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夺鼎 - xp1024.com
《九州夺鼎》


回乡

六月天气,风雨无常。乡村小路泥泞不堪。一辆牛车颠来簸去,驾车的是个乡野老汉,蓬头垢面,脸上挂着笑容。车后是一堆柴草,上面坐着个四十岁不到的男子,背负行箧,面白少须,仿佛书生打扮,但眉宇间又少了几分书生气。

不知驶了多久,牛车停在一棵大桃树下。

那男子下了车舆,向老汉道谢。老汉连称不敢,对男子的客气受宠若惊。男子不再客气,向桃树前方迈步而去。

男子姓韩,单名一个桐字,表字留潇,嘉县大良镇烂桃村人。

韩桐是村中唯一的读书人,早年中过秀才,名噪乡邻。可惜他后来屡试不第,眼看着年逾而立,不得已只好托人举荐,在嘉县做了一名胥吏,平时替县令老爷拟写文书、谋划事务。

纵然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官,但在烂桃村这个几世几代出不了人才的地方,韩桐在村民的心中无疑是个大人物。

烂桃村名字的由来,大概同村子中心那棵大桃树有关。不过这棵桃树固然年纪很大,生出来的桃子却是个个香甜饱满,卖相极佳的。实在难想,这里的先人何以称此为烂桃村。

韩桐放慢脚步,不觉间已到了熟悉的地方。

正前是一排土黄色的矮墙,上头爬满了藤蔓,墙间有一个老旧的大门,门两边各有一棵树,都是枣树。

进入大门,映入眼帘的是几间白墙青瓦的大瓦房。瓦房的周围还有数间茅屋,茅屋旁搭着瓜棚,瓜棚下隐约可见一些觅食的母鸡。

这样的院子,在城里的富家大户看来或许不值一提,但在烂桃村可谓只此一家。

韩桐正要进屋,却见堂下的门槛旁坐着一个妇人,三十岁左右,粗布荆钗,手握针线,正在缝补着什么。

“阿青。”韩桐轻声唤道。

那妇人乍闻此声,一下子怔住了,随即喜极而泣。她便是韩桐的结发妻子柳氏。

韩桐总算回家了,算算日子,他快一年不曾回来了。县里离烂桃村算不上太远,但衙门里事务繁多,加上县令老爷信任韩桐,什么事都交给他处理,韩桐几乎抽不开身,更妄谈回家。

然而近来世道渐渐不大太平了,西边不知从何处来了一群贼寇,攻城略地,烧杀抢掠,许多县城都已遭到屠戮。

不久前有消息传来,西贼已经攻下邻县,不日便要血洗嘉县。县令老爷没有与城俱殉的勇气,连下属也不通知一声便弃城而走,如今行踪不知。

衙门众人见主官逃走,料想嘉县必将陷落,便通通跑到库房中,将库存金银瓜分一空,而后各自带着家眷出城避难。

韩桐就是藉此出城回乡的。

衙门的人一走,守城官兵也随即一哄而散,城中顿时人心惶惶。无数的平民百姓、士绅大户也纷纷弃家出城,一时间县城城门被挤得水泄不通。不过数日,昔日人满为患的嘉县几乎变为了一座空城,只有一些实在无处可去,又心存侥幸的人,犹留在城中未走。

……

傍晚,日薄西山。韩桐一家四口在茅屋中用饭。

韩桐父母俱已亡故,也无兄弟,可谓单传。幸而柳氏有福,替他生下两个儿子。

长子韩元,年已十六,生得身强体健,五官端正,可惜不爱读书,只喜欢与人争斗。

韩桐曾将他送到私塾里念书,他虽也聪颖,但就是不肯用心。后来又打伤了人,被私塾先生劝退。韩桐知他不是块念书的料,便让他回家帮衬母亲打理田地。

韩家在烂桃村有十几亩祖田,也算是小小的地主了。

韩元喜欢外出游戏,一到农闲,他便约着村中少年上山捉鸟,下水捕鱼。村里的人背后没少议论他,都说他与父亲韩桐一点不像。

韩桐次子韩咸,比韩元小了两岁。

韩咸和哥哥的截然不同,他自小便性子缄默,喜欢静坐读书,吟诗写字,不喜运动,不爱出门,话也很少,一举一动和当年还是书生的韩桐无二。

对次子韩咸,韩桐既感欣慰,同时也颇为忧心——这年头,科第上进的路子不好走了。

韩咸本该在镇里念书的,只因前几日私塾先生染病过世了,新的先生一时没有,他只好先到家来。



饭桌上,韩元不停地向家人夸耀自己今日同村中少年捕到了多少珍禽异兽。韩咸则一言不发,专心用饭。

“牛皮吹得震天响,你说的那些野鸡野兔在哪呢?你爹回家了,怎么不拿出来孝敬?”

柳氏调侃道。三人里只有她时不时搭理儿子,免得他自言自语。

“嗨,这不都送给二毛,顺子他们了么。”

韩元扒了一口饭,接着道:“俺们家还缺这点肉?爹,您说对吧?”

不料韩桐听了十分来气,斥道:“你这野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我原打算在县衙里替你谋个公差,你这脾气当得了什么差事?以后少跟那些游手好闲之人来往!”

韩元见父亲不高兴,顿时哑了口。他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但唯独不敢忤逆父亲。

韩咸见哥哥吃瘪,脸上仍是那副平静表情,心里却在偷笑。

“对了,最近外头动荡,你们兄弟二人呆在村中,不要四处走动。”韩桐息了怒气,忽然说道。

听了这话,正在吃饭的母子三人都感到奇怪。他们的圈子很小,根本不清楚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

“爹,这……”

“县城可能会出事,究竟怎么样,我也不清楚。你们不要出去乱说。”

韩元还待要问,韩桐却打断了他。



大夏国的绝大部分子民都想不到,他们眼中那个不可拂逆,宛如庞然大物的朝廷,在经历了三百年的统治后,已经病入膏肓,渐渐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此刻的夏国,可谓内忧外患。北方是虎视眈眈的胡人,随时可能纵马南侵;西北各地却接二连三的爆发了叛乱,这些叛乱有的已经被镇压,有的越发壮大,还有许多正在酝酿之中。

打斗

大夏,天下强国。地拥九州,军民亿兆。国姓周,创业之君讳光,本是前朝柱国大臣,后值天下骚乱,乃趁机夺鼎,国号大夏。传承至今,已历十二帝。

当今天子讳康,年号升平。其人已经年过五十,常年幽居后宫,不问朝政,膝下原有四子,长子病逝后,他一直没有再立储。

大夏国共分九州,曰:齐、吴、越、楚、益、秦、晋、燕,中。

中州乃京畿之地,较其他八州略大,且人逾千万,最是繁华。其余诸州,自齐到燕,则是东南西北环绕中州,犹众星拱辰。

大夏北境之外,有胡人之国,号大昆。大昆疆域不逊于夏国,但以大漠荒原居多,不适农耕。其国百姓多蓄牛羊,逐水草而居,是以其地虽广,人口却不及夏国百分之一。

昆国之人,生于穷山恶水,闲则为民,战则为兵,世称凶悍。昆夏交战,夏人往往败北,近世更是割地偿金,言之不齿。

大夏西境外是无尽高山,其中也有一些番人,但部落分散,不成气候。

大夏南境之外是莽莽森林,瘴气弥漫,虫蛇出没,不曾听说有什么人类。

夏国东面则是茫茫大海,传说那海外有三座仙山,上有仙人居住,可惜从没有人真的见过。

大夏国制,一州三府,一府五郡,一郡七县,一县九镇,每镇村庄若干。州、府、郡,县由大到小各设城池,各驻守军。县以下不再设城,也无兵丁。

韩家所在的嘉县,位于益、楚二州交界之处,地处西南,隶属楚州南平府高阳郡。

经历了大夏三百余年的休养生息,嘉县人口已不下二十万。

县城之内车水马龙,商铺林立,到处都是熙熙攘攘之态。县城外的乡镇也年年风调雨顺,安宁无事。

嘉县地处平原,良田无数,占尽天时地利,治下人民大都安居乐业。

但大夏的国境上,并不是每个地方都像嘉县这般幸运。

为了抵御北方胡人进犯,朝廷近世连年用兵。秦、晋、益三州由于离战场最近,不仅城池守军被抽调一空,大量的壮丁也被强征戍边,以致无数田地荒芜,民生凋敝。最要命的是近几年,秦、晋两州接连大旱,滴雨不下,随即又爆发蝗灾。

无粮度日的千万饥民们,眼巴巴地盼着朝廷救济,但朝廷对此却无所作为。最终,各地饥民纷纷揭竿而起,冲击官府,打杀士绅。而此时的朝廷,精兵都在北面抗敌,可谓分身乏力,好不容易顶着压力派兵将秦晋两州的局势稳定下来,益州那边却又生出大乱。

益州有奸邪之人,自称真神降世,煽动暴民叛乱,一连攻破数郡。而朝廷此时已经无力再派大军平乱,只能命各州各府自行筹兵守备。那益州的叛军唯恐朝廷派大军来剿,也不固守所占之地,每破一城,便裹协着百姓四处流窜,实力不觉间已经愈来愈强,几不可控。而先前稳定下来的秦晋两州,则又开始蠢蠢欲动了起来。

外面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对于从小在烂桃村长大,连县城都没有去过几次的韩元来说,无疑是非常陌生的。至于父亲担忧的那些烧杀抢掠的西贼,他也没当一回事,反正和自己不相干。每日得闲,他依旧掏鸟捞鱼,要么就带着烂桃村的少年们到邻村去惹是生非。

村中的少年们都喜欢跟韩元一块玩耍,他可谓众少年心中的老大。一方面是因为韩家在村里的地位。二是因为韩元念过书,知道许多他们不知道的东西。第三则是因为他豪爽大方,容易相处,不像老二韩咸那般斯文,叫人不易亲近。第四却是因为他很能打,是村里的打架王。

这天正午,骄阳似火,万里晴空。二十多个皮肤黝黑的乡村少年,年纪在十五六岁间,都伏在一片竹林下,手握棍棒,目视远方。为首的少年英气勃勃,与众不同,正是韩家老大韩元。

“来了来了。”不知哪个眼尖的少年悄悄说道。

众人向竹林外看去,一条不大宽阔的山路上,此时陆陆续续来了一拨人,都是些与这边年纪相近的少年,穿着芒鞋麻衣,背着许多柴草。他们的人数比竹林中的众人略少。

“都上!”

韩元一声令下。

“冲啊!”

“打死他们!”

竹林中的众人立刻呐喊着从林内冲出,手中的棍棒劈头盖脸地向山路上的少年们打去。

“啊!别打!别打!”

背柴的少年们猝不及防,被打得号陶痛呼。

他们跋山涉水去打柴,本就又累又饿,如今正打算赶回村子吃午饭,冷不丁地却被人偷袭,一时间竟忘了反抗。许多人扔下柴就往回村的方向狂奔。

不过也有例外的情况。

一个四肢粗健,面目凶恶的矮壮少年十分的勇猛。他手握一根木柴,左劈右挡,居然接连打退了七八个烂桃村的少年。众人近他不得,只好将他团团围住。

“韩哥,就是这蠢贼!上次在河边把俺们捕的鱼都抢走了。”

说话的是一个又黑又矮的瘦弱少年,名叫二毛。

“你就是马庄的马二憨?”

韩元打量着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家伙,质问道:“上次二毛他们捉的鱼,是你带人抢的吧?”

那矮壮少年道:“是老子抢的又怎样,谁叫你们这些烂崽到俺们马庄来捉鱼的。”

说罢,他吐了口唾沫,一脸轻蔑道:“狗杂种们,有种的就跟我单挑!”

烂桃村少年们听了这话,气得暴跳如雷,齐嚷着要动手揍这马二憨。韩元却摆摆手,示意大家勿躁。

“单挑么,正合我意。”

韩元扭了扭脖子,不咸不淡道。

惊变

按当地的规矩,两个人单挑之前要*上身,免得弄破衣服。一件衣服固然值不了几个钱,但对乡下百姓来说也并不简单。

马二憨首先脱了麻衣,露出一身宛如铁打的腱子肉,看上去结实无比,颇为骇人。看得出,这人平时一定干了不少脏活、苦活,累活。

韩元也光了膀子,他的身体同样强壮,但比之马二憨还是逊色了许多。

围观的少年们看这场面,不禁为韩元担忧,怕他打不过马二憨,折了面子。

马二憨干活是把好手,也因此练出了一身蛮力。他在马庄基本无人敢惹,就算是两三个成年大汉也按不住他。不过他平常不太打架,只是一打起架来就把别人打伤,为此经常被他老子教训。

韩元与马二憨不同,他虽然不怎么干活,但也常常锻炼身体,说起打架,他更是经验丰富。

说起来,大良镇的十几个村子,超过一半的村子韩元都去打过。像马二憨这类的猛人,他也曾遇到过不少。这类人初时他也打不过,但交手的次数多了,该怎么对付这种莽夫,韩元已是打出了经验。

“杂种,看打!”

韩元还在思考怎么对付马二憨,马二憨却突然动手,碗口大的拳头迅速朝韩元的脑门砸去。

亏得韩元反应敏捷,急忙转身避开。他心中不禁暗骂,想不到这粗人生得蠢笨,竟然这么阴险。

马二憨一击不着,又连挥数拳,不依不饶地向韩元打去。韩元并不还手,只是一味躲避,他决定找时机后发制人。

马二憨打了一会儿,见打不到对方,于是开始用腿踢。

他刚抬起一只脚,韩元便瞅准机会,一个扫堂腿将他绊倒。见他倒地,韩元趁势压在他身上,双手勒住他的颈子。

马二憨连忙挣扎,但颈子已被勒住了,喘不上气来。他尝试了几次,硬是无法起身。

“服不服?”韩元厉声道。

“服,你,娘……”马二憨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韩元心中一狠,加大了力道。

马二憨心头大惊,两只手不知怎么地从禁锢中挣了出来,随后有如神助一般掐住了韩元的脖颈。

场面一下子变成了两个人互掐。

“韩哥!”

“韩哥你没事吧!”

围观的少年们害怕韩元出事,急忙一起动手,将那马二憨按到。

马二憨见状,大骂道:“没卵子的狗崽子,以多欺少!”

“放开他!”韩元动了火气,一边揉着被掐红的颈子,一边骂道:“俺今天非打得他叫爹!”

众人一向听韩元的话,于是放了马二憨。

两人立刻又厮打了起来。这次两人都了解了彼此的特点,因而打得十分艰难。

韩元和马二憨你一拳我一脚,不知不觉间,竟从烈日当空打到了日薄西山。

天开始黑了下去,竹林里不时出来几声鸟鸣。

见俩人还没有分出胜负,烂桃村一个叫顺子的少年向马二憨叫道:

“蠢贼,天都黑了,你不怕回家挨揍?”

马二憨这才惊觉时间不早。

打了一下午的架,他的面上、胸口上挨了好几拳,隐隐作痛。午饭都没吃的他,此时早已又累又饿。顺子的话说到他心坎里了,他于是借坡下驴道:“臭小子,天黑了,今天先打到这里,你要是不服,明天还到这儿来!”

韩元不依不饶,骂道:“怂包,急什么!来来来,打到天亮!”

其实韩元挨的拳脚,比起马二憨只多不少。

马二憨没理会他,趁着天还没有完全黑透,摸索着朝回家的方向去了。

“韩哥,那憨货认怂了。哈哈。”

“说不定那蠢贼明天根本不敢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嘲笑起马二憨来。他们看了一个下午,对韩元打架的本事更加佩服了。

“呵,大虎二虎,你俩高兴个球。这么晚不回家,回去指定得挨条子。”

韩元朝身边两个虎头虎脑的少年打趣道。这是一对孪生兄弟,生得一模一样,若不是与他们熟悉,一般人根本分不清。

终人沿着山路走了将近一个半时辰,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烂桃村渐渐出现在大家眼前。

“啊!”

突然有人发出一声诡异的大叫。

众人向前望去,一时间通通怔在原地。

中午大家离村之前,这里还一切如旧。

桑梓成片,阡陌纵横,竹篱茅舍随处可见,鸡犬之声不绝于耳。

现在,哪里还有什么烂桃村?众人的眼前只有一片火海。

许多房屋已经燃尽,所剩唯有焦土。那些还没有燃尽的屋舍,不时传来房梁倒塌的声音。火势稍小的地方,隐约可见一些没有烧焦尸体,还能闻到空气中飘来的肉香。

连村子中心那棵最大的桃树,此刻也被大火烧得噼啪作响。

“爹!”

“娘!”

“哇!啊!”

火海前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

韩元猛然想起了父亲前几日说的西贼。他突然着了魔一般,不顾众人阻拦,只身冲进火海,望自家的方向跑去。

“爹!娘!小咸!”

韩元一边奔跑,一边大喊,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奇迹般地闯出了火海,来到了自家的院子外。

韩家没有受到火势波及,整个院子静悄悄的,从矮墙外看进去,还能看到里面的几间大瓦房。

看到自己家好好的,韩元的提到嗓子眼的心稍微缓下来一些,随即他感到周身火辣辣地痛,原来他的皮肤被烧伤了。

韩元忍着疼痛走进院子,大声呼唤着父亲母亲和弟弟,一直叫到嗓子沙哑,仍然听不到回答。

“爹,娘,你们快出来啊!”韩元的声音渐渐变成了哭腔。

他带着最后一点希望,强打着精神,在自家的院子周围寻觅亲人的踪迹。

“呜呜……”

一阵哭声忽然飘到韩元耳朵里。他循声而去,却在一口井边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母亲。

一把剪刀刺破了她的胸口。她是自尽的。

韩元只觉天旋地转,脑袋里嗡嗡作响,几乎快站不稳了。

那呜呜的哭声还在附近,似乎是从井下传来的。

韩元颤抖着将母亲的尸身缓慢地移到一边,掀开了盖在井口的簸箕。

“小咸!”

井下是他的弟弟。韩元忙从瓦房中找到一根绳子将弟弟从井底拉出来。

“小咸,怎么会这样,娘她……爹呢?”

“呜,呜呜……”

无论韩元怎样大声询问,韩咸都不说一句话,只是跪在母亲的尸首面前痛哭流涕。

韩元两脚一软,也跪在了母亲面前。

兄弟俩抱头痛哭。

因为从今天起,他们再也没有家了。

活下去

雨一连下了数日。似乎贼老天也为韩元一行人伤心落泪。

昔日的烂桃村已经变成了一片泥泞的废墟,只有极少数的房屋,由于位置偏僻,没有受火势波及。韩家便是其中之一。

废墟里的尸骨已经被幸存的少年们掩埋了。烂桃村将近四百多人,光是清理出来的尸骸就有两百多具,里面大都是妇孺老人。至于青壮,大概是被掳去做苦力了。村里像韩咸这样躲过一劫的,再找不出第二个。

韩咸能活下来,全亏了母亲柳氏。

那时贼人将至,柳氏将韩咸藏到院后的枯井中,又用簸箕将那将井口盖住。待贼人杀进院中,柳氏便咬牙自尽,将死之际,还不忘倒在井口,用尸身保护井下的儿子。

韩咸着实命大。乱军杀至,见那死去的柳氏穿着破旧,便没有去搜尸,转而进了堂屋,大肆搜刮后,顺便将吓得缩成一团的韩桐抓走。

或许是临时起意,贼人一番杀戮后,走前草草放了一把火。这才有了韩元他们回村后的一幕。



入夜,不知道从何处传来几声乌鸦叫,听来无比瘆人。

韩家的院子里,二十多个无家可归的少年们围坐在火堆前。

所有人都忍着冲动,眼巴巴地望着面前那只悬挂在火堆上炙烤的獐子。这是他们辛苦一天的口粮。

贼人洗劫后的烂桃村,除了一些残垣断壁外,几乎没有剩下一粒米,一文钱。

悲伤过后,幸存下来的人,第一个要解决的难题便是吃饭,除了捕兽捉鱼挖野菜,众人暂时没有别的办法。

獐子还没有烤熟,大家都呆呆地坐着,谁也不说话。

顺子忽然开口,打破了死气沉沉的氛围。

“韩哥,你说,大家以后该怎么办?俺听你的。”

“俺俩也听你的。”

大虎二虎两兄弟也赶忙道。

“还有我。”

“我也是。”

“……”

随即,所有人都纷纷表示要跟着韩元,一切听他安排。在这些人的心中,韩元一直是主心骨。

韩元盯着眼前烤得喷香的獐子,看了又看,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沉声道:

“这里不能待,想活命的,明天就跟我走。”

韩元会这么说,其实很多人已经料到了。村子被毁,没有粮食,大伙不离开这里,难道要等着饿死么。

尽管已经料到了结果,众人心中还是酸楚不已。这个村子,是他们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这里的人,很多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这个村子。

他们活着的时候,在这片土地上耕种,死了以后,也在这片土地下长眠。对他们来说,这里是他们的根。

“离开村子,俺们又能去哪里呢?”

顺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道。他的问题,其实是所有人的问题。

韩元望着大家期盼的眼神,顿感责任重大。

“俺们先到附近几个村去看看,有没有活人,有的话,咱们就带上,一起到县城谋生。”

顺子听不明白,疑惑道:“咱们去县城做什么?城里不是被贼人占着吗?”

这时,好几天没有说一句话的韩咸开口道:

“西贼是打家劫舍的流寇,不会固守城池。搜刮足够,他们便去祸害其他州郡了。”

韩元点了点头,弟弟说的正是他所想。

他接着道:“嘉县未破前,城中的士绅大户就已经出城逃难了。西贼在城中抢不到东西,这才到村镇烧杀抢掠。这会儿,城里的贼人应该已经走了,嘉县大概被官府‘收复’了。”

“这次县城失陷,城中青壮不是被杀就是被捉走,俺们进城去不愁找不到活路。”

众人听了韩家兄弟的话,心中暗暗佩服。果然,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

这时獐子也烤熟了,少年们匆匆将烤肉分食,便在韩家挤着又过了一夜。



第二日,天还是很阴。

众人到死去的亲人墓前草草祭拜了一番,权作告别,然后便踏上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旅行。

天气时雨时晴,韩元心中十分焦急。若是谁淋雨生病了,这样的情况下,运气不好的话,只怕没命可活。所幸,大家到了马庄后,天空总算出太阳了。

马庄也遭到了西贼的摧残,情况不比烂桃村好多少。入眼皆是残瓦烂砖,还有一些没人清理的死尸。

前几日和韩元打架的马二憨还活着,他是整个马庄唯一的活口。

此时的马二憨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仿佛一个叫花子。众人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几乎口齿不清。不知道这些天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众人带着马二憨离开,朝着附近几个村子走去。

一路走来,大家又发现了十几个活口,其中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哑吧女孩,一个不满六岁的男童,还有两个被吓成了疯子的成年人,剩下的都是和烂桃村这边年纪相差不大的少年。

中午时分,众人来到了大良镇。昔日颇为繁华的镇子此时也不复存在。街头巷尾,到处都是死尸,苍蝇乱舞,臭气熏天。众人搜寻了一遍,没有找到活口。因为害怕染上瘟疫,大家不敢多待,只能向县城赶路。

众人大多不知道县城怎么走,只能跟着韩家兄弟。此时,这个队伍已经有将近四十人了。

众人忍饥受渴,一路艰辛,总算在天尚未黑前走出了大良镇,来到了县城脚下。

嘉县城头立着一面清晰可见的朱红大旗,那是朝廷的旗帜,表明嘉县已被收复了。

众人心下一缓,正待向前。

“城下是什么人?莫再往前!”城头的官兵发现了城脚的众人,立刻大喝。

“各位军爷,俺们是附近村子幸存的百姓,如今无处可去。求军爷行行好,放俺们进去讨个活路。”

韩元大声向城头回话。众人中除他以外,没有谁敢出声。

“你们原地勿动,待我向上官禀告。”

过了许久,城头响起一声号角,城门被打开了。

一群官兵身披战甲,手持兵器,出城‘迎接’城外的少年们。

众少年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兵丁们按到,随即五花大绑,押进城中。

“韩元,这是怎么回事?”马二憨大惊道。

“还敢聒噪!”

他的话还没说完,身上便官兵被抽了一鞭子。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又累又饿的众人被带到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大牢里关了起来。

大牢又暗又臭,仿佛猪圈。不知道自己命运的众人,心中皆是一片绝望。

生机

韩元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烂桃村。父亲、母亲,弟弟,一家人欢聚一堂。

父亲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手捧茶杯,端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母亲坐在父亲身侧,一边忙活针线,一边对自己唠唠叨叨。弟弟乖乖地在灯下练字。自己则站在一旁,不知道该干什么。

“韩哥,醒醒。”

二虎的声音将韩元从美梦拉回到现实。韩元这才想起方才的一切都是虚幻,心中顿时一阵酸楚。

“吃饭了,吃饭了。”几个狱卒一边吆喝着,一边将两个泔水桶提进牢中。

韩元一行人分别被关押在两间大牢,韩元这个牢中关了二十几人。一听到有吃的,大家立刻疯了似的奔向泔水桶。

“呕…”韩元犹豫着从泔水桶里捞出一坨黏糊糊的东西,刚放进嘴中又吐了出来。

桶里是一些煮烂的菜叶和糠麸。韩元虽在乡下长大,但家境较一般人好得多,这样的东西他实在无法下咽。

其他人与韩元不同,他们都争着将那桶中之物往肚里揣。只要能吃,能填饱肚子,他们不会在乎吃的是什么。

大虎二虎两兄弟也在争抢,二人抢到了还不忘叫上韩元。

“算了,你兄弟俩慢用吧。我不饿。”韩元嘴上在拒绝,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乱叫。

“韩哥,吃一点吧。俺知道这玩意不是人吃的,但总比饿死强。”大虎劝道。

韩元觉得大虎说的对。自己好不容易熬到现在,就这么饿死了实在可惜。

于是他捏着鼻子,尽量强迫自己将那猪食一般的东西往肚里咽。

“这东西,这么难吃。”韩元有些心情复杂道:“我竟然还想吃。”

可惜那泔水桶已经空了。

“肚子饿了,吃啥都香。”有人笑道。

“以前俺就吃过这东西。”又有人道。

大家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话来,似乎都忘了自己的处境。

“嚷什么?都闭嘴。”狱卒的声音让乱糟糟的大牢安静了下来。

“待会儿县令大人要过来,谁敢再吵吵,当心鞭子。”

果然,没多久,十几个皂吏、弓手簇拥着两个大人物向大牢走来。

为首是一个年逾不惑的男子,高约六尺,方面大耳,一脸富态,想来就是县令了。另一个男子略高,年约而立,面黑须少,两颊无肉,略显阴鹫。

“两位大人,这俩间牢房里关押的便是昨天抓到的贼寇。”狱卒恭敬道。

“县令大人!俺们不是贼人!”韩元大声辩解道:“俺们都是附近村庄幸存的良民!”

那县令注意到了说话的韩元,奇怪道:“本县看你面熟得很,你是何镇何村的人?”

韩元大喜道:“大人,草民是大良镇烂桃村人!家父姓韩,曾在大人幕下为吏。大人可记得?”

县令恍然大悟道:“啊,原来是留潇的儿子,你父亲何在?”

“父亲他…”韩元叹了口气,将近来的经历声泪俱下地说了一遍。

县令听到这里已经信了他的话,转身同阴鹫男子商量了起来。

“本官看这些人不像贼寇。”县令低声道。

“江县令,你这次弃城逃走,未尽守土之责,这可是重罪。”

阴鹫男子冷笑道:“要不是郡守大人发善心,让本官助你收复县城,现在大牢里关的恐怕就是你了。”

“现在嘉县被本官从贼人手里夺了回来,却连个贼人首级都没有,你觉得上面的人都是猪脑袋么?”

阴鹫男子的话让县令犹豫了起来。

他没有被问罪,还能从郡里请兵收复县城,倒不是因为郡守发善心,完全是因为他送了分量足够的大礼。

现在嘉县已被收复,虽是贼人自己让出来的,但对上面可不能这么说。

两人的对话,大牢里的人听得一清二楚。阴鹫男子的意思分明是要宰了大家。

“大人饶命哇…”

“俺不想死!”

许多人不甘心地哭喊道。

“大人,杀不得!俺们一个都杀不得!”

韩元拼命地大叫。

那阴鹫男子扫了韩元一眼,随口道:“杀不得?怎么杀不得。”

韩元仿佛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高声道:“小人有三个杀不得的道理!”

话说完,他便飞快地转动大脑,想立刻编出三个理由来。

“哦?说来听听。”阴鹫男子饶有兴致地看着韩元,想听听他能说出什么道理。

“小人斗胆请教,大人是不是郡里派来的将官?”

“是。你问这个做什么?想磨时间?”阴鹫男子不耐烦道。

“非也,非也。大人听小的慢慢说来。”韩元咽了咽口水,解释道:“首先,嘉县虽然收复了,但城中现在人丁稀少,死气沉沉,城外也是一片狼藉,混乱不堪,留着俺们这些人,对县城恢复生机百利无害。”

那阴鹫男子嗤笑道:“这就是你的道理?嘉县如何恢复,那是县令的事,与我何干?我只要割了你们的人头请功便是。”

韩元忙道:“大人,此言差矣。这嘉县是怎么收复的,相信大人心里清楚。贼人离开嘉县半个月都没有,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杀回来?也许他们听说官兵来了,又杀个回马枪呢?彼时大人能守住此城么?既然守不住,大人到时候说不得也要弃城而走,一样是失土的大罪啊。”

“那你的意思呢?”阴鹫男子思索了片刻,问道。

韩元缓了口气,道:“大人,这就是草民的第二个道理了。大人既然驻守县城,那就得担守城的风险。现在嘉县这般破败,别说贼人了,也许哪里窜来一股土匪就得让官兵们吃苦头。”

“假如你留下俺们,俺们对这一带熟悉,可以替大人召募义兵,增强城中防守。”

阴鹫男子疑惑道:“你这意思,还是让本官担这守城之责?”

韩元道:“大人,贼人离开嘉县,必定要去攻打其他县城,草民猜测,诸县必然都挡不住贼人攻势。所以,贼人最后一定会打到郡城。”

阴鹫男子点了点头,认可了韩元的话。

“贼人能不能攻破郡城,草民不知。但大人您在这一带招募义兵,收拾残破的诸县,郡守大人想必不会不同意。”

“大人只要不回郡城,那么贼人攻郡,无论攻下与否,大人都不必受那池鱼之殃。若贼人胜了,必定弃城攻打别郡,届时大人可以带领所幕兵马跟在贼人身后收复失地。若贼人败了,郡城中的官兵想必也元气大伤,无力追歼残贼,到时候大人同样可以挥师,夺一场泼天的大功。”

阴鹫男子眼前一亮,觉得韩元的话十分有理。

他转头对江县令道:“江县令,那便放了这些人吧。对了,还要麻烦县令找些死尸给本官割首级充数。”

江县令唯唯诺诺。

“你的第三个道理呢?”阴鹫男子忽然向韩元道。

“……”韩元闻言,一时哑口。

“算了算了,不必再说。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韩元。”

“韩元?好名字。”阴鹫男子记住了这个名字。

升官

阴鹫男子姓王,名秉耘,字子耕。

王秉耘乃高阳郡军户出身。

军户制乃是大夏立国之初便创立的一种军人世袭制度。祖宗为兵,则子孙后代皆为兵,除非绝后。

昔年的王秉耘地位低下,只是一名队正,但他自幼便好勇斗狠,练出一身武艺,在军中颇有名望。

后来恰逢官府出兵剿杀周遭盗匪,王秉耘因杀人无数,表现得格外卖力,故被郡守越级提拔,成了世袭都统,从此改变命运。

按照夏国军制,十人为一什,设什长;四什为一队,设队正;五队为一哨,设哨官,也叫百夫长;五哨为一营,设营头,也叫都统;五营为一旅,设旅将;五旅为一军,设将军。

将军之上还有元帅,不过元帅并不常设,朝廷一般只会临时委任。

夏国军制,州府郡县各驻守军。且守城武将只听命于本城主官。

也就是说,假如州城的主官州牧,想调遣府城的守军,他只能把命令下给府城的主官府卿,然后由府卿再将命令下给本城守军。不能越级。

假如府卿拒绝执行州牧的命令,那州牧是无法调遣府城军队的。

按制,州城约驻两军,府城约驻三旅。郡城通常驻三到四营。县城则一般驻扎一到两哨。



升官以后的王秉耘,多年来再没有什么展示自己的机会。他自己也渐渐冷了热血,成了一个老油子。

这次西贼犯境,数县失守,王秉耘觉得是个立功的机会,于是向郡守请兵收复。郡守将他一番嘉奖,同意了他的请求。

不过出兵后不久,王秉耘便后悔不迭。

他的手下原本有一千多带甲之士,但他许久没有点兵,这次出征才发现,自己手下的官兵只有四百不到了。这四百人中,将近半数都是老弱病残,没什么战力。

靠这么一支军队妄想收复县城?王秉耘觉得,除非贼人自己把县城让出来。

因此,初到嘉县时,王秉耘一直按兵不动。

不过出乎王秉耘意料的是,贼人还真的自己离开县城了。

白捡的功劳,不要白不要,王秉耘立刻抓住时机,一举‘攻入’县城。

嘉县就是这么被收复的。



“举枪,刺!”

县城外,一片开阔的荒地上,一身戎装的王秉耘背着手走来走去,口中不时大喝。

王秉耘身后是五哨正在操练的儿郎。其中两哨是他从郡城中带出来的老兵,明盔亮甲,威风凛凛。另外三哨则是以韩元为首的新兵,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在王秉耘的支持下,烂桃村的少年们从县城周遭的九个镇中陆陆续续找到了数千幸存者,经过王秉耘的一番挑选,其中的一千多青壮被他纳入帐下。

正午,烈日当空,热浪滚滚。

五哨操练的士卒已经累得口干舌燥,汗流如雨。

王秉耘手下的郡兵都是城里的兵油子,平常疏于训练,只会偷奸耍滑。如今王秉耘认真起来了,他们一个个都叫苦不迭。

另一边韩元等人大多出身贫苦,陡遭大难,好不容易有活命的机会,众人自然珍惜。故而虽然辛苦疲累,却无人敢叫苦。王秉耘如何下令,他们便如何执行。

看着表现殊异的新兵老兵,王秉耘心中感慨不已。

不过他更多地是感到幸运:如今世道这般混乱,手底下有人比什么都重要。何况自己手下还是这样一群朝气蓬勃的好兵。

想到这里,他的心中不禁得意了起来,对自己当初率兵出郡的决定也更加佩服了。

呵,可笑郡城里另外两个自以为是的都统,还以为我王秉耘出兵是自讨苦吃。真是蠢货。



这天夜里,王秉耘设宴请江县令和韩元到自己的临时府邸。说是有事相商。

“王都统,不知叫本官前来有何贵干?”

甫一进门,尚未入座,江县令便开口问道。

按大夏官制,王秉耘都统的品级其实和他的一县之主相当,都是正七品。

“江县令,韩百户,来,快入座。”

王秉耘连忙起身迎接两人,阴鹫的脸上难得地挂上了笑容。

“咱们边吃边说。”王秉耘说着便又坐下,动手搛菜。

江县令拿不准他的意思,只好端起碗筷,跟着他吃了起来。

韩元地位最低,望着眼前一桌子香气弥漫的美酒佳肴,迟疑着不敢动手。

“小子,愣着做甚?吃吧。”王秉耘对韩元道。

韩元这才坐下。

那江县令看王秉耘这般作态,心下琢磨不透,于是道:“王都统,莫非朝廷升你的官了?”

王秉耘笑道:“江县令说笑了,在这高阳郡,我们这些武人做到都统就算顶天了,能升什么官。”

“不过官虽然没升,本官暂时也不用回郡了。郡守大人抬爱,叫本官收拾诸县残局,广募兵马。哈哈,王某初来此地,还要多多仰仗两位。”

“啊,下官恭喜王都统。”

听说王秉耘受了郡守之命,要久驻诸县。江县令的脸上立刻堆起了一堆谄笑。口中也不以本官自称了,改称下官。

“卑职恭喜都统大人!”韩元也不失时宜地恭维道。

王秉耘摆摆手,故作谦虚道:“哎,有什么可喜的?现在诸县残破,可有得头疼。”

“嗯,有件事我要恭喜韩哨官。”王秉耘举杯一饮,接着道:“郡里面的公文已经批下,从今日起你们这些新兵便是正式的官兵了,朝廷每月都发军饷。”

“可喜可贺啊韩哨官,从今日起你也有个八品的官身了!真是年轻有为。”

江县令转而向韩元恭喜道。

韩元一下子懵住了,世上还有这样离奇的遭遇么?

一个月前,自己还是烂桃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村少年。半个月前,自己还在为渺茫的前途苦苦挣扎。怎么现在自己也成了朝廷的官了?

“还不感谢王都统?”江县令提醒道。

“卑职,卑职感谢都统大人!”

韩元激动得几乎想跪下来给王秉耘磕头。

“都统大人的恩德,韩元没齿难忘!愿为大人效死!”韩元一脸诚恳道。

王秉耘满意地朝韩元点了点头。他看人的眼光一向不错,他相信,眼前这个少年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不过,王秉耘心中同时也隐隐对韩元有些芥蒂。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此人不简单。

酒过三巡,不胜酒力的韩元先行告退。席上只剩下王秉耘和江县令两人。

“江县令,王某敬你一杯。你年长几岁,如不嫌弃的话,今后我便尊你一声江兄。”

江县令堆笑道:“岂敢岂敢,都统若是愿意,在下便托大叫你一声王老弟了。”

“哈哈,江兄。”

“王老弟。”

二人一番言语,仿佛真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江兄,你看韩元此人如何?”

王秉耘放下酒杯,忽然道。

江县令犹豫了片刻,开口道:

“此子,非池中之物。”

裂痕

江县令名叫江风,字流清,原籍楚州荆阳郡。

他二十岁中举,四十岁考中进士,四十六岁才谋到一个县令的职位。

江风担任嘉县县令已经两年,按照夏国官制,他还能再当两年。倘若两年后政绩不足升迁,那江风的仕途便到此为止了。

不过如今世道陡变,谁也说不准朝廷会不会向各州派遣接任官员,毕竟自上一次开科到现在,朝廷已经八年未再举办过科举了。

江风一家住在城中专门为官员准备的官邸里,内外皆有皂吏把守。江风妻子早故,膝下也无子,只有两个女儿。长女江落月,年约二八。小女江落霜,只有十四。两位千金平日都在后宅,从不抛头露面,身高几尺,长相如何,外人都不得而知。



韩元升为百夫长后,待遇一下子好了起来。

由于嘉县不少富户被杀被掳,城中许多深宅大院因此空了下来。江风特地将一套无人居住的豪宅分给韩元韩咸两兄弟居住。其他一些民居则被他分给了新幕的兵丁。

吃的方面,虽不是每天大鱼大肉,但韩家兄弟至少不用再吃糠麸菜叶了。

韩咸识文断字,但自小体弱,吃不得苦,不是块当兵的料。韩元从江风那里替他求到了一个胥吏的位置,让他接替父亲韩桐做过的职务,为县令处理文书,拟写章程。



最近传来许多关于西贼的消息。

西贼们离开了嘉县后,又接连踏平了高阳郡的其他两县。

说起来,这些贼寇们自益州杀到楚州,一路上不知攻破了多少城池,其中包括不少郡城。

高阳郡郡守不禁忧心如焚。

他知道,郡城中的郡兵都是些贪生怕死之辈,让他们守城,根本靠不住。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到郡外的王秉耘身上,希望他尽快募兵,回郡协防。

王秉耘的确有意练兵,不过他是为自己而练,根本没想过给郡守做嫁衣。

王秉耘的手下已经有一千八百多人,差不多是两个营的兵力了。他的胃口很大,若不是粮饷和甲胄严重短缺,他还打算继续扩兵。

郡城里的情况,王秉耘是清楚的。郡城府库的物资并不少,但是除了自己,城中还有两个带兵的都统,若把那些物资平分下来,自己也落不得多少。

王秉耘同江风一番商讨后,决定亲自到郡里一趟,务必要说服郡守,把大部分物资都交给自己。

王秉耘此去备足了厚礼,一部分给郡守,更多的则是分给其他两个都统,希望他们让步。

天晓得江风这两年做县令究竟贪墨了多少钱财,贼人破城之前他便将所积财物秘密地藏了起来。此次王秉耘回郡,上下打点全仰仗他慷慨解囊。

王秉耘回郡前将练兵的事交给了韩元。这样做似乎在告诉大家,韩元已经成了他的心腹。

当然,韩元知道事实并非如此,王秉耘对他有防范之心。

王秉耘在提拔他做哨官的同时,也将大虎,顺子,马二憨一并升为哨官。韩元的小圈子被拆散了。

王秉耘回郡前带走了两哨兵丁,一哨是他原来的郡兵,另一哨是马二憨和他所带领的新兵。

王秉耘的用意,韩元觉得自己很清楚。这样做,一来可以拉拢人心,让马二憨心生感激。二来,马二憨生得勇猛凶悍,将他带到郡守跟前露露脸,开口要物资的时候也能顺利一些。

韩元觉得自己变了很多,他不确定自己是变得聪明了还是变得狡猾了。但他感觉到,自己能通过一个人的所作所为,甚至言语和表情,洞察出这人心中所想。

当王秉耘宣布提拔大虎、马二憨,顺子做百夫长的时候,韩元能从三人的眼中感觉到一种受宠若惊的狂喜,能从其他新兵的表情中感受到一种不可置信的羡慕。

当王秉耘向众人宣布要带马二憨上郡城的时候,他也能体会到马二憨当时的洋洋得意。

大虎和顺子成为百夫长后,当初一起从大良镇出来的少年们,渐渐地不再以韩元为首。尽管众人平日见到韩元仍然管他叫韩哥,但当他们遇到大虎和顺子的时候也同样会叫虎哥、顺哥。

不知道为什么,韩元的心中无端地不是滋味。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在众人的心中已经失去了主心骨的位置。



王秉耘离开嘉县后,韩元每日都严格遵照他走前交代的方式训练各哨。

为了防止有人偷奸耍滑,韩元特地从自己手下挑出五十多人,手执荆条监督众人。兵丁们稍有松懈,便会遭到毒打。

各哨兵丁们明面上不敢叫苦,背地里却对韩元十分怨恨。连大虎和顺子也私下替众人向韩元求情,希望他不要那么一丝不苟,不近人情。

韩元没有理会这两位曾经的玩伴。他甚至很清楚这两人打的什么主意。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大虎和顺子替大家说情的事便在新兵中传开了。

大家对韩元的埋怨又加深了一层,对讲义气的大虎和顺子则夸赞不已。



将暮,韩元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江风给自己分的宅院。

这所宅子当真不错,光是进出的大门便盖得威风气派。门楣两边挂着灯笼,门前蹲着两只石狮。也不知道之前住着的是什么样的一户人家。

韩元手执门环扣了扣。

一个五六岁模样的男童开了门,喜道:“大哥哥回家了。”

这男童是当初韩元一行人离村后沿路救下的,因为他年纪小,当不了兵,韩元便将他收留了下来。还有一个哑巴少女,因为无处可去,也在韩元这里住。

小男童姓许名松,农户出身,父母皆死于西贼之手。大家都叫他小松。

哑巴少女姓林名妙,韩家兄弟叫她林姑娘。

说来也巧,林妙的父亲是大良镇的私塾先生,以前教过韩元,后来教过韩咸,不过贼人杀来之前他便染病呜呼了。

韩家兄弟平时都有事做,家中的各种事务便都由林妙负责。她每天为众人烧火做饭,扫地挑水,渐渐的,韩元和弟弟都把她当做了亲人。



入夜,韩咸也从县衙回来了。四人围坐一桌,享用林妙做的晚饭。

韩元拾起一双筷子,夹起一片猪肉放入嘴中品尝。

他很珍惜现在的生活。

郡城破

王秉耘回嘉县了。

此刻的他可谓春风得意,这次上郡城一番打点,他成功地要到了双倍的钱粮甲胄。

王秉耘并非不贪,但现在的他所图甚远。所得的物资,他丝毫没有保留地分发给了手下的士卒。非但如此,他还到派人到周围各县广募新兵,短短数日,他的手中便有了十哨兵马。

十哨兵马中,韩元、马二憨、大虎,顺子,这四个大良镇出来的少年各领一哨。剩下的六哨中,有两哨是王秉耘原先的郡兵,哨官分别叫王大荣和沈忠。剩下四哨则是新募的兵丁,哨官分别是黄彪,金守华,杨咏杏,董大黑,这四人和韩元等人一样,原本毫无根基,都是王秉耘提拔的新人。

王秉耘对韩元很满意,尤其是听到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韩元的种种表现后,他对韩元愈发放心了。

因为世道混乱,王秉耘不敢分散兵力,所以手下的十哨官兵全被他放在嘉县中。

这些新兵已经甲胄齐全,看上去像模像样。王秉耘每天都在加紧操练,他要的是一支能战之师。

王秉耘知道,新兵们别的不缺,所缺的唯有实战。没有实战的军队,只是花架子,谈不上战斗力。

为了让新兵们见血,王秉耘时不时地将城中兵马派出去,让他们跟附近的山贼交手。

西贼进入楚州以来,各郡县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屠戮。一时间各地失去了原有的秩序,变得混乱不堪。

许多楚州本地的山贼土匪,原本全缩在深山老林中艰难度日,现在却都纷纷下山趁火打劫,劫掠那些已被摧残得体无完肤的县镇乡村。

出城剿匪的这段日子,韩元第一次动手杀人。

尽管出城前韩元便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当他挥下屠刀,望见鲜血从别人的喉管里飞溅出的一刹那,他的心脏还是剧烈地抖动了起来。

当时的他,强忍着作呕的冲动,毅然用力,将手中的刀重重斩下,完成了他在乱世中的第一个考验。

随着出城次数的增多,韩元的刀下已倒下了五六个他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这时候的他已经麻木了,原来杀一个人和杀一条狗没什么两样。

其他人的情况和韩元差不多。

马二憨初杀人时也两手发抖,当晚竟一夜无眠。而现在的他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件事,他甚至还和大虎比起赛来,看谁杀的人更多。

这些山贼土匪,人数上虽然和官兵相差不大,但他们山头林立,互不统属,再加上装备奇差,所以跟本不是官兵的对手。

不过匪寇们毕竟过惯了刀头舔血的日子,战斗意志还是很强的,王秉耘的手下仍然折损了百十名官兵。



王秉耘在外练兵初见成效,郡守那边便频频派人来催促他,让他立即率兵回城。

初时,王秉耘对来人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一有机会便竭力表达自己对郡守的耿耿忠心以及为朝廷赴汤蹈火的信念。一番言语,哄得来人深信不疑,傻乎乎地便回去复命了。

但过了几十天,王秉耘还是没有回城的动作。郡守这才慌了,一连派了几拨人,下了一道又一道的文书,几乎是用乞求的语气请王秉耘带兵回郡。若不是实在抽不开身,郡守简直想亲自到嘉县来一趟。

王秉耘对此极力敷衍,只是推脱自己的军队正在诸县剿匪,兵力分散,等自己兵力集中了就会回郡。

到了现在,任谁都听得出王秉耘说的是空话。

算起来,王秉耘能从一个队正做到都统,高阳郡守可以说对他有知遇之恩。

为了支持王秉耘练兵,高阳郡守几乎将府库中仅有的钱粮甲胄全都拨给了他。而城中的另外两营兵马,几乎没捞到什么油水

难以想象,高阳城里的那位郡守此刻是什么心情。也许他在想,自己那个多年的手下,表面看起来一脸阴鹫,想不到脸皮竟和城墙一样厚实。

王秉耘短期内不能再扩兵了,他手头的物资只能勉强养活十个哨的兵马,再多的话,就只能像西贼那样去抢了。因此,现在的他只想老老实实地训练自己的军队。至于回郡,呵。



不知不觉间到了八月,天气陡然转凉。空气中充满了肃杀之气。

王秉耘始终没有出兵。

高阳郡不出意外地失陷了。近百万无辜百姓死于非难,鲜血染红了城中的大街小巷。

郡守在城破前便已逃之夭夭。现在的他已是朝廷重犯,失守郡城,足以诛其九族。不过他城中的妻儿老小没有死于朝廷之法,却是落到了西贼之手,生死难测。

王秉耘按照韩元之前在嘉县大牢给他出的主意,一直按兵不动,静观局势。直到西贼把整个高阳城搜刮得入土三分,终于满意而去后,他才打着收复郡城的旗号进驻早已残破不堪的郡城中。

高阳郡的实际情况,南平府的府卿并不清楚。他只是先听到消息,高阳郡被西贼攻陷了,而后又听说有个在外练兵的都统率军收复了郡城,如此而已。

南平府卿立刻给驻扎在高阳的王秉耘送去了委任文书,文书中将他大大地夸奖了一番,又升他做旅将,令他权掌高阳七县,自行募兵,收拾残局。

其实早在高阳城城破之前,南平府卿就已经收到了高阳郡守的告急文书。只不过那时的南平府卿没当回事,他觉得高阳郡有三营兵马,应该能抵挡西贼一阵。而他这边的三旅兵马,一下子根本不能动。

不唯南平一府,几乎整个楚州都过惯了太平日子,已经上百年没有发生过什么大的兵事了。

因为无仗可打,朝廷每年给各州拨的军费几乎都进了各城主官的口袋。且朝廷近年来国库空虚,每年能拨到各地的钱粮已经大打折扣。

这些钱粮,逐级而下,才到府城就已经去了大半,何况到了郡县。

相较而言,原高阳郡郡守算是比较清廉的好官了,至少他还能给王秉耘凑出两个营的物资。

再说南平府卿,他之所以没有出兵救援高阳,首先是因为军费被他挪用了。没有钱粮,军队寸步难行;其次,他总不能花自己的钱让府兵出城打仗吧,这样不等于对外宣布,军费已经进了他的口袋了么;最后,对于自己手下这群丘八有几斤几两,南平府卿还是清楚的。让他们守城尚且勉强,出城野战,还是免了吧。

休养

西贼已经离开高阳郡地界,转而骚扰相邻的荆阳郡去了。

王秉耘觉得这是上天赐给自己的机会,能不能飞黄腾达,成为人上之人,就要看自己能不能把握住这个机会了。

军政大权集于一手的王秉耘,俨然成了高阳七县的土皇帝。

为了经营好高阳郡这块地盘,他一面派兵到各县维持秩序,一面听取江风的意见,大胆任用各地有名望的人才治理地方。

不过这并非一朝一夕的事,短时间内收不到多少成效。

西贼过境,包括高阳郡城在内的八个城池,无一幸免地被贼人洗劫了一遍。整个高阳的人口,锐减了将近一半。

说来可笑的是,贼人攻打县城,包括江风在内的七县县令,肯留下来守城的竟一个都没有。如今贼人刚走,他们便一个个冒出来向王秉耘摇尾乞怜,极尽贿赂。

对此,王秉耘根据江风的建议,杀掉了三个,留下三个。这样做有立威之意,剩下三个县令,只怕以后都不敢忤逆王秉耘。

因为王秉耘被升为旅将,韩元等人也跟着水涨船高,成了都统。

按夏国武制,旅将只能统制五营兵马,但王秉耘可不管这些。之前他在嘉县的时候,手里就有十哨官兵,武制不武制的,他不在乎。况且现在的高阳郡是他说了算。

就这样,王秉耘的手下的十个哨扩成了十个营。不过,由于高阳郡各地的青壮流失严重,这十个营的兵员严重缺额,短时间内根本补不齐。

王秉耘觉得现在兵少未必是坏事,人如果太多的话,自己哪里有那么多粮食养活他们。

因为粮食不足,王秉耘听从了江风的建议,一方面派人到府城去,用众县令给他的贿赂购买粮食,另一方面又把手下十营中的三个营留在郡城,另外七个营打散到郡外七县,让他们守卫县城的同时,在各处屯田种地,自给自足。

当然,想让官兵们自给自足,再怎么样也得等到明年开春。众人的当务之急是熬过眼下。



王秉耘成为高阳郡的土皇帝后,渐渐地自我膨胀起来。现在韩元在他眼中,只不过是个稍有见识的少年而已。他几乎忘了,他能有今天,原本是因为韩元的一番话。

韩元一直很低调。他的圈子被拆散后,他开始主动疏远起曾经的好友来。倘有谁邀他参加酒宴或是聚会,他都会竭力推辞。

为了远离王秉耘的视线,韩元主动请求率兵到外县。王秉耘没有多想便同意了。

韩元得到允许后,带着弟弟韩咸、哑女林妙,小男童许松一起搬到了嘉县西边的陵县。与他同去的,还有手下的八百兵丁。

陵县原来的县令恰是王秉耘杀掉的三个人之一。新县令则是王秉耘启用的新人,三十岁出头,名叫张鸿。

张鸿并非陵县人,又是初做县令,对县城各种事务并不熟悉,因而各方面都要仰仗手握兵马的韩元配合。

韩元乐意配合张鸿,投桃报李,张鸿也在衙门里给韩元的弟弟留了位置。非但如此,他还像嘉县的江风那样,给韩家兄弟准备了一套宅院。就这样,韩元四人在陵县便安下家来。

当初从大良镇一起出来的四十多名少年,以马二憨、韩元、大虎,顺子这四人最得王秉耘的信任,如今四人已各领一营兵马。其他人一部分被任命为副都统,另一部分被安排做百夫长、副百夫长,剩下运气实在不好的,而今的军职也不低于队正。

韩元这营的副都统是他在烂桃村时的玩伴,大名叫刘二茂,大家都管他叫二毛。说起来,他的母亲和韩元的母亲是堂姐妹,他应该叫韩元一声堂表兄。不过他已经习惯了叫韩元韩哥。

二毛一向老实忠厚,对韩元也唯命是从。曾经的伙伴们,现在一个个都和韩元疏远了,只有二毛还跟在他身边。



在荆阳郡一番折腾后,不知道什么原因,西贼忽然离开了南平府,转到东宁府的地界去了。

高阳郡这边一下子失去了关于贼人的消息。

这对王秉耘来说倒是好事,至少短期内,贼人不可能再骚扰南平府,高阳郡自然也是安全的。王秉耘相信,给自己足够的时间,自己做一定能经营好高阳这片地盘,成为一方之霸。

随着地位的提高,王秉耘的野心也开始萌芽。他看得出,当今世道已隐隐有大乱之兆。这正是他们武人出人头地的最佳时机。



光阴似箭,转眼已到了冬季。

楚州地处夏国西南,虽然天气渐渐转冷,但雪下得很晚,也不深。

不过纵然是这样,陵县依然有许多官兵因为受寒而生病。

韩元很心焦。说得好听一点,这些官兵都是他的弟兄,说难听点,这些人等于他的财产。

为了让官兵们平安地度过这个寒冬,韩元一面着手给他们在城里分房子(官兵们之前都住在城外的军帐里),一面与张鸿商量,给众人筹集棉衣棉被,柴火粮食。

当然,韩元也试过派人到郡城向王秉耘讨要物资。不过王秉耘给他的回复是,让他和张鸿一起想办法,理由是郡城残破,自顾不暇。

王秉耘的话半真半假。

高阳城的确残破,但物资还是有一些的。只不过对于王秉耘而言,被他留在郡城的这三营兵马才是他的嫡系,他手头的物资有限,自然要先照应嫡系人马。

高阳城中的三营官兵,第一营的都统是大良镇出来的马二憨,第二营的都统是郡兵出身的沈忠,第三营的都统则是不久前被提拔的杨咏杏。

王秉耘的想法,韩元其实猜得到,所以他没有再诉苦,而是和张鸿苦思对策。

虽然过程无比艰难,但在张鸿的竭力配合下,官兵们过冬的物资还是勉强凑够了。

在韩元的授意下,张鸿将这八百人分配到一百多间无人居住的民房里,差不多八个人住一户。

因为担心分发给士卒的物资会被各哨军官私扣,韩元几乎走遍了官兵们居住的地方,一方面给生病的士卒嘘寒问暖,另一方面则把过冬的物资亲手交到他们手中。

韩元的行动收到了预期的效果。八百士卒们无不对他感激涕零,觉得跟着他很值。

孙氏父子

天气确乎是一天天冷了起来,雪也渐渐下得深了。这是一个忧郁的季节,仿佛许多人的心情。

荆阳郡的郡城中挤满了人。这些人来自不同的州府,操着不同的方言,如同牛马一般,苟活在荆阳城这座暗无天日的牢笼中。

因为天寒,不时会有人在夜里冻死。这些冻死的人,他们的尸体会在隔天被运出城去,扔到荒郊野岭喂野兽。

荆阳城已被西贼占据了。由于天气寒冷,贼人们没有继续流窜,而是选择窝在城里过冬。

西贼从益州一路打到楚州,裹协的人口已经超过三十万。其中能战的丁口不下十万,剩下的多是充当苦力的青壮和女眷。

西贼们如蝗虫过境般席卷各地,搜刮的钱粮不可计量,按道理应该足够这些人生存。不过,因为西贼首领生性吝啬,所以西贼之中,除了战兵以外,其他人基本上吃不饱也穿不暖。

西贼首领姓孙名富,字光宗。

孙富是益州南山郡人,出身佃户,祖上世代替人种田。到了他这代,由于年成不好,交不上租子,田地被地主收走了,一家人就此断了生路。无田可种的孙富一狠心,抛下了妻儿老小,只身到郡城闯荡。

初进郡城的孙富,人生地不熟,非但没有找到挣钱的行当,反而稀里糊涂地加入了一个烧香拜神的名叫升天教的地下教会。

孙富无处容身,索性便在升天教中混日子。因为他头脑灵活,相貌英武,很受教众喜欢,没过多久,竟得到教主的青眼,将他收为亲传弟子。

那教主年近六十,没有子嗣,孙富又极讨他喜欢,他便将孙富当成亲儿子一般培养。

教主虽是个神棍,但确实有些本事。孙富在他手下,不但学到了一身武艺,还学会了读书认字,以及如何装神弄鬼,忽悠教徒。

又过了数年,那老教主呜呼了,临终前留下遗言,让孙富继承自己的衣钵,做升天教新任教主。彼时的孙富方三十出头。

再之后,经过孙富的努力,升天教愈发壮大,一时间南山郡各县都有升天教的坛口道场,教徒发展到了十几万。

升天教的壮大让南山郡官府感到了不妙。随即,升天教遭到了残酷打击,无数教众或被捕或被杀。

孙富不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好不容易开创的局面被人硬生生地毁灭,一不做二不休,他干脆扯起反旗,发动叛乱。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匆匆起事的教众们,竟然轻而易举地攻占了南山城,随即一发不可收拾,在短短几十天内陆续攻下了南山郡的其他七县。

不过接二连三的胜利并没有让孙富膨胀,他虽然造了朝廷的反,骨子里还是摆脱不了对朝廷的畏惧。

因为害怕朝廷派大军来剿,孙富没有固守所占城池,而是裹协着百姓,且行且战,从益州一路打到楚州。

一路打来,所遇官兵的种种表现,让孙富越来越怀疑,自己还要不要继续流窜。如此不堪一击的官府,自己究竟怕它什么?

