到了。

可珑玥不甘示弱死性不改,仍是想撇开奕煊,自己一对二。

若没有她,奕煊恐怕已经解决完这两个黑影。可是她在跟前,奕煊反倒畏首畏尾,瞻前顾后。

忽然第三个黑影从半空冲了下来,对准奕煊一剑刺来。

珑玥看见,一个转身,推开奕煊。

“啊——”珑玥身背顿时鲜红一片。

“龙月!”奕煊抱过她,眼见一个随从在跟前与人厮打,把珑玥往他身上一靠,“照顾她,去车上。”

那车上因为有宋大夫,一直有一名随从护在旁边。不过这些黑影的猎杀对象应该是奕煊,宋大夫这里被杀了一个黑影,便再没人过来。

奕煊这会解了束缚,大开大杀,倒是痛快起来。合着随从们,没一会便杀光了所有黑影。

随从翻查起死尸,就地挖坑掩埋。

什么身份线索也没有,但奕煊也猜得到是泽延派的人。刚出大周,便杀来了,这是有多急不可耐?不知上杞如何了,奕煊心头一片焦虑。

珑玥很似难堪得仰着脖子坐在马车边。脸上比月色苍凉。

奕煊走过去,蹲下身,看了下她的背。一朵血花绽放在月色里,妖艳,黑红。

奕煊留了一半随从继续处理死尸,另一半与他往回赶去之前路过的村子,再派一个人,让他快马加鞭赶去黎家报信,找人来接珑玥。

奕煊将珑玥扶进马车,从座位底下找出自己的斗篷,裹上珑玥的身,再将她揽进怀里。

马车掉转马头,朝村庄驶去。宋大夫睁着眼睛看着斗篷里的女子,感觉她是月亮上掉下来的,冰凝玉色,冷艳绝姿。

珑玥附下身,倚靠在奕煊的膝盖上。马车摇摇晃晃,背上有种牵扯的疼。

“你怎么这么傻?”奕煊抱紧她。他感觉那疼是在自己身上。

那一剑,他已洞悉,他一个人完全可以避开,可是怀里的傻女人却推开他替他受过。

珑玥一哼不哼。

到了村庄,随从找了户人家,敲开对方的门,许了一点银子,借个宿。

奕煊扶着珑玥进了屋,让人置了火盆,烧了热水,又取了药和棉布来。他关上门,剥开斗篷,坐到珑玥身后。伸手将她衣带拉开,将她衣裳露出香肩,露到伤口的地方。

珑玥抬着头望着深黑的茅草屋顶,身上没有半分拒绝。

奕煊拿热水清洗了一下伤口,有一点深。仔细检查,幸而未伤及筋骨。他又挤了些浓血出来,重新清洗。

珑玥身子轻微摇摆,又痛又冷,可她保持着看屋顶的姿势,任由奕煊折腾。

奕煊眉头深锁。他拍了药,用棉布一层层包裹上去。面前的冰脂雪肌,柔嫩玉洁,芳凝暗香,好想将她吻遍全身。可手指绕过胸前,没有停留,也没有犹疑。

两人都屏着呼吸,情与礼只在一念间。

奕煊想着,自己再如何喜欢眼前的人,也不可越雷,她值得珍重,值得更好的对待。

珑玥却很简单,他看不上我。

将衣裳重新穿好,奕煊扶珑玥趴上榻睡会,给她盖好被子。又将火盆里的木炭拨了拨,挪近了一点。他估约着路程,黎家的人不会那么快。这点时间,他可以和珑玥说很多话。

可是让珑玥睡会,她真的睡了。

“天下如何有这般奇妙女子。”奕煊坐在她床头,看着她,忍不住将她的手握进自己手心里。

真是寒凉。奕煊感觉到一股寒流正透过掌心往自己心上游去,像是看着一条鱼在水中游走一般清晰。

奕煊给她拢了拢衣袖。

锦缎厚重,色彩规正,衣着如此布料的人家,家底应该不薄吧?

可是怎么这么单薄,便出门来了?

她是如何知晓了自己的行程一路追了过来?

随从将珑玥的剑递了进来,那是一柄普通的佩剑,不是在桑梓谷见到的珑玥自己惯用的利剑。怎么有点眼熟?再看几眼奕煊便认出是大周都城卫的标准佩剑。

我的傻龙月,你这是抢了都城卫?还是你家有人是都城卫?

三十九 忧伤成疾

珑玥原本没想睡,可是自己实在是太累了,一挨上床榻便睡着了。待她醒过来,看见奕煊一个蒲团坐在她床下,头枕在自己边上。

这种感觉说不出好与不好。

自己醉酒那次,被这个人掳去,怎么醒来是和他睡在同一个被窝?

可是今日这般,他为何又如此拘礼了?

瑛玥,他喜欢的人是瑛玥。

珑玥痴痴笑了两声。

奕煊听见动静,睁开眼看她。

珑玥一骨碌爬起来,背上一阵撕裂疼痛,这才想起来自己的伤。

“慢点。”奕煊轻嗔道,伸手去扶她。

珑玥却挥开他,不要他碰。

珑玥坐起来,挺起身子,仰起头,感觉这个姿势能让伤口不那么痛,可奕煊看着却是一副倔强的模样。

“有机会,我还是会杀了你的。”珑玥眼睛没有落在奕煊身上,仿佛是对着空气说得。

“为什么?”奕煊却对上她眼睛,看她。他感觉珑玥今日眼神有所不同,没有桑梓谷里的嬉戏,好像很认真。

“想杀便杀了。”珑玥回得波澜不惊,平淡无奇。她瞟过眼看去奕煊的唇,还是那么红润玉泽,可今日却没有咬他的欲望。那为什么还要杀他?

有一种爱叫做虐,有一种爱叫做杀?

奕煊心里想着。

他放下膝盖到榻上,爬在珑玥跟前,脸容稍稍侧倾,带着挑衅诱惑,又性感深情的口吻递上自己的唇:“我现在让你杀。”

“我现在没想。”珑玥心里慌了一下,却还是避开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咬他的心情了。

可这一刹,奕煊却看见了她清澈眼眸里的忧伤。那是和自己心底这些时日,思她念她想她无果的忧伤是一样的。

奕煊翻身坐下,他想搂过珑玥去。可珑玥却又倔强得看去屋顶了,那脸上的雪白,如冰河一般。

天微明的时候,随从进来报,远远看见有马车和官兵过来。

马车可以是黎家的,官兵是哪里来?

奕煊又看了眼竖在墙脚的佩剑,心里急急盘算着如何周旋应对。

“你知道我是谁。”言语就像风,淡若得随即随灭。

奕煊点了下头。

“很好。”言语就像风,重若得狂摇狂坠。

大周来的人到了跟前,黑压压一片都城卫,前面至少五十骑兵,后面还有上百步兵。

至于吗?为了一把剑!

奕煊想着是不是该拿出大周女婿的身份来交涉?可那样,珑玥是不是又该不高兴了?

正想着,马车里的人下来了。第一个出来的竟是廖公公,随后是黎父黎母。

奕煊赶紧迎了上去。

廖公公慢了步子,黎父黎母已经冲进了屋。

“廖公公。”奕煊行礼拦下他,问道,“何以劳烦您大驾?”

“奕煊公子。”廖公公回礼道,“我们陛下的心头肉,好不容易哄了回宫住了两日,这怎么忽然又飞出来了?遭遇杀手?遇刺!陛下甚忧……”

话没完,黎母的一声“啊”,春雷般的尖叫哭声惊爆房屋,门外所有人全都感觉到了屋宇的震动。

奕煊的心也震爆了。

廖公公奔进屋去,黎母抱着珑玥哭着,黎父已经脱了外裳披在珑玥身上。

“我们回家。”珑玥疲累得站起身,往外走去。

黎父黎母急忙一左一右扶过她。

几人从发怔的奕煊身边走过,他才猛然醒了过来。奕煊迅速进屋抓过自己的斗篷,追上珑玥。

“珑玥。”这一声,仿佛是自己初见她的招呼,可此声却又好似悲凉。

奕煊走近她,将斗篷给她围上,系上脖颈。他专注着手里的动作,犹如给珑玥上药一般。他不知道此刻自己该说什么,亦不如不说。

珑玥看着他的脸,清朗温雅。看着他的眼,深邃沉静。看着他的唇,润泽幽涴。可这样的秀色可餐已是瑛玥的了,自己再不得了。

奕煊抬起眼,又看见她的凝然冰伤。好想抱过她,亲吻她,呢喃她。

可咫尺已天涯。

珑玥手里轻轻一拉,领口漂亮的蝴蝶结系带立即垂挂了下去,斗篷哗啦一声落下地,溅起一片风尘。

言语就像风,即吹即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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珑玥接回宫后,医女重新检查了伤口,上了药,包扎。

珑玥趴榻上一动不动。

周王进来,喝退所有人,坐在珑玥身边,半晌才问道:“你喜欢奕煊?”

珑玥没回答。

周王又道:“你喜欢谁都可以,独独他不可以。”

珑玥依然没有吭声。

喜欢是什么?咬他吗?可自己现在已经不想咬他了。

喜欢是什么?杀他吗?可自己现在已经不想杀他了。

不知道。没来由的。就是难过。

这种情愫像寒症,冷彻着她的全身。可是她早习惯了寒症,这种冷彻比寒症还冷彻。

是什么?

珑玥自己也很疑惑。

黎母来看她,说:“孩子,你怎么这么忧伤?”

哦,是忧伤。

我竟然有了忧伤。我会忧伤了。

可是忧伤太难受了。丝丝绕绕,像是缠满了宫殿,怎么也摆脱不了,走不出去。

珑玥病恹恹的。

起初大家以为她是有伤在身才如此,可伤好了,她还是病恹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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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宸半梦半醒中,搂过身边的美人,正想一亲芳泽,可怀里的触感好像圆润了很多。他打开眼睫瞟过,顿时,惊得跳了起来。

静夜桃眼轻朦,红唇掩笑,拉开衣领侧下身子。

“姑奶奶,你何至于此?”碧宸甩过额前秀发,眼睛从静夜身上移到夜明珠。他想说,真是阴魂不散。可是见了静夜那丰腴体态,凝乳玉脂,香酥玉峰,又不忍出口伤她。

“你刚刚好勇猛。”静夜脸上的笑靥如酒醉般晕染。

“胡说,那个不是你。”碧宸恼道。心里仔细回想了一下刚刚的美人,瘦削柔白,玉骨蛮腰,与眼前的人完全不同。只是若是静夜幻化的岂不完了?

“就是我变的。”静夜笑道。说着,翻了个身,榻上便换成了那瘦削美人。

碧宸脸色大白,一个鲤鱼打挺,跳下榻便跑。可寝洞的门还没出,便给捆仙索捆了。

这捆仙索真真恼人。

被束了便什么也做不了,不能变形,不能隐身,如同法力全失,只待任人宰割。

可是一物降一物,生生相克,任何法器也都有漏洞。

碧宸脑子里急急想着对策。

眼睛看去榻上的麻烦,忽然发现破绽,大笑道:“刚刚那美人是只狐狸,有着她独有的骚味。你想诓我,也不做足功夫。”

静夜回了正身,走到跟前,手指拂过碧宸下巴:“那又如何?我们现在来。”说着,便动手透过捆仙索去扒碧宸衣衫。

“灵翘!”碧宸大叫一声。

灵翘剑哧溜一声从碧宸袖缝里钻了出来。碧宸一个凶狠的眼神扫去静夜。灵翘剑在空中旋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摆正剑姿,立即剑稍指向静夜心口直直刺去。

静夜双手一夹,灵翘剑的力量却如推山般狂倒而来。静夜被逼得连退数步,退到榻前,再无可退。灵翘剑擦过手掌,进了一寸。剑锋锋利无比,顿时静夜握剑掌心处滴下血来。

灵翘剑闻血起兴,更是亢奋,往前逼迫。

“一把剑,怎得这般能耐?”静夜从来不知道碧宸的剑如此狠厉。她双手已是微微颤抖,可她知道自己一松懈,这剑尖便会刺进自己心脏。

静夜顽抗着。

碧宸却笑着跳到石台坐下,看起热闹:“你久不出深闺,不知道我碧宸的灵翘剑不稀奇。你要挺得住,我倒是乐意跟你说说灵翘剑的来历。”

“改日奉陪。”静夜手臂发酸,猛得用力一推,下腰反卷身子,躲过灵翘剑一记。在灵翘剑转了方向再逼过来的第二记之前,静夜飞身离了碧宸,离了承源洞。

碧宸身上的捆仙索失了主人,犹如死物般唆啰啰掉下了地。

“呼!”碧宸甩了甩胳膊脑袋,一身轻松。将灵翘剑召回手里,对着捆仙索砍去。可是这能杀魔杀神的剑,却斩不断捆仙索一分。

碧宸将捆仙索盘起来,想到了三昧真火,想到了九天飞瀑下的封印池。

他将灵翘剑抓起手,看了看。

剑身宽厚雪亮,刚毅不折,隐隐泛着波纹,犹带山石海浪之息。剑峰细薄明利,削铁如泥,白光一现,鬼神泣之。剑稍更是尖锐挫骨,化影成灰,势不可挡。

绝世好剑。

三十六条仙家上神的命,三十六桶仙家上神的血,金刚铸造,嗜血而生,岂能不好?

只不过,你也只能在灵犀剑不在的时候逞逞能,若是灵犀剑回来,你便乖乖做老二啦。

碧宸指尖弹了下剑壁,灵翘剑发出一声空灵响脆的幽音,仿佛在思念老大。

四十 戏虐白猫

碧宸一个遁身,去了大周王宫。

可是珑玥没在先喆庭。

碧宸化成一只白猫,四下蹿飞着找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要找珑玥,许是只是想看看这个可能是他兄弟的女人。可是见不着,反教他更想见。

终于在珑玥宫找到了。

珑玥百无聊赖得趴在窗前,一只青玉花瓶里插着宫女刚采来的桃花。珑玥便盯着那桃花一直看着,看过朝夕,看过阴晴,看过指缝里的时光。

那个叫忧伤的情绪一直浸泡着她,仿佛她身边有个无形的忧伤寒泉。她想抽身离岸,可是往哪走,都是忧伤。

学琴,看书,她本就没有兴致。可舞剑,也是舞着舞着便没了兴致。

她想美伶醉,可宫里的美伶醉都被她喝光了,其他酒又好没味。

这个叫忧伤的东西真的让人好忧伤。

珑玥简直忧伤的要死。

周王一有空便来陪她,给她念木椟,珑玥便趴他身边睡觉。睡觉的时候没有忧伤,只有安逸,沉静。于是,周王便在木椟里找到了与珑玥的共鸣。

瑛玥也会经常来,来看看这个被自己折磨得忧伤的姐姐,心里那叫一个快慰。

白猫爬上树枝,对着窗里“喵,喵”叫着。

珑玥听到声音,好奇得走了过去。

白猫跳下树,佯装逃跑。珑玥追了几步,可一眨眼跟丢了,只好往回走。白猫立即又在她身后“喵,喵”叫。珑玥再过去的时候,白猫跳上一块石头,缩起四肢装得乖乖样趴着看她。

珑玥也饶有兴趣得弯身对视。

“宫里有人养猫吗?”珑玥问旁边的宫女。

你才猫呢,你全家都是猫。我明明是九尾狐好吗?白猫对着珑玥翻了个白眼。

“没有。”宫女答,“许是野猫。”

你才野猫,你全家都是野猫。你见过这么好看的野猫吗?白猫对着宫女翻了个白眼。

“这猫好白,眼睛还是绿色的。”珑玥笑了笑,一时好像丢下了忧伤。

别叫我是猫啦,我是九尾狐王哎。被天界的人知道,我颜面何存?白猫抗议得“喵”了一声。

珑玥伸手去摸了一下猫背,毛茸茸的,好舒服。

白猫一阵刺骨寒冷冻得“喵,喵”大叫,浑身颤抖得跑了。

珑玥追了过去,终于找到一件好玩的事了。

白猫东奔西跑,上蹿下跳。珑玥紧追快赶,手扑脚飞,将自己的轻功也用上了。

大周王宫里,一时之间,每方庭院,每扇宫门都忽然惊现白影掠飞的场面。一个蹦蹦跳跳,一个疯疯癫癫,猫与人追闹得不亦乐乎。

周王见到,看着珑玥久违了的跳脱活泼,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他让宫人们都去帮忙抓猫。

白猫这下成了众矢之的,千躲万藏寡不敌众,被扑住了。

珑玥摩拳擦掌,笑嘻嘻得走过来。

好兄弟,我是看你面子给你抱一下。只是抱一下哦,别想打我别的主意。唔,比如把我抱进被窝。

白猫正腹诽着,珑玥已经两手抓住他前肢,将他荡秋千般左右荡了起来。

“喵,喵。”白猫乱蹬。简直冻死我了,放开我爪子,不对,是放开你爪子,“喵,喵。”

珑玥却高兴着,荡得白猫身子乱蹿逃不开去,荡得白猫白眼翻得天旋地转,更是荡得幅度越来越大。

你冻我便算了,别想一甩手扔我出去,我会被扔死的。“喵,喵。”白猫大叫。

珑玥手臂许是累了,亦或许是觉得该安慰一下白猫。她拎起白猫,将他整个抱进怀里,想给他一个拥抱。

妈妈呀!冻死人啦!还不如被扔死。

白猫再受不了了,推开珑玥,蹿出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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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宸回了人形,躲进清曦洞大口喘着气。那毛骨悚然的冰寒纵使跨越了时空却仍是一时半会无法消解。

“烈焰的寒症会死人的。”碧宸嚷嚷道。

“你去看他了?”绿樱躺在榻上,听到此话,欣喜道。

碧宸这下又暗责自己口无遮拦了。但想想刚刚玩得追逃游戏的确乐在其中,那女子桀骜不羁的样子倒是真的与烈焰几分神似。

若是烈焰真的能回来,那便太好了。

碧宸看着洞前景致,青山绿水,碧水蓝天,十万九千年不曾变过。

“说吧,奕煊在哪?”碧宸心里决定了,倒是主动担起事来。

“没和珑玥在一起吗?”绿樱也不确定。

碧宸这便把囚牛召来,让他去查看一下奕煊位置。他自己则去刚收服来的长矛之地转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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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圆满和亲,荣归故里的人是一点准新郎的喜气也没有,比去大周之前更是颓废迷茫。

“你知道我是谁。”

捉弄我,玩弄我,让我爱上你。你却越过我,和了我妹妹的亲。

“很好。”

讽刺,忧伤,愤怒,决然。

珑玥留给他的最后两句话,奕煊在她转身离去,看着一团冰冷染红的斗篷时才悟出来的。

可是回到上杞,没有人给他颓废迷茫的时间。

西秦边境来犯,攻占了两个城池。

奕煊一回到朝堂,立即看去羊皮卷地图。与上杞边境绵延最长的是大周,两邦一向安好,两境太平。东边接壤的是东鲁,虽平阳君是个隐患,但至少目前表面平静。只有西边西秦历来强掳豪夺,欺软怕硬,最是事多之地。

西秦也与大周大片土地接壤。但大周国力强盛,西秦从不敢挑衅半分,倒是对上杞虎视眈眈得很。动不动便在边境佯装演练,比试奔马,奔着奔着便跨过边界,掠夺一番。

而这次竟不但掠了城池还抢占了去,实在是得寸进尺,深恶痛绝。

国君得知奕煊和亲成功,很是高兴,但这点高兴很快被西秦侵犯的烦恼替代了。

奕煊请求应战。

泽延也请求应战。

国君看着眼前两位爱子,各自风采飞扬,容貌迥秀,却一样的壮志凌云,意气焕发,心中甚慰。

但奕煊是哥哥,年长泽延两岁。处事更是稳重老练,思虑周全。国君稍一思量便将大任交给了他。

奕煊当即和虞相国及支持自己的朝臣选定了出征武将,制定了作战计划。

四十一 征讨西秦

三天后,奕煊披盔戴甲,和随征陈将军领了两万将士浩浩荡荡开拔西境。

一路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当大军到达易水岭时,那被夺的城池已尽收眼底了。

奕煊传下军令,就地休整,准备第二天的开战。他和陈将军及其他几位将士登上山头,趁着天色还未完全暗降,确认地形,做最后一次排兵布阵的推演。

几位将士看着脚下黑影重重的山谷走岭,心里各自泛起嘀咕。可谁也不敢在年轻的主帅面前表示怯弱,只在彼此眼神里互相交会着提心吊胆。

为何?惧怕西秦?惧怕开战?

非也。将士们从戎而生,披挂上阵是英雄本色,何惧金戈战马,泣歌祭旗?

他们心头担忧的是易水岭。

此地山势险峻,乌烟迷滞,瘴气弥漫,终年不散。

此地有个传说。很久远很久远以前,这里山谷明亮,溪谷清澈。忽然有那么一天,来了一群食人喝血的老妖怪,在附近刨坟挖尸,食尽死人。踞地为生,四处寻尸。

易水岭早先是大周,西秦,上杞三国交汇边境,常年战事无休。那些死去的战士尸身无论哪国的统统第二天便会从战场上自动消失。

久而久之,大周放弃了此地。西秦退却了此地。倒让上杞顺理成章得了这片重峦山脉。

许是冤魂太多,阴气太重。久而久之,山清水秀,明朗慧目的易水岭便成了如今这般景象。

奕煊看了看大家的表情,微笑安慰道:“每每提到易水岭,大家总是不由自主生出恐惧,害怕那个传说。传说嘛,不过就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传说嘛,谁也没有亲眼见过,都是各自心内描绘。若有妖,便有神。我们人行为端正,正气凛然,自有神庇护,何惧妖魔鬼怪?”

“哪倒是,奕煊公子从出生时便有神仙庇护,我等在你身边,自然也受到福祉光泽。区区一个易水岭,何足为惧?”五十多岁的陈将军点头附和道。说着自己便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在崖边走了几个来回。

众人这才稍稍放下忧虑。

是夜,皓月千里,顶顶白色军帐绵延于山岭之上。虽说易水岭的传说有些悚人,但除此之外也确实找不到更好的安营之处。

奕煊绕营巡视,让将士们多起一些火堆,加强巡防。他不怕妖魅传说,他担心的是西秦趁机偷袭。

他不厌其烦得训诫将士,安抚他们对易水岭的惧心。

他高声凌然道:“我们上杞人,为国为家,为民为天下。为被欺凌的百姓,为被霸占的良田。我们行正义之事,出正义之师。天神相助,妖魔让道,谁阻拦我们的一腔热血,我们便杀得谁片甲不留。”

奕煊身着黑金鱼鳞甲,头戴红缨盔帽,英武不凡,气势凌人。火堆的红火和月光的皎洁在他脸容上交相辉映,更衬得他气宇轩昂,仪度尊威。

两万将士军心大振,齐声高呼“好”,唱起战歌,气吞山河。

谁都不知道,此时奕煊的头顶正盘旋着一只飞蛾,那正是一只妖。

不过,这只妖并没有吃人的打算,他想吃的是火堆上正在烤得滋溜溜响的小羊羔。他很有耐心得等到人们烤熟,分食下去。他追着他心仪的羊腿进了一顶军帐。

这军帐是主帅之帐,是奕煊的。

随从放下羊腿后,便出去了。

妖一瞧,四下没人,现了人形,抓过那羊腿便是一个撕咬。

正是津津有味之时,忽然一只耳朵被人拎起,耳膜里传来低声怒骂:“叫你找人,你倒找了个好滋味。”

“哎呀呀,大王,顺便顺便。”囚牛求饶道。

“是顺手牵羊。”碧宸放开他,拍了他一记脑袋。

那羊腿外焦里嫩,冒着香气,滴着脂油。囚牛挨了打也放不下手,直将自己狼吞虎咽起来,馋得碧宸吞了几次口水。只是想想跟个八千岁小妖抢吃的,太失风度,碧宸只好把眼睛转向别处去了。

忽然门口有动静。

两人隐了身。囚牛看了眼手里的羊腿,知道自己坏事了。正怕碧宸责骂,碧宸已经朝盘子挥了下,一只假羊腿卧在了上面。囚牛这便不客气,继续撕咬起手里的真美味。

来人是陈将军。

只见他走到案前,看了眼奕煊还未食用的膳食。羊腿旁边的托盘里是一碗清粥,一碟小菜,两个白馍。

陈将军眼睛四下瞟了瞟,朝帐门盯了一眼,背对过去。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打开塞子,将里面黑色的液体均匀洒在羊腿上。再四下瞧了瞧,若无其事得走了出去。

“有好戏?”碧宸幸灾乐祸道。

囚牛啃完真羊腿,揩了揩手,走去假羊腿边上仔细瞧了起来。那假得一样香味四溢,肉质肥美,若不知道是假,他又想抓起来撕咬。

那黑色液体,看起来像酱油一般。碧宸指头沾了一点,尝了下,却什么味也没有。凡间因有修道者,好炼丹,好制药,花样名堂比魔界还多。

碧宸一时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毒。不过他才不想管奕煊的恩怨,只是在自己此行目的即成之前,他也不想出了变数。他将眼前的假羊腿化了去,又变了只假的来。但却生硬了很多,硬梆梆得一团焦气。

教奕煊进来看了,一点也没有吃它的食欲。

随从帮奕煊脱下头盔和鱼鳞甲,奕煊轻松得甩了甩身子。待用好膳,令人撤下了羊腿和碗碟。他又展开地图看起来,心里筹算着明天的战局。

碧宸隐身在一边,都快等得不耐烦了。

终于,月影横斜时,奕煊随意洗簌了一番,交代了随从几句,他要就寝了。

囚牛去门外将帐前的几名侍卫打了定身术,自己也隐在门口守了起来。

碧宸一记打晕奕煊,将他拖进地铺,平躺放好,使了追魂术进了他灵窍。

这个人的灵窍比珑玥的实在是丰满太多了。

触角频发,犹如毛发。往深里走,仿若钻进了树根底部。盘根错节,郁郁葱葱,且,纯白的仿佛一丝杂质都没有。

碧宸感觉自己在原始密林里穿枝走缝,四周密郁得简直一只鸟都很难飞出去。

前方看到一点粉色,在纯白的世界里,那一点粉格外瞩目。碧宸脚上快了起来,越往前,粉色开始往红里变。渐渐殷红,渐渐深红。这一枝红色蔓长丝绕,缠糜在一片白色里,绵缈在所有枝藤上。丝丝紧密,根根纠结。

碧宸爬上根部,数了数,八根。

一人七窍,奕煊有八窍!

毫无疑问,那窍红色是珑玥的。

碧宸气愤得坐下,踢了踢树根。如今八根灵窍紧密相缠,无论如何也是掰不开得了。

从来没见过如此情况,闻所未闻。

碧宸一时脑子空白。

忽然在红色根部底下发现一个环状的印记。

碧宸仔细瞧了瞧,瞧出那是一个封印。

堔冲,你太阴毒了,太阴险了,太恶毒了。

碧宸狠狠将堔冲骂了十万九千遍。

他手里使出法力,试图解开那封印,可封印纹丝不动。

他绞尽脑汁,试了很多招数,举了灵翘剑砍了又劈,劈了又磨,甚至将自己变小了钻进去咬了几口,可那封印除了留下剑痕和他的口水外,仍是纹丝不动。

碧宸无奈了。

开始想昔日的兄弟。

可是想想数字不对。珑玥五窍,丢了两窍,这个人怎么只有八窍?

碧宸又重新仔细寻查,数过,还是八窍。

那是珑玥还有一窍被藏到了另处?

堔冲,你太卑鄙了,太无耻了,太龌龊了。

碧宸又狠狠将堔冲骂了十万九千遍。

“咻——”囚牛的哨声。

“咻——咻——”很急。

大半夜的怎么有人来?

碧宸只好先出了奕煊的灵窍。

四十二 妖魅之岭

来人又是陈将军。

只见他走到帐前,看了眼站着不动的侍卫,好生奇怪。因为他早在他们的膳食里下了药,可此时他也顾不上那许多,直接一人一棍将他们打倒在地。

陈将军进了帐来,走到奕煊身边,迅速将他背起,跑出了帐外。

碧宸和囚牛看热闹一般隐着身跟了过去。

到了悬崖边,陈将军将奕煊放到了地上。从马靴里摸出一柄匕首,朝奕煊心口扎了下去。

那一刀,鲜血直冒,必死无疑。

碧宸和囚牛不约而同啧着嘴别过脸去。

陈将军拔出匕首,双手一推,将奕煊推下了悬崖。

不好。奕煊这一死,脱了凡体肉胎,便是回仙界。珑玥的灵窍岂不更难回来?

碧宸思绪未完,整个人已经飞身跃下。在奕煊掉进谷底摔成粉碎之前,碧宸勾到了他,托抱着轻飘飘落下了地。

碧宸将手按到奕煊腥黑湿漉漉的胸口上,手里运气愈合起他心内的伤口。顷刻,便微微感觉那里重新有了搏动。

这个人是堔冲的徒弟,凡是和堔冲沾边的都一样可恶。留他一命,不死便行。让他伤一伤,也够教他好好受一番折磨。

碧宸这一想,又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扔下了奕煊。

再站起身时,忽然发现四周漆黑浓雾里一圈参差不齐蓝莹莹,绿幽幽的眼睛。

碧宸扫视了一番,这些眼睛的主人个个破衣烂衫,披头散发,缺胳膊断腿,丑陋不堪。其中一个最高大魁梧的身影,足比自己高出半人,那大腿粗壮得堪比他的身腰。

碧宸得把下巴仰到天上,才能看见他脸容。不对,那脸容一团乌黑,只是感觉看见而已。碧宸堆上笑,道:“乌檀,原来你在这儿?”

乌檀俯下身,看清面前人的眼眸,是一对深绿得仿若漆黑夜里的莹亮宝石,嘴角便也挤了个笑出来:“九尾狐王,多年不见,你也落魄至此了?”

“哈哈哈。”碧宸一阵爽朗大笑。听乌檀此言,他蓦地明白了九千年前乌檀何以忽然消失的原因。

乌檀是方罡的手下。当年百野之地的豹王方罡不敌堔冲,被杀。方罡的弟弟方罜继承了王位。乌檀不服,起谋造反,遭方罜赶尽杀绝。

“乌檀你个怂货,方罜那只三脚猫让你怕得躲在这里九千年?”碧宸热烈嘲讽道,“瞧你一身的死人味,越活越死气。”

旁边小妖们气愤得将手里长枪用力朝地上跺了跺。

乌檀却不敢气愤,他心知碧宸的法力,自己这么点残兵弱将除了吓吓凡人,根本动不了碧宸一根指头。

碧宸见乌檀一身破落,一时也失了落井下石的兴趣。他谈起刚收服来的长矛,与乌檀道:“你若还有点志气,便去我那练练手。甘霖一向凭本事吃饭,你若是能争个郡王位,我也不会吝啬不给。”

“真的?”乌檀心头一喜,转而又道,“你不怕方罜找你麻烦?”

“哈哈哈。”碧宸又一阵大笑,“你怕三脚猫,又不是我怕三脚猫。甘霖很久没打架,大家都忘了怎么打了。若是有人敢来惹事,正好给大家起起兴。”

“好。”乌檀一口应承,直觉得机不可失,但一想他洞里的宝贝,只好又道,“我还有点事要做,等我做完了再去,可否?”

“别太久,郡王位只有两张,大家都抢得很。”碧宸说完,正想离身,瞧见地上的奕煊,用吩咐的语气道,“把他扔到谷外,别让他死了。”

乌檀立即恭顺得亲自抱起奕煊。

隐在迷雾之上的仙界最高统治者看到这里,重重叹了一口气。

==

上杞国的二公子,妫奕煊在出兵攻打西秦前夕,不听劝阻,强行行宿于易水岭,得罪易水岭妖魅。当夜遭妖魅掳杀,尸骨无存。

此消息由两万迅速退兵回来的将士,口口相传,立即传遍了上杞和所有的凡界国度。

上杞国君心里痛了一痛,再无心出兵夺池,将易水岭之外的两座城池就此拱手相让。

只是,那两城池早被西秦抢得没什么可抢了。如今西秦得手后,还得自我开垦农田,修整建设。这教好做强盗的西秦,反倒为难。

于是,西秦很快也撤了兵,留下两座满目疮痍的城池绝尘而去。

一代英杰离奇陨落。

大周王宫里的人比上杞国表现得还要匪夷所思。

周王亲自派了使臣去往上杞核查真相。

姚妃大骂青杨欺君骗了她,如此不堪一击的公子岂不徒有虚表?

瑛玥哭哭啼啼,还未出嫁便守了寡,可教世人胡传自己克夫,那以后还怎么嫁人?

珑玥听闻,第一个反应却是去易水岭。

她偷偷跑出宫,上了桑梓谷,取了自己的剑,拉了黎冉便走。

陪自己喜欢的人去找她喜欢的人?黎冉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可自己若不去,又岂能让珑玥一个人胡乱闯荡?这么一想,黎冉又毫无骨气得跟着她下山了。

青杨看着他俩的背影,也没有阻拦,心想着让他们去游历磨砺一番也不错。

珑玥上次在驿馆顺利抢马,心里倒是惦记上了,这回又去那抢了两匹出来。驿馆的人这次不敢阻拦,只去王宫报了信。

周王原以为珑玥上山去了,这会一想珑玥的心结,想到易水岭的凶险,赶紧派了身边最得力的二十亲卫军追了过去。可惜,他们和珑玥走得路不是一条道,生生没遇上珑玥,这些人焦头烂额得在路上来回寻找。

珑玥只顾自己心里所想,根本毫无计划,连易水岭在哪都不知道。那么行程路线和食宿打点只得黎冉处处顾全周到了。

黎冉带着珑玥先去了广陵郡,见了广陵王。

广陵郡地处大周最北端,背靠的崇山峻岭正是从易水岭分脉而出,也正是与西秦、上杞接壤之边陲城邑。

广陵王是周王的嫡亲弟弟,十八年前因为某些事,被周王贬在此处。

但他没有沉沦,而是励精图治。他一边加强城防建设,一边吸收被西秦滋扰的上杞人来此定居。他开荒通市,挖渠排沟。待人亲和,恩威并重。十八年前一个很不起眼的边陲城邑,如今在他管治下一片热闹繁忙,如织如梭。

周王若是知道黎冉将珑玥带到这里来,一定会气得杀了黎冉。

广陵王第一眼看见珑玥的时候,心头颤了颤。得知她要去易水岭,心头又颤了颤。但他没有反对,而是立即征调了一队精兵,和两个年轻人一起上了路。

“我们绕开高岭,直接从山谷底下穿入易水岭。这样安全很多。”广陵王在面对前方一片瘴雾之地对大家说道。

“不要。”珑玥显得很有主见的样子,道,“上杞人从哪里跌下去,我便要从哪里找起。万一他挂在下跌的第一棵树上呢?”珑玥为自己的才智感到骄傲。

“那里很高,是个悬崖,跌下去必死无疑。”广陵王劝道。他心里还有一句,我们现在能找到奕煊的尸体便不错了,岂能为此又送了人命?

“不怕,我有轻功。”珑玥说着,自行骑马“驾”了一声,往山顶奔去。

广陵王心惊得赶紧追上,一边问旁边的黎冉:“珑玥一向如此吗?”

“小祸不断,大错难纠。你若想教训她,她便病给你看。”黎冉答着,夹着马肚朝前面月白色的身影追去。

可等大伙到了悬崖边,却只有一匹马站在原地,那马背上的月白已经不见了。

四十三 如获至宝

“怎么办?”广陵王和黎冉下了马,探过身子朝悬崖下望了望,互相问道。

悬崖下,浓灰色大雾,厚重得犹如经年之久的棉絮,可谁也不敢将此棉絮往自己身上揽。

“那是与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也是未来与我生儿养娃的女人。”黎冉给自己打了气,纵身跃了下去。

广陵王叹了口气。留了两名精兵等在此处,其他人带着往下走,按他自己原来的计划准备进岭搜人。

珑玥仗着自己轻功好,一路踮石踩崖,倒也一点不费力。只是乌烟太重了,山谷下来根本看不见一棵树。她一直往下,感觉坠了很久,才落到地上。

那烟雾飘渺在半空,站定了脚,四野倒是清晰得很。珑玥定了定神,踏石过溪,往下游走去。这里没有阳光,没有晴暖,树木无论大小都枯死得横在溪涧岩石上,飞鸟走兽,鱼虫花草更是灭种绝迹。

珑玥四处看着,没有一点奕煊的影子,甚至一点活人的气息也没有。

忽然看到一个洞。

不过手臂粗细而已。

可珑玥见了,眼睛竟移不开去。

她走近了,饶有兴趣得探究起来。

洞口嗖嗖凉风吹出,往珑玥心口吹来。珑玥打了个激灵,好像浑身血液都沸腾了,觉得更有意思了。她弯下腰朝里面看去,可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凉风继续吹着,心口灵啊蹦得,珑玥不但不觉得冷,反而更兴奋,手舞足蹈了起来。

她拔出剑往里面捣了捣,刮到岩石发出刺耳的声音。

“珑玥。”黎冉落下地,看到她,大步踏飞过来。

“冉哥哥,这洞里有古怪。”珑玥抽出剑,将自己心口对着洞口,迎过丝丝凉风。

黎冉看了看,学珑玥的样,却一点凉风也没感觉到。

珑玥推开他,自己站过去,好像凉风休止了。她将手伸到洞里掏了掏,什么也没有。

“你是来玩的,还是找人?”黎冉拉过她,问道。心想着如此顽劣的女子可当真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滋味?

“哦。”珑玥这才想起自己的正经事。最后一眼看过那洞,和黎冉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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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里乌檀和小妖们正在惊慌失措,手忙脚乱。他们精心呵护守护得蚕茧,蜘蛛茧忽然之间全朝洞口飞了过去。乌檀瞬时变了个网兜出来,才将成千上万的白茧子,黑茧子兜住。

好一会,这些茧子们才停止了活蹦乱跳,重新被堆倒在岩洞的角落里,仿若死物一般。

九千年了。

这群遭了嫌弃被放逐的妖魔们初来凡界时,偶然之际发现了四处飘散的不同于烟尘的烟尘。年龄最长的乌檀认出那东西是灵窍之魂。

他当即判断这是方罡的元魂,是堔冲毁妖不倦之术。

于是从此,他们开始四处寻找,四处收集。养了一山谷的野蚕,黑蜘蛛,每天奴使他们吐丝做茧,用来装裹烟魂,保存烟魂。指着有一天复活方罡,打死方罜,夺回百野,报仇雪恨。

谁想今天谷里来了个凡人,竟能引起如此轩然大波。

乌檀只觉得不可思议。

众小妖们也觉得不可思议。

乌檀小心得剥开一个茧子看了下,顿时傻眼了。茧子里藏了几千年的烟魂不见了。

再开一个,没有。

再开一个,还是没有。

成千上万的茧子开了,全都空空如也。

“怎么办?”傻眼的小妖问道。

“杀了她,夺回来。”另一个傻眼的小妖回道。

乌檀踱了几步,忽然想明白了:“人的灵窍一向只认自己主人,莫非这些全是这个人的?”

众人面面相觑。

为方罡,为复仇,九千年的不懈收集,竟如此儿戏般是个凡人灵窍!

乌檀又踱了几步,放话道:“我们九千年的辛苦,九千年的努力,不能这么白白便宜她。我们让她去杀了方罜,给我们报仇。”

“老大,她是个凡人。”一小妖叫道。

“杀了她,出口气。”另一小妖叫道。

“碧宸那天让我们丢的人,也是个凡人。”另另一小妖叫道。

乌檀反复踱了几步。

无奈他人高马大,洞里狭窄,一个来回只够他踱几步。

小妖们靠墙站着,等他踱出主意来。

终于,乌檀踱了九千步之后,踱出了四个字:“静观其变。”

以他的阅历,他猜想这两个肯定不是普通凡人。不然碧宸为何要救一个?而另一个会丢了灵窍又来找?此事有碧宸在里头,必定和仙魔界有关。而他们若真想杀方罜夺百野,依仗碧宸倒是来得更实际。那么还是不要去动这个凡人为好,万一因此得罪了碧宸,那才得不偿失。

当下一番讨论。乌檀看着成堆的空壳宝贝,苦笑一声,带领众小妖们出了洞,离开盘踞了九千年的易水岭,直身飞去了魔界甘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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珑玥是连蹦带跳得和黎冉走出峡谷的。

乌烟瘴气的迷雾甩在了身后,一路往前,沿着溪流,转过两个弯,前面越发开阔。听到马蹄声,是广陵王带着人抄山路迎了过来。

广陵王下马,看到珑玥安好无恙,这才舒了一口气。

珑玥“咯咯”笑着,情不自禁的。

谷外绿意葱茏,珑玥手里挥着剑,一路捋着过去。斩下的青草被风吹进溪流,她一个跨步便想跳下去追闹,幸好被黎冉一把拉住。

珑玥脚上腾飞离地,踮着朝前跃进。众人骑马都追不上她。

珑玥等在弯道跳上突起的大石头,大喊着“慢死了,慢死了。”等大家转过弯来,她又继续飞跃。

羊肠山路,狭窄湿滑,地上石块凹凸不平。珑玥却像是踩在云上,轻盈,快乐。山石袒露之处,重重叠峦。她看着却像是千滚波涛在澎湃,一如自己心底层起叠嶂的欢喜。

珑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高兴,就是开怀,就是想笑。她感觉全身细胞都在欢欣鼓舞,好像在欢庆某件喜事。可是她自己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有什么喜事。

但,开心便好。

“咯咯咯。”珑玥对着青苍山岭,前仰后翻,花枝乱颤,笑得像个傻子一般。

“中邪了?”广陵王悄声问黎冉,“你们在谷里是不是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不过看见一个小小的洞。”黎冉解释宽慰道,“她一向如此。逮到自认为好玩的,便能一个人乐上半天。等她乐得劲头过了,便正常了。”

广陵王随行在珑玥身后。他看着这个青春年华的女子,瘦削清逸,冰清玉洁,像极了她母亲。可这女子玩闹疯傻,胆大妄为,却又是像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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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近黄昏,众人进入上杞弃城,准备在此留宿。悬崖顶上的守兵也会合了过来。

整座城,死气沉沉。很多黄土茅草屋残破衰倒,街上行人寥寥,一见官兵模样的马队全都跑了开去。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茶寮,勉强肯做他们的生意,却只有白水可卖。

广陵王借了他们的灶房,指派了人手将带得干粮面食热一热,分给大家吃。

可他忽略了一个问题。

珑玥把每个合子干粮扒开看了看,都是带肉的。

黎冉在一边将肉馅一点点掏净了给她。可递到嘴边,一股子肉味,珑玥还是一口吃不下。

这孩子,太稀奇了。

广陵王立即让人拿了银两挨家去找素食,这才喂饱了珑玥。

“今天没酒喝吗?”珑玥巴眨着眼睛。

“有。”黎冉笑着,从马兜里取出一坛子酒给她。

大家找了个比较空旷的地方,燃了几堆火,各自围着坐着,等待漫漫长夜的消逝。

珑玥抱着酒,谁也分享不到,一个人喝得煞是痛快。

广陵王好话讨了半天,才许得喝到一口。

黎冉悄声将珑玥寒症的事告知广陵王。

广陵王这才知道那酒是珑玥的药,不然这荒郊野外的夜,珑玥很难熬。

看着火堆前欢笑展颜的女子,广陵王感觉自己不在都城的十八年错过了很多事。他将自己斗篷抖开,对珑玥宠溺笑道:“到叔叔这里来。”

珑玥乖乖得钻进他斗篷,卷腿坐他身边。

广陵王搂过她,立即手上,怀里一片冰冻刺骨,不由得一个哆嗦。他自以为很清楚珑玥满月时那一场劫难对她造成的伤害,却从来不知是如此彻骨寒心。广陵王心生爱怜,五味杂陈。待珑玥酒喝完了,他便抱过这瘦削如猫的孩子,让她趴自己膝盖上睡觉。

“叔叔真好。”珑玥欢喜着。

是呢,我的好从来都没有变过。若是能这般守你一辈子,也是好的。可自己当时为何要放了手?让那个人把你夺去,却又不懂得珍惜你,让你屈辱而尽。

广陵王怜爱得拍着珑玥。若是自己当时没有懦弱,没有怯于那个人王位的身份,你我的孩子如今是不是便如怀里这般的可爱?也不至于让孩子得了这般的寒症?

广陵王旧事上心,抬头看去。一弯清月如水,风轻云淡穿行而过。

珑玥,真是好名字。

四十四 追击马贼

后半夜,春意微寒,广陵王被身边小猫般寒凉的身躯冻醒了过来。他解下斗篷,裹紧珑玥,走去给火堆添了些柴。

忽然马匹那里传来动静。

广陵王警觉得蹑手蹑脚走过去,看见一个黑影解了绳套,跨上了马背。

“偷马贼!”广陵王大喊一声。

偷马贼手里一挥鞭,疾驰而跑。

火堆边的护卫们这才惊醒了过来,迅速跟上,骑了马追去。

珑玥睁开眼,看着一团慌乱。

广陵王嘱咐她:“等我们回来,别乱跑。”

可追马贼这么有趣的事岂能落了珑玥?

珑玥当即抢了黎冉的马,与他道:“等我们回来,别乱跑。”

黎冉哭笑不得,只得一个人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珑玥脱离他的视线。

偷马贼一见追兵来势汹汹,只好狠狠抽了马一鞭,眼见面前一根大树枝桠横卧,他身子敏捷一跃,攀住枝桠,急转于上,隐于树叶丛中。

那枝桠竟仿佛只是来了只轻鸟一般,没有惊起一寸落叶。

地上追贼的人们傻乎乎得追着那疯了的马去了。只有那跑在最后的月白身影,瞧见头顶枝桠下弯得有点不寻常。

珑玥飞身跃起,近前看见了黑影,不等黑影喊叫,便是一掌劈了下去。

黑影认出月白身影,直接放弃了抵抗摔到地上。在珑玥第二掌来的时候,他几乎是哭喊着的声腔:“珑玥。”

珑玥却来不及收手,情急下旋了个身,跌在奕煊身上才没劈死他。

“上杞人。”珑玥转过身,未及爬起,急急看去奕煊的脸。“你果然没死。”

树林丛生,星光黯淡,奕煊屈腿躺在地上,珑玥探过来的脑袋遮住了月辉。可越是看不清脸容,珑玥越是凑近了过来。

奕煊张开手便将她拥进了怀里。

一阵冰冷冻彻心扉。原以为自己众叛亲离,以为自己孤立无援,可这股寒冷却带给他一阵暖流,不只是慰藉他的心灵,还抚平了他内心欠下的愧疚。

奕煊捉住她的唇,吻进去。

这些时日的苦瞬间全化成了甜,丝丝沁入心房。

没有厮咬,没有抗争。珑玥微启一池清澜,由着他投身而入,却在奕煊沉溺贪婪之时,反口跃入他的火沼,卷起他的热焰,强掳劫夺,占为己有。

珑玥,你还是那么霸道。

奕煊心头笑着,听天由命般由着珑玥噬了他的魂,予取予求。

而这般的予取予求最是心甘情愿。

“够了没有?”奕煊喃喃问道。珑玥压在他心口上,那正是他的伤痛之处。可珑玥退开时,奕煊又舍不得得纠住她索紧她。

一片马蹄声由远及近得传来。两人推拉着爬了起来。

珑玥双手捧住奕煊的脸,才不管他脸上瞬时被冻得白煞,只定睛打量他,仿佛在挑选玉石,查看上面是否有瑕疵。

不过这张白煞的脸容,依然额庭饱满,眉目清朗,鼻梁正挺。呃,唇色掉了一点。珑玥用力挤了下,将手里的英俊挤成了鬼脸,轻轻咬了一下他的唇,笑道:“我就说嘛,那易水岭有什么可怕?高是高了点,可有武功的人怎么可能摔得死?”

“你下去了?”奕煊惊道。

“对呀。”珑玥浓然的笑容在月影的清辉里格外姣艳,“我找到一个好玩的洞。”

“我的傻珑玥。”奕煊思潮涌动,一把将她又紧紧拥进怀里。

珑玥却笑着挣开,拉起他的手,脚转向高岭方向,想带他去看她发现的洞。

“珑玥。”广陵王驾马到跟前,跳下马来,将眼前的年轻人看了看。

奕煊赶紧拱手施礼,自报名姓,又将偷马的事道歉了一番。

当时黑暗里,他只略微辨出大周的官兵,竟没想是珑玥带了人来寻自己,更没看到斗篷底下的珑玥。他的伤已养得差不多,他着急回上杞。可城里根本无可能找到一匹马,这才做下了糗事。

“我们本是来寻你。这下也好,不偷不相识。”广陵王哈哈一笑,这便抹了奕煊这笔糊涂账。又让人将追回的马牵过来,指着要送给奕煊,问了问他坠崖的事。

奕煊摸了下心口,坦言道:“不瞒广陵王,此事是个笑话。奕煊是遭人暗算,被捅了一刀,丢下易水岭的。大难不死,全仗有心人相救。此次回去,奕煊也是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他被陈将军扛出军帐时,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了什么,可被碧宸打得那一记却教他醒转不过来。陈将军那一刀,他刻骨铭心。坠崖时,那耳边只有肆虐的风声。可在以为自己死去的时候,又感觉有人抱举了他,还给他心口疗了伤。

他还听见有人讲话,有人发笑。可自己实在是太虚弱,什么也听不真切。醒来时,他已倒在一个猎户家门口。

“伤哪了?”珑玥忽然大叫,也不顾边上有多少人,便要扒奕煊衣服。

“已经没事了。”奕煊拉住她。被人紧张的感觉真好,被自己喜欢的人紧张感觉更好,而被一个心内只有玩乐的人紧张到自己,那感觉甚是好上加好。

广陵王看着面前两人的亲昵,笑了笑:“我之前以为是西秦人谋算了你,可他们却也没要那两座城。如此看来,从西秦掠城开始便是一个局。奕煊公子肩头不轻啊。”

“是。”奕煊脸色凝重道,“奕煊也觉察到了。可否请广陵王赐教一二?”

“公子行色匆忙,想必已经有了万全之策。我一个大周人,岂可非议贵国朝政?”广陵王两句话淡若清水,可一句点中了奕煊心中所虑,一句点中了上杞朝政的紊乱,不得不叫奕煊刮目相看。

奕煊当众又谦逊得拱手一礼:“奕煊年轻,处事多有不周全。若能得到广陵王指点,感激不尽。”

广陵王这才回道:“你此番一回去,便能教对方乱了阵脚。但你自己的势力,这么些天恐怕也被打击得够呛。若要我的主意,我便劝你暗中行事。全盘掌控在手,再翻盘逆转。”

“妙计。”奕煊不由得赞赏道,又是一番感激涕零。

广陵王却摆了摆手,看了看旁边一脸云里雾里,似乎听不懂人话的珑玥,与奕煊道:“你若是行事成功,我是要讨赏的。不过我倒是想先问问,你想将我们大周的两位公主都娶进你上杞的宫门吗?”

“不。”奕煊低了下头,握近珑玥的手,道,“我心里只有珑玥,与瑛玥和亲实是荒谬。等大局定下,我将亲自去面见大周陛下负荆请罪。”说着,看着珑玥,又道了遍,“我想娶的人也只有珑玥。”

“你说什么?”珑玥像是如梦初醒,才听见与自己有关的话题,“你不是喜欢瑛玥的吗?”

“我不喜欢她。”奕煊低声与她道,“我喜欢的是你。”

“什么?我没听见。”珑玥却大声道。

“哈哈哈。”广陵王在一边大笑,“我都听见了,你还没听见?我原以为你是真傻,现在看来是一直装的啊。”

“你听见什么?不许听。”珑玥说着,朝广陵王抬腿踢过去。

广陵王笑着躲开了。

奕煊也笑了。

他从脖颈里摸出一块彤黄色吊玉,正是十八年前他出生那天鲲廷送与他的鲲。

奕煊将玉石戴上珑玥脖颈,将玉的来历与她道了一番,柔声道:“这块玉十八年从未离过我的身。今天我送与你,当是我对你的承若。你若想我,便掏出来看看也好。”

珑玥见那玉,黄莹明亮,玉润温泽,再不识货也能知道是个宝。可是一见眼前的人,月光下他的唇瓣如皙,些微干裂,可自己却还是情愿更想要吻他。

珑玥摇了摇身子,撒娇道:“哪用这些麻烦?我跟着你,不就全解决了?”

广陵王背对着他们,却也将珑玥的话听得丝丝分明,这会忍不住笑出了声。

奕煊安抚道:“我也想一直带着你。不过,我现在有很多事要做,你若在身边,我怕自己顾全不周。所以,我们只能暂时忍受一下离别。你乖乖回都城,等我去娶你。”

“哦。”珑玥无限惆怅,又问,“多久啊?”

“我事情一办完,便去找你。”奕煊郑重道。

珑玥又“哦”了一声。明明人还在跟前,心里却开始思念了。明明有这么多承若,心里却还是不踏实。

珑玥嘟了嘟嘴,眼眸流转的是热盼。

奕煊轻声道:“都看着呢。”手里却不自觉得已经搂过珑玥,将她用力紧了紧,铭记住她的冷彻,在她耳脖轻啜了一下。

奕煊牵过马,又和广陵王交谈了几句,这便翻身上马,看了眼自己心爱的女子,抽出马鞭,往上杞国都归去。

四十五 远古神功

甘霖,久违了的热闹。

十丈之圆的擂台上,虽是两两对决,却也是挤满了互相比拼的人。碧宸让八位郡王拟的比赛规矩,便是没有规矩。只要谁挺到最后,谁便是胜利,谁便是新郡王。而擂台下,也是成群摩拳擦掌,兴奋观战的小妖大魔们。

碧宸暂且放下心头烦恼,放下珑玥奕煊那无法抽离的纠葛,找了棵视野好的大树,跃了上去。看着眼前一片闹哄哄,乱哄哄,心里又欢乐起来。

忽然有个人影飞坐到他旁边,树枝颤了颤。

碧宸闭上眼睛,当作没看到,不搭理她。

静夜倾过头来,婆娑树叶间白日光打在眼前人的脸上,显现一片片华而雅的光晕,如峻山高远却又轻风可触。她手指悄悄去撩那额前一缕青发,假寐的人募然抓住她手腕,甩到一边。

静夜不气不恼,更把身子贴近他,将口对着他耳朵悠悠说道:“若不是我,长矛你哪能这么顺利得手?”

“你以为我稀罕那两块地吗?”碧宸冷笑道。他睁开眼,举拳将静夜的脸推出一臂之外。

“那你还给我。”

“做梦。”

静夜无趣得看了会擂台,不屑一顾道,“就你擂台上这些人还想做郡王?”

“你别捣乱。”碧宸脸色一沉。他觉察到静夜的意图,可还是晚了她的动作。

静夜已经飞身直往擂台,闯进里面,很快将台上的人都打了下去。不甘示弱的人群前仆后继往上跳去,却都撑不住多久,又被打下。

碧宸看着擂台上那一身金黄,手起刀落,快斩狠劈,真真果决凌厉,毒辣非善。真与她为敌,的确也是纠缠不休,祸事不断。不如就此封她做个郡王,自己吃点亏,倒也换个甘霖太平。何况绿樱还得要蛮海珍珠医治,还得从当前这泼妇身上下手。

这一想,碧宸便由着静夜在擂台上与人交战,随她打个天昏地暗。

忽然,远处又飞进去几个身影。

碧宸定睛瞧着,正是乌檀和他的一帮小妖。

碧宸嘴角歪裂一笑,继续看他的好戏。

乌檀上了擂台,迅速和静夜交上了手。乌檀行为不似静夜敏捷,但他力量无穷。而且他是树精化身,刀枪不入。静夜的剑打在他身上,非但没有伤痕,还教乌檀一手折断了她的剑。

静夜第一次感觉遇到了强敌。

底下对静夜看不顺眼的人,此时也不管她的对手是谁,便都鼓起掌来,叫好连连。

乌檀听了,心里暖暖洋流。没想到自己第一次来甘霖,便受到如此欢迎。这和静夜打起来,更是威武不屈,刚折不断。

擂台上一时难解难分,坐在树上看戏的人便是更欢了。

碧宸不知道,如他一般看戏的还有一人。此人正隐在云头上,是九皇子少谦。

少谦本是堔冲座下第二十九弟子。这回回夕照山后,却不是弟子的作派。而是用的他天宫唯一皇子的身份,处处尊显高贵,居高临下。

他发现了堔冲的秘密,感觉自己替代堔冲指日可待。不过,他要的不仅仅是夕照山。他想利用夕照山做点成绩,好为自己谋个座位——王者的座位——九霄宫里最高的座位。

少谦在东翎山思过,却无意一次得到七种远古神功,让他谋划心里之位的信心倍增。

只是这些神功,他越是用心练,却越是思想混乱。少谦一时不得要领,倒是想起碧宸。想碧宸去东翎山绝非偶然,也许碧宸对神功也有所参悟,他想从碧宸身上瞧出点什么。

那远古神功第一种便是意念转移。他想去哪,再不用腾云驾雾。只需想着目的地,一个瞬间便到达。仿若跨个门一般简单。

这一诀太妙,太有意思了。只是从前没去过的地方,却是意念转移不来。这个倒是不强求,如今好用便成。

今日少谦来甘霖便是用的此法。

第二种是自我修复。凡是法力深厚一点的人,受点伤都能自己给自己疗伤。而且远古术法与今之相较,并无差别。少谦猜着,现今人们得到的定是这远古神功里传承而来。只是另外六种却失了传,少谦不由得纳闷。不过,很多年后,他还是领悟到了原委,那是后话。

第三种抹杀记忆。少谦学了之后,偷偷对蓝雾动了手。蓝雾一觉醒来,竟忘了自己是谁。在夕照山疯子般跑来跑去,大喊大叫。众弟子们按捺不住他,只好将他送回他父母身边。无奈蓝雾连自己父母也不认得,犹如一个小白痴,刚破壳而出,万事不懂。

少谦倒是觉得很有趣,心想谁得罪自己,便将此人废成白痴。不过,夕照山已经有了一个,便不好再动手干一个。不然引起大家猜疑,把夕照山废了,自己也是得不偿失。

第四种复制法术。只要见过对方使用的招数,便能马上跟着做出来,简直如衍生翻刻。可夕照山弟子会的术法,少谦也一概都会。

于是他这会便将擂台上静夜和乌檀使得招数都尽数偷偷学了去。许是初学的原因,他在云头边学边耍,可总感觉形似神不似,只是雷同了招数,但使力和收放却无法掌控。

而且同时看两个人的,他的手脚不由自主得自我边打边挡,反而将轻易到手的招数打得更为混乱。可是若只学一个人的,此人被打时,自己动作里也莫名出现被打时的反应。

少谦苦恼得想了想,只得暂且作罢。

第五种聆听心声。这是目前最让少谦苦恼的术法了。起初用了此法,听到别人交头接耳,或是心里所想,他是得意非凡。仿若一时掌握了全天下,知晓了全天下人的私语和腹诽。可是不用两天,耳朵越来越灵敏。本是十丈之内的私语才听得见的,渐渐扩展到了二十丈,而腹诽原本是对方站在自己面前才感应到,如今三丈内也听到了。

那之后,少谦晚上几乎没有睡过好觉。白天耳朵边本是吵闹无休,可夜里也不停得被众师弟们的窃窃私语所滋扰。偶尔有一些对自己的非议,他也把此当成他人的告密,惩戒过当事人。那之后大家安分了很多,可他们之间还是有很多闲话,总也说不停。

少谦只好一个人溜去山里睡觉。可谁知,山里的山风树叶声更无静止时刻。少谦气恼得想废绝此法术,可是却又苦于没那废绝的法术。

譬如此时,他也只能隐在云头,若是离擂台近了。那么多人在用嘴讲话,用心诽语,少谦对自己不用怀疑,也知道自己一定会疯的。

第六种吸收气场。无论仙界魔界,只要有所法术的人,身上便会散发出他个人独有的气场。法术高等的人,更能通过对方的气场来判断对方的法力深浅。是自己能欺压还是该敬畏,都在气场里感知到。

少谦在夕照山,只要和众师弟们在一起,他便感觉自己的法力大增。他知道那是他们的气场都叠加到自己身上的缘故。可是一离了他们,自己的法力又恢复到本来面目。这种借助他人,神不知鬼不觉,无形增强自身法力的术法,一时成了少谦的最喜欢。

其实这种术法有个很致命的气门,只是少谦还未体验到那一步。

四十六 藏匿美人

第七种预见未来。少谦学会后,大兴。他时时想知道自己何时被册封皇太子,何时登基,可这样的梦却从来没出现。倒是忽然一夜,有个梦,梦见一女子朝自己一刀劈斩,他只感觉咽喉忽然一阵冰凉,眼前一片鲜血飞溅,连痛都未来得及发生,自己便吓醒了。

少谦起初只当是个恶梦。可梦里那女子与自己交手的情景一步一招都真真实实,那掌中风,剑中影,晃在眼前的白光,砍在手臂上的疼痛,都是那么醒目,那么刺激。

那女子淬雪般脸容,却有着凌厉的眼眸。身影疾速旋转,无影无幻却又似千影千幻。少谦想复制招数,可脑子里过了千百遍也分解不出那身影的变幻过程。

而梦里场景,他只在倒地时看到蓝天白云,那是哪里?

