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如颂 - xp1024.com
《九如颂》


楔子

大燕熙盛二十三年,上元夜。

皇城帝都,自古以来就是商贾云集,店肆林立,人烟最为稠密繁盛的地方。

今日灯节,车水马龙尤盛平时。

沿街店铺都张灯结彩,焕然一新。广场上搭起了一座座形态各异的灯架,上面悬挂着很多造型奇特,颜色绚丽的花灯。

夜晚一到,满城街巷铺金散玉,流光溢彩!

时交二更天,看灯的人仍是人山人海。达官贵人骑马乘轿,奴仆相随,平民百姓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好一番热闹。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妓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人灯相映,耀如白昼!

女皇周燕携夫君姬云,微服隐入观灯的人潮,跟随着民众赏灯猜谜,玩得不亦乐乎!

兴致正盛时,拥挤的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位身着铠甲的侍卫,他莽莽撞撞地边跑边喊:“圣上,不好了,藏书楼起火了。”

观灯的民众不由得一怔,更有耳聪眼利者,听清了他的话,随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皇宫偏西南的地方火光冲天,浓烟形成了烟柱,在一片灯雾中,高高飘起,特别的刺目。

众人都还没回过神来,又被一声尖叫吓得怔住了。

广场上那个最大的飞龙灯坍塌了,灯架着火,旁边的其它花灯也接二连三地燃烧起来。

游玩的民众顿时一片慌乱,也顾不得探寻黑压压的人群中哪位是女皇?

便四下乱窜。

事情一环接着一环,时间地点都掐得刚刚好,明显是有人算计好的。

周燕虽心生警惕,可眼下最紧要之事,还是要先安抚民众为主,如此毫无章法的乱跑,只会越来越乱。

她吩咐跟随的影卫:“赶快去疏散民众。”话音刚落,人群中又传来一声尖叫,不知谁喊了一声,“杀人啦,杀人啦,快跑啊。”

这下真的乱成了一锅粥。

赏灯的民众犹如困兽一般,毫无规则的四处乱窜,不同的尖叫声,呼救声此起彼伏。

情形瞬间失控。

刚刚还月朗星稀的天空,此时已被乌云覆盖,一股强大的威压慑住了女皇与她的夫君!

二人所站的位置,方圆十里倾刻被一片浓雾吞噬,雾中充满了令人心悸的杀气。

暗影们不计生死的冲了进去,随即雾里面传来了一阵厮杀声和兵刃相交的碰撞声。

待乌云散尽,浓雾也随之消失,这对人间至尊,一个昏迷,一个不知所踪,随侍的影卫更是死伤无数。

三日之后,周燕醒来。

她把朝政交由太子和枢密院处理,自己则带着火器营悄然出京,追踪上元夜掳走姬云帝君的神界大巫。

……

四月,北狄进犯大燕。

太子的心机和手段远不如其母,在处理朝堂政事上又常被枢密院压制。

原本就有些优柔寡断的性格,非但没有如女皇所希望的那样,在政事中历练蜕变,反而更加的踌躇不定了。

大燕的枢密院是由世族、勋贵与一些寒门清流文士组成。

他们一边争权夺利互相攻击,一边又为了达到某些目的,合力掣肘太子,致使大战之际政令不通。

大燕连丢了四座城池,十万将士尽数被北狄人坑杀。

举国上下一片沸腾。

京都各书院的学生,静坐宫门前请愿,要求废除太子监国,御史台天天向枢密院上折弹劾太子,大有不废太子誓不罢休的阵势。

接到太子传讯,周燕归京!

未承帝位前,周燕曾在幽州驻守,威慑北狄多年!

倘若她能御驾亲征,不但可以鼓舞边关将士们的士气,更可借着这场战争的胜利来平息朝臣对太子的迁怒!

历经数月筹谋布局,眼看着胜利在望!

决战之际,雁门关的守将突然叛变,原定的后援没到不说,周燕率领的近卫军也全部落入了北狄的包围圈。

她知道自己突围无望,便命随侍的侍卫长燕一,带领暗卫营的兄弟们先杀出重围。

并叮嘱他,若是太子未能承继大统,就想办法保护太子撤往幽州,有生之年不可称帝!安守北疆便可!

……

周燕崩后,被谥为大燕圣祖皇帝!

她的死如一根导火索,点然了大燕门阀派系之间的争斗由暗转明的大爆发。

随着战争的加剧,她缔造的繁华盛世,也逐渐湮灭于战火,成为了历史。

……

燕一幸不辱使命,带领雁门关外的幸存者组建‘燕魂卫’杀了叛徒,稳固北疆后,又潜入帝都,救出被囚禁的太子,撤往幽州。

……

二十一年后,九月的某天傍晚。

齐州大阀卢家长房太夫人过寿,东岳书院的院长孟柘,携妻女从泰安赶过来为岳母贺寿。

行至齐州城外,途经一个小山坡时,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突然冲出来拦住了他,跪求他救弟弟一命。

少年说他们是从江南逃往鲁地的难民,路上遇到了流匪的劫杀,父母双亡。昨个半夜露宿荒郊,弟弟受寒发热,至今未醒。

孟柘听罢,带着两个长随去坡后查看。草丛里果然躺着一个孩子,七八岁的样子,面色潮红,额上还搭着一块破布巾。

孩子的状态不是很好,身上滚烫,四肢时不时的还要抽搐一下。

救人要紧,孟柘也顾不得多问什么情况,抱住孩子就上了马车。入城后,便有卢府的管事前来迎接。

他让妻女先回娘家,自己则就近找了家医馆,救治孩子。

孩子已经失去了意识,汤药都灌不进,情况很是危急。

无奈之下,孟柘让长随去别家医馆,找了两个会针灸的老大夫,请他们给孩子扎针,强行退热。

一番忙碌后,孩子的病情终于稳定了下来。

孟柘也长舒了一口气。想到刚才针灸时,他帮孩子脱衣服,看到孩子脖子上佩带的那枚——龙形燕纹玉佩,刚平复的心绪又激荡了起来。

苍绿色的古玉,玉龙威猛刚劲,张须露齿,双目圆睁,爪趾锐利,龙尾上卷,通体饰燕子状的涡纹。

拿起来看,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能看到上面一只只展翅在飞的燕子!

……

他把那个自称是孩子兄长的少年叫到跟前,不动声色的套话。得知这少年叫萧剑,出生鲁地萧家在江南的分支。

因时下,北周联合了南楚,入侵吴越,引起了江南的战火。他们这一支决定返迁鲁地,投奔萧氏族人——萧凯驻守的齐州城。

途经徐州,在山神庙避雨时,遭到了流匪的袭击,随迁的族人除了萧剑,全部罹难。

生病的孩子叫子豪,随同家人在山神庙歇息,两家人也只是碰巧遇上。

半夜,遭遇流匪袭击时,只因双方互相猜疑,不肯配合,错过了最佳的布防时机。

最后,只得各凭本事,硬拼突围。

流匪的数量众多,又都是些亡命之徒。萧家村虽然全民皆武,但迁徙的村民拖家带口,老人妇孺居多。

眼看着突围无望,萧剑的父母趁着一团混乱,把萧剑打晕塞进了神台的下方。

待他醒来爬出神台,已是第二天中午。

一夜之间,山神庙变成了人间地狱。方圆十里到处都是死人,到处都是血。他的父母就躺在神台旁,父亲的半边身子已经被砍烂。

见此情形,自小习武,少年老成的萧剑,也是茫然无措,只知道呜呜大哭。

庙外的东南角敞地上,也有一个孩子坐在死人堆里,听见庙内有人哭,便走了进来。

看到萧剑,想安慰他,却又欲言无词,便挨着他坐下,静静地陪着他。

……

之后,两个半大孩子,十二岁的萧剑与年仅八岁的子豪,跪在山神像前起誓,结为异姓兄弟。

安葬了父母后,又跟着沿途迁徙的难民,继续前往鲁地。

没有了大人的庇佑,两个孩子过得很是艰辛,路上屡次遇险。

好在兄弟俩聪明伶俐,又有不错的身手,每次遇到危险都能齐心协力地化险为夷,终是平平安安到达了齐州城。

站在城墙根下,萧剑想着进了城就能见到本家叔父,就能吃饱穿暖,便一时忘了形。

他大喊一声,又手舞足蹈地对子豪说道:“二弟,我好想吃蜜汁桂花糕,待会咱们去了都督府,定要厨房蒸个两笼。哦……不,两笼不够,我要吃上四笼。”

他长在江南,偏爱甜食,喜欢软糯的糕点。

其实,对于整天处于饥饿状态的孩子来说,就是两笼窝窝头,光想着也觉得美滋滋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欢快的笑声。

城墙根下聚集的几个乞丐,见这两孩子容貌清奇,笑如繁花盛开,其中一个顿时起了邪念,随手就招呼了四五个同伴围拢了过来。

流亡的生活,最大的好处就是锻炼出了这两个孩子,对于自身危机高于寻常人的敏锐力和逃跑速度的默契。

“我与二弟身无分文,因着城门口的那些乞丐,我也不敢进城找叔父,只得在郊外求助。”

萧剑望着孟柘,感激地说道:“这一天下来,也只有先生您的马车停下了。”说罢,他撩起衣摆跪下,连磕了三个头,“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对于萧剑,孟柘是怜其孤苦,又喜其聪慧。

连忙扶起他,安慰道:“正所谓大乱不死,必有后福,你将来……定会福报无量。”

想到子豪,又多问了一句:“子豪的父母,是不是已经……”

萧剑闻言,目露悲愤,怕孟柘看见,连忙垂首应道:“二弟的父母在护卫的保护下,当夜就已经离开。护着二弟的两个忠仆就葬在我父母的坟旁。”

子豪的父母带着那么多的护卫,却不肯与他们萧家村配合,共同抵御流匪。

嫌他们萧家村的老人孩子拖后腿,他能理解。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乱世,大家萍水相逢,确实没必要为了他人,置自己家人于危险中。

但他们为了活命,连自己的儿子也弃了,真是狠心,天下难找这样的父母。

孟柘也困惑,那种情况下,既然有护卫护送,为何不把孩子一起带走,却只留下两个奴仆?

更让他感到蹊跷的是,子豪身上的伤,有些在隐秘的部位,仔细看,还不是近期有的,像是几年前的旧伤。

以子豪的年龄来看,他受伤时,还只是个懵懂幼儿。是谁那么狠心?会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幼儿施虐?

他的父母是否知晓?

有关子豪的过去,萧剑也是一问三不知,孟柘只好作罢。

临走耐心叮嘱他道:“你先在这里陪着子豪,我已派人通知你叔父,很快就会有人来接你。”

萧剑点了点头。

孟柘回到卢府,又去府里的书楼找了本《大燕圣祖本纪》,细细的翻阅了一遍……

竖日,萧剑被他叔父接去了都督府。

孟柘放心不下子豪,便从卢府抽调了两位医女,送去医馆专门照看他。

子豪恢复的不是很好,一直昏昏沉沉的,醒了也不知道自己是谁,连萧剑去看他,都不认识。

见到孟柘,立即伏身行了大礼拜谢!

“快起来。”孟柘一把扶住他。

子豪跪着不动,仰首看向孟柘,清亮的凤眼,尽是孺慕之色。

“先生,萧大哥被本家叔父接走了,唯有小子无处可去,又不知家在何处。”他抓着孟柘的衣袖,小心翼翼地恳求,“请先生救人救到底,收下小子做个书童吧。”

孟柘的心底深处,猛然涌上一股痛彻心扉的惆怅。

想这孩子的曾祖——大燕圣祖皇帝,是何等的风流人物!

年少时,辅助父兄从朝代更迭的战火中抢得机运,建立大燕朝!后又镇守北疆,御强敌于国门之外!

荣登帝位后,为了和各地门阀势力相抗衡,她优遇寒门有志之士,开创了科举取士的制度!

又以强权手段废除了大权在握的承相,设立枢密院,抽调翰林院大学士协助处理政务。

在各州省府设置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三个机构来分掌行政、司法、军事,削弱当地门阀世族的权力。

经济方面,更是另僻蹊径。撇开门阀掌控的河运,组建水师,打开海上通道,用海运取代河运!

如此大刀阔斧的国政改革,在给底层百姓带来安稳与富足的同时,自然也引起了世家权贵的忌惮与仇视。

各门阀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和利益,暗中与神界的卫道者们沆瀣一气,掳走姬云帝君。又在圣祖皇帝御驾亲征时,置家国与黎民百姓不顾,勾结北狄,设下埋伏。

因不愿受被俘之辱,燕圣祖用随身携带的火药弹,不仅带走了北狄大可汗和几部首领的性命,也让自己尸骨无存。

消息传回大燕,枢密院立刻分成了三派。

以门阀为代表的守旧派支持皇叔继位!

论血缘,这位皇叔与燕圣祖没有半丝干系,他只是碰巧姓周,又碰巧救了燕圣祖的爹——大燕高祖皇帝的命。

二人既是同姓,又是生死之交,便联了宗。待大燕立国,他便被尊为皇叔。

这样的人能被门阀选中,无非就是臣强主弱,好掌控。

革新派大部分来自于寒门庶族,他们感念圣祖皇帝的知遇之恩,故而只拥护太子!

手握兵权的勋贵,则以血脉传承为重,提出立太宗皇帝的私生子——燕圣祖的侄子为帝。

这两派的实力就算加起来,也不及门阀为代表的守旧派,偏又不团结,各自为阵。

大燕,因圣祖皇帝而盛,又因她的死亡,而湮灭……

看着眼前这个神色惶恐又隐隐带着几分期待的孩子,孟柘心想:燕圣祖的后人,无论如何也不能任其飘流在外。

便收了他为弟子,且为他取名周宸。

第一章 夏意

大秦建元五年,五月初八,西山行宫。

浓雾层层弥漫,周九如在浓雾里东奔西走了好久,四周仍是一片灰暗。

莫名的恐惧和压抑感令她不停地向前奔跑,猛不防脚下一滑,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往下坠落……

“九如……九如……”

迷迷糊糊中,周九如听到有人在喊她,待醒了过来,便看到眼前矗着一扇虚掩的门。

她抬手,刚想推开。

脑海里突然响起了两种不同的声音,一种是急切地阻止:“别进去,快点离开这里。”

另一种却是满满的蛊惑:“孩子,推开这扇门,你就能见她最后一面。”

她有些无所适从,门……只是轻轻一碰,便大开。

这是一个奇怪的房间,雪白的墙,雪白的纱帘,雪白的浴缸里躺着一个被血染红的女人。

头发蓬乱,遮住了她的脸,一条手臂,无力地垂落在浴缸外,被利器划开的伤口,一道又一道从上而下,整齐有序地排列着,直至手腕处。

这场景……好像在哪见过?

周九如捂住心口,那里空落落的难受,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人硬生生地剜去了。

她躬着身子,正准备离开,浴缸里的女人却突然转过脸来……

“啊……”

明知这是在梦里,周九如还是忍不住害怕,她怕自己醒不过来,又要重复梦中另一个世界的生活。

在那个世界,母亲自杀后,她得了忧郁症。父亲把她送到了疗养院,孤儿般长到了二十岁,却又被人为地溺水死亡。

……

别院深深夏席清,石榴开遍透帘明。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

一觉醒来,周九如非但没有神清气爽,反而因前尘旧梦缠绕,头痛欲裂。坐在床上怔了半晌,这才起身穿鞋,慢腾腾地走出了房间。

庭院寂寂,浓荫匝地。

廊下的几株石榴树,花红似火,娇俏的花瓣儿立在灰褐色的树干迎风摇摆,宛如簇簇跳动的火焰,颇是好看!

“活着真好!”

倚着廊柱,周九如幽幽一叹,不错过这个时空,每个季节的花香,真的很好很好……

人死亡后,魂灵都要过奈何桥。

能够顺利走过奈何桥的魂灵,经过望乡台时,喝一碗孟婆煮的茶汤,断却了前尘往事,方可有机会投胎转世。

许是诸天神佛,听到了她的魂灵在‘三生石’前的祈求。这一世,她终于拥有了上辈子内心深处,曾经最渴望的亲情。

据说‘孟婆汤’是一种喝了可以忘却前世红尘,所有烦恼、所有爱恨情仇的茶汤。

只是这茶汤……真如传说中的那么神奇有效?想到每次梦魇,都能见到前世母亲死时的情形,周九如的额角便开始不停地跳着痛。

自打上古有了六道轮回,孟婆便在望乡台支锅煮茶汤了,可能她的茶汤煮的时间太长,有些失效了。

周九如多了一世,不属于这个时空的记忆。

而这些记忆,又因她大脑受伤的缘故,断断续续犹如恶梦一般,纠缠她多年。

梦,不仅有警示和指引的作用,它还能帮助你宣泄深藏于心底,那部分被自己压制的情感。

但总是做鬼梦,就不见得是好事。

鬼梦者,体弱多病也。

千月用粉彩莲瓣纹五福捧寿盘,端了一盏刚刚熬好的益气养元汤过来,远远的便瞧见自家主子披头散发,矗在空旷的回廊里。

娇小挺拔的身影,被那宽阔幽深的回廊,映衬得愈发单薄寂寥。望之,不由得心生怜惜。

“公主,你怎么一个人站在外面?那四个当值的侍婢呢?”千月近前问道。

周九如转过身,瞥了眼千月端的药膳,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下,道:“我让天真把她们支去了茶水房。”

千月闻言,无奈地叹了叹。

公主不太喜欢陌生人近身伺候,偏这几天因为泡药浴,耗费了不少元气,致使神魂不稳,一睡着就会被梦魇。

虽有天真和天行守在暗处,但她俩毕竟是影卫,杀人放火倒是利索,指望她们服侍公主穿衣梳妆,可就有点强人所难了。

千月就把新来的四个侍婢,安排在屋外听候传唤。没想到,她前脚去厨房,公主后脚就把人给打发了。

“她们四个在梳头司妆上有些天分,是皇后娘娘专门为您挑选的,您不妨用用看。”千月轻声劝道,“若是用得顺手,也好早日培植起来。”

周九如自然明白千月的意思,那四个侍婢出身掖廷,乃前朝的罪奴。

通常,掖廷出身的人,不论男女,都只能做着宫中最脏最累的活,一生难有出头之日。不像民间普选的宫女,每月都有例银,当差满五年便可出宫回家。

故而掖廷出身的人,若能分到各宫伺候,既便是打杂,那也算是苦尽甘来。

这样的人,稍加施恩,便会忠心耿耿。

“不是我不愿用她们。”周九如边说边转身朝屋内走去,“这两天,我总是不停地做恶梦,若是吓着了她们,岂不适得其反?”

不过是四个命如草芥的宫婢,公主这样在意她们的性命,千月暖心之余更多的是心酸。

她疾步走到周九如面前,郑重一礼道:“婢子代她们谢过公主殿下!”

“谢我干吗?”周九如板着小脸,冷冷地道,“你忘了,本宫可是专挖人心的混世魔头。”

“您还在意这个?”千月笑着道,“那些乱嚼舌根的人,不过是想找个抹黑皇室名声的由头。”

“我要真介意,就不会借着发病,把宫里的那些暗桩都杀了。”周九如哼了哼,神情漠然道。

前两年,她所居的太初宫,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抬出几具宫女的尸首。死得人多了,坊间便起了传言,说她为了治病,用宫女的心肝做药引。

有女儿在宫中当差的人家,听人唆使,跑到皇城门口聚集,要求孟皇后释放他们的女儿。

那时,大秦初定,尚未选秀。

宫中的宫女内侍,都是乱世中占据建邺城的各个王朝遗留下来的,人员身份错综复杂。

孟皇后正愁找不到借口处置,借着这次机会,拔掉了不少世家安插的暗桩。

愿意出宫的,也都放了出去。

宫里一下子少了很多人,各宫的人手也明显不足。礼仪司的嬷嬷们,便开始调教幽闭在掖廷的罪奴,分给各宫备用。

千月紧跟着周九如,在快要进屋时,突然,后脑勺一阵凉飕飕的。

第二章 反常

哪里来的寒风袭人?

她停下脚朝后看去,只见竹影婆娑,碧波生翠。

不由赞道:“如此静幽之地,真让人舍不得离开。”

她们来行宫小住有些时日了,公主的药浴也很成功,要不了两天,就该回建邺城了。

周九如闻言挑了挑眉,扫了眼行宫外围层峦叠翠的山峰,一语双关地道:“但愿,待会你还能这样认为。”

千月根本没有听出自家主子的话外之意。

周九如身体不适,又懒得提醒她。

进屋后就直接歪在榻上,捧着头道:“千月,快过来帮我按按,这颗脑袋,似有千斤重。”

千月忙把手里捧了一路的养元汤搁放好,挽起袖子走到榻边,摸着周九如头部的几处大穴,认真地按摩起来。

过了一会,周九如在榻上抻了抻身子,舒展了眉眼,道:“还是我们的千月姑娘心灵手巧,这样一按,整个人都轻松多了。”

她的脑袋遭受过重创,里面有淤血,时常无缘无故的头痛。千月这套按摩手法,不仅可以促进大脑血液循环,更可减轻她的头痛症状。

“那是当然。”千月颇为得意地道,“婢子可是莫神医的亲传弟子,怎么也不能坠了师父的威名。”

说罢扶起周九如,扬声吩咐候在门外的宫侍:“打盆温水进来,伺候公主洗漱。”

周九如拉着她的手道:“别忙乎了,我有话跟你说。”

“有什么话,等洗漱好,喝了养元汤再说。”千月不满地念叨,“堂堂大秦公主,还不如人家小门小户的女郎,午睡起披头散发的,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宫侍鱼贯而入,捧着银盆,帕子,漱口的茶,还有周九如惯用的香露。

千月拧了巾帕,麻利地服侍着自家主子梳洗,待一切妥当,方捧起紫檀木几上温着的养元汤奉上。

“公主快喝,这熬好的药膳,再放下去,药效就流失了。”她催促道。

周九如压下将要出口的话,接过养元汤,一口气喝完。又看了眼摆放在墙角的莲花滴漏,旋即问道:“跟千年和乐水去马坳村的侍卫,直到现在也没个人回来传讯吗”

千月摇头:“没有。”

辰初,行宫里的高总管过来禀报,说是马坳村里的村民遭狼群袭击,下坳村头的一户人家,家里唯一的男孩被狼咬伤,快不行了。

这山里的村子,十里八乡也没个大夫,村里面的青壮年冬季打猎,春夏秋三季都在西山行宫里的庄园务工,知道行宫里有个姓彭的秀才,会诊病。

彭秀才落榜后,便苦读医书,平日里帮村民,在节庆日写个对联回个信,看个头痛脑热的还凑合。

一听说那孩子的手臂,被狼咬的深可见骨,就直摇头说自己医不了。

高总管不敢隐瞒,便向周九如禀报了此事。

周九如得知后,便吩咐贴身侍卫乐水带着药材,护送另一位医女千年,赶往马坳村去救治。

“大概被其他的事情耽搁了吧。”

见公主神思恍惚,周身浮动的气息静谧的令人压抑。千月赶紧地解释:“千年那个医痴,只要一看见病人,就挪不动脚,说不定这会正在给全村子的人诊治。”

“千年那是医者仁心,哪像你,整天想着怎么用毒害人。”周九如回过神,扫了她一眼道。

千年和千月自幼习医,师从药神谷的莫神医。

只是千月性子跳脱,对毒术更有兴趣,废寝忘食地钻研,医术自然就落下了,不如千年精进。

“那怎么叫害人呢?”千月不服气地道:“莫神医他老人家说过,毒用得好,也是在救人。”

“老人家?”周九如板着小脸,故意逗她,“我得写信去问问,不知貌如谪仙的莫神医,被我们的千月姑娘称作老人家,作何感想?”

千月忙从镜台上拿了一把牛角梳,非常狗腿地围着周九如转:“公主,婢子帮你通通头发。”

有大本事的人,通常脾气都非常的古怪,莫神医也不能免俗。

这个不知活了多久的老妖怪,特别在意自己的年龄,说什么都不准千年千月叫他师父,说是叫老了。

若是让他知道,千月背后叫他老人家,下次见面没准会让她说不出话来。

周九如深谙莫神医的性情,自然不会真的写信。

“编个辫子吧。”周九如道。

自打端阳节药浴,她便因头痛之故,不再挽发。

“千月,你真的不觉得奇怪吗?这个季节,怎么会有狼群袭击村民?而且……还是在凌晨?”

刚刚进屋时,周九如感觉到了行宫外围似有一股杀气凝聚,便暗暗地施展灵力去感知。

只是她的灵力,被浮云大师封印了一半,最多能感知方圆十里的范围,超出这个界限,脑子便一片空白。

基于早上马坳村的事情,周九如越想越觉得不安。

“可能……”千月顿了下,应道:“狼,嫌山里太闷了,就出来散散步,顺便换个口味。”

公主就喜欢问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她哪里知道狼的心思。

“散步?换个口味?”还真是会胡诌,周九如瞪了她一眼,道:“若真是如此,那个孩子为什么还能活着?”

“这个……”千月无奈道:“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说罢,从镜匣里找了一条织金红丝带,在周九如的发梢处,绑了一个蝴蝶结,看上去非常的娇俏。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世上的事,本就变幻无常,小心谨慎一些总是没错的。”

周九如说着,面色渐肃:“再等半个时辰,若千年和乐水还没回来,你就召集驻守行宫的禁军,布防竹风阁。”

低柔甜糯的声音,给人一种不容置疑的臣服感。

千月心头一凛,应了声是。

她的这位主子,别看是个孩子,单从外表看,确实太有欺骗性了,跟个瓷娃娃似的一碰就碎,其实却不然。

只是主子出门喜欢轻车简行,这次就带了三十几个侍卫,早上又有十几个跟着乐水和千年去了马坳村。

驻守西山行宫的禁军倒有上百人,但他们久未换防,平时又不见有什么训练,若今日真有什么危险,靠他们怕是挡不住的。

“公主,这里离西山卫不远。”千月提议道,“不如我们派人向西山卫求援。”

第三章 乌云

周九如道:“我既能感知到杀气,说明刺客已经在行宫周围了。此时出去,若是打草惊蛇,我们就会陷入被动。”

“何况,西山卫隶属京都大营,京都大营的职责是拱卫帝都,负责建邺城周边的安全。若无圣旨和兵符,擅自调动兵马者,将以谋逆论处。”

千月听了,目露失望。

“不过,也可事急从权。”

周九如又道:“若是驻地周围有重大事件发生,危及百姓,卫所指挥使有权采取紧急措施,像剿匪、救灾之类的都可以先斩后奏。”

“但是现在……”她摊手道,“我们这,有事情发生吗?”

千月摇了摇头,原本心中的那丝侥幸,也彻底消失了:“那怎么办?行宫的禁军战斗力堪忧,我们总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你性子也太急了。”周九如看着她,平静地道:“对方显然对我们的情况非常了解,所以才会用计调走我身边的侍卫。而我们呢?连对方是什么来路?有多少人马都不清楚,这个时候一动倒不如一静。”

说罢,抬颌向千月示意了下多宝格,便转眼望向窗外,透过镶着玻璃的窗户,盯着外面那片青翠挺拔的竹林,神思莫名。

千月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不由神情恍然,揪紧的心也随之放了下来。她怎么忘了这事,竹风阁,顾名思义因周围都是郁郁苍苍的竹子而得名。

公主这次药浴,原本是要去万佛寺,走到半路,又折回西山行宫。原因就在这片竹林,比起人来人往的万佛寺更为幽静安全。

她从多宝格取下一只香匣,打开后,用银镊子夹了两小粒香丸,放入和田青玉雕的双耳莲花香炉里。香炉像一朵半开的莲花,花瓣片片向上,自然往中间聚拢。丝丝缕缕的清香从花蕊中溢出,提神醒脑,却又莫名的让人心静。

“除了这竹林阵,对方肯定不知道,我们还有天真和天行两位高手隐在暗处。”千月庆幸道。

“你不算高手吗?”周九如打趣她,“听说咱们的千月姑娘,用毒之术出神入化,随手这么一挥,那可是以一挡百啊!”

“以一挡百,那是乐水姐姐,婢子可没那大能耐。”千月小声嘀咕道。

一道响雷炸在耳边,刚刚还晴空万里的天空,转瞬间暗了下来。周九如靠在隐枕上,揉揉眉心。

千月蹭的跳了起来,瞪圆了眼睛,道:“怎么连老天都变了?”她双手合十,不停地祈祷,“上天保佑!上天保佑!保佑我们公主今日也能逢凶化吉!”

见她这样,周九如颇感意外:“从小到大,我不知被人行刺过多少次?你也没像今日这般祈求上天?”

“自打我们离开了西北进了京,您已经有五年……”千月声音渐低,“没有被人行刺了。”

“是吗?安稳了这么久?”周九如面色一冷,睫羽如蝴蝶翅膀般颤抖,两眉中间那颗水滴形的朱砂痣,像似荷叶上滚动的露珠,垂垂欲落。

生气了也这么可爱,千月一时竟看呆了。

“傻站着干吗?赶紧布防去。”周九如催她。

瞥了眼墙角的滴漏,千月急匆匆地出了门。

石榴花瓣随风四处零落,几片残红被大风裹挟着,直接拍打在窗棂上。一道银白的闪电随之落下,划过乌云覆盖的天空。

没等她迈下石阶,便看到太初宫的侍卫统领木森,沿着抄手游廊,大步奔了过来。

她心里顿时一松,高兴地挥手道:“四木,你怎么来了?”

木森冷着脸,这会也没功夫跟她计较,称呼方面的问题。

疾步进屋,向周九如见了礼,旋即掏出一封信,毕恭毕敬地呈上:“太子殿下给您的信。”

周九如接过,未及看完,脸色骤然大变。

她捏着薄薄的信纸,逐字逐句地又看了一遍,这才抬眼问道:“消息属实吗?”

“属实。”木森赶紧应道,“燕魂卫接到消息,便一路跟踪,临了,却在来建邺城的州府边上跟丢了。”

千月站在一旁越听越糊涂,上前问道:“公主,发生了什么事?”

周九如晃了晃手中的信纸:“说是前几天,东州贸易坊的伽蓝与几个扶桑武士装扮成茶商,在明州港偷渡上了岸。”

中原自大燕圣祖皇帝崩,便陷入了内乱,燕太子在燕魂卫的保护下北迁幽州。

乱世出英雄,镇守北地的武将,见太子偏居一隅,既不建邦立国,也不平定中原,便开始蠢蠢欲动。

燕一带着燕魂卫,协助当时的幽州总督,平定边关叛乱,重筑北疆防线,又担心西洋和东洋那边的海岛国,趁势入侵中原。

便着令水师,遵奉大燕圣祖皇帝的遗诏‘禁海’。

部分水师并未上岸,一直隐于东海各岛,伽蓝与扶桑武士的动向,便是他们通报给燕魂卫的。

只是现下,海禁未开,伽蓝与扶桑武士却跑到了家门口,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东州的船,根本进不了明州港,大秦有船的也就那几大世家。”千月问道,“谁那么大胆,敢把伽蓝一行人带上岸?”

木森像根柱子似的立在一旁,默不作声。

周九如道:“是我叔外祖家的船。”

“什么?”千月既惊且怒,“这怎么可能?”

承恩侯孟檀虽有些拎不清,但他的夫人裴氏却很会审时度势。这两年,裴氏的娘家侄子——吏部尚书裴烨,与建元帝明争暗斗,已成水火之势。

她便以礼佛为由,深居简出。

千月蹙眉:“侯府的庶务,都是孟二郎主在打理,他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照道理,孟家的儿郎应该是建元帝最忠心的支持者。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周九如道,“船队出了海,天高海阔也是同样的道理。”

门阀世家对国家的概念,原本就非常模糊,他们仅有的那点世家风骨,又在四十八年的乱世风云中,为了家族能够延续下去,早已丧失殆尽。

“为了家族利益,莫说带几个扶桑人上岸。”周九如哼了哼,不屑地道,“就是带了什么东洋、西洋的军队过来,也不见得就是什么稀奇事。”

第四章 将计

木森把他查到的情况,也说了出来:“这次出海,孟家选派了孟世子的乳兄做为跟船的大掌柜,恰好这位乳兄的娘亲,又是侯夫人的陪房,原是裴家的家生子。”

“与裴家有关?难怪……”千月了然,抚了抚藏在腰中的软剑。

稍顿,又问:“那孟世子的乳兄,到底是自己贪财,还是受了裴尚书的撺掇?他这样引狼入室,有没有为他的主子想过?会给主子一家带来什么样的麻烦?”

周九如暗自嗤笑:“那就要问问,在我大舅舅的那位乳兄心里,孟家和裴家,谁才是他真正的主子?”

不管是门阀权贵还是富商巨贾,他们组船队出海,都是好几家人一起入份子合作。

人多力量大,即便船队在海上出了什么变故也不用怕,几家人平摊,风险就会降到最低,不至于倾家荡产,动摇家族根基。

世家大族之间,更是每代都有联姻,关系盘根错节。孟家和裴家既是姻亲,也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

主子们跟前得脸的奴仆,特别是家生子出身的陪房,其心思也是七弯八绕的,吃着主家的饭,念着旧主的情,也实属正常。

只不过,现在事情败露,孟家和裴家都不会让那位乳兄,再继续活着了。

真是可悲又可叹。

周九如向来凉薄,别人的死活只要不牵扯她的家人,她连半句话都不会多说。

但孟家不同,孟家是她的外家,孟家一旦有麻烦,带累的便是她母后的名声。

“公主,迟则生变。”木森瞅了眼外面的天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您看……我们是不是快点动身回宫。”

“回宫?不行。”千月一下子急了起来,“莫神医走时交待,这最后的一次药浴,乃是公主殿下康复的关键。不然,也不会选在端阳节的正午,阳光最烈的时候进行。”

“药浴之后的一个月,更是不能受一点寒意,这才刚过去三天。”她一边说,一边拽住木森到外面的回廊。

“你看,马上就要下暴雨了。”千月指着电闪雷鸣的天空,没好气地道,“你能保证,公主在路上不会淋雨受寒?”

木森点头。

“那也不行。”千月道,“我是公主的医女,但凡有一点风险,我就要阻止。”

木森抖了抖胳膊,甩开千月的手,道:“你能不能别这么急,圣上既派我来,便是有了应对之策。”

他四下扫了几眼,低声道:“这行宫有条秘道通往万佛寺,我们可以先去万佛寺安置,明日再回宫。”

“我哪都不会去。”

周九如站在门口,望着他俩道:“今日的刺客,不管是不是伽蓝一行人。过后,我要天下人都知晓,大秦的天寿公主在西山行宫静养,遭东州的伽蓝与扶桑武士行刺,危在旦夕。”

千月听罢,与木森对视了一眼,二人皆是一副了然的神情。

大秦立国不过五年,虽天下大安,却国库空虚,百废待兴。

裴烨与江南的门阀巨贾勾结,做起了海上走私的生意,不过两年时间,赚的盆满钵满。

有人探路,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建元帝为了打开海上贸易通道,就故意放纵着他们。

但是,此事有利也有弊。

年初,政事堂的几位辅政大学士,效仿前朝大燕,拟定了重开海上贸易的政令,却因裴烨与江南一系官员的反对,至今都未能实施。

木森道:“若无一定的契机,那些在海贸走私这一块疯狂敛财的世家,是不会同意开海禁的。因为谁都不愿意,把装进自家口袋的银子,再掏出来放入国库。”

周九如嘴角微勾,笑盈盈地道:“所以,我得留下来。”她得推波助澜,把这场风雨变成解除海禁的契机。

千月紧张地问:“公主想以己为饵?”

周九如点点头。

“可您的身体……”千月秀眉微蹙,刚想劝阻,木森拦住了她。

他们的这位主子,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一旦她决定了什么事情,就不会随意更改。

站在回廊里,望着乌云翻滚的天空,周九如心里沉甸甸的。

早上,听到马坳村的孩子,被狼咬的事情时,她便感觉此事有些不同寻常。

五月正是母狼孕育的好时节,山里又不缺吃喝,狼怎么会在这个季节,突然出来袭击人类?

定是有人用了什么方法,把狼特意引到了马坳村。

她吩咐木森:“你去找高总管,把禁军和行宫里的青壮奴仆,全部梳理一遍再布防!”

木森拱手应喏,转身离去。

“公主,那些与伽蓝同行的扶桑武士。”千月迟疑了片刻,轻声道,“会不会是扶桑国王太女……萧明月派来的?”

周九如敛眉,思忖半晌,道:“萧明月虽是北齐哀帝萧弦的女儿,但她自小长在扶桑国,对萧弦并没有多少感情。”

“以扶桑国目前的政治形势,她尚且自顾不暇,应该不会有精力派扶桑武士飘洋过海的来杀我?与她何益?”

千月道:“若不是她,同行的伽蓝又怎么解释?世人皆知,东州的伽蓝与扶桑武士有不共戴天之仇。”

周九如闻言一怔:“我怎么没想到这点。”

伽蓝的族人,死在扶桑武士刀下的不知凡几。在这个世上,能让伽蓝放下仇怨与扶桑武士结伴而行的,唯有萧弦。

可萧弦,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

二十七年前,统治鲁地多年的都督萧凯,在裴家宗子裴廉的扶持下趁势立国,建立了新朝北齐,世人称之为武帝。

萧武帝有两子一女,最小的女儿萧灵儿招了裴廉的次子——裴烨为驸马。

长子萧弘,性格软弱,才智平庸,若在太平盛世为帝,恪守中庸之道,做个守成之君也未尝不可。

可他错生了时代。

处于那样一个藩镇割据的乱世,他的平庸,似乎早已注定了他悲惨的结局。

次子萧弦常年驻守东州,和邻邦的扶桑国女王秀恩爱,生下了一对儿女。

长女萧明月,被扶桑国女王封为王太女,一直带在身边教养。

儿子萧鹏满了三周岁后,就被萧弦遣人送回到萧武帝身边,美其名曰‘代父尽孝’。

彼时,周宸和萧剑东征西战数十年,为北齐立下了汗马功劳,并称为“北齐双璧。”

原本是萧武帝最为信任倚重的臣子。

后因宰相裴廉,多次向萧武帝进言:“天子宁有种乎?兵强马壮者为之尔。”

第五章 往事

开始,萧武帝并不在意,但是听得多了,心下也难免起了怀疑。这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君臣之间的罅隙,便会越来越大。

再次出征,周宸和萧剑用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拿下了素有‘五省通衢’的徐州,胜利的消息传入北齐都城,百姓跪地欢呼!

见此情景,裴廉再次进言:“鲁地百姓只知‘北齐双璧’而不知陛下您啊。”

萧剑是萧武帝的族侄,也是周宸的义兄。

他与周宸始于微末的患难之情,征战中的袍泽之谊,在彼此的心里早已长成了参天大树,外人是很难撼动的。

若是年轻时候的萧武帝,自然是不会把这二人放在眼里。

但如今,他已是垂暮之年,太子又过于平庸。

周宸和萧剑不止武能纵横天下,其二人自幼受教于大儒孟柘门下,文采也很风流,确实是惊才绝艳之辈。

即便裴廉不挑拨离间,萧武帝对这兄弟俩的忌惮,亦然随着‘北齐双璧’的威望,也是日益俱深。

最后,竟到了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的地步。

他问计裴廉,庆功宴上演了出‘卸磨杀驴’的好戏。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赐封萧剑为东宁王,封地闽州;周宸为西宁王,封地肃州,并让二人携同妻儿,三日之内起程。

不但封王还给封地,看起来真是泼天的富贵。

可天下谁人不知,自大燕圣祖皇帝崩,燕太子非但未能承继大统,反而被迫北迁幽州,郁郁而终。

他在世时,北疆和东南沿海的各部势力,只听从他的召令。

他薨逝后,表面上所有的势力都归于幽州总督卫韩统辖,实则大部分地方一直都是处于半独立状态。

各地官员自己任命,边关贸易收取的租赋用来供养地方军队,根本不受中原任何势力的招揽和辖制!

萧武帝的这番封赏,实则是把‘北齐双璧’逐去原本就不属于北齐管辖的地方当王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在借刀杀人。

何况当时已近冬月,周宸的妻子孟嵩怀有七个多月的身孕,长子周祚也不过五岁,天寒地冻,妇孺幼儿根本不宜远行。

生在乱世,谁手握重兵,谁的拳头硬,谁才能有话语权!

周宸统兵多年,不是没有反抗的能力,但裴廉靠着与孟家姻亲的便利,控制了孟柘夫妇,他不敢兵行险招。

倒是孟柘,明知女婿一家此去肃州路上凶险,反而劝周宸早日离开。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以你的身份和能力,此去西北,算是一个置死地而后生的大好机缘!”

“若能平安到达肃州,以你真实的身份,迟早会接管北疆。到时,抓住时机,便可以北制南,逐鹿天下!”

……

西行的途中,幽州总督卫韩接到燕一的传讯,遂派儿子卫牧带了骑兵营前去护送。

周宸身边除了保护他的燕魂卫,还有孟卢两大百年士族豢养的死士,故而萧武帝的追杀,最终还是以失败落幕。

但是卫韩的介入,却让周宸的身世,很快大白于天下!

裴廉后悔不迭。

原本想着,就算在路上杀不死周宸,等到了肃州,那河西之地,乃是他裴家的地盘,周宸一家人的死活都在他裴家的掌控之中。

谁能想到,这人竟然是燕圣祖的曾孙,原本的借刀杀人之计反而变成了纵虎归山。

既然已经得罪了,裴廉心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他以裴氏宗子的名义,调集了裴家祖上留下来的护族暗卫‘青锋’,对周宸一家子进行沿途截杀。

不愧是裴氏的宗子,心思缜密,手腕狠辣,不仅挟势弄权,还想斩草除根。

十一月十五那天,天降飞雪,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

打斗中,孟嵩所乘的马车被刺客劈成两半,她被甩出车外,掉进了石崖下的深潭,肚子撞在了水中的大石头上。

……

孩子早产,虽勉强保住了性命,却也与正常的婴儿有很大的不同。

到了肃州后,周宸张榜,找了好几位远近有名望的大夫来王府会诊。

都说这小女婴不但脑有疾,还寒气入体,即使小心呵护着长大了,也极有可能是个痴傻儿。

这是周宸与孟嵩期盼已久的女儿,虽说天生不足,但只要孩子还活着,对他们来说,便是莫大的安慰。

何况,孩子眉心一点红,长得就像仙家身边的道童,很是灵秀,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痴傻儿。

夫妻俩斋戒十天,准备黍稷,牺牲和礼器祭祀先祖,希望女儿能够得到祖宗的庇佑,祛病消灾,福寿延绵!

“……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周宸为女儿取名‘九如’,封号‘天寿’。

……

三年后,周宸在甘州布防,救了游方高僧浮云大师。

这位大师得知西宁王府的小郡主,病魔缠身,便又向王府引荐了一位来自药神谷的莫神医。

此后,周九如的小命总算有了保障。

两年后,她在浮云大师每日诵念的心经中,逐渐有了记忆,且还捡了便宜,多了一世。

只不过这些记忆,因为脑疾的缘故,总是出现断层。

在周宸收拢辽东兵权,用心开拓边疆,大刀阔斧地整顿各处关防的骄将惰卒时,萧弦在扶桑国女王的唆使下,回到了北齐。

他杀死自己的兄长,并把两个侄儿囚禁起来不给饭吃。两个孩子饿的受不住时,就互相咬对方手臂上的肉吃。

在见到两个孙子死后的惨相,萧武帝一口气没上来,当场就气绝了。

北齐武帝大丧,萧剑急匆匆从闽州赶回。

萧弦下令封锁城门,命卫军全副武装上城墙。

他拉满弓,搭上箭,站在青州的城墙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萧剑,傲慢地问道:“你还想从萧氏这个姓氏里得到什么?”

……

萧弦登基,把东州分封给了自己的女儿。

对内苛税猛增,搜刮的钱财和珍品,还有一些孤本书籍,就用船运到东州,引起了鲁地百姓和天下有志之士的不满。

萧剑与周宸,趁势邀请各地掌兵的领主,开始讨伐萧弦。

在兵临城下,出逃无望的情形下,萧弦带着刚满十岁的儿子萧鹏,走进了宫中的藏书阁自焚……

“那场大火,给中原文化带来了毁灭性的浩劫,是天下所有读书人的恶梦。”

周九如的外祖父,大秦的文国公孟柘,说起此事,便深恶痛绝:“萧弦此人,通夷卖国,绝我华夏子孙的传承,罪无可恕!”

第六章 争执

西山行宫外,大约三十多个背着弓弩的黑衣人,正迅速赶往不远处的一座山林,在那与另一队人马会合。

几个领头的指着地图,互相商议了一番,确定了各组进攻竹林的方位,便又快速隐没于山林。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

狭长的山洞里,一位身着黑衣劲装的青年,正向背对他而站的蓝衣女子说道:“伽蓝,裴二郎主的人已经赶到了,等雨下起来,我们就可以行动了。”

伽蓝闻言,转过身来,三十左右的年纪,弯眉细眼,长相看似温柔。可她整个人站在那里,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凌厉之气。

“原田,与其掳人,不如直接杀了那个小病秧子。”

“不行。”

被称作原田的黑衣青年,神情颇为不满地道:“我们此行的目的,是掳走天寿公主,用她来交换公子鹏。要是杀了她,茫茫中原,我们要去何处寻找公子鹏的下落?”

“况且,你嘴里的这位小病秧子,那可是大秦皇帝最疼爱的女儿。我们掳走她做人质,不但能换回公子鹏,甚至可以争取更多的利益。”

伽蓝听罢,沿着山洞走了两转,道:“依我看,不如绑了宁王的女儿。当年那场大火,是萧剑带人扑灭的,要是小公子还活着,他肯定知道内情,说不定就是他把小公子藏了起来。”

原田默了片刻,道:“萧剑贵为大秦的宁王,绑他女儿,岂是说说这么简单?若不是碰巧得知,天寿公主在这郊外行宫静养,我们也不会有今日的行动。”

“伽蓝,”他语气很是诚恳,“机会难得,你就别再节外生枝了,就依裴二郎主的计划行事。”

“我怎么节外生枝了。”伽蓝冷哼道,“父债女偿,天经地义。我没机会杀周宸那厮,就用他女儿的血来祭奠主公也不为过吧?”

原田牢记萧明月的吩咐,找到公子鹏才是重中之重,坚决不同意伽蓝的杀人计划。

“女王病重,太女殿下的处境堪忧。”他道,“若此时杀了天寿公主,定会引起大秦对扶桑用兵。反对太女殿下的那些人,便会不遗余力地煽动各部,废黜殿下。”

“大秦兵力虽强,却只能在陆地上称雄,他们连水师都没有。”伽蓝语气略带了几分嘲弄,“怎么用兵?从海上飞过去吗?”

原田觉得伽蓝实在是健忘,但他也不想提醒,以免伽蓝想到她的族人曾被扶桑武士屠杀的场景,陡增仇恨。

早在大燕内乱时期,扶桑武士便自发地组织起来,多次劫掠东州与中原的沿海居民。想趁乱,在中原占得一席之地,又或者抢了东州的贸易坊。

结果呢?

中原乱了几十年,他们扶桑武士前赴后继的想尽了办法,还是没能上岸,倒成了名副其实的海寇。

前朝大燕未曾撤走的水师,一直隐匿于东海各岛。

不然,大秦的门阀与富商组建的船队,光靠自家养的护卫和请的江湖游侠,又如何能够对付纵横海上的扶桑武士?

“你忘了。”他提醒伽蓝道,“闽州的宁王世子旗下,有两艘当地门阀捐赠的战舰,他经常为那些世家护航,对于东州,甚至我们扶桑的那片海域熟悉至极。”

大秦若想组建水师,随时都会有。

“只不过……”原田迟疑了下,瞅着伽蓝,又道,“大秦水师建立之时,便是东州回归之日。依我看,你不如趁早毁掉贸易坊。”

“你说的轻巧,毁掉贸易坊,我的族人吃什么?”伽蓝面如寒霜,“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管别人的闲事?”

“好好想想你自己吧?一旦那个女人死了,登上王位的不一定就是你的太女殿下,说不定是她的丈夫直鹿。”

“我知道直鹿君觊觎王位已久,但只要太女殿下不变革,维持现状,他就不敢怎么样。”

说罢,原田望了眼外面整装待发的手下,面色一肃道:“伽蓝,此次中原之行,虽交由你负责,但我也不能放任你一意孤行。”

“我不能枉顾他们的性命,我答应过他们,要带他们回家。”

扶桑国是一个部落制的国家,直鹿是女王的亲外甥,家族势力庞大,掌控着扶桑的财政大权,却又与掌管地方的氏姓贵族一样迂腐保守,极力反对变革。

萧明月想效仿中原的政治制度,建立一个中、央、集、权、制的国家,没想到,最大的阻力不是扶桑畿内的豪族幕府,而是自己的夫家。

“原田,别怪师姐我没提醒你,既便是不变革,现状又能维持多久?”伽蓝道,“你觉得现在还有几个部落会听王室的召令?”

原田面色一沉。

伽蓝继续煽风点火:“可惜了,你一个宫廷侍卫统领的武力值再高,也挽救不了扶桑的政治走向。”

原田心道:正因为如此,太女殿下才会派他来中原找回公子鹏。

有公子鹏在手,驻守东州的萧弦旧部,必然会支持太女殿下,手里有兵,遇事才不会慌。

届时,不管是谁,不听话就打,打得他们乖乖听话就是了。

伽蓝与原田一起长大,一看他这副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片刻,她叹了叹,道:“你我二人自小学习中原文化,熟知中原的历史。你当知晓燕圣祖的改革,虽集中了权力,改善了百姓的生活,却也削弱了各地门阀的势力。”

“正因为如此,她才会死,中原才会陷入长达四十八年的内乱。”

“如今的扶桑,以直鹿为首的四大贵族,分掌国家的财政、军事、外交、祭祀。彼此之间勾心斗角,利益纷争越演越烈,与地方上的氏姓贵族也是矛盾重重。”

“太女殿下无权无势,既没燕圣祖的雄才大略,身上又流着一半中原血统。那个女人活一天,她就平安一天,一旦那个女人死了,她就危险了。”

第七章 击杀

“原田,”伽蓝语重心长道,“你若真想她有个好结局,就劝她效仿当年大燕的太子,这辈子最好别当王。”

“表面看来,燕太子龟缩幽州,苟延残喘十几年,郁郁而终。实则,中原内乱将近五十年,北狄人的铁蹄至始至终都未能踏入关内。”

“这说明了什么?”

他不登基为帝,任何一派势力都不会对付他,他若为帝,那些反叛势力就有借口联合起来对付他。

富饶的中原被战火弥漫,打得十室九空,荒漠的北境却可以安居乐业,这都是燕太子的功劳。

“什么天命所归,周宸那厮……”伽蓝不屑地道,“能够平定天下建立大秦,不过是沾了祖辈积累的荣光而已。”

原田没想到,伽蓝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转而一想,以伽蓝对萧弦的情意,她大概也希望萧弦的儿女,都能够平平安安。不然这回,也不会放下前嫌与他们一同来中原了。

“倘若萧国主还在,说不定我们太女殿下就成了这片土地的主人了。”原田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不甘。

“你给我闭嘴!”伽蓝睨着他道:“要不是那个女人贪得无厌,一会儿要船、要银子,一会儿又要书籍、要匠人。最后竟然异想天开,想要东州岛。”

“主公又怎么会触犯众怒,落得一身骂名。”

萧弦在藏书阁自焚,毁了上千卷的典籍,引起了中原读书人的共愤,他们把萧弦的石像雕成跪姿,受世人唾骂。

原田心道:谁让萧国主只喜欢我们女王,对我们女王有求必应。不过,为了接下来的行动可以顺利地进行,他还是软和了语气。

好言好语地开解伽蓝:“师姐,萧国主和我们女王,那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们的事情,不是旁人可以置喙的。”

“天寿公主是杀还是掳?你可得想清楚了。”原田道,“她死了,我们便再无退路。”

“周宸当年何曾给过主公退路。”伽蓝疾言厉色道,“先是答应放主公离开,待我们的船到了青州码头,他却背信弃义,不但不放人,还要赶尽杀绝,害的主公死后都不得安生。”

“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伽蓝咬牙切齿道:“我要让那厮也尝尝心痛的滋味。”

原田闻言,无奈一叹,最终放弃了劝说。

他就知道,只要一提起萧弦,伽蓝的情绪就会失控,完全没有了往昔掌管东州贸易坊的冷静与睿智。

为今之计,也只有全力以赴,只要他先抓住天寿公主,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申时末,外头的风似乎更加猛烈起来。

雨滴,簌簌落下,砸在竹林中间的石子路上,泛起一圈又一圈地涟漪。

身着轻铠薄甲的侍卫们,双脚有力地踏行过后,路面顿时浑浊一片。

竹风阁院门紧闭,四周都是禁军把守。

为减少不必要的伤亡,周九如让千月把院内服侍的宫侍召集起来,吩咐她们不要随意走动,去后院的厢房找地方躲起来。

竹林大阵开启后,通往竹风阁的路也发生了变化,原本的林间小道没有了踪影,变成了一座横卧湖面的拱桥,易守难攻。

对于生死,周九如虽早已看淡,但她却不甘心如记忆中的那一世,人为地意外死亡。

她想好好的活着,活到儿孙绕膝,无疾而终。

千月出去检查了一圈布防,回来颇有几分后怕地向周九如说道:“从武技路数上来看,除了三十几个扶桑人,还有一帮死士,他们身法走位奇特,出刀迅速狠厉,擅于隐匿偷袭。”

“只要出手,便刀刀见血,招招要人命。”千月比划了一下,“正面交锋时,防守的两组禁军,在弓箭手的掩护下,竟然没一个能活下来。”

“幸好四木带过来的援军也厉害,引着禁军组杀阵,只要刺客攻过来,他们便前赴后继的碾压过去,阵形不散,伤亡也减少了。”

“只是这些援军……”千月目露疑惑,“所使用的武技根本不像是宫中禁军的路数,他们每个人都包着头不说,脸上还戴了个罗刹面具,捂得还真严实,看不出什么端倪。”

离这最近的西山卫,发生这么大的事情,直到现在都没个人影儿。这些面具侍卫又是打哪冒出来的?

周九如听罢,沉吟道:“绝不会是宫里的禁军。”

建邺城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裴烨。父皇既然想瓮中捉鳖,就不会派禁军前来。

她将目光转向千月,不知怎么就想刺激刺激这丫头。

“可惜了我们的千月姑娘,辛苦研制出的灵丹妙药,此刻竟然全无用武之地。”

不管什么药,下了这么大的雨,都不会有太大的效用,万一伤了自己人,得不偿失。

千月拧眉,郁闷的不行,咬着后槽牙道:“这帮龟孙子,倒挑了个好时辰。”

周九如心想:用计调走她身边的医女和贴身侍卫,又在下暴雨的时候冲进行宫杀人,这点掐得刚刚好,绝对是挑好了时辰。

看样子,有玄学高手在背后卖弄聪明。

“没想到,吾一介病秧子,竟这么招人惦记,从出生到现在,就没个消停。”周九如自嘲道。

千月愤然:“伽蓝仗着自己是东州的土著,霸着圣祖皇帝辛苦筹建的贸易坊不说,现又与扶桑人勾结来行刺公主,其心可诛,这女人不能再留了。”

“你放心。”周九如道,“海禁一开,东州贸易坊自然就收回来了,至于伽蓝,既然来了,我父皇又怎么舍得放她走呢?”

雨越下越大,刺客被阻在桥上,渐渐地急躁起来,他们必须要在暴风雨结束之前,带走院子里的人。

一时之间,双方都杀红了眼。

刀剑相撞,带起一道又一道的血雾。空气中充斥的血腥味,连院内的周九如都能闻到。

她忍不住干呕了两声,千月劝她别站在回廊了:“公主,外面湿气大,咱们进屋去。”

周九如依言,转身正准备进屋。突然神情一变,她自小修行,意念强大,即便被浮云大师封印了一半的灵力,她的感知也比大多数习武之人灵敏。

千月刚想问,周九如食指竖在唇上,示意她别出声,有人进了院子。

第八章 迎客

院门咿呀一声就开了,是个女人,武道六阶的修为。

“没想到,堂堂大秦嫡长公主,竟然是这般的小家子气,有客自远方来,非但不起身迎接,反而关门闭户。”声音娇媚,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不用看就知道是伽蓝。

声到人到,一道蓝色的身影,手持弯刀,直奔周九如的咽喉。

千月提剑,挡住了伽蓝劈砍过来的弯刀。

两人你来我往,十几个回合后,千月便落了下风。伽蓝逮住机会,再次拿刀冲向周九如。

周九如脚步轻移,堪堪避过。

“你会武?”伽蓝有些意外,出刀却更加迅速凛冽。

这次,周九如没躲,两个黑影闪了出来。

一个长鞭甩过来缠住了伽蓝的弯刀;另一个腾空一跃,双腿在空中虚实相叠的踢向伽蓝。

待她收腿停下来,伽蓝的身影微微一颤,仿如被大风折断的树枝,咔嚓一声瘫倒在地。

千月麻利地搬了把玫瑰椅出来,周九如掸了掸了衣袖,稳稳地坐下。

黑中泛蓝的凤眸,睨着伽蓝,漫不经心地道:“起来吧!大秦乃礼仪之邦,既是贵客来临,又何须行如此大礼?”

伽蓝听罢,喉咙里的腥甜,再也没能忍住,喷溅了一地。他们潜入行宫附近,蹲守了一天一夜,明的暗的都查探的很是清楚。

除了行宫固有的禁军,小病秧子总共带了三十几个侍卫,有一半的侍卫跟那个叫乐水的用剑高手,还有一个医女,去了马坳村,被困在那里,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

怎么现在又多了两个影卫,还有刚才涌出来阻击他们,戴罗刹面具的武师,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些人到底是打哪冒出来的?

“臭丫头,不要……得意的太早,早……早晚,我会杀了你。”伽蓝一句话说完,像是使尽了全身的力气。

趴在地上,急喘了数口气,仍是动弹不得。

“这世上还有你这种胸大无脑的?”

千月看着她,鄙夷道:“这外面的竹林就是个大杀阵,如果不是公主殿下故意放你们进来,你们连半步都靠近不了,更遑论进这竹风阁的内院?”

伽蓝挣扎了半天,刚撑着想站起来,听千月这么一说,又猛的跌了回去,痛得全身打颤。

不过输人不输阵,她勉力抬头,紧盯着周九如,细长的眸子,难掩杀机。

这小病秧子长得还挺耐看的。坐在那里,像个人畜无害的瓷娃娃,唯有那双凤眼,邪气的很,黑中泛蓝,多看两眼,便有种被吸进碧潭的感觉,令人浑身发寒。

“你不过是个仗着命好,依靠着父母护持的病秧子罢了。”她不甘地说道,“今日之辱,我伽蓝暂且记下,来日必当百倍奉还。”

原以为能够掌管东州贸易坊的女人,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现在看来,外强中干,不过尔尔。

周九如不免有些意兴索然。

千月冲着伽蓝“呸”了一声,忍不住怼道:“等你有来日的时候再说吧!”提剑正要向前,忽见一道黑影飞身进来,随手一抛,眼前顿时一片青烟腾起。

天真天行连忙捂住口鼻,护着周九如后退了几步,烟散,地上的人也不见了。

千月气得跺脚:“这行宫里的人,也该好好整顿了。”

打一开始,刺客就直奔这行宫最不显眼,并被竹林围绕的只剩一条小路的偏僻院子。他们对行宫里的布局,了如指掌,像是来过很多次似的。

以狼咬伤孩子的事情作为引子,先把公主身边得用的人手调开,再趁着下暴雨时,入宫杀人。

可惜,他们运气不好,原本的势在必得,变成了自投罗网。

酉初,雨停了,峰峦叠翠的山林,沾染了一层层浓浓的暮色。

高总管神情凝重,领着一帮宫人,救治受伤的侍卫,清理打扫场地,在院外不停地忙乎着。

几株石榴花已红消香断,血的腥味夹杂着山间草木的清香,飘浮在院子的周围。

晚膳时,周九如总感觉血腥味就在鼻翼间萦绕,对着满桌子的时令蔬菜,她一口也吃不下。

见主子神情怏然,千月去小厨房熬了一碗白粥,就着一碟凉拌小青瓜,哄着她吃了小半碗。

戌时末,院子里传来了一阵躁动,门口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请安声。

窝在锦榻里的周九如,顿时来了精神,忙从榻上爬了起来,就见身披玄色暗竹纹薄锦斗篷的俊美郎君,提步踏进了屋子。

如墨的发梢还滴着水,显然是冒雨过来的。

千月连忙上前,行礼问安。

来人脱掉外面的斗篷,朝千月随手一抛,上前一把抱住了周九如。很快又松开,退后一步,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其没有受伤,幽暗深邃的凤眸,稍微柔和了几分。

他责怪道:“天寿,我不是叫木森护送你回宫吗?谁给你的胆子留下来的?”

“阿兄,”周九如嘟了嘟嘴,不满地道:“你一来就凶人家,要不是天真和天行护卫的及时,你现在可就没有妹妹啦。”

语罢,眼泪就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太子周祚一看妹妹哭了,顿时有些慌了神。

连忙解释:“我这不是担心你吗?你不去万佛寺,西山行宫离建邺城也就大半天路程,快马一会儿就到了,你擅自作主迎敌,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曾想过父皇母后的感受?”

“你知道我一向很惜命的,没有一定的把握,绝不会冒险。”周九如边说边扯起太子宽大的衣袖擦眼泪,顺便还擤了一把鼻涕。

太子长眉紧紧地拧起,轻斥道:“木森若不来,你有什么把握?难道你还想自己出手不成?”说罢,见妹妹神色没有半丝悔过,反而一副你说对了的模样。

顿时有些无奈地摇头,“大长老是怎么交待你的,在没有入道境,成为宗师之前,最好不要动用灵力,除非你想疯癫一辈子。”

周九如见太子真的生气了,立刻作委屈状,抱着太子的胳膊摇了又摇,亲昵地道:“阿兄,我知道了,所以我并未出手,不然,那伽蓝也不会跑了。”

太子已经无语了,睨着她似笑非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放走她的。”

第九章 处罚

他这个妹妹啊,长着一副柔弱无害的小白兔模样,其实心性最为坚韧好奇,从不知害怕为何物。

不然,她也撑不住这七年多来,每月一次的药浴,每次相陪,他都担心她会活活痛死。

如此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一个人,现在装乖、扮可怜,不过是避重就轻,不想听他唠叨。

“下次别再淘气了。”太子语气软了下来,揉了揉她的头发,“出宫的时候,阿娘一再交待,要以你的身体为重。你看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去睡觉?”

周九如道:“这不是等你吗?平时早就歇下了。何况千年和乐水去了马坳村,直到现在都没回来,我很担心她们。”

白嫩的小手紧紧地拽住太子的衣袖,扭来扭去,就是不肯离去。

千月在一旁看了,觉得她家主子像是跟太子的衣袖有仇,那两只袖子不是被她擦了鼻涕,抹了眼泪,就是被她揉搓成一团,简直不忍直视。

要知道太子可是有洁癖的。

其实太子也是强忍,见她说完话还站在这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凤目便划过一抹了然,“我会派乐山带人去接应她们,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立刻去休息,剩下的事全都交给我。我保证,你一觉醒来就能看到乐水和千年了。”

乐山是乐水的兄长,也是东宫的侍卫统领,有他接应再好不过。

达到了目的,又见太子面有不豫之色,周九如连忙乖巧地点了点头,临走还不忘交待:“阿兄,是我叫乐水和千年去的马坳村,待她们回来,你可不准责罚。”

太子听了,却不以为然,位尊者有菩萨心肠是好事,倘若一味的心软,早晚祸至而不自知。

今日,若不是木森带了万佛寺的武僧赶过来,光凭西山行宫的那些侍卫与竹风阁外围的竹林阵法,根本挡不住这帮刺客。

这样也好,父皇想开海禁,正缺一个挑起此事的契机。

周九如从盥洗室出来,坐在镜台前,千月替她散了发辫,还没开始通头发,就见她很不淑女地张着小嘴,接连打哈欠。

“公主,你都困成这样了,太子殿下让你休息,你怎么还依依不舍的?”千月凝声问道。

周九如道:“刺客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把千年和乐水困在了马坳村。这么长时间,她们都未能脱身。”

说着叹了叹,“就算今晚能赶回行宫,一顿板子也是免不了的。我故意拖延时间,就是想让阿兄顾虑到我的心情,等下责罚她们的时候,能少打几板子。”

说罢,打着呵欠向床边走去,掀开大红底丹凤朝阳刻丝薄被就把自己给裹了进去。

一下午的精神都处于高度集中,现在松懈下来,简直是又困又累。

见主子困成这样,千月心疼的不行,连忙整理好被褥,拉上金线绣花的粉红色鲛绡帐子,提着宫灯离去。

前院,高总管不顾雨后青石地板的湿冷,领着五六个宫人狼狈地跪在那里,不停地磕头,有两个年龄小点的吓得抖成一团。

太子站在回廊,唇角紧抿,那如刀子般锋利的目光,不停地在他们颤抖的身上来回睃着。

默然良久,喊道:“来人,把高总管杖责三十,留职察看。其他人杖责三十后连同家人一起发卖到西北的矿区。”

为了几两银子,就把行宫的情况透露给打听消息的陌生人,这种不忠不义的奴仆,死都不足惜。

“殿下,饶命……饶命啊……”话还未落,侍卫们一拥而上,用布塞住了他们的嘴,全部拖了下去……

小安子提着食盒,轻手轻脚地进了屋,沐浴后的太子散着头发,坐在书案前,闭着眼眸,手撑着下颌正在小憩。

他轻声唤道:“殿下,这粥和炊饼都是千月姑娘亲手做的,庄子里的食材很简单,都是些时令蔬菜,胜在干净新鲜,你先垫垫肚子,挡一挡饿。”

公主不吃荤菜,小厨房里都是清一色的绿色蔬菜。

太子倏地睁开眼眸,沉声说道:“天寿已安睡,你吩咐下去,院子里动静小点,别闹着她。让人守着路口,等乐山他们回来,赶紧的过来禀报。”

“是。”小安子应了一声,脚步轻盈地退了出去。

次日卯时,周九如一醒来,便问千月:“千年和乐水回来了吗?有没有受伤?”