所以入冬以后,孙富终于决定在荆阳城歇一歇,或者,就从荆阳郡开始,慢慢蚕食这大夏的江山。



入夜,荆阳城内,一所富丽堂皇的宅院灯火通明。

一个约摸十七岁的少年,高近七尺,身形挺拔,生得剑眉星目,英武不凡。他头顶束发冠,一身宽袍,仿佛富家子弟,此刻正端坐在一张檀木桌前,安静地听先生讲经。

少年名叫孙循。光从外表上,任谁也看不出,他竟是反贼孙富的儿子。

给孙循讲课的先生有三位。一位是益州南山郡人,姓苏名赋,年约五十。

苏赋本是南山郡郡守的首席幕僚,郡城被攻破后,因为全家都落到孙富手中,他只得屈身事贼。

说起来,他不但是孙循的老师,更是孙富的军师。每当孙富遇到无法决断的事,都会虚心地向他请教。因为自己的命运已同反贼连为一体,为了自保,苏赋不得不竭力为孙富出谋划策。

另一位先生叫黄素,年约而立,原是益州一个落第秀才。

此人与苏赋不同,他是第一个主动来投孙富的读书人。他投孙富的理由很简单,就是觉得自己空有一身才华而得不到施展,想跟着反贼们做出一番名堂,留名青史。

孙富不太信任黄素。他总觉得,一个读书人放着太平日子不过,却来投靠自己,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但孙富也不好冷落黄素,于是安排他做自己长子的先生。

最后一位先生是楚州高阳郡人,几个月前才被孙富裹协到手下。

远在陵县的韩家兄弟也许不会想到,他们的父亲还活着,如今正在给杀妻仇人的儿子当先生。

经历了种种变故的韩桐,看起来憔悴了许多。他两眼无神,如同行尸走肉。

西贼杀进烂桃村的当日,平时庄重威严的韩桐竟被吓得六神无主,毫无反抗地便被抓走。

贼人们见他软弱无能,知他是个读书人,于是将他送到苏赋手里。苏赋知晓他的经历后,不禁可怜他,便向孙富推荐,让他留在孙循身边做先生。

妻子死了,两个儿子生死不知。现在的韩桐可谓孑然一身,一无所有。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自杀,可是每次都没有足够的勇气。他怕死,所以选择了苟活。



孙循是个非常聪明的少年。对此,教他的三个先生深有感受。

经史子集、兵法韬略,甚至诗词歌赋,几乎没有孙循学不进的东西。孙循不但学得快,而且记忆力极强,夸张一点说,他有过目不忘之能。

最令先生们惊奇的是孙循的态度。他是真心将三个先生当做老师看待,故而一直礼节得体,谦虚受教,从不摆架子。

孙循的童年其实十分不幸,两岁的时候,父亲孙富抛下他和母亲,只身进城闯荡。为了活下去,母亲只能带着他改嫁给邻村一个屠户。

孙循稍大后便跟着继父学杀猪,动辄被打得遍体鳞伤。那是他整个童年中最悲惨的经历。

那时的孙循,最羡慕的便是到私塾念书的地主家的儿子。

每次和继父到镇子里卖肉,孙循都会偷偷跑到私塾底下听先生讲课,也许是天赋异禀,他竟然在这种情况下学会了读书写字。

后来,孙富在城中混出名堂了,派人将他母子二人接走,孙循才终于摆脱了猪狗不如的生活。

贺寿

陵县。

韩元近来的担子轻了不少。因为风雪交加,天气恶劣,他白日里练兵的时间大为缩短。无事可做的韩元渐渐养成了读书的习惯。

以前韩元是不喜欢读书的,那时的他静不下来,总喜欢外出耍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韩元的性子慢慢地变了,话少了,想法多了,做事也稳重了不少。

有时候连弟弟韩咸都觉得他像变了一个人。不过对于韩咸来说,这样的韩元才是他心目中兄长该有的样子。

韩元的书房既宽敞又秀气,摆设讲究,古香古色。梨花木做的书柜上,各式各样的古籍应接不暇。看得出,书房从前的主人是个读书人。

虽然这书房曾被西贼洗劫过,但贼人明显对这些书籍不感兴趣,反倒是古董架上的玩物更吸引他们。

韩元只固定地看他比较喜欢的几本书。要么是国史,要么是地方志,或者是兵法。韩元的案头常摆放的便是这三类。别的书他不大感兴趣,也没有多余的精力研究。



这日下午,用完晚饭的韩元像往常一样到书房里静坐。小松忽然跑进房中告诉他,县令张鸿有事与他商量,正在前厅等候。

“张老兄,天气如此寒冷,不知何事到访?”

一见张鸿,韩元便率先寒暄道。

尽管张鸿比韩元大了十几岁,但二人平日里还是以兄弟相称。张鸿也乐得叫韩元一声小老弟。

张鸿笑道:“韩老弟,我没有别的意思,专程来你这讨杯茶水。”

张鸿的话是开玩笑,韩元当然听得出来。

这时,林妙恰将煮好的茶汤呈了上来。

张鸿端起茶杯,细细地品了一口,由衷赞道:“好汤,好手艺。这位莫不是夫人?”

林妙闻言,不禁两颊微红。低着头,默默退下。

韩元摇摇头,正色道:“张老兄别顾着说笑,还是先谈正事。”

张鸿道:“昨天郡里来了请柬。郡守大人的生辰快到了。”

“郡守大人?”

“嗯,忘了跟你说。王旅将已被朝廷任命为高阳的新任郡守。过几日恰逢他的生辰,可谓双喜临门。”

韩元奇怪道:“国朝三百年来,从没有武人做郡守的。旅将要是做了郡守,那谁做旅将呢?难不成身兼两职?”

“自然不是。不过,也差不多。”张鸿故作神秘道:“韩老弟可知谁将接任王旅将的位子?”

“谁?”

“王大荣。”

“他?为何是他?”

“因为,他是王旅将的儿子。”

韩元一下子有些难以置信,王大荣居然是王秉耘的儿子。这么久了,他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在韩元的印象里,王大荣一直是个老实忠厚,甚至有些蠢笨的人。完全看不出他和王秉耘有什么相似之处。好吧,而今想来,两者眉眼间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相似。

“意外吧。”张鸿笑道:“老兄我也是才知道的。”

“王大荣不是在嘉县守城么,现在他要升旅将,谁守嘉县?”韩元问道。

“听说是韩老弟的旧识,名叫胡二虎。”

韩元心下明了。

胡二虎就是大虎的孪生弟弟二虎。二虎本来一直在哥哥手下做副都统,现在不知沾了什么光,被王秉耘提拔了。

韩元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向张鸿道:“老兄来找我,是不是想商议给郡守准备什么贺礼?”

“正是如此。”张鸿道:“陵县如今这般破败,到底该给王郡守送什么礼物,简直愁煞我也。若是送得比其他县差了,恐怕郡守不高兴。若说送什么奇珍异宝,我还真找不出来。”

韩元也颇为头疼。两人商议了好一阵,决定还是先到县城各处好好搜寻搜寻,看看有没有什么西贼遗漏的金玉古董,若是真的没有,也只能凑些钱财聊表心意了。



王秉耘的生辰不日将至。

这边韩元和张鸿已备好了礼物:一对镶金玉宝瓶,数张古画,五件貂裘,三箱银锭。还有就是一些城里不常见的山珍野味。

这样的礼物,对于夏国的许多达官显贵来说根本上不了台面。但对韩元和张鸿来说,这已经算是极限了。

因为张鸿要留守县城,不能同来,韩咸便让弟弟陪自己一起上郡。同来的还有一百多负责押送礼物的陵县官兵。

韩元的车马离开陵县,行驶了一昼夜,到了嘉县。众人在嘉县歇息一夜,第二天早上继续出发。

嘉县的县令仍是江风。与陵县情况不同,江风和王秉耘的关系非同寻常,故江风要亲自进城一趟,二虎则被留在嘉县守城。

这样一来,江风便和韩元同路了。



清晨,晓风微冷。

一轮红日自远方缓缓升起,山峰,原野,江面,到处都是一派红装素裹。

马车上,韩元掀开车帘远眺,顿觉心旷神怡,浑身爽快。弟弟韩咸无心欣赏风景,只是不停地拨弄炉子,希望暖和一点。

韩家兄弟坐的是有篷马车,车里还有烧炭的炉子。相较而言,陵县的其他人只能坐在无篷的马车上,一边吹冷风,一边瑟瑟发抖。

韩元对面是江风的车马。不知道为何,江风那边竟有两张有篷马车。难道他带了家眷?

韩元正自疑惑,忽见一张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一双如玉般小巧玲珑的素手探了出来。

韩元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精致如玉的瓜子脸:

一双桃花美目,半睁半闭;两弯柳叶细眉,浓淡相宜。配上娇俏的琼鼻,微翘的朱唇,还有那吹弹可破的肌肤,简直美若天仙。

她缓缓地睁开眼睛,正好望见盯着她看的韩元,脸上顿时染上红晕,随即便合上了帘子。

韩元怔怔地望着那合上车帘,久久方回过神来,心中怅然若失。

他暗想:那姑娘就是江风的女儿吧。不知她是江落月还是江落霜。她为何要跟着父亲到郡城里呢?

想着,韩元一时间竟忘我了。

一旁的韩咸不由得奇怪:兄长这是看到什么了?怎么一会儿嘴角噙笑,一会儿又眉头紧锁。

心中疑惑的韩咸将头探出帘外,望了许久,终究没有看出什么名堂。

婚约

众人行了两日,总算在王秉耘生辰的当天赶到了郡城。

自那日在马车上惊鸿一瞥后,韩元的脑子里一直挥之不去伊的容颜。

一路上,但逢机会他便主动下车与江风闲扯,为的是再见她一面。

可惜江风对两个宝贝女儿看得很紧,韩元终究无缘得见。



高阳城在王秉耘短暂的治理下,似乎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繁华。

城中许多商铺已经重新开张,路上来往的马车络绎不绝。街头巷尾到处是赶集的百姓,摆摊的,挑担的,吆喝叫卖的,一片烟火气。

看到这些。韩元心里对王秉耘的评价又高了一层。

两队车马穿过郡城市集,转进一片民居,又左拐右绕了许久,总算到了郡守的府邸。

郡府门前站着许多专门迎客的下人,望见韩元江风等人到来,下人们立刻过来相迎。

同来的县城兵丁被他们另外带到侧堂招待,韩元这些主客则被引到正厅。王秉耘正在那里候客。

“江兄,别来无恙啊。快上座。还有韩小子,都别客气。”

王秉耘坐在正厅的一张太师椅上,心情无比舒畅,说起话来也叫人心热。因为今日是他三十四岁生辰。

“哈哈,下官拜见郡守大人,恭喜大人双喜临门。”江风前脚方进厅内,后脚便欲行礼。他虽然脸上堆笑,姿态却不敢摆高。

“哎,江兄,你我一向以兄弟相称。而今也不例外。”王秉耘一把扶住江风,低声道。

江风一副感动模样。俩人随即便寒暄了起来。

韩元等他二人话说得差不多了,方才将恭贺之词向王秉耘道了一番。王秉耘也对他说了些客套话。

时近午膳,客人们到得差不多了,王秉耘命人将大家带到后院入席。

不知是不是犯了桃花运,韩元竟正好与江家父女一桌。可惜的是两位小姐都戴着纱巾,看不清脸。

“江大人。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小子敬你一杯。”韩元斟了一杯酒,手执玉斝向江风行礼,眼睛却在偷瞟江风的两个女儿。

江风不好推辞,只好回敬一杯。

“韩都统,这次郡守生辰,贵县都送了些什么奇珍异宝?”

“哦。没什么,都是些糙物。”

韩元只顾着看人,江风与他问话,他却驴唇不对马嘴地乱答。

“嘻…”

两位小姐中,不知道是谁笑了一声。

一瞬间,韩元只觉心都酥了。

一旁的韩咸默默吃饭,心里对韩元的痴相一万个鄙视。兄长这是多久没见过女人?家里不是还有个林妙么?

韩元忽然回过神来,顿觉失态,忙道:“适才实在失礼,江大人海涵。”

“无事,无事。”

江风一副大度的样子,脸色却有些不好看。

“对了,江大人之前问我什么?”

“……”

江风无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王秉耘在几个仆从的陪同下,登上事先搭好的礼台。

众人知道他有事宣布,于是都停杯按箸,将目光转向台上。

“诸位贵客,王某近来有三喜,故此想敬各位三杯。这一喜嘛,今日是鄙人生辰,大家能赏脸到此,王某不胜感激。”

王秉耘说罢,身边的仆从立刻将一杯斟好的酒呈给他。他向众人隔空相敬,而后一饮而尽。

台下众人纷纷回敬。

“这二喜嘛。大家都知道了,蒙朝廷看重,王某不久前被委任为高阳郡守。今后治理这一方土地,鄙人不才,还要多多仰仗诸君。”

说罢他又向众人敬酒。

客人们听了他的话,大多连称不敢。

“这第三喜么,”王秉耘顿了顿,忽然道:“却是犬子与江县令长女的订婚之喜。”

听到这里,台下的韩元脑袋嗡的一声快炸了。周围一片恭贺之声,在他听来无异于苍蝇乱叫。

‘是她么?’韩元心里一阵抽搐,转头望向江风那边。

“爹,你要我嫁人?我连嫁给谁都不知道。我不嫁,我不嫁。”

江落月的声音带着哭腔。

望着席间众人异样的目光,江风一阵尴尬。他低声向女儿道:

“怎么不知道,这会儿不就知道了么。你嫁给郡守的儿子,那可是旅将大人。放眼楚州,上哪里去找十七岁的旅将?”

江落月大声道:“不嫁不嫁,万一嫁了个丑八怪怎么好。我管他什么旅将大人,我不喜欢就不嫁。”

“你……”江风气道:“不嫁也得嫁,反正婚约已经订了。最迟来年秋后,你决计要嫁进王家。”

父女俩的话,一旁的韩元听得清清楚楚。

‘我该不该做点什么?’韩元的心里难受至极。他基本可以确定,那日在马车上看到的就是江落月了。

可她要嫁的是王秉耘的儿子。

首先,王秉耘是自己惹不起的人。他的儿子王大荣现在是自己的顶头上司。

其次,自己能有今天,可以说是王秉耘给的。在韩元心里,王秉耘是恩人。虽然这个恩人当初还打算拿自己的人头换军功。

再次,就凭自己?能做什么?敢做什么?

午膳结束,韩元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陪在王秉耘身边溜须拍马。他借口不胜酒力,被郡府的下人安排到一间客房休息。

“兄长,你是不是看上江风的长女了?”

韩咸问道。他就是陪韩元来的,韩元不围在王秉耘身边,他自然也一样。

韩元仰头靠在一张椅子上,心情不好。向弟弟道:

“是。那日在马车上看了她一眼,我便……”

韩咸道:“兄长应该知道该怎么做吧。”

韩元点了点头。弟弟的意思无非是劝他放下妄想。

韩元在郡守府歇了三日,其间断断续续见了王秉耘几次。王府的酒席也办得差不多了,韩元觉得是时候告辞了,陵县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处理。

韩元要走,因为宾客众多,王秉耘没空相送,便让江风代为送别。

“江大人,后会有期,代我向郡守大人问安。”

“一定,一定。”

即将上车之际,韩元忽然又向江风道:

“江大人,你见过郡守家的大公子么?”

江风不知他什么意思,如实道:“从前在嘉县的时候,似乎见过,但是长什么样子,老夫倒记不清了。”

韩元没再说话,朝江风拱了拱手,便进了马车。

像江风这样厚颜无耻的人,在这大夏国还有很多很多。

新年

眨眼间除夕将至。夏国诸州各郡都充满着节日的喜庆。

南平府没有足够的兵马钱粮,不敢冒然向荆阳城的西贼发动进攻。西贼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也只在荆阳周遭活动,许久未再四出劫掠。

不过所有人都清楚,官兵和反贼迟早会有大战。不过目前的情况是,西贼正在全力休养,而官府那边则在暗中调动兵力。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年开春官兵便会主动进攻西贼。因为楚州州牧已暗令给其他两府的府卿,命他们无论用什么办法,要尽快派遣大军到南平府,协助南平府卿讨贼。

西贼窜进楚州后,楚州的州牧开始压力倍增。

益州的州牧因为剿贼不利,已被朝廷革职遣乡。从一州之长被打为布衣,这是多大的落差?楚州的州牧可不想落得那般下场。

不过仗虽然要打,但却是未来之事,至少此刻的楚州各地,难得的一片平静。



韩元自郡城归来后,闷闷不乐了好几天,有事没事便把手下的各哨军官叫进府中喝酒。众人不知他心中难过,只觉得他豪气慷慨。

直到年关将至,韩元才渐渐忘记了伤心事,脸上难得地有了笑容。

韩元府上唯一的女眷便是林妙,此外再没有一个丫鬟仆从。韩元的手下官兵大都把她当做了韩元的妻子,纵不是妻子,也是他的女人。

甚至韩咸都开始主动避嫌,尽量保持和林妙的距离。在他心中,林妙是个好女子,兄长娶她不吃亏。

其实在林妙的心中也隐隐有这样的想法,她现在吃韩元的,用韩元的,还住在韩府,可不是如他妻子一般么。但她生性矜持,又是个哑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意,只好每日尽心尽力地服侍韩元。

林妙虽没有倾城之姿,但绝对说得上清秀。可惜这样一个温柔贤淑的女子却吸引不了这个年纪的韩元。

现下韩元的心中,人世间再没有比江落月更美的姑娘。可惜,如此出尘绝世的一朵鲜花,却要插在王大荣那坨牛粪上。韩元每每思此都会义愤填膺。



除夕,韩元嫌四个人冷清,便把二毛、张鸿,以及手下的五个哨官

叫到家中吃年夜饭。

韩元每月的俸禄是白银四两,比张鸿少一两,比韩咸多二两。

在夏国,一两足银可以买两石新米。韩府人少,两石米几乎够吃三个月。因而,至少在这陵县,韩家算得上是富裕的。

林妙辛苦了整整半日,做了一桌子菜肴:红烧猪肘,糖醋排骨,醋溜鱼,白菜炖丸子,枸杞鸡汤,饺子……虽然都是些家常菜,但无一不费心劳力,做得色香味俱全。

众人到齐后,谈笑了不久便开始用饭。吃得尽兴,韩元便同手下的一帮哨官划起拳来。至于行酒令什么的,那是文人干的事,这帮丘八可不懂。

韩咸不喜欢划拳这种粗声大气的游戏,吃过饭后便找来一副棋具,同张鸿对起弈来。小松则乖巧地坐在一旁看两人下棋。

林妙无事可做,既不会划拳,也不懂棋艺,索性退到后厨去,没事找事地瞎忙活。

“韩哥,你有林姑娘这样的媳妇,真是有福气。”

望着远去的林妙,二毛一脸羡慕道。众人听了二毛的话,顿时纷纷夸赞起林妙来。

韩元这才察觉,原来不知不觉中,大家都把林妙当成了自己的妻子。

林妙这样的女子,当妻子固然是好的,可惜自己不喜欢。韩元心想,若是有机会,自己应该撮合她和弟弟在一起。不然林妙一直住在韩家,难免有人对她说三道四,或者跟自己纠缠不清。

酒阑客散,韩元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平常赴宴喝酒,他几乎没有真正地醉过,今天难得高兴,他便放开酒量,喝个痛快。最后还是林妙将他搀扶到房中。

韩元烂醉如泥。林妙小心翼翼地扶他上床,帮他脱了靴子,又打来热水给他洗脚。仿佛一个伺候丈夫的妻子。

韩元喝高了,忽自床上直起身来,低头吐了一地。

林妙又是给他擦拭,又是打扫地板。

“江姑娘。”

吐罢,韩元忽然讲起梦话来:“不,不要嫁给他。”

林妙听到他的梦话,心中万分难过,眼泪在眶里打转。

她正欲离开,韩元却一把抓住她的柔荑。

“江姑娘,别走……”

她怔在韩元的床边,眼泪已经滴了下来,正好落在韩元的手上。

过了许久,韩元紧握的手松开了。林妙这才揉了揉哭红的眼,轻轻地帮韩元合上门,离开了他的卧房。

韩家院外,往日冷清的陵县难得地热闹异常。随处可见烟花起,到处都是鞭炮声。

也许新的一年,整个高阳郡都会有新气象吧。

荆阳城此时也在庆祝新年,不过与高阳诸县不一样,荆阳城的百姓都是被迫的。

初时,年节虽至,但荆阳城里却冷清得可怕,没有一点过年的氛围。

孙富大怒,命人将爆竹烟花发放给城中百姓,叫他们燃放,倘若放得不够热闹,他便要杀人。

往日里死气沉沉的荆阳城这才有了些动静。



今夜,很冷。

站在楼头,眺望远方,韩桐什么也看不清。寒风刮过他沧桑的脸,他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孤独。

他恍惚又想起了烂桃村的妻儿,想起了在嘉县的朋友,想起了贼人屠村的那天。

他恨,恨贼人,也恨自己,恨自己没有临难一死的勇气,反而在为仇人做事。

可他终究还是怕,怕贼人,怕死,怕回忆起往事。

今夜真的很冷。

坐在卧房里挑灯夜读的孙循忽觉炉子冷了,身上的狐裘似乎也不够暖和。但他还是不肯睡觉,犹在读书。

孙循虽然好学,却不是书呆子。除开先生们讲经不算,白日里,他大部分时候其实都在与孙富的部下们练武。不论是射箭还是骑马,他与许多西贼中的老人都不相上下。这或许是天赋。

因为白日里没空认真地思考先生们讲的内容,因而孙循会在夜里抽时间将先生们所讲的文章再读一遍。

有时候连孙循自己也搞不懂,身为一个反贼之子的他为何要这么努力?但他心中隐隐有预感,或许将来有一天,自己会感谢现在的自己。

开春

残冬,随着冰雪的融化,默默而去;暖春,伴着东风的低吟,缓缓而来。

楚州的三月,依稀还残留着几分严冬的料峭。但举目周遭,桃红柳绿,燕舞莺啼,到处都散发着生命的气息。

按照年前制定的计划,郡里向诸县拨发了谷种、农具。韩元和张鸿不敢耽误农时,忙将这些物资一部分发给城中百姓,一部分交给陵县官兵。

为了鼓励百姓开垦,张鸿下令,除官兵外,陵县所有人不分高低贵贱,田是谁种的,地就是他的。

官兵这边,韩元特地在城外划出一片区域供大家耕种。

所有官兵,以什为单位,十个人互相配合,共同劳作,凡所种良田皆归十人共有。将来如不当兵,这些良田则由这十人协商平分。

以身作则,韩元带着二毛和手下五个哨官,组成一个七人耕田队。他们每天同众官兵在田间地头开荒除草、牵牛犁地,引水插秧。

清明将至,陵县各地大多种上了稻谷。

不唯陵县,高阳诸县都是这般。这些种下的稻谷,最多到七月就能收割。若是天公作美,赐下一个丰收,充实一下郡城那空空如也的府库,也许王秉耘又要继续扩军。

北面近日有好消息传来,交战数年的昆夏两国终于订下了停战盟约。

夏国做了较大让步,不但将燕州的部分疆土割让给昆国,还答应每年向昆人进贡钱粮布匹。

盟约虽然可耻,但对眼下的夏国来说,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北患暂时得缓,朝廷终于能腾出手来收拾各地的反贼了。

为了解决西贼,朝廷特地给楚州拨下一笔巨款。对于楚州州牧来说,这笔巨款烫手得很,可他不敢不接。

朝廷的意思很明确,务必要剿清反贼。倘若剿贼不力的话,楚州州牧非但官职不保,恐怕人头也要落地。

另一方面,朝廷终于决定要重开科举了。

朝廷的科举,分郡试、府试,州试和国试。

郡试上榜的,都称秀才;府试上榜的,通称举人;州试上榜的,统称贡生;国试上榜的,则称进士。

韩咸知道消息后不禁心动。他自小便有考试当官的梦想,若不是后来命中有变,也许现在他还在为这个目标努力。

韩元自然是支持弟弟的。衙门胥吏毕竟是个不入流的职务,没有朝廷的官身,甚至俸禄都是县衙给的,而不是吃皇粮。

韩咸天生就是读书的料子,这样有才学的人,不去参加科考,实在是浪费。

不过开试的日子还未到,韩咸只能先到郡城报名。

朝廷为了贫苦学子考虑,报名一律不收费用。不过罪犯、娼妓这些社会中的下九流以及家属是没有资格报名的。

韩元如今加入了军户,按律,将来他的子孙无法参加夏国的文举,不过武举倒还可以。弟弟韩咸并非军户,自然可以应闱。

三百多年没有大事发生的夏国,文贵武贱几乎成了常态。也就是近世,朝廷四处用兵,武人的地位才有所提高,不过仍矮着文官一头。

这些按下不提。且说荆阳城,西贼似乎是打算在当地扎根了,直到现在都没有继续流窜的动作。

孙富今日将部下们召集到一堂,想同众人商议以荆阳郡为地盘,逐步向东宁府四周扩张的事。

“众位兄弟,四处流浪的日子过够了吧?本教寻思着,是该寻个地方给大伙安家了。依我看,这荆阳就是个好地方。”

孙富开口,声如洪钟。

“教主说得有理!俺没话说!”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大声附和道。

这汉子名叫韩威,生得一脸凶恶,身上穿着抢来的绫罗绸缎,显得不文不武。

“教主说的自是真言,但是小弟近来听到风声,夏廷在北边的战事已经结束。小弟担心,我等一旦以此为基,夏廷必会竭力来攻。”

说话的是个枣脸汉子,高有八尺,浓眉长须,仪表堂堂。此人姓秦名川,字长野。

秦川是升天教的老人,与孙富年纪相仿,二人几乎是同时加入升天教的。只是他运气比孙富略微差了些,没有得到老教主青眼。不过现今的地位却也是数一数二的。

苏赋听了片刻,向孙富道:“老夫赞成秦长老的看法。荆阳郡虽说良田无数,物产丰饶,但我教中兄弟大多是益州人,客居此地,没有基础。日久天长,恐怕会生出乱子。”

顿了顿,他接着道:“这是其一,其二便是秦长老方才所言。我等一旦在此久驻,就等于任官兵进攻的活靶子。先时朝廷重心在北,所以无暇南顾,现在却是不同了。试想,凭荆阳这一隅之地,如何能与夏廷那庞然大物搏斗?以老夫的愚见,我等不如转回益州,盘踞高山巨泽,暂做蛰伏,待时而动。”

韩威听罢,不屑道:“军师也忒胆小了。咱们兄弟一路打来,何时怕过那些官兵?要照我看,还是教主说得对,咱们就以荆阳做地盘,不出一年就能打回益州老家。”

孙富听了秦川和苏赋的话,本来有些动摇,此时韩威的话又让他坚决了起来。

他拍板道:“本教十万带甲天兵,何必怕他夏廷?本教决心已定,就从这荆阳开始,将这九州颠倒过来!”

众人见他主意已定,不敢再说反对的话。转而纷纷歌颂起教主英明神武来。

孙循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他心里已感到大事不妙。

其实孙富只要冷静下来好好地想想就会知道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但他身为一教之主,言出必行,不能做朝令夕改的事,哪怕他现在反应过来也悔之晚矣。



出于长期考虑,西贼也发动裹协的百姓在荆阳郡各地开荒种田。不过这些种田人都是被迫的,故而积极性不高,效率也很低下。

孙循偶尔会出城观察民生,每当看到孙富的部下鱼肉百姓,他都会出面制止。父亲的所作所为,在他看来真是愚蠢透底。至少他觉得,换做是自己,一定能比父亲做得好。

备战

立夏以后,朝廷打算对西贼动手的意向越来越明确。

高阳郡的王秉耘收到府卿命令,要他收拢兵马,加紧训练,随命令而来的还有大量的钱粮甲胄。

这次州牧将物资拨向各府的时候下了严令,谁若是敢伸黑手被他察觉,定斩不饶。

三府的府卿知道将有大仗要打,为自己考虑,也都收敛了起来,不向这些物资伸手。

南平府卿的意思,是要王秉耘将郡下的五营兵马全都调进府城听命,待州里的命令下来,各旅兵马便出城听候调动。这也是州牧的意思,州城将会派一位将军到东宁府指挥三府官兵进攻贼人。

不过府卿不知道的是,王秉耘手下不止有五营兵马,而是有整整十个营。只不过其中的五营不在朝廷编制内,是王秉耘的私军。



播种已经结束,此时高阳各县的官兵们,最重要的任务便是拼命操练。所有人都知道,过不了多久便要打仗。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的老话他们都听过。

陵县,韩元手下已经有一千多号战兵,众人此时已在校场上集合完毕。

韩元在平地上白刃拼杀还算厉害,一上马便不行了。毕竟从小在南方长大,他以前几乎没有骑过马。

可以说高阳郡的官兵都不擅长马战。

除了白刃拼杀,韩元的箭术也算不错,只是比起他的副都统二毛,他却要甘拜下风。

论拼杀二毛决计不是韩元的一合之敌,但他的天赋在于远程攻击,无论是打弹弓,扔石子,还是射箭,他都奇准无比。不说百发百中,也算得上千里挑一了。

校场上,二毛又开始向众人吹嘘自己的箭法:

“我说你们别不信,百步之内,哪怕是只苍蝇我都给你射下来。”

“得了,别光说瞎话。”一个哨官指着远处的一只飞燕,激将道:“你若能射下那只鸟来,晚上俺出钱请你吃酒。若是射不着,以后少跟俺们吹大气。”

二毛仰头看了看,估计那只燕子离他有两百余步。这对他来说还是有些难度的。

“好!”

他满口答应,言毕,熟练地从箭囊中抽出一支长箭,搭弓瞄了起来。

“中!”

只听‘嗖’的一声,飞燕应声倒地。

众人全都看呆了。

“怎么样,服了吧?”二毛一脸得意。

这时韩元走过来向他道:“谁不知道你射箭射得准。打仗可不光会射箭就行,来,跟我比划比划。”

说罢便将一根长槊扔给他。

“别呀韩哥,你知道我不会骑马,更不会使这玩意。”二毛叫苦道。

韩元道:“我知道,我也不会,就是不会才要学。我们这些武人,不仅步战要了得,马上功夫也不能差。”

二毛无法推辞,只得硬着头皮上马与韩元演练起来。不出两个回合他便认输了。

“不打了,不打了,累得要死。反正也打不过韩哥。”

二毛翻身下马,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众人都笑了起来,校场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郡城的马二憨也在抓紧时间练兵。

高阳郡现在的旅将是王秉耘的儿子王大荣,此次调兵上郡的事将由王大荣负责。

王秉耘作为一郡之长现在不能随意离郡,毕竟名义上,他还是大夏的臣子。

王秉耘不放心儿子,唯恐王大荣指挥不了五郡兵马,所以想让马二憨随儿子同去,以期在他左右帮衬。马二憨自然不敢拒绝。

这次出战,王秉耘决定派本郡的马二憨、沈忠两人辅助儿子。至于其他三营要派谁,他还没有想好。

大良镇出来的几人都是什么货色,王秉耘还没有韩元了解。

马二憨力气大,使得一手好大刀,手下的士卒无人不服。 但人无完人,他的箭术偏偏一塌糊涂。

与之相比,驻扎卫县的大虎什么都不擅长。大虎此人除了凶悍,没有别的本事。可以说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典范。

嘉县的二虎同哥哥相比稍微机灵一点,不过他的武艺也稀松平常。

而广县的顺子则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平庸之辈。

除了马二憨,其他三人大概带不出什么好兵。

至于沈忠、黄彪、金守华、杨咏杏,董大黑这五人,韩元对他们不甚了解。

官兵们还在摩拳擦掌,西贼那边却有了动作。

西贼们秉承着孙富的意志,兵分三路向东宁府诸郡发动猛攻。各郡抵挡不住,纷纷失陷。

告急文书雪片般飞来。朝廷等不及了,派人带来的皇帝的旨意,要求楚州州牧立刻发兵。

州牧把命令下到三府,三府又把命令传到各郡。

王秉耘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先将十营兵马全都调进郡城来,然后留下五营保卫郡城,另外五营派到府城参加讨贼大军。

出乎韩元的意料,他这一营居然被王秉耘留下守城。随王大荣出征的五个都统分别是:马二憨、沈忠、董大黑、大虎,顺子。

韩元有些失望,没有仗打,就意味着没有军功,自己这段时间来辛苦的训练也全都白费了。

不过王秉耘既然这么安排,他也不敢再说二话。

此时,几乎所有楚州军民都认为,官兵此次出战必能大获全胜。包括韩元也是这么想的。

楚州的三府兵马加上州城派出的两万五千多人,官军这边近乎有十五万大军,对外则号称四十万。

无论是人数、装备,还是后勤方面,官军都要比荆阳郡的西贼好得多。如果这样都能打败仗,那这大夏国也许真是要到叔季了。

也因此,诸府各郡的官兵们纷纷踊跃地参加征讨大军。谁都想趁机捞点功劳,以便更上一层楼。换在承平的时候,武人想上进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荆阳这边的西贼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孙富听说官军将至,急命各地兵马赶回荆阳城防守。官军来势汹汹,他可不能干分散兵力这种蠢事。

此时的西贼也开始备战,不过他们大多数人对官军的战力都嗤之以鼻。从益州一路打来,他们还没有遇到过什么值得高看的对手。

只是大战在即,不知为何孙富的心中却有些忐忑。最近他一会儿左眼皮跳,一会儿右眼皮跳,也不知是什么征兆。

战起(一)

四时天气促相催,一夜薰风带暑来。

进入立夏之后,楚州的天气逐渐阴晴不定,各路官军的行军速度也变缓了许多。南平府的五郡兵马在耗费了五六日的时间后,总算都在郡城集合完毕。

南平府本就有三旅府兵,所辖五郡兵马到齐后,城中一下子有了八旅大军。

按照夏国武制,府下各郡原本只有三到四营郡兵。不过,因为西贼的到来,朝廷已经允许楚州各郡扩兵成旅,在郡守之外,特设了一个旅将,以便统制各营。

西贼还没有坐大,若是事态严重,朝廷也许会让府城增设将军,州城特设元帅。

开拨在即,各郡旅将有意让手下军人放松放松,因而府城各地的歌楼酒肆,一时间人满为患起来。到处都是吃酒宿娼、聚众闹事的军士。

正在府卿为这些丘八头疼不已的时候,州里终于传来了出师的命令。

楚州三府,分别为南平府、东宁府,北安府。

就地理位置看,东宁府西南与南平府接壤,东北与北安府交接,而西贼盘踞的荆阳郡则位于东宁府中部,距府城不远。

按州城将军制定的行军计划,南平府的八旅人马要迅速赶到东宁府城与东宁大军会合,将军本人也将带领一军人马尽快赶到。待南平军、州军与东宁军回合后便着手向荆阳发动进攻。至于北安府的大军,州城将军的意思是,让他们以偏师的身份由北而下,配合主力南北夹击。

一切似乎都有条不紊。



十日后,东宁府城。

两府大军已经会师。由于数日奔波,人马疲乏,州城将军令各军先做休养,待北安军有消息传来便开始攻城。

州城将军姓冯名石,四十岁上下,祖上几代都是世袭将军。按制,世袭将军每隔一代便要换州驻守,到冯石这一代,恰好分到楚州。

冯石高约六尺。虽是将门出身,但自幼娇生惯养,没吃过什么苦头。他平日里从不骑马,都是乘车坐轿。因而养得头胖身圆,看上去有些笨拙。

谋兵布阵,幕后指挥,冯石还是有些韬略的。至于马上杀敌、陷阵冲锋,那是莽夫才做的事,冯石自视为人上之人,从来不曾想过这些。所以他的武艺几乎一点也无。

大军在东宁府驻扎了三日,粮草消耗得惊人,却没有收到北安军南下的消息。

冯石估计北安军已在来的路上,同众将商议一番后,认为不能再等。

于是大军稍做准备便匆匆誓师,浩浩荡荡地向荆阳开去。

十万官兵,满怀斗志,铺天盖地,声势浩大地向荆阳境内杀去,短短几日便接连收复数县。一路上,除了偶尔遇到过百十个出来侦查的贼人探马,官兵们几乎没有打过仗。

如此顺利的进展,让大多数官兵生出了轻敌的心理。不过身为全军指挥的冯石却越发警惕起来—他总有一种重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或许是祖传的性格,越是一路无人,冯石越小心翼翼。行军途中,他一直收拢各部,不让任何人掉队。夜里扎营,他专门派出守夜官兵,手执金柝,四下巡逻,以防贼人偷袭。

众人行了十数天,眼看便要到荆阳城下了。冯石这才微微放松了些,他想,贼人应该把兵马都囤集在城中,等着官兵去进攻了。



小满将至。

本来一直阴晴不定的天气,今日忽然放晴。十万官兵的头上是骄烈如火的太阳。

大军马上便到荆阳,诸将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起来。

冯石帐下,诸将聚在一起商议军情。

“将军,小将请率一旅兵马充当前锋,为将军探路。”

一个长脸旅将自荐道。此人是州城出身的旅将,名叫马力,跟在冯石身边多年。

另一个黑面大汉咧道:“将军,您可不能偏袒自己人。咱常山的兵马也不是吃素的,某家愿为将军杀开一条血路。”

黑面大汉叫李馗,南平府常山郡人。此君是个猛人,西贼过境南平,肆虐诸郡,唯独对李馗镇守的常山郡城久攻不下,因而弃了常山郡城,转入东宁府。

冯石原本不想轻进,但诸将热情正盛,他不能打击大家的士气。

思索了一番,他决定派李馗做前军。

“李旅将,本将在州城就听说过你常山李老虎的大名。好!既然你自请长缨,本将就着你提本部人马,替十万大军开路。”

李馗大喜,领命退下。



食过午饭,李馗率领手下五千人马离开军营,沿小路朝荆阳城奔去。因为李馗一旅是探路前军,所以冯石特地将为数不多的马匹分给他们。

众人平安无事地在路上行了两个时辰。李馗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看起来威风凛凛。

“启禀旅将大人,探马来报,前方发现一片松林,恐有贼人埋伏。”一个传令官来报。

李馗道:“探马怕死,既疑有贼,怎不派几个人进去查探一下。急着回来做甚?”

其时正是午后,天气炎热,蝉噪鸟鸣。李馗解开水囊,喝了几口,又下令道:“命一营官兵充当前军,再探。”

一营官军小心翼翼地进林搜索一番,却没有见到贼人的影子。

李馗得知后,气道:“这些探马,无端浪费本旅将的时间,待我扎下军营,非得打他们军棍!”

随后五千官兵又陆续穿过了两片高过人腰的荞麦地,皆无异样。

李馗举目望天,见日已倾西,担心大军天黑前不能到荆阳城下,于是下令全速前进,也不派前锋打探了。

此时,一片竹林之内。

数千名全副武装的西贼士兵一言不发地伏在地上,身上全都覆着竹叶。如果不走近,根本没人能发现他们。

“威爷,前方的兄弟看到大队骑马的夏兵过来了。”

一个传讯的小卒低声向一个大汉道。这大汉便是西贼的大将韩威。

韩威拍了他的头一巴掌,骂道:“大队是多少?”

小卒惧道:“前边的兄弟说,和咱们差不多。”

韩威吩咐道:“要兄弟们不要打草惊蛇。”

韩威的心中是有些恼火的,孙富居然让他来这里埋伏官兵。他韩威再怎么说也是升天教里数一数二的人物,应该和官兵堂堂正正地野战才对。打伏击这么阴险的事,怎么能让他来做呢?

但是孙富认为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韩威无法,只能应允下来。

他心里盘算着:现在自己有四千多弟兄,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人数上又和官兵差不多,再加上是打伏击,胜算怎么说也有七八成。

思毕,他便沉下心来,静静地等待官兵入网。

对面的李馗完全不知道自己即将踏进西贼的陷阱。

战起(二)

竹林里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寂静得诡异。李馗心中隐隐感觉不对。

“传令下去,让各营兄弟提高警惕。”

李馗说罢,抽出腰刀四下张望起来。

因为林深草密,骑马不便,五千官兵都已下马步行。众人提心吊胆地走了许久,似乎没什么异常。

“啊…”

忽然有人发出一声痛呼,随即号叫声越来越多。

“西贼!西贼在林里!”

“救命!”

无数羽箭从四面八方射来,官兵们猝不及防,损失惨重。

所有人都晕头转向,分不清有多少贼人,埋伏在什么地方。

李馗大骇,急忙传令道:“各营不要慌张,举盾列阵,朝一个方向,随我冲出去……”

话未说完,一支冷箭从他头顶飞过,几乎射中他的脑袋。

手下亲兵恐他出事,立刻举盾将他保护起来。

李馗手下的兵马不愧是官兵精锐。短暂的慌乱后,众人立刻按他的命令,以什为单位,五人持盾,五人举矛,渐渐地稳下阵脚。

西贼那边接连放了几阵箭雨后,发现官兵正在列阵突围,于是改变战术。

他们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张张巨网拉出来,向列阵的官兵撒去。

官兵们仿佛鱼虾一般被那巨网网住,许多人刚站起来又被绊倒。

“啊…”

“娘哇!”

巨网下又是一阵阵惨叫。

原来贼人在网中藏了许多铁钩、铁刺,铁蒺藜。被网中的官兵,不是手臂被钩破,就是脚板被刺穿。

“儿郎们,随爷爷冲杀!”

韩威一声大吼,手执长刀率先冲了出去。

“杀!杀!杀光他们!”

西贼们挥舞着各式武器,红着眼,呐喊着,仿佛一群凶神,不要命地冲向官兵。

被巨网困住的官兵们仿佛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贼人们或用刀砍,或用矛捅,网下传来一阵阵绝望的哀嚎,鲜血几乎汇成了一条小溪。

“旅将大人,快走吧!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百余名亲兵拼死杀开一条血路,保护着李馗冲出竹林。

西贼们只顾围杀网下的小虾,不曾想放跑了一条大鱼。

李馗一行人把马都丢在了竹林中,几乎是跑着回去的。

因为心中恐惧,众人不敢有半刻停歇,一直跑到天黑方才跑回官兵的军营,许多人都跑到脱力,甚至吐出血来。

韩威知道有百余名官兵逃走了,但他并没有派人追赶。

他知道,那些溃兵逃回去,为了推脱责任,一定会把自己这群人描述成以一当十的怪物。让他们自乱军心,没什么不好。



军营下。

“将军大人,李馗无能,辜负了您,辜负了大伙,辜负了朝廷啊。请将军准我一死谢罪!李馗实在没有颜面苟活。”

吃了败仗的李馗满脸是血,一身狼狈地跪在冯石的帐下,一面嚎啕痛哭,一面自请受死。

其实他并没有受多少伤,身上的血迹都是别人的。

冯石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狠狠地瞪着李馗,那眼神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

李馗脸色一白,生怕将军大人一怒之下真的斩了自己。

好在,冯石没打算杀他。

“李旅将,这次是西贼狡诈,你也是一时大意,本将不怪你。下去安心养伤吧。”

冯石强忍着满腔的怒火,非但没有责怪李馗,反而好言将他安慰了一番。

“多,多谢将军大人!李馗今后一定将功补过,为大人杀尽西贼!”

李馗是发自真心的感激涕零。

他这次差不多把老本都赔光了,出发前带了五千人马,回来时只有不到两百多人。实在是打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大败仗。

言罢,他不敢多待,两个亲兵将他一瘸一拐地扶出帐外。

军帐内,冯石举起面前一只茶杯,正欲狠狠摔下,临到手边,又轻轻地摆回桌上。

冯石有自己的苦衷,他不能动火,也不能怪李馗。

各郡兵马原本都不归他统属,只是因为朝廷的一纸军令,这才暂时归他指挥。若他今日把李馗斩了,难免会叫其他郡的将士心寒。

不管怎么说,让李馗做前军是自己的决定,吃了败仗也不能全怪他,自己也有责任。

如果因为李馗打了败仗就要斩他,那下次谁还敢主动请缨?

冯石叹了口气,心中有些恨起州牧来。州里有两个将军,为什么要选我冯石呢?要是打胜了还好,要是败了……

冯石不敢再想下去。



虽然出师不利,但是官兵们还是要行军。

有了之前的教训,冯石这次只派少量探马开路,不再派遣前军。

十万官兵直接沿官道开赴荆阳城,路上也没有再遇到贼人。

荆阳城城郊,十万大军在耗费了一天时间后,终于扎下了军营。

期间贼人也曾小规模地出城进行骚扰,不过都被官军击退。



荆阳,东宁之险城也。长一千余丈,宽八百余丈,高近五丈。背倚高山,面临激流,居高临下,易守难攻。

官兵扎营后,试探性地向西贼进攻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

冯石忧心忡忡,一筹莫展。

这仗究竟该怎么打才能打赢?照目前这种打法,决计是打不下去的。

思来想去,冯石觉得只能用一种最笨的办法—围而不攻。

这不但是最笨的方法,也是最浪费资源的方法。十万大军围城,每日的兵粮马草,不知要耗费多少。

好在,官兵们背后站着的是楚州,是整个大夏朝廷。官兵耗得起,贼人却耗不起。

冯石相信,只需围上三个月,西贼要么强行破围,要么就在城中等死。不管怎样,官兵们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想到就做。冯石立刻将各旅军官召到帐下商议。

军官们近日强攻荆阳,各部都受到损失,现在将军提出这么一个风险极低的方案,众人自然无不赞成。

不过,围城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官军们不仅要在荆阳城外挖掘大量的壕沟,修筑高墙,以防止贼人突围,还要运输辎重,保障后勤。这些都是大工程。

为了麻痹贼人,官军们出动了少量人马每日佯攻,主力则全部在挖壕筑墙。

城中的西贼们起初不知道官兵意图,后来渐渐发现自己被四面合围了,顿感大事不妙。



荆阳城,一座府宅内。

一连数日,升天教的高层都在商议军情。

“教主,只要您下令,我立马带着天兵杀将出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每次商议军情,韩威总是急不可耐的发言,每次说的意思也都差不多,无非是想光明正大地与官兵大战一场。

秦川斥道:“韩二赖,你小子真是没大小,教主尚未开口,哪有你说话的份。”

西贼们商议军情一般都有座次,孙富首席,秦川次席,再次是苏赋,然后是韩威一干人等。

孙富抬起一杯茶,抿了抿嘴,淡淡道:“韩兄弟是个急性子,本教不见怪。大家还是商议军情。”

秦川道:“小弟认为,荆阳城地高城险,官兵攻城,必定死伤惨重,但如今荆阳四面被围,我军强行突围的话,只怕会落得一样的下场。不如先静观其变。”

“呵,秦大眼,你说的这是什么屁话?官兵围城,我等不早日突围,再等下去岂不成了那什么,什么中之鳖了么?”

韩威本想卖弄一下文学,结果硬是记不起到底是什么之鳖。

见众人说得差不多了,沉默了半晌的苏赋才缓缓开口道:

“老朽这里有一策,不过却不是老朽想出来的,是少主的计谋。”

众人哄笑起来,少主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还能有什么妙计不成?