这样的未来定是不能要。

如今即得了如此法术,一定要在梦境成真之前做点事。

找到那女子,在她动手之前先杀了她。

可那女子无论仙界还是魔界,少谦从未见过。趁着今日甘霖有擂台,他便来会会。可惜筛了两遍,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却没有一张脸是他梦里见过的。

少谦踩着云朝碧宸挪了挪,想听听他的腹语,可半晌只听见碧宸在看着擂台哈哈大笑。

少谦又挪了挪。

这一挪,却让碧宸发现了头顶这片可疑的挡住他阳光的云朵。

碧宸一个翻身,跃到了云上。肉眼看不见的人,却一时不知道拔高两个深陷的脚印。碧宸一笑,腿一抬,便朝那脚印上方凌空踹去。

少谦一个弯身躲过,此时也只得亮了身形,接起碧宸连发连打过来的招式。

云下擂台上的两个人还在纠战不休,胜负难分。云上的两个人却已成一个追一个逃的架势。

少谦想着自己刚练就的七种神功,竟没一个可以对抗碧宸,一时气急败坏。就在碧宸一个双扑,要抓住他的时候,少谦蓦地想起意念转移,脑袋一甩躲过一劫,回了夕照山。

碧宸扑了个空,心头一凛,好生奇怪。但很快也想到是少谦发动了远古神功。

什么术法?逃得这么快?

再一想起东翎山被少谦刮掉的墙面,碧宸顿时又将少谦骂了几千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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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谦回到夕照山,月石迎了上来,告诉他有人找。

正殿里,一身黄灿灿的黄莺正忐忑又激动着。她千方百计终于打听到了少谦在此地,千回百折也终于将要见到自己美好梦里的人。

少谦却因为在碧宸那吃了败仗,心里正是不爽。见到黄莺一时也想不起与她有什么瓜葛,便是冷淡得没好气得问她:“你是谁?见我何事?”

“三千年前,承蒙九皇子的仗义相助,我才被轻罚了责刑。如今我出监了,想为九皇子做点事,好答谢恩人。”黄莺说着,屈膝行了个礼。衣裙旖旎,落落大方。

她心里想着,自己该怎样表现才能显得更热情殷切呢?真希望九皇子能收留我,让我从此伴他左右。

少谦右嘴角扭了一下。他又重新将面前的黄衣女子打量了一番。脸容白皙,眉清目秀,鼻高挺,唇殷红,倒也清新淡雅。

少谦走前一步,煞是关切道:“三千年前什么事由,什么案情?”

“还不都是为了我姐姐绿樱。”黄莺立即边抱怨绿樱边感激少谦得将前因后事哭诉了一番。

少谦却耳朵一嗡,只捕捉着绿樱的名字。

绿樱被关进度刑司的时候,少谦还未出生。绿樱出狱后嫁了鲲廷,居于听风阁又过上了半隐居的生活。再到她得了一棵草,去了甘霖。少谦仔细想过,自己的确从来没见过这个女人。

梦里要杀自己的女人是不是绿樱?

可擂台里里外外为何不见绿樱?

少谦又将面前的女子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虽不是自己中意的货色,却也不是那么讨厌。

少谦右嘴角又扭了一下。心里打定主意。

少谦挤了个笑容出来:“你跟我来。”

黄莺急忙跟上他的步子。

少谦招了云,带着黄莺天上飞了好一阵,落在了百野的一座山头上。

他指了指山崖上一片袒露的岩石处。那里有一棵一丈多高的树,从狭小的岩缝里钻出笔直的碗口粗的树干,倔拗得挺拔生长着。而那树干下看不见泥土和树根,有的只是一条竖线的缝隙。暗黑,深邃,像是蕴藏着一股强大的力量,随时要掰开这块岩石。

黄莺不知何意。

少谦揽过她的腰肢,脚心一收,朝那岩缝飞去。

黄莺紧张得闭上眼。只感觉黑暗朝她袭来,自己要撞石而死。

可忽然双脚又接触到了地面。睁开眼,四周漆黑。

少谦将一高案上的一方丝帕掀了开来,顿时整个岩洞呈现一片红橙色的光芒。从鸡蛋般大小的夜明珠开始,红艳艳的往外扩散,由深及浅的到橙色,到淡黄。

这些荧亮的色彩照在岩壁丝垂的纱缦上,反射出别样的亮光,使得岩洞里一切的石榻,石台,石器都染上了一种妖艳的暧昧。

黄莺心跳飞快,比进洞前更紧张,且,多了一份激动。

那个美好得犹如传说的故事,那梦寐以求令自己心动不已的男子,此刻正含笑弥望得站在自己跟前。

黄莺使劲摇了摇脑袋,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疼得醉在少谦波光摇曳的眼眸里。

少谦将她搂上怀,推上了石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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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岩洞曾是一个叫银珠的女子的。

银珠原是山崖下湖潭里的一只蚌精。她修炼成人形时,以她惊世骇俗的容颜,很快成为了百野第一号美人,也顺理成章得成了当时百野之王方罡的怀中人。

不过偶然一天,银珠在湖潭洗浴,被慕名来寻第一美人的少谦撞见。

女子一貌倾城,琼姿妖娆。

男子风姿伟岸,气度卓然。

两人一个水中身影滉荡,一个岸边摇步拈笑。丝丝爱慕,情意绵绵在四目交织中如湖水上的春光,泛起层层涟漪。

一朝玉露含饮,两人相见恨晚,很快坠入爱河,如胶似漆。

为了躲开方罡,少谦给银珠另找了住处,将银珠藏匿了起来。

直到九千零三年之前,银珠有了身孕。她念着是少谦的孩子,一心想生下来,可少谦却不想惹这个祸头。他心里清楚,他和银珠的事,一旦被世人知道,不说仙魔殊途,单单未婚先孕,也会将自己天宫九皇子的名誉扫地。

少谦假意赞同,暗地却找了堕胎药给银珠吃。银珠发现后,和少谦大吵了一架。毅然绝然得回了百野,将自己和少谦的事告知方罡,请求庇护。

方罡勃然大怒。一边藏起银珠,不让少谦找到。一边去天宫滋事,怒骂少谦。

天君脸上挂不住,这便找了堔冲,暂时制住了方罡。

四十七 万分欣喜

三年后,银珠分娩,产下的却不是一个婴孩,而是一肉球。白乎乎,圆滚滚,有人脑袋那么大。凝脂白玉,光滑柔嫩,用珠圆玉润来形容再贴切不过。

银珠错愕了。

方罡错愕了。

百野的人都错愕了。

方罡原有心思待孩子生下,偷养长大,培养他做杀手,杀他亲生父亲——少谦。可这样一个肉球完全打破了他的计划。

他将银珠送回岩洞,差人去告知少谦,他的孩子出世了。

少谦来了,见到一个肉球,深感自己受辱,认为一切都是方罡的阴谋。

他一剑劈下。玉白粉嫩的肉球顿时如爆裂的西瓜,一团鲜红液体喷涌溅出。门洞边,岩壁上,全是飞溅的红点子,而脚上更是汩汩流淌而过的黑血。

银珠惊得哭着蹲下地,去捧那自己三年时间孕育出来的生命。少谦却仍在气头上,一脚踹开银珠,对着已成两半血肉模糊的肉球,一阵猛砍,生生砍成了一堆肉泥。

银珠看着眼前的血腥,崩溃了。她睁大了惊恐的眼睛,撕裂着自己的喉咙,最后发出一声颤抖的“啊——”,冲出岩洞,跳进了湖潭。

从此那湖潭再没有了动静。

从此百野再没有银珠这样的绝色美人。

从此这岩洞里也再没了主人。

少谦发泄完了,便轮到了方罡和群起激愤的百野的人。

少谦拍拍屁股,躲进了夕照山。自有堔冲帮着,很快解决了方罡,解决了为银珠鸣不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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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九千年过去了。

少谦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将黄莺藏到此处。也许他想着事过境迁,没人发现这里又重新有了新主人。又或许这里是天君唯一不知道的他藏女妖的地方,又或许是他自己想在这里找回昔日与爱人的甜蜜时光。

少谦对黄莺说:“这个洞以后便是你的家。你想如何布置,便如何布置。只是一点,我在外面打个结界,你出入小心点,别教人发现了。”

黄莺受宠若惊,羞怯着埋在少谦怀里直点头。

少谦又说:“我俩的事是我俩的秘密,你切不可与任何人提及。毕竟你我身份悬殊,容我一些时日,再想其他办法。这里是百野,是魔界之地。你切不可与人来往,暴露你仙家身份。你若是无聊,可去甘霖看你姐姐。你姐姐叫什么?”

“绿樱。”黄莺回道,心想说,我才不要见绿樱,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少谦暗笑着,指尖拂过她胸前峰峦沟壑,善意人意道:“你先去见见她。她若真是待你无情无义,便来告诉我,我去教训她。如何?”

“好。”黄莺甜甜笑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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珑玥一行人回到广陵郡。广陵王为尽地主之谊挽留下珑玥和黎冉,于四处领着一起游山玩水了一番。

这里的山高峨苍翠,连绵不断,气势雄壮而恢宏。走在山岭之间,更是感觉人物的渺小,赞叹山峦的锦绣。

珑玥欢欣跳跃着,一路喋喋不休感慨着自己如今才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山。在广陵王面前连连埋汰从小厮混的土包子桑山和梓山。

广陵王笑着看着听着。

黎冉却心内不喜,抢白道:“那是生你养你的地方,岂有你这般忘恩负义的?”他心里正为珑玥与奕煊私定终身的事气恼着。早知道那偷马贼是奕煊,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珑玥追了去。

“生我养我又如何?还是土包子。哈哈哈。”珑玥乐得理会不了黎冉的话外之意。

珑玥自顾高兴着,跃过一片杂草丛石,飞起脚尖,往头上崖石攀去。她忽然感觉自己功力涨了。原本要踮两步飞上的枝头,现今一步便成。

她很快到达了山顶,站上一棵大树的枝桠。看着脚下的枝叶毫无动静得似自己为无物时,珑玥又使劲晃了晃,晃得树枝沙拉拉作响,讨饶般落下一地树叶。她才心满意足得笑了,停下了脚。

眼前四面环山,重山叠嶂,波澜起伏。云层厚积薄发,如悬浮高空,只从棉花团里牵扯出片缕,片丝,如若轻烟薄雾般缠绕于山峰,于巍峨的雄姿增添一份柔情。

太美了。

珑玥欢喜着。

不知道上杞怎么样?有没有这么美?奕煊事情得办到什么时候?我得等多久?

要不去上杞吧?我还能帮帮奕煊,他的将来便是我的将来。

嘻嘻,我居然会思考了。

我居然这么聪明。

哈哈哈!

珑玥站在苍穹之上,俯看四野苍茫,大声地笑,得意地笑,狂傲地笑。笑得群山摇舞,笑得云层飘摆,笑得山林里的人个个抬头仰望。

“这孩子,又傻了。”广陵王听着山谷里传荡的笑声,笑道。

黎冉却没有笑,只是一个劲地叹气:“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分开的日子都没有她见上杞人的日子多。可即便如此,她竟喜欢上杞人?”

“兴许是你们在一起太久了,感情早已亲人化了。”

冉哥哥是哥哥。黎冉想起珑玥的话,一时更没了主张。

“你先扪心自问,你是想得到她,和她在一起,还是更想她快乐,幸福?”广陵王问道。

“我自是想和她在一起,便是为了给她快乐幸福,这两者有区别吗?”黎冉疑惑道。

“可她若是与你在一起觉得没有和上杞人在一起来得快乐幸福,你愿意放手吗?”广陵王抬头望去珑玥的方向。那里看不见珑玥的身影,看见的只是高枝飞扬,摇颤起的一片群魔乱舞般的纷纷瑟瑟。

唔,这个孩子,若是从小生长在这里,现在山林还能如此茂盛嘛?

“那上杞人先不说他能不能夺到继承权。若是他登上大位,他给珑玥的荣华富贵,我自是无法比拟。但那样对珑玥真的会好吗?珑玥的心性我最清楚,桑梓谷都无法拘住她,王宫那么多规矩又怎能让她快乐?”黎冉顺着广陵王的视线,也看去那片欢腾的高山树丛。

若说之前,自己对奕煊的生死并无介怀,可此刻他倒是真希望奕煊当初被杀坠崖尸骨无存。这个念头有些邪恶,可黎冉却一而再,再而三得从脑海里蹦出来。

坠入爱河的人往往会失去理智。珑玥和奕煊看似情投意合,两厢情愿,可黎冉说得也不假。广陵王看着远处山顶上那乍现乍隐的月白身影,也不由得深思起来。

“既是如此,你更该为自己,为珑玥,将她争取回来。”广陵王原本想打算劝诫黎冉放手,成全珑玥和奕煊的美好幸福。可只一句话,自己倒是被黎冉说服了。再想想,奕煊若是真爱珑玥,他是不是也会为珑玥做些改变?

优柔寡断。又来了。

广陵王甩了甩脑袋,自己这软弱无主见的性格已将深爱的人永远错失了去,如今怎又自寻烦恼,又陷入了决断两难的境地?

还是让年轻人自己面对吧。谁不给珑玥快乐,我这个亲叔叔便找谁的不痛快。看谁与我广陵王为敌?

广陵王这般一想,心头才释了下来。

黎冉将双手张成喇叭,对着疯劲十足的山顶,大喊着珑玥的名字。以他的了解,珑玥玩闹了这些时候差不多该疲累了。再不下来,可得他上去接了。

珑玥今天却觉得自己精力旺盛得很,浑身使不完得劲。不过想想还是别让冉哥哥担心,这便踩踏树枝,一路飞跳着回到了他们跟前。

珑玥抢过广陵王腰上水袋,咕嘟咕嘟得仰头大喝了一顿。

“珑玥,若给你一个男儿身,该当如何?”广陵王笑着看着面前锋芒毕露,锐不可当的孩子,这般飒姿真真是统领大军的人物,可老天爷怎给了个女儿身?

旁边黎冉却拉过珑玥,一脸惊疑得看向她脸容:“珑玥,你出汗了?”说着,用手轻抚了一下珑玥的额角,那里竟破天荒得渗着粒粒微小晶莹,稀世宝玉般的汗珠。

“是吗?”珑玥惊奇道,急忙拿手背揩了一下,看到一丝水滴,如获至宝般大笑,“我竟然会出汗了,哈哈哈。”说着,又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

“你今天玩得是够疯的。”黎冉一边答着,一边去抓她胳膊,的确也没以前那么冰凉了,“春暖乍寒的,我们早些回去,可别伤风了。”

“我也觉得自己很久没玩得这么开心了。”珑玥说着,挥起剑又蹦跳得走去前头,开起路来。

四十八 黎冉表白

晚膳时,广陵王特意令人精心准备了全素宴,王妃和两位双胞胎公子也来了。两位公子都才八岁,身着同样服饰,脸容更是相像得如同翻版镌刻。

珑玥黎冉第一天到的时候,大家便见过礼了。珑玥秉着一贯记性,便是记不住人的名字。对于双胞胎也只是好奇,更难让她把名字和脸容对上号。

可今日广陵王与她只说了一遍,珑玥竟全记住了,一席里更没有将哥俩认错。黎冉觉得她是蒙的,悄悄让哥俩换了位置。珑玥竟还是认对了。

再换了几次。珑玥奇怪道:“你俩为何总换位置?”

这便不得不让黎冉刮目相看了,仿若面前的珑玥被个聪明人掉包了。

“我一向都很聪明的嘛。”珑玥得意洋洋。

广陵王看她那一脸骄傲又天真的样子,心里更是喜欢这个孩子了。

散了席,回到房里,珑玥才想起来,想去上杞的事还未与大家说。正想去找黎冉,黎冉敲了她的门。

“冉哥哥,我们去上杞吧。”珑玥头一句话便给黎冉浇了一盆冷水。

黎冉拉着珑玥面对面坐下,看着她不知疲倦的欢笑,问道:“珑玥,你喜欢宫廷生活吗?喜欢姚妃瑛玥那样的人吗?”

“不喜欢。”珑玥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

“上杞人定了瑛玥的亲,若他将来做了国君,瑛玥便是国后。而你呢?上杞人即使现在说喜欢你,你真的嫁进去,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妃子。要知道,国君的后宫里,妃子可以有很多很多。你想过吗?”黎冉神色甚是严肃,一丝不苟得完全超出了他只比珑玥大两岁的年纪。

“奕煊说他不喜欢瑛玥,他要娶我。”珑玥笑道。口里提到“奕煊”两个字,就像刚亲了他的蜜唇一般。

“国亲岂如儿戏能随便退换?姚妃又岂能由他称心?”黎冉看着面前不知忧愁的女子,自己脸上更是布满了忧愁,“珑玥,这个人不是普通之辈,他身上太多恩怨,太多麻烦事,你是想踏进庞杂繁乱的生活?”

“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喜欢他,想见他,想跟他在一起。”珑玥说着说着低下头去,心里还有一句“想咬他,吃他的亲吻”。不过,她倒也知道羞怯,话不用出口,脸已经不自觉得红了。

“冉哥哥知道,此时跟你说再多,你也听不进。你想去上杞,冉哥哥陪你去。冉哥哥会永远陪在你身边。”黎冉认真道。他想再说一些好听的,动情的,好表白自己内心的真切。可是面前的女子从小到大疯玩长大,与她说什么都像是玩笑,她能真正懂得男女情爱,懂得自己为她的心吗?

“冉哥哥真好。”果不其然,珑玥立即用膝盖扭了个转,双手撑地将自己拖到黎冉身边,抱起他胳膊,又是摇又是蹭,仿佛黎冉刚刚赏了她这只小皮狗一根心水的骨头。

黎冉苦笑一声,怜爱得拍拍她,这又哄了她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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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第二天两人还未出发,周王派出的亲卫军终于找上门来了。

亲卫军们在路上徘徊了几日,没遇上珑玥,便赶去了易水岭。在上杞弃城听说了大周官兵进城的事,猜到了是广陵王,这便顺藤摸瓜到了广陵郡王府。

“那个人十八年没管我,现在来管我?”珑玥抱怨道。看着面前将自己围成圈的亲卫军,心里很是不满。

“他是你父王。别没大没小的。”广陵王劝道,“以我看,你还是回都城的好。万一奕煊事情办好了,去找你了呢?”

“也是哦。”珑玥一笑。不过眼前穿着森冷盔甲的人个个面目铁青,像是来抓犯人的。跟他们走,岂不是告诉别人,自己是犯人?珑玥心内一个提气,身子一旋,离了地往屋檐上飞去,留下一圈傻了眼的盔甲人。

反应快的亲卫军也立即腾飞离地,跃上屋檐,去追那渐飞渐远的身影。王妃看到,大喊一声:“我的瓦啊!”吓得未起飞的人都收住了脚,没敢往上蹿。

珑玥把半个城邑的屋檐几乎都踩踏了一番,耍得追她的亲卫军晕头转向了,才又回到王府。

广陵王拍了拍黎冉的肩膀,欣慰道:“我现在似乎懂了一点,珑玥为何这般胡闹,心性却还能如此率真。她身边有你,真是极大的福分。”

黎冉羞赧道:“我身边若没有珑玥,也会枯燥得很。”

“哈哈哈。”两个男人会心大笑。

“笑我吗?”珑玥蹿到他们面前,一脸正经道,“不许笑。”不过,马上看到屋檐上回来的追兵大口喘着气,她又自己跳将着挥舞双手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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珑玥和黎冉,还有二十名亲卫军一路往南,回到大周都城。珑玥先去见了舅舅舅娘,见到刚开始破土动工的公主府。心下一高兴,便和亲卫军回了王宫,回了珑玥宫。

黎冉则也留在家帮着照管照管新公主府的事,没再去桑梓谷。

一回宫,珑玥由宫女伺候着先去先喆庭泡了个温泉,沐浴一番。在周王为她定制的衣裙里,挑了一身藕粉色滚金边的百层千叶裙。一改她假小子的高远恣狂,步步为摇得装起高雅华贵的大周公主来。

可是从先喆庭往珑玥宫去的路上,忽然听闻上杞来了使者,正在朝堂大殿上,与周王协商和亲的事。

“奕煊。”珑玥欣喜道,“这么快?”

这时候,可是再不要什么高雅,华贵了。珑玥抓起迤迤冗冗的裙摆,一甩湿漉漉的长发,径直跃上屋檐,直线朝朝堂飞去。

可是,今日来的上杞使者却并非是奕煊所派。而是代表泽延前来,重新向瑛玥提亲,续承已故之人无法兑现的和亲。

来使说:“奕煊公子的意外实为不幸,一代英杰就此陨落,实是敝国的损失。可是我们未亡人的日子还得继续,我们两国交好的愿望也定不能就此落空。奕煊公子罹难后,敝国政事如今几乎全都落在了我们泽延公子的肩上。泽延公子少年英雄,大智大勇,他一直倾慕瑛玥公主的芳名。若不是因为有奕煊公子做哥哥的抢在他前头提亲,泽延公子早就想来拜会陛下,姚妃和瑛玥公主了。”

高台之上的周王,讥笑了一下,看去姚妃,眼皮子挑了两挑。那意思是:你看着办。

姚妃施逦端正了身子,问来使:“奕煊公子被妖魅掳去,可有人亲眼看见?”

来使回道:“既是被妖魅掳去,又岂能被人看见?”

“那易水岭也没人下去搜查一番?真的就这么离奇失踪?尸骨无存了?”

四十九 阻扰提亲

“此事虽蹊跷,但也千真万确。奕煊公子当真已经死了。”

珑玥从侧门飞步进来,刚靠近帷幔想看看来人是不是奕煊,却忽然听到这两句,什么也顾不上,一个飞跳到了堂前,指着上杞来使叫道:“你胡说。”

“珑玥。”周王一见闯入之人,大喝道。

廖公公急忙走上前,试图拉开珑玥。殿上多位大臣也急忙退避三分,仿佛来得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阵飓风,随时会将自己吸入漩涡中去。

可珑玥却更不依不饶,争辩道:“我刚从易水岭回来,见过奕煊。”

“你见过奕煊?”来使大吃一惊。

他正惊疑大周的朝堂怎么能让个披头散发的小女子擅闯而入?可听周王的叫唤,倒是立即与自己听闻来的大周又病又失宠的珑玥公主对上了号。此刻一见,来使更觉得珑玥不只是又病又失宠,简直无礼无德,大失大周王族风范。

“见过。”珑玥把头一扬,捋过一把贴在耳脖上的湿发。风姿卓越,高傲凛然。

周王意识到什么,走下高台,拉过珑玥,对来使干笑道:“珑玥公主痴顽不敏,让使臣大人见笑了。女儿家家胡言乱语的话,请使臣大人切勿放在心上。”

“我没有胡言乱语。”珑玥不服气得甩开周王的手,“我真的见过,广陵王叔叔也见过。”

这孩子,还有广陵王?!

呃,朕要吐血了。

周王气得喊过两名亲卫军:“送公主回宫。”

珑玥却杏眼怒瞪,鼓起腮帮,甩开一堆衣裙拖摆,摆出打架的姿势对亲卫军道:“我忍你们很久了。”

“珑玥,这里是朝堂,不是你玩闹的地方。”周王黑下脸。

“你说我胡言乱语。”珑玥气呼呼道。前面还有一个什么词,她虽是没听懂,不过这四个字也够她发飙了。

“好,你没有胡言乱语。”周王眼见上杞来使站去一边,掩口而笑,只得换个方式哄住珑玥,“你先回宫去,乖。”

珑玥这才收了架势,从脖颈里掏出奕煊给她的玉,抬着脖子伸到周王跟前:“你看,奕煊给我的。”

周王来不及欣赏,只听此话,便知道了涵意,急忙一手拢过玉,塞回珑玥脖颈。

可上杞来使已经听见,他几步走近。

姚妃也听见,起身走了过来。

连廖公公和大臣也都听见了,都好奇得走近了几步。

珑玥这会可不傻,一见大家围过来,便知道他们想见识宝贝,赶忙又重新掏了出来,伸着脖子给众人瞧了一番。

周王恨不得找个洞把她就地塞进去。

“的确是奕煊公子贴身之物。”上杞来使见了玉之后,频频点头。

“真是奕煊给你的?”姚妃问道,“他为何给你?”

“奕煊说要娶我。”珑玥高昂着头喜滋滋答道。可见周王阴沉着脸,不停得朝自己摇头,那眼眸里凝成线的焦虑,失望,担忧,痛惜,汇成的三个字是“不得说”,竟让珑玥蓦地看懂了。

姚妃又瞟了一眼那黄润之玉,冷笑道:“你在桑梓谷十二年天天和一群男人同吃同住也便罢了。这会见妹妹得了个好夫婿,便去勾搭,你也实在不愧是你好母妃的好女儿。”

这几句话,当着周王和朝臣,姚妃已经捡了最轻的用词,可教在场的人仍是听出了言语里的恶毒,连珑玥也听明白了。

周王为顾全大局,忍气吞声着。

上杞来使尽显礼雅,装聋作哑着。

廖公公和旁边的大臣、亲卫军更是个个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珑玥却没这些好脾气好修养。只见她“嚯”得一声,脚心离了地,身子旋飞,身上层层叠叠的金丝滚蕾宛如瞬间绽开一朵莲花,那一头长及腰肢的秀发也如同瀑布般展开,像极了一柄旋转的黑伞。而黑伞之下,那清尘脱俗的花朵儿却在下一瞬,众人的眼光里抬起右手臂,重重得朝姚妃脸颊挥去。

姚妃顿时右脸一阵火辣,身子一个趔趄,人往后仰去。

可在她快跌倒着地的时候,珑玥却又一手拉起她,一个巴掌又挥在了同一个地方。

姚妃厮叫着:“来人啊。”自己双手同时挥舞着去抓珑玥。

珑玥后退一步,轻巧躲开。在姚妃又扑过来时,她蹬起双腿,身子横斜,朝姚妃胸口双腿并拢得狠狠踹去。

瞬时,大殿之上,一个扭曲的身形在众人脖子转满右方向的角度,滑飞到极限左方向的角度,同时伴随着那身形是凄惨的鬼哭狼嚎。

这一出,煞是精彩绝伦。

比当年黎妃的婀娜柔美更多了几分刚劲锐厉。

这一出,煞是贻笑大方。

大周王室关系原来如此恶劣,珑玥公主原来如此冥顽不灵。

这一出,煞是大快人心。

姚妃气焰熏天,真正是该有人出手教训教训了。

周王,上杞来使和廖公公,大臣一干人等不约而同地笑了。亲卫军见周王没有命令,便也事不关己得看着热闹。

珑玥站定脚,抖了抖累赘的衣裙,甩了甩一头黑发,颇感不尽兴。正要走去姚妃跟前再来两脚,周王拦下她:“适可而止,得饶人处且饶人。”

“好好说人话。”珑玥瞪起眼珠道。

呃,这孩子。周王只得把话通俗道:“不要再打了。你先回宫去,这里交给父王。”

珑玥仍是瞪大着眼珠,不过已经不是气恼的了。她在周王眼里看到他对自己的宠爱和赞许,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可是以前有什么?珑玥歪起脑袋,什么也想不起。

但如今,无论如何自己竟然能读懂一个人的眼睛了,这太神奇了。

珑玥一蹦三跳得提着衣裙,将秀发在脑后晃荡着回去了。

姚妃也鼻青脸肿得哭着被人抬回自己宫去了。

上杞来使原本是打算用自己三寸不烂之舌演出好戏教大周君臣们瞧瞧的,这会却是自己观了出好戏,满载而归的感觉。不过,他一回国,上杞全国迅速家喻户晓了大周的珑玥公主不但又病又失宠,无礼无德,更是才情双失,无法无天,活活一个女傻子。

五十 浪荡人物

周王下了朝便也去了珑玥宫,他要知道珑玥和奕煊到底怎么一回事。原本还担心珑玥说话不利索,周王都准备好了脑袋开裂。结果珑玥很是口齿伶俐的一点也没有颠三倒四,拖泥带水便把整件事说完整了。

周王又问了易水岭和广陵郡的事,珑玥回得也甚是明了干脆。

周王看着眼前的孩子,真真出落绝姿,美艳倾国,身手又那么出色不凡,心里越发爱怜。只不过这孩子行事鲁莽了些,言语冲撞了些,可又全是因为她缺了母爱,缺了父责。这般一想,周王又教自己心里悔恨了起来。

“你想好了,只想嫁奕煊?而不是黎冉?”周王亲切问道。

“嗯。”珑玥毫不犹豫点头。

“公主府可以停工了。”

“那怎么行?”珑玥又急了,“那是给舅舅舅娘住的。”

“给他们住,自然不需要那么大的府邸,也不能叫公主府。”

“珑玥府?”珑玥又被自己的才情折服得笑起来。

“你若是嫁了奕煊,必是去上杞。大周除了珑玥宫能为你保存,其他地方怎可能还有你的行留?”一想起珑玥刚回宫不久,马上又要远嫁,周王心里忽然好惆怅。好像刚找回来的心头肉还未来得及亲近,却又将拱手让人。

珑玥跪坐在案前,也托起腮来。嫁娶的概念是从奕煊那句“等我去娶你”开始延展的。她渐渐地想,咬是喜欢,喜欢是在一起,而在一起便是嫁娶。所以,她想咬奕煊,便是想嫁他。而奕煊也喜欢自己咬她,那便是想娶她。

如此这般,自己和奕煊的嫁娶简单明快,可是为何冉哥哥和父王说得好像又都很复杂?

“我要去上杞。”珑玥忽然感觉到一丝忧虑。毫无征兆,却又似埋藏心底很久了,才开始破动而生。

周王稍一思虑,便回了她一个字:“好。”

倘若珑玥此时在宫里,只怕姚妃将要生出无数事端来报复,不如让珑玥出外躲避一阵。

哎,和亲来的麻烦,不是只有奕煊才有。

周王苦笑了一声。

珑玥当即欢蹦着又换下了冗沓的衣裙,依然穿起自己最喜欢的那身月白色。提了剑,领了马,眉飞色舞得出宫去找她的好哥哥,一起动身去上杞。

周王也悄悄派了六名武功顶极的亲卫军,乔装打扮一番,赶往上杞。不过,他们这次接受的命令却不是暗中保护珑玥,而是快速去上杞找到奕煊,助他打开争位夺嫡之路。

若是奕煊与珑玥真正两情相悦,那他做父亲的势必要帮未来女婿谋得一份安荣,这也是送给珑玥最好的成亲大礼。

周王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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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霖擂台上的两个人打了半晌,体力都快耗尽了,可是谁也不愿认输,谁又无法赢了谁,仍是胜负难分。

八郡王们让他俩歇了手。问过擂台下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众妖魔们,谁还愿意上去打。

众人却皆是摇了摇头。

八郡王们这便请来碧宸,指着乌檀和静夜,报告说:“只有这两人最强了。”

乌檀没问题。碧宸二话不说,立即分了一棵血树,一块地给他。说了番勉励的话,便让他当了郡王。

但静夜。碧宸绕着她走了两圈,对众人道:“差点把我们甘霖毁于一旦,掳了我们两位郡王,这笔账怎么算?”

“我不是把长矛送你了?”静夜反驳道。此时她大汗淋漓,手里挥过一把香汗,不小心甩到擂台跟前的几个人身上。那几个人竟争相嗅着鼻子,一脸的谄媚。

也有几位郡王求情道:“没有大伤大难,这点小事便算了吧。”说着,个个都朝静夜挤鼻子瞪眼偷媚取容地看她。

甘霖好不容易来个美妖,还是法力高强的美妖,几位郡王很是骨头酥软得自愿冰释前嫌,接纳静夜。

碧宸哈哈一笑,手里化出一块木板,将这几个郡王的脑门挨个敲了一遍,骂道:“没骨气的东西,来个女人腿就软。索性把你们位子让出来好否?”

郡王们立即又摸着头,挺起腰杆,对静夜不屑一顾起来。

碧宸收敛笑容,对静夜道:“你想做郡王也可以,不过附带个条件。”

“什么条件?”静夜看着他深绿眼眸里的不羁,感觉到一丝狡猾。

“拿二百颗蛮海珍珠来。”

绿樱如今经脉尽碎,瘫痪在榻,静夜多少也有所耳闻。静夜自己也知道,绿樱现今如此,跟自己当时封了她经脉有关。若说之前心里多少还有一点歉疚,但这会一听碧宸所求,静夜便再没了怜悯之心。她反问碧宸道:“你为何这么在乎她?”

“我不管在乎谁,都轮不到你来问。你若想来我甘霖,就得先将之前的欠债还清。绿樱是因你才变成今天这样,你若是没有一点是非分明,恩怨情义,我甘霖也绝不欢迎。”碧宸难得的正色庄容。他说着,又扫过九位郡王,扫过所有洗耳恭听的众妖们。

大家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底下也有人激动得为他们的大王拍手叫“好”着。

“我父王已经与我断绝了关系,我不可能拿到蛮海珍珠。”静夜眼看众人气势,也不得不服下软。她是真心想来碧宸身边,她如今已经没了去处。蛮海回不去,长矛又丢了,她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一只丧家之犬。可这些起因是什么?静夜抬眼看去碧宸,这个浪荡人物,为何随便一个有姿色的女人都可以上他的榻,可他却偏偏对自己如此绝情?

“拿不来,就别来甘霖。”碧宸嘴角扯出一个料峭寒笑。他像是打定了主意,非得如此挟制静夜才教自己满意。他转而对九郡王吩咐道,“继续重新选个人上来。”

此话一出,立即又有很多人跳上擂台。甘霖很快又重新锣鼓喧天般热闹开来。

静夜扫视一圈台面上那些不起眼的手下败将,追去已经飞身离开擂台的碧宸,恼怒道:“你存心为难我?”

“我就是为难你。”

“你喜欢上我了?”静夜飞到碧宸跟前,拦住他,转怒为喜道,“我知道,有一种爱叫做虐。你怕自己真正爱上我的时候无法自拔,所以你便处处与我作对,处处为难我。”

“你这泼妇,真是能给自己贴金。”碧宸不得不落下地,嘲讽道,“敢情你这一身黄金都是你给自己贴的呀,难怪这么轻飘飘,没份量。”

“你看你,连我自己给自己做得衣裳你都知晓,还要装着不关心我,不爱我?”静夜欣喜得伸开双手又要扑过来。

又来!碧宸摇过头,一个隐身跑了。

五十一 调戏狐王

碧宸去了清曦洞。

从日头白光里一踏进洞里,眼前一团黄影吓得他差点又跑。等他定了定睛,看清楚此黄非彼黄,是比静夜修长一点,颀瘦一点,黄的淡雅朴素一点的黄莺时,才暗暗松了口气。

黄莺来了好一会了,当时碧宸正在擂台上指手划脚,囚牛没能知会他。

黄莺见绿樱现今如此残废,对她生得那点恨意,倒又自己悄悄抹了去。但是黄莺理解不了绿樱为何要入魔,绿樱也不愿将真相告知她。绿樱觉得那些事情与黄莺无关,没必要给她增添烦恼。

可绿樱却闻到黄莺身上一股不属于她自己的气息,仿若带着一点凛气,应该是个男子的。而且看黄莺脸色,也若带桃晕,半羞半隐,像是玫瑰初绽的姿容。

绿樱笑着问道:“你是不是有了心上人?”

黄莺赶紧捂了下自己的脸,藏紧桃红:“没有啊。”少谦说过,他俩的事不能向任何人提及,绿樱面前也不能提。

“你若是有了,倒也是好的。你这孩子太孤单了,是该有个人照料你,陪伴你。”

“没有啦。我一个人自由自在。”黄莺假惺惺笑道。

待碧宸来了,黄莺一见他,又免不得“骗子,骗子”的将碧宸在东翎山的行径跟绿樱告了番状。

“他一向如此,见多不怪。”绿樱劝慰道。

“都说小黄莺唱歌最好听,怎得说起人来却像乌鸦一般聒噪。”碧宸说着,歪下头,挠了挠耳朵,还用小指甲伸耳洞里掏了掏,掏出一点黄色的颗粒,仿佛那是刚刚听进去的黄莺的话,赶紧指头一弹,弹出门外去。

“你这人太恶心了。”黄莺一脸鄙弃看着他。信口开河,大言不惭,邋遢猥琐,轻浮造作,绿樱怎会为了这样一个人入了魔?真是没眼光。

说到眼光,自然没人比得了自己。黄莺不由得又暗自得意,她对绿樱道:“姐姐,我走了,改天再来看你。”她想着自己再待下去,保不齐心里那点甜蜜会骄傲得泄露出来,还是走为上策。

“欢迎常来。”碧宸嘻嘻笑道,目送着黄莺离洞,“下次喊少谦也来。”

黄莺心里一个别扭,赶紧跃过枝头,往山外飞去了。

“黄莺和少谦?”绿樱躺着听见碧宸的话语,叫了起来。

碧宸走近榻前,嗤了声,伸过一只手当扇子般在半空挥了挥,那里全是少谦的味道:“少谦竟然看上你妹,这品味掉得也太快了点。”

“可黄莺为何不肯告诉我?”

“那还不是少谦一贯的伎俩?”

“这孩子,下次来,我得和她说说。”

“千万别,说了你就别指望她再来看你。我倒是觉得可以从她身上挖到一点少谦的事,你不如与她走得更近一些。”碧宸打起自己的小九九。

“少谦能有什么事?你想知道什么?”

“远古神功。”碧宸回道,他将东翎山的事捡了重点大致说道了一遍。

“这么奇怪。”绿樱惊奇道,“那威力如何?烈焰打得过他吗?”

“目前看来,少谦并未长进。”碧宸想起刚和少谦交过的手。可一提烈焰,心里又不由得犯愁。只有五窍的烈焰能打谁?

碧宸心下忽然一阵烦躁,走了出去。

擂台上还在热闹比拼,碧宸却无心再看。四下眼眸刮了一番,也没看见静夜。难不成去蛮海取珍珠了?

碧宸笑了笑,飞身离开甘霖,去往凡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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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到了大周王宫,碧宸将宫殿楼宇翻了个遍也没找到珑玥。这便将自己化成一小太监,微扭着肥腴的臀部,低头哈腰地尖起嗓子,向珑玥宫门前的宫女打听起珑玥的去向。

可宫女却瞟了他一眼,道:“你是哪一宫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碧宸忙着嗲声道:“还不都是一个宫里的?小姐姐,你告诉了我,我自是不亏待你。”说着,拉过对方的手,摩挲了两下。

惊得宫女甩开手,大叫:“来人哪,非礼啊。”

“嘘。”碧宸想捂她口,可宫里四处已经跑了好些人过来,碧宸只得转个身跑了。

一个凡间俗人竟然看不上我九尾狐王?

碧宸一生气,暗中朝那宫女隔空弹起了手指,弹得那宫女浑身爬满虫子一般,又痒又痛。直让她将自己挠成红猪头,全身红肿,躲回房间去了才罢。

这会碧宸学聪明了。他摇身一变成该宫女,步履轻盈,婀娜多姿得走近一位老太监跟前,朝他搔首弄姿道:“珑玥公主何时才回来呢?”

“公主刚出宫,哪有那么快回来?”老太监说着,眼睛朝眼前人的胸口探来。

碧宸急忙两手握拳挤了下自己的胸部,妄图挤大一点。他娇滴滴道:“公主去哪了?我怎么不知道?”

“上杞啊。你怎会不知道?”老太监色迷迷回道,“我倒是不知道你原来对我这么好。”说着,他的手已经从袖里偷偷伸去碧宸臀上,狠狠摸了一把。

惊得碧宸跳将起来,大叫:“来人哪,非礼啊。”

可不等宫里四处跑来了人,碧宸自己一个闪身先跑了。

一个凡间俗人竟然敢调戏我九尾狐王?

碧宸一生气,立即将老太监也弹成了红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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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月一向是桑树梓树萌芽复发之时。往年这个时节,珑玥会在桑山梓山满山疯跑。追野兔,逮山鸡,还会遇蛇砍蛇。她总嚷嚷着要扒它们的皮,吃它们的肉。可是等黎冉或是师兄弟们真得烧成一盘肉时,她又闻着那味远远得跑了。

今年,这往上杞的路上,春花烂漫,草长莺飞,处处绿树滴翠,野花成毯。珑玥欢喜得丢了马,蹦蹦跳跳采过一把又一把的野花,总是觉得手上的没有地上的好看,恨不能全部占为己有。

黎冉牵着马跟在旁边,走走停停。他心想问这般玩乐,几时才能到上杞?不过,想着到了上杞,身边的人即将脱离自己,去往另一个人身边。这种酸楚谁又能知?而这种酸楚却又是自己一手酿造,这种苦涩谁又能知?

黎冉苦笑一声。

珑玥抓了一大把花跑过来,挑了一朵蓝色的换下之前给黎冉耳上夹着的黄花。再看黎冉,浓眉深眸,阔面颏正,好个明朗端庄,正气浩然。而他身上一袭蓝白色更是让人觉之风轻云淡,高雅不可攀。不过配上一朵小蓝花,便像是着了地气的神仙,可让珑玥能抓能逗了。

珑玥对着黎冉左看右看,甚觉满意,这才放声笑道:“冉哥哥真好看。”

“有奕煊好看?”黎冉佯怒道。

珑玥想了想,好像在脑海里比较着两个人。好一会,才答道:“冉哥哥和奕煊是不一样的好看。”

“哈哈。”黎冉笑了。

五十二 真假黎冉

路过一座城池,两人找了店投宿吃饭。

碧宸终于追了上来。他掩了身上的气息,装成凡人。坐在珑玥他们旁边一桌,要了酒菜,偷偷打量起珑玥来。

只见珑玥将店小二端上来的一盘牛肉推到了黎冉跟前,自己只吃面前的两碟素菜。

呵呵,烈焰何时这么客气?这么体贴人?

珑玥一坛子酒给黎冉倒了两杯后,自己举起酒坛灌了两口。

这小子换了副皮囊,喝酒还是这般德行。出风头,甩狂傲。呵呵。

“冉哥哥。”珑玥问黎冉道,“我们什么时候到上杞啊?”

“我们已经在上杞了,不过到上杞国都按你现在游山玩水的速度至少还得两天。”黎冉笑着回道。

“哪有山嘛?”珑玥扣着字眼争辩道,“不过要说起山,还是广陵郡的有玩头。以后有机会,我还要去玩。”

这是一个想着谈婚论嫁,相夫教子的正经女子说得话吗?

黎冉看着对面仰头喝酒的人,心里不知该喜还是忧。

山?烈焰喜欢玩山。烈焰以前最喜欢做得事便是用他的毁天灭地将整座山打成碎石,打成平地。甘霖那片群山若不是因为有几个上好的山洞,也早遭了他的歹手。

这小子重生之后,还是死性不改。哈哈哈。

碧宸看着旁边仰头喝酒的人,不由得笑了起来。他脑袋瓜滴溜一转,得了个主意出来。

是夜,碧宸潜进黎冉房里,将他打晕,让囚牛找个山洞把黎冉藏起来。自己再化成黎冉的模样,只等天明和珑玥一起上路。

第二天,珑玥乖巧了很多,没有再下马玩闹。她想着还是得早点到国都,毕竟奕煊比这些野花野草更好看呢。

可碧宸反倒不受用了。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骑马是多少万年之前的事了,这会在马背上才一会,已经腰酸背痛了起来。

若是知道陪着珑玥只是骑马,他定不会假扮黎冉。可此时退缩也来不及,碧宸只得硬着头皮追着前面的月白身影。

骑了大半天,珑玥等在一个分岔口。碧宸一到跟前,珑玥便问道:“冉哥哥,我们该往哪条路?”

“我怎么知道?”碧宸嘟囔着,下了马,活动了一下身肢,只感觉比打架还累。

“你不知道,谁知道啊?”珑玥比他更大声得嘟囔起来。她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得看着碧宸,让地上的人很有一种被压迫的傲势和渺然。

“为什么我得知道?”碧宸双手叉腰,仰头对着马背上的人反抗着压迫。

珑玥看着他,一脸惊奇。她从来没见过黎冉这般模样,更别说是对自己的不恭不从。

珑玥跳下马,走去黎冉的马兜,想自己查看地图。这才发现,马兜空空如也,连随身包袱水袋也没有。

“冉哥哥。”珑玥大叫道,“包袱呢?”

“我怎么知道?”

“你是不是我哥哥?”珑玥眼眸一扫,逼近黎冉,仔细盯着看了看他的脸容。可是除了多了一丝顽强与不屑,与昨天自己欣赏过的那张脸倒是没有分别。

“我落在客栈了。”碧宸挠了挠头皮,忽然很是生怕珑玥发现真相,杀了自己。这便自己调转马头,去客栈取包袱。

不过,这回他倒没那么傻。他走到珑玥看不见的地方,把囚牛召了来,让囚牛去取。

可谁知,一溜烟的功夫,囚牛包袱取回来了,却真是一块四四方方的布单,别的什么也没有。

“让你取包袱,你便真的取包袱,你怎这么聪明呢?”碧宸连连拍过囚牛的头,骂将了一通。

“难道不是嘛?”囚牛连连护头辩驳道,“房间里什么也没有,这包袱还是我在马厩里找到的。”

“难怪一股臭味。好好看着马。”碧宸抓起布单,自己飞去了客栈。

可包袱里有什么,他也不知道。碧宸估摸着该是地图,银两,许是客栈掌柜的据为己有了去。

碧宸进了店,正好掌柜的站在柜台后。碧宸走上前,将布单甩在柜台上,凶狠模样道:“把我包袱里的东西装起来。”

“客官,你哪位啊?你包袱里有什么?”掌柜一脸笑呵呵道。

“你偷了我的包袱,你不知道里面有什么?”碧宸翻了个白眼。

“客官,你这话就不好听了。你离店半天了,现在折回来说我偷了你的包袱,我说你打劫也行啊。”掌柜仍是笑呵呵。

“行,那我打个劫。”碧宸说着,跃过柜台,一个翻身到了掌柜的身边。他朝柜台底下翻去,那里乱七八糟的物品上面正有一卷羊皮地图,一叠衣衫,还有两只水袋。拉开抽屉,里面更是有很多铜钱和银两。还有一个小布袋,颇有份量的金子。

碧宸将疑似黎冉的东西都堆到布单上。可手里包还没打完,他身背已经感觉到一把刺刀在逼近。碧宸鼻子一哼,抬了下左手肘,撞了一下掌柜的。再转身看去,掌柜的匕首已经扎在他自己胸口了。

“呀,掌柜的,我打劫只是求财,不要你的命。”碧宸幸灾乐祸道。打好包,他又拎起那袋金子,还顺便抓了很多银两进去。

掌柜的急火攻心,一边拔了匕首又朝碧宸刺来,一边大叫着:“打劫啊。”

碧宸两手提着东西,只得随地闪个身躲开。谁知掌柜一个扑向,匕首扎进了赶来的店小二胸上。

“掌柜的,你太狠了。你委实是凡界的人才啊,有机会入魔,来甘霖找我碧宸。”碧宸说完,不等掌柜再来第三刀,赶紧遁走了。

待碧宸回到分岔口,珑玥正靠坐在一棵大树底下瞌睡。

碧宸翻出地图选准路口,这才去将珑玥喊醒了。正心想着,这会再没有破绽了。哪知珑玥一睁开眼,第一句不是继续赶路,而是说:“冉哥哥,我肚子饿了。”

“哦。”碧宸不以为然道,“饿就饿呗。”

“我要吃东西。”珑玥又生气得嘟囔起来。

“哦。”碧宸这会懂了。原以为假扮黎冉可以骗得珑玥几声“哥哥”,可她口里的“哥哥”并非真的是哥哥,而是她的小弟,随从,奴仆。

碧宸恍然大悟般,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又偷偷走去珑玥看不见的地方,召了囚牛来,让他立即去城里买些鱼肉吃食。

五十三 深藏不露

囚牛二话不说,嗖一下去,嗖一下回。捧了一个大大的荷叶包,里面是只烤得酥油脆骨的童子鸡。

囚牛吞着口水,忍痛割爱般眼睁睁看着碧宸卷走。

可珑玥一见鸡,大惊道:“冉哥哥,你让我吃鸡?”

“人间美味啊。”碧宸咽了咽口水,道,“你不吃,我吃。”说着,便撕下一鸡腿,大口咀嚼起来。

珑玥目瞪口呆。

“你想吃什么?”碧宸将整只鸡消灭干净了,才向珑玥问道。

“青菜合子。”珑玥一丝怏怏不乐,转而又挤出笑容道,“最好带芝麻的。”今天的冉哥哥太奇怪了,除了一模一样的脸容,却也没有哪点相像。

等青菜合子送到,珑玥小心翼翼吃了一个,也没觉得肚子痛,这才把其它几个都吃了。可是怎么还是热的?

珑玥极目搜寻碧宸。却见碧宸手里拉着一根绳子朝她走来,绳子另一头绑在一个十二三岁小男孩双手上。

碧宸将幻化成男孩的囚牛推到珑玥跟前:“这是我刚抓来的奴隶,现在起送给你了。你想吃什么要什么找他便可。”

珑玥一脸惊诧:“冉哥哥你从哪里抓来的?万一是良人家的孩子怎么办?”

“我不是良人家的孩子,我愿意给珑玥公主做牛做马做奴隶。”囚牛很是兴奋很是自豪地回道。

“瞧,多懂事。”碧宸也夸道。

“那也不行。我们怎么带着这样一个小鬼上路?”珑玥抗议道。

“他跟在后面跑就行了。”碧宸答。

“我跟在后面跑就行了。”囚牛答。

“不行。”珑玥大声道。她看向碧宸,摇了摇脑袋,那是一种失望,也是一种失落。她心里想不明白自己依靠的冉哥哥哪里去了。

“放了他吧。”珑玥说着,走去自己的马。

碧宸朝她背影龇牙裂齿了一番,将绳子一收,朝囚牛做了个踢腿的动作。顿时,他那抬腿的地方立即现出一个球状物,在空中滚出一个美丽的抛物线落到路的另一边去了。

珑玥正好转头瞥见,心下又是一个吃惊。她不动声色得上了马,继续前行。

碧宸一想这无聊又困苦的马背,一个指头,又悄悄召来囚牛。让囚牛化成黎冉的模样骑马跟着珑玥,自己则一边凉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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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又走进一座城,两人依旧投店吃饭。

囚牛点了一桌子大鱼大肉,还特意要了一个红烧猪头。只见他双手一抓猪耳朵,便大快朵颐起来。仿若那只猪与他有世仇,现时非吃了它的头才罢休。

珑玥再也受不了了。提起剑,拉过自己的马匹,一跃而上,逃离这个看似冉哥哥又非似冉哥哥的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跑去哪里,只是一路狂奔狂跑。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出了城,四野一片沉寂。珑玥专注着奔跑,忽然有鸟尖叫着飞过,惊得她一个激灵。

珑玥下了马,牵到一个石桥边上。

借着一点惨淡天光,她走到河边,踩着石块,用手舀水扑了扑自己的脸。

自从易水岭回来,她感觉自己的寒症好了很多,身上再不似从前的冰冷。可这会,河水扑在脸上,自己还是那个冰冻了十八年的自己,一点春暖花开的暖意也没有。

从小到大,除却王宫,她在任何地方,做任何事,身边或身边不远处总有另一个人的身影。

她是那么习以为常,司空见惯。

从小到大,她有任何疑问,任何诉求,她第一个想到的总是那个对她来者不拒,百般纵容的冉哥哥。

她是那么自然而然,理所当然。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想过冉哥哥会生病,会有意外,会有一天离开自己,又或是只留一副相像的皮囊在自己身边。

泛着白光的河水影影绰绰,四寂空旷,了无生息。珑玥忽然一阵孤独感,“哇”一声大哭了起来。

前所未有的伤心,失去至亲的伤心,孤立于世的伤心。

不远处,躲在草丛里的碧宸狠狠拍着囚牛的脑袋:“吃什么猪头?你就是个猪头,把我们魔王都给吓哭了。”

“那猪头真的很好吃嘛。”囚牛委屈道。

“我现在就把你打成猪头,让你吃个过瘾。”碧宸抬手又打了过去。

囚牛讨饶得抱着快成猪头的脑袋嗖一声跑了。

碧宸整了整黎冉的衣容,朝着哭泣的人走了过去,轻轻唤了声:“珑玥。”

珑玥忽得站起身,举起剑,抹了一把眼泪,喝道:“你是谁?”

“我是你冉哥哥。”碧宸柔声道。

“我舅舅叫什么名字?我舅娘叫什么名字?我师父又叫什么名字?”珑玥问道。

碧宸笑了下,庆幸自己刚去找了真的黎冉做了功课。他威胁黎冉,说珑玥在他手上,黎冉若回答不了他的问题或是给假答案,他便杀了珑玥。

黎冉吓得只字不敢瞒。

珑玥又问了这几个人的生辰日子,碧宸也一一如实作答。

珑玥这才破颜一笑,冲到跟前,一把抱住碧宸的一支胳膊,将脑袋在他肩头使劲蹭了蹭,喜怒道:“冉哥哥,你这一天太奇怪了,我以为你被人掉包了。”

“傻瓜,谁能掉我的包?”碧宸感觉自己那支胳膊瞬间僵冻了,半边身子都冻成了石块,而心脏也似乎受冻停止了跳跃。可他还是忍着冰寒,搂过珑玥,用力得回抱了一下。

他吞咽了一口口水,嘴角努力挤出一个笑:“冉哥哥以前是不是太严肃了?我今天是想换个方式陪你玩玩,没想到反而吓着你了。”

“是啊,吓死我了。”珑玥一鼓腮帮子,又往后跳了两步,指着碧宸鼻子叫道,“冉哥哥你吃猪头。”

“以后再不吃了。”碧宸赌咒般痛心疾首道。

他拉过珑玥的手,看着眼前冷雪冰霜,楚楚可怜的女子,心底杂草掩盖得一池柔情像是渗进了冰水,漾起片片波澜。

两人回去城里,可城门已经关了。

碧宸看了看森然的城墙,打算飞进去。

“马怎么办?”珑玥问道。

“丢在这。”碧宸回道,“谁敢偷,明天把他打成猪头。”

“哈哈哈。”珑玥开怀大笑,“冉哥哥要吃猪头,冉哥哥带我飞。”

碧宸笑着,给暗中的囚牛打了个眼色,让他看好马。自己则揽过珑玥,飞过城墙,一直飞到客栈门前。

“哇,冉哥哥轻功什么时候这么好了?比我还好。”珑玥下了地,很是轻飘飘的步履不稳。

“冉哥哥这是深藏不露。”碧宸诡秘一笑。

“哈哈哈,冉哥哥变坏了。”

五十四 奕煊回国

奕煊悄悄潜回上杞国都,在王宫附近暗中观察了几日,发现自己得力的朝中大臣都不见了身影。他转去虞相国府邸,那里门口也被朝廷官兵把守了。打听了才知,虞相国私自圈地屯兵,有谋朝篡位之嫌。如今他已被革除官职,全家就府软禁。他的几百门客也在几天之内全部被收监关押,或是驱逐离城了。

不消说,这些全是泽延的手笔。

奕煊心里恼恨着,真真气自己低估了小两岁的弟弟。行事快决狠厉,计谋阴险毒辣。完全超出了一个十六岁少年碧树初成的活泼峥嵘。

一个月残星疏之夜,奕煊躲过朝廷兵,悄悄翻进了相国府。可他对相国府不熟悉,只能潜行着边走边找虞相国的寝室。

相国府原本有几十人的护院守卫,恐怕也被泽延解除了去。奕煊穿廊过檐,走了大半程的路,也未遇到一个人。

忽然闻到一阵花香,沁幽斯若,如他上次在这里闻见的香片之气。奕煊快走两步,转过屋檐,眼前是个小院落。漆黑的夜里也能感觉那白色石墙之上大片大片的蔷薇正在争芳斗艳,那沁香正是从这里散发。

一个半圆拱门进去,昏昏暗暗,几排葡萄架上面挂满了一串串的葡萄。奕煊正疑惑着,那葡萄翻飞下几片花瓣,他两指一夹,鼻尖下,立即是别于蔷薇的另一种淡而雅的清香。

原来是紫藤。

走过葡萄架,脚下一片花圃,各种花香掺杂而来。从来没听说虞相国有多喜欢花草,只怕这里是虞怡锦的闺阁。

这一想,奕煊望着对面的屋宇,赶忙停下脚,转身离去。

“是谁?”忽然屋前一声喝,是个女子的声音。

“是我,奕煊。”奕煊只得站定了回道。

那女子一听名字,奔了过来。残月清芒下,只一个轮廓,那女子已经抓起奕煊的手,惊喜道:“你没死?你还活着!”