“都是轻伤,不过回来后,又被太子殿下赏了三十板子。”千月边说边服侍周九如更衣。

“有人炸毁了进出村子里唯一的那座桥,乐水她们在村民的帮助下,做了好几个竹筏过河,无奈暴雨过后,河水湍急,还冲走了两个侍卫。”

“大家没办法,最后在老猎户的带领下,盘山绕了一大圈到了亥时才回来。”

宫侍捧来银盆、巾帕等洗漱用品。千月待周九如洗漱好,便帮她梳了个简单的垂练髻,红丝带缚之。

“你跟小安子说一声,那两名失踪的侍卫如果没能找回,每户给二百两银子,由我们太初宫支出。”周九如朝她叮嘱道。

千月屈膝应了声是。

周九如又道:“还有这两天,就让乐水和千年好好休息,不用急着上前伺候,养伤要紧。”说罢,脸色莫名阴沉了下来,一股绵密令人窒息的气息,从她身上溢出。

好好的,怎么又发脾气了?

难道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千月有些不解。

没等她开口问,周九如就示意她先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千月被她骇人的气息压得透不过气来,听了这话,连忙告退。

走出门外,才豁然明白。

是那座桥啊!

怪不得自家主子杀气腾腾的。

第十章 矛盾

马坳村地形奇特,站在山顶上看,三面环山,中间的那一块平原恰好像一匹奔腾的骏马。

马头是上坳,马腹是下坳,马尾就是一条水流湍急的河,河上修了一座连通外界的石桥,也是外界进村的必经之路,还是前年建元帝命工部都水司督造的。

可就在昨日,这座差点熬尽工部官员的脑汁建起来不到三年的石桥,竟然在京都大营西山卫的眼皮子底下被炸毁了。

炸毁这么牢固的一座石桥,那得多少火药。

要知道火药在民间是明令禁止使用的,就连爆竹坊都必须是在官府注册,获得批准后才能生产。

除了裴烨一系的门阀党,周九如实在想不出,刺客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又人生地不熟的,能从哪儿弄到份量足够炸毁一座石桥的火药?

可叹泱泱中原,任何时候都不缺内贼。

五十三年前,燕圣祖御驾亲征,决战的紧要关头却被自己人出卖,误入埋伏断了后援。

燕圣祖一死,大燕四分五裂。自己人打自己人,好好的亭台楼阁,毁于一旦,庄园瓦房,打成了一片焦土。

为创盛世,辛苦建立起来的民生律法,未等全部实施,皆推翻恢复旧制。

门阀世家敢把家族利益与个人利益,置于国、家利益之上,所依仗的不过就是他们祖宗的遗泽,他们的荣华富贵,大多得益于他们的姓氏。

故认为,这千年世家,百年王朝,天下如若离了他们的治理,百姓必会离散,皇朝也将不固。

所以他们对当朝天子并没有多少敬畏,反而更忠于他们自己的家族。

周九如窝在马车里,想着这些糟心事,越想越没精打采。无聊之极,推开窗子,想找太子聊聊。

可太子的情绪,明显比她更糟,全身气势大开,如一柄急待出鞘的宝剑,凛冽森寒。

侍卫们都不敢靠得太近,只得远远的跟着。

阳光透过棉絮般的云层,化作缕缕金光洒向山野大地,漫天的云海显得触手可及。周围除了马蹄声和车轮滚动的声音,竟然一片静谧!

队伍由远及近,缓缓而过,田间地头,百姓们正在有序地忙碌着,趁着雨后晴好的时节,插种秧苗。

听见马蹄声和车轱辘声,有百姓好奇,做事的间隙抬首瞄了一眼,又继续伏身劳作。

陌上,几簇野蔷薇花开得正艳,迎风招摇,让原本清宁的乡野,沾染上了几分初夏的喧闹。

初夏的田野,一切都得到了新生!周九如凝神细思,若把门阀世家比作姹紫嫣红的春光,那么大秦朝,就是即将升起的烈烈夏日!

春光再好,也必会褪尽,而夏日终将猎猎登场!

建元帝虽是军武立国,又定国号为秦,但在治国理政方面,却颇具大燕圣祖的遗风!

这位周家老祖宗亲笔所书的《治、国、策》,建元帝研读了无数遍,心里也非常清楚,一个国、家想要长久稳定,并不在于那些世家大阀,而在于底层的百姓能否安居乐业!

书中提出的变革方案,倘若能真正实施下去,大秦再创盛世辉煌,指日可待!

只是《治、国、策》的很多变革方案,都因触及到门阀的利益,削弱世族对国朝政治经济的掌控,而被迫停滞不前。

建元帝以天下初定,百姓安居乐业为首要,强行把土地改革推行了下去。

就因这土地改革,皇权与门阀之间原本还算平和微妙的关系被打乱了。

现在的大秦政事堂,每有什么新的政令,裴烨一系的官员能拖就拖,能不执行就不执行,这让建元帝很是恼怒。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文国公孟柘,身为建元帝的老师兼岳丈,担心建元帝冒进,苦苦劝导:“事急则败,事缓则圆,凡事不可操之过及,更不可妄起杀戮。比起用强权手段推进治国策,引起门阀世家的怨愤与底层百姓的不安。

不如找出世族与寒门之间的那个平衡点,循序渐进,起到一种春雨润物无声的有力渗透,逐步落实吏治改革,力争实施新政,稳中求变!”

大秦朝中多派系,生死荣辱全系天子一身的寒门,认为文国公的观点过于中庸。

周九如也觉得,外祖父的态度实在是温和了些。

这两年推进的土地改革,不论是开荒承包,还是按人头、按户分配,能够在门阀的反对中推行成功。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中原离乱几十年,人口急剧下降,人少而地广。

倘若不能改变各地门阀权贵的圈地,不能改变门阀世家是民间实际势力的垄断者这种状况。

那么,接下来的社会矛盾,必将会影响整个朝局,成为大秦新一轮的动荡。

所以国、政改革,迫在眉睫。

建元帝一登基,便加开了恩科,明确了科举之制,分科分类,从全国选拔人才。却又因顾忌门阀,并没有明文废除世族的举荐制。

皇后的堂弟,承恩侯府的三郎主孟光峻,从小痴迷工造,被齐州世族卢氏举贤不避亲,推举他到工部所辖的军器局改良武器,屡立奇功,现已擢升为工部侍郎。

裴烨为首的门阀党,又以此为由,诬蔑建元帝身为天子,却以权谋私,重用外戚。

大秦军队增添了募兵制,其中有些卫所又分义务兵和志愿兵,大大削弱了门阀权贵对兵权和地方上的影响力,进一步激化了君臣之间原有的矛盾。

“这次的行刺事件绝非偶然。”

靠着马车的车壁,周九如眯着眼,小声揣测道:“如果仅仅只是门阀党里通外敌,想再一次试探皇权的底线。那伽蓝与扶桑武士实在没必要飘洋过海的来中原,肯定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千月听罢,出声打断道:“公主,你就别在这胡思乱想了,有圣上和太子看着呢。”说着,从旁边的小阁子里抽出一本书,“你要是觉得车里无聊,我给你读会儿书。”

“不用。”周九如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身子,“我想休息一会。”

她坐的马车虽说经过特殊的改动,行得还算平稳不震晃,可这是山路,坐久了照样不舒服。

千月拿了个大红冰裂纹的迎枕,垫在周九如脑后,又调整了一下她的睡姿,让她睡得更安稳。

第十一章 遗憾

望着周九如熟睡的容颜,千月眼中有掩饰不住的笑意,这最后的一次药浴,非常成功。

以后,公主就再也不用承受经脉撕裂的疼痛了。

一直以来,凡事只要涉及周九如的身体安康与否,她就变得非常固执,不愿意变通。

她与千年,还有千碧千柔她们都是燕魂卫收养的孤儿,垂髫之龄就被送到周九如身边了。

身为大秦公主殿下的医女与伴当,这么多年相伴下来,她知道公主为了能够活下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经受了怎样的痛苦。

现如今,看到自家主子终于脱离了苦海,除了高兴,她还有满满的成就感。

……

回宫后,太子直接去了勤政殿。

周九如不想风尘仆仆的去见孟皇后,就先回了太初宫,好好的梳洗了一番,然后对着镜子,左看右看。

一袭粉蓝交领襦裙,粉底绣白玉兰花的单鞋,头发梳了双平髻,未簪钗环,只用粉色珠带缠绕,整个人都焕发着清新淡雅的气息。

是阿娘喜欢的风格,周九如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带着宫人前呼后拥地上了步辇,前往坤宁宫。

沿着漫长幽深的宫道,行了大约小半个时辰,步辇停在了一处庄严肃穆的宫殿前。

迎着阳光,正殿的牌匾上坤宁宫三个字,闪烁着五彩金光,自有一番威仪凛然的气势!

坤宁宫的女官素心,领着六个宫女早已等候在宫门前。

看到周九如坐的步辇临近,她连忙迎了上来,一脸庄重的见礼:“下官给公主殿下请安!”

“素心姑姑,快免礼!”周九如抬手道。又打量了一遍跟在素心身后行礼的六个宫女,动作行云流水,优雅轻盈,给人以赏心悦目之感。

便笑吟吟地赞道:“还是素心姑姑会调教人。”

“公主谬赞了!”素心坦然一笑,上前虚扶着步辇,小声与周九如说道,“大概今日,天气有些转热的缘故,皇后娘娘颇为烦躁,叫了御医诊脉,道是肝火旺盛。”

皇后昨个急晕了过去,醒来就一个劲地生闷气,说是等公主回来,定要好好地惩戒一番。

周九如领情地向素心眨了眨眼,娇俏一笑,道:“姑姑不用担心,待会只要母后见了我,保证什么火也不盛(剩)了。”

素心听得忍俊不禁。

到了东殿,临近皇后起居的地方,周九如下了步辇。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内室,绕过一座紫檀嵌玉鸾凤和鸣屏风,便瞧见端坐在罗汉榻上的孟皇后蹭得站了起来,红着眼眶望着自己。

周九如急走两步,没等周围的宫人反应过来,她已伏身在地,咚咚的磕了好几个头:“孩儿给母后请安!”

见状,孟皇后心疼的不行,蹙着好看的柳眉,看向两边站着的宫人,怪责道:“你们都矗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地把公主扶起来。”

两个年纪比较轻的宫人,急忙上前搀扶周九如。

站在孟皇后身旁的奉贤夫人卢晴,也走了下来。

她望着周九如,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刚要屈膝见礼,被周九如一把托住了手臂,那亲昵的模样就像似对待一位尊敬的长辈。

卢晴原是文国公夫人卢氏的陪嫁婢女,也是孟皇后的奶娘,这情分自是与其她人不同。

“天寿,听说昨日甚是凶险,是不是吓坏了?”孟皇后急切地问道。

又把周九如拉到跟前,全身上下仔细地摸了好几遍,确认没受伤,方舒了一口气。

随之嘟着红唇,往周九如额头上吹了好几口气,“瞧瞧,这额头都磕红了,你这个鬼灵精,存心让阿娘心疼。”

当然是存心的,周九如自是晓得,自家娘亲的软肋在哪里。

她连忙扑到孟皇后的怀里,紧紧地搂住孟皇后的腰,语气软糯地赔着不是:“孩儿不孝,让母后担心了,孩儿认罚。母后可不能生气,生气容易老哦。”

说罢,还调皮地向孟皇后眨了眨如水的凤眸。

三言两语的,孟皇后就被她哄的没了脾气,事先想好的责罚,也一时失忆忘了提。

只得嗔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你若有个好歹,阿娘可怎么过啊?”语气虽带点质问,但从周九如扑入她怀中的那一刻,她眼里的笑意,就立即漫延了整张芙蓉面。

“请皇后娘娘放心!”

周九如站起来,向孟皇后拱手道:“您的女儿一定会永远陪着您,不离不弃。”

“这可是你说的。”孟皇后柳眉微挑,“永远陪着阿娘,不离不弃,嫁人也不许。”

“当然。”周九如忙不迭地点头应承。

见她百般痴赖,又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孟皇后到底没能崩住,“噗嗤”笑了出来。

葱白似的手指,点了点周九如娇挺的鼻子,故作凶狠地道:“就知道花言巧语地哄骗阿娘,这次算了,下次再不听话,看我怎么收拾你。”

“没有下次了。”周九如摆了摆手,像个小奶猫似的扑过去,又窝在了孟皇后的怀里。

皇后闺名孟嵩,亲近之人都称她元娘,出生诗礼传承两百多年的孟氏。父亲孟柘虽是庶长子,却凭自身才学成为一代大儒,受天下读书人的推崇和敬仰,被尊称为‘泰山先生’!

母亲乃百年世族齐州卢氏族长的嫡长女!

她是父母唯一的孩子,出身名门,天生尊贵,年少的时候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长大后嫁于青梅竹马的师兄,相辅相成,一朝为后,母仪天下!

饶是这深宫内院并不是自己想要过的日子。但对一个女人来讲,儿女双全,又得夫君真心爱重,抛开这至尊的地位不论,也足够令天下的女人艳羡不已。

遗憾的是,女儿虽天赋异能,却因脑袋在母体受损的缘故,不但行走艰难,还时常迷迷糊糊的,经常丢失记忆。

十二年来,她每日过得战战兢兢,就怕一个不小心,失去了女儿。

为此,她没少自责。

觉得自己身为母亲,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没有给女儿一副好身体。

没能让女儿如她一般顺风顺水的长大!

这份执念,深入骨髓,成为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第十二章 平衡

偏偏昨日,女儿又因其大秦公主的身份而遭扶桑人行刺,这令她更加地愤怒与内疚。这笔帐,她非但不能清算,还要想办法安抚凡事都有主意又不肯吃半点亏的女儿。

周九如依偎在孟皇后的怀里,一开口便问了一连串的问题:“我不在宫里的消息,是怎么传出宫外的?是清宁宫的小三还是长信宫的小四?是不小心泄露的还是故意的?”

“什么小三小四,乱七八糟的。”孟皇后怨怪地拍打了她两下。低声说道,“端阳节的前一日,长信宫兰妃的娘家嫂子,兴宁侯世子夫人裴珂进宫送节,照例来坤宁宫问安。她在偏殿等候时,你宫里的主事柳青,谴跟前伺候的小丫头草儿送来绣制好的五毒衣。”

“那丫头年龄小,又不懂避讳。回话时声音又脆又亮,‘这五毒衣,请皇后娘娘过目,要是满意,柳青姐姐就即刻差人送往行宫。’那么巧,这厢回完话从我宫里出去,在园子里就遇到了裴珂的婢女,听说两人还闲聊了几句。”

周九如想了下,好像端阳节的前一天傍晚,宫里是送了好两车过节的东西到西山行宫,有两套银纹绣百蝶度花的裙衫和一件明黄的五毒衣,还有几个五毒香囊,都是柳青特意做给她的。

柳青绣活精细,做起来的衣物,配色和花纹,丝毫不逊于尚工局的司制,周九如的衣物都是她在打理,大部分是她亲手做的。

“裴珂不亏是崔老夫人跟前长大的,裴家女儿的聪明伶俐劲儿全都让她给占了。”周九如嬉笑道,“那裴二的脑子跟她比哪像是一个爹生的。”

孟皇后听了,一阵无语。

看样子,太初宫里没有掌事的女官和教养嬷嬷还是不行,眼看着女儿一天天大起来,马上就要到了议亲的年龄,这说话方面依旧是口无遮拦。

萧夫人好歹也曾是北齐公主,虽说王朝并立时,公主也不是什么稀罕人物,还没有世家大族的嫡女尊贵。

如今却不同了,萧夫人所生的长子做了裴氏宗子,又是督国公爵位的继承人。尽管裴烨与她貌合神离,却丝毫不影响她在一众外命妇当中的地位。

周九如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兀自在那说道:“裴烨的手伸得可真长啊,就是不知这裴珂是有心还是无心?这次我遭行刺,倒让叔外祖家沾了一身腥。”

“我倒不怕他们对我下暗手,就是担心他们狗急跳墙对阿兄出手。父皇对裴烨这个出身大秦第一门阀的伪君子,实在是太过纵容了些。”

孟皇后肃声问她:“你可懂‘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意思?”

周九如绷着稚嫩的小脸,点点头。

“既然懂,就不要苛责你父皇。”

“你一向直来直去,快意恩仇惯了。”孟皇后道,“以为天子与门阀的争斗,就跟市井小民与乡野村夫似的,大家有了矛盾,叉腰骂上一通,或者叫上一众亲朋好友再打上一架,论个输赢!”

“倘若真的闹得下不了台,还有族长和乡间里正主持公道。”

她捏了捏周九如苍白柔嫩的小脸,面色有些肃重地说道:“行刺当朝公主这种事情,朝廷一旦有了决断,动则,便是抄家灭族,几百上千人的性命,转瞬就没了。”

“你父皇征战半生,死在他剑下的亡魂数不胜数,正因为如此,他反而更敬畏生命。”

“这话听起来可能有点矛盾。”

周九如立马接话道:“一点也不矛盾,我明白,这其实就是一种帝王的胸襟与高度!”

这孩子,就是会哄人,孟皇后笑了起来。

见她这般乖巧,心里不免又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得有些重,担心压制了她的真性情。

沉吟了一会,便又轻言细语地解释这其中的原委。

“当年,萧弦焚书,寒的是天下读书人的心,作为萧氏王朝的驸马,裴烨必须要做出点什么,才能挽回裴氏在天下世族中的名声。”

“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说服了当时守卫建邺城的大将陆元梓,打开城门迎接你父皇进城。让建邺城的百姓免受战火之苦,士兵又得以保全性命,经有心人推动,裴烨声誉鹊起!”

“名士的美誉在江南一带广为传颂,裴氏也一跃成为大秦第一门阀!”

历朝历代的名君圣主,为了不落暴厉的名声,他们都不会随意拿门阀开刀,只会想尽一切办法削弱各大门阀的实力,慢慢的让他们自己腐朽,走上衰败之路。

这些道理,周九如都懂,就是咽不下心中这口气。

自己一年四季都在忙着养这副病弱的随时都有可能罢工的身子骨,到底招谁惹谁了。

可总有人把主意打到她头上,是嫌命长,还是活得不耐烦了?

孟皇后今日把这事掰开,揉碎了讲给周九如听,就是希望她能明白。皇权与门阀实际是共生共存的关系,当两者权力平衡时,整个社会就能稳定发展;当两者互相攻伐时,往往意味着改朝换代的乱世来临。

强盛如大燕,最后还不是毁在了门阀之手,虽然背后的推手是万神宫的那帮卫道士,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天寿。”孟皇后安抚她道,“咱们目前不与裴烨一系的官员撕破脸,对他们纵容,并不意味着永远地纵容下去。”

“一旦他们得意忘形,触及了你父皇的底线,你父皇自然会收拾他们。”

周九如抿嘴轻笑起来:“母后,你特意把这些话讲给孩儿听,是担心孩儿会去找裴烨的麻烦,还是……”她挥手比划了一下,“杀了他?”

“不是担心,是你若想杀人,这京里除了大长老,还真没人能拦得住你。”孟皇后心里这样想,面上却不露声色。

看着周九如温柔一笑,道:“哪有,阿娘说这些,不过是想让你明白皇权与门阀,在没有绝对制胜的把握之前,必须要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万不可轻举妄动,打破这种平衡。”

第十三章 疼惜

周九如自小赖在勤政殿的书房里,朝廷上的风吹草动,她可比孟皇后知晓的清楚。

自古皇朝更迭,不知多少门阀也随之起起落落,唯有裴氏传承了三百多年,历经数朝,不曾衰败。

裴烨借着改朝换代,颇有心思地为自己造势出可以载入史册的美誉!

身为吏部尚书,百官之首,只要他不谋反,确实动他不得。

况且这裴家,还是立世久远的大门阀,在河西地界素有贤名、威名。

故而,裴尚书跟扶桑人勾结刺杀当朝公主的事儿,仅凭船上几个裴姓家奴的所作所为,根本动不了他半分。

朝臣非但不会信,反而会认为父皇为了对付裴家,联合外戚孟氏,故意栽赃陷害贤良之臣。

她遭行刺的事,若执意追究,首当其中的便会是孟家。

虽想得明白,到底还是有些意难平。

有什么比明明知道,谁想要拿你的性命去作筏子,去试探皇权的底线,你还得把这一切当作从未发生过,更令人憋屈的?

以裴烨为首的那些江南世族,因循守旧,固执己见的不愿变革,只想为家族谋划利益,却枉顾百姓的死活,天下的安定。

真不知道这种从根子里都在腐烂的世家大族,百姓还有什么好拥护的。

在心里悄然盘算了一番,周九如觉得自己四肢不发达,头脑又简单,阴谋诡计什么的肯定玩不过别人,更不懂什么皇权与门阀的平衡之术。

倒不如……来点实际的,套个麻袋揍人,下药什么的,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恶作剧,太初宫里还是有人很擅长此道的。

酉时,膳房送来点心,卢晴亲自去殿外接了红木食盒拿进来。提醒孟皇后道:“娘娘,公主赶了大半天的路,当下肯定饿了。”

说罢,又朝周九如笑道,“公主,你快尝尝。这点心是我拿了御医专给你开的食疗单子,叫膳房照做的。”

食盒有三层,第一层鸡蛋牛乳羹,周九如的最爱;第二层是水晶玫瑰糕,颜色极好看;最底下一层是红豆山药糕,这季节吃最舒服了,也是一道药膳。

还真是用心了。

周九如即便味觉不敏,光看那糕点的颜色和样子,很轻易地就被勾起了食欲。

卢晴早就不是奴籍了,顶着奉贤夫人的四品封诰,仍在孟皇后身边伺候。因她做事向来最是认真细致,孟皇后又舍不得她,所以这些年,她仍留在宫中帮孟皇后打理宫务。

前世,周九如被原生家庭的奶奶虐待的有点神经质,所以,对宫里的一些老嬷嬷,她有一种本能的防备与厌恶。

在她的太初宫,除去身边贴身服侍的,都是一些小宫女,根本没有太监和嬷嬷。

即使开始有两个礼仪嬷嬷,也都被她发病的中二模样吓破了胆,不是疯了就是死了。

卢晴不同,这么多年下来,无论周九如发起病来怎样的颠狂可怕,或是对着她故意的冷漠与疏离,她始终都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周九如。

人心都是肉长的,长时间的潜移默化中,周九如已不再排斥宫中的一些老嬷嬷,甚至连内侍也越看越顺眼了。

“是不是该叫御医给天寿诊一诊脉,调整一下饮食方子?”皇后小声与卢晴商量,“你看再过几个月,天寿就要满十二了,可她这副小身板……怎么看,都只有别家孩童九岁大点的模样。”

闻言,周九如放下舀鸡蛋牛乳羹的小银勺子,睁着一双清润如水的眸子,笑着道:“母后,这最后的一次药浴,孩儿恢复的很快,一天之后就能行动自如。我有感觉,头疾应该快好了。”

“真的?那你走路有没有失重感?”孟皇后问道。见周九如摇头,她激动地站了起来,“这么说,是真的好了,不亏是神医啊!”

说罢,双手合十朝四方拜了又拜,口中念念有词,“感谢菩萨保佑!感谢诸天神佛保佑!”

卢晴也喜笑颜开,跟着孟皇后,虔诚地朝四方诸神拜谢,又与周九如说道:“公主,莫神医回神界快半年了吧?不知他还会不会回来看我们?”

“我想找个宫廷画师,画一副莫神医的小像供起来,早晚给他上三柱香叩谢。”

想到总是吹嘘自己是医仙下凡的莫神医,一头银发,白衣飘飘的谪仙模样,被粘在一块牌匾上,整天被檀香烟熏雾绕着。

周九如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一双水润澄蓝的凤眸弯成了月牙儿。

“这孩子。”孟皇后见女儿笑得花枝乱颤,担心她笑岔了气,催促道:“快别笑了,赶紧地吃,鸡蛋牛乳羹要是凉了,腥气味会很重,你脾胃虚弱,根本受不住。”

莫神医临走之前曾反复交待,要是天寿最后一次药浴不出问题,就让她去万佛寺修习易筋经,重塑身体的筋脉。

想到这些年,女儿为了能正常站起来所承受的病痛折磨,孟皇后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即使贵为皇后,坐拥四海,对于女儿的病情,她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小小一团的孩子,一次又一次地在死亡边缘上挣扎;看着因为药浴的疼痛,孩子夜夜撕心裂肺的哭喊。

除了心疼和愧疚,她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心里泛起阵阵酸楚,她搂过周九如,小心翼翼地亲了亲女儿软嫩的脸,嗫嚅道:“天寿,娘的小心肝儿……”语气里饱含了无限的疼惜。

周九如趁机撒娇:“母后,孩儿好饿。”

……

殿外响起了宫人们行礼问安的声音,建元帝和太子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跃入眼帘的便是一副有些违和,却又十分温馨的画面。

周九如像猫一样懒懒地窝在孟皇后的怀里,孟皇后拿着银勺子,正一勺一勺地喂她吃牛乳羹。

第十四章 家人

见女儿鼓着腮帮子,表情惬意地小口小口的吞咽着。建元帝蕴在眉眼中的笑意愈发深了起来。

这孩子出生时比一只猫大不了多少,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谁能想到,这个随时都可能夭折的孩子,硬撑着一口气从地狱里爬了出来,磕磕绊绊地长到了现在,身体一天比一天康健。

太子走到檀木雕龙凤纹的榻前,躬身向孟皇后请安,周九如坐在皇后的怀里稳如泰山,一点都没避开的意思。

太子盯着她,鄙视道:“都这么大的人了,吃没吃相,坐没坐相,你的礼仪学哪去了?”

闻言,周九如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接过卢晴递过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

旋即起身,姿态优雅地向建元帝行礼:“父皇万安!”却直接无视了太子,像是没看到他这个人。

“父皇,您看起来清减了不少。”周九如近前,抱着建元帝的手臂,笑着道,“是不是孩儿不在身边,您太过想念牵挂的缘故?”

“鬼灵精,知道为父牵挂你,还不早点回宫?”

说罢,建元帝抬手刮了下周九如漂亮的鼻子,生气地道:“打量为父不知道你的那点小心思,倘若不是这次遭袭,你不在行宫过完暑天,哪舍得回宫?”

“父皇,有些话您心里明白就好了,干吗非要说出来。”周九如嘟嘴,不满地应道。

人却一个蹦跳挂在了建元帝的身上,搂着他的脖子,东扯西拉地说了一大堆废话。

建元帝凤眸飞笑,抱着她,一直耐心细致地听她讲话。

太子见状,冷哼道:“幼稚。”改天,他得找妹妹好好说道说道了。

以前她年龄小,行走又不便,父皇抱着她也没什么。

但如今,她年岁渐长,再这么抱着就显得有些不大合规矩。

“母后,你看天寿,近来是不是长高了?”太子嘴角一勾,说了一个能引起大家注意的话题。

周九如一听,立马不废话了,连忙对建元帝道:“父皇,快放孩儿下来,我们比比看。”

因生病的缘故,她发育迟缓,相比同龄人矮了不少,故对自己的身高,那是非常非常的在意。

建元帝放下她,伸手摸着她的头顶往自己胸前一划拉,笑着道:“长高了半指。”

周九如开心的不行,提起裙摆,像个粉蓝蝴蝶似的在大殿里面旋转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不管多少,能长就好,她就怕自己长不高。

看着女儿,像正常的孩子一样蹦蹦跳跳,建元帝心里比吃了蜜还甜,不由多打量了几眼。

精致的小脸,苍白的不带半丝血色,纤纤玉笋般的手,青筋暴突,身姿纤弱的一阵风就能吹走。刚刚涌上心头的甜,立刻变成了一股酸涩之气,堵得他鼻子发酸。

威严的凤目里满是疼惜与怜悯,他上前揽周九如入怀,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问道:“头还痛吗?最近有没有想玩的?”

周九如摇了摇头。

建元帝提议:“狩猎怎么样?”

“狩猎?好啊好啊。”周九如拍着手,忙不迭地点头应着。凤眸忽闪,睫羽翩飞,满眼都是对新奇事物的渴望。

“既然想去。”建元帝叮嘱道,“从现在起,你就要多吃饭多运动,把身子养结实点。这样,秋狩时阿父才能带你去。”说着,将视线转向孟皇后打了个眼色。

孟皇后会意一笑,开口道:“对于那些不听父母话,总把自己置于险境的孩子,秋狩时可不能带着,糟心。”

“母后。”周九如讷讷叫了一声,都已经道歉了,也明确表示没下回了,干吗还抓着小辫儿不放。

见女儿有些不高兴,建元帝忙笑着给她支招:“别担心,这才刚入夏,秋狩还早着呢。趁着这段时间,在你阿娘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周九如嘟着嘴,委屈的跟什么似的,跑到大殿南侧靠窗摆置的一张紫檀雕龙凤的广榻上,闷着不说话。

太子跟过去,拿出周九如解了好久都解不开的九连环,陪着她一起玩,她这才笑了起来。

“这孩子。”建元帝道,“高兴不高兴都摆在脸上。”

“还不是你惯出来的。”孟皇后语气嗔怪地道,“天下皆知,大秦天子爱女如命。”

“说得好像你不惯着她?”建元帝眼角眉梢都盈着笑意,说罢,撩衣在孟皇后身边坐下。

“师兄。”孟皇后不以尊称,就像平常夫妻,拉家常似的语气,直接问道,“听说你以国库空虚为由,拒绝了礼部为你置办万寿圣节的提议?”

“海运不开,我哪有心思过节。”建元帝挑眉道。

卢晴上前给两人奉茶,孟皇后接过白釉龙纹茶盏,亲手捧给建元帝道:“大秦立朝已满五年,百姓的生活也逐步安定了下来,如今四海承平,恰好今年又是你的四十整寿,这万寿圣节不但要办,还一定得大办!”

“那是当然,关键是谁出银子的问题?”建元帝狡黠道,“户部没银两,总不能让朕自掏腰包吧?朕还要给女儿攒嫁妆呢!”

“师兄,如今你可是坐拥天下的皇帝,这么抠,合适吗?”孟皇后说着,不由轻笑起来,看样子那帮门阀党又要被师兄算计了。

他们每年过寿一掷千金,天子却因国库空虚,连一次万寿圣节都没办过,怎么也说不过去。

要是闹出民众联名为天子贺寿,那些世族老爷们的脸可就没地方搁了。

建元帝喝了两口茶,将茶盏放置一旁,看向孟皇后,道:“天寿的功课,因她身体之故,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我教得又过于笼统,不够扎实。”

“如今,她身体渐渐好转,这缺失的功课,也该着重补一补了,特别是经史方面的。”

孟皇后点点头:“出生皇室,不能不通经史,是该给她补一补了。”凝神想了下,问道,“是交给我父亲和母亲吗?”

建元帝摆手:“父亲大人带着学生忙着修补古籍,恨不得一天掰成两天用,母亲又身体欠安,不适合操劳。”

“我在想,这一转眼,二郎和三郎兄弟俩也大了,开蒙后再待在内宫,就显得有些不大合适。趁此机会,给孩子们布置一个可以正式读书的地方。”

“你觉得如何?”

第十五章 伴读

“正式读书的地方?”孟皇后闻言,迟疑了一下,不是很确定地道,“师兄的意思是……重设弘文殿?再以读书的名义把二郎和三郎迁往皇子所居住?”

建元帝望着她温和一笑。

“谢谢师兄!”孟皇后往他身边靠了靠,小声说道。

看到周祉和周祥一天天的大起来,她也不想让这两位皇子,长于内宫妇人之手。

只是她一直没想好怎么说,毕竟不是自己生的,处理不好,夫妻便会生怨怼,却未料,师兄早就有了打算。

“既然这样,那就让政事堂赶紧的拟个章程出来吧。”说罢,皇后弯着好看的柳眉,瞟了一眼正在广榻上玩得兴高采烈的周九如,又问道,“那伴读呢,孩子们的伴读要如何选?”

建元帝道:“礼部尚书杜缜的孙子,杜子丰已年满六岁,兴宁侯兰东林的长孙,兰恒刚好八岁,他俩又各自是二郎和三郎的表兄弟,进宫陪读最合适不过。”

孟皇后露出一副早有预料的神情,点了点头,选吴妃的外甥和兰妃的侄儿进宫当伴读,这对吴妃和兰妃来说,也是一种安抚。

“至于天寿……”建元帝拧眉想了半天,还是决定交由皇后挑选,“你就辛苦些,把京里待字闺中的小姑娘,包括孟卢两家的那些表姐妹,全都招进宫里住上一段时日。从中挑选几个性情温顺的,嘴巴严紧的给天寿当伴读,也让这宫里添几分热闹。”

热闹?

在一旁竖着耳朵听父母拉家常的周九如,神情极为诧异。她觉得父皇好像有些小题大做,挑个伴读,至于把京中的小姑娘都招进宫里住上一段时日吗?内宫又不是外面的菜市场,可以人来人往。

让宫里添几分热闹?她撇嘴,嘴巴严紧的人就意味着不爱说话,不肯多说话,那还怎么热闹?再说,父皇什么时候爱热闹了。

难道是……她放下手里的九连环,突然跳了起来,太子被她吓了一跳。

每年都有官员催促父皇选秀,父皇是想充实后宫?可看母后的神情又不像。

她敢肯定,父皇话中有话,绝不单单是选伴读,还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吗?

突然有种心跳慢了一拍,脑子不知慢了几拍的八卦感觉。

她将视线转向太子,眼睛像是会说话:阿兄,父皇什么意思,你快告诉我!

太子自小聪慧,又遗传了建元帝过目不忘的本事,周九如听不懂的话,没准,他早已明了在心。

见妹妹这副傻样,清冷孤高的太子满脸的不耐烦,睨着她道:“你不明白,怎么不过去问父皇?你可是父皇母后的心肝宝贝,只要你开口,他们还有什么不说的?”

妹妹年龄小不明白,他心里可清楚的很,明年他就满十八了,到了可以大婚的年纪,这太子妃也该相看了。

“我是阿父阿娘的宝,太子殿下,难道就是那传说中……风雨里摇曳的狗尾巴草?”

说罢,周九如在榻上跳了两下,又促狭地吸了吸鼻子,冲着建元帝和孟皇后喊道:“父皇母后,好酸啊,怎么这大殿里会有一股子醋酸味。”

帝后二人相视一笑。

他们对周九如一贯是骄纵着养,要什么给什么,怕把她管的太严,拘了性情,将来失了天家嫡长公主的威仪!

对于太子,那就完全不同了。在日常的治国理政中,因其是储君,建元帝有时甚至严厉的不近人情。

太子也明白建元帝对自己的期许。

正因为明白,他才觉得有些话暂时不能明说。

妹妹敏感多思,很是依赖他这个兄长,对于备位东宫的太子妃人选,她恐怕比自己更为上心。

何况自己修练的功法比较特殊,必须臻入宗师,方可亲近女色。

妹妹脑子不好使,又喜美色,不管男女只要长得好看,她就会心软。要是一个不小心帮了倒忙,岂不是适得其反了。

兄妹俩的眉眼官司,建元帝自是懒得理会,接下来的话,他不想让他们兄妹俩听见,便拥着皇后去了偏殿的书房。

以周九如的感知能力,整个坤宁宫的动静,她若想知道,谁也瞒不了她。

好在她这人,因比别人多了一世记忆,故而非常注重个人隐私。不是性命攸关,她是不会动用灵力去窥探别人的。

她把面前堆着的锻炼手指灵活性的小物件,都收捡了起来,往榻上一歪,索性什么也不去想了。

酉末,司膳领着宫人摆了桌,除了周九如爱吃的素菜,也有建元帝和太子喜欢吃的酱牛肉、红烧狮子头、八宝野鸭,孟皇后爱吃的养元汤,满满当当的一桌面,看着就诱人。

周九如味觉不敏,只好跟着大家的节奏,吃了一小碗米饭。

晚膳后,一家人在花园里散步,太子见父皇温润的目光一直粘在母后身上,便对周九如使了个眼色,兄妹俩提前问安告退。

回到太初宫,又是一番洗漱,五月的夜晚,凉爽宜人。

躺在床上,周九如被千碧和千柔仔细地按摩了一通,瞬时通身舒泰,整个人懒洋洋的。

待她们走后,夜深人静时,周九如往寝殿的虚空之处,小声地喊了句:“天真,天行,你们在吗?”

挂着纱幔的圆柱后面有道黑影走了出来:“公主,只有我一人在,天行追查刺客去了。”

“木森不是在查吗?”周九如问道。

“天行的追踪术比较厉害。”天真的话简洁明了。

“唉。”周九如无奈地叹了口气,“人到用时方恨少。”

“公主,你有什么事,差我去办吧。宫里角角落落都有暗影,又有大长老坐镇,我离开些时日也是无妨的。”

“不需要太长时间,这事儿还非你不可,”周九如向她招了招手,“附耳过来。”

天真走了过来,周九如抬起右手放在嘴边,卷成喇叭状对她悄然说了几句,她听罢,身影一闪就消失了。

第十六章 夜探

待天真走后,周九如闭目,在床里面盘腿坐起,像往常一样,用浮云大师教的养元诀,调动体内的先天灵力,直冲腿部堵塞的经脉。

这几年,不停地修行,再配上药浴针灸的治疗,成效还是蛮大的。能正常行走了不说,就连头疾复发的次数也在逐渐减少。

“公主,你安寝了吗?”门外传来乐水的声音。

“有事进来说吧。”

周九如话刚落音,眼前就一闪。抬眼,便见两只绿幽幽的眼睛,满是防备地盯着自己。

她顿时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乐水站在床边小心翼翼地举着个什么东西。

灰色的像小狗一样的动物,正呼哧呼哧的喘着气。

显然这不是狗,是个小狼崽,前腿被夹板包着,像是受了极重的伤。

周九如瞪圆了眼睛:“养狼崽玩,你嫌命长啊?”

乐水见公主吓懵了,忙摆手解释道:“是这样的。昨日去了马坳村,方知所谓的狼群袭击村民,有些夸大其词。其实就一公一母两头狼围着村头的那户人家打转,不肯离去。”

“后来被村上的猎户驱赶,逼急了,就咬伤了那家的孩子逃走了。”

“千年觉得此事有些蹊跷,让我带着侍卫在那户人家里,好好的查探查探,看看那两头狼为什么别的人家不去,偏偏就围着他家转。”

“一番问询后,得知他家前两日有个行商的亲戚过来了,原本打算在他家歇两天。”

“不知什么缘故,只住了一晚。”

“当夜,全村人都听到了“嗷呜嗷呜”的狼叫声,可当猎户起来查巡时,又没了声响。”

乐水说罢,举了举手中抱着的小狼崽:“我就是在那人住的后院地窖里发现了它。好可怜,被捆绑成一团,连声都发不出,千年说再晚一步,它就没救了。”

听完此话,周九如就算是再没心眼,也瞬间想明白了。

她笑道:“这小东西,还真是不走运,被人捉来硬生生地折断了腿脚,扔在地窖里。捉它的人是想利用它,引来狼群袭击村民。”

“村民受伤,肯定会去西山行宫找郎中。”

“恰巧我又在竹风阁静养,若知晓情况,定然会派医女和侍卫进村救人。待你们一进村,他们就会安排人炸桥。就算事后知晓上当了,也只能困在村子里,短时间内你们插翅难飞。”

想到昨日之事,乐水颇有些后怕地说道:“幸好,公主没事,狼群也没进村,不然,还真是一场灾劫。”

“只是……”说到这,她迟疑了下。又道:“我们每走一步都像是有人精算好的,他们怎么就料定了公主会派人去马坳村,万一……”

“万一我不派人去,那孩子也没必要活着了。”周九如冷笑道,“待那孩子一死,他们就会告诉村民,天寿公主在行宫养病,身边还带着两个医术高明的医女。”

接下来的事,不用公主多说。乐水也能想到,他们会诬蔑公主见死不救,然后煽动村民,到行宫里来闹事。

“这事步步为营,怎么看都不像是扶桑武士能想出来的。”周九如撇了撇嘴道。

“公主说得没错。”乐水靠了过来,小声回禀,“袭击我们的那几个蒙面人,倒像是那些世家大阀豢养的死士。”

周九如听了,便一直沉默着。

乐水叫她,她也不应,没办法就把小狼崽往她面前递了递。

一双荧荧绿的眼,迎着夜晚的灯光,越看越渗人。只是这前腿绑的跟包了两个粽子似的,比小狼崽的身板小不了多少,打眼看着很不协调,怎么瞧怎么滑稽。

莫名的,周九如的心情就转好了。

曲起手指,很不厚道地弹了弹那粽子,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欺负受伤的小动物。

还得意地与乐水道:“那帮人步步算计,就是没有料到狼的习性,从二三月份开始,便是狼繁衍的季节,这时候的狼群都忙着在过家庭生活。”

“那也是公主的运气好!”乐水转了转清秀的眼眸,看向周九如,带着讨好的语气,“小狼崽这么可爱,公主要不要把它留下来玩耍?”

真是令人心动!

周九如暗暗纠结了一番,还是拒绝了。

“待小狼崽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赶紧的送回山里去。”她道,“不然,等它的狼爸狼妈把整个狼群召集起来,那村子可就要遭殃了。”

“什么‘狼爸狼妈’不就是公狼母狼嘛。”乐水小声嘀咕了一句,见周九如看过来,忙回道,“公主放心,村里的老猎户比我们经验多,他们已经有了防范。”

说完又举起小狼崽,真是越看越可爱,越看越舍不得。

见她这般喜欢,周九如就想给她泼点冷水,降降温:“你知道吗?别看狼不随便攻击人,但你想要驯服它们,比登天还难。在西北的时候,不知有多少牧民异想天开想要驯服狼,希望狼像猎犬一样,帮他们放牧,结果都不成功。”

“你没看皇家动物园里,熊啊,虎啊,豹和狮子这些凶猛的动物都有,唯独就是没有狼。狼是生命力最顽强的动物之一,忍耐心极强。它们还懂得报恩,你把小狼崽治好放回山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它就能还你一个大人情。”

乐水嘴角抖了抖,不置可否。

周九如就想找点事给她做,免得她把时间和精力花在照顾小狼崽身上,到时候越发舍不得送走。

凤眸骨碌碌转了转,遂关切地问道:“你身上挨的那三十板子还痛吗?”

“敷了千年配制的金创药,已经不痛了。”乐水照实回道。心里很清楚,太子殿下这次留了情面,三十板子根本没打实。

不过,就算是真的打实了,也没什么,她可不是什么弱质纤纤之辈,熬不住痛。

“既然这样,那你先把小狼崽交给千年看管,趁着月黑风高夜,到裴尚书府和开国公府去转一转,顺便做点什么。”

“做……做点什么?”

乐水心塞的不行,公主说话经常神转折,要跟上她的思路,弄懂她的意思,还真得竖起耳朵。

周九如不耐烦地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你说做点什么。”

乐水怔了怔,半晌没回过神来。

也难怪,任谁年年复年年的生病养病,连平常人的正常行走都是个奢望。好不容易身体转好,可以去外面蹦跶几圈,又莫名的遭人行刺,自然不会就这么算了。

何况,以她家主子不肯吃亏的性子,只要心里还有一丝郁气不散,便不会善罢干休。

只是她今晚,若真听了公主的话,别说去杀人放火了,就凭夜探重臣府第这一条,太子殿下知晓了,就会继续赏她板子。

第十七章 蜕变

乐水在顾虑什么,周九如心里很清楚。

“你怕什么?你现在又不是东宫侍卫。”她没好气地说道,“你是我的贴身亲卫,有什么事,本公主自会护着你。”

乐水听罢,心里的小人抖了又抖,大秦宫廷的称谓若不是正式场合,一般都比较随意。

特别是主子身边贴身伺候的,大部分都是你我相称,很少用主子奴婢这种称谓。

公主一般也不会自称本宫或本公主,只在偶尔开玩笑或是对什么事非常上心的时候,才会这样自称。

显然,公主现在的态度是属于后者。

乐水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两下,琢磨半晌,终是应了下来。

见乐水抱着小狼,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周九如开心得在架子床上翻滚了两圈,才安稳睡下。

竖日寅初,她又习惯性地醒来,想多赖一会床都不行。

候在一旁的柳青见周九如醒了,忙上前拢起浅黄牡丹花卉销金帐幔,用碧玉帘钩挂着,柳红紧随其后,捧了一套白色绣缠枝纹的练功服,服侍她穿上。

周九如洗漱好,便带着千碧和千柔出了门。

这对双胞姐妹花,一个擅长轻功,一个擅长柔术。为了延缓腿脚筋脉的萎缩,周九如从四岁开始,便跟她俩一起练习轻功柔术。

也不记得哪日,她突然记起梦中那一世,在疗养院里,几个老头老太太教她练太极拳的场景。

太极拳讲究的是以静制动,以柔克刚、避实就虚、借力发力。通过柔和缓慢的形体运动,调动身体内部的经络运动与内脏器官的运动,从而达到改善体质的目的。

反正都是强身健体,不如也练起来。

练习的过程中,周九如还发现,太极拳的吐纳方法,不仅仅是口鼻呼吸,它是与经络导引相结合的循经吐纳,再逐渐转化为与之相应的人体脏腑的五行吐纳。

这里面渗透着《黄帝内经》中的阴阳五行学,与浮云大师教的养元诀有着异曲同工之效。

练了两年,周九如便能以意行气,调动体内的先天灵力。

她越发的勤练不辍。

几位伴当,见她把那软绵绵的毫无任何威慑可言的拳法,当作武功秘籍没日没夜的练习,都以为她是走火入魔了,为此,还专门叫了莫神医来劝阻她。

周九如知晓后,那叫一个气!

要不是腿脚不便,当场就想跳起来揍人。

好在,莫神医每日为她诊脉,最清楚她身体的变化。便告诉她,她所修习的养元诀,乃是上古流传下来的秘典,是神山南境姬家的修炼功法,全称为《五行养元诀》。

乃入道修行之人,修习元神,勾通驾驭这天地间五行元素的一种神通!

只是这种神通,除了上古时期的姬家老祖,至今都没人能修炼成功。

浮云大师教她养元诀,原本只是希望她在脑疾发作时,能够学会控制自己的灵力,不再因疼痛而失智伤人。

不曾想她悟性这么好,竟自行琢磨出了‘潜气内行’的行功方法,巩固并扩充了经脉。

只要她坚持练习,假以时日,定可达到‘意行则行,意止则止’的上乘境界。

周九如听罢,很是兴奋,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竟成了修行奇才!

她一直觉得自己有点背运,投胎一场,但凡是什么穿越或重生女主应有的光环,她半点都没沾上。

老天爷好心给她开了个金手指,偏她在母体遭了重创,没有强健的身体与畅通无阻的经脉匹配,先天灵力对她来说,其实就是个催命符。

何况大脑特定部位的受创,是会导致某种特殊的残障。

记忆里的那个世界,医学那么发达,脑部受到重创也没哪个医院能够百分之百治好。

这个前生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的时空,医学不知要落后那个世界多少个千年。

随着脑疾发作次数的密集,她每日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一想到自己在地府的往生路上,曾跪在三生石那儿求遍了诸天神佛,结果,还是投胎成了个时不时就发病的疯子,周九如便有些生无可恋。

清醒时能做的事,不是看着手脚萎缩的筋脉发呆,就是望着西宁王府院子里的四角天空走神。

两世为人都疯疯颠颠的,任谁都不免心灰意冷。

可能是察觉到了周九如的了无生趣,浮云大师便和她的父母兄长,日夜轮守,寸步不离地看着她。

那时候来西宁王府办事的将领,都还记得在王府的议事厅里,王爷拿着金印和小布偶,一边逗哄着小郡主,一边听他们述职禀报军务。

是亲人无微不至的关爱,让周九如茅塞顿开,上辈子自己最想要的,不就是亲人的关爱吗?

求遍了诸天神佛,如今心愿得偿,却又因身体有疾想放弃。

由此可见,人心往往都是贪婪的。

既然都这样了,倒不如试试莫神医提议的药浴。

“这个方法极其危险。”

莫神医与她细说道:“就是在你泡药浴时,我用金针刺入你脑袋上的几处大穴,与此同时,大长老运行真气,灌入你的奇经八脉,调动你的先天灵力,强行冲击拓宽你体内已经萎缩的经脉。”

“待你体内的真气达到了饱和状态,就要马上停下来,不可再继续。这个度很难把控,既要真气源源不断,又要适可而止。”

“否则,经脉一旦被撑爆裂,你就会成为真正的废人。”

“这方法……其实就是……”莫神医目光悲悯地望着她,犹豫片刻,又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句:“死马当活马医,别抱太大希望。”

“我一出生,便与天争命。不试一试,我的余生也不会比现在更好,试一试,幸许还有转机。”那时,周九如五岁,说起话来奶声奶气,但她的神色却又无比坚定。

待到真正药浴时,周九如就后悔了。那种硬生生撕裂经脉的疼痛,跟头痛相比,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在她坚持了下来,三个月后,手脚开始有力,筋脉也没有再萎缩,慢慢的还能走上几步。

只是,因每个月都要泡药浴,还要天天服食汤药,导致她的味觉越来越差,再好吃的膳食吃在嘴里都是一股子药味。

时日已久,身体便积压了一些隐患。

第十八章 忧心

胃口不佳的她,营养跟不上身体的发育,十二岁的年纪,在这个时空,应该算是窈窕淑女了吧!

可周九如的外表看起来,竟与八九岁的孩童无异。

……

久动则疲,久静则定。

练了一会太极拳,周九如便如往常一样闭目盘膝而坐,调整气息吐纳,不一会儿,就进入了冥想。

这两天,她运转灵力时便隐隐感觉到,体内气血虽有凝滞,但最后依然可以营运全身。由此可推断,她脑袋里的那块淤血,目前就算未曾散尽,也应该没再压迫她脑内的某根神经,造成精神失常,手脚失重了。

曙光,已近在眼前!

心念一动,一股莫名的自然能量涌入身体,随着她的呼吸吐纳,体内灵力逐渐蓬勃,整个人都处于一种说不出的玄妙中!

……

千碧和千柔,仍按着每日晨练的规律,先陪着公主练完太极拳,再到园子里的敞地上对练一番拳脚,舒展舒展筋骨。直至身体疲累,方停了下来。

稍作歇息,待到卯初再去练功房,叫上公主一起返回五行殿用早膳。

这回,远远的还没进门,她俩便发现盘坐在蒲团上练功的周九如,与以往好像有些不大一样。

如雪般的小脸,此刻竟变得红润柔和,晨光透窗投射在她身上,很多暖意融融的光圈随着她的呼吸,变幻出五行相对应的颜色,在她的头顶盘旋。

见此异景,两人都怔住了,屏气敛息地站在原处,怕上前惊扰到她。

“这分明就是道家典籍上记载的引气入体!”千柔激动地道,“没想到……公主,竟然真的入了道境。”

“干吗大惊小怪的?”千碧瞪了她一眼,道,“大长老早就说过,公主有道缘,乃当世修行的奇才!何况公主从幼龄开始,便日日不辍地苦修,能有今日这般造化,也是意料之中的啊。”

千柔提醒她道:“这话是莫神医说的。”

“谁说都一样。”千碧扬扬眉,颇有些与有荣焉。

“可是……你不觉得匪夷所思吗?”千柔道,“众所周知,只有在神界出生的婴儿长大后修炼,才能感应到这天地间的气感,才可以引气入体。”

“但这概率,也是不足一半。”

“千碧,你仔细想想。”千柔神色略显凝重,“神界的人都尚且这般,何况我们这灵气枯竭的俗世,多少修行者日夜不辍的苦修,袪病延年倒是可以,想要入道境……”

“便是寿过期颐,又有几个人能突破那层屏障。”

昆仑山乃修行圣地,因万神宫有道教正神镇守,在世人眼里地位显赫,一直被世人誉为‘神界、神山’或是‘万神之乡’。

千碧听了,却不以为然:“世事无绝对,一切皆有可能!不说别人,就说咱们的大长老,他以武入道,照样臻至化境。可见这通神的大道,也并非只有万神宫一条途径!”

纵然知道千碧说的有道理,千柔心里仍有些隐隐的不安,她拉着千碧远离了练功房,走到湖边的凉亭坐下。

目露担忧地说道:“前些时日,大长老收到神界暗卫传回来的消息,说是万神宫开了山门。不但他们的弟子可以下山游历,还允许俗世的修行者定期上山朝圣。”

“倘若万神宫的人知晓,在这灵气枯竭的俗世,公主以金钗之龄引气入体,入了道境,那大秦将再无宁日。”

千碧睨着她,数落道:“天塌下来有高个顶,圣上和大长老都不着急,你在这愁个什么劲?”

大燕圣祖崩后,位于昆仑之巅的万神宫,不知是怕人寻仇还是什么的,突然间下令封山,这一封就是五十多年。

如今天下初定,他们又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山门。

鉴于以前,万神宫的卫道士每次下山游历,都会给俗世带来一阵血雨腥风,千柔愈发的惶恐不安。

“万神宫选择这个时候开山门,还用朝圣的理由吸引俗世修行者,恐怕没那么简单。”她道,“说不定又在筹划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千碧听罢,思忖着:“大长老一心想为燕圣祖复仇,万神宫此举,说不定正合了大长老的心意。”

“找个机会,好好劝劝大长老吧。”千柔微微一叹道:“老百姓好不容易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不能再起事端了。”

“若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呢?”

千碧站起来,看向她说道:“大燕三代帝王的死,都与万神宫脱不了干系。圣上虽是大秦的君主,可他也是燕圣祖的曾孙,万神宫又岂会善罢干休?”

沉吟片刻,千柔道:“我曾听莫神医讲过,远在上古时期,万神宫的道祖便与俗世的人皇立下了誓约:凡万神宫卫道者,皆有责匡扶明君,庇护俗世皇朝的气运!”

“身为卫道者,万不可动用异能之术,窥视天机,倘若干预了朝代更迭的自然法则,伤害当朝天子及其直系后裔,必遭天谴!”

“道祖还把这誓约做成了碑刻,就立在神界的南境之地。”

千碧抬眼问她:“你信吗?以我看,那碑刻就是为了唬弄天下人的。”她走到亭子里放置鱼食的地方,拿起盛在白瓷小碗里的鱼食,向湖里随意丢了些,鱼儿很快便聚拢了过来。

她向千柔招了招手,“你过来看。”又指着湖里抢食的鱼儿,说道,“万神宫若要做什么,根本不用自己动手,只要下足了饵,自有勇往直前愿意效命的人。”

“否则,他们又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用卑劣的手段,抹杀前大燕朝的气运?”

“天下离乱四十八年之久,百姓饥不裹腹,衣不遮体,多少生灵涂炭。万神宫的修士,不照样做着神仙,过着逍遥的日子。”

“若真有天谴?”千碧痛心疾首道,“老天爷就该降几道天雷,劈死万神宫那些自诩为天道代言者的卫道士。”

千柔听罢,没出声,望着湖里游来游去拼命抢食的鱼儿,陷入了沉思。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她与千碧商议:“不如,把万神宫打开山门的事告诉公主,让公主有个防备?毕竟,公主身边就我们几个人,实在是不堪一击啊!”

第十九章 晨光

千碧点点头,表示赞同。

圣上有大长老亲自护佑,太子殿下武功高强,身边又有两位宗师形影不离,相比之下,自家主子身边的防卫,的确是最弱的。

可当她转身,目光触及到练功房,想到此刻正在专心修炼的周九如。

又立即摇头道:“不可,公主初入道境,这段时间正是稳固境界的紧要关头。若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影响了她的道心,很可能会得不偿失,到那时我们后悔都来不及了。”

“是我糊涂了。”千柔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谨慎起见,我看我们还是先请示大长老。”大长老绝不会放任公主有危险而不管的。

千碧点头,不再多言。

公主经常说,过日子就要过那种每天睡到自然醒,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安宁日子,可到头来,她自己却一直都不得安宁。

“我就不明白了。”思及在乱世中死去的父母亲人,千碧语气恨恨地道,“身为修行者,为什么不好好的待在万神宫专心修行,非要跑下山为祸人间?”

俩人心意相通,千碧难过,千柔心下也凄然。

她抬起头,看着不远处,那些在花园里忙忙碌碌的杂役宫人,斟字酌句地感慨道:“虽然我们的父母和亲人都死了,但我们姐妹却比大多数人幸运!”

“我们遇到了大长老,跟了公主这样良善的主子。因公主的身份,走出去谁都会敬我们三分,我们只不过是公主的伴当,太初宫的奴婢,便可依仗公主的势,主宰别人的性命。”

“世人习惯把人分为三六九等,神界更是以强者为尊,强者主宰一切。万神宫那些……”她顿了顿,冷笑道,“所谓维护天下苍生的卫道者!千百年来,他们一直屹立在众生之巅!”

“他们的生命比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要长好两倍,俗世众生在他们的眼里,不过是一群蝼蚁的浮光掠影而已。”

“站在高处久了……”千柔苦笑了下,继续喃喃道,“漫长枯燥的修行岁月,又有几人能够禁得起,挥挥手便可主宰天下苍生命运的诱惑?”

“是我太天真了。”千碧听完郁闷地道:“他们看遍浮世众生,人心万相,拥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又怎么可能守得住自己无为无求的道心?”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那些入道已久又不能飞升的大能,倘若他们心生妄念,定比地狱里的恶魔更为可怕,更难控制。

难道大秦,又要重蹈大燕的覆辙?

想到这些,姐妹俩的背脊没来由的发寒,表情也是从未有过的沉重。

此刻的周九如,心情却正好与她们相反,心里的小人愉悦的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恨不得一飞冲天。

意念随着漫天飞舞的晨曦,无滞无碍的遨游天宇!

清风徐徐,树枝摇曳,偶尔三两片薄绿从树上零落,空气中飘浮着丝丝甘露的香甜。

鸟儿在夏风经过的枝桠上飞来飞去,伴着流水淙淙,草木花香,欢快地歌唱!

盘坐的周九如,突然睁开眼,起身走到廊下,只见外面天高云淡,鸟语花香。

好一个静谥的早晨!

她张开双臂,便有五彩霞光在她身上萦绕。她试着,缓慢呼吸,让气息随风拂动,覆盖了这方圆十里的范围。

待霞光消失殆尽。她双手结印,向空中一抓,过了一会,方圆十里的天地骤然变色。

乌云如巨龙般在这园子里的上空,翻滚盘旋,少顷,细雨如丝,水气入土,灵气逼人,园中的花木,顿时青翠了不少。

千碧千柔,见此异象,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没想到公主刚入道境,便能呼风唤雨,实在是厉害。

笼罩在二人心头的阴霾,也倾刻间消散。

她俩跑过来,抱拳齐声说道:“恭贺公主修行有成!”

周九如意兴索然,摆了摆手,道:“你们看我行云布雨,以为神奇,却不知,我修习养元诀没多久,便能感知这天地间的五行元气,却一直苦于无法控制。”

“待到如今顿悟,也只限于这方圆数十里而已。”她抬头望天,叹了叹,颇为遗憾地道,“天地如此广大,有些力量,终非是人力所能左右。”

离她心中想要的那个境界,还差十万八千里。

这世上万物都有灵,都有各自的气息,养元诀修练到一定的境界,便可沟通万物,控制自然界金、木、水、火、土的本源之力,从而达到天地动,我心亦动,我心动,四气亦动的玄同之境。

“公主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千碧怕她急于求成,从而道心不稳,劝慰道,“您年纪尚小,有此成就已是惊天,往后勤练不辍,必会达成所愿!”

周九如长叹了一声,又握紧拳头笑了笑,道:“你说得对,反正来日方长,我也不急在这一时,总有一天我会成功。”

……

五行殿的浴室里,香雾缭绕,纱帘飘飘。

浴池旁边放了一张美人榻,周九如光着后背,扑在上面,被千年搓得鬼哭狼嚎。

每日晨练完,都要泡一会儿,千年用药草特制的香汤。

泡完之后,千年再用玉容膏,仔细地给她推拿按摩一番,既缓解了练功时筋骨拉扯的疼痛,又可以养颜美肤。

过程虽然痛苦,效果还是很明显的。身上的疲惫酸痛之感全消,一身雪肤,细腻滑嫩。

待梳妆好,晨时都快过了。

正赶着用早膳,千月又兴高采烈地冲了进来:“公主,您说奇怪不,这大清早的兴宁侯府的世子兰浩,竟然来宫里递牌子请太医,说是世子夫人裴珂一觉醒来,嗓子突然失声说不出话来。”

“哦,是吗?”周九如勾起唇角,胃口很好地连吃了两个水晶马蹄香菇饺,方缓缓放下筷子。

斜睨了千月一眼,道:“人家媳妇生病,你笑成这样,太不厚道了吧?”

“我哪里笑了。”千月反驳道,“只是有些合不拢嘴而已。”说罢,还故意地用手把自己上翘的唇角,往下拉了拉。

见她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作派,柳青柳红与千碧她们,全都笑了起来。

第二十章 朝议

承恩侯孟檀带着长子孟光峰与三子孟光峻,跪在宣政殿外已经快两个时辰了,从旭日初露到日上三竿,逐渐变热的阳光令父子三人穿着朝服的后背尽湿。

孟光峰担心父亲身体熬不住的同时,又暗自庆幸二弟孟光嵘的官位低,没资格参加大朝会,所以不用受这份罪。

“陛下口谕:送承恩侯回府,宣孟世子和孟侍郎觐见。”

太监总管许德抑扬顿挫又略带尖细的声音传来,落入孟家父子的耳中,简直是宛如。

承恩侯没等许德话音落,便爬了起来,可能跪的时间有点长,他刚爬起又差点摔了个‘狗刨’,幸好右边的孟光峻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今日,宣政殿的大朝会就跟外面的菜市场似的,支持开海禁的大臣与反对开海禁的大臣们正争论的热火朝天。

都察院左都御使陈玉坤说道:“此次伽蓝与扶桑武士混入中原行刺公主,究其根源,还是在海禁上。”

“若是开了海禁,我朝便可像前朝大燕那般与沿海各国进行贸易交流,海上有水师巡航,上岸有市舶司管理申报,绝不会出现这种刺客冒充茶商,偷渡上岸的事情。”

“陈左都言之有理!”

户部尚书卢志康附议道:“如今东州情形混杂,海上走私猖獗,再不解除海禁,时日已久,我朝便会失去对东南沿海通商航道的控制。”

“况且天下初定,百废待兴,国朝上下不知有多少地方,每天都眼巴巴的等着户部拨银子。俗话说得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国库空虚,臣这个户部尚书,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诸位。”卢志康边说边向殿内伫立的大臣们拱了拱手,“若是解除海禁,由户部来统管民间的海外贸易,抽取一定比例的商税,便可立即充盈国库。此等利国利民的好事,我等身为臣子理应赞成!”

“臣反对。”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冯信出列,向建元帝慷慨陈词道:“陛下,不能为了充盈国库,就盲目的开海禁。”

“大燕便因开了海禁,才使四邻环伺,东南沿海的百姓屡遭海寇侵扰,闹得民不聊生。兵部不得不增派水师驻守沿海各岛,巡防护航,耗费了大量的人力和物力。”

“北狄进犯,圣祖皇帝亲征被围,大燕竟无兵增援……后有逆贼窃国,打开国库一看,里面仅余区区三十万两白银。”

“大燕被称颂为有史以来最为富裕强盛的国家,何以国库不见盈余?”冯信义正词严地说道,“由此可见,开海禁并不是什么富国之策,实乃耗损国力,虚有其名。”

建元帝面色阴沉,都快听不下去了。

宁王萧剑却在此时开了口:“冯佥都,你的这些话,太过牵强附会了。”

“你说大燕虚有其名。”他神色愠怒,冷声道,“你也是熟读圣贤书的,不会不知道大燕朝各个州府都有的福利机构吧?”