不过,当苏赋把孙循的想法说了一遍后,众人却都不再说话。

连孙富都有些不敢相信。

原来自己对儿子一点都不了解。

战起 (三)

北安军总算有消息了,五旅兵马最迟在三天后赶到荆阳。

冯石简直怀疑这群人是王八转世,各路兵马会师东宁府不过用了十几日,北安军却硬生生用了二十多天。

早前雪中送炭的时候不来,现在大军已将荆阳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倒是来锦上添花了。

西贼被官兵包围后,龟缩在城中,一连数日,既没有突围的意思,也不见什么小动作。冯石有些捉摸不透。

自古兵家围城,莫不围三阙一。冯石也算是将门出身,自然不会不知道这条兵法。

十万官兵分作四路围城,其中东西南三路都戒备森严,密不透风。唯独北路看起来防守稀松。

冯石知道西贼狡诈,不可能看不出他的用意。不过他相信人性都是趋利避害的,贼人只要看到一线生机,哪怕心中怀疑,也会抱着侥幸的想法去尝试。

冯石专门派人探查过,荆阳城北面有一片杂草丛生的凹地,从远处看,仿佛一个陷进地面的巨盆。这正是伏击贼人的好地方。

冯石在那凹地周围安排了不少兵马,还命人准备了大量的干柴。一旦发现敌人突围,伏兵们便会立刻点燃干柴,通过浓烟通知其他三路大军。



近来天气一直很晴朗,冯石相信是上天在暗中保佑自己。

果不其然。

“将军,北面升起狼烟,贼人突围了!”

传令官激动地跑进军帐,将这个重大军情禀报给冯石。

冯石不敢相信地问道:“贼兵有多少人?其他三路兵马知道了吗?”

传令官道:“从狼烟数量上看,贼人不下二十万。伏兵正在拖延,各旅将官都已点齐兵马,只等将军一声令下!”

“还等什么!让他们立刻追击!”冯石大骂。

三路大军得到命令后,立刻马不停蹄地向荆阳城北面杀去。连冯石也不顾危险,亲临战场指挥各路官兵。

不到一个时辰,三路官兵杀到了凹地。

“兄弟们,封妻荫子的时候到了!随我冲杀!”

冯石麾下,马力一马当先,率领一旅官兵精锐率先冲下凹地。

随后,十万大军按照原定的计划,兵分六路,从不同地方向冲下凹地,生怕放走一个西贼。



“杀!杀光这群狗日的!”

马二憨骑在一匹大青马上,手握长刀,大声呐喊着向前冲锋。

此刻,他想起了大良镇,想起了马庄,想起了惨死的双亲。不禁双目通红,气血上涌,满脑袋只剩下杀人的欲望。

一路走来,高阳郡这五旅官兵几乎没有参加过什么像样的战斗,不是被安排押运粮草,就是去挖壕筑墙。还好,眼下就是建功立业的机会!

凹地四周,万马奔腾,呼声如海,场面说不出地盛大。

任何一个男儿身在此地,想必都会被这恢宏的气势感染,想化作大军的一部分。

那凹地下的贼人如同斩瓜切菜般被官兵屠戮,伤亡几乎是一边倒的局势。

原来贼人如此不堪一击!官兵们的心中都暗自吃惊,旋即更加卖力地拼杀起来。

一路的残肢断臂,到处都是贼人的尸体。这些贼人普遍没有甲胄,手中的兵器拙劣不堪。他们像是从未打过仗一般,一任官兵杀进杀出。

马二憨如同恶鬼出世,逢人便杀,直杀得天昏地暗,南北不分。

一阵凉风吹过,马二憨突然惊醒起来。这样的一群乌合之众,怎么会是一路杀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西贼?

有诈!一定有诈!

马二憨心中大急,连忙约束部众,不让他们太过分散。与此同时,他拼命地寻找王大荣,想让他命令高阳五旅,不要再向前冲。

“旅将大人,不要让弟兄们乱冲了,咱们八成中计了!”

远远地望见王大荣,马二憨立刻竭力嘶吼。

官兵们杀得性起,已经失去了秩序,到处都是追杀残贼的士卒。各郡旅将已经无法有效地指挥所部。

周围都是乱糟糟的人群,王大荣听不清马二憨说些什么,正打算骑马过来,一支羽箭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恰好射中他的脸颊,他一下子从马上栽了下去。

无数支羽箭,铺天盖地,没有任何预兆地自四方袭来。无数官兵仿佛风吹麦浪般中箭倒下。

一时间,所有官兵都懵在了原地,这是怎么回事?

“神兵降世,同主人间!洪福无量,万寿升天!杀!”

无数西贼人马呐喊着教中的口号,仿佛从天而降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乱成一团的官兵。

战局发生了戏剧性地逆转。

这次是贼人像屠猪宰狗一般追杀官兵。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冯石呆若木鸡地站在地上喃喃自语,几乎快被西贼杀到近前。

“将军,快逃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先前被冯石放过一马的李馗,因为感激他的不杀之恩,一直在他身边拼死保卫。

“弟兄们!咱们生路已断,眼下决计是逃不出去的。不如背水一战,就是死也死得痛快!”

马力确实是一名猛将,他一边收拢溃兵,一边大声呼喊。

许多只顾逃命的官兵听了他的话,渐渐有意识地向他靠拢。一时间有万余名官兵稳定了下来,开始反击。

“弟兄们!咱们杀出一条血路!”

见马力收拢了溃兵,李馗趁机大喊。他决定借这溃兵拖延时间,偷偷保着冯石逃出去。

马力知道李馗的意思,他受冯石的大恩才有今天,现在要拿他当诱饵,他没有怨言。

“冲!”

马力一声大喊,纵马冲向贼兵。

他的身后是一万多没有选择的官兵。



高坡上,孙富望着山下交战的双方,心中感慨万千。这一仗,他算是打赢了。不,应该说是儿子打赢的。

这一仗完全是照孙循的意思打出来的。因为知道官军会围三阙一,孙循特地将计就计。

西贼一路走来,裹协了近二十万充当苦力的民夫青壮,与战兵相比,这些人的命显得贱如蝼蚁。

按孙循的计划,先派人给苦力们分发少许破刀烂甲,再命一万多战兵监督他们,大张旗鼓地向城北突围。

孙循时常出城,自然知道城北有一块适合伏击的凹地。官兵们可以在那里进行合围,他也可以来一场反合围。

一切不出孙循所料,官兵们见出城的西贼数量庞大,错以为是对方主力,争先恐后地杀将过去。

城中的西贼精锐把握好时机,悄悄跟在官兵身后,待官兵们杀得疲乏了,这才突然杀出。

这一仗,官兵败局已定。

意外

贼人一阵屠戮后,剩下的官兵们自知无路可退,反而百十人为一组,做起了困兽之斗。战局一下子又激烈了起来。

可惜官兵们终究回天无力。到了落日之时,胜负已见分晓。除了微乎其微的官兵逃出生天外,其他人大都变做了冰凉的尸体。

西贼胜了,但只能说是惨胜。

尽管他们占据了天时地利,但仍然损失了大量人马。原因有二:一个是因为装备上的劣势。官兵的甲胄普遍比西贼上乘,武器也配备完整,拼杀的时候西贼往往吃亏;另一个是因为官兵们濒死前的挣扎,人到了绝望的时候往往会陷入疯狂,这也导致西贼们伤亡惨重。

这一仗结束,楚州的十万官兵全军覆没。西贼这边,除了被之前官兵屠戮的二十多万苦力,战兵也死了四万多,受伤的则不计其数。

眼看着夜幕将至,孙富命大军先回荆阳城休养,待明日天晓再做打算。



第二日,除了受伤不能行动的战兵,大部分西贼都被发动到北城清理战场。

孙富没有去北城,虽然他杀人无数,却也受不了城北那堆满了几十万尸体的修罗场。他呆在城中,要么看书,要么静静地想事情。想得最多的便是自己的儿子孙循。

似乎上天总爱无事生非。

午时将至,孙富正在用饭,忽然收到一个让他大吃一惊的消息,荆阳城外又出现了大量装备精良、来势汹汹的官兵,不恰不好地碰上出城打扫战场的西贼,两边正在交战。

孙富的心中真是七上八下,怎么还有这样的事?此刻他身在城中,根本无法赶到战场指挥各部。只能祈求上天保佑儿郎们大显神威,将那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官兵击走。

可战情的进展偏偏和孙富祈求的背道而驰。

西贼经过昨日的一场大战后,各部人马原本就精疲力竭,加上大量的战兵因为受伤无法战斗,实际上,此刻出城的战兵不过三万多人。更要命的是,孙富不在众人间统一指挥。西贼也是有山头的,彼此谁也命令不了谁。

于是乎,战斗打到了午后,以西贼的惨败而终。

出城的贼人折损了三分之二,剩下的不敢再战,纷纷逃回城中。

荆阳城。

“怎么回事?怎么还有官兵!你们是怎么败的?”

望着丢盔卸甲、狼狈逃回来的手下诸将,孙富又惊又气,大声问道。

“回,回教主的话,这些官兵似,似乎是从北安府方向来的。嘶。”

韩威一边说话,一边痛得咧嘴。他的左腮被官兵的流矢射中,箭头刚被拔下来,此刻正在敷药。

秦川低下头,叹气道:“弟兄们中了官兵的埋伏。”

“埋伏?城北凹地?”孙富惊讶地问道。

秦川点了点头。

孙富崩溃了,怎么同一个地方,先是官兵埋伏自己,然后自己埋伏官兵,现在又被官兵埋伏?

原来,西贼们昨日一场大胜后,都以为官兵短期内不可能有力量再进攻荆阳。因而今日众人出城时都无防备,也没带什么武器。

让西贼们意想不到的是,那堆满了死尸的凹地四周,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了上万名官兵,默默潜伏在那杂草之间,等着他们过来送死。

其实这些潜伏的官兵就是来迟了一天的北安府五旅郡兵。

郡兵们直到昨日天黑方才赶到荆阳,到达目的地后,官兵们找到了大难不死的冯石和李馗,知道了官兵主力战败的消息。

冯石为了一雪前耻,不停地向北安府五个旅将晓以利害,最终说服他们,成功地打了一个漂亮的反击。



荆阳城中,孙富开始慌了。

现在自己手中的能战之兵只有一万五千不到,而官兵们在吃了一场大亏后都学聪明了,不攻城,也不再围三阙一,只将荆阳城团团包围,打定主意要困死众人。

不得已,孙富只得又把部下召到府宅商议。

“各位兄弟,如今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你们有什么计策,赶快说出来!”

孙富的语气失去了往日的镇定。

众人皆垂头丧气,无一言以对。似乎大家真的要葬身在这荆阳城里了。

孙循忽然走进堂中,向父亲问了声安,然后向众人道:

“各位叔伯,我等如今已无他法,只能强行破围。小侄以为,而今官兵主力已失,现在他们的防守必然比之前薄弱。我等想出荆阳,唯有兵分两路,一路作为诱饵吸引官兵,另一路则趁机从其他地方冲出。”

众人听罢,都认为有理。

孙富的心中隐隐有些不快,儿子处处抢自己风头,甚至已经在众人心中有了不小的威望,这让他感到了威胁。

不过,眼下他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只能默许孙循的计策。

“很好,不愧是我孙富的儿子。大家都按少主说的办。”



几天后,大股贼人忽然在城南强行突围。北安府的四万多官兵立刻合兵攻打,却不想真正的贼人主力却趁机从另外一个方向逃出了荆阳。

孙富这次可谓损失惨重,离开荆阳城时,他手中的兵马只有五千不到了 。

西贼们狼狈不堪地向西方逃窜。官兵们察觉后,立刻穷追不舍,誓要将贼人斩草除根。

贼人们拼死逃出东宁府,窜进了南平府的地界。



高阳郡,郡守府。

王秉耘坐在后院池塘边的一张矮凳上,一边给鱼儿投食,一边思考着心事。

王秉耘时刻关注着战争局势,生怕自己派出去的五营官兵遭受损失。

半个月前,仆人们告诉他,官兵已经到达荆阳城。过了几天,又传来官兵把荆阳城围得水泄不通的消息。

王秉耘估计,贼人现在仍被困在荆阳城中,这仗还要打很久。而今立夏已至,儿子王大荣的婚期还有三个多月,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及时赶回来。

“老爷,老爷,不好了。卫县那边传来消息,有西贼正在向高阳这边流窜。”

一个管家急匆匆地闯进后院,向王秉耘禀告。

王秉耘不慌不忙地将手中的鱼食撒完,而后才慢慢问道:“可看到有多少人。”

管家道:“大概有四五千。”

王秉耘心头大喜,只有那么点人,莫非西贼已被官兵打败了?那这些岂不是贼人的余孽?

“哈哈,真是上天看我太清闲了,特意把一件大功泼到我的头上。”

王秉耘自语了片刻,向管家道:“传我的命令,让五营都统点齐兵马,随我出城杀贼!”

追击

在高阳城中闷了两个多月的韩元,此时总算有了用武之地。接到命令后,他立刻点齐手下的一千兵马,随王秉耘出城追击残贼。

士气高涨的五营官兵冲出郡城,急不可耐地向卫县方向杀去。

“教主,大事不妙!高阳城中杀出许多兵马!只怕不下五千!”

卫县城外的一条小路上,几个探马向孙富禀报。

“虎落平阳被犬欺。一群土鸡瓦狗也敢出来撒野了。”孙富恨恨道。

“教主,要不就在这里跟他们决一死战!待灭了这群鸟人,咱们直接杀进高阳城!”

韩威心头火起,大声道。

去年高阳被攻陷,城中两营官兵几乎被屠尽,短短一年时间,竟然又冒出这么多人。

孙循拍马向前,急忙道:“众位叔伯不要意气用事!这仗打不得,只能走为上策。大家别忘了,东宁府的数万大军还在我们身后。倘若我等被拖在高阳,只怕要全军覆没!”

众人听了少主的话,纷纷惊醒。是啊,大家要是再耽搁时间,恐怕要通通交待在这里。

孙富问道:“那依你看,眼下的形势,我等该如何摆脱险境?”

孙富自己都没察觉,其实不知不觉中,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已经把儿子的话当成了救命稻草。

孙循苦叹一声,道:“依儿看,还得分兵。”

“还分兵?从荆阳城分兵到现在,当初一起从益州出来的数万兄弟,现在还剩下几个?我不同意!”韩威坚决反对。

秦川斥道:“韩二赖,现在是生死存亡的关头!你不要胡闹!我同意少主的话,唯分兵方有生路。”

孙富略加思索,同意了儿子的建议。没办法,形势逼人。



“郡守大人!前哨来报,贼人兵分两路,正在向卫县西边和南边逃去。”传讯官禀报道。

王秉耘心中大喜,他本来担心贼人会背水一战,那样的话,胜负还未可知。

“哈哈哈,这正是上天看贼人杀孽太重,有意要他们葬身在此。”

王秉耘抚颔大笑。

早年他还是个百户的时候,曾到这卫县剿过匪,对这一带的地理环境颇为熟悉。西贼走的这两条路,可以说都是绝路。西向而去,是一片三面环山的谷地,可以说是进得去出不来。南向而去,则是一片巨大的沼泽,泥泞不堪,人马难行。

“传我命令,两路追歼!务必要将贼人全部杀光,不许放走一人!”

“杨咏杏、金守华,黄彪,你们三营随本郡追击西向贼人!韩元、胡二虎,你们两营追击南向贼人!速速行动!”

“是!”



西贼兵分两路,韩威护着孙富向南奔逃,秦川保着孙循向西求生。

这种时候,人越少越不容易吸引官兵注意,所以孙富只带了一千多轻骑,剩下的累赘全都交给儿子,包括贼人的家眷,以及一路抢来的金银财宝。

“教主,祸事了!前方尽是莽莽巨沼!恐怕难以行走!”

“什么!”

孙富真的害怕了,上天是要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么?

不远处,隐隐传来官兵的呐喊。

“儿郎们!报仇雪恨的日子到了!贼人已经无路可退,随我冲杀!”

韩元和胡二虎率领的两千多兵马已然杀至!

孙富自知没有生理,决定殊死一搏。这时,不知是谁传来好消息:

“教主!这沼泽不深!人马都能行走!”

孙富大喜,立刻拨马就跑。人就是这样,只要有一线生机,大多舍不得拿性命冒险。

官兵见贼人逃跑,哪里肯罢休。一个二个顾不得长途奔袭的劳累,只恨不能飞到贼人身边,一刀枭了他们首级。

“杀!杀!杀!”

“别放走一个人!”

包括韩元在内的所有官兵,几乎都与西贼有血海深仇。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西贼们无不心惊胆战,拚命奔逃,生怕被赶上了,身首异处。

上天确实喜欢戏弄众生。

让所有西贼绝望的事发生了。初时,那沼泽确实很浅,众人骑马尚能奔行,然而走了不久,沼泽越来越深,贼人们渐渐举步维艰了起来,眼看就要被官兵赶上。

韩元注意到了贼人的窘境,与二虎商议后,命令所有人停止前进,只在沼泽不深的地方搭弓放箭。

贼人大多在官兵射程之内,完全成了活靶子。几轮箭雨过后,沼泽几乎被血水染红。

“下马,躲在马后!”

韩威嘶吼道。许多反应过来的贼人纷纷翻身下马,照他的命令做。

韩元估计箭雨过后的贼人至少死伤了半数,自己这边的两千多人完全有压倒性优势。

“二虎,命令大家进攻!先骑马进去,等离贼人近了便下马步战!”

二虎此时完全没有主意,一切只听韩元安排。

官兵们纵马疾冲,到了泥泞处便纷纷步行。

“传我命令,射箭!”

为了把损失降到最低,韩元直到此时也不敢冒然冲锋。

此时的西贼可谓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既不能与官兵痛痛快快地厮杀一场,也逃不出这个又臭又脏的是非之地。只能一个个心有不甘地被官兵射杀在沼泽中。

看贼人死得差不多了,韩元这才手执长刀,身先士卒地冲杀过去。

残余的西贼一片混乱,许多人挣扎着,艰难地挪动着脚步。

“弟兄们,不要企图逃跑!你们好好看看,现在哪里还有逃命的余地?”

孙富的声音充满了绝望,以及莫名的悲壮:

“官兵是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们杀了他们亲人,抢了他们的钱财。现在他们是来报仇的,除了死战到底,我们还有选择么?”

韩威大喝道:“升天教的弟兄们!大家都是随教主从益州出来的,一路上杀贪官、破城池、抢财宝,睡女人,哪样不是一等一快活的事?今天就是交待在这儿也值了!到了这个份上,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剩下不到两百的贼人,听了这些话,一时间视死如归了起来,发了疯似的同官兵做困兽之斗。

韩元率先冲到贼人中左劈右砍,手下亲兵死死护在他周围,恐他受伤。

孙富发现了被亲兵护护的韩元,料想他在官兵中身份不小,当即带着数十个手下冲了过来。

孙富这几年杀人无数,拼杀的手段明显比韩元强得多。两人交手不久,韩元便左支右拙了起来。

孙富刀法凌厉,气势逼人,手中的大刀几乎要劈中韩元门面。

百步之外,二毛见韩元有危险,急忙从囊中抽出一支长箭,毫不犹豫地向孙富射去。

千钧一发之际,那支箭分毫不差地直直地穿过混乱的人群,射中孙富左眼。

“啊!”

孙富一声痛叫。

韩元趁机避开他的攻击,反手一刀,将一颗大好头颅斩下地来。

战场似乎安静了片刻,西贼们看到教主惨死,竟然忘记了抵抗。

韩威悲愤地大喊:“为教主报仇!”

话尚未说完,一支长箭忽然贯穿了他的喉咙,鲜血自他喉间喷出,他蠕动着嘴唇,似乎还想说点什么,终究没有说出。

可惜了一条铁打的好汉,就这样倒在泥水之中。

“好兄弟!好箭法!”

韩元回首看了看二毛,忍不住赞道。

至此,南向的贼人全军覆灭。

封赏

南向的战斗结束了,韩元清点了一下战损,略微有些吃惊。想不到剩下两百不到的贼人,硬生生地杀伤了六百多官兵。

“留下少数人照料那些伤兵,剩下的立刻去支援郡守大人。二虎,你说呢?”韩元道。

胡二虎唯有听命。虽然他也是一营都统,但和韩元相比,他觉得自己连一个百户都不如。

一千四百多刚刚打完仗的官兵,马不停蹄地朝卫县西向的谷地赶去。

官兵们行了一个多时辰,陆陆续续地碰到了许多丢盔弃甲的溃兵,并非西贼,却是随王秉耘追击的官兵。

“这是怎么回事?郡守大人呢?”韩元向一个溃卒大声询问。

“败,败了,郡守大人死了!”那溃卒结结巴巴地颤道。

怎么会这样!

消息来得太突然,韩元简直不敢相信。

“传令下去,所有人撤回郡城!”

在真假难辨的情况下,韩元不敢冒然进击,只能先退。

众人撤回郡城,当晚又陆陆续续地逃回了千余名溃兵。韩元害怕其中有贼人奸细,下令紧锁城门,不放一人进来。直到第二天天亮才派人出城甄别。

王秉耘的死讯得到证实后,韩元的心抽搐了一下。那么一个堪称枭雄的人物,就这样死了?

他迫切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在询问了上百名溃兵后,他总算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也许是王秉耘流年不利,偏偏碰到的是孙循。

那时西贼们逃到谷地,发现前无退路,背有追兵,被孙循一番鼓舞后,反而生出了背水一战的决心。

贼人有四千多人,其中有一千多是没有战力的妇孺,剩下的都是身经百战的青壮。

那谷地颇为开阔,谷下还有一片树林。孙循将三千战兵埋伏在林中,又把一千多没有战力的老弱病残放在林外,命他们引诱官兵入林。

王秉耘兵临谷地后,因为不知道西向的贼人有多少兵马,错以为林外那一千多人便是贼军,立刻下令追杀。

黄彪恐怕有诈,特意提醒他小心。但王秉耘自恃人多,又是精锐,没有当一回事。

林子里又阴又冷。官兵们追得太急,事先没有准备火把,进林后,视野一下子变暗。

说起来,这块谷地三面环山,终年日短,也不知这片树林是怎么长出来的。

西贼们蛰伏着,大气不出,直到官兵深入林中才突然放箭。当初韩威在荆阳对付李馗的方法,又被故技重施了一回。虽然这次准备仓促,但官兵还是上当了。

几张大网抛出,官兵纷纷被绊倒。贼人们趁机点燃火把,大声呐喊着冲杀起来。

场面一片混乱,谁也分不清谁,王秉耘难以指挥,只好先走为上。也是他运气不好,不知被哪个不长眼的兵丁撞倒在地,此时恰好一个贼人赶到,将他一刀砍死。

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后,韩元的心情有些复杂。换做自己的话,在那谷地外放一把大火不就行了么?

实在难想,王秉耘带了半辈子的兵,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莫非他郡守的位置做久了,连打仗都不会了?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不可思议地发生了。韩元不愿再想。

贼人们杀死王秉耘后,并没有图谋高阳城的打算,稍作劫掠便逃离了高阳郡地界。他们害怕东宁府追来的官兵。

由于王秉耘战死,王大荣一行人行踪不知,高阳郡的各项事务暂时落到了韩元的身上。



过了十几日,各种消息陆陆续续地从各处传到韩元的耳中。

王大荣也死了。

当日他脸颊中了一箭,马二憨拼死将他救下,带着他一路溃逃。没想到西贼的箭上有毒,得不到医治的王大荣挺了几日便毒发身亡。

当日随王大荣出郡的五营官兵,活着回来的不到五十人。就连从烂桃村捡回一条命的顺子,也在此次大战中丧生。高阳的五营都统,唯有马二憨和大虎活着。

总体上看,这场大战是朝廷胜了。但十五万官兵战死了十一万,楚州各地的守备几乎为之一空,只能以惨胜言之。

将军冯石先败后胜,朝廷没有追究他的责任,也没有过多的嘉奖。

韩元就不一样了。

西贼贼首被韩元斩杀,这个功劳着实不小。南平府卿立刻对韩元这个十八岁不到的年轻人刮目相看起来,不但把高阳郡的一应事务交给他统筹,还将他的功劳添油加醋了一番上报给朝廷。

世事真是无常,不过一个月,高阳郡的土皇帝从王秉耘变成了韩元。

更让韩元意想不到的事还在后头。

到了秋后,京城来了几个太监,指名了要见韩元,楚州州牧和南平府卿不敢怠慢,连忙派人将韩元接到州城。

原来韩元阵斩贼酋的事,不知道怎么的,居然传到了当今天子周康的耳中。

皇帝大喜之下,特地给韩元赐名子良,升旅将,授子爵。又赏黄金百两,白银数千,还专门赐给他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

夏国是五等爵位制,从高到低分别是公、侯、伯、子,男。韩元得授子爵,意味着他已经成为大夏的一名低等贵族。

因为皇帝赐名,世人从此只知韩子良,不识韩元。甚至后来的孙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以为韩子良就是他的真名。



韩元升为旅将后,主动向府卿推荐江风担任郡守。这么做,一来是因为江风有资历,熟悉诸县事务;二来,韩元的心里依旧对江落月念念不忘,想以此让江风投桃报李。

韩元现在可是楚州的风云人物,连天子都知道他的名字,府卿自然给他面子。就这样,江风被韩元推到了郡守的位置。

韩元本来也考虑过老友张鸿,可惜张鸿为官的时间太短,韩元最终还是放弃了他。江风虽不是什么好人,却算得上一个能吏。

韩元的算盘打中了,在知道韩元推荐自己做郡守后,年龄上比韩桐还大的江风,几乎要把韩元当成亲爹供奉。

在韩元稍稍透露出一点对江落月的意思后,江风立刻心领神会,当下保证,一定把女儿嫁给韩元。反正王大荣没了,原先婚约也无效了。

王氏父子死后,王家留下的只是一些无权无势的亲眷。朝廷本来打算给王氏父子一些身后殊荣,甚至决定给王家人荫官,后来发现王秉耘竟然瞒着上面养私军,原先的考虑便全部作废。

可怜王家父子等于白死,什么都没得到。

对于王秉耘,韩元始终把他当成恩人看待。毕竟没有此人,自己也不可能有现在这个地位。所以他尽可能地接济王家,不但给他们格外的照顾,还给王秉耘的其他儿子在衙门中安排职务。当然,军队是不可能让他们插足的。

做了这些,韩元觉得自己也算仁至义尽了。

出城

转眼间又到了六月。高阳城一连下了数日的雨,直到今日方才雨霁。

初晓,天还是灰蒙蒙的。

韩元带着弟弟一行人,乘马车离开郡城,向嘉县方向驶去。

过了县城,进入大良镇,韩元零零星星地看到了百十户人家。看来嘉县各地的民生正在恢复。

出了镇子,一行人渐渐到了此行的目的地—烂桃村。

烂桃村早已面目全非,完全看不出曾经有人在这里住过。众人目光所及,唯有大片大片高过腰身的野草。

“小咸,我们回…回家。”

站在村口怔了片刻,韩元忽然语气低沉地向弟弟道。

韩咸点了点头。

韩元现在身份高贵,出入都有数十名亲卫跟随。他的话说完,亲卫们立刻抽出长刀到前面砍草开路。

韩家还在,只是看起来十分破败。门前的两棵枣树似乎长粗了许多。

推开满是烟尘的房门,众人随韩元走了进去。

望着院中长满了藤蔓和青苔的大瓦房,韩元有种恍如隔世、泫然欲泣的感觉。他匆匆地看了几眼便看不下去了,他怕自己真的会掉泪。

现在的他,从不在外人面前掉泪。

“爵爷,午时将至,要不大家先到敝县用膳?”嘉县县令张鸿恭敬道。

江风出任郡守后,嘉县县令的位置空了出来,韩元便让陵县的张鸿接替江风,而陵县县令则让张鸿的弟弟张鹄担任。

能陪韩元到烂桃村来的,大多是高阳郡有头有脸的人物。张鸿请众人吃饭,也是想趁机和大家交好。

“张老兄,你我关系匪浅,不必客套。以前你怎么叫我,现在还怎么叫。”韩元听张鸿叫自己爵爷,总觉得有些不顺耳。

“爵爷说笑了,以前是下官不懂事。”张鸿连称不敢。

笑话,他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敢管天子赐名、还有爵位在身的韩元叫老弟?

韩元不禁有些感慨,除了弟弟,现在他身边连几个知心人都没有了。不但张鸿、江风管他叫爵爷,大虎二虎两兄弟也这么叫他,甚至连二毛都这么叫。

别人叫他爵爷他也受了,只有二毛叫他爵爷他坚决不允。说起来,若不是那日二毛神乎其技的一箭,他可能已经成了孙富的刀下之鬼了,哪会有现在的地位。

“好吧,我看大家都饿了。那便让张老兄做东,大家到嘉县饱餐一顿。”韩元不想辜负张鸿的一番心意。

“爵爷,标下不饿,想到马庄走一趟,看看老家。请爵爷恕罪。”

说话的是马二憨,众人已经很久没听到他说话了。

王氏父子死后,大家都觉得马二憨的靠山倒了,平日里渐渐和他疏远起来,他也渐渐变得木木樗樗,沉默寡言了。

大虎二虎两兄弟倒是脸皮不薄,有事没事便到韩元跟前套近乎。虽然王秉耘活着的时候,他们对韩元有些冷淡,但不管怎么说,两人始终是烂桃村出来的、从小和韩元一起玩到大的伙伴,韩元不会一点旧情都不念。

韩元看了看马二憨,他低着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好。你去吧,我叫张县令给你留下酒菜。”韩元没有拒绝他。

在韩元的看来,马二憨这人不但有本事,也重情义,从他拼死将中箭的王大荣救出乱军就可见一斑。这样的人如果能为己所用,将来对自己必有助益。

“多谢!”

马二憨说完,转身便走。

“呵,那憨贼还对王家父子念念不忘呢。”胡二虎怪声怪气道。

胡大虎也趁机奚落道:“真是不识抬举,也不看看高阳现在谁当家。”

韩元摆摆手,示意两人勿言。

一行人离了烂桃村,向嘉县城而去。

“兄长,你打算怎么安排马二憨?”马车上,韩咸问道。

兄弟俩虽然话不多,但说得上心意相通。

“你看得出来。”

“兄长想倚重此人?”

韩元点头道:“以前我可能会看走眼,现在不会。这个马二憨,觉得自己受了王秉耘大恩,忠臣不事二主,又因为以前和我不对付,所以才故作冷淡。哈哈,他这么做,其实反而是想引起我的注意。”

“那兄长善待王家的遗人,是不是也有安慰马二憨的意思?”

韩元奇怪道:“小咸,难道你觉得我做什么事都是出于利益么?”

韩咸摇了摇头,道:“弟只是觉得,兄长是要做大事的人。”

韩元不语。

做大事的人,难道就必须一切都从利益出发?韩元觉得,至少在善待王秉耘族人这件事上,自己是怀有感恩之心的。

进了县城,到了张鸿府邸,酒菜居然已经准备好了。看来张鸿昨日便有此打算。

“爵爷,大虎敬你一杯,祝爵爷顺风顺水,官运亨通!”

甫一入座,胡家兄弟便频频朝韩元敬酒。

“爵爷,二虎也敬你一杯,祝你和江家千金生个儿子!”

韩元虽说对两人的心肝脾肺看得一清二楚,此时却也故作亲密地举杯回敬。身居高位,必须学会逢场作戏。

“对了爵爷,不知道你与江大小姐的婚期定在何时?下官好提前准备贺礼。”张鸿问道。

韩元笑道:“现下高阳一片狼藉,我原打算等来年再说。可我那老岳丈非得让我入秋就娶他女儿,我推辞不过,只好答应。在座诸位都是韩元的朋友,到时候来捧个场我就感激不尽了。贺礼什么的,情义到了便是。”

众人心中都记下了日子,盘算着该准备什么样的贺礼。韩元口头上虽说不在意,大家却也不敢把礼物送轻了。

众人搛菜吃酒,谈天说地,不觉到了午后。

韩元借酒困午睡之由,离开了宴席。张鸿不敢怠慢,连忙吩咐下人替他安排一间上房歇息。

“你告诉张县令,马二憨要是回来了,让人给他单独做一桌好酒好菜,别让人家饿着。吃饱了让他在门外等我,我酒醒后有话要和他说。”韩元对送他进房的下人嘱咐道。

下人领命退去。

韩元掀开床被,脱了鞋袜,倒头便睡了过去。

第二十三章 收心

韩元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自己都不清楚睡了几个时辰。他不起床,没人敢叫醒他。

揉了揉晕乎乎的脑袋,韩元穿起鞋袜,准备出门。刚打开门,却见马二憨还在外头等候,也不知他候了多久,竟然靠在长廊上睡着了。

“马二憨。”韩元拍了拍他的脸。

马二憨忽然醒转,忙道:“爵爷。标下在此。”

“更深夜凉,到房里坐吧。我叫人准备些酒菜,咱俩吃一顿。”韩元也有些饿了。

“谢爵爷。”马二憨不敢推辞。

韩元唤了几个张府的下人,命他们准备酒菜。下人们都知道韩元是张鸿的贵客,不敢慢待,酒菜即刻送到。

“来,别跟我客气,边吃便说。”

韩元斟了一杯酒递给马二憨,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韩元这般做派,马二憨也不敢托大,恭敬地接下酒杯。

“马二憨,这里就只有你我二人,有些话我想了很久,是该跟你好好说道了。”韩元说话越来越有上位者的风范。

“爵爷请说。”

“我问你,你实话实说。”韩元抿了口酒,接着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王秉耘提拔的,所以对我这个新任旅将心有不服?是不是觉得,我韩元就是捡了便宜才有今天的?”

“标下不敢。”马二憨低头道。

韩元板着脸,认真道:“开诚布公地讲,不要跟我耍心眼。”

马二憨把心一横,大声回道:“是。标下确实不服。”

“你说说,你有何不服?”

马二憨心有不甘道:“我和你都是大良镇出来的,都在王秉耘手下带兵。武艺也好,练兵也罢,我马二憨自认为不比你差。要不是我运气不好,被派去打仗,你韩元算什么人物?我马二憨岂能被你压在头上?”

话说完,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韩元现在今非昔比,想整死他简直易如反掌。

不过韩元没有在意,只是问道:

“我问你,你觉得王秉耘带兵打仗的水平如何?”

马二憨想了想,道:“带兵方面,比我有经验,至于打仗,只能算二流。”

废话,要是王秉耘打仗一流,也不至于身死人手,让韩元捡漏。

韩元又问道:“既然他本事一般,你在他手下,为何服他?你是不是认为他对你有恩?”

“那是自然。没有王郡守慧眼识珠,哪有我出人头地的机会。”马二憨想都不想便答道。

“呵,呵呵。”韩元冷笑了两声,质问道:“你说王秉耘是你恩人,可曾想到他当初要拿你的人头换军功?”

马二憨道:“那是两回事。换做是我,只怕也会有那般念头。”

韩元一脸怒状,将手中的酒杯狠狠摔碎。

“好你个憨贼!对你有些小恩小惠的人,入土了你犹念念不忘!你真正的恩人就在眼前,你却从不知道感激!”

马二憨不信道:“你于我有恩?从何说起?”

“哼!我说你个笨驴。说起来,你还欠我三条命哩!”

“去年六月,西贼到大良镇杀人放火,要不是那天我带人在后山小路堵你,跟你打了一个下午,只怕你回去就被西贼剁了!这是你欠我的第一条命!”

马二憨闻言,吃了一惊,这也算?但他仔细想想,还真算。

“贼人劫掠后,大良镇一片狼藉。是我带着烂桃村的少年们,四处去找活口,顺便把你这个待在马庄半死不活的夯货带走。如若不然,你怕早已成了一具饿殍。这是你欠我的第二条命!”

韩元说的一点不假,马二憨只觉得惭愧异常。

“还有,在嘉县大牢,王秉耘要拿大伙的人头换军功,是我凭借一张巧嘴,说服他放我们一条活路。呵,这是你欠我的第三条命!”

韩元说罢,静静地看马二憨如何反应。

马二憨一时目瞪口呆。韩元说的话句句在理,说起来,自己还真欠他三条命。

“标下,愚钝。请…还望爵爷恕罪!”马二憨的声音有些打颤。

韩元语重心长地劝道:“马二憨,我知道你本事不小,也知道你心高气傲。但现在这高阳郡是我韩元做主,你改变不了事实。”

“与其与我抬杠,与我不对付,倒不如好好为我做事。你我精诚协作,一起开创一番事业,岂不美哉?”

“卑职,敢不效死!”马二憨发自真心地说道。

“好,很好。”韩元点了点头,又道:“今日我睡了一天,倒让你好等,来,喝酒!”

二人推杯换盏,直喝到第二天黎明。

从此,马二憨与韩元的关系开始日渐亲密。

韩元在嘉县待了几日,便带着弟弟回郡城去了。

韩元还是比较清闲的。说起来,他虽然官升得不小,事情却不算多。反正高阳的郡守是江风,有什么劳心费力的苦差,韩元都一一推给老丈人。江风也乐得去做,那样才显得他的郡守之位有名有实。

现在,除了整顿军务,扩充兵马,韩元每天最感兴趣的便是江大小姐。

一到郡城,韩元直奔江府而去,家也不回。

韩咸不禁为林妙感到可怜,这么好的女子,哥哥竟不知怜惜。不过他却也没因此生出非分之想。

江风听说韩元来了,撇开衙门的事务不理,急忙赶回家招待。

虽说江风才是高阳郡守,但他心里有底,手握军权的韩元才是这高阳郡的太上皇。

不过再怎么说,这太上皇也是自家女婿,江风心里倒没多少芥蒂。

“贤婿,你一直没到我家来坐,小女可是想你得紧哩。”

江风现在也不叫爵爷了,一口一个贤婿,虽然这个姑爷还不是正式的。

韩元跟江风客套了片刻,开门见山道:“落月在么?我想看看她。”

江风一脸尴尬,这女婿也太直率了,好像来江府就是特地来看女儿的,跟自己这个老丈人没多少关系。

江风忙道:“在,当然在,我家落月每天都盼着贤婿来看她哩。”

江风这话却是胡说了,江落月只见过韩元一面,印象不深。虽然知道要嫁给他了,却也没有江风描述的那么痴情,毕竟她和韩元还不熟。

韩元信以为真,喜道:“好,我马上去看她!”

江风知他心急,便在前面带路,领他到后院去看女儿。

第二十四章 江府

江府着实不小,一条条石板小路纵横交错,无数的假山竹石应接不暇。若不是江风在前面带路,韩元几乎被绕晕不可。

两人走了许久,渐渐到了一片莲塘边。

时候正是六月,放眼望去尽是无穷无尽的碧玉般的荷叶。那荷叶间点缀着数不清的出水芙蓉—有的已经绽开,有的仍是菡萏。

一阵凉风吹过,带来的不但有沁人心脾的花香,还有几个女孩子银铃般的笑语。

“姐姐,你那朵莲花没有我的好看。”

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传到韩元耳中,这声音略显稚嫩,应该是江二小姐。

“小霜,你又胡说,明明我这朵更漂亮。不信,让阿瑶评评看。”

说话的是大小姐江落月。她的声音清澈甘甜,宛如天籁。

站在莲塘远处的韩元,只觉心中一悸,灵魂都要出窍了。

莲塘,波光粼粼;美人,玉立婷婷。此情此景,却让韩元无端地生出一种自惭形愧的感觉:美人如莲,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贤婿,愣在此处做甚?还要我这个老丈人请你过去么?”

望着原地不动、一脸痴相的韩元,江风悄悄提醒道。

江风心中暗想,韩元毕竟是年轻人,竟为一个女子如此神魂颠倒。不过,这也说明他对女儿用情不浅,自己把女儿托付给他,也算找对人了。

“岳父大人,能不能代小婿先通报一声。冒然前往,恐怕唐突了佳人。”

沙场血战,州城受封,见过那么多大场面的韩元,此时反倒怯场了。

“哈,哈哈。”江风忍不住大笑了两声。这女婿真有意思。

“阿爹,您怎么来了?”

“对啊,阿爹,您不是在衙门么?”

听到笑声的江家姐妹知道父亲来了,也顾不得比花了,喜喜欢欢地地向这边过来。

望着越走越近的江大小姐,韩元只觉心跳急促,脸上大汗直流,几乎要站不稳了。

“咦?你是谁?阿爹为何带你进来?”江二小姐满脸好奇地打量着韩元,问道。

江府后院,除了江风以外,几乎没有其他男子进来过。在嘉县如此,在高阳城也是如此。

与妹妹不同,江落月一见韩元,便隐隐猜到了他是谁,顿时羞红了脸,把头埋得低低的,躲在江风身后。

“二小姐,我,我是……在下姓韩。”

韩元结结巴巴地,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

“我,我是,我是在下姓韩。嘻嘻,世上还有这样古怪的名字么?”江落霜故意打趣道。

江风忙斥道:“落霜,不得胡闹。这是你的姐夫。”

“姐夫?姐姐什么时候嫁人了?我怎么不知道?喂,你是我姐夫吗?”

江落霜看韩元呆头呆脑的,故意拿他开心。

“你!还不退下!”江风唯恐韩元不高兴,厉声喝道。

“略略略。哼!”江落霜朝父亲吐了吐舌头,带着几个丫鬟朝荷塘远处去了。

“小女年幼,还望贤婿担待。”江风赔罪道。

“无妨的,无妨的。二小姐古灵精怪,讨人喜欢得很。”

韩元口中虽在回话,眼睛却在偷瞟江风身后的江落月。

江落月也在看他,两人恰好对视。江落月玩性大起,忽然噘起小嘴,瞪大双眸,唬得韩元急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噗嗤~”江落月忍不住笑了起来。

“啊,哈哈…”韩元也有些不好意思。

只有江风一脸疑问,这是怎么回事……

午时渐近。

韩元这次回城回得早,一来就直奔江府,显然是打算在这里用午膳了。

江风不敢怠慢,特地派人将城中有名的后厨通通请到府上,一番蒸炸煎炒、焗焖炖煮,做出整整一桌品相俱佳的嘉肴美馔。

因为暑季天热,江府的午膳设在后院凉亭。

江家人少,除了江风和两个小姐,再没有别人。在韩元之前,江家姐妹从没有和除了父亲以外的其他人一起用饭。虽然此前江风宴请过王氏父子,但都是在前堂,两个小姐都是避席的。

可怜那战死在外的王大荣,恐怕连江大小姐长什么样都记不清。

看着眼前的美味珍馐,韩元非但没有胃口,反而觉得江风小题大做了,自己就是专门来看看江落月的,至于这般浪费么。

“岳父大人,这是不是太奢侈了?高阳才太平不久,不知道还有多少黎民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小婿觉得,我们为官的,衣食住行,应该能俭则俭,只有上行下效,才能正风气。”

江风闻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道,要不是为了你,我至于这么破费?老夫又不是钱多。

不过他口中还是唯唯道:“对对对,贤婿说得是,这次是老夫考虑不周。无怪朝廷要给贤婿授爵了,大夏有贤婿这样的忠臣良将,何愁不能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呢!”

江风拍马屁的本事还是一如既往。韩元虽然听不惯,但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是自己的岳父。

“喂!你这呆子,难得阿爹那么费心,特地让人给你做了这么一大桌好吃的,你怎么还不知好歹呢!”

说话的却是愤愤不平的二小姐江落霜。

“小霜,吃你的饭。阿爹的事要你管。”江落月教训道。

“你!”江落霜气呼呼道:“还没嫁过去呢,就开始吃里扒外了!”

“砰!”

江风生气地将拍了桌子一声,两姐妹都被吓了一跳。

“够了!落霜,你什么时候能学学你姐。以后大人说话,不要插嘴!”

教训完女儿,江风唯恐惊动韩元,忙道:“贤婿多担待,我这小女儿就是这个脾气。哎,都怪老夫把她宠坏了。”

韩元正待说话,江落霜却气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阿爹,那呆子刚才训你,我明明是帮你说话,怎么你也骂我!还有姐姐,你们,你们都欺负我……”

江落霜说罢,将碗筷一扔,饭也不吃了,一边哭一边往凉亭外跑去,心里不知道把韩元恨成什么样。

“哈,贤婿,这……让你见笑了。”江风苦笑道。

江落月起身行了个万福,娇声道:“韩公子,奴家代妹妹赔礼了。”

韩元忙道:“大小姐不必如此。说起来,是韩元打搅了贵府清净,还望恕罪。”

三人客套一番,午膳继续。

韩元此时早已心猿意马,时不时地向江落月望去,哪还有半点用膳的心思。

江落月初时尚娇羞无比,被韩元看久了,干脆和他对视了起来。

江风好不尴尬,真想像江落霜那样换个地方吃饭。

第二十五章 夜游

自那日在江府用过一顿午膳,韩元和江落月便渐渐熟络起来。

从此,他在自己府上的时间越来越少,只要稍微得空,他便以各种理由到江府做客,有时甚至在江家过夜。江府简直变成了韩府,江府的下人们几乎都知道韩元这个姑爷。

江落月原先唤韩元公子,现在也改叫韩郎了。只有二小姐还一直对他耿耿于怀,从不给他好脸色。



“韩郎,你过来看,这是奴家给你做的香袋。”

闺房内,江落月满心欢喜地将一枚绣好的香囊拿出来给韩元看。

韩元小心翼翼地将香囊收好,嘴上宛如涂蜜般道:“月儿,你不但生得好看,手艺也如此灵巧。我韩元能娶你为妻,真是三生有幸。”

江落月红了脸,羞涩道:“以前只道你人痴口拙,想不到这么多花言巧语。”

韩元趁机握住她的一双柔荑,激动道:“什么花言巧语!你可知我第一次见到你,魂魄便被勾走了一半?”

江落月仰起头,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写满疑问:“韩郎什么时候见过奴家?”

“去岁,我和弟弟到郡城给王秉耘贺寿。当时我在马车上向外闲眺,惊鸿一瞥之下,恰见你的绝世容颜。那一瞬我便想,这样的佳人,此生不能妻之,那皇天生我有何益哉?”

“在王家的酒宴上,当听说王大荣要娶你为妻后,我简直心如死灰。之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抑郁寡欢,如丧考妣。”

“天可怜见,把你赐给了我。我现在每天只要一见到你,什么忧愁烦心之事,通通忘得一干二净!”

韩元说完,低下头去看江落月,却见她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眼中似有泪光。

“韩郎……”

江落月温顺地倒在韩元怀中,双手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

韩元心头砰砰乱跳,也试探着环住她的细腰,将她搂住。

“韩郎,大家都说你不是一般人,以后一定还有其他女人,是不是?”

江落月的语气有些担忧。她知道韩元很出众。毕竟,未及弱冠就坐到一郡旅将的位置,甚至还有天子赐名授爵,这样的人物,莫说当今的夏国没有,就是翻阅古史恐怕也找不出几个。

“这…你听谁胡言乱语?”韩元有些哭笑不得,忙安慰怀中人:

“今生今世,我韩元唯娶你江落月一人!卿不负我,我不负卿,倘违此誓,天诛地灭!”

至少此时此刻,韩元觉得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真心的。他是个命途多舛的人,很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

“不要乱说,我信你。”江落月将他抱得更紧了,柔柔道。

韩元一边用手捋她两肩的长发,一边盘算着入秋还有多久。

两人就这样搂着,几乎忘了时辰。

二小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房外,见姐姐和韩元这般动作,好奇之下,躲在窗边看了许久,直到看得腻了,才突然敲门,吓得房中两人急忙分开。

“嘻嘻…不要紧张啦。是我。”

江落霜一脸坏笑地推开门走进来,向江落月道:“姐姐,你们怎么抱那么久呀?好不好玩?”

“你,你怎么能偷看,不害臊!”江落月说罢,两颊已是红如桃瓣。

“哟,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好意思说我不害臊么?”

江落霜仿佛抓住了姐姐的把柄,得意道:“我去告诉阿爹,就说我推开房门,就看到姐姐和姓韩的,衣裳也不穿,在床上打滚哩。”

“你,你敢!”江落月正待生气,却顾及韩元在场,不好动怒,只好乞求道:“小霜,好妹妹,不要乱说。姐姐给你买吃的,买首饰,买……你想要什么姐姐都给你买。”

韩元也想趁机和江落霜缓和关系,柔声道:“落霜妹妹,你想要什么?姐夫给你买。”

江落霜低着头想了想,回道:“嗯哼。阿爹从来不许我单独出门,我也不知道买什么好。这样吧,你带我去逛集市,我看到什么你就给我买什么!”

这话显然是对韩元说的。

“好,包在我身上。今晚我带你姐妹二人夜游高阳城,你们看中什么物什便跟我说。”韩元豪气道。

江落霜欢喜道:“一言为定!你要是敢哄我,姐姐可就名节不保了哦!”

江落月闻言,气得想把妹妹的婴儿脸揉成包子,此刻却不得不保持淑女气质,向韩元款款道:“韩郎,那,只好难为你了。”

看得出,江落月也是想出去游玩的。韩元微笑不语。



转眼入夜。

为了履行诺言,韩元专门和江风打过招呼。江风自然没有反对,只是向他询问要不要安排几个人暗中保护。

韩元拒绝了。这高阳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恐怕没有不认识他的。谁会不长眼睛对他不利呢。

三个人毕竟冷清,为了尽兴,韩元特地把弟弟也约出来。

韩咸起初是拒绝的,他性格保守,不喜欢抛头露面。可架不住兄长的软磨硬泡,最终还是出来了。

夏国没有禁市的规定,入夜后的集市,人来人往,灯火通明。叫卖声,烟火气,充斥着街头巷尾。

一路走来,到处都是摆摊的商贩,卖吃食的、卖小玩意的,卖首饰的,应接不暇。走到桥头,甚至还有卖唱的,表演杂耍的。

“姐夫,你弟弟真是个木头人。走了这么久,一句话也不说。”江落霜故意向韩元道。

一路走来,韩元已给她买了不知多少东西。拿人手短,她也开始管韩元叫姐夫了。

“小霜,怎么说话呢。”江落月怪妹妹不懂事,忙向韩咸赔礼道:“二公子,妹妹不会说话,我代她陪个不是。”

“无事。咸生性如此,让二小姐见笑了。”韩咸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愠色。

“哇,原来你会说话啊。我还以为你是木头做的呢。”江落霜故作惊讶道。

韩咸不语。江落霜讨了个没趣,气得暗哼了一声。

四人一路闲逛,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一片烟花之地。

“咦?那楼上怎么站着那么多漂亮的姑娘?这些男子为何往里面去?”

江落霜一个初出闺门的少女,虽然听说过青楼,却从来没见过。满脸好奇地问道。

韩元一脸尴尬,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却不好回答。万一江落月怀疑他来过此处,那可真是说不清了。

江落月对她道:“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们还是离开此处为妙。”

江落雨不依不饶,向韩元问个不停,韩元支支吾吾地,不肯明说。

“二小姐,此是卖肉之所。那些男子腹中饥饿,都是进去买肉的。”

韩咸开口替兄长解围,面上依旧是一本正经的模样。

“哦?那些漂亮的姑娘都是卖肉的?”

“正是。”

“你怎么知道的,你进去过么?”江落雨问道:“你是去买肉,还是去卖肉呢?”

她的话说完,韩元和江落月都忍不住笑出声来。江落霜心中奇怪,不知道姐姐和姐夫在笑什么。

韩咸正色道:“我不是买肉的,更不是卖肉的。我是专门看别人买卖的。”

韩元在一旁打趣道:“小咸,看你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想到还有这种嗜好。”

韩咸微笑着摇摇头,没有再说话。

江落霜一头雾水,听不懂韩家兄弟在说什么。

第二十六章 多事之秋

时间过得特别快,转眼间韩元和江落月的婚期也快到了。两人现在虽未成婚,却已如胶似漆,只差没有行夫妻之礼了。

正在韩元和江落月板着手指头算日子的时候,一个坏消息却从中州城传到夏国各地:天子驾崩了。

五十六岁的周康,因为常年耽于酒色,身子骨早已一日不如一日。入秋以后,忽然受了风寒,一病不起。原本众人都以为这是小疾,皇帝只要安心地静养几日便能痊愈。孰知周康服了太医开的药,非但不见好转,反而越病越重,最后一命呜呼。

天子驾崩得太突然,甚至连遗诏都来不及写下。该立谁为新帝,众大臣都没了主意。

最后,由皇后和几个柱国大臣一番商议,决定立二皇子周承运为新天子,改元永贞,于先帝驾崩的第三日继位,上告太庙,礼祭天地。

二皇子周承运,今年二十六岁,相貌平平,性格文弱,还有些口吃,一举一动都没有天子的气度。想来这也是众人立他为帝的原因,毕竟天子太强势的话,对臣工而言不是什么好事。

说实话,新天子由谁来做,韩元是一点也不在乎的,反正怎么轮也轮不到他。让他耿耿于怀的是,天子驾崩,举国守丧三个月,这期间一切婚嫁之事都是禁止的,那他和江落月的婚事就只能推到明年了。

韩元在心中把周康骂了无数遍,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个时候死。真是晦气。

不过他也就是心里想想,当周康的死讯传到高阳郡的时候,韩元还是为他设了灵堂,当着大家的面,假惺惺地挤出了几滴眼泪。毕竟自己这个子爵职位还是周康给的,哭他几句也不亏。

江落月知道国丧的消息后,恐怕韩元焦急,特地到韩府找过他几次,恰好韩元都不在。当她看到住在韩府的林妙时,心中惊疑不定。

傍晚,江落月约韩元到自家后院。

韩元如约而至,来到荷塘边,却见江落月今夜打扮得格外娇美:

她梳着一头垂鬟分髾髻,额前是齐齐的刘海,脸上似有淡妆,身上穿着淡青色的高腰襦裙,裙边系着宫绦。

“月儿。我来了。”

韩元向前一步,靠近佳人,轻轻地握住她的一双玉手。

江落月满心欢喜地倒在他怀中。两人拥抱了许久,江落月忽然问道:“韩郎,你家只有你兄弟二人么?”