“是的。”奕煊礼貌得退后两步,道,“我来找相国大人,却误闯了虞小姐的闺阁,请虞小姐见谅。”

“你能活着回来真是太好了。”怡锦仍是欣喜不已。

自从国都风起奕煊失踪的传言后,怡锦再没有笑颜过。几年前,府里初见奕煊时,她便喜欢上了这个方华少年。她开始种花草,打理院落,试图吸引奕煊每次过府时能走进她的世界,能与她有片刻的单独相处。

可没想到,这样一个美好愿望竟是在这黑灯瞎火的夜晚里实现。

怡锦没有直接带着奕煊去找她爹爹,她担心府里有被收买的奸细。她将奕煊让进了自己房屋,差了近身女仆去请虞相国。

奕煊只好勉为其难得进了怡锦绣房。

怡锦好想与他诉诉心里的相思。这些天,她不知积攒了多少哀伤,夜里总是难以成眠。今夜亦是如此。却没想到才在屋檐下思念心上人,心上人便活着回来了。

“公子可见过瑛玥公主?”怡锦垂眉问道。她沏了一壶花茶,递上奕煊案几边上。

“见了。”奕煊低头答着,心里一份局促。怡锦身上是素缟的贴身衣衫,该是她就寝的衣着。而绣房不大,灯火不明,很容易让人产生遐想。

“如何?”

“什么如何?”

“你可喜欢?”

这样的问题该如何回答?奕煊很是坐立不安,连呼吸都忘了。可他一个迟疑,却像是给了个否定的答案。

怡锦心头暗自笑了。

虞相国来了,奕煊大舒一口气。两人互相见了礼,重新案几两边对坐。怡锦披了件斗篷,也屈腿坐到他们旁边。

奕煊将自己在易水岭遭暗算的事略说了说。

虞相国高兴道:“奕煊公子深受天恩,这一刀只怕也是神仙暗中救了你。”

奕煊点了点头。当时那伤口在心内愈合的感觉犹如合子被人捏着般又痒又痛,这种医术只怕天下凡人真是没有。可这神仙却也没有完全治好他,只是让他不死便罢。看来剩下的事他还得自己来完成。

虞相国也将朝堂上他们的人如何一个个遭泽延打击的事告知了奕煊。而他自己的罪名是源于他城外拥有的一个集镇。

那是很多年前国君赐给他的食邑。这些年,那集镇经营得不错,人口壮大,四周荒地无形中也开垦了不少。要说屯兵,也是集镇大了,却得不到城池的资格,建不得城墙。他便组织了一些安防力量,确保居民出行安全。

可如今,却都遭了泽延的弹劾,也让国君忌惮到了。

虞相国深深叹了口气。

而陈将军一直是奕煊武将中最器重的人。谁背叛奕煊,也想不到会是他。

“他一回朝,便辞了官。说是你的失踪给他打击太大,他再无心朝政。”虞相国还是有些将信将疑,“你真的确定是他对你下得手?”

“千真万确。”奕煊眉心深锁,“我一定要找到他,求个明白。”

“好。泽延虽软禁了我,可我也不是真的坐以待毙。我还有几个可靠可用之人,奕煊公子可去找他们,任何事都可差遣他们。”虞相国说着,便着手写了封名单和锦书交给奕煊,“你活着的消息,明日让人放出去,先打泽延一个措手不及。”

“西秦这次抢了两座城,不出兵他们也不退。可我一死,他们却又弃城而走。想来和泽延也有关联。若要真正反击泽延,还得从这里下手。若是找到他通敌卖国,设局弑兄的罪证,可教父君和他母妃再袒护不得。”奕煊义愤填膺得握进了拳头,心里本不明朗的计划也渐渐思路清晰了起来。

两人这又具体讨论了一些细节,怡锦在侧听得小心肝怦怦直跳,她偷偷回房去换了身衣衫。

眼看天色浅淡了起来。奕煊站起身,微微一礼,正要离开,怡锦手里握着一把剑走过来,对她父亲说道:“我和公子一起走,也好有个照应。我再不要一个人整日在家提心吊胆。”

“万万不可。”奕煊急忙拒道,“我的事万分凶险,万一有个闪失,可教我如何是好?”

“让她去吧。”虞相国道,“怡锦的身手虽不及公子,但她自保还是可以的。”这些时日爱女的落寞伤心他都看在了眼里,若继续让她呆在家里,指不定会更哀愁。

奕煊只好应下头,带着怡锦一起翻墙走了。

五十五 可信之人

奕煊找到名单上几个人,一边指派他们打听陈将军的下落,一边让他们暗中联络自己那些失了职的旧部。而怡锦守在联络点,等待汇集消息。

他自己则一个人去了王宫后山上的道观。

当奕煊从日光里走进门去,一个狭长卓绝的身影投放在地上时,奕煊生父上杞国君仿佛看见一位神仙,一位王者正朝他款款而来。

国君差点跪倒膜拜。

当国君看了奕煊心口的伤疤,听他说了掉下易水岭的事,更是认定了眼前的儿子有神仙护体。

“你要寡人做什么?”国君殷切问道。

“我要父君知道我还活着,我要父君知道邪不压正,我要父君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奕煊开诚布公道。

国君看去炼丹炉,那里忽然发出劈哩啪啦矿石爆破的声音,伴着那声音的更是一股浓重的酸刺味道。

奕煊不由得皱起眉,走远了些。

国君却对着那烟气享受般吸了起来,仿佛那是仙气,吸食了便梦想成真,长生不老。

他在炼丹炉前沉浸了好一会,再看奕煊的时候,却又是一脸惊异,仿佛忘了之前的交谈。

半晌,国君才对着门口的人说道:“泽延那孩子近来上进了不少。你失踪后,他派了使臣与西秦谈判,不费一兵一卒拿回了两个城池。朝上很多贪污犯案,污点重重的臣子,他也清查了不少。虞相国一个小小集镇短短二十几年居然扩展到一个城池的份量,他的险要居心,也教泽延洞悉到了。这一切寡人认为他做得都不错。”

奕煊听了,心里直落。他争辩道:“清水无鱼,朝堂之上谁能堂堂正正的一点问题也没有?可泽延清查的全是我的人,目的如此显而易见,父君不会看不见。”

“论计谋,泽延虽比你小,却在你之上,你也别不服。”国君悠然然道,“易水岭这一局,你若不是有高人相救,他这整盘谋划简直滴水不漏。”

“他想杀了我。”奕煊叫道,“父君你这是鼓励我们手足相残吗?”

“你过于仁,他过于暴。你俩均衡一下便是极好。”国君仿佛在看一场对弈,很是漫不经心,却又一语中的。

“好,我仁。我以后暴给你看看。”奕煊气怒得再也忍受不了那熏得一屋子的酸刺味,转身出了道观。

国君仍然盘腿坐着,抬头嗅着炼丹炉飘来的阵阵仙气,高声道:“你满意了?”

泽延掩着口鼻从里屋走了出来,轻笑道:“我在这等他两天了,他现在才来。真是有耐心。”

原来奕煊一回城,泽延便知道了。可奕煊却没有马上回宫,而是周旋在宫外,使得泽延在宫里安排的杀手一直等不到目标。

不过泽延也料定了奕煊会来找父君,于是早早把父君挟持好了。那便是号称从东海海底摸寻而来的石头,相传是女娲补天时不小心丢弃到凡间的。

正是国君此刻炼丹炉里焚烧的这块。

“他有神仙护体,你别再打他的主意。”国君告诫道。

“那你把王位传给我。”泽延狂傲道。

“休想。”国君一脸愤恨。

“那我还是要杀了他。”

“你杀不死他的。”

“那我杀了你。”泽延口不择言道。

“好,只要我一死,奕煊马上登基。”国君淡定道。

“你跟我玩阴的?”泽延俯下身,目光里的凶残犹如一匹恶狼。

“你是寡人儿子,你几斤几两,寡人能不知?”国君对着炼丹炉似乎再嗅不到仙气,懒洋洋起身打了个哈欠,回屋去了。

这番对话,泽延与国君已经重复不下十遍。可国君说他早下了传位诏书,交给了可信之人保管。若他死了,便有奕煊继位。

可是这个所谓的“可信之人”,泽延翻江倒海也没能找出来。他怀疑国君诓他,但国君每次都信心十足的样子,不得不教他防备。

==

奕煊带着两个人和怡锦一起出了城,去寻找陈将军。在一片山野之中,黄泥房并不多见。几人且行且打听,半天毫无结果。

眼见半山腰之上还有零星几户人家,可马匹已是穿越不上。奕煊让众人留在原地,他自己轻功上去碰碰运气便回。

没想到还没到跟前,耳边已传来刀剑相击之声。奕煊心头一喜,连连飞步跃上。一位五六十岁头发花白的布衣老者正举剑对抗着两位黑面巾黑斗笠黑衣衫的人。

那老者正是陈将军。

只见他右手臂负在身后鲜血淋淋,左手握剑,边挡边退,可退到山崖边上再无路可退。

陈将军往身后看了一眼,山高险峻,荆棘丛生。跳下去,不死也残废。

“陈将军。”奕煊大喊一声,挥剑从背后斩去两黑衣人,暂时解了陈将军的围。

两黑衣人倒是目标明确,和奕煊格打了几回合,便见缝插针得继续去攻击老者。奕煊毫不留情得追杀了上去,一个旋刺砍伤了一个。另一个失了力量,眼见来者不善,只得扶起受伤的同伴逃了。

奕煊也无心去追杀手,脚趾头都能知道那是泽延派来的。

陈将军怔怔看着奕煊,确定了眼前的年轻人正是自己捅了刀子推下易水岭的人,顿时双腿一软,涕泪横流得跪倒在奕煊面前。

奕煊急忙扶起他,搀着他进屋。在陈将军指着的木箱里,找了些药和棉布,给他先包扎了手臂上的伤。

“我害你性命,你却救我,可教我老脸还往哪里搁?”陈将军别过脸去,不敢看奕煊。

奕煊却一脸通情达理的模样:“我想陈将军一定是有苦衷。”在他来之前,给他线索的人也给了他一个信息。

说是陈将军老来得子的宝贝儿子今年年方十八,骄纵放任,无恶不作。平日仗势欺人,欺善怕恶也便罢了。偏偏陈将军给他老早定得一门亲,却也教亲家看不上这胡作非为的女婿,退了亲。陈儿便去将这女儿奸污了,还把人杀了抛在了猪圈。

要知道,这亲家也是极有势力的乡绅。他的舅子也是一名武将,品阶与陈将军相当。只是这位武将效忠的人是泽延。

奕煊当时听到这里,心里便明白得七七八八了。

而此事有关女儿家的名节,当事者双方自是低调,所以知情者不多。

陈将军老泪纵横,看着奕煊为自己包扎好的手臂,脸上胡乱一抹,道,“全是我那蠢儿。”说着,起身走到屋前,朝山林深处大声叫道,“孽子,还不出来?”

那被叫孽子的人这才从一棵大树底下钻了出来,战战兢兢得走回屋里来。

五十六 剑拔弩张

“跪下。”陈将军对他儿子喝道。

陈儿便垂着头,双膝跪在了奕煊跟前。

“泽延说,我若不杀了你,他便杀了我儿。”陈将军哭诉道,“我半生戎马,战功赫赫。我四十得子,更以为是上天要成全我,得一个美满。可是这个蠢儿却令我晚节不保,一世英明毁于一旦。”

“陈将军护犊情深,一时糊涂,在所难免。”奕煊安慰道,“何况,我也没死,并无损伤。陈将军切勿自责,伤怀。”

“可我当时,明明……”陈将军哽着脖子,那一刀的力度,半生战场上滚过来的人岂能不知?

“我记得陈将军说过一句话:我奕煊从出生时便有神仙庇护。”奕煊很坦然得举了个手指朝屋顶指了指。

陈将军将口张成了一个大大的惊叹“啊”字,陈儿也抬起头看了看奕煊。

“只不过,如今我活着回来,泽延一定以为是你失信于他,所以他才派了杀手追杀到此处。”奕煊嘴里说着生死,脸容却是稳若泰山。他似乎在给陈将军拟主意,却又似让陈将军自己找出路。

“我退隐此处,并未将具体住址透露给任何人。不过,原来的屋主倒是有可能,他猜出我是朝廷中人。我虽否定了他,但他却深信不疑。”陈将军说着,四顾看了看这一方土墙茅草顶,又看了看还跪在地上很是虔诚的儿子,与他道,“爹爹护你疼你十八年,如今爹爹老了,再无能力为你做什么了,你自己自谋生路去吧。”

说着,陈将军起身,翻箱倒柜找出一袋银两,几件衣衫。他将银两丢向了儿子,衣衫则是他自己的。他又找了块布单,打了个包袱,背在了自己身上。

“爹爹这是做什么?你要抛弃我这个儿子了吗?我可是我们陈家三代单传的独苗苗。你也不想我为你养老送终了吗?”陈儿站起身,提起钱袋,朝陈将军瞪去。

“哈哈哈,指望你养老送终?今日若不是奕煊公子及时相救,你我二人已死无葬身之地。”陈将军苦笑了一番,却又似心头大释,“蠢儿,爹爹今日算是看透了。人死不过丢一副皮囊,而活着是苟且偷生还是稀里糊涂,是杀身成仁还是舍生取义,意义却是大不相同。”

陈将军左手提起剑,对奕煊道:“我不敢请求公子原谅我之前的所作所为,但我会用我的余生来为自己赎罪,请公子给我一个侍从的身份。”说着,陈将军已双腿跪了下来。

“陈将军快起。”奕煊急忙扶起他,欣慰道,“陈将军若是愿意归帐那真是求之不得。只是令郎也不得不顾啊。”

“我也愿意跟随公子,鞍前马后,赴汤蹈火。我和我爹父子一条心,其利断金。”陈儿风口急转,一脸媚笑,也朝奕煊跪去。

奕煊一番思量,看着陈儿笑道:“好。你俩父子做一处,我也放心些。只是陈儿你不好的脾气可得改一改。”

“公子说我该如何,我便如何。”陈儿当下拍了拍胸脯,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

陈将军对他儿子摇了摇头:“既然跟了公子,你便安分守己,不可再惹事生非,胡作非为。”

“我已经很安分了。”陈儿嘀咕道。

奕煊笑了笑,这便三个人一起下了山去,和其他人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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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一行人来回奔波几十里山路,又因为多了陈将军两人,匀了一匹马出来,两两一对共乘马匹。可没想到还未进城,正是马疲人累之时,途径一片山坡树丛,又一批杀手追至眼前。准确说,是挡在他们路前。

一整肃的骑兵。盔甲,弓箭,队伍整齐,行动一致。

领队一声“放。”

嗖嗖数支箭羽朝奕煊他们飞来。

奕煊飞身离马,挥剑斩去利箭。可箭只密集不断,奕煊带着大家边挡边退。对方骑马追击,箭羽用完,又全都举剑砍了过来。

这些盔甲人训练有素,身手看起来远在之前那两黑衣人之上。而且,他们人多势众。奕煊同时对战两个便感觉有些吃力,更别提其他同伴。

陈将军右手臂带伤,左手臂僵拙,很快身上又添了新伤。陈儿平时只有打架斗殴的能耐,遇到真刀真剑,他发挥了他另一强项——溜之大吉,迅速跑进了树林。

怡锦一个大家闺秀,府里请的武师哪里真会教她什么功夫,全是花拳绣腿。幸好另外两个同伴底子不错,护在怡锦身边。可即便如此,两人也很快招架不住,怡锦更是手忙脚乱,惊慌失措。

忽然,身后一阵马蹄声。

奕煊心念“不好”,若自己一个人倒也能脱身逃走。可是这些同伴,他却一个也丢不下。奕煊提一口气,拼尽全力朝盔甲人的颈脖刺去,只有那里才能要了他们的命。

马蹄声到了跟前,果然不是等闲之辈。这些人一眼认出奕煊,很快个个闯进了战团。

来一杀一,来二杀成对。奕煊手起刀落,杀心大起。身上忽然热血沸腾,像是有股力量在亢奋。见血的亢奋,挥剑的亢奋,看见敌手倒地的亢奋。

他很快解决了三四个围攻他的盔甲人,正要去解救同伴,却见闯进来的那几人正在帮忙对抗敌人。

战局很快扭转乾坤。不消多时,二十多个盔甲人只剩了二三个受伤的,奕煊上去一刀一个全都结果了他们。

“不留个活口吗?”陈将军佝偻着身子,捂着伤口问道。

“定是泽延的人。”奕煊回道。可是这些人装备精良,武艺高超,却不像泽延以前派出的杀手,也不似上杞的军人。

是该留个活口。

奕煊暗悔了一下。

可自己为何这么想杀人?

奕煊偷偷看了眼自己握剑的手,那里仿佛还在亢奋,还在嚷嚷着“杀,杀”。

奕煊看去六个新来的帮手,个个一副皮货商人的装扮,可身手却都不在他之下。

难道是……

正猜度着,那皮货商人领头的走过来朝奕煊拱手一礼道:“我等奉大周陛下之意,前来相助奕煊公子。公子有任何差遣均可吩咐。”

“你们来得太好了。”奕煊回手一礼,心里已是十分高兴。将他们与陈将军几人互相介绍认识了一番。

五十七 意乱情迷

树丛里的陈儿这时也跑了回来,他却和亲卫军冯统领的想法相反。他觉得奕煊身边太危险了,很是后悔在山上夸下的誓言。可现在银袋在他老子手里,他琢磨着想个主意讨到手,再找个逍遥之地压压惊。

奕煊让一同伴快马回城去找人来收拾死尸和马匹,另一同伴原地看管。自己则随意先捡了地上两只箭带走,和其他人一起进城。

冯统领看了看奕煊身边的怡锦,道:“珑玥公主也来了。”

“哦?”奕煊不由得朝来路看去。

“公主和黎冉两人一道,以她走马观花的姿态,估计还要个两天。”冯统领用词婉和地回道。想起和珑玥一起从广陵郡回大周都城的那一路,珑玥简直是个扫荡女魔头,哪哪都要玩一通,不搞出一片狼藉都不肯继续前行。

“她下去易水岭了。”奕煊冷不丁心口一阵暖意。那是怀抱珑玥的欢喜。那个女子,痴痴傻傻,疯疯玩玩,却也是敢爱敢恨,豪迈率直。若自己有她的一分不羁,也能多一分洒脱。

“这个我倒没听说。不过,公主一回宫,便在朝堂大打出手,真真神气活现,教人耳目一新。”冯统领笑道。

那日他刚和珑玥一起回宫,在朝堂上复命当班。珑玥所作所为,皆是他亲眼所见。可他们亲卫军一向负责安保,不问事由。此时他将那日情景绘声绘色边走边讲给奕煊和众人听,本意是和奕煊亲近亲近。可他话没完,奕煊脸色已经变了几变。只是天黑了,冯统领并不曾留意。

而一样脸色变了几变的还有怡锦。她骑马跟在奕煊左侧,奕煊即使一直低头不语,她也能感觉到他脸容上的眉目正在越拧越紧。

冯统领的笑话里,说得虽是珑玥,可却也教有心人听到另外一个笑话。那便是奕煊上大周明得和了瑛玥公主的亲,却又暗地与珑玥公主私定了终身。

奕煊为何要如此?

怡锦好想问问。

可不等她问,第二天大街小巷,国都已经处处都在热议奕煊和珑玥的笑话。

那是上杞来使也回了国,遵照泽延的指示,散布出来的。

连足不出户的虞相国都收到了消息。

“公子,你如何如此糊涂?那珑玥公主早年便传闻她又病又失宠,现今传言倒不只又病又失宠,还无礼无德,才情双失,无法无天。人人都在传她是个女傻子。你却如何又与她珠胎暗结?还是你被她耍了?”

奕煊深夜来访本是想与虞相国商谈要事,却没想到一进门便一直受着虞相国的责备。

奕煊知道,这是为自己一直出谋划策,忍辱负重,舍生取义之人,是将他自身性命与前途都压在自己身上之人,也是对自己望子成龙,期待甚高之人,却第一次义正言辞得呵责了自己。

奕煊备感压力。

他没想到自己对珑玥的真心会成为一种负担。

奕煊不免也怀疑起自己当初的意乱情迷。

只是当下,他没有时间去梳理自己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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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煊次日回了王宫,当他知道自己宫门里暗藏杀手时,便直接去了泽延宫。

“泽延,你三番两次暗算我,可我时至今日还活着,是不是教你很失望?”奕煊一身天青色长衫站在绿树之下,阳光打在他身上,灼灼一片光辉,很是不真实。

“你不是人。”泽延看着面前神采奕奕的少年,感觉那是一座天边远古清灵的巍巍大山,那周身散发的气概不是磅礴,不是浩瀚,而是虚渺,若有若无,不切实际。

“我不是人?我怎会有影子?”奕煊笑道,半侧身看去自己脚底下的长影。

“你让我刺你一刀。你若是不死,我便不再与你相争。”泽延一身黑袍,走进树下,离奕煊仅三步之遥,可地上投射出来的影子却重叠在树影里,形成一张鬼魅的张牙舞爪之形。

奕煊哈哈笑过。他道:“你现在是把你所有的聪明才智都用在杀我这件事情上了吗?你养的杀手都杀不了我,便去雇佣了西秦人?”

那些盔甲人经奕煊的人分析判断,大家得出了一致的答案,那便是他们来自西秦某个黑暗势力的杀人组织。而且,从装备上细察,这个杀人组织很有可能是一位姓妊的武将所培养的。更蹊跷的是这位妊姓将军正是挥鞭掠夺上杞两座城池的那位。

“哦?西秦人也杀你?那我岂不有了盟友?”泽延重重踩过奕煊的影子,走回屋檐下。阴暗于他,比阳光来得自在多了。

奕煊冷笑一声,从袖袋里掏出一封帛书,指上运气,丢向泽延。

那是他此行的目的。

帛书上全是泽延势力里臣子的不法累累罪状。

是奕煊安排人收集而来。

泽延打开,稍微看了两眼,便手里一卷,扔了出去。他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要的很明白。”奕煊慢条斯理道,“你趁我不在,将朝堂搞得乌烟瘴气。我现在要你恢复原样。你若是做不来,我便延续你的路,将朝堂将上杞搞得更是乌烟瘴气。你我可以比比谁更会搞事情。”

“你不会。”泽延不以为惧,“你一向正人君子做派,又怎会自毁形象?”

“我会。”奕煊一脸淡定从容,仿佛他们谈得是件很高雅的事,“上杞落你手里,早晚付之东流。那我为何不自己毁之,也可图个一时高兴。”

泽延看着他,阳光下风度翩翩的少年,即使十几步之远的距离,他也能感觉奕煊漆黑的眼眸已不似从前那么清朗,而是多了一分邪恶。那种漆黑,更似是两个黑洞,深不可测,吞噬人心。

泽延迟疑了一下,奕煊却轻笑着,转过身,朝他挥挥手道:“我明天准时上朝,你来不来都是一样。”说着,便走了。

奕煊是要将虞相国、陈将军和那些革职的人官复原职。以他公子身份,他可以不知会泽延,直接办到。但他还是选择通知了这个弟弟,以免两人在朝上撕破脸面。

不管泽延如何想杀了自己,他都比泽延更多的念及着骨肉亲情。何况“杀”这种事,有着珑玥的那番玩闹,也没那么可怕可恨了。

五十八 对月相饮

第二天,奕煊带着所有失了职的朝廷大臣上了朝。将他们之前犯的大错小错也一并究查了清楚,多数是罚了俸禄和降级处分。虞相国也自愿将自己那集镇的食邑减去六成,上交于国库,所有安防兵也划归给朝廷军管辖。陈将军原本是自己辞官,这会便直接官复原职了罢。

所有事情办得周周全全,体体面面。奕煊的人个个心服口服,满心欣慰。泽延的人也因为被奕煊捏着把柄,不敢生事,全盘接受了下来。

只是泽延拿着陈儿说事,一定要将陈儿按上杞律例处以绞刑。

“好。你只要抓到他,任由你处置。”奕煊一口答应。

“你把他藏起来,教我怎么抓?”泽延瞟过他。

“他有手有脚,我怎么藏得住?他犯了案子,一切罪有应得。此事交由刑台就得,你一个公子管这样鸡毛小事的吗?”奕煊显得很不耐烦道。

陈将军也站出来,沉着冷静道:“我儿子犯得罪,该受什么刑责便是什么刑责,我也不会再包庇纵容他。刑台抓到他,一切按律例办就是。”

泽延看着他俩一唱一和,心里恨得牙痒痒,一个眼色让刑台大人去抓人。

只不过,他们即便将国都翻个遍,也抓不到陈儿了。

那天山上回城后,陈儿偷钱袋时被陈将军发现,气得陈将军对他一顿暴打。可打过之后,又是无可奈何。

奕煊知道,那终究都是陈将军唯一的亲人,唯一的血脉。纵使恨铁不成钢,也舍不得真的送纠法办。

奕煊找了虞相国,于青杨道君那里再谋一份人情。天一亮,便派了两个随从将陈儿和虞相国的锦书一起送往大周桑梓谷。希望青杨能收留陈儿,好好教导他一番。

只是奕煊低估了陈儿为非作歹,骄奢淫逸之心。若是他知道自己现今这一仁之念会在将来酿成大祸,让自己痛失心爱之人,他此时更该果断得杀了陈儿才好。

可那是后话。

当下,奕煊看着朝堂重新步入轨道,眉头渐渐舒展。他将政事依然放心并器重地交给了虞相国和陈将军。而他自己则打算去办另一件要事,那便是去一趟西秦。他想会一会妊将军,想知道这位妊将军何以要如此大动干戈得为泽延效劳。

只是,珑玥怎么还没到?

奕煊让冯统领派了人守候在东城门,可两天了影子都没有。

也是。影子在珑玥身上,她不到,怎可能见到她影子。

奕煊轻叹一声,这个贪玩的女子何时才能长大?

他不知道,其实珑玥此时已经到了上杞国都。珑玥和碧宸沿着山坡树林一直玩去了城北。再由北城门进了城,自是没有遇上冯统领的人。

==

珑玥进城后,做得第一件事便是和碧宸上酒馆大喝一顿美伶醉。

碧宸喝了一口,啧了啧嘴:“不过如此。比起竹叶酒还是差得多。”

“竹叶酒?”珑玥好奇道。面前的冉哥哥真的很像换了个人,总是说些让自己莫名其妙的话。

呃,说漏嘴了。

小子,那是你爱人为你酿的酒,等你回去就有得喝啦。

碧宸笑道:“以后有机会,我去找一坛给你喝。”

“在哪里呀?”

“天上。”

“哈哈哈。”珑玥大笑,当个笑话一笑了之。

吃好饭,回了客栈,大睡一觉。醒来,继续喝。不过这次两人是飞上了客栈的屋脊,对月相饮。

银盆满月,在云层里朦朦胧胧,投射出一团白光。好不容易给人瞥见一眼,珑玥大叫:“上杞的月亮好小啊,比大周小好多好多。”

碧宸眯着眼睛,微微一笑:“下次冉哥哥带你去月宫看月亮,那个才叫大。”

“哈哈哈。冉哥哥你太会讲笑话了。”珑玥又是大笑,“冉哥哥我们明天去找奕煊。”

“哦。”碧宸懒洋洋敷衍道。他喝得躺下了身躯,将头枕在自己臂弯上。他偷偷看去旁边坐着的女子,双手抱个酒坛,仰头喝一口,嘻嘻傻笑。她的笑容犹如月白花瓣里的花蕊,冰洁,天真,灿烂。

“冉哥哥,我们找了奕煊后,一起周游列国吧。”珑玥脑袋里忽然蹦出一个念头。

“为什么想周游列国?”

“这一路走来,总有丝丝微风吹进心坎,特别舒服。就像易水岭那个小洞里吹出来的风,只不过没那么大罢了。”珑玥笑道,“我觉得那个风有玩头,我们去找找。”

“有这样的事?”碧宸听了,坐起身,拉过珑玥的手腕,摸了摸她的脉搏。可他并不会把脉,只是感受了一下那里的跳动。他心想着,是不是和灵窍有关。

珑玥却是认真又诧异得看向他:“冉哥哥,你摸到什么?”

碧宸闭上眼,装模作样道:“一只冰窖里的羊蹄子。”

“我是羊蹄子,你是大猪头。”珑玥说着,伸出双手便去抓碧宸耳朵。

两人正厮闹着,忽然听见身后巷子里有打斗的声音。

珑玥赶热闹得急忙翻身跃去。

原来是两个黑衣人在围攻一个女子。

“哇,这也太欺负人了。”珑玥说着,朝屋顶喊了声,“冉哥哥。”正想叫他去取剑,碧宸已经向她丢了一把剑下来。

珑玥接了,立即冲进了战团。

碧宸这才落下地去,站到墙角看着面前的厮杀。

那女子本无胜算,只怕自己今晚要暴尸深巷。没想到无意得了帮手,心里喜从悲来,好一阵感激。而这帮手显然很是热情周到,只见她连连挥刺斩杀,将两个黑衣人都引去了和自己对战,使得她暂时摆脱了杀身之祸。

两个黑衣人对横插一杠的珑玥很是恼火,一个交流的眼神,两人一左一右一起扑杀了过来。

珑玥右手握剑,旋身离地,躲开一次。手腕在空中打了个弧度,使足卯劲,朝其中一黑衣人劈去,口里喷着酒气大声叨叨道:“让你尝尝我灵犀剑的厉害。”

碧宸听着,心头为之一震。

那剑从黑衣人左胸上直划到右身膀,痛得他顿时哭叫着跪在地上。

珑玥也没想到这一剑这么深重。

另一个黑衣人举了剑从珑玥左手袭来,他已预判了珑玥转身过来的姿势,看准了自己刺杀的方位。可珑玥根本没有转身,她只是迅速将剑换到左手上,一个扭头,便将剑甩鞭子一样往上提甩一挥。

这一位,顿时身上一道血痕从左身膀划拉到右胸上。

“你俩真真是一对。”珑玥哈哈大笑。

两个黑衣人双手捂紧前身,眼见珑玥并不取他们性命,赶紧互相扶持着逃出巷去。

五十九 天公作美

“冉哥哥,你的剑何时这么厉害了?”珑玥跳到碧宸跟前,将剑举起来对着月光看了看。

那浓黑的血还挂在剑身,珑玥墙角捋了几片叶子擦拭干净,那剑身立即折射出一片比月亮还白亮的光芒,刺晃了人的眼。

这是灵翘剑啊,岂能不厉害?

只是碧宸暂时将它化成了黎冉剑的模样。

“你为何叫它灵犀剑?”碧宸倒是惊奇这个。

“忽然想到的。”珑玥笑道,“这个叫什么?灵光乍现。哈哈哈,我是不是很聪明?”

正说笑着,那被解了困的女子朝他们走了过来,微微一礼,道:“多谢两位英雄拔刀相助。小女子感激不尽。”

“不用客气。”珑玥看了看面前娇小女子,“深更半夜你一个女儿家家的去哪里,要不要我们送你?”

还有没有架打?碧宸在一边暗笑。

“我就住附近,很快便到,不会再有事了。”女子又道谢了一番,匆匆离开了。

珑玥把剑还给碧宸,拉着他一起重新上了屋脊。那里还有一点酒没喝完呢。可惜,云层越来越厚,月亮渐渐隐去了身影。

珑玥仰头看天,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却又感觉那里有一个漩涡般的无底深渊,好像在吸收着一切,却又像在张罗着一切。

她放下头时,看见碧宸托着腮,脸朝着自己。珑玥问道:“冉哥哥,你看什么呢?”

“我在赏月。”

“哈哈哈,冉哥哥,这是你讲得最好笑的笑话。”

四周黯淡,却只有身旁这女子的脸容还似泛着月光般的皎洁。五官明晰清灵,深勾浅画,精致玲珑。

烈焰长什么样?

碧宸想了想,好像早就沉进了十万九千年的海水里,捞起来的都是浅薄的碎片。无论何般,也不会有现在身边这位的娇柔,可爱,灵动,与讨人喜欢。

珑玥把酒喝光,心头似乎卸了大任,挨着碧宸沉沉睡去。

碧宸将她抱回房,召来囚牛把了门,自己又进了珑玥灵窍去看一番。果真比之前多了一窍,不过粉嫩的很。像是新生的细发柔柔弱弱,轻轻舞舞。

碧宸小心翼翼得退了出来,心头喜着。让囚牛照应着珑玥,自己回了甘霖。他找来乌檀,问起易水岭妖洞的事。

乌檀做了郡王,威风凛凛,一改易水岭的破败,煞有气势。他心里感激着碧宸,对碧宸的问话,立即知无不言得全说了出来。

“哼,堔冲。”碧宸咬牙切齿道。这个人将夕照山丢给少谦,自己闭关?难不成他也得了什么神功?

碧宸又去看了看绿樱,告诉她珑玥回了一窍,还有一窍在她儿子身上,怎么办?

思绪还未展开,静夜又忽然在甘霖现身,上了擂台。

“全是麻烦,一堆麻烦。”碧宸抱怨道。

不过心头此时最想做得事却是陪在珑玥身边。

碧宸这一想,又遁去了凡界。

==

好好十五的月亮不见了,原来是天公要布雨,还是滂沱大雨。

珑玥站在客栈的屋檐下,唉声叹气。昨天尽顾着喝酒,没有去找奕煊。这会想去,却被雨爷爷阻下了。

珑玥忽然感觉那雨丝,雨线,雨珠都是她的相思。她想奕煊的心,如雨般倾盆直泻。

碧宸看着她愁思的样子,打趣道:“你就这么想奕煊?想他做什么?”

“咬他。”珑玥吃吃笑道,眉飞色舞。可是此话出口,女子独有的矜持却又教她瞬时内敛含羞得娇红起来。

碧宸心房猛烈跳了两跳。

他将自己的手臂伸到珑玥面前,道:“冉哥哥给你咬两下。”

“不要。”珑玥把头一甩,高高扬起下巴,眼睛朝屋檐外的雨天翻去。

哼,不屑一顾。

烈焰早先也总喜欢这个表情。

每次看到,碧宸心里总忍不住说:“帅极了。”可是他自己模仿了二十几万年还是及不上十分之一,总是做成白眼。

而珑玥的不屑一顾,又比烈焰多了一分妩媚。

美极了。

碧宸心房又猛烈地跳了两跳。

有人从门外跑了进来,带进一阵香味。

是芝麻的,烤了的芝麻的,烤了的烧饼上的芝麻的香味。

珑玥朝着那人奔过去,问他哪里买的,她也要吃。

“东街头转角那一家,刚出炉的。”那人边吃边答。

馋得珑玥拉着碧宸就走。

碧宸只好跟掌柜的借了把油布伞,陪着吃货冒雨出门。

碧宸一手撑伞,一手悄悄施展法力。他将伞外的雨往两边拨去,不让珑玥从头到脚沾到一丝雨气。

可珑玥却一点不买账。她将一只手伸到了伞外,手指舞动着去抓捏扑打过来的雨水。脚上还故意使劲蹦起跳下,踩踏水花。玩不够,又抢过雨伞,双手捻着旋转伞柄,打起伞檐片片雨花。

“珑玥。”碧宸一把抓回雨伞,把她往自己身边拢了拢,板起脸道,“你若沾了雨,犯了寒症怎么办?”

这是黎冉再三关照他的。黎冉说,珑玥不能淋雨,不能落水,这几乎是珑玥的命脉。一旦犯了寒症,非同小可。

“哦。”珑玥看了一眼碧宸阴黑的脸,可比以前凶自己的模样凶恶很多,她这才乖乖在伞中埋头走路。

到了烧饼铺,店家却说上一炉刚好卖完了,下一炉还要点时间。

珑玥和碧宸只得站在门里等着。

可珑玥哪有这个耐性?她脚上一点点挪到门外,站到房檐下,又将手伸去抓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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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酒家里一少年也正对着雨天唉声叹气。他本来今天是要出发去西秦的,偏偏下了这么大的雨,阻了他的行程。而他心爱的女子,到底去了哪里?

心爱的……

奕煊看着缠缠绵绵,迷迷蒙蒙的雨雾对面倩丽的月白人影,直以为自己思念过度生出了幻觉。

等他定睛确定那是灵动的真切的活生生的他的心爱的,奕煊大喊一声:“珑玥。”

奕煊拿起墙角一把伞,一步跨出门,便走了过来。

碧宸见到,悄悄对着他的腿弹了一下。

奕煊脚上一滑,丢了伞,摔在了地上。且,是右腿朝前,左腿朝后,几乎劈开了一个“一”字。

奕煊两胯痛得顿时扭曲了脸容。

“这么巧?”珑玥急忙两步跑到跟前,扶起奕煊,“你来买烧饼吗?”

“我看见了你。”奕煊挤了个笑容出来。两腿站起来,却仍是生痛得迈不开步子。

“很痛?要不要紧?”珑玥这才关切得问道。傻傻担心着他,却不知去捡雨伞。

奕煊捋过她耳夹边的雨水,看着她眼眸里的深切和紧张,也教自己一时丢了理智,只将她一把拥进了怀里。

雨啪嗒啪嗒打在两人身上,欢快激昂。刚刚被自己抱怨的这场雨,这会奕煊又感觉是世间最幸福的春雨,滋润了他的心田,他的爱情,他的相思。

“哼,哼。”碧宸没想到自己这点恶作剧反而让珑玥淋上了雨。他疾步撑了伞站在两人旁边,捕捉着两人脸上的甜蜜,心里翻江倒海。

同样翻江倒海的还有一个,她正站在酒家门里看着眼前一切。她正是怡锦。

奕煊踮着脚捡起地上的雨伞,牵过珑玥的手,一起走回酒家。

六十 笑许诺言

“这位姑娘,我们昨晚见过。”珑玥一进门来,看见怡锦,便笑道。

“是吗?”奕煊心里正想着如何与珑玥解释怡锦的存在,见她似乎没有介意,倒是心头释然了。

可怡锦却面无表情回道:“你认错人了。”

“怎么会?我帮你打架来着。”珑玥辩驳道,“那两个人想杀你呀。”

“珑玥。”碧宸走到她身边,仔细瞧了瞧怡锦,与珑玥道,“昨晚那个的确不是这位。”

“真的是我认错了?”珑玥疑惑起来。

碧宸肯定得点了点头。

怡锦看了眼碧宸,对视的一刹那,像是拥有了共同的秘密,瞬间两人达成了默契。

奕煊来不及细问,催着店家把所有火盆找来,生满火。他又让怡锦借一身衣衫出来,给珑玥换上。他想起珑玥上次桑梓湖落水的情景,心里又暗悔起自己方才的忘情举动。

“我要穿你的?”珑玥却与奕煊撒起娇来。

“我的你会嫌大。”奕煊劝道。

“不管。我只要你的。”珑玥耍赖道,“不然,就不换。”

奕煊只好将她拉进自己房去,拿了干爽的出来给她换上。幸好内衣内裤没淋湿,珑玥没闹着要换。

奕煊有一点尴尬,又有一点期待。

可是看珑玥,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好像真的只是借个衣衫而已。想入非非的只有他自己一个。

奕煊将自己的外衫也换下,拿过珑玥的湿衣一起撑在竹竿上,挂在火盆边烤着。

他自己一头湿发,胡乱用干布擦了一下。便去解了珑玥的发绾,给她轻轻揉擦起来。

珑玥开心笑着,伸过手指去捏奕煊额前发丝上挂着的颗颗水珠,还有眉毛上,眼睫上,鼻翼上,唇角上。

珑玥一口咬住那唇角,深闯直入,仿佛里面有很多好玩的水珠,等着她去拨弄,收拾。

奕煊抱紧了她,与她纠战起。他发现怀里的人不似从前的冰冷,倒激起他十二分的斗志,更是往珑玥心尖里吻去,试图勾出她那千年不化冻彻心骨的冰雪来。

可珑玥却越发温柔,她渐渐放下强抢掠夺,放下蛮横无理。她像窗外的春雨交织缠绵,将爱与相思倾吐与他。

“奕煊。”珑玥轻声柔语。思念的人已在跟前,心里却还是在不断滋生着思念。

这该是耳畔第一次听见珑玥呼唤自己的名字,终于脱开了“上杞人”的帽子,终于在她心里能够镌刻上自己。奕煊心头一激动,又吻紧了她。

酒家被奕煊包下了。除了奕煊和怡锦,还住着冯统领六位,及,准备跟随一起去西秦的几位随从。

此地处于国都闹区,泽延倒也怕滋事扰民留下恶名。便也没有来此捣乱,也没在此埋伏杀手。

不过昨晚怡锦回府去取换洗衣衫时,倒是让泽延打上了主意。若不是遇上珑玥,怡锦那时便死了。

可是今日怡锦却为何不承认见过珑玥?

那是因为此怡锦非彼怡锦。珑玥救得彼怡锦,此怡锦根本不知道。

此时,此怡锦见奕煊房里半刻没动静,她走上去正要敲门,碧宸拦下了她。碧宸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到一个窗檐角落边。

四下瞧了下,没有人息。碧宸低声问道:“你杀了她?”他倒不是真的关心真怡锦的生死,不过是想纠到对方一点把柄。

“没有。”假怡锦很坦白。她早上刚来,将真的那位打晕了,此刻还在房里捆着。

“你想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哈哈,你们仙界头条天规不就是不得更改凡人命数嘛?”碧宸忍不住讥笑一声,“逸霞上神,难不成你也想破了天规入魔?”

逸霞冷冷扫了一眼碧宸:“你放着你的狐王不做,来凡界做什么?我绝不会让你阴谋得逞。”

“阴谋?”碧宸冷笑道,“论起阴谋,谁能跟你们仙界比。个个人模狗样,巧算机关。堔冲让你来的?”

“战神闭关中,正在钻研术法,准备将你们魔界一网打尽。”逸霞煞有介事道。

“听得我好怕呀。”碧宸带着一点哭腔哀颤,转而又狠厉道,“你们欠下的东西,我一定会连本带息得讨回来。你转告堔冲,让他快点钻研。不然,我怕他没机会施展。”

说完,碧宸丢了个鄙弃的眼色过去。走回奕煊房门口,侧耳听了听。房里两人正在嘻嘻说着话。

“珑玥。”碧宸叫了声。

“我在换衣裳。”珑玥大声回道。

“还没好?”

“早呢。咯咯咯——”珑玥将笑声传出房门,推着奕煊从榻上爬起。望着身下一片狼藉,那是他俩拥过的,吻过的,滚过的痕迹。

小小陋室烤着四五个火盆,奕煊觉得自己满身在出汗,简直欲火焚身。他脱了一件又一件,却不小心让珑玥看到自己心口上的伤疤。珑玥俯身吻了上去,仿佛凉凉的软玉嘬了他的心。

奕煊情不自禁把珑玥推倒在了榻上,吵着要看珑玥背上的伤。可珑玥却害羞起来,非要两人打一架,奕煊赢了她才可以。

于是这半天,两人在榻上一直难解难分。

奕煊看着珑玥脖颈上自己给她戴上的玉,好似第一次见,两眼放光直问:“原来有这么黄嫩,这么润泽吗?”

“已经是我的了,你休想要回去。”珑玥说着,塞进衣领,按了按。

“是啊是啊,我也是你的。”奕煊笑着又扑倒了她。他听珑玥说了大闹朝堂的事,他更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那便是周王最最疼爱的公主不是瑛玥,而是他怀里的这位。

那些传言笑话,珑玥根本不闻不顾,满不在乎,那得个“风流公子”雅号的自己又何须介怀?

衣衫已经干得差不多。珑玥重新换回自己的月白色,看了看旁边的天青色,一定要奕煊穿上。

“这两衣衫好般配,以后我们就这么穿。”珑玥笑道。

“一辈子只穿一个颜色?”

“我可以呀。你行不行?”

“偶尔穿个别的,可以吗?”奕煊嬉笑道。

“不可以。”珑玥一口回绝。

奕煊乖顺得笑了笑。

两人互相给对方梳了头,挽了髻。

珑玥一本正经道:“以后我们的头发也只能这般互相给对方梳,不可以别人梳。”

“若是有个人不在呢?”

珑玥歪了脑袋想了想:“那就自己梳。”

“呃,珑玥又聪明了。”奕煊满心欢喜。这该是珑玥独特的宣誓主权的方式,却教自己愿意被缚。

走出房间时,两人容光焕发,神采飞扬。天青色和月白色,像雨后的晴天,清爽纯净,徐徐生意,撩抹满世界浅淡的烟云,又挥洒片片浓情的霞光。

奕煊亲自去买烧饼。

碧宸拉过珑玥看了半晌,这一容的芳华凝染,又多了几分娇媚。他问道:“你咬他了?”

“嗯。”珑玥抿嘴一笑。

这样能把灵窍咬回来?

碧宸想着,万事万物总有冥冥之道,泱泱之理。珑玥喜欢奕煊不过是她自己的灵窍在招惹,那就让她用自己的方式夺夺看。

“下次往死里咬。”

“冉哥哥。”珑玥龇了龇牙齿,摇摇脑袋迎着奕煊去吃烧饼了。

六十一 猪油烧饼

逸霞昨晚悄悄来凡界看奕煊,却没想到让自己发现了黎冉皮囊里的碧宸,正在珑玥身边打转。她便急忙去天宫禀告了天君,主动请缨要来守护奕煊。她很是担心碧宸会对奕煊不利。

天君倒不担心她的担心,但天君很怕碧宸和珑玥在一块惹事生非,若是搅到凡界大乱便不好了。

于是天君准了逸霞的请求。

珑玥吃了烧饼,却闻着味儿觉得没有大家的香,这又抢起奕煊的来。

奕煊将自己的举过头顶,与她解释道:“我们的都是带猪油的,只有你的是特别单独做的,没有一点油。”

珑玥不信,抓过奕煊的手,使劲对着烧饼闻了闻。可是除了觉得香,她并没有恶心。她哈巴咬了一口,满齿一种从未感受过的美味,滋滋引着味蕾兴奋爆发。她等不及吞咽,又咬上一口。

奕煊笑着看着自己手里的烧饼迅速被抢食殆尽,连他手指也给咬了一下。

“好吃。”珑玥欣喜异常,满口咀着烧饼,脸上挂着粒渣。

“冉哥哥的也给你。”碧宸将自己吃了一半的递过来。

“不要,我要吃奕煊的。”珑玥看去奕煊的手,可那里已经空空如也。

“我再去买。”奕煊宠溺得用衣袖给她抹了抹嘴。

烧饼再买来之后,珑玥这回斯文了很多。她坐在餐案前,两手捧着啃,像是品尝猪油渗透喉咙到心内的快意。可心内却像是有一群饿狼在等着她的喂养,个个踢打桌子般厮闹嚎叫。

珑玥这下再不要形象了,将一垒烧饼全护到自己眼前,两两一抓,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片刻消灭干净。

这是大周公主吗?这明明是山里出来觅食的小母狼,一头饿了十八年的小母狼。

对面站着的奕煊,碧宸,逸霞,冯统领和店家伙计一干人等,个个看得瞠目结舌,一地下巴。

奕煊倒了杯水给珑玥。

珑玥摇了摇头:“我还要烧饼。”

“会吃撑的。”奕煊笑道。给她抹下嘴角的残渣,珑玥也要舔了去。

珑玥拍了拍肚皮,舌尖余味十足:“不过瘾。”

“给你喝猪油好否?”碧宸走过来,问道。

“好。”珑玥来之不拒,嘻嘻笑道。

但真的做了红烧肉来,珑玥却又觉得恶心,吃不下去了。

还得循序渐进。

碧宸想着。他看去奕煊,想象着珑玥有一天将他当成一头猪生吞活剥的样子,不免暗笑一阵。

奕煊和珑玥,碧宸说起去西秦的事。

珑玥欢蹦起来:“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去易水岭,我要去玩那个洞。”

“你要上天入地。”碧宸挖苦道。

“我要上天入地。”珑玥哈哈大笑。

“我们去西秦,不是易水岭。”逸霞冷色道。

“她是谁?”珑玥感觉到逸霞语气里的敌意,问奕煊。

奕煊这才将怡锦的身份介绍给她。

“她跟在你身边做什么?”珑玥横扫一眼,瞪着奕煊继续问。

“她和我们一起去西秦。”奕煊忐忑回道。珑玥眼眸里咄咄逼人的气势仿若她的剑在自己咽喉,直教他吊着一口气不敢下去。

“一个姑娘家跟着去做什么?”珑玥却逼得更近了。

奕煊看着她眼瞳里的自己,周身已似着了熊熊烈火。他嘴角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只感觉心被灼烧了,舌头已成一块焦炭。

“你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逸霞拉了一下奕煊,把他拉离珑玥的视线。她亮了亮手里的剑,眼睛一斜,挑衅得冷笑一声。

珑玥怒从心起,拍着桌子便跳了起来。手里一顾,才发现没带剑。

“接着。”碧宸手里一挥,把灵翘剑丢了过来。

珑玥这便接了剑,凌空一翻,朝逸霞扑去。

逸霞一个侧身躲过。

“去外面打。”碧宸叫嚷道。

逸霞带着剑出了门,珑玥追了上去。

“不能打。”奕煊急忙提了剑,想冲过去阻止。

碧宸拦下他:“不让她们打一架,你以后别想安身。”说着,他倒是先出了门,站在门边上,对逸霞使起了小动作。

逸霞本仗着自己上神的法力,想着随便两招让珑玥出个丑,闹个笑话便罢。没想到珑玥几个回合越输越勇,刀刀都是杀意。

碧宸暗中打飞了逸霞的剑。

逸霞想用法力收回,可那势必会引起四周瞧热闹的恐慌。她只得赤手空拳得另使法力,可招招不但被碧宸破了,还被他连打带踢。珑玥还未伤到逸霞,逸霞突然双腿一跪,趴倒在地上了。

碧宸一个高兴,手指一阵乱舞。

逸霞仿佛被人群殴,被拳打脚踢暴打着在地上翻滚扭曲。

“她有羊癫疯啊。”珑玥后退两步,跑回门边,叫道。

奕煊赶紧上去扶起逸霞,可逸霞浑身痛楚,起不了身。奕煊拦腰将她抱起,径直抱回了逸霞房间。

珑玥跟到房门口,朝里看着。

奕煊走出来,吩咐随从去取药。他垂下眼睑,带着怨气对珑玥说道:“你出手太重了。”

“是她要打的。”珑玥争辩道。

药送来了。奕煊正接过手,碧宸一把抢了去:“我来。”见奕煊纳闷,碧宸又一笑,“我懂一点医术。她不是珑玥伤的,是羊癫疯。”说着,便进了门,又关上了。

“你喜欢她?”珑玥看着奕煊问道。

奕煊想说不喜欢。可怡锦也是自己以后要娶的人,他不能背信弃义。只是这种事怎样才能与珑玥说得明白?

珑玥见奕煊不作答,嗤笑了一声,走去大堂。将一张坐垫踹开,一屁股坐地席上。

“地上凉。”奕煊跟过来,捡起坐垫,又叠了一张,一起塞去给珑玥。

珑玥却不理他。她看去正在与同僚偷偷发笑的冯统领,喊了声:“你们来做什么?”

“是陛下让我们来相助奕煊公子的。”冯统领回道。

“相助什么?”

“听奕煊公子吩咐。”

“不需要。”珑玥喝厉道,“马上回大周,全部回去。”

语气凌厉,尖刻,不容分辩。

冯统领愣了一下,看了眼奕煊,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们若走了,我便无人可用了。”奕煊委婉道。他自己宫里的随从,他相信有义胆忠心的,可也该有已被泽延收买的,或正在思虑变节的。他这次回国,没有时间去盘算考量这些。相对冯统领是周王的亲信,倒是让他信之无疑。

“没听见吗?”珑玥一个尖利的眼色朝冯统领甩过去,像是一把飞刀。

冯统领吓得急忙跪下:“听公主训示。”

“明天去西秦,没有他们,我成不了事。”奕煊心里莫名一种害怕,低着头再一次恳求道。他也被珑玥突如其来的专横独断吓到了,他从来都不知道珑玥有着这样阴戾的一面。

六十二 你喜欢她

其实珑玥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心里堵得慌,想找人发发脾气。她眼眸扫到奕煊天青色衣衫上,嫌恶道:“你不是有虞大小姐吗?还要我大周的人做什么?”

根源原来在这。奕煊轻轻吐了一口气,谨慎措词道:“我和怡锦也算相识很久,我们之间就像你和黎冉一样,只是兄妹。”

“兄妹?”珑玥抬起下巴看去窗外,想起冉哥哥对自己的好,眼神回落到奕煊身上,斩钉截铁道,“那也不可以。”

“自然没有你们那么好。”奕煊心头松了松,回转道,“这次是我有事,她才来帮忙的。平时几乎不见。”

“你喜欢她吗?”

“不喜欢。”奕煊急忙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刚刚为什么不回答?”

“我想别的去了。”

“想什么?”

“想你。”奕煊眨了下眼睫,那黑眸像只黑色蝴蝶般翩翩起舞。红唇一个优雅弧度,朝珑玥抿了下。

“哈哈哈。”珑玥大笑,抓起脚边的垫子朝奕煊打去。

冯统领呼了一口气,赶紧偷溜着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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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宸开了衣柜,看了眼被绑着昏睡的怡锦,啧了啧嘴。

逸霞揉着胳膊坐起身,给自己用法力消了下痛点,立即人便没事了。她愤恨道:“你最好时刻看着她,不然我一定杀了她。”

“你不会。”碧宸淡然一笑,“你杀了她,她也死不掉。可你却只有死路一条了。”语气轻飘飘得像是好意奉劝,却让听得人毛骨悚然。

“你不想她早点回去?”

“好不容易做回人,不玩个尽兴岂不愧对奕煊?”

当初堔冲捏了珑玥的两窍,一窍化成烟尘撒向了凡界,另一窍却藏到了奕煊身上。如此分化人的灵窍,把一介毁天灭地的魔王转世成一个痴傻冥顽的女傻子,此种毒辣阴招也非他号称战神的人才做得出来。

可这个机关算尽的人定是没算到奕煊为了娶珑玥,又抱着她一起跳下九天飞瀑。而如今看来,灵窍回神已指日可待。到时候魔王重归魔界,定要对仙界再起一番屠杀,也一定要杀了堔冲报仇雪恨,洗刷耻辱。

碧宸想着想着,不免笑出了声。他弯腰看了看逸霞化成的脸容,又朝衣柜里的那张瞧了瞧,讥讽道:“人家姑娘十六七岁水嫩嫩的如花似玉,怎你的这张脸像是煮过头的鸡蛋?”

气得逸霞一拳挥来,碧宸仰身躲开。

他走出门前,再次对榻上的人威胁道:“你别想打珑玥的主意,否则下次便不是羊癫疯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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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碧宸待珑玥睡了之后,在她房外悄悄打了个结界,又召囚牛守护门口。他自己则去找了黎冉,问他一些事情。

珑玥和黎冉去过易水岭,去过广陵郡,碧宸想知道所有始末与细节。

“你到底想做什么?”黎冉举剑对着碧宸扑杀过去。可是碧宸却并不伤他,只轻巧躲过,折下他的剑便罢。

“你如此囚困我,不如杀了我?”黎冉悲愤道。

“我不会杀你的。”碧宸说着,坐上一块大石头,将手里提着的十张猪油烧饼放到黎冉跟前,“你尝尝看,里面有什么?”

黎冉不理他。

“是猪油。”碧宸只好自问自答,“珑玥今天一口气吃了十张。”

“她会吐的。”黎冉急道。

“错。她吃得很高兴。”碧宸笑道,“珑玥寒症已经越来越轻,人也越发聪明。她会渐渐吃上肉的。”

“你到底想做什么?”黎冉又问。

“我要医治她。”碧宸信心十足的样子。

“为何关着我?”

“凡事总要一点代价。”碧宸装着漫不经心道,“难道你不想珑玥好起来?”