“居养院、实济院、养济院专门收留孤寡、贫困老人,慈幼局、慈幼庄负责收养弃婴与孤儿;安乐庐与安济坊专门收治病人,漏泽园主要收葬生前孤苦无依的逝者。”

“还有官营的大药店,例如施药局、惠民局通常以低于市场价的价钱出售药品,或免费向贫病之人发放药物,大燕国库无银,但这些救济涵盖了大燕百姓的生老病死。”

“你一介文人,不懂兵事,就不要肆意妄谈。大燕的水师满打满算,不过二十万之众。而西北,仅河西四州的守军便有四十万之多,还没算上在辽东屯田的三十万大军。”

“明明雁门关总兵叛国投敌,毁了大燕的根基,怎么到了你的嘴里,却变成了大燕因开海禁,把兵力耗费在海防上,无兵增援北疆亲征的天子,致使帝崩?”

“本王听说……”宁王顿了顿,声如寒冰,“那投敌叛国的贼子也姓冯,不会是你们老冯家的亲长吧?”

“一派胡言!你…”冯信气得胡子直翘,刚想驳斥,抬眼触及站在龙椅左下方的太子,那幽冷冰寒的目光,他吓得一个哆嗦,又把刚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见状,太子嘴角微翘,心道:“蠢货,目无君主,只知道信口开河污蔑他们周家的老祖宗。却不想想老祖宗是什么人,她在,国库在,她不在了,国库自然也就无银了。”

否则,何以中原动乱几十年,北境之地与沿海海防依然能够坚守住?

除了燕魂卫的忠义,那便是银子,将士们也是要吃饭的。

当然,太子殿下是不会把这些公布于众的。

“陛下,海禁开不得。”

刑部崔尚书也颤巍巍的站了出来,咳了咳道:“海外番邦不懂礼制,听说那里的人都长着红毛绿眼睛,衣衫怪异暴露,行止又十分粗鄙,实在是有碍观瞻啊。”

孟光峻听得嘴角直抽,忍不住开口道:“崔尚书,我大秦南人和北人都长得不甚相同,何况是远在万里之遥的域外国家。我看不是有碍观瞻,是您老老眼昏花,又做惯了这井底之蛙,眼界变小了。”

崔尚书被他这句话噎得嘴也抖,手也抖,抖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孟光峻心想,都这样了,还占着尚书之位不告老,将要出口的话便越法的犀利起来。

“老大人,赶紧的回家歇着吧!”他微弓着身子,话说得不客气,表情也无半点尊重,“待会,下官要是把您气出个好歹来,真不知道该如何向陛下交代。”

“竖子,你……”崔尚书怒指着孟光峻,脸上的神色像是要生吞了他。

孟光峻冲他挑了挑眉,”身为臣子,食君之禄,理应为君分忧。但你们却一再违背圣意,说白了,不过是尝到了海上走私的甜头,不想这到手的银子,从自家的口袋又大半飞入国库。”他冷笑,“故而心有不甘,才会百般阻挠解除海禁。”

这番话,像是撕开了反对开海禁的大臣们最后的一块遮羞布,吵闹如同菜市场般的大殿,霎时安静了下来。

第二十一章 撕扯

“陛下恕罪!”

孟光峰和孟光峻,扑通一声跪伏请罪,打破了大殿内群臣屏息,凝固的气氛。

“臣府中刁奴贪财妄为,听信他人之言,误把刺客当成茶商庇护上岸,危及公主殿下的性命!”孟光峰伏首道,“臣辜负了陛下的天恩,请陛下恕臣治家不严之罪!”

沉吟片刻,建元帝道:“起来回话吧!”兄弟俩脸色惨白,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这勾结外敌,行刺当朝公主,岂是跪两个时辰,一个治家不严之罪便可撇清的?”崔尚书缓过气来,昂声道,“臣以为,应当罪不容诛。”

“罪不容诛?”孟光峻问他:“什么时候崔尚书的话可以代表圣意了?”

如此诛心,这个孟老三,崔尚书心里的小人再次被他气了个倒仰。

他深吸了一口气,整顿一番思绪,准备再辩。却瞥见高踞龙椅上的天子,凤目威严凛冽,嘴角微翘含着一抹嘲讽!

他们这些大臣为了反对开海禁,撕扯的连脸面都不要了,天子端坐龙椅,却当是在看戏。

思及此,顿时有些意兴阑珊,再不想多言了,拱了拱手退回了队列里。

孟光峰抓住时机,再次向建元帝陈述:“陛下容禀,依律,世家主母的陪房与陪嫁婢女,隶属主母的私人财物,倘若犯了错,应交有主母自行处置。昨个傍晚,母亲已惩治了犯错的刁奴,并把他们一家子打发回了裴府。”

“孟世子好口才,发生这么大的事,处置几个刁奴就想脱罪?”都察院右都御史刘健出列,阴测测地说道。

孟光峰看向他:“那以刘右都的意思,该如何?”

“即便真是承恩侯夫人的奴婢做事不当。”刘健迫不及待地道,“你身为侯府世子,也不能以治家不严为由而推卸罪责。”

“否则上行下效,以后诸位大人府里的奴婢只要犯了错,都以此为由,岂不没了规矩。”

刘健知晓,他此番攀咬孟家,势必又会惹得天子不高兴。但谁让孟家有错在前呢?若能撕的孟家颜面无存,也算是功德一件。

建元帝神色凝重,没作声。

孟光峻道:“那刘右都可知?裴尚书已为此事向陛下递了请罪折子。”

刘健闻言,心中一沉。

他倒忘了这茬,承恩侯夫人姓裴,她的陪房……

“陛下。”孟光峰道,“那刁奴一家乃裴家的家生子,被裴家老家主赐了姓。早年随臣的母亲陪嫁于孟家,平时仍与亲朋故旧走动频繁。臣有证据表明,他是受了裴家的二管家,也就是他嫡亲的堂兄所托,才带了那些装扮成茶商的刺客上岸。”

“若论……罪不容诛。”他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道,“不一定就是我孟家。”

裴尚书身为六部主官,不参加大朝会却上了请罪折子?这里面肯定有他不知道的事发生了,刘健向礼部侍郎林玉,递了个眼色。

见林玉摇了摇头,刘健也犹豫了起来,再咬着孟家不放,便会牵扯上裴家。

迟疑了一下,终是退回了队列。

建元帝也不想再听他们攀扯孟家,见他识趣。便起身说道:“每逢大朝会廷议,朕许众卿畅所欲言,意见相左时,可争可辩。”

“今日所议海运之事,众卿既然意见不定,那就改日再议。退朝!”

站在龙椅旁的许德连忙高喊着:“退朝。”

能站在这大殿里的哪个不是人精,天子袒护孟家,所以一大早便罚了承恩侯父子三人跪在殿外,堵住了那些借机弹劾孟家的御史。

现在退朝,便是不想再听刘右都攀咬孟家。

于是众臣连忙高呼:“恭送陛下!”然后依次有序地退出了宣政殿。

……

孟光峻朝大哥孟光峰递了个眼色,兄弟二人跟着宁王,还有太子一起去了勤政殿。

勤政殿是建元帝日常起居,处理朝政的地方,故称天子便殿。虽同是议事之所,但气氛与宣政殿不同。

他们进去的时候,建元帝正歪在榻上,凝神翻看政事堂呈上来的折子。

他把军部陈述换防弊端的折子,开国公陆元梓和吏部尚书裴烨的请罪告病折子,还有礼部侍郎林玉提议的选秀折子,全都打包甩给了宁王。

需要再次批示的折子,直接扔给了太子。

然后抬眸,笑着对孟光峻,赞道:“三郎,你这木头桩子,也学着会说话了。”

太子闻言勾了勾唇角,三舅和父皇一起长大,君臣之间非常有默契,刚才在宣政殿,三舅只是在恰当的时候说出了父皇想让他说的话。

这次,以妹妹遇刺和马坳村石桥被炸为契机,再次把开海禁的事宜提上了议程。

就算廷议通不过,父皇也有办法让他们答应。

可叹那些门阀世家与富商巨贾,只想疯狂敛财,一点也不过脑细想,海上贸易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但风险和利润也是成正比的。

为什么每次商船遭遇海寇时,那艘号称‘幽灵’的影子船便会出现,帮他们击退海寇?

父皇是看在孟卢两家外戚忠心的情面上,才命大燕当年隐匿东海孤岛的水师暗中护航。

虽说事后收的保护费可比朝廷准备开海禁拟定的商税高多了,但这些脑袋被门缝夹过的人,宁愿好事‘幽灵’,也不愿意好事朝廷。

幸好,那银子转了一圈,终是落入了父皇的囊中。

“陛下,就目前的情形来看,并不是开海禁的最好时机。臣不明白,您为什么这么急迫?”施礼入座后,孟光峰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心里的疑惑。

“市舶司的建立,护航剿灭海寇的水师,这些都需要银子。”

“可眼下国库空虚,既没银子造战舰,又没银子练兵。”他提醒建元帝道,“裴尚书和江南的世家,正在集资准备远洋,这个关头,他们是不会同意开海禁的。若跟他们闹得太僵,可能会影响朝局的稳定。”

建元帝看看他,又看看孟光峻,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一母同胞的兄弟,差别咋就这么大呢?

“大舅舅的担忧,确有几分道理。”太子接过话,声音微凉道,“目前国库的盈余并不足于应付这么庞大的开支。”

“但若不开海禁……”他眉眼带着几分厉色,“任裴烨为首的门阀党,把持朝政,揽尽天下财源。国贫、民穷、世家富,大秦又岂会长治久安?”

第二十二章 偏袒

这话也太毒了。

太子的言下之意,就是你们这帮世族老爷,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误国殃民。

孟光峰听得心头渐沉,抬眼看建元帝但笑不语,一副任由太子发飙而置之不理的样子。

心道:眼下大秦国库空虚,百业待兴,天子施政,确实处处受制于门阀,但这种境况随着科举取士,土地改革已经有所改善了。

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路要一步一步的走,才能稳妥。

年轻总是太气盛。

他叹了叹道:“太子殿下此言不妥,裴尚书他于国有功,且富有才干……”

孟光峰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太子出言打断:“大舅舅的意思是,于国有功,就该陷姻亲于不义?于国有功,就该勾结外族行刺当朝公主?富有才干,就该结党营私,不顾百姓死活,强行圈地占地?”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抛过来,孟光峰听得脑袋嗡嗡作响,根本无法理清思绪,只得跪下请罪。

殿内一片寂静。

勤政殿的窗子,都挂了特制的帷幔,阻挡了外面千方百计想要挤进来的阳光,站在建元帝身后的许德,后退了几步,把自己隐没在殿内陈设的阴影之中。

硬把自己的舅舅逼下跪,这要传出去,太子还要不要名声了。

坐在案几前翻看折子的宁王,不由皱起眉头。

公主遇刺,碍着孟家,圣上没再追究下去,太子殿下却憋了一肚子的气。偏偏孟世子没明白圣上的真正意图,说话触了太子的霉头。

他愣了片刻,直言不讳地道:“裴烨其人,上不忠乎君,下善取誉乎民,不恤公道通义,朋党比周,以环主图私为务,是篡臣者也。篡臣用则必危,孟世子不可因姻亲之故,而故意偏袒。”

建元帝也笑着打圆场:“太子,快把你大舅舅扶起来,这要是跪伤了,朕可没法跟你母后交待。”

孟光峰跪在地上,膝盖如针刺,不待太子走近,连忙自己爬了起来。

太子仍上前虚扶了一把:“大舅舅,叔外祖父屡犯糊涂,你身为承恩侯府世子,当有一家之主的威仪,不能一味地迁就纵容。”他说道,“家事不清,何以正朝堂?”

“臣,今后定当自勉!”孟光峰躬身应道。

原本这次出海,管着庶务的二弟,并不打算选派乳兄跟船。作为跟船的大掌柜,到了交易之地,有一定的自主权利。乳兄的数术虽好,但耳根子软,处事又缺少大局观,明显不能胜任独挡一面的大掌柜。

可父亲在听了奶嬷嬷的哭诉请求后,便一意孤行,在二弟面前摆出一家之长的威严,说是要给忠心的奴仆们一个锻炼的机会。

‘忠心的奴仆’想到这句话,孟光峰就像吞了个苍蝇般难受,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忠心是挺忠心的,可惜,人家忠的是裴家而不是孟家。

船队有好几个掌柜,各家入股的都会根据货物的多少派谴两个以上的掌柜跟船。

二弟特意叮嘱了另外两个心腹,叫他们多花点心思,盯住他的乳兄。可在裴家掌柜们的撺掇与掩护下,一时不查,乳兄就把装扮成茶商的扶桑武士藏在了底层货舱里,等到发现为时已晚。

到了明州港,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报官,扶桑武士便消失不见了。

孟光峰越想,神情越黯然。

自父亲上京,圣上一直在荣养他,并没有安排任何职务,其实就是嫌弃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见兄长目露沮丧,孟光峻便明白他是听懂了太子的话,知晓圣上不但不喜父亲,还质疑他性情过于优柔寡断,撑不起侯府。

“陛下,”宁王喊了一声,把礼部侍郎林玉提议选秀的折子,拿在手中晃了两下,又嘿嘿笑了起来,有点贼贼的。

“既然礼部上折子提议选秀,以臣看,不如把开海禁和选秀放在一起廷议,幸许还有别的转机。”

江南世家如林,却因战乱没落已久,他就不信了,抛出太子妃这个诱饵,那些原本就是利益捆绑的门阀,还能变成铁板一块。

“转机?什么转机?”孟光峻一听要选秀,就不管不顾地爆发了,斜睇着宁王道,“萧剑,别以为你是王爷,我就不敢揍你。”

选秀?真当孟家是好欺负的,谁都能上来踩一脚。

建元帝也是一怔,他登基时就说过,不再充盈后宫。大臣们健忘,宁王是他的义兄,跟他最是亲近,不可能不记得这句话。

“孟老三,你那是什么眼神,就你那脑子也就在工造上还算好使。”宁王说罢,话锋一转,笑着道,“太子该选妃了。”

孟光峻这才明白过来,仔细琢摩了一下,觉得宁王的提议还是可行的,太子明年便十八了,这婚事的确该提上议程了。

况且,皇权就是资本,联姻是最好的资本积累,江南门阀处在乱世风口几十年,沉寂没落了太久,得知这个消息,不可能不动心。

……

周九如用完早膳,便又带着千碧和千柔,赶赴坤宁宫问安。

孟皇后拉着她的手,问了问她的饮食和睡眠状况,得知一切都好,当下也长舒了一口气。

遂又跟她商量:“柳青柳红不仅要打理太初宫的宫务,还要贴身伺候你,实在过于辛苦了些。这次出宫带出去的四个小宫婢,你若是不满意,就交给年长知事的嬷嬷们再调教一番。”

“你看……”孟皇后试着问道,“要不要再选几个得用的嬷嬷和内侍。”

周九如听了稍稍一愣,认真想了想,回道:“母后看着办吧!”她有很重要的事要去见大长老,哪有功夫理这些琐碎,说完就甩开了孟皇后的手,兴冲冲地告辞了。

望着周九如欢快的背影,孟皇后有些纳闷,女儿一直都不喜欢嬷嬷和内侍,说是担心他们变态。

孟皇后虽不懂变态的意思,但女儿从小到大,奇言怪语频出,身为母亲早已见怪不怪,总归不是什么好话就是了。

原以为说服她,定要费一番口舌,怎么突然间,就像开了窍似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令她如此开怀呢?

竟连变态也不计较了。

第二十三章 燕一

出了坤宁宫,周九如坐上步辇,就直奔乾元宫后殿,最偏的一处院落三友轩。

三友轩面阔三间,进深三间,呈正方形,四面出廊。

院内光秃秃的,没有亭台楼阁和小桥流水,也没有高大葱郁的树木,四周都是敞地,开阔的可以跑马。

倒是院子的东南方向,沿着围墙的一角,稀稀疏疏地种了几株矮墩墩的花草和一些时令瓜果蔬菜,算是整个院落唯一的点缀。

靠近正屋的门口处,堆放着两座巨大的山石,原本平滑的石面,变的崎岖凹凸,上面全是累累的剑痕。

年逾古稀的灰衣老者微弯着腰,站在那处园圃前(暂且就当它是园圃),左手提着红漆木桶,右手拿着个葫芦瓢,不知是在欣赏攀附墙角,总想爬墙的那簇蔷薇花,还是准备给脚旁的几株番茄秧子浇水。

“阿翁,”周九如仰着脖子,雀跃着,犹如一匹神气骄傲的长颈鹿,呦呦叫的奔了过去。

背身而立的灰衣老者,连头都没回,右手随意的一掷,手中的葫芦瓢层层叠叠,叠出了一道道凛冽的光影,犹如万马奔腾的江潮,直奔三人的脑门。

感觉周围的空气波动时,周九如便一个闪身,站到了廊厅摆放的榻子上。

跟着后面的两位千姑娘,就没那么好运了。

因躲避不及,千碧不但被水泼了个正着,额头还被葫芦瓢砸了个大包出来,千柔就更不用提了,被葫芦瓢的光影拍在地上,半晌都没能爬起来。

“唉!”燕一叹了口气,放下红漆木桶,慢腾腾地转过身来。光看相貌,不像是个七旬老人,倒像个干瘦英俊的中年郎君。

瘦削的脸并没有被岁月刻下多少风霜,唯有那一头灰白长发,尽显世事沧桑。

一双吊梢眼半开半闭,眼风凛冽如刀,他居高临下地扫着面前狼狈不堪的二人。

不屑地道:“就你们这身手,若是主子遇到了危险,非但不能指望你们相护,反倒还要受你们的拖累?”

千碧和千柔连忙躬身,齐声请罪:“属下无能,让大长老忧心了。”

周九如跳下榻,上前牵住燕一的衣袖摇了摇,声音软糯地说道:“阿翁,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她俩擅长的本来就不是武技,你别责怪她们了。”

燕一曾是大燕圣祖皇帝的侍卫长,也是目前为止‘燕魂卫’里,唯数不多的几位元老级人物。

身为死士,他们没有名字,只有燕一燕二燕三这样的代号。

出于对他的尊重,周九如从小就叫他“阿翁”。

“公主,你不能这样惯着她们。”燕一蹙眉,“她们虽是你的伴当,却也是死士。身为死士,就算武功不能独步天下,最起码要有誓死护主的能力,趁这几天老夫有空,就让她们留下来,跟后院的人一起集训。”

“哦。”周九如乖巧地应了一声,抬眼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黑中泛蓝的凤眸,像极了圣祖皇帝。

燕一的心顿时一软,语气不知不觉就柔和了下来:“早上的那场雨,很不错,令人震憾。从你身上的气息变化来看,桎梏你的那层屏障,已经消失了。”

“既然你能入道境,说明你的身体确实已脱胎换骨,除了日常修行,你也该练些防身的武技。”

他眉眼微弯,看着周九如道,“你若是有天真和天行她俩一半的应敌武技,将来不管走到哪里,我都能放心。”

“阿翁,我会不会武技不要紧。反正以我的能力,这世间化境以下难找对手。”周九如说着,还微微抬了抬下巴,神色之间颇为骄纵,“就算是对上神界的卫道士,我也有能力让他们碎成渣渣。”

说罢,上前拉着千碧和千柔,把她俩往燕一面前一送,讨好地道,“阿翁,她们两个你就费点心,能赶上天真和天行一半的身手就好。”

千碧和千柔呆怔了片刻,异口同声道:“公主,不待这么坑人的啊。”天真和天行都是练武奇才,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影卫,要赶上她们一半的身手,这辈子都不太可能。

更无奈的是,大热天里跟宫里的影卫一起集训,不死也得脱层皮。

“没出息。”周九如睨着她俩道,“这要是换成乐水,说不定已经高兴的跳了起来。”说完理了理衣袖,转身上了廊厅,优雅地靠在榻上。

燕一走到她对面的坐椅上坐了下来,接过内侍端来的茶,抿了两口。旋即问道:“今日大朝会,裴尚书和陆国公都向圣上告了病假,你可知晓原因?”

周九如一边摇头,一边还故作惊讶地应道:“阿翁,朝廷官员病了,你怎么问起我来了。你该去太医院,问问那些太医们。”

燕一相当于父皇的另一双眼睛,自己的一举一动,是瞒不住他的。千月研制的特效药,服用指甲盖那么点大,就能让人失声半个月。

这半个月内喉咙肿痛,食难下咽,虽不伤及性命,却活罪难逃。再一人胖揍一顿,让他们也尝尝哑巴吃黄连的滋味,这事就算妥了。

“早知公主不领情,老夫昨晚就不该派人去善后。”燕一那双刻薄的吊梢眼,流淌了些许的笑意,“待会回到太初宫,你好好的问一问乐水和天真,给裴烨下药后,她们遇到了什么人?是如脱身的?”

开国公府和兴宁侯府,以天真和乐水的身手,那是进退自如。但裴烨身为裴氏长房的二郎主,他行走起卧都有大宗师随护,尚书府又岂是那么好闯的?

“你胆子也太大了。”他道,“裴家祖上可是掌过兵的,他家豢养的‘青锋’可不是普通的影卫。当年,你父皇跟他们交锋,都吃了大亏。”

“你没足月出生,也拜裴氏的‘青锋’所赐,受了这么多年的罪,怎么都不长记性?”

周九如闻言,巴掌大的小脸,瞬间凝了一层冰霜。

真没想到,这建邺城还有天真和乐水联手对付不了的高手。难道是她安稳日子过久了,脑子就开始有些退化了。

第二十四章 忠义

燕一拍拍手,两个黑衣人突然出现,把千碧和千柔带了下去。

姐妹俩一脸的怨念,望着周九如依依不舍,简直是一步三回头的节奏。

见此,周九如的心情莫名转好,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向她们挥手:“去吧,去吧,我会让千年多给你们备些美白的玉容膏,还有金创药。”

两人一听,脸立即沉了下来。周九如忍不住捧腹大笑,果然,坐看别人倒霉,确实是一件比较有趣的事情!

待看不到她们的身影了,她这才收敛笑容,握拳道:“没把裴烨揍成猪头,又打草惊蛇让他有了提防,这事,若是被母后知晓……”她摇头一叹,“冲动……果然是魔鬼。”

原想着,把裴烨和陆元梓凑一块揍成猪头。现在倒好,猪头落单了,若被母后知晓,估计礼仪司的姑姑们又有机会在太初宫里一展所长了。

“论揍人,老夫比谁都在行,公主若想学,我当立马教你。”燕一说罢看着她,眉眼处流露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猪头的事,阿翁要跟父皇禀明,必须得瞒着母后。”周九如趁机提要求,待燕一点头,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她一副总算逃过一劫的小模样,惹得燕一忍俊不禁,便不解地问道:“公主,那礼仪司的女官,难道比刺客还可怕?”

“当然,比刺客可恐怖多了。”

周九如憋了满腹的牢骚:“行坐卧睡,吃喝拉撒,一举一动时刻都有人管着。走路时,她们会在你的襟步上面挂满铃铛,却又不准铃铛响起来。”

“还有啊,每走一步的距离,笑时嘴巴咧开的角度,那是要拿尺子量的,不准超出规定的范围。”说着,周九如很是夸张地翻了个大白眼,“阿翁,你说说看,这是人过得日子吗?”

燕一那半开半闭的吊梢眼,也学她的样子向上翻了翻,附和着点了点头:“嗯,确实有点过了。”说完之后咧了咧嘴角,促狭道,“公主,学习揍人的最快方法,就是先要被人揍,我们是现在开始,还是……”

周九如一听,整个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瘪了,赖在榻上,再不作声。大长老可是化境高手,她一个刚迈入道境的小白,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看她情绪极端多变,喜怒皆形于色,却又一身的浩然正气。燕一有些微微出神,不知是当年换血救命……还是隔代遗传的缘故?

这孩子除了眼睛像周家人,相貌竟然越长越像……

要是有一天,她知道了浮云大师其实就是她的……算了,还是等大师亲口告诉她吧。

燕一赶紧转换了话题,说起了刺客。

“救走伽蓝的那个人,是扶桑王太女——萧明月的侍卫原田,他与伽蓝幼时都曾做过东番寺的侍奴,算是有同门之谊。”

伽蓝是东州的土著,她族人所居的那个岛屿,土壤非常贫瘠,风大雨少,适种的庄稼也不太有。他们害怕大海,又不会造船,深受其它部落的欺凌。

圣祖皇帝当年会选择在那处岛屿建贸易坊,除了它的地理位置特殊,还有就是想给那个岛的民众们一个可以改变自身境况的机会。

中原封关禁海后,贸易坊也逐渐形同虚设,伽蓝族人的日子也随之变得艰难起来。直到萧弦带着舰队进驻东州,赶走了霸占贸易坊的扶桑武士,这才又安定了下来。

萧弦入东州时,带了不少中原的工匠。他让工匠们教伽蓝的族人结网造船,出海捕鱼。伽蓝从东番寺出来后,就一直跟着萧弦学习中原文化,打理贸易坊。

“后来……”

燕一理了理思路,又道:“扶桑国的豪族部落往南部扩张,争抢东州的岛屿,又开始时不时的屠杀伽蓝的族人,伽蓝也因此与原田起了嫌隙。”

“这次能冰释前嫌一起合作,据我们的人探知,是裴烨送了消息过去,说北齐的太子还活着。”

“萧鹏还活着?”

周九如心里一紧,倏地坐了起来:“裴烨把他藏哪去了?”

燕一冷笑:“他要是知道,就不会暗示伽蓝,掳你去换萧鹏了,他以为是我们藏起了萧鹏。可惜,透露这消息的人已经死了。”

“不过,就算如此,该着急的也不是我们,伽蓝和原田要是得不到萧鹏的确切消息,裴烨的日子就不会好过。我们只须派人在暗处盯紧裴府,静观其变即可。”

“因一个不是很确定的消息,就谴武士来我大秦找萧鹏。”周九如笑了笑,语气明显透着讽刺,“萧明月可不像是那种……会重视血脉亲情的人。”

“我猜,大概是近几年,扶桑国王室为了建立像中原一样的中、央、集、权、制度,得罪了摄政的氏姓贵族,萧明月的太女地位可能有些保不住了。”

“她找萧鹏……”周九如兀自揣测,“大概是想借助东州群岛萧弦旧部的势力,来压制那些氏姓贵族。”

燕一颔首:“萧弦回中原后,东州的贸易坊就交给了伽蓝掌管,留守岛上的武装力量,来历有些错综复杂。伽蓝要么千方百计地许以利益拉拢,要么井水不犯河水的处着。”

“论起仇恨,伽蓝对扶桑人也只多不少。”

“以她对萧弦的情意,就算能暂时抛弃部族间的仇怨,但若找不到萧鹏,萧明月想要伽蓝死心踏地帮她,那也是痴心妄想。”燕一细说道。

“阿翁,东州的贸易坊,是我周家老祖宗费尽心血建成的。”周九如狐疑地道,“大燕的水师不是化整为零,隐于东南沿海的各个岛屿嘛,为何不让他们去接管?”

燕一闻言叹了又叹,隔了好一会,才道:“圣祖崩后,中原虽然内乱频发,但因太子还在,军饷又给的充足,那些驻守边关和海防的将士们,仍能安守其职。”

“可自打太子在幽州行宫郁郁而终后,你祖父身为他唯一的儿子,却好高骛远,听任身边谋士的挑唆,一心想在营州建邦立国,割据辽东。”

“消息一出,各边关的守将们也跟着蠢蠢欲动,幽州总督卫韩根本压制不住,更有甚者准备混水摸鱼。”

第二十五章 信念

“我和另外两位长老,为了平息事态,便对那些想自立门户的将领进行了暗杀。”

说到这里,燕一随即自嘲地笑了一声:“杀了那些将官,虽起到了一定的震慑和警示,但是物极必反,边关的安宁也不能光靠杀戮。我平生所学的都是杀人的本领,上阵冲杀还凑合,若论统军布阵,定然是不行的。”

“外人我又信不过,无奈之下,便把隐匿在东南沿海的水师,抽调了大半去镇守北疆。他们都是圣祖皇帝一手带出来的近卫军,绝对忠诚!”

“那些继续留守的水师,在时光的荏苒中,老的老,死的死。后代子孙有的去了南洋,有的下了西洋,也有一部分融入了当地的土著,自成一派势力。”

“可他们对大燕又没有什么认同感。”

燕一感慨道:“圣祖走了,那些人的信念也散了。”短短几句话却透着无限的落寞,无尽的苍凉!

现实永远比理想残酷。

望着眼前的这位尊者,饶是周九如一向没心没肺,却也感到心窝处像是被人狠狠的捅了一刀,痛的直哆嗦!

近半个世纪的战乱,在大燕已不复存在的情况下,又有谁能如他这般,始终坚守初心,践行着自己的使命!

……

阳光洒满了院落,不知是因为天气转热了,还是早上为了突破一直禁锢自己的那道屏障,耗费太多灵力的缘故。

周九如大脑昏沉,精神越来越萎靡。

“阿翁,乾元宫这么多房子,你为什么非要选这个光秃秃的院子?连棵遮阳的树也不种。”她歪在榻上有气无力地埋怨着。

这孩子一有时间就往他这跑,怕他孤单,总想多陪陪他,但是来一次就嫌弃一次他住的院子。

知道她忌口,不能随便吃东西。燕一就吩咐两个小童,搬来茶具,遂不紧不慢地煮起了清茶。

片刻后,茶香四溢,他倒了一小盅递给周九如:“先喝口茶,静心提神。”

于是整个上午,一老一少两道身影就这样坐在廊厅里,静静地品茗闲聊。

“伽蓝是东州的土著,贸易坊暂且由她管着,反而更利于东州的稳定。”

燕一见她脸色不是很好,以为她还在为东州的贸易坊没有被自己人接管而不高兴,便再次向她解释:“待开了海运,整个东州将会成为海上航运最重要的中转站。那时,师出有名,朝廷自会派人前去接管与经营。”

周九如还是有些想不明白:“既然伽蓝的势力还在我们可控的范围内,扶桑又偏远,也没什么可图的。裴烨为何会甘冒勾结异族的罪名,跟他们牵扯上?”

“难道……他料定了父皇不会拿裴氏怎么样?”

燕一用拇指摩擦着天青色的薄胚茶盏,沉默了一会,方斟酌着说道:“这可能与他的出身有关。早期门阀世族的传承,大多是以先天下大义再忠孝礼义信为原则。”

“如今的世家,已经没有了他们先祖当初为天下大义,一马当先的气魄和责任。世家风骨都已在乱世……朝代频繁的更迭中泯灭、腐烂,凡事都以自身家族利益为重,社稷次之。”

“但裴烨却是个异数,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家族!”

燕一说着停了下来,他觉得自己的言辞有些自相矛盾,表达的不够准确。

便想了想,又说道:“在裴烨的眼里,君为轻,民为贱。他一边享受着家族姓氏带给他的荣光,却又一直想摆脱家族对他的束缚。”

“他渴望权利,对于权利,他有着极度的占有欲和掌控欲。”

“江南世族帮助他,为裴氏争得了大秦第一世家的美誉!投桃报李,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和义务,维护盟友的利益。”

“什么投桃报李,不过是狼狈为奸罢了。”周九如的怒气被勾了起来,“身为吏部尚书,百官之首,拿着朝廷的俸禄,享着百姓的供养,却不思为君分忧造福一方!竟与江南的那些世家大族,比赛圈地,想尽办法蓄奴,逃避赋税。”

“这种只知道跟天子争权,一心想恢复门阀与皇权共治天下的篡臣,用则必危。”再想到那些被他狎玩死去的无辜孩童,周九如更是气愤,“这个人渣,我得想个办法,好好收……”

话未说完,精致的小脸蹙成了一团。脑袋实在太疼了,她揉着额头,深吸了一口气,试着放松自己。

早上还生龙活虎的兴云布雨,这会儿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头耷脑的。

燕一连忙上前,弯腰拿起她的手腕把脉,刚触到脉搏,不由心中大惊:“……难怪你会不舒服,你体内的血液,为何会流动的这么快?”

“可能经脉全通了,它们也开始兴奋了。”周九如讪笑道。

燕一没理会她,全神贯注的给她号脉,“你现在奇经八脉全通,轻易便能沟通这天地间的五行元力,原本是好事,但你的底子太差了。这勉强靠药材修补好的废脉,若不去万佛寺修习易筋经,你就得停止修行,不可再吸纳这天地间的五行元气。

“又要去万佛寺啊?”周九如撅着嘴,不情不愿地道,“老和尚教我的五行养元诀,我这才刚刚修炼到控水诀,火与土,我还无法控制。”

“要不再等等,过两天去。”

燕一直言不讳道:“你若真想经脉爆裂而亡,就不用去。”说着,急忙运转真气,将手掌心贴在了周九如的后背,立即有一股冰凉舒适的气流,压制住了她体内快速流动的血液。

“圣上得知公主在此,请公主到前面勤政殿共进午膳。”一名内侍低着头,在门口小心翼翼的传着话。

周九如倚在榻上,手搭着额头,眯眼看了眼外面天空明晃晃的太阳,怏怏的一点都不想动。

燕一这厢已经在吩咐候在廊下的宫人:“快把步辇抬进来。”

话落又对周九如道:“血液流动过快,容易引发你的头疾,吃罢午膳,记得叫千年帮你行针压制一下。”

周九如脸色苍白的点了点头。

到了勤政殿,下辇的时候,脚步落的重了些,脑袋猛不防就像炸开了花,眩晕的不行,心口也闷闷的。

她吩咐跟辇的四个侍卫:“你们挑个轻功好的,赶快回太初宫,把千年和千月叫过来。”

话音刚落,便有一个身材瘦削的侍卫应了声:“是。”

旋即转身,向太初宫的方向飞奔而去。

第二十六章 亲情

庑廊的转角处站着几个内侍,见是公主的步辇过来,遂束手躬身,以待吩咐。

年龄最小的那个颇有几分机灵,立马下了台阶,恭敬地迎道:“公主,太子殿下已在偏殿等候,奴婢领你过去吧。”

周九如颔首。

一进门,半倚在榻上看书的太子,就颇有深意地望了她两眼。

见太子如此的莫名其妙,周九如瞪他,没好气地道:“你那是什么眼神?眼睛都快斜上天了。”拢手在室内转了一圈没有看到建元帝,便问道,“父皇呢,不是叫我过来用午膳吗?”

“父皇在书房。”太子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调侃道,“恕吾眼拙,没有看出堂堂公主殿下,竟有偷鸡摸狗的嗜好。”

太初宫的人半夜三更不睡觉,一会儿侯府,一会儿国公府,又一会儿尚书府的来去折腾,闹得他提心吊胆,一宿都没敢睡踏实。

周九如向来皮厚,听罢脸上没有丝毫窘迫,神色很是认真地应道:“什么偷鸡摸狗,本公主比较喜欢——造猪头,太子殿下何必明知故问。”

太子放下书,用一副你是不是白痴的表情看着周九如。

冷脸道:“昨晚,要不是大长老帮你善后,乐水和天真差点出不了裴府。”

“我哪知道,裴烨身边竟有宗师护佑?”周九如走到屋内悬挂的一串珠帘下,拨弄着上面的珍珠,疑眉道,“以天真的身手,这天下除了宗师,能留住她的人没几个,再加上乐水的剑法,横着在建邺城走都没问题,没想到却走不出尚书府。”

“不知道?”太子一拍书案,生气地道,“不知道你都敢闯人家府上?你腿脚倒是好利索了,这脑子怎么还跟浆糊一样。”

周九如张嘴,刚想说点什么反击回去,突然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犹如前世被人按在疗养院的荷花池里,溺水而亡的那一刻,无法呼吸,也无力挣扎,整个人都像是陷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不……”她心有不甘地哭喊着……

这一世,她有父母兄长爱护,她一定要好好的活下来,与自己喜欢的人看遍这万里河山每一季的风景。

任谁都不能阻挡!

……

孟皇后急匆匆地赶过来,近前接过千月手里的棉帕,擦着周九如不停流出的冷汗和眼泪,轻轻地唤道:“天寿别怕,阿娘在这儿。”

然后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附在她耳边温柔地呼唤,直至周九如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容逐渐平复下来,不再哭喊挣扎,方解开她身上绑缚的绳索,示意千年施针。

千月在一旁连忙打开了牛皮针包,千年净手后,抽出一根根细长的金针,片刻过后,周九如的脑袋就扎得像个小刺猬。

孟皇后红着眼睛,不忍再看,扭头狠狠地剜了两眼站在身旁的太子。

太子被皇后看的有些心虚,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低声解释道:“母后,我只是跟妹妹玩笑了几句,哪曾想妹妹头疾又犯了。”

皇后自是清楚,太子虽然性情凉薄,却最疼爱这个妹妹,小时候不管走到哪,他都要带着妹妹,读书习武,寸步不离。

只是有时,他说话实在太刻薄,引得女儿总是跟他急,还叫他毒舌兄。两兄妹斗嘴,女儿从来就没有赢过,却也玩的不亦乐乎。

平时也就罢了。

今日皇后便有些迁怒:“大郎,不是阿娘说你,对自己的妹妹,不想方设法的护着哄着,还总是欺负她,有你这样做兄长的吗?”

“母后,我什么时候欺负妹妹了?”太子的神情很是无辜,“您这心,偏得也太没边了吧。”

皇后杏眼圆瞪,转了一圈,发现书架子上搁着一柄鸡毛掸子,抄起来就追着太子揍……

……

周九如是被饿醒的,睁开眼,便瞧见太子坐在床榻边看书。她用手指戳了戳太子的后背,声音细弱地道:“阿兄,我饿了。”

听到周九如喊饿,太子此刻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摸了摸她的脸,语气宠溺地道:“总算醒了,差点被你吓死。”

帝后二人听到动静,绕过木雕山水大屏风,来到床前。

建元帝弯腰问道:“天寿,想吃什么,叫你阿娘去做。”

太子凝眉,很不给面子的道:“父皇,你确定母后做的膳食能给妹妹吃?”周九如捂嘴轻笑,母后的厨艺,只有父皇会捧场,他们兄妹可不买帐。

孟皇后见儿子拆台,笑骂道:“别以为你妹妹醒过来,你就没事了。六月十九是观音菩萨的成道之日,原本该你妹妹抄写的佛经,现在就交由你了。”

太子连忙颔首,老实地应了下来。

侍膳宫人端了膳食而入,菜比平时多了一倍,摆满了膳厅的整张大桌。除了时令蔬菜,什么烩小羊蹄、爆猪肚、清蒸昌鱼、西湖醋鱼、炸银鱼、糟蟹、糟鹅掌,还有一锅子奶白色的鱼头汤。

见此,太子不改毒舌本质:“这大热天的,不是腥的,就是燥的,也不怕吃了上火。”吓的典膳御侍跪在地上,半晌都没敢起来。

建元帝睃了太子一眼:“天寿都饿得小脸发白了,你若再挑三捡四,今日这膳,不用也罢。”

周九如倚在榻上,由千月服侍着填饱了肚子,精神头也慢慢的回来了,便竖着耳朵听父母和兄长在外间聊天。

建元帝与孟皇后道:“我罢免了陆元梓京都大营西山卫指挥使一职,目前还没有想到合适的人选接任,暂时让太子统管一段时间。明日他就要出宫,你有什么要给他准备的,今晚就打包好送去东宫。”

以调查马坳村的石桥被炸,所用火药的出处,趁此机会让太子把京都大营的四大卫所重新整编、换防。

“西山卫是开国公陆元梓一手带出来的,谁去都很难压制,我怕……”想到女儿在西山卫的眼皮子底下遇袭,孟皇后不免心有余悸,怕太子也有个好歹。

太子关乎国本,他的安全,建元帝素来重视,燕魂卫这几年培养的顶尖高手,大部分都派到了他的身边。

见孟皇后忐忑不安,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安抚道:“放心吧!太子身边有两个宗师跟着,不会有事的。你要真不放心,我让大长老跟着他。”

第二十七章 心思

太子听罢,眉头蹙了蹙,颇有些为难地说道:“大长老自从臻至化境,就一心静修,不喜四处奔走。何况他现在正忙着集训燕魂谷选送上来的死士。”

建元帝道:“那你还是自己去问问他吧?”

待太子离去,他略一思索后,又与孟皇后道:“下一个大朝会,我要把开海禁和选秀,这两件事,放在一起廷议,都是带肉的骨头,是狗都想啃一口。”

“接下来的这段时日,但凡有外命妇递折子进宫给你请安的,你都不必理会。就说天寿在行宫遇袭受了重伤,你日夜忧心,身体不适,需要静养。”

“嗯。”孟皇后应了一声。

天子虽是天下之主,却也不能明目张胆地从门阀世家和豪门巨贾手里抢钱,只有摆出诱饵,愿者上钩,大家各得所需。

周九如的灵魂承续了前世的记忆,商贸对于国家的重要性,她的感触尤为深刻。

商品的流通,在给百姓带来便利的同时,也会促进国家的经济发展。丰厚的商税收入,既能充盈国库,又能减轻百姓的负担。

想到此,周九如的心头有些复杂。

她在御书房玩耍的时间,可比跟皇后待在后宫的时间长。她敢肯定,伽蓝与扶桑武士偷渡上岸,父皇肯定在暗中推动了一把。

以身作饵诱敌是一回事,被人当饵钓鱼就不那么令人愉快了。

随着神智清醒,年龄渐大,她明白了很多道理。活在这个时空,就要按这里的规则行事,在这个世界,她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的父母兄长。

纵使心里有怨,她也不得不承认,父母兄长确实是这个世界最疼爱她的人。

所以,在听到帝后二人,讨论哪家女郎堪为太子妃人选时,她在床上怎么也躺不住了。

起身,径直冲到建元帝面前,霸气地说道:“父皇,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我阿嫂的,跟吴家和兰家利益相关的人选,绝不能入选东宫。”

说着,还不忘伸手朝外面指了指,“别忘了,那两个人可都是有儿子的,万一祸起萧墙,可就追悔莫及了。”

孟皇后见女儿指的方向,正好是吴妃居住的清宁宫和兰妃居住的长信宫,忍不住摇头。

她看着周九如,语重心长地道:“天寿,吴妃和兰妃是你父皇赐封的二品妃,又各自育有皇子,于皇室有生育之功。在西北也就算了,她们只不过是王府的妾室。”

“如今她们,也是一宫主位,又是皇子生母,眼看着,你的两个弟弟一天一天的大了起来,你对她们的态度,务必要改一改,言语方面温和些才好。”

“一宫主位也是妾啊。”周九如撇了撇嘴,语气有些不满道,“母后真是的,哪有女人会护着抢自己老公的小三小四。”

这小魔星,什么话都敢说,建元帝叹了叹,神情颇为无奈。

伸手,捏了捏周九如气鼓鼓的小脸,道:“你这疯言疯语的,在我跟你阿娘面前说说也就算了。到了外面,可千万要记住,不能说这样的话。”

说罢又温和一笑,“待会儿回到太初宫,就收拾好你的行李,明日一早,随你兄长一同出宫,去万佛寺陪陪浮云大师,让他教你易筋经。”

这是存心不让自己愉快的玩耍了。

周九如嘟嘴,像往常一样,不高兴绝不会藏着掖着。用力地跺了跺脚,别扭地道:“不去,学什么易筋经,我既不想当武林盟主,又不用考武状元,大不了,我以后不练养元诀了。”

“这孩子,怎么又犯起倔来了?”

孟皇后从旁劝道:“莫神医走时,曾再三交待,要是行走无恙了,就要立即去万佛寺修习易筋经,重筑经脉。你的体质天生就比别人弱,即使现在看起来无恙了,也难免以后到了年纪,不小心经点什么事,又引发旧疾。”

建元帝也道:“你都走了九十九步了,没道理最后一步退缩。去吧,浮云大师可是这世上最疼爱你的人,你没必要怕他。”

鬼……才信。

看样子抗议无效,根据她以往的经验,帝后二人都如此坚持的事情,她是耍赖不掉的,只得点了点头。

唉,一想到浮云大师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心里就特别的不舒服。

什么高僧啊,整个一老妖怪。

次日一早,大长老就给东宫送了两个七阶武师。

周九如知道后,悬着的心总算是慢慢的放下了。

这趟京都大营之行,虽说没什么危险,但太子乃国之根本,本动而国摇,特别是现在,没找到伽蓝与扶桑武士之前,还是小心为上。

用过早膳,兄妹二人到坤宁宫拜别皇后。经过花园时,看到园内绿叶荫荫之中,一片火红,灿若烟霞。

周九如想起了西山行宫——竹风阁木窗棂上的那几片残红。

见妹妹盯着树发呆,走在前面的太子也停下了脚步。

这几株石榴树,是父皇亲手种的,去年此时,花也开得红艳艳。等秋天果实成熟的时候,每株树,竟然只结了一个石榴。

也不知今年,能结多少?

“别看了,知道你爱吃石榴,母后定会给你留着的。”太子笑着道。

笑容堪比满园夏花,惹得随行的一众宫侍,全都看傻了眼。

见周围一群呆头鹅,太子敛起笑容,目光流转间,凌厉如刀锋,宫人们赶紧地低头屏息,再不敢造次。

远处的荷塘,一些粉紫、粉白的花苞,都已抽出了水面。再过些时日,就能看到‘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夏日盛景。

可惜,她没这眼福了,等她回宫,这塘里大概只剩下残荷了。

太子静静地看着她。他不明白,御花园一年四季都是花海,可妹妹就只对当季的花有种偏执的喜欢。过了季节,花开得再好,她都没眼睛看。

“走了,还傻愣着干吗?”太子说罢,便自行向着坤宁宫的东殿走去。

周九如盯着那片火红,又瞅了半晌,方小跑了几步,追上了太子。

石榴寓意多子多福,母后生她时伤了身子,这些年一直在调养。父皇在坤宁宫亲手种下这些石榴树,可见他心中的那份殷切!

第二十八章 浮云

万佛寺,位于建邺城西郊山脉的最高峰。

临近中峰,路就不太好走了,岔道比较多,越走越崎岖。

往南是霞山,因漫山遍野的红枫而得名,顺着山道一直往前,便是西山行宫。

北侧却有一处山谷,背山面谷,隐处好居!一座座山庄园林,不但是京中贵人们高温避暑的好去处,也是冬季泡温泉观梅的惬意之地。

……

马车一路颠簸,周九如腰疼腿麻的正想出去骑马时,万佛寺终于到了。

站在山脚下,望着蜿蜒陡峭的台阶,她决定好好的活动下筋骨,就这样沿着石阶一步一步的往上爬。

太子带着几个侍卫,陪着她一道。

当她呼哧呼哧地爬完了所有的台阶,已经申时过半了。

正想大喊一声嘚瑟嘚瑟,甫一抬头,便瞧见了浮云大师站在离寺门不远处的一株古松下。眉眼如雾,一身姜黄僧衣,硬是让他穿出了天外飞仙的味道。

“太子殿下,公主殿下!”他双手合十,微微颔首道。

“打扰大师清修,实在是抱歉!”太子拱手回礼,目露恭敬之色,“吾妹顽劣,又要劳烦大师了!”

周九如的目光落在浮云大师和太子身上,来来回回打量了好几遍。

腹诽道:“果真是个妖僧,连桀骜不驯的太子哥哥见了他,也变得温润有礼了。”

浮云大师面含笑意地瞥了她一眼,仿佛在说:“你这孩子,又在编排贫僧。”

读心术虽然是一种很稀有的能力,但对承续了前世记忆的周九如来说,浮云大师不过是个人老成精,比一般人会察言观色,懂点人性心理学的老狐狸而已。

只是这说坏话被抓现行,确实有些不大好意思,她连忙垂眸,以示乖巧。

“公主辛苦了!”浮云大师道,“你先去以前住的地方安顿,贫僧想跟太子殿下在此手谈一局。”语气虽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威严。

周九如扫了一眼,那松树下的石桌上面--早已摆好的棋局,不满地哼了哼,明明是想支开自己,还说得那么好听。

两个小和尚上前,见礼后,迎了众人向后山方向行去。

穿过一片互相重叠着的树林,就看到了一座沿山脚而建的红柱白墙,飞檐画栋的三进院落。

院子不算很大,古色古香,很是清幽。身在其中,更有一种‘风轻云淡,闲听花静鸟喧’的美妙意境。

……

自打知道了这两个小和尚,圆脸的叫悟净,瘦尖脸的叫悟空,周九如就一路笑了过来。

她还很奇怪地问人家:“你们是不是有个二师兄,叫八戒或者悟能的?”

悟净小和尚摸着自己的圆脑袋,认真想了想,应道:“我们没有叫八戒或者悟能的二师兄,只有主持方丈座下有个叫悟戒的大师兄。”

“哈哈哈……”周九如闻言,再一次按捺不住地大笑。

众人皆一头雾水,不过是问了三个和尚的名字,闲聊几句家常而已,好端端的,公主莫名其妙地笑成这样为哪般?

“难道……又魔症了?”千年和千月对视了一眼,心里暗自嘀咕,幸好来了万佛寺,有浮云大师在。

到了周九如以前住的东厢房,悟净站在门口,向她施了一礼:“公主殿下,您先安置,小僧告退!”说罢,赶紧地拉着悟空,拔腿就跑。

一转眼,就没了人影,这速度,简直快赶上百米赛跑了。

小和尚这一脸见鬼的表情,倒把周九如吓了一跳。

她摸着脸,兀自揣测着:“难道浮云大师……经常给小和尚们灌输,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见了千万要躲开?”

一听这话,乐水心里直发毛,立即吩咐跟上来的六个侍卫赶紧地搬卸行李,看样子主子需要休息,都累得开始胡言乱语了。

千年千月带着一众宫人,忙着整理。

屋内收拾的很干净,里面的家具摆设,都很古朴典雅。

千年拿出了周九如在宫里用惯了的物品,一一摆放好后,又服侍她简单地梳洗了一下,遂劝她上床安歇。

倦极而眠,周九如一觉醒来,正好酉时过半。

她摸着罗汉床上的攒框,想着在建邺城的这五年,只要她一犯病,莫神医就会带她过来小住。

皇宫过于森严肃穆,还真不利于她养病。

这里……其实就是她的另外一个家,只要一到这,躁动的心绪就会变得平静!

老和尚不想让外人知晓她的病情,总是不停更换身边服侍的弟子,每次她来,引路的小沙弥都不一样。

更尴尬的是,她发现浮云大师休息的房间竟然没有床,就一张垫子。误以为,万佛寺年年为附近的村民布药施粥,没钱买床。

回宫之后,立即吩咐内庭负责工造的打造了这张黄花梨木的罗汉床,送给浮云大师。

之后才晓得,自己闹了多大的笑话。

万佛寺香火鼎盛,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浮云大师不愿高床软卧,只肯睡硬垫子,这也是他修行方式的一种。

这张罗汉床,最终还是便宜了她,成了她的专属睡榻。

……

捧着红豆汤进来的千月,见周九如已睡醒,便柔声说道:“公主饿了吧?快起来喝点汤,垫垫肚子。”

红豆汤,冷热刚好,周九如洗漱完毕,用了一小碗。

吃饱喝足后,心情自然就舒畅了。

想着再过半个时辰,就要用晚膳,周九如就叫千月陪自己到院子里走走。

千月一听,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公主,奴婢这会没空,不但要帮千年整理宫里带出来的随车物品,还要到后厢安置其他的宫人,你让乐水姐姐陪你吧。”

说罢,拿着捧盘就跑了。

“今天怎么啦?”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周九如目光微凝,“这一个两个的见了她就跑,头都不带回的,啥意思啊?”

第二十九章 标记

庭院寂寂。

一棵千年古樟树矗立院中,顶着前面庙宇悠扬清越的钟声,枝繁叶茂的伸展开来,占据了大半个院子。

周九如沿着青石铺就的地面,漫无目的走着,不知不觉出了院门,来到了后山。

半山腰的观景台上,乐水抱着剑,阖着双眼,迎着金色的夕阳,像个无头苍蝇似的转来转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九如打量她许久,实在忍不住了,便提裙沿着蜿蜒的山路,踏步缓缓而上。

“千年和千月忙得人影都见不着,你咋闲得都能把这的地皮给蹭破了。”

乐水睁眼,回头看了周九如一眼,神情怏然。好一会才道:“属下做力气活还行,那摆放物件的轻巧事儿,我哪有那等眼光,前脚刚拿出去放好,千年千月又要跟着后面重新归置。”

“属下想着,不能再给她俩添乱了,就出来走走。”

周九如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忽然问道:“你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

“裴家……”说了这两个字,乐水微微一怔,便又很快摇了摇头,不再吭声了。

见她这副表情,周九如乐了,笑容格外的甜蜜:“敢情乐水姐姐,在这里转悠了半天,还是没想清楚,也好,等你彻底想得清楚明白了,再说也不迟。”

说罢,利落的转身,准备离开。

“哎,公主……您别走啊。”乐水急道,“您也不问一声,那晚,属下和天真是怎么从裴府脱身的?”

周九如停下,掸了掸裙摆,意态悠闲地问她:“钻了狗洞?”

“公主,你……”乐水实在没精力应付主子的恶趣味,只得郁闷地怼了一句,“高手过招,属下就是想钻狗洞,也要看对方给不给机会。”

一脸的落寞与无奈。

以往,她总觉得自己是个天生的剑客,不过区区六阶武者,就悟出了剑意,对剑术的融会贯通,让她在与同阶武者的较量中,几乎是战无不胜的!

她甚至可以凭着领悟出的剑意,越级挑战武道八阶的高手,都不曾落败。要知道俗世不同于神界,在这里,八阶以上的武者都极少。

倘若能突破八阶,修至九阶大圆满,便可成为武道宗师。

因为这份天赋,太子殿下才把她送到公主身边当贴身侍卫的。

她也一直认为,在这建邺城里,她乐水是可以仗剑横着走的。

不曾想,裴府那一战,她和天真,一个武道六阶的剑术高手,一个武道八阶的暗影,强强联合,放眼整个武林,都可以算得上是无敌了。

结果呢?

两人使出浑身解数,都打不过裴烨的那个青衣护卫,最后还是大长老派出了宗师增援,她们才得以脱险。

这一战,让乐水切身体会到了普通的武者与宗师之间的差别。

不仅仅是武技之差,还有一种超于常人的慑人气息,那股气息压制的她与天真行动迟缓,有种任人宰割的感觉。

后来,更是听大长老说道,那个青衣护卫大概没想杀人,只是想教训教训她们。

否则,以她和天真的身手,连五十招都走不过。

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和危机感,令乐水紧张起来,若是她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更遑论保护公主?

“就为这事难过?”

周九如笑着道:“至于吗?我听大长老说过,那护卫跟他一样,以剑入道多年,是位名副其实的剑皇,你和天真打不过他,很正常啊。”

听了这话,乐水不但没被安慰到,神情反而更加的沮丧。

见她这般,周九如也颇感无奈。她崇尚武力,喜欢见招拆招,做知心姐姐安慰人什么的,真的是一点都不擅长。

思忖了好久,方干巴巴的开解她:“你在剑术上天资过人,不过双十出头的年华,就能悟出剑意。等你到了他的年纪,说不定也跟大长老一样臻至化境或者比大长老更高一层境界也未可知,实在没必要拘于眼前的胜负。”

说罢拍了拍乐水的肩膀,算是安慰。

“公主,你有所不知。”乐水惶惶说道,“那一战之后,属下练剑便再也无法进入状态,只要一拔剑,全身就会不寒而栗。”

“好似有股骇人的剑气,将我团团围住,什么招式都施展不出,勉强出剑,也是绵软无力。”

说到这,她自嘲地笑了笑,唇边含着一丝苦涩,“没想到我乐水也有今日,竟然因一次受挫,起了心魔。”

夕阳坠落远山,余辉将她俩的影子越拉越长。周九如盯着乐水的影子,突然神情一变,像是想到了什么,挑了挑眉,笑道:“我看未必。”

有些打猎的老猎人,看到喜欢的猎物,就爱标记,待到一定的时候,再进行猎杀。

一个剑皇,不可能看不出乐水在剑术上的天分。

想到此,她心念微动,吩咐乐水道:“你坐下来,闭眼放松自己,让我看看,那个剑皇是不是对你动了什么手脚?”

乐水依言就地盘坐。

周九如伸手覆在她的天灵穴上,一股非常纯净的灵力,进入乐水的体内,沿着她的经脉游走了一遍。

“什么都没有……”怎么会?难道是自己多心了?周九如想了想,趁乐水不备,催动灵力直冲而入,进了她的识海,翻翻找找,抽出了一团青芒。

剑气的级别,分为赤、橙、黄、绿、青、蓝、紫,都青色级别了,难怪乐水承受不住。

也幸好,那位剑皇高看了乐水一眼。

若他用青色以下的剑气作标记,乐水便感觉不到害怕,这隐患可就埋结实了。

周九如用灵力裹住那团青芒,狠狠的一绞。

远在裴府瑶光院的青十,头骤然一痛,有人竟然解了他留在那个丫头识海里的剑气。

同是习剑之人,他很欣赏那丫头,既舍不得杀她,又担心留着那丫头,会危及主子的性命,便顺手留了点记号,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看样子,是天子身边的那位高手。

……

“古人云,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对于武者来说,输赢是很正常的事情。”

周九如背着手,围着乐水转了一圈,问道:“你为什么一受挫折,就怀疑自己起了心魔?”

乐水起身,肃然应道:“对于武者来说,输赢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对于公主的贴身侍卫来说,输了,那便意味着……她的主子性命危在旦夕,同时,她也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第三十章 教导

周九如瞬间明白了过来,叹了叹,道:“你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以我的能力和地位,这世上谁又能奈我何?”语罢,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凤眸微眯,敛起一道森寒,“我倒是忘了万神宫那帮……阴沟里的老鼠。”

把修行之人奉若神明的万神宫卫道士,比作阴沟里的老鼠,也只有公主了。

但若以万神宫的行事风格,这个比喻再贴切不过了。

到底没忍住,乐水拿手捂了嘴,压住唇边的一丝笑意,在心中暗暗赞了一声。

抬眼见天色已晚,便清了清嗓子,提醒道:“公主,晚膳时间快到了,咱们该回去了。”

万神宫的事情有大长老统筹,大长老不想让公主参与这些事情,她们这些作下属的,自是要分散主子的注意力,能不提就不提。

周九如哪里不明白乐水的用意,上天给了她一次投胎转世的机会,却没有给她可以选择去过安逸生活的权利。

她的命运似乎从她一出生便注定好了。

……

翌日清晨,用罢早膳之后,周九如便带着乐水,去前院见浮云大师。

她们到的时候,浮云大师正端坐在书案前,挥笔写着什么。见她俩进屋,嘴角弯起了一抹笑意,抬眸,示意俩人先坐下。

房间里空荡荡的,也没什么装饰摆设,除了一排排的书柜,就只剩下临窗摆放的矮榻和茶几。

周九如一进屋,便如幼时在西宁王府那般,很自然地走到书案前,帮他磨墨。

过了一会,浮云大师就把写好的纸张推了过来。周九如的目光就落在那纸上,定睛一看,竟是《易筋经》的开篇经文与自己的功课安排。

卯时起床,修习《易筋经入门篇》,辰时用饭,巳时开始读书写字;午膳过后,时间随意安排。申初,继续上课,酉时下课。晚饭过后抄写佛典,完成二十张大字。

一天的功课算是结束了。

目光粘着纸,周九如的心思已飘远。

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好似有某种牵引,让她感知到了浮云大师的心绪。

以前也是这样,只要一靠近这老和尚,便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与熟悉感。

她为这事,多次翻阅宫中珍藏的典籍。终于查到,体内气血悸动,是指拥有特殊血脉的人,对于至亲之人的一种感知与共鸣。

她虽然一直都怀疑老和尚与她有血脉之源,可若真是那个人,都玄孙辈了,血脉早已稀薄,又如何能够产生共鸣呢?

每次想找这老和尚问个明白,都被他错开了话题,避而不答。

这回若能找着机会,定要他解开这个疑惑。

周九如默念了几句心经,竭力稳住心中的震动。

“这是我每天的功课安排?”她撇了撇嘴,明知故问,“为什么下午的学习内容,都是与琴棋书画诗酒茶有关的?”

“怎么,你有意见?”

浮云大师睨了她一眼,摆袖道:“别以为入了道境,我就管不了你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在琴棋书画诗酒茶上,就书画这两样,还勉强能过关。”

接着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虽说以你的身份,不会这些也无伤大雅。”

“但你识字开蒙乃贫僧所教,我这个神神道道的妖僧,教出来的学生,便是天分使然,总也不能在别人作诗抚琴时,什么都听不懂。”

“你不会可以,但你得有一定的鉴赏能力。”他道,“琴声能陶冶你的情志,平和你的心绪,对根治你的头痛顽疾,稳定你日渐增强的灵力大有助益。”

天分使然?

周九如听得满嘴泛苦,真是令人无语,这老和尚竟然拐弯抹角的说她笨。

正想跟他说道说道,转念又一想,可不就是笨嘛,这些年,她又不是没学过琴棋书画。

学琴一个月,都弄不清‘宫商角徵羽’;学棋半年,竟落了个毛病,只要一看见黑白棋子就头晕眼花想睡觉,提不起半点精神。

书画诗酒茶,除了诗,其它都沾了点皮毛。

以前,她疯疯癫癫的,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候一觉醒来,又忘了昨天发生的事情。父皇母后对她多有怜惜,从没有在课业上苛责过她。

久而久之,她便养成了一副惰性,除了修行,其他都搁置了。

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周九如连忙端起身子,郑重地向浮云大师行了一个大礼,正色说道:“有劳大师教导,即日起,我愿全力以赴,定不负所望。”

周家的女儿都是文武全才,她可不能丢老祖宗的脸。

浮云大师目光慈和地看着她,轻语道:“你虽有诸多的不足,但勤能补拙,只要改一改这懒惰的习气,他日定能福分无量。”

周九如虽有时惫懒,性子却也是极其要强的,这一刻,她心中忽然涌现出一股豪情。

一定要凭自己的力量,扭转周家子孙为帝,便被万神宫覆灭的命运!

事后走出屋子,她才明白自己又被老和尚给蛊惑了,这妖僧。

周九如恨得牙痒痒,真想回去揍他一顿,再一细想,老和尚也是为了她好,反正又打不过,还是罢了。

接下来的日子,周九如强忍着修习易筋经心法而引起全身疼痛的各种不适,跟着浮云大师认真的学习琴棋书画诗酒茶,简直是一刻都不愿意浪费。

乐水跟千年千月,都累的快坚持不住了,她还乐在其中。

忙碌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转眼就到了观音菩萨的成道之日六月十九。

这天,万佛寺人满为患。

因要去前面寺里的观音堂给信众们讲经,浮云大师已提前两天,停了周九如的课。

这日上午,周九如在前院书房温习完《史记》,便带着乐水回厢房。

刚进院门就感觉有些不一样,她看到了坤宁宫的两位女侍卫,秋菊和冬梅立在竹帘外面。

心下顿时一喜,径直冲进了内室。

孟皇后正在一张张的翻看,她平时抄的佛经,嘴里还不停地对卢晴说道:“阿嬷,你瞧瞧,还是大师有办法。这才一个月的时间,天寿的字又有了进步。”

卢晴颔首,赞同地道:“浮云大师德高望重,有他亲自教导,公主自是进益良多,这回,娘娘也该放下心了吧。”

“母后。”声到,人到,周九如扑入孟皇后的怀中,“孩儿好想您哦。”

抱着女儿,孟皇后的心软成了一滩水,轻轻抚摸着周九如的背部。天气渐热,衣衫穿薄了,这背上摸着竟有些咯手。

她柳眉微蹙,柔声道:“天寿,你怎么瘦成这样?要是功课太繁重,咱们先不要学了。”

站在一旁的卢晴,闻言摇头失笑。

第三十一章 隐情

娘娘就是这点不好,但凡跟公主有关的事情,一点原则都不讲。

当初公主的礼仪,还是自己强压着礼仪司的两位女官教的。

卢晴心道,这样的溺爱,公主没长歪,还真是运道好。

“母后不用担心,孩儿哪里是瘦了,不过是修习易筋经,身体抽条长结实了些。”

周九如像牛皮糖似的粘在孟皇后怀里,“功课嘛,也确实繁重。眼看着离九月初五弘文殿开课,没剩多少时间了,此时不努力,更待何时?”