韩元不假思索道:“对。我记得似乎与你说过。”

江落月有些生气,嗔道:“你说是说过,却是在哄奴家。你家明明有个女子,你却不告诉我。”

韩元这才想起家里的林妙,于是将事情的原委解释了一遍。

江落月仍是醋意不减,说道:“哼!她凭什么住在你家?还服侍你?若是你家小咸也不喜欢她,你就该托人给她找个婆家嫁了。成日待在韩府,像什么话呢?”

韩元想想也是,忙道:“好好好,我听月儿的。过几日便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

江落月这才转怒为喜,对着韩元又是一番温言软语,耳鬓厮磨。

韩元受不住她的捉摸,只觉心痒难耐,一手揽住他的纤腰,旋即在她脸上亲了起来。孤男寡女,直亲得心神荡漾,*焚身。此时此地,若是有床榻在侧,两人只怕忍不住要一阵翻云覆雨。

过了许久,江落月忽挣脱了韩元,她的脸已是红得仿佛醉酒一般。

韩元奇怪道:“怎么了?还没亲够呢。”

江落月声若蚊蝇,娇羞道:“不妥不妥,我们还是成婚后再……”

韩元虽然喜欢她喜欢得紧,却也不是急色之辈。他笑道:“行,反正你注定是我韩元的女人。我还怕你跑了不成?”

两人在那荷塘边坐了许久,直到子时将近,韩元才依依不舍地离了江府。

回到家,林妙和以往一样,早早地替韩元准备好了洗脚水。韩元看到她,正想开口和她商量嫁人的事,话到口中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已经习惯了身边有这样一个女人,虽然他并不喜欢她。

林妙已知道韩元要娶江家大小姐的事,但她真心喜欢韩元,只要能留在韩元身边,她不在乎自己的身份何等低微。所以,她每日依旧默默地为韩元忙前忙后。

韩元犹豫了许久,决定还是等第弟回来,让弟弟和她说。他真的不忍开口。



大夏国似乎又到了多事之秋。

先是北方,昆国人听闻周康驾崩的消息后,立刻撕毁合约,陈大军于夏国边境。面对昆国这般不讲信义的行为,正在守丧的夏国君臣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再次派人议和。于是乎,稍作恐吓的昆国人,不费一兵一卒便得到了更多的好处。夏国割让更多的土地给昆国,每年上贡的金帛也大幅增加。

局势如果只是这样也罢了,让朝廷头疼无比的是,东南的越州发生了更可怕的大乱。

先帝周康原有五个弟弟,其中以二弟周昌,三弟周宁最为出色。尤其是周昌,昔年差点以庶子的身份继承皇位。幸亏当时周康母亲的家族势力庞大,周康的父亲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让才能平庸的周康继承大统。

周康继位后,对自己的几个弟弟十分忌惮。五个弟弟中,以周昌为首的三个弟弟,被他以各种理由残害。剩下三弟周宁、六弟周宣,因为恐惧周康,纷纷上表请求自废王爵。此时周康的帝位已经渐渐坐稳,顾及名声的他,没有再为难这两为皇弟,反而将两人分封到吴州和越州这两个繁华之地,让两人安享富贵。

夏国自立国开始,皇室对其他宗室的防范就一直很严。周宁和周宣受封于外,其实并不自由。他们的封地不过一县之大,封地内的流官还是朝廷委任的,目的就是监督他们。

受封的藩王,王府一切用度都由朝廷承担,府内的安全也由朝廷专门派兵负责。换句话说,王爷们在封地内,既没有税收权,也没用兵权,甚至连出行权都没有。他们虽然衣食无忧,但和猪圈里被豢养的猪没有多少区别。

周宁和周宣几十年来一直老实本分,从不搞什么小动作。周康活着的时候一直都觉得,两个弟弟应该是认命了,这辈子只能在吴越终老了。

死去的周康不会想到,他才驾崩不到一个月,一直在越州蛰伏的六弟—越王周宣,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竟硬生生地拉起一支叛军,一时间攻城略地,势如破竹,其势之猛。九州为之震动。

这些事,身在高阳城的韩元还一点都不知道。

第二十七章 出兵

韩元突然接到军令,上头要自己火速率兵到北安府会师。军令是绕过南平府,直接从州城发出来的,可见事态之紧急。

韩元不禁犯愁,上次王秉耘在卫县兵败身死,损耗了不少人马,高阳城所剩官兵实际上已经连四个营都凑不出了。

韩元不解,北安府不是还有五万大军么,到底发生了什么,州里要将原本就守备空虚的两府守军调往北安?

他不知道的是,越州的局势已经完全脱离朝廷控制了。

实在难想,反王周宣究竟为这次叛乱准备了多长时间。周宣刚刚起事,就有十数个郡守替他做内应,成功地将本府府卿诱杀。起事不到一个月,越州的两府之地就被他囊括在手。

周宣起事,也不知道开出了什么价码,原先忠于朝廷的许多地方官员纷纷向他投靠,甚至越州州牧在摇摆了一段时间后,最终也将一州之城拱手相让。这个夏国的反王已经完全割据了一州之地。

周宣眼光毒辣、杀伐果断,越州刚刚夺下来不久,他便发动十万大军攻打邻近的楚州。想来他早已把楚州的虚实摸得一清二楚。

荆阳一战,整个楚州的官军,七成以上都化为了白骨,各府各郡都空虚异常。周宣选择这个时候进攻,可谓是摸准了时机。



高阳郡,韩元虽然顾虑重重,却也不敢违抗军令,立刻着手准备起来。

因为担心高阳城的安危,韩元特地将二毛所领的一营人马留下来保卫郡城,不让他们随军出征。

“韩哥,为什么留我守城?我想上阵杀敌!你咋不留马二憨?就是留胡家兄弟也行啊。”

军营里,听到韩元决定后二毛的相当不乐意。他渴望和韩元一块到北安府杀敌建功。

韩元郑重道:“二毛,这高阳城是我的立根之地,交给其他人我不放心。所有弟兄里,我最信任的就是你,有你在高阳守卫,我在前方才能安心地杀敌。对不住了兄弟,这次情况特殊,希望你能替我照顾好你嫂子。”

他口中的嫂子是指江落月。

二毛虽然还是不太愿意,但他一向唯韩元是从,何况韩元已经把话说道这个份上了,他实在拒绝不了,只好默认了韩元的安排。

韩元只抽调了三营兵马,合起来三千人左右。

三千人马,刀枪甲胄不说,日夜行军就需要不少粮草。

州牧的意思,是让诸路官兵先自备十日军粮,到达北安府后,州城会将后续的粮草辎重陆续运至,然后再分发给各路官兵。这么做也是没办法,叛军来势汹汹,势如破竹,州牧只能一面乞求朝廷尽快派遣援军,一面抓紧时间收拢各地兵马。在援军到来之前,州牧只希望各路官兵能把叛军挡在北安府一段时间。

出发在即,韩元到江府同江落月道别。二人依然在莲塘见面。

来之前,韩元准备了一肚子的话,真的见到了江落月,他反而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想了许久,他还是开口道:

“月儿,等我回来娶你。”

江落月双目微红,想是才哭过,韩元要出征的事她已经知道了。

她本也有许多话要对韩元叮嘱,临到头来却怎么也说不出,只缓缓抽泣道:“韩郎,奴家,奴家一定等你。”

韩元心中怜惜不已,忍不住将她搂在怀里,低声道:“你好好的,你好好的我在外才安心。”

江落月仰起头来,痴痴地看着韩元的脸,许久方点头道:“我好好的,你也好好的。”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

韩元不想再耽搁时间,他怕自己舍不得怀中人,在江落月的脸上匆匆一吻后,毅然离去。

大丈夫行走世间,有许多东西比儿女私情更为重要!韩元记得弟弟曾经说过,自己是做大事的人。既要做大事,便顾不得眼前的安逸。



韩元骑着一匹白马,带着三千高阳子弟,离开了郡城,向北安府去了。

众人行到了东宁地界,韩元才渐渐了解了越州发生的事。他心中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越州的叛军有十万之众,而且都是有备而来。而楚州这边全是一群匆匆赶赴前线的乌合之众,全部加起来也不到七万。

这仗,只怕不好打。或者说,注定是打不赢的。

韩元几乎可以肯定,这场仗,楚州这边一定会输。那他要做的,就只能是尽量保存实力,不要傻乎乎地被人当成替死鬼利用。

“三营都统,听我军令。大家到了北安府,约束好自己的部众,军粮辎重尽量让给其他郡,凡事不要出头。”

行军途中,韩元忽然向马二憨以及大虎、二虎吩咐道。

马二憨不是蠢人,韩元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他已领会了。

他立刻回道: “标下遵命!”

大虎和二虎虽然摸不着头脑,但见马二憨只管从命,两人也不好意思多问,免得韩元觉得他们愚蠢。

三千人马行了十余日,终于到了北安府府城。

韩元本来打算在路上拖延一下的,奈何粮草准备的不够,拖延不得。他之前不知道越州发生的事,只备了十日的粮草,粮草吃完了,只能到北安府等州城补给。

听说韩元带着兵马来了,北安府府卿专门派人接待了他们。韩元阵斩贼首,被天子赐名授爵的事,楚州各地的官员几乎无人不知。众人还是给他些面子的。

高阳的三千兵马被安排到临时搭建的帐篷中居住,韩元等军官则住进了相对舒适一些的官邸。因为官兵还未到齐,众人暂时在府城小住,以待州城的下一步安排。

又过了几日,州城终于派了一位将军来指挥各军。这次却不是冯石,由于上一次表现得太过拙劣,州牧已经不大相信冯石的能力了。这次派出的将军姓古名锋,字开任。

古锋五十岁左右,身高约有八尺,细眼长髯,气度不凡。单看外貌,倒是比先前的冯石靠谱不少。不过很多时候,人的相貌和能力往往成反比。



楚州与越州以大凌江为界,长庚山为阻。江东为越州,江西为楚州;山北为越州,山南为楚州。

目前的形势,叛军已经翻过长庚山,不日便要渡江向北安府发动进攻。

大战在即,北安府的七万官兵大多人心惶惶、毫无战意。很多人都知道这次恐怕大战凶多吉少,包括古锋在内。

第二十八章 对策(一)

大凌江自西北流向东南,贯穿夏国南北,斜分楚越两州。叛军欲渡江进攻北安,可以选择的渡口不下十个。对方究竟会从什么地方渡江,楚州的官兵们无人能未卜先知。

古锋的心里也没底。但州牧给他的命令是,无论如何也要将叛军拖在北安府,为了完成这个任务,他不得不竭力苦思御敌之策。

不得已,古锋决定把将官们召集起来一同商议。大家集思广益,总好过他一个人费神。



府城官邸,一所富丽堂皇的大宅正厅。

“列位将官,楚州的局势,大家想必都清楚。现在叛军来势汹汹,你们有什么应敌之策,千万不要藏私。”

古锋一身戎装,坐在堂前的太师椅上,声音有些干涩。他的两旁坐满了前来商议军情的将官,韩元也在其中。

一个黑脸大汉犹豫了片刻,起身道:“将军,某家有些想法,不知当不当讲。”

这黑汉便是上次在荆阳保着冯石杀出重围的李馗。上次围剿西贼,他的表现着实不佳,故而现在说话也显得底气不足。

果然,当下就有北安出身的旅将嘲笑道:“哟呵,我当是谁,原来是常山李老鼠啊。你能有什么高论,我倒要洗耳恭听了。”

说话的是个秃头大汉,身材魁梧,相貌凶恶,名叫黄琅。

上次荆阳剿贼,北安众将可谓功勋卓著,若不是五万大军及时赶到,楚州官军只怕必败无疑。而黄琅更是杀敌无数,在北安众将中威望很高。两相对比,李馗在他的眼中,也从李老虎降格成了李老鼠。

黄琅的话说完,其他将官也纷纷起哄,将李馗贬得一文不值。

李馗顿觉脸面无存,正要坐下。古锋忽怒道:

“叛军就在眼前,尔等不思如何齐心抗敌,反在本将面前相互中伤,是何居心?黄琅,本将知道你名头不小,那又如何?你若没有御敌之策,就不要再说废话!”

黄琅见古锋动怒,不敢跟他顶撞,闷哼一声,不再言语。

古锋向李馗道:“李旅将,你有何想法,大胆直说。只要有道理,本将一定采纳。”

李馗得了古锋肯定,复起身道:“蒙将军信任,某家便直言不讳了。”

“上次荆阳剿贼,官兵之所以交战不利,某以为,除了贼人狡诈外,官兵的建制也有问题。”

黄琅忍不住打断道:“呵,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质疑朝廷建制?”

古锋狠狠瞪了黄琅一眼,他只好又闭了嘴。

李馗接着道:“楚州有三府十五郡,各郡皆有旅将。诸郡合师,各郡旅将彼此分立、互不统属。某家以为,这似有不妥。”

“旅将统归将军指挥,但将军只有一人,旅将却有二三十人,调度起来十分不便。因为诸旅分散,各军常常不能及时接到军令,以至贻误战机。”

“李某的意思,希望将军将各郡官兵分成数部,每四郡为一部,每部设一位领军,以领军暂统四郡兵马。这样将军指挥起来会容易许多。”

古锋思考了片刻,只觉十分有理,当即夸道:“说得好!李旅将此言有理有据,诸位可有异议?”

众将官默不作声,想来都无意见。黄琅站起身来,向古锋道:

“将军,不知您如何部署领军之事?某家承认李老鼠说得不错,事不宜迟,您就赶紧安排吧。”

谁都听得出黄琅的意思,这个领军之职若是不给他一个,只怕他要作怪。

古锋黑着脸斥道:“你急什么?这领军之职,少不了你黄琅的。”

黄琅这才满意地坐下。

最后,古锋将诸旅分成五部:古锋亲领一部,北安府的黄琅、王彪各领一部,东宁府刘栋领一部,南平府韩元领一部。

南平这一部,古锋本欲让李馗统领,但北安府的各旅将官都不同意,认为李馗是败军之将,没有资格当领军。

古锋顾及众人意见,只好把这个职位交给韩元。韩元年纪虽轻,但名声不小,这样黄琅等人都没有意见。

如此一来,李馗所部便由由韩元统领了。

韩元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说实话,他还是对此次大战不看好。现在古锋把四郡人马交给他,无疑让他压力倍增。

安排好各部,古锋又道:“叛军不日将至,大家都拿出点具体方案,看看如何对敌。”

黄琅大言不惭道:“还能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就在这北安府跟他们决一死战。我还不信了,咱们楚州爷们会打不过越州那帮孙子。”

北安诸将纷纷附和,自上次同西贼大战以后,在这帮丘八的眼中,陷阵杀敌,不过如此。

古锋道:“自古骄兵必败,何况我们现在势弱。本将问你们,你们谁知道叛军从何处渡江?谁知道他们是直接进攻府城,还是四下纵兵,蚕食诸郡?”

北安府的王彪回道:“将军,依末将看,何必管反贼从哪里渡江,咱们只要屯兵府城便是。贼人到了北安府,要是直接攻打府城,咱们正好固守坚城,以逸待劳。若叛军分兵劫掠,那更好,我们可以集中力量,将其各个击破!”

王彪年近而立,相貌英武,在北安众将中的名望仅次于黄琅。

古锋闻言,苦道:“王旅将这计划,可以说是最稳妥的,本将也曾考虑过,但却行不通。”

“州牧的意思,是要我等把叛军拖在北安府,不能让他们深入楚州腹地。诸位可曾想过,叛军有十万之众,我们若是坚守府城,届时叛军攻到城下,以五万大军将我们困在城中,另外五万大军直入东宁、南平二府,或者直接攻打州城。那该怎么办?”

众人顿时哑口,既不能据城抗敌,难道要出城野战?

韩元静静地听着众人议论,自己一言不发。他心中笃定,这仗无论如何也是打不赢的,多说无益。

可古锋偏偏注意到了沉默不语的韩元,问道:

“韩旅将沉思不语,想必已经有什么御敌之策了?”

韩元急忙推辞:“将军误会了,韩元才疏智浅,哪有什么良策。”

古锋认为他故作谦虚,向众人夸道:“韩旅将阵前斩贼,受先帝赐名,不及弱冠便封子爵,如此少年英雄,岂有才疏智浅之说。有什么好建议,不妨说来。”

言下之意,一定是要韩元说些什么了。

第二十九章 对策(二)

韩元无法,思索了许久,开口道:

“元有一些浅见,若有不妥之处,劳烦各位前辈指正。”

“元观楚越边境之舆图,以为贼军渡江,要么从北,要么从东,要么向南。这三个方向恰好对应北安府三郡之地,北乃景兴郡,东是临武郡,南为商玄郡。”

“这三郡中,景兴郡背倚长庚山,山势崎岖,虽有渡口,但水势湍急,贼军有可能从此渡江,但可能性不大;再看临武郡,此郡是最佳的渡江之地,地势平坦,郡城离渡口又远,贼军从此渡江,除非我们沿岸摆阵,否则他们不必担心被半渡而击;最后是商玄郡,此地最为特殊,大凌江至此,两岸都是千仞绝壁,虽有渡口,但自古以来便少有人行,很难想象,贼军会从此渡江。”

韩元的话说完,众人都点头赞同。

他接着又道:“元的分析,只是假设,不排除叛军反其道而行之的可能。叛军也可能同时从两个甚至三个方向渡师,或者在某个方向布置疑兵,目的是吸引我们注意,真正的主力则从另一个方向渡师。”

黄琅忍不住问道:“韩兄弟,照你的意思,我们是不是应该分兵到三郡去驻守?”

“黄老兄,我可没这么说。元方才所言,只是自己的一点浅见。五部兵马要如何调动,还得听将军大人的安排。”

韩元连忙解释道。他可不敢说分兵守城是自己的主意,万一到时候吃了败仗,古锋把责任推到自己的头上,那就得不偿失了。

古锋道:“按韩旅将方才所言,贼军最可能从临武渡江,但其他两处也不得不防。”

“众将听令,王彪率一部人马同本将驻守府城,黄琅率一部驻守景兴,韩元驻临武,刘栋驻商玄。四城互为犄角,一城受难,其他三城立刻出兵支援。”

“列位,你们身后便是整个楚州,为了大伙的亲人,为了天下的安危,请大家务必以大局为重,齐心协力将贼军挡在北安。朝廷援军不日将至,反贼必败无疑!届时便是你我封妻荫子的时候!”

古锋一番慷慨陈词,众将无不唯命,唯独韩元心中有刺。这古锋是不是针对自己,明知道临武城最危险,还偏偏让自己到那里驻扎,若是自己守不住该怎么办?

其实韩元这么想还真是错怪古锋了。之前韩元的一番分析,让古锋对他欣赏不已,认为他是难得的将才。而且韩元所部还有李馗这样一个有经验的旅将,把临武交给韩元驻守,古锋觉得是比较稳妥的。若是交给黄琅等人,只怕守不住。

军令难违的韩元,只得带着所领的四郡兵马进驻临武。

说是四郡兵马,其实这里头的水分很大。首先,韩元自己就只有三千多人。其次,李馗更惨,上次他的五千多弟兄几乎全都交待在了荆阳,此次到北安府,他连两千人都凑不出。剩下两个旅将,一个叫张壮阳,一个叫吴吉耳,手下的兵马也不过两千出头。

韩元手头的力量连一万都不到。靠这么点的兵力去守城,鬼知道能守几天。

原本韩元本着不出头、不争功的想法,不打算和其他人争夺粮草辎重,现在不一样了,想长时间守城,没有足够的粮食,无异于痴人说梦。他立刻派人到府城,尽可能地往临武城运粮,古锋知道临武地位之重,也尽可能地照顾他。



临武城,官邸。

韩元把李馗、张壮阳,吴吉耳,以及一干都统叫到堂下。

甫见诸将,韩元便开门见山道:

“李旅将、张旅将,吴旅将。韩元今天把你们三位旅将以及列位都统叫到这里,主要是和你们商议一下守城之事。”

“蒙将军大人看重,委我为四郡领军。各位从军多年,‘军令如山’是什么意思,你们应该比我清楚。既然你们现在归我管,一切就要服从本领军的安排。”

“话我先搁在这里,你们中谁若是不服我,大可趁现在到府城去找古将军,让他给你换到别处驻守。”

“若是你们留在这临武城,那就给本领军老老实实的。谁要是敢和我对着干,我答应,这把先帝御赐的宝剑可不答应!”

韩元说罢,将手中的长剑狠狠拍在案前。

众人听得出,韩元这是在立威。

大家也不奇怪,韩元毕竟只是个不满十九岁的少年,要指挥的却都是比他大十几二十岁的老油子,他不趁早立威,恐怕驾驭不了众人。

李馗当即表态道:“韩领军放心,末将几人一定唯命是从。”

张壮阳也道:“领军之令,我等自然莫敢不从。只是不知道,领军可有什么守城之策?”

韩元笑道:“张旅将,你可见本领军连日来拼命地往城中运粮?说实话,我没有什么奇谋妙计,我能做的只有死守临武城,你们能做的,只有跟我一起死守。”

吴吉耳惊道:“领军,末将听说叛军有十万之众,他们若是强行攻城,我等只怕守不下来。”

韩元道:“守不下来也得守,我们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尽量拖延时间,等朝廷大军来援。诸位,我劝你们不要心存任何幻想,竭力死守是我们唯一的生路。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韩元的语气无比沉重,众将官听了他的话,无不心头一紧。看来这次的确不是闹着玩,端地是要玩命了。

也许是韩元的一番话起了作用,接下来的十数天,众人无不强打精神,为接下来的守城之事忙碌。

官兵们一面修葺破旧的城墙,一面准备檑木、巨石、滚油,金汁等守城器械,另一面加紧制作箭矢、修补甲胄,有备无患。

临武的郡守是个花甲老者,名叫庄封,出于自身安危的考虑,韩元有什么吩咐,他都尽力满足。因为守城官兵只有一万不到,韩元特地让他到城中招募了数千民夫青壮,协助官兵防守。

除此以外,韩元每日都到城墙四面来回巡视,唯恐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

韩元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

第三十章 大风起兮

越王周宣今年四十有八。

先帝周康活着的时候,周宣明面上足不出户、不问世事,暗地里却在收买朝野势力,同时还偷偷扶植商贾富户,替他经营买卖、收集各地情报。

周宣伏蛰了二十余年,直到周康暴毙,这才抓住机会,突然发难。

周宣是天潢贵胄,自然不会平白无故地宣布叛乱,他的借口便是周康之死。

周康死得太过突然,好像是被人谋害一般,周宣于是抓住这点大做文章。

他对外宣称,先帝乃是被他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联合几个外臣药杀而亡,并非是病故。

为了给自己的说法找依据,他还命人四处散布谣言:当今太后与几个柱国大臣长期有染,现在的天子未必是先帝骨肉。

这种鬼话,稍有见识者,恐怕都不会相信。但人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明明知道耳闻之事未必是真,却总喜欢引为谈资,四处传播。

尤其是黎民百姓,他们每日为衣食忙碌,生活枯燥,缺乏娱乐。‘皇帝的婆娘偷人,还害死皇帝’这样的传闻,对他们来说十分新鲜。虽然大家表面上不敢胡言乱语,私底下却也津津乐道。

就这样,先帝被药杀的谣言越传越广,许多无知愚民听到谣言后,甚至觉得越王起兵是为了给老皇帝报仇,反而对叛军生出好感。

周宣也对外宣称,自己起兵不是为了当皇帝,只是要清君侧,把新帝身边那些佞臣贼子斩杀干净,还大夏国一个朗朗乾坤。

周宣既敢起事,自然做足了准备。非但朝廷有他设下的卧底,各州各郡也有他安插的眼线,甚至吴王周宁那边他也打过招呼。

周宁是个老狐狸,周宣本欲约他一同起事,他却以年老体衰、想安享晚年为由拒绝了。简直是说笑,五十几岁也能叫年老体衰?

不过周宁虽然拒绝同六弟一同造反,却也表示不会向朝廷告发,更不会插手。和周宣一样,其实周宁这几年也在暗中培养势力。

周宣知道,三哥这是想隔岸观火,坐收渔利。呵,这种行为,说好听点叫老成持重,说难听点就是优柔寡断、难成大器。

周宣想,等自己夺下越楚两州,势力坐大了,就立刻发兵去夺吴州。到时候三哥恐怕肠子都要悔青吧。

不过眼下,周宣还是把目光放在楚州。为了一举夺下楚州三府,他亲自率领十万大军,准备渡江攻打朝廷官兵。



临武城。

韩元和手下一帮官兵整日提心吊胆,害怕叛军突然杀到。但众人一连等了十几天,却仍不见半个贼兵的身影。

又过了几天,官兵们渐渐地变得烦躁不已—原来等别人来打自己也是一种煎熬。不少人甚至期盼叛军赶紧杀来,让大家活动活动筋骨,不至于每天闷在城头干等。

此时已经是秋暮,商风瑟瑟,落木萧萧。天气也渐渐从凉爽变得有些寒冷了。

韩元知道,叛军断不会拖到冬天进攻,入冬的话,对两边都没有好处。贼兵之所以迟迟不来,应该是在打什么主意。

这天初晨,韩元刚刚醒转,正在官邸用膳。一个亲卫忽然跑了进来,激动道:

“大,大人,叛…叛军杀来了!城外密密麻麻地都是人!”

韩元心中大惊,也顾不得吃早饭了。急匆匆地穿戴好甲胄便向城头赶去。

临武虽然地势不佳,但整座城建得固若金汤,坚不可摧。全城方圆八百丈,高近五丈。城墙上方过道宽阔,人马皆能行走。

韩元赶到城头观望,只见城外大雾弥漫,隐隐可见无数旌旗,猎猎作响,耀武扬威。

他心中摸不透敌军来了多少,也不敢冒然派人向其他三城求援。

这时,其他将官也纷纷赶到城头。

“韩领军,叛军人多势众,恐怕不久便要攻城。请领军速速派人通知其他三城,让他们出兵支援!”

吴吉耳见叛军声势浩大,心中畏惧不已,当下便向韩元请求道。

韩元道:“不急,先看看叛军有何动作。若是我们一仗不打便去求援,岂不要被别人看扁了么?”

张壮阳急道:“领军,现在是性命攸关的时候,哪还顾得上什么面子。我们此时不去求援,万一被贼兵包围了,到时候连消息都带不出去,那可如何是好?”

三个旅将中,只有李馗一言不发,他知道韩元有自己的道理。

韩元听了吴、张二人的话,冷冷道:“两位还记得我之前怎么说的么?”

说着,他缓缓抽出腰间那柄先帝御赐的宝剑。

吴、张二人顿时哑了口,默默退下,心里却对韩元愈发怨恨了。

城外,叛军在放了几轮箭雨后,并没有继续攻城的意思,反而在离城不远的地方驻扎了下来。

韩元让人给他在城头搭了一个棚子,又命人将他的床铺抬上来。他索性坐在床上,看城外的贼人有何动作。

“传我命令,以后每日三餐都给我送到这来,我吃睡都在城头。”

韩元向身边几个亲卫吩咐道。

马二憨赞道:“爵爷甘愿和将士们同甘共苦,实在是标下的楷模。”

韩元笑道:“马二憨,你什么时候也学得油腔滑调了?我问你,你可知城外叛军打得什么主意?”

马二憨傻傻一笑,回道:“爵爷都不知道的,标下怎么知道。”

韩元道:“别给我绕弯,你就说你怎么想的。”

马二憨想了片刻,道:“标下认为,贼军远道而来,行军疲惫,应该是打算休养几日再行攻城。”

韩元道:“你这话有几分道理,不过在我看来,恐怕没那么简单。”

“若是我带着十万大军杀到此处,不说即刻攻城,至少也要装装样子,先给城里人一个下马威,让他们心生畏惧,断不会随便放两箭就完事。”

马二憨疑惑道:“这么说,贼军是分兵了。他们一部分攻打临武,其他人去打景兴、商玄?”

这时,李馗恰向这边走来,听到马二憨的话,说道:

“马都统的话有道理。某家也怀疑叛军是分兵了,要说休养,贼人这十几日不曾来攻,还休养得不够么?也许,他们的兵力也不多。”

听到这,韩元心中隐隐有些不妙。听说这次是越王亲自率领大军来攻,这临武城的地位如此重要,对方岂有轻易弃之的道理?不说别的,叛军只要拿下临武城,后续的粮草辎重,便能源源不断地远到前线。

“这会不会只是敌军的前锋?想试试临武城的虚实?又或者,叛军想引诱我们出城作战,伺机将我们围歼于城外?”李馗忽又说道。

马二憨摇了摇头,表示猜不出来。

韩元道:“无论如何,各军都不要出城。我们只要守好城池便是了。”

马二憨道:“爵爷,我们真的不求援?”

“不求。暂时不求。”韩元徐徐道。

第三十一章 守城(一)

府城。

古锋收到黄琅告急,大批的叛军在景兴郡附近集结,恐怕用不了多久便要攻城。

在确认了消息的真实性后,古锋立刻传令给韩元和刘栋,让二人出兵支援。府城这边也让王彪带着一部兵马前往景兴城。

临武这边,叛军已经扎营数日,一直没有发起进攻。韩元拿不准敌军的意思,一直不敢轻举妄动。

在收到古锋传来的军令后,韩元怀疑,贼人攻打景兴城只是为了吸引官兵的注意。他们的主力应该就在临武,一旦官兵被引到景兴城,叛军便会突然进攻,将临武城拿下,而后长驱直入。

他向府城派来的传令兵说明情况,希望古锋不要急着派兵到景兴,不妨先让王彪带人前去打探一下情况。

传令兵把消息带回府城,古锋觉得有道理,于是下令,只让王彪动身,刘栋还是留在商玄郡。



韩元每日都在城头观察叛军。

这日中午,不知为何,叛军突然发起了进攻。

“马二憨,你带着一营弟兄给我四处巡视,监督别部兵马,有谁敢擅离职守,军法处置!”

“大虎,你派几个人到城里,把所有的大夫都请到这里,兽医也要。”

“李馗,你带本郡兵马坚守南城。张壮阳,你带人守北城。吴吉耳,你守西城。本领军亲自守东城!”

城头的棚子下,韩元将一条条军令吩咐下去。众人无不遵命。

临武城下,烟尘莽莽。

密密麻麻的叛军,手中挥舞着武器,呐喊着、奔跑着,在号角的指引下,不顾死活地冲向临武城。从城头看下去,仿佛一群黑压压的蚂蚁。

他们推着数不清的云梯和冲车,从东南北三个方向发起进攻。

临武城头,许多官兵都是头一次应对这种场面,心中惊惧不已。

韩元手忙脚乱地指挥着各旅官兵。他带兵作战的时间很短,尤其是守城战,他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

“传我命令,等反贼靠近了再放箭!不要浪费羽箭!”韩元大声道。

临武城资源有限,什么都得省着用。尤其是箭矢,短时间内根本没办法制作。

叛军们渐渐靠近城脚。

“放箭!”

韩元一声令下,无数箭矢立刻从城头飞落。

“啊……”

城下立刻传来一阵阵惨叫,不知有多少叛军中箭倒地。

官兵的羽箭,箭头大多涂抹了毒药,中箭者若是得不到及时救助,只怕熬不过一天。

饶是如此,仍有一部分叛军前仆后继,顶着箭雨冲到城下,将云梯搭了起来。另一部部分叛军,手举盾牌,簇拥着几辆巨型冲车,攻向城门。

守城官兵压力骤增。

“二虎!你赶紧派人告诉西城的吴吉耳,让他把军队调到城下,务必要守住城门!”

“遵令!”二虎立刻领命退下。

“弟兄们,拿准时机,叛军正在攀城,待他们爬得差不多了,你们便把烧开的热油、金汁泼下去,给狗日的洗洗澡!”韩元大声吩咐道。

官兵们闻言哈哈大笑,提到嗓子眼的心也稍稍缓下一些。

东南北三面,叛军犹如蚁附般向城头攀爬。奈何城墙实在太高,众人费尽艰辛,好不容易爬了四分之三,刚看清守城者的面目,一缸缸烧开的金汁和热油便从天而降,迎面泼来。

“哇!娘咧!”

“啊!救救我!”

当下便有无数人被烫的皮开肉绽,甚至直接被烫死。

一具具尸体从城墙上滚落,余下的叛军一时被吓得愣在当场,不敢再上。

越州的叛军以前没打过什么仗,作战经验甚至不如楚州官兵丰富,毕竟楚州官兵还和西贼较量过。

短暂的失神后,在大小军官的监督下,无数叛军硬着头皮又一次发起了进攻。

战斗从中午进行到日落,叛军数次攻城,皆以失败告终。城下的叛军尸体堆积如山,攻城之事却没有取得丝毫进展。

城头的官兵也损失了不少,但比起叛军来说,伤亡比例近乎是一比十。这次守城很成功。

入夜,为了犒劳各军,韩元特地命人杀了十几头猪,煮成几大锅,分发给守城各军,以此激励众人,再接再厉。

此战过后,包括吴吉耳和张壮阳在内,各部官兵信心大增,只觉贼人不过如此。

韩元表面上和众人一样兴奋不已,心中却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原本以为,叛军故意先打景兴城,是为了吸引官兵的注意力,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想拿下临武城,但今天发生的战斗却打破了他的猜测。

他不相信今天这些乌合之众就是叛军的主力,若这些人就是越王周宣的主力,那这周宣真是吃了影音豹子胆才敢起兵造反。

话说回来,叛军的主力究竟在何处?韩元想破脑袋也没有一点头绪。



叛军攻城受挫后没有再攻,一连几日都在休养。

为了测试敌军虚实,韩元派马二憨率领一旅官兵趁夜小规模地出城骚扰了几次。

出乎意料的是,马二憨几次劫营居然都大获成功。官兵只付出了几十人的代价便杀伤了数百名叛军。

韩元见好就收,张壮阳和吴吉耳看马二憨劫营成功,跃跃欲试,也想出城袭击,却被韩元一口拒绝了。二人嘴上不言,心中却极不服气。

景兴郡那边也有捷报传来,叛军们几度攻城,均以失败告终。

临武城,韩元收到消息后,非但没有一点高兴,反而越发忧虑了。

“爵爷,现在叛军两路都吃了败仗,您到底在忧虑什么?”

城头,望着脸色难看的韩元,马二憨不禁奇怪道。

“不,不,不会这么简单!”

韩元像是在回答马二憨,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忽然,他心中出现了一个大胆的推测。

韩元顿时一阵心悸,要是自己猜对了,那官兵这次必败无疑!

“马二憨,我写一封信,你要亲自送到府城给古将军启阅!越快越好!”

韩元说罢,立刻命人取来笔墨。

马二憨见韩元如此惊慌,知道必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不敢怠慢。

韩元刚刚写就,他便收好信封,带着手下十数个骑马好手,打开城门,绕过叛军营地,向府城方向疾去。

城头上,望着远去的马二憨,韩元心中暗暗祈祷:希望自己这封信没有送晚。”

第三十二章 守城(二)

可惜,韩元的反应还是迟了一步。

马二憨赶到府城时,府城已经被叛军重重包围了。马二憨试了几次,不但没有办法将韩元的信带进去,手下的十几名骑兵反而损失过半。余下众人,九死一生方才逃回临武。

“爵爷,标下无能,没有完成爵爷的交代。”城头,马二憨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地向韩元道。

“不怪你,不怪你。”韩元深深地叹了口气,又道:“姜还是老的辣,这越王周宣,果真不是寻常之辈。那府城下的兵马,想必就是叛军的主力了。”

马二憨不解:“怎么可能?那叛军是怎么悄无声息地渡江的?怎么我们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韩元苦笑一声,道:“叛军必定是从商玄渡江的。也是我一时疏忽,如今是秋末,大凌江是枯水期,叛军自商玄渡江也不是不可能。”

“那商玄城的刘栋呢?叛军自商玄渡江,他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怎么不向我们报信?”马二憨还是不解。

“还能如何,想必此人早已被周宣收买,做了内鬼。呵,这刘栋也不简单,先前大家在府城商议军情,整整数日他都不发一言,我几乎忽略了这个人。”

马二憨一拳捶在城墙上,口中大骂:“这个老杂毛,原来是他出卖了我们。”

韩元转头看了看城下,如今的形势已经很清楚了。临武城、景兴城外的叛军,都只是一群疑兵,为的就是把官兵的目光吸引住,真正的主力则趁机从商玄渡江,直扑府城。

“马二憨,吩咐和你回来的那几个弟兄,这件事不能让城里的其他人知道,尤其是张壮阳和吴吉耳。”韩元神色凝重道。

“是!”

马二憨领命,正要退下,韩元忽又把他叫住。

“等等,你去把李馗找来,我有话要和他说。”

……

因为事关机密,韩元特地约李馗在官邸见面。

“领军,不知唤某前来,所为何事?”李馗疑道。

韩元定了定神,将府城被围的事毫无保留地向他讲了一遍。

“李旅将,我韩元对你可谓推心置腹了。这件事我瞒了其他人,却没有瞒你,只希望你能和我一条心。”韩元沉声道。

李馗闻言,眉头紧皱,心中吃惊不已,试探道:“领军,这种事可开不得玩笑。”

“废话,本领军又不是三岁小孩,怎会拿这种事骗你。刘栋已叛,现下府城已被包围!情况万分危急!”

李馗信了韩元的话,问道:“那领军有什么打算?我们要联合景兴城的人马回援么?”

“不不不,我们绝不能回援,倘若回援,那就真的重了叛军之计了。叛军包围府城,就是为了围点打援,将我们通通歼灭。就算我们回援,景兴城那边也未必会出兵。济不了事。”韩元面色沉重,声音干涩。

李馗思索了许久,心中没有一点答案,只好又问道:“照领军这么说,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府城被叛军夺下来么?要是古将军被叛军俘虏,或者直接降了反王周宣,那这一仗,我们岂不是输定了?”

“没错,我们是输定了。我从来就不认为官兵会赢。”韩元吐了口气,缓缓道。

李馗更加疑惑了,悄声道:“领军,你的意思,莫非是让大伙投了叛军?”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旅将,我问你,你觉得周宣这次造反有几分胜算?”韩元看着李馗,反问道。

“李某虽然愚钝,但还是觉得叛军最终要失败。这些年虽然有很多人不知死活,造朝廷的反,但无一例外地都被朝廷平定了。”李馗想了想,回道。

韩元道:“正是如此。现下的形势,朝廷和昆国暂时没有摩擦,越王造反,朝廷肯定会派精兵南下镇压。你想想,北边的官兵将士,哪路不是连年征战、武功赫赫的?越王这帮匆匆起事的反贼,能打过他们?这是其一。”

“其二,越王是无端起事的反贼,朝廷是平叛的,代表着天子,占尽了大义,人心所向,叛军想不败都难。”

“其三,天下九州,朝廷仍占其八,越王以一隅之地对抗天下,哪里会成功?我的意思便是,我们绝不能投降,一旦降了,就只能跟着周宣一条路走到黑了。那下场,注定是要陪葬。”

韩元一口气说完,只觉得心神俱疲。

“领军既不打算投降,也不救援府城,究竟作何意图?临武城就这么点兵马,只怕我们不给周宣陪葬,却要先给朝廷殉节了。”李馗还是不懂。

韩元揉了揉脑袋,顿觉头疼。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解释道:

“府城坚固,我相信古将军他们至少能坚守半个月。等叛军夺了府城,转头便要拿下临武,那时我们只能死守,拖他个二十几天。”

“那又如何?”李馗快被搞懵了。

“李旅将,你当朝廷的援军不存在吗?届时朝廷大军也该到了!”

韩元有些哭笑不得,这李馗的反应也太慢了。他接着道:

“非但如此,再过不久寒冬降临,叛军在野,我们在城,情况对我们有利!等朝廷援军一到,叛军的的末日便到了。”

李馗沉默了许久,心中暗叹:只怕,只怕我们挺不了那么久啊。

韩元看他脸色,心中已猜到他的担忧。缓缓道:“李旅将,事不由人。为朝廷死,还能名垂青史。与反贼谋,注定要身败名裂。”

李馗抱拳,向韩元行了一礼,默默退出官邸。

韩元一脸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此刻,他想起了高阳城的未婚妻江落月,想起了弟弟韩元,甚至想起了一直以来伺候他饮食起居的林妙。这些人的容颜如在眼前,韩元的心中十分不舍。

“我这一生,难道就要到此为止了么?上天生我于世,就是为了让我这样毫无意义地死去?”韩元在心中自言自语。

虽然他和李馗谈话的时候,仍然给了对方一丝活下去的希望。可是,他比谁都清楚,这次,临武城的一万官兵,只怕全都要死在这里。

“不!我要活下去。我说过,我要回去娶她!”

韩元拔出宝剑,大步迈出官邸,眼神中充斥着浓浓的杀意。

第三十三章 守城(三)

北安府,叛军的军营。

越王周宣端坐在军帐下,闭目养神。周宣身型挺拔,气宇轩昂,虽已步入中年,看起来仍精神无比。

“王爷,弟兄们退下来了,要不要继续攻城?”军帐内,刘栋恭敬地请示道。

周宣犹闭着两眼,过了许久,方问道:“古锋还不打算投降?”

刘栋道:“小的已经派人往那城里射了不少劝降书,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

“古锋有没有派人到景兴、临武求援?”周宣又问道。

刘栋回道:“有的。按王爷的吩咐,我军没有阻拦送信人。但两城收到古锋的求援后,没有发一兵一卒。”

周宣挣开两眼,眼冒精光,冷冷道:“继续攻城,务必在三天内攻破北安城。到时候我亲自带人,调头拿下临武。”

“对了,到时候你可以带一部分人沿东宁、南平二府劫掠,临武没有到手之前,我军粮草势必不足。”

“遵命。”刘栋大声道。



三日后,府城被叛军攻破。古锋没有投降,在城破之际饮鸩殉国。周宣念他一片忠诚,命人将他择地厚葬。

消息传到了临武,守城官兵军心大乱。韩元知道事情已经瞒不住了,索性将真相公之于众。

“各位弟兄,我知道,此时此刻你们想必都恐慌不已。是,府城已经丢了,叛军马上就要回军来攻临武了。”

“我想,你们大部分人都没有守下去的决心,你们要么想逃走,要么想投降。我其实和你们一样,都不想死在这里。”

“但是,我要告诉大家,逃我们是逃不掉的。往东就是越州,那是贼人的老巢。往北是中州,那是朝廷的地盘,我们这些逃军只怕要被抓去处斩。往南?你们谁想去那不毛之地当野人?反正我韩元不想。”

“本领军决定,哪也不去,就在这临武城,与那叛军死战一场。我相信朝廷的援军不日即至,我相信等到冬天,贼人一定会退兵。”

“各位弟兄,无论你们愿不愿意,你们现在归我统领,你们的命跟我绑在一起!你们别无选择!”

城头,韩元大声地向守城官兵宣布。众人闻言,原本乱糟糟的场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李馗大声道:“弟兄们,你们是吃皇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到了豁命的时候,人死鸟朝天,跟他娘的干了吧!”

众官兵还是不发一言。谁都不想死,哪怕死的理由有多高尚。

韩元不禁忧心忡忡,手下这些士兵完全没有守城的意志,这样下去,恐怕临武城根本支持不了多久。

他最担心的便是张壮阳、吴吉耳两人。只怕周宣大军一至,这两人便要反水。

傍晚,韩元命人大宰牛羊,款待三军。他亲设酒宴,请手下一帮军官入席。

张壮阳和吴吉耳不明情况,傻乎乎地便来赴宴。韩元二话不说,连摔杯为号都没有,即刻命亲兵将二人拿下。

“韩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大敌当前,想搞内讧么?”张壮阳厉声问道。

吴吉耳也大骂道:“臭小子!你敢动我试试,你看我手下将官服不服你!”

韩元没有多余的解释,抽出腰间宝剑便向二人走去。

“你,你要干什么?”

“别,别过来,有话好说。”

二人的口气立刻软了,韩元的身影一步步向他们逼近。

“砰”

“砰”

寒光一闪,两颗人头应声落地,乌黑的鲜血染红了宴席。

“列位,这两人暗通叛军,已被本领军就地正法。你们要引以为戒,为朝廷守住这临武城!”韩元冷冷道。

大小将官无不噤若寒蝉。吴、张二人是不是真的暗通叛军,大家谁也不清楚,也不敢问,反正人已经死了。

“酒宴照旧!都吃!”韩元命令道。

众人不敢违抗他的意思,忍着反胃的冲动,当着两具尸体的面,吃了起来。



数日后,叛军终于到了。

没有任何试探,叛军到临武的第一天便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官军这边也做好了守城的准备。叛军连攻数日,损兵折将,都被韩元组织官兵挡住了。

临武城下,望着近在眼前的高城,周宣心中感慨不已。

“刘栋,听说这个韩子良只有十八岁?”周宣问道。

刘栋道:“是,王爷。此人本名韩元,是南平郡的旅将,曾经阵斩西贼贼首孙富,被老皇帝赐名子良,授子爵。”

“韩子良是个人才,本王若能得到此人,必定如虎添翼。你派人向城中射几封劝降信。”周宣抚颔,向刘栋吩咐道。

刘栋忍不住道:“王爷,此人恐怕招降不了。如今这种局面,换做其他人,要么就弃城而逃,要么就向王爷乞降。此人到现在仍在守城,恐怕是想给朝廷殉葬了。”

周宣道:“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他人才难得。这样吧,城破后你叫底下人注意点,务必要生擒此人,不能难为他。”

“是。”刘栋不敢多言。



近来天气阴得可怕,天气也越来越冷。城内城外,不论是守军还是叛军,皆被这天气折磨得浑身难受。

为了在冬天到来前拿下临武,叛军又一次发动进攻。

无数的士兵,肩披战甲,手握刀枪,两眼放光,仿佛野狼,争先恐后地冲向临武城头。

周宣有言,城破后,屠城三日,金帛女子,任众人自取。

城头的守军苦不堪言,叛军连日来拚命攻城,城头的一万守军已经死伤了三四千人。

最可怕的是,城中的粮食已经越来越少了。官兵们吃不饱、穿不暖,每日还要拼死拼活地在城头厮杀,许多人情绪低落,都觉得这次没有生理了。

“韩领军,周宣又射来劝降书了。”城头,李馗低声向韩元道。

“念吧。”

“子良,何执迷不悟如此耶?孤率十万之军临楚,尔恃何以抗孤?不如及早归降,先帝许尔子爵,孤不吝封侯之赏也。子良,君之身世,孤已明了。孤将请汝妻汝弟至此,使君后顾无忧耳。”李馗念罢。

韩元双目充血,心中愤怒无比。周宣的意思是打算派人到南平郡,把自己的弟弟韩咸,以及未婚妻江落月捉来,以此要挟自己投降。

周宣其实真的很想将韩元收归麾下,故而近几日一直没有发动进攻,他想用韩元最在乎的两个人要挟对方。

临武城。

韩元心中十分痛苦,若是周宣真的把弟弟和江落月抓到他跟前,只怕他真的除了投降,没有其他选择了。

第三十四章 冬临

周宣的话并非吓唬韩元,事实上,他已经派了一万余精骑,沿东宁、南平二府劫掠而去。这些人还有一个任务,就是把高阳郡的韩咸、江落月等人抓到临武城下。

高阳城,江风接到消息,叛军已经突进楚州腹地,现下已进了南平府的地界了。

江风知道,依靠韩元留在郡城的一千多人,无论如何也是守不下来的。他当机立断,带着两个女儿以及韩咸,在二毛一千多人的护送下,弃了高阳城,直奔州城而去。

这种时候,去哪里都不安全,唯有州城尚有活下去的可能。

叛军都是骑马的,行军速度极快。当他们赶到高阳城扑了一个空后,立刻掉头追赶。



一连数日,韩咸、江落月等人都提心吊胆地拼命行路,唯恐追兵赶至。

可是担心什么就来什么,众人眼看着就要步入州城的地界了,一万多叛军偏偏就在此时赶上了他们。

“保护夫人!”

二毛大喝一声,郡兵们一边护着江落月、江落霜所乘的马车,一边拼命向府城方向奔跑。

叛军中,一名虬髯黑大汉,手持一把大刀,一马当先地冲了过来。

二毛大骇,急忙搭弓射箭,连射数箭,皆被对方挥刀挡下。

那黑大汉冲进郡兵中,左劈右砍,当下就斩杀了十数人,目标直指江家姐妹所乘的马车。

二毛眼眶欲裂,将弓一扔,操起一支长槊,翻身上马便要与他拼命。

“狗贼!有本事冲我来!”

二毛吼叫着,不顾一切地冲向那黑大汉。

那黑汉斜了他一眼,转身一刀劈来,二毛挥槊急挡。那黑汉力大无比,二毛的一杆长槊竟被劈成两截,幸亏他的胸前有护心甲,黑汉的大刀没有伤到他的肉身,饶是如此,他还是被震得吐出血来。

两人的差距竟如此之大!

那黑汉回手又是一刀,眼看着就要劈到二毛的头颅。

“乒乒,”

一支铁枪忽将黑汉的大刀挡住。

黑汉双手一麻,心中大惊。这世上,能硬生生将他这一刀挡下去的人不多。

他急急转头去看,接下他这刀的却是一个年轻人。

此人年约二十,生得英武不凡,一身白盔白袍,熠熠生辉。此情此景,他无疑成了高阳众人心中的救星。

所有的人,包括二毛、韩咸和江风,甚至马车上的江家姐妹,都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你是何人?报上名来?爷爷不杀无名之辈!”黑大汉恶声问道。

那白袍将笑道:“小爷也不杀无名之辈,你是哪里来的野猪?报上名来?”

黑汉大怒,纵马杀向白袍将。两人一刀一枪,厮杀了十数回合,不分胜负。

黑汉喘着粗气,大声道:“爷爷姓常名超,乃是越王麾下第一猛将!小子,你是何人?看你有两下子,不如跟了越王,保你前途无量!”

白袍将闻言,大骂道:“呸!一群反贼,也敢在本将面前撒呓!今天让你死个明白,本将姓白名俊武,乃是天子委任的先锋大将军!”

马车上,闻言的江风心中吃了一惊。此人居然是白俊武!

说起这白俊武,世人或许不认识,但是混迹官场的江风却很清楚,此人乃是忠国公白敬文之子。说起白家,大夏国恐怕无人不知。

白氏先祖在大夏开国之时,为皇家南征北战,立下了汗马功劳,因此受封世袭国公,传承至今,已经不知多少代了。

白家世镇燕州,阻挡昆国,深为朝廷倚重。此次竟然被朝廷调来楚州平定叛乱!

“好小子,山不转水转,爷爷改日和你理会!”常超与白俊武斗战许久,自觉得不敌,又见白俊武带了的官兵与自己不相上下,虚晃一刀便纵马逃走。

“狗贼休走!”

白俊武追了许久,最后还是让对方逃了。其实他也并不是真的要追,只是为了吓唬对方,毕竟他的兵马也不比人家多多少。



在白俊武的护送下,高阳郡逃出来的一行人总算安全地进入了州城。

“白将军,老朽多谢你的救命之恩!若不是你及时赶到,老朽和两个女儿只怕要命丧黄泉了。”一路上,江风有事没事便向白俊武道谢,到了州城仍是这样。

“嗯,嗯,江大人太客气了。”

白俊武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着江风,他对江风这个糟老头可没什么兴趣。不过,他对马车上一直不肯露面的江家姐妹倒是好奇无比。

“江大人,两位千金整日闷在车里,也不出来透透气么?说实话,本将军近日来只闻两位小姐耳语,一直未曾目睹芳容,而今大家到了州城,也该分别了,不知江大人能否唤两位小姐出来,让小将见上一见呢?江大人不要误会,小将没有别的意思,大家人海相逢,见一面也是缘分。”

白俊武一本正经地说道。

他已是有婚约在身的人了,未婚妻是当朝丞相司马铮之女。两人门当户对,而且已经见过面。白俊武对未婚妻很满意,那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他觉得自己之所以想见江风的两个女儿,纯属好奇心作祟。

江风不好拒绝,只得把两个女儿唤出马车。

看到江落月的一刹那,白俊武后悔了。也许,他不应该多事,不应该见到眼前这个女子。

和当初的韩元一样,白俊武只觉得心头一悸,魂魄飞到了九霄云外。

这世上,为何还有这样的绝色女子?