“你不是人?”黎冉警觉问道。洞口明明敞着,他也明明看见洞外的景致,还有偶尔砍柴路过的人。可人一往前却又像撞到一堵墙,直教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何也出不去。可是面前的人却来去自如,还有给他送饭的小男孩也是。总能嗖一下来,嗖一下走。

“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碧宸警告道。

“你是不是盗用了我的身份,跟在珑玥身边?”黎冉却紧追其问。洞里光线不明,可他看来人的眼睛却似特别明亮,像两盏幽绿之火。他原以为此人对珑玥有所图谋,可这么久,这人并未动手,今日还说了如此之话,教他颇是疑惑。

“是啊。”碧宸一口承认,直言不讳道,“你不知道现今珑玥身边有多险恶,只有我才能保全她。”

“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她了?”黎冉却悲沮了起来。他感觉自己将要在这个山洞里度过残生,那还不如现在就了结此生。

“你想见她,我可以带你去。不过,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

“你先让我见了她。”黎冉一腔执拗。

碧宸抬了抬手想打他,可又怕珑玥将来知道了要拿自己削脑袋,那便不好了。他一手蒙住黎冉眼睛,一手抓他腰板,一个倏忽到了珑玥榻前。

月光如水般从窗棱里透进,无忧无虑安睡着的女子脸容上一片沉静宁逸。黎冉坐她榻边,握了握她的手,真的再没有从前冰刺的感觉。他轻轻掖过被子,给珑玥盖好。抽手时,珑玥忽然抓紧了他:“冉哥哥。”呓语着将他的手枕到自己脸颊上。

那是珑玥小时候睡他旁边最喜欢的动作。

黎冉一瞬掉下了眼泪。

碧宸看着,心里说不上来一阵怒意。后悔自己带了黎冉来,这样的温情应该是自己和珑玥的才对。

回到山洞后,黎冉心情好多了,把碧宸想知道的事都告诉了他。他问道:“你把珑玥治好后,想做什么?”

“我会带她回家。”碧宸笑道。想想珑玥最终的归宿只有自己,刚刚那一点小小的嫉妒便随即抹了去。

那个家估计不是自己所处的世界吧。黎冉叹了口气:“我还能见到她吗?”

“会。她是个感恩图报的人,你是她凡间里的至亲,她不会忘了你的。”碧宸安慰道。

“谢谢你。”黎冉在碧宸往洞口走的时候,对着他的背影说道。

这个妹妹,从小到大与众不同,却从来没想过她竟不是凡人。和珑玥相处的日子估计要被画上句号了。那十八年的朝与夕,白与黑,那些两人一起疯玩长大的点点滴滴,恐怕也只能用来珍藏于心了。

为自己的悲,为珑玥的喜于黎冉心中交缠。他哭着笑着抓过猪油烧饼,一口一口的香,却都是珑玥离自己远去的步伐。

六十三 上杞边城

奕煊,珑玥,碧宸,逸霞和冯统领一干人一路往西,行了几日,终于看见易水岭,很快就要到达上杞边城。

碧宸陪着珑玥拐了个弯去往易水岭,其他人继续前行。可珑玥心心念的小石洞再也找不着了。瘴气散去了很多,眼前一片澄明。可溪水也上涨了很多,脚下几乎前行不了。

珑玥想淌水过去,给碧宸死死拽住:“这次来得不是时候,我们下次再来。”

“再来?”珑玥本觉得有点遗憾,这一听还有玩的机会,不由得又眉开眼笑。

两人重新上路,去追赶已经消失在前方的身影。

可奕煊此刻却很是与珑玥欢快的心情相悖相左。上次他受伤在猎户家,一直没有出门。心里想象过城里被掠被夺后的景象,却都没有如今双眼面见来得惨不忍睹,触目惊心。

处处断垣残壁,人烟渺茫。黄沙,黄土,黄风,满目荒凉。偶尔见到黄泥房门前或坐或站的人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婆子。身上黄黄麻麻,补丁叠补丁。黄脸,黄皮肤,在昏黄色日光里个个显得饥饿,穷苦,衰败,没有希望。

幸而县丞还留守在府衙。他的儿子歹命的与西秦战死了,好命的去了广陵郡安家。他的女儿歹命的被掳去了西秦,好命的嫁去了广陵郡。留下他和老婆子,守着这一方故土,一方相依为靠的苦命人。

“城里怎会一个年轻人也没有?”奕煊很是疑惑问道。

“都去广陵郡了。”县丞回道,“广陵王开荒扩城,将劳力都招揽了去。我们这些老不死的,便等着他们惦记上,送些米食回来。广陵王也偶尔来派粮,混个好口碑,好教更多的人投奔他去。”

“真真合计得好。”奕煊皱起眉头,“西秦抢空我们的财物,广陵王掏空我们的劳力。我上杞这两座城真的要变成废城,弃城吗?”

他和县丞走上千疮百孔的城墙,看着满目疮痍,心里抑郁难抒。逸霞跟在他身后,不由得心疼他,暗暗骂起司命神君。若不是司命当初抓错光华,奕煊便是大周的公子。这一世顺风顺水,继承为王,开朝盛世,耀武扬威。何须如此费尽心力,命运多舛?

“只要我们没有能力与西秦抗衡,我们便守不住这两城。”县丞看着奕煊脸色,想了想,还是把心底话倒了出来,“以卑职之见,我们这两城还不如归顺了大周,归顺了广陵王。若有大周庇护,西秦是不敢侵扰的。而以广陵王的势力和民心所向,他也足以将我们两城重振旗鼓,恢复生产。”

民心所向。

奕煊咀嚼着这几个字。自己和泽延的两虎相争,已经不只是影响朝堂,影响政见。再争下去,真的只有败国丧家,山河破碎了。

一定要加快步伐击倒泽延,将上杞团结起来,将民心握在自己手里。

奕煊暗自发誓。

他看了看偏过正中的日头,心里焦虑得下了城墙。与众人一起简单用了干粮,准备出发赶去下一个城池。可左等右等,珑玥和碧宸还没到。

“不等他们了罢。”逸霞不耐烦道,“他们游手好闲,一路游山玩水,怎能体会公子心里的迫急?公子心系苍生,切不要为了儿女私情罔顾大业。”

奕煊点了点头。正要上马,远远得,尘土飞扬,两骑飞驰而来。正是珑玥和碧宸。这两人一个月白色,一个蓝白色。若不是那铁骑声,奕煊差点以为他们是从天外破空而来的神仙美眷。

奕煊看着这两个成天出双入对,逍遥自在的人,心里忽然一种烦躁。

珑玥嚷嚷着饿了,要吃带来的烧饼。可冷的猪油一点也不香,奕煊只得给她重新上锅烤热了。

珑玥一边吃,一边说着易水岭,还说到上次广陵王带她去玩得几个山头。吵闹着西秦回来后要从广陵郡走一趟,她要故地重游。

“要去哦。说好了哦。我带你去玩,很好玩的。”珑玥对着奕煊喋喋不休道。

奕煊口里应着“好”,眼睛落在她手里的烧饼上,想她像第一次那么狼吞虎咽几口吃罢。可珑玥似乎偏偏作对,每一口烧饼之间,都隔着很长的一堆的笑话。

她讲起广陵王两个双胞胎儿子,讲起冯统领他们如何上屋顶追她。她也奇怪自己记忆力怎么那么好,至今还记得他们,记得和他们的玩闹。

“你快点吃好吗?我们要在天黑前赶到下一城,明天一早还要去西秦。”奕煊终于失去了耐性,压着脾气催促道。

“哦。”珑玥这才草草结束了她的游玩史发言,把烧饼吃了个干净。

千赶万赶,赶到最后一座边城还是天黑了。一座座空房,一堵堵断墙,在银色月光里显得格外斑驳陆离,冷寂荒芜。

奕煊找到府衙,大门空敞。错,大门只是个黑色的门洞,门板早已不知去向。屋苑深深,黑影重重,一切了无生息。

大家牵着马鱼贯而入,四处掌了火把,这座府衙,这座孤城才迎来了黑夜里久违了的唯一的亮点。

奕煊爬上一个土垛,看着眼前的黑暗惨淡,满腹忧愁无处排遣。他想着,如果当初出征时自己没有被陈将军暗算,赢下战争后,把军士驻扎此地,这两城此时是不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可惜时光不能重来,历史无法改写。

逸霞走到他脚下,看着他看着的,忧愁着他忧愁的。她安慰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总是最强的那个。你是上天注定的王者,谁也抹杀不去。”

奕煊笑了笑,跳下土垛,看着身边娇弱女子:“这一路风餐露宿,你让我刮目相看。我感悟到,一个人是弱小还是强大真不是看外表。你给了我很多鼓励,真心谢谢你。”

逸霞受宠若惊,一时语塞。她向奕煊投去深情温婉的眼神,那里是她浸注了二十几万年的相思与爱慕。可她忘了自己是背对着月光的,她脸容的轮廓在阴影里都不甚分明,又何以让奕煊能看见她的顾盼?

屋里传来珑玥和碧宸的说笑声,奕煊不由得又拧起了眉心。这个女子何以从不知人间疾苦?何以万事万物都能成为她的玩物,她的笑料?

想起珑玥那天在酒家的骄蛮任性,自己的卑微屈从,奕煊忽然感觉到一种自己被玩弄的屈辱。一个真正爱着自己的人不是应该处处替自己考量,设想的吗?又何以说翻脸就翻脸,说如何就如何?

我心里的愁结烦恼,她可有了解过,懂得过?为何总要我顺了她的意,她怎就不能遂遂我的心?

奕煊走进屋去,珑玥与他笑道:“我们去西秦玩一遍之后,一路往南,到南雍。再往东到东鲁,最后再折回上杞。这样可就周游列国,行遍天下。”

“珑玥。”奕煊一脸肃目道,“我们是来办事的,是关乎国家生计的大事,不是来找乐子的。”

“哦。”珑玥收敛笑容。

碧宸坐旁边两手抓抠自己五官,扮了个鬼脸。珑玥一见,又“哈哈哈”放肆大笑了一阵。

六十四 初为娘子

可第二天,珑玥却再没笑得起来。她来了月信,痛得在床上翻滚哀嚎。

“以前从来没这样痛过。呜呜呜——”珑玥哭道。

“是不是猪油烧饼吃多了?”碧宸寻思道。

可是现在追究原由也没用。女人的麻烦事,一堆男人个个不得主意。冯统领他们早就避忌得外面去了。

奕煊想着,自己若因此被耽搁,那又是好几天。而月信不过是女人的通病,没什么大不了。他对逸霞道:“你留下来照应一下。”

“我跟她不熟。”逸霞说着,便走了出去。

“我陪她。”碧宸坐在珑玥榻前,看着珑玥虽拿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全蒙上了,但她扭曲的身形却赫然显现,心里着实有些担忧。

“也好,你们待在这。我来去不过也就几日,很快便回来。”奕煊看了看门外整装待发的人马,与碧宸交代几句。再与珑玥说话,她只是“呜——呜——呜”被子里一抽一动。

奕煊走了,珑玥半晌才探出脑袋,脸色白煞,满头大汗。

“我是不是很丢脸?”珑玥哭丧道。

“是女人就会有,丢谁的脸?”碧宸笑道,用手去揩她的汗。

珑玥羞恼得坐起身翻打被子,那信期特有的气息也随即散发而出。碧宸脑门一个激灵,浑身一颤,急忙捂着鼻子跑了出去。他对着空气大口大口喘息,喘了好久,才将自己刚刚闻见的气味驱逐干净。

世间很多物种都与人类不一样,他们雌性的信期是求偶的信号。碧宸是九尾狐,他即使化了人形也更改不了身体原本的属性。

差点丢脸丢大发了。

碧宸深深呼吸,努力扼制住自己的欲念。给自己鼻孔塞了两个小泥巴,这才重新走回珑玥身边。

“冉哥哥你突然跑掉做什么?你嫌我?”珑玥闹着又哭起来。

“不是,不是。”碧宸急忙握过她,安慰道,“冉哥哥想你这样怎么办呢?”

“打死他。”珑玥说着,朝自己肚子打去,可两下又“哎哟,哎哟”卷曲着躺下了。

碧宸也急得在屋里走来走去。忽然,他想到了。他立即飞去广陵郡找了家药铺买药。

他在柜台前嘴巴动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我家,娘子,月信,痛。”

掌柜的一听即明,抓了药称给他。

“怎么吃?”碧宸抓起布袋里一片药草,自己嚼了一下,好苦。

“用水煎。”掌柜的答道,“一天一剂,一剂一锅,一锅两顿,早晚各一。”

水煎?只听说火烧油煎水炖烹煮。水怎么煎?还有那一一什么?

碧宸彻底蒙了。凡间的药怎的吃起来这么麻烦?

掌柜的看他鼻孔两个泥巴,傻啦吧唧的痴相,只得详细得反复得说了好几遍,才叫碧宸记住了。

看着碧宸似懂非懂,匆匆离开的背影,掌柜的摇了摇头,想着他娘子好个悲惨。怎的嫁个郎君相貌堂堂却痴傻,结巴,连煎药也不会,真是丢脸。

生火,架个铁锅煮上药。跟烤肉,烧水没什么差别嘛。

碧宸在院子里用法力变了一堆东西出来,唏嘘一声,很快将一碗药端到了珑玥榻前。

珑玥哼哼唧唧,扭扭捏捏好半天才喝了下去。可是一点也不顶用,肚子还是一样痛。

“冉哥哥,我要换衣裳。”珑玥躺着哼道。

“好,冉哥哥去买。”

一回生,二回熟。碧宸这回去了个小铺,没有结巴,没有腼腆,买全了所有的女人用品。走出门时,铺主和女顾客个个一脸羡慕他家娘子,怎的嫁个这么英俊这么体贴的好郎君,真是幸福。

“冉哥哥,好痛。”珑玥捂着肚子道。

“冉哥哥给你揉揉。”碧宸说着,躺她旁边,将她搂进怀,给她揉起来。

那里冰冷的犹如冻雪,碧宸附上温暖的掌心,轻轻拍着揉着。良久,那千古不化的冰冻渐渐裂开了缝,渐渐化整为零,渐渐碎成寒水,渐渐泛上春意,渐渐和暖生花。

珑玥整个人也舒展开了,额头的汗珠也消失了。

她将碧宸的手抓着塞在自己脸颊下,与他靠近了一点,欢喜道:“冉哥哥最好了。冉哥哥不可以离开我哦。”

“冉哥哥永远陪着你。”碧宸动容得看着怀里的人儿,玉容凝雪,俏娇绝媚。自己胸怀里躺过那么多女子,却都没有现时的怦然心动。他不由得将冻美人更搂紧了些。

不过珑玥症状一天比一天轻,渐渐恢复了本色。不用碧宸给她揉肚子,她也好了起来。

碧宸顿感惆怅,心里忍不住邪恶得希望她一直这般病着。但想法仅仅是想法。他每天去买青菜合子回来,那猪油烧饼,他是再不敢给珑玥吃了。

这便可怜了猪油烧饼,好不容易做了一回珑玥的心头美食,这么快又给暗中下毒手的人背了黑锅。它若有眼泪,一定将猪油熬成泪哭给珑玥看。它若有张口,也一定将委屈真相告知给珑玥。

可惜它什么也没有。

它只能眼睁睁看着珑玥放下了自己,看着真凶在远处偷偷发笑。

==

奕煊,逸霞和冯统领一行人过了边境,行了两日,走过西秦的两座城。按打听来的线索找到杀人组织的线人,由他引见去了城外军营,见到了妊将军。

奕煊看着面前身材魁梧,肥头胖耳的人,倒也没有指责他的强掳行为。恃强凌弱,一向是人与人,国与国之间的生存之道。

他扫过妊将军身后整齐肃立的士兵,扫过他们身上黑亮深红的盔甲,扫过他们手里泛着白光的兵刃。他心内生出无数力量,抗击着面前的负担和压力,不动声色得将这些转化成自己的动力,从中汲取冷静,机敏,与虎谋皮的胆识和睿智。

倒是妊将军一见奕煊,白面小生,乳臭未干。随从不过十几人,亲自登门送死。心里一声轻蔑,很不把他放眼里。

“上杞二公子大驾光临,不知所谓何事?”妊将军讥笑道。

“来与妊将军谈笔买卖。”奕煊说着,朝逸霞递了个眼色。

逸霞将手里抱着的布袋,解了口子,露出金灿灿的金子给妊将军瞧了一眼。

妊将军顿时胖脸一片金光,重新堆上笑:“什么买卖?”

“你和泽延的买卖。”

“你也要杀他?”妊将军大笑。心想说这两兄弟太有意思了,都来找自己买凶杀人。这金子真好挣,比掠城来得痛快。

“非也。”奕煊听到一个“也”字,心里已是一阵痛惜。他将情绪收进心底,面无改色道,“我这笔买卖不需要杀人。”在得到妊将军诧异的反应时,奕煊又续道,“我只想知道你和泽延所有买卖的始末。”

“如此简单?”

“如此简单。”

“好。”妊将军心头大喜。正要张口说,奕煊却又举了下手,阻道:“口说无凭,我要证据。”

原来这少年不想买凶杀人,而是想买笔诛心。

不过,一枝笔便能换袋金子,这个买卖值。妊将军二话不说,立即令人铺了锦布,研墨大笔挥起来。

泽延说,奕煊一死,他便拱手相让两个城。可惜,那次出征里的暗算竟让奕煊逃过一劫。而两座已被自己洗劫一空的弃城,妊将军根本不再稀罕。泽延想杀奕煊,只得再掏金子跟妊将军买杀手。

与泽延的买卖,妊将军抢得赚得金银满钵,字里行间都是得意。

奕煊看过一遍,眼角些微怒意。可他垂了垂目,很快恢复了波澜不惊。他将锦书收好,将金子扔去给了妊将军的近侍,自己带着人,转身便走。

六十五 西秦历险

“慢着。”妊将军喊道。他脸上横肉再藏不住自己的奸险,差点直接扑住奕煊。他还惦记着泽延的金子,岂能白白让送上门来的肥羊就此溜走?何况奕煊旁边还有位美娥子,唾手可得的艳福岂能不要?

奕煊回头看他,手握在了剑柄上。

“你刚刚给我看的可不只是金子。”妊将军抖着下巴,眼睛勾勾直朝逸霞看去,“还有这位美人。”

“妊将军,你这就有点不识好歹了。”奕煊走到逸霞跟前,挡住他的目光。

“少年,买卖要讲诚信。你要的我都给你了,你怎能少付了东西?”妊将军双手叉腰,抽出自己背上两把大刀。他身边所有的士兵都立即举起兵器将奕煊他们围成了一个圈。

奕煊心内其实早打算了与妊将军战上一回,他要妊将军知道自己非但不是等闲之辈,更与泽延不同,不会由着他人宰割。只不过军营重地,对方人数过万,他才不想轻举妄动。

此时,他转身扫视而过,看向冯统领他们和自己几个随从,大家已经举了刀剑准备好了。再看向逸霞,逸霞与他自信得点了点头。

奕煊嘴角微微一扬,手里的剑出了鞘。顿时几人跳出包围圈,朝西秦士兵杀了过去。

妊将军本仗着人多势众,却没想奕煊区区十多人,片刻之间让他丢了好几十人命。那看着弱不禁风的小女子,竟然身手不输男儿。她虽没有一剑将人杀死,却个个经由她手的都被割断了某手或某腿的经脉,更教人手足无措,惊慌大乱。

奕煊也杀得兴起,直接飞刺朝妊将军而去。妊将军双刀大刃,虽然膀大腰圆,却也身形灵活,力大无穷。两人几十回合,不相上下。奕煊看准时机,斩向妊将军一只手,逼得他丢了一把刀。

只有一手一刀的人很快在年轻人面前,体力落出败势。

“来人。”妊将军大喊一声。

几名亲兵立即围上奕煊,妊将军躲进副将身后,提了金子迅速逃离出了战团。

奕煊很快解决了眼前的困局,但发现更多的西秦兵又围攻了过来。而他们几个以一敌百,身手再好也拖不起体力的消耗。

奕煊指挥着大家杀出一条血路,撤离出去。

逸霞却想着那袋金子,反方向朝妊将军躲在的地方飞去。以她的法力,她只一个倏忽便找到了妊将军。那是一顶军帐之内,逸霞从顶上划破而入,将剑稍直指妊将军。

四周西秦兵围过来,逸霞用剑一个旋身挥斩。只见一道白光半弧闪过,西秦兵们已应声倒地。

从来没见过这么快的剑法。

妊将军瞪大了惊恐的双眼,再不敢轻易举刀。

逸霞蔑视一笑,捡起案几上的金袋,掂了掂。朝妊将军双手手腕上各割了一刀,飞身出了军帐。

奕煊一行人好不容易夺了马,正要离开,忽然发现不见逸霞。奕煊正要赶回去救她,逸霞已经一路挥着剑飞过来,稳稳落在了一匹马上。随手斩了绳套,朝大家飞奔而来。

于是大家团结一致,连砍连杀,冲出了军营。

远远甩开西秦兵之后,奕煊在河边下了马,让大家稍事休整。

“刚刚你怎会不见了?”奕煊走去逸霞身边,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番,没发现有伤,这才放下了心,“万一你有个什么事,我可怎么向相国大人交代?”

“你关心我,只是为了向我爹爹有所交代?”逸霞用满怀期待的眼神回望着他,反问道。

奕煊低下头,避开她眼眸,没有作答。

逸霞顿感失落。她将金子从马兜里提出来朝奕煊亮了亮。

奕煊赶忙说道:“金子丢便丢吧,危险的事切勿不可再做,你待在我身边便好。”

听到最后一句,逸霞心头一喜,忽然觉得一切都值了。可是一想起珑玥,她又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喜欢珑玥?”

没来由的,喜欢便是喜欢。

可是,这样的话如何说给一个处处为自己设想的女子听?

奕煊又低下了头。半晌再抬头的时候,发现逸霞还在等自己答案,他只好回道:“她很特别。”

是啊,很特别。特别到抱着她一起堕入凡尘,特别到与她私定终身。你从前对感情甚是冷淡,连自己的未婚妻都可以冷漠到不娶,可如今却痴迷上一个傻里傻气的不知是何的东西。

逸霞心里无限仇怨。

她看着四野凡河,青苍大地,愤然不平道:“她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人间疾苦。骄纵任性,蛮横无理,不过是个被宠坏了的公主。她实在与你不配。”

奕煊没有接话,他又低下了头。和珑玥在一起是快乐美好的,还有身体里那份情不自禁的悸动。可是,是不是仅仅是身体的喜欢?想想两人相处的日子并不多,除了肢体上的欢愉,真的没有探究过其他。

以后再想吧。

奕煊朝冯统领他们笑了笑。无论如何,今日这一战的全身而退,都是珑玥的恩惠。

==

待几人回到边城,珑玥已经又欢蹦乱跳了。她听冯统领说起西秦军营里的威风事,直后悔自己没能去。她追着奕煊要他详细道道,她举着剑要奕煊把打架时的英飒风姿再舞一遍给她瞧瞧。

“那都是万分凶险的事,不是用来演给人看的。”奕煊回道。

“我不想错过嘛,我想看你杀人的样子。不对不对,是舞剑的样子。”珑玥摇着他,撒娇道。

“其实你错过了倒是好的。你若去了,我们不一定能活着回来。”奕煊挖苦道。

“什么意思?”

“那意思是你去了便是个包袱,拖后腿的。”碧宸在旁边笑道。

“你才包袱呢,你才后腿呢。”珑玥一生气追着碧宸打去了。

逸霞看着那神气活现的月白身影,不免后悔当初自己虫子捉得太少了。

去西秦前一天夜里,逸霞悄悄回了一趟灵芪园。她在灵芪草上捉了几只虫子,带了回来。虫子本身无毒,只是青蛾子的幼卵。若是仙家吃了,半点反应也不会有。不过那虫子虽小的与蚂蚁一般,却也算是仙界出身。

珑玥的凡体肉胎钻进去这样几只虫,自是承受不来,才教她痛得翻江倒海。又恰好遇上月信,碧宸便也疏忽了黑手。

而那虫子离了自己的生存环境,没几天便都死了。珑玥这也就好起来了。

珑玥受了碧宸的打击,趁大家在屋里做饭,她一个人在院子里挥起剑来。

逸霞走了过来,一脸笑意道:“你想知道我们打架的事,我告诉你。”

“好呀好呀。”珑玥立即收了剑,跳到她跟前,眼巴巴听她说。

“其实也没什么,本来是不会打的。”逸霞往门外走去一点,免得屋里的人听见。

珑玥急忙两步跟上。

“买卖谈完了,我们准备走。对方却看上了我,非把我留下。奕煊自然不答应,这才打了起来。”逸霞说着,露出一个娇羞的笑容。

珑玥看着她两颊突然飞红的晕彩,那里的故事像是比言语更多,涵义更深。

珑玥一下子愣住了。

正巧奕煊从屋里走到门边来,朝她们喊道:“吃饭了。”

珑玥转过身,却见逸霞已经先自己迎着奕煊去了。那两人一个对视的笑,一起进了屋。

灿烂的,喜悦的,欢欣的,奕煊的笑,他对着另个女人笑了。

珑玥站在日光里,站在黄泥院落里,站在一片荒芜里,一眼不眨得盯着那个黑漆漆的门洞。好像自己喜欢的人消失在那里面了,好像自己遭人抛弃,孤单落魄了。

她有点不知所措。

“吃饭了。”忽然黑漆漆门洞里显出一个人影,朝她喊道。

是冉哥哥。

“怎么又傻了?”碧宸走过来,拉了一下珑玥,沿着她的视线往门里看去,“看见什么了?”

“不知道。”珑玥摇了摇脑袋。脑子忽然一团浆糊般,什么都黑漆漆,就像这门洞一样。

不想想了。

想,真不是好东西。

六十六 暗生郁气

一行人回程路上,奕煊临时决定转去广陵郡看一看。他想知道广陵王是怎个开疆扩土,把他上杞两座城的劳力都吸引了去。

珑玥直以为奕煊想跟自己去玩山,一个高兴,首当其冲,夹了下马肚飞驰急奔。

不过紧跟其后的人不是奕煊,而是碧宸。

这两人怎能如此形影不离,无忧无虑?奕煊心里又是一阵醋怒。

逸霞跟在他身边,将他脸容上的表情尽收眼底,嘴角不由得讥诮一笑。

到达广陵郡,天已大黑。

广陵王将几人迎进王府,安排食宿,珑玥仿若回了自己家一般随便。与广陵王说起两座上杞的空城,那里的荒漠疏落都成了她嬉闹的游历,谈笑的玩资。

奕煊听着,脸上僵了几僵,很不是滋味。

第二天,广陵王带着珑玥,奕煊,碧宸,逸霞走上街头,四处逛一逛。

条条大街,四通八达,商铺店宇鳞次栉比,车水马龙,热闹繁华。更有很多人看见广陵王,都争相跑过来给他行礼问安。

珑玥很少逛街市,这会见到什么都稀奇得不得了的要玩耍一通。店主见广陵王对她呵护疼爱的样子,都主动将珑玥玩的物品送与她。珑玥来者不拒,一一抱上怀,抱不下的便让碧宸奕煊抱着。

广陵王笑着,却悄悄吩咐侍从在他们走后,把银两送去给店主。

奕煊一一看在眼里,他看见了自己向往的国泰民安,也看见了身为一郡之主的王者风范。

下午,广陵王又带着大家登上了山头。

四周群山绵延盘卧,山脉谷里的城池耕田赫然显现。鸟瞰而去,犹如一条展开双尾的大胖鱼。那大腹便便的鱼肚便是最早的广陵郡,鱼头和鱼尾都是近十八年开扩而来。

奕煊看着那鱼很有游出山谷之势,只怕再开扩下去,便该得了翅膀,径直飞起来了。

珑玥才管不得是鱼还是鸟,拉不动奕煊,便挥着剑自己找玩头去了。

碧宸也没兴趣听他们说什么城池构建,追着珑玥也倏忽不见了。

广陵王看着奕煊和他身边一直很安静的女子,意味深长得笑了笑。

忽然有侍从来报,街市上有头失了控的牛连撞了十几人,引起了一片骚乱。

广陵王这便赶着去看看。

留下奕煊和逸霞伫立山头。

眼见珑玥碧宸一时半会回不来,两人缓行下山。

奕煊盘算着心里的计划。他想着只要自己一回国都,亮出妊将军的手书,泽延通敌卖国,买凶弑兄的罪行昭然若揭。再有陈将军的指控,抓几个叛徒一对质。泽延将身败名裂,无处遁形。

届时,将泽延踢出政局,将他的臣子按收集到的纰漏一一法办。将朝堂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他便该着手整治国策,派兵驻扎边城,恢复生产。

可没了劳动力,没了城民,从哪恢复?

“公子若是不想边城空弃,想民众重回家园,眼下倒是有个好办法。”逸霞说道。

这个娇小女子好似会读心术,怎得总是说到自己心坎里去?奕煊转头看了她一眼,山路湿滑,他伸出手搀了一把逸霞,问道:“什么办法?”

逸霞顺势抓紧了他,又怕奕煊突然抽手,赶紧将自己的话抛出来,转移了奕煊的关注点,只将自己表现得若无其事又自然而然:“广陵王如此扩充自己封地,招兵囤粮,最担忧的人会是谁?”

“周王?”

“没错。”逸霞笑道,“若是让周王知道他这个亲弟弟有了自立山头的异心,或是图谋不轨的反心,他会如何?那些只图安逸日子的居民再一次有了选择,他们会怎么选?”

奕煊停下脚步,看了看山岭里的肥鱼,叹口气道:“此计虽好,但过于阴险。何况广陵王不是有非分企图之心的人。”

“他不过是个郡王,他有没有非分之想,不是他说了算,也不是我们说了算。”

“周王?”奕煊不由得又看去逸霞。他想起虞相国被泽延污蔑有所图谋,而被父君猜忌的事,想着眼前的千金小姐是不是深受了其害才有了如此心机。

逸霞回了他一个肯定的笑意。

“可是广陵王在边陲之上,周王凭什么会相信他有反心?”奕煊问道。忽然看见月白身影在不远处闪了下,他赶紧丢开了逸霞的手。

“正因为在边陲,才会更向往都城的权望。”逸霞心里一阵失落。

“也是。广陵王是周王的亲弟弟,如何封在边陲?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嫌隙?”奕煊不由得又问了句。不过他也并不指望从前足不出户的女子来回答,他想着此计若是真要实施,还得先找个密探打探清楚,方可借机下手。

逸霞的确也没有回答,不过她知道答案。她不单单知道,而且此事由她一手促成。

十八年前,逸霞受鲲廷之托第一次下凡来看奕煊。正是奕煊满月之时,可也正是珑玥满月之时。

她看完奕煊后,去了大周王宫。没料到周王却因为珑玥的早产正在暗生郁气,而宫外还有个在雪地徘徊的人正是广陵王。

逸霞隐身去了黎妃宫里瞧了一眼襁褓中的珑玥,没想到才一个月的小人儿却像是看见她似的,朝着她嘻嘻笑。

逸霞新仇旧恨一时纠缠,立即化成宫女去周王宫里禀告他。说广陵王收买了宫人,正偷偷进宫来私会他妻儿。又说广陵王准备好了马车,准备带他妻儿私逃出国。

这个“妻儿”自是广陵王的妻儿。

两句话切中周王心头忌恨。他盛怒之下,将珑玥丢去了荒山雪地,将广陵王从都城分封到边陲。

只是没想到黎妃会自愤而尽,珑玥却没死成。

现在想来只怪自己当初思虑不周,若是多点时间筹谋一下,便不会落下把柄让天君抓了去。

逸霞苦笑了一下。

那月白身影飞来蹿去,挥斩着山头瑟瑟颤动。奕煊忽然感觉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感觉自己就像珑玥剑下的山头。他远离逸霞两步,喊起珑玥的名字,试图抹开自己心里这片刻的阴暗。

珑玥转瞬到了跟前,大汗淋漓。不等奕煊拿手袖给她擦拭,自己便将脑袋贴到他身上蹭起来。蹭得奕煊痒痒得推开她,珑玥却更夸张得扑上来蹭住他。

逸霞嫉恨得将眼睛投向别处。

碧宸跟着回来,抓住珑玥道:“给我蹭蹭来。”说着伸过自己脑袋。

“谁理你呀。”珑玥打开他。可说是说,两人这又一起玩闹得下山去了。

奕煊看着那蓝白色,觉出一点不对劲。以前在桑梓谷,黎冉管着珑玥,却从不与她一起嬉闹。那时候的黎冉是宽厚的,仁爱的,更像个兄长。可现在如何像个小弟,整日跟着珑玥,听珑玥指使?

奕煊摇了摇头,和逸霞一前一后走下山去。

六十七 分道扬镳

晚膳时,这小弟般的兄长却忽然病倒了。说是不知道吃坏了什么,正闹肚子,一个人呆房里睡觉了。

逸霞冷笑一声。她偷偷去碧宸屋里看了下,发现躺着的人是个小妖,不是碧宸。看来是碧宸有事走了,让个小妖来顶班。可是小妖怕逸霞,不敢与她面对面,这才编个谎躲起来。

珑玥自然不知情。用过膳,各自回房后,她马上找来两坛黄稠酿,想治治冉哥哥的病。

囚牛想喝,不敢喝。他怕自己喝多了现了原形,那便不好了。只得装着犯困,卷了被子呼呼睡去。

珑玥也不管他,又抱着酒去找奕煊。可奕煊正在沉思,想着上杞朝堂里的一团乱麻,想着心里那么多的策略如何实施,还有将来如何更改和亲里的女主角,如何与珑玥相处。

“我若和你一起喝,定要时时劝你少喝,岂不让你不痛快?不如你自己一个人喝罢。”奕煊推诿道。

“好像有点道理。”珑玥抱起酒坛,往门口走了两步。想了想,又折回来,爬坐到奕煊旁边,盯着面前火红烛光里俊秀的脸容看了会。

她想奕煊亲亲自己,可奕煊垂着目,只让她看见浓密细长的睫毛下投出的一片阴影。珑玥想亲亲他,可奕煊又抿紧着唇瓣,像是关张打烊的铺子,面对任何诱惑任何压迫都高风亮节般拒不迎客。

珑玥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只好重新抱上酒坛,出了房去。

她飞上屋顶,打开酒坛封泥,灌上一口。

清辉的月光,柔和,宁静。四方院落里,没有人息。

从前桑梓谷总是这般一个人喝酒,那时候有的是自在。可今夜为何却不觉得自在?

珑玥晃了晃脑袋,想不明白,唯有喝酒。

黄稠酿,浓稠醇香,绵甜如奶。一点劲力也没有,还是美伶醉好喝。

珑玥喝着喝着,一个人倒在了屋顶上。

再次醒来时,她又捧起酒坛,喝光了去。

忽然听见有人说话,窸窸窣窣仿佛蚊子在嗡。

那是逸霞和冯统领。只见两人站在屋檐角落里,背着月光,隐在黑暗中。

逸霞说:“广陵王数年之内已将自己的封地扩大了好几倍。你看看如今广陵郡的城防,广陵郡的兵力,你想到广陵王要做什么了吗?”

“我只是一个小统领,我管不了他想做什么。”冯统领道。

“你不想加官进爵?不想给你妻儿老小更好的生活?”

“这和广陵王有什么关系?”

“广陵王不安于一个边陲小郡,他在这里所有的动作都是为了回都城。”

“那他请个旨便是了。”

“周王会允准吗?”逸霞恨不得敲敲冯统领的榆木脑袋,她压低声音道,“广陵王正在招兵养马,他要谋朝篡位。”

“啊!”冯统领惊吓一声。

“你去过上杞两座边城,你今天也见过广陵郡的样貌,你说他一个小小郡王吸收了两座城池的人来做什么?还没懂吗?”

“可我的职责……”

“冯统领。”逸霞打断他,“若等广陵王真的举兵造反,你护驾有功,自是你的职责。可是你洞察先机,阻止了一场谋变,周王又岂能不感念你的功德?”

“这样我便能加官进爵?”

“是啊。”

“只是回去禀告,说几句话便可?”

“冯统领英明。”逸霞终于松了一口气。

“可我现在有命在身,我得……”

“奕煊公子明日回国,大局已定。冯统领这一路功不可没。”逸霞又打断了他,“为今奕煊公子倒是更担忧周王。只有大周不出变数,周王不出变数,奕煊公子才能高枕无忧。”

“此事是奕煊公子的意思?”

“正是。此事是大周的事情,奕煊公子身份尴尬,涉足深了,恐引人误会。所以最好还是大周的臣民去劝谏一下周王。”

“那我明天……”冯统领不知不觉已经等着逸霞打断,给自己拿主意。

“明天冯统领你可带着你的人回大周都城,迅速将这里眼见的事禀告给周王。我们也回上杞去。他日再会,只怕我们也得改口称你冯大人,冯大夫。”逸霞说着,双手一拱。

冯统领这会全明白了,他回手一礼:“多谢。”说着,眼下四处扫了扫,几步回了自己房去。

逸霞暗骂了声“呆瓜”,心头松了松,也往自己房里走去。

珑玥翻身落下,挡住她的去路,问道:“你俩偷偷摸摸做什么?”她刚刚看见冯统领过去,并没当回事。可是一见逸霞,却立即引起她的敌视。

“说你坏话。”逸霞眼角一挑,带着嘲讽故意笑在月光里,让面前的人一览无遗。

这个笑,顿时激怒了珑玥。她抬起手便朝逸霞打去。

逸霞抽出剑来,左躲右闪,一个不小心却被珑玥夺去了剑。可她依然寻衅道:“你除了打架还会什么?奕煊已经不喜欢你了。他现在喜欢的人是我,他要娶的人也是我。”

珑玥一听,更是怒火万丈,剑剑朝她心口,咽喉刺去。

逸霞巧妙躲着,一路退到奕煊房门口,才讨饶道:“我不过说了几句实话,你便要杀了我?”

奕煊听到动静,急忙打开门。

“你躲什么呀?有本事和我打。”珑玥一个狠厉将剑对准逸霞胸口。

“珑玥。”奕煊大喝一声。

逸霞身子一个不稳:“啊——”剑稍扎在了她胸口。

珑玥举着剑一时愣住了。

“怡锦。”奕煊一把抱住正往下倒的人,看着她胸口瞬时一片黑红。

“珑玥你还有点轻重吗?你就这么喜欢杀人?”奕煊对珑玥吼道。

“是她自己撞上来的。”珑玥争辩道。

“她不要命了?自己撞给你杀?”奕煊怒道。再不想与珑玥多一句,抱起逸霞进了自己房门。

一个斜眼,瞧见门口月白色身影,奕煊手里起了一道掌风,把门“嘭”得一声关上了。

嘭!嘭!!嘭!!!

珑玥耳边一直响着那声音,一声重过一声。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回房去的。

冯统领他们听到声音,门口张望了一下,随即不多事得又关上了。

囚牛看到,心里害怕着逸霞,只等珑玥回了房嗖一声跑回魔界报告碧宸。可碧宸正在擂台上和静夜谈判着郡王的事,一时半会顾暇不到。

广陵王第二天一早才得到消息,他先过来看了看珑玥。

珑玥卷曲在榻上,坐起身,无力辩解道:“真的是她自己撞上来的。”

“会不会你酒喝多了?糊涂了。”广陵王疑虑问道。

珑玥摇了摇头,再不想说话。

两人走出房间,奕煊正在和冯统领他们互相道别。

奕煊今日身上是件绛褐色剑衫,衣衽边上是一寸宽的绛红锦纹云绣,看着颇是沉稳,又贵气。

他换下了天青色,他真的不喜欢我了。珑玥看到的却是这个。

冯统领走过来,也与广陵王辞了行。珑玥没有回都城的念头,由着他们走了。

逸霞和几位随从各自牵着马站在王府门口。她朝门前大路看去,只留给门里看着她的人一个背影。那是一袭淡蓝色轻裘。是奕煊的,珑玥认得。来的路上奕煊夜里用它给她裹过身子。

奕煊与广陵王辞别。

“你不带珑玥走?”广陵王问道。

“我想她还是回大周都城的好。”奕煊淡淡回道。让旁边听着的人听不出情绪。

广陵王看向珑玥。

“你喜欢她。”珑玥也淡淡的。这几个字已经第三次说了,可这一次却不再是疑问。

奕煊没有回答。

他和广陵王又道了几句离别。转身离开时,是从珑玥的角度反方向转得。

他没有看一眼珑玥。

珑玥心里顿如冰窖急冻。

一种刻骨铭心的寒冷,一种噬人心神的寒冷,一种前所未有的比寒症还寒冷的寒冷。

珑玥站在那里犹如冰雕雪人。广陵王拍了她很久,她都一动不动。奕煊的身影早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也一动不动。碧宸赶了回来,在她跟前扮鬼脸,她还是一动不动。

从朝冻到夕,从白站到黑,珑玥仍是冰冻得一动不动。

碧宸只得将她扛了回去,喂了一口飞去上杞买来的美伶醉。

珑玥这才渐渐有了一点反应。不过她推开美伶醉,与碧宸道:“冉哥哥,我们周游列国去吧,我们去找比美伶醉更好的酒。”

“好。”碧宸笑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六十八 静夜封王

静夜喝了一肚子的树血,提起自己的精气神。

她重新回到擂台上,幸而再没有遇到像乌檀那般的强劲对手。她拼着自己的顽强意志,在体乏力竭之时仍旧与相争郡王位的人纠战着。

比到后来,很多人都被她的坚持折服,自动弃赛了。不肯服软的人,也被八郡王们帮着打得弃赛了。

可碧宸还是那句话,要静夜二百颗蛮海珍珠。

“乌檀都没有附加条件,凭什么非得我有?”静夜一屁股坐擂台上,丢开手里的剑,大口喘息着。她实在是累坏了。她想着此刻靠在碧宸身上躺会才好。

不过碧宸对她不屑,八郡王们正好相反。他们争先恐后给静夜端水,送树血,打扇,擦汗,揉肩,捶腿,还有两个一左一右给她做扶手倚靠。

碧宸看着眼前这些没骨气的人,气得一个一脚踹过去。心想若不是自己法力高强,只怕他们要把王位捧给静夜。

囚牛跳进围观的人群,朝碧宸惊慌得张舞起双手。

坏事。

碧宸心念一个不好。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他在魔界打个哈欠,凡界便过去了几个时辰。再多扯皮几句,珑玥不知该怎样了?

碧宸匆忙扫过擂台上的静夜和郡王们,还有黑压压围满擂台的属于他的子民们,个个眼神里都是满满的期待。他只得点了下头,道:“郡王位先封个给你,但珍珠当你欠着,我早晚还是要找你讨来。”

“谢谢大王。”静夜满个欢喜扑住他一条腿,抱在自己怀里。

人群沸腾了,都惊叫欢呼起来。八郡王拉过乌檀,一起又向碧宸讨要庆祝的主意。

“你们定。我有事,先走了。”碧宸再管不了那许多。蹬开静夜,便遁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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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宸从囚牛口里得知了逸霞的诡计,准备了一肚子的安慰话。可珑玥却只字不再提。好像那都是别人的事,无关她的痛痒。又好像她已经忘记了,全然不过是个不爽快的梦。

只是一路,她再没有嘻嘻哈哈,没有打打闹闹。她像是专心出门找酒喝的,每到一处,都要喝得酩酊大醉。喝得兴起,舞剑砍树,屋顶踩瓦。喝不兴,便再去找更有劲头的酒。

只有在耍累了的时候,珑玥会冷不丁冒一句:“我没有撒谎。”

“冉哥哥知道。”碧宸回她肯定眼神。

“冉哥哥最好了。”珑玥这才心里一丝温暖,靠着碧宸睡去或是看向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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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夜珠圆玉润,酥胸雪肌,虽是胖了点,却匀称白皙。她做了郡王后,身边迅速围满了贪艳之人。静夜甜甜一笑,驱使差遣他们也一点不客气。

庆祝大会仍在擂台上,不过不再是比拼法力,而是斗舞斗酒,欢闹乱腾。

静夜四处找着碧宸,可没人知道他的行踪。她去了清曦洞,第一次见了软骨如泥躺着的绿樱。心里本来有一点点歉疚,可一想起碧宸为她而刻薄自己的样子,静夜心里又生出无限嫌恶。

“碧宸去哪了?”她打量一番洞府,方斗一点大,实在不像藏得住一个人。

“我不会告诉你的。”绿樱没好气道,真想此刻站起身杀过去。

可静夜已经跳上她的榻,将剑搁在她脖子上:“快说。不说我便杀了你。”

“杀吧。杀了我,碧宸一定来。”绿樱把眼一闭,“你且等着,看他如何杀你。”

“你也只能逞逞嘴上功夫,我要杀你随时可以。”静夜想着刚到手的郡王位,想着与碧宸挨近了的距离。倒也没被激怒,反而收了剑,又跳下了榻出了洞去。

回到擂台那里,人声鼎沸,乌檀高大魁梧的身形在簇拥的人群里特别显眼。

静夜以为狂欢开始了,两步飞进擂台,才发现乌檀是在与他对面一拨人群吵架。

那是百野之王方罜和他的手下。

方罜说:“木炭,九千年前我跟你说过什么?你若让我再看见你,我便一定要杀了你。”

“我叫乌檀,不是木炭。”乌檀声音如雷般扩散,充满愤懑。忍辱偷生了九千年,好不容易翻身刚做了郡王,却又教旧仇寻来。他四下搜寻碧宸,眼巴巴碧宸的救护。

“这里是甘霖,不是百野。你休想撒野。”乌檀心里虽虚,可他块头大,气壮如牛,字字出口,倒也掷地有声。

“甘霖怎么了?我要没记错,甘霖是烈焰打下来的。可是烈焰都死了十万九千年,这块地早该动动主子了。”方罜鄙薄笑道。随即四下瞅了瞅这块肥美侈衣之地,还有眼前一片乌合之众,心里膨胀起一种贪欲。

这番趾高气昂,甘霖众妖们立即群起激愤。八郡王们纷纷抄出武器跳了上来,囚牛急忙嗖一声跑去凡界找碧宸。

静夜原以为方罜是来争郡王位的。这一听,才知是个来寻事的,寻得还是碧宸的事,那不就是她的事?

静夜挤进人群,站到乌檀身前,朝方罜丢了个比他更鄙薄的眼神,道:“哪里来的阿猫阿狗,自不量力,上门送死。”

方罜一见来了位胖美人,蓦地眼中一亮,将传闻里的蛮海公主与眼前人很快匹配上了。他馋眼笑道:“碧宸风流成性,处处都有他的相好。想当年他和黑寡妇好的时候,为她夺了长矛。如今和你好,才封个郡王给你?你也太吃亏了,不如跟我,我封你做王后。”

“你甭想挑拨我和碧宸。我们情比金坚,海枯石烂。”

“让开!”空中忽然一道绿影飞来。

人群中立即有激动人声高呼:“大王驾到。”顿时所有人如掰开的海浪一般,齐刷刷两边后退,让出一条通道,直达漩涡中心。

碧宸带起一阵清风,稳稳落下双腿。还未开口,静夜先双手傍住他一只胳膊,与他娇嗔,嗲道:“大王,这个人轻薄我。”

碧宸这会腿上抖了两抖。可当着众人的面,尤其是方罜,他也不便抹了静夜脸面。这便对方罜说道:“我们甘霖郡王位名额有限,且都有了主。猫猫若是有意,不如下次请早。”

猫猫。

哈哈哈。人群一阵爆笑声。

方罜和他亲哥方罡一样,都是花丘豹。可方罜身材矮小,原形更是瘦弱,身上斑纹又浅淡。远远让人瞧见,真的以为那是一只猫。而且他右腿曾受过伤,走路无碍,但跑动时便会受阻显现。

所以,他背后有个绰号叫“三脚猫”。

碧宸这一声“猫猫”,带着一点对弱小动物的怜溺,却又有点轻蔑对方的讥笑,再加上人群的哄笑,方罜刹时脸色一黑。

只是此地是甘霖,四周全是碧宸的人,好汉不吃眼前亏,方罜只得怒容道:“九尾狐,你等着,今日的羞辱是你明日死期的源头。你好好守着你的承源洞,有的睡赶紧睡,明日定教你魂飞魄散,死无葬身之地。”说着,一个眼色,百野来的人和他一起离地飞走了。

“跑什么呀?明日太晚了,何不今日呢?”碧宸追了两步,对着高空中一片黑色身影喊道。

“大王好厉害。”

“大王了不起。”

静夜带头欢呼呐喊起来,群妖们纷纷热血沸腾高声欢舞。郡王们欢笑鼓舞得围起静夜,静夜也一点不拘泥得扭动起丰腴腰肢。她挺着沃美双胸,一脸烂漫甜腻,头发散乱,直引得更多人围起她,和着她的舞姿一起跳。

碧宸被人群挤到外围。他站到一边,看向静夜。忽然觉得她比早前瘦了些,黑了些,而且还少了高傲矜贵,多了平易亲和。看着大家都重新接纳了她,与她嬉笑,碧宸对她毁坏甘霖的恼怒也忽然消失了。

只是,这个胖女人还没有放弃霸占自己的心。

碧宸想到这一点,又赶忙飞走了。

六十九 托付黎冉

回到珑玥身边,囚牛和她一起喝倒在了屋顶。

碧宸抱起珑玥,踢醒囚牛。

囚牛眯瞪瞪得直以为来了杀家,张拳便朝碧宸打来。碧宸飞起一脚,将他重重摔到地上。囚牛这才半梦半醒过来,跌跌撞撞回甘霖去了。

碧宸将珑玥抱回房放上榻,给她盖好被子。看着她白雪微熏的脸容上沉静似水,不由得伸过手指爱怜得摩挲了一下,又主动将自己的手贴到她脸颊下给她枕着。

他想着甘霖此时事端杂乱,自己如此两边跑,只怕最后两边都讨不着好。唯今之际,他只能先管好甘霖,再陪珑玥。而珑玥现时不过周游列国,不与奕煊相见,也不与逸霞相交,应该不会出大乱子。

可囚牛贪玩,珑玥痴顽,这两人在一块恐怕只有一起醉死的份。

得另外找个可靠的人来陪侍珑玥。这个人得上心的,体贴的,武功高强的,能陪珑玥嬉笑,也能陪她哭闹的,还得为她盘算行程,打点食宿。

那不正是黎冉吗?

碧宸再深深一思虑,硬下头皮去找了黎冉。他说道:“让你重回珑玥身边,你会怎样?”

“我是她哥哥,我会尽自己一切能力保全她,像以前那样。”黎冉急迫回道。

“只能是哥哥,你不能再喜欢她了。”碧宸劝告道。言语里一丝苛刻压迫,仿若面前的人觊觎了他的心头好,惹他生了暗气。

黎冉无力得点了点头。

“我们之间的事也不可以告诉她。”碧宸口吻严厉道,掩盖着自己做贼虚了的心。

黎冉又点了点头。

碧宸将珑玥和奕煊之间的事都告诉了黎冉。听得黎冉愤愤不平,责问道:“你当时做什么去了?怎可以让她受这样的诬陷?”

“此事的确是我大意。可我分身乏术,我现在只有信任你了。”对方不过是个凡人,碧宸觉得自己完全可以贱视对方。可说着说着,却教自己越发带了感情,成了一种诚恳。

也许是自己实在找不到更能照顾珑玥的人了吧,只能为了珑玥卑屈一下了。既是如此,再卑屈一点也没什么了。碧宸又将现时周游列国的途径行程,还有珑玥贪酒和月信疼痛的事一并全说了。

他要黎冉务必小心照料好珑玥。可他不知道,他说得越多,越发让黎冉觉出事态端倪。

“你喜欢珑玥?你说你给珑玥治病全是假的。你把我囚这里,不过是想得到她。”黎冉气道。

“你想多了。”碧宸挠挠头皮,只好道破一点真相,“她现在虽是女相,但她是我兄弟。等她病好了,我便带她回家。而她的病治疗方式很奇特,那便是周游列国。”

黎冉看他说得认真,又没要自己的命,只得暂且信了他。

碧宸掏出一个小海螺,交给黎冉,关照道:“这是个哨子,你妥善保管好。若是珑玥有危险,你便掏出来吹一下。我会马上赶来。”

黎冉接过,看了看,试吹了一下,收进胸襟里去了。

碧宸带着黎冉飞回珑玥身边。又将他们的马匹,盘缠,包袱全托付清楚了。再回到珑玥房里,看了一会安睡着的人,这才恋恋不舍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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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宸回来后,擂台上还在肆意欢闹。

以前他也喜欢这种场面,欢欣鼓舞,振奋人心。尤其是众星拱月般被大家捧着追着称赞着,更有种身为王者独一无二的荣耀尊威。

可现在却说不上来,为何总在不自觉得退避人群,退避热闹,内心会向往起另一种生活。那种生活里,有酒,有月,有带热气的饭菜,有“得,得”马蹄着地的声音,更有长相厮守,如影随形的可爱人儿。

碧宸跃上树枝,找了个可靠之地懒洋洋半躺下。明明喧闹的人群就在眼皮底下,可心里却泛上一阵一阵的孤独。如波涛翻滚,越滚越大,随即翻出一个大浪来。

碧宸差点掉下树。

静夜在树下哈哈大笑。原来是她在摇树。

碧宸没好气得坐起身,静夜已经跃上他身边。

“你在忙什么?飞来飞去的。”静夜问道,凑近他身上闻了闻,“你去凡界了?”

“你记住,你欠我二百颗珍珠。”碧宸转开话题。

“我刚做了郡王,你该不该送个礼物给我?”静夜比他转得更快。

“都说蛟龙的皮最厚,我以前还不信。现在眼见为实,不得不信了。”

“小气鬼。”静夜嗔了一声,随之又笑道,“那我送一份给你吧。”

“我只要蛮海珍珠。”碧宸无动于衷道。

静夜跳下了树,飞回擂台又去闹了。

碧宸看着那片欢腾,忽然后悔自己把珑玥交给了黎冉。眼下一点事也没有,好教自己无聊。可是再去将黎冉囚起来,又有些言而失信,有失道义。

他飞去凡界,将自己隐在半空。看着田野马路上两个驰骋的身影,一前一后,如蝶飞舞。直教自己心里很是不快。

眼前一个分岔口,地上两人看了地图也确定不了选择哪一路。碧宸飞过去瞧了下,变出两片树叶朝正确的道路翻飞而起。黎冉见到,心领神会得带着珑玥跟着树叶走了。

是夜,进了一座城。珑玥却没有抱上酒坛上屋顶,她闯进了一家酒馆。

里面闹闹哄哄,竹帘相隔的包厢,处处都是狎客和歌妓。

黎冉急忙把珑玥拉了出来。

碧宸化成凡人,跟在他们身后也悄悄捏了把汗。

继续往前走,珑玥闻着香味进了一家饭馆。那大堂之上正在烤乳猪,肉身很快卖光,只剩个小猪头闭着眼睛,张着口,一脸憨态可掬的等着主人。

“冉哥哥,你要吃猪头吗?”珑玥问道。

“不吃。”黎冉回。

“我要吃。”珑玥选了张桌子坐下,双手托腮朝那猪头巴望起来。

“吃了肚子会痛。”

“我要吃。”珑玥已经舔起自己嘴唇。

黎冉拗不过,买了一只猪耳朵切了片拿给她。

珑玥不等筷子送到,已经双手抓起,片刻吃了个干净。

“我还要吃。”珑玥把空盘子举给黎冉。

“我们明天再吃。”黎冉劝道。

“那小猪头丢了一只耳朵好难看,刚刚还是笑的,现在都变成哭了。我们何不再吃一只,让它对称好看一点?”珑玥耍起无赖,一脸骄傲自得,很是体贴周到,为他人着想的样子。

碧宸一听,好有道理,说得自己便想去买。可黎冉却在那里劝起珑玥。

亲哥呀,真严苛。不过想想珑玥犯起疼痛的样子,碧宸心里又认同了黎冉的做法。

他去把剩下的小猪头全买了。

如此这般,让珑玥一点念想也得不到,只好撅着嘴跟着黎冉走了。

碧宸也正要走的时候,忽然身边飘来一个胖乎乎的身影。

“原来你喜欢吃猪头。”静夜挨近了,看着猪头怪怪模样道。

碧宸无奈得笑了笑:“送你了。当是你做郡王的礼物。”说着,自己便先回了甘霖。

他没有再去跟踪珑玥,他只能暂时断了牵挂。他不想让静夜知道珑玥的存在,不然只怕要出大乱子。

七十 道听途说

碧宸去了清曦洞。正巧巫医也在。绿樱长时间躺着也不好,巫医来给她翻翻身。

碧宸向巫医问起灵窍转移之事。

巫医摇了摇头,他自谦道:“我这点道行也只能在人身体上做做手脚。魂窍这一类,我便没能耐了。”

“魔界里有人懂吗?”碧宸问道。他心里清楚,魔界与仙界最大的区别不是道义上的偏差,而是仙界有着更为庞大的法术制衡。

仙界里道法无边,他们掌握自然法则,遵循自然,又凌驾自然。普通仙家的法力总是远比同龄魔界里的人高强很多。同样一万岁,仙界的估计能飞升上仙,可魔界里的还只会打打斗斗,会些简单小法术。

所以仙界总是自认为比魔界高一等,总是瞧不起魔界。

但万事万物相生相克,相辅相佐。仙家的生育能力很是低弱,生下便是仙胎的更是少之又少。天后生了九个孩子,已算是高产中的高产。一般人家生到一个便是满足,两个如获至宝,三个稀之而少。

当年绿樱和鲲廷三个孩子全是仙胎。若不是绿樱心里那点邪念,教碧宸使了诡计,他们该是仙界令人羡慕的一家。

而魔界很多物种一胎便能三四个,生上九个十个稀松平常,多得是儿孙成群,人丁兴旺。两界开战,仙界重在法力,魔界重在人数,双方倒也很难一局定输赢。

何况仙界天规重重,一旦入魔,终身销籍。仙家失去一个仙籍,魔界却能多一份力量。

当年烈焰便是如此。魔界正因为有了他,才一扫之前的阴晦之气,重整出了一个欣欣向荣的妖魔世界。而仙界却也因为他的背叛,他的屠戮,大伤元气,大失风威。

不过当年烈焰好像根本没在仙界造籍。他一出世便来了魔界。那么他那身高强法力是哪里来的?