语罢,又长长叹了一口气,半是试探半是玩笑地道:“要是到时写出来的字,连刚刚开蒙的两位小皇子都不如,岂不让母后失了颜面。”

这两年,忠义侯吴雄越来越膨胀,强抓着辽东的兵权不放,连带着生了二皇子的吴妃,也开始心思躁动。

建元帝以读书的名义,把两位皇子挪出了后宫,以吴妃的性格,肯定要出妖蛾子。

“你不用担心。”孟皇后脸上的笑意淡去,看着周九如,柔柔缓缓地说道:“就算你的字写得跟小鸡刨土一样难看,弘文殿的侍讲学士,也不敢拿出来与两位皇子作比较。”

“你是嫡,他们是庶,出身地位不同,可以相比较的自然也不同。有我和你父皇在,没人敢踩你上位。”

周九如听罢,神采飞扬,明媚的笑容映得这屋子都敞亮了起来。

大秦虽民风开放,但宫规却依旧森严。像孟皇后这样微服出宫,是要向礼部报备的,且处处受限制,没什么自由。

她陪着周九如用完了午膳,就在随行女官的再三催促下回宫了。

这番悄然而来,又悄然离去的行径,除了万佛寺的主持方丈和浮云大师,并未惊动寺里的其他人。

……

下午休憩了一会,千年和千月要去后山,打理浮云大师种的药田,周九如听闻,也很想前去见识一番。

久病成医,真要论起来,她在药理方面并不逊于千年和千月,只是不懂得看脉把脉。

但凡出门,乐水便会寸步不离的跟着周九如。四人看完了药田,叽叽喳喳了半天,兴致仍是不减,又见前面的山林,今日看起来格外的青翠幽静,便想着上去走一走。

四人沿着一条林间小道慢慢往上,七弯八绕的就到了一个山洞旁。

洞前有一小块空地,摆放着简易的石桌、石凳,旁边的山崖,有股清泉顺着崖坡直泻而下,阵阵清风吹过,令人心旷神怡。

还真是个歇脚的好地方。

千月淘气,捧着泉水正要往乐水身上抛洒,忽听到洞内传来男女说话的声音。

四人一怔,赶快绕过有水的一旁,轻手轻脚地跑到了洞的另一边。

“阿月,这两年你在卢府过的可好?卢家的兄弟姐妹待你可亲近?”

是位郎君在说话,听声音似乎年龄不大。

女子温软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大概就是那位郎君口中的阿月。

“我亲娘乃卢府的二夫人,府中兄弟姐妹即使对我不亲近,也不会故意为难。倒是小叔叔你,自打来了京城,我几次相邀,你都不肯相见,今日却又为何前来?”

那位郎君好一会都没应答,直到那位阿月姑娘,再次催促。

他才叹道:“原本不该再相见。但你母亲几次托人带话,说你年纪轻轻,却忧思成疾。”

“解铃还需系铃人,她希望我能开解你。”

“开解什么?像他们所说,你我是孽缘,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阿月,他们没说错,你我之间本就是孽缘,为此,你还差点搭上了性命。”

“我不过就是想跟小叔叔在一起,我有什么错?喜欢一个人有错吗?”阿月顿时大哭。

听这哭声,像似压抑了很久,却在此刻瞬间失控。

“阿月,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少不更事,误导了你。”那位郎君低声劝道,“你先别哭了,好好听我说话行吗?”

“因为过了今日,我再不会单独见你。”

哇,这两人果然有故事。

从一开始,周九如便觉得这个叫阿月的女郎,说话甚是奇怪。既称呼对方为叔叔,却不用敬语,语气还饱含怨忧。

“你继父出身名门望族,为人不但清正,更是抚贫怜弱。对外尚如此,对你更不可能亏待。待你明年笈笄,他定会帮你挑个好夫婿。”

“趁现在还有时间,你应该跟着你母亲,好好的管家理事,学着做一府主母。将来不管嫁到哪里,都可以让自己生活的很好。”

“时至今日,你心里也清楚,过去的便过去了。无论你姓卢还是姓杜,我们都不可能在一起。”

阿月哭得愈发厉害:“母亲改嫁的那天,祖母欣慰地笑着,舅舅抱着阿兄温言软语地安慰。唯有我在那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的热闹中,追着母亲的花轿,哭着喊着跑了好远,都没人注意到……”

“我跑掉了鞋子,磕破了腿,最终还是没能追上母亲,再次摔倒后,只能傻坐在路边。直到太阳落山,府里都没有人来找我。”

“母亲抛弃了我,祖母眼里只有哥哥。”

“正当我绝望的时候,小叔叔你来了,你背着我回家,你说你以后,会永远照顾我、保护我。”

“阿月,这就是你我的不同,你仍沉迷在过去那份懵懂的情感里,不愿面对现实,而我已经走了出来。”

周九如听到那位郎君再一次长叹道,“准确地来说,以前我不明白,我对你的好,到底是同情怜惜多一点,还是爱恋多一点?”

“自打我听说,你被你母亲带去了京城,我像是卸下重担般浑身轻松。这时,我才明白,一直以来,我都把你当成了我的责任。”

“所以阿月,你也要学会看清自己的内心,你对我,到底是从小习惯使然的依赖,还是发自内心的爱慕?”

“我……我不知道……”又开始哭了。

“这哭包,还真是个菟丝花。”洞外偷听的周九如,撇了撇嘴,很是不屑。

“以前,我一想着读书考功名,根本不懂世间的人情世故,也没有好好的教导你,是我的不是。”

“生而为人,我们应当尊国法,守礼法。既然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都应该遵从。”

“小叔叔,母亲和卢伯母在观音殿听浮云大师讲经,这会也该散了,我要回去了。”阿月避重就轻,很明显不想再听这位郎君的说教。

“好吧,我先送你下山。”

第三十二章 杜家

很快,周九如就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逐渐地临近洞口。

她心中还在纳闷,到底是谁家的女郎,如此的不知礼数?

乐水已经带着她,飞到了旁边山崖的半腰,纤细的身子紧紧地贴着嶙峋的石块。

洞内的一男一女很快就走了出来,千年千月一着急,也不管丛林叶子上那虫啊刺的,转身就钻了进去。

一位梳着双螺髻的小娘子走在前头,十三四岁的模样,个子不高,瓜子脸,肌肤莹白,眼神怯怯,红的跟兔子似的,看起来有些腼腆。

落后几步的少年郎君,大约十六七岁,身穿浅蓝袍衫,柳眉星目,非常俊挺。

待他们走远,她吩咐乐水:“你去给我查查,这俩不懂规矩的,到底是谁家的?”

这京中除了母后的外家,难道还有其他的卢姓人家?

……

第二天,午膳过后。

周九如躺在床上小憩,千月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禀道:“公主,乐水回来了。”

“这么快?”周九如有些惊讶,坐直了身子,“叫她进来回话。”

进屋行完了礼,乐水便把查出来的事情,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平述了一遍。

“昨日的少年郎君,乃礼部尚书杜缜的堂弟杜缇,今年十七岁。

与他一起的那位小娘子,闺名杜宁月,是杜缜和杜缇的侄女。刚满十四岁,跟公主您还沾亲带故的,是卢二夫人夏氏的女儿。”

周九如一听,就明白了。

夏氏,闺名玉娘,原是杜缜的堂弟媳妇,后改嫁周九如的二表舅卢志永为妻。

杜缜金州人,他祖父有三子,到了他父亲这一代,人丁不旺,每房都只有一个独苗。

二房唐老太太青年守寡,很是孤苦,便去善堂抱养了一个孩子,取名杜纯。

夏氏是唐老太太妹妹的女儿,与杜纯从小就有婚约。

父母去世后,她和弟弟夏荣,便被姨母接到了杜府抚养。

及笄后嫁于杜纯为妇,第二年便生下了长子杜文全,两年后又生了女儿杜宁月。

杜家二房后继有人,唐老太太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她乐呵呵的对长房侄子杜缜,感慨道:“即使现在我死了,也有脸去见你二叔了。”

谁也没想到,不幸来得如此之快。

夏氏怀第三胎时,杜纯应好友之邀到钱塘江观潮,不慎掉入江中送了命,夏氏也因此小产。

唐老太太哭得伤心欲绝,青年丧夫,老年丧子,人生最痛苦的两件事都让她赶上了。

她老了,活一天算一天,但她不想让夏氏也过这样的日子。孝期一过,她就派身边的老仆请长房的杜缜夫妇过来说话。

见到杜缜和他的夫人王氏,唐老太太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道:“逝者不归,生者却还要继续活下去。二房既有了香火延续,玉娘也没必要在杜家守一辈子,趁她还年轻,找个人让她嫁了吧!”

“王氏,你是长嫂,这事就劳烦你了。兵慌马乱的,也不讲究什么门当户对,挑个家风严谨,温良敦厚的男人,能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就行。”

因战乱人口骤减,连官府都支持寡妇改嫁,何况这是二房的家务事,杜缜和王氏身为晚辈,实在不便多言。

见老太太心意已决,夫妻俩便应承了下来。

王氏辛苦张罗的人选,夏氏因舍不得孩子,都被她以各种借口搪塞,不了了之。

再一次吐血后,唐老太太担心自己死了,外甥女就真的不能再嫁了。

就有些迁怒杜缜和王氏,说他俩没尽心。

王氏的妹妹嫁在鲁地孟氏长房为长媳,时常来信倾诉世家宗妇的不易。王氏回信以夏氏之事,报怨了几句,小门小户也有道不尽的烦恼。

事有凑巧,孟王氏回信说道,夫家伯娘卢氏的娘家二侄儿仪表堂堂,却婚姻多舛。

元配难产死去,孩子也没能活下来,续弦又是难产而亡,留下一个女儿,有长嫂陈氏抱养。

再定亲还没娶进门,女方又生病死了。

接连死了两任妻子,一个未婚妻,卢二郎这克妻的名声算是坐实了,眼看着过了而立之年,还是孤身一人。

族里上了岁数的长辈提议,不如求娶生育顺利,身体康健的寡妇。

夏氏这条件,还真勉强够得上。

卢家乃百年世族,杜家只能算是出过官身的大户人家,夏家就更不值得一提了,不过是金州地方上的富户。

卢二郎性格温和,又一表人才,这门亲事不论怎么看,都是高攀了的。

唐老太太不再由着夏氏的性子,以姨母之名应了婚事,果断地让她改嫁,还陪了丰厚的嫁妆。

鲁地齐州虽然离浙地的金州很远,又因战乱,书信常不能及时带到。唐老太太仍坚持两月一封书信寄给夏氏,鼓励她在夫家好好生活,不要牵挂孩子们。

夏氏果然不负众望,嫁入卢府一年零几个月,就顺利产下一子。

接到信后,唐老太太泪流满面,像完成了某种心愿似的,拉紧的弦一下子松了,身体彻底地垮了下来,连正常的行走都困难。

便选了一处偏僻安静的院子,卧床静养,全然不闻外界之事。

杜家其实在上一代就分了家,因人丁单薄,三房人仍然住在一块。

夏氏再嫁,唐老太太病重卧床,二房的庶务自然就由大房的杜缜打理,管家之权却被三房杨老太太抢着接管了。

杜缜的夫人出生琅琊王氏,昔日的顶级门阀,即便在朝代变迁中家族没落了,王家教养出来的女儿,那一身的雍容气度,亦然不是其他世家姑娘能够媲美的。

杜宁月若是有她教养长大,想必也不会凡事都看人脸色,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有些事情你想的再好,实际却不能如愿。

卢二郎举荐杜缜去了西北,跟着当时还是西宁王的周宸办差。而王氏也夫唱妇随,一家子同去了西北定居。

走之前,王氏是打算把杜宁月也带上,但杜宁月听了三房杨老太太的挑唆,怎么都不愿意跟她走。

王氏只好作罢。

周宸平定天下后,杜缜任了礼部尚书,又一直久居建邺城。

金州城里,杜府的内外大小事务,全都有三房的夫妻俩打理。

第三十三章 逾礼

大秦建元二年,五月初,唐老太太离世。

夏氏跟杜缜夫妻俩一起回金州奔丧,在姨母的灵堂竟然没有看到女儿杜宁月,夏氏便向长子杜文全问起。

杜文全在母亲改嫁后,就由舅父夏荣接去了夏府照顾,偶尔回府,也是向祖母请了安,就回书院,很少过问府中之事。

杨老太太告诉他,妹妹因祖母过世悲伤过度,守灵时又染了风寒,现在起不了床,正在静养。

他也没有多问,身为二房唯一的男丁,他要帮忙操办祖母的身后事,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夏氏可不像儿子那么天真,姨母的灵前,守着的竟没有一个熟识的奴仆。

她离开杜府,满打满算不过六年的时间,杨老太太再厉害,也不可能把服侍姨母的老人都打发了。

毕竟是在门阀里摸滚打爬过的女人,她很清楚内宅里的门道,稍微用了点手段,很快就得知了消息。

说是服侍过二房唐老太太的奴仆都被关了起来,理由是那些奴仆偷奸耍滑,没有尽心照顾好老太太,致使老太太病情加重,骤然离世。

待老太太的丧事办完之后,便要处置他们。

夏氏不禁心生疑虑,姨母卧床多年,身体早已是油尽灯枯之象,拿这个理由处置二房的奴仆,杨老太太想干什么?

肯定有她不知道的原因。

经过一番细细的打听,终于弄清了原委,竟然与女儿有关。

有老仆向唐老太太禀报,说是三房的郎君与他们二房的姑娘,两人相处的样子过于亲密,一点也不像隔房的叔叔与侄女。

老太太吓了一跳,赶紧派人把孙女叫来跟前,细细盘问。

杜宁月年幼懵懂,唐老太太与她说起杜缇,她眉目含笑,双颊生晕,完全一副情窦初开的模样,而不自知。

唐老太太很是难过,这些年她只顾着静养,却疏乎了对孙女的教导。

亡羊补牢,未为迟也!

她以侍疾为借口留下了杜宁月,准备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这么个一天有一多半时间都在昏睡、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里的老人,突然间要亲自教养孙女,这动静闹得实在是有些大,杜三老爷不放心,便前去二房问了问。

饶是杜三老爷精明似狐,把能想到的由头都猜了个遍,也没想到竟与自己的儿子有关。

叔叔与侄女行为举止过于亲密。即便没有血缘,可一旦传出逾礼的名声,他们杜家也就算完了。

不能让这两人再待在一个府里了。

正好前两天,京城长房杜缜来信,想让杜缇去京城读书。京城乃人才汇集之地,提前过去多参加一些文会,对儿子以后的科举也是大有助益的。

杨老太太却不肯,她求神拜佛到了二十八岁,才有了杜缇这个心尖尖,总觉得儿子还小,不能离了她的眼。

这次,杜三老爷直接向她说明了原因。

“这个丧门星。”

杨老太太大怒,当即吩咐管家把杜宁月关起来,准备送到郊外的庵堂。

如此糟践她的孙女,唐老太太知晓后,拖着病体到三房找杨老太太理论,被气晕了过去,当夜,便病情加重离世了。

气死寡嫂,这事要是传了出去,杨老太太就算不被休,余生也只能待在庵堂了。

不愧是掌家的太太,当下就把二房知情的老仆全部关了起来,准备在唐氏的丧事办完之后,找个为主子尽忠的理由,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这些人都打发了。

只是她机关算尽,就是没料到,夏氏再嫁成为卢家妇,还能亲自回金州送丧。

没等她反应过来做遮掩,夏氏已在柴房里见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儿,心痛愤恨之余,不顾规矩冲进了杜家的祠堂。

既然杜家作践她跟杜纯的女儿,那就是没把杜纯当作杜家二房的继嗣人,如此,她便去祠堂把杜纯的牌位给砸了。

要不是杜缜夫妻得知消息赶过来的快,那是真要出大事了。

在杜三老爷和杜缇的求情下,杨老太太虽没被休,却逃不了进庵堂的命运。

夏氏守到唐老太太五七过后,就把属于二房的产业,全部收回整理好,分成两份,给了杜文全和杜宁月。

再把知道内情的一些仆人,好好的安置了起来,遂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建邺城。

杜文全乃是杜家二房的长孙,自是住进杜缜的尚书府,杜宁月便被夏氏直接带回了卢府。

对外就说,是上了卢氏族谱的,这些年一直留在金州,代母亲在祖母跟前尽孝。直到祖母离世,守完五七,方才回到母亲身边。

……

乐水道:“夏氏真的很聪明,为女儿搏了个‘至孝’的好名声。有了这样的名声,杜宁月何愁以后的婚事。”

千年也随声附和:“的确是聪明,就算东窗事发,也有说辞,毕竟不同宗了。”

千月却不解:“夏氏既有这个想法,那她当初再嫁,为何不带女儿同去鲁地?齐州卢氏,家大业大,既然愿意求娶寡妇,也不在意多养一个小姑娘吧。”

乐水道:“据查,夏氏当初是打算把杜三姑娘带走的,卢二郎主也愿意。可杜家三房的杨老太太却不同意,说什么杜家虽不如卢家乃诗礼传承的大阀,却也是金州有些头脸的人家,怎么也不能把杜家的孩子养到外姓人家里。”

“这话,你们信吗?”

周九如眸色沉冷,漫声道:“她这个隔房长辈,跳出来多管闲事,可不是为了杜家的脸面,而是盯上了二房的家业。”

别人不知道,她可是听外祖母讲过,唐老太太陪嫁丰厚,夏氏虽然父母双亡,夏家却是金州当地的富户,所以夏氏再嫁,才有那么多的嫁妆。

三房的杨老太太,闺名杨九儿,家里有五个阿兄,三个姐姐,临着她这个幼女,根本没嫁妆傍身。

“杨老太太确实贪婪。”

乐水说道:“二房的田庄铺子,自从杜缜去了西北,就由杜三老爷接管,多少收益,唐老太太也没精力过问。

这杨老太太瞒下收益也就算了,还把唐老太太指明要留给杜宁月做嫁妆的首饰铺子,厚颜转到了自己的名下。”

第三十四章 愚蠢

千月听了乐水之言,慨叹一声,道:“难怪杨老太太起了贪婪之心,杜纯是从善堂抱养的,二房的两兄妹跟杜家又没有血缘关系。

她早把二房的产业当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不然,也不会借管家之机,把夏氏留在杜宁月身边的人,包括教养嬷嬷,找借口打发了个干净。”

“可惜了。”乐水微凛道,“堂堂杜家二房长孙女,身边竟然连个教养嬷嬷都没有,贴身婢女也是几个不大机灵的。

她母亲夏氏九岁就能管家理事,掌管夏家的田庄铺子。她长到十一岁,还会为了厨房拿给她的膳食是冷的,扑到杜缇怀里大哭。”

千年闲闲地偎在窗前,听她们说罢,亦然没有了平时一贯的温和淡然。

冷笑道:“就算杨老太太是个眼鼻子浅的主,那杜缇和杜宁月想必也是个浑的。不然,昨日又何故,孤男寡女的在一起呢?这要是被外人看见,得生多少是非?”

“这当断不断,必生祸端。”

“慈母多败儿,生了祸端也是夏氏纵的。”乐水道,“据我们的人讲,原本此事,随着杜宁月离开金州来到建邺城,也算是一个了结。

待她笈笄,以卢家的声望,在参加春闱的学子里,挑个人品不错的郎君,安心嫁了便是。”

乐水说罢,闷头连喝了两盏酸梅冰饮。今日说的话,比她以往一个月说的还要多,喉咙干的都快要冒火了。

“来京之后,杜宁月一直郁郁寡欢。”她清了清嗓子,方又继续说道,“夏氏不但未狠下心来教导,反而催促卢寺卿回齐州,把杜宁月记入卢氏族谱。如此,想再谋划一番,或许可以成全女儿的痴念。没想到反而是杜缇想通了。”

周九如的二表舅卢志永,时任大理寺寺卿,故称卢寺卿。

周九如以手托着下巴,静静地听她们说完,便从罗汉床上起身,拂了拂裙摆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眉心微蹙道:“大秦律,同族不通婚,否则,杖六十,判离异。我那个二表舅母确实是个精明人。

但也只是精明,缺少了大局意识。别说杜宁月现在还没入卢氏族谱,即便入了,这事若是发生在别人家里,或许可以成全,但他们俩绝对是不行的。”

“此事,看起来微不足道,但若被有心人知晓,传扬开来,不用御史弹劾,杜卢两家在朝堂上将举步维艰。”

说罢,清润的凤眸,依次掠过乐水与千年千月她们,问道:“你们想过没有?以裴烨为首的门阀党要是得知此事,他们会放过这个机会大做文章吗?”

杜缜身为礼部尚书,是主管礼仪祭祀、餐宴、科举和外事活动的大臣。若是传出堂弟和侄女逾礼,他这礼部尚书还怎么做得下去?他家中两个女儿的婚事,也势必要受到一定的影响。

卢志永身为杜宁月的继父,有失管教之责,同样会受到都察院的弹劾。

拔出萝卜带出泥,他兄长卢志康乃户部尚书,与杜缜二人号称天子的左膀右臂,万一,也因此事受到牵连……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再往下细想了。看似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若是借题发挥闹大了,便能立马改变朝廷的格局,影响天子正在进行的国政改革。

千年捧了热茶,服侍周九如坐下用了半盏,柔声安慰道:“公主,你不用担心,我们能想到的事情,圣上和娘娘又岂会不知,或许早已有了应对之策。”

千月灵光一闪,道:“我看,不如奏请皇后娘娘,赐两位礼仪司的老嬷嬷到杜宁月身边,让她知道什么事有所为,什么事有所不为。”

“这个主意不错,应该是可行的。”

千年抚掌,接过话道:“在京中,但凡有女郎,得到礼仪司的教导,本就代表了一种体面。

卢家是皇后娘娘的外家,给表侄女们一些体面,面上看是皇恩示重,实则也可以形影不离地看着杜宁月,对她严加教导,引她走出这段有违伦理的情爱迷途。”

千月也一笑:“身边有礼仪司的教养嬷嬷,又有孝顺的美名,只要她自己不作死,将来一定会嫁的很好。”

“还是夏氏命好啊。”

千年幽幽一叹,见千月望着自己,便向她解释:“你看,她初嫁,姨母作婆母,视如亲女,再嫁,婆婆已过世。门阀世族规矩大,隔着房头的龌龊,又怎么比得过婆媳大战。”

千月听罢,笑容一凝:“有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她才忽略了女儿婚嫁后,一个至关重要的事情。她多精明的一个人,怎么会有那种想法,还敢让女儿嫁回杜家。”

“什么事情?”乐水好奇地问道。

“你还真是个武痴。”千月鄙视她,“每个女人婚后都要面对的事情,你竟然不知道。”

周九如在一旁轻笑。

千年怕她俩吵起来,忙与乐水解释道:“就是我刚才说的婆媳关系。三年前,杜宁月还是杨老太太的隔房侄孙女,杨老太太就敢毫不遮掩的作践她。若杜宁月以卢氏女的身份嫁给了杜缇,那杨老太太就成了她的婆婆。”

“婆婆要整治媳妇,岂不是更加名正言顺?”

“凡事都能挑出过错加以搓磨,搓磨的多了,再恩爱的夫妻也会心生嫌隙。何况,杜缇还是个孝子,别看现在杨老太太在庵堂,但她迟早是会出来的,有可能就在杜缇婚后。”

语罢,千年沉吟了一会,问道:“你们觉得,以杜宁月的哭包性子,她能撑多久?”

“能撑……三年吧。”乐水语气不是很确定地道。

“三年?”千月闻言撇嘴,“心思郁结的人,两年算她高寿。”

周九如心里又何尝不明白,所以她才想阻止此事。

不管杜宁月以后是不是姓卢,都不能嫁给杜缇。

否则,不是阳间多了一对怨偶,就是阴间多添了一缕香魂。

教养教养,只养不教,归根结底还是做长辈的责任最大。

现在,想用重新认祖的方式来遮掩人伦上的错误,附会正常的礼法,不过是掩耳盗铃的愚蠢行径。

第三十五章 贤臣

杜府书房。

坐在书案前,杜缜手里拿着书,半晌都没翻过一页。心烦不已的他起身,顺着大开的窗户,不停地向院门外张望。

来回走了好几遍,这都快申时了,夫人和三弟怎么还没回来。

他催促着屋里服侍的小厮:“四安,你再去二门看看。”

四安是个未留头的小厮,长得唇红齿白,很是可爱。

他把厨房精心熬制的薄荷冰露,倒了一碗捧给杜缜,用还带有几分稚嫩的童音说道:“大人慢用,小的这就去二门守着,一有消息,马上回来禀报。”

话落,立马转身跑了出去。

杜缜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接过薄荷冰露,胡乱抿了两口,一股清凉甘甜的滋味从舌尖直沁肺腑。这下整个人都舒畅了,好像也没那么烦躁了,便坐下捧着碗慢慢喝。

杜家祖上就是个跑船的船工,在帮东家出货的同时,也摸出了一些生意上的门道,后来转行做了商人。

那时,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低。不像现在的大秦,圣上不但鼓励经商,还允许商人参加科举,切实提高了商人的地位,不过登第之后授了官身,便要登记财产,不可再做买卖之事。

乱世之中,杜家老祖用积累的万贯家财,支持浙地一位掌兵的领主做了国君,得到封赏有了官身,子孙倒也争气,陆续有人出仕。

到了他这一代,时局就更乱了。

门阀掌权,大燕提倡的科举在乱世中已经名存实亡,但他仍不忘苦读,抓住机会,一举蟾宫折桂。

可惜的是,无论他如何努力,即使娶了落魄的琅琊王氏嫡女为妻,都没有办法在注重家世的江南官场上出人头地。

便有些心灰意冷。

借着给父母守孝的机会,趁机脱了官服,做了富贵闲人。

王氏牵线,让寡居的弟媳得以嫁入百年世族——卢氏长房嫡次子。从而也给他带来了机缘,卢二郎举荐他去肃州西宁王府任职。

西北那时,已完全在西宁王的掌控之下,就连辽东等地也被他纳入了囊中。

西宁王不缺领兵打仗的将才,最需要的就是治理地方的能吏,杜缜就这样入了他的眼。

待西宁王平定天下,登基封赏时,又把他一家子从辽东招回,授予礼部尚书一职!

金州杜氏,一时之间荣耀无限。

三房的叔父中年得子,堂弟的年龄比自己的儿子还要小,在读书方面又极有天分。为了杜家的将来,他一直想把堂弟带到身边教导。

奈何三婶娘那人……婶娘不答应,他也不能勉强。

本以为,杜家人口简单,绝不会像世家大族那样,表面光鲜亮丽,背后什么龌龊阴暗的事都有。

谁曾想,因他一时的心软疏忽,杜家差点酿成了大祸。

今日朝会,天子终于御批了政事堂提交的选秀和开海禁的章程,时间就定在了圣寿之后。

散朝时,乾元宫的总管许德特意派人叫住他,说是圣上请他去勤政殿议事。他当时还在想,可能天子在选秀和开海禁的章程上,有什么事要私下吩咐他这位礼部尚书去做。

这些年,他战战兢兢,一心扑在差事上,努力做个辅佐开国君主的贤臣,期望百年之后,也能青史留名,配享太庙!

到了勤政殿的书房,没等他行完大礼,建元帝就直接问他:“前日午后,你堂弟杜缇和侄女杜宁月皆孤身前往万佛寺的后山,私下幽会,你可知晓?”

天子的问话太直接,劈头盖脸的,让他连转圈打晃的时间都没有。

他跟了建元帝多年,自是晓得这位天子的性情。若是狡辩隐瞒或直接推脱,说不知晓,当然不会受罚,反正知晓内情的人全都不在了。

但他冒不起这个险。

六月十九那日,万佛寺人山人海。

这人多眼杂的,天子在深宫都能知晓堂弟和侄女私会,要是建邺城哪位家眷也看出了端倪,拿出此事大做文章,扫了天子的颜面。

届时,他可就大祸临头了。

跪在金砖铺就的地板上,杜缜反复思忖了一番,决定还是实话实说的好。

在向建元帝陈述时,他暗示这些年,自己一心扑在公务上,对杜府的庶务少了些关心,以至误了兄弟子侄的教导。

堂弟和侄女从小一起长大,因无血脉牵绊,年少无知动了男女之情,触犯了伦理禁忌却不自知。

“念他二人年幼无知,还望陛下从轻发落。”杜缜说罢,再次伏地跪拜。

天子和孟皇后也是青梅竹马,对男女之情的身不由己,更是比旁人多了一份心念体会。他便在心里暗暗赌一把,涉及情感,天子会推己及人,从轻发落。

……

出宫时,许德跟着来了杜府,把堂弟带走了。

夫人王氏不放心,也随后进宫面见孟皇后。

至今都快三个时辰了,仍不见踪影。

杜缜闭着眼睛凝神,努力让自己平静、平静,再平静。

……

“大人,夫人回府了。”

不知过了多久,守着二门的四安,匆忙跑进来回禀,见主子的神情激动无比,后面的半句话便吱吱唔唔的:“只是……小的没看见三郎君。”

杜缜闻言,仓惶起身,什么仪态风度都顾不上了,撩起衣摆,一路小跑着进了内院。

王氏正在内室,换装梳洗,一群婢女婆子围着她伺候。

屋里当值的大婢女忙带着一个小丫头捧热茶、上冷饮,杜缜挥了挥手叫她们都先下去。

王氏换好衣服走了出来,见他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便上前按住他的肩膀,笑道:“瞧你,紧张成这样,放心吧,三弟他没事。”

边说边掏出帕子,擦掉他满头的细汗,“圣上惜才,让三弟去东宫陪太子殿下读书。”

“什么?”杜缜愕然,还有这样的好事?

旋即问道:“你在宫里,究竟对皇后娘娘说了些什么?圣上竟然没有处罚三弟?”

“孟皇后是个再明白不过的人,哪用我多言?”

王氏笑了笑,“我什么都没说,一直在坤宁宫东殿陪娘娘下棋。用罢午膳,娘娘身边的女官就过来禀报,说是圣上在勤政殿单独接见了三弟,两个时辰后,便传了口谕:杜缇才思敏捷,堪为东宫侍读。”

说罢,王氏安坐,顺手端过几上放置的一盏酸梅饮,不紧不慢的用着。

不过六月中旬,天气便如此炎热,穿着宫装坐在轿子里,差点被烤成了肉干。

往后,她再也不想出门了,简直是活受罪。

第三十六章 招祸

“圣上大怒,我以为他要……”

杜缜一顿,没敢往下说。顺手端起面前的茶盏,不管是盛夏还是隆冬,他都爱喝浓茶,不喜那甜丝丝的饮品。

不过,刚在书房喝过的薄荷冰露还是不错的。

他惬意地一叹:“没想到三弟会因祸得福,他和阿月的事……”说到这,紧蹙的眉头,刚松开,又蹙起了,“你明天去趟卢府,跟夏氏说一声,叫她看好阿月,莫在此事上再纠缠,以免祸及家族。”

王氏闻言,佯作生气的一瞪眼:“我正在想,这么热的天,就待在这院子里,除了宫中传唤,哪都不去的。没想到,转眼间,你差事都给我安排上了。”

杜缜连忙拱手赔笑:“有劳夫人了,让夫人费心了。”

“好了,我还能真跟你计较不成?”

王氏掩口,弯眉道:“你也不用太担心了,圣上和皇后娘娘已经想好了对策。三月间,文国公夫妇回泰安东岳书院小住,至今未归。

娘娘的意思是传信给二老,由二老亲自去齐州卢氏,把阿月入族的事操办了,待过年,再随卢寺卿回乡祭祖。”

“那这事……就这么过了?”真的尘埃落定,杜缜又有些不敢置信了。

天子虽然惜才,但也不会为了谁,牵连到亲信臂膀,影响了他的国政改革,却不受处罚的。

在国策执行上,他是谁的情面亦不留。

这几年因丈量土地,改革税制,改革兵制,他把江南大大小小的世家都得罪个精光。

都察院的那两个老顽固,右都御史刘健和右佥都御史冯信,硬是把他们这些支持圣上改革的大臣给盯得死死的,一有风吹草动,立马弹劾。

王氏道:“娘娘打算以选秀为由,从礼仪司挑几个司礼嬷嬷,赏赐到三品官以上的府邸,以便让各府参选的女郎尽早熟悉宫廷礼仪。”

说着,她拢身过来,靠近杜缜小声道:“这摆明了要给阿月上规矩,她要是再不听话,病死算轻的,再闹出点什么事儿,青灯古佛一辈子,那才是难熬。”

“娶个好媳妇旺三代,先人诚不欺我啊。”

杜缜当即感叹:“婶娘性子贪婪,目光狭隘,差点毁了我杜家好几代人建起的声望。”

“幸好,还有你。”他一把握住王氏的手,温和道,“几个孩子的婚事,就有劳夫人多费点心了,无论嫁娶,家世次要,人品最为关键。”

杜缜和王氏,膝下有一儿两女,长子杜文杰,任东宫属官,娶忠义候的二女儿吴伽,育有一子杜子丰,年仅七岁。

到了九月份,便要进宫陪二皇子读书。

长女杜宁若十七岁,最小的女儿杜宁雪十四岁,二房的杜文全也十六了,这三个孩子的婚事,可是一个接着一个。

目前,王氏最操心着急的还是长女的婚事。

“都是妾身份内的,夫君放心就是。”王氏说罢,睃了杜缜一眼,心里满是苦涩。

长女的年龄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紧要关头,偏她在西北时,就对太子情根深种,这都满十七了,还不肯许嫁。

……

“你何必想不开?”王氏费尽心思劝解杜宁若,“太子孤高清冷,自小都不准年纪相仿的小姑娘,靠近他三丈之内,想必婚后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主。

何况他,身为大秦的储君,往后身边的女人只会越来越多。不像圣上,虽有一后两妃,却对孟皇后情深义重,后宫也是一片平静。”

她这个做母亲的,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长女仍是不改初衷。

……

提起儿女的婚嫁之事,杜缜免不了与王氏说起,他们礼部最近要为选秀的事情忙乎了。

“圣上登基时就说过,他有妻有妾,儿女双全,有生之年,不再充盈后宫。这次选秀,虽未明言,但大家都清楚这是在为太子选妃。”

杜缜道,“我原本想跟圣上言明,这次选秀,杜家走个过场便罢了。但想到若儿这些年对太子的期盼,我考虑再三,还是想给她这个机会。”

王氏倒没想到夫君竟会这么说,她在心里默默的叹了一口气,道:“若儿的心思,你我都知,好赖话说遍,她就是不愿回头。

可在这建邺城里,以我们杜家的门楣,太子正妃,恐怕没什么指望。我是真舍不得自己辛苦养大的女儿去做妾。”

杜缜拍了拍王氏的手,安抚道:“儿大不由娘啊!”

见他这样,王氏悬着的心,算是落到了实处。夫君一心想做个贤臣,女儿若是进了东宫,儿子的东宫属官便做不成了,肯定要外放到地方上为官。

在大秦,外放的文官,大部分都是得罪了天子或者得罪了门阀一系的势力,被打压的没办法了,才会被外放。能在建邺城站稳脚跟的官员,轻易是不会被外放的。

武官和封疆大吏除外。

成全长女的心愿,儿子的仕途势必要受到影响,王氏担心父女二人会因此生嫌隙,便一直不敢提这事。

现在好了,夫君自己有了决定,那这件事的利弊,想必他已经考虑的很清楚了。

想到此,王氏释怀一笑:“俗话说‘夫妻是缘,儿女是债’!只要孩子们欢喜,以后的路,无论怎样,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说罢,起身吩咐候在廊下的婢女进来摆桌,准备晚膳。

……

杜缜和王氏愿意放下为人父母的威仪,对女儿的婚事做出了让步。但是他们的姻亲——承恩侯府,为选秀的事,就没这么平静了。

第三十七章 侯府

亥初,白日的余热已散尽。

承恩侯府的外院书房里,灯火通明。

承恩侯孟檀就中秋过后选秀、开海禁的事,叫来三个儿子还有幕僚肖未明一起商议。

他刚说完自己的想法,兄弟仨面面相觑,满脸的不可思议。

老三孟光峻最先跳了起来:“让我们府里的姑娘去选秀?父亲莫不是老糊涂了?”

自从两年前,母亲以礼佛为借口避着不见父亲,父亲身边少了人提点,行事便越来越没个章法。

见父亲梗着脖子瞪他,他愈发地生气,也懒得跟这个不着调的父亲多费口舌。

转而看着对面的孟光峰,说道:“大兄,孟家乃诗礼之家,靠的是书香传世!既有皇后娘娘位居中宫,我们宗房万万不可再送女郎入宫。

否则,便是上赶着给孟家招祸。”

大概是身为长子比较劳心思的缘故,孟世子年近不惑,两鬓却已泛白,灯光之下更加的显眼。

瘦削的脸,也满是疲惫之色,唯有那双狐狸眼,不大却炯亮有神。

他睃了眼上座的父亲,心道:难怪三弟生这么大的气,孟家身为外戚,行事一向低调。父亲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还大张旗鼓地叫上他们兄弟三个商议。八成是昨天,阿烨表兄借送画之际,又对他说了些什么,煽动了他。

得打消父亲为孟氏争太子妃的想法,不然,真如三弟所说,上赶着给孟家招祸。

老二孟光嵘见大兄不吱声,便接过话说道:“三弟说得对,我们孟家有皇后位居中宫,这太子妃,就不要再去……”

‘掺和’两字还没出口,便骤然停止。

只见承恩侯拿起书案上的青瓷茶盏,朝着他和三弟坐的方向掷了过来,茶盏由远及近,慌忙间,三弟随手一挡,整杯茶全倒在了他身上。

妻子徐氏新做的绯色道袍,前摆湿了一大块。

孟光嵘郁闷的起身,抖落了前摆的茶叶,语气不满地嘀咕道:“父亲也真是的,是三弟说你老糊涂了,又不是我,你干吗往我身上招呼,坏了我的这身新袍子。”

一见老二这副没正形的样子,承恩侯黑瘦的脸上那双小而狭长的眼睛,就愈发的难看了。

“我还不是为了我们宗房,‘承恩侯’之爵乃圣上恩赐皇后母族,照例三代而终。你大兄身为侯府世子,在礼部任了三年多的五品郎中,也不见挪挪位置;你荫封得了个翰林院五经博士,除了偶尔去国子监讲讲四书五经,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说着,又狠狠地瞪了孟光嵘两眼,自以为是地说道:“倘若太子妃出自我们长房嫡系,爵位便可多传三代,再恩封,那就是世袭罔替。”

孟光嵘眉宇间闪过一丝戾气,难怪三弟说他老糊涂了。拿孟家的女儿来换爵位,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简直是要气死个人了。

他强忍着怒气,问道:“父亲,您老人家时候变得这么爱操心了?既然觉得我这个五经博士没什么前途,烦请您老把族中的庶务接去,我保证三年之内混个六科给事中,再三年入都察院。”

语罢,人向后一靠,胳膊肘搭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晃着腿,“父亲觉得怎么样啊?”

看承恩侯气得小眼睛都快瞪圆了。

他又接着道,“孟氏长房一门两爵,这在大秦的世族门阀中可是独树一帜的。何况,三弟今年刚擢升了工部侍郎。

如今的孟氏怎么看,都处于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势。”

“怎么这一切,到了父亲的嘴里……都变得狗屁不是了?”

“像您老这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都能当上侯爷,何必管爵位传承几代?俗话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

“逆子,你这个逆子。”承恩侯兴冲冲的想当一回大家长,做一件有利于家族百年大计的好事。没想到,先被三儿子指着鼻子骂老糊涂了,再被二儿子毫不客气的一番挖苦讽刺,顿时气得浑身气血翻腾!

一怒之下,他掀了书案上的书籍画册,指着孟光嵘,气急败坏地道:“别怪老子没提醒你,你三弟迟早要过继给那边当儿子,他再有出息,荣耀的也是庶长房,跟我们嫡支没多大关系。”

“父亲,慎言。”孟世子差点就要给这个不着调的父亲跪下了。他见三弟眼里满满的厌憎之色,却又右手握拳,克制着自己的怒意,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比三弟年长六岁,所以很多事都记得很清楚。

母亲怀三弟时,心心念念的希望是个女儿,临产时又整整痛了两天两夜,差点失了性命。

巨大的心理落差,再加上身体的伤痛,母亲认为三弟命硬,不满百日,便把三弟迁出了内院。

身为孟氏嫡子在外院,虽不至于受虐待,但有父母关爱的孩子和没有父母关爱的孩子,在仆人的眼里,那待遇是不一样的。

孟氏嫡支子弟,都是四岁开蒙,唯有三弟长到六岁才开蒙。半年后,仍结结巴巴的背不全一篇千字文。

母亲一怒之下,命人把三弟送到了泰安东岳书院,托于伯父伯母照管。

伯父伯母无子,母亲的用意,不言而喻。

不曾想,与三弟同吃同住一起长大的师兄竟做了皇帝,堂姐做了皇后。

眼见着,三弟官运亨通,越来越有出息,精于算计的母亲,便不再提过继之事。

父亲这话说出来,不亚于在三弟的伤口上撒盐。

孟世子拧眉思索了一番,觉得就当前的时局,有必要与父亲好好的说道说道,免得他一意孤行,把孟氏陷于麻烦的漩涡。

行刺公主殿下的刺客,至今仍逍遥法外,他们孟氏必须得学会,夹着尾巴做人。

深吸了两口气,待心绪逐渐平静下来,他看向承恩侯,温言劝道:“父亲,孟家能够传承几百余载,靠的不是裙带关系,而是诗书礼仪!

我们孟家若真送了女郎去参选太子妃,不说其他的门阀世家,会不会忧惧孟氏风头太过,联合起来打压?便是太子殿下,也会疑心孟氏送女入宫,是不是想控制宫闱,掌控皇权?”

“身为外戚,圣眷越浓,责任与猜疑便会越大,除了谨言慎行。”他道:“我们更应有‘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的忧患意识。”

“有一日倘或真应了那句‘盛筵必散’的俗语,这也是时运如此,与孟氏女郎做不做太子妃,没多大关系。”

第三十八章 父子

“大兄说得对!”

孟光嵘抚掌赞道:“遵循祖训,安守孟氏诗礼传承之道,这才是孟氏子孙立世的根本。”

长子之言,承恩侯总算是听清楚了。就是不赞同送自家的姑娘入宫。若是一意孤行,不但不会光耀宗房,还会给孟氏带来祸端。

可他就是想不明白,这种锦上添花的事,怎么会招惹祸端呢?

他目露窘态,心情有些复杂,想问个清楚明白,但又不想在儿子面前弱了势,只得没好气地冷哼了两声。

孟世子继续开解父亲:“二弟的五经博士虽是个荫封的闲职,但他打理着孟府的庶务,这几年,我们阖族上下能够摆脱经济窘境,二弟功不可没。

三弟自小痴迷工造,升任工部侍郎,也算是学以致用。我身为侯府世子,孟皇后的堂兄,即便任个礼部的五品郎中,谁又能小瞧了我不成?何况,我与礼部尚书又是连襟。”

承恩侯老脸快被长子说得挂不住了,有气又没地方撒。便柿子捡软的捏,冲着孟光峻撇嘴:“工部侍郎了不起吗?又不是吏部侍郎、刑部侍郎。”

“工部虽排六部之末,但我大秦是军武立国,圣上又非常重视工部……”为了说通父亲,孟世子说了很多很多话。

最后,连形象也不顾了,说罢,直接摊在了椅子上。

长子说话可比另外两个儿子好听多了,态度恭顺,言辞也温和,承恩侯听得甚是舒泰。

当下便舒展眉头,咧嘴笑了起来。

孟世子趁机,向坐在一旁的幕僚肖未明递了个眼色。

肖未明比孟世子大两岁,也是个读书人。大秦初立,天子开科取士,他为母亲守孝错过了科举,便经人举荐投身于孟府。

孟世子见他出身耕读之家,品性敦厚,就顺手给了个人情,推荐他儿子进了国子监。

肖未明把承恩侯发脾气摔在地下的书籍画册整理好,又走到门口,招呼候在庑廊下的小厮,进来打扫碎裂的杯盏。

沏了茶,亲自捧给承恩侯,然后又拉着他点评了几句《游乐图》,三言两语转移了话题。

孟世子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抬眸,见对面的孟光峻一直默然不语,便没话找话道:“三弟,听闻工部司匠,最近都在忙舰船修造,圣上是打算组建水师,海上练兵吗?”

孟光峻瞥了他一眼,语气有些肃冷地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圣上是不是想组建水师、海上练兵,那是兵部跟五军都督府的事,与你礼部没多大关系。”

“身为臣子,圣意又岂是你我可以揣测的?”

“与其操心这些,大兄倒不如盯紧父亲。这个月正是各家向礼部报备选秀的当口,小心父亲被人忽悠,跑到礼部把府中女郎的名字,给私自填报了上去。”

“还有,我建议大兄不妨先喝点茶水润润喉。”

“你……”关心人,也说的这么硬邦邦。

孟世子闻言口中发涩。

孟光嵘偷笑,见大兄看过来,忙端正坐好,‘哗’的一声甩开折扇,故作惊讶地说道:“哎呀,朝廷竟然要组建水师了,今年的中秋节,热闹怎么都赶一块去了?

每次海上走货,我都提心吊胆的。这往后有了水师护航,我定要亲自去一趟西洋,见一见域外金发碧眼的姑娘。”

承恩侯和肖未明谈兴正浓,听孟光嵘说要去西洋,还要见什么姑娘,便停了下来,断了点评《游乐图》的兴致。

“父母在,不远游。”他顺手攥起书案上的镇纸,生气地道:“我打死你这个逆子。”

可怜的孟世子,被最小的弟弟怼了一顿,还没缓过气来,又赶紧低眉垂眼的赔着小心,劝父亲放下手中的碧玉麒麟镇纸。

这镇纸可是祖上传下来的,今天要是砸了,事后,父亲必定会后悔,父亲一后悔,他就别想有安生日子过了。

“二弟,你有话就好好说,别弄的一惊一乍的。”孟世子今晚实在是郁闷。

他盯着孟光嵘,道:“这段时日,少跟你那帮狐朋狗友在外面花天酒地,有空就挑一挑中秋节要送进宫的贺礼,特别是圣上的寿礼。”

建元帝的生辰是八月十六,合着中秋节,宫中要大宴三天。

“大兄你就放心吧!二哥打理府中庶务多年,寿礼肯定会办得妥妥当当的。”

说罢,孟光峻起身向上座的承恩侯拱了拱手,“父亲,要是没什么事,我先去休息了,明日,圣上还要招我进宫议事。”

随之不由分说的拽着孟光嵘一同离去。

看着两个弟弟匆促离开的背影,孟世子眼神寥落。

父亲乃孟氏宗房嫡子,生来便高高在上,从来不用正眼看人。

长大后,出外应酬,因伯父的才名,别人介绍他时,不说这是孟氏长房嫡长子,而是言道:这是泰山先生的弟弟。

身为嫡长子却被庶兄的声名,压得抬不起头,便养成了一副喜怒无常,自卑又自负的性子。

二弟性格狂放,言语无忌,不惧父亲;三弟自六岁起便在伯父伯母身边长大,对父母亲缘淡薄,除了日常问安,多一句话都懒得跟二老说。

这个家表面看起来,安宁详和,实际却蕴含着若有若无的危机,不知哪天,就会来个大爆发。

但这一切,又怨得了谁?

子不言父母之过,孟家诗礼传承百年,曾几何时,也是没落的一代不如一代。

曾祖父为了家业,给祖父迎娶大商贾之女,陪来丰厚的嫁妆。

祖父任过一方大员,是个笔墨书香笑谈风雅的名士。燕圣祖崩后,大燕藩镇割据,战火纷飞,祖父心灰意冷,辞官归隐乡里。

祖父的书房里,有个伺候笔墨的婢女,写的一手好字,很得祖父看重。

祖母持家尚可,有商户之女的精明,却无一族宗妇的远见。过门三年仍无身孕,长房嫡脉,本就人丁凋零,曾祖母一着急,便做主提那婢女为妾室。

那婢女运道极好,一年之后,便生下了长房庶长子。

第三十九章 君子

伯父年长父亲三岁,自幼喜读书。

开蒙不久,就把《百家姓》、《三字经》倒背如流。五岁,便能熟读四书五经。

十三岁参加乡试,荣获头名解元,一时轰动鲁地。

祖父担心他年幼成名,心性不稳,硬压着他又读了三年书,才让他上京会试。

临去前一晚,祖母叫厨房做了一桌席面给伯父饯行。祖父很是高兴,以为祖母想通了,就多喝了两杯,歇在了主院。

半夜,伯父莫名其妙的上吐下泄,他生母到主院,一直跪求到天亮,祖母才让管家请了个老眼昏花的医者来。

待伯父身体康复,他生母便得风寒去逝了。

祖父从此滴酒不沾,也不愿见祖母,直接搬到了郊外的道观,炼丹悟道去了。

祖母赌气把伯父赶出了长房。

伯父就去了齐州,在卢氏族学任山长。后又在卢氏族长的帮助下开了书院,渐渐有了自己的名望!

父亲读书没天分,又怕人家说他不如庶兄的才学,便学着读书人附庸风雅,摆弄些自己也分不清真假的古玩字画。

伯父到了二十有二的年纪,仍无婚配。

最后,还是卢氏族长出面,找孟氏族老商议,愿将他的长女许之。

孟卢两家都是鲁地的氏家大阀,代代都有通婚,这场联姻,除了祖母,两家自是喜闻乐见。

伯娘姿容如玉,通晓四书五经,气质温婉娴雅。婚后与伯父感情甚笃,因有宿疾,膝下只得一女,便是当今皇后娘娘孟嵩。

圣上登基,封伯父为文国公,父亲为承恩侯!

一门双爵,荣耀之极!

孟家在时隔四十多年后,终于又踏入了朝堂政治圈,逐渐有了兴盛之象。

在俗人的眼里,便先入为主的认为,孟家能够兴盛,皆因皇后姓孟。

阿烨表兄大概也是以这个为由,煽动了父亲。

父亲是个糊涂人,不明白他们孟家至所以兴盛,并不是靠表面上的裙带关系。

而是因为有伯父,伯父的风骨才名才是他们孟家兴盛的真正原因。

……

东宫。

杜缇用罢早膳,便去了主殿旁边的偏厅等候太子。

太约过了半个时辰,就见头戴白玉冠,身着玄色宽袖锦袍的太子优雅从容地走了过来。

他连忙起身,整衣下拜:“微臣杜缇,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待他行完了礼,打量了好一会才开口:“平身!”

然后,示意杜缇先跟他到书阁去。

进了书阁,太子往书案后的圈椅上一坐。

左手支着额头,右手很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样子很慵懒。

但他身上的气息,以及看杜缇的目光,都给人一种无形的威压。

杜缇既使这样居高临下的站着,仍被坐着的太子看得心底发寒。

他琢磨不透太子的意图,便直言相问:“太子殿下,您这是……不喜微臣做您的伴读?”

“没看出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太子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抻了抻身子,不再敲击椅子扶手:“若不是父皇惜才,以你的滥情,现在该待什么地方,就不用孤特意提醒了吧?”

“太子殿下言重了。”杜缇施了一礼,不急不躁地应道,“情由心生,何来滥情一说?”

他不是听不出太子话里的嘲讽之意。

但圣上给了他一个免除家族之祸的机会,就是做太子的伴读。来时他便已想好,无论太子如何刻薄刁难,他一定要留下来。

“身为长辈,对自己的侄女动情,这不是滥情是什么?”

太子忽然起身,双手撑着书案,一双凤眸幽冷如冰的盯着他道:“你可要想清楚,孤的侍读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有才若无德,既便是父皇之命,孤照样可以将你逐出东宫。”

说罢又坐了回去,旁若无人地整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

再次抬眸,他颇有意味地问了一句:“何为君子?”

沉吟思忖了一会,杜缇斟酌道:“微臣以为,一个人不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都应该心系天下君民,做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方为君子。”

太子闻言啧了一声,挑了挑长眉:“就这些?”

杜缇点点头。

竟然没有拼命地讨好奉承。

太子微怔,再次打量他。

奇怪了,这样一个言行举止如此温雅有礼的人,怎么会逾礼喜欢自己的侄女?

难道真的是读书读傻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照你这么说,要想成为一名君子,首先要把个人的名利得失,丢弃一旁。”

太子道:“那这天下,往后还有谁愿意成为君子的?”

杜缇垂首顿了顿,复又抬眸,诚挚地道:“殿下,微臣并不否认个人名利的所在。追逐名利与成为一名君子,这两者之间并不矛盾。

区别在于,真正的君子,在谋求个人名利的同时,必不失心中坚守的道义;因为人一旦失去了道义,便会成为名利驱使下的小人。”

他冲太子坦荡一笑,“若如此,又何来君子一说。

其实真正的君子,也只有在保障个人利益的前提下,方能为社稷,为百姓做出更大的贡献。

就连圣人也曾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哈哈哈。”太子拍案,大笑而起,“果然有趣,不像翰林院的那些酸腐,知书不知人,食而不化也就算了。

偏还整日里张嘴闭嘴,满口仁义道德。所做之事,细究下去,又没一件像是君子所为。”

说话间伸手向右边偏后的一个位置指了指,语气微暖道:“杜侍读请坐!”

杜缇再次抬手施礼:“微臣谢过太子殿下!”

然后不卑不亢地走到太子指定的位置坐了下来,铺纸研墨地做好准备,静待翰林院的侍讲学士和侍读学士的到来。

太子以往没有伴读,翰林院上到掌院,下到众学士,既是老师也是伴读。

孔圣人之言:三人行必有我师!所以每次前来东宫讲学的,必不低于三人。

他们会陪着太子研读讲义,清谈辩论。

建元帝如此,也是希望集翰林院众学士之才,成就太子用人之道的智慧与驭人之术的手段!

第四十章 算计

午后,裴府外院临湖的花厅。

兴宁侯兰东林正在那里跳骂:“吴雄这个老不要脸的,上月我回老家顺道去看他,说起朝廷选秀之事,他说这次选秀,他们忠义侯府不会推举人选。

我这刚回来,脚还未落地呢?就听说他们家已经把贺家大房的二娘子给报了上去。”

“兰侯爷何必动怒,你不照样也有一位小娘子可以推举,无需羡慕他人,给自己添气。”年龄最大的右都御史刘健,抛了话头过来。

他儿媳萧幂是萧灵儿的侄女,前北齐太子萧弘的爱女。萧弦为了夺位,杀兄弑父、虐死侄儿,灭绝了长房,因萧幂是出嫁女,未遭屠戮。

兴宁侯闻言,却是满头雾水。

他看向刘健,目露疑惑地道:“刘右都,我族人姻亲大部分都在西北,这次,我回乡探亲,根本没带人过来。礼部报名就剩这几天的功夫,我到哪里找人推举?”

“世人总说灯下黑,我一直不大相信,没想到今日在兰兄身上印证了。”坐在一旁的裴烨,轻笑了起来。

他看向兴宁侯,颇有深意地提醒道:“尊夫人的娘家侄女,你竟然不知道?”

“你是说——卓家大娘子?”兴宁侯不确定地问道,“她年龄够了?”

见裴烨点头。

他张口刚想说,卓家世代经商,又无一官半职,哪里有资格参选。

转念又一想,他的岳母卓老夫人可是有五品封诰的。

“卓家虽是商户,却是称霸西北的巨贾,有你这一品侯推举,于情于理于法都合适。”说罢,裴烨端起了早就凉透的茶,垂下算计的眼眸,慢慢地抿着。

刘健瞧着兴宁侯还是那一脸怔然的样子,忍不住点拨了他两句:“兰侯爷,裴家二娘子年方十六,卓家大娘子年方十五,跟太子的年龄正好相宜。”

“相宜个屁。”兴宁侯在心里骂道。

他没那么多心眼,却也看出来了,这两人今日邀他过府洗尘,其实是有目的。

“卓家门第不高,又世代经商,就算圣上念着旧恩,荣封我岳母为五品诰命,可卓家儿郎又无一官半职。”

兴宁侯目光躲闪,“这不明摆着不可能吗?”

贺家大夫人是他刘健的妻侄女,没道理他不帮贺家大房,却在这跟裴狐狸一唱一和的让他推举卓大娘子,肯定又在盘算什么。

“兰兄此言差矣。”

裴烨道:“圣上早就说过,商人南来北往的走货,促进了商品流通,方便了百姓生活,最是劳苦功高。甚至还特许了商人参加科考,在咱们大秦,商人的地位哪里就低了?

何况卓家,也不是一般的商人,那可是西北的豪商巨贾。”

说到这,裴烨顿了顿,像似想到了什么。

突然兴致勃勃地道,“兰兄,你说,要是尊夫人知道你看不起她娘家侄女,你今晚回去……

是不是又要遭……皮肉之苦了。”

“裴兄。”

兴宁侯瞅了眼坐在窗边强忍着笑的开国公陆元梓,和幸灾乐祸笑了又笑的刘健,连忙向裴烨拱手告饶,“这些个……陈年旧事,不提也罢,都过去了。”

裴烨勾了勾嘴角,弯起一抹嘲讽的弧度:过去了才怪,老婆奴。

兰家是甘凉之地的世家,卓家是那里的巨贾,两家掌控着通往西域的经济干道。

西北民风开放,无论男女,皆能上马拉弓射箭,卓氏的拳脚功夫可比兰东林厉害的多。

这两年进了京,随着江南的民风,卓氏稍稍有所收敛,对外装出一副贤妻的样子,对内仍跟在西北似的。

兰东林在家,要是敢在她面前摆世家老爷的谱,抑或不小心言语间流露出了,对她娘家子侄的不满,定会被她追着满园子的揍,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裴家祖宅在河西凉州,祖上曾受封‘督国公’,裴烨年少时也曾在祖宅待过一段时间。他和兰东林一起长大,现在又是儿女亲家,这些夫纲不振的糗事,也只有他才敢提。

此次选秀,他不顾萧夫人的反对,把女儿裴璇的名字给填报了上去。

京中参选的女郎众多,能争太子妃之位的,除了贺家的二娘子,还有大学士陈中清的孙女——陈莲。

裴璇是他最小的女儿,为人单纯,性子又骄纵。需要有人在旁时时提点,紧要关头相帮一把。

原本,他借着送画之际,撺掇姑父承恩侯去礼部,把孟家的两位女郎给填报上去,好吸引其他小姑娘的注意力,为他的女儿避祸。

没想到,侯府那个姓肖的幕僚拦下了承恩侯,说是等世子回来,再行商议一番。

这事自然没成。

卓家大娘子卓之语,除了一个有五品封诰的祖母,没有任何依仗。

在西北,卓家是豪商巨贾,还算得上一方人物。但在世家众多的江南,贵人如林的建邺城,卓家那点家世,简直不够看的。

就算得兴宁侯推举,勉强入选,也不过给东宫多添一位选侍罢了。

只要她肯依附裴家,照看阿璇安稳度过宫中秀女学礼的那段日子,太子妃之位就非裴家莫属。

到那时,他裴家也不会亏待卓之语,投桃报李,侧妃之下的位份,绝不在话下。

裴烨拉着兴宁侯,把自己心里七弯八绕的盘算,去枝剪叶的说了个大概,不过两句话就能说清的事,他偏偏咬文嚼字的绕了一圈又一圈。

兴宁侯的思绪也跟着他一番云里雾里,不停地扑腾,半个时辰后,总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心里不由得腹诽一句:裴烨,你这个骚狐狸,老子恨你。

他的大女儿兰汐已是二品宫妃,并育有皇子,裴璇做不做太子妃,对他们兰家来说,并没有任何影响。

但是,姻亲之间,原本就该守望相助,裴烨说到这份上,他要是不帮忙,还真有点说不过去。

兴宁侯敛去面上的笑容,定睛看着裴烨,心存顾虑地道:“裴兄,这件事,我会尽力而为。但你也应该清楚,卓家是我岳母当家,那老太太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主。”

裴烨颔首,悄然地舒出一口气,只要他这亲家答应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第四十一章 解围

“诸位是不是把太子想得太简单了?”

坐在椅子上一直沉默不语的陆元梓终于开口了。

太子去整顿京都大营,跟了他十多年的部下为他打抱不平,屡屡找碴生事和太子过不去。

太子并没有依仗着自己的身份去压人,而是直接摆了擂台。

先是撂倒了西山卫找碴的,然后把东山卫、南军卫、北军卫这三个营卫的主将、副将全干翻了。

还不是一对一的打,见他们单打独斗败的太惨,太子允许他们群攻。

结果可想而知。

军中的将士,服的就是有真本事的人,何况还是太子殿下,那可是未来的天下之主。

不到一个月的光景,太子就把京都大营的四卫分编换防了,集训后还检阅了一番,奖励了几个拔尖的,拢住了不少将士的心。

“太子的武力和智力都绝非一般人,年纪轻轻,心机手腕样样不缺。”

陆元梓说道:“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对自己的枕边人没有任何要求,甘受他人摆布呢?”

“若当选的太子妃跟朝局的稳定有关,那么……”裴烨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太子再有心机手腕,又能如何?”

天子推行土地改革,一下子就把大秦的世家得罪个精光。

联姻,是皇室对世家的一种安抚,不仅可以缓解彼此对立的矛盾,更能借机巩固皇权,只要他是太子,就不会拒绝。

裴烨满脸的傲然。

看着陆元梓,语气不容置喙地道:“江南世家林立,是大秦国库收入的顶梁支柱,又有多半居朝廷要职。

谁当太子妃,自然有江南的世家说了算,哪有余地让太子挑挑拣拣。”

“他若真聪明,就不会把选秀当个过场,更不会把世家的愤懑丢在一旁不顾,反而会趁着这次机会极力拉拢。”

“可是,备选太子妃的另外两家,实力也不容小觑啊。”陆元梓见裴烨一副胸有成竹,万事在握的架式,实在是不想泼冷水、煞风景了。

但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没能忍住:“贺家是江南望族,手里握着润州最大的船舶工场。海禁解除后,圣上最迫切想要的……便是战船!”

“陈家清贵,陈中清乃政事堂的首席大学士,乱世中历经三朝不倒,已是难得。他儿子陈玉坤又是左都御史,虽和刘右都同掌都察院,但大秦一向以左为尊。”

“照目前的情形来看,也应该是陈贺两家占得了先机。”

“既然谁做太子妃,要有江南的世家说了算,那贺家入主东宫的机会,岂不是更大一些?”

说罢,陆元梓顿了下,抬手向裴烨拱了拱,“敢问尚书大人,要如何与他们相争?”

刘健听罢,气得就想拿起案前捧盘里盛酸梅汤的冰碗,当场糊陆元梓一脸。

他年龄比陈中清小三岁,又出身世家,官职却跟陈中清的儿子平级,因他是右都御史,无形中又被陈中清的儿子压了一头,心里已经很不爽了。

偏偏,陆元梓这个卑贱的蠢货,竟然当着众人的面,毫不避讳地讲了出来。

他抬头,斜睨着陆元梓,语气不善地道:“听闻陆国公上个月初,被人堵在府中侍妾的床上,莫名其妙地揍了个鼻青脸肿。事后,还跟撞邪似的口不能言。”

说着又阴恻恻地笑了笑,“幸好圣上有先见之明,提前罢黜了你西山卫指挥使一职。不然,这当口去了营卫,被将士们瞧见,还以为是哪家的猪头三跑了出来。”

“老匹夫,你瞎掰掰什么?”

怒斥一声后,陆元梓凛然说道:“即便我现在无官无职,却也是超一品的国公爷。大秦律,不尊上位者,该当何罪?你身为右都御史,就不用本国公特意提醒了罢?”

“啧啧,不过是个整天巴在世族后面的庶姓寒人,这走了狗屎运,还真当自己是个主了。”

刘健皮笑肉不笑地望着陆元梓,挑眉道:“怎么?得了爵位,刚有点人模狗样,就想着在老夫面前摆国公爷的谱?”

他微抬下颌,“滚回去,等你身上的穷酸味洗干净了,再来老夫面前显摆吧。”

“你……”打嘴仗,陆元梓哪里是刘御史的对手。

当下双眸一寒,掀了面前的案几,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撩起袖子指着刘健骂道,“老匹夫,你再说一句试试?”

刘健顿时被他一身煞气,震慑的动都不敢动。

他做梦都没想到,这个平时对着裴尚书一脸恭顺的贱种,竟有这般威势。

见状,兴宁侯嘴角微翘,暗道一句:蠢货。

陆元梓那一身的血煞气,明显是从死人堆里滚爬打杀出来的,招惹这种在刀口上舔血的莽汉,一点都不明智,也不知道裴狐狸是怎么想的?