白俊武原本以为,自己的未婚妻算是自己平生仅见的美人了。想不到,他会在楚州遇见另一个完全不输自己未婚妻的女子。

他一时呆了在了原地,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奴家,谢将军救命之恩。”

江落月低着头,声音很小。这声音在白俊武听来,无异于天籁之音。

看着一脸痴状的白俊武,江落霜心中十分厌恶。她现在只把韩元当成自己的姐夫,如果别人对姐姐有非分之想,她是绝不会给对方好脸色的。

白俊武颤声道:“大小姐客气了。白某……”

白俊武还想说点什么,江落霜忽拉着姐姐的手,娇声道:“姐姐,我肚子饿了,咱们去吃东西吧。”

白俊武立刻道:“二小姐饿了么?正好,白某也饿了,不如由白某做东,请大家吃一顿?”

“这,老朽一路来蒙将军照顾,已是叨扰了。现在到了州城,不敢再麻烦将军。”江风推辞道。

原本江风和白俊武客套,只是出于官场上的基本礼仪,或许他天生就是这样,喜欢对比自己地位高的人溜须拍马。

但现在他看得出,白俊武对自己的女儿有意思,这他就无法接受了。女儿已经许人了,在韩元生死不明之前,江风不想让白俊武靠近女儿。

江风比谁都清楚,像白家这样显赫的家族,自己女儿嫁过去,基本只能是做侍妾的命,其地位比婢女好不了多少。

江风说罢,仰头看了看天,隐约看到了几缕雪花。冬天真的快到了。

第三十五章 云开月明

雪,满天的雪。

冬天终究还是到了。站在临武城的城头,韩元的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苦涩。

为什么,为什么朝廷的援军仍未赶到?难道朝廷大军不打算来了么?

韩元不知道的是,其实朝廷大军已经到了。只不过,朝廷大军分为两部分,主力直扑周宣的老巢越州,剩下的偏师,则由白俊武带领,在楚州州城守卫。朝廷压根就没有支援北安府官兵的意思。

从用兵上看,朝廷的计划无疑是最正确的。可惜的是,临武城的这些官兵注定要被当做弃子了。

“爵爷,咱们还有不到三千弟兄,粮食也不够了。”

城上,马二憨有气无力地向韩元禀告。

“马二憨,吃朝廷这口军粮到现在,你后悔么?”韩元淡淡地问道。

马二憨摇了摇头,笑道:“没啥好后悔的。若不是你,我当初早就死在马庄了。现在咱俩都要死在这里了,还真是有缘。”

“好,好。”韩元点了点头,轻轻道:“从今天开始,粮食没有了,就吃死人肉!”

马二憨愣了片刻,旋即点头。真的到了那个时候,除了吃死人,还能如何。

“爵爷,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不向周宣投降?其实,我觉得,我们投了他,等朝廷援军到了,我们再临阵倒戈,也为时不晚。”

马二憨突然问道。

韩元看着他,许久方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马二憨想得太简单了,自己这些人投降过去,一定会被周宣打散重置,互相都联系不上,谈什么临阵倒戈。

其实在韩元的心里,他之所以选择不投降,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为了弟弟韩咸以及未婚妻江落月。这一点上,他对临武城的所有人都自私了。

假如韩元投降了,对于朝廷来说,和韩元有关的人就成了逆贼家眷,将来一定会被牵连。是以,韩元不愿意投降,至少,在周宣把江落月和弟弟绑到自己眼前之前,他绝不能投降。



“王爷,越州告急。朝廷大军直扑州城。何去何从,请王爷决断。”

叛军军帐,刘栋一脸焦急地向周宣急报。

周宣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缓缓开口问道:“常超回来了没有?”

刘栋道:“回来了。不过,人没有带回来。”

“呵。”周宣冷哼一声,道:“传令,撤除常超一切军职,让他从马前卒做起。对了,打他五十军棍!”

刘栋急道:“越王,这恐怕不妥,常将军他在军中威望很高…”

“威望?本王让他帮我捉拿几个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他竟然捉不住!是不是本王平时对他们太好了,到了本王要用他们的时候,他们便一个个的敷衍本王?打!给我狠狠地打!”

刘栋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心中隐隐觉得,越王这番脾气,恐怕成不了大事。自己跟着他走,说不定要死无葬身之地。

“等一下!”

刘栋正要走,周宣忽然把他叫住。

“跟兄弟们说,让他们再努力努力,一定要在今天之内,将临武城夺下来。”

刘栋忍不住问道:“如果夺不下来呢?”

周宣叹了口气,道:“还能如何,自然是撤退。越州如果丢了,本王的下场就是你们的下场。特别是你,刘栋,古锋的死你有洗不脱的责任。除了跟本王一条心,你没有别的选择。”

“卑职不敢有二心。”刘栋恐周宣疑他,急忙解释。

“行了,行了。组织人马,攻城!”

周宣不耐烦地挥挥手。



叛军又一次发起进攻。

城头的众人已经麻木了,谁都记不清这是叛军的第几次进攻。他们只是呆呆地坚守在自己的军岗上,麻木地向城下射箭、抛砖石,泼开水。

城下的叛军似乎也麻木了,他们已经失去了之前的那股狠劲,只是身不由己地向城头攀登。

每时每刻,都有鲜活的生命从这世界上永远的消失。

“嗖,”

韩元的胸口忽然中了一箭,也不知有毒没有。

“领军受伤了,快,快送他下城,找大夫!给他找大夫!”

李馗红着双眼向几个士兵命令道。

士兵们将韩元扛到城下,一个灰头土脸的大夫(想来这几十日来一直在忙活),急匆匆地扒下韩元的铠甲,又将他的衣服撕烂。

“这箭上没有毒,但是领军伤得厉害,此处药材短缺,吃的也不够,领军能不能撑下去,要看天意了。”那大夫道。

“领军没有醒过来之前,一切听我指挥!”李馗大声向周围人道。

马二憨知道李馗比自己厉害,也道:“听李旅将的,现在是生死关头,大伙一定要团结!”

众人皆没有意见,大虎二虎两兄弟也不敢说反对的话。本来很久之前,两人便有投降周宣的意思,但自从那天韩元手刃张壮阳、吴吉耳以后,两人都被震住了,什么小动作也不敢有。

“你们,都听李旅将的。”韩元挣扎着向周围几个军官吩咐道。

他动了动嘴,又缓缓道:“若,若是贼人破城,劳烦各位,给…给我个痛快。”

韩元说罢,两眼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韩元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没有参加这次大战,而是留在高阳城,和江落月完婚。

那是一个美妙的夜晚,他掀起江落月的红盖头,与她缠绵到天亮。

而后,江落月为他生下一个儿子,他从一个少年变成了一个父亲。

弟弟韩咸参加了朝廷科举,成功地考上了状元,受到皇帝召见,光宗耀祖。

“爵爷,爵爷,快醒醒!”

马二憨的声音在韩元耳边环绕。

韩元缓缓地睁开眼,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甚至觉得,自己现在可能还在梦里。

“爵爷!你醒了就好!”马二憨兴奋道:“叛军退了!叛军退了啊!这临武城,咱们终究是守下来了!”

韩元动了动嘴唇,很想问个清楚,可他全身无力,嗓子干哑,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叛军真的退了。

临武一万多官兵,坚守孤城两个月,如今只剩下不到一千人。

第三十六章 战后

周宣撤军,回越州去了。

景兴郡的王彪和黄琅,早在北安府城被攻破之前便弃城而走,如今也不知逃亡何处。

整个北安府,仅剩韩元一千多人马,一直在为朝廷守土。

韩元的事迹传到朝廷,新天子大为感动,认为他是忠臣。天子和其他几个大臣一番商议后,派人传旨到楚州,敕封韩元为南平府大将军,授伯爵,爵号忠毅,赏金银无数,敕造府宅一座。

此外,参与此次守城的大小官兵皆有封赏。李馗受封子爵,马二憨、胡大虎,胡二虎受封男爵,其余官兵则各赐金帛,各升官职。

官兵们收到朝廷封赏,已是半月之后了。此时临武城的一千余名官兵已经离开了北安府,进到了州城地界。

幸存下来的一千余人,受到了州城百万居民的夹道欢迎,连州牧都亲自出来接见,场面宏大无比。哪怕是出身将门,对江落月心存觊觎的白俊武,也不得不佩服他们。

一万官兵,困守孤城两个月,最后只剩下一千多人。白俊武自恃武艺高强,谋略出众,但也不敢说自己做得到这样的事。

韩元伤势不轻,一到州城便被送到医馆,州牧特地安排了最好的大夫替他医治。弟弟韩咸,未婚妻江落月也时刻守候在他身边。

“韩郎…”

看着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的韩元,江落月眼泪簌簌,哽咽着握住他粗糙的双手。

韩元睁开双目,望着眼前这个让自己魂牵梦萦的女子,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月儿…我回来了。”韩元声音沙哑道。

江落月见他身子虚弱,心疼道:“韩郎,你别说话了,当心身子。我在呢,我在你身边。”

韩元点点头,不再说话。转过双眼,见弟弟韩咸也站在一边,关切地注视着自己。他再转眼,却见人群边不起眼的地方,站着一个女子和一个小男童,正偷偷地向这边看来,却是林妙和小松。

韩元心中顿时生出一阵温暖。同时,他又一次为林妙的事头疼起来。

在临武城时,他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那时候,当他回忆起自己最在乎的人时,当中竟有林妙的容颜。

人之将死,脑海中所回忆的,一定是自己最珍惜的人。韩元觉得,自己的本心其实是在乎林妙的,或许这说不上喜欢,但总归是放不下。

韩元心道,等自己伤好了,应该找个机会跟江落月好好谈谈。

不管怎么说,林妙在自己身边照顾自己那么久了,既然弟弟对她毫无想法,自己不能不给她一个名分。



韩元在州城休养了近两个月方初愈,现在勉强可以下床活动。

李馗、马二憨,大虎二虎两兄弟常常来看望他。众人和他分享了许多消息—大多是关于叛军和朝廷在越州的战事。

“伯爷,好消息啊。叛军又战败了,这次连州城都丢了。”

韩元榻前,马二憨兴奋地说道。

“二憨,你说说,叛军是怎么败的?”韩元饶有兴趣地问道。

马二憨眉飞色舞道:“说起来,也怪周宣自己。上次他派大将常超到南平捉拿夫人和二爷,却被先锋白将军击退。常超回去后,被周宣罢除一切职务,还被痛打了一顿。这次叛军同朝廷大军大战,常超纠结了一伙叛军充当内应,将那反王的粮仓烧毁。叛军粮仓既失,军心大乱,糊里糊涂地便被击败了。”

韩元摇了摇头,暗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他不相信周宣会那么傻,也不相信常超会因为这点事就甘心为朝廷做卧底。

“你们觉得,这会不会是一个陷进?或许,这是周宣故意为之,常超也不是真心投降朝廷?”

“这,不可能吧!”听了韩元的话,马二憨惊道。

一旁的李馗思索片刻,忽道:“伯爷的猜测极有可能!周宣素来狡诈,怎么可能一下子变得这么不堪?”

大虎二虎两兄弟坐在一旁,听得糊里糊涂。兄弟俩的见识和能力都是中下水平,他们唯一的优点便是一切服从安排。

“大虎,你去取笔墨纸砚来。我马上写封信,你把信交给州牧大人,让他将信转交给正在越州作战的大元帅。”韩元吩咐道。

大虎听令,丝毫不敢怠慢,即刻将笔墨取来。

韩元挥笔,斟酌了片刻,写下一封书信。大虎接过书信,便按他的吩咐去找州牧大人了。



到了年节的前几天,越州的战事终于分出了胜负。

周宣战败自杀,其家眷多被俘虏,全部扭送京城,听候天子发落。

不出韩元所料,常超的确是诈降。多亏了韩元那封书信,在越州作战的朝廷平叛大元帅对常超多长了个心眼。后来大元帅发现常超暗地里还与叛军保持着联系,立刻派人捉拿他。不知是不是常超命大,官兵们行动如此迅速,居然还是给他逃走了。

常超反卧底的计划失败后,周宣不得已,只能在越州西江府同朝廷展开决战。

世事无常,许多原先支持周宣起事的官员士绅,眼见朝廷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势微,纷纷背叛了他。

决战才进行了一天,号称十万大军的叛军便被击溃。周宣见大势已去,当即饮剑自尽。与他起事的部众,或是投降,或是逃亡,总之已经作鸟兽散。

至此,大夏的国境,终于又恢复了短暂的宁静。



韩元带着家眷和下属回到南平府。

这次因为他的功劳实在太大,朝廷特地在南平府给他设了一个将军的职位,他和南平府卿的关系几乎是平起平坐的。从某些方面来说,甚至整个南平府现在都是韩元说了算,因为他手上有兵权。

韩元在南平府的新家—伯爵府也是朝廷斥巨资所建,整个府宅修建得富丽堂皇,讲究无比。光是占地便有百亩之多,更不提里头各式各样的房舍、花园、长廊,湖泊。

经此一役,朝廷在楚州的驻防官兵可以说彻底被打空,没有几年的光景根本恢复不了。为了州城的安全,朝廷命白俊武在州城驻扎,担任楚州的临时大元帅,他的主要任务就是征兵。

韩元到南平府后,逃亡在外的黄琅、王彪两人便试探着派人来与他接触。二人因为丢下景兴城不战而逃,如今已成了朝廷追究的对象。两人的意思,无非是想走韩元这条关系,希望能免罪。

韩元正愁手头兵力短缺,见两人来投,自然乐意接纳。他当即答应,只要两人率兵来投,一定会奏明朝廷,免除他们的罪责。

不过李馗和马二憨对此却有不同意见。现在韩元手下的人马才有一千多,黄琅、王彪两人却带着将近三万人来投靠,这阵势弄不好就是反客为主。

对此,韩元并没有过多的担心,他有自己的想法。眼下,他的一切行动都以扩充实力为准。

第三十七章 阴谋

州城,白俊武每日茶饭不思、失魂落魄,所有事情都交给手下人处理。

他对江落月一直念念不忘,可惜佳人已经名花有主,如今被韩元接回南平府去了。

“小公爷,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眼见白俊武日渐憔悴,年迈的老管家忍不住问道。

老管家姓马,本是国公府的老人,为白家做事多年,这次白俊武南下楚州,忠国公白敬文特地派马管家照顾儿子的饮食起居。

“老马,跟你说了多少次,以后叫我元帅大人!不许叫我小公爷!”白俊武不满道。

“是是是,元帅大人。”马管家又问了一遍:“您是不是在为什么事犯愁?”

白俊武不耐烦道:“你个马老头,我爹派你来是叫你安排我饮食起居的,你管那么多干嘛?我有什么心事,为何要跟你说?”

觊觎别人未婚妻这种事,白俊武不好意思随便跟别人提起。

马管家也不恼,他知道小公爷从小就是这个脾气,性子急躁,听不进好话。

缓了缓,他又道:“老奴受公爷的托付,到这里照顾元帅大人,现在您这么作践自己,老奴怎么对得起公爷的交代。您有什么烦心事不妨告诉老奴,或许我有办法也不一定。”

白俊武闻言,将信将疑,合上门窗,悄悄地把心事向马管家说了一遍。

马管家听了他的话,连忙提醒道:小公爷,哦不,元帅大人,您可是有婚约在身的人了!“

“我知道,我知道。还用你跟我说么?”

“我就是喜欢她,想把她变成我的女人,可是她已经有夫婿了,真是气煞我也。”

“若她嫁的是平常人也罢了,可偏偏是韩元。韩元现在可是名动九州的少年英雄,你叫我如何是好?”

白俊武说罢,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上。

马管家揪着胡须思索了许久,忽然说道:“元帅大人,其实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你倒是讲清楚啊!”

白俊武急得暴跳如雷。这个老马,说话断断续续,真是该死。

马管家靠近白俊武,将心中所想低声耳语了一遍。

“不,不妥,万万不能!我白俊武做事历来光明正大!这是小人所为!”

听了马管家的话,白俊武立刻拒绝。

马管家平静道:“老奴只是给元帅大人出个主意罢了,至于做不做,那要看您自己。您是名门之后,这样的事不做最好。”

白俊武不甘心道:“你再好好想想,除了这个,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老奴愚钝,想不出其他办法了。”马管家直接回道。

白俊武犹豫了起来,马管家给他出的这个主意实在太卑鄙了,他自视名门世家,历来是不屑耍阴谋诡计的。

可白俊武对江落月喜欢得紧。他考虑再三,最后还是决定采取马管家的计划,置韩元于死地。

反正他是国公之子,就算别人怀疑韩元是他杀的,那又如何?没有证据,谁敢胡言乱语。

“听说下个月韩元便要和她成亲,老马,你可有什么计划阻止他们?”

白俊武有些忧虑地问道。他倒的确是喜欢江落月,可他白俊武是什么身份,怎么可能要一个被人穿过的破鞋?

马管家道:“这个不难,只要您提前动手就行。”

“怎么说?”白俊武不明白。

“您就以商议军情的名义,先将那韩元邀到州城来,再按老奴之前的计划行事……”

马管家将自己的想法详细地向白俊武说了一遍。

“啧,果然狠毒。”白俊武听罢,转头看着马管家,忽然惊奇道:“老马,看不出你居然懂这么多邪门歪道!”

马管家摇头不语,这算什么?他跟在白敬文身边十多年,再耸人听闻的事都干过。



南平府,府城。

韩元已经搬进朝廷给他修建的伯爵府,尽管这所宅院还远远没有竣工。

江落月没有随父亲回高阳郡,这些日子一直留在府城,陪在韩元身边。

韩元与江落月住在前院。韩咸、林妙和小松住在后院。

江落月本来也是住后院的,并不和韩元一起住。

怪只怪韩元,几天前的一个夜里,偷偷地摸进她房中,趁她不注意,一把搂住她的纤腰,随后将她扑倒。

灯昏帐暗,两人轻推慢搡,云雨初成,直到第二日破晓,韩元才偷偷溜回去。

之后的几天,韩元都不曾再来,倒是江落月耐不住寂寞,主动搬到正院和他住在一起了。

冬日的阳光格外明媚,透过竹林、穿过绮窗,洒下一地斑驳的碎影。

已到了日上三竿的时辰,韩元和江落月仍未起床。

床榻上,韩元睁开双眼,只觉头昏耳鸣。

他的箭伤才好不久,身子骨还没有完全恢复。偏偏江落月又是初尝禁果,夜夜和他缠绵,几乎要将他吸干。

“韩郎,你醒了?”

江落月不知醒来多久,柔若无骨地躺在韩元身边,媚眼如丝地望着他,声音又软又粘。

韩元打了个激灵!这小妮子,不会又想要了吧。

“月儿,时候不早了,你看,是不是该下床了?”韩元试探着问道。

“不嘛。”江落月将一双玉手伸进被褥里,探到韩元身下,又抓又挠。

天啊!救命!

韩元受不了挑逗,翻身将佳人压在身下,又是一番激战。

细节略过。

当韩元再次睁眼时,已经是暮落黄昏了。床上只有他一个人,江落月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穿好衣裤鞋袜,推门而出。

“大哥哥,有人找你,正在前厅候着呢?”

韩元刚刚出门,却见小松从远处的长廊跑过来,急匆匆说道。

韩元走到正厅,只见几个陌生脸孔坐在厅下。韩元不认识他们,他们倒是知道韩元,一见韩元过来,众人立刻起身行礼。

“韩伯爷,元帅大人有重要军情要同各府军官商议,特地派我等前来通知您。这是元帅的亲笔信。”

说话的人正是马管家,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封书信呈给韩元。

韩元拿起书信,匆匆阅了一遍,不疑有他,回道:“你替我转告白元帅,韩某不日即至,到时候会亲自登门,答谢他那日救我家眷的恩情。”

马管家道:“韩伯爷太客气了,小人一定转达。”

韩元命人将朝廷赏赐给自己的金银装成几大马车,打算以此答谢白俊武。

一切准备妥当后,他便带着百余名亲兵离开府城,向州城去了。

第三十八章 陷阱

韩元一进州城便直奔元帅府。

白俊武是他名义上的上司,更救了他的家眷,韩元发自内心地感激他。

白俊武听闻韩元到来,亲自出来迎接。

“韩老弟,久闻你的大名,今日有幸相会,快快请进。”

府门前,白俊武尽量压抑着自己内心的龌龊想法,一脸热情地向韩元招呼道。

韩元见白俊武生得英武不凡,又听说他有一身好武艺,对他的印象非常好,口中忙道:

“元帅大人,您太客气了。小弟此次不仅是为商议军情而来,更想亲自拜访您一番,以答谢您的大恩。这里是些许薄礼,希望您不要嫌弃。”

韩元一边说,一边让人将身后的几大车金银运进元帅府。

“诶,韩老弟,你这是做什么。这可使不得,落到外人的耳中,还以为我收下属贿赂呢。”

白俊武见韩元如此态度,心中不禁生出愧疚感来,口中忙推辞道。

韩元道:“使得,使得。元帅大人不收下这些礼物,韩元于心不安。您就成全了小弟吧。”

白俊武推辞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将这些礼物收下了。此时他的心中五味杂陈,总觉得自己想暗害韩元这件事太过卑鄙。

韩元来到元帅府时已经是正午,白俊武按照马管家之前替他制定的计划,已在后院安排了一桌丰盛的酒菜招待韩元。

“来来来,韩老弟不要客气,赶快入座。你看这道蒸鱼,色香味俱全,还有这盘鹿肉,光是闻一闻就叫人垂涎三尺了。这些都是本元帅特地让人为你做的。”

白俊武一边邀韩元入座,一边指着紫檀桌上的各色菜肴向韩元介绍。

白俊武热情得有些过分了,韩元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元帅大人,您知道我今天要来拜访您吗?”韩元奇怪地问道。

他什么时候州城,并没有跟白俊武说过,白俊武怎么知道他今日就要到元帅府来呢?

“啊,这个…”白俊武的表情不自然了起来,支支吾吾了许久,不知道怎么回答。

马管家忙在一旁插嘴道:“韩伯爷,那日老奴奉命到南平府通知您上州城商议军情,您让我回来告诉元帅大人,您到州城后一定会登门拜访,您忘了吗?”

韩元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还真那么说过。

马管家又道:“老奴把您的话转述给元帅大人,元帅大人命后厨,每天都准备一大桌酒菜,为的就是等韩伯爷到来。”

韩元听了马管家的话,怪自己太疑神疑鬼了,忙向白俊武道歉:

“元帅大人,刚刚是小弟话多,您不介意吧?”

白俊武斟了一杯酒递给他,故作豪爽道:“韩老弟说得哪里话?你可是我白俊武的贵客。来,我敬你一杯。”

说着,他便将酒杯递给韩元,两人碰杯对饮。

“吃菜,吃菜。”

饮过酒后,白俊武又韩元招呼道。韩元也不客气,即刻起筷吃了起来。

两人边吃菜边喝酒边说闲话,过了不一会儿,桌上的一壶酒便被喝光了。

“嗯?怎么回事,酒没了?”

其实白俊武的杯中尚有半杯酒。他故意装作给韩元斟酒的样子,摇了摇空酒壶,向身边的马管家问道。

马管家忙道:“是老奴疏忽了,老奴这就叫人给您打来。”

说着,马管家便捧着酒壶退了下去。

白俊武转头向韩元道:“韩老弟莫要介意,来来来,你我先吃菜。”



马管家退到花园后,将事先准备好的另一壶毒酒倒入酒壶里。为了不让韩元起疑,他还特地拖延了一阵,这才若无其事地走回院中。

“元帅大人,韩伯爷,酒到了。”

马管家脸上堆笑,小心翼翼地将酒壶呈放在桌上。

白俊武偷偷斜了他一眼,看到他眨了眨眼睛,心中已知道这壶酒有毒。

“来,韩老弟,我为你满上。”

白俊武边说着,边将韩元手边的玉斝倒满。

韩元抬起酒杯,与白俊武互敬一番,临到嘴边,正要饮下时,脸色忽然大变,没有再继续下去。

白俊武以为他看出了什么不对,试探着问道:“韩,韩老弟,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韩元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道:“元帅大人,韩元忽然有些身体不适,想是这几日在路途中吃坏肚子了。实在抱歉,能不能让人领我先去方便一下。”

“啊,哈哈,原来如此。”白俊武脸色有些复杂,向马管家吩咐道:“老马,带韩老弟去如厕。”

马管家无法,只得领着韩元离开后院。

待韩元如厕归来,先前做好的酒菜已经凉了。白俊武本欲命人重做一桌,韩元却告诉他自己已经吃饱了,叫他不要再费心。

不得不说韩元的运气实在太好,竟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逃过了一劫。

午饭后,韩元在元帅府闲了几片刻,见白俊武对自己的态度无故变淡,便借口要拜访州牧离开了这里。

韩元走后,白俊武气得对马管家一阵大骂。

“你个没用的老东西,你说你给我出的什么馊主意?人没毒成,还白白损失了一桌好酒菜。”

白俊武算是没话找话。损失一桌酒菜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何况他还收下了韩元的几大车金银。

马管家硬着头皮道:

“元帅大人,后天便是商议军情的日子,那韩元还得留在州城两日,您不妨再请他过来,故技重施。”

白俊武大骂:“同样的计谋用两次,是你自己蠢还是当他蠢?还有,若是他不来呢?你这不等于废话了么?”

马管家想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道:“韩元在州城没什么势力,这次来也只带了百十个人。而且他住在官邸,手下人马住在别处。您要是不怕事大,可以在官邸外放一把大火,把他烧死。”

“不好不好,我只想韩元死,放火烧官邸,势必会殃及许多无辜的人,有些过了。”白俊武显然不想把事情闹大。

马管家又道:“那就派几个武艺高强之辈,偷偷摸进去,把他做了。这样虽然有一定风险,但是老奴相信,只要韩元死了,就算州牧查到什么蛛丝马迹,也不敢胡言乱语。”

白俊武点了点头,赞同道:“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派别人去我不放心,本帅要亲自走一趟。”

“这……”马管家心中隐隐觉得不妥,却不敢多说。

第三十九章 有惊无险

夜冷风寒,窗外是纷纷的白雪。

韩元躺在官邸的卧榻上,辗转反侧,竟然无法入睡。他心里知道,这是身边没有江落月的缘故。

“哎,我说你这家伙,一天都不能消停?”韩元似乎在自言自语。

其实这话却是对自己的小兄弟说的。

说归说,可他还是没有一点睡意,小兄弟也始终不听话,硬挺挺地不肯低头。

“罢了罢了,怕了你,我不睡了。”

韩元懊恼地穿上外衣,披起大氅,又趿起布鞋,缓缓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今夜的月光很微弱,但因为下雪的缘故,官邸外的院子十分明亮。甚至院中那些光秃秃的树木上,有多少枝丫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韩元本欲四处走走,无奈夜风太冷,他有些遭不住。

就在他准备推门回房的时候,忽见七八个黑影悄悄地翻过围墙,鬼鬼祟祟地摸进官邸来。

“有贼?”韩元心中惊疑不定。

对方人多势众,韩元不想惊动他们,偷偷地躲在一棵树下,想看看对方意欲何为。

让韩元想不明白的是,贼人目标十分明确,两人在墙边放哨,其余人直接冲到自己的宿处。明显是冲自己来的。

“怎么会这样?莫非是西贼的余孽,想为孙富报仇?”韩元心中暗暗猜测。



白俊武一身夜行衣,手持雁翎刀,悄悄地摸进韩元所住的房中。他的身后跟着几个武功高强的下属,与他装扮相同。

“嗯?人呢?”

白俊武掀开床上的被褥,却不见韩元的影子。

“大人,那小子会不会还没有回来?”一个黑衣下属悄悄说道。

白俊武道:“不会吧,天色已经这么晚了,他怎么还不回来。”

想了想,白俊武觉得也不是没有可能,又向身边两个下属吩咐:

“这样吧,你们两人埋伏在房里,最好躲在床下。本帅派人埋伏在房外,待韩元回来了,一起动手。”

两名下属领命,即刻钻到韩元床下。

安排妥当,白俊武便领着其他人退出房中。

刚刚走出韩元的卧房,白俊武举目视前,忽然一眼发现了躲在树下的韩元。

“嗖,”

白俊武手中的雁翎刀脱掌而出,以极快地速度向韩元的脑袋飞去。

韩元吓出一身冷汗,急忙转身避开,那刀正正插在树上。

韩元不敢逗留,拔腿便跑。

“追!”

白俊武大声道。

此时恰好一阵冷风吹过,白俊武的这句话顺着风飘进正在逃命的韩元耳中。

这声音极有辨识度,韩元的心中一下子明了起来。

竟然是白俊武!

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他,他竟然想要自己的命!

韩元顾不得多想,一路狂奔,身后是几个猛追不舍的黑衣人,包括白俊武在内。

好在官邸虽大,但是房舍很多,鳞次栉比,地形复杂。

“有贼!大家快出来捉贼啊!”

韩元左拐右绕,一面跑一面大声喊叫,他的声音惊动了官邸中的其他人。

白俊武见动静闹得大了,不敢再继续追下去,急忙同几个下属翻出墙外。

众人跑出官邸许久,白俊武才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两个属下留在韩元卧房的床下。

他心中大急,准备回官邸将那两人接出来,几个属下却拦住了他。

“大人,你是千金之躯,这件事就交给我们吧。”

白俊武没有其他办法,留下两个人去接应,自己则带着其他人先行逃走。



韩元的喊声惊动了官邸里的其他人,众人纷纷跑出卧房,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韩伯爷?您怎么在这里?”人群中,有人认出了韩元。

韩元气喘吁吁地说道:“各,各位同僚,说来你们恐怕不信,小弟方才内急出门小解,突然看见十几个蒙面人翻墙而入,个个手拿利刃,不知道是要劫财还是劫色。”

“真的假的?”众人闻言,脸色大变。

“小弟所言,句句属实,方才小弟就是被他们追杀,才,才一路狂奔到此。”韩元心有余悸地说道。

众人看他汗流满面,狼狈不堪,说话也上气不接下气,心中信了大半。

有人道:“这还了得,我们赶紧派人去统治州牧大人,让他多派兵丁过来守卫。”

众人一番商议,当下派人去找州牧。

楚州州牧听说了这种事,也大吃了一惊,急忙派了数百官兵,进入官邸,一方面保护众人,一方面四处搜查。

无巧不巧,被白俊武留在韩元床下的两个黑衣人恰被官兵搜了出来。



翌日,州牧亲自开堂审讯,发现这两个蒙面人竟然都是白俊武的家臣。

州牧一下子头疼了,他原本以为这只是一个蟊贼偷盗的普通小案,想不到竟然跟白俊武扯上了关系。

虽说州牧是楚州名义上的主人,可州牧心里有底,自从朝廷在楚州设立大元帅的那一天开始,这楚州真正的主人就是白俊武了。

考虑到此事跟白俊武有关,州牧没有对外宣布两个黑衣人的真实身份,甚至什么审讯结果都不公布就将两人处死。

对此,外界议论纷纷。有心人都能感觉得到此事不简单。

韩元担心白俊武还要对自己不利,当日便搬出官邸,改住客栈。为了安全,他特地花了大价钱,将州城一家规模很大的客栈整个地包了下来,又把随自己入城的百余名官兵调到身边,轮流看护。

期间,白俊武派人偷偷试过几次,终究没有找到加害他的办法。

商议军情的日子到了。

不出韩元所料,整个商议过程糟糕得一塌糊涂,没有一点实际内容。白俊武就是借这个名义骗自己到州城,想害死自己而已。

商议甫一结束,韩元便借口家中有事,要立刻赶回南平府为由,带着手下官兵,匆匆逃离了州城。

白俊武不甘心就这么让他逃走,派出数千人马,趁夜沿路追逐,想将他杀死在路上。

韩元早就料到白俊武会有这么一手,他出城后没有直接朝南平府的方向行进,反而向东宁府方向赶路。白俊武派出的兵马追了一夜也没有追到韩元。

韩元一行人向东宁府方向走了一天,认为追兵应该回州城去了,这才又从东宁府的地界绕道回南平。

一场风波就这么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第四十章 乱象再起

除夕方过,今日是大年初一,也是韩元和江落月大婚的日子。

今天的韩府热闹异常,高朋满座,人来客往。这些客人中,有韩元从前在高阳郡的故旧;也有从南平府其他郡县慕名而来的地方官员。总数不下五百。

韩元如今的身份已经非同寻常,在江风的建议下,韩元聘用了数百名下人,帮着林妙管理韩府的上上下下,林妙肩头的重担也得以减轻了许多。

关于林妙的事,韩元曾偷偷地向江落月暗示过,出乎他的意料,江落月竟然默认了他的意思,允许林妙留在他身边。

韩元不禁心生愧疚,他当初可是说过,此生只娶江落月一人为妻。这才过了多久,就要食言而肥了。

其实关于接纳林妙这件事,江风起了很大作用,他偷偷地对女儿进行过教导,希望女儿不要难为韩元,也不要给外人留下善妒的印象,只有对韩元宽容,才能让韩元对她更加疼爱。

父亲的这些话,江落月自己也很清楚,她知道韩元不是普通人,这辈子不可能只有自己一个女人,与其刻意去约束他,倒不如让他对自己心生愧疚,这才是最好的手段。

就这样,林妙的身份得到了江落月的承认。江落月平时遇到她的时候,都会以妹妹相称。

林妙知道江落月接纳自己后,心中万分地感激,几乎要给她下跪。从此以后,只要江落月在场,林妙都表现得十分地乖巧,江落月但有吩咐,她都无不应命,这让江落月很是受用。



韩府的后院,下人们早已将百十桌酒席摆好。

酒席间早已经人山人海,大家一边兴高采烈地谈论着韩元的发迹史,一边对他娶了这么一位美人羡慕不已。

州城里来了许多人,包括州牧在内,不过白俊武未曾到来。

早在韩元上州城商议军情之前,白俊武便收到了韩元的请柬。可惜上次白俊武没有把握好机会,让韩元从州城逃了回去,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他只好推说自己身体不适,不肯赴宴。

对于白俊武,韩元虽然知道他想对自己不利,却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非要致自己于死地。

表面上,韩元还是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在与白俊武来往的书信中,依旧对他毕恭毕敬。

韩元心里知道,只要自己还是朝廷的臣子,那白俊武就还是他的上司。朝廷拨下来的军饷、粮食,刀枪甲胄,全都要经过白俊武的手。自己若是真的和他闹僵了,只怕吃亏的还是自己。

“各位上官,各位同僚,诸君能在百忙中撇下手头的事务,赶来参加元的婚礼,元在此不胜感激。”

韩元身着喜服,整个人看上去神采奕奕,红光满面。

“新郎官,快说说,你是怎么与新娘子认识的?”

台下有客人起哄到。

“说来话长,去年开春,韩某和舍弟乘车,从陵县行往高阳,元无意间掀开车帘,恰见江大小姐的倾城之颜,这便是我与新娘子的第一次见面。仅此一面,我心中便立下誓言,此生若不能娶此佳人,便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韩元的话说完,众人无不起身拊手。

说起来,韩元真可谓楚州的一个传奇人物。十七岁家破人亡,领着数十名少年外出求生,不到十九岁便被天子赐名加爵,如今更是成了一府之主,声名远扬。

江落月此时正在后堂,穿着凤冠霞帔,身边是八个陪嫁过来的贴身丫鬟。

一个丫鬟忽然从外面跑进来,将韩元在酒席间的话跟江落月重复了一遍。

“咦,羞人,他怎么把这件事也说出去了。”江落月口中嫌弃不已,心下却无比甜蜜。

一个丫鬟羞涩道:“小姐,我有件事想问您。”

“嗯?你问吧。”

“听说,我们这些同房丫头,是要…是要陪姑爷那个的,是真的吗?”

江落月闻言,生气道:“谁说的,我看你们谁敢!”

话说罢,她又开始担忧了起来,因为父亲把这八个丫鬟送到她身边,还真是这个意思。

“你们八个听好了,若是我有了身孕,不能和姑爷圆房了,你们便替我照顾姑爷,不要让他到其他狐狸精的床上,知道了吗?”江落月叹了口气,低声吩咐道。

“是。”众丫鬟闻言,心下大喜,无不欣然答应。

韩元不知道,自己这一娶就娶了九个老婆。



上次越王起兵谋反,朝廷不得不将北方精锐南调,现在周宣已死,为了防止昆国南侵,朝廷决定把平叛军调回北方。

白俊武也在被调遣的名单中,朝廷的意思是要韩元接替他的职位,担任楚州的新任元帅。

白俊武收到天子的这份旨意后,当即气得暴跳如雷,可他身为人臣,不敢违抗朝廷的命令,只能捏着鼻子自认倒霉。

种种事故,导致白俊武心情越来越差,得空便流连于风月之地,以酒色自戮,终于生起病来。

马管家一面替他可怜,一面也对他鄙视不已。白俊武和他老子白敬文相比,真是差远了。

身为大丈夫,怎么能因为一个女子便失魂落魄?真男人,应该有更远大的志向,比如,眼前这片风云变幻的九州之地。

白俊武的病稍有起色,便打点行装,准备向州牧说明情况,将元帅的职位腾给韩元。

就在这时,才安静了几个月的夏国竟然又出了乱子。

这次是吴州,吴王周宁继越王周宣后,又一次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造反。这次造反的声势更加浩大,周宁号称有四十万大军。周宁起兵后,

第四十一章 风云初起

世事之无常,很多时候都让人猝不及防。比如吴王周宁起兵这件事。

在知道叛军直奔中州而来后,朝廷立刻发出勤王令,诏命四方将士入京保卫天子,因为京城的禁军实在不堪大用。

出乎世人的意料,各方将士接到命令后,除了少数人忠心耿耿,星夜兼程地赶往京城外,大部分手握重兵的地方将领则按兵不动,不想掺和皇室的内斗。

这些隔岸观火的人,大多与周宁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大家都想等叛军和朝廷斗出个结果,再决定帮谁。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朝廷的威望已经如此微弱。也许不仅仅是周宣周宁这样的皇族心怀不轨,其他几州的封疆大吏未必没有异心,只是因为时机不成熟,大家都不敢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楚州这边,白俊武原本打算率领手下兵马回京述职,在听到吴王造反的事后,他立刻停止行程,一连数日逗留在州城。

白俊武之所以不愿动身,其实是因为不久前父亲白敬文的一封信。白敬文让他不要忙着回京,先带领兵马留驻扎在楚州静观局势。

白敬文其实也和周宁暗中有联系,可以这么说,京城中许许多多类似白敬文这样的世家大族其实私下里都和周宁有来往,周宁有要造反的想法,他们早就察觉到了。

这些年来,大夏的国境几乎每年都有兵灾,不是这里民变,便是那里兵反。

不知有多少人在心中暗暗猜想:这大夏国的气数只怕要尽了。

韩元在听说周宁反叛后,立刻写信给驻扎在越州的朝廷北军元帅司马贞,希望他立刻挥师攻打吴王的老巢吴州,让吴王后勤中断,无法安心进攻中州。

除此以外,韩元写信给白俊武,希望他能带领楚州各路兵马进勤王,拯救置身险境的天子。



南平府,韩家后院的一间密室内。

十几个身着便服的男子,安静地围坐在一张大圆桌前,似乎在商讨什么大事。为首者正是南平府大将军,朝廷一等伯爵—韩元。

事实上,如今的韩元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小圈子,圈子中的人包括李馗、马二憨、二毛,大虎二虎两兄弟,以及其他几个名号不显的军官。

“各位弟兄,吴王周宁造反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吧?”韩元率先开口道。

如今的韩元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年了,两年来的种种险恶经历,已将他打磨成一个既圆滑世故又刚毅果断的上位者。

“伯爷,这件事我们大家都听说了。”李馗恭敬地回答。

李馗在众人中的地位很高,不亚于二毛和马二憨。尽管他的年纪比众人大了足足一轮,但众人和他完全没有年龄上的代沟。除了韩元,其他人平时见到他都会恭敬地叫一声馗哥。当初在临武城,韩元中箭昏迷,若不是李馗接替他守城,只怕大家都要葬身其处。

“伯爷,听说您不但给司马元帅写信,让他率军攻打吴州,还给白俊武也写了信,让他带领大家入京勤王?这个,标下愚钝,实在不明白您打的什么主意。”

见众人都不言语,马二憨忽然向韩元提出自己的疑问。

“好,很好。看来你马二憨也不是当初那个傻头傻脑的憨贼了。”韩元半开玩笑地打趣道。

二毛,大虎二虎闻言,忍不住大声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三人的心中却隐隐有些难过。

当初一起从烂桃村出来的二十多个少年,如今还活着的,只怕连一半都没有了。

韩元继续道:“大家好好想想,你们认为我写出去的这两封信,会不会收到预期的效果?”

李馗略加思索,道:“伯爷,我觉得恐怕不会。越州离吴州那么近,吴王造反,越州元帅肯定是第一个知道的。这么久了他都按兵不动,只怕伯爷的一封信也改变不了什么。”

“馗老哥说的有道理。”马二憨接着道:“还有那个白俊武,他上次在州城,他不是还想害伯爷么,怎么可能听伯爷的话带咱们去京城打叛军。”

韩元点了点头,对两人的话很满意。不过,他总觉得整个讨论气氛太沉闷了,除了李馗和马二憨,其他人几乎都一言不发。

“二毛,你起来说说你是怎么看的。”韩元直接点名。

二毛一脸茫然地站起来,好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支吾道:“其实吧,我想说的,馗哥和马二憨都已经说了。”

“大虎二虎,你俩呢?”韩元又问道。

大虎和二虎硬着头皮站起来,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兄弟俩是属于那种爱耍小聪明,但见识和本事都很有限的人。无法,俩人只好也像二毛一样,推说自己想的已被李馗、马二憨说了。

韩元正了正身子,严肃道:“这样可不行,大家聚在一起商讨事务,为的就是集思广益,各抒己见。你们每个人都要说说自己的想法,不然岂不是成了我,李旅将以及马二憨三个人的事了么。”

二虎忍不住道:“不奇怪,你们都是念过书的聪明人,俺兄弟俩大字不识一个,说不出那些道道。”

马二憨笑道:“二虎,你又瞎扯犊子,你看我像是念过书的人?”

大虎替弟弟道:“二憨,俺听说你已经偷偷地拜了个先生,让人家教你识字了,是不是?”

马二憨点点头,又道:“你俩别羡慕,有志气自己也找个先生。不管咋说,咱哥几个现在不大不小也是堂堂的爵爷了,大字不识一个,不怕别人笑话?”

几人已经有朝廷赐予的子爵之位,算是大夏国级别最低的贵族。

听到这,韩元插口道:“马二憨这话说得好,从今天起,不识字的这几个,必须要请个先生。你们跟着我,以后少不得要出将入相,若是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岂不要贻笑大方,让天下人笑话我领着一群泥腿子征战四方?”

韩元的这番话充满着自信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霸气。众人闻言,皆精神一震,看向他的眼光又多了几分崇敬。

李馗也在心中暗暗赞叹,韩元此人,真可谓人中龙凤。自己跟着韩元,也许将来真的可以在青史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第四十二章 中州之变

自从黄琅和王彪率军投靠韩元后,二人在这个圈子里一直没什么发言权,原因很简单,他们的兵权被韩元剥夺了。

韩元的手段不可谓不毒辣,二人刚刚投靠过来,韩元便借设宴款待之机,翻脸将二人软禁起来。

在二人被软禁的这段时期,韩元将俩人带来的三万多兵马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建。

这三万多兵马加韩元原来的两千多高阳兵,总共被韩元分成六旅,由李馗、马二憨、大虎、二虎,二毛,以及韩元自己出任旅将,韩元所率之旅被称作亲卫旅,兵力几乎比其他五旅多出一半。

除亲卫旅外,各旅皆设名号。从李馗到二毛,五旅之名分别为:建忠、建烈、建威、建武,建功。

待整军完成得差不多了,韩元这才和颜悦色地将黄琅和王彪放出来。为了安抚其他将士,韩元特地给两人在军中安排了虚职,当然,他们的一举一动随时被韩元监视着。



“伯爷,您明知道自己提任何要求,司马贞和白俊武肯定都不会答应,您为何还要写信呢?”

因为韩元要众人积极发言,角落里的黄琅为了配合韩元,主动问道。

没待韩元回答,马二憨便抢着道:“黄秃子,这个问题我现在明白了,要不我给你讲吧。”

黄琅是个秃瓢,在众人中的地位很低,马二憨一直管他叫黄秃子。

“哦?你明白了?说来听听?”韩元暗暗吃惊。

马二憨得意道:“伯爷这样做,大概是出于两个原因。首先,您本来就知道那两个怂货不会出兵,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为了给朝廷一个好印象,将来若是叛乱被平定,朝廷少不得要嘉奖伯爷。反正写两封信又没有什么损失。”

“嗯,接着说。”韩元对马二憨越来越欣赏了,这家伙果然不简单,自己当初没有看走眼。

马二憨接着道:“其次嘛,白俊武本来就与伯爷不对付,伯爷现在写信给他,就是逼他表态,看他到底是支持叛军还是支持朝廷。若他不肯帮朝廷对抗叛军,伯爷就有和他决裂的理由。我想,伯爷的意思,是要和此人分道扬镳。”

除韩元外,所有人都被马二憨这番话吓到了。难不成韩元真的有这种想法?

“不错,不错,你个憨贼,原来比所有人都精。”韩元一边拊掌,一边微笑着夸赞道。

“不过,这番话只能在这里说说,谁要是敢传出去的话,我的手段多得是。”韩元话锋一转,语气突然变冷。

众人闻言,无不心头一骇。韩元早就不是以前的韩元了,现在的他看上去仍是个弱冠少年,心智却比许多壮年男子还要成熟。

本来这场密谈,韩元原先是不打算邀黄琅和王彪的,不过他考虑了许久,还是决定把两人叫来。

没办法,韩元的手下太缺人手了。马二憨和李馗倒是可用,二毛也勉强,大虎二虎两兄弟完全就是充数的。而黄琅和王彪毕竟在军中打拼多年,韩元觉得这两人就算再不济,也要比大虎二虎兄弟强一点吧。待时机成熟,韩元还是打算用他们的。



州城,白俊武一住就是半个月。朝廷现在忙着对付叛军,自顾不暇,根本没空派人来催他进京。

夏国的各州各府,像白俊武这样的将领不在少数。这其中有个最重要的原因,朝廷的平叛大将军司马贞起了坏榜样。众人一看,见朝廷委任的大元帅都不打算回师勤王,他们这些小鱼小虾又何必跟着掺和呢?

说起司马贞,他之所以一直按兵不动,也不完全是出于自己的私心。事实上,司马贞还是有心回师的,奈何部下将领大多持反对意见,司马贞这个大元帅只是朝廷临时委任的,根本压不下各部将领。

将领们不肯回师勤王,其实也有自己的原因。首先,他们刚刚才平定了越王周宣,各部的损失都很巨大,无法立刻再投入战斗。其次,这些军队的军粮原本都靠朝廷供应,现在叛军打进中州,众人的补给一下子中断了,失去粮草的平叛大军只能龟缩在越州地界,时不时到附近府郡,半征半抢,勉强维持生活,哪还有多余的精力进行战斗。

大部分平叛将领的意图,是想推举一个领头人,割据越州,静观局势之变。

这个世上究竟有没有真心忠诚朝廷的人?韩元不知道,白俊武不知道,司马贞也不知道,也许只有那些真正的忠臣者才知道。毕竟心装在人的肉体中,不挖出来亲眼看看,谁知道是黑是红呢?

就这样过了将近两个月,时间不知不觉已到了第二年春分。

中州的局势出现了

第四十三章 决裂

中州失陷的消息不久便传到楚州,传到南平府,传到韩元耳中。

说实话,韩元乍闻此事,心中还是不敢相信的。尽管他早就知道朝廷已经病入膏肓,可如此一个庞然大物,说推倒就被人推倒,这世上的事还真是难以预料。

韩元正在思考自己该何去何从,要不要奉吴王周宁为正统的时候,白俊武却抢先一步,代表楚州向周宁上表称臣。

白俊武的父亲白敬文已经投靠在周宁手下了,白俊武自然只能选择归顺。

作为回报,周宁以新天子的名义,任命白俊武为楚州总督。总督这个官职是周宁新想出来,相当于州牧和元帅的结合,总揽一州的军政大权。

周宁知道,自己这次造反,天下肯定有许多人不服,自己必须给他们一点甜头,才能让他们不反对自己。

周宁虽然任命白俊武为楚州总督,原先的州牧却也没有被罢免。周宁的意思,是在总督之下,仍然保持州牧和元帅的存在,只是两者统归总督节制。

就在韩元考虑要不要投靠周宁的时候,京城却来了一道圣旨。原来周宁为了拉拢他,决定任命他为楚州元帅,接替白俊武原来的职位,不过仍然从属于白俊武。

韩元对此十分不满意,他不愿屈居人下,更何况这个人还是白俊武,一直想害他的性命。可是不接受任命的话,自己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拒绝呢?

就在韩元头疼之际,刘志远在燕州扶持新帝登基的事也传到了楚州。韩元立刻以此为由,正式拒绝了周宁的任命,宣布奉燕州为正朔,吴王周宁是逆贼。

为了让各州将领响应自己,韩元还托弟弟写了一张讨伐周宁的檄文,传檄四方。

韩元就摆明要和白俊武决裂,楚州三府立刻分成了两个派别,一部分人支持韩元,另一部分支持白俊武。

南平府现在是韩元的地盘,府下的各郡官员无不表明态度,唯韩元的命令是从。笑话,韩元手握三万兵马,手下官员,哪个敢忤逆他的意思。

北安府和东宁府的大小官员则态度各异,有的支持韩元,有的反对。总体来说,支持白俊武的人要略多于韩元。

对于支持白俊武的人而言,谁占领了大夏京畿,谁就是这个国家的正统,他们自然心向周宁。

白俊武在得知韩元发布讨逆檄文后,对他的恨意又加深了一层。他本想清点兵马,立刻杀向南平,不过在手下几个将官的规劝下,最后还是忍住了。

因为白俊武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手上的兵力居然比韩元少。韩元偷偷接纳了黄琅、王彪的三万逃兵,略做扩充后,如今的兵力已经接近四万。而他自己的手上仅仅有两万人不到。

虽说白俊武手下的兵马都是北方来的精锐,常年征战,战斗力肯定要比韩元这边的南方兵强,但白俊武有自己的顾虑。

他不能和韩元硬拼,现在这个世道,只有手上有兵说话才有力量,白俊武再怎么说也是世家出身,这点道理自然明白。

在没有绝对优势的情况下,他只能一边暗暗地扩充实力,一边尽可能地稳住韩元。想通了这一点,他立刻下令,让麾下将士约束好自己的部众,不要和南平府的韩元军队发生冲突。



南平府。

韩元又一次将小圈子的众人聚在一起,这次却不是在密室里偷偷商议了,大家直接光明正大地坐在韩府的大堂下,开诚布公地交谈。

韩元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两边依次坐着李馗、马二憨,二毛等人。

韩元端起桌前的茶杯,往嘴边抿了抿,向众人道:“这茶叶不错,大家都尝尝。”

众人闻言,纷纷端起茶杯品尝,喝罢皆赞不绝口。

韩元当下茶杯,微笑着道:“列位,这茶叶明明又苦又涩,我就是随口说说,你们却都当真了?”

黄琅立刻拍起马屁来:“伯爷说是香的,哪怕是坨屎,那也是香的!”

众人闻言,皆暗暗鄙视。这个黄秃子还真是脸皮够厚,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

不过韩元闻言倒是十分受用,夸赞道:“黄副旅将这句话说得好,大家既然选择跟着我反对州城的白俊武,反对中州的周宁,那么现在对于你们而言,我说什么就必须是什么。”

见众人若有所思,韩元接着又道:“我的意思只有一个,我希望对于大家而言,我韩元就是权威,是绝对不能反驳和质疑的。只有你们每个人都树立起这种意识,我们大家才不是一盘散沙,才能凝聚起来,才能取得最后的成功。”

这时,一直以来都没有说话的王彪突然问道:“韩伯爷,若是我们有谁发现您的决定是错的,或者是有我们不赞同的地方,我们又该如何?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大伙一步步地错下去?”