碧宸心里七七八八乱想着。

巫医也想了半天,终于给他想起一个人。他大叫道:“锦纶法师。”

“那不就是个传说吗?”碧宸沉浸在自己思路里,被他蓦地吓一跳,丢了个白眼过去。

“传说都是真的。”

碧宸继续白眼,不屑一顾。

“说我听听。”绿樱趴着,闷出一声道。

巫医这下来了八卦的兴头,转了聊侃的对象,与绿樱道:“听说锦纶法师法力无边,任何疑难杂症都不再他话下。魂窍这种事,他更是精通。他是巫医界的鼻祖。”

“他在哪?”绿樱问。

“听说在戎海,怒花之岛。”

“那不是仙界吗?”

“可不。听说锦纶法师原先便是仙家出身,不知犯了什么事被除了籍。他住戎海,戎海王也管不得他。”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听说他为人很低调,听说他有上百万岁了。如今仙魔两界估计无人认得他,知晓他。”

“这么大年纪,还没有魂归混沌?”

“听说他得了不死之身,死不掉。”

“你听说的还真多。”碧宸忍不住插嘴道,“你怎就没听说他死和不死是一样?我和烈焰去怒花时,他正躺在棺材里,吊着一口气,不上不下。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该死透了。”

“那都是假象。听说他就那样捉弄人的,故意让人以为他死了。”巫医继续说着他的故事。

“你都哪里听说来的?”碧宸没好气得又翻起白眼。

“我是听说了锦纶法师的故事才去钻研学习了医术。”巫医很是得意道。

“你再说‘听说’两字,我踹不死你。”碧宸说着便抬腿朝他踢去。

巫医急忙闪个身,往外跑去。

碧宸一看绿樱还趴着,赶紧朝洞外喊道:“回来。”

巫医只好又乖乖回来,把绿樱重新翻了躺好,才一溜烟跑了。

“你和烈焰见过锦纶法师?我怎么从来没听说?”绿樱问道。

碧宸一听走了一个“听说”,还有一个在“听说”,脑袋感觉要炸了。他不耐烦道:“那也是偶然巧合。当年我和烈焰发现血树蹊跷,到处试种小苗。正好那怒花岛显了出来,我们便种了一棵上去。谁知发现一个洞,台阶往下,进去竟是一口棺材,里面躺着个人。后来才听说那个人便是锦纶法师。”

呸,呸,呸。

怎么自己也“听说”了,中邪了。

碧宸扯了扯嘴角,拍了自己两下下巴,算是把“听说”打掉了。

“听说不一定是假的。你不如再去看一看,有一线希望总是好的。”绿樱提议道。

“如果那人已经死了呢?”

“那就当是白跑了一趟路,又没损失什么。”

碧宸本想推却,可绿樱这句话倒也没错。他走去洞外看了看,蓝天白云,绿水青山。若是烈焰回来了,这片山地定是更灵活鲜动,飒风四起。

碧宸甩了下额前秀发,只手一张便出了甘霖往戎海飞去。

==

戎海之上,大大小小的岛屿千千百百。潮汐时,惊涛骇浪,波涛汹涌。潮落时,风平浪静,碧蓝水天。

那怒花岛地势极低,只在潮落最低时刻才显出一座黑礁岩石的山岛来。这座黑岛没有一丁点生命的迹象,一棵绿草小花也没有,甚至连牡蛎海贝也不踏足。这使得它在四周一片绿意葱郁的岛屿之间格外醒目。

而这黑岛更有意思的是,它庞大圆滑,平凹不突,礅礅岩石顶稍是千层风浪刮拍的痕迹。高空鸟瞰犹如一朵黑色之花,层层包澜,花瓣重叠。海浪拍来,白晶晶的水花群势而激,讴歌谱曲着盛怒绽放之态。

所以,它在戎海千百座无名无记的岛屿中,有了个响亮的名字——怒花之岛。

第一次见到这岛时,烈焰甚觉稀奇。他和碧宸落了下去,取了中心点,掰开岩缝,塞了棵血树小苗进去。

烈焰说:“这朵怒花该让她吐吐蕊。若是有灵性,便让血树生在此地做她的蕊,也好教我们在仙界占块地盘。哈哈哈。”

此时想来,也该有二十万年了。

碧宸御风直飞,一路回忆着。

那时候他和烈焰两人,年少轻狂,锐不可当。两人整天在一块琢磨新鲜事物,在仙界肆意滋事,在魔界到处寻架。除了惹事生非,还是惹事生非。

那时候真快活。目空一切,骄狂无畏。

碧宸想着想着,便笑了。

七十一 锦纶法师

碧宸朝底下蓝海看去,一片片绿树丛林像是一顶顶帽子漂浮在海面上。早潮刚退,岛屿们一时还未尽显。

看来是白跑了。

碧宸盘旋一圈,准备打道回府。忽然众帽子中间一顶很寒碜很稀拉的绿帽,在水中飘荡张扬。那正是血树的顶冠之叶。

碧宸心头一喜,潜进水里去,落在了血树底下。

他拍了拍血树粗壮的树干,见到上面密密麻麻的锯齿割痕,甚是惊诧。

那些割痕很是工整,每一刀深浅纹路一模一样,每一刀之间的间隔距离也分差毫无二致。

这该是同个人的手法,而且这人绝对的强迫症。注重细节,追求完美,苛刻极致,且,闲得发慌。

碧宸转过一块大岩石,背后几礅黑礁围着一方山洞。

二十万年,似乎没有改变。

沿着石阶蜿蜒往下,两边摆满了各种海螺贝壳,还有琉璃石,水晶球。形态繁多,却整整齐齐,间隔尺度相同,主面朝向一致。

到达底部岩洞,眼前石台上仍是一口大棺材,与二十万年之前没有分别。只是洞内亮堂了很多,那是靠墙的石案上,中间多了一座硕大的白珊瑚。枝繁叶茂,繁雪似锦。被修整的犹如人工雕刻而出的岩石,枝枝粗细均匀,缀花相同。闪闪亮亮,一片白光魅影四射。

碧宸朝棺材里看去,一位精瘦老者的脸孔安详平和,身上黑衣丝丝透着亮光,像是镶进了贝壳薄片。

碧宸试了一下老者的鼻息,没有。摸了一把他的颈脉,不跳。抓了一下他的手腕,摇了摇,没反应。

“死啦?”碧宸无比哀痛道,“就是说嘛,传说终归是传说。哪里可能有不死之身?”

“不过你就这么死在这里,慢慢腐烂成骨,也着实凄凉。不如我给你办个火葬吧。风风火火,一把成灰,化烟化尘,都随你自己心愿。”碧宸对着棺材里的人说道,像是与他打着商量,却又是自作主张,“你这棺材躺了这么久,连个盖也没有。我这就给你打包好了,送出去。”

碧宸说着,手里化出一张厚木板,盖上棺材。自己打量一番,颜色,大小很是搭配。他满意得四角敲了敲,闭合了缝隙。

忽然棺材盖传来一阵劈哩啪啦击打的声音,铿锵有力。

碧宸急忙打开。

可棺材里那位还是如盖棺之前一样脸容,一样姿态。

碧宸又试了一下鼻息,颈脉,手腕,全如之前一样没有生命迹象。他这便又重新落了棺盖。

可一闭合,那劈哩啪啦击打声又来。

打开,又是没异样。再落棺,又敲。

明明一顶便能起来。可棺材里的那位偏不顶,只敲着,耍着碧宸与他玩。

这是个老顽童啊。这么幼稚的把戏也乐此不彼?

碧宸站在一边笑着。

这次他偏不开棺,看老顽童如何耍花样。

忽然“轰”一声,棺材碎木四飞。碧宸赶紧抱头下蹲躲过木片。再抬头时,只见那没鼻息的老者坐在棺底上,大口喘着气。

“你想憋死我啊。”老者一脸通红,大叫得跳下石台,手指气呼呼得指向碧宸鼻尖。

“晚辈不敢。”碧宸堆上笑,恭敬得作了个揖,“我当是诈尸了。我怕呀。”

“你才诈尸。”老者没好气道。

碧宸赔上笑道歉一番,主动收拾了一地残碎,这才消缓了老者的怒气。

碧宸看他也不是真气,不过是想找人斗斗嘴,更像是解乏除困。碧宸笑道:“听说这里住着一位法力无边的世外高人,叫锦纶法师。老头子,你知道吗?”

这个小驹,太不把自己放眼里了。刚刚想憋死我,现在喊我“老头子”,竟敢如此瞧我不起?

老者双手叉腰,把下巴抵去锁骨,眼睛翻到脑门顶。走到碧宸跟前,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拉长脸道:“你既然知道锦纶法师,你怎不知道我就是锦纶法师?”

“您就是啊。”碧宸一脸惊讶惊喜,大喜过望,喜不自禁,欣喜若狂。他抱起锦纶跳了跳,“久仰您盛名,您是巫医鼻祖,奇难杂症,稀病古脉,在您面前统统溃不成难。您是世上仅存的大救星,是独一无二的救世主啊。”

锦纶这一听,立即喜笑颜开,抬起他自命不凡的下巴,唯我独尊得抖起腿来。

碧宸搜肠刮肚,再一阵猛烈的狂轰乱炸的赞美,锦纶便得意忘形得捧腹大笑,拉着碧宸手舞足蹈起来。

碧宸趁势问道:“一个人的灵窍在另一个人身上,怎么拿回来?”

锦纶还在大喜之中,一时收不住笑,拍了下碧宸,道:“你小子好个奸诈。我差点给你骗去了。”

“我是真心请教来的嘛。”碧宸点头哈腰。给锦纶轻轻捶起胳膊,好一副小媳妇的低眉顺眼。

“这么简单的问题也来问我?”锦纶又昂起他傲慢的下巴。

“法师无所不通,所向无敌。在您眼里从来都没有难事,可这个小小的简单的问题却折磨我九尾狐碧宸二十万年啦,请法师不吝赐教,不吝相助。晚辈感恩戴德,为您捶腿捏肩,在所不辞。”碧宸夸张得说着,声情并茂得给他捏起肩来。

锦纶左肩耸耸,碧宸捏到左肩。锦纶右肩耸耸,碧宸捏到右肩。锦纶抬起左腿,碧宸立马半蹲给他捶起。抬右腿,立马绕个身又去捶右腿。

好一番伺候,锦纶甚感舒坦。他已经不知道自己住这岛上多少万年了。起初常有人来找他,他嫌烦,躲了开去。渐渐得,来得人少了,同龄的也几乎都先他归了混沌,年轻的也只是将他当成了一个传说。

偶尔有人闯进岛来,他一副死相在棺材里,没有吓走的,也被他吓死了。

没想到今日来一个如此活泼机灵的,锦纶满心欢喜。不过先前棺材里憋得那口气,他非得讨回去。

于是,锦纶说道:“一个问题一个报偿。我告诉你答案,你可得回我同等份量的东西才行。”

“哦?”碧宸机警道,“那我这个小小的简单的问题要什么报偿?”

锦纶将眼前年轻人又细细看遍,拎起他右胳膊,“就这一只吧。”

一个问题换一只手?

碧宸拿左手给自己右胳膊摩挲抱住。心想着胳膊断了也是能找巫医再接一根来的,而如此换得烈焰回来,也算物有所值吧。

碧宸一咬牙,重重点了下头。

锦纶这便找来一把又长又薄的锯子,把碧宸按得盘腿坐在地上,在他胳膊头上横拉起来。

“妈呀呀。”碧宸痛得大叫,抱着胳膊跳起来,“不能直接劈了吗?我劈给你啊。”说着,左手掌竖起,作刀状,朝自己右胳膊抖着看着。

“劈了有什么意思?我要的就是锯的感受。”锦纶举着大锯子抓住他,又锯起来。

七十二 真知灼见

“妈呀呀。”碧宸哭丧道,“等等等等,我那问题你确定有答案吗?我要给你锯了,你却骗了我,我岂不亏死了?”

这小驹不笨。

锦纶心想说。

可自己也不傻,锦纶暗笑道:“你把这两人都杀了,等他们魂飞魄散后,重新去收集。谁谁的,分个清楚便是。”

“这么简单?”

“这么简单。”

碧宸却抱着自己的胳膊朝天想了想,在锦纶拿起大锯时,挡住他:“魂飞魄散后,全是碎魂,怎么收集?而且都一样的碎魂,又怎么区分?”

这小驹来认真的。

锦纶想着再编个什么好骗一点呢。

眼珠子一转,有了。锦纶将锯刀负手背后,一本正经道:“你把他俩捏了堕去凡界,一个化男相,一个化女相,让他俩睡一觉,便解决了。”

“这样?”碧宸张大口,惊异道。

“这样。”锦纶微笑点头,回他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之眼神。

“这是个什么道理?为什么要他们睡觉?”碧宸皱起眉头,他好难接受那么一个清逸纯洁的女子要被敌对之人轻薄身下。说归说,想归想,他脚下却随着锦纶的步子保持两步之距。只怕锦纶忽然举起屠刀,杀向自己。

锦纶假装深思熟虑一番,再三斟酌后,才吐出真知灼见:“阴阳补益,你懂不懂?天地要平衡,有正即有邪,有雄即有雌,有阴自然就有阳。阴阳平衡,方为天地根本。一个人自身机能若不协调便得补缺采受达到平衡,方为人之根本。”

难怪烈焰重生成了珑玥,难怪珑玥要咬奕煊,难怪他俩要私定终身。

原来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碧宸苦笑一下。

可是,珑玥真的是烈焰吗?

好希望烈焰回来,可又不想他失去女相的身份。

碧宸低头深思着,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转头问道:“花草死的时候,魂飞魄散吗?”

话一出口,四目相对。

锦纶正双手举着大锯子对准碧宸的胳膊。他原想趁碧宸不备,先拉他一刀。

“妈呀呀,法师。”碧宸跳开两步,“你先把我的问题都回答了,我任你锯。”说着,张开双臂,一副来之不拒的样子。

锦纶却讨价还价得抓住他,道:“你先给我磨两刀,解解气。”

碧宸只好喊着“妈呀呀”给他锯了两刀。

挫皮削骨之痛啊,珑玥啊。碧宸心心念着那冰玉清濯般的月色容颜,才忍住了没有嚎啕大哭。

锦纶锯得痛快了,这才笑眯眯答道:“植物和动物不一样,植物的法力高强到一定程度,他能在死的时候结出种子,将自己元魂藏于其中。”

明白了,所以珑玥就是烈焰,他会回来的。

这下,碧宸也不得不断下心里暗藏的痴心妄想。

不等锦纶再挥起大锯,碧宸急忙往台阶上跑去。

锦纶飞出大锯,打中碧宸脑袋。

碧宸又是一声“妈呀呀”。在水里,身手受阻,他自是没有锦纶的灵活。

碧宸跌倒在台阶上,一路滑到了锦纶跟前。

幸好那锯钝得很,并未见血。

“你小子想耍赖嘛?吃霸王餐长大的?”锦纶抓起碧宸衣领,将他拎起来。

“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碧宸嬉笑道,“法师,外面那棵血树是我二十万年前种在这里的。我种棵树容易嘛,被你一刀一刀砍成那般伤痕累累。你看我都没与你计较,要不我们就这么扯平了?”

“你种的?我记得当时有两个人。”

“正是正是。”碧宸急忙应下,“是我和我兄弟。”

“那便太好了。”锦纶捡起地上大锯,将它架上碧宸脖子,阴阴笑道,“你们偷了我一颗水晶,这笔账该了了了。”

“哪有的事嘛?”碧宸赔笑道,“你自己丢了,不能赖我们身上的。又或者给别人偷去了呢?”

“你们真以为我死啦?我记得清楚着呢。你们两个穿着一模一样碧绿色的长衫是不是?”锦纶瞪大眼睛看着碧宸,越发记起旧事来,“我那水晶是个球状的,雕刻成一小块一小块菱形,散发七彩阳光。”

话说到这个份上,碧宸也想起来了。当年他们在洞里转了一圈,的确看到一个漂亮的水晶石。烈焰觉得稀奇,便顺走了。

可现在,打死也不能承认。碧宸狡辩道:“抓贼要拿赃。你当时看到了,不抓人。现在说是我,就是我吗?我给你搜搜,搜到了,我便服你。”说着,侧过身子朝锦纶送去。

“随你怎么说,你都得给我锯两下。不对,加刚刚的,一共四锯。”锦纶说着便动起手,拉起锯来。

挫皮削骨之痛啊,烈焰啊。碧宸喊着“妈呀呀”忍着痛得挨了四锯。

锦纶“滋滋”锯满意了,却也不肯放碧宸走。好不容易来个人,他得耍个够。

“我问你,现在天君是谁?”锦纶问道。

“哈哈哈。”碧宸先笑了会,道,“一个问题锯两下。”说着,便去抢大锯。

这小驹太贼了。

锦纶急忙收起锯子,从石桌底下抽出一把小砍刀,对准碧宸道:“你不回答,我便砍你。”

“哇,法师果然是法师。”碧宸被眼前老顽童的顽智深深折服了。心里想着若是珑玥来了,这两人在一块会干出什么来?

念头还没过,锦纶已经一手勾住他脖子,另一手的砍刀贴在他脖颈上了。

锦纶问道:“是不是肥啾?”

“肥啾?”碧宸乍一听,笑了起来,“我从来不知道天君叫肥啾。哈哈哈。他看着也不肥啊。”

“他小时候很肥的。他父君嫌他胖,要废他的太子位,肥啾便减了肥。”

“减了肥的肥啾,那不就是啾啾?哈哈哈。”碧宸又大笑。只是砍刀在脖子上挂着,不敢太放肆。

“现在战神是谁?”锦纶又问。

“这个我知道,是堔冲。”

“堔冲是谁?”

“呃,一个阴险狡诈,人面兽心的家伙。”

“我问得是他师父是谁?哪一脉的?”

“呃,这个我也不知道。我从小知道的战神便是这一位。”碧宸小心翼翼将砍刀往外挪了挪。

“难道是熊童子的徒弟?”锦纶自言自语道。

碧宸从来没听闻过“熊童子”,这便不得不惊讶道:“法师,你这到底是活了多少岁了啊?”随即他一个灵巧转身,将自己转出锦纶砍刀险境。舒了口气,摸了摸脖子。

“你这是问我问题吗?”锦纶又去抽锯子。

“不不不。”碧宸急忙摆手,“你可以不回答。”说着,双手扒水,用游得往上蹿去。

一出洞口,不等锦纶追上,碧宸双腿蹬出一片水花,直接飞出了海面。他大声对水下晃动的人影道:“法师,不必相送,晚辈改日再来拜会。”

溜之快为上策。

碧宸倏忽一声,赶紧跑了。

七十三 南雍艳遇

静夜从凡界跟踪碧宸脚步回了甘霖,可见碧宸又去了清曦洞,心里恨得直想杀了绿樱。

她跳上擂台,将其他九郡王喊到一起,与他们鼓动道:“三脚猫来寻衅一番,这口气大家难道就这么咽下去了?”

“不然呢?”一郡王回道,“自从烈焰死了,大王便消沉了。”

“以前大王最喜欢做什么?”静夜问道。

“惹事生非。”除了乌檀,其他八郡王异口同声。

“好,我们这就去惹事生非。”静夜高举起手,号召道,“我们要恢复大王本色,恢复甘霖本色。”

众人皆口赞同。

静夜立马提议去百野找方罜报仇。

乌檀劝道:“方罜法力在你我之上,还是不要惹他的好。”

“你一个打不过他,我一个打不过他,我们十个人一起上也打不过他吗?”静夜愤慨激昂道。

“静夜说的对。”

“打不过就跑,有什么?”

“三脚猫哪有多强?十打一妥妥的。”

“再打断他一条腿,让他做两脚猫。”

“哈哈哈。”

众人满腔热血,立即喊上所有小妖们。静夜带头,黑压压如过境蝗虫往百野飞去。

谁知,方罜不在。

这下,静夜更是肆无忌惮。她显出真身,使出毁林不倦的力气。前摇头,后摆尾,在甘霖来的大魔小妖们叫好声中舞尽身姿,推树斩草,卷枝扫叶。其他郡王们纷纷效仿,抽刀拔剑,挥劈斩杀。小妖们也是见什么抢什么,见什么逮什么。

百野众妖们从未见过如此阵势,个个闻风丧胆,弃甲而逃,四处去寻方罜。

可待方罜赶回来,静夜他们已经完成了杰作,拍拍屁股,挥挥衣袖全跑了。

离开时还是一片繁茂葱绿的青波层林,没想到出门打个牙祭,回来便活生生被捣毁成了焦枯衰败,狼藉溃色之态。

方罜握紧拳头,朝天咆哮道:“九尾狐,我与你势不两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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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莺躲在山林高处看着,听见那豹吼,浑身毛骨悚然,赶紧闪进洞里去了。

她将岩洞撤下了纱缦,重新装饰了一番。四壁贴上层层叠柔的白色羽毛,偶尔间隔几片黄色,绿色,红色,看起来更是温馨暖情。

她还把夜明珠上涂得红色花颜全都刮了个干净,重新贴上她自己喜欢的黄翠色。

这小小的家便成了她所有情感的寄托与存在。再一想起家里的男主角,那挺拔的身姿,那上翘的嘴角,那清兰的鼻息,一眉一眼都是那么英武雄姿。

黄莺开心得倒在榻上滚来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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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宸从戎海回到甘霖,听说了静夜大闹百野的事,倒是一点也没觉得意外。

他自己似乎也在期待一场战争,好唤醒自己沉睡的好战之心。只是这场仗此时来得早了些,若是等烈焰回来了再开打,那才有意思,够精彩。

这一想起烈焰,转个身,碧宸又往凡界飞去。

珑玥和黎冉已经到了南雍都城。碧宸找到他们,黎冉正在房里洗脸。只见黎冉将一张脸帕仰头盖上脸面,轻轻捶了捶额头,脸颊,试图舒缓疲倦。

他拿下脸帕时,面前却赫然立了个绿眼睛的人。黎冉心内一吓,吐口气,低声怨道:“你就不能出点声?”

“你好好睡一觉。”碧宸面无表情道,“我去陪会她。”说着,手上一挥,黎冉应声倒在了地上。

碧宸手里再一抬,一翻,黎冉便四肢放松般稳稳落在了榻上,沉睡了过去。

碧宸转身化成黎冉模样,出了房门。正巧珑玥走过来,碧宸这便赶紧买了两坛酒陪着她一起上了屋顶。

那酒叫红霞飞,清淡爽口,悠悠一种泉水丝滑入骨的沁凉。转而又像油引子引燃了火堆,丝丝清凉里迅速火烧火燎,漫天焰火。再多喝几口,这种冰烧于心的亢奋,很快便让喝得人眉飞色舞,欢蹦乱跳了。

“哈哈哈,比美伶醉好喝多了。”珑玥大喜,捧起酒坛大口灌着。

碧宸手背摸了一下珑玥的脸颊,那里已是滚烫。明亮月光下,两片红霞抹彩在白雪肌肤里,甚是娇艳绝美。

“冉哥哥,南雍的月亮好大啊。”珑玥仰望月空,双手撑在后背,高高抬起下巴,对上空中那轮清傲孤月。

“下次冉哥哥带你去月宫看月亮。”碧宸笑道。

“哈哈哈。”珑玥大笑一阵,却又忽然收敛笑容,道,“一点也不好笑。”

忧愁上头,唯有喝酒。

碧宸心想说,奕煊不过是个三千岁的小仙。等你重回魔界,把他往死里打,什么仇都报了。

可是回魔界报仇之前,还得先让那小子占尽便宜。

碧宸心头也郁闷起来。他揽过珑玥,纤瘦,娇蛮。小脑袋靠在他肩头,充实,温柔。

珑玥丢开空酒坛,渐渐垂下眼帘,沾着酒气的鼻息轻轻打在碧宸的脖颈上。半梦半醒之间,她哀伤道:“奕煊不喜欢我了。”

“我喜欢你。”碧宸说着,拥紧了她。在黎冉的脸容里,碧宸从来都是自称“冉哥哥”,时刻提醒自己扮演的角色。可这会,他却有些无法自抑。

若是让珑玥只是珑玥,再不要那一窍,再不要回什么魔界,做什么兄弟。这样的一切,难道不够知足吗?

碧宸轻轻将鼻尖摩挲上珑玥的鼻尖,呼吸着她的呼吸,内心苦苦挣扎了起来。

“冉哥哥最好了。”珑玥搂过他脖子,呓语道,“冉哥哥带我飞。”

呵,冉哥哥。

碧宸苦笑了一下。只得抱起她,飞身落地,将珑玥送回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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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珑玥念着红霞飞,念着大明月,决定在南雍都城再多呆一天。她拉着黎冉吵着闹着要去翡翠湖游船。

“我都十八岁了,还没坐过船呢。”珑玥哀求又坚决道,“冉哥哥,你说什么也得从了我。”

从了你?

这口气,真像个女土匪,女流氓。

黎冉只好宠溺得笑笑,从了她。

阳光明媚,碧天翠湖。初夏的清爽和着凉薄之风,吹绿了湖边柳叶垂荡,吹漾了湖水波光粼粼,也吹抚着船上人儿的欣然笑容。

珑玥瞧着船夫两手划桨很是简单,便撸起衣袖,自己动手。可她一会左了,一会右了,不是旋转不前,便是左右颠荡。

黎冉很是担心她落水,目不转睛盯好着她。船往哪里,倒是无关紧要。

船夫也觉得这假少年有趣,只呵呵看着她瞎忙乱,没管她胡闹成哪样。

可不,珑玥这便撞上了别人的船,还把人撞得掉进了水里。

黎冉过意不去,站起身,正要跳去救人,珑玥拦住他:“我来。”

她是想趁机玩把水。可手里勾到的人,一点也不好玩,只大惊大吓嚷嚷着:“救命。”

珑玥只好将他带出了水面,丢去他的船上。

那是一艘庞大的画舫,雕栏画栋,深漆红柱。一群衣着艳丽的白面红唇女子一见抛上船来的人儿,都争先恐后得喊着“公子”扑了上去。仿若那是一条翻上船的大鱼,谁抢到,谁便得了美餐。

大鱼被众只芊芊玉手扶着坐起来,正想张口怒骂,抬头却发现面前这一身湿衣,简雅素饰的月白色竟是位胸脯高昂的假少年。惊鸿一瞥之下,还是位不施粉黛,绝冠群芳之假少年。大鱼立即改了一副尊容,递上笑意,道:“本公子姚启晖,多谢姑娘出手相救。不知姑娘姓氏为何?芳名如何称呼?”

“好说。龙月。”珑玥说着,眼见冉哥哥指挥船夫把船划了过来,这便转身跳了回去。

“姑娘,好功夫。”姚启晖看着那身影清姿卓越,飞身飘然,急忙大声夸赞道。

黎冉鄙弃得看了眼启晖和他画舫里的那片五颜六色,拉过珑玥,摸了摸她湿了的胳膊。问道:“冷不冷?”

“不冷。”珑玥笑答。只是她身上已经全湿,黎冉当即让船夫往岸边驶去。不管珑玥再怎么苦苦相逼,也不再由她任性贪玩。

两人刚上了岸,画舫却也到了。

“珑玥公主,请留步。”启晖在身后大喊着追来,“珑玥公主。”

七十四 兵戎相见

珑玥好奇得转过身,只见启晖两腿深浅不一的朝他们跑来。他身子摇晃着,微微往右倾斜。那样子像是随时要摔倒,看得珑玥忍不住把自己身子往左掰了掰,仿佛自己要右倒了似的。

其实仔细想想,那么大的一艘画舫,岂能被个小船一撞便坠了人?这会,黎冉可知道了,原来是启晖自己身有残疾,才这么容易失去平衡,掉下水去。

待启晖跑近了,大口喘气时,珑玥问道:“你怎知我是珑玥?”

“早两年我去过大周,见了姑母和瑛玥表妹,她们跟我说了很多有关珑玥公主的趣事。我寻思着想见一见你,可你却在桑梓谷,未能得见。今日,我见你二人是大周人的装扮,你又自称龙月,可不正巧印证了我姑妈之说?所以我才大胆猜到了你。”启晖激动道。

“你好聪明哦。”珑玥笑道。

这一笑一夸,仿若初夏里最靓丽最沁心的风情。启晖心头颤动,深深作了个揖:“不知珑玥公主何时来了南雍?可有贵干?启晖愿作陪相伴,为你分忧解愁。”

“我们只是路过,马上便走。”黎冉拉了一下珑玥,替她作答。面前的纨绔公子,贼眉鼠眼,看他身后那群迤逦步摇而来的俗脂艳粉,便也知道启晖是有多风流无度。

可珑玥心性单纯,看不懂其间的奥秘。不过冉哥哥用力拉紧她的手,她倒是懂得的。珑玥看了一眼黎冉脸上的肃容,顺着黎冉的话道:“不劳你相陪,我有冉哥哥便好。”说着,便转身和黎冉一起往前走去。

启晖急忙跑上,他的两个侍从很有眼力得一左一右立马拦住了珑玥的去路。

“要打架吗?”珑玥立即握拳,扎稳腿力。黎冉也举起了剑,摆起了架势。

“不不不。”启晖急忙推开侍从,与珑玥腆笑道,“奴才不懂事,珑玥公主见谅。你住哪?我差人送你回去可好?”

“不要你管。”珑玥忽然对面前的人也起了反感之心,板起脸,拉过黎冉。一起旋身离地,飞上岸边店铺屋檐。

两只身影,很快如轻燕般双双离了纠缠者的视线,失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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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煊和逸霞回到上杞国都。奕煊先送逸霞回相国府,自己再去道观面见了国君。

他将妊将军的手书递给国君过目,又将两座边城里亲眼所见的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之景象悲述而出。

国君眼皮一垂一翻,无精打采道:“你想如何?”

“我要兵权。”奕煊开门见山道。若有兵权在手,他才更有信心将泽延一击即中,打得泽延没有还手之力。

面前的父君距上次见面不出一个月,可今日这一见却像是忽然苍老了很多。脸容苍白消瘦,皱纹横生,眼神更是无力倦怠。

奕煊忍不住关切道:“父君,术士丹药十方九害。切勿不明属性前,以身试法。”

“越是难得之道,代价越是深重。”国君慢悠悠道。他进屋将自己玉石枕头拿来,底下一个精巧机关。按住不动,片刻之后,那底面“哗啦”一声,脱离了玉枕,落了下来。国君掏出一团紧紧实实的棉花包裹,里面正是四片青铜打造的半身虎符,是上杞四大军营调令之兵权。

国君一片片手里摸过,一起丢给了奕煊:“泽延来找了几次,愣是没找到。那小子若像你这般坦坦荡荡开口要,寡人兴许还会给他。可他偏偏喜欢玩阴的,鬼鬼祟祟,暗里藏奸,倒叫寡人失了兴味。”

“全给我?”奕煊看着眼前片片带着铜绿的颇有份量的虎符,那是上杞国所有的军权兵力。拥有了这些虎符,那便是拥有了整个上杞,及,登峰造极的最高统治权。

“寡人一直求索长生不老。可最近听大师论道,寡人才明白,仙游之后才是真正的永生。”国君微微一笑,“你鸿鹄大志,又有仙人庇护,你来掌管上杞,再好不过。”

奕煊听着,立即双膝跪立,接受父君训示。

可国君倦意困困,他拍了拍奕煊肩头:“无论如何,泽延都是你亲弟弟,给他一条活路,便是给你自己一条活路。”

“是。”奕煊叩行大礼,心里重重舒下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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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朝之上,奕煊亮出妊将军的手书,众人一片哗然。

泽延却不为所惧,他诮笑道:“你说姓妊的写得,便是姓妊的写得?他说我与他勾结了,我便与他勾结了?据我所知,姓妊的是个见钱眼开的人,若真是他手写,如此诽谤我,好哥哥,你可花了多少金子?”

奕煊冷笑一声:“你小小年纪,为自己一点私欲,罔顾苍生而不顾。做事不择手段,心狠手辣。如今还执迷不悟,不知悔改。为兄若再容你便是与你做帮凶,弃国弃民,毁国毁家毁上杞。”

“你把我说得一无是处,你自己就高尚了?你自身没有根基,便在朝中拉帮结派,结党营私。处处风流留情,靠许诺女人争抢势力。这般手段,也就我好哥哥使得出来。”泽延冷嘲热讽。他早就想与奕煊做个了断,此时便是机会。

泽延一个眼色,本不许兵刃相见的朝堂之内,他的武将都暗中抽了刀剑出来。被他收买的王宫亲卫军们也立即从四面八方冲过来,团团包围了整个朝堂。

奕煊不慌不忙,冷静道:“本想与你心平气和,好言劝导。可你却如此心急,错上加错。也罢,兄弟做到这一步,也实是多说无益。”

泽延则是等不及得举起旁人递来的剑,大喊一声:“杀。”便朝奕煊挥劈过来。

四下顿时刀光剑影,杀声一片。

奕煊一个急步跳出朝堂,迎着亲卫军,左右开打。不出数招便夺了一把剑,回转身抵住泽延的扑杀。

泽延也自知不是奕煊对手,他很快退开,指使着亲卫军围住奕煊。他大声喊叫道:“取奕煊首级者,赐黄金万两。”引得更多人朝奕煊杀去。

朝堂内,奕煊阵营里的武将们也纷纷夺得兵器,将虞相国和几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护在身后,与泽延的人和亲卫军厮杀着。

奕煊听着耳边啸杀惨叫之声,看着眼前朝自己扑杀而来的亲卫军们,心里好一阵痛惜。他手起刀落,挡过一波杀力,急忙使出轻功往城门飞去。

他昨天交给陈将军一块虎符,命他去郊外军营选拔二千精兵来国都以防万一。没想到,此刻真的需要走到这一步。

可奕煊还没到城门,陈将军已经带着人冲了进来。

那是有人帮自己做内应,主动开了门?

奕煊来不及细想,立即指挥着军士们往朝堂开拔救援。

片刻,战局明显颠倒乾坤。泽延阵营里的人和亲卫军很快被囚住制服,只是却没了泽延的踪迹。

奕煊派人四下搜捕,宫里宫外一个旮旯也不许放过。他还亲自带人去后宫抓捕了姒妃,将她软禁,重兵看守了起来。而泽延宫里的人也全部就地圈禁。

七十五 逸霞暴露

不消多日,朝堂上有虞相国领臣整肃清理好了,重新开朝议政。那日作乱的人无论是将还是兵,统统以叛国罪论处,缺了的官职由地方举荐补上。

王宫亲卫军和自己宫里的侍从侍卫,奕煊更是亲自择选。

做到这一步,奕煊才心头松了松。躺在自己宫里久违了的床榻上,才如释重负般倍感亲切舒适。

忽然有人报,泽延宫里的近身太监握有泽延的秘密,愿意主动揭发,以求恩赦。

真是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

奕煊讥笑一声,赶了过去。

那位太监说:“泽延大概一个月前带了一名女子回宫,将她囚在密室。后来,两人言语不和,泽延便将那女子割了脖子。”太监颤巍巍着,后一句,“尸首让我扔在了枯井里。”声音已经低到了喉咙口。

泽延十六岁了,带个女子回宫,有什么大惊小怪?即便是把人杀了,不过是在他累累不法之事里多一条人命而已。

奕煊显得有些不耐烦。

“听他们话里头,那女子该是虞相国之女。泽延叫她虞怡锦。”太监努力挖着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戚然道。

“怎么可能?怡锦一直与我在一起。”奕煊不置可否道。

只是有具死尸在宫里,多少让人心悚。他还是责了两个人跟着太监找到枯井,把死尸捞了上来。

奕煊去看了一眼,本想亲证太监的谎话,却不料这一眼,教自己差点吓破了胆。

若说以前对怡锦印象不深,但这趟西秦的朝夕相处,又岂能认不识?何况女尸身上的衣裳,也正是当时一直陪在身边的人的穿着。

奕煊抓过太监,仔细问道:“你好好想想,泽延是哪天带她回得宫?”

太监掰起手指,左思右想后,确定道:“整整一个月。”

整整一个月前,正是准备开赴西秦的日子。

奕煊愣住了。

接陈将军回城那天,怡锦的身手自己不是没见过。她那花拳绣腿怎能闯进妊将军军帐,又抢了钱袋全身而退?可若她的功夫真是那般好,她又岂能被珑玥夺了剑又刺伤?

珑玥。

奕煊心里突然揪了一下。

广陵郡那一别,自己是那样决然。

珑玥一向痴顽成性,不入俗流。自己最初喜欢她,不也是因为她的清雅脱俗,不苟于世吗?那又何以计较她不解风情,不食人间烟火?

她那样率真跳脱,天真无邪,又怎会撒谎,使心计?

而那个怡锦,容颜秀丽,明艳清华。又善解人意,温柔体贴。处处为自己设想周全,无微不至,更何况还有丰厚的家底。

是男子,都会梦想娶这样的女子为妻吧?

可是,若她是她人假扮,目的何在?而她不惜用自己身体设计珑玥,又为哪般?

这样的女子,岂可当她知己?与她相伴?

奕煊立即差人送信与逸霞,约她美伶湖美伶亭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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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逸霞精装细扮,一身富家小姐的雍容贵姿,袅袅婷婷从轿里走到奕煊跟前,她向久候她的男子报以了羞赧一笑。只是看到奕煊手里提着一柄剑,又纳闷了一下。

奕煊没有笑。

这女子此时一副娇柔高贵之态,完全别于西秦路上驰骋飞马,拔剑相戎之人。

看得奕煊心惊胆颤,目不转睛。

逸霞却被那样深沉浓情的眼光看得羞红了脸,怯生生低唤道:“奕煊。”

奕煊转过身负手看望眼前一片花红柳翠,碧滟湖水,不动声色道:“虞相国生辰是不是快到了?他该有五十了吧?府里有没有讨论过如何操办?”

“谢公子挂心。”逸霞笑道,“近日并没有听父亲提及此事,许是他忙于政事忘记了。我回去后问问他。”

“你不用问。”奕煊正视了一眼逸霞,“你问了,会吓到他的。”

逸霞脸色白了一下。

“虞相国生辰在十月,去年五十,做过大寿。”奕煊一字一句清晰吐明,转而又盯紧了逸霞,“你究竟是谁?为何要假借怡锦身份?”

“我就是怡锦啊。谁假借我身份?”逸霞急口辩道。

“真的怡锦已经死了。泽延没告诉你吗?”奕煊脸容一丝怒意。

“奕煊,我和泽延没关系。我所做得一切都是为了你。”逸霞着急道。

“为了我,害死怡锦?为了我,陷害珑玥?”奕煊步步紧逼,眼眸里开始燃烧起怒火。

“怡锦死了?我没想害死她。”逸霞仿若感觉蛮火雷刑正在向自己靠拢,不由得惶恐不安起来。

奕煊看她这句不像假话,那么没有解释的后半句便也一定是真的了。

哎,珑玥。

奕煊心里又揪了一下。

出发去西秦的前一天夜里,逸霞将昏迷的怡锦丢在了相国府门口。她以为怡锦醒了会自己回家。

西秦回来,逸霞本想回天宫。她心里明白,假借身份这事,一旦穿帮,会给真怡锦和她身边的人带来恐慌。而奕煊早晚要回天庭,早晚会知道真相,逸霞反倒不担心。

可是,逸霞悄悄去了相国府,没找到怡锦。上杞国几乎翻遍了,也没人影。逸霞这便急了。她以为是碧宸使了诈,将怡锦藏了起来。可她偷偷去跟踪碧宸,却也没有发现半点疑漏。

千算万算,逸霞偏偏没算到相国府虽解了朝廷军的软禁,却还是一直被泽延耳目盯梢着。可怜怡锦当时被逸霞丢下后,人还未醒,又被泽延的人抓了,送去给了泽延。

泽延想拿怡锦去威胁虞相国。怡锦不失儿女气节,与泽延争吵交了手,终因不敌被杀了。

此时才得知真相,一切却都晚了。

逸霞垂下了头,心慌意乱。

“你到底为谁效力?从哪里来?目的何在?”奕煊仍旧追问着。

“你以后会知道的。”逸霞看向他。那西秦一路回来的呵护关爱,此时在奕煊脸上已是荡然无存。

“我现在就要知道。”奕煊低吼道。

“天机不可泄露。”逸霞后退了两步,“你只要知道,我是真心待你的,你将来会懂得。”

“什么天机?在我周围还有你的同党吗?”

逸霞摇了摇头,说多错多。面前的人怒发冲冠,气势汹汹,直教自己越发无法面对。逸霞看了眼天空,可那里却看似晴空无云,什么也没有。她真切劝道:“你记住,你和珑玥是两个世界的人,你俩切不可在一起。”

奕煊顿时眼冒怒火,拔了剑,对准逸霞,大喝道:“所以你要陷害她,离间我俩?”

湖面白光如炽,一阵夏风扫来,带来一团热气,搅动柳叶鞭舞,更搅动奕煊心里怒海翻腾。他恨上眼前的人,更恨上自己。

你喜欢她。

这是那天清晨,珑玥唯一的一句话。

奕煊使劲摇了摇头,不喜欢,不喜欢。我怎会喜欢这么工于心计,阴险毒辣的女子?

珑玥,我喜欢你,喜欢你。我只喜欢你。

谁再来挑拨,我便杀谁。

剑锋刺亮,追着面前的人,在空中舞出一朵朵耀眼的剑花。

“奕煊,你冷静些。我只是为了你。”逸霞一路后退,闪避着那一招招的快决狠戾。她想说那日朝堂大乱,是她隐身开得门。她还化成一兵士模样,一直护在他左右。她为他的心即使跨了时空,阻在异界也从来没有停止过。

可此刻,她只看见奕煊眼里两盏漆黑的凶光火焰,盛气凌人又目无四海。

那分明是种要致自己于死地的杀意。

逸霞辩解不得,只好一个旋身离了地,轻点绿树顶冠,逃出凡界去。

七十六 兄弟情谊

利剑指向的人已经消失了很久,奕煊还举着剑站着。他垂下手,看了眼握剑的掌心,那里仿若一团火,焚骨燎心。

他近日也偶尔听闻有人在背后小声议论自己,说自己比从前易怒,脾气暴躁了很多。

他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就像父君说的,自己以前过于仁,太温文儒雅,太谦谦有礼。总让大家认为他是个老好人,好说话,好欺瞒。

如今倒是时候改变改变,让自己更多一点狠厉暴戾,增添一些君王的威严酷色,也是无可厚非。

不过此刻,奕煊还是深深呼吸,抓住一把摇摆不定的柳叶,将心火收了收,将脸容平静成湖面一般。

他将怡锦装殓后送去了相国府,向虞相国陈情了真相。

“那女子回来后,终日将自己关在房里,鲜与人说话。也与我生分了很多,我直以为你俩之间有了事,她羞着。”虞相国道,“却从来没怀疑过她是假冒来着。”

奕煊眉头稍稍一皱,先为自己澄清道:“且不论真假,未及成亲,奕煊岂可失了分寸做下越礼之事?”而后又道,“这女子身份未明,但目前也并未发现她对上杞有所企图。她既已逃走,我暂且也只能先放过她。倒是怡锦,无论如何都是因我而陨了命。奕煊愿意以夫之名为她风光大葬。”

虞相国这一听,刚痛失爱女的心一下子又得到了宽慰:“得此良婿,怡锦却无福消受,实是福薄。公子深明大义,如此抬爱,老夫又夫复何求?”

奕煊歉疚得颔首一笑,两人这便商量了一下怡锦后事的操办,由侍从领命去办了。

而此时,周王派遣来的密探打探到怡锦死去的消息,也立即快马加鞭赶回大周都城禀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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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王看了看殿里另一人,和他一起惊骇不已。

另一人,正是广陵王。

早些时日,冯统领回了王宫后,迅速按逸霞的编排把广陵郡之事汇报给了周王。

周王当即大怒。他一边派钦差去广陵郡核查,一边派亲卫军去“请”来广陵王。

广陵王倒是大大方方得带着王妃和两个双胞胎儿子一起应旨来了都城。

“以易水岭为界,三分天下。上杞将来若是奕煊主位,现在那两座边城迟早要恢复,只怕还会驻兵屯营。而西秦历年招兵买马,强大军队,又做惯强盗,喜好抢掳。我们大周虽说国力强盛,但我那个郡你给我的时候有多贫穷落后,你不会不知道。我若不未雨绸缪,加强城建,将来被他国侵占,你是不是又该说我护城不力?”广陵王一番朗朗陈述,简明扼要,更有几分悲愤隐在胸臆,忍不住脱口而言,“十八年来,你还是如此听信谗言?”

“这不是给你机会自白了吗?”周王没好气道,“倒是你,还记仇?”

我就是记仇。广陵王想如此回答。可是这么说,周王是不是又该猜忌自己对黎妃的感情?

广陵王“哼”了一声,殿上一时沉默。

周王看向面前的中年人,脸容上的五官依然神气鲜明,只是当年的白净早已涂上了浅蜜色,而那额角下巴拉长的尖削和言语动容时牵扯出来的皱纹更是证明了时光的荏苒。

十八年了,恍如就在昨天。

周王不自觉得扶了下自己额头,那里已有丝丝华发和深壑横纹。十八年失去的兄弟情谊,像紫金炉里袅袅升起的香烟,渐渐弥漫开来。

广陵王把冯统领叫出来,与他对质。

冯统领这才战战兢兢供出了逸霞,将广陵郡那夜逸霞与他说得话全都托了出来。

“这女子打什么主意呢?”广陵王思虑起来,将珑玥刺了逸霞一剑的事告诉了周王。

“这般歹毒?”周王气得跳起来,“珑玥心性单纯,岂会撒谎?你竟然不信她?不帮她?你应该当场给那女子补一剑。”

“我怎会想到那女子会那样牺牲自己,诬陷珑玥?”

“珑玥不是你女儿,你自是不心疼。”周王横眉倒竖,气怒十足。

广陵王心里犯着嘀咕,当年不知是谁不认这个女儿,不心疼珑玥,才满月便丢去了荒郊野地,让她害了那样一身寒症。可是面对珠冕着身的人,这样的话也只能烂在肚子里了。

“这女子不但挑拨我们兄弟,想搅到大周混乱,还用苦肉计离间珑玥和奕煊。用心如此险恶,实在是够阴毒。”兄弟两人讨论一番,周王便得出了如此结论。

他随即选了比冯统领更机灵的人潜去上杞,务必要他将逸霞,虞相国和上杞朝堂的底细摸个清楚。

如今人回来了。

上杞朝堂的局势动向,倒没教周王和广陵王意外,只是怡锦的死颇是耐人寻味。

“卑职只打听到那女子是死在宫里的,其他的一点风声也没有。奕煊公子为她大葬,赐了‘虞夫人’谥号。”亲卫军密探只字不漏上禀道。

“难不成奕煊与她反目,杀了她?”广陵王胡乱推测道。

“奕煊为什么与她反目?”周王问道。

“一位闺阁小姐搞这么多事,也许都是虞相国指使。奕煊原先不知情,现在知道了,便杀了她,杀鸡儆猴。敬给虞相国看。”

“虞相国一边主张两国和亲,一边暗地搅动大周内乱。这点心术倒也不失一个相国的谋略。”

“也对。既是为他本国利益的图谋,奕煊倒也没必要杀了人家女儿,撕破脸面。”

“也许是珑玥刺得那一剑,受了感染,暴毙了。”

“哈哈哈。”两人邪恶一把,一起大笑起来。

十八年来,两人互生的仇怨敌意,在这肆意笑声中忽然都烟消云散了。

不过周王还是拂了拂他宽大的衣袖,正了正坐姿,道:“没什么事,你便回广陵郡去吧。”

“你请我来的,这么快又赶我走?”广陵王此刻说话也少了尊卑,脑海里想起珑玥耍赖时的表情,翻了翻眼珠道,“我等珑玥回来,见上一面,再回去。”

“珑玥是朕的女儿,你这么想亲近她做什么?”周王带着醋意道。

“珑玥很喜欢广陵郡,我可以带她去玩。”广陵王却故意激将道。

“朕让你来交代问题,你却想拐带朕的女儿?”周王说着便脱了布靴,他要用年少时经常教训弟弟的方式教训一番广陵王。只是布靴未及朝广陵王砸过去,姚妃来了。

广陵王刚从案桌前爬起来准备逃跑,这下倒也感激得朝姚妃行了个礼,继续留了下来。

姚妃跪坐到周王侧边,将手里一份大红的国书双手奉上。

那是南雍国君即姚妃的兄长,为他第三子姚启晖向大周珑玥公主求亲的礼书。

姚妃道:“启晖那孩子对珑玥一见倾心。发下誓言,娶妻必娶珑玥。启晖虽有腿疾,人却是聪明伶俐。珑玥嫁他,两人倒是般配得很。”

“据朕所知,姚启晖不只是腿疾,人还风流成性。他的岁例年年亏空,全花在了沾花惹草上。”周王轻笑一声,撂开国书,“南雍国库每年搜刮食邑,很大一部分开支都是为姚启晖付账。”

“传言未免夸张了些。”姚妃为自己侄子护短道,“启晖不过是交友甚广,常常用自己岁例慷慨扶助他人罢了。何况南雍地大物博,这点支出又能算什么?”

七十七 遭遇陈儿

珑玥那次朝堂上对自己的欺辱,姚妃永生记着。她脑海里已经想过不下一百种杀死珑玥的方法,可她也深知周王对珑玥的庇护非同一般。若是现在设计除去珑玥,势必遭到周王的怀疑和报复。

当务之急,必得先将珑玥嫁出去。一来,摆平了珑玥与瑛玥抢夫婿的局面。二来,嫁出大周,珑玥将来如何惨遭横祸,死于非命,都更容易洗脱自己嫌疑。

姚妃这才为启晖极力撮合着。

广陵王将国书拿过去看了看,问道:“珑玥已经去过南雍了?按这路程,现在该是在东鲁了。那是不是马上便回来了?”

“去完东鲁哪里便回来了?她不会去上杞吗?”周王接过茬,不再搭理姚妃。仿若这殿上还是原来那般只有他和广陵王,那提亲的事更是如风随过。

“珑玥虽吃了哑巴亏,却也心高气傲。她绝不会去上杞的。”广陵王赌咒道,“要不我们打个赌?”

“打赌?你拿朕的女儿打赌?”周王抓起刚刚脱下的布靴朝广陵王脑袋扔了过去,“她吃哑巴亏,你都不知道护她。”

广陵王急忙抱住头,躲到柱子后面,“嘿嘿”笑着。那小时候兄弟两人玩闹的情谊仿佛瞬间都回来了,再没了隔阂,没了郁结。直教人更愿为对方分担一点,体谅一点,再不教他人挑唆离间了去。

“咦?你怎么在这?”周王猛得一抬头,看到姚妃,问道。

姚妃暗暗“嗤”了一声,只得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待姚妃走了,广陵王回到案前,问周王:“打算怎么办?”

“看珑玥的意思。”周王像是很随意,却又很认真道,“奕煊这么容易受人摆布,珑玥嫁她,现在看来也未必会有多好。但比起姚启晖来,却又有胜筹。姚妃这么喜欢姚启晖,那不如把瑛玥嫁他。这厢两全其美,各得其所。”

“哈哈哈。”广陵王笑道,“你这爹当的。她们真的都是你女儿吗?”

“你,你,是你叫的?”周王听他口气毫无尊卑,立即扒下另一只布靴砸了过去。

“你把我脑袋砸坏了,你要养我一辈子。”广陵王边跑边叫。

“我养不起你吗?”周王追着,捡起地上的布靴继续砸。

==

“哇,太美了,太喜欢了。”珑玥赤着脚在海边沙滩上追逐浪花奔跑着。

一浪一浪波涛翻滚而至。珑玥张开手,由着小浪打湿自己,大浪卷走自己。她再与大海手搏脚斗一番,蹬开海浪飞回沙滩。

接着,再来一波嬉戏。乐此不彼。

黎冉缓慢走在岸边,看着水天一色间,那永不知疲倦的欢快人儿,心里却是欢喜又惆怅。

珑玥现在身子体温虽比他低一点,可在海里玩了这么久也没有发抖打颤。相反,珑玥越玩越有兴头,越闹身上越发热乎。而且珑玥现在也越来越能吃肉,月信时也没有半点疼痛。

这个寒症治愈的方式真是好特别。

前面一片礁石。珑玥让黎冉牵马绕行,自己踮飞脚尖,飞踏而过。

她跃上一块最高的岩石,对着无边无际,苍茫浩瀚的大海手舞足蹈。她感受着丝丝凉风从四面八方往心口飞来,撞进心田,扎根生长。心内一片欢腾,每寸肌肤都在激动,跳跃。

珑玥开怀大笑。笑上苍,笑大海。笑向天空白云,笑向奔腾海浪。

她望尽恢宏遥远的天际,望尽磅礴雄浑的深水。她放开怀抱,不停旋转,散发无穷磁力,吸引着凉风归巢。她又像慈母一般,张开双臂,接纳着游荡了千年的孩子回家。

她右手举剑,指向头顶。她独立于礁石之上,在阳光照耀下,在海浪拍打下,那一袭月白,轻缈飘逸。看似渺小,却蓬勃张力。看似孤单,却高傲桀骜。

黎冉站在远处,看着那不可一世的灵动身姿,感觉一种高远,一种明绝,似亲切却又不可攀附,似澄净却又深不可测。

她再不是自己的妹妹。

黎冉心里悲哀道。

他将眼里可爱又不能爱的人儿深深刻画在自己心里,他珍惜着与她相处的每时每刻。企求她病好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肉吃得少一点,再少一点。

可珑玥根本不懂领情。

傍晚投宿,珑玥踌躇满志得点了蹄膀。待一只油肥满腻的酱色蹄膀上桌,她完全等不及黎冉用刀子切下肉片,直接双手就去扒拉。撕下一块肉皮,便塞嘴里嚼吧。

“珑玥,你可是女儿家。”黎冉在旁边刀子不停歇得切割着肉片,只怕跟不上珑玥狼吞虎咽的节奏。

“饿死了。”珑玥口里吃着,眼里盯着,手里抓着,却仍是不够。她嘟囔道,“我这十八年白活了,从来不知道肉是这么好吃。”

正说着,店小二端着一盘红烧猪蹄送去隔壁桌上。

“我要吃蹄子。”珑玥边啃着蹄膀,边流下猪蹄的口水,恨不能直接冲过去,抢了来吃。

“今天已经吃很多了,明天再吃。”黎冉劝道。

“我要吃。”珑玥哼唧起来。

黎冉只好喊过小二,却被告知没有了,隔壁桌上的是最后一盘。

珑玥无限惋惜,无限怅望得看去猪蹄。

隔壁桌上的客人看了看珑玥和黎冉,心下一笑,将猪蹄端了过来,对两人稍一欠身道:“相请不如偶遇,相识便是缘分。在下陈儿,见过珑玥公主和黎冉大师兄。”

“你怎知道我们?”黎冉吃惊道。

珑玥却顾不上客套,一句“多谢”,便左右开弓抓起猪蹄啃起来。

珑玥这饿了十八年的吃相,别说陈儿了,店堂在座的每一位食客和店主小二都给惊到了。只是一般人也没有去留意打扮平平的两人的身份。

只有陈儿听见他俩言语里的“珑玥”、“冉哥哥”,联想到了曾经听闻冯统领讲得大周朝堂笑话里的女主角。再者,他在桑梓谷自然也洞悉到了珑玥隐藏的身份和黎冉的渊源。

此时,陈儿笑道:“我和奕煊很熟。我父亲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将军。”

“是吗?”黎冉微微一笑。挪膝让出一角位置,请陈儿一起用餐。

陈儿也不客气,盘腿一坐,又道:“托奕煊的福,我四处游历,去了大周桑梓谷。在那住了一段时日,拜了青杨道君为师,黎兄可就算是我的大师兄了。”说着,很礼貌得朝黎冉拱了拱手。

“不敢当。”黎冉还了礼。再说道几句,便托出他和珑玥也在游历的事。

陈儿一腔热忱,海天胡侃。

黎冉听着,想想即便奕煊靠不住,但师父收下的徒弟自是不会差到哪里,便渐渐对面前风流倜傥,彬彬有礼的人也放下了戒心。

他不知道,陈儿嘴里的“游历”可不是他和珑玥这般四处周游。陈儿是受不得桑梓谷里的清苦,卷了青杨的银两偷溜下得山,逃出了大周。可上杞他又不敢回,便在东鲁这里游手好闲了起来。

“好吃。”珑玥啃完最后一块骨头,嘬着手指上的酱汁,乐呵呵笑着。

黎冉问小二要了盆清水,把手巾沾湿了给珑玥脸上擦着。珑玥便抬起脸,左边翘一翘,擦了。右边挺一挺,擦了。双手伸过来,手心手背也要擦一擦。

珑玥眯起眼睛,抬起下巴,打了一个响嗝,满足得,欢喜得,满眼生花得,傻兮兮笑了起来。

真的是个女傻子。

不过却是个公主,还是个雪肌玉骨,风茂绝色的公主。

陈儿心头不由得一动,脑子里闪过一堆邪念。

“接下来,你们往哪里?”陈儿问黎冉。

黎冉看了看珑玥,珑玥却看向窗外天空,道:“回家。”

“不往上杞吗?”陈儿问道。

“不去。”珑玥干脆回道。

“奕煊在上杞。”陈儿又道。

“不去。”珑玥转头瞟过一眼陈儿,忽然生出厌烦。她对黎冉说道,“冉哥哥,我们走。”

黎冉这便喊小二结账,却被陈儿抢了先。黎冉过意不去,答应他夜里一起喝酒。

陈儿这就去买了三坛蓬莱仙,早早送去珑玥他们住的客栈,在院子里等着他们。

七十八 陈儿毒计

当珑玥和黎冉向陈儿走去的时候,上弦月钻进云层,眼不见为净道:“我没看见,我没看见。”

一阵狂燥夏风吹过,吹起珑玥衣袖道:“不要去,不要去。”

各处树木哗啦啦作响,摇乱珑玥眼睛道:“不要喝,不要喝。”

蓬莱仙打开,一股飘香钻进珑玥鼻腔,毫无惺惜道:“完了。”

陈儿先将不省人事的黎冉搬回他房里去,掏出匕首很不客气得在他心窝扎了两刀。再去把一样没了知觉的珑玥背去自己准备好的马匹那。将她手脚捆上,横着摔上马背,绑了个结实。

他自己这便得意得一个脚镫跨上马,扬起鞭子,逃也似的带着珑玥跑了。

黎冉酒只喝了两口,沉睡不深。那刀扎下去的剧痛,瞬时把他痛醒了。他睁开眼睛,四处漆黑。他听见有人走开的脚步声,可喉咙里喊不出声音。他想爬起来,手脚根本不听使唤。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他感觉到胸口的热乎,感觉自己的心在灼烧,那是装着珑玥的地方,鲜血在流淌。

黎冉气沉丹田,使出所有力量将自己动了起来。他按住伤口,靠上木榻,手里发着抖得摸出小海螺。

“嘘。”

“嘘——”

声音好像哑了闷着一般,自己都听不见,怎让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人听见?