“来来来,陆老弟,咱们坐下说话。”

掩住面上的讥讽之色,兴宁侯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陆元梓的面前,扯着他坐下,打着哈哈道:“喝茶喝茶,这可是仅剩的明前龙井了。”

话落,吩咐候在厅外,两个身穿藏青茶服的小茶童,“再去换一套茶具,重新为贵客煮茶。”

陆元梓面色稍霁。

兴宁侯就继续和稀泥,“有时候话赶话急了,牙齿跟舌头也会打架。两位同殿为臣,千万不要为了一两句话的不是,就起了意气之争,伤了彼此的和气。”

这番说辞,既是化解主人家的尴尬,也是给双方当事人一个台阶下。

在别人家里掀桌子,总归是不礼貌的,陆元梓犹豫了一下,向裴烨拱了拱手,陪了个礼。

待两个茶童收拾利索,他便又坐下安静地喝茶,不再言语。

“两位都是我裴某人,今日宴请的贵客,这种逞口舌之利的争执,不仅有失分寸,更是丢了自己的格局。”

裴烨意有所指地瞥了刘健一眼,“祸从口出,不该说的话,千万不要说出口,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是啊,是啊。”兴宁侯嘴巴咧得像个弥勒佛,也息事宁人地附和道:“倘若为了几句不当的言词争吵反目,那么今日在座的,岂不是都要讨一番说辞了。”

听罢兴宁侯之言,再想之前裴尚书那阴冷的一瞥,刘健总算是回过味来了。

他当御史久了,光顾着嘴上刻薄别人痛快,却没想到自己先前一句话,就得罪了在场的所有人。

第四十二章 虚伪

五月初,西山行宫静养的天寿公主被行刺。

在这位病公主回宫的第二天,裴烨与他的大女儿——兴宁侯府世子夫人裴珂,也像陆元梓一样,突然口不能言。

这开国公府、吏部尚书府,还有兴宁侯府,都是京中举足轻重的人家。

特别是裴烨,他的一举一动足以影响朝局,想瞒都瞒不住。

三府暗中寻医问药,折腾了半个多月,终于能正常说话。

这种招人眼的怪事,令裴烨在朝堂上颜面尽失,京中无人敢提及此事。

思及此,刘健恍然大悟。

今日真是被那个卑贱的小人给气糊涂了,他抬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神色尴尬极了。

好在似他这种爱捕风捉影,睁眼说瞎话的人,最擅于转移话题。

“陆国公,你出身寒微,有所不知,裴贺两家虽同为世家,但裴家乃我大秦第一门阀,裴氏的家族底蕴,可不是江南贺家能比的。”

他立马拣回了先前讨论的话题,化解了这份尴尬。又厚颜无耻地给陆元梓普及了一下,有关裴家的门阀历史。

“裴氏历朝至今,出了宰相、尚书、将军各达二十多人,封爵者达四十九人,与历代皇室联姻,出过皇后二人,太子妃四人,王妃数十人,驸马十二人等。”

“这可是其他世族,不能与裴氏相提并论的地方。”

说到这句时,他望向陆元梓,目露倨傲之色,意有所指地说道:“即便是孟氏、卢氏这样传承了百余年的诗礼大族,也是难望其项背。”

“论门第,太子妃之位当属裴氏!”

兴宁侯听罢,打了个哆嗦,望着刘健不知道说什么好,还真是人老不要脸,越老骨头越软。

再打眼一瞅他亲家,果真嘚瑟的不行,显然刘健这一通马屁,拍得他很是舒服。

……

老匹夫,就是娇情。

明着不骂了,却又话里话外暗示他出身低贱,不懂所谓的世家输赢,拼得其实就是家族的底蕴与声望。

整天标榜世家风骨,他可没从这话里听出一丝半点。

陆元梓心里恨得牙痒痒,面上还算平静。不想再理会刘健,转身,眯眼望向窗外。

……

午后的太阳正烈,炽热的光直射湖面,幽深的湖水宁静的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唯有湖底恍惚荡漾出树的千种姿态。

他看着看着,便觉得眼前的一切,恍如这湖中之影,一碰就碎了,心里顿生一片苍凉。

前来赴宴时,夫人追出二门,苦苦相劝:“国公爷,你是圣上御笔亲封的超品国公,何必上赶着去巴结裴尚书?这次是丢了官职,再往后保不齐哪天,便会被他们算计的夺爵失命。”

……

公主遇袭后,陆元梓虽心生疑虑,却也没多想。

此刻不知怎么,便觉得那日发生的事,实在是过于巧合,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裴尚书的幕僚吴师爷来找他喝酒,酒至半酣,吴师爷顺手卜了一卦,道:“傍晚有暴风雨来临,可能会引起山体滑坡或山道坍塌。”

吴师爷的六爻预测术很厉害,对于具体事件的占卜,他从未错过,这也是裴尚书看重他的原因。

为了西山卫将士们的安全,陆元梓当即下令关闭营卫,暂停巡逻,不准任何人出入。

事后,得知马坳村石桥被炸,公主在西山卫眼皮子底下被扶桑武士行刺,他悔得连肠子都青了。

圣上问责,他一声不吭,不敢有半句辩言,怕说出那天之事,牵连到裴尚书。

他是大秦御封的三大国公之一。

迄今为止,也是唯一一个出身寒微,没有任何家世背景的国公。

他知道,建邺城有很多人的想法,都跟刘健一样。

认为他陆元梓是走了狗屎运,巴上了裴烨,赶上了好机缘,才坐享了高位!

殊不知……忆起往事,陆元梓心头就有些复杂。

连忙垂下眸子,闷着头喝茶。

见他如此牛饮,不理会自己,刘健更是满眼的鄙夷之色,真是糟蹋了这明前龙井。

……

陆元梓越想越是意难平,放下茶盏,又看向了窗外。

中原离乱时,各部的将领,为了护卫自己追随的主君,经常打成一锅粥,他靠着一身勇武救了主君的性命,被主君认为义子。

那时候,军中很多将领,为了在军队中强化‘超血缘’的权力基础,喜欢认义子。

养父子的关系非常重要,甚至主将与部将之间原本就有血缘关系,也要通过收义子来予以强化。

对于各部主君来说,认义子是收纳了一个值得信任的将才,是能够借以攻城掠地,扩张疆域,控制军权的过渡措施。

而对于陆元梓这样的孤儿来说,则得到了一个安身立命,升官发财的捷径!

就双方来讲,若无背叛,那便是互惠互利的结果,没有人会拒绝。

几场大仗打下来,他在军中逐渐树立了属于自己的威望,并迅速进入了武装权力的核心。

自从听闻了‘北齐双璧’的故事,死人堆里爬过无数次的他亦然向往那种生死之交,袍泽之谊的兄弟情感!

奉行上命留守建邺城时,又听闻当年的‘北齐双璧’时隔三年后,再次合纵,逐鹿中原!

他心情顿时激动无比,天天想着盼着,怎样才能带着兄弟们前去归顺,追随‘双璧’左右!

等了半年,希望临近,天下终于要大一统了。

恰在这时,裴烨来到了建邺。

不曾想,接下来的事情,竟然变得那么富有戏曲性……

民间传言:北齐驸马裴烨弃暗投明,置个人安危于不顾,为江南百姓请命。力劝建邺城守将陆元梓,开城门迎接大燕圣祖皇帝的曾孙——西宁王周宸进城!

保得一方生灵免遭涂炭!

更是据理以争,说服西宁王在建邺城登基,定都江南!

此举,何其壮哉!

第四十三章 秘辛

后来,他终于明白。

这是裴烨在清楚他的意图后,利用他,为自己造声势,在江南奠基名望!

他自小一介孤儿,岳家又势单力薄。

活在这个世上,家族的势力,得力的姻亲都必不可少,可他一样都没有。

承蒙裴烨瞧得上他,他不介意被裴烨利用,能被人利用,说明你这人还有活着的价值。

何况,他也想……靠着裴氏这棵三百多年的大树,乘一乘凉。

夫人曾屡次劝诫:“身为武将,要摆正自己的位置。你是大秦的开国公,更是圣上手里开疆拓土的利剑!你只要紧跟着圣上就好!”

可他当局者迷,不但不听夫人的劝告。为此,还纳了裴烨送的两位美人为妾,意在提醒夫人,今时不同往日,他并不是非她不可。

此时,再忆起往事,陆元梓心中别有一番滋味,不觉幡然悔悟!他再也坐不住了,就想立马回府,向夫人道歉!

“裴尚书,今日叨扰了,陆某还有事,下回得了空再来讨杯茶喝。”说罢,又向兴宁侯和刘健拱手道:“二位稍坐,陆某先告辞了。”

施完礼,陆元梓也顾不上客套,不待婢女撩开帘子,便径直跨出了花厅,徒留串串珠帘在身后摇曳。

见他火急火燎地冲了出去,全无半点风度可言,刘健兀自摇了摇头,巴不得他赶快走。

裴烨的脸却瞬间阴沉如寒冰。

兴宁侯一向心宽,觉得是时候告辞了,也随之客套一番便离开了。

……

……

裴府内院。

萧夫人用过午饭,在内室歇息了一会,刚醒,贴身嬷嬷单玉打了帘子进来。

“主子。”

她俯身悄然禀道:“郎主今日宴请的客人,在临湖的花厅品茶时,似乎起了争执。”

“争执?”萧夫人闻言,颇有几分好奇,忙起身问道,“是谁?为什么起争执?”

“是刘右都跟陆国公。”

单玉斟酌了一番,回道:“陆国公说备选太子妃的陈家,官威正盛,陈家长子时任左都御使跟刘右都同掌都察院,而大秦是以左为尊。”

“刘右都认为陆国公是故意嘲笑他一把年纪,还被一个小世家的后辈压了半头。”

萧夫人听罢,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抹了然:“这刘健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他以为,人人都跟他一样,心眼多得跟筛子似的,凡事都往坏处想。

陆元梓行伍出身,为人耿直,他说这话绝没有这个意思。

不过是刘健嫉妒陆元梓出身寒微,却又被特封超一品国公,心里多有不平,借机找碴罢了。”

婢女们捧了银盆、面巾、香胰子、漱口水陆续进来。

单玉一阵忙活,服侍萧夫人梳洗好,两人便出了内室,到了次间书房说话。

萧夫人在榻上安坐,接过婢女奉的茶,示意她们都到外面守着。

然后她压低嗓音问单玉:“打听清楚了吗?那些刺客是否在庄子里?”

单玉嗯了一声,也压低了声音回道:“那女的伤,看上去已经无大碍了。五月间,郎主以口疾为由,找了两个擅长治内伤的大夫悄悄送进了庄子。不巧的是,这个月两名大夫都在出诊的途中,陆续出了意外死亡了。”

“还是那么自以为是,天子脚下肆意妄为。”萧夫人语带讥讽地说罢,又冷哼一声,“别以为圣上不敢动他,是怕了他裴家。若不是顾及文国公,十个他都不够圣上收拾的。”

……

……

建元帝自幼受教于文国公夫妇膝下,推行的国策利于百姓,却又跟世家大族的利益相冲。

之所以对世家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百般的忍让,没有采取过于激进的手段。不是怕他们,而是担心过度打压,会引起天下人对文国公夫妇的非议。

毕竟,孟卢两家可是传承了百余年的诗礼大族。

这样的家族教养出来的孩子,如果被人骂作忘恩负义、白眼狼,文国公夫妇便会被推进事非的漩涡中。

这绝不是建元帝想看到的。

“主子,你和郎主……现在是祸福相依,有时间,你还是得去劝劝,让郎主收敛些才好。”单玉一声长叹,“就当是看在孩子们的份上,别让他毁了这个家。”

“相劝……”萧夫人冷哼道,“怎么相劝?便是不见他的面,光想他在瑶光院里做下的那些事情,就已经够恶心了。”

说着,气馁地摇了摇头,“不行,我怕我看见他,饭都吃不下。再说,他也未必肯听我的。

远的不提,就拿往东州递消息的事来说,我是煞费苦心,三番五次地阻止他。结果呢?你看他,还是把阿珂给牵扯了进来。”

“一夜之间,父女两个口不能言,变成了建邺城达官贵人,茶余饭后的笑料。眼下这嗓子才好几天,他又开始折腾了,不经我的同意,怂恿阿璇去选秀,我好话说尽都没用。”

单玉道:“要是大公子在家就好了。二姑娘最听大公子的话,就算是郎主也不敢随意拂了大公子的意思。”

说罢看着萧夫人,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子,两位公子跟着徐大学士去游学,这都出去四个多月了,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在天子的圣寿之前能赶回来。”

萧夫人说着,起身走到窗户旁,将窗扇推开了些。长叹了一口气,目露感伤地道:“儿行千里母担忧,我倒是希望他们兄弟俩快点回来,可又担心二郎回来,万一身份被人得知……”

单玉安慰她道:“主子不用担心,都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郎主追查的再紧,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身上。”

见萧夫人神思不属,有些恍惚,不由多叮嘱了两句,“主子,你可千万要稳住了,不能自乱了阵脚啊。”

下意识地,萧夫人攥紧了双手:“小六的事情只要处理的干净,谅那伪君子有通天的本事也查不到二郎身上。”

“小六是宁王爷派人处理的,做得很干净。”单玉拍着胸口,做保道,“绝不会查到我们头上。”

“都怪我,当初知道小六赌钱时,就不该心软。若是早点处置了他,也不至于有后来的麻烦。”

单玉难过地道,“……双儿临死前,托我好好照顾小六,没想到我却食言了,是我……对不起她。”

“阿玉,你已经尽力了,无须自责,是他自己不争气。”

萧夫人劝道:“当初,我念及双儿与我的主仆情谊,才把小六留在齐州,管理那边的田庄铺子。”

“原本想着让他远离京城,免生事端。”萧夫人无奈一笑,“谁知,这个不争气的竟染上了赌博的恶习,被你得知劝诫后,不但不知悔改,还敢拿铺子的银两去赌。”

第四十四章 热闹

“最不可原谅的是,他竟然为了银子,敢拿当年的事去跟前院那个该死的伪君子做交易。”

说到这儿,萧夫人眸子一寒,道:“我萧灵儿就是养条狗,养了十几年,也该懂得护主了吧,哪有被反咬一口的道理?”

单玉闻言,忙不迭地跪下,请罪道:“幸好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否则,老奴纵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他自己作死,与你有什么相干?你别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萧夫人扶起她,凝神半晌,又道:“只是宁王……难为他了,为了我这个不争气的妹妹,他一而再,再二三的违背圣意。”

说着又是一叹,“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二郎的身世,怕是瞒不了多久了,那个伪君子再这样追查下去,圣上迟早会知晓。”

“是啊。”单玉也叹道,“幸好天寿公主无事,若真有事,估计宁王爷自个儿都憋不住,要向圣上请罪,禀明实情了。”

圣上与宁王是打小的情义,就算将来事情暴露,想必圣上也会恩宽于他。

这样想着,萧夫人不由松了一口气,低头拨弄了一下手腕上的镯子,嗫嚅道:“等二郎回来,我要找个机会,亲自向圣上陈情。”

“主子何必……”

单玉想劝萧夫人,把这个秘密永远埋藏,不再提起。话说一半,又觉得此时再这样说,就显得有些多余了。

因为事情到了如今的这个地步,再不坦白,便是欺君大罪!

除非郎主就此罢手,不再帮伽蓝与扶桑武士寻找什么北齐太子。但看郎主的样子,像似与扶桑武士达成了什么交易,而这交易的前题必须是找寻到北齐太子。

……

……

自从朝廷颁下选秀、解除海禁的圣旨,整个建邺城都沸腾了起来。

朝臣家眷们费尽心思,为了能在宫中大庆的那几日,给皇后娘娘留下好印象。

京城的胭脂铺,首饰铺与衣裳铺子,整个夏天都忙得团团转,没有一刻空闲下来。

这两月忙下来,不论大小铺子,个个都赚的盆满钵满,比往年一年赚的还要多。

……

……

山中无岁月,唯有万佛寺的后山小院,一如既往的安静。

周九如秉承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意境,不知不觉就待满了两个月。

每日跟着浮云大师读书习武,抄写佛经练字,道心倒是越来越稳固。但是她的琴棋书画诗酒茶,还是没有多大进步。

特别是下棋,若与她对弈,实在是太难熬了,心性差的人能活活被气吐血。

时日一久,浮云大师也瞧出来了,她不是不会,是真的惫懒。嫌弈棋过于耗费精力,根本提不起兴趣。

浮云大师便也不再勉强,随她自在。修行之人,讲究的就是顺其自然,自在由我!

……

……

中元节这天,一大早,万佛寺的主持方丈,便过来邀请浮云大师,到前面寺里讲经。

就着推开的窗子,周九如打量站在廊下和主持方丈说话的浮云大师。

两位高僧,一个光头,一个长发,一个身披红色袈裟,宝相庄严,一个身穿月白僧袍,满目慈悲之色。

周九如的脑子不由滋生出一种恶趣味的想法。

凭这两人出尘脱俗的气质,往那人群里一站,就算是个不会讲经的,也足够倾倒众生了罢。

听说聚在观音堂的信众,多是些后宅妇人与小娘子,这些人……到底是来欣赏老和尚仙人之姿的多些,还是来听他讲经的多些?

抑或是两者都有,待会……要不要去观音堂瞧瞧呢?

老和尚久负盛名,在西北的时候,茶馆说书艺人,就把他捧得神乎其神。

行医治病多少善行,周九如没记住。只有其中一件与她家老祖宗有关的传言,她倒是记得很清楚,一直没有失忆过。

说是有过往的商队看到他在雁门关外,圣祖皇帝驾崩的地方结庐而居多年,每到圣祖皇帝的忌日,草庐上方的天空便会祥云腾起,汇集成一座七彩虹桥,光芒万丈,经久不衰!

那个时候,大燕已乱,各地怪象频出。

有百姓为圣祖皇帝建庙立碑,有名士不远千里迢迢奔赴到她的陵前自杀,更有江湖侠士举家搬迁到豫州皇陵旁为她守墓,尽管皇陵里没有半块圣祖的尸骨。

如此,就算老和尚真的为圣祖皇帝结庐,也不足为奇,谁也不会把他与失踪的那位帝君联系起来。

可周九如还是起了疑心,除了靠近他,便会血液沸腾,感知到他的情绪,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的样貌。

这么多年过去了,丝毫不见其变化。

仍旧是发如雪,颜如月,特别是那双雾眼,越想看清它真实的样子,越觉得模糊,最后整个人也模糊了。

怎么就没人问起呢?

难道,所有的人都认为,得道高僧理应这般像雾像雨又像风似的缥缈,遥不可及!

周九如双手捧脸,撑在窗台前正意想的起劲。

浮云大师朗朗的慈悲之音攸乎飘了过来:“今日里,公主除了这座院子,哪都不准去,特别是寺庙周围,不许靠近。要是不听话肆意乱跑,贫僧夜里就罚你到山下,守灯念经。”

抬眸,见老和尚一脸的严肃,周九如连忙点头应是。

唉……在这些高僧面前,简直没有任何秘密,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能暴露心之所思。

怎一个烦字了得!

早膳过后,她跟乐水来了场爬山比赛,两人疯了一样在山崖处爬上跑下的。

千年和千月瞧着,彻底傻了眼,这速度,两人就是再练十年,也是没法跟上去的。无奈,只得老老实实地窝在山脚下的药田里拔草。

玩了半个多时辰,周九如出了一身汗,便停了下来,在山顶上稍作休憩。

极目远眺,漫山遍野的青碧,好几座寺庙、庵堂与道观,隐在这些葱葱郁郁的山林中。仔细打量,唯有万佛寺的廊檐屋脊最为壮观,雕梁画栋,赤橙黄绿,尤其耀眼。

山门前面的敞地上,僧人用竹子搭起了一座座凉棚,入口处还细心地围起了纱幔,大概是专门接待女客用的。

直通正门的石阶,稀稀疏疏几个人。

旁边一条通向寺里的山路,虽崎岖蜿蜒,倒是车水马龙,路两边还有摆摊吆喝的小贩。

第四十五章 受伤

“如此热闹,真想去转转,”周九如心里艳羡,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

乐水闻言,目光微闪,提醒道:“公主,大师不准你出院子,你却跑到这后山折腾,没人知道也就算了。至于其他,别忘了大师叮嘱你的话,属下可不想大半夜的不睡觉,陪你在山下,念经守灯。”

周九如知道老和尚的玄学其实比医术还要好,虽没亲眼见识过,心里也畏惧的很。更奇怪的是,一般他说的话,只要自己听见了,就无法拒绝。

“不就是鬼节吗?为何别人能去烧香拜佛,我却不可以。”周九如心里很不是滋味,再想想老和尚威胁自己的话,愈发郁闷。

中元节的夜里,万佛寺的山道都会摆满路灯,放生池里,也会放满河灯。

家家户户照例设食祭祀先人,还有僧尼和信众们一起做水陆道场,举行一些特殊仪式,诵经超度亡灵。

这一天,是大秦民间最大的祭祀节日之一。

“每逢鬼节,京城就特别热闹。去年,听阿兄身边的小安子说中元节的夜市集会,淮河两岸人流不断,河灯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望着山脚下那条通往外面的山道,周九如怔怔地说道,眼里尽是向往之意。

“公主,待你身子好全了,这天下还有什么地方是你去不得的?”乐水温言安抚周九如,“且耐心等一等吧!总归有公主随心所欲的那一天。”

周九如怏怏地点了点头。

万佛寺到了晚上,估计除了念经做法的声音,就不会再有其他了,要是夜里去山下守灯,那情景,光想想就有点糁得慌。

周九如摸了摸手臂,可能是散了汗的缘故,此刻她就有点不舒服。

凉嗖嗖的,全身发寒。

见状,乐水慌了:“公主,咱们快些回去吧。山上风大,你要是受了凉,千年和千月是不会放过我的。”

“你身为本公主的贴身侍卫,堂堂太初宫第一高手,还怕了她们两个医女不成?再不济,武力解决,一拳不够两拳,两拳不够三拳,打到她俩服气为止。”

周九如霸气侧露地数落着乐水。

乐水哑然失笑,公主说话就没个正常的时候。这要是个小郎君,暴力些也就罢了,偏偏是个软糯的小姑娘。

也不想想,她要是真敢这么对千年千月,估计一拳还没下去,就自己先被毒死了。

千年千月是医女,她是公主的贴身侍卫,按规矩,公主身边的有些事务应该由她来处理。

可平时,她一门心思钻研剑术,公主身边的事务,她从不沾手,全是千年千月两人担待的多。

凭心而论,乐水觉得自己这个贴身侍卫有些失职。故对着千年千月,说起话来底气都不足,更别说动手打架了。

回到了后山小院,周九如美美地洗了一个鲜花浴。

换上粉色的对襟齐腰襦裙,让乐水搬出美人榻放在树下,然后倚在榻上,吩咐千月给自己编两个麻花辫。

乐水一听,自告奋勇道:“公主,这个简单,属下来给你梳吧。”

千月走过来,狐疑地围着乐水转了一圈,又抬头望了望天:“这半晌午的,阳气正盛,应该不是撞邪了吧?”

乐水一听,头也不梳了,拿着梳子,追着千月就打:“你说谁撞邪了?你嘴里就不能吐出点好话来。”

千月绕着乌樟树跑,边跑边笑道:“乐水姐姐,你嘴里能吐出好话,那就吐几句好听的出来,让妹妹我听一听好了。”

眼见着这两人疯得没谱了,千年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进去里屋找了把梳子,三两下就给周九如编好了辫子,用杏黄丝带扎起。

然后笑着问道:“公主,要不要用碧玉蝴蝶簪挽起来?”

“不用。”周九如摇头,又拿起菱形靶镜,大致地照了照,“就这样挺好的,简简单单,免得扯着头皮痛。”

小沙弥悟净,却在此时,腿短步子快的进了院子。

这么急匆匆地赶来,仍不忘一板一眼地朝周九如行礼。

千月拢了过来,促狭地问了一句:“悟净小师傅,你咋跑的这么快呢?有上香的小姑娘追你?”话落又故意地朝门外面望了望。

悟净白了千月一眼,心道:从主子到侍从就没一个正常的。

他挺了挺小身板,看着周九如,说道:“公主殿下,大师说请千年姑娘带着药箱去寺里的后院厢房。”

“后院厢房?”周九如诧异地问道:“那可是京中女眷进香礼佛歇息的地方,难道……是哪位女眷受了伤?”

“有女眷滑倒了,不方便寺里的僧医救治。”

悟净闻言,认真应答。

遂又催促道:“请千年姑娘快点跟着小僧走吧。”见他真的很急,周九如颔首示意千年,“赶紧的过去瞧瞧。”

午时过半,千年方回,只是额头上,顶了个大血包,显然是被什么硬物砸过。

乐水和千月见了,面露愕然,出去诊病的,额头被人开了光回来,这也太窝囊了。两人互相对视一眼,思忖着,该怎么开口问。

见状,周九如也蒙了。

被请去看病的大夫,头上开了光回来,怎么看,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再说了,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这年头,明着敢跟大夫过不去的人,好像不太有吧?

何况,千年是她的贴身医女,这打狗还得看主人。

呸,呸,呸,谁是狗呢,口误,口误,周九如连忙摇头。

千月从药箱里拿出一瓶碧绿的药膏,用银簪随意地挑了一些出来,涂抹在千年的额头上。

片刻过后,大血包就变成了小痘包,只是破皮的地方打眼一瞧,还是有点小小的狰狞感。

千年喝了半盏茶,又匀了匀气息,方一五一十地向周九如回禀:“我被引着进了一间院子,里面婢女婆子一大堆,刚进门还没看清人,就被飞来的迎枕、步摇、茶盏和托盘轮番砸个正着,躲都没地方躲。”

第四十六章 生事

“然后呢?”千月追着问。

千年指了指额头上的血包,眨了下眼睛,很是平淡地道:“然后就这样了。”

众人皆笑,原本有些凝重的气氛,也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千年这才把打探到的事情1,与周九如悠悠道来。

万佛寺,今日香火鼎盛,香客如云。

但凡能在中元节这个特殊的时日,留在寺里去放生池放生,听浮云大师开坛讲经的人家,都是非富即贵。给寺里的供奉,自然也是不菲的。

兴宁侯府更是其中之最,按常例,除了银子给的比别人家多,每年入冬,寺里捐给附近山民和京中善堂的衣物、药材,侯府也出力颇多。

万佛寺对兴宁侯府的家眷,一向都是特别的照顾。

不然,浮云大师也不会吩咐小和尚悟净,来请千年去前面的厢房。

“这么说,是兴宁侯府的家眷摔倒了?”

千月听罢,心中不免有些讶异。

笑问道:“那又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砸你的头,不怕你一针下去弄死她啊。”

千年瞥了千月一眼,语气淡然道:“你以为我是你啊,全身都是毒,又爱记仇。”

说罢,抿了口茶,继续讲述今日之事。

兴宁侯世子夫人裴珂带着妹妹裴璇,去万佛寺的放生池放生时,有两个婆子抬着水桶经过她们身边。不巧的是,里面准备放生的鱼儿一下子扑腾了出来,水花溅在了裴珂的裙摆上。

裴珂身旁管事的妈妈立刻沉了脸,喝问道:“你们是京中哪府的婆子?这么粗手笨脚的,竟然弄脏了我们世子夫人的月华裙。”

两个婆子一见对方那华美的衫裙,通身的气派,顿时吓得不轻,跪在地上一个劲的认错。

万佛寺的放生池很大,围栏边上,人挤得满满当当。见此情景,有些喜欢看热闹的全部都望了过来。

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裴珂原本也不想理睬,由管事妈妈喝斥两句也就算了。

只是转身时,她瞧见那水桶上面写着‘陈府’二字,便随口问了一句:“可是陈大学士府上的?”

跪在地上的两个婆子,忙不迭地点头应是。

正在这时,两个戴着帷帽的小姑娘,在婢女仆妇的簇拥中挤了过来。

走在前面的那位,身穿天水碧宽袖襦裙,气质温婉大方,迎着阳光,就连帷帽的纱帷也无法遮掩住她脸上洋溢的明媚笑容。

她缓步来到裴珂面前福了福,恭谨地说道:“家仆鲁莽,冲撞了世子夫人,真是对不住了。”

她一开口,裴珂就知道她是谁了,陈家大娘子——陈莲,也是备选太子妃的主要人选之一。

放生,是结善缘,这样的日子,谁都不愿多事。特别是在选太子妃的这个节骨眼上,两家更应该保持距离,有所避讳。

既然对方郑重地表示了歉意,裴珂也回了一句:“大姑娘客气了,不碍事的。”

说罢,正准备转身离开。

妹妹裴璇却从她身后跳了出来。

指着对面一个身穿鹅黄窄袖短襦、翠色长裙的小姑娘,责问道:“纪猴子,别以为你穿了裙子,戴着帷帽,本姑娘就认不出你,肯定是你们教唆下人,故意弄脏了我阿姐的裙子?”

“诶,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你裴二。不知是不是这建邺城太小了,城里城外的,怎么到哪都能遇上你。”

说话的小姑娘叫纪子怡,是陈莲舅舅的女儿。

刚满十四岁,别看她年纪小,个子却很高挑,五官犹如刀刻斧凿般立体精致,一看就知道有夷族人的血统。

“几天不见,你这随口胡诌的本事见涨啊!”

纪子怡上前,站在裴璇面前,不依不饶道:“这放生池站满了人,连个空档都没有,我和表姐跟在后面,挤都挤不进来。你哪只耳朵那么神通,竟能听出是我们教唆下人,弄脏了世子夫人的裙子?”

她的父亲纪刚虽是天子近臣,却因身上流着北狄人的血,仍被大秦世家私底下归为铜臭商家之流,算不得官宦之家。

事因她祖母年轻的时候,被狄人掳到关外做奴隶时生下了她父亲,后委身于姓纪的商人,得以赎出,重返中原。

纪刚跟着建元帝南征北战多年,现任金吾卫指挥使,妻子是官宦之家徐家的嫡长女,也是周九如二舅母的姐姐。

裴家自恃大秦第一世家,向来都看不上出生低贱的武将。京中小姑娘们聚会,裴璇和纪子怡两人只要一碰面,总少不了冷嘲热讽一番。

可能平时肆意惯了,今日也没看场合。众目睽睽之下,两位小姑娘丝毫不顾及闺中女儿的仪态言行,就这样你来我往的掐上了。

陈莲听得无语,脸都羞红了,赶紧地把帷帽的纱帷拢好。

裴珂也好不到哪去,妹妹言行无状,明明占理的事儿,被她这一通搅和,姐妹俩倒像是成了故意找碴的。

放生池旁边已有人在小声议论。

裴珂转过身,假装帮妹妹整理帷帽前面的宝石坠子,趁机瞪了她两眼,示意她不准再说话。

然后,尴尬地打着圆场:“阿璇,姐姐知道你跟纪姑娘要好,平时玩笑惯了。但在大庭光众之下这样的嬉闹,实在是太失礼了。”

说着,执起裴璇的手,转向陈莲和纪子怡,“来,快跟两位姑娘赔个不是。”

倘若裴璇顺着自家姐姐递的这个梯子下了,反倒会显得对方咄咄逼人。

偏偏裴璇自小娇纵,根本没听出裴珂用息事宁人的态度,给对方设的语言陷阱。

也难怪,京中的每次聚会,她跟纪子怡过招,都会被纪子怡几句话刺激得恼羞成怒而告终。

让她跟纪子怡道歉,这辈子她都没想过,也不可能。

所以,她扬着下巴,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地道:“阿姐,是不是天气太热,你有些糊涂了?叫我跟这纪猴子道歉,凭什么啊?她哪来的这么大的脸,受得起我的道歉?”

说罢,转身就要走。

一口一个纪猴子,当她泥巴捏的不会生气吗?

纪子怡气不过,上前一步,拦住她,说道:“裴二,你脸大,让我瞧瞧,你这脸到底有多大?”

两人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退让。

第四十七章 陈杂

陈莲上前一把拉过纪子怡,再次向裴珂行礼:“表妹她小孩子脾气,不懂事。世子夫人雅量,容我们姐妹先行告退。

改日世子夫人若有空,我们姐妹定当登门致歉,还望世子夫人和裴二姑娘别往心里去。”

不过是内宅应酬时的一套客气说辞,因陈莲礼仪周全,语气诚恳,倒显得她们的态度比裴氏姐妹真诚多了。

当下便有人在小声称赞:“不亏是陈学士府上的大姑娘,温婉有仪,知书达礼!”

裴珂脸色虽有些难看,但在对方如此温雅的说辞下,也不好再挑剔下去。

何况,今天的这场合,也不是挑理的地方。

只好笑着应和道:“陈大姑娘客气了。”

待两人走远,裴璇有些不悦地说道:“阿姐,你就这样让她们走了,太便宜她们了。”

“行了,今天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吧。”

裴珂心里有些恼,凝神看向妹妹,见她仍是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瞬间便懂了。

为何母亲,这几年从不跟父亲说话。却因妹妹参加备选太子妃一事,不顾脸面的再三哀求父亲。

她原以为,妹妹只是娇纵了些,如今看来,不是娇纵,是愚蠢。

人家都先表明了,表妹小孩子脾气,不懂事,世子夫人雅量,改日有空,定当登门致歉。

你还要怎样?

再纠缠下去,有何意义?

母亲说妹妹的性格,不适合当太子妃。最好能嫁给人口简单的人家为次媳,方可安稳一生。宁王舅舅的次子,是她为妹妹相看好的夫婿。

知女莫如母。

“少夫人。”

见裴珂怔怔然地望着二姑娘,管事妈妈便提醒了一句:“可不能误了放生的时辰。”

裴珂暗叹了一声,大庭广众之下,不适合教导妹妹,回家再与她细细分说。

……

两姐妹来到放生池,亲手放了两只小乌龟与几尾红鲤鱼,今日的放生仪式算是完成了。

回到厢房换了身衣裳,再去观音堂听经。

巧的是,在路上又遇到了陈莲和纪子怡。

这也难怪,此刻观音堂里听经的女眷,大都是京中相熟的,有些还是姻亲。

彼此点头一笑,算是打了招呼,遂各自安静地跪坐在垫子上,专注的听浮云大师讲解《地藏经》。

听经结束后,便到了去斋堂用饭的时间。

万佛寺的素斋很有名,全都选用上等素料,制作精美。

比较有名的素火腿、素烧鸡、素烤鸭、红梅虾仁、翡翠蟹粉等等,都在色香味上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堪称江南一绝,不可不尝!

众女眷鱼贯而出,顺着台阶小心翼翼的缓步而下。

陈莲和纪子怡就走在裴家姐妹的前面。

自打知道了陈莲也是备选的太子妃人选,裴璇心里就百味陈杂,可偏偏又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此时,不管垂首还是抬眸,那一袭碧色的身影总在她跟前,晃呀晃呀,刺眼极了。

她鬼使神差般地一脚下去,踩住了那天水碧的裙角……

……

“裴二姑娘到底是怎么摔伤的?”

“她不是踩住了陈姑娘的裙角吗?”

“怎么陈姑娘没事,她反倒有事了呢?”

千月不停地追问,她是被千年这低声慢语的叙事节奏给急的。

“稍安毋躁。”

乐水拍了拍千月的肩膀,笑呵呵地解释道:“关键不在于谁踩了谁的裙角,而是谁的身手更好。”

千月总算是想明白了:“这还用说,当然是纪姑娘的身手更好了。”

乐水随后低声问千年:“裴璇伤势如何?”

“崴了脚,手肘和腿上也有一些擦伤,我帮她上了药。”

千年说罢,看向周九如,意味深长地道:“多养些时日,兴许就无碍了。”

她拿不准公主的意思,但还是做了点手脚,“若想在大选之期,恢复如初,时间上可能会有点赶……”

周九如听罢,神色稍缓,澄碧的凤眸,骨碌碌一转,向她投了一记赞赏的目光,千年了然一笑。

……

裴府内院,萧夫人坐在东稍间,就晚上的祭祀安排和单玉说了一阵子闲话。

这时,门外有婢女颤着声回禀:“夫人,大姑奶奶带着二姑娘回府了,只是一回院子,就叫了府里的医者过去,说是二姑娘受了伤。”

“怎么受伤的?”萧夫人蹭的一下站了起来,急急忙忙的赶往裴璇所住的院子。

裴璇躺在床上,见母亲不顾仪态,满头大汗的跑了过来,心里十分的过意不去。

连忙起身,拿起帕子给母亲擦汗,裴珂更是在母亲一进门就跟着旁边打扇。

萧夫人见裴璇胳膊肘上有伤,还体贴地给自己擦汗,心疼之余,又迫切地想知道真相。

便急急问道:“阿璇,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受伤的?”

裴璇垂着脑袋不吭声。

萧夫人蹙眉,只得将目光转向大女儿,语气略带了几分恼意:“阿珂,你来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清晨出门时,她可是再三叮嘱过大女儿,一定要把阿璇看好。原本她是想同去的,偏不巧,临出门时来了小日子,只好歇在家里。

裴珂揉了揉额角,心想,发生在万佛寺的那一幕,虽有主持方丈极力遮掩,但今日礼佛的女眷还是有不少人看到了妹妹的恶劣行径。

惧于裴家的威势,别人当面不敢说,背后还不知怎么编排。

特别是事情发生之时,舅母宁王妃可是跟在后面看了个真切。

甚至事后看到阿璇受伤,还兀自清冷地道了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此事,要想瞒住母亲,几乎是不可能的。

万一被御史告到御前,说裴氏女德行有亏,那妹妹备选太子妃的名额,肯定是要被礼部取消的。

倘若妹妹不能参选太子妃,最高兴的莫过于母亲。

饶是如此,自己不愿意和被取消资格那可是两回事,以母亲端方的性格,恐怕又要忧思难过一场。

思及此处,裴珂终是不敢相瞒,索性把事情从头到尾细细讲了一遍。

待说到裴璇下台阶时,不小心踩住了陈莲的裙角。

幸好旁边的纪子怡临危不乱,纵身拉住了将要摔倒的表姐。

萧夫人两眼发黑,几欲昏厥。紧抓着单玉的手臂才算勉强稳住了身子。

裴珂怕萧夫人气坏了身子,连忙跪下认错:“都是女儿的不是,身为长姐没有照顾好妹妹,累得娘亲操心。女儿……”

萧夫人抬手制止了她,叫她别再往下说了。

第四十八章 不妥

主子一跪,屋内服侍的婢女随从自然没有站着的道理。

除了单玉,全都跪了下来,低眉垂眼的连呼吸都变轻了。

一时间,外面的蝉鸣声似乎也停止了,屋子里除了裴璇的啜泣声,安静的有些可怕。

“丢人现眼的东西,你还有脸哭?”

萧夫人怒道:“在家横也就算了,出门连该有的分寸都不懂,我是怎么叮嘱你的?你竟然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说到这里,萧夫人不由悲从心来,喃喃道:“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啊?今生竟让我遭这样的报应。”

“身为北齐萧氏公主,父子相残,兄弟相杀,夫妻离心,国破家亡还不够吗?”

她面色苍白,痛心疾首道:“如今,连女儿也养得这般蠢笨不堪。”

“主子,您别这样,孩子们不对,您慢慢教就是了,千万别鄙薄自己,伤了心神。”单玉心疼地劝慰道。

她是萧夫人的侍从,陪着萧夫人一路走来。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能为萧夫人付出全部,甚至是生命,那非她莫属。

裴珂瞥了一眼跪在床上,哭得抽抽搭搭满脸委屈的妹妹,想着该怎么转移话题,不让母亲沉浸往日的悲痛。

想来想去,唯有利用母亲的心软。

她连忙起身,依偎到萧夫人身旁,用帕子为她试着泪,道:“母亲,天气如此炎热,妹妹身上的伤要紧。

府中的医者已在门外候了多时,还是先让她进来给妹妹看看吧!待母亲宽了心,再责罚我们姐妹也不迟。”

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萧夫人神情滞了滞,长叹了一声,说道:“都起来吧!帮二姑娘收拾收拾,再传医者进来。”

片刻后,一个身穿烟青色褙子的婆子,提着医箱进了屋。

行完礼,先察看了裴璇身上的擦伤,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裴璇的腿骨。

随后向萧夫人禀道:“夫人请放心,二姑娘腿骨没事,就是脚踝扭伤了,擦点药油,养几日便好。”

“只是……”

她犹豫了下,又说道,“因天气炎热,二姑娘身上的擦伤,反倒有些难办,小的担心结痂后,会留下印痕。”

“可有什么法子?”萧夫人颤声问道。

女儿家娇贵,身上绝不能有印子,特别是眼下,大选之期临近。

“法子倒是有,就是在饮食方面要注意一些。”医婆沉吟了片刻,方斟酌着说道,“二姑娘在伤好之前,有颜色的菜都不能吃,饮食也要以清淡为主。”

“那这段时间,二姑娘就由你专门照看。需要什么药材,直接去府中药库里拿,没有的或者不够的,就跟单玉回禀到外面购买,务必要让二姑娘的皮肤恢复如初。”

医婆点了点头,恭声应道:“小的一定竭尽全力,照顾好二姑娘。”

诶,萧夫人再次叹了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她向长女递了个眼色,提醒道:“阿珂,你忙了一天,此时也该回府了。”

裴珂知道,这是母亲有话要对自己说,便应道:“那女儿先行告辞了。”

语罢又转向裴璇,细细叮嘱,“要乖乖听话,天气炎热,有伤的地方不能沾水,更不要随意的去抓碰。”

“阿姐放心。”裴璇忙不迭地应着,“我一定乖乖听话。”

不乖能行吗?

差点又气倒了母亲,长这么大,第一次吃这么大的亏,而且还是个哑巴亏。

以她裴氏女的身份,莫说踩了陈莲的裙子,就是揍她一顿又如何,没什么大不了的。

让人气恼的是三人摔下去,陈莲和纪子怡那两贱人连皮都没磕着,唯独她自己差点破了相。

要说,那两贱人没使什么手段,鬼才信。

不然,怎么会那么巧?

走哪都阴魂不散的跟着,还是说中元节这天,就是比其他的日子邪乎?

裴璇在心里恨恨不平地骂着,连眼圈都气红了。

萧夫人还以为她是痛的难受了,忍不住又好言好语地宽慰了一番,方带着裴珂离去。

……

夕阳西下,暮色即将来临,裴珂虚扶着萧夫人,沿着回廊一起往外走。

边走边忧心忡忡地说道:“母亲,陈娘子的父亲掌管着都察院,今日之事,他会不会暗示属官弹劾父亲教女不严,阿璇闺德有失。”

“陈左都不会这么做的,倘若有人要弹劾,他还会帮着压下来。”萧夫人胸有成竹地说着,见长女目露不解。

她笑了笑,解释道:“三位小娘子一起摔倒,唯独她家的大姑娘与表姑娘毫发无损,阿璇却差点破了相。

在这个选秀的节骨眼上,朝臣们会以为他陈家急功近利,为了能让自己的女儿当上太子妃,故意栽赃陷害备选的世家闺秀。”

“还是母亲看得明白。”

裴珂一直高悬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便趁兴说道:“今日阿璇受伤之际,寺里的僧医男女有别,不好医治。浮云大师吩咐小沙弥请了个医女过来,却被阿璇发脾气砸伤了头。”

“也不知是哪家的?”裴珂笑着道,“我回来得有些匆忙,竟忘了派人去打探一番。”

“医女?”

萧夫人闻言一怔,盯着裴珂,眼神渐渐变得有些锐利,“在万佛寺走动的都是僧医,或者是旁边庵堂里行医的医尼,哪里会有医女?

你把当时的情形,详细的跟娘说一说。”

见母亲神色大变,裴珂疑惑地问道:“母亲,可是那医女有什么不妥之处?”

萧夫人微侧身子,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又略带责备地道:“为娘每次叮嘱你们姐妹的话,你们都听不进去。阿璇这回,怕是又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不会这么巧吧?会不会是别人府上的。”裴珂皱了皱眉,摇头道,“母亲若因此,担心妹妹的伤势,大可不必。

三月初,恒哥儿调皮,甩开侍从偷偷爬树擦伤了腿,伤势比妹妹的还要严重。兰妃娘娘知道后就让长信宫的内侍送了一瓶玉雪膏到侯府。”

她笑了笑,“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擦伤的皮肤已恢复如初,一点印子都没留下。”

兴致勃勃地说到这儿,裴珂又目露歉然,“原本还有点剩余,女儿前几日在湖边散步被蚊子叮咬了几口,就把剩余的那点也给用光了。赶明儿我再进宫,向兰妃娘娘讨要一瓶,送给妹妹用便是。”

第四十九章 点拨

萧夫人停下脚步,看着正说得眉飞色舞的长女,面上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你身为兴宁侯府世子夫人,来往皆是世家门阀、权贵显宦,万佛寺又不是第一次去。

难道……从阿璇出事到现在,你都没有认真想过,京城边上这么多寺庙庵堂,为何唯独万佛寺最受推崇?”

“还有,经常为京城百姓和善堂义诊的僧医。”萧夫人提示她道,“大多数都是来自万佛寺,他们不知医治好了多少例的疑难杂症。万佛寺僧众有如此高明的医术,香客们又何需自带医女?”

在万佛寺行走带医女的,又能听浮云大师指派的,除了太初宫的那位,不会有其他人。

萧夫人心里的疲惫之感涌了上来,说了这么多,长女仍是神色散漫,根本没懂她话里的暗示。

她暗自摇头,“香客去万佛寺,不是烧香磕头吃斋菜,就是求医问药。医者父母心,即便男女有别,旁边庵堂里还有医尼经常行走于万佛寺。”

“何况寺里的主持方丈,与浮云大师年岁已高,他们都是得道高僧,在他们的眼里,病人根本没有男女之分。”

见母亲神色如此郑重,裴珂下意识地也有些不安。

“若真是天寿公主的医女,那……”

她迟疑了一下,不放心地说道:“母亲还是再请一位擅医外伤的大夫,好好的为阿璇检查一下伤口才行。”

说着话,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影壁,天色已暗,萧夫人避开了长女的话,没有直接回答。

只是一个劲地催促:“赶紧回去吧,回去后再好好的想一想我说的话。”

长女的关注点到现在仍在阿璇的伤上,不去细想,浮云大师为何没叫僧医或者行走于万佛寺的医尼为阿璇诊治?

却偏偏叫了天寿公主的医女。

“吃一堑,长一智。”看着仪态端庄的长女,萧夫人再次叮嘱道:“不管你想到什么,都烂在肚子里不许声张。”

“除非…你想一辈子说不出话来。”

裴珂闻言一怔,想到五月间她和父亲,还有陆国公,都在天寿公主遇刺回宫的第二天,莫名其妙地嗓子说不出话。

当时,大家都怀疑是皇后娘娘给他们的一点教训。

但公爹说,皇后娘娘出身诗礼传世的孟家,又是一国之母,用不着使这种手段,定是那位公主殿下的手笔。

想到这,裴珂心底莫名地发寒,她朝萧夫人福了福:“那女儿先回去了,改天再过府看望妹妹。”

萧夫人点了点头,站在影壁前,望着婢女仆妇簇拥着裴珂上了马车,方低垂眼帘,幽幽一叹。

其实她有很多话,想与长女细说,奈何天色已晚。

今日,家家都忙着祭祀。

路上摆路灯,河里放河灯,街上行人如织,车马难行,挤来挤去的太容易招惹事非。

四个孩子,个个都是她的掌中宝,哪个出事,她都难安!

再则,她还要提防前院的那个伪君子。

五月初,就因阿珂说漏了嘴,让他知晓了天寿公主不在宫中,而是去了西山行宫静养。

没过几天,便传来公主在行宫遇刺的消息。

如今,漏网的刺客正好又藏身在西山的避暑庄子里,倘若他们知道公主殿下就在万佛寺,指不定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

中元节过后,周九如便跟千年学起了女红。

建元帝的生辰快到了,宫里御用的物件,虽然件件精致名贵,但作为生辰礼物,似乎缺了些新意和诚意。

思来想去,周九如终于下定了决心,要给建元帝做件长袍,就是那种上衣的长度基本跟袖子的宽度相等的袍子。

扎扎戳戳的,手指头都见了血,终于在前两天把衣服缝制好了,只是,没人会金丝龙纹绣。

周九如又舍不得在自己辛苦缝制好的成衣上做试验。惹得乐水好生笑话了一番,说她堂堂大秦嫡长公主,身边连个伺候针线的侍女都没有。

“唉——”

看着这件缝制好的墨色袍服,周九如长吁短叹,单调的连自己都不忍目睹,哪能送给父皇当生辰礼物?

“当初怎么就没想到。”

“早知如此,该选用一匹颜色鲜亮的料子。”

千月在一旁,听着公主的碎碎念,心道:还不是怕鲜亮的布料会凸显出你那歪三扭四的针脚。

不忍见到小姑娘这副苦恼的样子,浮云大师倒给了个建议:“可用大红丝线在门襟和袖口处绣上回形纹,既华贵又不落喜庆。”

周九如听罢,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原想着,绣回形纹定比金丝龙纹简单多了,但对女红新手来说,缝直线都难,何况,还是曲扭拐弯的不间断花纹。

这下可苦了周九如,忙了大半天,半个袖口都没绣好。

心里暗自后悔没把柳青带出来。

要是柳青在,自己只需缝制好,不管什么龙纹款式,只要言一声,她定是随手绣来。

浮云大师坐在一旁喝茶,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周九如做女红时的模样。

娇娇小小的身子缩在树阴笼罩的凉亭一角,玉雪般的小脸埋在斑驳的光影里,显得格外的娇美可怜,便又忍不住心疼起来。

“你身体底子太薄,这段时间修文习武又过于劳累了些。”

他说道:“别看现在身体无恙,终究是靠大长老的真气和名贵的药材灌养长大的,有些方面还是要多注意,一有不适应马上休息。”

“离圣寿还有一段时间,这几日下午都不上课,你慢慢绣就是了,何必这么辛苦的赶工。”

周九如起身,伸伸胳膊、踢踢腿,道:“没事,我就白天不上课的时候绣,晚上保证不动针线,好好休息。”

说罢又毫无淑女形象的大喊了一声,“我现在浑身充满了力量,估计上山打虎也不在话下。”

“上山打虎?还是别做梦了。”

浮云大师睨着她道:“你这次出来,没带天真和云真,尽量不要离开万佛寺的范围,如若被上次逃脱的刺客知晓,必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来掳杀你。”

周九如摆手,不以为然道:“怕什么?来了正好可以让我松松筋骨。”说完又向浮云大师调皮地眨了下眼睛,“您这么担心我干嘛?

难不成……万佛寺的武僧,都是摆设?”

浮云大师很是惊讶:“你怎么知道寺里有武僧?”

第五十章 亲者

这孩子自幼神魂不稳,他曾交待过,除了居住的院子跟这后山的坡地,未经允许,不准去这两处以外的地方,包括前面的寺庙。

以前虽也常来小住,但那时,她腿脚不便,自然没机会到处乱跑,更不会知晓寺里有武僧。

“说说看,你是怎么知道的?”浮云大师双眉微蹙,再次追问道。

……

“猜的啊,百年宝刹,有武僧也不奇怪吧?您这么紧张干吗?”说罢,周九如不紧不慢地坐下,拿起针,继续跟手里的衣服较劲。

自打修习了易筋经,不但味觉在逐渐恢复,随着经脉的强健,灵力也越来越稳定。冥想时,只要她舒展神识,便可察觉方圆百里的动静。

每到夜深人静,寺里的僧人就会翻越后山,去对面的山上进行演武,快天亮时又回到万佛寺,恢复往昔的平常之态。

侠以武犯禁,历代帝王都不会允许民间,有任何强大的私有武装力量存在。

比如裴氏的护族暗卫‘青锋’,强盛时达到五千余人,最终,还是被建元帝打残了。

鉴于裴氏居住位置的特殊性,现在虽允许他们私养护卫,但在人数方面,却明文规定不得超过两千。

否则,以谋逆论处。

这两年,建元帝实行土地改革,拼命削弱门阀世族的经济实力。把大秦所有的山林,农田、湖泊、走兽、人口收归国有,不再与门阀有任何关系。

物极必反,事情也不能做得太过,已属门阀私有的,仍于保留。

都说帝王多疑,可建元帝对浮云大师一直都是言听计从,无原则的信任。

宗教虽然在很大程度上是引导人向善,给人以精神的寄托。但在人类历史上,也有不少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宗教控制人的思想造恶,引起了整个社会的动荡不安。

要是其它寺庙有这种武僧现象,周九如肯定会告诉建元帝,想办法解散他们。

但万佛寺不同,上次她在西山行宫遇险,那些帮助木统领,击杀扶桑武士的,就是这帮武僧。

若她没猜错,这些武僧,应该是父皇备下的一张底牌。

……

周九如抬头看了下浮云大师,见他虽板着个脸,却对自己目露关切之色,不禁心头一暖。

小时候因为脑疾的缘故,她的记忆经常会丢失,有时候前一天发生的事,到了第二天她就忘记了,就算记起,也会出现混乱。

但有一件事她却记得很清楚,为了给她定魂,浮云大师每天都要抱着她,诵念一个时辰的心经。

教她养元诀修习元神,舒缓头痛,学会控制灵力。

为了保住她的小命,浮云大师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

她能有今日的康健,熬的也都是大师的心血。

若真不是五十三年前失踪的那位,又何必对她这么关爱。与莫神医一道,一次又一次将她从鬼门关硬抢回来。

父皇又凭什么无原则的相信他?

周九如可以断定,自己与他有血脉之源。

……

但凡开国之君,改元后,依例都应该大肆追封家族。

建元帝倒是简单,追封他的祖父--大燕太子为孝宗皇帝!又把他和圣祖皇帝的牌位请入太庙,但是,圣祖皇帝的夫君呢?

《大燕圣祖本纪》对姬云帝君的记载,也只有寥寥几句:貌俊美,性子警敏,嗜学问,精于经术,而兼通名法,纵横天文地理,术数方技释老之说。

熙盛二十三年上元夜,被昆仑山西境的大巫能者掳走……

这么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旷世奇人,掳走后生死如何?

后世像似刻意地抹去了他的印迹,根本没有任何文史记载。

周九如经常想,若是当时,他没有失踪,老祖宗是不是就不会选择那么惨烈的方式去死了?

老祖宗不死,大燕……兴许就不会亡。

罢了,罢了,往事已矣,多思反而陡增伤感。

还是想想即将要到来的事情吧!

周九如摇了摇头。

屏气凝神,一边飞针走线绣回形纹,一边思忖着那迫在眉睫的大团圆。

祖父周达明明在洛州守陵,但这两年,父皇仍命礼部在全国各地寻找他的下落。

大长老曾对她说过,她素未谋面的祖父心性凉薄,又志大才疏,枕边人马氏,更是一个急功近利,心狠手辣的主,这两人都不大好相与。

大秦初立,国事繁重,建元帝实在没精力,也不想应酬这二位以及他们的子女。故而守在周达和马氏身边的暗影,封锁了大秦皇帝周宸是燕圣祖曾孙的消息。

今年不一样,恰好是建元帝四十整寿,礼部第一次操办万寿圣节!自然要方方面面俱到。

届时,上到州府前后数日不理刑名,下到百姓禁止屠宰。

待那一天到来,全国州府还有庆典,各地文武百官都会设置香案向建邺城的方向跪拜行礼。

如此大的阵仗,就算周达身边的暗影再有心封锁消息,真到了那一日,恐怕也瞒不住了。

以周达的德性,必定会即刻起程,带着马氏生的儿女前来京城认亲。

虽然,洛州的皇陵与建邺城相隔的比较远,但两地的水上交通却很便捷畅达。

……

转眼,便到了八月初三。

这天,太初宫的侍卫统领木森,奉圣谕接天寿公主回宫,天还没亮,他已经带着一众禁卫赶往了万佛寺。

在向浮云大师辞行时,周九如拿出了自己这两天晚上赶工做好的一件月白僧袍,双手奉上。

浮云大师接过,很是高兴的道了谢,本想亲送她出院子。见她站着不走,巴掌大的小脸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便说道:“公主殿下来此,好像不单单为了辞别,是有事情要问贫僧?”

“嗯。”周九如点点头,克制住了心底翻涌的情绪。

近前一步,跪在了浮云大师的面前,肃声问道:“您是……五十三年前上元夜,失踪的那位姬云帝君吗?”

闻言,浮云大师愕然,这孩子还真直接。

问他是不是姬云帝君,就仿佛在跟旁人聊天:唉呀,今天的天气这么好,你怎么不出去玩呢?

要知道,姬云帝君虽是她老祖,却也是一个不可说的存在。

他垂下眼帘,没作回答,只反问了一句:“若不是呢。”

第五十一章 血脉

“大师乃当世公认的得道高僧,别想说谎搪塞我。”

周九如笃定地道:“我的感觉不会出错,你知道,我自小就有感知他人善恶的能力。”

望着院子里那棵被阳光朗朗照射的千年香樟树,浮云大师恍了恍心神,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躺在冰棺之中,全身血液被放干的男子,奄奄一息地说道:“走吧,代我活下去,再也不要回来。”

……

周九如微扬着下巴:“您老要是不说话,我就当您默认了。”

浮云大师收回目光,敛去眼中如水的哀戚,看着她,怔怔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不要告诉我,又是猜的。”

周九如挺直了背,认真回道:“这段时间,只要一靠近您,我体内的血液便会沸腾。倘若用心体会,我甚至能感知到您的情绪变化,这应该是至亲之间才有的血脉悸动。”

“你这孩子,果然有道缘,初入道境,竟能感知到血脉共鸣,实在是了不起。”

浮云大师夸了她了一句,又叹了叹,神色半是凝重,半是酸楚地说道:“你一出生便寒气入体,以你当时的身体,就算没有脑疾,也很难活过十岁。

我和燕一为了保你的命,动用了姬家的五行秘术,抽取了你父皇身上真命天子的龙气,合着‘九如’二字的命理来给你补寿数!”

“再加上药神谷的灵药和莫神医的医术,你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我知道,你很惜命,你喜欢简单太平的生活。

既如此,有些事,为什么还要刨根问底?

你明明知道这些事,对你并没有任何好处,甚至会成为你修行之路的大劫,何苦做此牺牲?”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周九如顿了一下道:“我不希望您和父兄一样,凡事都想瞒着我。我也是圣祖皇帝的血脉,我有权知道,万神宫为什么要绝了周家飞龙在天的气运?”

她跪在地上,直视浮云大师,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五十三年前的上元夜,您老被神界大巫掳走,圣祖皇帝带着火器营追至神山脚下,用炮火差点轰平了大巫所居的西境,也未能救出您。”

“可她死后,您却出现在雁门关外,在她化为灰烬的地方结庐,为她超度。”

“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浮云大师目光一滞,看着她,不可置信地问:“你是……在怀疑我?”

“是,除非您老告诉我真相。”每每想到这里,周九如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懑。

“老祖宗明明有机会随大长老突围,可她却选择了玉石俱焚的办法。在这个世上,能让她心灰意冷活不下去的,就只有一个原因。”

“姬云帝君死了。”

说到这,周九如终是没能忍住,眼泪像线一样掉了下来。她随手一抹,质问道:“可您,明明还活着啊……”

“是啊,我还活着,活得好好的……”浮云大师苦笑着喃喃,语声渐低。心口像被针扎似的泛起了一波又一波的疼痛。

他用手捂着胸,不一会儿,额头上便冷汗直冒。

见状,周九如一下子慌了神:“对不起老祖,我不问了,我再也不问了。”说着连忙起身,右手抚在他背部的至阳穴,运转灵力,渡入他的经脉,帮他减轻痛苦。

片刻过后,浮云大师摆摆手,示意她停下来。

周九如收手后,就在他对面盘膝坐下,不放心地说道:“您老医术高明,身体要是有什么不舒服,就赶紧的医治。若有医者不自医的忌讳,我让父皇派个太医过来照顾您。”

“不用劳烦太医,我身体并无大碍。”浮云大师摇头,“况且寺里,还有医术高明的僧医在。”

“可您刚才……”周九如又红了眼眶,“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说您。”

浮云大师用衣袖帮她试着泪,放缓了声音,说道:“傻孩子,别哭,老祖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心里不舒服而已,与你的话无关。”

旧事?

还有什么旧事,能让他如此悲凉,周九如以为他想起了圣祖皇帝。

便劝道:“逝者长已矣,生者当如斯!老祖宗对外戎马倥偬,纵横沙场,对内整顿吏治,兴邦安国!”

“活着的时候睥睨天下,死的时候轰轰烈烈,九州同悲。”

“她这一生……”

周九如满怀敬慕地说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她来到这个世上,做了她想做的一切。我觉得,我们无须为她伤怀,只需找出真相,告慰她在天之灵即可。”

“你能说出这番话,证明你是真的长大了,懂事了。”浮云大师欣慰地道。

语罢顿了良久,又开口解释:“其实,我和你父兄并不想隐瞒你什么。即便你今日不问,过些时日,待你经脉强健,道心稳固,燕一也会把当年之事告诉你的。”

“可惜的是,当年行事之人,都是俗世的修行者,他们依照万神宫的指令办事,再从中收取自己想要的报酬。都是些利益交换,根本没留下有价值的线索。”

“不过,有一点却很是奇怪。”

浮云大师凝了会神,目若寒冰地道:“在大燕之前,万神宫从没对哪个朝代像对大燕那样,不惜一切代价诛杀当朝三代帝王。”

“万神宫从没对哪个朝代像对大燕那样?”周九如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待她想要捕捉,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究竟为了什么?

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万事皆有因由,不可能无缘无故。”

她怅然若失道:“修行者以得天下为轻,所以没有牵累,以万物为细琐,所以心不迷惑,将生死视作等同,所以没有惧怕,将变化视作一般无二,所以明智不会眩晕。

他们比一般行义之人更能守仁,为何会大反其道,要把好好的繁华盛世变成乱世?

这明明是有违道心的啊!”

周九如苦苦揣测思忖:“莫非……万神宫的卫道者,都被妖魔鬼怪附了身?”

“附身?”

浮云大师冷笑,“本就是这世上最邪恶的妖魔,哪有什么鬼怪敢附他们的身。”

周九如也深以为然,否则,没办法解释这些卫道者的反常。

“那姬氏呢?”

她问道:“老祖宗死后,传承了千余年的隐世之家姬氏,嫡系一脉竟被万神宫逼的绝了嗣,这其中定有什么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吧?”

第五十二章 怀璧

浮云大师心中震动,这孩子实在是太敏锐了。

论资质天赋,她确实不如她的父兄,但她的灵魂历经两世,元神要比一般人强大坚韧。

许是这个原由,她很轻易,便炼成了姬家的五行养元诀,对人和事物的感知,也远远超越了这俗世的界屏。

也许用不了多久,她真的可以站在昆仑之巅,为大燕的三代帝王,为姬氏嫡系一脉讨回公道!

他问周九如:“你对姬这个姓氏了解多少?”

“我在父皇的书房耍玩时,曾偷偷打开过一个暗格,那里面有本秘典。上面记载:姬姓为人文初祖‘黄帝’之姓!相传,只有姬氏嫡系一脉的子孙,才有可能继承‘黄帝’的神脉之血。”

“据说此血,能生死人而肉白骨。”说到这句,半眯凤眼的周九如忽地气息一变,身上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危险!

小小年纪已经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势。

浮云大师颇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成就感!

“斯人无罪,怀璧其罪。”

浮云大师看着她,怔忡了一会,说道:“姬氏嫡枝的悲剧便在于此。”

周九如并不是个迟钝的人,她把浮云大师说的话前后细想了一遍,便如醍醐灌顶般豁然清楚了。

说起来老天爷对她还是蛮公平的,生来就拥有着别人可望而不可即的能力,却要伴着劫难一步步成长。

长吁一口气,她将心头泛起的伤感压了下去,说道:“为了传说中的神脉之血,将姬氏嫡枝灭门,除了万神宫那些见不得人的老鼠,别人也没这么强悍的实力。”

“你这孩子……”

浮云大师伸手,想揉一揉周九如的头发,却忍不住弹了她脑门一下:“慧极必伤,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静了片刻,周九如忽然展颜,笑如冬日晨曦的光,不刺眼却温暖明亮。

“什么都不用说,想办法灭鼠就是。”她握拳,斗志昂扬,“来一个灭一个,来两个灭一双。”

望着她神采奕奕的脸庞,浮云大师心中的阴霾顿散。修行这么多年,竟不如眼前的这个孩子看得开。

……

可能是他曾经背负的太多,一夜之间,父母兄弟皆亡,他觉得自己罪无可恕。

直到遇见周宸,他以为这是命运给了他一次弥补的机会,助周宸登上帝位,折寿也要救周九如的性命。

仿佛这样,他的心就能够得到救赎,能够获得永久的安宁。

……

有些事她迟早要去面对,再瞒下去也没必要。

若非亲身经历,谁又会想到以匡扶正义,解救天下苍生于危难的万神宫,竟是那般的不堪。

所做所为,已经超出了身而为人的底线。

浮云法师道:“神界分为四境,东境是属于神山之巅的万神宫,西境是巫山,乃大巫所居。

药神谷占居高寒荒漠的北境,南境之地除了上古硕果仅存的五大世家,其他的都是历代皇朝更迭下,没落的前朝遗孤跟一些旧臣。

万神宫在没有封山之前,昆仑宗掌事每隔十年,便亲去南境,择选根骨奇佳的少年,列入昆仑门墙。”

“姬氏乃传承千余年的隐世家族,人口鼎盛,家学渊源,尤善阴阳五行学说,被选入昆仑各峰的弟子,也是最多的。”

“大约从三百多年前开始,姬氏的子嗣忽然变得艰难起来,特别是嫡系一脉,好不容易活到成年的,不是失踪就是死于非命。”

“最后,竟代代单传。”

“几位族老想尽了办法,都未能改变嫡枝将要绝嗣的征兆。”

“眼见嫡枝凋零至斯,我父亲当了族长后,便宣布嫡系的子嗣,从此不再参于昆仑宗弟子的择选。”

周九如静静地聆听。

“为此事,万神宫的虚和道君还专门下山,找父亲和族老们商谈。

也不知,那虚和老儿和族老们到底谈了些什么”

浮云大师心口堵得难受,平静淡然的声音在这一瞬间,有了撕裂的痕迹。

愤然道:“几位族老不顾我父亲这个族长的反对,竟然一致决定:以后,但凡嫡枝出生的孩子,只要满了十岁,就直接送往万神宫,托付道祖庇佑!”