“你问得很好。”韩元眯着眼,盯着发问的王彪,冷冷道:“不过,你们得记住一点,只要是我韩元下的命令,哪怕明知道是错的,你也必须要执行。”

“当然,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韩元自然不会刚愎自用,什么事都不和大家商议就乱下决定。我在宣布军令之前,一定会召集大家集思广益,你们有什么意见,不妨在那个时候上说清楚。”

韩元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众人都在心中暗暗提醒自己,今后行事一定要注意,不要违背他的意思。

“伯爷,您现在决定奉燕州为正统,不怕中州率兵报复吗?”李馗有些担忧。

韩元道:“这件事我考虑过,我认为周宁根本不可能派兵过来。首先,中州初定,各地的局势还没有完全稳定,周宁就是有心对付我,恐怕也抽不出精力;其次,燕州现在已经宣布反对周宁了,周宁就算真的抽得开身,只怕也要先对付刘志远吧。再次,九州之中,仍有许多州的将领没有表明态度,投鼠忌器,周宁必定不会出师楚州。”

马二憨听罢,忍不住拍手大赞:“啧啧,伯爷这眼光,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真是望尘莫及啊。”

胡大虎道:“马二憨,你还真是能说。看来俺真要找个先生教俺读书认字了,不然以后想说伯爷几句好话,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韩元笑着道:“你们也不要尽挑我爱听的说,否则废话说多了,难免让我对你们印象不佳,忠言逆耳这句话我还是知道的。当然,聪明人的忠言未必逆耳,要看你怎么说了。”

韩元话毕,又和众人讨论了一下接下来的动作。

“我的意思,是要争取东宁府和北安府的支持。先礼后兵,能用金钱美色收买的尽量收买,能晓以大义争取过来那更好,如果这些都没有用,那就少不得要用刀子说话了。”

众人闻言,无不精神一振。

第四十三章 棋局

益州,夏国西南之大州,其地域之广,仅比中州略小几分。

不过益州虽大,地形却复杂无比,且以崇山峻岭居多,故其繁华程度远不及其他几州。

因为地形的险峻的原因,益州各地一直都山贼肆虐,土匪成群,官府的统治十分艰难。尤其是两年前,以孙富为首的西贼对各府郡进行了破坏之后,益州的局势更是一塌糊涂。

益州南山郡的一座大山深处,千余名山贼模样的男子,毕恭毕敬地站在一个山坡前,安静地听一个少年训话。

其实这些人并非山贼,而是两年前从楚州逃过一劫的西贼余孽,现在他们已经是西贼中的骨干成员了。

训话的少年正是孙循,孙富死后,孙循接过父亲的位置,成为升天教的新任教主。

孙循接任教主之位后,立刻带领教众躲进益州的深山老林中秘密发展。这样做也是没办法,自上次楚州大败后,活着回益州的升天教教徒不过三千余人,其中的大部分还是妇孺老幼,能打仗的青壮连一千人都凑不出。这么稀薄的兵力,且不说被官府围剿,也许哪里来一股势力大点土匪,就能把众人强行吞并了。

事实证明孙循的做法是正确的,众人躲进山林后,慢慢地稳住了脚,教徒们以山林为基础,逐步向四周的村落扩大影响,最后把势力延伸到县城,郡城,甚至府城。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升天教死灰复燃,又发展了不下十万的教徒。

现在益州的绿林好汉,只要提起孙循的大名,无不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居然已经是一个拥有十万多教徒的教主了,实在是了不起。

两年来,孙循虽蛰伏在山林中暗暗发展势力,却一直不见什么大的动作。直到中州的消息传到他的耳中,他知道,出山的时机终于成熟了。

“各位叔伯兄弟,想必你们中的许多人已经知道我叫大家过来的原因了。”

山坡高处,孙循一身文士打扮,长衣飘飘,气度不凡。他一直有意在大家面前故作特别,以彰显他身为教主的与众不同。

他的话说罢,立刻有十几个教徒高声喊叫道:“我等知道,教主要带领大家下山!开创升天教的万世基业!”

“教主万岁,圣教万岁!”

“万岁!万岁!”

众人的气氛瞬间被带动,所有人都竭力呼喊起来。

在这些骨干的眼中,孙循比他的父亲孙富更加英明神武。在骨干们的宣传下,许多下层教徒都把孙循当做降世真神,对他的崇拜无以复加。

孙循微笑地看着面前这些狂热分子,心中十分满意。

数日后,销声匿迹了两年的西贼突然卷土重来,以雷霆万钧之势迅速催垮了益州官府。

益州的大小官员对此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各地郡县一点点地沦陷。



孙循动乱的这段时间,楚州的韩元也没有闲着。

在韩元的努力下,东宁府和北安府的大部分官员都表示奉燕州为正朔,反对中州的周宁。这样一来,州城的白俊武无疑被孤立了。

白俊武不禁懊恼自己顾虑太多,没有赶在韩元之前下手。为了挽回局势,他也像韩元一样,不断派人到两府威逼利诱,希望官员们支持他。

两府官员们进退两难,若是支持一方,另一方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最好的办法就是韩元和白俊武打一仗,以武力分出胜负,这样他们才好做决定。

道理谁都懂,韩元未尝不想堂堂正正地与白俊武决一死战,但是他已经向白俊武连下数道战书,对方却一概置之不理,每日龟缩在州城之中。

韩元拿这种乌龟战术一点辙都没有,率大军强行攻城?州城坚如磐石,只怕这正中白俊武下怀。

南平,韩府。

已经到了深夜,卧榻前的楚玄仍未入睡。他愁眉不展地盯着桌上的楚州舆图,心里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韩郎,夜这么冷,还不快些过来?”

卧榻里的江落月娇滴滴道。此时的她早已褪去衣物,乖乖地躺在被褥下,等待韩元的疼爱。

韩元正想得入神,顾不得与她温存,柔声道:“月儿,你先睡吧,我晚些陪你。”

说罢,韩元卷起桌上的舆图,推开房门便走了出去。留下江落月一个人在床榻间幽怨不已。

韩元拿着舆图走出卧房,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不知不觉却到了弟弟韩咸的房外。

夜已深了,韩咸房中的灯却仍未熄灭。

韩元推开门走了进去,却见弟弟正在埋头读书。韩元的心中不仅一叹,如果周宣和周宁没有造反,中州城没有失陷,恐怕弟弟早已进京参加科考了吧。

“小咸。夜深了,还不歇息?”韩元关切道。

“啊,兄长,你怎么来了?”韩咸读书读得入神,没有发现韩元的到来。

韩元道:“我睡不着,所以出来走走,见你房中灯还未灭,便过来坐坐。”

韩咸问道:“兄长是不是在想什么事情?若我猜的不错,兄长应该是在为楚州的局势忧虑吧?”

韩元点了点头,道:“看来还是你最懂我。现在天下大乱,为兄每做一件事都必须慎之又慎。小咸,不知道你对现在的局势有什么看法?”

韩元也只是随口问问,弟弟一向不参与他的事情,除了静坐读书,他几乎足不出户。

出乎韩元意料的是,韩咸还真有自己的看法。

“既然兄长问了,弟便说一点自己的看法。楚州如今的局势,仿佛一盘围棋,对弈者自然就是兄长与白俊武。”

“嗯,你接着说。”韩元顿时来了兴趣,想听听弟弟有什么高论。

韩咸接着道:“按目前的棋势看,兄长棋子多,能占的地也多,可以说略占上风。不过,摆在兄长面前的却是一个大大的劫,兄长不破此劫势必不能获胜,可这个劫凶险无比,一步走错便会满盘皆输。”

韩元的围棋水平虽然一般,但基本术语他还是懂的。弟弟所说的劫便是楚州州城,他一天拿不下州城,就一天无法掌握楚州,可想强行拿下州城,只怕没有那么容易。

“小咸,你有没有什么获胜之法?”韩元忍不住问道。

韩咸微笑道:“兄长这是当局者迷。你棋子多,只要多占地便是,何必非要破劫呢?届时你把所占之地稳固下来,这场棋你不就胜了么?”

韩元仔细想想,一时茅塞顿开。弟弟这番话实在太有道理了!自己现在的兵力明显胜过白俊武,对方又日日龟缩在州城不敢出来,自己何不趁机把东宁、北安两府囊括在手呢?届时只怕韩元不宣战,州城里的白俊武也坐不住了。

“小咸,多谢你一番提点,为兄先告辞了!”

出了弟弟的房间,韩元顿觉眼前的局势云开月明。

这时他才想起被自己冷落的娇妻,急忙赶回卧房,打算好好补偿她。

第四十五章 博弈

韩元自与弟弟一番夜谈后,第二日便召集手下军官进行商议。经过众人的一致决定,韩元最终以马二憨为临时领军,胡二虎为副领军,命二人统率一万官兵到东宁、北安二府走一趟。

韩元的兵力有限,自然不会干分兵驻城这种蠢事,他这样做其实另有目的。

这一万人兵临两府,一来可以展现韩元的实力,给各地官员一个震慑,让他们今后都不敢在自己面前阳奉阴违;另一方面,为了控制各地官员,韩元想出了一个阴招:大军每到一城就从军中挑出三到四百名锐士,驻扎在当地官员的府邸周围,美其名曰‘保护’他们的家眷,实际是要挟他们。

各地官员初时并不知道韩元的手段,见大军临城,不敢抵抗,无不开门放行,待他们知道韩元真实意图后,却为时已晚。

如此一来,这些家眷被控制的官员们,自然不敢再耍花招,韩元也轻而易举地控制了他们治下的各地。

不过韩元这样做只是权宜之计,他也知道这种方式有些过分。两府官员碍于家人的安全,虽然表面上对他毕恭毕敬,私下里只怕是恨之入骨的。长此以往,这楚州的局势还是会偏向白俊武。

实际上,这些都只是应急之策,韩元有自己的想法,他真正的计划还在后面。

在外带兵的马二憨陆续收到韩元的命令,韩元命他每入一座城池便就地扩军。韩元的意思,希望他能够带着一万人出去,带着两万人回来。

收到命令的马二憨不禁犯愁,自己带这一万多兵马已经是极限了。而且,因为远离南平府的缘故,大军的后勤补给已经越来越成问题。

马二憨不像西贼那样,每到一处便烧杀抢掠,他带兵秩序井然,对市民官绅一向秋毫无犯。但是也因为如此,他给当地人留下了一个好说话的印象,而后在大军粮食短缺之时,马二憨让当地官绅接济接济,大家却都不大愿意配合。

无法,马二憨只好向韩元请示,希望他加派人手运输粮草辎重,否则自己这一万人可能撑不了太久。

韩元接到马二憨的诉苦,顿时无言以对。这憨贼,说他蠢吧,关键时候他表现得比谁都精明。说他精明吧,在这种小事上却又扭扭捏捏,优柔寡断。

韩元立刻回信,叫他粮草辎重就地补充,若是遇到不从命的刁民,直接一刀宰了,杀鸡儆猴。真是可笑,这马二憨莫不是学了几个字,真把自己当成读书人了吧?手里有家伙,何必仰人鼻息?

马二憨得到韩元的允许后,态度立刻变硬,在杀了几个拒绝合作的富户后,大军的粮食问题暂时得到了缓解。



韩元行事果决、雷厉风行,没过多久便将两府之地控制在手,而府城的白俊武收到消息,已经是两个月以后了。

白俊武顿时感到不妙,虽然这段时间他在州城并不是在混日子,他也一直在招兵买马,征集军饷粮草,不过韩元的招数显然比他高明得多。

“怎么办,怎么办?”

元帅府后院,白俊武愁眉不展,自言自语地走来走去。

他也试过把手下将领聚在一起商议,可那帮丘八大多头脑简单,只知道出城决战,除此以外没有任何有意义的看法。

白俊武带兵打仗已经有些时日了,虽然世家出身的他,平时喜怒无常、脾气暴躁,但做起事来却是相当谨慎的。纵然算不上城府极深,可也绝不是什么莽夫之流。

白俊武在后院足足徘徊了半个白天,期间马管家几次提醒他用膳,皆被他赶走。

马管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不吃东西怎么行,这样下去,那南平的韩元毫发无损,小公爷倒要先病倒了。

“元帅大人,您还是先吃点东西吧?后厨给您准备了您最喜欢的烤乳猪。”马管家劝道。

白俊武不耐烦地吼道:“不吃不吃!你个老梆子滚一边去!休到本帅跟前触霉头!”

马管家无法,只好安慰他:“元帅大人,就凭那韩元点兵,翻不起什么大浪,您还是爱惜自己的身体要紧。”

“你懂什么?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本帅就会被那小子包围在楚州城里!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白俊武越想越觉得可怕。

马管家暗暗思考了片刻,摇头道:“元帅大人,您是不顾虑得太多了。那韩元没那么大的本事,况且我们也不会坐以待毙。”

“嗯?怎么说?你给我说清楚!”

白俊武很讨厌马管家这吞吞吐吐的性格,说话就应该直率坦白,一次性说到低。

马管家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回道:“元帅大人,老奴以为,韩元就算控制了其他两府,也未必敢攻打州城。”

白俊武不信道:“怎么不敢?若是我得了三府之地,肯定要倾尽全力拿下州城。”

马管家笑道:“您莫非忘了,这楚州的旁边还有个越州呢。您可以向中州请示,让吴王给那帮丘八封官加爵,利字当头,不怕他们不动心。”

“嗯,是这么个道理。”

白俊武点了点头,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一旦自己和越州那边牵上线了,韩元可就是腹背受敌了。

“不错啊老马,怪不得我父亲那么信任你,你这脑袋还真灵光。”白俊武难得夸奖道。

“老奴也只是旁观者清罢了。”马管家谦虚道。

有了马管家的提醒,白俊武的思路也一下被打开了。

“我看,我们不但可以联系越州夹击韩元,中州那边也可以趁机要些钱粮甲胄。现在这大夏国,除了吴州和齐州的地方官员明确表示支持吴王外,也就本帅旗帜鲜明了,其他几州大多态度暧昧。我不信吴王会拒绝我的要求。”

白俊武这话却是说给马管家听的,毕竟他身边没几个智囊。

“妙啊!有了吴王的物资援助,我们何必怕那韩元?元帅大人不愧是世家大族出身,这见识实在让老奴佩服。”

马管家不失时宜地拍起马屁来,这也是他的职业病了,在国公府的时候,每天拍白敬文的马屁,到了这里自然要拍白俊武的马屁。

白俊武倒没在意这些,吩咐道:“事不宜迟,你赶快派两拨人出城,一拨到中州要钱,另一拨到越州求援。”

马管家领命退下。

“呵,韩元,我看你拿什么跟我斗!”白俊武心中暗道。

第四十六章 暗流

在外带兵的马二憨没有辜负韩元的信任,他已在两府周围招募了一万新兵。

按照韩元的要求,这一万新兵大都是乡下子弟,普遍老实忠厚,吃苦耐劳。那些城里的市井游儿韩元是看不上的,他们太过油滑,只怕会成为害群之马。

韩元出身乡野,离开烂桃村也将近三年了,对于人情世故,他早已有了自己的一套观点。

有了马二憨新招的一万健卒,韩元立刻宣布,在原先五旅的基础上,再成立两个新旅,旅号建贞、建成。旅将分别由黄琅和王彪出任。

黄琅和王彪得到任命后,无不对韩元感激涕零。本来韩元夺了二人的兵权,二人都以为此生大概不可能得到韩元的信任了,谁料才过了几个月,两人又一次有了从戎建功的机会。韩元还真是有魄力。

就在韩元忙着整军之际,白俊武的使者也成功地到达越州,联系上了原先的平叛大军。



春日,阳光和煦,暖风熏人。

韩元领着江落月、林妙,以及几个府上的丫鬟,一同到郊外踏青。

当然,任何时候都有百余名亲兵跟在他身后,负责保卫他的安全。

韩元平日里忙于事务,一直没有时间陪伴两个娇妻。尤其是林妙,韩元心里对她是很惭愧的,自己同江落月成婚后,虽说已经给了她一个名分,自己却从来没有到过她那里,哪怕小坐一会儿都没有。

没办法,一方面是韩元太忙碌,经常选择性地把林妙遗忘。另一方面,江落月几乎不给他接近林妙的机会,只要他稍有空闲,江落月都会派人请他过去,不给他靠近林妙的机会。

江落月有自己的考虑。她和韩元有夫妻之实已经好几个月了,在她有韩元的孩子之前,她绝不允许韩元和林妙混在一起。

江落月心思细腻,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总有一天会成为人上之人,自己一定要给他生第一个儿子,将来好继承他的事业。

江落月的这些想法,韩元是一概不知的。他只道月儿是在吃他的醋,这才不准他靠近林妙。不过韩元还是决定,有时间要悄悄地补偿一下林妙。

虽说是出来踏青,韩元却一路无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习惯了沉默寡言,没有实际意义的话,他现在很少会说。

“韩郎,你看前方,有好多的白鹭呢。”江落月指着远方,向韩元找话道。

“哦,嗯。”韩元顺着她指处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江落月不禁有些生气,韩元这态度分明是敷衍她。男人真是会变得快,想当初在高阳郡的时候,韩元到江府与她私会,那时候两人有说不完的情话,怎么才过了一年,韩元便如此冷淡了呢。

韩元的话说罢,自己也意识到不妥,忙拉住妻子的手赔礼道:“对不起,月儿,我刚才在想事情呢。”

江落月哼了一声,扭过头不看他。韩元顿觉尴尬不已,在场这么多人,这月儿还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自己啊。

一旁的林妙看着两人,悄悄地低下头。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充满羡慕,却没有丝毫的嫉妒。任何时候,只要能留在韩元身边她便心满意足,哪怕韩元根本注意不到她,甚至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韩元站在江落月身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若是身旁没有那么多人,他倒是想一把将她抱起来。平时两人拌嘴,韩元都用这个方法,屡试不爽。

“报!伯爷,越州有使者到来,正在府中等候。”

还好,此时一个亲兵忽然跑到跟前,向韩元大声禀告,化解了他的尴尬。

“好,你让府里人好生招待他们,我马上就到。”韩元就坡下驴。

他转头向江落月陪笑道:“月儿,你看,为夫这事情实在太多,要不你们好好玩,我先去忙了。”

江落月气呼呼道:“去去去,你的事要紧。不过你今晚休想上我的床。”

在场的丫鬟、亲兵闻言,无不在心里暗笑,想不到这韩伯爷如此惧内。

韩元逃也一般地赶回伯爵府。



越州总共来了五位使者。

越州的情况远比楚州复杂,平叛军共计五旅,原本都是北方的边军。因为上次越王周宣的反叛,他们被皇帝周承运调到南方镇压叛军,统归大元帅司马贞指挥。

司马贞是文臣出身,平叛军的一帮丘八对他没有多少好感。可以他只是众人名义上的上司,对众人的控制力其实很弱。

原本周承运还活着的时候,众人就只是因为给朝廷一个面子,这才听候司马贞调遣。如今朝廷没了,他的命令更是无人遵从。

伯爵府堂下,五个使者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等候韩元到来。这五人非军旅出身,他们都是越州各大旅将的幕僚,平时负责替主人起草文书,出谋划策,处理各种事务。

韩元见到这几人,这才意识到自己为何那么疲累。是啊,自己也应该组建一个幕僚班子了。不然自己今后只会越来越忙,非积劳成疾不可。

“各位使者,你们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了。远来是客,大家今日能否赏个脸,便留在敝舍用顿午饭?”

韩元甫一开口便给众人留下了好印象,他没有直接问众人来的目的,但是表示请他们吃饭。

“这…”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点头同意了。韩元现在已是一方霸主,他们几个小人物哪敢不给他面子。

许多话在饭桌上更好讲,这个道理韩元还是知道的。

为了款待这五个使者,韩元也如当初江风那样,将府城中最有名的几家酒楼后厨请到府上,让他们合力做一桌上等佳宴。

除此以外,韩元还瞒着江落月,偷偷派人从青楼花重金聘请了几个姿色可人的陪酒女子,用以侍奉众人,务必要让他们心满意足。

为了表示郑重,韩元还将麾下几个旅将邀到席间,算是给足了这几个使者面子。

“几位贵使,越州的将军派你们前来,是有什么指教吗?”

韩元一边给众人敬酒,一边试探着问道。

一个使者闻言,忽然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递给他,又道:“伯爷看了这封信便明白了。”

韩元启信一看,心中吃了一惊。这封信便是白俊武写给越州各将的。白俊武以吴王的名义,保举众将加官进爵,希望越州众将能配合他夹击韩元。

韩元一脸平静道:“那你们主人都是什么意思呢?”

另一个使者有些微醺,笑道:“主人自然不会那么轻易就同意,不然何必派我等来此。”

韩元顿时明白了,这些丘八是在开口要价,两边讨便宜呢。谁说武人蠢笨,至少这大夏的武人,比谁都狡猾。

“几位,那白俊武除了口头上的封官许愿,有没有给你们的主人什么实际的好处?”韩元问道。

那微醺的使者摇头道:“没有,没有。若他真的给越州粮草辎重,只怕我家主人早就与他合作了。”

韩元点了点头,沉声道:“几位,请把我的话转告你们主人。当今世道,混乱无比,唯手头有兵,才能在各方势力中游刃有余。你们主人都是沙场老人了,这个道理他们比我更清楚。”

顿了顿,他又道:“那白俊武空口白话便想让你们主人当他的棋子,其居心不可谓不险恶。我韩元不一样,只要越州几位将军配合我,我必有重金酬谢。”

一个使者闻言,瞪大眼睛,问道:“伯爷此话当真?不知伯爷要越州如何配合,又要如何酬谢?”

没办法,上次平叛之战几乎把越州各府各郡打成废墟,越州现在太穷了,几位旅将现在可谓是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

原本众人是打算投靠吴王周宁的,毕竟周宁坐拥中州、吴州,还有齐州官员的支持,可谓富得流油。

可惜周宁太不够意思了,他只答应给众人加官进爵,兵马钱粮却分文不予。周宁无非是怕越州这群人坐大,而后与他作对,故而只打算哄哄大家。

周宁的意思,越州诸将想要金钱和美人都没问题,前提是要自己解除兵权,把越州交给他的管理。

这怎么可能?大家又不是三岁小孩,把兵权交出去,岂不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韩元向使者道:“有些话不好在饭桌上谈,待我下去写一封文书,请诸位替我转交你们主人。”

韩元说话一直很客气,使者们无不答应。

“呵,白俊武,只怕要让你失望了。”韩元心中暗道。

第四十七章 决战前夕

越州几位使者走后,韩元没有忘记组建幕僚的事,他本想请江风出山,奈何江风以年老体衰为名拒绝了。

当幕僚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江风现在一心只想躲在高阳郡享两年清福。如果女儿争气,给他生几个外孙带带,那是再好不过的。

韩元无法,环顾自己四周,能充当幕僚的,似乎就只剩下弟弟韩咸了。

韩元把想法告诉弟弟的时候,韩咸的态度其实不太愿意。

“小咸,现在朝廷为奸贼所覆,苍生有倒悬之急,你欲登科出仕,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你跟在为兄身边,为兄答应你,将来你想当什么官,任你自己选择。”

韩元当时是这样与弟弟说的。

这一番话彻底震慑了韩咸,哥哥的志向,莫非……韩咸深思熟虑了许久,最终同意了下来。

不过他同时也表示自己才疏智浅,将来韩元若能找到比自己厉害的人物,自己会立刻退出幕僚团队。

韩咸是个讲究效率之人,说做就做。他立刻写了一封文书,命人转誊数千份,分贴在三府十五郡的城头巷尾。

文书上说明,伯爵府要招纳幕僚百余名,吃住通管,每月俸银五两,做得好的,还有其他奖励。

周康当皇帝的最后十几年,一直没有再办科举,到他儿子周承运做天子的时候,好不容易决定开科取士了,偏偏又丢了江山,身死人手。

种种变故,导致九州各地一大群文人学子失去了上进的机会,不得不为抛下读书人的尊严,四处奔波,为稻粱谋。

而眼下这楚州三府,韩元可谓如日中天,他要招揽贤才,开出的条件又如此优厚,众人自然趋之若鹜。仅是短短数日,各地报名的读书人便有数千之多。

不过韩元韩咸两兄弟,从烂桃村开始,经历了那么多事,看人的眼光已经越来越高明了。幕僚固然要招纳,可也不是随随便便识两个字就能被选的,且不说所选之人必须有什么经世之才,至少德行要好,才能也要过得去。

经过韩咸的初选,韩元的复核,此次报名的数千名文士,一共有两百二十余人被韩元留了下来。这些人都是饱学之士,而且德行操守在当地都是有名的,可以放心使用。

韩元知道,手下的将官大都是些没文化的糙汉,这些人做事全凭一腔热血,很容易闯祸。为了提高军队的整体素质,同时也为了监督众人,韩元特地把所选幕僚的一半人员派遣到手下各旅,让这些人协助大小军官处理军政事务的同时,定时将各军情况秘密向自己汇报。

这也算是韩元控制军队的一种手段,毕竟人心隔肚皮,自己多长几双眼睛不是什么坏事。

除了招纳幕僚,韩元最近还在准备一件大事,此事若是成功,只怕这楚州就真的要姓韩了。



白俊武最近一直把精力都放在训练军士上,就在不久前,他收到越州诸将的消息,那边已经同意与他一起夹击韩元。不过对方的条件是,事成以后白俊武要补偿众人的一切损失,除此之外,越州兵马会在楚州大掠三天,白俊武不得阻拦。

白俊武自然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他甚至在心中暗暗嘲笑,呵,这些莽夫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在北方的时候就时常杀良冒功,祸害百姓,到了南方还是这幅德行,这帮人,注定成不了气候。

依照约定,双方于五日后同时出兵攻打韩元。白俊武从东宁府发起进攻,越州各军则出师北安府配合他,双方最终在东宁府会师,而后一同攻打南平府。

白俊武不疑有他,对这个约定毫无异议,现在的他每日雄心勃勃地厉兵秣马,准备出师。

韩元,你终究斗不过我。

白俊武甚至在心中幻想着击败韩元后,如何把江落月纳为禁娈,虽然这个女人已经被玷污了,不过放到身边当小妾也不错。一想到江落月的脸蛋身材,还有她那软糯糯的声音,白俊武便忍不住浑身一哆嗦。

这段日子他一直忙着对付韩元,成日压抑不已。他寻思着是时候放松放松了,对,今晚就到青楼寻几个清倌儿快活一番。



南平府。

最近几日,韩元比任何时候都忙碌,与白俊武一样,他也在厉兵秣马,准备决战。

韩元从来不敢小看白俊武,尽管在智谋上对方可能不如自己,但对方手下的边军士卒要比自己这帮南方兵强悍得多,而且对方有数千骑兵,迂回突击,或者逃跑能力都是自己望尘莫及的。骑兵,一直是韩元的软肋。

其实大的战略韩元已经制定好了,白俊武不是想联合越州各军夹攻自己么?韩元干脆将计就计,让白俊武自己钻进自己的圈套里。

越州那边其实早已和韩元合作。韩元的计划,是让越州派出两旅兵马攻打自己,配合自己演戏,而后自己假装战败,吸引白俊武攻出兵,再之后,自己与越州方面合作,将白俊武反包围,全歼于东宁府。

这个计划很有难度,首先一定要保证,越州方面一定要和自己一条心。万一打到中途,越州军突然反水配合白俊武,那韩元可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其次,白俊武有机动灵活的骑兵,如何才能将他们全歼在东宁府而不放一人逃脱,这真是个难题。韩元在心中苦苦思索对策,为此还询问了黄琅和王彪,这俩人毕竟从军多年,也许有什么奇招也不一定。

韩元果然问对人了,黄琅和王彪给他提供了一个办法——挖坑。

二人甚至连具体操作都替韩元想出来了:行人事先挖好陷马坑,到时候韩元假装兵败,吸引白俊武攻击,而后韩元大军同越州方面反包围,将白俊武包围起来。白俊武被围歼,势必要率领骑兵突围,众人便故意放他突围,叫他的骑兵通通掉进陷马坑,无路可走。

所谓陷马坑,乃是一种专门对付骑兵的防御工事。陷马坑一般长五尺,宽一尺,深三尺,坑中埋有鹿角枪、竹签,铁蒺藜等障碍物,其坑似亚字相连,状如钩鏁,以草及细尘覆其上。骑兵一旦入坑,非死即残。

韩元听了两人的计划,不禁眼前一亮,称赞不已。

现在一切已经安排妥当,对韩元而言,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第四十八章 决战(一)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到了春末。位于夏国南方的楚州,雨水一日比一日多了起来。

不过雨下得再大,都妨碍不了白俊武出师的决心。约战的日子已经到了,他在城中冒着大雨检阅了三军,而后下达了出战的命令。

为了保证这一战的成功,白俊武决定亲自统军出征,马管家再三劝阻也没用。

白俊武对自己信心满满,他可是世家出身,天生的贵族,那韩元不过是一个乡野出身的泥腿子,凭什么跟自己斗。

因为连日大雨,楚州的大小官道泥泞难行,白俊武的行军速度也放慢了许多。好在,众人耗费了些时日,总算进入了东宁府的地界。

这时候,白俊武的心中却不知怎地隐隐有些忧虑。自己和越州约战的事似乎太过草率了,越州那帮丘八怎么会那么容易地就答应配合自己,这里面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不过事已至此,他只能放下心中的杂念,着手攻打起东宁府来。他还是相信上天一直站在他这边。



这场大战事关生死存亡,韩元自然不敢怠慢,和白俊武一样,他也亲临战场指挥,与手下四万将士同生共死。因为他的现身,众人原本紧张的心情也平复下来不少。

韩元到达东宁府后,住在府城的一所大院中。

手下的四万大军,两万被他安排在府城外,与即将到来的白俊武大军作战,另外两万则被他秘密放置在府城中,放在自己身边,不到逼不得已不会调动。这两万人是他的底牌。

尽管这次战争是一场豪赌,韩元却不打算把所有赌注都押上。 他天生就是个谨慎的人,万一他和白俊武拼个两败俱伤,越州诸将趁机坐收渔利,出兵楚州,那他就得不偿失了。

“韩哥,探子来报,白俊武等人已经到达东宁府,马上便要攻城略地了。”

府城大院内,二毛急匆匆进来禀报。韩元的手下军官中,也就只有二毛还这么称呼他。

这段时间他一直住在这里,手下众人若有事禀告,都会到这里找他。

“慌什么,白俊武又不是凶神恶煞,他再厉害,也不过是个人罢了。”

韩元悠然地坐在堂下,盯着桌前的一张东宁府五郡舆图,头也不抬地缓缓道。

二毛小声道:“上次,我护着嫂子逃出高阳,结果被叛军包围在州城下,当时幸亏白俊武及时赶到,将我等救下。韩哥,您是没有见识他的本事,连越州叛军中的第一猛将常超,与那他交手都占不到丝毫便宜。由此可见,白俊武以及他手下北军的战力,绝对远胜我等。”

韩元闻言,抬起头瞟了二毛一眼,淡淡道:“我自然知道白俊武武艺高强,北军战力也必然不俗,不过打仗可不是靠个人勇武就能获胜。”

“二毛,说实话,咱们从烂桃村走到现在,一路上遇到的对手,哪个不比我们狠,不比我们强?可最终取胜的还是咱们,为何?我以为,除了上天的眷顾外,还因为我们敢闯敢做,从来没有怕过谁。”

“我相信,咱们从烂桃村出来后,上天就一直在眷顾大家,这一次也不例外。何况白俊武并不算什么,他现在的势力,比得上当初西贼?比得上反王周宣?我敢说,只要我们这次将他击败,以后你们再也不会怕任何人!”

韩元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二毛不禁被他感染,坚定地点点头。

“对了二毛,你现在也是一旅之主了,平时应该多待在军营,以后若有事与我禀报,若不是什么大事,可以写封文书命幕僚呈予我,不必亲自过来。”

韩元给众将配置幕僚,就是为了让他们众人处理文书,谋划军务。

二毛恭敬道:“韩哥说得是,我记住了。”



白俊武这边一切都进展顺利,众人进入东宁府的第一天就兵不血刃地拿下一座郡城,没有遇到韩元的任何人马。

白俊武知道韩元必然有什么后手,不过他也不在意。直到现在他还一直认为越州那边是支持自己的,自己稳操胜券。

说起来,越州的平叛军和白俊武这帮人还是有区别的,虽然大家都是北方边军出身,不过白俊武这边大多是燕州的边军,以前在刘志远手下做事,而越州那边则大多是晋州出身。双方同为平叛军,彼此的渊源却不深。

军帐下,白俊武认真地盯着舆图,一言不发。一个传讯官忽然走了进来,有事向他禀告。

“是不是越州那边有消息了?”

传讯官尚未开口,白俊武便问道。

“禀元帅,的确是越州的消息。越州来信,几个将军已经在我们进入东宁府前便攻入北安府了。”

“哦?那信中可说了,他们的战况如何?”

“说了,越州大军进入楚州后,一路长驱直入,势如破竹,现下已经将北安府府城团团包围了起来。”

“什么?这么快!”

白俊武心中暗暗吃惊。这到底是越州那边太能打,还是韩元的军队太弱了?或者,韩元打算放弃北安府,与自己在东宁决一死战,而后再回头收拾残局?

白俊武越想越觉得第三种情况最有可能,韩元应该已经意识到他的处境了,现在他欲与自己在东宁府速战速决,而后再回师北安府,对付越州之敌。

“传我命令,多派些探子出去打探,看看这几日敌军有没有向这里集结。”

果然如白俊武所料那般,韩元的两万大军正在火速向他这边赶来,看来真欲同他决战了。

这些情况让白俊武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同时也让他信心大增,认为韩元必败无疑。

白俊武的算盘打得很好,韩元不是要同他决战么,他就每日闭城不出,拖延时间,等越州那边从北安府赶来,再一举合围,在这东宁府全歼韩元所部。

思虑至此,白俊武立刻传令,所有将领只得守城,不准擅自出兵,违令者立斩!



一连数日的苦雨,终于渐渐地小了。或许不久之后,这楚州大地会彻底放晴。

第四十九章 决战(二)

楚州的雨彻底放晴了,白俊武的心情也如同天气一般。

他在东宁府长砀郡龟缩不出,韩元果然求战心切,竟亲自派大军日日强攻,每次强攻下来,无不一不败。或许是韩军那边损失惨重,士气低迷的原因,韩元这几日一直在休整,不敢再下攻城的命令。

白俊武没忘记派人联络越州大军,越州那边也没让他失望,对方已经攻到东宁府府城了,现在韩元可谓腹背受敌,想不败都不行了。

根据越州信使的消息,越州此次出兵,足足动用了三万劲卒,都是边军中的精锐。莫说韩元还没有应战,哪怕应战了,恐怕也要一败涂地。白俊武很清楚,论及将士的骁勇,士卒的素质,越州那边的丘八们明显是要超过自己的,要说缺点,就是他们军纪太差了,谁都不好管教。

不过,只要他们现在自己这边,白俊武就有必胜的把握。白俊武反复告诉自己,韩元毕竟是个泥腿子出身,他能给那帮丘八什么好处,不像自己,名门望族,还有个位高权重的老爹。他相信,越州众人肯定是坚决地站在自己这边的,不用怀疑。

又过了数日,韩元突然从长砀撤兵而去。探子来报,韩军是向东宁府府城的方向回撤的。

长砀城,白俊武不禁百思不得其解,这韩元打得什么主意,莫非他是想回去保卫府城?

白俊武不禁怀疑,韩元是不是败仗打得太多,把脑袋打迷糊了。这种时候,换做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及时率领大军撤回到南平府,那样的话,不但能实力可以保存,而且南平府是韩元老巢,在那里作战也会比较有利。

白俊武怎么也看不透韩元的意图,他身边都是些粗人武夫,幕僚什么的,当初平叛时走得仓促,也没带几个过来,现在身边连个商量事的人都没有。本来州城有个马管家,偏偏这次出征,还把他给忘了。

出于天生的警觉,白俊武不相信韩元撤军是为了去保卫东宁城,可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韩军撤退是基于什么目的呢?白俊武不敢轻举妄动,一连十几日,他都将部下约束在长砀,不让他们冒然出城。

就在白俊武犹豫不决的时候,越州那边突然给他带来了消息。原来越州众军已经和韩元交上手了,越军正在围攻东宁府,不妨韩元突然率军杀至,导致他们损兵折将,大败而退。

越州众将不禁恼怒,在信中责怪白俊武,质问他为何连韩元回师这样的大事都不通知他们一声。更有甚者,怀疑白俊武居心叵测,是想联合韩元将他们一网打尽,而后趁机夺取越州。

白俊武百口莫辩,他还是不敢相信,韩元居然会犯这种门外汉般的错误。他从高阳郡从军,到临武城退敌,再到现在,怎么说也该熟悉兵事了吧,这种来回奔袭,两面折腾的蠢事,他怎么就干得出来呢?

这时,白俊武手下的将官们受不了了,纷纷埋怨起白俊武来。众人在州城就一直当缩头乌龟,到了长砀,本以为能痛痛快快打一场了,想不到白俊武还是让大家当乌龟。

众将都是边军出身的莽汉,哪个不是好勇斗狠之辈,怎么会受得了这鸟气。他们不禁背地里咒骂起白俊武来,白俊武这公子哥,真是个没卵子的怂货,要不是命好,生下来就是国公之子,哪有资格压在他们头上。

白俊武也意识到手下众将的情绪不稳,迫于无奈,他只好下令出击。

和韩元留底牌不同,白俊武兵少,赌注也少,为了彻底赢得这场赌局,他不得不将全部底牌押上。所以这次从出兵,他算得上是掏家底了。除了北方来的两万精兵,还有他在州城强征的一万新兵,通通被他带了出来。这场大战对他来说,只能胜,不能败。

可惜,白俊武不知道的是,他在率军出城之前,其实就已经败了。



韩元从来没有离开过东宁府,所谓他亲自率兵围攻长砀城,也不过是演给白俊武的一出好戏。真正围攻长砀的其实是马二憨,只是他打着韩元的将旗,给白俊武制造了一个假象而已。

韩元在东宁府悠闲得很。如果白俊武在场,只怕要气得当场吐血吧。

原来韩元这几日一直同越州来的众将在一起,对方远来是客,又是来助他一臂之力的,他自然不会慢待。

于是乎,韩元领着十来个越州的丘八头领,白天骑马射箭、赌钱喝酒,夜里闹市寻衅、游荡青楼,直玩得是昏天黑地,不亦乐乎。

如此一来,越州这些个丘八,无一不是被伺候浑身舒坦。

武人,性格豪爽,谁对他够意思,他便当谁兄弟,至少表面如此。所以这十几日下来,这些糙汉子和韩元熟络了,见面就一口一个韩兄弟地乱叫。

韩元也不恼,他本就是贫苦出身,别人叫他什么,从本心上说他是不在乎的。更何况,和这些越州丘八搞好关系,将来必然还有大用。因为韩元目光所向,可不仅仅只是一个楚州而已。

州城官邸,韩元难得有兴致,坐在莲塘边的亭子内同弟弟对弈。

时候又是盛夏,更难得的是天气晴朗,韩元的心情自然也万分舒畅。

不过夏季总是酷暑难当的,韩元选择在这莲塘边的亭内下棋,也算是一种静心消暑的手段。

“报!”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大喊,随后一个传讯官飞快地跑了进来。按照韩元的吩咐,军令紧急,传讯官要见他从来都不需要下人通报。

“禀。”韩元一边向传讯官说着,一边将一个黑子落到棋盘上。

“启禀伯爷,敌军已经进入州城治下,现在已到城外五十里处一个名叫大方坡的地方。”

“嗯?怎么去了那里,去那就不好办了。这小子,不会还在举棋不定吧,真是多疑啊。”韩元说着,又落下一颗子。

韩咸笑道:“兄长,你可以把城里这几个丘八放出去了吧。此时不放饵,鱼儿恐怕要跑了。”

韩元不语,盯着眼前的棋盘看了一会儿,突然对弟弟道:“小咸,你这局不会是让着为兄吧,这有条大龙要被我吃了。”

韩咸摇了摇头,兄弟二人相视一笑。

韩元转身向传讯官命令道:“去请越州那几位将军出城,具体计划我已和他们商议过,若还有谁不明白,可把此信交给他们。”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几封信纸,递给传讯官。传讯官领命退下。

“小咸,你说白俊武会不会上当。”

韩元仰头望天,悠悠问道。他总觉得命运眷顾自己,眷顾得有些过分了。

韩咸道:“兄长,你是做大事的人。”

果真如此么?韩元记得,弟弟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对自己说了。

第五十章 决战(三)

为了配合越州方面进攻韩元,白俊武率领三万大军一路奔袭,一直行到东宁城外的大方坡附近,这才发现到战线拉得太长,后勤补给跟不上。于是大军就地驻扎,一面等待押粮军的到来,一面看越州那边的下一步动向。

战事进行到这里,白俊武的感觉越来越糟。他隐隐意识到,越州那支原本属于客军的外来势力,渐渐在这场战争中反客为主了,原本自己打算让对方配合,按照自己的计划围攻韩元,搞到现在反而是自己在配合对方。

最让白俊武恼火的是,他到大方坡已经这么多天了,联系越州的使者派了一拨又一拨,越州那边却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像是有意敷衍自己,一直不肯和自己会师。

白俊武哪里会知道,此刻越州军的主力都在州城里养精蓄锐呢,而他派去的使者,见到的都是驻扎在城外的韩元的部下。这些人打着越州诸军的名义,和白俊武派来的人互相联络,可以说这些天白俊武的使者们看到的全都是些戏精。

当然,韩元这些部下中不乏真正的越州人。韩元要演戏,越州那边自然是全力配合的,因此白俊武的使者们没有一个人看出破绽。

不久之后,白俊武收到了越州诸将的通告,越州三万大军要他立刻赶到东宁城下,合围已经躲进城里的韩元军队。

这个通告来得仓促,白俊武不免心有疑虑。但他害怕这次耽搁得久了,非但越州那边会感到失望,自己的部下也会心有不忿。所以再三考虑,他还是决定出师。两军合在一起就有六万兵马了,何必畏惧韩元区区三万多人呢?

白俊武并不知道,韩元已经有四万兵马了,就算他知道,只怕他还是要出兵的,形势逼人。



对于韩元来说,这是一场必胜之局。如他所料,白俊武终究是上钩了。

实际上,越州这次派到楚州的人马,顶天不过一万。就这一万老弱病残,还是越州五个旅将临时凑出来的,大家谁也不归谁管,彼此并没有一个协调的领头人。

白俊武绝对不会想到,和他会师的这三万越州大军,其中两万都是韩元的人。要是他知道真相,不知道会是何等表情。

东宁城,一府之府城也。其城之高,构造之坚,与州城不相上下。唯一比不上州城的,就是它的占地规模以及城内的繁荣程度。

白俊武率众赶到东宁城下,远远观察其他几军,立刻意识到不对。凭他的直觉,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些盟军,无论是精神面貌还是军队秩序,都不像从北方来的边军,反而像南人更多一点。

出于保险起见,他没有冒然向众人靠近,而是先派遣几个部下,骑马过去与对方接洽。

韩元此时就坐在白俊武对面的一匹高头大马上,见白俊武起了疑心,他立刻让几个越州来的丘八过去安抚一下白俊武的心。

“韩兄弟,让我去会会他!”

一个越州边军出身的都统自告奋勇,说罢,拍马便走。

韩元心中暗暗赞叹。此人年纪不大,但高近八丈,身材魁梧,过看起来十分精神。

“见过小公爷!不知小公爷还记得在下么?在下乃晋州永宁府张旅将麾下宣字营都统,姚一龙!”

那越州都统拍马来到白俊武阵前,交手向白俊武行礼道。

“哦,原来是姚都统啊!早闻你的大名,今日相见,果然是仪表堂堂,英武不凡。”

白俊武满意地打量着姚一龙,一本正经地赞许道。其实他根本没听说过此人,不过晋州永宁府的张旅将他还是知道的,此人的确姓张,唤作张魁。

看这姚一龙的相貌举止,应该是越州人不假,不过白俊武还是有些疑惑地问道:

“姚都统,本帅观你越州众军,大多面貌黑瘦,身材矮小,仿佛南人气质,这是为何?”

姚一龙哈哈一笑,道:“小公爷,哦不,是白元帅。您看您这话说的,您的手下也不乏这样的人吧。”

白俊武问道:“我手下新招了一万楚州的南人,莫非你们越州也是如此?”

“正如白帅所料,我们越州新招了不少南方士卒,这次打韩元,刚好叫他们过来练练手。”姚一龙面不改色。

白俊武点点头,不疑有他。三万大军就这样被他带到“盟军”身边。

“立刻攻城!”

白俊武还在愣神之际,越州那边突然发出一道攻城的命令,随后数万名大军便争先恐后地向东宁城进攻起来。

白俊武瞪大了眼睛,心中只觉大大地不妥,要攻城怎么事先不通知自己?就这么突兀地攻打东宁城,只怕会损失惨重。他急忙向部下下令,让大家不要轻举妄动,先看越州那边的进展。

白俊武不会知道,实际上,现在攻城和守城双方都是在演戏给他看。为了演得逼真一些,双方是吼声如雷,死伤无数。

“禀元帅!越州诸将让我军协助他们进攻!”一个传讯官向白俊武道。

白俊武摇了摇头,向传讯官道:“传我帅令,各旅将士,没有我的允许,一概不得轻举妄动,违令者斩!”

传讯官不解地看着他,最后还是领命退下。

白俊武当然不是傻子,眼前这一切实在太不合常理。越州那边都是百战之军,以前在晋州平定边患,抵抗昆人,什么险仗恶仗没有打过,怎么会像现在这样,打这种毫无章法的糊涂仗。

“元帅大人!为何不立刻出兵攻城?万一越州那边提前攻下东宁,那我们丢脸可就丢到家了!”

“是啊!大人!请您赶快下令出战吧!弟兄们早就想痛痛快快地大战一场了!”

白俊武跟前,几个部下纷纷下马向他请战。

白俊武骑在马上,淡淡道:“诸位都是边军老人,应该比我更清楚。对我们北军来说,攻城比野战要难上百倍。我敢打赌,越州那些人绝对打不下东宁城,诸位若是不信,大可静观其变。”

他的话刚刚说完,传讯官忽然带来一条让他脸绿的消息。

“元帅!元帅!越州大军已经攻进东宁城了!他们让我军速速出动,配合他们巷战!”

“什么!”白俊武只觉两颊一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只觉自己这么多年来,学的什么兵法韬略,全都是古人放屁。

众将强忍着不笑,小声向他请示道:

“元帅大人,您看是不是该出兵了?”

“是啊大人,再不出兵,只怕一点油水都捞不到了。”

白俊武板着脸,挥了挥手,默认了部下的请求。

三万大军立刻像脱缰的野马,争先恐后地奔向东宁城去。东宁城的一面城门已被越军撞开,众人都向那洞开的城门蜂拥而入。

这些挥舞着兵器发足狂奔的士兵,恐怕没有谁会想到,东宁城将是他们的葬身之所。

第五十一章 落幕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望着杀声震天的越州盟军,白俊武的心中又惊又惧。

三万白军甫入府城,正打算跟随越军追歼韩元残部,忽然发现身后的城门不知何时已被人关了起来。紧接着越军陡然发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调过头来攻打白军。

白军一时间慌了神,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在他们愣神之际,越军已经杀到跟前,当即就有百十名白军被乱刀砍死。

这下众人反应过来了,原来这一切都是圈套。求生心切,众人纷纷转身欲逃,毕竟身后就是城门,只要能冲出城外,大家就还有一线生机。

那城门虽被人从外面合了起来,不过木质的大门已然残破不堪,众人只要狠狠心,想冲出去并不困难。

“都撤!都撤!注意先后次序,切莫自相践踏!”白俊武艰难地朝大军发号施令。

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狭窄的城门之下,三万大军你推我搡,混乱不堪。

骑马的纵马狂奔,遇人撞人;有刀的挥刀疾走,逮谁砍谁。似乎大家从州城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参加现在这场大战。

此刻的白军只顾着逃命,谁也顾不得谁,白俊武的话自然没几个人服从。白俊武心力交瘁,忽然从马上栽倒在地。

“保护元帅大人!”

数百名忠心耿耿地亲卫,一边抽出长刀砍杀周围乱糟糟的人群,一边护卫着白俊武,将他扶上马去。

白俊武在亲卫的保护下,奇迹般地闯出人群,离开了东宁城这个是非之地。

不待白俊武稍稍缓口气,城外的情况让他又一次绝望起来。

东宁城外,离白俊武等人百步的地方,黑压压地全是带甲之士,都打着韩军的旗号。这些人正是楚玄安排在城外的,由马二憨率领的两万大军。

“白俊武,本爵知道你肯定在对面,我家伯爷许诺,只要你倒戈卸甲,乖乖投降,伯爷会留你一条性命。”

白俊武抬头望去,说话的是一名面目粗鲁、身材矮壮的大汉,不是马二憨还有谁。

白俊武眯了眯眼,命亲卫把长弓给他。他当即搭起长弓,拉满弓弦,一箭向马二憨射去。

“嗖!”

长箭破空而去,眼看要飞至马二憨的脖颈,这时却突然却停了下来。原来马二憨竟生生地用手攥住了这支长箭。

白俊武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世上居然有人能用一只手接住他射出去的箭,这得多大的力道。这韩元,果然不可小觑,手下竟有如此奇人。

“本帅要走!你们可拦不住!”

白俊武弃了长弓,一声大喝,抡起长枪便纵马突围。数百名贴身死士紧随其后,朝对面的马二憨等人杀去。

马二憨早已得到了韩元的授意,此时特意放开一个缺口,让这群穷寇突围。

白俊武等人不知是计,还以为对方被自己的勇武震慑住了,愈发用力冲锋起来。

“啊!”

“救命啊!”

数百名亲卫,连同白俊武在内,全都掉进了韩元事先命人挖好的陷马坑。

那坑没埋有无数的竹签,鹿角,铁蒺藜,众人落入坑中,霎时人仰马翻,死伤无数。

“撒网!”

随着马二憨一声令下,数千名早有准备的韩军士兵,纷纷手把巨网,向那陷马坑中抛去。

这一招是李馗向韩元建议的,学的是当初的西贼。当初,就是在东宁府的境内,轻敌冒进的李馗被西贼用这招打得几乎全军覆没。吃一堑长一智,现在同样的方法被他用来对付白俊武。

此时,那陷马坑下的数百白军,可谓彻底丧失了抵抗能力。本来刚掉进陷马坑的时候,他们中还有不少人打算挣扎。但是当这些大网落到他们头上时,众人彻底绝了抵抗的心思。

且不说这些大网让他们晕头转向,东倒西歪,连站起来逃命的机会都没有。更要命的是,这些网上挂满了铁钩铁刺,被网住的人稍有动作便会疼痛难忍。

就这样,白俊武莫名其妙地被生俘了。楚州的白韩之争至此结束,韩元毫不费力地赢得了最终胜利。



东宁府城,白俊武浑身是血,狼狈不堪地被人绑到韩元跟前。

韩元正在摆宴招待几个越州的丘八

兄弟,见白俊武被捉到跟前,不禁笑道:

“哦,这不是白大帅么?您是不是听说我在这里大宴宾客,特地赶来赴宴啊?”

“哈哈哈!韩兄弟这嘴,真毒!”几个越州将领哈哈大笑道。

白俊武闭着眼,有恃无恐道:“韩元,你若真有本事,大可一刀宰了本帅。”

白俊武相信韩元绝不敢动他,如果他真的死在楚州,死在韩元的手上,那韩元可就得罪了整个白家。

中州白家,那可是夏国的百年世家。虽说忠国公白敬文早已不掌兵权了,但大夏九州,不知有多少地方将领曾在白敬文的手下效力过。

白家从来都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别的不说,就说吴王周宁,周宁起兵进攻中州,正是因为事先收买了白敬文,这才一路势如破竹,遇到的抵抗微乎其微。

不过白俊武这些身份背景,完全威胁不到韩元。他本就是白手起家有的今天,这个崛起之路,何曾有谁帮助过他?现在白俊武成了他的手下败将,他愿意的话一刀杀了便是,哪有那么多忌讳。

“白俊武,本伯真不明白,都到现在了,你居然还敢在我面前摆谱。”

韩元有些嘲弄地看着他,悠悠道:

“本伯一路走来,何尝借助过哪方势力?你中州白家于我而言,与一群猪狗无异,我若想要你的狗命,现在就可以动手。”

韩元说罢,缓缓从腰间拔出那把周康御赐的宝剑,将剑刃架到白俊武颈侧。

白俊武不禁面色苍白,冷汗欲滴。不过他还是笃定韩元绝不会杀他,若非如此,之前在陷马坑里放一阵乱箭就是了,何必把自己抓到这里来呢。

想到这里,他硬着头皮,强打气势道:“呵,说这么多,你还是不敢杀我。”

韩元闻言,握着剑柄的手突然用力,白俊武的颈间顿时鲜血淋漓。

“不,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白俊武一下子方寸大乱,惊恐地大叫起来。他还年轻,才刚刚二十出头,还有大好的年华没有享受,怎么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韩元当然没有真的想杀了他,韩元不过是吓唬吓唬他而已。划向他脖颈的剑刃,只是将他的皮肤割开了一个小口,没有伤到血管。

不过,白俊武真是被韩元这番动作震慑住了。他长到现在,杀过不少人,可从来没有体会过被人杀是什么感觉。韩元这一剑,让他彻底崩溃。

“白元帅,瞧把你吓的。本伯怎么会杀你呢,你可是本伯的贵客啊。来人,带这位贵客到大牢里暂且歇息。”

韩元一挥手,立刻有几个兵士将白俊武带走。

送走了白俊武,韩元又转身向席间众人道:

“越州的各位兄弟,大家继续,不要客气,敞开肚皮地吃。待你们回越州那天,除了事前说好的钱粮,韩某还有酬谢。”

众人闻言,无不眉开眼笑。这韩元果真豪爽,不枉大家辛苦一趟,从越州赶来配合他演戏。

第五十二章 双喜临门

韩元不打算杀白俊武,相反他甚至打算放了对方。对于他的这个决定,手下众人十分不解,甚至李馗和马二憨都想不明白。

韩元当然有自己的想法,为了说服众人,战事结束后,他特地在东宁府包下一个大酒楼,大摆庆功宴。一方面为了款待参与这次大战的数万将士,另一方面也趁机向部下们解释,自己不杀白俊武的真实意图。

“恭喜伯爷,大获全胜!属下敬伯爷一杯!”秃头黄琅做什么都要讨好韩元,敬酒也是第一个。

“属下也敬伯爷一杯!”