“嘘,嘘——”

黎冉使劲吹着。

他不知道吹了多少声,也不知道吹了多久。只是在自己以为自己死去的时候,感觉身边有个人。

黎冉微微睁开眼,房里多了些亮光。以前常给他送饭的小男孩蹲在他旁边,在撕他衣服。

“珑玥。”黎冉张着口,翕动着,轻轻吐出两个字。

“我先救你。”囚牛说着,已经将手按上他伤口,掌心运起气来。

还好,离心口还有一寸,想必是捅刀子的人黑暗里看不清楚。否则,黎冉也不可能吹出海螺。

囚牛摸了一把汗。

黎冉看去还在隐隐发痛的地方,那里只有一条粉红的伤痕了,伤口已经愈合。

“既然捡了一条命回来,我便一定要杀了陈儿报仇。”黎冉说着便站起身,去提剑,可人一个眩晕又跌坐到地上。

“你失血太多,还得养好几天。我去找魔王便好。”囚牛扶他躺到木榻上。

“那个绿眼睛的人是你们魔王?”黎冉惊问。他一直以为碧宸是神仙,怎么是个魔?

“那是我们大王。”囚牛骄傲道,“魔王现在是你妹呀。”

黎冉心下顿时骇然。那个他不知道的世界,珑玥来自的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可时间不容他犹疑,他三言两语道出陈儿的事。

囚牛点点头,便要走。

黎冉拉住他:“我还能见到珑玥吗?”

“我不知道。”

“我还是跟你一起去。你不认得陈儿怎么找?”

“我认得魔王就好啦。”囚牛很是机灵道。说着,再不等黎冉苦情伤怀,飞蹿着便出了门去。

==

百野被捣毁成废墟场,方罜怎能咽下那口气?他带着百野众妖们齐齐飞去了甘霖,一定要碧宸给个说法。

“猫猫,你想怎样嘛?”碧宸半笑半怜道,语气里暧昧丛生。他现在还不想开战,他想拖上一阵,拖到烈焰回来。搅到仙魔两界大乱,那才有玩头。

可方罜却分明又听见了羞辱。他登时拔出了他的大刀,那是一柄金刚大刀,刀脊上穿着一串有小及大的圆环。

“哎哟,不仔细看,我还以为是方罡的黑金圆环刀。”碧宸装模做样侧过身子,对着阳光品鉴起方罜手里举着的刀,“样子像是像了点,可这材质还是抵不上啊。杀起人来可痛快不?”

“你试了便知。”方罜急不可耐得朝碧宸杀去。

碧宸一个蹬跳,躲过一刀。他手指一舞,闪出灵翘剑来:“猫猫这么心急,那我便陪你耍耍。”

话音未落,四下众小妖们全都退避三丈,仰头瞩目起各自大王的威武来。

碧宸飞舞灵斩,刚劲劈狠。身上深绿色衣衫,在阳光下隐隐透着银丝,显得很是英武卓然,飒气潇洒。相比他的对手,则是过于矮小拉碴,笨重浑厚。

静夜看得目驰神迷,大喊道:“大王威武,大王最帅,大王我最爱。”

甘霖小妖们跟着她一起呐喊助威,百野小妖们不甘示弱,也呛起骂头。很快两方小妖们也一团混战起来。

碧宸本想着五十回合内完美制胜,没想到方罜果真不容小觑,看着其貌不扬,招数简单,却很有内力。刀刀狠厉,招招险要。

甘霖小妖,人数众多,混战中很快显出优势来。百野的寡不敌众,纷纷弃械,嚷嚷着“不公平”,继续围观起两位大王的比拼。

可人群包围的两位纠战者已经过了一百五十招,还没有分下胜负。两人都在边砍边挡中寻找对方的漏洞,但两人都隐藏极深,手里动作又快,不教对方看破。

待到交手过了三百招之后,碧宸意识到自己轻敌了。再比拼下去,那便是互较体力了。碧宸稳了稳心内,想着今天可算是十万九千年来打得时间最长的架了。

烈焰啊,快回来吧,我手都快钝了。

碧宸看准一个档口,手里蛮力一挥,却不料又是斩了个虚空。

耳边忽然传来“嘘,嘘,嘘”,虚弱又急躁。

谁这么无耻吹嘘嘘来干扰我?

碧宸气急起来,连连挡住方罜几次砍杀,手里乱了剑招,胡乱砍劈过去。

一个激灵,蓦地想起这是黎冉的哨音。

珑玥!

碧宸心里一紧,双腿蹬起,手脚并用得朝方罜扑去。方罜一个闪身,却仍是慢了碧宸的扑杀,一角衣袖被劈得掉下了地。

方罜顿时横眉怒目,满腔怒火,手里大刀铮铮发出唳声,发出一团白光朝碧宸砍来。

碧宸跃过他头顶,双腿用力蹬向他后背。

方罜一个不察,趔趄了两步。正以为自己给了碧宸空档,要被他杀死的时候。转过身,却见碧宸在跟一个小妖使眼色。

方罜急忙也跟自己的小妖使眼色。可他的小妖却以为他口渴,急忙捧了水袋走上前来。

“快去盯着那个飞走的人。”方罜接过水袋,吩咐道。他看着碧宸指使的小妖飞出视线,直以为碧宸去搬救兵。

小妖这便赶忙去找飞走的人,可是囚牛已经离了人群,他愣是没找到。

碧宸看着方罜道:“猫猫,我们歇会行吗?”

可方罜却又挥举大刀朝他飞扑而来,碧宸只得应战。

七十九 奇货可居

囚牛将附近客栈一个个翻遍了,也没找到珑玥。

这下他才急了。他八千岁了,手指头动动也知道一个男的药昏一个女的想做什么。

那是他们的魔王啊。

若回魔界,魔王知道自己误了她失身,不把自己脑袋削了才怪。

囚牛急忙重新一个客栈一个客栈,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去。

这个小笨蛋,他若是去城外看一看,便能看见珑玥正被驮在马背上往上杞方向跑去。

面对绝色佳人,陈儿心头自是痒痒,但他也知道奇货可居的价值。他从青杨那偷来的银两就快花光了,他想着把珑玥卖出去,他便又有了挥霍的本钱。而上杞他正好认识很多富有且贪色之徒,他可以暗地搞个竞价。单单一个公主身份,便可让那些人垂涎三尺,大抛金子。

陈儿忘形得笑着,又抽了马儿一鞭。

后半夜,快到边界的时候,黑暗里忽然瞧着远远的一片什么东西在移动,黑压压的漫天满地。若不是那“咚咚”如闷雷的声音,陈儿都没觉察到那是一群活物。

陈儿揉揉眼睛,定睛看了会,才觉察出那团庞然大物是什么。一切不急细想,他赶忙调转马头,撒开马腿,打起回头路。

那是奕煊和陈将军带了五万上杞军压过边境,要来攻打东鲁。

奕煊在上杞找不到泽延,便料想到了泽延逃到了东鲁。如今密探回报也查明了泽延正在他舅父平阳君帐下。

平阳君的野心一向在泽延之上,奕煊早已将他视为威胁。与西秦的边境已经造成两座空城,与东鲁的边境,奕煊再不想重蹈覆辙。而且他也不想等将来平阳君犯境时,自己再来收拾残局。

他要主动出击。

趁着现在正好有抓捕泽延的借口,给平阳君来一棍当头棒喝,打得他措手不及。

只是平阳君的军队一向便驻扎在边境城外,此刻他也听到了动静,派了一队士兵来侦查。

这般巧,陈儿一回头没跑多少路,便遇上了他们。陈儿念着手里的奇货,急忙往田野上跑去。可这片地,他哪能比习惯了野地的士兵跑得快?

很快,陈儿和昏睡中的珑玥被一起捆着丢到了平阳君和泽延面前。

泽延看到陈儿,哈哈狂笑。他拔出剑,搁到陈儿脖子上,阴阳怪气道:“没想到,我的好哥哥三更半夜劳师动众,是给我送了这么大一份礼。早知道,我该亲自去迎接。”

“泽延公子,你错了。我是给你送礼来的。”陈儿谄笑道。他努了努地上卷成一团,仍是没有知觉的珑玥,“这位你该认识吧?是大周的傻子公主,是奕煊私定终身的那位。”

泽延将信将疑,瞥去一眼,忽然看到珑玥脖颈上的一块黄玉垂在地上。他令人掌了灯过来,抓起那块玉仔细看了看,果真是奕煊的鲲。

陈儿这时也才发现珑玥有块玉。他捆珑玥上马背的时候,翻过她衣衫,却衣袋空空。

这块玉可是价值连城。

陈儿心里后悔不已。

泽延却又大笑起来,他倒是没有把玉割下占为己有。在他,这块玉可有着比玉本身更高的价值。

只是这女子真的是那个傻公主吗?

陈儿此刻为了活命,把遇见珑玥,又如何酒里下药偷至于此,全都抖了出来。

泽延冷笑着,令人给珑玥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可珑玥依然没有醒。

“你这是给她下了多少药?”泽延踢了踢珑玥,试了她的鼻息,问陈儿道。

“我以为她最多喝个几口,所以下足了份量。谁知,她一口便是半坛。”陈儿也看了眼珑玥,心想没死就好,总会醒来的。

一直在打盹的平阳君此时睁开双眼,开口道:“差人给她喂点醒酒汤,带下去好生伺候。”

旁边侍从立即把珑玥抬了出去,陈儿也被押着关进了一个囚车。

“舅父。好机会。”泽延跪坐到平阳君面前,笑道,“明日将他二人捆上前线,我倒要看看奕煊舍不舍得下他的傻子。还有姓陈的,舍不舍得下他的独苗宝贝儿子。”

“若是舍得呢?”平阳君又微微闭上了眼。

“那就都杀了。”泽延手里握着剑,斜过眼眸,对着灯烛挑看起那锋利的剑刃。

“然后,等大周来找我东鲁报仇?”平阳君瞟过泽延。

这个孩子,下了那么多血本在他身上,却竟是如此不成器。

平阳君深感失望。

按他自己的谋略,说服了东鲁国君支持泽延,那是指望泽延登位后,先拨三个城池过来吃食邑。他再击倒泽延,夺下上杞。待自己做了上杞国君后,再举兵反戈东鲁,吞并东鲁。

如此。

方才是好。

可如今,泽延愣是扶不上墙。

“舅父。”泽延道,“奕煊不会让这个傻子死我手上的。他会怕大周找他麻烦。你想,他明里暗里相好大周两位公主,他是有多想巴结大周?”

“你对奕煊真的了解吗?”

“奕煊就是个假正经,假清高。装得自己跟个圣人似的,什么都面面俱到。明日,我若用这傻子逼迫他退兵,众目睽睽下,他能说‘你杀呀,我对她没有感情’?”

“若他真的这么说呢?”

“不会的。舅父,我敢用脑袋担保。”

“奕煊此次出兵,缘由在你。明日你自己带上这两人上前线,我便不去了。你若是能让他退兵,自然是好。若是不能,你便也活不了。”平阳君口气冷漠道,“但大周公主,绝不可以死在我地盘上。我会另外安排人看着。”

说着,平阳君抬头看了眼泽延:“你小子,如果有命回来,我仍是你舅父。你若死了,我和你一钱关系便也没有了。你记住。”

“泽延谨记舅父教诲。”泽延深深叩下头。

平阳君再不理会他,又自顾闭目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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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未明的时候,珑玥迷迷糊糊中想翻个身,才发现自己手脚被绑着了。她挣扎着坐起身,感觉脑袋好重。她使劲睁开眼睛,恍恍惚惚中,看见面前坐着两个士兵正抱着刀打盹。

珑玥沉下一口气,晃晃脑袋,再用力瞧去四周。

漆黑中,顶上透进一点黛青色天光,传来旗帜在风中飘扬的声音。四周深色油布张展出一个圆形地盘,狭小局促。成堆散乱的头盔护甲黑森森散发着金属的味道。

这是一顶军帐。

再看自己,手脚被捆得死死,浑身僵硬酸痛。喔,脖子扭了,不能转动。

这是一顶坏人的军帐。

我被抓了。

珑玥顿时惊醒了。她跳着站起身,对两个打盹的人大喊道:“喂,我冉哥哥呢?”

看守的士兵也立马醒了过来,其中一个涎皮赖脸道:“冉哥哥是谁?我是你亲哥哥。”

另一个一掌拍他后脑勺上,低喝道:“不要命了?这是大周公主。”

“不是说是个傻子吗?”

“傻子也是公主。”

前一个这才弯下腰,不敢作声。

八十 生死历劫

忽然帐外传来号角声,两个士兵这便一左一右抓起珑玥胳膊,把她往外提溜。

珑玥左右摇动身子,拽着两人失去平衡,扑着她一起摔倒了。

两人赶忙爬起来,珑玥却耍起无赖,一被扶起,就倒地上去。

泽延走过来,提着珑玥衣领把她拎起来。可珑玥双腿绑着,是真的走不了路。这下,泽延和她又一起倒到了地上。

旁边几个士兵,忍不住哄笑出了声。

泽延恼羞成怒,跳将起来,手里一拳重重捶在珑玥太阳穴上。

珑玥顿时眼睛一黑,脑门磕到地上。

泽延站起身,甩了甩捶疼的手,抬起腿又是连连对着珑玥猛踹。

那木底铁头的战靴,脚脚如铁锤般砸在珑玥身上。

珑玥何时受过这等屈辱?

可四肢被缚,她只有挨打的份。

珑玥咬着牙忍着痛,卷曲着身子,一声不哼。却引得泽延更是怒气汹汹,更是对她拳脚相加,好一阵地暴虐狂打。

“住手。”平阳君走过来,喝道,“你要想这么打死她,带去你上杞打。”

泽延这才停下手,整了整自己一身盔甲,对侍从吩咐道:“把她扔到车上去。”

“咚。”很重的一声,珑玥身上痛得已经不知道是哪块骨头撞到了车板。她闭上眼睛,眼泪止不住得流着。脑子里沉甸甸的,耳朵里也是嗡嗡嗡的,身子仿若支离破碎得不像是自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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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战场,侍从扛起珑玥走去高台。

那原本是军营里处决人犯绞刑用的刑架。

泽延令人一路移到了这里。他安排了二百弓箭手守在四周,他想着只要奕煊敢来劫场,必教他身如刺猬,万箭穿心得死去。

泽延亲自走上前,给珑玥脖颈上套上了绳索,抓过她的黄玉又看了眼,阴笑道:“大周的傻公主,今日这一仗全靠你了。不知玩弄你的人是真玩弄还是假玩弄?你可要争口气,让我们瞧出点真伪。”

啊,我的魔王。绞刑架!

囚牛在城里天翻地覆了一夜,也没找到珑玥。才想起黎冉说陈儿是上杞人,兴许陈儿把珑玥偷回上杞去了呢?于是,他这才想着飞出城外来寻找,没想到竟遇上了声势浩大的两军对垒。

囚牛急急穿出云层,朝珑玥飞去。

忽然,屁股上一阵钻心剧痛。

囚牛一转头,正好对上逸霞诡然一笑,她手里的剑雪亮中渗出一片鲜红的血。

那是我屁屁的血。呜呜。

囚牛吓得赶紧护住屁屁逃回魔界去了。

珑玥微微睁开眼睛,高台上初夏的晨风凉凉带着海水的腥味。她想起昨天在海边的欢快喜悦,想起那滋滋有味的蹄膀,还有如影随形的冉哥哥。

可才一个恍惚的睡梦,一切却都变了。

她不知道眼前的人抓她想干什么,说得话又是什么意思。

此刻,她只想她的冉哥哥。

可喉咙里被血腥味堵住了。她四下瞧去,苍茫大地之间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却没有一个是冉哥哥。

旁边陈儿脖颈上也挂上了绳索,他朝对面齐齐整列的铁骑军队大喊大叫道:“爹,我是陈儿,快救我!”

两方相隔数十丈之远,陈儿根本不确定陈将军在不在那里。但他知道,奕煊在,是泽延说的。他便只管喊着,祈求奕煊看在他爹的份上,救他回去。

“陈儿怎么会被泽延抓去了?”上杞首排几位高头大马上的将军互相交头接耳起来。

“这个败家子,死不足惜。”陈将军痛恨道。

陈儿一逃出桑梓谷,青杨道君便写了锦书派人送来给了奕煊,陈将军自然也知道了真相。可是这般丢人现眼的儿子,怎么会在这里?只是此时也不便深究,陈将军尽管把大义灭亲的话说给奕煊和其他同僚听,心里却还是希望奕煊有办法救一救他这唯一的后人。

奕煊没有作声。他眼睛落在旁边那月白身影上。

太阳一点点升起,金辉打在那身衣衫上,显得格外的单薄,消瘦。远远看去,像是黑山丛林里的一片轻羽,衣袂翻飞中,仿佛随时会随风飘散。

“好哥哥。”泽延站在战车上,对着对面喊道,“你的傻公主在我手里,你要不要接回去?”

奕煊夹了下马肚,旁边陈将军拉住他:“这么远,根本看不清,万一是假的,公子可就中计了。”

“不管真假,我都要去看一眼。若是我回不来,你们也必须杀了泽延才能回去。”奕煊肃目严词得交代了一遍。

他飞奔而来,在离高台一箭之远的地方,停下马步。

他仰起头,看去绳索里的月白色。只一眼,心便哽住了。

珑玥身上到处是脚印子,污泥不堪。发丝蓬乱,脸上乌青。垂耷的眉角再没了往日的灵气,溢血的唇瓣也失了往日的鲜泽。整张脸黯淡无光,仿佛饱受了一世的沧桑,写尽了无法言说的苦楚,无言以对的落寞。

珑玥,我的爱。珑玥。

奕煊感觉胸口灼痛,似千刀万剐于心。

珑玥张开一点眼帘,脚底下那盔甲雄风的人怎么像极了奕煊?可他衣袖却是铁锈色,不是天青色的呢。

“好哥哥。”泽延在另一边叫道,“你为了抓我,不惜与东鲁为敌。可大周公主,你费尽心力讨好来的傻子,你的温香软玉也不要了?为了一个我,你这般牺牲会不会太大了点?”

“今日不见平阳君,可见他的立场还是想与上杞和睦下去。泽延,你又何必苦苦挣扎?”奕煊深呼吸一口气,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隐进铁衣盔甲里,脸容上极其冷眼冷语道,“这位是大周公主,我确认过了,不过跟我奕煊却是没有一分关系。我要娶的是瑛玥公主,这位是珑玥,充其量算是我大姨子。你若不怕得罪大周,想杀便杀。”

奕煊看向珑玥,眼眸深沉暗涌,似是无底深渊内海翻腾。口里吐出来的话,他知道对珑玥意味着什么。可是大局当前,他必须有所取舍。

珑玥,你懂吗?

你只当这些是谎话听着便罢,我以后再与你解释。

奕煊眼里暗送万千言语,心痛,心疼,心怜惜,心哀切,心内悲鸣。

可字字又无声无息,无情无义,含针带血,刀光剑影,伤人五脏六腑,伤人心神骨髓。

珑玥看着那两膀铁锈色,仿若是自己浑身绞痛汇聚而成的颜色。

她垂下眼,垂下头,垂下身板,停止下一切的疼痛和思想。

“好。即便如此,我便杀了。”泽延跳下战车。

他错了如意算盘。

他此刻才知道自己有多低估对手,他此刻才更清楚得知道自己今天该是生还无望。那么,拉上一个大周公主一起赴死,搅出三国一团糟乱也不枉今日这一番醒悟。

八十一 奕煊登基

泽延走到绞刑架高台前,先扭动牵引陈儿脚下木板的开关。

“不要,奕煊公子,救我。”陈儿立即双腿踏空乱蹬,惊惧厮叫道。

奕煊将手按到了自己剑柄上,双腿踩住马镫。

顷刻,陈儿的身子直如鱼钩上的一条咸鱼,爆瞪着白眼珠,不再动弹。

泽延很有成就感的又把手按到珑玥那边的开关上,与奕煊张狂笑道:“真的要死咯。”

说着,手里猛得用力一拧。珑玥登时脚底悬空,身子往下一坠,脖颈上的绳索勒紧了她。她喉咙里“呕”了一声,一口脓血流出嘴角。她脖子抬了起来,嘴巴被迫张开,却一口气也呼不出,吸不进。

“珑玥。”奕煊再控制不住,飞身离马。

整个天空都失了颜色,眼里只有那一袭轻花落羽的森凉,白得触目惊心,仿若一朵雪莲淬出最后的光芒,即将消散于自己的世界。

四周黑森的箭只如乌云盖顶,嗖嗖朝奕煊飞去,好似一场疾风骤雨。

奕煊凌空翻跃几次,都生生被逼退。

忽然一个深绿色身影从他面前穿过箭雨,疾速朝绞刑架飞去。那身影挡住日光,挡住飞箭,只手掠过珑玥,毫无停留得又迅速飞离了所有人的视线,飞出了勾心斗角的战场,飞出了腥风血雨的天际。

“冉哥哥。”珑玥气若游丝,只把嘴唇动了一下。身子软绵绵得靠上一个大胸膛,是那么熟悉依赖,那么宽厚温暖,心里的悲恸刹时涌成感动,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不必说。

“不怕。”碧宸将她手脚上的绳子斩断,抱紧她,轻轻拭去她嘴角的血,“把眼睛闭上,冉哥哥带你回家。”

珑玥眉宇渐驰,昏沉了过去。

要不我们现在直接回甘霖去吧?碧宸望着怀里的人儿,暗自思量。离开这纷纷扰扰的世界。

可是这一身凡体肉胎又如何存活于另一个纷纷扰扰的世界?

碧宸左烦右恼,一抬头却见已经进了大周的珑玥宫。旁边的宫女瞪大眼珠看着他从天而降,一时惊慌错了神。

碧宸径直走进内室,将珑玥安放榻上,这才瞧见她太阳穴那里一个红肿瘀紫的拳印。顿时心头拧了两拧,伸过手轻轻抚摸消平了去。

他正要脱下珑玥衣衫,给她检查伤处,外面传来一阵急步声。该是周王来了。再一想,甘霖那里,与方罜的纠斗还没有完。碧宸只得咬了下牙齿,放下榻上的人,遁身走了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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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囚牛撅着屁屁回到甘霖,一时无法在碧宸跟前欢腾挥舞得打出手势。他只好飞过围观打架的人群,直接跌着趴在了两个一直在打架的人的面前。

碧宸看着他脸上扭曲的五官和开了花的屁屁,心里大骇。

方罜却趁机朝他左手臂砍了一刀。

四周人群顿时一片惊叫。

碧宸瞟过一眼方罜,瞟过一眼滴血的手臂。却似无物一般,转身朝空中飞去。

方罜不依不饶追上:“往哪里跑?”

“人有三急,不行吗?”

“今天不拼个你死我活,休想走。”方罜说着,已经大刀挥来。

碧宸只得应付,两人半空中又格斗了几招。

碧宸是边打边跑。

静夜眼见碧宸心不在焉,举了剑飞过来。

碧宸急忙从衣袖里甩出上次夺来的捆仙索扔给她:“先把三脚猫捆了。等我回来。”说着,再不容方罜纠缠,打个隐身诀便逃也似的跑了。

幸而赶上了,幸而珑玥撑住了一口气,碧宸心里好一阵稀里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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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煊眼睁睁看着那深绿色身影带走珑玥,心内一阵嫉恨却又感激涕零。在没了后顾之忧后,他立即返回上杞军队,击鼓开征,带头朝泽延和东鲁兵杀去。

平阳君没出战,他的副将们本也是上场摆摆军姿,士兵更是为泽延凑阵势而已。

可此刻,谁也没料到,奕煊杀红了眼。见将杀将,见兵杀兵。

奕煊逮到躲在战车底下的泽延,再不听他的求饶,不念父君的嘱咐,直接一剑抹了泽延的脖子。鲜血喷洒,飞溅到自己嘴角。

奕煊指头斜过一撇,一股腥血的味道从鼻孔钻入,顿时热血沸腾,全身狂躁。

他举着剑号领上杞军全面进攻,奋勇杀敌。

东鲁兵四处溃蹿,惨叫连连。

平阳君急步出帐,令人举了白旗,想与奕煊谈和。

“一切免谈。他活着,便是威胁。趁今日我军气势高涨,一举结果了他,再不留任何后患。”奕煊对身后将领发话道。随即他自己第一个挥剑冲上前,大砍大杀,突破平阳君的保护圈,对平阳君心头便是一刺。

“传言你是个仁厚的人,如今看来全是假的。”平阳君按着汩汩流血的心口,哀气一声,倒了下去。

可平阳君死了,奕煊并没有收手。

他一不做二不休,将逃窜的东鲁兵全部俘虏了起来。在他们耳根烙上奴隶燎印,一个个绑了双手,由五千军士全部押送到上杞西边的两座空城。指派他们修建城池,耕种荒地。

不过,站在唾手可得的东鲁城池面前,他最终还是听取了将领们的意见,放弃了攻城略池。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安定民心,恢复国力。泽延死了,平阳君威胁也除去了,想必东鲁暂时也不会再打上杞的主意。

见好就收,让东鲁国君看到自己的实力和不容欺压的魄力,便全都够了。

奕煊整肃了军队,卷走一切平阳君的物资,一身英姿勃发凯旋而归。

西秦的妊将军断了手筋残废了,接替他的正是他的儿子。妊将军本要求小妊将军为自己杀奕煊报仇,可待泽延和平阳君被杀的消息传到,两位妊将军便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而奕煊班师回朝几日后,上杞国君因过多服用丹药,毒入心肺,很快也一命呜呼。

奕煊赐了姒妃白绫,令她殉了葬。自己则在前呼后拥,万众瞩目之中,身着玄衣,头顶十二金珠冠冕,如愿所偿登上了上杞最高统治者的王座。

奕煊筑台之上,高高在上。他将手臂端放在王座两边宽大深漆的扶手上,手掌半圆正好握住鎏金祥云的杖头。他心里一种意得志满,那是看着殿下所有人对他卑躬屈膝,眼露奉承企望的快慰。也是自己这些年运筹帷幄,历经生死而感叹来之不易的满足与成就感。

他给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分别封了王爵,赐了府邸,将他们全部迁移出了王宫。这般,他才是王宫里独一无二的尊者,再无人可匹敌相争的最高统帅。

奕煊也给支持自己拥护自己的朝中臣子一一按功行赏,封官加爵。其中虞相国功居首位,奕煊加赐他太傅,他食邑的小集镇也提高到了城池级别。他的几个儿子也各受恩典,不过怕他势力做大,只分赐了五品以下官吏。

而陈将军,奕煊在军营里找了个与陈儿年龄相仿品行端正的孤儿,让他俩结为义父义子。又封陈将军为镇西大将军,派往西边边城驻守去了。

其他人也纷纷受恩领赏。

一时之间,朝堂内个个笑容满面,热情洋溢。

八十二 珑玥退婚

忽然,殿前传报大周使臣前来恭贺。

奕煊大手一挥,允了觐见。

这厢,大周使臣便领着随从,齐身正步走进了大殿。一番礼仪之后,使臣将随从手里的托盘接过,端送到高台之下,对着奕煊高举过头,道:“大周陛下恭贺奕煊公子荣登大位,这是陛下和珑玥公主的一点薄礼。”

“呈上来。”奕煊笑道,一脸王者尊容,神采飞扬。这些时日繁忙的政务和心里的喜悦早教他忘了那日战场上珑玥的悲凉。他甚至有想过,凭自己今时今日的气势即便一次迎娶大周两位公主也不是不可以。

可待托盘到了跟前,奕煊兴高采烈得亲自揭了贺礼上的红布头,眼里看见的却是一块黄石之玉。通体黄润,玲珑剔透,雕刻之物如鱼如鹏,正是鲲。也正是相随自己十八年之玉,送与珑玥定下情缘之玉。

奕煊脸色当即一白,心跳骤停了一下。他抓过玉,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是周王的意思,还是珑玥的意思?”

“鄙人只为送达陛下之礼,个中因由还望国君自我参透。至于谁的意思,鄙人只知陛下是从不会为难公主做下任何决定的。”大周使臣娓娓答道。

“已经是我的了,你休想要回去。”那日的调笑嬉闹犹在眼前,可今日伊人已经拂袖褪了颜色。

想那东鲁战场上,到底救她的人是黎冉,到底她还是不能明白我,要弃我而去。奕煊握过玉,忽然一种无力的挫败感。

“珑玥可好?”奕煊悻悻问道。

“鄙人出使时,珑玥公主已经应下南雍启晖公子的求婚,想必此时已在出嫁的路上了。”使臣回道。

“什么?”奕煊大叫一声,“嚯”得从王座上站起身,头顶上的冠冕抖动得差点要掉下,“怎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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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这样?

事情还得从珑玥刚回宫说起。

周王见到珑玥一身乌青瘀紫,伤痕累累,也被吓得不轻。他将珑玥送去先喆庭,在温泉里将养了几日,医女和宫女随身看护伺候。

珑玥少言寡语,泡在温泉里,却像浸在悲伤里。脸上哀愁暮容,眼皮子总是耷拉着,见谁都无精打采。

回到珑玥宫,她也是整日整夜窝在床榻之上,饭食也很少吃上一口。

“父王让舅娘舅舅来陪你?”周王坐她旁边,轻轻拍着她。

珑玥在战场上遭受的一切,边境官吏很快快马加鞭将消息送进了宫。周王气得恨不能亲手剐了泽延,而奕煊的不作为不施救,也教他将对奕煊的好感降到了零。

珑玥无动于衷。

“广陵王叔叔在都城,要不让他来陪你?”周王又问。

珑玥仍是不吭声,过了好一会,才冒出一句:“冉哥哥最好了。”

“父王这就让人去找他。”周王心头松了一下。可是黎冉不在家,也没去桑梓谷。据宫女说黎冉当日放下珑玥,便走了。那他能去哪?在他心里还有何事比珑玥更急迫?

其实当时真正的黎冉还在东鲁城里。那天囚牛救了他之后,他安下心昏睡了一宿。

第二天醒来,他才发现自己右腿骨折了,一动不能动。他以为是陈儿之前搬抬自己的时候摔的,他到处找小海螺,想向囚牛求救,却是怎么也找不到。幸而除了被陈儿偷去的盘缠,他还有几片金铂藏在贴身的胸襟里,才不至于流落街头。

而与此同时,城门也忽然封锁了。店小二说上杞来兵侵犯,领头的正是二公子奕煊。

黎冉一听,直以为奕煊这是为了珑玥而来,心里更是安定。

待奕煊撤兵走了,城门重新开放,黎冉想当然的以为珑玥得了奕煊的庇护,去了上杞。他雇了马车,赶去上杞。可奕煊一国公子,岂是他想见便见到的?

黎冉终日盘桓在王宫附近,期待有一日见到奕煊或是珑玥。可是正值王宫多事之秋,戒备森严,他一介整日紧盯宫门的异国百姓,很快引起亲卫军的注意。二话不说,将他投进了监牢。

黎冉表明身份,要求见奕煊,却次次被当作心怀不轨有所企图而被暴打,受尽酷刑。时至今日,他也只好忍气吞声,安于监牢,等待时机,再作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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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王在大周到处找不到黎冉,黎父黎母和广陵王倒是抢着进宫陪伴珑玥,天天给她讲笑话,讲新鲜事。

珑玥却是埋头喝酒,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

那最后一口气在喉咙里渐渐凉薄浮成虚渺时的感觉彻骨心寒,那奕煊与泽延的冷诮讥语字字如铅打在心房的感觉撕心裂肺。还有奕煊天青之外的衣裳,冷漠自己袒护她人,不带感情的决然转身,那一幕幕,一句句,都是那般刻骨铭心。

为什么我现在会记事了?为什么我总记得这些?为什么我会有这么多的感觉了?可竟是如此悲伤如此噬心疼痛。

她将脖颈上的玉一把扯下,交给周王,看也不看道:“还给奕煊。”

忘掉奕煊,放下奕煊,再不要这些感觉,这些噬人命的伤痛。

“你想清楚了?”周王心疼自己的女儿,早已不愿将珑玥许配给奕煊。他这么问,不过想珑玥多说几句,好将珑玥心底的痛苦挖掘出来。

可珑玥却只“嗯”了一声,便又抱起酒坛喝了起来。

姚妃借机送了两坛红霞飞给珑玥,劝说她应下启晖的求婚。

珑玥没有答应。

姚妃便又送了两坛,在珑玥喝得眯瞪的时候,阴冷一笑:“酒里下了毒,十日内你若不嫁启晖,便会毒发身亡。”

“哦。”珑玥应道,端起酒坛将酒喝了个干净。

“你若是对死无所谓,可你得想一想你的舅舅舅娘。他们也和你一样,吃了毒酒,只有十天的命了。”

姚妃唇脂鲜艳欲滴,唇线勾勒如泣血蝴蝶。珑玥瞟去一眼,冷冷道:“你威胁我?”

“不敢。你的冉哥哥现在南雍,你若不嫁,他便也只有死路一条。”姚妃挑了下眉角,轻笑道。那里是朱砂细描出的凤尾,与她眉心的凤冠相得益彰。

可珑玥看了,却觉得她这是画了张三只眼的妖谱在脸上,妖魔鬼怪的丑陋。

珑玥将酒坛从窗户扔了出去,正好砸在姚妃一名随从的脑袋上。瞬时传来酒坛破裂,那人凄惨的哭叫声。

心内的愤怒汇聚双眸。屋里的两人在彼此的眼神中刀光剑影。

珑玥一个滑步,移到姚妃面前,右手抠住她咽喉,大拇指和食指渐渐锁紧。

姚妃挺了挺胸脯,嘴角蝴蝶花姿依然飞舞,断断续续道:“你,此时,杀了,我,黎家,三,口,正好,给,我,陪,葬。”

珑玥只得手里松开,朝姚妃狠狠推了一掌。

姚妃后退两步,扶住一个花架,连连喘气。

她心里怕死了。

周王都没找到黎冉,她又怎能找到?她那些话不过全是为了诓住珑玥。

幸而这傻子够傻够天真,又懂得一点人情味。

八十三 甘霖来客

姚妃轻叹一口气,继续演绎着自己的阴谋:“你若想他们活命,你只有嫁给启晖一条路。禀告周王,或者逃跑,他们便连十天命也休想。”

“嫁了就给解药?放了他们?”珑玥问道。

“是。”

“如果不给呢?”

“启晖很喜欢你,他不会看着你死的。”

“好。我嫁。”珑玥干脆道。

嫁了之后,拿到解药,杀了启晖。珑玥这般想。

周王得知珑玥要嫁启晖,心下吃惊,急忙赶来确认:“婚姻不是儿戏,可不能意气用事。启晖是瘸子,人品比奕煊更不如,怎想了嫁他?”

“正因为他是瘸子,我才治得住他。”珑玥昂起头,看向天空。那里灰蒙蒙的,快要下雨了。

旁边姚妃对周王说道:“南雍气候温暖,珑玥去了,对她的寒症大有益处。启晖曾经无论如何荒唐,那也都是因为没遇到自己真正心仪之人。如今他一心都在珑玥身上,想必他也会改邪归正,做个好夫君。”

“你不想嫁黎冉?”周王问珑玥。

“不想。”

“你想清楚了?”

“嗯。”珑玥简洁明了道。

周王看了看姚妃,心下暗忖她是不是对珑玥使了诡计,才使得珑玥如此。可珑玥去看了一趟舅舅舅娘,见他们双双躺床上肚痛难忍的样子,更是去意已决,再听不得任何人的劝阻。

周王只好将计就计拟了日期,想着暗中再对付姚妃。

可周王选的日子在三个月之后,珑玥等不及。她不假思索道:“三天之后吧。”

她心里盘算着总共才十天时间,路上至少就要五天。她可不能眼睁睁看着冉哥哥和舅舅舅娘被自己耽搁而误了性命。

瞧,我现在竟然会盘算了,会替别人着想了。

珑玥苦笑一声。

“孩子,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和父王说。有父王在,父王替你作主。”周王担忧道。

珑玥摇了摇头,想着姚妃的警告,没有吭声。

姚妃握紧的掌心微微渗出了汗。她私下偷偷阻止了黎父黎母的进宫探望,可她惧于周王的威严,并没有给任何人投毒,包括珑玥。一切不过是她的虚张声势,不过全是为了哄骗珑玥。

她想着,若是周王有所怀疑,她便用恶作剧或是开个玩笑敷衍过去。

只是,她没料到,珑玥如此当真。

这真的是个傻子。

姚妃暗自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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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宸从大周王宫回到甘霖,方罜被捆在捆仙索里怒目爆瞪,骂骂咧咧。百野的小妖们忠心护主刚和甘霖众妖厮打一战,可惜寡不敌众,脖子上都给搁了把剑,被制挟了。

静夜迎过碧宸,挽起他手臂,笑嘻嘻道:“看我,没教你失望吧?”

“你有功了。”碧宸回笑一声。

“真正又怂又无赖的家伙。”方罜气急败坏得跳到碧宸跟前,“打不过我,便让个女人来捆我。算什么东西?有本事,我们接着打。”

“一个女人便能捆住你,我为什么要跟你打?”碧宸不气不怒反而笑道。

“无赖。卑鄙。下流。”方罜放口大骂,百野的小妖们也跟着骂将起来。

甘霖的不甘示弱,立即将他们脖子上的剑搁紧了,一通对骂。

很快,甘霖仗着人多势众,骂声盖住了对方。

“哈哈哈。”碧宸大笑。一双绿眸在阳光下发出碧色光芒,随着笑声的波动,色彩深浅流溢,更衬得他一身华艳的风流骄傲不羁。

静夜欢腾得举剑对向方罜的心口,与碧宸高声道:“大王,把这厮杀了,收服百野。我奉你一统魔界,坐拥无限江山。”

碧宸立即止了笑,喉咙像是被堵了东西,咳起嗽来。

这里话还没完,远处忽然一群人怪模怪样的踏空而至。有白发及腰的,有虎背熊腰的,有矮墩如鼓的,有细瘦如柴的,还有发型鸡窝五颜六色的。

静夜急忙朝碧宸看去,心里直担心是方罜来了帮凶。碧宸却嘴角一笑,大手一挥,让众人腾开一片空地,让远到而来的人好有立足之地。

那打头的白发男子,站定脚,衣袖一舞,负手身后。往前两步,身板直得只在地上投出一根纤细的竹影。他一甩飞扬的长白发,那一头银丝便如绸缎般披挂在他脑后,面前显出一张比发还白的清雪脸容来。

“白凤,好多年不见,身子骨越发轻盈了啊。今儿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儿来了?”碧宸抬起头,眯起眼睛,笑意盈盈。乍听是嘘寒问暖,可一细究,却是拐着弯骂对方弱不禁风。

静夜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白凤微斜桃花眼,睥睨得瞧了一眼静夜,又瞟去看了看被捆得结实的方罜,与碧宸柳叶风摆得飘出话来:“好久没喝甘霖的酒,好久没见甘霖的美人,我们几个这便约了一起来讨碗酒喝。”

说着,他身姿轻羽般欠身一让,后面几个人也跨步上前和碧宸打了招呼。

原来这些人都是魔界几分之几的大王。

碧宸自从烈焰死了之后,性情寡淡,安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一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很少与其他称王者有交集动瓜葛了。而这些大王也念及烈焰碧宸曾经给予的血树恩惠,也鲜少向甘霖主动挑事。

今日这是得了方罜属下的求救,他们这才集聚而来。可谁的话语里都没有提及方罜一字,碧宸暗暗吃笑,令人在树荫下摆了筵席,解了方罜的窘困,在角落也设了一席于他。

方罜却抹不下面子,只觉得众目睽睽之下,双手被缚,实是奇耻大辱。而其他大王却领席而坐,与碧宸谈笑风生,更教他心头难捱。

方罜一脚踢翻案几,指剑对着碧宸道:“今日之事,休想作罢,我一定要你魂飞魄散,不死不休。”说完,便带着百野众妖们乌啦啦飞离了甘霖。

碧宸啧了啧嘴,举杯与席间众人笑道:“不死不休?爱之深恨之切,猫猫这是对我倾注了多少感情啊?”

大家哄笑一声,了罢。

碧宸安排十大郡王陪席,静夜径直坐在了他身边。众人之前,碧宸笑笑,没有拒绝。其他各人皆是美女相伴,美酒相迎。众小妖们在席外也是几人一个簇堆大块吃肉,大口喝酒。

一时甘霖欢乐纵享,热情洋溢。

八十四 醉酒作戏

碧宸心里记挂着珑玥,喊过撅着屁屁的囚牛,耳边吩咐了几句。囚牛撇着嘴,抢了碧宸案前一只烧鸡,不等碧宸张手打来,嗖一下没了影。

静夜起身要追,被碧宸一把拉住。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静夜挺着胸脯,凑到碧宸跟前,嗅着他身上的味道,“为何老去凡界?那里有什么?”

碧宸本想推开她,余光里忽然看见白凤斜过来的眼睛落在他俩身上,那微眯的妖媚之眼带着一点不怀好意,好像是要看进他的心里去。

碧宸轻轻一笑,手里丢下劲力,温软得胳膊一环,搂过静夜。侧过脖颈,将鼻尖朝静夜耳垂探去。

静夜被这突如其来的柔情搅得面红耳赤,心花怒放,她抬起红唇去迎接碧宸。可碧宸却悄悄与她道:“白凤是魔界最会用毒之人,我与他一向不对付。今日他来恐是心怀叵测,你帮我去盯着他,别让他对甘霖做了手脚。”

“你把我当什么人?”怒放的心花瞬间残败,可这份暧昧的气息却着实诱人,静夜搂过他脖子,抱紧他问。

“我最能干的女郡王。”

“只是能干?”

“唔,最有份量的。”碧宸手里狠狠拧了一把静夜的丰腴腰肢,痛得静夜跳了起来,一脚踢他手臂上。

静夜理了下鬓发,看见白凤正朝自己笑着,便又踹了碧宸一脚,端起酒杯朝白凤走去。

碧宸抱着手,好似痛苦得笑了笑,对白凤身边原来的女子招了招,又对白凤隔案举杯,一副“这胖女人我吃不消,送你调教”的笑意,一干为敬。

白凤也端起杯,回他一个“你的忙我一定帮”的笑,将杯中酒喝了个底朝天。

静夜看着他俩打完酒杯密语,一个屁股坐了下去,撩过白凤一缕白丝发,感叹道:“我原来以为碧宸是魔界最英武不凡的男子,今日才知,什么是男子中的尤物。”

“公主金枝玉叶,为个浪荡薄情的狐狸自甘入魔,这份痴情着实令在下刮目相看。”白凤冷嘲热讽,手里倒了酒,递给静夜,轻轻与她碰了杯,满含深意得一敬。

“是啊。”静夜把酒一抿,“爱情这种东西最是磨人。”

“要不要我帮你?”

静夜心里一个咯噔,想来碧宸不是故意撇开她,是真的要她做间谍。她偷偷瞄去碧宸,那个风流人物正搂抱着手里的香艳温情绵绵,丝毫不做作,不刻意,倒是很享受,很体味。

静夜咬起了牙齿。

白凤顺着她的目光,暗笑了笑。从袖袍里摸出一块香片,塞进静夜手里:“这是和鸾香,你懂的。”

静夜推托过去,白凤却按住她的手,诡秘一笑:“你不想搞定他吗?”

“碧宸不喜欢熏香。”

白凤凝了下眉,又从袖子里化出一盅酒来,案几底下直接藏进静夜的袖子:“和鸾酒。碧宸总喝酒的吧。”

静夜有些不安得动了动身子,敷衍道:“你有心了。为什么要帮我?”

“助人为乐为快乐之本。”白凤一甩长发,阳光偏移过来,照在他脸上,仿佛照在雪地里,闪出一片细碎耀眼的白光。

看静夜警惕的眼神,白凤斜低眉角,嘴角浮过两片粉红笑意:“放心吧,不伤性命。”

“你经常用?你那还有什么好东西?”静夜看着碧宸那里很是一副风涴不臊的调笑,手里几次化出剑来想飞过去。

白凤握拳掩了下自己心虚的唇角,低声回道:“碧宸没告诉你,我喜好的不是女色?”

静夜正端起酒,一杯在口,差点喷了白凤一脸。

敢情白凤先前贼溜溜得盯着他们看,是在看碧宸啊。而碧宸无法像对待别的女子那般对自己肆情纵意,所以才打发自己陪白凤,换个女伴去身边做戏。可是,白凤为何要给自己这些助兴的东西?难不成要我给他做嫁衣?

静夜好一番大彻大悟的腹诽。

众人酒喝半醉,树林里开始闹腾。跳舞的,斗架的,唱歌的,鬼嚎的,追逐猎艳的,奔逃魔手的,四下一片吵嚷,热闹喧天。

白凤和静夜聊起他的鸣翠谷,那是高山深堑之地,百岭险峻,千谷幽深。更有数万奇珍异禽,齐聚其中。他极力邀请静夜去作客,一揽芳华。

静夜频频点头,知他不好女色,反倒放下戒备,拉着他的手臂,与他推杯换盏,说笑自如。只是她不知道,白凤斜睨的眼色时不时朝自己一心想勾引碧宸的玲珑曲线的胸脯偷偷瞄来。

碧宸那里,几位美妖争相伺候他,捶肩,捏腿,喂酒,送果,好不繁忙。碧宸垂着眼帘,脸颊两侧微有红晕。他将身子倚在一位美妖身上,四肢由着她们捶打。眼里看向白凤静夜,笑意融融:“惬意,好惬意。”

忽然一个黄毛小妖挤了进去,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碧宸身子一振,放正了自己,推开美妖们往人群外走去。

静夜看到,也紧步站起,跟了过去。

“你又要去凡界吗?”静夜抓住他,亮了亮手里的捆仙索。

“这么多人呢?”碧宸按住她的手,讪笑道。他感应到身后一双眼睛正追寻自己而来,急忙俯身拉住静夜,把她摇着往自己怀里揽。

背后看去像是静夜生气,他在哄慰一般。

碧宸用身子挡住后面的视线,从静夜袖子里摸出白凤送她的东西,嘻嘻笑道:“女儿家不学好。”说着,又去刮她鼻子,捏她脸。

静夜由着他摆弄,叹口气:“又作戏?你不好那口,他怎么打得了你的主意?”

什么跟什么?

看静夜一脸鄙薄之态,碧宸弯过腰,吐了一口吃食出来。他心知魔界中白凤和方罜关系最铁,而白凤在几位大王中也最是阴险恶毒。今日方罜这一辱,他留了话要报仇,白凤绝不会袖手旁观。只不过,大家明里和和气气,还没有到撕脸的时候。

可眼前的笨女人,听了什么回来?

碧宸一个气急,又吐了几口。

美妖们赶着递水过来。

碧宸擦了擦嘴唇,朝站在人群边上白发飘飘的人轻轻挥了挥手,送过一个“我没事,劳你担心了”的笑容。

白凤立马也笑了回来——没事就好。

“看好这里。”碧宸拍了拍静夜手臂,“我很快回来。”不等静夜抓人,他已经身子旋出半空,遁了身影。

八十五 珑玥出嫁

从大周往南雍的马路上,一行大红车马,旗帜飘扬,车轮辘辘。侍从,护卫和一车车陪嫁物资蜿蜒迤逦了数里路。浩浩荡荡,喜气洋洋。

广陵王领了和亲大使的封号,一路护送珑玥,暗地却受命查出珑玥出嫁真相。他耳中一直响着周王的叮嘱:“必要时,悔婚不要犹豫。哪怕是杀了对方,两国开战,也在所不惜。”

而珑玥更是没把这场婚约当回事。她脑子里只一遍遍计划着如何杀启晖,如何拿解药,还有冉哥哥的下落。她暗暗想着,即便翻了南雍,也要找到冉哥哥,带他回家。

行程依着日期,顺利到达南雍。南雍国君拨了一处郊外行宫暂时安置和亲而来的所有人,启晖也将自己王府红灯笼红帷幔铺天盖地早早布置妥了,急不可耐得等着大喜之日。

同时急不可耐得还有珑玥。她握着手里的剑看了又看,身厚刃薄,一条笔直阴凹的黑线中分剑身,流畅,贵气。她拔了一根头发划过剑刃,那发立即轻舞飞扬得断成两截落下地去。

这柄剑是周王的贴身佩剑。是珑玥出行前一天,周王送给她的。

那么多的陪嫁物品,独独这柄剑最合心意。

珑玥浅浅一笑。

她提着剑想去见启晖。

广陵王急忙拦下了她:“未及成亲,新人不可互见。珑玥,你心里有什么事大可告诉叔叔,天大的事也都有你父王和叔叔帮你担着。”

这一路,珑玥的低沉和缄默与她以往的活泼调皮完全判若两人。广陵王认可了周王的担忧,每天除了睡觉,他是寸步不移得守着珑玥。可是珑玥却什么也不肯说,譬如此时,只回了他三个字:“我没事。”便回去房里,很乖巧安分得呆着。

直教广陵王心里更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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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窗外下起了瓢泼大雨,伴着雷声滚滚。广陵王陪着珑玥用了晚膳,心想这么大的雨,珑玥定不会出门寻事,吩咐了侍女侍卫小心伺候,他自己便回房歇着去了。

可再大的雨总有停的时候。

珑玥遣开房里的侍从,走去窗边,打开一扇。还未来得及看清雨势,一个天青色身影闪过,飞扑进来抱着她一起滚到地上。

珑玥脚里一踹,正要劈手打去。对方又扑住她,轻声道:“珑玥。”

低哑的,轻唤的,温柔的,阳刚的,清晰的,饱含感情的男子的声音,是自己每每沉溺某个胸怀里的呢喃。

珑玥松开四肢,不再挣扎。可在奕煊捉住她唇的时候,她一个激灵,又推开了奕煊,爬了起来。

珑玥一甩衣袍,坐上榻,眼光错开奕煊,侧斜一边,一眼不看那冒雨闯来一身湿衣的人。

房里,到处是大红大喜之色。红灯烛,红墙毯,红裘帐,还有一位一身红衣的女子。奕煊看在眼里,像是四周无数刺钉往自己身上扎来,心里好难自抑的悲伤直教自己喘不了大气。

“珑玥。”奕煊半跪到准新娘跟前。脸上的雨水在灯烛里闪着晶莹的亮光,却都没有眼前这张冰雪冷凝的脸容来得光芒四射。

“为什么要嫁来南雍?为什么不愿嫁我?”奕煊仰起头,问道。

他伸过手去抓珑玥的手,可珑玥抬了一下,拂过衣袖,换了个方向侧身坐上。没有言语,没有过多的动作,仿佛房里没有另外一个人。

“珑玥。”奕煊挪过身子,也坐上床榻,将珑玥的双手不容抵抗得拽到自己手里,“我知道我不够强大,差点让你……没了命。可我是真心喜欢你,真的想娶你,想和你在一起。”他心里想说,我已经是一国之君,可我却为了你穿着你最喜欢的衣色身犯险境,你为什么看不到我的诚意?

珑玥这才抬起她的脸,抬起她一脸的落寞对向奕煊:“我已经不喜欢你了。”说着,使劲抽回手去。

“不。”奕煊把膝盖一直,一把抱住珑玥,双手紧紧箍住她,仿若怀里的人下一瞬便会消失不见。

珑玥推了一把,推不过,便也不再抗争。奕煊身上湿冷的水擦在她脸上,有一点冰凉,又有一点苦涩。珑玥把心沉下,眼皮耷着,一动不动。

雨还在下着,急骤粗狂,啪嗒啪嗒,坠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一个闪电划过屋檐,顿时一片白光从窗棱上投射而进。紧接着,一阵隆隆雷声翻滚而至。蓄势而来的雨,更滂沱得砸了下来。

珑玥的身子早已不再冰冻寒人,奕煊浑身湿透,抱着她,倒有一种温暖。他只觉得自己不再被需要,自己是当真于珑玥无用,不招她的喜欢了。

哀伤莫过于心死。

奕煊心内撕扯般得疼痛,他咬住珑玥的唇瓣,去叩她的牙关,可珑玥偏偏固城守池,一丝不肯松懈。即便被奕煊撞倒榻上,闷哼了一声,珑玥也是扭过头,生出一身的冷漠来抗拒。

“珑玥,看我一眼好吗?”奕煊低颤着声音,趴在珑玥身上,手指划过她的眉,她的眼。那里像是千年的积雪,万年的冰湖,收敛着所有的喜怒哀乐,只呈于人前一抹冷傲孤远。

“珑玥,你到底要我如何?”奕煊哀求道。

半响,珑玥吐出几个字:“我们之间,已经完蛋了。”语气淡若得仿佛雨中落入泥泞的花瓣,轻飘飘的毫无声息。

“不!”来自奕煊胸腔里的呐喊,犹如雷声撕裂着雨夜。

又一道白光闪电打来,这回将窗棱上的影子照了个分明。影子挠了挠头,一闪身,破窗进了房来。

“冉哥哥。”珑玥惊呼一声,推着奕煊爬起来,两步跃到碧宸面前,拉过他的手,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冉哥哥你逃出来了?你没事了?”

“我没事。”碧宸笑着看着珑玥。

眼前的女子一身大红嫁衣,上面金丝针绣着五尾凤凰,随着她的走动,轻灵飞舞。她头上也插满了金珠宝翠,至尊高贵。而她的脸,在红烛里,喜庆温暖,清雅玉洁。

这一身的惊艳绝容,直教碧宸没来由的高兴。

“冉哥哥,你喝酒了?”

“一点点。”

“你中毒了没有?他们怎么把你抓去的?你又怎么逃出来的?你有没有受伤?你又怎么找到了我?”珑玥的问题炮珠般袭来,直教碧宸应接不暇。

“出了什么事?”奕煊看着珑玥对碧宸的关心,不明真相得嫉妒,又忍不住得要参与。

“这下可好,我们一起去杀了启晖,再回大周杀了姚妃。”珑玥等不及碧宸的回答,看他安然无恙,心下一个欣喜,主意飞快流转。她提起剑,眼眸里一片火红杀气,瞬时覆盖了之前的冷漠,精神抖擞了起来。

“别着急。等冉哥哥想个万全之策。”碧宸拉住她。

八十六 碧宸施计

“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奕煊完全懵住了,“珑玥,让我帮你。你要杀谁我便杀谁。”

珑玥背过身去,不看他。

“借一步说话。”碧宸笑笑,打破尴尬,示意奕煊跟着他往外屋走去。他脑子里刚拟了个主意,正需要奕煊的配合。

“我也要听。”珑玥挤上来。

碧宸望着她,望着她这一身大红小嫁娘的惊世容颜,望着她的神采飞扬,她的简单快乐,还有对冉哥哥的信任依赖。他伸手去摩挲了一下珑玥的脸颊,心里一个决然的狠意,朝珑玥后脑勺劈了一掌。

珑玥顿时眼前一黑,身子往下倒去。

奕煊急忙去接,可人已经落在了碧宸臂弯里。

奕煊不可思议得看着碧宸,直等他将珑玥放好榻上,双眸紧盯着他,等他的解释。

“珑玥之所以出嫁,是因为被姚妃下了毒,她只有十天的命。”碧宸坐在榻边,看着珑玥,缓缓说道。

这是囚牛潜伏在珑玥身边打探得来的。可他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毒,无从下手。眼看今天已经第八天,再找不到解药,只怕珑玥凶多吉少。

“怎么会这样?”奕煊心里一惊,也坐到珑玥身边,将她的手攥到自己手心。他问道:“是什么毒知道吗?有药可解吗?”

碧宸看向奕煊,看着他一身湿漉漉的诚意,看着他脸容上真切的关心,还有他暗藏的珑玥的那一窍。他轻轻答道:“解药就是洞房。”

“啊。”奕煊呆住了,“姚妃这么毒?”

碧宸微微点头,他走去案桌,背着奕煊从袖子里拿出从静夜那里抢来的香片,嗅了嗅。他掐下指甲盖大小一点,弹进灯烛里。又将酒拿了出来,就着茶壶兑了冷茶,倒了两杯放在案桌上。

“那要怎么办?”奕煊问道。

怎么办?便宜你了。臭小子。

碧宸心里冷哼一声。

那姚妃的解药,如今来了奕煊,他也不想去找了。既然要死,不如把灵窍要回来,死个痛快。等珑玥重生回到魔界,那什么凡界的毒药早在魔体里化解了。

那还担心个什么呢?

这便是碧宸的主意。

想想真是好。唯一可惜的,便是让某人捡了宝去。

碧宸苦笑一声:“珑玥交给你了。”

奕煊瞪大了眼珠。

“事情完了,我来接她。”碧宸说着,便跃窗走了。

他那口气好像只是让奕煊办件很小的事,可是奕煊却怔在那里,连呼吸都忘记了。

他看着静静躺着的人儿,宁逸,纯澈,犹如桑梓谷涓涓溪流。冰清,皎洁,犹如大周初春的月亮。果敢,无惧,那是深闯易水岭的魅力。欢快,明媚,那是飞舞在广陵郡山头上的英姿。

这个初见时便爱上的女子,这个总教自己失了分寸的女子,像是自己人生轨迹之外来的天外之客,却又像冥冥之中注定了的要被之束缚被之奴役的命运。

我到底该如何爱你?该把你放在什么位置?