“巧的是,那一年我母亲怀孕,一直单传不知几代的嫡脉,竟然生了双生子。父亲早就心生警惕,所以,从一开始就把双生子的事情瞒了下来。

弟弟一出生,就悄然送往了北境的药神谷,对外就说是姬氏旁系子弟与药神谷的医女所生。”

周九如瞪大了眼睛看他:“怪不得您老能请来药神谷的莫神医为我调理身体。原来,您就是那位弟弟。”

语罢目光微转,见浮云大师的眉眼仿佛浸染了无尽的悲凉。她轻声问道:“那位老祖……是不是没能活下来?”

满了十岁,就直接送往万神宫,真真是羊入虎口,估计连渣都没剩下一丝。

浮云大师一语双关地道:“活着跟死了也没区别。”

姬氏传承千年,乃上古五大世家之首,有自己的族医,巫医,深谙五行之道。

却单单嫡系一脉子嗣凋零,还频频出意外?

这里面肯定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龌龊。

“若真是为了神脉之血。”周九如不明地问道,“那为何又要控制嫡系的子嗣,不是应该越多越好吗?”

听到越多越好这句话,浮云大师的脸色一阵明暗交汇,沉着声道:“可能他们认为,单传的话,承继神脉之血的机率比较大。”

周九如突然想到了小时候,卫二告诉她,每次药浴后,莫神医就会偷偷取她的血。

然后拿到西宁王府的后山洞里,在一些小猫小狗还有打来的猎物身上做实验,直到她的血再也不能救活那些小动物为止。

对于病中的小孩子,大人们做事总是不设防的。

莫神医还经常教她和卫二认药材。

久病成医,药浴用的药材,再搭配她长期吃的药膳,起什么功效,她都悄悄记了下来,连千年千月都未必知情。

因为脑疾,她经常会丢失记忆或者记忆混乱,但身体是自己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身体的变化。

有两次药下重了,她差点就死了,是老祖与她换血,才救回了她的命。

“难不成……”

周九如把心里的所想,脱口而出:“姬氏的血可以炼制长生不老丹?”

还真是一语中的。

浮云大师苦笑:“你看,跟这世间所有的悲剧一样。追根溯源,全是来自人性的贪婪与心中的执念。”

第五十三章 真相

心中虽有猜测,待真的撕开真相,周九如还是被惊得两眼发黑。

愣了许久,方莞尔一笑,说道:“我不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万神宫再高,也不能任它高出这世间的规则。”

一句我不怕,浮云大师心痛得眼泪差点流了出来:“有我和燕一在,谁也动不了你。小姑娘家家的,闲来无事,若不喜欢琴棋书画,那就绣个花,溜个狗或者逗个猫都可以。

打打杀杀的事情,还是交给我们这些老东西。”

“本公主没狗也没猫。”周九如掸了掸衣襟,面无表情地道。

“那就溜你的狼崽玩。”

“狼崽送回山里了。”

“你……”浮云大师的脸色终于亮了起来,心里的难受也一下子消失了大半。

这个鬼灵精。

……

“公主殿下,该启程了!”门外传来木森的催促声。

“赶紧回去吧,别让你父皇母后担心。”浮云大师也催道。

周九如整理好自己的心绪,伏地跪拜:“老祖,您多保重!有空我再来看您。”

浮云大师闻言,心中一涩,和声道:“你也保重!”旋即端坐阖眼,不再说话,庄严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多余表情可供揣测。

伏在他腿上好一会儿,周九如才依依不舍的起身离去。

待她转身走出院门的瞬间,浮云大师倏然睁开了双眼,笼罩眼角的水雾逐渐退去。

双眸,幽蓝如镜。

……

五十三年前那一战,他的父母兄弟都死了,姬家也从南境上古第一世家,坠入了末流,苟延残喘的活着。

姬氏的先祖也曾为民请命,替天行道灭了殷商,在俗世分邦建国。像他们姬家这样,祖上曾受命于天,代天宣化的家族,南境曾经有很多,所以南境也被称为‘龙脉之祖’。

不过,传承久远的上古家族却只有五个。

可能是昆仑山独特的地理环境与纯净的灵力,造就了昆仑人的神秘,那里的人即便不修道,也比俗世之人长寿。

每隔十年,昆仑宗的掌事就会下山,对居住在南境附近的大小家族进行一次筛选考核,选出灵骨超凡、惊才绝艳之辈,收为门下弟子,教导他们走上修仙问道之路!

这条路虚无而漫长,也许有的人穷其一生,亦未曾窥得其中半分玄妙!

为了提高弟子们的领悟力,昆仑宗各峰门下的弟子,每隔五年便举行一次大比试,择选优秀的弟子去‘死亡谷’试炼。

通过试炼的弟子,便可移居万神宫,参悟星象图,感悟天机,成为卫道者!

没通过的就要等下一个五年,若三次试炼都未能通过的弟子,便会被驱赶出山门,除非修为已达金丹。

也有一部分弟子,在第一次失败后,就直接选择了下山或是到俗世游历生活。

人大分家,树大分枝,这是必然现象,只要不危及宗门,宗门根本不会多管这些人的去留。

姬家嫡支一脉子嗣艰难,近几代都是单传,好不容易长大几个少年才俊,不是失踪就是遭遇意外。

待他和弟弟出生,他的父母瞒着族人,派亲信把弟弟送入北境的药神谷。又亲上西境,以祖上对西境的恩德,换来一位名叫清的大巫,做他的守护者。

父亲为他取名姬风,为弟弟取名姬云。

四岁那年,他以游历为名去药神谷探望弟弟。弟弟与他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右眼角多了一粒红症。

他在药神谷与弟弟一起生活了五年。

那五年是他这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时光。许是双生子的缘故,他俩都传承了祖上的神脉之血,有着旁人无法比拟的默契。

等再次见到弟弟,竟然是十二年后。

那时的他,被囚在死亡谷的‘兽窟’,虚和道君认为纯净的婴儿更有助于自身极限的突破,自然是越多越好,所以就给他下药。

当了五年的繁殖工具,再加上药物的摧残,他身体虚弱的已经站不起来了。

虚和道君便想取了他的心头血炼丹,正因为这样,触动了清巫下在他与弟弟身上的禁制。

弟弟感知到了他的位置,带着清巫和药神谷的人救走了他。

他在兽窟拿到了曾被囚在这里的姬氏长辈,收集的万神宫违背伦常,拿姬氏子弟炼药的证据,并托付清巫把这些证据交给了父亲。

父亲要去万神宫讨要公道,族老们却极力反对。

理由很是荒谬。

他们姬家先祖因受万神宫的庇佑,才能来到南境安居乐业,现在,万神宫收取回报也是应该的。

何况,神界的修行者向来以强者为尊,虚和道君活了将近四百岁,没人会是他的对手。

父亲咽不下心中的这口气,联络姬氏在昆仑宗的门人,把这事捅到了各峰真人和掌事的面前。

虚和道君无奈,推出两个丹房长老顶罪,而他这个罪魁祸首和其他分食姬氏嫡系子弟血肉的人,仍然逍遥法外。

此事过后,不到十年,他们姬氏在昆仑宗的门人,都相继遭遇不测,族老们怨怪父亲为了一己之私,祸殃全族。

父亲丢了族长之位,生命也岌岌可危。

原来族老们早就知道此事,他们想着神脉之血只会在嫡系一脉传承,只要嫡枝绝了嗣,姬氏其他族人也就安全了。

为了保全嫡系后继有人,父亲宣布了他的死亡,然后让他扮作弟弟,留在了药神谷。

弟弟便改颜换貌去了俗世生活,只有隐在俗世,才是最安全的。

神界的人,不管修为有多高,只要离开神界的范围,修为境界便会跌落至俗世宗师的级别。

他们抽取姬氏嫡系子弟的血炼丹,分食血肉,就是为了追求永生,与天同寿是他们毕生的梦想。

所以,道君们有事,就安排门下弟子下山去办,树敌无数,他们是不敢走出神界的。

何况,除了父母与药神谷的老谷主,也没人知道他有个弟弟。

姬云在俗世游历生活的期间,不但迅速提升了修为境界,还遇到了可相伴一生的心爱之人。

第五十四章 尘中

那个身穿紫衣的少女,她从海边迎面走来,一双刁俏的凤眸,闪烁着灵慧的光芒,笑起来声如银铃,小女儿态十足。

却又在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副睥睨天下的气势!

她来到姬云身边,盈盈一笑道:“吾周燕,想找个同伴出海,公子可愿随我同行?”

这是姬云在给他的回信中,对周燕的描述。

姬云说,许是修行不够,就那一眼,他便像中了魔咒似的,百转千回中,心里眼里全是她!

跟着她,再也不想回头。

……

……

他们一起乘船出海,坐在甲板上,喝酒聊天,畅谈天文地理,异域风情。

周燕还跟姬云描述了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奇异世界,她说,那是未来的世界!

喝醉了,姬云就听她唱着怪声怪调的歌:“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

感情就像时光一样,只要打开,就再也收不回去!

……

……

出海归来,帝都密诏。

临行前,周燕小心翼翼地问姬云:“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当然。”

姬云没有任何迟疑,当即应诺道:“我会永远陪在燕儿的身边,和燕儿一起慢慢变老!”

周燕如释重负的笑了:“有你陪着,我定会做个千古一帝!改变这个世界,让后人万世敬仰!”

“嗯,我相信燕儿一定可以做到!”姬云一脸宠溺地看着她,说道。

……

……

历经重重暗杀,姬云终于把周燕平平安安,护送到了帝都,并且见到了龙榻上病的像骷髅一样的皇帝。

姬云在信里写道:以他对医道和玄术的造诣,不用搭脉,便已看出皇帝身中丹毒,命不久矣。

如今,仅凭一口气苦苦支撑着。

这是燕儿的兄长,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姬云用一颗还魂丹,护住了皇帝的心脉,让这位天子能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为妹妹登基扫除障碍,安排好身后事。

当着满朝文武大臣的面,皇帝下诏:“着吾妹周燕,继朕登基,承天子位!”

对于后宫嫔妃的去留,皇帝也全部做了安排。

还特意给那位来自神界西境的宠妃雪浓,特颁了一道旨意:“朕与爱妃曾立下誓言,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如今,朕即将乘龙升天,为天帝之宾,实在不忍爱妃独留人间,受这相思之苦,故恩赐陪葬!”

这位大燕的第二代帝王,糊涂了半辈子,终于在临死的时候清醒了。

很多事情,你不去细想,一切都正常,一旦揭开,便要翻天覆地,血雨腥风!

种种迹象表明,有人利用大燕高祖与太宗父子俩信奉神仙,追求长生不老的贪念,故意在丹药里做了手脚,要了他们的命。

还未待周燕细细查证,那些练丹的道士,全都被人灭了口。

周燕大发雷霆,登基后的第一道旨意,就是排查全国州府的药房与道观。驱逐那些与万神宫勾结,坑蒙拐骗的道士,遇到抵抗,杀无赦……

……

五十三年前的上元夜,西境突然派了大巫能者来到俗世,指责周燕残害西境巫者雪浓,要用巫术重罚她。

姬云为救周燕,使用了姬家的五行秘术,暴露了身份。

西境的大巫以为姬云是他,指责他诈死祸害同门,身为姬家人与俗世人皇结亲,乱了天道,要将他带回神界,接受万神宫的天罚。

……

直到周燕死亡,大燕成为了藩镇割据的乱世。

他们才知道,原来雪浓没有死,她利用巫术让别人代替她殉了葬。之后,一直隐在幕后布局。

这个局一布就是二十几年。

这样的一个蛇蝎女人,燕一绝不允许她再活着,便四处搜寻她,可无论燕一怎么找,都不见其踪影。

这些年,燕一派暗影驻守在神山脚下,一方面为了监视万神宫,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寻找她。

“当当当…”

厚重浑圆的钟声,惊醒了沉浸在回忆里的浮云大师。

“人在尘中,不是尘,尘在心中,化灰尘。”

他念叨着,起身缓步走出了院子。

……

浩浩荡荡的队伍,簇拥着一辆超大的黑漆楠木马车,蜿蜒在山道上。

江南的八月,不带半丝秋意,放眼一望,到处都是葱葱郁郁的绿色,就连路边的野花也开得格外繁盛。

花草树木的怡人清香,更是驱走了周九如被这山路不停颠簸的躁意。

临近去西山的岔路,她拉开车窗,问外面骑马的乐水:“你要不要去看看小狼?上个月送它回西山时,你还哭了。”

“让公主殿下担心,是属下的不是。”

乐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不是说过,世间万物皆有灵性,都有自己所处的位置与生存方式,若不是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人类最好不要随意的干涉和勉强吗。

您说得对,小狼还小,应该回到它父母身边。

前几天,属下悄悄去看过,它们一家子现在过得很好。”

周九如听罢,笑了笑。

转身朝万佛寺的方向挥了挥手,心中默念道:“老祖,愿您余生安好!”回首,却听千年在问乐水,“马坳村的石桥可是在建了?”

“都快建好了。”乐水笑着说道,“是工部孟侍郎亲自坐镇督造的。”

“工部要在父皇寿辰之前建好石桥,博个好彩头。”周九如道:“我还一直担心时间上太赶,天气又炎热,万一出点什么事,引起民怨反而得不偿失。”

说着一笑,“现在好了,有三舅坐镇,定不会亏待那些出工的百姓。”

山风拂过,周九如突感凉意,抬头一看,外面日光炎炎。

“奇怪……”这么大的太阳,怎么会有凉意?

又不像中元节那天在山顶和乐水比赛爬山,出了汗。

从早上到现在,她可是坐在马车里,半滴汗都没流过。

关上车窗,她摆手示意车里的千年千月不要说话。

旋即正襟危坐,闭上眼睛,释放灵力去探测周围,拉网似的搜寻。终于在十里开外的地方,发现了两个人的气息。

她凝神倾听。

第五十五章 遇上

一个年青的声音说道:“吴师兄,这就是你所说的那个不该存活于世的病秧子?我没看出她有什么奇特啊?”

一个上了年纪,声音略显沉厚的人说道:“人禀命于天,则有表候于体,一切外在体表特征均蕴含着不同的命运走向。她小的时候,我见过两次,照她的面相看,确实不该存活于世。

定是她的存在,引起了周家的变数。”

年青的声音再次响起:“既然不该存活于世,杀了便是。”

“在西北的那几年,下毒行刺、放火暗杀,包括巫咒玄术,什么都试过,但她身边有药神谷的神医护恃,甭管派出去多少人,最后,都没一个能活着回来。

现在,她父亲得了天下,她的气运好像更旺了,每次都说病的快死了,却不知怎么又活了过来。今年五月,借我家郎主之手,引扶桑武士行刺,竟然又败了。”

“诶,有点意思,要不,我去会会她。”

“别乱来,快走,她身边有武道九阶的高手,你再靠近,就会被发现,到时,我可救不了你。”

“吴师兄,我有神弓在手,可以……

诶,你别拉我,衣服都被你扯坏了。

这么好的机会,你……”

待脚步声走远,周九如睁开了眼睛,抻抻身子,找个了舒服的位置,倚在隐囊上。

“公主,发现了什么?”千月靠过来问道。

“两只老鼠。”周九如用手比划了一下,“这么大个的,其中一个还有神弓什么的,好像挺厉害。”

“老鼠?神弓?”千月没听明白。

千年伸出手指狠狠地戳了她脑门一下:“你看你这猪脑袋,一顿干掉三大碗白米饭,脑袋被饭糊住了吧?

连阴沟里的老鼠都不知道?”

千月捂着额头,委屈道:“我这不是一时没反应过来嘛,跟吃多少饭又有什么关系?”

周九如听了,心里直翻白眼,是啊,跟饭有什么关系,别冤枉人家香喷喷的白米饭了。

前面开道的卫队,突然停了下来,乐水还没来得及使人上前询问。

木森已派了侍卫打马过来禀道:“公主,前面是徐大学士师生的车队,他们有两辆马车的轴断了正在修理,山道崎岖,不便通过。”

周九如也知道,自家的马车跟座移动的小房子似的,这段山路,恰好又窄又陡,怕是根本过不了。

“既然这样,跟木森说暂停一会,等他们修好,我们再前行。”吩咐完,待那侍卫调转马头赶去了前面。

她捂着胸口,哈哈大笑:“咦——,眼看着,就到家门口了,这车子怎么就坏了呢?”

说着又眨巴了两下,那双漂亮的凤眸,“想必此刻,徐大学士和诸位学子,正目露无奈,掂着脚,眼巴巴的望着京城。”

“公主这话,怎么听都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千月小声嘀咕:“是不是在东宫书阁听课时,徐大学士嫌弃您的字写得绵软无力,就罚您每日多临二十张字贴,令您怀恨在心啊”

千年闻言,一巴掌拍在千月头上:“就你话多。”

周九如笑着道:“千月,你还真是个真相帝啊!”

“争相啼?婢子又不是鸟。”

千月嘴一撇,故作伤心地道:“公主这是嫌弃婢子的话太多了吗?”

周九如笑着摇头。

心情很好的哼唱起了:“半城烟沙,兵临池下,金戈铁马替谁争天下,一将功成,万骨枯,多少白发送走黑发,半城烟沙随风而下,手中还有一缕牵挂……”

千年和千月对视了一眼,忙垂眸,作出一副“我没听见,我什么都没听见”的模样。

……

……

此时的徐知远与一众学子,并没有如周九如所期盼的画风,眼巴巴地望着京城。

而是在山脚半腰处一座歇脚的凉亭里,迎风品茶,惬意地笑谈着沿途的风景和八卦。

忽闻萧萧马鸣,只见远处山道上队伍由远及近,马蹄裹起烟尘,护持着一辆超大的黑漆楠木马车,如浪潮般飞奔而下。

铠甲锃亮,阵列分明,但却没有展挂旌旗。

近前,即使徐知远老眼昏花,也瞧出了这支队伍是内宫禁卫,领头的正是太初宫的木统领。

见这阵仗,还有队伍下来的方向,他略一思量,便已猜到了马车里的人是谁。连忙起身,提起衣摆,沿石阶而下。

众学子见徐大学士这么郑重其事,不免有几分好奇。也有几位郎君,不声不响地跟其身后,与他一同候在路旁。

裴清宗手拿茶盏,斜靠在凉亭的围栏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那辆停下来,像个木屋似的马车。

两边的窗户都装了玻璃,迎着阳光看,明晃晃的,刺的人眼生疼。

正在煮茶的裴清宇,则抬首问道:“大兄,看样子是宫里的贵主,我们要不要也下去迎迎?”

裴清宗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何必去凑那个热闹。”

说罢,转着手里的茶盏,又打量了一遍四周的山崖峭壁,“这地势高,站在这,岂不迎的更远,看的更清楚?”

身穿豆绿箭袖长袍的纪斌,擦好了随身的宝剑,起身,合剑入鞘。

闻此言,随口问道:“到底是哪位贵主?竟能得我外祖父亲自下阶相迎?”

他是金吾卫指挥使纪纲的儿子,纪家门楣低,他外祖徐家可是世代官宦,以著书而闻名,在士林中颇有声望。

徐大学士外出游历,一同出游的不仅有世家子弟,国子监与京中书院的很多寒门学子也是一路随行。

纪徐氏不放心父亲的身体,便让儿子一路跟随,侍奉父亲左右,说不定还能结识一些不介意纪家门楣的学子做朋友。

裴清宗抬颌,喝完盏里最后一口茶,淡笑道:“咱们大秦皇室拢共就那么几位主子,待会上来了,不就知道了。”

“大公子说的对。”一位身着蓝衫的学子应声附和道:“徐大学士既然没叫我等去迎,咱们安心待着就是。”

千年千月扶着周九如下了马车,待徐大学士他们见了礼,彼此寒暄了几句,遂跟着他们上了凉亭。

抬头一看,周九如满目惊艳,凉亭前面的场地,站了一大排漂亮郎君!

一遍溜过,周九如就已估摸出了他们的身份。

第五十六章 认知

生在皇家,不是没见过美人。

宫里就连当差的宫女,个个都长得端庄秀美,能到主子跟前伺候的更是百里挑一,除了相貌,姿仪也是非常出众的。

何况,周九如一家子都是美人。

她自认为父皇和兄长的姿容气度,这世上,很难有人比肩。不曾想,眼前就有一个。

此人身着鸦青色长袍,站在凉亭迎风而立,岩岩若孤松!

迎面看过来,双目流转,恍如暗夜幽幽绽放的月华,矜贵深邃又带着些许的锋芒与审视。

周九如立马抛开了整座森林,瞪大眼睛,专注地欣赏这棵……倚栏听风的芝兰玉树。

门阀世家,总是自诩高人一等,也并非完全狂妄没道理。

京都四大公子,除了陈昱修出自不知名的小世家,其他三位可都是来自孟、卢、裴这些百年以上的门阀。

家族的底蕴,铸就了他们的学识和修养,那一身高华的气度,也并非寻常官家贵族可比。

身为各族嫡长的大郎君,他们又是与众不同的。一出生,便占据了得天独厚的优势,得到家族倾阖族之力的载培。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周九如清声赞美道:“裴大郎君的容貌气度,当得起我大秦帝都第一公子的美称!”

裴清宗微微一笑施礼,坦然受之。

“能得公主殿下这般称赞,也是守真之幸!”声如珠玉落盘,脆中带磁,一开口,便惊艳了这万里幽寂的苍穹。

守真是他的字。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给这么小的女郎行礼,裴清宗有些许的不自然。

周九如却嘟了嘟嘴。

一个大男人,美如冠玉也就算了,都二十几岁了,怎么这声音,还如此的清越动听,简直占尽了人间芳华。

徐知远向周九如引见诸位学子。

论起来,其中的几位郎君与周九如还沾亲带故的。

比如,刚刚下去迎她的那两位。

陈昱修的姑母乃户部尚书卢志康的妻子,周九如要称一声表舅母。

孟维常出身承恩侯府,是周九如大堂舅的儿子。他的祖母,也就是承恩侯夫人,又是裴氏两位郎君的嫡亲姑祖母。

世族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谱,是周九如的必修课之一。

建元帝和孟皇后可以放任她不学无术,但在各大门阀与朝臣的人脉关系上却从不马虎,严格的要求她记熟。

待大家见完了礼,周九如也向徐知远行了个见师礼。

见状,诸位学子也不那么拘谨了,霎时放松,热闹了起来。三三两两的围坐品茗,谈古论今。

千年在凉亭的石凳上铺了两层软垫,千月才放心地扶着周九如坐下。

徐知远目露欣慰。

半年不见,天寿公主的个子长高了很多。不再是一副孩童模样,已经有了少女的气韵。

一眼望过去,身子骨仍纤弱瘦削,但是细看起来,还是会看出她的精气神与以往有明显的不同。

刚观她拾级上凉亭时,腿脚稳健有力,完全没有了往昔的步履艰难。

“公主。”他向万佛寺的方向拱了拱手,笑着道:“托浮云大师的福,您这气色越来越好了。”

周九如莞尔一笑:“吾能大安,确实辛苦了浮云大师。”

“公主的身体既已康复,学业可不能再耽搁下去了。老夫若再去东宫授课,还请公主好好待待在书阁听讲。”

真不亏是个好好先生,一心一意的要教书育人。

“嗯。”周九如笑着点头。

当初只选他和陈大学士的课,也是因为他们两位教学比较严正。不像翰林院的那些侍讲,总喜欢窥探她生病的事,出去当作谈资,特别讨厌。

她的病虽不是什么秘密,但是发作起来疯疯颠颠的,父皇母后为了维护她,严禁宫中任何人谈论。

多言的人,轻则舌头没了,重则人也没了。

“徐大学士还不知道吧?”

周九如道:“父皇重设弘文殿,九月初便可以开课了,以后,我们兄妹都会在弘文殿上课。”

徐知远闻言一怔,随即脸上堆满了笑纹:“那公主可要小心了,老夫上课,若是有学生走神答不上来问题,便要按规矩接受处罚。”

周九如示意千月上前给徐知远续茶,然后一本正经的抬手施礼道:“到时,还请徐大学士直接无视,假装没看见。”

徐知远捋须,大笑。

听着这一老一少,很是熟络自然的对答,裴清宗目光幽邃,眼底不见任何情绪流露,却心下暗惊。

翻腾的像一块调色板,一会儿功夫不知变了多少颜色。

在前朝大燕,弘文殿是皇帝和臣子们进行经筵御论的地方。

相传圣祖皇帝经常在春秋两季撰写御论,阐述自己学习四书五经的心得,并广邀天下名士进宫,与当朝翰林院学士们进行清谈辩论。

因燕太子喜欢旁听,又常在殿内歇息读书,后来,弘文殿便被作为‘太子视事之所’,一般人不再轻易涉足。

天子重设弘文殿,让公主也去进读,跟皇子们一起学习,说明公主的疯病已经好了。

大秦宫禁森严,五年来,他们裴家不知费了多少周折,才在宫里不显眼的位置,安插进了十余个暗桩。

据那些暗桩回报,天寿公主患有癔症,腿脚不良于行。

性情极其的嚣张跋扈,就连生了皇子的吴妃和兰妃,若在御花园或是宫中甬道上撞见了她的步辇,都要停下来避让或是绕道而行。

所居的太初宫,没有内侍和嬷嬷,除了侍卫,全都是清一色的小宫女。

隔三差五的,小宫女便会失踪几个,过上一年半载,又会换上一批新的。

宫人们私下谣传,说公主为了治病,得吃九百九十九个小宫女的心肝。

裴清宗一直觉得,传言不可信。

即便这位天寿公主并不是什么温平之人,也不可能像宫人们所说的那样,喜欢吃小宫女的心肝。

今日一见,更是颠覆了以往他根据暗桩传递的消息,所得出的认知与判断。

眼前的这位小姑娘,稍一打量,便知她有不足之症。

好在性情灵动,言谈举止落落大方,出尘飘逸中又透着浑然天成的贵气。

特别是那双黑中泛蓝的凤眸,又大又亮,澄澈干净。

怎么看,都与虐杀小宫女沾不上边。

第五十七章 相邀

虽有‘人不可貌相’这一说。

但天地之大,托日月以明,日月为万物之鉴,眼为人身之日月。一个虐杀成性的人,不会有如此纯净澄澈的眼睛。

这让裴清宗不由想起了,自家父亲大人的那双眸子。

靠近父亲的人,只盯着裴氏这个姓和他俊美的外表,忽略了父亲眼里时常闪过的阴鸷。

父亲的嗜好,即使外人知晓,大多也是找借口说一句:“裴烨乃真名士自风流。”

因为出身裴氏,一切的不堪,都被一句所谓的世族风流,给遮掩了。

祖母和伯父教导他,真正的世族风流,那是一种内蕴的品格风骨,看不见摸不着,却能让人高山仰止,难以企及,而不是表面上的惺惺作态。

周九如第六感何等敏锐,她见裴清宗不动声色地端详自己,便冲着他甜甜的一笑,率然道:“今日,吾甚有眼福,帝都四美,一下子得见了三位。”

小姑娘的声线缥缈绵软,不染一丝尘埃。

一双凤眸,带着几分好奇与打量,依次从孟维常,陈昱修等几位学子身上扫过,然后再次停留在裴清宗身上。

笑容可掬地问道:“听说诸位郎君每次出门,京中的女郎们无论贫富贵贱,都争相追看,还有小娘子给你们扔荷包帕子、香囊扇套。”

“待会儿,我想跟在你们身后,她们要是再扔这些,诸位郎君为了避嫌,自是不敢笑纳。可我的这些侍卫们,都是出自军营的莽汉,就没那么多讲究了,最好多多益善。”

看着她孩童般纯净的眼眸,裴清宗想也没想,就道:“你不怕她们砸一篮子臭鸡蛋过来,就跟着。”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自己干吗有问必答,还说这么蠢的话。

陈昱修见他尴尬,连忙接过话道:“不一定是臭鸡蛋,说不定是只绣花鞋。

上次未满楼文会,有小娘子给裴大郎扔香囊扇套,被他的表外甥——刘大公子接了。那小娘子气起来,当即脱了缀着南珠的绣鞋狠砸了下来…”

刘大公子是都察院右都御史刘健的孙子刘锡之,他母亲萧幂是裴清宗的表姐。

“哈哈……”

周九如脑补了下场景,笑个不停,笑得直抹笑泪。

千月担心公主笑呛了,就狠狠地剜了陈昱修两眼。

陈昱修挑了挑眉。

他早就听祖父说过,天寿公主的四位伴当,不但容貌娇美,还个个身怀绝技,轻易不能得罪。

不过,这位姑娘的眼睛,仿佛盛着星辰大海,熠熠生辉。

跟她主子一样好看。

陈昱修是政事堂首席大学士陈中清的孙子,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玉坤的长子,别看陈家门第不显,却世代官宦。

因陈家父子同是天子近臣,又与孟皇后的外家,卢氏是姻亲。他这陈家嫡长子的身份,就是封阁拜相的通行证,到时一门三宰相,必入青史。

不然也不会与门阀公子并列,被誉为京都四美之一。

他的姑母——卢家大夫人陈氏,就是看到了这点,秉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要把长女卢文婧嫁回娘家。

这都订亲三四年了,两人也到了完婚的年龄,婚期却一拖再拖。

其中缘由,也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

陈昱修的这番话,让凉亭的气氛愈发活跃了起来。

都是些少年公子,如今天下承平,正是意气风发,肆意张扬的时候,哪拘的住性情。

问他们这一路去巴蜀的见闻,孟维常和陈昱修便挑着路上有趣的风俗故事讲开了。

周九如听得津津有味,还建议他们把沿途路线与这些风俗故事抒写出来,订成册子放入书局,供有兴趣或想去那边游玩的人阅览。

古代版的旅游攻略,也是需要的。

纪斌一听,也嚷嚷着要把沿途偶遇江湖游侠,并与他们一较高下的故事,抒写订册。

他话音刚落,旁边有位略胖的郎君差点笑喷:“纪大郎,你这一摸剑就精神,一拿笔就犯困的人,何时能……?”

话还没说完,就被纪斌“嗷”的一声扑了过去,两人起身你追我赶,在亭子外围的空地上推推攘攘,好不热闹。

周九如看得乐不可支。

这才是少年人该有的生活啊!

可惜了,她上辈子活了二十多年都被困在疗养院里,连个朋友也没有,至死都那么孤独。这一世,又病得过了今天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

青梅,闺蜜,她曾经……好像有过。

……

裴清宇坐在一旁,静静地煮茶,空闲之余,便偷偷的打量她。

梳着简单的丫髻,巴掌大的脸,粉白的樱唇,嘴角梨涡隐现,眉心中间那个水滴形的美人痣,在她笑的时候,俏皮中又平添了几分仙气。

好可爱的小姑娘啊,就算稚气未脱,也让人移不开眼。

难怪,天子与皇后对她视如珍宝,宠之溺之。

周九如心里不免有些纳闷,这裴氏兄弟不愧是一家子,都有爱盯着人发愣的癖好?

她深深的表示怀疑,今日回宫,钦天监是不是没有好好的推算日子,随便指了一个。

难不成,自己脸上有脏东西?

她掏出帕子,在脸上随意地抹了两把后,突然想起,下马车之前,千年和千月已经帮她打理过了。

从头到尾一根头发丝都没放过,怎么可能会有脏东西粘在脸上,顿时懊恼的朝裴清宇连飞了两记白眼。

裴清宇腼腆一笑,连忙垂眸。

见状,周九如哼了哼,心道:一个大男人,你害羞个鬼啊。

孟维常靠他们最近,看着裴家两位表兄与他这位公主表妹的眉眼官司,心口处突突的跳着,跳得他心慌意乱,顿起了几分警惕。

“三日后,是祖母的生辰,父亲信中告知,前些时日,伯祖父和伯祖母也回了京。倘若那日,公主在宫中无事,不如来府里转转?”

“好啊。”周九如立马应了下来,“之前,因身体之故,确实与各位亲友疏远了些,时逢叔外祖母生辰,正好可以让我弥补一番。

亲戚间认个脸熟,以后也好常来常往。”

“公主殿下能来,蓬荜增辉。”孟维常眉眼含笑地说道。

语气亲切,三言两语便转移了话题,引开了周九如对裴家兄弟的注意力。

他容貌肖母,长得眉清目秀,丰神俊朗,言谈举止颇具亲和风姿,很容易给人好感。

不像他父辈的长相,小眼睛也就算了,皮肤还比一般人黝黑,显得比较严肃。

第五十八章 暖流

周九如也想趁此机会去文国公府小住几日,陪伴外祖父和外祖母。

上辈子,至死都没过一回正常人的生活。

这一世还长着呢,她要好好的享受这个时空,这个年纪的女郎们该有的生活。

“公主,”徐知远看着她,鼓励道:“你这个年纪,就要出去,多走走,沾些人间烟火情,也是好的。”

周九如笑着点点头。

徐知远又向凉亭中的诸位学子,交待道:“八月初九便是秋闱,尔等回京之后,要参加考试的,就不要耽于玩乐了。”

在京中书院就读的学子们,纷纷拱手应是。

纪斌乃学武出身,一心想考武举,他和国子监的诸位学子一样,等的是明年的春闱。

裴氏兄弟就更不用提了,特别是裴清宗,三年前就已经是北地解元了,秋闱没他什么事。

其实,以他的出身,根本不需要参加什么科举考试。他若想出仕,只需一张名帖和一篇时文,投到政事堂参政的大学士名下便可。

况且,他父亲裴烨乃吏部尚书,六部之首。掌管的就是全国官员的任免升迁,调动和封勋等事务,谁还敢不给面子。

大秦崇尚科举,很多门阀世家的子弟也不甘落于寒门之后,纷纷加入科举出仕的队伍,无形中又挤压了寒门子弟的名额。

不过,但凡事物都有两面性。

如果寒门考生,在不占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还能够脱颖而出,那必定就是可塑的栋梁之材。

“公主。”乐水近前,朝周九如禀道,“木统领来报,可以启程了。”

纪斌闻言,还没等周九如应声,忽的一下子跳了起来,“回家了,回家了。”亭中众人也面露欣喜之色,急于归家的心情溢于言表。

队伍沿着山道继续前行,到了宽阔的大道上,徐知远和几位学子的马车按律规避在路旁,让周九如的马车先行。

一路畅通无阻,午时刚到,便入了宫城。

太初宫的两位主事柳青和柳红带着一众宫人,早已等候在去往内宫的甬道上,周九如下了马车,便换乘宫辇直奔坤宁宫。

孟皇后盼女儿归来的心切。

一双潋滟的杏眸,直盯着门口的珠帘,盯得眼睛都发酸了,才见素心迎着周九如进殿。她急冲冲地跑上前,一把抱住女儿,“心肝宝贝肉的”叫着。

母爱的暖流,瞬间洗去了沿途山路颠簸的疲惫,周九如的内心深处,更像是灌了蜜,甜丝丝、美滋滋的,幸福的直往外冒泡泡。

抱着孟皇后的脖子,她开心地说道:“唉,才分开这么点时日,母后就如此的想念孩儿,要是以后,孩儿远嫁,那可怎么了得啊。”

孟皇后听罢,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伸出葱白似的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嗔道:“这谁家的小姑娘,脸皮也太厚了吧?怎么说起嫁人来,大大咧咧的,全无半丝的矜持与害羞。”

周九如下巴一扬,噘着小嘴哼了哼,“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好害羞的。”她可不是那种矫情的人。

卢晴见她面色润泽如玉,个子也长高了不少,与以往相比,简直像变了个人。

不由讶然:“没想到万佛寺的易筋经这么神奇,竟然比神医还管用。”莫神医在时,都没见她这么精神。

“不过就是本修炼的经书,有什么神奇的。”

周九如笑着道:“修行之难,首在筑基,筑基可谓是入道的第一难关。恰好我筑基成功,顺利臻入道境,这时修习易筋经,本来就是事半功倍。”

没有莫神医配制的药浴,她这副病弱的身子骨,根本筑不了基。

真论起来,还是莫神医的功劳。

难怪临走时,再三交待她:最后一次药浴成功,记得去万佛寺修习易筋经。

周九如放开了皇后,上前拉着卢晴的手臂,摇来摇去的撒着娇:“嬷嬷你说,要是外祖父和外祖母知道他们最爱最爱的‘心肝宝贝肉肉’身体长好了,会不会赏脸进宫住些时日呢?”

……

坤宁宫有三大殿,中大殿是皇后处理宫务,举行宴会,接见外命妇,嫔妃请安的地方。

一个带湖的大花园,隔开东西两殿,东内殿是皇后日常起居的寝宫。

西殿一直没人住,最里面有个院子,是帝后二人专门为文国公夫妇准备的。

卢老夫人素有喘疾,冬季经常犯病,身边整夜都离不了人。即使太医每日去国公府诊治,皇后见不着母亲,还是会忧心的夜不能寐。

文国公夫妇不仅是建元帝的岳父岳母,更是教养他长大的恩师,在他的眼里,养育之恩重于天。

所以,他毫无顾忌地就把文国公夫妇接进了宫,吩咐太医好生地调理卢老夫人的身体,一家人在一起,还可共享天伦之乐。

没过两日,都察院的右都御史刘健,便唆使下属右佥都御史冯信,在大朝会上弹劾文国公:“挟恩自重,不守君臣之礼,扰乱宫禁,枉为人师。”

建元帝平时很是严谨,最不愿以己之故,而累及文国公夫妇的声名。

闻言勃然大怒:“朕授予你们督察百官的权利,廉洁朝政的重任,是给你们机会为天下百姓办实事,不是让你们对朕的家事指手划脚。”

“天子无家事。”

冯信并没有因为建元帝的发怒而退缩,反而觉得这正是一个证明他刚正不阿、扬名的好时机。

遂挺身上前,义正严词道:“臣从未听闻,历代皇朝,哪位天子会把岳父岳母接进宫中奉养。”

……

后来,冯信进谏差点撞了柱子,建元帝被迫作出了让步。

下朝之后,心中仍是郁郁不平。

文国公得知此事,开解他:“冯信弹劾于我,虽出自私心,却也有几分道理,皇宫自有皇宫的规矩,我一个外臣确实不宜久留。”

当日,赶在宫门落锁前,文国公就回了府。

直至卢老夫人的喘疾被太医院控制住,他才又进宫接了夫人回家,之后,无事从不进宫,也不上朝。

……

卢晴不忍周九如失望,便避重就轻的道了一句:“公主如今身体康健,嬷嬷望之,都觉得心里极舒坦,要是国公爷和老夫人得知,还不知该怎样的开心。”

第五十九 章 双骄

孟皇后亦语声轻细地道:“你外祖父和外祖母,要是看到你现在的这模样,不知道有多高兴。只是,他们年龄大了,不喜欢招人非议,为了避嫌,能不进宫便尽量不进宫。”

周九如听罢,飞扬的凤眸顿时黯淡了下来,犹如明月被乌云遮住了光辉。

见她这般难过,卢晴沉吟了一会,若有所思道:“七月下旬,国公爷和老夫人回京,受不住天气炎热,便在马车里放置了冰盆。

老夫人因此受寒,犯了喘疾。”

“娘娘心里很是挂念。”她给周九如出主意,“不如,公主前去国公府陪他们小住几日,代娘娘尽一尽孝心。”

七月流火,是夏季最热的一个月。

到底出了什么事?

两位老人家要在那个时候,急赶回京呢?

周九如眸中划过一抹沉思。

“嬷嬷,是不是外祖父和外祖母遇到了什么避无可避的事情?”

卢晴闻言笑容一顿,心想:事关文国公府传承的大事,她还真不好开口。

便话锋一转,说道:“公主累坏了吧?瞧这风尘仆仆的模样,嬷嬷这就去准备沐浴的衣物,待会,你要好好泡个汤浴,去去乏。”

“阿嬷,”孟皇后说道:“这些小事情你别亲力亲为了,吩咐司沐宫女去做就好。”

说罢,又朝站在门口的素心,交待了两句,“你带人去察看一下香阁,看看有没有公主以前惯用的香露,要是没有了,就让柳青从太初宫拿些过来备着。”

“是,娘娘。”素心屈身福了福,想到公主有个习惯,每次沐浴完毕,还需医女通身按摩,舒缓经络。

便又抬眼问周九如,“公主,要不要传千年千月两位姑娘过来?”

“不用了,这一回宫,有好几车的行李要收拾。这会儿,她俩定是忙得腿脚打转儿。”周九如亲昵地靠在卢晴的肩上,笑着道,“就传司沐宫女吧。”

素心怔了怔,连忙打起精神应下。

……

待周九如安座,喝了一盏蜂蜜玫瑰饮后,孟皇后就开始事无巨细地问起,她在万佛寺的日常生活。

“听说,在回程的山道,碰到了徐大学士和游学的学子们,耽搁了不少时间?”问完日常,孟皇后又问今日回程之事。

周九如双手捧脸,作花痴状:“帝都四大美男,今日得见了三位,大饱了一番眼福。”

这表情……孟皇后一看,便觉得糟心。

京中盛传,裴家大郎君才思敏捷,长得丰神如玉,貌如谪仙,令人一见忘俗;裴家二郎君清朗俊美,磊磊君子之风,两人在士林中也颇有几分清名,被称为‘裴氏双骄’。

兄弟俩的年龄也不小了,竟然都未曾婚配,京中的女郎们,提起裴氏双骄,芳心便凌乱了一大片。

“裴氏双骄,果真如京中盛传的那般,才貌双全?”皇后试探地问道。

一双波光潋滟的杏眸,眨都不眨地盯着周九如,不放过她面部的任何表情。

周九如扬眉,笑着点了下头。

孟皇后顿时紧张起来:“侍卫回禀,说裴氏双骄看到你,眼睛都不带眨的,天寿,你可别犯傻,别被他们的表相给骗了。”

“母后,别杞人忧天了。”周九如赶紧地解释,“遇到他们不过是个意外,他们也并无结交之意,何况,还有徐大学士在。”

见她双眸平静无波,孟皇后的心也定了下来。

怔了半晌,方沉声问道:“你可晓得,当年在北齐,出身西北世族的裴廉,为何能越过孟卢两大诗礼世族,进而抢到宰相之位?”

周九如一语道破真相:“因为他儿子裴烨,博取了北齐公主萧灵儿的一片芳心。”

“你对这弯弯绕绕的事情果然敏锐。”

孟皇后点了点头,旋即恨声说道:“你的身体,也是拜裴廉所赐,若不是他派人追杀,你也不会在母体伤了脑袋,受了这么多年的折磨。”

……

裴廉当上宰相后,就费尽心思逼走了在军中颇有威望的‘北齐双璧’。萧武帝年岁已高,太子萧弘软弱,朝事多依赖裴廉父子。

待裴廉父子掌控了朝中大权,萧灵儿这个北齐公主在裴烨眼里的价值,就只剩下生儿育女了。

在她怀上第三胎,七个多月时,她婆婆崔老夫人突然从凉州过来。借口她临产辛苦,也不顾及她这个孕妇的心情,强行把她的一双儿女,年仅七岁的裴珂,不满两周岁的裴清宗,带回了祖宅抚养。

裴烨养了一院子的姬妾。

萧灵儿思念孩子,疏于防范,不知被哪位暗算,次子裴清宇生下来的时辰,据说刚好克父。

裴烨丝毫不怜惜妻子产后的孱弱身体,强行将未满月的小婴儿送到了泰山顶上的道观寄养。

萧灵儿不放心,让自己的贴身侍从双儿跟了过去照顾。

通过这件事,她总算是看清了枕边人的虚情假义。

再次怀孕,她便带着萧武帝送她的亲卫,去了泰山脚下的一处庄子,接回寄养在道观里的次子裴清宇,母子三人过着隐世的生活。

……

北齐覆灭,末帝萧弦,准备坐船逃往东州。

原本,宁王萧剑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走萧弦,没想到裴烨跳了出来,大义灭亲,封死了萧弦最后的一步退路。

萧灵儿得知兄长因夫君告密之故,未能及时逃脱,带着儿子萧鹏在北齐宫中的藏书阁,自焚泄恨。

便与裴烨彻底反目,多年下来,夫妻俩同居一府,却形同陌路。

为了寻找刺激,裴烨近两年,又喜欢上了***。尚书府前院有个什么芳华阁,据说里面关了一院子的美少年。

思及此处,孟皇后一双柳眉拢于眉心,泛起忧愁。

女儿年龄尚小,对男女之情懵懂无知。但她自小偏爱容颜俊美的公子,就怕有时把持不住,犯了糊涂。

少不得她这个做娘的要多操点心。

“你切记。”孟皇后叮嘱道,“裴家的男人,无论外表多么光鲜亮丽,都不能作为夫君的人选。”

周九如望着孟皇后,神色复杂。

不就是迎着山风,坐在一块喝了杯茶,至于这么大反应吗?

“母后,想太多,小心脸上长皱纹。”她提醒道,“您有这空闲,还不如帮我准备一下,过几天,去孟府带给叔外祖母的寿礼。”

这礼不能简薄,太简薄显得皇后不重视娘家。也不能厚重,否则,承恩侯夫人的尾巴要翘上天。

外祖父和外祖母膝下无子,她一直把文国公府的一切看作是她的囊中之物。

第六十章 不满

刹时,孟皇后疑心骤起:“你一向不喜欢交际,怎么突然就答应了士衡,要去承恩侯府贺寿?”

士衡是孟维常的字。

“徐大学士建议孩儿,身体好了就应该出去多走走,沾一沾人间烟火气。”

周九如说着,冲皇后眨了下眼睛,“我这不是想着,即日起,洗心革面,做一个听话的好学生。”

“信你才怪。”

孟皇后挑眉,斜睨着她道:“世族的女郎,到了你这个年龄,就该相看人家了。你想出去走走,多认识一些人,阿娘不反对。

但是,遇到刻意接近你的漂亮公子,一定得多留个心眼。”

天寿的命理关乎大秦国运,绝不能让她陷入……或者重蹈萧灵儿那样的覆辙。

“放心吧皇后娘娘,按照这个世界的审美观,正常的男人,绝不会喜欢一根瘦不拉几的豆芽菜。”

“何况……”周九如抬首,摆出一副惟我独尊的嚣张模样。尖酸刻薄地道:“想做我的驸马,即便是身边的蚊子,那也必须得是母的。”

什么叫按照这个世界的审美观,皇后听了忍不住笑叹:“尽说傻话,也不想想,你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不知要为难多少好男儿?”

周九如望着窗外,澄澈的眼眸罕见地流露出一抹思念,喃喃道:“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卫二,他一定可以做到。”

“卫二,那个卫……斯年?”

孟皇后脸色一僵,语气不满地道:“你怎么还记得他。”这几年,天寿一句都不提,她以为天寿已经把那个狼崽子给忘了。

“你认识他时才多大?脑子都不怎么清楚,又怎么会相信他一定可以做到?”

“母后难道忘了。”

周九如“啧”了一声道:“不管我脑子是不是清楚,那些心思险恶之辈,或是对我持有恶念的人,是很难靠近我的。

不然,我早死上百回了。”

孟皇后瞪了她一眼,这孩子,怎么专往她心上插刀子。

“以后不准再说…死这个字。”

她用涂着丹寇的纤纤玉手,捏了捏周九如的脸,千叮万嘱:“你得记住,这世上最易变的就是人心,特别是男人的心。”

“那孩儿就不明白了,既然男人的心易变,那我将来的驸马,岂不是选谁都一样。既如此……”周九如问道:“为何我不能挑一个自己熟悉了解、又长相绝美的人?”

“你记忆缺失,很多事都不记得了。但阿娘却记得很清楚,当年你一句话,卫斯年那狼崽子,就灭了名震甘凉道的马匪头子。”

这事,虽然过去六年多了,此时再提起,皇后还是忍不住的后怕。

“事后,据燕魂卫回报,那马匪头子死的简直惨不忍睹,身体七零八碎的竟没一块好肉。”

“那又怎样?”

周九如不以为意地道:“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那马匪头子敢截父皇的军资,有此下场也不为过。

卫二做得对。”

“你……”孟皇后叹了叹,忧心忡忡地道:“小小年纪,手段便如此狠厉血腥,长大了那还了得。如此残暴之人,绝不能留在你的身边,更不能做你的驸马。”

“所以母后便想方设法支走了他。”语罢,周九如背过身,再不想与皇后说话。

卢晴赶紧的出来打圆场,瞅了眼博古架上的西洋钟,已午时过半了,便上前提醒道:“公主,你该去沐浴了。”

周九如起身,冲皇后行了个告退礼,气呼呼地走了。

……

“娘娘,您这又何必呢?”卢晴喟然叹道:“你明知道卫二郎,是公主殿下为自己相看好的夫婿。”

“阿嬷,”皇后气愤地道:“那狼崽子是个什么出身?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怎么能让天寿嫁给他?”

见皇后发火,卢晴马上闭嘴,不再言语,躬身退出了殿外。

心里却不禁疑惑,皇后平时虽爱耍小性子,却也不是易怒之人,最近不知怎么了,脾气越来越大。

说起来,卫二郎的身世,确实是复杂了些。

从血缘上来讲,现任的北狄王乌秃,就是卫二郎的亲外祖父。

北狄人出身草原,个个勇猛善战。

加上他们的战马,是经过调驯的蒙古马,耐劳,不畏寒冷。在战场上,中原的骑兵遇到北狄骑兵,往往都是败多胜少。

既便是胜,也是惨胜!

自从燕圣祖设置了火器营,造出了火铳跟杀伤力超强的火药弹,每次两军交锋,北狄骑兵便伤亡惨重。

几场大战下来,彻底失去了原有的优势,只能缩在草原。

乌秃的父亲继任了北狄王位之后,便一门心思的想要得到大燕火铳的制造图与火药弹的配方。

但是火铳的制作,每一个步骤都是分开的,就连负责制作的工匠,都不清楚自己手里做得是什么。进行组装的又是另一批工匠,全都是燕圣祖培养的亲信,图纸也是她本人画的。

故而,北狄王在燕圣祖兵败被困时,并没有立即杀死她,而是把她围在千军万马中准备折辱一番,逼问出制作火铳的图纸与火药弹的配方。

燕圣祖没等北狄王开口,主动向他提及,愿意用火铳的图纸和火药弹的配方,换自己能够痛快一死。

北狄王略一思忖,便清楚了燕圣祖的意思,身为帝王,她不惧死亡,但是身为女人,她害怕死的时候没有尊严。

知晓了燕圣祖的软肋,北狄王更不想让她好好的死了。

几个研究火铳的术师,把她献出的火铳各部件组装图看了一遍后,又拿来大燕内奸专门送过来的火铳,照着她的指点,对着图纸反复拆卸了两遍。

确认无误之后,北狄王捏着图纸得意地大笑。随手一挥,便把堂堂大燕皇帝,赏给了各部的首领,而且是在这样的众目睽睽之下。

可见,他对圣祖皇帝恨到了什么地步!

演了大半天的戏,燕圣祖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从她率兵士,引开北狄各部的主力,让燕一带领的暗卫营突围,就早已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原想着要在死前,拉上北狄王垫背,只是没想到,北狄王又奉送了这么大的惊喜给她!

她故意恼羞成怒地大骂北狄王,言而无信,卑鄙无耻,分散着他们的注意力。

心里悄然盘算着,这些人还要多少步,才能走到她身上暗藏的那颗火药弹爆炸覆盖的范围内。

待他们围拢过来,她毫无畏惧地点燃了引线……

第六十一章 斯年

圣祖皇帝死后,中原就陷入了内乱,北狄也没占多大便宜,同样烽烟四起!

以北狄王为首的几部首领一死,十几个氏族部落组成的联盟,瞬间便瓦解了。

没死的,也都忙着抢地盘,踏入中原的计划就此搁浅了。

……

直到乌秃长大,这个男人用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终于征服了草原各大小部落,诸部都甘受其节制。

为了自己的宏图霸业,他在王妃生下两个儿子后,又厚着脸皮向漠北的柔然部,求娶老酋长的女儿律氏。

老酋长十分看重这门亲事,不远千里亲自送律氏到北狄王帐。同年八月,乌秃遣派亲信呼伦寒护送老酋长回柔然。

呼伦寒十分厌恶这件事,担心茫茫荒野归期无望,竟在半途将老酋长杀死。

律氏得知父亲死讯后大怒,带卫队去围剿复仇。

那呼伦寒久经沙场,律氏陪嫁过来的卫队再勇猛,也势单力薄,很快律氏兵败,反被呼伦寒追杀。

无奈,律氏只好向关内跑,进了河东道。大同守将吕凉将其救下。之后,她嫁于吕凉,六个多月后,生女吕伊殊。

……

十六年后,幽州总督卫韩之子卫牧,跟随吕凉将军在大同军中历炼。

第一眼见到吕伊殊,便被其超凡的武技和美艳的容貌所吸引,禁不住心生爱慕,却苦于没合适机会表达。

在一次奉命击杀越境抢劫的北狄骑兵时,吕伊殊遭遇了包围,卫牧为了救她身负重伤。

此后,两人便常来常往,卫牧也趁机表达了爱意。

吕伊殊自小在军营中长大,个性爽朗,不拘小节。何况是郎有情,妾有意,两人很快就如胶似膝。

等吕凉知道,吕伊殊已经有了好两个月的身孕。

事情的结局令人唏嘘。

吕伊殊痛恨卫牧的欺骗,既然早有妻儿,又何苦来招惹她,一怒之下,不但打伤了卫牧,还让父亲把他赶出了大同军。

卫牧只得灰溜溜的回到了幽州。

……

第二年的三月三,吕伊殊产下一子。

北方的早春,春寒料峭,比冬日里还要多出一分寒凉。可孩子出生的那天,阳光明媚,春风拂面,放眼望去,陌上花开成片!

吕伊殊为儿子取名卫陌。

俗语说得好:无病一身轻,有子万事足。

自从有了儿子,吕伊殊就一心一意照顾儿子,军营也很少去,好像已经忘了卫牧的存在。

但是卫家却并没有忘记她,确切地说,是没忘记她生得这个儿子。

……

作为北疆的掌舵人,卫韩很希望卫家嫡系子嗣繁茂,但偏偏事与愿违。他庶弟卫朝儿孙满堂,自己妻妾数十人,却只得了卫牧这一根独苗。

卫牧娶妻赫连氏,生下长子卫博文,又不知何故,这卫家嫡长孙自打出生就体弱多病,没一天爽利的。

故而,吕伊殊生子的消息传来,卫韩便坐不住了,他想让那孩子认祖归宗。但是孩子的母亲要怎么安排,必须得跟儿媳妇商量。

赫连氏听到消息一着急,就把庶妹送到了卫牧的床上。

或许是上天不负有心人吧,卫牧很快有了第三子——卫景文。

……

两年后,卫韩还是去了大同,找吕凉夫妻商议吕伊殊母子认祖归宗之事。

身为下属,吕凉夫妻也不好直接拒绝。

但有一点,吕凉还是着重提醒了:“伊殊那孩子自小被我们夫妻当男孩养大,个性比较要强,恐怕不会安于后宅,更不会为妾。”

卫韩倒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他嫡亲的幼弟年纪轻轻便战死沙场,无子承嗣。

“这个问题,我来时就已经想到,我最小的弟弟不到十三岁就战死沙场。”他道:“我想效仿中原的一些家族,让牧儿兼祧两房,赫连氏与伊殊姑娘可各自为妻。”

吕凉夫妻就把决定权交由了女儿。

吕伊殊虽恨卫牧对自己的欺瞒,但又打心眼里喜欢他。何况,卫陌已经会说话了,总是追着她要阿爹。

静下来一想,倒也没有矫情,就把婚事应了下来。

见到吕伊殊和儿子,卫牧喜出望外,他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

‘陌’虽泛指田间小路,但也含有生疏、不熟悉,形同陌路的意思在里面。

卫牧觉得这个名字不吉利。

上族谱时,他就给儿子重新取了一个名字,叫“卫斯年”。

……

赫连氏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她祖父曾是夏国最后的一位皇帝,北狄灭了夏国,她的族人一半归顺了北狄,一半护着她和庶妹逃进了关内。

她和卫牧的婚姻是完全的政治联姻,她求得卫家庇护她的族人,得以在关内安居乐业,卫韩看上她族人养战马的手艺。

这场联姻,不但可以改善幽州铁骑的战斗力,更可借机拢络关内各部民众,保住边关的安宁。

大家各得其所,原本也相安无事。

但是吕伊殊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平衡。

赫连氏担心,卫牧再这样偏袒下去,卫斯年那小子长大了会直接威胁到她儿子继承军权,统治北疆的地位。

便寻找机会,多次对吕伊殊母子下手,都因卫牧的维护未能成功。

庶房那边有个妯娌,就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从卫陌的奶娘身上下手。

赫连氏利用奶娘的夫君好赌这个恶习,让赌坊下套,致使奶娘的夫君欠下巨额赌债,被人剁手还差点打残。

……

机会很快来了,趁着吕伊殊带儿子去庙里礼佛时,赫连氏买通匪徒,半夜杀人放火。

由于奶娘给侍卫们下了迷药,吕伊殊寡不敌众,眼睁睁地看着匪徒把孩子抢走,追赶中,孩子被匪徒扔下了山崖。

……

凡事只要做过,都会留下痕迹,事情的最后,还是追查到了赫连氏的头上。

因奶娘被灭口,卫牧只好昧着良心,把这件事情隐瞒了下来。

作为幽州的少将军,北疆军权的统治者。他知道,这件事一但捅破,以吕伊殊的性格,那就是不死不休。

赫连氏决不会束手就擒,她的族人更不会坐以待毙。

这件事不可能只局限于内宅,有可能还会引起军中哗变。

……

养伤期间,吕伊殊反复的做一个梦。梦里……她看到自己的儿子坐在一头白狼的背上玩耍……

伤好之后,她不顾卫牧的反对,带着侍卫进入深山搜寻,就这样整整追寻了两年多,终于在狼背上找回了已满四岁的卫斯年。

第六十二章 不同

周九如任由五六个陌生的宫女,服侍自己梳洗穿戴。

头发绞干后,素心帮她选了一套白底浅紫的齐腰襦裙,粉色的半臂衫,服侍她穿上。梳头的那个宫女很有眼色,也没问她喜欢什么发型。

直接给她梳了两个蓬松的花苞髻,不插戴簪钗,只用紫色丝带缚之。

妆罢,周九如蹬上月白色乳烟缎攒珠单鞋,起身临镜一照,简洁、清丽、雅致,越看越舒服。

真是有心了,知道她是个实在人,不喜欢花里胡哨。

周九如吩咐素心打赏她们。

素心笑着道:“公主若是满意,就让她们几个去太初宫服侍你好了。”

“好啊。”

周九如灿然一笑,应了下来:“劳烦姑姑把人送过去,让柳青好好的安置。”当初她病重,不喜欢陌生人靠近,现在无所谓,只要对她没有恶意就行了。

接下来,两人又就着几个宫女要不要改名字的事情,寒暄了两句。

随后,周九如就回了太初宫。

……

孟皇后在膳厅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周九如的人影。

她看向卢睛问道:“阿嬷,这个时辰点了,天寿还没梳洗完毕?”

“应该好了啊,我这就去看看。”卢晴刚走出门外,就碰到了素心。

素心进来,向孟皇后躬身一礼,回禀道:“娘娘,公主沐浴完毕,说是身子乏了需要休息,就直接回太初宫了。”

孟皇后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看样子是生气了,午膳的时辰早过了,估计太初宫那边也没准备她吃的膳食。”

她吩咐素心,“你挑些清淡的汤食点心,给她送过去,顺便再说一声,她父皇为了给她接风洗尘,特意叫上了清宁宫与长信宫的那两对母子,晚上要在坤宁宫开宴。

叫她早点过来,别误了时辰。”

素心应了声是,就连忙出去准备了。

回到太初宫,周九如凳子都还没坐热。就见素心送了膳食过来,满满的一桌子,都是她爱吃的。

但她,却没胃口。

从早上得知姬氏嫡枝绝嗣的真相,再一路舟车劳顿回到宫里。再到喝了一盏玫瑰饮后,孟皇后就迫不及待地问她在万佛寺的日常,以及路上遇到徐大学士一行人的一言一行。

这一番叙述,令她心力憔悴,几乎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但她仍强打精神,撒娇卖萌,哄孟皇后开心。

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孟皇后的掌握之中,孟皇后很清楚,却偏偏又要听她亲口说出来,才会放心。

周九如知道,母后是个标准的门阀贵女。

虽然外祖父和外祖母把她当儿子一样养大,但因其身份和当前的社会环境,她所受的教育,也不过是令她温婉端庄的气度中多了几分男子的洒脱大气。

可是两个人的处世理念,终究是不同的。

孟皇后认为这一切是出自关心和爱护,但是周九如却感觉,被束缚得快要窒息。

……

酉时初,周九如到了坤宁宫。

站在门外,还隔着屏风,就听到了孩童稚嫩的诵读声,飘洒在东殿的大厅里。平时空空荡荡的宫殿,此刻宫女内侍穿梭其中,显得热闹极了。

吴妃和兰妃摇着美人团扇,依次围坐在孟皇后身旁,建元帝则是坐在上首,正听二皇子周祉和三皇子周祥背诵《幼学琼林》。

她扫了一圈,没看到兄长。

未及多思,便缓步向建元帝走过去,敛衽施礼道:“孩儿给父皇请安!”

“天寿免礼。”咦,这孩子似乎又长高了。建元帝很是惊讶,招招手,指着旁边的位置,说道:“快过来坐。”

周九如依言上前,在他身边坐下。

“天寿是真的长好了。”建元帝仔细打量眼前,分别了近三个月的女儿,五官长开了,一举一动都清丽脱俗。

令人移不开眼。

见她眸色比以前蓝了些,便知她的修为又增进了。

建元帝微怔之余又带着浓浓的酸涩,不知不觉女儿已经长大了。

“没想到,万佛寺的山水,竟如此养人。”

孟皇后美目横波,嗔笑道:“师兄,你要实在羡慕嫉妒,不如等宫中大宴之后,咱们也去住个三五日。”

吴妃闻言,嘴角抽了抽。

孟皇后这些年可是一点都没变,与圣上说话,连尊卑都不分,竟然还怂恿圣上出宫,万一有事谁担待的起?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她在宫里每走一步路,每说一句话,都要瞻前顾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孟皇后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丝毫不用避讳。

同样都是圣上的女人,凭什么?

就因她是皇后吗?

心里在腹诽,面上却一点也不显,笑盈盈地拉着兰妃,连忙站了起来,向周九如行礼,还假惺惺地契阔了一番。

周九如侧身受了半礼,也懒得跟她们多说,应付了两句后就转身,望着面前的两位皇子。

周祉今年七岁,生得唇红齿白,背诵功课时,一副胸有成竹的小大人模样,每次都是他开头,比他小一岁的胖团子周祥才能跟上。

两人容貌肖母,高矮差不太多。

在他俩见礼时,周九如没忍住,顺手在周祥胖嘟嘟的脸蛋上撸了两把。

胖团子瘪着嘴,敢怒不敢言地瞪着周九如,那副委屈的呆萌样,让周九如想起了上辈子在疗养院里养的一只喵星人,便忍俊不禁。

建元帝也哈哈大笑起来,女儿对吴妃和兰妃有多厌憎,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孩子都是自己亲生的,与自己血脉相连,就算他比较偏疼女儿,也由衷地希望孩子们能够亲密些,不要过于生分。

酉时过半,坤宁宫的典膳来报,可以开宴了。

……

裴府此时,也在为游学归来的两位公子举行家宴。

兴宁侯世子兰皓特意带着夫人裴珂,儿子兰恒赶了过来。

萧夫人这次,没跟裴烨别扭。夫妻两人面带微笑地坐在上首,其他人也按长幼尊卑的位置依次坐下。

酒过三巡,为了活跃气氛。

裴清宗讲了些巴蜀之地的趣闻,又赋诗一首。裴清宇底子也不差,跟着兄长后面也作了一首应景的。

兰皓武举出身,在兵马司任职,吟诗作对自是不行,便自罚了三杯酒。

……

一场家宴,在众人刻意渲染的温馨气氛中,算是完美落幕!