“还有属下!”

其他部下见状,自然不甘落后,纷纷站起身来向韩元敬酒。

韩元一一回敬,仰脖痛饮,豪气干云。

“伯爷好酒量!”

“伯爷!再来一杯!”

又是一阵阿谀奉承和起哄。

韩元摆摆手,表示有话要说。众人立刻安静了下来。

“诸,诸兄弟,这次东宁之战大获全胜,全赖将士听命,上下一心。本,本伯衷心地感谢大伙,谢谢大伙信任我,甘愿为我韩元卖命!”

韩元面色酡红,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不过,他确定自己的脑袋还是清醒的。

“这都是伯爷英明神武,大伙只是一切服从伯爷的安排罢了。大伙说,是不是?”马二憨也拍马屁道。

“那是自然!咱伯爷是什么人!”

“那白俊武自不量力,敢跟伯爷斗,简直自寻死路!”

韩元摇摇头,突然道:“不!大家不,不能这么想!老实说,我韩元能有今天,全亏了黄琅和王彪两位老哥。真的,若不是你们带三万精兵来投,我绝对打不过白俊武。你们是我韩元真正的恩人,韩某敬二位一杯!”

说着,他便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走到黄琅和王彪身边,举起手中的酒杯,向二人碰杯行礼,一饮而尽。

二人此刻发自真心的感动,韩元果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先前被他们藏在心里的那点小小的怨恨,此时此刻终于烟消云散了。

“伯爷!我黄琅跟着您干,算是跟对人了!”

“王彪自今日起,唯伯爷是从!”

二人一面单膝半跪,一面低声哽咽道。

“二位快起来,说起来,倒是我韩元要给你们行礼才是。”

韩元将两人扶回座位,又道:“诸位,韩元今日请你们过来,除了款待大家,其实也是想借这个机会,跟大伙解释清楚,我为何不杀白俊武。”

“之前有弟兄建议我宰了白俊武,甚至还有建议我将他的头砍下来,挂到城门上示众的。我全都拒绝了。”

众人听到这里,无不安安静静地等韩元继续说下去,即使谁心有疑惑,也不敢打断。

韩元接着道:“我要说的是,这白俊武非但不能杀,甚至要放走。有弟兄不禁要奇怪,觉得是不是我怕了。呵,我连吴王周宁都不怕,会怕他中州白家?”

“白俊武要走,当然,本伯绝不会平白无故地放他回中州。大家都知道,楚州从三年前西贼肆虐,到后来越王周宣作乱,到如今,本伯和白俊武在东宁城大战,整整经历了三场兵灾。”

“可以这么说,现在的楚州已经被打残了,打烂了。不信你们可以到附近的郡县看看,哪里不是十室九空,哪里不是白骨累累?大家都清楚,本伯答应过越州那边,战后要补偿他们大量的钱粮辎重!可是,就楚州现在这个样子,我们自己都自顾不暇,拿什么给越州?”

众人听到这里,有些明白了韩元的意思。

二毛试着问道:“韩哥,你的意思是,咱们用这白俊武向中州白家换取钱粮?”

“聪明!”韩元点了点头,又道:“我派人打听过,中州那白敬文,就只有白俊武一个儿子。白家是百年世家,富可敌国,我等大可满天要价,不怕白家坐地还钱。”

“妙啊!妙啊!”马二憨不禁拍手称赞。

“伯爷端地好计谋!”李馗爷赞道,“如此一来,非但越州那边有个交待,咱们也能趁此捞他一笔!”

其他部下闻言,纷纷跟着称赞起来。

可怜的白俊武,直到现在还被韩元关押在地牢中,每日活着提心吊胆、度日如年的生活。他生怕韩元什么时候心血来潮让他人头落地,他现在相信了,这种事韩元做得出来。

他不知道的是,韩元根本不打算杀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此时的韩元,早已写了一封勒索信,命人快马加鞭,送往中州京城白家。



此间事了,韩元率军离开东宁府,朝州城而去。东宁之战结束后,白俊武全军覆灭,州城的官员们审时度势,开门献城,投降了韩元。

从现在起,韩元的老巢从南平府转移到了楚州的州城,整个楚州都成了韩元的地盘。

在东宁之战开始之前,燕州的刘志远其实不太看好韩元,他总觉得一个泥腿子出身的乡下少年,没理由打得过白家的名门之后。所以战前,他没有给予韩元任何支持,哪怕声势上的支援都没有。不过最后的结果却颠覆了他的认知。

韩元打败白俊武之后,刘志远意识到了自己的鼠目寸光。为了拉拢楚州的新主人,他以正统天子的名义,授予韩元平楚侯的爵位。这次战事之后,韩元以下,大小军官都得到了燕州的爵位封赏,马二憨李馗等人俱被封伯。

当然,除了这些虚名,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刘志远还代天子赏赐了少量的金银给楚州众人。

大概是打听到楚州众人都是年轻气盛之辈,刘志远特地从燕州挑选了百余名妙龄少女,作为礼物赠送给大家。光是韩元一人就得到了二十五名女婢。

出于长远考虑,韩元受下了刘志远的这些赠礼。不过从燕州来的这二十五名女婢,韩元是碰都不敢碰的,因为江落月的缘故。

自韩元纳了林妙为妾后,他心里一直觉得对不住江落月,虽然直到现在他都没有碰过林妙。

最近几日,搬进州城的江落月一直食欲不振,似乎染病了。韩元十分焦急,一面派人请大夫过来诊治,一面撇下手头事务,慌忙到爱妻闺房查看。

“大夫,我妻子得了什么病?”

韩元赶到江落月房中的时候,丫鬟们已经把大夫请到府上了。

大夫是个白发老者,他隔着帘子替江落月仔细地把脉,过了不久,忽然笑着向韩元道:

“恭喜侯爷!夫人这是有喜了,已经两个月了!”

“这,这是真的?”韩元闻言,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

“大夫,您没有弄错吧?我真的有孕了?”帐子内,江落月不敢相信地问道。

“老朽从医四十余年,绝不会诊错。”大夫笑着回道。

“韩郎,韩郎你听到了吗!我怀了你的孩子!”

江落月忽然掀开帘子,不顾外人在场,扑进韩元怀中呜呜地哭了起来。

“别哭啊,月儿,这是好事,你哭什么?”韩元一面尴尬地望着众人,一面安抚着怀中的妻子。

“侯爷,老朽先告辞了,稍后老朽会写几个安胎方子让人送到府上。”

那老大夫不便逗留,匆匆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众丫鬟也不敢打扰房中的两人,不待吩咐便纷纷退下。

“韩郎,人家刚才是喜极而泣嘛。”待众人都离开了,江落月才挣开韩元的怀抱,撒娇道。

韩元捧着她的脸,轻轻地亲了一口,宠溺道:“好月儿,没事没事,你想哭便在我怀里哭。”

“都说了,我不是故意要哭的。”江落月气呼呼道。

“好好好,月儿说什么便是什么。”

此时此刻,韩元只想把江落月捧在手心里,时时呵护,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她就摔碎了。

对韩元而言,最近真是双喜临门。

第五十三章 局势

自江落月有了身孕,可以说,韩元对她的关怀不仅仅是无微不至那么简单,简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韩元现在每做一件事,心里都想着如何让妻子开心。

非但韩元一个人变着法儿地疼爱江落月,韩府上下的大小奴仆也争着抢着要承担照顾主母的责任。可以说,如今的江落月完全是韩府里说一不二的第一人,她要大家往东,没人敢向西。

自从韩元得知自己要做父亲这个消息后,他整个人都变得神采奕奕,精力充沛了。楚州那一堆原本让他焦头烂额的烂摊子,眼下似乎也变得轻松无比起来。

经历了三次大战,而今的楚州,人口锐减,百业待兴。韩元一方面大胆启用各地文人出任地方官员,着手恢复各地民生,另一方面组织军队到各地屯田种粮,同时也维持治安。

每日除了处理公事,韩元一有空闲便陪在江落月身边,无论白天黑夜。

自江落月有孕后,韩元与她就寝一直老老实实地,不敢碰她的身子,唯恐会动了胎气。江落月见他忍得难受,有意让陪嫁过来的八个通房丫头代替自己服侍他,不过都被韩元拒绝了。



楚州的战事如火如荼的时候,益州那边的孙循也没闲着。当韩元彻底击败白俊武,主宰了整个楚州以后,益州那边也被孙循完全掌握了。

现在的九州已经四分五裂,不过目前总体来说是四股势力主宰割据着昔日的大夏疆土。

第一股势力是吴王周宁,周宁自吴州起兵夺下中州,又得到了齐州地方士绅的支持,手上有三州之地,无论武力还是财力都远胜其他势力,就目前形势看,这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势力。

第二股势力是燕州的刘志远,刘志远奉周承运之子周继兴为正朔,割据燕州,同时得到晋州、楚州,越州的声援,且背后还有昆人的支持,可谓是处周宁外的第二大势力。

第三股势力是益州的孙循,孙循趁大夏内乱,带领升天教再度出山,仅仅三个月的时间便夺下整个益州,其兵马之强盛,可见一斑。

最后一股势力便是秦州的张钦,此人之前一直默默无闻,其实他的发迹与升天教昔日的老教主孙富类似。不过孙富凭借的是宗教手段蛊惑人心,这才在益州开辟了一片天地。张钦不然,他自称是前朝大梁的皇族之后,因为祖宗基业为夏国太祖所夺,为了避难,全家迁居秦州边陲。现在天道轮回,轮到夏国覆灭,正是他张氏子孙一雪前耻的机会。

张钦这套说辞明显是牵强附会而来,可在秦州这样一个民智不开之地,偏偏能吸引大批的无知愚民蜂拥而至。这帮人追随着张钦,攻夺州郡,打杀官僚,张钦依靠这这帮人,几乎与韩元、孙循同时掌控了一州之地,成为夏国西北的一个不容小觑的割据势力。

至于楚州的韩元,越州的边军众将,虽然实质上也算一方势力,不过两州都明确地向外界表示,一切服从燕州调动,故而名义上,这两州还是属于燕州的势力。

当然,燕州的刘志远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刘志远现在顶多能让楚州与越州配合自己表面上对抗一下中州,若想更进一步,比如下派官员,或者收取赋税,只怕两州鸟都不会鸟他。

说白了,大家就是互相利用而已。楚州的韩元也好,越州的各大边军将领也罢,大家不过是担心会被吴王周宁吞并,这才想找他刘志远做靠山,引为盾牌,替他们挡箭。

刘志远现在没有选择,他既然决定与周宁作对,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不过,燕州与中州,到目前为止,大的战斗没有,小的摩擦倒是不断。

通过交战,刘志远明显感觉到吴王手下的兵马战斗力远远逊色于自己,对方与自己作战,凭借的不过是三州之地丰沛的财力和物力罢了。刘志远相信,只要自己再夺下一州,凭借两州之地,一定能战胜周宁。

或许,这个时候,双方都停下来各自发展,对大家才真正有利。刘志远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可以暗示给周宁,相信对方不会反对。

一场阴谋就要开始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从长夏入秋,楚州的天气也一日比一日凉了起来。

江落月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到了现在,几乎像个圆球一般,她的体重也比从前增加了二十余斤。

这全怪韩元,有什么好东西都往她嘴里送,生怕她吃不胖。

搁下江落月不说,且说楚州的情况。在韩元的努力下,楚州各地的局势都已经稳定了下来。遭到破坏的各地官府大多重新组建了起来,四处逃难的流民们,也在韩元的宣传下重新回到了家园。

因为楚州连遭大难,人口锐减,目前的楚州各地,几乎都是人少地多的局面,三府十五郡,大量的空闲之地无人耕种。针对这种情况,韩元发布了一系列政策。

首先,所有无主之地,统统划分为官地和私地。

官地由韩元委任幕僚到各地组织军人耕种,种粮所得,一半充当军饷,一半充实府库。

私地则由各处官府组织百姓耕种,所有的土地,只要有百姓愿意耕种,并且真正到田地里种上了粮食,那这些土地就归百姓所有。

考虑到楚州的情况,韩元决定,两年之内不向百姓收取任何赋税,当然,如果有需要的话,徭役还是要百姓服的。

其次,韩元十分清楚自己的要害。几乎是平定楚州的第二天,他便派人到各地竖起招兵大旗,广招兵马。没办法,相较其他势力而言,韩元实在是太弱了。这种弱,不仅体现在财力物力上,更体现在武力上。

在韩元的安排下,到了入秋之后,他的手中终于有了五万兵马,对于目前的楚州而言,这已经是极限了。韩元不能再扩兵了,再扩的话,只怕民间连耕田的青壮都没有了。

就在韩元在楚州全力发展的时候,中州和燕州却秘密地达成了一个合约。

韩元不会想到,他已经被刘志远出卖了。

第五十四章 求贤

仲秋,一连数日阴雨不绝。

韩元突然收到一个让他措手不及的消息,中州的周宁打算出兵讨伐楚州。

原来刘志远已同周宁暗中签订了盟约,双方停止对峙,以大河为界,各自撤兵。

撤兵后,刘志远把心思都放在如何图谋晋州上,周宁则把矛头对准了楚州的韩元。

州城,侯府。

夜已深了,韩元久久难眠。他伏在案头,盯着眼前的舆图,心中忧愁不已。

从前他总以为,如果有一天自己成为楚州的主人,必定能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但当他真地处在这个位置后,却反而越来越力不从心,神形憔悴。

他觉得,自己是时候找一个智囊了,不然遇到难题,就靠自己一个人,未必每次都能想到解决之道,就比如眼下这场即将到来的大劫,韩元越想越觉得头痛。

弟弟韩咸虽然智计颇丰,但他的见识与自己相差无几。很多事情,他能想到,自己未必想不到。至于手下这群幕僚,让他们帮着处理政务尚可,真要到了制定决策之时,他们一个都靠不住,非但靠不住,而且自己也信不过。

韩元正在埋头沉思,忽觉肩头一暖。转头一看,却是江落月将一袭大氅轻轻披在他身上。

“韩郎,你在为什么忧心?这么晚了还不就寝。有什么难事,明日将二憨他们召来,一同商议便是。”

江落月的声音还是那么地温柔,韩元的心情也放松了不少。

韩元摇了摇头,缓缓道:“这件事他们都知道了,其实他们比我还着急。月儿,你早点歇息吧,你有孕在身,不要熬夜。”

江落月道:“韩郎,你这样实在太累,奴家觉得,不如请个军师替你谋划,不然只怕你年纪轻轻就要满头白发了。”

“嗯,是该请个军师了,可是楚州那么大,我去哪里请呢?”韩元像是问妻子,又像是问自己。

江落月以为他在问自己,思索了片刻,忽然喜道:“韩郎,你为何不去找爹爹,他在官场这么多年,哪里有什么人才恐怕他最清楚了。”

“月儿说得有道理,我明日便去拜访岳丈。”

韩元觉得妻子说得对,自己若是真的想找个军师,那最好还是去咨询江风。以江风的见识,应该能给自己推荐一个真正的人才。

他不再多想,轻轻地抱起妻子便向床榻走去。江落月现在有孕,韩元做什么都小心翼翼。



第二日,韩元亲自乘车到高阳郡拜访岳父。

江风依旧住在原先的郡守府,韩元这次来只带了几个护卫,没有带其他人,事先也没有通知江风。

“有人在么?有客临门。”

韩元负手站在江府门口,护卫们一边替他敲门,一边大声唤道。

过了不多时,一个二八少女带着两个丫鬟开了府门。

韩元一眼望去,几乎惊了一跳,眼前这少女无论是面容还是身段,都和从前的江落月一模一样。

他突然反应过来,月儿这会儿正在家里养胎呢,这少女一定是二小姐江落霜了。

“小霜,还记得我么?”韩元微笑着问道。

说起来,两人已经快一年没有见面了,想不到才一年时间,江落霜已经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

“啊,姐夫!你怎么来了,也叫人不提前通报一声。”江落霜看到韩元,声音里充满了惊喜。

“这个慢慢和你说,岳父大人还好吧?我这次是特地来看他的。”

韩元这话说得虚伪,他分明是有事想求江风,若非如此,只怕他根本想不到自己这个岳丈。

不过,既然是有事相求,韩元自然不会空手而来,护卫们手上提满了大包小包的礼品。

江落霜将众人迎进府中,安排大家到堂前小坐。韩元却一刻也不想多等,直接随江落霜到后院去见江风。

一路上,两人聊了许多话,大多是江落霜向韩元问这问那。

“姐夫姐夫,听说姐姐有孕了,几个月了?”

“六个月了。”

“姐夫,听说你纳妾了,是不是真的?”

“额,这个嘛……”

“哼,我就知道男人都是这般……”

两人说着说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后院的莲塘边。

韩元的脑海里忽然涌起许多记忆,自己当年就是在这里同江落月约会的,那时自己不过是高阳郡一个小小的旅将,谁能想到呢,不过一年光景,自己现在也是一方诸侯了。

韩元沿着塘岸走去,忽见不远处有方小舟,一个白发老人正悠闲地坐在艄边,手持八尺钓竿,闭目垂纶,不是江风还有谁。

韩元不由得一阵羡慕,自己在州城每日忙得焦头烂额,也不知哪年哪月才有这种寄情山水的机会。

“岳丈大人,别来无恙。小婿路过高阳,特地过来看看您。”

韩元走到江风跟前,作了一揖,朗声道。

江风正生气,谁惊走了他的大鱼,转过身来却见是韩元,顿时惊喜不已,激动道:“贤婿,你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月儿呢,没有随你前来么?”

“月儿有孕在身,不方便前来,小婿代她向岳丈大人问安了。”韩元笑着道。

“唔,是啊,瞧我这记性,上个月我才收到她的来信。贤婿,你是不知道,老夫自把女儿许给了你,每日都盼着你们给老夫生个外孙带带。嗯,这下总算盼到了。”

韩元同江风扯了半天,越扯话题越远了,他不想耽搁时间,突然开口问道:

“岳丈大人,小婿近来遇到许多难题,思来想去,只觉身边缺一个智囊。”

“嗯?贤婿,你这是何意?老夫老了,可不想掺和你们年轻人的事了。”

“岳丈大人误会了,小婿不是想劳烦您,我的意思是想拜托您推荐一位稀世奇才,好辅佐小婿在这楚州大地干一番大事业。”

江风恍然大悟,点头道:“原来如此。”

他这才醒悟过来,怪不得韩元有空到他这里来,原来是想咨询这件事。不过江风是什么人,想到也不说破,免得女婿面子上过不去。

“要说稀世奇才,老夫这里还真有一位人选,不过此人已经避世隐居将近十年,之前无数人试图请他出山,都被他拒绝了。甚至为了逃避招揽,他特地从齐州迁到了楚州。”

“那时老夫刚刚考取进士,还没有到嘉县任职,有幸在东宁府见了他一面,当时便惊为天人。若不是自惭形愧,又年长他将近十岁,老夫真想与他结为异姓兄弟。”

“那人是谁?”韩元不禁来了兴趣。

江风正色道:“此人姓朱,名逸风,人称‘如沐先生。’十年前,他本是名动天下的状元郎,只因为上官刁难,一怒之下挂印而去,风骨气度,实是我辈楷模啊。”

韩元鄙夷地望着江风,心道就你这样也配拿人家当楷模?

韩元得了江风的指点,没有过多逗留,甚至晚饭都没吃便匆匆离开了高阳郡。

江风不禁在心里埋怨,这韩小子,说什么特地来看自己,果然是借口。

第五十五章 拜访

商风瑟瑟,秋雨绵绵。

韩元得了江风的指点,带着几个随从,打算到东宁府拜访‘如沐先生’——朱逸风。

临行前韩元本想准备一些贵重的见面礼,江风却劝他打消这种念头。江风了解朱逸风,此人清高孤傲,平生最讨厌的便是赠礼之风。当初他就是因为拒绝贿赂上司,这才被上司百般刁难,因而一气之下,辞官归隐。

朱先生居住在东宁府荆阳郡苦县的一个大山村里,其处地势十分高峻,道路也崎岖,车马难行,韩元等人只能将马车停在苦县,一路步行。

韩元这次拜访朱逸风是秘密行事,所以周遭的地方官都不知道他来了,也就无人来迎接。

韩元一行人皆穿着常服,作一般的士绅打扮。韩元看起来仿佛一个富家公子,其他人则仿佛他的仆从。

因为连日阴雨,道路泥泞,众人在山村中耽搁了几夜,方才走到朱先生所在的山村。说来也巧,众人到了目的地后,天气也难得地放晴了。

众人一面步行,一面驻足观望。

这山上的景色着实清幽,山势连绵,宛如长龙游走;雾气腾腾,又似仙家之境。行走其间,举头无数白鹤,俯首到处青松,不远处隐隐点缀数十间茅屋,想来便是朱先生隐居之地了。

“侯爷,要不要小人先去探路?”一个随从低头道。

“不必,本侯亲自拜访才显得有诚意。对了,待会儿不准叫我侯爷,叫我公子。”韩元打开折扇,一边故作风度地扇了扇,一边低声吩咐道。

“是,公子。”几位随从领命道。

这些随从都是韩元从亲卫营中挑出来的老兄弟,忠诚方面不用怀疑,韩元对他们很放心。

众人向那山村走去,村口的树墩前坐着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头,也不知在聊些什么,看到韩元等人来了,不由得有些吃惊。

“几位客人从哪里来?”一个老头试探着问道。

韩元作了一揖,彬彬有礼道:“老人家,我们是苦县的读书人,听说有位姓朱的先生在此隐居,特来拜访。”

老头闻言,立刻警惕起来,一面摇头一面道:“俺们这里没有姓朱的,你们怕是走错地方了。”

其他老头也大声道:“俺们村几百年没一个识字的,你们读书人来这里做甚。”

韩元自然不信,从袖里掏出两个银锭悄悄塞给老头,温声道:“老人家不要误会,我们都是好人。”

那老头犹豫了片刻,将银锭丢在地上,骂道:“俺说了没有就没有,你拿钱给我也没有。”

韩元以为对方嫌少,还要掏银子,几个老头却不由分说要赶众人走。

“滚,滚得越远越好,不然我儿子来了非打断你们狗腿。”老头们大声咒骂。

“公子,要不要找人教训一下这帮刁民?”一个随从冷冷道。

韩元摆摆手,阻止了他,叹了口气道:“动动脑子,你要是打了这几个老头,那朱先生只怕更请不动了。”

“那公子的意思是?”随从不解。

“既然老头子搭不上话,咱们不如套套小孩,小孩子嘴馋,你们谁身上有吃的?”

“小人身上有一些蜂蜜桂花糕。”

“正好,走,咱们骗小孩去。”

众人悄悄潜入村子,绕过竹篱茅舍,恰见几个幼童在空地上打陀螺。

“几位小兄弟,向你们打听点事情可好?”韩元微笑着走向他们,尽量和蔼道。

“唔?你们是谁,到我们村子干什么?”一个梳着髫辫的小童疑惑地问道。

另一个小童道:“你们是不是来找朱先生的?俺爹说了,找朱先生的都是坏人,你们都是坏人,我要告诉俺爹。”

“诶,小兄弟说哪里话,你看俺们像坏人么?”韩元一面说着,一面从怀里掏出几袋桂花糕。

“啊,桂花糕!”一个男童嗅了嗅,惊喜道。

其他男童闻言,纷纷走向前来,一阵狼吞虎咽,将韩元给的几袋桂花糕分食干净。

“还有么?还有么?”几个男童吃完,还嫌不够,向韩元讨要道。

韩元计划得逞,笑道:“你们先回答我几个问题,答得满意了,我便给你们。”

孩童们无不拼命点头。

就这样,韩元从几个孩童口中得知了朱逸风所住的地方。

根据小孩们指的方向,韩元等人绕过村子,来到一片山坡。山坡上满是苍苍翠竹,幽深又静谧。

众人进入竹林,只觉阳光和煦,鸟鸣婉转,大家的心情也不由得舒畅起来。

众人走了许久,眼前忽又出现了一间小院。随着众人愈走愈近,院子里飘来了孩童们朗朗的读书声。

韩元走到门口,手执门环,轻轻地敲了敲,里面的读书声顿时止了。

门缓缓被打开,一个三十岁左右男子出现在韩元面前。

此人高有七尺,面容清癯,头束缁撮,穿一袭淡青色直身,脚踏一双步鞋,俨然一位普通的教书先生,看不出哪里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

韩元不知他是谁,作了一揖,礼貌地问道:“请问朱先生在家么?”

那人愣了愣,淡淡道:“我便是朱逸风,阁下是?”

韩元吃了一惊,果然人不可貌相,忙道:“恕罪恕罪,在下眼拙,没有认出先生。实不相瞒,在下受人之托,想请先生出山,济斯民于水火,拯生灵于倒悬。”

朱逸风闻言,面色一变,态度急转直下,冷冷道:“我区区一个教书先生,何德何能,值得各路诸侯招揽。”

言罢他便要关门。

韩元忙道:“先生十余年不问世事,可知天下大势已经到了什么地步?”

“天下之势,不过分分合合而已,诸侯身边也不缺我一个朱逸风。”

“此言差矣!先生,你本饱学之士,我相信,在先生的心中,曾经也有过济世报国的理想,只是世道多艰,人心不古,这才让先生的才学空烂于腹。”

韩元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门走进去,朱逸风拦不住他。

“朱先生,在下就是韩元,您听过我的名字么?”韩元坦诚道。

“韩元?这个名字,略有耳闻。对了,听说你曾经阵斩西贼头目。”朱逸风这话说得很自然。

韩元不禁头大,眼下整个楚州都是自己的了,居然还有人不认识自己。

“先生,元有许多事希望同您细细商讨,您看,能不能……”

朱逸风见他一片诚心,实在不好赶他出去,叹了口气,向院内的十几个学生道:“今天的课便上到这里,你们先回家吧。”

学生们得到他的允许,兴高采烈地离开了小院。

韩元如愿以偿,终于得见了这位名声在外的朱先生。

第五十六章 下山

朱逸风着实清贫,家里非但没有妻室,甚至连个仆人也没有。韩元远道来拜访,朱逸风甚至连茶水也拿不出一盏。看得出他是真隐士,而非沽名钓誉之辈。

随从们守在院外,屋里只有韩元同朱逸风席地而坐。

“朱先生,如你所见,而今楚州的新主人便是在下。”韩元的话并没有自我夸耀的意思。

“韩君是听了谁的馊主意,竟然搁下军政大事不顾,不远千里到这深山老林找我这教书匠聊天。”朱逸风的语气放缓了许多,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对韩元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不瞒先生,是我家泰山江风,前高阳郡嘉县令,他曾在东宁府有幸与先生相会。”

“这么说,韩君是嘉县人?”

“正是,在下是嘉县大良镇烂桃村人氏。”韩元如实道。

朱逸风盯着他看了许久,忽道:“你的相貌仿佛我的一位故人,巧的是,他也住在大良镇。他大名韩桐,想必是韩君的长辈。”

“啊!正是家父!不知先生怎么会与家父有旧?”韩元吃了一惊,想不到父亲还认识这么一位当世人杰,怎么以前从未听他说过。

“哦?那我与你韩氏父子还真是有缘。昔年我自齐州避难至楚州,到东宁府住店时盘缠被人盗走,幸亏一个书生慷慨解囊,助我脱困,我与他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这书生便是你父亲。可惜他着急到州城赶考,我那时不想惹是非,也就没有把真实名姓告诉他。”

韩元闻言,不禁感慨这世界真小。

有了这层关系,朱逸风对韩元的态度越发温和了。

“先生,当今九州,已至叔季,元本一介布衣,从未想过参与这些尔虞我诈的事,叵奈天道无常,偏偏叫我韩家遭了大劫,元不得已被卷入其中。元出身乡野,才浅智疏,面对大争之世,计无所出,伏请先生常伴左右,教我如何进退!”

韩元抓住时机,向朱逸风行了个大礼,一边声泪俱下地将自己的经历叙述了一遍,一边诚恳地请求他出山帮助自己。

朱逸风听他说罢,笑了笑,道:“韩君如何就相信,我便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呢?韩君,说句实话,如果你都能说自己才浅智疏,那我朱逸风简直就是个蠢材了。倘若你我的身份互换,我不信自己能做到你这个地步。”

韩元道:“先生,我实话实说吧。首先,先生的见识和才智肯定是远甚于我的,韩元能做到今天这个地步,完全是上天眷顾。”

“其次,先生也知道,元毕竟是个初生牛犊,年纪不大,阅历不足,许多东西只能凭感觉去做,如果有先生鼎力相助,必能事半功倍。”

“最后,元斗胆向先生请教,夫人一世,不入世为苍生谋,而终日躲在一隅之地苟且偷生,这难道是大丈夫所为么?先生,您的前半生已经碌碌而去,后半生难道就不想做一些名垂千古的大事?”

韩元最后这几句话说得实在难听,言毕,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失言了。

好在朱逸风脾性好,并没有因为几句话而生气。他整了整衣冠,忽然对韩元道:“闻君此言,逸风顿生惭愧,如不嫌弃,自今日始,逸风便任主公驱驰。”

幸福来得太突然,韩元一下子有些接受不了。怎么回事?这就大功告成了?

“先生,我有一事不解。”韩元道。

朱逸风道:“主公是不是奇怪,为何世人招揽逸风连连碰壁,偏偏对主公却如此轻易?”

“然。”

“主公不必奇怪。人大抵如此,主公能凭着感觉,从一个小小都统做到一州之主,逸风又何尝不能凭着感觉,从万千诸侯中选中主公呢?”

“先生是说,这只是一种感觉?”韩元有些不大放心,感觉这种事最不好说,来得快,去得更快。

朱逸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感觉或许是一时所起,但逸风的性格,一旦选定了,此生便不会再事二主。所以,逸风只能在此祈祷,希望您是一个英明之人,能够担起结束乱世的重任。”

韩元闻言,顿觉责任重大,许久方重重地点了点头。

二人在这荒山小院中整整聊了一个下午,连午膳都没有进,因为谈得尽兴,二人均忘了腹中饥饿。

“先生,眼下有确切消息,周宁欲出师攻我,现下已经秋深,我猜中州会在来年出兵。而现下的楚州可谓穷困潦倒,将士们方经大战,正是好好休养的时候,我担心他们可能挡不住中州兵马。先生可有良策教我?”

朱逸风听他把九州各地的局势说了一遍,仔细地思考了许久,缓缓道:

“主公,中州的兵马,主力有两部分,一部分是吴王原来的部众,一部分是投降的禁军,两军合在一起,不下三十万众。那吴王伐楚,不可能倾巢而出,毕竟他北方还有燕州刘志远。逸风估计,中州最多最多,只能拿得出十万兵马,这已经是极限了。”

韩元苦笑道:“先生说得轻松,十万之军,几乎是我楚州兵马的一倍了。我敢说,这次大战过后,我楚州只怕要一蹶不振了。”

朱逸风的神情凝重了起来,突然道:“其实,依逸风的看法,主公真正的敌人,未必是中州的吴王。”

“先生这是何意?”韩元不解。

“按照主公之前的叙述,那益州已被孙循占据,孙循蛰伏数年,一出山便拿下了益州,逸风担心,他可能会趁着中州出兵的机会,趁火打劫,侵略楚州。”

“主公久经战事,九州的舆图想必烂熟于胸。益州之境,东西俱是崇山峻岭,北部有大河阻界,唯与楚州交接之地一马平川,孙循如欲有所发展,必然先取楚州。况且,主公当初斩杀了他的父亲,他一定会以报仇的名义,率众来战!”

韩元听到这里,不禁大骇,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些。他越想越觉得可怕,若是真的如此,他可就真的腹背受敌了。

韩元慌忙跪地向朱逸风磕头讨教:“

形势如此危急,请先生一定要救我啊!”

朱逸风忙安慰他道:“主公不必惊慌,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总有个解决之道。现在是秋末,到来年开春还有几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里,主公可以做许多事了。相信以主公的能力,一定能逢凶化吉,度此大厄。”

韩元忙道:“事不宜迟,请先生速速随我下山,助我抵御来犯之敌。”

朱逸风自无不允。

韩元回城心切,朱逸风匆匆收拾了一下,便打算随他下山。

村里的百姓听闻朱先生要走,纷纷沿途挽留,叹息不已。朱逸风在村中的这几年,不但教孩童读书识字,因为他精通医术,村人们有什么头疼脑热,都仰仗他妙手回春,因此深得村人敬爱。

现在他要走了,村人们感他恩惠,纷纷向他赠送粮食瓜果,被他一一谢绝。

一旁的韩元感慨万千。

第五十七章 交心

韩元把朱逸风请下山后,立刻将其奉为上宾,一切待遇都高于其他部下。对此,除李馗外,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微词。

不过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韩元对其他部下的不满通通视而不见,反而将楚州的大小事务详详细细地向朱逸风叙述了一遍,好让他立刻接手军政,从而分担自己的重担。

弟弟韩咸出于避嫌,主动将幕僚集团的大权交给朱逸风,自己则退居二线,留在州城衙门里处理一些不太重要的事务。

韩元对弟弟的深明大义十分感激,心中暗暗计较,待自己将楚州的局势彻底安定下来,就让弟弟出任一方郡守,施政一方,德泽百姓,这样也算圆了他科考入仕的梦想了。

朱逸风不愧他当时奇杰的名声,仅仅四五天便完全融入了新圈子,没过多久便将楚州各项军政之事打理得井井有条。韩元从前制定的政策,一旦担心有不合理之处,他都一条一条地拟成文书,交给韩元过目。韩元对他的意见自无不从,几乎朱逸风说什么他便做什么。

朱逸风知道,韩元现在最关心的还是如何应对来犯之敌。为此,韩元已经数次召他商量具体对策了。



侯府后院的长亭边,韩元又一次设宴款待朱逸风。韩元这次召他来的目的还是一样,想再听听他具体的应敌之策。

时候正是薄暮,已经入秋的楚州开始转凉。韩元担心朱先生冻着,特地命人生了几炉碳火,放在他的脚边。

二人一边煮酒对饮,一边讨论即将到来的恶战。

“先生,您上次说过,要对付中州和益州,还得继续扩军,然否?”

“然。逸风的意思,最少也要新招两万士卒,否则,凭主公现在的六万兵马,势必左支右拙,难挡犯之敌。”

“如先生所言,我便再招两万士卒,请教先生,可有什么后续安排么?”

“按照逸风的意思,届时,倘若中州先攻,则主公委一大将,率三万大军阻其于北安府一带。主公则亲领五万大军坐镇南平,时刻提防着益州动向;倘益州先攻,依逸风之见,益州一定不会先攻。”

“先生,北安府的兵力也太少了吧,区区三万楚军,能挡住十万中州之敌?他们可都是北军啊。”

“主公,您太高看北军,也太轻视南军了。北人不过是体格稍壮、身材略高于南人而已,若说吃苦耐劳与悍不畏死,南人未必输于他们。逸风是齐州人,算得上半个北人,北军是个什么德行,我还是很清楚的。莫看那中州的周宁有二十万大军,气势汹汹似乎能睥睨天下。那中间有多少朝廷旧日的军旅,说起来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罢了。”

朱逸风接着道:“想那中州军多是骑兵,而北安府的地势以丘陵山地以及河道居多,不便行马,且境内到处都是高城险关。最重要的是,我们是守方,敌军是攻方,我们在自己的地盘作战,粮草辎重运输起来十分容易,中州那边则恰恰相反,他们跨州作战,且不说粮草运输不便,北人南下,光是水土不服就够他们受的了。”

韩元点了点头,朱逸风这番话让他精神一振,又开口问道:“先生,那益州那边该如何应对?”

朱逸风双目微闭,思索了一会儿,道:“主公,有时候打仗不仅是拼兵马之多,物力之厚,合纵连横的外交也是战争的一部分。”

“何解?”

“所谓合纵连横,说通俗一些,便是拉帮结派,找盟友,找靠山,甚至找替死鬼。其实逸风来此之前,主公已经在做了,您奉燕州小皇帝为正朔,与越州结盟,就是合纵连横的一种表现。”

“先生的意思是?要对付益州,必须找个可靠的盟友,您是说秦州的张钦?”

“主公果然一点就通,不错,逸风正是这个意思。”朱逸风欣慰地点了点头,微笑着道:“我听说秦州之地已被那张钦夺下,眼下他正打算图谋晋州,而晋州现在的局势混乱不堪,燕州那边,刘志远也欲夺晋。届时两州难免会在晋州你死我活。”

“先生,这我便不解了。张钦既与刘志远争夺晋州,那就不可能分心图谋益州了,那我与他结盟还有什么意义?他也不能为了我出兵益州啊。”韩元思索了一会儿,忽道。

朱逸风笑道:“主公,您应该这样想。倘若益州攻我,那孙循定会率主力亲至,届时益州境内必然空虚。您只要同张钦结盟成功,无论如何都能咋心理上震慑孙循,使他不能放心地将所有兵力都带到楚州来,若他真的倾巢而出,后院起火了如何是好?”

韩元点了点头,心道朱先生果然是朱先生,眼界着实比自己高。

朱逸风抬起酒卮,轻轻抿了一口,又道:“主公可以修书一封,待孙循率军来犯后,叫那秦州的张钦出一支偏师入益,佯作攻击。这样的小事,对张钦来说没什么损失,相信他不会拒绝。”

韩元越发对朱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他举起案头的酒卮,向朱逸风行了一礼,道:“先生,倘元能度此大厄,希望战后能拜您为亚父,以子礼侍奉您。”

朱逸风闻言,吃了一惊,旋即摇头拒绝:“主公,切莫折煞了我。倘你真的有一天,能够混一宇内,重铸九鼎,届时你我便是君臣关系了。自古以来,只有君父臣子,哪有臣为君父的。此事休提!”

韩元再三恳求,朱逸风都坚持不肯,韩元只得作罢。

其实韩元也不是真的想给自己找个干爹,他之所以对朱逸风说这些话,只是一种拉拢手段而已。韩元看得出,朱逸风的才能实在是当世无双,这样的人杰,自己凭什么叫他心甘情愿地留在身边辅佐自己呢?韩元想来想去,想到了认爹这个歪招,可惜人家不愿意收自己当儿子。

朱逸风叹了口气,向韩元道:“主公,逸风既许与驱驰,心里自然将您奉为主人,希望您不要怀疑。人生不满百,一个士人,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欣赏自己,自己也欣赏的人物,实属不易。主公以为然否?”

朱逸风这番话说得韩元脸色一红,许久,韩元叠手行了一礼,低声道:“元受教。”

第五十八章 购镯

在朱逸风的筹划下,韩元将楚州的一切事务安排妥当,就等着来年开春来临。

岁月如梭,转瞬一年将尽。这段时间里韩元一直忙得不可开交,吃睡几乎都在外面,很少回家,陪江落月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江落月倒是体谅他,从不在他面前抱怨,每日只是在府中安心养胎。说起来,江落月的身孕已经将近九个月,说不准什么时候便要临盆。

按朱逸风的建议,韩元是要前往南平府坐镇的,也就是说未来的几个月内,他都没有机会留在府城,陪在妻子身边。所以趁着还未开春,韩元特意放下手头事务,尽可能地陪在妻子身边。



年节未尽,州城各地依旧张灯结彩,喜庆异常。大街小巷上,行人络绎,商贾云集,说不出地繁华热闹。

江落月一直在家安胎,难免有些发闷,趁着还有时间,韩元特意陪她出来游走几圈。当然,为了妻子的安全着想,两人身后随时跟着数十名身穿便衣的护卫。

两人一路闲逛,从卖酒肉吃食的茶楼酒肆,逛到一处*女子衣物和首饰的小街。

“月儿,这些商铺里的珠翠首饰,你看上什么只管告诉为夫。”韩元一面牵着妻子的手,一面温柔地向她道。

说起来,江落月嫁给韩元那么久了,韩元还真没给她送过什么像样的礼物。甚至到妻子生辰的时候,他也常常没时间为她庆祝,没办法,韩元的事情实在太多,根本分心不得。

江落月听了韩元的话,微微一笑,软软道:“难得韩郎有心,奴家就挑一件称心的首饰,当做你送我的礼物了。”

韩元求之不得,小心翼翼地挽着她的手臂,唯恐她不小心摔到哪里。

这是一家规模普通的首饰店,店门前横着一块雕刻精致的匾,上书‘为容阁’。

两人刚刚迈进店家,便有伙计过来搭话。

“这位老爷,是想为夫人添件首饰么?不知夫人喜欢什么样的首饰?”那伙计见夫妻二人穿得体面,知道生意来了。

韩元不假思索道:“店家,把所有上等首饰都拿出来,好教我夫人细细挑选。”

那伙计吃了一惊,知道有大单要接,自己不敢做主,忙到后台请店主出来。

“韩郎,你也不要太过破费,随便买几件便是了。让你手下人知道,上行下效,风气不好。”江落月轻声劝道。

韩元不以为意,笑道:“这有什么,别的不说,他们哪个有我这等福气,娶了你这样一个天仙似的美人。”

“贫嘴。”江落月佯作生气,心下却宛如吃了蜜糖。

不多时,那伙计将店主叫了出来,店主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头。

“这位贵客,是您要买本店最贵的首饰?”那店主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

韩元的年纪毕竟太轻,店主质疑他的经济能力也不奇怪。

韩元微愠道:“怎么,你看着不像么?”

“不是,不是,小老也是开店做生意的,哪敢小瞧自己客人。”那店主自知失言,忙解释道:“不过小店的首饰,式样极多,不同的首饰,材质也不尽相同,至于价格更是有天壤之别。您既然要挑最贵的,小老遵命便是。”

店主说罢,从怀中摸出一串钥匙,将几个藏有珍贵首饰的木盒打开,一一陈列在二人面前。

韩元旁若无人地摸了摸江落月的额头,夸口道:“月儿挑,多挑几件,待你给为夫生下儿子,你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摘来送你。”

江落月红了脸,啐了他一口,娇道:“韩郎,我自己挑算什么,你帮我挑才算礼物。”

“行,那为夫亲自挑几样送给你。”韩元说罢,细细地向那些首饰看了起来。

盒中首饰大多是项链戒指耳环之类,做工还算精巧,不过材质都是一般的金玉,韩元打量了半晌,竟然一件也不中意。

“店家,这些东西也太普通了吧?有没有更好的?”韩元咂嘴道。

那店主闻言,不由得暗暗吃惊,看来今天遇到贵人了。想了许久,他终于下定决心,把镇店之宝拿出来给对方开开眼。

“客官请看这件宝贝。”店主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打开一方金制小匣。

韩元定睛看去,不禁被匣中之物吸引了。

那匣中静静地放着一只天青色玉镯,既晶莹剔透又温润清纯,周身无一点瑕疵,仿佛二八处子,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好,好镯。只有此物配得上我家月儿。”韩元只一眼便看上了此物。

“店家,你要价多少,只管开口,我不还价。”

韩元本以为自己将价钱开得高一些,这店主便会将镯子卖给自己,谁知那店主只打算给自己看看,不打算卖掉。

“客官恕罪,此乃小店的镇店之宝,有价无市,小老只是拿出来让客官品鉴一下。”那店主干笑道。

“韩郎,要不就算了吧,咱们到别家看看。”看得出江落月很喜欢那只镯子,不过她很懂事,不想为难自己的丈夫。

韩元看妻子的眼神便知道她的想法,当即摆摆手,道:“俗话说。钱能通神,我不信能通神的东西还买不到一只手镯。”

“店家,我愿意出五百两黄金买这镯子,你意下如何?”韩元今天是非要买下此物不可了。

那店主听了这话,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五百两!黄金!天,这年轻人到底什么来头?就是把他整个铺子砸了,恐怕也不值这个数。

看店主还在犹豫,韩元有些生气道:“我说你老头也太贪心了些,五百两黄金,寻常人家要是得了这笔钱,只怕几辈子也用不完。我再给你加一百两,卖不卖?一句话。”

“卖!卖!我卖!”那店主唯恐韩元改口,当即同意了下来。

“冒昧地问一句,客官您是做什么的?”店主多嘴问道。

韩元瞪了他一眼,冷冷道:“不该问的不要乱问。”

韩元虽只二十出头的年纪,长期的军旅生涯却已使他磨炼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那店主被他一瞪,吓得大气不敢出。

韩元挽着江落月出了店铺,江落月责怪道:“韩郎,你刚刚好凶,我都被吓到了。”

韩元勾了勾她的琼鼻,温柔道:“是吗,那我下次可要注意了,千万别吓坏我家月儿。”

江落月不禁好奇道:“韩郎,你对外人都是这么凶的吗?”

“没有,你看你家韩郎像个凶巴巴的人么?”韩元笑了笑,淡淡道:“我从来只对自己的敌人凶。”

说罢,他仰头看了看天空,忽觉脸庞一寒。

州城不知何时,悄悄下起了雪,纷纷扬扬,仿佛落絮。

“走,月儿,赶紧回家了,别冻着你。”

韩元将身上的大氅解下,轻轻披在妻子身上,牵着她缓缓向韩府方向走去。

第五十九章 烽烟欲起

旧岁尽辞,新春初至。

韩元已动身到了南平府,随他同去的,除了军师朱逸风,还有手下的五个将军,以及从各郡县调集的五万多兵马。

因为兵丁数量的急剧膨胀,韩元手下原先几个旅将,除黄琅和王彪外,其他人几乎都被升为了将军。

韩元倒真不是有意针对黄王二人,实在是因为他目前的兵力不足,只能勉强编出六个军,他也只好委屈两人到大虎二虎身边做个副将了。

不过两人的能力韩元还是清楚的,临行前他特意嘱咐大虎二虎两兄弟,届时行军作战,一切都听黄王二人的安排,不得刚愎自用,贻误战机。

对于即将来临的这场大战,韩元的一应布置几乎都严格参照朱逸风的建议。当然,韩元也并非不加思考地盲从,朱先生的这些安排,韩元其实都认认真真地思索过,除佩服外,他只剩无话可说。

因为南平府即将成为战场,韩元特意派人将高阳郡的岳丈接往州城安置。江风能同女儿团聚,自无不从。

因为韩元亲自到南平指挥战事,所以北安府一带的防务,必然要交给一位值得托付的人。韩元再三考虑后,最终决定把这个重任交给李馗。

就个人能力而言,韩元目前的部下里,还没有谁能比得上李馗,马二憨固然不错,但相较李馗仍是略逊一筹,所以韩元没让他留在北安。韩元坐镇南平,身边缺不得能战之将,马二憨正是冲锋陷阵的不二人选,故韩元将他留在身边调用。

韩元到了府城后,住进了朝廷昔日为他建的伯爵府。因为战事需要,马二憨等旅将分别驻扎在府城外的其他郡县,彼此间有什么消息,全靠驿卒通报。

这会儿的韩元,越发觉得身心憔悴了,他一面忧心楚州局势,一面忧心州城的妻子。说起来,江落月已经怀胎九月,分娩只怕就在这十几日了。不知为何,韩元一想到她便总是心神不宁。



伯爵府后院,韩元坐在一间大堂前,身后是一幅挂在壁间的巨形舆图。

因为一个人住在伯爵府太过冷清,韩元特地让朱逸风过来与他同住,这样彼此商议军情也方便。

不过今天到堂上商议军情的不仅有朱逸风,还有韩元从前招纳的数十名文士幕僚。

“诸君,朱先生之前制定的方略,想必大家已经清楚了,不过我今日召列位来的目的,是想和大家谈谈另外一些情况。”

韩元清了清嗓,尽量装得云淡风轻。

“古语云,预则立,不预则废。又云,未料胜,先料败。大家不妨设想一下,假如我们南平这块败了,或者北安那边败了,又或者是两方都败了,那样的情况下,我等该如何自处。”

朱逸风闻言,不禁皱了皱眉,低声提醒道:“主公,这样的话不宜乱说。否则敌人未至,我方已乱了军心。”

韩元干笑道:“无妨的,我就想听听大家的真实想法。”

一个幕僚道:“主公,我辈皆食公之勋禄,若大势如此,自然只有追随在主公身边,有死而已。”

其他幕僚闻言,有样学样,纷纷表起忠心来。

韩元摆了摆手,道:“我不是问你们这些,我的意思是,诸位有没有什么法子,助我保存实力,东山再起?”

朱逸风听到这里,忍不住站起来大训斥:“主公,战事未起,您便先起了畏敌之心,在这里自乱阵脚,实是愚蠢!”

“呵,我原以为你韩元是天选之子,救世之人,值得我朱逸风尽心竭力,誓死追随,没想到竟说出如此粗鄙之言!真是可笑可叹。”

说实话,韩元这次是真的慌了,如果有得选择,现在他只想带着江落月到一个没有战乱的地方,做一个普通的百姓,哪怕日子过得艰苦一些,只要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便好。

可是,朱逸风的这番话却让他惊醒过来。是啊,自己不是一直都自诩是个做大事的人么?怎么能说出这样的鬼话?

“先生的话宛如当头一棒,敲醒了元。元知错了,元惭愧。”韩元叠手向朱逸风行了一礼,连连道歉。

朱逸风见他转意了,也顺势找个台阶,故作惶恐道:“逸风方才失态了,主公恕罪。”

韩元忙称不敢。一场小风波至此烟消云散。



又过了几日,北安府忽然传来消息,中州那边出兵了。

让韩元哭笑不得的是,中州这次领兵来战的居然还是白俊武!啧,不知这中州的周宁是怎么想的,难道是因为对方和自己交过手,对自己情况比较熟悉的缘故?

在得知敌方统帅是白俊武这个手下败将后,韩元悬着的心总算缓下了不少。但真正让韩元惴惴不安的,却是益州这边的局势,连日来南平各郡一直十分安静,看样子孙循似乎并没有进犯自己的打算。

不过韩元还是相信朱逸风的看法,这也是他自己的判断:孙循绝不会隔岸观火,同样的局势,换做是自己肯定会有所动作,孙循必定也一样。

韩元在收到李馗的消息后,立刻给他回信,信里韩元将北安府的所有军政大权统统交予对方代掌,至于如何指挥作战,韩元也全都交给他处理,自己不做干预。

韩元知道,北安一带的安危事关全局成败,而自己身在南平,没有任何选择,只能无条件地相信李馗,让他放手去战,替自己赢得全局。

其实韩元本可以固守州城,居中指挥的,那样对他来说至少表面上是最佳的选择。不过韩元还是听了朱逸风的话,亲自坐镇南平府,对付即将来犯的益州强敌。

朱逸风说的不错,其实益州的孙循,远远比中州的白俊武可怕得多,他才是韩元的对手。

过了数日,北安之战正式打响。前方具体是什么状况,身在南平的韩元无从得知,他也不愿致书询问,免得李馗分心。

不过,此次中州出师号称十万之巨,而驻扎北安的楚军只有三万余人。尽管楚军事先已经做了大量的准备,不过可想而知的是,这必将是一场异常惨烈的防御战。

韩元只能在心中暗暗祈祷,希望上天还能如往常那样庇佑自己。

第六十章 李氏父子

南国的春天总是来得特别早,二月未尽,楚州大地上的冰雪却已经消融了。

不过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燕舞莺歌的季节里,北安府的李馗心中却全无半点欢喜。

自从中州兵马入寇,他每日都在府城的军营中安排军务,常常从拂晓忙碌到薄暮,疲惫不堪。只有在日头将落之际,他才能抽出一点时间,走出军帐,到府城的城头巡视一下,也算是散散闷。

今日的黄昏很长,日头落得很慢。

李馗刚刚处理完军务,如往常一般,踱步到城头,却见自己的两个儿子已在那里等候自己了。

李馗妻子早故,只为他留下两个儿子,长子李敬,年方十六,次李肃,只有十四。因为李家是世袭的将门,两个儿子自幼便跟在他身边学习武艺和兵法,现在更是被他安排进了军中,从最普通的马前卒做起。

“敬儿,肃儿,你二人不在军营,何以到此?”李馗奇怪道。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李敬道:“如爹爹所见,我们正是在此等您过来的。”

“哦?有什么要紧之事么?”李馗问。

这次换李肃道:“爹爹,其实我们只是想与你讨论一下北安府的局势。”

“胡闹,你们两个马前卒与我讨论什么局势。”李馗训斥了几句,忽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说来听听也无妨,我且听听你兄弟俩有何见解?”

李敬犹豫了片刻,小声道:“眼下中州纵兵十万,分三路从江口、长庚,景兴三郡进攻,而我们只勉强有三万多人,单单就兵力而言,孩儿担心,这北安五郡,我们守不下来。”

李馗有些不高兴道:“胡言乱语,你俩都是侯爷的兵,都是军人,既是一个军人,只当令行禁止,服从军令便是,怎么无端生出这么多心思?军师之前定的防御计划你们难道不清楚么?北安三万兵马分做三路,两路驻守外郡,主力驻守府城,互为犄角,相互支援!”