“冉哥哥。”珑玥忽然惊醒了过来。她跳到地上,四处找她的冉哥哥,却始终没发现另个人坐在榻前。

“他走了。”奕煊哀叹道。

“他去哪?杀启晖吗?他身上可是中了毒。”珑玥终于理会了奕煊。她听着外面的雷雨,抓起剑就要走。

奕煊一把拦住她:“你也中了毒,对不对?”

珑玥不作声。

“黎冉把解药给了我。”奕煊低下头去。

“冉哥哥找到解药了?”珑玥有了一丝欢颜,“快给我。”

奕煊心里翻江倒海,似被这样的雨夜,这样的电闪雷鸣搅得浪滚翻天。他拉着珑玥坐下,将哀伤隐进深眸,换成一脸诚恳:“珑玥,我们重新开始好吗?从这里,从现在。我娶你为我的王后,我们回上杞,我们再也不分开。”

珑玥看着他,房里一种芬香袅袅飘了过来,往心尖里扑去,像是羽毛轻挠,挠得人心痒颤动。她摇了摇头,握拳用指骨去压心口,那里蹦出一句话:“你心里的人从来都不是我一个。”深埋的疼痛还是撕裂了开来。那浓黑困苦的伤茧像是化成腐水,加倍蚀痛了悲伤。

“我只喜欢你。”奕煊抓过她两只胳膊,凑过身子,动容道,“我答应你,我只娶你,再不要她人。”

珑玥却轻哼一声,站起身,不自主得拉开一点衣领,那里好像灼热般起了一团火。她走去案桌,端起一杯水,一饮而尽。

味道怪怪的,像酒不是酒,像茶不是茶。

她又端起另一杯,正要喝的时候,奕煊急忙抢了去,一口喝光。

珑玥冷笑了一声,拍了拍奕煊的脸,浓眉黑眸,像远黛青山巍峨高远,不似身染世俗之物。宽厚中挺的鼻翼,弧线优雅的唇瓣,都似神秘大山山前的诱景,骗得你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可现在,她看透了,被骗够了,她只想抽身离岸。她微闭起眼睛,避开奕煊投过来的诱惑的深情,淡淡道:“你太复杂,想得多,要得多。我们一点也不同。”

“是我功利心太重。”奕煊抱过珑玥,额头靠上她的额头,“给我个机会,我们重新来过。”

珑玥一丝挣扎,可心田滋滋燃烧的酒茶伴着香粉烟气,最终还是诱着她一步步迈进了怀围她的天青色大山。

夜雨如注,黑雾迷茫。谁的灵魂在焦灼,谁的心神在孤望?谁又为谁在蜕变,谁又为谁在守护?

这般漆黑深重的夜,迷失自己的人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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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的时候,一夜的疾风骤雨终于衰颓而去。行宫里亭台楼阁,水榭轩廊被冲刷得一尘不染。翠柳拂摆,水波盈盈,一切都是那么清新自然,和美安宁。

广陵王站在屋檐下,莫名一种欢喜,却不过一刻,又转为伤感。

最后一天了,明天该是珑玥的大喜之日。到底会发生些什么,作为一个亲王叔,一个和亲使者居然什么也掌控不了。珑玥何时会如此隐藏自己的心事?而黎冉又到底去了哪里?

广陵王正暗自思忖,忽然有护卫跑来,大喊:“有刺客。”

广陵王立即指挥所有人包抄而去,那里正是珑玥的寝室。可不等他们赶到,一个人影已经抱着一身红衣的珑玥飞出了窗外,身后跟着另一个提着剑的人。

广陵王追了上去。

可前面那个人影一个眨眼竟不见了,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而后面那个竟也愣了一下,落在屋顶,东张西望,不知如何是好。

“奕煊公子。”广陵王定睛一瞧,跃到他旁边,“不对,是国君。”

奕煊尴尬一笑,急忙整理自己太过匆忙没穿好的衣衫。

两人还未来得及细说,忽然空中出现一橙衣女子,对奕煊道:“想找珑玥,立即跟我走。”

“你是谁?”奕煊问道。

“路上说。”橙衣女子一把抓过奕煊,瞬时消失。

这会,可剩下广陵王一个人愣在屋顶,东张西望,不知如何是好。

八十七 最后一见

碧宸一来,便用追魂术钻进了珑玥灵窍。果真六窍旁边多了一团软香红玉的麻绳般的灵窍。只是这一窍还未爬上树根,毫无生机的倦缩着。

碧宸已是大喜。

退出身来,将珑玥衣袍一裹便要带走。谁知奕煊醒了来,两人争吵了几句,惊动了外面的护卫。

碧宸这回铁了心得要将珑玥带回魔界。可是甘霖那里筵席还没散,他心念一转,御风飞往东翎山。

他不知道后面逸霞带着奕煊正在追来。他悠悠哉哉抱着还在睡梦中的珑玥,一边帮她系好衣衫,一边用最后一次见她容颜的心情目不转睛得看着。

兄弟啊,为了这两窍,真是煞费苦心啊。原本担心你下凡化成个女人,失身敌手要吃亏,可见你采阳采灵窍采得好一个红粉菲菲,容光焕发啊。这般巧作的手段,也就你烈焰干得出来。

哈哈哈。

碧宸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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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仙界魔界?珑玥怎么会是魔界的人?她是我的女人,我的王后。”奕煊一时无法接受逸霞说得前生的事。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凛冽着脑门,奕煊闭着眼睛抓紧逸霞,只希望这一次闯界能追回自己的心头所爱。

“我现在说什么你也不信,等追上碧宸,你看他拿珑玥干什么便知道了。”逸霞加紧步伐。前面风雾中远远现出一个绿色身影来,还有半截飘飞的红袍,宛如一朵鲜花饱藏在绿叶之中。

奕煊刚登基便出了国来,逸霞不用想也知道他是为了谁。她隐在空中一路跟着奕煊,昨晚知道他到了南雍。可雷雨那么大,她以为奕煊不会出门。谁知这样一个疏忽,竟让奕煊和珑玥造下孽缘。

碧宸现在为什么要带走珑玥,是不是和自己想法一致?也无法接受这两个人在一起,直接将珑玥抽离出凡界?

带奕煊闯界,自是冒失,可让他看清真相,摆脱珑玥,倒也值得一试。

可碧宸去的方向,怎么不是甘霖?

逸霞疑惑窦生,身子越飞越快。奕煊只觉得自己灵魂被比箭还快的风刮出了躯体,虚晃在云里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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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东翎山,碧宸放下珑玥,拍了拍她,可珑玥还是不醒。

“你俩昨晚这是战了多少回合?至于累成这样吗?”碧宸酸溜溜道,可想想珑玥灵窍刚回身,体内该是在养息补位。

“烈焰,你马上就回来了。要不趁现在还是女儿身给我亲一口吧。”碧宸虽是对躺在地上的人打着商量,可身子已经俯下去了。只是还没碰到珑玥的唇,眉宇忽然生麻得感觉到一双眼睛在瞪着自己。

正是珑玥醒了。

珑玥一把推开他,跳起来。她从来没见过碧宸真实的容貌,眼见一双绿眼睛绿幽幽贼兮兮,珑玥受惊过度,反而没有大喊大叫,只是往一棵树后躲去。

碧宸敲了下自己脑门,此时再变成黎冉已然不妥。他只好摊开双手,展露自己迷倒众生的笑容,道:“烈焰,我是你兄弟。”想了想又道,“我暂且还是叫你珑玥吧。”说着,走向珑玥,“什么也不用说了。你从这里跳下去,我们马上回家。”

碧宸将手指了指东翎山之外的浩瀚大海。那里无边无际,渺无人烟,只有身下这座山林,飘扬着海腥的湿风。身下……呃,是高而险的孤岛吧?

我怎么到了这里,我在做梦吗?

一跳就回家?

疯子吧,这么高,跳下去还有命吗?真当我是傻子。

珑玥迅速左右瞟了一眼,跳上树干,折下一根细长的树枝,三两下撸光叶子,当剑指着碧宸道:“你别过来,我会杀人的。”

可是,这里是哪里?我不是在南雍的吗?我和奕煊……

奕煊。

珑玥看着自己身上的大红嫁衣,昨晚的记忆慢慢聚拢过来。

“珑玥!”

一声呼喊破空而来。

奕煊不及逸霞收住身,一个踉跄,连滚带爬得跌到树下。

“珑玥快下来,我们走。”碧宸没料到会有追兵,急忙催促起树上的人。

可树上的人眼里一团忙乱,心里一团慌乱,她想破脑袋也理不清自己身上发生的事。

面前三个人,绿眼睛的肯定是坏人,跟奕煊来的女子不认识,看着也不友好,可唯一一个相识的奕煊,为什么他要带个女子来?

珑玥心里一个气急,将树枝对向奕煊,生气道:“你昨晚答应我什么?”

奕煊爬起来,看了眼逸霞,顿时会意珑玥的醋怒,急忙解释道:“她只是带我来找你,我并不认识她。珑玥,我的心全都给你了。”

“哎哟喂,哪来的风吹得一身鸡皮疙瘩。”碧宸阴阳怪气得抱着双臂,发抖得摩挲了几下,又对着珑玥道:“你快点给我下来。”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珑玥刚刚弯着的腰一下子挺了起来,对着碧宸居高临下,双目怒瞪。显然奕煊的柔情蜜语又教她吃了定心丸,心里暖烘烘得又有恃无恐了。

逸霞冷笑得在一边袖手旁观。

碧宸手里一抓,珑玥脚下一滑,身子不听使唤得滑到了碧宸面前。

珑玥后仰着身背,避开他眼睛,大叫道:“妖怪啊。”

奕煊抬起腿朝碧宸踢去,可还没伤到碧宸,即被他另一只手隔空挥在了地上。

碧宸看去奕煊,冷冷道:“我以前真是对你太好了。”说着,又隔空挥了两手,奕煊在地上痛得打滚。

逸霞飞过来劈手朝碧宸打去,碧宸一个闪身,不料手里的珑玥张口咬了他一口胳膊,痛得碧宸大叫:“没你这样做兄弟的,你还不快去死!”一个“死”字咬得极重,随即手里一推,脚上再一踹,直接把珑玥踹出悬崖。

“啊——”珑玥的声音响遍夷海。

“珑玥——”奕煊蹭得一下爬起来,跟着跳了下去。

天空蔚蓝无尘,风在发丝里轻柔抚过,像恋人的手,一丝温暖,一丝柔情。又如恋人的唇,吻在耳鬓,脖颈,胸脯,全身颤栗的地方。珑玥伸过手,想抓住那般的风,可指尖渐渐失了力量,一个虚无划过掌心。

海水深蓝激涌,拍上脸颊,淡淡的苦涩,像恋人的眼泪,一丝冰凉,一丝黯伤。又如恋人的身体,滋润,包容,淹没他所有的思量与心机。奕煊张开手,想握紧那般的水,可指缝悄悄全溢了去,只留给他一滴如泪的心。

八十八 回归本界

“你不救?”碧宸揉着被珑玥咬得手臂,问逸霞道。他站在悬崖边上望着坠落中的红衣飘袂,对自己那一脚很是心满意足。

逸霞站他旁边,看着渐落渐远的天青色,深吸一口气:“你又为何不救?”

“我身上又没有天条?”

“是他自己要跳的。”

“是你把人带到这里的。”碧宸嘲讽一笑。

逸霞默不作声。于自己,奕煊此番一死倒是解了她的心结。不然,由着奕煊真的在凡界娶了珑玥结婚生子吗?那么为自己这份爱一个人的私心遭受一场蛮火雷刑又有何妨?

“你若受不了雷刑,便来甘霖。”碧宸转头看了她一眼,仿佛看见她在蛮火里痛苦扭曲的身形,裂嘴笑道,“我甘霖最是自由。”不等逸霞辩驳,他已经朝山底下那飘荡在海面上的红艳之花俯冲了下去。

碧宸凌空站在海面,手里一勾,那美艳的鲜花起舞般离了水,溅起一片更耀白的水花。碧宸对着她拂去湿水,手里再一捞,那朵娇艳滴翠的红花便稳稳落在了他的怀里。

他发现红衣已不是先前的凡品,没有针脚走线,没有金丝凤凰,是真正的一抹如血的无缝天衣。

这点变化,来得还真快。

碧宸心头一喜,看着逸霞手里的还是天青色,忍不住得意得飞过去瞧了一眼。这一眼,却又教他顿时脸上一暗,脑海里翻云索雾。

只是一时半会,不得要领。

想想烈焰这一遭在凡界与这个人的纠缠瓜葛,如今既然回来了,便将过去的一切都丢给珑玥吧。让珑玥成为过去,让烈焰成就将来。

哈哈哈。

碧宸一把好算盘,他将手指轻轻抹过珑玥的额头,欢喜着飞离东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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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宸抱着珑玥迅速回到甘霖,飞进承熙洞。他拍了拍珑玥,呼吸匀畅,酣睡如婴。想着她不会太快醒来,便悄悄在寝洞门口打了个结界,不动声色,隐着身形又回到筵席上。

那里的人如意料中一样,都已经喝得东倒西歪。只是静夜和白凤竟然在一起扭动身姿得跳舞,颇让碧宸瞠目结舌。

要知道,白凤擅长制毒,也好服毒。如今传言他百毒不侵,碧宸看他却是风烛残命。白凤脸白如雪,身轻如柴,动不动便是握拳抵着嘴唇轻咳,仿若一阵大风都好似将他刮倒。而他言语更是轻声细语,对方一个走心,便会略过了他的话头。所以碧宸宁可与他用眼传神,也不愿与他多费唇舌。

如今这弱不禁风的人居然在跳舞。

只见白凤身上一件雪青色衣衫,布着大团大团的白云,清风云摆一般,围着静夜一身赤金的珠圆玉润左右晃动。静夜许是吨位太重,轻轻扭动显不得她的舞姿,便是左转右旋,耸肩抖动都要夸张得延展到最大的幅度动作。这般使得她香汗淋漓,热情似火。那胸前更是波涛汹涌,呼之欲出。

碧宸冷峭一笑。

其他九位郡王,除了乌檀还算清醒,另外八个全都露了真面目,与几位来客大王勾肩搭背,拼酒卖骚,个个面红耳赤,热情高涨。

碧宸上前与众人又闹着喝了一巡,唤过乌檀,将筵席交于他照管。他自己则搂了个美妖,很是急不可待得在大家哄笑中回了承源洞。

他其实是悄悄溜回承熙洞,连门口在厮闹的小妖都没惊动。

他坐在珑玥旁边,看着她沉静安宁的模样,心里很是好奇这样一番容貌身形如何变幻走样,如何从女变成男?

可珑玥好像真的只是在睡觉,一点也不操心碧宸操心的事。

碧宸猜疑她灵窍在回体,许是入了定,更不敢打扰她,可又舍不得离开她。

他蹑手蹑脚躺在珑玥旁边,轻轻去嗅她的鼻息。那里有一种淡雅的香气随着珑玥呼吸的一张一驰,也一沁一入得打进人的脸面。

那是和烈焰一样的气息。

正是雪莲独有的暗香,幽幽浅浅,香远益清。若是不贴近了,几乎是闻不着的。可一旦闻着了,却教人再抽不开身,只想沉醉其间。

碧宸心内狂喜,挨紧了珑玥,目不转睛盯着她,看着她九九八十一招翻天覆地大变个活人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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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夜亲眼目睹了碧宸揽了个美妖离开筵席的身影,当下一番醋意,和白凤跳舞跳得更欢了。

待筵席结束,白凤和几位大王左晃右摆离开甘霖后,静夜立即飞身去了承源洞。那榻上果不其然睡着个美妖,可是却没有碧宸的身影。

静夜对着美妖上去便是一阵拳打脚踢,将今天的醋怒一个劲得撒在了面前可怜人的身上。

门口小妖们听到动静,都跑了进来。

静夜这才放开地上哭泣的人,理了理衣袖,与众人厉色道:“承源洞的女主人是我,也只能是我。以后谁敢勾搭大王,我便杀了谁。”

“大王没发话,谁说得都不算。”众人中一个黄毛小妖跳起来嚷了一句,其他人马上跟着附和起来。

“我认得你,囚牛是吧?”静夜瞪着囚牛,道,“你和大王在干什么勾当?总是鬼鬼祟祟。”

“你看,我和大王干什么你都不知道,还想做女主人?”囚牛尖着下巴凑过上半身,对着静夜吐了吐舌头,扮了个很是瞧她不上的鬼脸。

静夜抬手要打,囚牛一个机灵,跳起来跑出了承源洞,还不忘将叫嚣的声音留下:“我报告大王去。”

气得静夜又将剩下的小妖们教训了一顿。

囚牛跑去了清曦洞,见碧宸不在,倒也不再找。很不见外得爬上石桌,将自己一横,四杈八桠得躺在了那里。

绿樱远远闻见那孩子一身酒气,知道今天甘霖热闹,搬了她好多竹叶酒。只是她不知道,今日这一宴喝光了她三千年以来孜孜不倦酿造出的一半的窖藏。那可是全为烈焰准备的酒啊,可烈焰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绿樱只觉得这一日过得好慢,这一日的事情也好多。

石桌上渐渐传来鼾声。

这个叫囚牛的孩子,碧宸对待他也很是特别。过于一般小妖的亲近,高于一般小妖的栽培,却又没有骨血相连的因由。

囚牛说,他是碧宸捡来的,不知父母,从小在碧宸身边厮混长大。他将碧宸当半个爹,也好庆幸自己有个大王的半个爹。

可绿樱却觉得碧宸没那么善良,以他诡计多端的狐性,说不定这孩子身上牵扯着一场身世阴谋。

不过都是自己躺在榻上不能动的这些时日的臆想。

绿樱苦笑一声。

脑子里渐渐又回转到烈焰身上。想着烈焰若是回来,看到自己现今模样会作何感想?是去杀了静夜,还是去夺蛮海珍珠?亦或是又杀静夜又夺珍珠?

忽然洞门口一黑,一个赤金人影闪过。

真是白天不能想人,想谁谁便来。

静夜洞里转了一圈,拍了囚牛两巴掌。囚牛挠了挠,酒意正酣,一点也不痛痒得翻了个身继续呼噜睡去。

静夜瞟了一眼榻上的人,也不多话,又飘了出去。

八十九 显山露水

静夜去了凡界。

她想着上次跟踪碧宸到南雍,碧宸很是古怪。

可此时的南雍好像陷入了战事。高空望去,边界线上大军压境,黑压压的生铁冷盔,煞是一片森然冷酷。

难道是碧宸挑起来的?

是为搅乱仙界?

正想去寻碧宸,身后忽然一个声音:“你在做什么?”

静夜转身看去,那人离她一丈之远,高悬于她头顶。太阳从那人身后投过来,只映照出一个天青色身影。

静夜往上飞高一点,平视而立,依稀认出来人是夕照山的弟子。若是没记错,该是最小的那个,叫奕煊。可此时见他,那脸容上的一丝疾色很是严峻,不像个只是三千岁的少年。

他来抓自己?凭他一个人?

静夜看了看四周,除了奕煊,却并未发现其他人,连整个高空都没有。

“碧宸让你来的?”奕煊仍是负手身后,深蹙眉头问道。

静夜似懂非懂,可奕煊的话倒像是佐证了自己的猜测,相信眼下这凡界战火是碧宸的杰作。

这个人啊,总是装着无所作为,胆小怕事,可他终究是九尾狐啊,天性阴险狡诈,老奸巨猾。

静夜不由得笑了一下。

她这一笑,却又让奕煊信以为真,忍不住又问道:“珑玥好吗?”

珑玥?珑玥是谁?

静夜忽然像是抓住了关键,抓住了碧宸的尾巴。她抬头看去奕煊,一边掩饰自己的一无所知,一边又想奕煊多说一点。

可奕煊已经垂下了眼帘,把一切差点显山露水的真相全都隐进了深眸。他一抖衣袖,撇开静夜,再不说一句话,往地面上,往两军对垒的中心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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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奕煊在逸霞的灵芪园醒来,身边除了逸霞还有天君。

奕煊头昏脑胀,头痛欲裂。脑神里黑暗无边,无数重影碎碎片片,又如断层断裂的岩石尖削利刺,以排山倒海之势翻卷惊涛骇浪,啸天噬地般冲击着他的灵魂和躯体。

他痛得捂紧太阳穴,将脑袋摇得快要掉下来。

“别着急。”天君坐他旁边,安抚道,“挑你心上最重的事开头。”

“珑玥。”奕煊带着哭腔道。

那红衣翻飞的身影,那举着树枝对他泼醋的女子,那霸道勒紧他的粉玉皓腕……

所有带着珑玥的记忆如雪片般袭来。

天君侧身,一掌拍在他后心。

奕煊顿觉得心房涌上一股热浪,对冲了那黯黑大海,雪片轻盈缓慢了下来,那里的风暴也渐渐趋于弱势。

奕煊盘腿调息。

脑神里良久后终于风平浪静,太阳高照,和暖生煦,拂来的清风送来片片花瓣,满载他十万九千年之前的记忆。在湛蓝的海面上,拼贴成天青色的天衣,将他从头到脚得穿戴好。

奕煊再次睁开眼,脸容平静,望着面前鬓角起了白发的人,喉咙里哽塞道:“父君。”

天君用力得拍了下他的肩膀,宽慰一笑:“回来便好。”

逸霞在旁边仰起头,努力看去窗外的天空,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

“你一定有很多疑问。”天君道。

奕煊点了点头。

“不过现在最迫切的是凡界。因为珑玥的失踪,大周已然和南雍大动干戈。南雍绑架了广陵王做人质,姚妃又鼓动了她儿子逼宫。还有上杞,你的失踪也教一个国家失了君王。西秦,东鲁都在虎视眈眈。”

一提起珑玥,奕煊心里又是一痛。可他知道,现时父君绝对不会由着他儿女情长。他低下头,心里将凡界的事梳理了一遍,盘算好计策。

刻不容缓,他站起身,拱手领命。

逸霞急忙对天君请示道:“我也去。”

“你一二再,再二三得违反天规律例,授人话柄太多了。你先在灵芪园思过,等奕煊回来,一起受罚。”天君正色道。

逸霞看着远去的天青色,心想说过河拆桥呢。

不过这样的腹诽也只能是腹诽。

但自己心里的人回来了,这份欣喜也即盖过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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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雍指责大周和亲没有诚意,大喜前一日跑走了新娘。南雍国君一气之下,动用全城兵力,扣押了广陵王和送亲而来的护卫。

周王更是恼火,失了女儿,还被人反咬一口。于是乎,直接出兵十万全线压过边境,要灭了南雍。

南雍以广陵王为质,要求大周退兵。岂料一大批的大周暗卫杀进行宫,救走了广陵王。广陵王摇身一变,出现在边境,成了大周统兵主帅。

南雍自视兵力强不过大周,立即向东鲁和西秦求救,企图围魏救赵。

西秦见上杞边城兵力充足,很怕抽出兵去,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在南境安防布控,等着捡漏。

东鲁刚吃过上杞的亏,亦是如此。

姚妃担心母国失利,铤而走险,怂恿了亲儿子瑛琦倒戈相向,向周王举起了利剑,逼他退位。

冯统领引领亲卫军护在周王左右,瑛琦夺了都城卫的权,以黄金做诺收买了很多人心,加上他自己豢养的亲兵,一时双方旗鼓相当。

奕煊以凡人身份,知会青杨道君,与他一起带着桑梓谷众弟子齐齐杀进王宫。不消半日,与冯统领里应外合,将叛乱者全部就地正法。

瑛琦吓得赶紧丢了剑,匍匐于地,向周王嚎啕大哭:“全是母妃的主意,孩儿从未想过要逼宫。”

周王冷笑一声,令人押上姚妃,指剑对她道:“与你婚姻二十载,纵使知道你心胸狭窄,巧言令色,却今日才看透了你。原来真是如此的心狠手辣,狼子野心。”

“你也知道我们已经婚姻二十载了吗?”姚妃一脸悲愤。她今日眉角细砂浅描了一只红色蝴蝶,此时被人拉扯扭曲了翅膀,隐在散乱的鬓发里,犹如一只蓄势待发的恶虫,“你待我是如何的凉薄?如何的冷淡?这么多年我为你生儿育女,为你执掌后宫,而你仅仅给我一个妃子的名分,却都显得是天大的恩赐。在你心里,可真正有过我的存在?”

“朕有亏待你了吗?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哪样不是位极人权之上?朕的后宫只有你一个,可有其他人与你相争?”

“有!你心里的死人。”姚妃痛诉道,“在你心里,我处处强差人意,处处比不得你的死人。我无论做什么都比不过她。”最后一句,甚是不堪风吹的无力。

“算你有点自知之明。”周王叹了口气,显出疲惫来,“今日之事,你实是大逆不道,其罪当诛。念你为朕育有一子一女,死罪可逃,活罪难免。即日废除妃位,贬为庶人,移居道观,不得再入宫门一步。”

再看向脚底下还在触额痛哭的儿子,周王哀怜一声,肃目道:“即日废黜太子,贬为庶人,移居宫外软禁,永生不得再入宫门一步。”

“陛下。”旁边青杨正要求情,周王朝他摆了摆手,心意已决。

“父王,我是你唯一的儿子,你这般情何以堪?将来大周有谁继位?”瑛琦不甘被黜,爬着去抱周王大腿。

周王一脚踹开他:“这王位,子承父是一种继承,弟承兄也是一种继承。朕宁可断了后,也绝不会要你这样一个丧心病狂的儿子。”

“哈哈哈。”姚妃忽然大笑,“凉薄之人,这才是你一早打下的主意。于你心里,我们母子三人从来都是为你充门面的人偶。”

周王看着她笑,嘴角也跟着噙上一抹笑:“你到底还算个聪明人。”

姚妃止不住得笑,笑声在重重宫殿屋宇里传荡,笑得真假难分,笑得悲从中来,笑得薄情寡义,只求一刀两断。

四周的亲卫军面面相觑,青杨盯好着瑛琦,奕煊脚下不自主得移去周王身前。岂知,姚妃真的笑罢后,扑向了周王,夺他手里的剑。

奕煊手掌做刀,轻轻一劈,周王的剑落了地,姚妃抓了个空。可她却并未死心,迅速捡起剑朝自己脖颈上一个横拉的动作。

鲜血顿飞,那雍容高贵的身姿旋转出一朵泣血的鲜花刹时倒了下去。

“姚妃!”周王大惊,飞扑过去,妄图抓回前行中的时光。

“这般,你是不是便记住了我?”姚妃渐渐涣散的眼瞳里流溢出一片泪光,那是二十年前以身相许的祈望,终于在今日一泄无遗。

周王垂下泪,滴在姚妃脸上,滴在她眉角,滴在她那只变了模样的蝴蝶上。

九十 了断尘缘

男女之情最是无用。

奕煊还记得师父堔冲的话。

可这般如泣如歌的爱情教谁不动容呢?

纵般相杀,却也是相爱。千藏万隐,躲不过自己的真情。

世人为何要如此折磨爱人,折磨自己?

珑玥,碧宸为何要带走你?你难道是魔界中人?难道我们下一次的相逢也会成仇?

奕煊胡思乱想着。

宫殿之上很快重新清肃妥当,周王整理好了心情,请过奕煊,问道:“你和珑玥的事,我已经都知道了。可你把珑玥藏去了哪里?”

奕煊看了看旁边的青杨道君,冯统领还有一干亲卫军,与周王道:“容我单独与陛下相告吧。”

周王点点头,立即清退了所有人。

奕煊这才托出自己仙家的身份。

周王看着他惊奇不已。他又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少年,见他的确较上次会面时更多了一种不染烟尘的清逸,也多了几许稳重老练。

“那珑玥呢?”周王有些激动道。

“她和我一样。”

“如何走得这么匆忙?她是不是恨朕?再不想见朕?”

奕煊摇摇头:“若没有陛下这十八年的庇护,珑玥岂能无忧无虑快乐成长?匆忙离开也是事出有因,陛下切勿自责。”

关于珑玥,他自己也是一团乱麻,太多太多的疑团等着去梳理,何况他记得当时黎冉说珑玥被姚妃下了毒。如今姚妃已死,周王愿为她流泪,回升感情,实不宜再让周王心生怨念。

打下主意,奕煊又安慰道:“珑玥有我照顾,陛下定可放心。”

周王缓缓点了点头:“有生之年,朕希望还能见她一面。可否?”

“我替珑玥应下了。”奕煊说着,拱手一礼,彬彬有礼又自信满满。想了想,又道:“我和瑛玥的亲事,也请陛下作废,为公主另择佳婿。”

“好说。”周王眉头一松弛,快人快语。

“那么,南雍之战?”

“算了,都算了。”周王坐上案几边,叹口气道,“朕当初本无战意,不过他们抓了广陵王,朕自是要有一番作为,教他们不容小觑。只是……”

只是没想到,姚妃和太子瑛琦会如此昧失良德。

唉!

两人心下各自哀叹,唏嘘。

==

奕煊别了周王和青杨道君,飞身赶往上杞。

他当初去南雍会珑玥时,调来了自己最大的弟弟容明监国,又让虞相国辅政。事隔这么久,他国狼烟四起,上杞倒是波澜不惊,可见容明和虞相国也是恪守本分,治国有方。

容明虽然只有十三岁,倒是自小精通算术,酷爱经文。若他有虞相国扶持,教导,让他顺继大位,未尝不可。

奕煊直接飞进了相国府,落在虞相国面前,吓了他一跳。

虞相国正四处着人打探他的消息。可珑玥的失踪即使引起两国开战,也没半点踪迹,他又能去哪里找奕煊的影子?

双方见了礼,奕煊随意问了些国政上的事,虞相国回得滴水不漏,又将容明夸奖了一番。

奕煊欣慰一笑,令人取来笔砚和锦帛,大笔挥就一封禅位书。将他一国之君的,高高在上的,最高权望的王位让给了容明。

虞相国目瞪口呆,半晌才问道:“国君这是为了美人要抛却江山吗?”

奕煊苦笑一声:“算是吧。”

虞相国张大的口更是合不上了。

这运筹帷幄,步步为营,得之不易的王位,刚有了一身荣耀光环,正可以休养生息,安定民生,以博一世威名的大好前途,却要唱一出爱江山更爱美人的戏码,着实不像面前雄心壮志的人的作为。

“国君,江山都有了,还愁没有美人吗?”虞相国小心翼翼得问道。他暗想奕煊是不是被蛊惑了?那个叫珑玥的大周公主不是又病又傻的吗?怎么是这样一个心机?要国君退位陪她?

“江山永垂不朽,可美人……”奕煊顿住了,三界只有一个珑玥啊。想起自己追随珑玥的脚步跳下东翎山那一幕,当时真是没带犹豫,果断坚决。相较自己往日瞻前顾后的脾性,那一跳真教自己也不太敢相信是自己所为。

可是,为了珑玥,一切都是值得的。

奕煊转而又甜蜜了。

他岔开话题:“还有什么要我确定的事吗?一并了了,后会无期。”

“如今国内欣欣向荣,一团祥和,边境也是相安无事,兵强马壮。大事是没有了,不过小事倒有一件。”虞相国答着,随即找出一份刑台递交的案子呈上。

是说有个叫黎冉的大周人关在监牢里,死活不认奸细身份,要面见奕煊或者珑玥。每次提刑,都是一样的口供。虞相国觉得蹊跷,便压了下来。

“一群糊涂蛋。”奕煊怒骂道。转身急忙赶去刑台监牢,亲自解救黎冉。

那牢房又脏又暗,又臭又湿,黎冉大腿骨折未愈,这又加了严刑拷打的新伤。奕煊当即令人将他扶出牢门,沐浴更衣,温酒热饭,连连赔礼道歉。

“珑玥呢?”黎冉顾不上他的客套,开口一句便问。要知道,他可是凭着思念珑玥的心才撑到了重见光明。

“她很好。”奕煊谎道。

“我要见她。”

奕煊看着眼前的人,苍白消瘦,比起上次见面仿佛老了十岁。再看他言谈举止,和曾经围在珑玥身边的黎冉还是有很多细究的差别。何况从他关押的时间上看,奕煊很快醒悟到碧宸偷用了黎冉的身份。

碧宸对珑玥打得究竟是什么主意?若是想占有,为何又将解毒的机会给我?

奕煊低下头,一时想不出答案。

黎冉见他不说话,也料想了不好的事,冷静道:“说吧,把这些时日发生的事都告诉我,你说什么我都能接受。”

“珑玥失踪了。”奕煊小心措词道,只怕黎冉要失望。

“哦。”黎冉却很淡定,良久,还是愁惜道,“终究没能再见一面。”

奕煊听着他话里有话,追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黎冉却闭上了口。

奕煊给他检查了骨折的地方,黎冉又将陈儿骂了一通。

奕煊告诉他:“陈儿已经死了。”

“早该死了。”黎冉重重舒展开眉宇。

奕煊发现那伤口不像凡界之伤,倒像被人生生捏断的。只怕是碧宸干的,让黎冉走不了路,再投他进监牢,害得珑玥四处找不到黎冉,被骗着嫁去南雍。

狡猾的九尾狐真是没什么干不出。

奕煊在心里把碧宸狠狠骂过。

他手掌抚上那伤口,悄悄运气。可黎冉还是感觉到了,像有一只毛毛虫在轻咬碎裂的骨头,和囚牛给他疗伤的方式是一样的。

黎冉顿时瞪大了眼睛看着奕煊:“你也不是人?”

奕煊手里抖了一下:“所以你知道珑玥去了哪里?”

“他们说珑玥是他们的魔王。”黎冉点了点头。

奕煊手里抖得更大了。

魔王?那不是烈焰吗?珑玥是烈焰!

奕煊攥紧自己的激动,将剩下的活交给了随侍大夫。黎冉的伤腿很快打上了木板支架。奕煊又找了两个随从,赶来一辆马车,送黎冉回去大周。

黎冉看着奕煊,一番感慨:“珑玥心性单纯,她在桑梓谷便是从小做着魔王长大,想来都是渊源。那个世界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只可惜我一介凡夫俗子,再无法护她身边,只能寄望于你和绿眼睛好好保护她了。”

“你还知道绿眼睛?”奕煊忍不住鄙夷道,“你的腿便是他伤的。他假扮你跟在珑玥身边。”

“他对珑玥很好,也救过我。”黎冉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其实仔细想想也是有点奇怪。陈儿是捅了我两刀,却并没有打我的腿。可那小鬼救我的时候,我并没发现腿折了。我是后来腿上痛醒的,才知道自己腿断了。而且绿眼睛给我的小海螺也不见了,我们这才中断了联系。”

“你们一直有联系?”奕煊更惊讶了。

黎冉苦笑一声,摆了摆手。他感觉奕煊对绿眼睛没有好感,那个世界到底有多纷扰,多凶险?珑玥啊,不习惯便回来,冉哥哥永远是你的冉哥哥,冉哥哥奉你为我的王。

他朝天际望了望,那里风轻云淡,纯粹得没有一点杂质。天真,美好,一如想象。

九十一 前世今生

送走黎冉,虞相国带着禅位书去找容明了。

奕煊独自一人,隐着身形去了王宫。

他走进朝堂正殿,那九五之尊的王位华丽高贵得在高台之上静默着。奕煊飞过去,落在旁边,一寸一寸轻轻抚摸而过。

人生原来是有多戏剧?

原以为自己会坐上一辈子的王位,却只在登基时暖了下屁股便要说再见了。原以为会大开国道锦树华琼迎娶心爱之人,却在一个恍惚间已是分道扬镳,咫尺天涯。

宫阙深深,廊檐重重,转朱阁,低绮户,绿树成荫,落英缤纷。

出生在这里,距今十八年,今日才知上杞的王宫这么宏大雄壮,又富有诗情画意。

若是在这里,与心爱的人厮守一生,生儿育女,那份幸福又该是多么美满。

可为什么要事与愿违?

为什么爱了,又不能相守?

珑玥怎会是魔王?怎会是烈焰?

唉,多想无益。

奕煊从台阶上站起,拍了拍身上的凡尘,打个心诀,直接意念转移去了记忆里的九霄宫。

==

若说凡界的王宫红墙黑瓦庄严尊重,环庭绕宇山水成景,那么九霄宫则是金碧辉煌恢宏高远,宽檐深廊仙气蒸腾。尤其是夜晚的时候,当空星月璀璨,斑斓光华隐现重叠,浮波流动间,宫阙间更是氤氲着一层神秘的眩惑之色。

奕煊伫立在宫门前,抬手由着风从指尖划过,手指轻轻去抚了抚这片绝华的夜色。

十万九千年了。

奕煊抬起脚,往自己的太子宫走去。

这一步是这么近,又那么远。

他还记得十万九千年前那个清晨,他步履匆匆走出宫门,只当是以往任何一次的出门,却没料,那么平常的一步却是人生里的句号。

从此,魂断梦碎,难觅故土,魄散心逝,旧人不见。

那次是为什么?

抓绿樱为质,逼烈焰停战。

烈焰……

珑玥!

奕煊握紧了拳头,仿若这般才能将心绪收宁,可指尖的缝隙却还是泄露了他的激动与不安。

太子宫灯火通明,是天君安排了人值守,等着他的归来。

奕煊心头一暖,跟着侍应走去他的书房,那里天君和堔冲正在等他。

房里的一切都似原来的模样,仿佛自己从不曾离开过。尤其是那火炉上滋滋煮着的茶,香气袅然,沁脾入神,正是他最爱喝的苍峨雪茶。

三人相视而笑。

奕煊于天君面前,郑重跪下双膝,行三叩九拜之大礼。谢父君滴血之恩,给予他生命。谢父君栽培之恩,养育他成人。更谢父君念情至深,不舍他一片的魂飞魄散,于十万年的时间将他千千万万碎魂烟神收聚而拢,还他一个新的人生,新的开始。

奕煊匍匐于地,心头浩恸。

天君扶过他,眼里满满欣慰之泪。

奕煊亦向堔冲行大礼叩谢师恩。

堔冲鲜有的羞怩一笑,直呼:“愧不敢当。”

三人围席而坐,奕煊恭谨奉茶。

天君于房外打了一道白光过去。

奕煊知道,那是隔耳墙。今夜当是个不眠之夜,关乎自己躯体和心神所有的秘密。他努力将自己冷静下来,努力用局外人的身份来审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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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还得从十万九千年前说起。

当时烈焰魔性大张,气焰熏天。他要颠覆仙魔两界,以魔制仙,称霸两界。他以他的九九八十一招,注于他的灵犀剑,招招超乎寻常,快绝狠厉,夺人性命,丝毫不带犹豫。而且招数越往后,更是一招强过一招。到最后九招,出神入化,魔力噬心,几乎已是独步天下,无法无天。

两界开战之后,烈焰凭借自己以一敌百的法力,很快引领一向弱势的魔界与仙界旗鼓相当得对持起来。而相比赤贫的魔界,仙界损失更大,天兵天将折损无数,夕照山弟子更是死伤过半。

堔冲为减少牺牲,力挽大局,单独约下烈焰决斗。他本无胜算,不过在天君的授意下,鲲廷借了件法宝给他,并带领天兵天将以观战为名,暗中相助堔冲。

可惜,激战七天七夜,上天入地仅打了个平手。

是人就有弱点。可烈焰的法力,剑术无懈可击,找不到一丝破绽。不过天君还是在法力之外找到了他的软肋,那便是——绿樱。

烈焰打不过,抓个绿樱还是容易的很。

于是乎,少恒很快将绿樱抓走,将她禁于靡音钟。

靡音钟看着像是普通一座钟,你抱着它也听不出任何声响。但困于里面的人,身体所有的毛孔细胞都会被一种短频的超声波撞击着。那感觉仿若利爪抓咬,又像利刺钻心,而且是从头到脚,所有肌肤肉身全部剧痛,没有一处能够幸免躲藏。

而后,天君和鲲廷带领二十四位法力高深的上神,围在靡音钟四周,组成法阵,阻扰烈焰上前营救。

眼睁睁看着爱人受锥心之痛,烈焰大骂仙界手段卑鄙。自是放下与堔冲的决斗,也要救绿樱出水火。

可绿樱痛苦的凄凉的悲惨的声音传来,立即教烈焰心里一痛。这一痛,便似完美光华里一点晦暗,是一个金刚不灭之强者的最柔软的内心薄弱之处。

这一痛,也教天君捕捉到了。

天君立即改变阵法的攻击对象,集所有人之力,将靡音钟的声波化成利剑朝烈焰心痛的地方扎去,紧随其后的便是整个靡音钟。

烈焰此时看穿了他们的诱饵诡计,可心里痛得已如万箭穿心。在抓过绿樱的时候,手里的灵犀剑落了地。

灵犀剑极其富有灵性。它饮血而生,是烈焰用七十二条仙家性命铸就而成。它一见烈焰遭了暗算,立即旋飞进法阵,见人便杀,剑剑刺人咽喉。

少恒便是那猝不及防第一个被杀了的人。

可大局当前,不能功亏一篑。天君来不及细究,令人迅速补位。

幸而堔冲飞去将灵犀剑打下,止住了一场另类屠戮。

靡音钟里,烈焰忍着痛耗尽心神想破钟,可无奈那噬心的声波一波强过一波,想必所有仙家都加入了施咒。

“他们终究知道了,你是我的弱点。”烈焰张开双臂,累极了得躺在钟里,对着绿樱笑道。

“你不该救我。是我害了你。”绿樱抱过他,哭道。

“也是我连累你。”烈焰摸去绿樱血肉翻卷的脸颊。

“我愿意和你一起死。”绿樱紧紧依偎着他。

“你要活下去。”烈焰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水晶球给她,“我所有的心诀都在里面。若是我有后人,你将之给他。若是没有,你便留着当个玩意,作个念想。”

“我……”绿樱泣不成声,直恨自己无用,和烈焰在一起了将近十万年也没能给他生个一男半女。

利爪利刺的声波穿破两人身体,周身血肉片片模糊。烈焰搂过绿樱,在她额头轻轻亲了一下,再看时,已是一个殷红之唇的模样。

烈焰笑了笑:“我终究还是输给他们的奸诈。今日这一战,你定要原原本本告诉我的后人。不图报仇,只为加倍小心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绿樱垂着破碎的眼皮,点了点头。

烈焰放下她,手里聚了所有力量,一掌拍向钟壁。外面的人听见“轰”的一声,直以为烈焰要破钟而出,幸而耳边只传来他的铮铮话语:“老混账,你设计要我的命,拿便拿去。不过,你该知道绿樱从未染及魔性。与我陪葬的人够多了,你却自己要送个给我,难道你就不怕落人话柄?招人耻笑?”

天君听了,脸上暗了几暗。

灵犀剑也抖了几抖,无奈被堔冲死扣在手。

四周的人也都盯紧了那座离地一丈的红彤彤布满咒语的靡音钟。

阵法里的人更是个个眉心紧锁,口里念念有词,手里法力暗暗输送。

半晌,天君也重重一掌推上靡音钟,一个绿衫褴褛,面目全非,绵软若无骨的躯体落到了地上。

正是绿樱。

九十二 弄巧成拙

言归正传,少恒死的时候,烈焰还在靡音钟里。他并不知道后面的事,不过他还拥有着作为奕煊近三千年的记忆,所以他知道烈焰当天也死了。

奕煊是绿樱和鲲廷的孩子。作为奕煊,他从小便知道,可是自己的元魂为何又落在奕煊身上?

那珑玥也是如此这般被烈焰落了魂?

天君抿上一口茶,真相在茶香烟气里由着他缓缓道来。

烈焰死后,两界战争也随即硝烟沉散。痛失爱子,天君心头难耐。他瞒着所有人,用了十万年时间将少恒的魂魄只片不差得找了回来。

可少恒自己的肉身早已消逝不见,平白无故得也不可能去夺了谁的肉身。

天君这便将少恒的元神养在了灵芪草内。

而这棵灵芪草正是九霄宫最古老的那棵,分下了很多子株后,亦留下的最好的一棵。也只有这般有蕴涵的灵草才能承载十多万岁的元魂。

但一棵草的气场终究是有限,元魂若要保持正阳之气,不衰败,不颓废,最好的方法便是养进灵芪园。与所有灵芪草在一块,那气场内蕴便是厚厚一层防护,任何虚妄邪佞自是入侵不得。

而鲲廷当初为救小奕煊,强取豪夺挖走得便是少恒这一棵的灵芪草。其实喂食之前,小奕煊已命归兮里,是鲲廷不愿接受,强行喂食。

可不,就这般阴差阳错,少恒的元魂得了奕煊的肉体。

天君得知此事,只怕小奕煊那小小躯体承受不住,便将少恒的元魂打了封印,只由他从个襁褓的小婴儿重新长起。

待到现今,奕煊三千岁,英姿勃发,体格健全。天君才和堔冲商量了,借用万年劫,让身体飞升上仙,解开少恒元魂封印。

此番,想必少恒便能真正回归。

“为何要选在万年劫那天让我飞升?我也一直奇怪着。”奕煊忍不住插嘴问道。

“这个疑难问你师父,拜他所赐。”天君叹了口气。

堔冲嘿嘿一笑:“想当初,我也是一片好意,将雪莲养去灵芪园,也是想借那里的正气扶刚。”

“雪莲?烈焰!”奕煊惊叫一声。

“是。”堔冲点了点头,告诉他,“那次靡音钟里没了生气后,我们打开发现了一颗莲珠。”

“他们雪莲一脉一向是那个死法。”天君喝着茶,悠悠道。

奕煊瞪大了眼睛,紧握的手渗出了汗。他感觉离珑玥越来越近,怕只怕那是一个抽刀割心的真相。

雪莲萌芽之后,堔冲查探到他的灵窍五窍纯白,一窍偏红,一窍偏粉。想来那两窍红粉的正是自己当初和方罡交战时染上的血色。

对于烈焰,除了他暴戾张狂,杀人凶残之外,堔冲还是很欣赏他的。所以,他试图挽救这棵堕入魔性的雪莲。

他将红色那窍捏了塞进了旁边灵芪草身上,他不知道那是少恒的元魂。他只是想借助灵芪草的正气洗涤这一窍,同时也算是个实验,看看灵芪草是不是有洗灵伐窍之能力。

而粉的那窍,他将之捏碎,抛去了凡界。他想着烈焰太过聪明,太过高强,于他六窍已是足矣。

殊不知,弄巧成拙。两个互藏秘密的人生生造就出一起冤假错案,更有鲲廷稀里糊涂一手排布。

万年劫的时候,天君恐防雪莲出世,那奕煊身上背着的多余灵窍,也许也会复苏。所以,天君授意奕煊在那天应劫,将少恒元魂解封,单单封印多余的那一窍。

果真,雪莲应着万年劫出世。那原本纯白无暇的雪莲也是因了绿樱心头血的滋养,活活生染出一身红衣的模样。

而让人更讶异惊奇得是雪莲就那么巧的,那么轻易的找到了自己的第六窍,找上了奕煊。

可怜奕煊刚应完劫,元魂还未接受解尘,还未真正苏醒,便着了雪莲的五迷三道,竟骗着他跳过九天飞瀑,堕进凡界。

“珑玥并未引诱我,一切皆是我自愿。跳过九天飞瀑也是我的主张,珑玥话都不会说,怎可能鼓动我?”奕煊听到这里,忍不住为珑玥叫屈。

“糊涂!”天君喝道。

奕煊低下了头,再不敢言。

于他,只要珑玥不是烈焰,不是生杀自己的仇人,那么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值得庆幸的事呢?

奕煊忍不住心头泛出一丝窃喜。

“你可记得,她当日在夕照山,拉下通乾藏坤塔的圆环,教我着了三昧真火?”堔冲耐住怨气道,“我如今心脉闭塞,法力尽失了。”

“啊?”奕煊又一个吃惊。

“一个五窍之人,痴痴傻傻,扮猪吃老虎,吃得可是欢腾呢。”堔冲一脸悔不当初。

“你当时出了雷雨台,为何不回夕照山?”天君问奕煊道。对奕煊的解尘,他当时忍住了,想着留给堔冲来办,以谢堔冲对自己儿子这三千年的照顾抚育。谁知道,奕煊回去的这么一段路竟节外生枝引发出这么大的祸端。

“我迷路了。”奕煊忐忑回道。

“唉。”天君叹口气,“一切皆是注定。”转而又瞟过奕煊,“珑玥?呵?”

那眼色是质问奕煊给那雪莲起的名。

奕煊红着脸又低下了头。

那初见珑玥时的心跳声,此刻又在心房欢舞了起来。那月光下,那树林里,那一色玉华,那一抹诗眉,那一噙冰唇。

“少恒。”天君提高音量喝道。

奕煊吓得赶紧掐断自己放飞的思绪,提壶倒茶,低头垂眼,谨小慎微。

“我看还是叫他奕煊的好。”堔冲道,“毕竟这张脸用了三千年,仙魔两界都知晓。忽然换了皇太子的名字,势必要引起恐慌。身份的事,慢慢于人道明,接受总得有个过程。”

“也只能如此。”天君赞同道。

用鲲廷儿子的名字命名,就当是答谢鲲廷对自己儿子三千年眷顾的父子情,也好让天界众生知道自己并非寡情薄义之人。

天君点着头,如此甚好。

他把奕煊放倒,进他灵窍查探了一番。那背着几千年的红灵窍真的再也寻不见了,只在原本的七窍之间依稀留下缠丝绕藤的痕迹。

天君取出封印,对着灯烛仔细瞧来,那上面些微剑痕,刮开了一个不易察觉的似有可无的豁口。

想必那一窍正是从这豁口溜回了珑玥身体。

“碧宸怎可能通晓了灵窍的秘密,还懂得灵窍回体之术?”堔冲有些不解。

“别忘了那是一只老狐狸。现今看着安分守己,万事万休,我看他倒是比从前多了城府,更老辣了。”天君回着话,手里将封印一捏,捏成一股烟尘,弹进了火炉。

奕煊听着,耳根又红了起来。

纵使一切都是他人的圈套阴谋,纵使自己和珑玥一直受着他人的摆布算计。可那夜,他和珑玥的如胶似漆,水乳交融都是千真万确的。更有珑玥应了他重新开始,他答应她抛却自己的功利心,自己的贪婪自私,一心只爱她一个,眼里再不容其他女子。

“男的也不可以。”珑玥娇嗔道。

“唔,小猫小狗也不可以,好吧?我心里只有珑玥,我的美玉,我的王后,我的唯一至尊。”这是自己的甜言蜜语,亦是一份禁锢自己的承若誓言。

“奕煊。”天君又喊了他一声。

“啊?”奕煊急忙回神。

“你要知道,你和珑玥的种种,皆是那一窍作得祟。如今你已还了她,你定要与她划清界限,再不可留恋昔日,多生事端。”天君正容亢色道。他忽然意识到奕煊对珑玥的感情超乎自己的想象。这个儿子从前对感情是那样淡薄,现在怎就转了性?

“若是珑玥只有五窍、六窍倒是不足为惧,可碧宸带她回了魔界,想必是珑玥七窍都收拢了。”堔冲担忧道,“太平了十万九千年,仙魔两界很快又有战事了。”

“珑玥不是烈焰,她不会嗜血成性。”奕煊低声辩护道。

“他们是一脉相承。雪莲一脉一向都带有魔性,近几代尤其显重。若不是他们魔性大发,引起群起激愤,这九霄宫哪里有我一族?”天君感慨道。

“啊?”奕煊又惊异了一声。进门之前早做好了准备,怎奈消息一个比一个更教人震惊。

“这事以后与你慢慢说。”天君严厉道,“你记住,迅速收拾好你的凡心。珑玥虽是女子,但终归是雪莲后人。在你身上那窍一直是红色,那就是说灵芪草对她没用,那她定要成魔。你与她再见也定是敌人,仙魔殊途,势不两立。”

“是。”奕煊低声应道,心里却仿佛听见珑玥的一声哀叹。

而天君如此警告了儿子,心里也并未踏实。他看着奕煊,心里恍惚感觉到面前的儿子虽是改了容貌,可心性却也似比以前多了一份优柔寡断,软弱柔情。当真是从小生活里缺了母爱,一遭得索,坠入情网,不得自禁?

可奕煊毕恭毕敬,并未言语忤逆,天君也只好再教训了几句便住了口。

九十三 珑玥醒来

天后一早得知少恒归来的消息,抓着天君好一番捶拳痛哭。

这么大的事,一直以为相濡以沫的枕边人竟瞒着她十万九千年。

“我们不是普通人家,我也不只是一家之长。为少恒想,为仙界想,为我们这一族的九霄宫之位想,我选择一个人独守秘密,才最是安全。”天君解释道。

“你这是不相信我。难道我不能为你分忧解愁?不能同甘共苦?不能一起守护儿子的秘密?”天后哭诉道。

“非也。”天君安慰道,“你若知道少恒能回来,或是已经回来,你会如何?”

“我当然高兴啊,我……”天后一句转忧为喜,脸上藏不住的热盼与欣喜表露无遗,随即又苦瓜了脸下去,明白了天君的用心良苦。

知妇莫如夫。

天君暗笑一声,拍了拍她手背,走出门去。

天后也很快整理了自己的情绪,亲自去膳房为那个从小便没能好好疼好好宠的孩子准备他最喜欢的吃食。

可是少恒喜欢吃什么?

天后尴尬得笑笑。想来手心手背都是一样,少谦喜欢吃的便是少恒喜欢的。于是,膳房立即弥漫起了少谦熟悉的香味。

少谦嗅着鼻子飘了回来,围着母亲嬉笑打诨。这才知道了少恒的事,心下惊了又惊。

难怪那太子宫一直有人在维护洒扫,难怪父君迟迟不立自己为太子,难怪那奕煊从小得天独厚深受堔冲恩宠。

少谦脸色变了几变,每想通一个细节,心里便凉上几分。想得越多,心里越发拔凉,脸上越发苍白。

热气腾腾的膳房里,少谦站在案桌边。那案桌上的菜肴已经挤得满满当当,天后手里还有菜往上面叠。她拿了个空碗每样菜夹了几筷,递到少谦跟前:“这些都是给你皇长兄准备的。你要饿了,先吃这个。”

“呵,呵——”少谦悲凉一笑。

是啊。作为备胎,我何曾有过资格与之相争?正主归位,还能赏我一碗饭就该感激不尽。

少谦接过碗,对着一桌子的琳琅珍馐,慢慢嚼咽自己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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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碧宸精神大振,心情前所未有的欢快。他侧过身去,将脑袋枕在自己胳膊肘里,看向身旁的可爱人儿。

清晨的光从岩窗里折射进来,带着一丝清凉缓缓覆在珑玥身上,那细腻的皮肤便更显得洁白如玉,那古诗风情的眉目也更清烟绮霞。

耀如春华,占尽风流。

这是以前常用来形容烈焰的。

那时候,碧宸常打趣他,若是得个女儿身,该当如何?

现在,他知道了,是比烈焰更多了一份芳菲柔媚,艳丽蓉色。

可是,真的便是这般女儿身了吗?真的不想再做兄弟了吗?

碧宸脸上表示哀怜着,窃喜的手却不由自主得爬上珑玥的胸,想去那里好好确认一番。

这一确认,珑玥登时惊醒了。

只见她“嚯”得跳起来,粉拳如雨般砸去碧宸脸上。

“是我,是我,兄弟,我没恶意。”碧宸得了便宜卖着瓜,护住自己头,讨饶着又心头暗喜着。

“你喊谁兄弟?”珑玥住了手,看他,“咦,绿眼睛?”

“我是碧宸啊。”碧宸一脸眉开眼笑,对上珑玥,“咦,黄眼睛?”

面前的一双眼瞳琥珀晶莹,婉转流莺,像两颗黄宝石遗落于一片冰山雪地,于沉寂中闪闪发出待人挖掘的光芒。

珑玥被他这一呼,对自己眼睛的兴趣立即大过了对方。她四下张望,碧宸很有眼力劲得赶忙手里化了个铜镜出来。

珑玥便对着铜镜里的人左摸摸,右看看,笑着直问:“这是我吗?这是我吗?”

“没错,就是你,珑玥。”碧宸极其恭维道。

“哈哈哈,真好看。”珑玥神采飞扬。

脸皮还是那么厚。

碧宸咧嘴大笑。

“你叫我什么?珑玥?”珑玥又问。

“对呀,你是珑玥呀,难道你都忘了?”碧宸绿眼睛滴溜溜得转,心想自己那一抹,可是真的把珑玥记忆抹干净了。本来嘛,珑玥从出世到今日按天界时间算,也没超过一个月,他那点指头功夫对珑玥便是绰绰有余了。

珑玥偏着脑袋想了想,奈何脑子里一片空白,不过她马上又高兴了:“珑玥,很好听。我喜欢。哈哈哈。你叫什么?”

“碧宸。”碧宸微倾身躯,将脸朝给珑玥,一脸殷勤。

“也不错。不过还是比我差了那么一点。哈哈哈。”

好你个自大狂。看你是女儿身,我今日暂且饶你一次。

碧宸嘻嘻赔着笑,脑子里翻转着主意。

珑玥跳下榻,四周打量了番:“这是哪里?”