第六十三章 离心

用罢饭,裴烨叫上女婿与长子一起去书房说话。经过裴清宇身边,却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奉送。

裴清宇黯然垂眼。

兰皓与裴清宗无奈对视了一眼,拍了拍裴清宇的肩,以示安慰。

兰恒人小鬼大,很会看人眼色。

他拉着裴清宇的手,故意闹嚷着:“小舅舅,刚才我只顾着吃蟹黄糊了,摆在我面前的几道点心,特别是这个水晶桂花糕,我都还没尝过呢。”

说着,抬手指了指旁边站着的几个婢女,“你让她们帮我找个攒盒装起来,待会,我要带回府里慢慢品尝。”

“咱家的恒小郞可真乖。”

裴清宇猛地抱起了兰恒,笑得比天上的星辰还要璀璨,“走,去我屋子里,看一看我给你带的礼物。”

罢了,隔阂早就存在,就算浮云大师为他正名,说他的命格极好,并不克父。但是失去的再也回不来了。

与其渴求那虚幻的父爱,不如珍惜身边已经拥有的。

“小舅舅,快放恒儿下来,恒儿已经长大了,不需要抱啦。”嘴里这么说着,双手可是紧紧地搂住了裴清宇的脖子,还用脸蹭了蹭,可见甥舅两个感情是极好的。

看着他俩离去的背影,萧夫人神色莫名的悲伤起来。

裴珂见状,连忙没话找话:“母亲,今晚月色不错。”

裴璇闻言‘噗嗤’笑出了声:“阿姐,莫不是吃醉了酒?八月初三,哪里来的月色?”

被姐妹俩这一打岔,萧夫人也回过神了,都这把年龄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走吧,不管他们了,我们娘仨喝茶去。”萧夫人边走边与裴珂说着家常。

不知怎么,话题就转到了承恩侯夫人过寿宴请的事上。

“你姑祖母深居简出多年,难得想热闹一回。”萧夫人叮嘱裴珂:“到了那日,你要早些过去,身为晚辈,可不能失了礼数。”

“母亲放心。”

裴珂点头应道:“初六那日,我会提早赶至过去,帮表婶娘迎一迎客人。听大郎说,他们在回来的途中遇到了天寿公主。

孟表弟借姑祖母寿宴,邀请公主过府。不曾想,公主竟然应了下来。”

萧夫人也很惊讶。天寿公主病弱,帝后二人护得可严实了。每年朝贺与宫宴,她们这些诰命夫人都没资格见上公主一面。

圣上登基册封时,她离的比较近,曾见过那孩子一次。确实是不太好,脸色惨白,瘦的跟纸片儿似的。

“不就是个病歪歪的公主吗?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见母亲和姐姐提起那位得了癔症的公主,都是一脸的凝重之色,裴璇撇嘴有些不屑地说道。

裴珂转脸瞪了她一眼,道:“中元节在万佛寺,你乱发脾气砸伤了一位医女,那医女恰好就是天寿公主的伴当,从小随侍其左右,与公主的感情很深厚。

下次你见到她……”

裴璇最不耐烦听这些,摆手道:“砸都砸了,难道还让我去跟一个公主的随侍道歉不成?”

裴珂无语地摇了摇头。

七岁那年,她和大郎被祖母强行带回祖宅抚养。母亲思念过度,精神不济遭到了暗手,早产生下二弟。

又因二弟出生的时辰刚好克父,被父亲送至泰山的道观寄养。

父亲和母亲也因此离了心。

阿璇是在泰山脚下的庄子里出生的,她的出生,正好慰籍了母亲内心的伤痛与孤苦,母亲对她很是溺爱。

五年前,舅舅宁王请了浮云大师为二弟批命,浮云大师说二弟命格贵重,旺家旺父母,将来必成国之重臣。

迫于舅舅宁王的压力,父亲只得接了母亲和弟弟妹妹入京。因对母亲存了几分愧疚,阿璇又是最小的孩子,父亲不免又多了几分偏疼偏爱。

不知不觉,妹妹就养成了一副目中无人的性情。

只是可怜了二弟,不管他如何的优秀,父亲对他都是不理不睬,当他不存在。

“阿璇,你想不想受伤的印痕快些褪了?”萧夫人停了脚步,轻声问道。

“想啊,姐姐帮我讨来的玉雪膏都用完了,这印痕还是没褪。”裴璇撅着嘴,不高兴地道。

“就这么想当太子妃?”萧夫人望着裴璇有一瞬的出神,过了半晌,才缓缓问道:“如果不能参选或是落选,你怎么办?”

裴璇知道母亲的意思,可心里仍不甘。

“以前,无所谓,但在万佛寺见到了陈莲,我就改主意了。”她恨恨地说道:“我裴璇若选不上,她陈莲也别想进东宫。”

“阿璇,”萧夫人摇头劝道:“别拿自己的名声去跟别人置气,不值当。”

裴璇一惯骄纵,哪里是个能听进劝的人:“陈莲的母亲纪氏出身商户,她若当选,我便要匍匐在一个低贱的商户之女脚下。

凭什么?我才是真正的门阀贵女。”

“即便纪氏出身商户,妻凭夫贵,她照样被朝庭授以正二品的诰命。”

裴珂看向妹妹,说道:“陈家出身不显,却因著书,出过好几代官宦。她公公乃政事堂首席大学士,丈夫又掌管都察院。试问,陈氏父子的官途鸿运在大秦,又有哪个世族能比?”

“我不管。”裴璇跺着脚,任性地道:“总之我不痛快,陈莲和她的猴子表妹,也别想好过。”

“你……”萧夫人见女儿如此固执,心里沉甸甸的,却又不能过多指责她。

便拉着她的手,好言好语地相劝:“阿璇,不是娘不帮你,什么办法都想了,可你身上的印痕还是无法褪掉,眼看着大选之期临近,如果你连第一关的体检都过不了,如何能入主东宫?”

“褪不掉,不是正好如了母亲的意?”裴珂一冲动,这句话便破口而出了。

萧夫人闻言一愣,心里像被挖空了似的疼。

她想开口解释,嘴角翕翕,最终无言。女儿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养得如此愚蠢,还真是自作孽啊。

难怪,老夫人一直看不上自己。

“二姑娘,”跟着萧夫人身边的单玉,见主子气得浑身发抖,一着急,也顾不上尊卑。便斥责了她一句,“你太不知好歹了,夫人为你操碎了心,你怎么能……”

第六十四章 母女

裴璇烦躁地哼了哼,打断了她的话,委屈地说道:“嬷嬷管着裴府内院,应该知道我在用药期间一直忌口,府中医婆又照顾的精心,按常理,那些印痕早就该褪尽了。

可事实是,我不管服用多少养颜汤,用多少美颜去印的脂膏,那些印痕该什么样就什么样,丝毫未见淡化。

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对我下了暗手。

在自己府上,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谁会算计我?

目的又是什么?”

裴璇觑了母亲一眼,口齿伶俐地道:“我思来想去,倘若我不能参选,最高兴的莫过于母亲。”

“姑娘怎么能怀疑自己的母亲?夫人她……”单玉气得眼圈发红,为主子抱不平。却又不能说重话,怕主子闻言更加伤心。

“阿玉,不要再说了。”

萧夫人摆了摆手,自嘲道:“我果然没用,四个孩子,就她在我身边教养长大,没想到……”话还未完,眼前一阵发黑,身体不由晃了晃。

裴珂急忙上前,扶住母亲。

萧夫人跄跄踉踉的后退了几步,强撑着挺直了腰背,冲着裴璇摇头说道:“你太让我失望了,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自己得罪了人,招了祸。”

话落,推开裴珂,在单玉的搀扶下,脚步凌乱地离去。

“母亲…”裴珂紧跟了两步停了下来。

她知道母亲此刻很伤心,但母亲一向有着自己的骄傲,从不在儿女面前失态,特别是在她与大郎面前。

“阿璇,”她转过身,看着妹妹道:“母亲生性严正,又爱你如命,绝不会做伤害你的事情。我这个在祖宅长大的姐姐都能看得明白,你在母亲身边长大,应该更有体会才是。”

“刚才,为什么要那样说?你说话就这么不过脑子吗”

“你可知道?

那玉雪膏因其药材来自药神谷,制作过程又异常繁琐,各宫是有定量的。吴妃娘娘那边早已没有了,是母亲……”

裴珂泪水盈出,“是母亲去坤宁宫求了皇后娘娘,才得以赐下了两盒。”

“你跟阿姐说实话,到底哪个嘴碎的,竟敢挑唆你与母亲的关系?我今天非拔了她(他)的皮不可。为了能如你的愿,母亲煞费苦心,专门安排府中医婆从饮食到药材,无一不精益求精。

越说越气愤,越说越急,“不是姐姐打击你,就你这脾气秉性,便是身上的印痕褪尽,过了体检这一关,谁又能保证,你定可入主东宫?”

裴璇跺着脚,道:“是父亲怀疑母亲在药里动了手脚。父亲还说,只要我想当太子妃,就一定可以。”

“父亲这样说,你就信了,你明知道母亲……”

裴璇最不耐烦听别人说教,故意打了个哈欠:“阿姐,我困了,就先回屋了。”

话落不等裴珂应答,也不等婢女婆子们过来,呼哧一闪就跑远了。

……

夜色如浓墨般,氤氲开来。

风裹挟着桂子的清香,带着丝丝微凉吹拂过来,令裴珂躁动的心绪,逐渐平息。

站在游廊,望着不远处母亲所居的静园,灯火稀疏,一片静谧。

幽寂得仿佛远离了尘世。

她知道只要出了这座小院,往着向反的方向走,便会看到各色的灯笼和明丽的灯火,会听到悠扬悦耳的丝竹管弦之声。

那里琼楼宇殿,宛如仙境,亭台楼阁,伫立花草园林湖畔,每一景都独具匠心,无一处不精致华美。

眼泪再次流出,她用帕子捂住了眼睛。

“少夫人,小郎还在二公子的院子等着我们呢。”身边的侍女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便扯了这个理由。

裴珂拿下帕子,抬起模糊的泪眸,再次凝望,母亲所居的静园。半晌,才向侍女道:“走吧。”

……

八月初六一大早,太初宫的主殿,便人慌马乱,一片忙碌。

这可是公主殿下第一次走舅家,千月亲自上阵,正在叮嘱那四个新来的司沐宫女,收拾好公主平时惯用的洗漱用品。

千年和千碧还有千柔也没闲着,三人各自指挥一帮小宫女,把出行要带的箱笼,分类整理好;柳青柳红则带着当初跟周九如去过西山行宫的那四个宫婢,把要带出的东西登记造册。

公主的东西可不能遗留在外,以免被人动手脚,改气运下咒什么的。

这次出行,依然是乐水和千年千月随侍,再捎带上那四个司沐宫女,看看能不能用顺手。

至于千碧和千柔,以前因容貌过胜,又性格使然一直爱静,不太喜欢出宫蹦跶。这次,被大长老的魔鬼训练折腾了三月,又黑又瘦,折了往昔的风华,就更不想出门了。

两人一回到太初宫,就从千年那里要了不少养白方子,见天忙着捣腾药材,摆出一副不把如玉的肌肤养回来,就再也不见人的高姿态。

周九如也懒得去管她们,反正太初宫最不缺的就是药材。

……

洗漱出来,周九如见大家都已经收拾妥当,便上了辇,去坤宁宫辞行。

孟皇后坐在东殿大厅,正与卢晴和素心说着宫务,见周九如一行人进来,便搁下手头要吩咐的事情,仔细打量着女儿今天的穿戴。

她膝下只有一儿一女。

儿子早慧,又一直身处高位,所以养成了一副清冷孤寒的性子;女儿胎里受损,又生在荒野,弱的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一阵风都能吹逝。

可这孩子身带异能应运而生,凭着坚定刚毅不服输的性子,硬生生熬过了药浴重塑经脉的疼痛,脱胎换骨,苦尽甘来。

孟皇后原本还想,趁着这次中秋大宴的机会,给周九如相看几位优秀的公子,暗地里观察个几年,从中挑一个最称心合意的。

谁知这孩子,竟还没忘记五岁那年说过的话,她说卫斯年是她为自己相看好的夫婿,长大了一定要嫁给他。

一个生来便有脑疾,说话颠三倒四的小孩子知晓什么?偏她就认定了卫斯年。

一想到这,孟皇后就脑仁疼。

今日,周九如的穿戴,明显要比平时庄重。

一袭白色绣银丝牡丹长裙,外罩大红宽袖对襟衫;头发梳双螺髻,簪着镶红宝石的赤金蝴蝶花簪,耳朵上坠着赤金嵌红宝石的耳坠,迎着晨光,璀璨夺目!

精致耐看,端庄又不失灵秀,似乎十分妥帖。

孟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孩子不愧是有道缘的人,动则,灵气逼人,静时,仙风道骨。不管什么颜色的衣服,只要样式简单,她都能驾驭,还能穿出一种宁静飘逸的清贵之气。

第六十五章 贺寿

“孟家乃诗礼世族,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平时行事固然低调,可今日不同,定会宾客盈门。”

孟皇后轻声交待道:“此番,你以表姑娘的身份前去承恩侯府贺寿,须事事谨慎,行走都要注意,不可落单。“

“母后也太小心了。”周九如小声咕哝,“哪个没眼色的活腻了,敢在舅舅家算计我?”

孟皇后白了女儿一眼,又让宫女传了千年千月,还有乐水三人进殿。

肃容吩咐:“承恩侯府的寿宴结束后,公主要在文国公府住上几日。无论你们的主子是在国公府或是侯府行走,尔等都要形影不离,尽心服侍。

如有不妥之处让本宫知晓,定会加以责罚,绝不宽容。”

三人垂手而立,应了声‘是’。

……

车队缓缓出了宫门,迎着朝阳,慢慢驶出御街,往承恩侯府所居的西城方向行去。乐水带着侍卫,随侍在马车周围。

这次出行,选用的三辆马车都比较普通,与寻常官家女眷出行的车驾一样。

车马辚辚,行至一座印刻着“孟府”两字的牌楼前,停了下来。

马车还未停稳,周九如就听见外面人声鼎沸,不由伸手撩开了遮挡车窗的五彩薄纱帘子。

她看到,从牌楼通往国公府与承恩侯府的整条巷道,两边都搭满了棚子,作为休息等候的场所。

棚子里面停满了一排排的马车和轿子。

时而会有捧着礼物的小厮,跟着拿名贴的管事后面,向着国公府和侯府的方向行去。

……

承恩侯府的大管事,站在牌楼前,伸长头颈,见前方宽阔的大道上,出现了三辆没有任何族徽标志的马车。

他连忙三步并着两步的走到第一辆马车前,施礼问安!

并在各府管事和小厮惊诧的目光中,引着车队直接驶进了侯府大门,直到二门处才停了下来。

从外面的布局看,文国公府和承恩侯府像是一处府邸,出入也都是一条巷道。

走近了就知道,两府虽有多个院落并列在一处,却一个在东,一个在西。

还未下马车,周九如就瞧见梳坠马髻,戴点翠金簪,穿着紫色绣橘红牡丹花长褙子的承恩侯世子夫人王氏,领着两位打扮华丽但又不失端庄的贵妇人,笑盈盈地从门里迎了出来。

这是周九如的三位舅母,她们是长辈,亲自来迎,既不失君臣之礼,又显得亲和。

孟二夫人徐氏的性子,要比王氏和三夫人李氏爽利一些。

她一边行礼,一边说道:“公主,你总算来了,伯母刚才还念叨你呢。”

周九如微微颔首,向三位舅母还礼:“可见我是个不经念的,一念就到。”

世子夫人笑着道:“今个一早,要不是伯母拦着,我都准备去宫里接你。”

“谢谢大舅母!”周九如拱手,“不敢劳烦您,今日宴客,您与两位舅母最是辛苦。”

徐氏在一旁听着直笑,这孩子还真是会说话。

“外祖母的身体可是大好了?”周九如问道。

“好多了。”孟三夫人李氏接过话,“得知公主过来,大伯母连早膳都多用了一碗。”

寒暄了几句,周九如便与三位舅母坐上了软轿,往承恩侯夫人的福安堂行去。

进了垂花门,沿着一条石头铺就的路直接往前,便见右前方临湖的一处花厅里面,坐满了衣着打扮十分华贵的妇人。

看样子,都是今日过来给承恩侯夫人贺寿的各府女眷。

“这边走。”

知客的管事,连忙礼仪周全地迎了上来,躬着身子,引着众人往左边走,进了一处极雅致的庭院。

刚停下,便有一众婢女婆子上前来行礼,服侍众人下轿。

周九如跟着三位舅母,沿着游廊没走几步,就到了承恩侯夫人所居的福安堂。

福安堂不算很大,布置的却很精巧。

院子里花木繁盛,婉转的回廊,配着青瓦白墙的房屋,十分富有诗意。庑廊下挂满了带寿字的红灯笼,营造出一种喜庆又幽静的氛围。

福安堂的花厅,没有外面花厅的人多,但能坐在这里的,大部分都是孟家的至亲好友。

更令周九如称奇的是,服侍诸位客人的婢女仆妇,一举一动也都进退有度,隐约流露出不卑不亢的气度。

卢老夫人和承恩侯夫人裴氏看到周九如进来,也顺势站了起来。

两位老夫人都是过了知命之年的人了,因保养得当,看上去不过四十几岁的样子。

周九如提着裙子飞奔上前,犹如乳燕投怀,扑入卢老夫人的怀抱,紧紧搂住了她的腰,喃喃道:“外祖母,天寿好想你哦。”

“这怎么得了,都长成大姑娘了,还似小时候那般粘人。”卢老夫人嗔笑道。

今日的她穿得也甚是精神。

落叶黄底牡丹吉祥纹刺绣缎面的宽袖对襟褙子,搭配青碧花卉刺绣蔽膝落叶黄马面裙。一边说着话,一边温和地拍抚着周九如的后背:“快松手,再这么抱下去,外祖母这把老骨头可经不住。”

徐氏和李氏连忙上前,搀扶两位老人家坐下。

今日的寿星承恩侯夫人,身穿驼色遍地金万字不断头纹的褙子,配金色马面裙,头发挽着高髻,插戴着赤金嵌翠的压发钗。脸上挂着和蔼慈祥的笑容,令人一见,便心生亲近之感。

她向周九如招手,笑眯眯地道:“元娘家的小姑娘都长这么大了,快点过来给叔外祖母瞧瞧。”

站在她侧面的卢家大夫人陈氏“咦”了一声,羡慕地说道:“这孩子出落的可真好看。”

“大表嫂,”徐氏笑道:“你府上不是已经有了两位乖巧可人的姑娘,怎么还眼馋别人家的?

想想我家那一对混小子,出门就惹事。

这几天,被他父亲拘在府里,又见天弄得府里鸡飞狗跳。”

说着,无奈地一叹,“我才是真的眼馋啊。”

徐氏膝下一对双胞胎儿子,孟维佐和孟维佑,与宁王府的二公子萧瑞阳,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纨绔公子,还号称什么‘三剑客’。

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

顽劣也要有顽劣的资本,如若不是皇亲国戚或是百年世家大族,哪个小子敢在京城这地界横行。

“大表舅母。”周九如将视线移向卢大夫人,颔首问候,陈氏忙侧身只受了她半礼。

第六十六章 好友

“叔外祖母,”周九如又对着承恩侯夫人,躬身长揖道:“恭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今日宾客盈门,能坐在福安堂内室的,不是姻亲便是通家之好。刚开始,大家或许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这一番下来,个个心里都亮堂了,瞬间便明白了这位表姑娘的身份。

不过,主人家不挑明,她们也只能装不知道。只是在周九如看过来之际,全都站了起来,庄重地福了一福。

承恩侯夫人拉过周九如的手,笑着对卢老夫人道:“大嫂,这孩子眉眼尽挑父母好看的地方长,脸型跟元娘小时候一模一样。”

坐下后又语气宠溺地问了几句家常,平时喜欢读什么书?身体恢复的怎么样?有没有特别想吃的点心?累不累,可要歇息之类的话。

周九如一一做了回答。

承恩侯夫人褪了手腕上的羊脂玉镯:“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是我出嫁时,母亲给的。”

送什么见面礼给这孩子都不合适,想来想去还是这只玉镯,比较有意义。

裴家豪富,几百年的底蕴,出来的东西哪有差的。镯子玉色纯粹,一圈都浮着润泽的光辉,由于多年的浸润和滋养,还隐隐散发着无量之寿气。

连周九如这不懂玉的人看了,都觉得年代久远,实属罕见的珍品。

她抬眸,看向外祖母,见卢老夫人点了头,遂示意千年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

之后,拿出上辈子在疗养院与老头老太太相处得来的经验,把承恩侯夫人哄得眉开眼笑。

小姑娘长得清丽动人,声音绵软缥缈,话如缓缓流淌的溪流,在座的女眷,听她说话无不为之称赞。

承恩侯夫人原本心情就好,又叫她三言两语哄的越发开怀。

“好了,别跟个灵雀似的,累着你叔外祖母了。”卢老夫人拍了拍周九如的手,语气温和地道:“让你大舅母带你去花园与表姐妹们一处玩耍,若是乏了,就去国公府歇息。”

“昨晚,三娘就已经把你的住处给拾掇好了。”

卢老夫人嘴里的三娘就是杜宁月,现已入卢氏族谱,改名卢文月,以京城卢府姑娘们的排名,恰巧也行三。

夏氏知道女儿能入卢氏族谱,全靠文国公夫妇帮忙周旋。

所以,在得知卢老夫人生病,就立马带了卢文月来到文国公府上侍疾。一直待到老夫人身体康复,夏氏才回府,卢文月从此就留在了文国公府,侍奉二老。

周九如暗暗忖度,听外祖母这宠溺的语气,卢文月似是深得她心,便乖巧地应了一声,遂跟着世子夫人离开了花厅。

……

萧夫人也在福安堂内的花厅里,周九如一进门,她就在打量。

其实,天寿公主长得……并不是很像她父母。

天子蛾眉凤目,孟皇后柳眉杏眼,别看她脸型有点像皇后,也长着一双飞扬的凤眸。

但她的眼睛澄蓝水润,恍如一泓碧水,五官鲜明,细看有异族特征。

姑母大概,也是惊讶她不同于中原人的长相,才说她眉眼尽挑父母好看的地方长。

听她说话,你的心就会不由自主地静下来,感到无比的舒适。

萧夫人总觉得,这孩子不像表面这么简单。

花厅内有此想法的女眷,并不止萧夫人一个。

但周家老祖曾与神山姬氏联姻,姬家本就不是中原人,更不是普通人。

何况,人们总是喜欢关注事物表面上的美好,自然也就疏忽了心底突起的那点异样感。

可不管怎样,周九如此行,那是成功地赢得了京城女眷们的一致好感。

……

世子夫人领着周九如,进了花园的一处凉亭,指着亭中的四位女郎介绍道:“这两位,就是你大表姐和二表姐,这两位是杜尚书家的……”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道惊喜的声音打断:“天寿,是你吗?”

周九如看着亭子里一位又蹦又跳,穿桃红撒花襦裙的少女,也是同样惊讶:“你是……雪儿?”

“是啊!是啊!”杜宁雪兴奋不已,“几年不见,天寿郡主你还……哦不,公主,你还记得……我啊。”

周九如连忙把食指竖在唇边:“别那么大声。”

杜宁雪闻言,连忙捂嘴,瞪大眼睛看向不远处,一群女郎叽叽喳喳玩耍的地方,了然地点了点头。

旋即,她又手舞足蹈地说了一句:“天寿,看到你这样,就这样……走了过来,真好,我真是替你高兴。”

“是吧,我也觉得,这样……挺好。”周九如甜甜地笑着。

能吃能睡,能蹦能跳还能笑,活着,是真的好啊!

……

见此情景,世子夫人笑着对旁边的一位,身穿樱草底素面妆花窄袖襦裙的女郎道:“瞧姨母这记性,我怎么都忘了这茬呢。

你们姐妹以前在西北,就住在西宁王府,自然是认识的。既然彼此都熟悉,那姨母就放心了。”

那女郎微微一笑,道:“姨母去忙吧,姐妹中我年龄居长,这里就交给我吧。”

说完规规矩矩地向周九如行礼,“杜氏宁若请公主安!”

“若姐姐不用多礼,”周九如上前扶住杜宁若,道:“今天,我是以表姑娘的身份过来贺寿的,你这样,我反倒不自在,还是像以前一样叫我天寿吧!”

世子夫人又向女儿孟玉琳和侄女孟玉琦叮嘱了一番:“好好照顾公主,我要去准备宴席,就不打扰你们姐妹说话了。”

两姐妹笑着点头,世子夫人也随之转身离开了凉亭。

……

早年在西北,杜缜被周宸派去辽东当差,王氏带着膝下的三个子女,一直住在西宁王府里。

杜家大郎杜文杰跟着王府世子周祚打理军务,也是在那时,杜大郎结识了王府侧妃吴氏的妹妹吴佳,成就了一对好姻缘。

受母亲王氏的嘱托,杜宁若与杜宁雪经常陪伴周九如左右。

杜宁若温婉雅致,时常给周九如读书弹琴,杜宁雪年长周九如两岁,最喜欢叽叽喳喳地逗着周九如说话。

而她最爱说的就是各种八卦,也不知道她小小年纪打哪里听来的,每次只要一开口,就能灌周九如满耳朵的家长里短。

周九如也特别喜欢她。

第六十七章 二货

五年多不见,两人竟然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此时,杜宁雪又拉着周九如,一脸的神秘状:“公主,你知道吗?刚才裴二和纪姑娘又掐了起来。”

“掐什么?”周九如不解地道:“上个月裴二姑娘,不是被纪姑娘收拾了一回,难道还不长记性?”

杜宁雪笑嘻嘻地道:“裴二那人能有什么记性,京中哪次聚会,不被纪大姑娘挤兑的下不了台。

久而久之,这两人只要一碰上,不损上几句,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说罢,拉着周九如,准备往园子里跑。

杜宁若和孟玉琳吓了一跳,连忙把她俩拦住。担心今日人多冲撞了周九如,不赞成她俩去逛园子。

孟玉琦是个心思比较灵透的姑娘。

见两位姐姐这么不放心,便柔声说道:“要不,我带公主去桂园那边的小楼坐坐,那边视野好,人少又安静。”

孟玉琳赞同地点了点头。

杜宁若好生嘱咐了一通随行的婢女仆妇,包括周九如身边当差的乐水与千年千月,都细细交待了一遍。

周九如很高兴,二表姐能相陪最好,她还要在国公府小住几日,待父皇圣寿再回宫,多个玩伴儿,也多些乐趣。

上辈子在疗养院,偶尔能陪自己认真说话的,除了疗养院那些老头老太太,就只有心理医师和家庭教师了。

孤独,有时候不是嘴上说说的,那是一种浸入骨髓的苍凉。

……

杜宁雪牵着周九如的手,跟着孟玉琦,一行人向桂园的方向行去。

“园子那边不是搭了个戏台子嘛,还请了杂耍班和戏班。”

杜宁雪边走边不停地说着话:“纪大姑娘要看杂耍,裴二说纪大姑娘长得像猴子,还喜欢看耍猴的,不如听听戏班新排的《麻姑献寿》,沾几分文气。

免得下次,她宴请各府的女郎们开诗会,纪大姑娘又要坐冷板凳。

两人争了起来,互不退让。”

“幸得琳表姐劝阻。”杜宁雪笑了笑,又摇头道:“只是这裴二太不识好歹,不感谢琳表姐为她挽回了颜面,反而跑到她母亲跟前告状。说琳表姐的胳膊肘向外拐,偏帮着外人,不帮自家表妹。

“纪姑娘的母亲与我二婶娘是嫡亲的姐妹,怎么会是外人?”孟玉琦接过话,道:“你们是没看到,我二婶娘的脸,当时就沉了下来,好吓人的。”

她拍着心口,“幸好祖母把话给岔开了。”

周九如捂嘴偷笑,三个女孩一台戏,孟玉琦不知不觉受了影响,也开始八卦了。

“裴家两位公子,都是钟灵毓秀的人物,兴宁侯世子夫人也算得上秀外慧中。”

周九如想不明白,“这一家子出来的兄弟姐妹,为何裴二姑娘如此……骄纵任性?”

本想说她愚蠢,话到嘴边又改了。

杜宁雪笑了笑:“不是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嘛。裴二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得父母骄宠,兄长爱护,就连嫁出去的姐姐也特别疼惜她,要什么就有什么,比公主也不差了。”

“不过…”杜宁雪突然杏眼圆睁,一脸好奇宝宝的样子看着周九如,“公主前几日真的见过那裴氏双骄?”

周九如点了点头。

“怎么样?是不是俊美如仙?”杜宁雪的目光有期待、有意外,甚至还带着些许审视的意味。

若不是周九如观察力强,又知她甚深,在她说这句话时,语中所带有的负面情绪与眼中几不可见的异样,便要被错过了。

难不成,雪儿恋慕裴氏双骄?

走在一旁的孟玉琦,很是尴尬,阿雪表妹胆实在太大了,说话也没个避讳,大大咧咧的什么都敢说。

为了提醒她,她故意咳了好几声,想打断她的话,但她仍是一无所知,竹筒倒豆子似的,不倒完就不停歇。

什么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的,这话能当公主的面说吗?还说裴二表姐比公主也不差了,这不是火上浇油嘛,还嫌圣上不够厌憎裴家?

她可是听到过祖母和父亲的谈话,晓得公主遇刺的内情,她们孟家被裴家坑了,可裴家毕竟是祖母的娘家,两家又均为门阀世家,同气连枝。

不管怎样,祖母都会护着娘家侄儿,保住裴氏的脸面。

想到此,她看向杜宁雪,沉声说道:“阿雪,你说话嘴上也没个把门的,什么都敢往外说,非议皇室,那可是要被定罪的。幸好公主量大,不跟你计较。”

周九如从不在意这些细枝抹节。

何况,这俗语民间由来已久,他父皇又不是昏君,不准民间非议皇室,其实就是为了保护她,不准别人说她是个瘫子、疯子之类的话。

“琦姐姐,你别紧张。”周九如望着孟玉琦笑了笑,道:“我和雪儿自幼相识,她在我面前随意惯了。”

杜宁雪冲孟玉琦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孟玉琦闻言明显松了口气,人也随意起来,笑道:“跟我来,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沿着又弯又绕的小径,她把周九如和杜宁雪带到了一座依假山而建的四层小楼里。

“站在这楼上,可以俯瞰花园里的全景,是府里年年赏月的好去处。”孟玉琦边走边解释道。

杜宁雪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又对周九如道:“这地方,便于偷窥,公主正好可以瞧瞧,你家大小嫂子与未来庶母妃的品貌。”

“扑哧,”就连一直当布景的乐水和千年千月都忍不住笑了,这杜家二姑娘真是太有趣了。

孟玉琦无奈地抚额,这二货,怎么就没人收了她。

“雪儿,哪有什么庶母妃,只有大小嫂子。”

周九如嘟着嘴,认真言道:“宫里那两位矗那都够招人眼了,再弄几个进去,母后爱热闹,倒是合了她的心意。但我不喜欢,你知道的,我素来爱清静。”

杜宁雪也不是真正的无知之人,闻言望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孟玉琦。

遂脆生生地笑道:“那咱们快看看,这园子里哪家小娘子,能入了公主殿下…你这爱清静的法眼。”

第六十八章 典故

说话间到了顶楼,婢女们早已放置好了条几、锦垫,又捧来厨房特制的茶点和水果捧盘。

周九如对其中的一道茶点‘琥珀糕’赞不绝口,便吩咐千年去厨房瞧瞧怎么做的,顺便抄几道孟家私房菜的菜谱。

这些百年大族都有自己的私房菜谱,从不外传,宫中可是吃不到的。

园子很大,十几个如鲜花般娇艳的姑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有品茗下棋的,也有闲坐在湖边亭子喂鱼、发呆的,还有两个比较好动的小姑娘,正和纪子怡一起玩投壶,大家各找自己感兴趣拿手的,玩得不亦乐乎。

谁都不会想到,不远处的楼上有几双眼睛正在认真地关注她们的一举一动。

周九如看了一圈,终于找到了陈莲和裴璇,她俩在一处凉亭玩射覆。

最后一局,裴璇拿了个白瓷大茶碗作覆器,跑到旁边写了张字条放到下面盖住。没过一会,像是又被陈莲猜中了,惹得这位裴二姑娘大发脾气,连碗都砸了。

吵吵闹闹中,有个圆脸的婢女拎着茶壶,挤到陈莲身旁,往她面前的茶盏里续水。

玩投壶的纪子怡,投完了箭杆,口渴极了,走过来端起茶盏咕咚咕咚的一口气喝完。罢了,还不忘出言夸这丫头有眼力劲儿。

她这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裴璇最是看不惯,睨了她一眼,嘀咕道:“粗俗。”

圆脸婢女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被纪子怡这一通夸,竟然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好陈莲及时扶住了她。

她倒没事,陈莲的裙子却被茶壶溢出来的水淋湿了一大片。

那婢女立马跪了下来:“陈姑娘,对不起,婢子该死。”

“有你这么不经夸的吗?笨死了。”纪子怡瞪了那婢女一眼,过来提着陈莲的裙子,问道:“表姐,怎么样?没烫着吧?”

陈莲摇了摇头:“水是温的,不烫。”见那婢女还跪着,便温言道,“我没事,你快起来吧。”

只是裙子,因为是嫩黄的颜色,比较鲜亮,被水打湿后,就像是粘了一块污垢,特别显眼。

幸好,女眷们出门,一般都会随身携带两套颜色样式差不多的衣服,放在马车里备着。

圆脸婢女一脸的愧疚:“陈姑娘,都是婢子不好,就让婢子陪您去更衣室,服侍您换衣服吧。”

纪子怡斜睇着她,不放心地道:“算了,瞧你这毛手毛脚的样,还是我陪表姐去换吧。”

然后板着脸扶着陈莲离开。

……

在大家都不注意的情况下,裴璇也带着她的贴身婢女走远了。

走着走着就到了花园的最东边,再过去就是通往文国公府的侧门了。

裴璇停下脚步,四下望望见无人,便扬起唇角,笑着对身边的婢女道:“铃儿,看样子,事情办成了。”

陈莲啊陈莲,过了今日,看你还怎么得意。

铃儿应道:“那是当然。婢子把姑娘赏的一百两银子全数给了姨婆,足够脱了籍的表兄买几亩地,再挑一房好媳妇,她焉能不尽心尽力办事。”

“没让人看见吧?”毕竟第一次做坏事,裴璇还是有些紧张的。

“姑娘放心。”铃儿笑着安抚裴璇,“我姨婆有恩于那喂马的马夫,他是自愿帮忙的。”

……

周九如拿着竹签插了两小块蜜瓜,边吃边看热闹,准备再吃第三块时,被千月及时拦住了:“公主,待会便要开宴,再吃可要积食了。”

周九如顺势停了下来,千月拿出帕子帮她擦了擦手。

“琦姐姐。”

望着对面安静品茗的孟玉琦,周九如道:“打发个丫头下去问问,裴璇放置覆器里的字条都写了些什么?”

孟玉琦颔首,身边早有机灵的小丫头听到话,便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下了楼。

过了一会儿,小丫头上来回禀:“说是弄玉吹萧。”

周九如闻言一怔,‘弄玉吹萧’的下句便是‘有凤来仪’,这典故,她还真听说过。

……

相传,春秋战国时代,秦穆公的小女儿天生丽质、聪明伶俐。

就在她出生的那一年,有人献上玉璞一块,经能工巧匠雕琢成碧绿的美玉。在小女孩百天的时候抓周,她什么东西都不要,单单取那块美玉来玩,怎么让她放手都不肯,因此秦穆公给她取名为‘弄玉’。

弄玉长得聪明漂亮,特别喜欢吹笙。可是说来奇怪,她吹笙是无师自通,而且吹出来的音乐无比的动听。

秦穆公就让能工巧匠把那块碧玉雕成玉笙,每当弄玉吹起来的时候,就像凤凰鸣叫那么好听。

秦穆公还给弄玉建了一座楼,曰‘凤楼’。楼前又搭起高台,叫做‘凤台’。

弄玉十五岁那年,秦穆公想给她找一位佳婿。

弄玉知道后就对秦穆公道:“女儿曾发誓,能做我丈夫的必须会吹笙,要能和我唱和,不然,宁死不嫁。”

秦穆公听罢,就让人遍访全国。找了好久,就是没有找到一个符合要求的。

有天晚上,弄玉一个人在凤楼上,卷帘斜坐,此时皓月当空,天宇宁静,遂一时兴起,吩咐婢女焚香取笙。

然后依着窗户慢慢的吹起,乐声清越悠扬,飘入天际。

忽然天边微风徐徐,似有应和之声,渐远渐近、飘飘扬扬。她心生好奇,遂停笙静听,那应和的声音也停止了。

弄玉独揽朱栏迎风而眺,凤台上空空如也,只有月光撒了一地。她若有所失,独自一人发呆到半夜。

月沉香消,她把玉笙放置床头,恍惚间进入了梦乡。

梦到西南方天门大开,飘出朵朵五彩祥云。有个男人从腰间拿下赤玉做的萧,倚栏而吹。彩凤随着箫声翩翩起舞,引颈高鸣。

凤鸣声与箫声唱和相应,犹如一般。

弄玉听得如痴如醉,不觉间问那男子:“这是什么曲子啊,我能学吗?”

男子答道:“这是华山吟的第一弄。若成婚配,还怕学不会?”说完,径直上前拉住弄玉的手。

弄玉一下子惊醒,原来竟然是个梦。

次日清晨,弄玉把梦里的事告知秦穆公。秦穆公当即派百里奚的儿子孟明到大华山寻访。

孟明来到大华山脚下,问砍柴的樵夫,果然山顶上住有一人。从七月十五日到来,自己结庐,每日不生灶火,不食饭食,只有晚上的时候下山喝酒,夜夜对月吹箫。

孟明想:这一定是他要找的,于是上山,果真见到那男子。

男子姓萧名史,谈吐不凡。

孟明讲清来意,随即便拉了萧史回宫复命。

秦穆公坐于凤台之上,见萧史长的眉清目秀,仪表不凡,心中很是喜欢。问他:“听说你萧吹的非常好听,不知可会吹笙啊?”

萧史答道:“臣只会吹箫,不会吹笙。

秦穆公叹了叹:“可惜啊,我女儿只嫁给会吹笙的,笙箫不是同一种乐器,看来你不是我的佳婿啊。”

秦穆公想让萧史告退,弄玉急忙派婢女来给父亲传话:“笙箫本是同类,他既然善萧,哪里有不试试就放他走的道理啊。”

秦穆公遂命萧史吹箫。

萧史取出赤玉萧,玉色温润,红光耀人夺目,真乃稀世珍宝啊。他方吹一曲,清风徐徐而来,吹至第二曲,彩云聚合,吹到第三曲,白鹤展翅高空,孔雀翱翔起舞,百鸟和鸣。

弄玉在帘内看的真切,心中窃喜:“这就是我要找的夫君啊!”

秦穆公也非常高兴,见弄玉有意,便对萧史说道:“寡人有爱女弄玉,颇通音律。我今天欲把她嫁给你,你可愿意啊?”

萧史连忙下拜,“我本是山野村夫,怎敢高攀。”

秦穆公哈哈大笑:“我女儿曾经有誓言在先,又有八月十五的梦境征兆。此乃天作之合,你就不必再推辞了。”随即叫来史官选良辰吉日完婚,史官说今日中秋正是大吉之日。

于是当夜大摆筵宴,送萧史和弄玉到凤楼成婚。

第六十九章 掌捆

萧史本名萧三郎,是仙帝派往周去整理史籍的神仙,因在周对史籍有功,又被人称为萧史。

婚后,弄玉每天跟着萧史在凤楼学吹箫,也学练气之术,渐渐的也可以不食烟火。

日月如梭,一晃半年多过去了。

一天夜半,萧史和弄玉在月下箫笙齐鸣,突然,有龙凤从天而降,集结凤台。

萧史道:“我本是神仙,因与你有夙缘,所以下界结缘婚配。如今夙缘已结,人间不可久留,你我当返于天庭。”萧史说完,便带弄玉乘龙跨凤,穿越祥云直飞而去。

……

因这典故,后世才有了“乘龙快婿”之说。

在大秦,射覆是时下门阀贵族们常玩的一种带有表演趣味的卜卦游戏。类似于猜谜,只是谜面为各自所得的卦象。

也就是说,根据‘弄玉吹萧’的典故所示的卦象,陈莲可得佳婿。

‘弄玉吹箫’后面一句是‘有凤来仪’,光这字面的意思,就足够裴璇堵心了,恰巧两人又都是太子妃的备位人选。

周九如心中暗道:也难怪,她会气急败坏地砸了覆器。

……

承恩侯府的大厨房里,平时是不准闲杂人等入内的。

今个因得了世子夫人的吩咐,做糕点的大厨丝毫不敢藏私,千年想知道的,他都会认真地教习一遍。

想要的菜谱,也是如实抄录,并在有些要领之处,需要什么火候,还着重点明。

千年身为医女,又经常给周九如烹药膳,对于自家主子的口味,她一向清楚。便把主子爱吃的,对她身体有益的一些菜谱、糕点方子统统抄了个遍,方心满意足地离开厨房。

出了夹道,刚拐进园子,迎面碰上了裴璇主仆。

她对着裴璇福了福,便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刚擦肩而过,就听裴璇突然喊道:“咦,那谁,你给我站住。”

千年停了下来:“裴二姑娘叫在下有何见教?”

“哦,我想起来了。”裴璇转身打量了她一番,恍然道:“怪不得,见你有些面熟,那个……中元节,你就是…万佛寺的那个医女。”

千年颔首应道:“裴二姑娘好记性。”话音还未落,左脸便被掴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

这“啪”的一声脆响,惊得竹林后面刚好闲逛于此的萧氏兄妹,都有些不淡定了。

在承恩侯府的地盘上,裴二就敢对天寿公主的医女抡耳光,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摸了摸有些麻木的左脸,千年似笑非笑地问道:“裴二姑娘这是何意?”

说着,将视线移向裴璇的腿部,“脚踝的伤刚好,就立马翻脸耍泼,难道,这就是你们裴家对待恩人的态度?”

“恩人?就凭你这贱婢,也配?”裴璇抬着下颚,气愤填膺地说道:“本姑娘卧床精养半月有余,身上的瘀痕,竟是分毫未褪,眼看着便要错过大选之期。

为了不让我参选太子妃,你们主仆竟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可真够让人恶心的。”

说她可以,竟然敢攀咬公主。

千年的神情倏地沉了下来:“裴二姑娘,萧夫人难道没教过你,东西可以乱吃,话,绝不能乱说?”

言罢扭头就走。

目的已经达到,理她干嘛?白让竹林后面的那对兄妹看戏。

裴璇大喊一声:“铃儿,还愣着干吗?给我抓住她。”

铃儿蹭的上前拦住千年,那速度一看就是练家子。

不过,千年是什么人,她是燕魂卫培养出来的死士。即便武技不行,但对付这位花拳绣腿的婢女,还是绰绰有余的。

你来我往的过了十几招后,千年逮住机会抓住铃儿的手臂,反拧一把扔进了竹林。

转身看着裴璇,黑亮的眸子闪过一抹冷厉,嗤声道:“看在萧夫人的面上,在下奉劝二姑娘一句,还是别折腾了。小的虽然位卑,却隶属尚食局司药,奉圣命专门侍奉天寿公主!”

“若真做错了事,自有宫里的司正惩戒,还轮不到你们主仆在这里胡搅蛮缠。若再纠缠,休怪我无礼。”

铃儿被摔进了竹林,刚挣扎着起身,就看到竹林的另一边影影绰绰似有人。

她赶紧爬起来拉住暴跳的裴璇,劝道:“姑娘,她说的有些道理,今日是姑太太的寿辰,万一惊扰到了姑太太,姑娘没事,婢子的命可就到头了。”

裴家的奴仆都知道,姑太太一生气,后果很严重。

五月初,因公主在西山行宫遇刺的事情牵扯到姑太太的陪房,这位裴家的老姑奶奶,硬是把伺候了她几十年的侍女和那侍女的儿子,打的血肉模糊。

再命人大张旗鼓地抬往裴府,半点脸面都没留。

且还让管事留了话:“既然对故主旧情难忘,所幸成全了他们的忠义,让他们回归本家,生生世世好生的服侍主子。”

夫人听说此事跟郎主有关,就懒得管。所以大家得了机会,都跑去围观,眼睁睁地看着那对母子躺在冰凉的地砖上咽了气。

竹林后面是何人?

刚才姑娘与她说的话,也不知对方听到没?

万一听去了……

铃儿小心肝一颤,面色越发的苍白,她还小,还不想死。

“铃儿,是不是很痛?”裴璇见她精神萎靡,以为她受了伤,连忙托住她的手臂,恨声道:“这贱婢下手也太狠了。”

铃儿摇了摇头,直到千年离去,竹林后面再也没人走出来,这才由衷地舒了一口气,低声道:“姑娘,过了今日,你就能心想事成了,不要再节外生枝。”

说完又将视线转向竹林,心想:不管是谁,只要识相就好,这京城还没人敢管裴家的事。

想到刚才那一巴掌,裴璇沉蹙的眉眼,微微漾开。

打得真痛快,总算是出了口恶气。谁让她们害她误会了母亲,惹得母亲伤心。

她才不怕呢?

伤处的印痕再不褪,自有母亲去宫中找皇后理论。

此事,暂且作罢。

待主仆二人走远,竹林后边方响起了一道清亮的女声:“二表姐可真够猛的,那医女分明晓得我们在偷听,却故意不躲避,硬生生地承了她这一巴掌。”

说话的小姑娘,明眸皓齿,十三四岁左右的模样,身穿淡粉色对襟齐胸襦裙,梳着垂鬟分肖髻,插戴着镶红宝的金簪。

立在翠竹旁,端着一脸的得意。

第七十章 惊马

萧怡阳说完话,见一旁的阿兄闷声不响,便略带深意地笑了起来:二兄,怪不得姑母非要把你跟二表姐凑成双。我觉得吧,你跟二表姐两人,那是歪锅对歪罩,天生一对!”

宁王萧剑有两子一女,长子萧正阳镇守闽州多年,上个月刚被建元帝下旨招回,估计这会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这两位,是宁王的次子萧瑞阳与女儿萧怡阳。

“你会不会说话?”萧瑞阳挑着眉,瞪了妹妹一眼。俊秀的脸庞,满是不羁与倨傲的神采。

“什么歪锅歪罩,我这样的,那叫打着灯笼都难找。”

萧怡阳闻言,撇撇嘴。

见妹妹又想废话,萧瑞阳手执折扇敲向妹妹的额头,斥道:“臭丫头,你就不能盼着点你二兄好。”

“二兄,你装什么糊涂?我盼着你好,你就能躲过?”萧怡阳挥开扇子,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父王对姑母一直心存敬重与怜惜。

这次,姑母是抛了脸面,亲自诉求亲事,阿娘听罢,都没迟疑,一口就应下了。”

她就是因为偷听到了姑母萧夫人,与母亲在厢房里的谈话,这才急匆匆把二兄叫出来告诉他。

姑母看中了二兄做女婿,但是姑父已把阿璇表姐的名字上报了礼部,准备参选太子妃,姑母就恳请承恩侯夫人出面保媒。

承恩侯夫人是姑父的姑母,又是皇后娘娘的婶娘,由她出面,求得宫里的赐婚旨意,既达成了姑母的心愿,又不会扫了姑父的颜面。

可谓是两全其美。

“二兄,你是逃不掉的,乖乖的从了吧。”萧怡阳幸灾乐祸地道,“若不然,父王的鞭子……”她挥手比划了一下,“可不是吃素的。”

萧瑞阳把折扇插入腰间,一把抓住萧怡阳的发辫,龇牙道:“臭丫头,一张嘴这么刻薄,小心将来嫁不出去。”

“要你管。”

这位圣上亲封的怡阳郡主,显然也不是个能吃亏的主,抬脚就往兄长身上招呼。

……

中午设宴听戏,热闹了半下午,宾主尽欢。

申时过后,客人们便开始陆陆续续地告辞。

周九如听不懂戏文,也懒得应酬,早早随着卢老夫人回到了文国公府小憩。

侯府和国公府就隔着一道院墙,留有月亮门,来往很是方便。

照规制,公府要比侯府大,但是承恩侯府人丁兴旺,文国公府就只有两个主子和一些奴仆。

故而在打墙的时候,这墙就按着园中的景致,别具匠心地环环绕绕,让侯府多出了一个后花园。

两府的中馈,都是侯府的世子夫人王氏在打理。

上个月,文国公夫妇从鲁地探亲回程。因天气炎热,卢老夫人在马车里用了冰盆,不小心凉气入体,引发了旧疾。

王氏和两位弟媳,既要准备婆母的寿宴,又要轮流为伯母侍疾,整日里都没个空闲。

今日宴会一结束,她便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般,异常的疲累,不待管事们回话,就先一步回房歇息了。

分管园子花木的婆子考虑再三,还是追去了世安院。

王氏躺在锦榻上,两个没留头的小婢女,正在按摩她有些浮肿的双腿。

待听到婆子的回禀,说是裴家二姑娘在后花园里打了公主殿下的医女时,一向性子温和的她,顺手就把榻上放置的一张檀木小茶几给掀了。

她最喜欢的一套越窑青瓷茶盏,从此,算是废了。

婆子吓得缩了缩脖子,没敢再吭声。

她房里的大丫头初晴听到动静,连忙从隔间走了出来,暗道:这套越窑青瓷,夫人平时最为喜爱,就这样砸了,好生可惜。

待那婆子退下,初晴方上前提醒道:“夫人,现在还不是生气的时候,东府老夫人恐怕还不知晓此事。”

私下里,府中奴仆为了回事方便,都称文国公府为东府,承恩侯府为西府。

王氏一听便了然,若让大伯母从别人嘴里知道了这件事,定然会怪责她。

外甥女来舅舅家贺寿,身边的医女竟被舅舅的表侄女给打了,她一个主持中馈的世子夫人,却毫不知情,那她还当的什么家?

以后,还有什么脸面管两府的中馈。

初晴上前,帮王氏理好鬓边散乱的发丝,又服侍她换了身衣服,这才赶往国公府。

刚进了风亭堂,大家见了礼,凳子还没坐稳,侯府那边大管事追了过来,说有急事回禀。

卢老夫人见她急匆匆赶来,便知她是为了裴家女郎掌掴天寿的医女,前来致歉的。

身为文国公夫人,当今皇后娘娘的母亲,别看她平时百事不管,可这府里的风吹草动,她若想知道,就能立马得知。

……

大管事禀道:“陈府的马车在赴宴返回途中,不知怎么惊了马,纪姑娘为了救她表姐陈姑娘,被马踢伤……”

王氏闻言,倏得站了起来,眼前一黑,差点摔倒,多亏了周九如麻溜地起身,从一旁扶住了她。

此刻,王氏都恨不得自己,多长出几双手脚来。

她拍了拍周九如瘦削的肩膀,满怀歉意地说道:“天寿,舅母对不住你,原本想你来舅舅家高高兴兴的耍顽几天。

没想到,这糟心的事一出接一出的惊扰你。”

“大舅母言重了。”周九如笑了笑,安抚她,“些许小事,舅母无须介怀。”

卢老夫人见她脸上的疲态,连厚厚的香粉都遮掩不住,忍不住提点了她一句:“大郎媳妇,你若实在疲累,今日之事,不妨交由你婆婆来处理。”

王氏想了想,顿时明白了:“还是伯母疼我。”连忙施礼告退。

……

还真是个多事之秋。

不知想到了什么,卢老夫人面上讥诮一笑。陈姑娘是东宫太子妃的备位人选,她这一出事,侯府又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幸好府里没有参选的小姑娘,不然,这口大黑锅铁定得背实了,比膏药还难扯掉。

周九如并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窝在卢老夫人的怀里,陪着文国公等外面的消息。

过来回事的小厮很是伶俐,三言两语的便说清了事情的原委。

“马车从府里驶离没多久,好好的马儿却突然发了疯,车夫为了控马,被摔下马车断了腿。没了车夫,马车便彻底失控,在大街上东碰西撞,还伤了人。”

“纪姑娘拿刀,想把马车的僵绳砍断,不知怎么也摔了下去。”

第七十一章 天定

“追上来的两个陈府护卫,一个救起了纪姑娘,一个拔刀斩了马头,马车失去平衡,被撞的四分五裂。

陈姑娘从车内飞出,刚好被路过的宁王世子抱住,算是把人给救下了。”

……

“人没事就好。”卢老夫人听罢,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语声安然道:“今日,若闹出了人命,侯府可就有大麻烦了。”

文国公讥嘲道:“尚书大人还真是好算计,不遗余力的一次又一次,非要把我孟家拖入是非圈中。”

“改日,你去问问弟媳。”他看着卢老夫人道,“这亲戚间的情分,又不是用之不尽的,若有一天,到了用无可用的时候,要该当如何?”

卢老夫人倒是神色如常,笑着道:“她心里跟明镜似的,她愿意替她娘家侄子背黑锅,就让她背个够好了,我们又何必去做恶人。”

“只是,宁王世子这一抱……”她拍着周九如的发髻,语气略显怅然地道:“你的嫂子,就得另考虑人选了。”

自古以来,英雄救美为佳话,容易被人传颂!今日所发生的一切,街上很多百姓都看到了,人多嘴杂,想瞒也瞒不住。

也就是说,从现在起,太子妃之位,便与陈姑娘无缘了。

不能与陈姑娘做姑嫂,周九如虽也觉得婉惜,但她的关注点却不在此。

“纪姑娘从小习武,连她那样的身手都没能控住马,可见那马不仅仅是惊了,而是彻底地疯了。”周九如道。

卢老夫人明白她的意思,那马应该是被人动了手脚,不然,也不会发疯。

她凝了凝神,又细细揣测了一会儿,道:“照今天的这番算计来看,联姻皇族,极有可能从一开始,那些江南门阀所定的人选就是贺家,而非裴家。”

裴尚书大概,想用裴氏的名望去争一争,眼见女儿无望,又想着相帮贺家。

文国公叹了叹,面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区区一个太子妃之位就斗成这样,倘若把结党营私,勾心斗角的手段,用在为百姓谋福祉上,又何愁盛世功名无?”

语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纵观历代王朝,皇权一旦集中,强势起来,天子便会想办法削弱门阀。

而门阀呢,顽固守旧,不管什么事,只要一涉及到自己的利益,就会互相抱团取暖攻伐皇权,意图改朝换代。

就这样斗来斗去,总也没个消停。

“就是不知道贺家许了裴尚书什么好处?”周九如气息微冷地说道:“他竟敢不顾情面地借用自己姑母的寿辰,来生事。”

门阀世家最喜欢以姻亲结交,巩固家族势力,然后利用这股盘根错节的势力,掌控朝政宫闱。

父皇现在明面上,都有些压制不住江南门阀与裴烨的联盟,倘若这些门阀党里再出一位太子妃,那还不狂的没边了。

思及此,周九如面上的神色越发懊恼,她看向文国公,道:“外祖父,都怪我,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暗示千年,在裴二姑娘的伤处做手脚,就由她做这个太子妃好了。”

虽说裴璇家世好,但她脑子不大灵光,入宫后,就她那点智商,都不够太子哥哥看的。

裴烨再强势,女儿不给力也是白搭。

文国公听了却不以为然。

“天寿,今日之事,你怎么就没从中看个明白?

既使你不动裴二姑娘,如果江南门阀想要太子妃出自贺家,那么裴家在明面上赚够吆喝,解决完所有对手后。

最终,他们还是有办法让贺家的姑娘当选。

海禁一开,一艘能远航的货船,相当于多少白花花的银子?润州最大的造船工场就是贺家的,只要贺家的指头缝露点儿出来,普通人都能成为富翁。”

文国公搓了搓手指,提醒她道:“没道理,裴尚书会跟银子过不去。”

周九如问道:“就为个太子妃之位,贺家这么大手笔,值得吗?”

“当然值得,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文国公笑道:“贺家虽是江南望族,五十多年来,族中男丁就二房的贺炽,科举出仕,在吏部任职。一个世家,若是长时间无人出仕,再下去就会沦为商家。

以裴烨为首的门阀党,既然阻止不了开海禁,那就要从中谋取利益最大化,这才符合他们一贯的本性。

贺家以船起家,海贸昌盛,贺家才有用武之地。”

窝在卢老夫人怀里的周九如,听文国公这么一说,顿时茅塞顿开:“若真是这样,那这次海禁能通过,贺家定是在其中也出了不少力。”

她挑了挑眉,“既然贺家出手如此阔绰,我倒真想看看,一个太子妃之位,能值多少艘战舰?”

“你啊,小小年纪,就这么市侩。”卢老夫人点着她的额头道。

周九如连忙整个人坐正,不服气地道:“总不能他们都如意了,却单单委屈了我太子哥哥。”

“身处高位看事情,不能这么极端。”

卢老夫人温和地道:“贺家怎么说也是江南的名门望族,贺家的女郎素有贤名,不论嫡庶,都是请了名师教养。

江南世家如林,贺家几十年无人出仕,要不是贺家的女郎嫁的好,有姻亲的帮衬,说不定他们贺家早就被江南世家瓜分干净了。”

周九如一脸兴味地听着,都听得出了神。

“我正愁去弘文殿读书没有个伴读。”她道:“听说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贺炽的女儿贺诗倩,年方十四,跟我年龄正好相仿,或许……我们会很投缘。”

真是个好孩子,一点就通。

卢老夫人满意的点了点头。

“贺家那么多女郎,选个性情良善的,还是有可为的。

今日之事,设局者机关算尽,不曾想,却帮了宁王妃一个大忙。宁王世子今年二十有三,还没成亲。”

说着,卢老夫人停了一刻,喝了口茶,复又说道:“这次,圣上招他回京,是要留京委以重任的。

你阿娘受宁王妃所托,届时,准备在参选的秀女中,挑个合眼缘的女郎,为宁王世子赐婚。”

“这下圆满了。”老夫人抚掌笑道,“姻缘天定。”

周九如想到陈莲射覆时所示的卦象,也点头赞道:“的确是天定的姻缘。”

第七十二章 禁药

“萧夫人一心想把裴二姑娘嫁入宁王府,今日还特地求了弟妹保媒,弟妹已经同意了。”

卢老夫人与文国公说罢,停了一会又感慨起来:“这添人进口,本是喜事,但人一多,是非就多。往后啊,这宁王府……

恐怕还真应了那句,冤家路窄。”

文国公笑着摇了摇头:“宁王妃为人端肃,再大的热闹,她也能镇得住。不然,也不会应了这门亲事。”

卢老夫人话中的未尽之意,周九如自然是听的明白。

她口中的冤家,可不是萧瑞阳与裴璇,而是陈莲跟裴璇。

这二人本是太子妃的热门人选,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成为一家人,做嫡亲的妯娌。

不过话又说回来,今天的这马……疯的蹊跷。

……

陈府乃是仕宦之家,这样的日子出门,定是要挑选府中最好的马车。

今日来承恩侯府贺寿的所有马车,都停放在进入‘孟府’牌楼的那条巷道旁。有各自府里的小厮和车夫自行看管,草料却出自侯府。

应天府的差役一得到消息,就叫了畜牧司的兽医,解剖了陈府的马。

发现马肚子里面有致幻的药草,不过那兽医也说了,这药草的份量如果没有诱因,顶多让马亢奋一些,当街发狂还不至于。

诱因?

到底什么样的诱因,才能使马疯狂的满大街乱跑?

这辆马车,离马最近的,除了马夫,就只有马车里的两位姑娘了。想到此,周九如脑子里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她闭上眼睛,细细的追溯,一幅各家女郎上午在园子里玩耍的嬉乐图,呈现于眼前。

梳理了两遍后,她发现给陈姑娘续添茶水的那个圆脸婢女,在被纪姑娘夸赞了一通后,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

手忙脚乱的差点摔倒,还是陈姑娘及时扶住了她。

陈姑娘也因此湿了衣裙,赶在开宴前,又去换了一身。

……

承恩侯府宴客,从知客的管事到一众婢女婆子,所有的奴仆个个训练有素,进退得宜。

怎么会有婢女因为客人的一句夸赞而怯场,甚至手忙脚乱的冲撞客人。

大家当时都疏忽了这一点,现在想来,这婢女的表现实在是怪异,不合常理。

“天寿。”

文国公见她闭着眼睛,轻声唤道:“你要是累了,就先回房歇一歇。”

周九如摆手,睁开眼突然问道:“外祖父,你和外祖母博览群书,有没有看到过,比如……”

她想了下,说道:“把一些有特殊功效的药草,制成香粉洒在衣服上,或是加进茶水里面。人粘染上,又或者是不小心喝了,身上会散发出一种奇特的味道。

这种味道,或许就像兽医所说的诱因,旁人闻了没事,但早已吃下大量幻草的马,一旦闻到,便会焦躁颠狂?”

在周九如多出的那一世记忆里,医生会用致幻剂给她治疗抑郁症。

转世到这个时空后,她虽自小泡在药罐子里长大,见过不少奇珍药材,却唯独没见过此类药材,甚至从未听闻过。

私下里,她也曾向太医院与尚食局的司药们打探过,两方的人都噤若寒蝉,就连莫神医一个方外之人,也是顾左右而言他。

文国公听了,不免有些意外。

他问周九如:“你竟然知晓神仙草?是莫神医告诉你的?”

周九如摇头。

文国公稍作思索,便知道是自己会错了意。

神仙草牵扯到她祖上与神界万神宫的一些恩怨,那些事并不光彩,莫神医身为神界北境的人,又怎会随意的多嘴。

“你外祖母素有喘疾,我为此搜罗了很多医书典籍,时常翻阅也懂得几分药理。

前段时日,正好有朋友送来一本古籍,那上面记载了一种草株,叫醉心草,也称曼陀罗,是目前大秦药用最为普遍的。”

说到这里,文国公似又想到了什么,复又补充道:“此草是神界西境的巫师用来通灵、询求神喻的。关于它的来历,非常神秘,佛道两家都有说法。

佛家的说法是,当佛传经说法时,从天空降下了曼陀罗花雨;而道家的秘籍却也记载着,北斗星有叫曼陀罗使者的,手执此花。”

周九如凤眸清眯,诧异道:“想不到这曼陀罗,竟与佛道两家都有此缘法。”

文国公的眼底却积了几分阴郁。

“曼陀罗的花,形似喇叭状,叶带麝香味,全身有毒。”

他道:“但干叶的毒性则比鲜叶小,它的种子可使人致幻,其叶、花、籽皆可入药,并对咳喘之症有奇效。

你外祖母这次病的有些凶险,用它入了药,总算慢慢缓了过来。只是……”文国公蓦然顿住,没再继续往下说。

周九如见他说了一半,又沉吟不语。便一个劲的催促:“外祖父,只是什么呀,您老快说啊。”

卢老夫人见她着急,便接了话道:“曼陀罗在大燕时期,就已经被列为了禁药。”

“禁药?”

“为什么?”周九如实在好奇,“曼陀罗虽全身都有毒,但它药用价值极高,把控好量,应该……”

说着,瞅了一眼外祖父眼底的阴郁之色,略一思索便了然。

大秦延用了大燕律,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这曼陀罗在律法上还是属于禁药。

因之药效奇特,很多大夫私下里,仍会用它治疗疑难杂症,特别是治疗外伤,曼陀罗是最好的麻醉剂。

但是这药别人用得,文国公府却万万用不得。

一代大儒的夫人私用禁药,这事传了出去,势必要引起不好的争议。

那位送古籍给外祖父的朋友,不知是碰巧了,还是原本就带有此目的。

外祖父在鲁地创办的东岳书院,是大秦立国五年来,父皇最为依仗的人脉!

若外祖父在士林中的声望丢了,累及的不仅仅是孟家。说不定还会有朝臣跳出来,质疑父皇的品行!

“天寿不用担心。”

卢老夫人像是知道她心中所忧,端起茶盏啜了口茶,缓缓说道:“你外祖父半生教书育人,著书立说,注定是名垂青史的鸿儒!

岂是几句微不足道的争议,就可以毁掉的?”

第七十三章 毒蛇

“但也不能总这样。”

周九如看着二老,说道:“一出事,就把孟家往事非圈里引,引得次数多了,假的也会被人当成真的。”

说罢还觉得有口气在胸口堵着,郁闷的很。

她抚着胸口,沉默了一会,又道:“苍蝇虽不咬人,但它一直嗡嗡叫的烦人,甚至有些恶心。必须得想个办法,把这些苍蝇给拍了。”

文国公拈须淡淡道:“既然知道是苍蝇,你又何须太在意?苍蝇嗡嗡叫的再欢,最终还是苍蝇。这世上很多事,过犹不及,若不适可而止,便是自寻恶果。”

“就像当年大燕的高祖皇帝。”说到这,文国公微微一顿,凝了下神。

孩子大了,有些事也该让她知道了。

“高祖皇帝笃信神仙教,一心追求永生。定国后,便大兴道观,招募神界的练丹道士,在宫中铸鼎练丹。”

“求奇药,延福寿!”