李敬不服气道:“明眼人谁看不出来?这韩元韩子良的安排,分明就是叫我们去送死。北安府本来就只有三万多人,不收缩兵力自保,还要分兵筑城,真真是取死之道!”

李肃也附和道:“大哥说得有理,说起来,这都是韩子良自己有私心。他担心我们合兵守府城会被重兵围困,届时中州那边只消出一支偏师,绕过北安直入州城,便可将韩元的大小家眷一网打尽!那韩元便是考虑到这点,这才命令我等分兵,替他在这里拖延时间!”

李馗听完两个儿子的话,面无表情地低声询问:“那你二人的意思呢?”

李敬道:“照孩儿的意思,我等不如反了韩元,归附到吴王的麾下。吴王地拥三州,带甲数十万,我们投过去不愁没有前程,何必跟着一个嘴上没毛的韩子良呢?”

“大哥说得对!想那韩元,区区弱冠之子,论资历,论才能,哪一样比得上父亲您?他何以位列诸侯,居于父亲之上?不过是运气好了些而已。父亲若投了吴王,必定能封侯拜相,可比在这里辛苦卖命强多了。”李肃接着道。

李馗未等兄弟俩把话说完,忽然伸出两掌左右开弓,向二人的腮帮用力掴去。

两人被父亲打得一个趔趄,立时跌倒在地。李敬半边脸被掴得又红又肿,李肃更惨,连血沫都吐出来了。

“念在父子之情的份上,我今天暂且饶你们一命,下次再敢说这种自乱军心的话,杀!无!赦!”李馗的声音充满了杀意,尽管眼前这俩人都是他的亲儿子。

“父亲!孩儿不解,那韩元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您这般誓死追随?”李敬一边抱着父亲的腿,一边哭着问道。

李肃也哭道:“孩儿们没有恶意,只是为父亲着想,这才说了这些肺腑之言!父亲明鉴!”

李馗听了这些话,不禁于心不忍,蹲下身将二人搀扶起来,缓缓道:“你兄弟俩毕竟年轻,目光短浅,没有识人之能。你们方才说的,难道父看不透么?不,我比你们都清楚。”

李敬不解道:“父亲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替韩元卖命?”

李馗沉吟片刻,淡淡道:“我现在说这些,也许你俩不会相信。为父看人一向很准,这韩元,面呈龙凤相,不乏虎狼心,将来重塑九州,君临天下者,必是此人无疑!”

果然,兄弟二人闻言先是一愣,随后面带疑色,显然是不大相信的。

李馗又接着道:“其实为父这次代守北安,自己亦知凶多吉少,所放心不下的,唯有你们两个啊。倘若我不幸战死了,你们二人一定要努力活着,也一定要誓死追随韩元,不得有二心,知道了么?”

李馗说罢,狠狠地瞪着两个儿子。二人被他一瞪,双双道:“孩儿遵命。”

“我要你二人发誓!此生誓死追随韩侯爷,绝不改悔!倘有二心,天诛地灭!”李馗逼迫道。

兄弟俩不敢违背他的意思,只好举手向天,言不由衷地发起誓来。

“好,好,我们李家将来必定名垂千古了!”李馗欣慰地喃道。



北安府的战事逐渐吃紧,李馗等人在前线苦不堪言,但终究没有让中州的十万大军深入楚州。

韩元闻迅,不禁大为感动,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臣诚,李馗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而益州这边,一直按兵不动的孙循,也终于按耐不住,打算动手了。

“报!马将军来讯!”

韩元正在伯爵府同朱逸风对弈,传讯官忽然闯进来大声道。

“念!”韩元顾不得落子,忙问道。

“主公,西贼入寇,已到高阳境内,来势汹汹,恐不下十万之数!”传讯官念道。

“朱先生?您怎么看?”韩元听罢,转头向朱逸风问道。

朱逸风笑了笑,却道:“逸风却想先听听主公的看法。”

韩元一愣,心下略有不快,不过还是面色如常道:“先生,元以为,孙循所谓十万之数,恐是夸大其词,无非是想吓唬我等。”

朱逸风点了点头,向韩元道:“主公此言不错,孙循起于草莽,以惊雷之势席卷益州,其实没多少时间经营。况且自先帝周康以来,秦益二州便连遭兵祸,人丁减损。尤其是益州,经过先前孙富的一番荼毒,逸风相信,现在孙循全部的能战之兵,也就十二三万罢了。所以,孙循的十万之数,应当打个对折!”

韩元佩服道:“先生言之有理。元受教。”

朱逸风忽又问道:“主公,不知秦州的张钦那边可有消息回复?”

韩元摇了摇头,有些担忧道:“秦州隔我楚州实在太远,送信的人我已派出去了,目前还没有收到回信。”

朱逸风宽慰道:“主公也不要太过担心,这件事成功了自然好,不成功也只能顺应天意。没有松柏恒,何来雪中青?行军打仗,还是得靠起身实力,请外援实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韩元点了点头。



才安定了几个月的楚州马上又要爆发大战,也不知又会有多少年轻的生命化作白骨。

第六十一章 博弈双方

南平府,韩元同孙循的战事已经如火如荼。

府城的韩元已经一连几日未曾合眼了,前线是源源不断的战报,不仅有南平的,还有北安李馗的。

对于北安府传来的战报,韩元都暂且搁下,毕竟他已经把指挥权交给李馗了,对方怎么打他一律不管。而南平这边,高阳郡马二憨,常山郡二毛传来的战报却让韩元忧心如焚。

据二人反映的情况,那益州贼众仿佛中了邪一般,人人悍不畏死,奋勇争先,攻势猛得叫楚军胆颤。连跟韩元经历了这么多大小战斗的马二憨都被震慑住了,这哪是兵,分明是魔吧!

韩元把这种情况转述给朱逸风,希望他能想一想对策,不料朱逸风听了,却不以为然。

“先生!照这样打下去,我方军心士气必然萎靡,只怕撑不了多久啊!”

伯爵府内堂,韩元走来走去,忧心忡忡地向朱逸风道。

朱逸风端坐在一张靠椅上,若无其事地喝了杯茶,微笑道:“主公,谋大事者,最忌气燥,您不妨像逸风这般,先坐下来喝杯茶,有什么天大之事,慢慢地思量,总有解决之道。”

韩元自与朱逸风相识以来,除了上次训斥自己,对方几乎从没有心浮气躁的时候,仿佛他天生便是这般气质,能临危不乱,气定神闲地处理军政大事。

若是换了别人这般对韩元讲话,韩元只怕要当场发怒,不过此人是朱先生,韩元不愿也不敢在他面前稍有愠色。

“先生,您有什么良策不妨快快说来,您不在我这个位置,体谅不到我的难处。”韩元捧起茶,浅浅地饮了一点,缓了口气悠悠道。

“主公,您以为那益州之兵,为何如此骁勇善战?”朱逸风待韩元的心神安定后,缓缓问道。

韩元略加思索,道:“想来有两个原因。其一,那益州之境,遍是崇山峻岭、深沼巨潭,贫瘠不堪。自古穷山恶水出刁民,故益州兵马较他郡剽悍,也不足为奇。”

“其二,那孙循手下的兵将大多是其教徒,而孙氏之邪教,向来宣传信教者死后能升天,又在当地流毒已久,愚民极易受其蛊惑,这也是益州兵马骁勇之故。”

朱逸风颔首道:“主公说的这两点都不错,不过主公似乎漏了一个关键之处。”

“什么关键之处?”韩元不解。

朱逸风道:“自古将为军胆,帅为军魂。那益州贼众之所以战意高涨、悍不畏死,还有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他们的教主——孙循,一直站在他们身后!与他们同仇敌忾,为他们擂鼓摇旗。”

“先生的意思是,元也当亲自到前线去,破釜沉舟,与士卒们同生共死?”韩元问道。

朱逸点了点头,道:“古人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到生死关头,逸风其实并不建议主公以身犯险。不过这次,主公确实应该亲自到前线去了。益州之兵马,单单就战力而言,逸风以为是远胜楚军的。”

“先生,元想请教,有没有什么好的办法,让元的数万楚军,有一天也能临阵妄危,一往无前?”韩元忍不住问道。

朱逸风略微愣了片刻,旋即沉声道:“逸风有三法,望主公考虑。其一,任人唯贤。这并非老生常谈,纵观古来成大事者,莫不能做到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倘若有些人,才能平庸却能窃居高位,身无长技却能享受富贵,如此,非但会日久成祸。而且真正有才能的人也会感到不公,最后另择明主。”

韩元隐隐听出来,朱逸风这话应该是暗指大虎二虎两兄弟,不过朱先生的话说得有理,韩元心中已知道该怎么办了。

朱逸风啜了一口茶,接着道:“其二,赏罚分明。主公御军既久,肯定深有体会,一个武人,提着脑袋替别人卖命,倘若立下战功却得不到赏赐,其心中苦涩可想而知,下次再遇到同样的机会,只怕他便会失去进取之心了。”

韩元深以为然,好在当年的他运气实在太好,每次所立之功都是泼天地大,谁也遮不住,也正是凭借那些军功,他才能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先生请说其三。”韩元忙道。

朱逸风抚了抚自己的短须,正色道:“其三,逸风希望日后主公能专门拨出一笔款子,用以抚恤那些战死沙场的忠义之士的家眷。人生于世,谁都只有一条命,若不是生计所迫,谁不愿意老死田舍?谁愿意提刀杀人呢?望主公可怜一下那些替您赴汤蹈火的士卒。”

韩元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恍然想起数年前的自己,那时的他,无忧无虑地生活在烂桃村,每日无非做些掏鸟捉鱼的闲事,何曾会想到自己有后来这些遭遇。而当初一起从大良镇出来的弟兄们,如今只怕早就十不存一了。

“先生的三条良策,元会一一采纳,尤其是最后一条。”

朱逸风欣慰地看着他,良久,忽道:“逸风替亿兆黎庶们谢谢主公。”



早春的阳光,一如既往地明媚,军帐下孙循的心情也一样。

益州大军自入楚以来便连战连捷,韩元手下的两位大将,马二憨和刘二茂,几乎被孙循打怕了。二人而今只敢龟缩在郡城中苟延残喘,根本没有勇气出城一战。

孙循正在案前阅读军报,黄素忽然走了进来。当日孙富还活着的时候,命苏赋,黄素,以及韩桐充当他的授业恩师,而三人之中,以黄素同孙循的关系最为亲密。

“先生,匆匆而来,可有大事?”孙循当下手头军报,笑着问道。

黄素见左右无人,将军帐合拢,低声道:“主公,有件事,素闻之已久,不知您听说了没有。”

孙循淡淡道:“先生,您是不是想说韩桐韩先生的事?其实他的身份,我早已知道了。”

黄素惊讶道:“什么?主公都知道了,那主公为何还将此人留在身边,还让他娶妻生子?”

孙循道:“先生是不是想让我当着全军的面,将此人宰了,以祭奠我父亲的在天之灵?”

黄素不语,算是默认了孙循的话。

孙循摇了摇头,道:“先生,您觉得杀了他有什么意思?祭奠我父亲的在天之灵?父亲是韩元杀的,又不是韩先生杀的,何来祭奠之说?”

黄素听了他的话,心中不禁奇怪。自己这个学生,向来心思缜密,行事果决,难道真会对一个韩桐动了恻隐之心?

孙循笑道:“先生,我有我自己的打算,此事不要再提,也切莫让韩先生知道,他的儿子便是我的杀父仇人,以免他整日提心吊胆。”

黄素望着孙循,心中对他愈发地佩服了。黄素知道,自己这个学生其实各方面都完胜自己,也因此,黄素在他面前从不以恩师自居。

第六十二章 战势

北安府的战事越来越吃紧,虽然楚军拼死守住了府城和两个郡城,奈何双方的兵力实在差距悬殊,目前整个北安府的楚军都处于被中州军包围的状态。

吃一堑,长一智,经历了上次的失败,白俊武这次学聪明了许多,虽然中州军的人数占尽优势,但他指挥起来却愈发地小心翼翼。中州军并非简单地包围困楚军,而是在城外一边不断地挖壕筑墙,一边尝试着小规模地攻城。

最让楚军倍感折磨地是,中州军攻城的时间毫无规律,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发动总攻。白俊武这种战法不可谓不歹毒,反正中州军人多,随时都可以轮番上阵。

一来二去,守城的楚军无不心神恍惚,战意颓靡。

北安府府城下,中州军已经扎下了军营。

白俊武英姿勃发地在营帐间来回巡视,上次那种被人赶回中州,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感觉已经一扫而空。

几个部下如哈巴狗般跟在他身边,随时听候调遣。

“石三,你说本帅这样的打法,那城中的楚军能支撑多久?”白俊武向身边一个猥琐黑汉问道。

那黑汉奉承道:“大帅天纵英才,这般打法,只怕楚军半个月也撑不了。”

白俊武摇了摇头,恨恨道:“半个月太久了,看来,本帅要选个日子发动总攻了!石三,到时候你为本帅当前锋,你可愿意?”

“大帅,我……”石三顿时脸色一变,想要找借口拒绝。

另一个白脸汉子忙道:“石三,大帅让你打前锋是看得起你!你敢不从么?”

其他跟班闻言,也纷纷附和着一定要石三同意。

见白俊武冷冷地盯着自己,石三忙硬着头皮道:“大帅信得过石三,石三怎敢辜负大帅的信任?大帅放心!我一定率领手下健儿,第一个登上府城城头!”

石三口上说得豪壮,心里却对身为主帅的白俊武以及落井下石的同僚们怨恨不已,不过也就是在心里暗恨罢了,而今白俊武贵为大军主帅,手中掌着杀伐大权,手下各将谁敢忤逆他。

说起来,白俊武一个败军之将,之所以还能统领十万大军征讨楚州,报仇雪恨,完全是父亲白敬文为他争取来的机会。

白家在中州的势力着实不小,中州投降周宁原朝廷各路官兵中,几乎有五分之三的势力与白家暗暗有关。考虑到这点,周宁自入中州之后,一直对白家上下客客气气的,哪怕白俊武吃了败仗狼狈回京,他也没有进行任何指责,反而派人携礼至府上慰问。

而这次出兵伐楚,原先也并非周宁的主意,而且白敬文主动提出来的。白敬文的提议正中周宁正坏,加上这次出兵的主力,有一半以上都不是周宁的嫡系,周宁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

而白敬文要求出兵,一来是想为儿子报仇,为白家争回面子。二来也是想让儿子趁机掌握起一支属于白家的武装,这样对白家的未来有不可估量的意义。

出征之前,白敬文再三嘱咐儿子,希望他一定要将此战打胜,万一打不胜,一定要保存实力,不要把实力消耗在楚州。

为了保证此战的胜利,白敬文甚至把自己的首席谋士——杨无忧派到儿子白俊武身边。白俊武现下这种对守城楚军的骚扰式打法,便是杨无忧所授。



南平府的局势也好不到哪去,某些方面甚至比北安府更糟。

因为五万楚军一直被兵力相近的益军压着打,基本上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所以韩元不得不听从朱逸风的建议,率亲卫军赶到高阳郡和常山郡增援。

因为主帅的到来,守城楚军的士气总算提高了一些,益军攻势也因此稍微地缓下来一些。

不过,孙循却在这时候给韩元送来了一封信,信上提到了韩元的生父——韩桐在益军的现状,言辞虽十分地客气,韩元却分明听出了威胁之意。

父亲还活着这件事,韩元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弟弟在内。韩元本不愿相信孙循的一面之词,可仔细想想,又觉得父亲还活着的可能性也并不是没有。至少从孙循在信里的描述看,自己父亲似乎真的还活在人世间。

不过,孙循想用这种事来威胁自己,可能么?韩元知道,孙循肯定也明白拿父亲的性命要挟自己,断不会取得什么实际利益。可这事若是传出去的话,只怕他韩元在天下人心中,从此便会落得一个不孝之名。

好一个孙循,还真是下得一手好棋,居然想到用这种方式破坏自己的名声。

每每想到孙循的险恶用心,韩元都忍不住心头一紧,也许,这孙循就是自己的宿命之敌。

军营里,韩元又一次将自己的策略向手下众将强调了一遍。

“诸位,对于北安府,我给李将军的指令只有一条,便是死守!而我们南平则不同,我们的目标,便是想办法同益军打一场决战,将对方打疼打溃,打回益州。唯有这样,我们才能迅速提师北返,支援李将军。”

马二憨道:“主公,如何击败益州兵马,军师可有什么奇谋妙计?”

韩元叹了口气道:“朱先生毕竟也是人,又不是神仙,哪能次次都想得出御敌之策。说起来,还得诸君集思广益才是。”

二毛忽道:“韩哥,越州先前不是与我们结盟了么?北安战事吃紧,何不叫他们出师援助?”

韩元苦笑道:“越州自司马贞病故后,剩下那帮丘八基本都是各自为政,常常兵戎相见,你死我活,根本没有一个统一的意见。这次中州来犯,他们表面上答应要出师助我,暗地里只怕已收了中州的好处,势必要隔岸观火了。”

“真是一帮蠢贼!”马二憨不禁痛声骂道:“带兵打仗这么多年,连唇亡齿寒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韩元摇了摇头,道:“想来也非他们不懂,只怕懂了也一样。他们根本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帮助我们,甚至不相信我们会赢,又或者,他们早就有归附中州的想法了。我相信,若是我们这次败了,越州那帮丘八立刻就会向中州乞降。”

马二憨气氛地捶了捶桌子,担心自己失态又看了看韩元,好在对方没有在意。



就在北安、南平二府局势艰难的时候,州城却有一件大事正在发生。

第六十三章 内忧外患

春夏相交,楚州各地皆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唯独州城连日天阴,滴雨不落,一片愁云惨淡的景象。

居住在城中的百万黎民,此时的心情也阴郁到了极点,因为州城已被中州的重兵包围得水泄不通。

北安府的李馗及其部众不可谓不尽力,然而敌我差距实在悬殊,白俊武硬是在分兵将楚军围困于城的情况下,还能采取谋士杨无忧的计策,另派三万兵马直扑州城,将整个楚州最重要的城池包围了起来。

楚州的局势一下子严峻了起来,要命的是,南平府的韩元对北方的情况还一无所知,他仍在南平苦苦应对益军进攻。

由于韩元亲赴前线的原因,楚军的士气稍稍比从前高涨了一些。为了更好地激励士兵奋勇杀敌,韩元采纳了朱逸风的建议,临时颁布了许多奖励军功的条令。条令规定,以后军士的晋升只于战功挂钩,与资历和出身无关。大小军士,只按军功多少分配银响和土地。

总而言之,对韩元来说只要是能鼓励将士英勇奋战的方法,现在他都一概不拒,不为别的,只为解决眼前这场重大危机。

值得庆幸的是,韩元这一系列奖惩措施还真在短时间内起到了不小的作用。至少益州兵马先后尝试了十余次攻城,通通损兵折将,以失败而终。守城楚军甚至试探性地出城反击了几次,出人意料的是,竟然都取得了小胜。

韩元没有丝毫吝啬,当即按先前的条令所定,将十数个立下军功的士卒大大地封赏了一番,不但给他们升了军职,钱财和土地也一并赏赐。

这种手段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了奋斗目标的楚军,战斗力一下子飙升了起来。之后的几番争战,士气正盛的益州将士忽然大感吃力,竟隐隐有下风之势,连孙循本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军帐内,孙循将数十名大将召集起来商议战事。

“诸位,近日楚军宛如脱胎换骨,战力突增,与先前大不相同,诸位可知是何道理?”孙循首先发问。

秦川应声道:“回禀教主,老将派人打探过,那韩元在楚军中发布了条令,以军职钱粮为诱,激励士卒与我天兵为敌。”

秦川乃是孙富一辈的升天教老人,素来德高望重,又得孙循信任,所以自称老将,众人都无异议。

“哦?看来这韩元军中,只怕有什么高人坐镇。”黄素闻言后,感叹道。

孙循点头道:“听说韩元请了个军师,叫作朱逸风。”

“朱逸风?竟是此人!”黄素不禁吃了一惊。

“先生认识此人?”孙循感兴趣道:“先生不妨仔细说说。”

见孙循发问,黄素不敢藏私,忙将自己所知的朱逸风生平详细地讲了一遍。

“唔,此人既是昔年的状元,料想也不过是文章做得出色些罢了,怎会在俗世间博得那么高的名声?”孙循不解地问道。

黄素摇了摇头,解释道:“主公太小瞧夏国科举了,真正高层次的科考,并非会做几篇文章就能蒙混过关。尤其到了殿试那个级别,非但经史子集、诗词歌赋,时事策论,甚至是兵法战略,民生政务,也会一一涉及。夏国每年应试者多达五六十万,而殿试仅取一百余人。寻常文人,能侥幸通过州试便有机会当官,若能顺利通过殿试,那可真是荣及一生的大事了!”

“照黄先生这么说,这个姓朱的家伙还真不能小瞧。”一旁的秦川忽道。

孙循叹了口气,遗憾道:“可惜如此大贤,却不能为我所用。”

秦川想了想,建议道:“教主,韩元那边如何奖惩军士,我们不妨照样子借鉴过来,为我所用。”

孙循摇了摇头,道:“此事要从长计议,我们和韩元不一样,我军乃是倚圣教而立,尊卑有定,上下有序。冒然以军功定职称,恐怕教里会有老兄弟反对。至少现在不能这样,只能异日回益州慢慢理会。”

孙循既然这么说了,秦川也就不再坚持。众人又商议了片刻,孙循便下令散会。

众将士皆退,唯黄素被孙循留了下来。

“先生,你可知北面的中州军已将楚州的州城包围了?”孙循问道。

孙循的升天教,教众成千上万,早在半年前他便秘密地将手下教徒派往九州各地,替他收集情报,打探风声。楚州自然也潜伏着许多升天教的间谍,这也是孙循比韩元还先一步知道州城被围的原因。

“哦?真有此事?那可真是天佑圣教,天佑主公啊!”黄素闻言,兴奋不已。

孙循却连连摇头,道:“还有件事先生不知,我收到密报,秦州的张钦似乎有意向益州北面动手。我知道,这是因为先前韩元主动向张钦示好,张钦这般,很可能也只是做做样子,不过还是不得不防啊。”

“嗯,这必是朱逸风教的,凭韩元的见识,哪会有这般手段。”黄素自顾自道。

“那先生觉得,我益州大军下一步该何去何从?”孙循忽然发问。

黄素愣了愣,笑道:“主公只怕早有定夺了。素便猜一猜,素以为,主公之意,在于夺城!”

“此话怎讲?”孙循明知故问。

黄素道:“以偏师诱敌,或者拖住楚军,而我军主力则趁机北上,将州城拿下!州城既下,南平楚军必定军心大乱,不战自溃!”

“不,先生猜错了。”孙循笑道:“我要以主力拖住楚军,以偏师夺城。想那州城已为中州军围困多日,攻守双方必然激战惨烈,届时我只消出一支偏师突然杀至,必能击走中州兵马,而州城里楚军早已被消耗得差不多了,届时如何抵挡我益州天兵?”

黄素拊手赞道:“还是主公考虑得周全,以主力牵制韩元,这样韩元根本没有机会回援,楚军必败!”



州城,城外是三万中州来敌,城内只有不到五千的楚州兵马。偏偏还有许多间谍,不时在城中作乱,想配合城外的敌军打进城来。

无巧不巧,就在这样一个多灾多难的危急关头,江落月恰好赶上临产。

尽管全城最好的大夫和稳婆都被第一时间请到了韩府,替江落月接生。但,似乎上天总爱戏弄世人,谁能料到,江落月第一次生育便会难产。

这下韩府上下全都急坏了,连林妙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不停地将城中的大夫和稳婆通通请来,希望他们能帮助江落月顺利生产。

江落月的生产极为艰难和痛苦,整个产房充满了她凄厉地哀号。连产房外焦急等待着的林妙,听了这声音都觉得毛骨悚然。

接生从午间持续到傍晚,到了日头将尽的时候,事情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二夫人,老妪无能,夫人的性命只怕保不住了!孩子能不能活下来也要看天意。”一个满头大汗,双手带血的稳婆急急走出产房,低着头向林妙自责。

林妙闻言,心中大急,双手抓着她的两肩不停摇晃,口中咿咿呀呀地,似乎想说什么,可惜她是个哑巴。

稳婆知道林妙的意思,但是上天注定要夺走江落月的命,稳婆唯一能做的便是竭力将孩子保下。那稳婆叹了一声,复转身进了产房,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到了入夜,孩子终于历尽波折地被生了下来,是个男丁,而江落月也彻底耗尽了精力,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已然到了弥留之际。

“月儿,你一定好起来啊,你,你…怎么舍得为父呢?”

床边,江风老泪纵横,声音哽咽得令人心酸。

“姐姐,你要好好的……你一定要好好的!”江落霜也泣不成声。

林妙站在一旁,眼泪似断线的珍珠,簌簌地直流。在她的内心里,从来没有恨过这个夺走她心上人的女子,相反,林妙一直很感激江落月,感激她给了自己一个陪在韩元身边的机会。

江落月半睁着双目,却是望着林妙,她忽强打精神,挣扎着道:“妙儿妹妹,姐…姐命薄,以后韩郎,要托付给,妹,妹照顾了。我,我的孩子,也拜托……”

江落月说到这,已气息微弱得说不出话来。她回光返照似地睁大了双目,将床边众人仔细地望了一遍,独独不见韩元,心中五味杂陈,过了不一会儿便咽了气。

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天人,就此香消玉殒。韩府上下,无人不为之叹惋。



是夜,雷鸣电闪,狂风大作,南平府十分反常地下起了瓢泼大雨。

不知为何,军帐里的韩元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睡。

他还不知道爱妻已经撒手人寰,但冥冥之中,似乎有某种感应在暗示他,有一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已经离他而去。

第六十四章 转机

在三万中州军的日夜围攻下,楚州州城里的五千守军已渐渐支持不住。

韩元临走前只在城里留下两个旅的兵力,两个旅将分别是杨咏杏和夏锋。

说起这杨咏杏,此人在楚军中的资历不可谓不老,当初在嘉县的时候,他便是王秉耘手下十个哨官之一,那时候韩元也不过是十个哨官中的一个而已。世事无常,谁能料到短短数年时间,韩元便能一路走到今天,成为一州之主,成为杨咏杏可望不可即的存在?

说起来,当初王秉耘任命的十个哨官中,除了韩元、马二憨,大虎二虎两兄弟外,也就数他杨咏杏命大,还能一直活到今天。

杨咏杏能一路摸爬滚打活到今天,自然有自己的一套生存之道。楚军每次作战他绝不会冲在前面,对他来说,能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好,什么狗屁的军功,让那些不要命的去挣吧,他能保持现状已经很不错了。

不过也正是杨咏杏的这种态度,导致他根本融不进韩元的决策圈中,因为他的官职也就一直止步于旅将。若不是碍于他资历高,韩元只怕连旅将都不想让他做。

另一位旅将韩锋则不同,此人是个新晋的年青军官,年纪不到二十,在高阳郡的时候,原本是韩元亲卫营中的一个普通士卒,因为参加了临武城守城之战,立下了不小的战功,因而被韩元提拔为旅将。说起来,此人对韩元可谓忠心不二。



中州军连日的围困,已让杨咏杏生出了畏惧之心,在他看来,区区五千守军只怕守不住这偌大的楚州城。因此,他开始有计划地派人到城外联络,还时不时地试探夏锋的态度,种种行为,显然是不打算与城俱殉了。

夏锋自然也察觉到了杨咏杏的想法,不过表面上他却不动声色,只是将此事秘密地汇报给了侯府的韩二爷——韩咸。现在整个州城形势险峻,韩元不在,韩咸便成了所有人的主心骨。

韩咸得知此事,立刻示意夏峰配合自己捉拿杨咏杏。说干就干,就在杨咏杏还在为是否投降中而犹豫不决的时候,夏锋突然率领大队人马,直入军营将他拿下,罪名是暗通外敌,意图叛乱。

当然,这个罪名是韩咸强加的,杨咏杏虽然有意投敌,却只是个计划,还没有付诸行动,因此他在被俘的时候一个劲地喊冤。

为了震慑宵小,安定军心,韩咸不得不狠狠心,下令将杨咏杏斩首示众。可怜杨咏杏一路苟延残喘到现在,终究难逃一死。

杨咏杏被斩首后,军中那些妄图投敌的军官一下子蔫了。看来这韩二公子也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因为守城兵力实在捉襟见肘,韩咸和夏锋一番商议,决定打开州城府库,以钱粮为诱,雇佣城中青壮到城头协防。

到城头防守可不是什么小事,一个不慎便会命丧黄泉,因此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多少青壮愿意应征,哪怕韩咸将酬劳一再提高也是如此。

软的不行只有来硬的,韩咸当即下令,每十户人家必须抽签选一个男丁到城头防守,如有不从者,以通敌罪论处,满门抄斩。

这一招还真管用,不过几日便有数万青壮被强征到城头协防。中州军也因为屡攻不克而逐渐懈怠了起来。



江落月难产而死的消息,林妙等人一直封锁着,没敢让韩元知道。也因此,身在前线韩元还一直在为如何对付孙循而头疼不已。

目前的局势是,楚军同益军在南平府一带僵持不下,双方互有损伤,却谁都奈何不了谁。

也许是该进行一场决战了,无论是韩元还是孙循,都在心里默默地决定。

不过对于孙循而言,他已准备派一支偏师突袭楚州州城,这也意味着,倘欲和韩元进行决战,益军这边必然会面临着兵力略逊的局面。

只不过,就在孙循为即将到来的战事而苦思冥想的时候,益州老巢却再次传来了令他不安的消息。因为秦军的大举进攻,益州北部已有十余郡接连失陷,情况危急。

原本张钦进攻益州北部,只是试探性地声援一下楚州,并非真的想得罪孙循,然而益州边境的空虚程度,实在大大地出乎了张钦的意料。他只派出了几千兵马,竟不费吹灰之力地便将几个重要的城池收入囊中。尝到甜头的张钦立刻放弃图谋晋州的打算,转而将精力全都放在如何攻打益州上了。

这下孙循真是要骂娘了,这个狗日的张钦,自己到底哪里惹到他了,偏偏在这么重要的时候给自己制造麻烦。

无法,他只得马上将麾下将士召集起来,共同商议如何应对眼前的局势。

当孙循把这个消息告知手下将士后,众人反应不一,有的主张先同韩元痛痛快快地打一场再说,有的却主张立即回师益州,挽救危局。

“先生,你怎么看?”孙循向黄素征求意见。

孙循有三个先生,此次出征独独把黄素带在身边,可见黄素在他心中的位置。

黄素皱着眉思索了许久,终于开口道:“回主公的话,素的意思,最好还是撤兵。”

“撤兵?黄先生说得什么鬼话?我反对!”一个约摸十六岁左右的青年忽然厉声道,“不亲手宰了姓韩的,怎解我心头之恨!”

这少年高约六尺,四肢粗健,相貌英武,姓韩名成英,其父便是当年追随孙富战死在高阳郡卫县城外的韩威。

当日那一战对韩元来说,是他的成名之战,对韩成英来说,却从此背负了为父报仇的血债。

一旁的秦川安慰道:“成英贤侄,老夫知你报仇心切,可现下却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老夫同意黄先生的话。”

孙循听了几人的话,心中已然决定了要撤兵,然而出师简单,想撤军却没那么容易。

“诸位,本教决议撤军,可,如何全身而退?诸位可拿得出计策?”孙循问道。

“主公,素以为,我们不妨修书一封,开诚布公地和韩元谈一谈。”黄素立刻回道。

孙循有些疑惑地盯着他,黄素继续道:“主公,素以为,我们急,那韩元比我们更急,他可是连州城都被人围住了。我们要撤军,只怕他求之不得。”

孙循点了点头,道:“先生此言有理,不过,若是对方中途反悔,趁我们撤军突然发难,又该如何是好?”

秦川建议道:“教主,不妨与楚军约定,双方各退五十里,以示诚意。倘对方不从,那便先战一场再说!”

孙循想了想,也唯有如此了。

第六十五章 撤军

韩元收到孙循的休战信后,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就信中内容同朱逸风一起商议,朱逸风的意见是同意孙循的请求。

就内心而言,韩元还是愿意讲和的,毕竟他现在势力还不够强大,南北两线作战,实在已经透支了他的能力,这种局面持续得越久,对他越不利。

再三考虑后,韩元答应了孙循的停战协议,双方各自撤兵。

韩元收兵回到州城,包围州城的中州军一哄而散。中州军围攻州城近半个月,久攻不下,本就精神萎靡,韩元突然从南平府腾出手来,他们自然无力阻挡。

南平五万楚军,虽然损失了一万,仍有四万之众。中州军撤走州城后,这回变成了白俊武被南北夹击了。中州军北边是李馗的三万楚军,尽管这三万楚军此时已经不足半数,但北安府一直没有被攻下来,这时候如果韩元马不停蹄地率军北上,只怕白俊武就要被包饺子了。

白俊武本欲立刻撤走,不过杨无忧却让他走再等等,因为北安府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只要中州军再努力一把,相信楚军必败。

“杨先生,中州军的能力你也看到了,眼下再不撤,只怕到时候我们想走都走不了。父亲再三嘱咐我,一定要保存实力。”军营下,白俊武的语气已失去了几日前那种得意,现在的他只想速速撤走。

“公子,老夫以为,走肯定是要走的,不过,我等劳师动众来楚州一趟,若寸攻未立便狼狈而归,只怕对白家的声誉不利啊。”杨无忧叹道。

“那杨先生的意思是,非要打下北安府不可?”白俊武问道。

杨无忧点点头,道:“南平的楚军刚刚结束战斗,此时必定疲惫不堪,我想没个十几日,只怕到不了北安来,让将士加把劲,全力攻城,若十日之内不能攻下北安,便是天意,那时再撤也不迟。”

白俊武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此事便定了下来。



韩元刚刚回到州城,便迫不及待地赶回侯府。直到这时,他才知道江落月已经难产而亡的事。

仿佛一道晴天霹雳,正正地打在头上,陡闻噩耗的韩元竟一下子站立不稳,晕厥在地。

这可不得了,众人慌忙将他扶上卧榻,又火速派人将全城的大夫请来,替他诊治。好在大夫说没出什么大问题,只是此事给他的打击太大,他一下子接受不了而已。

“醒了!大哥哥醒了!”

韩元整整昏厥了一天,直到夜半方才醒转。守在床边的小松见他睁了眼,激动地喊出声来。

从嘉县开始,小松就一直住在韩家,平时不是替韩元跑腿,就是跟在韩咸身边学习诗书,偶尔也帮林妙打理家事。

一旁暗自垂泪的林妙,听了小松的话,顿时止住了抽噎,急急忙走到韩元床边。

“怎么了,我怎么躺在这儿?”韩元缓缓开口问道。

小松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把事情跟他再讲一遍,转头望了望林妙,林妙忙向他摇头。

见小松不答,韩元揉了揉额头,又问道:“对了,月儿呢?她去哪了?”

这句话说完,韩元突然忆起之前的噩耗,整个人一下子怔住了。过了许久,他忽然从榻上坐起,林妙忙走到近前,帮他穿上鞋袜。

“月儿她真的……”韩元抓着林妙的手,盯着她的眼睛,话到嘴边却突然说不出来了。

见韩元已经记起来了,长痛不如短痛,林妙不想再瞒他,索性重重地点了点头。

韩元听了这话,并没有再出现什么情绪失控的情况,只是呆呆地坐了许久,最后起身向两人道:“带我去看她。”

此时江落月已经去世五天了,因为林妙想让韩元见她最后一面,所以没有将她下葬,而是安置在一个大冰窖中。

在林妙以及下人们的陪同下,韩元来到了安放江落月的冰窖。

此时虽是盛夏,但窖里堆满了冰块,因而寒冷异常。众人掌着灯,小心翼翼地跟在韩元两旁,生怕他再出什么意外。

韩元走到江落月身边,只见她安静地躺在一张矮榻上,仿佛睡着了一般。

“月儿,你睡得好香,能睁开眼看看我么?”韩元蹲下身,轻轻拉起她的手,低声道。

江落月的手上,仍戴着几个月前韩元给她买的手镯,这是一只天青色的,没有一点瑕疵的手镯。韩元盯着镯子看了片刻,忽觉脸庞滚烫,原来不觉间他已泪流满面了。

“为何,眼泪会是热的?”韩元像是在问亡妻,又像是问自己。

下人们默默地站在他身后,无一人出言打扰。

“你们都回去吧。”韩元头也不转地向众人吩咐。

下人们闻言,只是后退了几步,并不敢走远。

“滚!都滚!”韩元怒道。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如何是好,林妙使了个眼色,众人只好纷纷退下。

冰窖里光线不好,林妙没有走,而是掌着灯,默默地站在不远处。

“月儿,你睁开眼看看我吧。”

“贼老天!你为何这样对我?”

“呜呜…”

韩元不知道林妙在他身后,他蹲在江落月身边,忽然哭了起来,刚开始只是小声啜泣,到后来便成了嚎啕痛哭。

林妙站在一旁,不禁在心中替他难过。她忽然很羡慕死去的江落月,一个女子,此生能有一个为自己如此伤心流泪的男子,哪怕是死了,也能瞑目了吧。

韩元呜呜地,也不知哭了几个时辰,转过头来,忽然看见身后的林妙。

“你,怎么还在那儿?”韩元淡淡道。

林妙摇了摇头,站在原地。可怜她天生是个哑巴,不然她真想开口说几句话安慰一下韩元。

韩元转回头不再说话,他睁大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矮榻上的江落月,想将她的样子烙在心中。

林妙悄悄走到他身边,蹲在他旁边掌着灯,直到韩元终于决定要离开这里。

“走吧,不要打扰月儿,让她好好睡一觉。”韩原忽然站起身,向冰窖外走去。



第二日,韩元立刻点齐兵马向北安府杀去,可惜他还是晚了一步。

第六十六章 后事

北安府的战事已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楚军的伤亡越来越大,为了抵御对方攻城,李馗亲自披甲到城头,手操长刀监督将士们迎敌。

到了这个份上,李馗看得出,中州军是铁了心要和他死磕了,而韩元从南平撤军的事还没有传到这里,他并不知道援军正在赶来。

城头,楚军在付出了巨大代价后,终于又一次抵住了中州军的进攻。

“爹!要不然咱们就降了吧!大家替韩子良守城到现在,也算仁至义尽了!”李敬浑身是血地跪在李馗面前,大声请求道。

李肃也跪在一旁,声泪俱下道:“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是我们父子连命都保不住,留名青史又有什么用呢?”

李馗铁青着脸,向二人道:“你们不懂,有句话叫士为知己者死。你爹我本来只是个吃皇粮的丘八头子,高不成低不就,这辈子也没有多大的志向。可上天偏偏让你爹遇到了韩元,此人是爹的伯乐,让你爹的一身本事有了用武之地,爹早已决定把这条命卖给他了,所以这次你爹我不能走,更不会投降!”

“爹!您为何就这么犟呢?就不能听儿一次劝么?”李敬眼眶欲裂,几乎要吼出声来。

李馗轻轻地捶了他一拳,笑道:“好小子,翅膀硬了,敢跟你爹叫板了?听着,趁着今晚天黑,我会安排你俩偷偷出城,出城后你们一个向南逃,去找韩元,一个望北跑,去投白俊武。”

“爹,您不和我们一起么?”李肃吃惊道。

李馗摇了摇头,道:“爹已经决定与城俱殉,你们不必再说了。”

李肃还要再劝,李敬却拦住了他,拉着他一起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

“爹,你要我们一个去找韩元,一个去投白俊武,这却是何意?”李敬问道。

李馗点头道:“好小子,问得好。爹让你们分投两人,其实也是为了我们李家着想。虽说你爹我看好韩元,可他毕竟势单力孤,只有一州之地,而且腹背受敌,万一我看走眼,只怕我李家便要从此绝后了,这就是我让你们弟兄中的一个去投白俊武的意思。”

李肃听不明白:“爹,我们若去投靠白俊武,他会接纳我们么?毕竟我们父子一直在北安府和他作对,他岂会不计前嫌地收留我们?”

李敬眼中噙泪,道:“这必是爹答应了白俊武,明日便让他率兵破城的缘故,爹,我说得对么?”

李馗欣慰道:“敬儿长大了。”

当夜,李敬李肃兄弟二人夜缒而出,李敬向南去找韩元,李肃则朝北投靠白俊武。

翌日,北安府府城被中州军‘攻破’,李馗率兵在城内苦战,最后力竭而死。

韩元率兵赶至北安的时候,中州军已经全部撤走,整个北安府一片狼藉。三万多楚军全军覆没,李馗的尸身也从废墟中被人找了出来。

韩元不禁感到心痛和自责,若不是自己为妻子的事在州城耽误了一天,也许李馗不会落得这种下场。

因为城破前李敬逃出生天,韩元便将李馗的尸身交给他处理,而处理后事的费用则由韩元来出。

至于李肃的去向,韩元并不清楚,李敬只说弟弟在乱军中失踪了,韩元别无他法,只能尽量派人四处去找。

南方,孙循因为老巢被攻,不得已回师益州;北方,白俊武在攻破府城后,自知不敌韩元,向北撤走。

至此,韩元这一路来遇到的最大危机,总算告一段落了。

而这次,上天并非一如既往地眷顾韩元,不但夺走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还让他损失了一名文武双全的猛将。

只是韩元身为一州之主,无暇过分地沉溺于悲伤当中,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返回州城后,他先是匆匆主持了江落月的后事,而后又亲自参加了李馗的葬礼,做完这些,他还要刻不容缓地处理楚州各地军政大事。

本来就民生凋敝的楚州,经过这次战事,可谓是雪上加霜,尽管有朱逸风和一众幕僚的协助,韩元还是觉得焦头烂额。



侯府。已到了深夜,韩元的卧房依旧亮着灯,他仍伏在案头,处理各郡县送来的批示。

因为担心睹物思人,韩元特地搬出了原来同江落月的屋子,住进了一间新房。原来那间卧房则被他封了起来,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去。

因为心中悲伤,韩元每日都刻意操劳自己,只有手头有事可做的时候,他才能暂时遏制住自己的思绪,不让自己想月儿,不让自己回忆往事。

江落月去世后,林妙本欲找机会代替她陪伴韩元左右,可又担心韩元会抵触,只好先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照顾江落月儿子的身上。

林妙虽未经人事,不知道当母亲是何感觉,但江落月留下的这个儿子却让她喜欢不已,几乎是将其当成自己的亲儿子一般。

因为江落月难产而亡,她的儿子生下来便没有奶吃,林妙立刻命人到城中找来奶妈哺乳。除此而外,林妙几乎每日都守在小婴儿身边,简直如他生母无二。

因为有林妙的悉心照顾,江落月的遗子总算一切安好。

对于韩元来说,他不愿意见到任何关于江落月的东西,包括她给自己留下了孩子,至少现在他不愿意。

以是,到了现在他还没有给自己的孩子取名,似乎这件事他根本不关心。

另一边,老丈人江风因为女儿去世,悲伤过度,竟然生了一场大病,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消息传到侯府的时候,韩元正一个人在书房中用膳,听到下人们的通报后,他手中的筷子一下子掉落在地。

“备马,我要去高阳。”



韩元赶到高阳郡江府的时候,江风已到了油尽灯枯之际。

“贤,贤婿…”病榻上,江风睁着浑浊的两眼,挣扎着唤道。

韩元忙走到他跟前,道:“岳丈,小婿在呢。”

江风一只手紧紧地抓住韩元,气息微弱道:“贤,贤婿,老夫快…不行了,有两件事,想拜托你…”

“岳丈请讲,小婿一定照办。”韩元面色凝重。

“第一件事,我家月儿…命苦,先我而去了,我希望你能,你能好好照顾我那外孙。”

“岳丈放心,那是月儿与小婿的儿子,小婿怎会不疼。”

江风艰难地点了点头,又缓缓道:“第二件事,老夫,只有两个…女儿,老夫这一去,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小女落霜。希望,希望你能替她找户好人家,嫁了。”

“爹,你和姐姐都好狠心,留我一个人在世上,无亲无故,呜呜…”一旁的江落霜闻言,伏在榻间泪如雨下。

韩元点了点头,道:“岳丈放心,小婿会照顾好霜儿妹妹的。”

江风见他答应了自己,总算放下心来,静静地躺着不再说话,不多时便咽气了。

除了江风和两个女儿,江家没有其他人,韩元只得以半个孝子的名义,留下来替江风处理后事。

一切妥当后,因为答应过江风要照顾二小姐,韩元干脆将江落霜接回州城居住。

第六十六七章 干他娘的

鱼羊阁,楚州城规模最大,名气最广的酒楼,最近几日热闹异常。因为楚州的主人——韩元,已出钱将其整个包了下来,用以犒劳这次保卫楚州的数万将士。

当然,韩元不可能将所有人都请到鱼羊阁,那样的话,不说能不能安置那么多的人,只怕花销也将是天文数字。

韩元请来的,主要是楚军里的大小军官,以及部分立下战功的普通士卒。

这次在南平与益军作战的经历,让韩元对自己的整体实力有了一个全面的认识——自己最大的弱点就是军队没有凝聚力,没有凝聚力也就意味着没有战斗力。

幸亏韩元及时听从了朱逸风的建议,以钱粮官位为饵激励将士杀敌,这才勉强抵挡住了益军的攻势。

是以,韩元特地在战后举行了这次庆功宴,一来为了犒劳大伙,让大家觉得跟着自己值。二来,韩元也想趁此机会,当着众人的面,奖励那些立了大功的将士,让他们充当全军的榜样。

鱼羊阁前厅,一个临时搭建的高台上,韩元一身戎装立于其间,手上握着一份写好了嘉奖对象的名单,身旁的桌子上摆满了十几杯斟了酒水的大碗。

“此次乱贼入寇,三府之地尽遭荼毒,而楚州得以保全,全赖诸君勠力同心,我韩元在此谢过。”

韩元言毕,先是俯身向众人拜了几拜,而后举起碗一饮而尽。

台下众将士闻言,纷纷举酒回敬,齐声呼道:“楚军上下,愿为主公效死!”

这本是朱逸风事先替韩元安排好的环节,不过众人这一声声呼喊,还真隐隐生出了同仇敌忾的气势。

韩元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道:“自古兵家,用赏者贵信,用罚者贵必,如此治军,方能将士用命,所向披靡。我之前颁布了赏罚条令,现在也到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韩元顿了顿,接着道:“此次卫楚之战,立首功者非原建忠军大将军李馗莫属。李大哥长元一轮有余,素来忠厚沉稳,德高望重。此次南北入寇,元势单力孤,别无他计,只得将北安战事尽数托之。李大哥没有辜负我,以区区三万兵马,阻十万大军于北安之境,战至城破,不屈而死。”

“这份大恩大德,韩元今生无以为报,只能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向燕州正朔求敕,追封李馗大哥为楚州大元帅,谥号靖忠,赠安楚侯。长子李敬,袭将军位,荫安楚伯,食邑千户,赐金帛奴婢无算。”

韩元的话说完,台下众人皆鸦雀无声,心中的惊异无以复加。李馗居然被追封为侯?那岂不是和韩元一样的地位了么?这个韩子良,当真是有魄力啊。

不过最让众人的羡慕的还是李馗的长子李敬,十六岁的黄口小儿,竟然也能袭将军位,荫安楚伯,食邑千户,这在当下的楚军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了。

不过台下的李敬却没有一点喜悦之色,这些可都是父亲拿命换来的,如果可以选择,他只想要父亲活着。

众人还在震惊中没有回神,韩元又道:“这第二位要嘉奖的,便是坚守州城的亲卫军旅将夏锋。此次州城被围攻数月,若非夏旅将忠贞不二,死守州城,只怕州城就要失陷了,届时军心大乱,元也将万劫不复,元在此谢过夏兄弟。”

韩元对着夏锋敬了敬,仰脖又是一碗酒。

台下的夏锋受宠若惊,忙抬碗回敬,连连道:“侯爷,夏锋不敢当。愿为侯爷赴汤蹈火。”

韩元笑着道:“夏锋听封,奉天子之旨,敕夏锋为二等武安伯,食邑五百户,升建忠军副将。”

“夏锋谢侯爷赏赐!”夏锋忙单膝跪地,大声道。

韩元一脸尴尬:“武安伯,你该谢燕州的大夏天子,谢我做什么?”

夏锋不好意思道:“侯爷教训得是。”

韩元又接着宣布了十数名奖励人员,其中不乏一些毫无根基的普通士卒,反而像马二憨这类的楚军老人不在赏赐之列。

当然,有奖就有惩,类似杨咏杏这类的临阵怯战将士,韩元自然不会轻易地饶过他们,该杀一儆百的便当众正法。

一切处置妥当后,韩元突然又宣布一件大事。

“诸位将士,楚州本与越州结盟,约好了相互支援,共御中州,然而这次中州攻打我们,越州却背信弃义,选择隔岸观火,以致楚州损失惨重,大家觉得这个仇该不该报?”

众人闻言,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按照韩元这个意思,难不成是叫大伙出兵攻越?

正在大多数人犹豫不决的时候,突然又有人大喊道:“报仇!报仇!打他娘的!”

随即喊叫声越来越多,许多不明所以的人也跟着大喊起来。众人越喊越激动,恨不得马上出师将那背信弃义的越州人痛打一顿。

韩元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很好,很好,看来诸位与元的想法一致。本侯宣布,三日后,筑坛誓师,讨伐越州!”

“楚军上下,愿为主公效死!”

“愿为主公效死!”

台下,声势如雷。



入夜,侯府。

韩元闲坐在卧室的矮凳上,一边看书一边泡脚,享受无比。林妙则俯着身子,一丝不苟地替他洗脚。

“妙儿。”韩元将手中的书放在膝盖上,忽然唤道。

林妙惊讶地抬起头,因为韩元很少这么叫她。

“我今晚,搬进你房里睡,好么?”韩元盯着她的眼睛,缓缓道。

林妙闻言,两颊一下子滚烫起来,忙将头埋下去,不敢看他。

韩元淡淡道:“你不愿意就算了。”

林妙忙又抬起头,拼命地摇头,意思是自己愿意。

韩元却故意要逗她,装作不懂,道:“你摇头,那就是不愿意了?那好吧,我找别人去。”

林妙闻言,急得不知所措,竟咿咿呀呀地哭了起来。

韩元见状,知道玩笑开过火了,忙伸手揉了揉她的脸,安慰道:“妙儿,别哭了,我刚刚逗你呢。我知道你的意思。”

林妙却因为哭得太投入,一下子收不回来,像个小女孩般,越哭越厉害,这下倒是韩元不知所措了。

就在韩元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小松忽从外面跑进来替他解围,道:“哥哥,二憨哥想见你,正在前厅候着呢。”

韩元感激地朝小松点头示意,将双脚移出洗脚盆。林妙这时也止住哭泣了,默默地替他擦拭双脚,而后又将鞋与他穿好。

“好妙儿,不哭了。为夫现在有事要忙,你先去洗个澡,洗干净了等我。”临走前,韩元忽然凑近林妙,低声耳语道。

林妙霎时又羞红了脸,轻轻地点了点头。

韩元来到前厅,只见马二憨恭恭敬敬地坐在椅子上,规矩得不像个武夫。

“侯爷。”见到韩元来了,马二憨主动招呼道。

韩元笑道:“啧啧,二憨,你现在和以前真是判若两人啊。我记得你以前到我这儿可不安分,怎么现在学得这么斯文了?”

马二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侯爷,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还有,马二憨这名字太土了,我现在叫马折冲。”

“马折冲?不错,不错。二憨,你这么晚来找我所为何事啊?”

“侯爷,我现在叫马折冲……”

“等一下,让我先猜猜,二憨,你是不是为了白日封赏的事?又或者为了出师攻越的事?”

马二憨点了点头,道:“对,侯爷真是料事如神。”

韩元叹道:“我知道,二毛你们这些人这次都立了大功,不是我不封赏,实在是物资有限,拿不出封赏来。二毛你们都是老人了,即便我不加封赏,也不会有人动摇你们的地位。那些新人不一样,我不封赏他们,就没办法激励全军。这个道理你懂么?”

马二憨点了点头,道:“这个道理我懂,大虎二虎他们不懂,我也和他们好好谈了,我来这还是想问问出师的事?侯爷您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韩元道:“据我得到的消息,中州和益州出兵攻楚的时候,越州正在内讧,现在我们腾出手了,该去坐收渔利了。”

马二憨不解道:“中州会让我们动手?那吴王可不傻。”

“这个你大可放心。”韩元道:“我还得到一个消息,刘志远已经控制了晋州,下一步打算同吴王争夺齐州。也就是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州那边只怕没工夫理会我们了。”

马二憨还是不放心,道:“侯爷,您真的有把握拿下越州?”

韩元没有回答,反而看着他,认真地问道:“你有信心么?”

马二憨怔了片刻,突然大声道:“干他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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