“承熙洞。”

“不错,以后归我了。哈哈哈。”珑玥趾高气昂。

碧宸嘴咧得更大了。

承熙洞和承源洞完全不同。

洞府门口一柱巨石像个影璧遮挡洞内情景。不过转过身来,便见洞里开阔敞亮,头顶阳光明媚,四周微风徐摆。一圈环形岩廊鬼斧神刀,围着这方天地的几个门洞便是寝室,书房,厨房,还有更衣室,静室,更有一堵岩窗隔出了一片酿酒地和藏酒地窖。

这是烈焰开山劈林打造出来的,是他和绿樱的爱巢。居山林之自然,又享炊烟之平凡。

那豁朗之处,一方平整石台,是烈焰和他的兄弟经常喝酒厮闹的地方。那中间一个大水缸,是绿樱用来养荷花的,四周散落着几个石臼也是曾经栽着各色奇花异草的。

碧宸站在岩廊下,仿佛又看见十万九千年之前那些谈笑风生的日子。

珑玥却是每个门洞来来回回逛了好几遍,边逛边笑,边笑边夸:“这个好,我喜欢。那个也不错,我喜欢。哈哈哈。”

这个地方简直是为自己打造的嘛,真是太喜欢了。

“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啊,本来就是你自己造的啊。”碧宸像个小奴才一般奉承着。他连哄带骗,在珑玥空白脑海里倾其智慧极力涂勒着美好的往昔,连进献自己也在所不惜。

嘿嘿,进献。

碧宸围在珑玥身边,花枝招展,笑若桃花。

珑玥先去了酿酒房,发现宝藏般把一地酿酒器材当玩具一件一件摸过,转过。角落一处往下的台阶,她三两步蹦下去,可底下阴凉凉的空荡荡。

“我的酒呢?”珑玥毫不客气得吆喝着问道。

“嘿嘿。”碧宸堆上笑,那早就被他喝光了。可看珑玥真当回事的样子,只好哄道,“你不是另外造了个更大的地窖?酒都藏到了那里?想喝,改天搬回来便是。”

“改什么天?现在就去。”珑玥一听有酒喝,来劲了。

九十四 风生水起

碧宸急忙拦她:“一时半会,搬不来。改天,改天。哈。”他还不想让绿樱知道珑玥的回归,不想惊动四野。他想这一刻只属于自己和珑玥,如此甜蜜温馨,由着他说一是一,说二不是三。

珑玥歪了脑袋看他,碧宸言词诚恳:“保证下次,一定让你喝个痛快。”

珑玥这才暂且放过他。她走进静室,正中一根高柱,上面是块不规则圆形的小石台,头顶也凿了片圆形洞口。想必夜色里,一人盘腿坐于高台之上,沐浴月光,聆听鸟鸣,倒是惬意得很。

珑玥这就想坐上去试试。

可那高度很是尴尬。在她半腰之上,跳,跳不上,飞,又不会。只见她将自己上半身先攀住台面,妄图用两支胳膊把下半身吊上去,可使足了吃奶的劲,就是爬不上去。

碧宸这回咧大的嘴没有笑,而是换成了惊讶。

他才发现珑玥没有一丝法力,而凡界学得那点皮毛功夫也自是受了时空的阻碍,丢了个干净。

“我抱你。”碧宸走去她身后,刚张开双臂,珑玥却肩头一垮,摇摇头,不玩了。

书房里石壁格成的一层层书架上,整齐摆着几卷木椟竹简,珑玥翻起一卷,问道:“我看书?”

“是啊,你博古通今,可喜欢看了。”

珑玥正过来看两行,倒过来看两竖,看着自己又笑了:“装斯文,哈哈哈。”

进了更衣室,可就很不满意了:“怎么我一件衣裳都没有?”

碧宸连忙打个呼哨,招来洞前小妖,让他们去请裁衣女妖雀喜。

雀喜制得衣衫多以性感丝薄,颜色艳丽为主。她正剪裁了几件袒胸露乳,短摆紧腰的艳服。一接碧宸传令,立马提上得意之作飞了进来。

不等珑玥对手里提着的两根细带的小衣裳发出新奇的言论,碧宸急忙一把抢了过去,塞回雀喜手里:“要正经的,素雅的,高贵的。”

雀喜看着眼前的女子,清灵高雅,仙美绝俗,一双黄瞳朝阳般的新鲜活力。再看她一身红衣,新嫁之色。

懂了。

雀喜连连点头,朝碧宸递了个秋波,回去做衣裳了。

“怎的全带走了?”珑玥不明就里,“那些很好看啊。”

碧宸“嘿嘿”阴笑两声,“你喜欢,我让她再送回来。不过,只能在寝洞里穿穿,那些衣裳不能穿出门。”

“衣裳不是穿给人看得吗?”

“是也不是。那些只能穿给我看。”碧宸已经笑得花枝乱颤了。

珑玥瞧他笑里藏了奸,倒也不傻,狠狠丢了个白眼过去。不过,她的白眼从琥珀里射出去,却像两道清琦的流星,打进某人眼里,某人更花痴了。

“做饭去。饿了。”珑玥发号施令道。

“遵命。我的女王陛下。”碧宸笑嘻嘻,让人送了山野果子进来。

“不用这个做吗?”珑玥指了指灶台,感觉那里很神秘,很想得到解惑。

“做这个的人现在瘫了,以后再给你找个厨娘来。”碧宸剥开一只枇杷皮,含情脉脉得递到珑玥嘴边。

“我自己吃。”珑玥斜眼一睨,胡乱抓了一把枇杷,山核桃,野栗子,开始了生吞活剥。待烤兔烤鸡送到,眼睛更是一亮,双手一抓,便是大快朵颐得撕咬。

碧宸笑着,看着她不顾淑女的形象,风卷残云般的饿狼扑食,想起昔日的猪油烧饼,直教自己喜不自禁得眉飞色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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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正吃得风生水起,忽然一个赤金色人影飞了进来。

正是静夜。

她为找碧宸,差点将甘霖翻了个底朝天。偏偏几次路过承熙洞,都没有进来。谁想遇上雀喜,才知道碧宸带着个女子就在承熙洞。

她知道这是烈焰的旧府,知道碧宸对这里的重视,可和个女子在这里,便教她有些看不懂了。

“她会飞哎。”珑玥两手正在与烤兔较劲,看到有人飞来,大叫一声。待静夜走近了,她又边嚼吧着兔肉,边上下打量道:“是个胖美人哎。”

若这句话是碧宸或是别的男子如是说,静夜会当是赞美,可从个自己之外的女子口里吐出来,还是和碧宸在一块的女子,静夜立即感觉到一种羞辱,挑衅。

可碧宸面前,她也不想动怒以失大度。

静夜径直坐到碧宸身边,看着他们面前吃得一堆狼藉,口吻悠悠道:“这一夜,你们一直在这里?”

碧宸斜眼笑了一下,算是默认。他此时心里对这个闯入者好生暗火,可当着珑玥,他倒愿意做回风度翩翩的谦谦君子。

他对珑玥笑道:“这位是我们甘霖的静夜郡王。”说着,手里将几颗剥好的山核桃递到珑玥面前。

这句话信息很多,“甘霖”,“静夜”,“郡王”,珑玥像个求知心切的学生立即对此展开了一连串的勤学好问。

碧宸也配合得极像个耐心的,很富学识的,热情的夫子,孜孜不倦得一一作了回答。

“哦。”珑玥长叹一声,尤其听到碧宸那句“十大郡王里,静夜是唯一的女子”时,对静夜很是刮目相看道,“好生佩服啊。”

那黄眸流光溢彩,带着点俏皮,带着点玩味,稍着主人的轻傲语调直射过来,给静夜读到的却是:有什么了不起呢?

珑玥转而笑向碧宸:“那你呢?你是郡王吗?”

“我不是。”碧宸含敛一笑,继而又张狂大笑,“我是管他们的大王,甘霖全是我的。”

“哇,大王啊!”珑玥抬起眼眸,毫不吝啬得流露出夸张的敬仰之色。

乐得碧宸摇头摆尾,得意忘形。

“那我呢?”珑玥却忽然将脸抬得更高了,眼睛笑得已经眯了起来。

哈哈哈,抬举我原来是等着我抬举她。

这小妮子狡猾的,比我九尾狐还狡猾。

碧宸对上珑玥眼睛,暧昧丛生:“你是我的王,甘霖和我都是你的。”

“哈哈哈。”珑玥乐不可支,抓过两只大骨头,在石台上作鼓敲得“叮叮当当”响,整个人手舞足蹈了起来。

静夜在旁边,却是越发的不受用。

碧宸的风流,碧宸的浪荡,她在二十万年之前便知道。哄女子上榻的情话,据说累累成书,可自己却从来没听过一句。今日这一闻,果真是心惊肉跳,可为什么是对着另外一个女子说的?

但看这女子长得的确几分姿色过人,那眉目里更有一种骄傲,对他人他物很是不屑一顾的藐视。可仅仅凭一张脸?

“大王为博红颜一笑,未免太做作了些。”静夜不由自主得生出鄙薄,对抗起珑玥。

九十五 一念成殇

碧宸听而不闻,手里捏着一个山核桃,这次的力道恰到好处,外壳全碎,里面的果仁还是整圆一只。他举在指尖,隔着石桌送到珑玥嘴边,对着她做口型“啊”。珑玥口一张,他即喂了进去。

珑玥啧吧啧吧,满齿含香。

碧宸提起一角衣袖,给珑玥抹去嘴角的食渣,指上的温柔像是擦拭一件无价之宝,呵护细致而极其用心。

这个教珑玥以为是理所应当的小小举动,却让静夜一不小心窥探到浪荡公子的真心,也当即明白了碧宸昨天一整天的反常行为。

“她叫珑玥?”静夜想起奕煊的话,“你从凡界掳来的?你想金屋藏娇,把她养在这里?”

碧宸瞪大了眼睛瞧向她。

珑玥也瞪大了眼睛瞧向碧宸。

“你胡说什么?珑玥本来就是我魔界中人。这里,”碧宸手指了指承熙洞,“本来就是她的家。”

珑玥的身份,他并不介意被人知道,只是碧宸不想这一天来得过早。他和珑玥之间还需要一点维系,一点信任,一点可托付身背的感情。

若是再加一点男欢女爱的柔情那便是更好了。

碧宸打着自己的小九九,可此时只怕静夜的信口开河要毁了他刚建立起来的小城堡。

“这不是烈焰的家吗?何时成了一介凡人的家?”静夜反唇相讥。她已看出珑玥毫无法气,断定了她是个凡人。那么作为凡人,元寿短浅,趁碧宸情根未深,不如早点了断她。

这一想,静夜手掌已成拳。

“一派胡言,我懒得理你。”碧宸说着,转过头去。

当初为珑玥抹去的记忆里,有凡界,有奕煊。而如今既使珑玥不会成为烈焰,倒教自己更庆幸那一抹。可静夜的话头若是再争辩下去,只怕纸包不住火,全要给珑玥知晓。那自己不但一抹前功尽弃,还毫无疑问得会被珑玥失去信任。

这个赌注太大,他不能接。

“你的身世,我改天慢慢道与你。这个女人嫉妒心太重,编瞎话想拆散我们。”碧宸对满脸生疑的珑玥呵呵一笑,“她吃你的醋呢。”

“我倒是很想听听,她会说些什么?”珑玥将手里骨头一丢,脸上早没了笑颜。她一边伸手让碧宸给她擦一擦,一边朝静夜努了下下巴,表情有点漫不经心,却又有点认真不苟玩笑。

静夜被她那神情看得一愣,那是个上位者的姿态。她自己便是从前经常这般对待下人。

想自己从小养尊处优,有着强大的蛮海势力做靠山,又有未来天后的身份供人艳羡。不过为个碧宸,教自己丢了这一切。可当下,却教个凡俗女子将自己轻贱到尘埃。而旁边,自己孤注一掷为了的人却已经抽了块手巾,谄媚得给那凡女擦起了手。

静夜咬牙暗骂碧宸,可对珑玥的问话,她也的确再讲不出什么来。

碧宸看着静夜耳根有些红,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心里又暗自得意了起来。

他站起身,对珑玥道:“走,带你看看我们的甘霖。”

珑玥见静夜无话可说,鼻子里“哼”了一声,也站起了身,笑向碧宸。

这一哼,一笑,又让静夜解读出对自己的轻蔑,对碧宸的莞尔,可又倍教她怒火上涌。她也站了起来,手里紧握的拳再不容分说得朝珑玥心窝发力打去。

恰巧珑玥拉了下衣衫,身子微摆了一下。可那聚集了仇恨,嫉妒,暴虐,蛮横的一拳,还是以推山倒海之势砸在了她的胸口。

珑玥“啊——”的一声,身形飞快得扭曲成“凹”字朝后滑去,两丈后身背撞上岩壁,一堆散骨般摔到了地上。

“珑玥!”碧宸大惊,飞跳过去,抱起她。

珑玥一口鲜血喷吐而出,喷在碧宸的衣袖上,立即晕染成一朵盛开的曼陀罗。

碧宸急忙抚过她的胸,她的背,几根胸骨肋骨已生生断裂。

碧宸运功给她疗伤,可珑玥狂咳不止。曼陀罗从一朵,两朵,片刻变成群开。

“来人!”碧宸急火攻心,大喝一声,语气凛冽到岩顶的草木瑟瑟发抖。

洞外小妖都跑了进来。

“照顾好她。”碧宸吩咐着,小妖们立即围上珑玥身边。

碧宸给珑玥输了一掌真气,护住她心脉。再站起身的时候,他衣衫上的曼陀罗已然森凉,一种阴鸷的肃杀之气迅速漫布全身。

静夜原以为珑玥会当场暴毙,见她只是不停咳血,也不知哪里出了错。眼看碧宸深绿眼眸突发狰狞,她抬手便又朝珑玥发去一拳。

碧宸眸光凶狠一现,手里一道白光赶在拳锋之前膨胀出一片透明纹丝结界。静夜的那一拳,便生生被反弹了回去。

碧宸愤怒到了极点,每根神经都被激怒出了杀意。只见他手腕一甩,灵翘剑已离身劈向静夜。

静夜闪身一过,从岩顶逃了出去。

碧宸手里一招,抓过灵翘剑,追了上去。

“这回,泼妇死定了。”刚刚赶来的囚牛站在洞口高兴道。他跑向人堆,可那里已被结界罩上,他愣是撞不进去,心里直懊恼错过了巴结魔王的好时候。

结界里,珑玥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垂目蹙眉,气息缓慢轻微。大家围着她,彼此身影相挤,却不敢触碰她一分。仿若面前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朵清尘世界飘来的绮丽之花。实在是美得不可方物,任何接触都是对她的亵渎。

围得紧了,珑玥鼻息里淡淡散出的幽香,虽隐在血气里,不过片刻也全给他们闻见了。那身挨身,头挤头的便更是往紧里凑去。

囚牛捞不着亲近,赌气得在外面指着他们鼻子,骂:“不许碰,谁敢碰,谁烂脸。我告诉大王去。”

说着,便飞出岩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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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牛以为杀气腾腾的甘霖大王应该已经把他不喜欢的人打死了,谁知碧宸只是被缚在捆仙索里杀气腾腾,灵翘剑也被静夜夺了,气得在她手里发抖。

山崖顶上,草木葱郁,广而茂密。这座山底下因为有承源洞和承熙洞两个至高无上的洞府,四周都设了小妖警卫,不许任何人贸然上山。

这便使得碧宸此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正后悔自己一时大意,忽见囚牛,急忙呼喊:“快去把九郡王全部叫来。”

囚牛不等静夜抓他,“嗖”一下跑了。

九十六 对牛弹琴

“我们好好谈谈,不行吗?”静夜站到碧宸跟前,哀婉道。她是真的被碧宸的凌厉杀气吓到了,“我要的并不多,只是想和你在一起。为何你随便对个女人都可以百般殷勤,对我却要吝啬?”

碧宸得了后援,狂躁震怒的心终于释然了一点。他找了块大石头,半撅着屁股靠上去,吹着微凉的山风,看着四周的苍翠,慢慢将自己冷静下来。

珑玥遭受的那一拳,给了他前所未有的感觉。不只是责怪自己没能提前洞察到,没能好好保护她,还是更深层次的。是什么?他看向承熙洞方向,那里从山崖顶上看过去,像个坑,又大又深,仿佛神秘未知,深不可测,其实却是魔界最温馨最甜蜜的地方。

“我坦白于你。”碧宸清俊的脸容终于淡去了怒气。他站起身,深绿的身姿笔挺伟岸,困在捆仙索里,更显得高大颀长。立于四周树林中,他就是一棵特别了的被包装了的绿树。

静夜看着他,不由得又恍了神。

“我以前不是不喜欢你,只是不敢喜欢你。我怕对女人动真感情,就像烈焰那样,为个女人,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想对个女人认真了。我愿意为她奉献自己,放弃自己。这个女人正是珑玥。而你,我真是好庆幸自己看清了你的真面目,没有与你交好过。”碧宸言词灼灼。兄弟做了二十几万年,今天才明白了烈焰。玩世不恭了二十几万年,今天才知道用情的珍贵。

可他这份自我剖析,不像是要致眼前人于绝情,反倒因为带了感情的申诉更像一份告白。静夜听了,更是动容:“所以我杀她是对的。你是喜欢我的,没了她,我们重新开始。”

“对牛弹琴。”碧宸转过脸去,看向山外,那里已经有人影赶来。

第一个来得是乌檀。

不等碧宸开口,他已拔了剑冲向静夜。

静夜拿起灵翘剑抵抗,可灵翘剑忽然如软鞭一样,没有半点刚硬之气。静夜只好扔了它,抽出自己的剑来,对劈乌檀。

其他郡王赶到,碧宸一个指令,他们舍不得打静夜,也只能围攻上去佯战一番。

碧宸一看这些人的装模做样,心内又徐徐燃烧起新的怒火。他喊道:“赶出三丈。”

这是捆仙索与施咒人的距离。

果然,三丈之外,捆仙索自动解了束缚。碧宸松了下筋骨,一召灵翘剑,起身便朝静夜飞去。

静夜一见,急忙又甩了捆仙索来。碧宸推过一个郡王,反身跃出他头顶,再往下俯冲时,那人已经被捆了。

静夜解咒,再想捆碧宸的时候。碧宸忽然隐了身,林里顿时飒飒飞舞落叶,旋风四起。

不过片刻,四周已是一片灰暗浑浊,陀螺般的旋风夹着落叶和尘土包围起战团里的人。十个人都停住了脚,一种十面埋伏,草木皆兵的感觉袭上心头,可谁也没见到围困他们的人。

静夜甩着捆仙索挥舞成圈,想着只要碧宸靠近,便能自动卷住他。可碧宸好像不想与她纠战,亦或只是故布疑阵耍耍她。

一个分心,忽然小腿上着了一剑,刚低头去看,另一只小腿又吃了一剑。静夜一个踉跄,双双膝盖顿时也被砍了,扑通一声人便跪到了地上,手里的捆仙索落了下来。紧接着,手腕,胳膊都被砍了。

静夜倒在了地上,手指头动了动,却使不上一分力。捆仙索也像没了精气神,缓慢缩进主人袖笼里去。

可即便这样,碧宸也没有放过她。只见他在三丈之外现了身,挥来灵翘剑,指着灵翘剑对静夜身体和四肢一通看似毫无章法得点刺。

不过,大家这时全都看明白了。

碧宸这是在挑静夜经脉,大小所有经脉,不但全部挑断,还挑成了碎支。

等灵翘剑挑满意了,碧宸才走了过来,望去地上忍痛一哼不哼的人:“现在,你该懂我对你的想法了吧?”

“你不如杀了我?”静夜悲愤道。

“我不会杀你。”碧宸阴阳怪气得笑道,“比起杀人,我更喜欢看笑话。”

看着静夜现在这般动弹不得,任人鱼肉的模样,除了乌檀,其他八郡王全都很快想起了绿樱,想起昨天他们的大王为绿樱为难静夜做郡王的事。

如此看来,大王还是更念旧情。

可救不来旧人,为何要把新人伤成一样?

八郡王面露怜惜,互相打着眼色交流着。

碧宸一眼扫过去,冷峭道:“别打哑语了。和我一起去趟夕照山。”

九大郡王更是个个把眼睛睁成了滴溜溜澄亮。

“不打架。”碧宸诡秘一笑,“惹事生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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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煊回到夕照山,虽然离开不过半个多月,可一步踏进来,却教他恍如隔世。

可不,对于死了十万九千年的人而言,如今的回归不就是再世重新为人,一切重新把握吗?

众弟子们见到他,也都惊喜异常。昨夜月石送堔冲去天宫,回来后,堔冲已经将奕煊的身份向大家公开了。

此时相见,奕煊挠着后脑勺,不知该对各位称师弟,还是师兄好。

堔冲笑道:“你从小在这里与大家厮惯了的,继续称师兄也无妨,那是你的谦厚。不过,夕照山仙家正派,礼数虽不及天宫繁缛,可也不能没轻没重,目无尊长。”

一席话,直教个个弟子立即朝奕煊拱礼相敬。

奕煊也只好腆笑还礼。

“少谦呢?”奕煊人群里目光搜寻了一番。

如今,他最想见的便是这个弟弟。

月石回道:“昨夜我在太子宫门口见到他,他知道你们在深谈,便走了。今天一直没来。”

奕煊点了点头。

对少谦的了解都来源于小奕煊的记忆。

最深刻的便是那场豪华盛大而混乱不堪的婚礼。那新娘静夜原本是自己该娶的人,怎奈郎无情,妾无意,生生连累了少谦。

那婚礼上的意思,少谦是不爱静夜的,可他却听从了父命。

那是多委屈求全的孩子。

可他又偷养了那么多美妖,时间之久,数量之多,手段还那么阴暗。

那是多败德辱行的孩子。

作为小奕煊,他是没有资格去评判他人的。可如今少谦是自己亲弟弟,他这个兄长倒是愿意为少谦做盏指路灯。

只不过少谦不在,奕煊一肚子的话也只好继续攒着。

九十七 惹事生非

忽然大门前的犀地犬狂吠。

碧宸带着十大郡王唰唰到了,不过有个是横在乌檀手里的。

“现在起,夕照山交给你了。”堔冲对奕煊意味深长的一颔首。他的声音一向沉厚,轻轻一句,就像弹指挥间移了座大山到跟前。

奕煊抬头看去大山,阴影暗重,庞大不可觎,压迫感随之而来。可他想起自己曾经想做战神的夙愿,想起昨夜父君单独与他发人深省的话,他已是责无旁贷,退无可避。

奕煊手里化出他的法剑——朝晖剑。衔远山,吞江河,朝晖夕阴,横无际远。

这是他当年初立太子时,天君送于他的。

奕煊领着众师弟们,一起飞向大门。老远看见人行正中的深绿色,心里又暗了暗。

而碧宸也没有好好落在地上。他带着他的人,齐齐凌空高过华表,差不多与犀地犬在一个平面上。

他此时在空中等得极不耐烦,手里对着犀地犬弹着山核桃,引得两只犬龇牙裂齿,叫声更是凶恶。

不知道珑玥喜不喜欢吃狗肉?

碧宸打着腹诽,想起珑玥的伤势,心里也暗了暗。

眼见前方迎客的人姗姗来迟,打头的居然不是堔冲,而是夕照山最小的弟子——奕煊。碧宸忍不住大笑,远远将自己的冷嘲热讽送过去:“夕照山已经沦落至此了吗?”随即转向身后,提议道,“要不我们今天灭了夕照山?”

“堔冲没在,小心为妙。”一郡王提醒道。

碧宸皱了皱眉。

他再看向奕煊时,总觉得哪里怪。那身天青色,以前也不是没见奕煊穿过。可如今那一身衣色风姿,由远及近飞来,活像袭来了一片青山远黛般的云雾,气势很是磅礴。他身后跟着一群白衣飘袂,尤显得他独领风骚。

奕煊到了跟前,与碧宸保持同个高度。他喝停了犀地犬,见碧宸他们没出兵刃,手里一挽,双手负去身后,瞬时不动声色收了剑。

很平常的一个动作,碧宸却不由得看了看天际,仿佛刚刚奕煊收得不是一把剑,而是一场呼风唤雨的气概。而奕煊脸上,也多了些一时捉摸不透的东西。

一个恍思,碧宸被这点自己未知的东西落了势去,可他到底是一介大王,还是魔界大王中最大的那个。他稳了稳心智,轻佻一笑:“这次回来,你送了我一份大礼,我真心感谢啊。”

奕煊脸一黑,血气上涌。这份“礼”不用说,他也知道是什么。

他飞来的路上,看见乌檀手里有个女子的身形,第一个念头竟以为是珑玥。幸好静夜和珑玥的身形相差甚远,教他第二眼便确认清楚了,不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可碧宸这样轻浮的话,他没办法接,只好由着碧宸继续轻浮:“所以呢,我也备了份礼送你。这叫礼尚往来。哈哈哈。”

乌檀把手里的重物朝对面一抛。

奕煊急忙飞身接过,这才发现静夜已经经脉全断。他怒不可遏:“你何以对个女子下如此重手?”

“哈哈哈。”碧宸笑得更轻狂了,“你心疼?”

奕煊一时语塞,对个风流成性的人真是无法沟通。想想当初碧宸假扮黎冉,还算是正经规矩,那是为了隐在珑玥身边有多隐忍了他自己?如今回了正身,珑玥在他那里岂能安好?

这一想,奕煊气得抱着静夜的手抖了抖。

静夜以为他抱不动自己,微弱道:“你把我放地上便好。”

可扶贫救弱的怜悯容不得奕煊抛下一个女子。他重新紧了下,回道:“我没事。”

碧宸从对面斜着眼睛看过来,却看得一片郎情妾意,又是一阵大笑:“奕煊,你若还有点记性,你该记得静夜已经入了我魔界。今日我把她送给你,你是想三昧真火呢,还是就这么抱回榻上去,全都随你心意啦。”

话到这里,众郡王才明白碧宸想看得笑话是什么。

静夜入了魔,又曾在凡界做下那些伤天害理之事。按夕照山一贯做派,自是抓了她丢进三昧真火。可静夜若死在夕照山,势必惹怒蛮海王。那蛮海和夕照山必成水火。

而如果夕照山不敢得罪蛮海,将静夜送回蛮海或是以仙界蛮火雷刑惩罚之,那无疑也是一场自取其辱的笑话。

总之,静夜这个魔山芋,现在便是在奕煊手里,在夕照山了。

众郡王们互相眼色一番,都笑着钦佩起他们的大王来。

对面夕照山的弟子们却都不由得身子晃了晃,奕煊更是手又抖了抖。这会他是真的觉得静夜太重了,自己真该放下她的,可是逞过的强此刻再反悔只会教碧宸看去更多笑话。

他只得咬咬牙,就这么接着。

幸而碧宸讲完他的话,也没再拉着人寒暄。

奕煊一等他走远,急忙将静夜丢给月石。自己恢复了一下胳膊,扶了扶额头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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堔冲给静夜检查了一下伤势,那经脉全都断在皮肤之内。表面看,完人碧玉,连个血点都没有。可手一按下去,断裂的经脉如收缩的皮筋在肌肤内形成一个个米粒疙瘩。

“没想到,碧宸的法力已如此强悍。”堔冲不由得拧了拧眉毛。想想那些百年劫,千年劫,万年劫都是助长这些老资历妖魔的福泽,心头更是说不上的烦忧。

“碧宸为什么要把你伤成这样?”奕煊向静夜问道。

静夜脸色灰白,静静躺在榻上。经脉被挑断的一刹那,如针刺扎进心窝一般。碧宸挑了她多久,她就痛了多久。

而在那痛里,她也终于领悟到,那个自己一见钟情,非他不嫁的人,对自己是真的毫无怜惜,连仅剩的一点蛮海珍珠的价值也舍下了。

静夜心如死灰。

她没有回答奕煊的问题。没有了情,任何缘由都是借口,倒不如想想自己将来该如何活下去。

她对堔冲道:“你放我回蛮海。只要你留下我的命,我一定杀了碧宸,还你一条命。”

“你被他伤成这样?你还能凭什么杀他?”

“我被他伤,不过伤在情。如今我与他之间只有仇,我一定要用我的仇杀了他。”

“情这东西最不可靠,一时爱一时恨,谁知道你下一刻是不是又反悔?”堔冲讥诮一笑。

“我以我蛮海的名义起誓,今日起我静夜与碧宸生死仇杀,不共戴天,我将用一生的力量去杀他,非死不休。”静夜幽愤悲呛,心头涌上的泪都教这份誓言蒸发成空。

堔冲嘴角的讥讽更深了。

奕煊站在旁边,默默听着,心里也很不是滋味。若是当初自己和这女子顺利成了亲,那她如今是不是便不用受这份情伤?可若真是如此,那自己和珑玥又算什么?

幸好没有如果。

可珑玥的身份,父君说得那些关于雪莲一族的秘辛史,又该教自己如何处之?

一时爱一时恨。

“有机会,我还是会杀了你的。”

“我们之间,已经完蛋了。”

“你昨晚答应我什么?”

珑玥的话字字如惜,字字在耳。

珑玥,你现在想“杀”我?还是想杀我?

奕煊苦笑一声。

九十八 烈焰后人

碧宸匆匆赶回甘霖,让郡王们重新选个人上来顶替静夜,自己便回了承熙洞。

结界里,珑玥还是气息微弱得躺在地上,一群小妖围着她,囚牛在结界外盯着他们,骂着他们。

碧宸撤了结界,一步抱过珑玥,飞身进寝洞,吩咐众人道:“去把巫医叫来。”

他将珑玥放好榻上,握过她微凉的手,开始自责自己先前过于愤怒,一心只想解决静夜,而忽略了重伤的人。

碧宸给珑玥运气接骨疗着伤。想想静夜这一掌真是狠毒,若不是偏了一点点,若是打在心房上,珑玥是不是就死了?

这一想,真是后怕。

碧宸心头颤了又颤。

待巫医赶到,碧宸已将珑玥的断骨接好。巫医把了脉,从袖子里摸出一堆红的,黄的,黑的,白的药丸来,往珑玥嘴里塞去。

“等等等等。”碧宸急忙拦住他,“都是些什么东西?把人吃坏了,我削你脑袋。”

巫医一手托着药丸,一手如数家珍:“红的是补血的,黄的是补气的,黑的是补肾的,白的是补精的。”

“听着不错。”碧宸这才笑了,“给我也来一份。”

巫医啧了啧舌,只好又摸出一份来给他。

碧宸当场一边喂珑玥,一边吃完了自己的。

寝洞里两个人一个坐一个站,看着榻上的人,却是久久不醒。碧宸不无担忧道:“你的药真管用吗?”

“放心,那是我毕生精力研制出来的,至今没吃死过人。”巫医自信满满。

碧宸一听,一脚踹他屁股,边抠喉咙边骂道:“你小子连大王也敢坑?”

“是你自己要吃的嘛。”巫医委屈着护着屁股逃走了。

碧宸无奈得摇了摇头。

他弯下身子看去珑玥的脸容,感觉那里已不似先前的苍白,鼻息也张力了些,那淡淡的馨香散漫于周边,闻得他心情舒畅。

碧宸给寝洞打了结界,喊来囚牛好好守着。

他自己则去了清曦洞,经静夜这一折腾,珑玥回来的事已是瞒不住绿樱。可是有些不想让珑玥知道的事,他得赶紧和绿樱通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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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樱听了这一日承熙洞的事,气得恨不能从榻上跳起来。她怒叫道:“你早该杀了她。何至于等到这一刻?”

“这不想着为你盘那二百颗珍珠嘛。”碧宸没好气道。

绿樱闭上了嘴。

碧宸阴险狡诈,碧宸形骸放浪,认识他二十几万年,太了解了。可是他对烈焰的爱重情义,这么多年,自己也一样知晓。

不然,自己又怎么能凭借烈焰一句话霸得下甘霖的清曦洞?霸得下碧宸常常容忍自己的大呼小叫?

这一想,绿樱口气又和缓了:“带她来见我。”

这个时候的“她”,洞里两人都知道说得是谁。

“珑玥是珑玥,烈焰是烈焰。我已经确信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人。烈焰法力那么高深,可珑玥连个高台都爬不上去。你仔细想想,烈焰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珑玥这般是没法生存下去的,她总不能每天每时每刻都拴在我身上。”碧宸说着说着,说到最后一句,嘴角一裂,真是如此,也未尝不可。

“你做梦。”绿樱也听出他末尾飞扬而起的心情,赶紧拧灭他的幻想。不管珑玥是不是烈焰,那都是她三千年心头血滋养出来的人,她岂能轻易拱手相让?

“后人!”绿樱忽然大叫一声,“烈焰后人。”她想起靡音钟里,烈焰于自己的话。她当时竟是那般愚蠢得以为烈焰说的“后人”是自己与他的孩子,此刻才明白,植株枯死,种荚孕籽,天时地利,重发生威。

“珑玥是烈焰的后人。”绿樱激动得掉下了眼泪。

“快说说。”碧宸走近榻前,急问。

“水晶球,烈焰心诀。”绿樱几个字,已经泣不成声。那靡音钟里的生死诀别,那托付心愿的愤慨遗言,十万九千年的时间瞬间泯灭,一切仿若回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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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碧宸得了囚牛的报告着急忙慌得赶回承熙洞时,那先前气息奄奄的人已然换了副龙精虎猛的皮囊,正在使足了吃奶的力气,一次次撞击着看似虚无的结界。

碧宸跑上去,手里刚一收,从榻上借力助跳撞上来的人“咚”一声撞进了他的怀里。碧宸胸口一震,顺手兜住了她,心下暗夸巫医的丸子还是有点功效的,脸上更是堆上了对投怀送抱之人的满足笑容。

珑玥挣扎了一下,挣不过,张口朝向碧宸胳膊。

碧宸急忙放开,护着自己的胳膊后退两步。他可是想起了昨天东翎山被珑玥咬得那口,不自觉得又去摸了摸。

珑玥心头一笑,甩了甩自己的肩膀,就此略过碧宸的轻薄。边走去厨房找水喝,边问道:“刚刚是个什么东西?”

“保护你的好东西。”碧宸跟上来,瞧着她的脸色白里透着些微的红,神采奕奕,一点也想象不到她刚受了重伤。

“胸口还疼吗?”碧宸关切道。

“好疼啊。撞一下,疼一下。”珑玥揉着胸口,朝寝洞门口指了指。

“那你还撞?”碧宸瞪大眼睛,心想说七窍都回来了,怎么还这么傻?看珑玥手在胸口揉搓的柔媚样,心房不由得又跳了跳,“我给你揉揉?”

珑玥不理他,咕噜咕噜喝了一大碗水,呛得自己又轻咳了一阵,把碧宸心疼得又是拍又是抚。

碧宸令人采了一碗树血来。不等他哄珑玥喝,珑玥已经摆了摆手,远远逃开了。

碧宸只好又让人端走,珑玥这才走回他身边,问起话来:“那胖美人为什么要杀我?”

“都怪我。”碧宸滴溜转了下绿眸,将自己和绿樱合谋拟出的故事搬了出来。

故事说,珑玥是烈焰的后人,承熙洞是烈焰的家,自然也是珑玥的家。珑玥之前生了一场病,差点要了命。碧宸为了救她,将她送去凡界治疗。现在病好了,接了回来,却不料记忆丢了,忘记了从前。

“不过不要紧,丢了记忆总比丢了命的好。何况还有我在你身边。”碧宸深情款款道。

什么病能把记忆丢了?珑玥抿嘴笑了下,也不细究。面前的人纵然油嘴滑舌,对自己倒也像是真心的好。那给自己疗伤的掌心温热有力,即使当时自己在恍惚中也是感触颇深。

现在脑子一片空白,周遭的一切又好似陌生而危机四伏。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倒也不坏,何况这个承熙洞很是合自己心意。既然说是我的,那便是我的。

哈哈哈。

珑玥笑着,听碧宸继续编故事。

那静夜痴迷碧宸,可碧宸心里只有珑玥。静夜嫉妒心爆发,才想杀了珑玥。

“幸好,我已经将她制服,了断了她。她再不能伤害你了。”碧宸继续深情款款道。

“哼,合情合理。”珑玥笑着拍了两下手,以示对碧宸故事的赞赏。

“我说得都是真的。”碧宸这次不用演,是真的急了心得深情款款。

“我没说不是真的。”珑玥配合着,笑得更夸张了,手也拍得更久了。

眼见碧宸卸下深情款款,翻起白眼,珑玥这才止了笑道:“你说带我看看甘霖的呢。”

“嗯,看甘霖之前,先带你去另个地方。”碧宸又扑闪起他的绿眼眸,“我们去寻宝。”

九十九 竹林寻宝

那听风阁远远看去,像是着了火的一片红光,隐在苍茫青绿的山崖上,很是醒目。

到了跟前,珑玥才看出这是一棵枫树。遮天蔽日,红彩缤纷,看得人心情欢跃高涨。

碧宸将她送上树,珑玥便踩着树枝狂跳。跳得红叶群起激奋,狂蜂浪蝶般四下飞舞。珑玥一兴奋,脚下跳得更欢了。

碧宸站一边,笑得眯起眼缝。

确定屋里屋外没有人,碧宸径直跨进后院竹林去。

绿樱说,那水晶球她原本一直带在身边,哪怕在度刑司受刑也不曾离开过身。看管她的人都检查过,谁也没发现里面的玄妙,便随了她。

而她自己看了摸了七万年,也是没能看出任何特别之处。

嫁了鲲廷后,绿樱生怕鲲廷法力高强,看破玄机,又或是发现是烈焰的东西,取而毁之,那便不好了。

于是,她在种竹子的时候,悄悄把水晶球埋在了地底下。

绿樱还说,她埋的位置是竹林的正中心,很好找。

碧宸这便飞跃半空,鸟瞰了一会,丈量出中心点。双手一推又一提,手起刀落,一卷竹子被连根拔起。再手掌起风,将这捆竹子拉出竹林,横着往远处一丢。

哗啦啦,嘣嘣嘣,一片竹子倒地砸在另一片竹子上一起撕裂爆破的声音。

碧宸甩了下额前秀发,很是得意自己这一手的漂亮。他打着呼哨落下地去,用灵翘剑拨了拨那一团泥根。

可怎么拨都没拨出个球来。

不气馁。把中心扩大点,再来一片,两片,三片……

片刻,竹林里显出一大块环状空地来,却仍是没个球球。

碧宸这才觉得自己是被绿樱坑了。

敢坑我?要你好看!

一不做二不休。碧宸开始就地推竹……

门口那个在树上抖树叶的女子,将手边能抖得全抖了个遍。抖得自己身如彩凤衣袂飘飘,抖得红焰漫天飞舞徐徐燃烧。

可她望去地上红毯,却还是觉得稀薄了些。于是她脚下往稍头挪了挪。这一挪,“啪嗒”一声,树枝断裂,整个人掉了下来。

珑玥摔在地上,揉了揉胸口。那险些要了命的伤,到底还是不能纵了自己随心所欲。她只好爬起来,去找碧宸。

一进竹林,震惊了。

眼前一片竹海,苍翠碧绿,枝桠相叠。若是只看颜色,还看得过去。但四目之下,所有竹子东倒西歪,横七竖八,泥根朝天。仿若一个清雅高秀之女子,刚遭了凶悍怪兽的蹂躏践踏,只剩下了满目疮痍。

而那凶悍怪兽显然意犹未尽,还在枝桠间跳来跳去,举着剑到处挑拨。

“怪兽啊,怪兽。”珑玥望着那深绿身影,感慨道。随即,她不甘示弱得挑了一根细竹,三两下撸光枝叶,扛着竹竿又往前门走去。

竹竿一捣,花枝颤抖,红叶带着火的热情纷乱而舞。那阳光从枝叶间晶莹而落,撞上火热的红叶,顿时击擦一片五彩斑斓。

太美了。

珑玥手里捣得更欢。

直将自己玩得手酸脖子痛了,才罢了下来。

一低头,一身红衣的自己已经身处一片红叶海。珑玥摇了摇衣摆,脚下清起一阵红尘,仿若这一片红本就是她衣衫的一部分。

珑玥欢喜得跳了几圈。

再回去找碧宸的时候,那竹海又换了副模样。近前的竹子都被扔到边缘去了,地上泥土翻了个身,露出盘根错节的竹根赤裸裸朝天张望着。而那深绿色怪兽显然还有些恼火不满足得在地上一点点拨剑割裂着他们。

“过来帮我找。”碧宸喊道。

“我好累。”珑玥摸了摸胸口。

碧宸站起身,脸上带着泥巴,秀发已是凌乱。他也觉得好累。早知道这么难,该把绿樱带来,或是带上一群小妖,怎也不能让甘霖大王沦落成土拨鼠。

可是一见面前的人,一想她的伤,怜爱的心又生了出来:“你进屋找个地方躺会去。反正他们家没人。”

“好。”珑玥笑着,转身走了。

碧宸吐了口气,找了个阴凉地歇会。

那水晶球他是见过的,应该就是锦纶法师那里顺来的那只。而绿樱说的中心点,现在想来,也应该是三万九千年之前的竹林。

那么,三万九千年之前的竹林该有多小?

碧宸望着眼前茫茫杂乱,自嘲得笑了笑。

有了新的方向,碧宸重新提了剑开始了拨找。

良久,终于在老腰酸得快直不起来的时候,在自己差点崩溃到绝望的时候,灵翘剑发来一声清脆的响声。那是遇上了心仪的姑娘,又幸得她的青睐,甜蜜而激动的心跳声。

碧宸双手扒开泥土,如捧起初生婴儿般慎重,又像挖到了穷之不尽的宝藏而兴奋。他将手里污浊滚圆的东西拿衣角擦了个干净,那冰心透凉的宝贝即渐渐露出了她原来的面目。

碧宸手掌托起,对上太阳,一片耀世之光顿时闪瞎了他的眼。

碧宸衣袖一挡,急忙收好,喜滋滋走去房里找珑玥。

这一找,却教他又急了心,几个房间都没见珑玥的身影。

一想她毫无法力,一想她绝世容颜。碧宸急得飞上屋顶,直骂哪个采花大盗掳走了他的稀世美珍。

可再一想,这里是仙界之地。仙界的人一向不都自喻清高,道德高尚吗?

碧宸回到屋里,重新找过。这才发现往地窖的台阶上多了一串小泥脚印。

碧宸急忙奔下去。

果然,一个红衣女子倒在了一排酒坛面前。

唉,珑玥。

真的要把你拴我身上才好。

碧宸苦笑了声,抱起她,出了听风阁。

==

两人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人来到。

奕煊看着一地如血枫叶,不可思议得拍了脑门好久。

枫树在他头顶把自己摇得全身哀瑟作响。可怜他身上叶子已经所剩无几,以前那沙啦啦如歌之声此刻生生仿若被捏成了尖细嗓音,伴着漏风走音的凄婉。

附近最近的邻居也在几千里之外,他们家的孩子即使来玩,也不可能对枫树如此出手。想来喜欢这么干的人只有一个。

“是珑玥吗?”奕煊抬头问道。

枫树狂势点头,这回声音像嗓子嘶哑般“咔,咔”。

奕煊同情得摸了摸他树干:“我知道了。”

可是知道了,也仅仅是知道了。那么干的人是珑玥,他能拿她怎么办?

想起自己第一次带珑玥回家,她欢喜这棵树的笑容,是和满树红叶一样的绚烂。

珑玥,你是从那时候开始便已经惦记上了吗?

等奕煊到了后院,他一口气吊上了喉咙,彻底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眼前景象之惨烈,简直生灵涂炭,惨绝人寰。奕煊一屁股坐在墙角下的石墩上,想象着珑玥在竹林里挥砍劈舞,是怎样一个幸灾乐祸。

而其实这样的场景在十几万年之前并不少见,那是烈焰和碧宸四处为非作歹的招摇杰作。如今珑玥是真的一脉相承了烈焰的魔性啊。

唉,我的珑玥。

奕煊往地窖走去,忽然发现地上的泥印足迹。可仔细辨来,往下有一大一小两组脚印,往上却只有一组大的。

珑玥,你这是醉在这里了吗?

我真的该拿你怎么办呢?

奕煊万般无奈得苦笑一声,抱起两坛酒,出了门去。

补充章节——二十九落荒而逃

——疯狂吞字后的清水文

奕煊把珑玥安顿于榻上,给她盖好被子。他不认得珑玥的卧房,但也觉得自己应该找黎冉,将珑玥交于他。可现在,奕煊看着酣睡中的人,却想将她占为己有。

这念头,近似疯狂。

奕煊盘腿坐在旁边,努力想着上杞,想着瑛玥,想着若是疯狂后的不堪设想。

许是山里的夜太冷了。奕煊坐到榻边,靠上墙,将被子拉过来盖一点在自己身上。

又冷了一点,再拉一点。

好像还是冷,再拉一点。

当天微明,奕煊眼睛惺忪张开的时候,心里一种恐慌,却又一阵窃喜。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钻进了被窝,也不知道何时与珑玥挨得这么近。珑玥沾着酒气的鼻息呼在他脖颈边,惹得他不自觉得嗅了嗅,又有点痒痒。

奕煊找了下自己的手,才发现两手都在怀抱她。

他悄悄抓过肩头珑玥的手,想在珑玥醒之前将自己抽离开去。

可是他一动,珑玥却更是趴紧了他。

“龙月,你这睡相太霸道了。”奕煊轻喃道。

不过这种感觉真是好。

奕煊觉得胸口满满的,不由得抱紧了珑玥。

可再一见窗外青白的天光,他又不得不轻轻掰下珑玥。

这一掰,珑玥真醒了。

珑玥瞪大了眼睛。

在觉察到一丝杀意之时,奕煊急忙蹬腿推掌翻出身去。

可还是晚了珑玥的动作。

珑玥抬手一掌五指张开,正面拍在他脸上,再手里一使劲像抓面皮一般,掐着提起他的脸庞。

这一手还真疼。

奕煊顶过脑门,张开口正要咬她手。珑玥已经放开,另一只手握起拳头朝他下巴打来。

奕煊一个后仰避开,带起双腿使力朝珑玥蹬去,可他却又担心真的伤到珑玥,只卷曲一个弧度,并没有完全伸开。

可珑玥却一点也不手软。

她扫过屋室,眼见不是自己卧房,也不知自己怎么在了这里,便先要打上一架解了气再说。

可赤手空拳,仅仅几招便被奕煊制住。

珑玥跪在榻上,两腿弯曲在后被奕煊双腿死死钳住。她只得手上使拳挥舞着,可奕煊从小练武的身家,用点巧力便逮住了她手腕,将她双手擒到她身后。

奕煊感觉到此时两人的姿势有些奇怪。他坐在珑玥面前,两腿箍在珑玥身上,双手也像展臂抱着她似得。

珑玥一挣扎,奕煊更是将自己的重量压到她身上。

奕煊直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被塞了火药,只要一根引线,他便能如爆竹般炸裂。

“龙月,你能不能安分些?听我说。”奕煊箍紧她,想与她和谈。

可珑玥却一点不买账,手脚被缚,她竟用胸来撞奕煊。

“龙月!”奕煊心火怒烧得大叫起来。

“是你把我掳来的?”珑玥眼里拧过两道凶光,抬起下巴朝他唇上咬去。

爆竹炸裂了。

奕煊放弃了抵抗,由着珑玥肆意侵略。珑玥怒气冲天得推门撞墙,四下掠夺,用上蛮力咬尽一切逮到的猎物。

奕煊只感觉浑身都被火燃烧了。不,他自己便是那团火。

什么上杞,什么瑛玥,统统都丢了吧。我只想要眼前的人。只想要眼前这一刻。

……

珑玥心下一惊。

猛地推开奕煊,身子一旋,撞开窗户,飞了出去。

留下奕煊不知所措,脸上一阵烧,一阵凉,一阵红,一阵白。

==

珑玥回到自己卧房,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太荒谬了。

……

一定是那酒里有毒。

珑玥这一想,提了剑便冲了出去。

院子里,没见上杞人。膳堂,没有上杞人。练功房,也没有。

珑玥连茅厕都去转了两遍,一样没见奕煊。

黎冉见她气呼呼,问道:“谁招你了?”

那种事,太丢人。冉哥哥也不能说。可是,从来与冉哥哥没有秘密的人,如今要埋起自己的秘密了吗?

珑玥心里有些纠结。一纠结却错过了说秘密的时机。

黎冉拍了拍她,陪她一起用了早膳,走去练功房打坐。

师兄弟们陆续到来,个个坐姿整齐,安静怡目。

珑玥一向好动,打坐除了师父在,她能安分坐上片刻。师父不在,她根本坐不住。

可今日她却坐了下来。

珑玥偷偷看去旁边的冉哥哥。

黎冉比她大两岁。从小两人一个娘喂大的,一张榻上睡大的,却也从没越过礼,有过非分之举。

师兄弟里,冉哥哥算是最好看的。俊朗,清秀,阳刚,正气。那嘴唇,红润,微翘,也是最好看的。可是,也仅仅是好看,从来没生过咬他的念头。

再看向其他师兄弟。珑玥将他们一张张玉冠之唇都打量了一番,却也是没有一个勾得出她想咬一口的念头。

正胡思乱想着,奕煊从后门走了进来,盘腿坐在了人群末尾。

珑玥眼珠子爆瞪,那深眸里也不知暗藏了多少飞刀,嗖嗖得朝奕煊射去。隔着三四个人,也没有一点阻力。

奕煊看着她,由着她刀刀飞来,脸上一丝愧意,似是请求珑玥的原谅。

珑玥看向他的唇,丰厚饱满,玉色润泽。

好想扑倒他。

“疯了。”珑玥嘀咕一声。

黎冉睁开眼,看她。

珑玥晃了晃脑袋,提了剑走了出去。

一切来得太突然。

这种情愫,前所未有。而且,太令人羞于启齿。

明明是该恼的,却起不出怒气。明明是该恨的,却忍不住总想亲近。

不过,想那么多做什么?

杀了他,一了百了。

珑玥打定主意,一个转身,奕煊却正朝她走来。

珑玥拔了剑鞘,手里大周最好的铸剑师打造的利器,闪着明晃晃的激情朝来人飞刺了过去。

奕煊本能得侧过身子。

第二剑再来的时候,奕煊站定了脚,闭上眼眸。耳边是剑风扫起的寒意,下巴下,咽喉前一片凉凉,可是却一点疼痛也没有。

好一会,他才睁开眼。

举剑相向的人仍是满眼怒火得举剑相向,只是一动不动。

仿佛她在看一场燃烧,等待火的自生自灭。

这种感觉,奕煊凌晨刚刚体验过。这一刻,他全懂了她。

“为何不躲?”珑玥将剑峰里的白光拧到最亮,剑尖只离咽喉一寸,只要稍一点点力便够了。

可她却犹豫了这么久。

“我想称了你的意。”奕煊不是不知道那一寸的危险,只是若爱上面前的人是种折磨,倒不如来一剑死在她面前的痛快。

“那我就不想称了你的意。”珑玥收回眼光,收回利剑。

这逻辑。

深重的悲壮还未消散,转而心花却又怒放了。

奕煊心头暗自得意,嘴角微微上扬,原本等待生死诀别的心此刻又填满了柔情蜜意。再看向珑玥时,她却又忽然挥了剑斩过来。

“不是不杀我了吗?”奕煊躲开一记。

“我不要看你这张脸。”一个男人的脸长得这么好看做什么?一个男人的唇长得这么好看做什么?

珑玥灵犀舞剑,剑剑往人心口,咽喉刺去。手法快,剑利锋。奕煊左躲右闪,真心害怕她的狠戾快剑。

不过三四十回合,奕煊很快摸准了珑玥的剑法。珑玥虽然身子轻,剑招快,可若是不能快速制敌,她便拖不起体力的消耗。

奕煊夺了珑玥的剑,珑玥便像奕煊手里的玩猴,处处招他挑衅,却又伤不到他半分。珑玥气急败坏,一只手又朝他脸上拍去。

奕煊急忙握住,将脸凑到她跟前:“我已经破相成这样了,你还要打我脸?”

那脸上五个指甲深印,脑门和左脸上的尤其发紫。那是珑玥的大拇指和食指最狠劲的杰作。

“以后,在我面前,你只可以背对我。再让我看到你的脸,我一定要你毁容。”珑玥心知自己已经打不过奕煊,但气势却不能落。她抬起另一只手,飞快得在奕煊耳朵上揪了一把。不等奕煊逮她,她已跳出了两丈远。

奕煊捡起地上的剑,插好剑鞘,背对着珑玥将剑丢给她:“是不是这样?”

珑玥跃身接过,看他在阳光下颀长的背影,却又是另外一种英姿。心内扑过去咬他的念头又冒了出来。

疯了。

珑玥丢下气势,落荒而逃。

黎冉站在屋檐下看着他们,眉头皱了皱。

补—充章节——十三血莲盛开

“妖怪呀!”

半夜,大树底下一声惊恐喊叫,划破了静寂的树林。

一个白色身影在黑林里踩着月光透下的碎影慌乱跑着,后面一袭红衣飘飘追得却是欢快兴奋。

白色身影直把自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弯身扶膝,才想起来自己已是上仙,何惧一个妖怪?

奕煊瞬时平定内息,脚板扎稳,手里举拳,摆好开打的架势。

可是,可是,这妖怪却直奔过来,扑进他怀里,抱住了他。

奕煊瞬间感觉自己被融化了。不,是冰冻。像是一块冰石砸进胸口,心瞬间冻成石块。

当时,奕煊在睡梦里,感觉背后一点凉意。原以为是夜半清冷的缘故,奕煊只将自己卷了卷继续睡去。谁知,交叉抱怀的一只手忽然像附上了一根冰棍。奕煊另一只手随意一拢,才发现那竟是一只手臂,寒冷如冰。

这才吓得他跳起来跑了。

此刻,抱住他的妖怪双手展臂在他怀里,冰冷的脸颊贴紧他的脖颈。大口大口的气息喘在他耳根下,犹如冬日里高山上吹来的寒风。

奕煊想挣开手,却反被抱得更紧。他等着妖怪的进一步动作,心里急急想着应招。可是耳边的大气渐渐弱了下来,变成了均匀的呼吸。

奕煊侧下脸看她,竟是睡着了。

怎么有这样的妖怪?

她只是想抱个人睡觉?

奕煊看了眼四周,树木森森,黑影重重,只有自己身下这一小片空地皎若秋水,皓若春月。分明一种情怀,分明一种清柔。

奕煊动一下,妖怪便紧一下。可除了抱着他睡觉,却并没有其他威胁。奕煊盘腿坐地上,妖怪倒是立即也找到了更舒适的睡姿。她将整个身子拥进奕煊怀里,还将脑袋讨巧得枕在奕煊的臂弯里。眼睛却一直未张,仿若很信赖奕煊似的,继续睡去。

月光穿过轻云,如水般倾泻一抹清落。奕煊仔细看了看怀里的人。粉黛弯眉,玲珑鼻翼,唇若胭脂,肌如白瓷。

好美的人儿。

奕煊自视见过不少妙龄仙女。尤其在九皇子婚礼上,那天的美女如云如海,群芳斗艳直叫他目接不暇。可是如今与怀里的人儿一比,却全都黯然失了色。

怀里的人儿,看着有些不一样。

红裙轻柔,乌发清泽。脸容上一种淡雅绝世出尘,不入流华。眉目间,却又如诗如画,仿佛蕴藏万千卓然风姿。

三千岁了,从来没这样抱过一个人。三千岁了,从来没与一个女子这样亲近过。三千岁了,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忽然在心底滋生。

心田一股热气涌上,渐渐滋蔓成林,蔓向全身。被红衣女子冰冻住的心也渐渐消了融,越跳越快,越快越热。奕煊不自觉得俯身抱紧了怀里的人,借她化解自己的火气。

怀里的人嘴角上扬一个浅浅的笑,睁开了眼睛。那眼眸清朗如月,又澄净如雪。不对,怎是琥珀色?

奕煊侧近了细看。温润,古朴,闪耀,鲜艳。奕煊从来没见过一双眼睛会生得如此好看,万种风情华彩都在这琥珀色里流动,溢走。

怀里的人伸手搂过他脖子,稍微动了动身子,更柔软地偎着奕煊。

“你是不是冷?”奕煊轻声问,手里不由得又紧了她一下。

红衣女子扇着浓密的羽睫,像是听不懂他的话,却又应着他回了个字:“冷。”

奕煊将她整个揽进了怀里。

……

天蒙蒙亮的时候,……

奕煊仰头朝天,笑了起来。想起天羽公主和董永的故事,看着身边美艳绝伦的女子,心里满满的甜蜜幸福。若是永世得此佳人,即便七荒七道蛮火之雷刑又有何妨?

“你叫什么名字?”奕煊侧过身问道。

红衣女子也对他侧过身,学他一只手撑住脑袋,半天才反应过来两个字:“名字。”

“我叫奕煊,你呢?”

“奕煊。”女子甜甜笑着。

“你是仙还是妖?我怎么闻不到你的气味。”

“气味。”

奕煊这时才将自己冷静下来。以他现在的功力,不管是仙还是妖近他身,他总该能知道的。可如何这女子抱了他半夜,他竟没发现?若说这女子刻意隐了自己的气息,怎如何两人亲近到如此地步,还是闻不到?

奕煊坐起身,红衣女子也跟着他坐起来。

奕煊看她脸上笑得灿烂,似无邪,又似天真。可看着看着,那眼眸里的流光溢彩似乎还有一抹别样的气质。唔,是近乎憨蠢的傻气,嘴角的弧度里也有一丝。

“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奕煊再一次问道。

“名字。”

“哪有人叫名字的?”

“名字。”

“你冷吗?”

“冷。”

“你热吗?”

“热。”

“你傻吗?”

“傻。”

“哈哈哈。”奕煊笑道。

“哈——哈——哈。”红衣女子学道。

“世上怎么会有傻得如此可爱之人呢?”奕煊刮了她一下鼻子。

“人。”红衣女子整句子听不明晰,每每只抓到最后一个字,一脸懵懂得学着话。不过动作倒是比说话学得快。奕煊每动一下手,她都要跟着动一下。这会也伸手过去刮了奕煊一下鼻子。

“你如果没有名字,我给你起一个吧。或者,这个名字从今以后只是我对你的称呼,好不好?”奕煊拉过红衣女子的手,两人此时一样的温度,奕煊觉得好是高兴。

“好。”红衣女子答得很快,脸上是和奕煊一样的笑容。

树林渐渐呈现出明亮。原以为飞升上仙将会成为自己人生里最辉煌最重要的事,可昨夜这一场如梦似幻又冰火相逢的邂逅缠绵,更教自己心神俱往,永生难忘。

奕煊沉吟片刻,双臂拥过红衣女子,认真道:“珑玥,如何?你如美玉,如是我心里的月亮。你是上天赐给我最好的礼物,我视你为神珠。不管你是仙是妖,我都想和你在一起。”只是,脑海里忽然闪过师父怒目而视的样子,最后几个字声音怯了下去。

珑玥听得一脸茫然,不过看面前的人欢喜,她便欢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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