“不过是些学修行的道士,又不是真的神仙,哪能练出长生丹?丹药里无非都是些大补之物。

这高祖皇帝征战半生,身体难免留下了很多暗疾。刚开始,这些丹药对他还是有效的,时日一久,效果便不再显著。

眼看着自己的身体一天天衰弱,人也无可避免的老了下来,高祖皇帝就愈加的喜怒无常。”

“他经常会为了些许小事情,责打重罚身边服侍的宫人和那些练丹的道士。

道士们为了活命,就听从万神宫卫道者的指令,在丹药里掺了些许的阿芙蓉。他服用后,表面上看精神自然好了起来,实则却不然。”

……

“我家曾祖为何不去阻止?”

周九如有些不明地道:“她是高祖皇帝最疼爱的孩子,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遭受愚弄,服食毒药?”

别人不明白这药的害处,但有着现代灵魂的圣祖皇帝肯定是知晓的。

文国公笑着解释:“你曾祖不是没劝过,她不但劝了,还为此一怒,斩杀了好几个练丹的道士,惹的高祖皇帝大发雷霆。

刚好朝中又有人上折子弹劾她,说她“牝鸡司晨”。

为这事,她还差点遭了圈禁,多亏了她兄长,当时的太子殿下求情。最后,只是被赶出了京城,镇守幽云之地,无诏不得入京。”

文国公又叹了一声,“未曾想到的是,她的兄长继位,也就是大燕的太宗皇帝,对丹药的痴迷更甚其父。为了求得长生,竟还专门纳了个来自神界西境的巫师为妃。

再往后,大麻、阿芙蓉、曼陀罗这些巫师擅用之物,就成为了番邦进奉大燕的贡品。”

周九如听得目瞪口呆,这得是多脑残的皇帝,才能干出的事啊?

“那些……太医院的御医,都干什么去了?”

她问道:“难不成,他们都认为高祖皇帝羽化成仙了。对于高祖皇帝的死,就没有一星半点的怀疑?”

简直不可思议!

堂堂开国之君昏聩至此,还真以为自己受命于天,万寿无疆了。

……

“你有所不知,自上古开始,人们为了追求永生、延长生命,就进行过各种努力与尝试。

最后,逐渐形成了修道成仙,方可长生的神仙学说。”

文国公的语气很讽刺,也很无奈:“刚开始,那些求仙炼药的修行者,在盛世传颂道义,乱世时布施功德,匡扶正义,以解众生之疾苦,倒也算得上是真正的卫道者。

重要的是,他们的身体状态,确实比一般人好,活得也比一般人时间长。

帝王为了祈长寿,便也跟着他们学修行。

上行下效,这股风气,很快从皇室到门阀,达到了一种疯狂的状态。

到了吏治混乱的时期,有些修行者为了追求名利,更是遨游阀阅之门,在背后指点江山。”

文国公无奈道:“最后,就连定谁做太子,都要由他们这些方外之人来决定。朝廷内部,表面是天子在位,实则却是那些修行者与门阀掌握实权。”

这些修行者在俗世的争名夺利中,也逐渐失去了他们原本坚守的道义。

……

“求仙炼药?”周九如蹙眉嘀咕。在她看来服食那些加了特殊调料的丹药,与她记忆里的那一世吸毒者无异,全都是犯罪。

没想到在大燕朝初期,这些竟然是习以为常的,真是令人可悲又可叹!

沉吟了一会,文国公又继续说道:“太宗皇帝的宠妃雪浓,就是那个来自神界西境的巫师,哄骗太宗皇帝,说阿芙蓉会使人上瘾,但曼陀罗不会,不然,佛道两家也不会把曼陀罗称之为神仙草。

太宗皇帝听了信以为真,立马在宫中设了道观,整天跟她学修行。

雪浓用曼陀罗练制了大量丹药,献给太宗皇帝服用。

不但令太宗皇帝绝嗣,还让他懈怠朝政,成天与后宫嫔妃饮酒作乐。

对一些上折弹劾她霸宠后宫,骂她是妖妃的朝臣,动辄就是打杀或是免官流放。

就是不知为何,太宗皇帝在病入膏肓之际,竟翻然悔悟。派亲卫去幽州密诏妹妹周燕回京,承继帝位!

并在遗诏中禁止番邦进贡大麻、阿芙蓉和曼陀罗之类的幻草,还特意点明要那位宠妃陪葬。

你家曾祖继位的第一件事,就是雷厉风行的整顿道观和各州府的药房。药性等同神仙草的很多致幻药草,一律被列为大燕禁药,不准私下入药。

违者,格杀勿论。”

……

原来周家与神界,还有着这么一段恩怨过往。

难怪西境的大巫能者,会在五十三年前的上元夜来俗世,找圣祖皇帝寻仇。

周九如心道:鉴于上古俗世人皇与昆仑道祖定下的盟约,他们应该不会对圣祖皇帝下杀手。

诶,这事……

怎么越想越觉得有些古怪?

大燕熙盛二十三年的上元夜,离雪浓陪葬皇陵都过去二十多年了,那帮大巫这个时候来俗世为她报仇,是不是太巧合了些?

偏偏,就在那晚,姬云帝君为了救圣祖皇帝,暴露了姬家嫡枝的身份,让这帮人抓回了神界。

是谁?到底是谁,对姬云帝君起了疑心,策划了这场阴谋?

不知何故,周九如的心里有些悸动不安。总感觉他们周家背后有条毒蛇,正吐着信子,准备趁着他们不备的时候,好下毒手。

第七十四章 棋子

从前朝大燕开始,冥冥之中,他们周家皇室的身旁,就像是隐伏了一头凶兽。不知什么时候,那头凶兽就会跑出来,一张口,便吞噬掉了周家飞龙在天的盛极之象。

可这天下,分分合合四十八年之久,最终还是回到了燕圣祖的子孙手里。

……

望着周九如那张精致耐看、又略带稚气的脸,文国公想起了浮云大师给她批的命:“魂魄定,神智清,大秦盛!”

这孩子的一生,竟与大秦的国运息息相连!

他忽然觉得有些讽刺。

时也,运也,命也,有所定,有所不定。

圣祖皇帝与神界的恩怨牵扯,对她的后代子孙而言,即为因果注定,亦是天意使然。

绝不是一个孩子能改变的。

……

针对今天的疯马事件,文国公又特意多说了两句:“曼陀罗药效霸道,人倘若服食过多,可导致颠狂或死亡。对人是如此,对马匹是不是有同样的影响?”

他看向周九如,“不如让你的医女去仔细的查一查,兴许知晓的更多一些。”

“好的。”周九如应了一声。拨弄着皓腕上浮云大师在她三岁生日时,送的那串定魂佛珠,“我这就让她们两个去查个究竟。”

卢老夫人在一旁笑道:“天寿,你若是想到了其他的什么细节,也一并说出来,趁现在事情刚刚发生,说不定还能顺着蛛丝马迹找出幕后黑手安插的暗桩。”

周九如嘟嘴,糯糯地说道:“什么事都瞒不过外祖母。”

话落,使人唤了千年与千月进屋,把那个圆脸婢女的事说了一遍:“我用炭笔,画幅那婢女的小像,你们拿去给大舅母,让她查查侯府里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少倾又道,“千年,你医术好,去看看纪姑娘。千月,你对毒术最在行,去查看下陈姑娘今日换的那身衣服,有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是。”两人齐声应道,施礼退了出去。

见状,文国公欣慰地一笑:“这孩子一向惫懒,没想到处理起事情来,却也雷厉风行,有条不紊。”

说着还抬手比划了一下,与卢老夫人说道:“今春,她还不及你肩高,半年不到,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望着周九如笑靥如花的脸,卢老夫人目光越法地慈爱:“俗话说得好,孩子见风就长!何况,咱们家九如,那可是有大福运的。”

“这是必须的。”周九如扬眉,一本正经地说道:“谁叫我天赋神通,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呢。”

闻言,卢老夫人啼笑皆非,指着她,嗔道:“这脸皮的厚度,都快赶上南门的城墙了。”

说罢,视线转向文国公,夫妻俩对视了一眼,旋即开怀大笑。

气氛正好时,有婢女在门外通禀:“国公爷,老夫人,裴家两位公子求见。”

“请他们到外院花厅里奉茶。”卢老夫人吩咐完,回头对文国公道,“他们此番前来,定是代裴二姑娘赔罪。先晾他们一阵子,看看这两个孩子的心性,是否如外面传言的那般好。”

……

这厢坐在花厅里的裴氏兄弟,垂着眉眼,捧着茶盏,直到喝完了两盏茶,还不见文国公来。

兄弟俩默契地抬首,彼此尴尬一笑。

裴清宗放下手里的黑釉茶盏,起身,缓步来到窗前。

透过大开的窗户,可以看到树木葳蕤的庭院,在不破坏园中风景的同时,留有一块又一块的空地。

地里种了很多常见的蔬菜瓜果和药草,长势正好,可见有人经常在打理。

文国公府很大,却也幽静冷清。

全无门阀世家或是官宦之家应有的花团锦簇,钟鸣鼎食的气势。阖府上下都透着一股清雅朴拙之气,走进来便令人心旷神怡,田园散步一般的自在。

不愧是一代大儒的府第!

同为门阀,思及自家,裴清宗顿时明白,何谓诗礼传承!

又想起昨晚请安,母亲留他跟二郎一起用膳,顺便商议小妹阿璇的婚事。

太子妃虽然尊贵,却不是谁都可以当的,多少太子妃还没等熬成皇后,便香消玉殒。

何况,以阿璇的性格,根本不适合进宫,父亲大人只想着弄权,丝毫不顾及她的死活。

母亲提议结亲宁王府,他与二郎都赞同。

瑞阳表弟虽纨绔,却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坏事,阿璇若能嫁入宁王府有舅舅照看,又在父母兄长的羽翼下,定能一世平安富贵。

今日姑祖母寿辰,开宴之时,表姐萧幂的位置排在母亲对面的邻桌,她远远地望着母亲,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宴饮过半,母亲借更衣之际退了席,表姐就势也跟了出来,告知母亲她刚刚听到的一件事情。

宁王府的二公子和郡主逛园子时,正好瞧见了阿璇掌掴天寿公主的医女,兄妹俩不但未向长辈禀告。怡阳郡主还让婢女私下里,四处宣扬此事,估摸着今日来赴宴的夫人,大多数都已经知道了。

两兄妹如此作为,摆明了是看不上阿璇。

母亲闻言,气得浑身发抖,好不容易等到宴席结束,客人们都陆续离去,她准备带阿璇过来,向公主请罪!

忽又听闻陈家的马车出了事,纪姑娘昏迷不醒,阿璇整个人都变了,神色恍惚,闹着要回家,再也不肯前来。

裴清宗一看妹妹那惊慌失措的神情,就猜到了马车的事定与她脱不了干系,心底随即生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姑祖母很快就问出了原由,父亲给了阿璇两包药粉,一包让她想办法洒在陈姑娘的衣服上,一包给纪姑娘用。

可她不知道的是,父亲还在两位女郎回府的半道上,准备了好几个无赖,吩咐他们把马车逼往胭脂巷,实施英雄救美的行为。

裴清宗很是生气,出身门阀,官居二品的父亲,竟用如此龌龊的手段,打着为阿璇出气的名号,来意图毁掉两位女郎的名声。

都说知女莫如父,也许从一开始,阿璇就是父亲摆在明面上混淆视听的棋子。

第七十五章 见解

父亲大概想着,就算东窗事发,姑祖母为了维护阿璇,也会把下药之事担负起来,原本就是侯府的宴饮,揽过来也是顺理成章的。

父亲的这一局,碰巧被回京的宁王世子化解掉,实乃不幸中的万幸!

他跟二郎过来,除了向天寿公主请罪,更想探探文国公对此事的态度。

圣上是文国公夫妇教养长大的,有时候文国公的态度,往往代表了圣上的意思。

无论是下药,还是怒打公主殿下的医女,圣上如果执意追究,既便姑祖母有心袒护,阿璇也逃不掉。

要是被圣上扣个私德不修,以下犯上,污蔑皇族的罪名,阿璇在贵族女眷中的名声就算完了。

不过……今天过后也没啥好名声了。

裴清宗此时才发现自家小妹不是骄纵,而是愚蠢。

否则,怎么张嘴就咧咧:你们主仆可真够恶心的,为了不让我参选太子妃,竟用如此卑劣的手段。

还嫌中元节的事不够丢人,空口白牙的去攀扯公主。

……

“老师。”看到一袭青衫袍服的文国公,阔步走了过来,裴清宇连忙起身行礼。

没回京之前,他一直就读东岳书院,也算是受教于文国公门下。

“拜见泰山先生!”裴清宗愣了下,也紧跟着上前行礼。

因东岳书院开在泰山脚下,士林中人都称文国公为泰山先生,传扬开后,泰山二字就成了他的别号。

文国公未曾叫起,仔细端详着正在向他躬身施礼的两兄弟。

裴清宇瞥了眼兄长,先开口说道:“老师,舍妹出手伤人,言语无状,家慈知晓后,特命我与大兄前来,向公主殿下请罪。”

见文国公还是不语,连忙往自己身上揽错,“老师,身为兄长,我对妹妹未曾尽到引导之责,致她今日犯下大错。”

他目露愧色,再次躬身长揖,“烦请先生告知公主,若有降罪,我们兄妹自当领罚。”

望着眼前两位容貌佚丽,风姿卓越的郎君,文国公心中怅然一叹,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生于门阀世家,裴尚书已经拥有了别人几世都难以达到的声望和高度,为什么还要去掌控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权力。

他抬了抬手,示意兄弟俩先坐下,笑言道:“一直这么站着,你们年轻人没事,我年纪大了,腿疼的厉害。

况且,老夫来时,天寿已经说了,裴二姑娘对她的医女有误会。先前,她并不知晓。

冤家宜解不宜结,既没深仇大恨,她这个做主子的也不好随意插手,就由她们自己吧。”

裴清宗闻言一愣,这话表面听起来挺客气的,人家不追究你污蔑之罪,身为主子也不护短,实则却是不屑。

一句就由她们自己,便把她的医女置在了与阿璇同样的高度,这是根本没把阿璇放在眼里。

裴清宇扶了文国公坐下,又亲手为他斟了茶。

文国公端起茶盏,缓缓啜了两口,温言道:“在我这儿不用拘着,你俩随意一些。”

“是,老师。”裴清宇恭敬地应了一声,然后侧身坐在了裴清宗的右下方。

文国公问道:“陈家马车出事的事情,你们兄弟俩想必也都听说了?”

两人神色略显凝重,点了点头,却都不语。

文国公也没再说话,捧着茶,悠然喝着,好像刚才那一问,只是随口而言。

心里却道:裴氏双骄,果然聪慧。

在陈家马车出事后来国公府,定是知晓了内情,借着陪罪的由头,想探探宫里头有没有深究这件事的意思。

算了,原也是意料之中的。

望着眼前,芝兰玉树般的兄弟二人,文国公突然间,起了惜才之心,便换了个话题。

“大公子身为河西凉州府的解元公,时逢天下升平,对大秦如今提倡科举,选取天下有识之士,以达士庶平等之目的,可有什么体会与不同的见解?”

裴清宗一怔,半晌后方起身说道:“科举可暂缓士庶之间的矛盾,往长远看,有助于稳定和促进整个社会发展的公平性,晚辈甚是尊崇。”

言简意赅,答的滴水不漏,多一句废话都没有。

文国公心中蓦然一动,再次问道:“你是督国公合全族之力,培养出来的继承人,却不愿入仕。故而朝堂上的事,就有理由袖手旁观。

但你身为君子,对父亲所作之恶,视而不见,却有失君子之德。

身为大秦子民,你安享着你祖辈用忠义铸就出的门阀尊荣、士族风流,却不思用同等的忠义去回报,赐你们荣光的君主。”

裴清宗听完,心里暗自叫苦不迭,他没想到,温文而雅的泰山先生说话会如此犀利,直言不讳地说他:为人不义,父亲为臣不忠,有辱裴氏先祖,有负当今圣恩!

裴清宇连忙端正身子,作洗耳恭听状。

老师的言行与平时不大一样,有些咄咄逼人,他还是不要随意插言的好。

裴清宗望了一眼花园里那两棵移栽的千年香樟,深深吸了口气,再次向文国公施礼。

肃声说道:“泰山先生言重了!晚辈自幼得祖母与伯父教诲,深知忠君守礼乃裴氏立世之根本。

有些事,不是晚辈袖手旁观,奈何自古忠孝难两全。”

言下之意,父亲的所作所为只是他的个人行为。身为人子,他不能强自干涉父亲的事情,否则便是不孝,但裴氏阖族对朝庭的忠义是毋庸置疑的。

文国公摆手,示意他坐下说话:“古人云,天地君亲师。希望大公子能够记住,君是排在亲之前。圣上励精图治,颇有大燕圣祖的遗风!

你父亲身为吏部尚书,乃百官之首,更应辅佐圣上成就一代名君!而不是结党营私对抗君权,倘若祸延百姓,到时可就悔之晚矣!”

天子为了江山社稷,实施国政改革,却处处损及门阀的利益。

裴烨党同伐异,为的是不想丢掉身为门阀世家与生俱来的特权,又哪里有错呢?

“老师说得对!”

裴清宇自小跟着母亲长大,又因生病失去了儿时的部分记忆,对于裴家,不像兄长那么有认同感和责任感。

在他有记忆的十年生涯中,就读东岳书院的那几年,是他最为快乐的时光。

他对文国公有着盲目的信任感。

故而,文国公说什么,他都觉得是对的。

第七十六章 改变

裴清宗再次施礼:“多谢先生的提点与教诲!”

“无需多礼!”文国公伸手虚扶,“你如此知礼,倒显得我老人家话多,太过失礼了。”

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文国公便与他兄弟二人,就着三天后的秋闱闲聊了几句,方端茶送客。

……

出了国公府,裴清宗不由松了口气。

就算文国公不提醒,他心里又何尝不明白。

当今圣上可不是什么太平天子,他是个身经百战,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手握军权的皇帝。

父亲和江南门阀即便控制了吏治仕途中所有的文官,也动不了圣上的根基。

皇权与门阀共治天下的时代已经成为了历史。

圣上不停地削弱门阀的势力,却又担心落个残暴之名,带给文国公太多的负面评价。

所以,他延用了大燕律,还重新开了科举。

燕圣祖当初开创科举,意图彻底推翻世卿贵族门阀举荐制度的应用,借此为朝廷拢络人才,打通庶族寒门通往上品阶层的通道,冲击削弱门阀的实力。

改变世族文官的决策层,一步一步的集中皇权。

可惜她不够心狠,最终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有着大燕亡于党派之争的前车之鉴,现在,谁敢觊觎天子手中的权利,谁就不会有好下场,即便是屹立了三百多年的裴氏!

可叹,父亲竟然看不到这一点。

……

卢文月寄居在文国公府,一向谨小慎微,今日之事,高嬷嬷倒是派人打听了个清楚。

只是这些事,不像侍疾,她不便凑上前。

故而整个下午,她都听高嬷嬷的话,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安安静静的看书,描红。

直到夕阳西下,幕色初临时,她才带着婢女来到卢老夫人的院子,请示晚膳的菜色搭配。

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学习中馈,世子夫人王氏总管着两府的事务,忙的脚腿打转,见她真心想学,便把国公府的厨房交给她打理。

别看国公府就两位主子,但那上百的奴仆,每天的衣食住行,想要管理的妥妥当当,也是极耗精力的。

幸好她身边有宫里赐下的高嬷嬷,这位嬷嬷除了教导她礼仪,还协助她打理中馈,经过这几天的摸索磕碰,总算是有点上手了。

一行人刚进院子,外头守门的小丫头见了,便扬声往里面通传:“老夫人,表姑娘来了。”

“三娘,快进来。”隔着帘子,都能听到卢老夫人开怀的笑声。

屋里头格外热闹,卢老夫人叫了两个小婢女,正在教周九如打叶子牌。

周九如出牌毫无章法,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惹得老夫人苦恼不已。待牌局结束,两个抹牌的小婢女清点碎银子时惊奇的发现,大家竟然都不输不赢。

卢老夫人接过婢女奉上的清咽茶,抿了两口,方睨着周九如,说道:“敢情这一下午,外祖母都被你这泼猴耍着顽了。”

“我冤啊,外祖母。”周九如作委屈状,皱着小脸道:“明明是我这泼猴上蹿下跳,使出浑身解数逗外祖母开心来着!”

祖孙俩正有一句没一句的拌嘴,卢文月进了屋。

卢老夫人见她进来,很是欢喜,笑着向她招手:“三娘,快过来。”旋即又指着周九如道,“这是你天寿表妹,她要在府里住几天,正好你俩有个伴。”

老夫人话说得亲切随意,卢文月记着来时高嬷嬷的叮嘱:君臣有别,不可过分逾越。

连忙向周九如施礼。

周九如受了她的礼,打量她片刻,见她眉眼舒展,完全没有了那日万佛寺后山所见的怯懦之色。由衷地替她高兴,并客气地说道:“阿月表姐,外祖母生病的这段时日,辛苦你了!谢谢你!”

卢文月闻言,立时红了脸,柔声道:“当不得公主的‘辛苦’二字,原本就是我愚钝不堪,带累姑祖母暑热之天为我奔波周全,劳神伤体。”

如此坦然,倒像是开窍了。

周九如挑眉,看来,高嬷嬷在教养方面还是有一套的。

只是不知她对杜缇,菟丝花般的依恋情感,什么时候才能转淡消散?

以杨老太太的德性,即便父皇指婚,作为卢氏女嫁入杜家,想要过好日子也是相当艰难的。

况且,杜缇现在是东宫侍读,他若私德有亏,势必会给太子哥哥带来麻烦。父皇当初留他在东宫,不单单是他书读得好,更多的是怕他在宫外与卢文月藕断丝连,惹出什么事来,牵扯到杜卢两家。

这两家一个礼部尚书,一个户部尚书,不管哪方受影响,都会改变朝局。

周九如寻思着,找机会跟高嬷嬷提个醒,尽量的想尽一切办法,打消卢文月非杜缇不嫁的念想。

天下好男儿多的是,何必死缠一根藤。

高嬷嬷从一个皇宫的粗使杂役混到礼仪司的专职教养嬷嬷,生逢乱世,又历经多朝,见过的事堪比别人走过的路多。

只要卢文月的脑袋不是榆木疙瘩,她自会让卢文月知晓,她和杜缇,就算在表面上全了礼法,往后若真成了婚。杜缇不入官场还好,一旦进入官场,极有可能断了科举晋身之路。

大秦的官员升迁,要查实三代以上的直系亲属,竟争对手不可能不利用这一点,大做文章。

好儿郎,都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因为一个女人,十几年的苦读所学,再无用武之地,是个男人都会有所遗憾。

不如趁此快刀斩乱麻,早点断了这份绮恋。

……

卢老夫人显然与周九如想到一块去了。

她看着卢文月,轻叹道:“三娘,你的身份今时不比往日,放眼整个建邺城,值得我们卢氏女郎弯腰谄媚的,屈指可数。

将来,不管你是嫁于门阀,或嫁于清流,又或者嫁于权贵,都不必像在杜家那般小心翼翼的过活。”

一番语重心长的劝慰与鼓励,卢文月听得泪眼朦胧。

她猛然扑跪在卢老夫人的身前,喃喃道:“姑祖母,自从祖母去世,月儿便深感罪孽深重,即使惶惶不可终日,仍觍着脸苟活,实是祖母临终遗言,月儿不敢辜负再行不孝。”

第七十七章 劝导

卢老夫人亲手将她扶起,拉到身旁榻上坐下,摸了摸她的头发,满脸的慈爱:“傻孩子,你祖母没能熬下去,不是你的罪过,你没必要把这些背负在身。

她久病缠身,药石无医,身为长辈,却疏于对你的呵护教养,内心自是愧责,故在临终嘱咐你,要好好的活下去。”

边说边拿起帕子,帮她擦了泪,“先别哭,你这一哭,姑祖母有些话就不忍说出口了。”

卢文月憋着泪,乖巧的点点头。

见状,卢老夫人一声长叹,到底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啊!

心里愈发疼惜,说话的语气也更柔和:“三娘,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一旦失去,不复重来。世上大道万千,你既言不敢辜负长辈的嘱托,却为何放着大道不走,偏要为自己选一条泥泞小路呢?”

周九如也在一旁附和道:“阿月表姐,泥泞小路不好走啊,不但会弄脏你的鞋袜,还会让靠近你的人也沾满泥污。

你与杨老太太还隔着一个房头,她都敢对你施虐,要你的命。倘若有天,你真嫁了杜侍读,你与她便成了婆媳,那婆婆惩治媳妇,一个孝字压下来,凡事,你便只能受着。

为了你身边那些爱你,关心你的亲人,你也该静下心来,好好的想一想,今后要走怎样的路。”

卢文月低头,嗫嚅道:“我……我听姑祖母的。”

“这就对了。”

周九如抚掌赞道:“外祖母费了那么大周折,舍下脸面,央求卢氏众位族老,准许你入族!不是让你给卢氏宗族抹黑的,也不是让你自找罪受的,而是让你做一个灵慧识礼的世家女郎。”

“阿月表姐,你千万不要枉费了我外祖母的一片慈悲之心。”说着,语声忽然转厉,“上天虽有好生之德,但若自己一心要往死路上走,估计菩萨都会看不过眼。

到那时,有谁会来普度众生?”

卢文月吓得一个激灵,再次悲从心来,嚎嚎大哭。

卢老夫人嗔怪地瞪了周九如一眼,这孩子,好好的说话,干嘛吓人。

她抱住卢文月,拍着她的肩膀,心疼地道:“好了好了,三娘乖,别哭了,你母亲舍不得点醒你,少不得姑祖母来做这个恶人。”

说罢,抽出帕子按了按眼角。

周九如见外祖母伤怀,担心她老人家心情起伏太大,喘疾复发。

便故意往罗汉榻上挤,还一个劲的朝卢老夫人怀里钻:“外祖母太坏了,有了新人,就忘了我这个旧人。”

原本有些伤感的情怀,被周九如撒娇卖萌,一通搅和,顿是消弥于无形。卢文月许是哭累了,也连忙起身抹去了眼泪。

卢老夫人干脆一手一个,拉着她俩笑道:“什么新人旧人的,都是祖母的乖孙女,祖母都喜欢。”

……

夜幕降临,婢女过来点起了灯,室内顿时一片静谧!

泪水沿着眼角一滴滴的滑落,此刻,卢文月没有了悲伤,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落了定,有了着落,豁然开朗。

突然想起,来之前要问的菜色,她顶着满是泪水的清秀小脸,跳起来,着急地道:“姑祖母,糟了,糟了,我忘了安排今晚的菜色。”

“哈哈……”卢老夫人见她一蹦三尺高的样子,笑得更是畅怀,“等你想起来,黄花菜都凉了。”

咦,听这话里的意思,晚膳菜色早已安排了下去。

周九如和卢文月一同抬眸,四下打量,见卢老夫人身边的两个大婢女,不知何时都已不在屋内,两人你瞧我,我瞧你,竟无缘无故的笑上了。

……

文国公站在门口,示意庑廊下的小丫头别吱声,他静静地听着屋内传出的笑声,拈须思索。

七月初,他在东岳书院接到皇后的秘信,便和夫人匆忙赶至齐州,找卢氏族老操办卢文月入族之事,只因内里原由不好与外人道,故在行事上稍显鬼祟。

不曾想,竟然传出了谣言,说夫人要过继族侄。

他们又不好大张旗鼓的解释,远在兖州的孟氏族人更是信以为真,几位族老带着内三房的公子,大老远的赶赴齐州,双方闹得不可开交。

最后,卢氏族老还真拿这个作伐,提议在孟卢两族各选一位当嗣子。即便两族是世婚,孟氏宗族内三房与外九房,有近千子弟,又怎么可能让外人承嗣。

“皇后的兄弟是谁都可以当的吗?”

身为族长的大舅兄出面,把这事给压了下去。但夫人仍为承嗣之事,郁结在心,回京途中,便犯了旧疾。

……

站在廊下,迎着廊灯,文国公打量着院子中间的一棵银杏树,枝叶繁茂,生机勃勃。

但那些犯黄的树叶,在昏暗的灯光下徐徐跳跃,透露出了,要不了多久,只要秋风乍起,这些叶子便会零落,飘散……

“无子承嗣为大过,你劝劝小妹,这事万万不可再拖了,若再拖下去,扫得是谁的颜面?妹婿不会不知晓吧?

干脆就依了你弟媳的意,不管是过继她家的老二还是老三,我看都行。”

那日离别,大舅兄神色端肃,这般地对他言道。

文国公无奈笑了笑,偌大的国公府,此刻,若是没有里面那两位小姑娘银铃般的笑声,该是何等的寂寥啊!

……

到了晚上就寝,千年千月回来复命了。

千月带着几分遗憾,回禀道:“我和千年赶到陈府的时候,陈府已经请了太医开了安神汤,陈姑娘服用后亦然睡下了,婢子也不好再打扰。便向她母亲纪氏问起,陈姑娘今日所穿的衣物在何处?

纪氏回答,烧了。

我又问她:你侄女纪姑娘的衣物呢?

她说侄女和女儿一同遇险,她觉得两人今日赴宴所穿的衣服,可能不太吉利,容易招祸,索性一把火全烧了。”

“这也下手太快了吧?”乐水闻言,直摇头:“纪氏身为长辈,竟然什么都不查不问,一把火全烧了?”

说着,她将目光转向千年千月,疑惑地道:“既然没查出什么线索,你俩为何回来这么晚?”

第七十八章 背锅

“线索还是有的。”

千年微拢眉心,说道:“我给纪姑娘搭过脉,发现她中了软骨散,太医诊脉时好像并未点明,可开出的药方,却又是极对症的。”

纪氏心思缜密,见她又是诊脉,又是查看药方的,便顺势相求,说千年是女子,更方便望闻问切,请她再给纪姑娘好好诊一诊。

不然,没法给娘家嫂子交待。

“待我行针给纪姑娘去了余毒。”千年接着道:“纪氏才肯透漏真话,说是在查看女儿和侄女换下的衣物和佩饰时,闻到了一股很特别的味道。

并不是她二人平时惯用的香粉味,所以就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是个聪明人。”乐水面容沉凝地说道:“若真是禁药,牵扯到老夫人身上,也是陈家不愿意看到的,反而是烧了好。”

中原在历经了北齐哀帝——萧弦于藏书阁自焚后,很多书画古籍都绝世了,是文国公夫妇把孟卢两家的藏书拿了出来,放在东岳书院的书楼里,供天下读书人翻阅抄录。

这些年,陈中清和徐知远两位大学士,都跟在文国公后面著书立说,是其中受益最多的。

……

千月眸子亮了亮,好奇地问:“那你们说,纪氏到底知不知晓那衣服上的味道就是加了料的神仙草?”

周九如“嗯”了一声,了然道:“她只要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话该说就可以了。”

“这纪氏不简单。”乐水道:“以商户之女的身份嫁进陈府,府里上下无人敢轻视她,这绝不是一句命好,运气好,就能凭空得来的。”

千年抿唇一笑:“那是当然,她若没有过人之处,陈家几代官宦,又怎会选她作宗妇?就像今天的事,表面上看陈家吃了哑巴亏,还丢了太子妃之位。

转眼,宁王府的世子妃之位,却又唾手可得。这样算起来,陈姑娘也不吃亏,反而是因祸得福。”

说着,叹惜了一声,“倒是那纪姑娘,被马踢伤了腰。这腰上的伤,最难养,若养的不好,以后容易落下腰疼的毛病。

她母亲徐氏原打算接她回纪府,后来听太医说了,就不敢移动,只好留她在陈府将养。”

“这个不用担心。”周九如语气平静地道:“我会让太医院的太医多花点心思看顾她。”又交待千年,“在我们回宫之前,你抽空再去给她施两次针,开个调养方子,嘱咐她好好休养,不可妄动。”

千年颔首应了声是,庆幸道:“今日之事,没有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全靠侯府把这顶黑锅给背了。”

利用女儿,在自己姑母的寿宴上设局,裴尚书还真是六亲不认啊!

侯府后花园一个守角门的婆子,在傍晚的时候自缢死了。承恩侯夫人又处置了一房陪房,说世子夫人管家不利,罚去佛堂自省。

此事,也算是给陈府和纪府一个交待了。

……

至于那罪魁祸首裴璇,萧夫人既没打她,也没骂她,甚至连一句狠话都没说。

回到裴府之后,就直接下令,让单玉选了四个老嬷嬷去她的院子,教她立规矩。

还当着她的面,将她的贴身婢女铃儿打死。

然后告诫她道:“以后,你若再惹事,我不会拿你怎么样,但你身边的人,就要替你受罚,要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

这样以来,服侍她的人,再也不会听她的话,也不敢私下为她做什么事了。

……

“公主,说起来,侯府这回比您上次遇刺‘背的锅’还要大。”千月为侯府不值。

她道:“裴尚书这一局还是达到了他想要的目的,那圆脸婢女到现在都没找着,找不到她,这下药的黑锅,侯府就得一直背着。”

陈家姑娘,可是圣上和皇后娘娘属意的太子妃,被他这一通算计,算是彻底出局了。剩下的,全都是他与江南世家拟定好的人选。

千年也叹道:“哪有这么坑人的亲戚。来吃长辈的寿宴,竟然还盘算着怎么害人。这往后啊,还有哪家亲戚敢请他们父女。”

千月合掌,语气微讽:“用公主的话说,这叫……坑爹。”

“坑不坑爹,外人又不知晓。”周九如淡笑,“在旁人看来,今日的惊马事件,就是侯府暗算了陈家大姑娘,目的就是帮自己亲戚,裴二姑娘扫清竞争对手。”

“不至于吧?”乐水静默了一会,说道:“侯府没有参选的秀女,谁当太子妃,侯府都是太子殿下的舅家。脑子稍微清醒点的人,都不会这么想。”

“那就要看舆论的风向往哪倒了,裴二姑娘可是我叔外祖母的娘家侄孙女。”

周九如道:“只要有人利用这层关系煽动,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千月闻言安静了片刻,撇嘴:“说不定人家裴尚书,就是看准了这点,才敢‘坑爹’的。”

“噗嗤……”千年没忍出笑出了声,“千月,你别把‘坑爹’老挂在嘴边好不好?今天坑的真不是爹,是他们裴家的老姑奶奶。”

“哦哦哦,”千月忙不迭的应着,“知道了,知道了,不是坑爹是坑姑奶奶。”

乐水在一旁笑的捂住了肚子。

想到那圆脸婢女是整个事件的关健人物,她赶紧又抿嘴,一脸严肃的与周九如道:“据侯府的大管事说,那圆脸婢女是个孤女,三年前从乡下庄子选送上来打理园中花草的。

因人长得喜庆又爱笑,这次,便把她安排在了园中迎客。

但我琢磨着,若真是自家庄子选送上来的,卖身契必是捏在主家手里,也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收买的吧?”

逃奴是没有好下场的。

就算有再多的银子也没用,何况还是个小娘子,没有身份,在外面简直是寸步难行。

周九如沉吟了一会,低声揣测:“有可能那婢女,原本就是裴尚书安插在侯府的一枚暗子?”

“若真如此。”乐水又续道:“她肯定活不过今晚,没有什么比死人更能保守秘密了,她死了远比活着更有用。”

千年千月听罢,不由沉默起来,她们心里都清楚,以裴烨的性格,定是杀了这婢女,坐实承恩侯府暗算陈家姑娘。

第七十九章 逛街

竖日一早,周九如照常晨练。

回京这几天,她依旧保持着在万佛寺后山院落养成的习惯,卯时起床,打一套太极拳舒展筋骨,然后修练易筋经,到了辰时便沐浴用膳。

这会儿,她刚梳洗好,便指使千年千月翻箱倒柜的找了一套青葱颜色的男装穿上,打扮成一个雌雄莫辨的美少年。

然后,迤迤然的摇着一把折扇,带着乐水和千年千月一行人,说说笑笑的朝文国公夫妇所居的风亭堂去。

进了中厅,只见文国公一人坐在上位喝茶看书,周九如近前问道:“外祖父,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外祖母和阿月表姐呢?”

文国公抬头,不禁一怔,眼前简直就是一个缩小版的孟元娘。

“三娘一早就过来了,陪你外祖母在佛堂做早课。”说完,文国公合拢正在看的书,抬眸,再次打量周九如,笑问道:“你这是……准备出门?”

“嗯。”周九如应道,“想去集市走一走,只是,您老怎么知道我要出去,我这还没开口说呢?”

“你阿娘像你这么大时最喜欢穿男装,跟着你父亲,约着堂兄弟们跑马射箭,或是和卢家那些表兄弟们一起玩击鞠,疯起来根本不像个小姑娘。”

追忆起往事,文国公摇头,又苦笑感慨:“人老了,就爱沉溺往事。”

望着眼前的小人儿,有那么一瞬,他恍然以为是当年的女儿,虽然长得并不是完全像。

见外祖父提起父皇母后,神情黯然。

周九如先是不解地用扇子敲了敲头,又转身望着门外来来往往的婢女仆妇,收回目光打量了一遍这空荡荡的大厅,似乎有些明白了。

这种现象,有四个字可以形容,叫做‘空巢老人’。

周九如心底莫名的有些发酸,故意没话找话,嚷嚷道:“咱们的大秦皇后,如此的贞静温婉,还真看不出,她会喜欢跑马射箭,击鞠这些激烈的运动。”

澄蓝的凤眸,亦然流露出几分艳羡,尖尖的小下巴,高高的抬起:“回宫之后,我也要学骑射,让父皇给我找一个……”

不知想到了什么,粲然一笑,手里的折扇也使劲的甩了两下,“找一个,全天下最好看的骑射师傅。”

这副可爱骄纵的小模样,成功地驱走了文国公心头浮起的那丝黯淡,他指了指旁边的楠木漆椅,示意周九如坐下来。

“你阿娘小的时候,可比你父亲顽劣多了。”文国公话刚落,便见卢文月扶着卢老夫人进了屋,遂收了话头,低声对周九如道:“贞静温婉不过是表象,想想你阿娘的厨艺与女红。”

母后的厨艺,周九如可是验证过了,只限于烧熟。

至于女红嘛……想到母后绣的兰花,她当时还以为是狗尾巴草,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卢老夫人一进屋,便被周九如的这身装扮惊艳了一把,忙会意地朝卢文月道:“三娘,时候不早了,吩咐婢女们摆早膳吧!吃好了,你们表姐妹也好早点去集市。”

正吃着饭,门外传来了小丫头清亮的通禀声:“西府的大姑娘和二姑娘已经过来了,在偏厅等候。”

周九如是一刻也坐不住了,搁下碗筷,拉着卢文月就跑。

……

大秦虽然风气开放,但她们这个年纪出行,没有家中长辈或兄弟同行,是不允许骑马的。

侯府就备了一辆大马车,另派八个侍卫,四个婢女,四个膀大腰圆的婆子跟随。

卢文月跟着孟氏姐妹上了这辆大马车,周九如带着千年千月坐自己的马车,由侍卫们开道,从‘孟府’牌楼的巷子驶出来,直接拐入去东市的方向。

街上车马流动,游人云集,后天便是秋闱,过几日,又是万寿圣节与中秋节。

镇守各地的官员,都陆续回了建邺城。

此刻的东市,除了街道两边林立的店铺,还聚集了很多当街兜售商品的小商贩。

有提着篮子兜售干果蜜饯的小妇人,也有赶着牛车叫卖水果蔬菜的庄稼汉。街边有家点心铺子,正现场制做各式糕点,一出锅,就甜香扑鼻。

惹得过路的小孩拽扯着长辈的手,怎么都不肯移动半步。

前面街道的拐角处,还搭了一个大棚子做百戏。

一名男子,长袍衣冠,似正从盘上飞跃而下,做大弓步,足近鼓边,挺身回头。

地上是排列整齐的一鼓七盘。他右手上扬,左臂向前,两袖横飞,在盘鼓上腾踏纵跃,踏出有节奏的声响。

另有几名女乐伎,头戴花冠,或执节,或击拊,或拍手,均以节奏的敲击来配合这男子的舞蹈动作。

引得围观的行人里三层外三层,喝彩声和掌声,阵阵入耳,如潮水般汹涌。

好一番热闹的景象!

周九如看得目不转睛。

建元帝立国,便扬武烈、兴文教,开荒均田地,经过这五年的修养生息,天下由动荡不安逐步走向了稳定发展,就连底层的百姓都能穿上新衣布鞋,逛街做买卖了。

望着眼前的太平景象,周九如极其的开心。

马车停在了指定的车马场,大家一起下了马车,戴着帷帽沿着街道闲逛。

卢文月来京这么久,在此之前,除了去过一趟万佛寺,平时就没出过院子门。

此时,她看到什么都是新鲜稀奇的,一套好玩的木偶,买来送给弟弟卢加译。对面这所绣坊的绣线卢家大姐最喜欢,旁边那个书局新出的话本,是卢家二姐正在追的,这一期刚出,就先帮她订下来!

知味斋的如意糕是姑祖母的最爱。

还有,杜府那边的兄长……卢文月在手心里写写划划,把能想到的人都默默记了下来,半天时间就七七八八的买了两大包东西,看样子是见者有份。

周九如就更不用提了,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她兴奋地摇着折扇,东摸摸,西看看。人家对她态度好点,夸她几句,她便大手一挥,吩咐千月:“买买买。”

结果才逛了一条街,宫中跟出来的几个侍卫怀里都抱满了吃的玩的。

走进一间成衣铺子,再出来,就连乐水身上也挂了两个大包裹,肥头大耳的掌柜亲自送她们出门,笑得见牙不见眼。

她俩这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模样,让身为世族千金的孟玉琳觉得很是丢人,就连跟在她身旁的两位婢女,见此情景,也不屑地撇嘴。

第八十章 园子

他们这样的身份人家,府里哪位主子需要什么,吩咐一声,自有各处的管事负责。京中最好的制衣铺子、首饰铺子,逢换季或是什么特殊时节,各行师傅会亲自上门请安送样,以供定制挑选!

还有,各家的女郎们出来逛街,纯粹是图个好玩热闹,约上三五知己,坐着软桥,珍宝阁、书画店、酒楼转一转,回去再带些知味斋和未满楼,新出的点心小吃,这一天就算是圆满了。

像这样逢铺子必进,手不落空的狂买,只有那些难得进城赶集的乡下人或者各府的采办才会做。

“阿琦,”孟玉琳向孟玉琦小声抱怨道:“你看这两人攒足了劲儿,要在今日一次买个够。月表妹进京之后要为祖母服丧,又一直水土不服的病着,从没逛过集市,倒也情有可原。

“怎么咱们的公主表妹,也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她可是姑母的心尖子,宫里什么好东西没有,要做出这副寒碜样。”

孟玉琦笑道:“公主久居深宫,哪里见过这样的市井景象,好奇心自然就重了些。”

旋即又耐心地解释,“听说上次的刺客,有好几个到现在还没抓着呢,她这趟出来,要是不玩个痛快,等回宫之后,若再想出宫,怕是难了。”

孟玉琳闻言,有些担心:“要不咱们还是别逛了,昨日祖母寿宴刚见了血,母亲又被罚佛堂禁足。”

她撩起帷帽的薄纱,转着脑袋四下看了看,目露忧惧道:“昨日逃出府的那个婢女,我听大兄说,在北城兵马司的眼皮子底下被人一剑抹了脖子。这事想想,都觉得有些后怕。”

“怕什么?胆敢陷害我们侯府,死有余辜。”孟玉琦道:“放心吧!京城可是天子脚下,若不安全,伯祖父和伯祖母怎么会放任公主出来闲逛?”

她冲着散在四周的侍卫抬了抬下巴,“不是还有他们嘛。”

望着不远处那些人高马大的侍卫,孟玉琳长舒了一口气,提起的心也放了下来:“幸好你及时提醒了我,有他们在,何须我在这瞎担心?”

“俗话说,急则生乱,阿姐也是太着急的缘故。”孟玉琦说着,抬首望了下天空的太阳,“快午时了,逛了这么久,腿都酸了,前面就是未满楼。

我记得大兄和表兄他们在这里租了一间书画室,咱们也过去歇个脚吧。”

孟玉琳微微颔首,示意两个婆子先去前面酒楼安置,又交待另一位婢女:“快去请那两个又跑到笔墨铺子‘买买买’的有钱人。”

婢女应了声是。

……

未满楼与其说是个酒楼,倒不如说是个集吃住玩乐的大观园。三面环街,唯有南面临着护城河,各色园林十多处,是春天赏百花,夏赏荷、秋赏菊、冬赏梅的好去处!

站在二楼的敞厅,推开东面的窗户,孟维常与身旁的小二说道:“看到了吗?就那两个穿酱色半袖短襦的婆子,你到酒楼前头候着。就说我和朋友在这园内聚会,让她俩把几位主子领到北大门再进园子,我让小厮等着门口去接迎她们。”

“好咧。”小二连忙应下,又殷勤地问道:“酒菜是照往常还是另加一份?”

“这点眼力劲都没有吗?”

站在楼梯拐角的卢加诺,不耐烦地说道:“赶紧的,把酒楼最拿手的小菜摆一桌上来,待会,我那些弟弟妹妹们要是吃高兴了,本公子有赏。”

小二笑得见牙不见眼:“是是是,大公子放心,小的这就去办,保证妥当。”被叫过来时,心里还捏了一把汗,以为出了什么事。

京都四大公子,要属这户部尚书府的大公子年龄最长,脾气最坏。小二心道:“还是陈大公子和孟大公子为人最好,青年才俊,温雅有礼,至于那位……”

他伸长脖子,偷偷瞄了眼里间临窗而坐的裴大公子,迎着阳光,如玉的面容愈发绚烂夺目,这般神仙似的人物,哪是冯姑娘能惦记的,看样子这小姑娘,今日又是白费功夫。

……

周九如摇着折扇,跟着三位表姐,迤迤然的进了未满楼的园子。

一入园,只见佳木葱茏,奇花炳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迎入眼前的就是以庭园建筑为主,利用高耸参天的巨木和错落有致的假山,隔出的一幢幢精致院落。

这些院落,既可临时接待贵客,也可当作客院租住出去。

园子占地面积巨大,要走上一圈,估计得走一个多时辰,丝毫不输她太初宫的后山花园,难怪乱世中,陆元梓得了,也荒废着。

确实是养护不起。

……

“不错,是个聚会的好地方。”

周九如由衷的赞了一句,又合拢折扇,瞥了一眼游廊边摆放的几盆精品牡丹,笑着道:“这么好的东西,就这样放着,也不怕被人折了。”

“哪有人敢折,这园子不是谁都能进来的。”孟玉琳接话,四下打量了一番,向周九如解释道:“园子里的奇花异木品种繁多,如若损坏,都是要照价赔偿的。”

孟玉琦也是四下张望,不住感叹:“怪不得阿兄和表兄他们都喜欢来这里。

瞧这园子曲径通幽,花木林深,如此幽然雅静的场所,约上三五个知己,或品茗对弈,或谈诗论画。即便什么都不做,闲叙一番,也是惬意之极。”

周九如笑了笑,望着在园子里穿梭忙碌的花匠,还有这满园的奇花异木,不由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再幽静雅致也是银子伺弄出来的,附庸风雅不光要有品味,最重要的还得有银子。

……

孟维常等在楼下,一见她们,便笑着迎了上来。

“阿兄,”孟玉琦好奇地问道,“一楼四面敞亮,坐在这里小酌,既可欣赏园中美景,又可临江远眺,为何要到二楼?”

孟维常侧身,向周九如做了个请的手势,边走边说道:“还不是那两个花痴,赖在未满楼半上午了还不肯走。咱们待在二楼,乐得眼不见心不烦。”

第八十一章 聚会

周九如转过头,向左望过去。

一眼就看到了未满楼的二楼包厢,其中有扇窗户,挤着两个满头珠翠的脑袋,正瞪大眼睛,用艳羡的目光看着她们这一行人。

众人依次上了二楼,二楼大厅布置的像一间书房,整排的书橱,里面整齐有序地摆放着书籍。中间有三张檀木书案,案上非常凌乱,一些书稿画作被镇纸压着。

周九如又把视线转向窗边,靠窗的矮榻上还放置着一张小几,几上摆着一盘未下完的棋,显然是没来得及收拾。

右边是房间,大家站在过厅里,由各自的婢女服侍脱了鞋,换上软履,进入右边第一间。

室内铺着色彩艳丽的地毯,东边的两扇窗户,可以看到前面热闹的半条街道,靠南的一排窗户下面就是护城河,风景独好!

不过再美的风景,与眼前一排正在躬身行礼的郎君相比,都会黯然失色。

美人当前,周九如的心也跟着飞扬了起来。

“今日,可有什么讲究?”

她用折扇指着裴清宇与纪斌二人说道:“不但京都四美齐聚,还额外奉送了两枚‘小鲜肉’,难怪,人家小姑娘等在前面酒楼,怎么都不肯离去。”

诸位公子一开始没听明白‘小鲜肉’的意思,不过,稍作思索后,就依字面把意思悟了出来。

互相看了看,表情都有些不自然。

总觉得,被一个小奶娃给调戏了。

……

“都别站着了,快过来坐。”卢加诺率先转身,走到铺了粟色坐垫的弧形地台上。

地台的上面摆放了一张特制的花梨木食案,案上置满了酒菜。

众人见了礼,便男女各据一边,随意舒适地坐了下来。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裴清宇坐在了周九如的正对面,只要周九如一抬眼,便会对上他那双清亮有神的细长双目。

说起今日的聚会。孟维常面上神情颇有些愧然:“昨日祖母寿宴,陈姑娘与纪姑娘在回程的途中惊了马,陈姑娘幸得宁王世子相救,只是受了些惊吓,但纪姑娘却受了极重的伤。

祖母听闻,命我和二叔带上礼物,前去两府探望致歉。我便和陈大郎、纪大郎约好了,今日来未满楼一聚。

来的路上碰到了诺表兄,又一起去书局,在书局里竟然遇到了裴家的两位表兄。既然这么巧,索性就一起过来了。”

“确实是巧了。”周九如笑了笑道。

“无巧不成书嘛。”卢加诺摸了摸鼻子,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

看着排排坐的美人们,周九如心道:管你们成什么书,只要对当前的朝局有利就行。

……

建元帝凭借着北疆的军事力量纵横天下,平定乱世,威名雄震四海!故而,大秦自立朝以来边境安宁,暂无外患之忧。

但内斗,却呈星火燎原之势,令人堪忧!

为了更好的治理这个国家,建元帝采取了一些有利于此时社会环境的大变革。

裴烨一系的门阀党,一心想要光复门阀与皇权共治天下的辉煌,自然是极力反对改革。

新旧两种观念的碰撞,必是针尖对麦芒,但也有中间派,随大流的。

比如,代表清贵之流的陈家,熟读儒家经典,坚守中庸之道。对于天子推进的国政改革,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孟卢两家诗礼传世,又是大世族,对于改革,虽然颇有微词,但因其是外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除了依附皇权,暂时也不敢有别的想法。

唯有纪家,身家性命系天子一身,天子说什么,纪家的大家长纪纲就做什么。

眼前的诸位公子,虽未入仕途,看似不受朝廷党派之争的影响,其实也不然。

政见不同的父辈,自然不喜欢自家孩子与对手的孩子过往从密。

据周九如所知,平日里京中的游玩聚会,卢加诺在的地方,裴氏双骄都会刻意的避开,同样的有裴氏双骄涉足的场合,卢加诺也不会前去碍眼。

今天真是奇怪,居然一同玩耍,一同吃饭。

……

周九如问道:“难不成你们整个上午,都窝在这楼上对弈斗诗、泼墨作画?”

书厅中的画案笔墨散乱,除了几幅作好的菊香图,还录有一叠诗稿,连棋都下了一半,不曾收拾。

对面的陈昱修和裴清宇二人点了点头。

周九如又问:“那谁赢了?”

“当然是本公子赢了。”卢加诺傲然应道。他五官俊美,一双桃花眼如烟笼寒水,看似温和却气势凌人。

据说当初,帝都四美排名时,就因他这身过于冷冽的气质,才被排了第二。

冷美人起身,抖了抖玄色绣银纹的长袍,扯下钱袋子,掏了个银锞子塞给门外过厅捧着酒的小二:“这里不用你伺候,你去前面给本公子盯着,看那两丑八怪什么时候走?”

小二躬身应是,把酒交给候在内室的小厮,匆匆退下。

……

“诺表兄,”孟玉琳有些好奇:“到底是哪家的女郎,让你避之不及?”

卢加诺撩起衣摆,坐了下来,眉头微蹙道:“是刘右都的孙女刘欣与冯佥都的女儿冯圆圆,裴大郎他们逛书局时,正好让这两丑八怪给碰到了。

一路追到这未满楼,大半天了,还赖着不肯走。”

刘欣是裴清宗的表外甥女,卢加诺也不好说的太过。

“那她们……”周九如目露疑惑:“为何不进这园中小楼找你们?”

“她们敢……”刚开口,卢加诺立马止住了话头,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正如父亲所说,天寿公主绝不是外面传言的那般,又疯又傻。

一家子的猴精,怎么会生出傻子来,定是个九尾狐转世,所以这么多年,才藏着掖着不见人。

见他迟疑,周九如莞尔一笑,道:“罢了,还是我自己来猜吧。诺表兄,若我没猜错,未满楼的名字定是你取的,牌匾也出自你手。”

刘冯两家虽是没落的世族,却也是都察院握有实权的人物。特别是刘欣,她母亲萧幂是裴清宗的表姐,有这样的一层亲戚关系,她俩都不敢硬闯陆家的园子。

很显然,未满楼背后有人撑腰。碰巧,这撑腰的人家,又是刘冯两家得罪不起的。

第八十二章 男色

“这就奇了……”

周九如敛笑,盯着卢如诺,语气清淡道:“据我所知,这园子是开国公陆家的,诺表兄什么时候跟陆家有了交情?

我竟从未听人说起过?”

屋里顿时寂然。

孟维常本来就不赞成,卢家表兄为陆家说情。现在倒好,刚开了个头,话题还没引出来,他们的公主表妹,那脸色,就清冷如霜了。

陈昱修眉头蹙得都能夹死蚊子了。

纪斌习武之人,对气场特别敏感,只是他不明白,这好好的说着话,气氛怎么就变了。

靠窗,坐在食案最边缘的裴清宗,看不出什么表情。

唯有裴清宇,只顾着傻笑。他也不知为什么,看到周九如,迎着那碧水般湛蓝的凤眸,心中就会无比的欢喜。

“天寿,你……”卢加诺一巴掌拍在食案上,目露赞许的笑了起来,“你还真是聪慧。”

笑过之后,他也不多扯,直言道:“开国公夫人为人仗义,曾于我母亲有救命之恩。

你也知道这园子,是陆元梓当年驻守建邺城所得,位置特殊,又直通淮河。

开国公府底子薄,这园子面积又大,打理起来极耗钱财,根本养不起。他没别的进项,却又要养那么多人,自然是舍不得卖。

母亲得知开国公夫人祖辈都是做大厨的,便给她支了个主意。

东面临着集市,适合开酒楼,西边过去就是码头,适合做客栈,北边是个死角,沿着围墙盖几排房舍,可以给这里面的管事和伙计住。”

“这么大的园子,不能浪费。”卢加诺比划了一下,“利用假山堆砌环绕,在朝南树木掩映的地方盖几栋小院,既可以接待贵客,也可以临时租借给京中官宦人家办个赏花宴会什么的。”

周九如专注地听着,面上没有一丝震惊。见他不再往下说了,便问道:“说完了。”

卢加诺微微颔首。

“你其实……不用这么事无巨细地说给我听。把一个快要荒芜的园子,变成吃住游玩的大观园。”周九如笑意舒展,看着他道:“我很欣赏大表舅母的经济头脑。”

卢加诺闻言怔了下,心里的小人撇嘴道:那你刚才寒着脸干嘛?不过,顺着话头,他又补充了几句:“开国公夫人未必没有想到这些,因为陆家底子薄,她想的再多,没有银子也是枉然。”

“此事,我也知道一点。”陈昱修霍然出声:“当初,姑母为了筹银子,还向我母亲借过。”

卢加诺嗯了一声,又道:“酒楼赚了钱,开国公夫人不但还了银子,还要白送一半干股给我母亲。有感于她的盛情难却。

母亲就用借她的银子,当作入股未满楼的份子钱,占了四成红利。”

……

裴清宗的手指在食案上来回敲击,对着满桌子的食物聊天,也只有这些人了。

孟维常心思细腻,极会察言观色,见裴家大表兄面露不耐之色,心下顿时了然。

连忙拿起酒壶,起身先给周九如和卢文月斟上,再给自家两位妹子也倒满,然后招呼道:“来来来,都别光顾着聊天,快尝尝这梅子酒。”

孟玉琳依言端起酒杯,浅尝了一口,弯眉笑道:“真好喝,不愧是未满楼的窖藏。”

正准备招呼周九如,转眼看见靠窗而坐的裴清宗,视线便粘在他身上,再也移不开,不算白晰的脸上,立即飞染了几分绯色。

见状,孟维常假意咳嗽了几声提醒她。

孟玉琳一惊,醒过神来,羞涩的头都快低到桌子底下去了。

周九如笑盈盈的打量着对面的六位美男,五位像她一样,头发束于头顶,用玉带缚之。

唯有裴清宗,白衣广袖,墨发散于背,随意用了根白玉簪别着。

此刻,秋阳穿窗,阳光澄透了他白玉般的脸颊。有风拂过落花的窗台,卷起他耳边散落的几缕碎发。

这样望过去,宛如一幅素简到极致的画,清远静美!

……

“原以为,这世间唯爱与美食不可辜负!”周九如摇头轻叹:“没想到,男色……也撩人啊!”

“噗——”陈昱修失笑,刚喝到嘴里的酒差点喷了出来,他连忙侧身咽了下去,以袖遮面咳了好几声,清嗓子。

看上去还带着奶香的少年,哦不,药香的少女。望着端坐眼前的几位大龄美男,用软糯的声音,一本正经地说道:男色,也撩人啊!

这情景,越想越觉得有趣。

偏裴清宇傻愣怔,自周九如进来,他目光就跟着她转,像是周遭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裴清宗瞥了眼自家弟弟,旋即转向周九如,勾唇一笑,道:“公主真这么觉得?”

“裴大郎若不信,可以自己照镜子。”周九如语气真诚:“照一照,就知道……你到底有多美。”

卢加诺再一次拍桌大笑。

……

食物的香味直冲脑门,孟玉琦是个吃货,她觉得再这样笑下去,便要错过品尝美食的最佳时机了。

“公主,你快尝尝这盘红烧乳鸽,这可是未满楼的招牌菜之一。”她用公筷帮周九如夹了半只乳鸽放在餐碟里。

“谢谢阿琦表姐!”周九如不太沾荤腥,有感于她的盛情难却,尝了尝,没想到味道出奇的好。

众人终于又被拉回到吃吃喝喝的正题上,一时之间,只闻杯碟碗盏轻碰之声。

“未满楼的生意火爆,除了这个园子在京中是独一无二的,主要还是他家的厨子,天南海北的风味都会做,自酿的酒水也别具一格。”

卢加诺遵循饭吃七分饱,差不多了,便放下了筷子,接着向周九如灌输未满楼的好。

一开始,周九如真当他是在介绍未满楼。后来,听他说到开国公夫妇为人如何讲信义,如何有慈悲之心。

便放下筷子,掩唇笑了起来。

狐狸尾巴终于藏不住了。

“诺表兄,你有什么话,直说就好。”周九如放下筷子,道:“我这人懒,不喜欢猜谜。”

裴清宇忙劝她先别放筷子,再尝一尝,这刚送上来的蜜汁排骨。

卢加诺气得直瞪眼,冷哼了一声,心道:这小子,真是过分,竟然比他这个正牌表兄还殷勤。

第八十三章 侠义

难道……裴家错失了太子妃之位,又想着尚主吗?

卢加诺把玩着手里的酒杯,斜睨着裴清宗,深邃的眸子露出几分探究。

弟弟如此殷勤,做兄长的居然视而不见,没半点阻止或不满的神情。

孟卢两家一向亲密,昨日疯马事件的内幕,他也是知情人之一。

裴二姑娘心怀怨愤,给备选太子妃的陈姑娘下药,目的就是想让陈姑娘参加不了大选。

这种我不好过,你也别想过好的自私行为,实在是有失世家之女的风范。

见卢加诺一直盯着自己,裴清宗淡然问道:“莫非,今日的酒,不合你卢大公子的胃口?”

“怎么会?这可是未满楼的窖藏。”卢加诺边说边拿起面前的酒壶,斟了满满一杯,然后向裴清宗举杯,笑道:“这梅子酒……甜中带酸,我是担心裴大公子你喝不惯。”

“的确喝不惯。”裴清宗说道。

见对方一脸被噎住的表情,不禁有些好笑,“我自幼在西北长大,偏爱烈酒,不过……”他也端起酒杯,冲卢加诺举了举,“听闻……鲁地的兰陵酒也不错。”

听锣听声,听话听音。裴清宗言语里既有交好之意,卢加诺也不是忸怩之人。

思忖片刻,从容言道:“改日,我下帖子请你过府,咱们一醉方休。”

裴清宗颔首一笑:“如此,守真定当不负兰陵酒香!”

守真是督国公为他取的字。

一直闷头狠吃的纪斌,在他们说话时,便停下了筷子。

抬脸,憨实的左看看,右看看,还是感觉摸不着头绪。

这两位大郎君,上午一见面,就琴棋书画比了个遍。

期间说话也夹枪带棒,连他这个粗人都能感觉出来,他俩笔锋下的火花四溅,棋盘上的生死对决。

这才过去多大一会儿,怎么三言两语的又和好了,还相邀一起喝酒呢。

不止纪斌如此,周九如也觉得奇怪。

这两位打言语官司的大公子,出身世家,同为帝都四美,两人的父亲又都是各掌一部的尚书。按道理说,原本应属同一个交际圈子。

但不知为何,两人却从未有过交际。

今天倒是奇了,不但不避,还聚一起弈棋斗诗,吃饱喝足后,又相约下一次拼酒。

裴大郎到底想干什么?

……

园子里的几声鸟鸣,划破了这一室的宁静。

周九如蹙眉望向窗外,阳光依旧灼热,她肯定今天的太阳不是打西边升起的,运行轨道也绝对正确。

“公主,可是这菜色不合你胃口?”见她一脸认真思索的表情,裴清宇不由问道:“要不要再添些其它的菜品?”

“哦,不用。”周九如连忙摆手,“这菜很好吃,很合胃口。”

今天的虾干竹荪汤、红烧乳鸽、蜜汁排骨、什锦豆腐脑、卤鹅掌、鸭掌与鸡翅、鸡爪各种下酒卤菜,不晓得是不是味觉恢复的缘故,吃在嘴里,就是比宫里御厨做的还要好吃。

更不用说其它的招牌菜了。

什么盐水鸭、鸭血粉丝、牛肉汤、蟹黄烧卖,一想到这些吃的,周九如就想把未满楼的厨师打包带回宫里。

卢加诺眼波微动,似是看穿了周九如的这点小心思。

体贴的给她夹了一个蟹黄烧卖,温和一笑,谆谆诱之:“未满楼的大厨都是开国公夫人一手带出来的。往后,你想吃什么,只要言一声,她求之不得。”

周九如凤眸微眯,沉吟片刻,终于接了他的话,道:“妻贤夫祸少,没想到这陆国公竟是个有福之人。”

卢加诺闻言,一双桃花眼笑得弯起,朝周九如抬手一礼,道:“多谢表妹了。”

千年端了茶水过来,周九如就着漱好了口,又若有所思地瞥了瞥卢加诺,心底滑过一丝狐疑。

“诺表兄。”她问道:“你为陆国公说情,仅仅是因为大表舅母与开国公夫人之间的情谊吗?”

“也不全是。”

卢加诺应完起身,走到窗户旁,推开其中一扇。

阳光照射在他的头顶,精致冷冽的五官被镀上了一层光晕,整个人的气质,瞬时便温润了起来。

“天寿,你过来。”他招手,神色颇为郑重。

周九如依言行至窗前,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花园里正在忙忙碌碌的花匠。

一个独眼的老翁,推着装满了一盆盆菊花的手推车,来到一艘正在用各色菊花拼成的花船前。

这么早盛开得菊花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但胜在造型新奇。

独眼老翁刚停下,立刻又有两个上了年纪的花匠,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从手推车上搬下一盆又一盆的菊花,然后继续摆置着花船。

“这园中的杂役伙计,大部分都是在乱世里,跟随陆国公的军中将士以及他们的家属后代。”

卢加诺缓缓说着,言语里带着钦佩,“这里面有很多人在战场上落了残疾,生活困苦,全靠开国公府多年的照拂,他们才能活下来,过上现在国泰民安的好日子。”

“诺表兄,我明白你的意思。”周九如冲他笑了笑,道:“其实我心里也清楚,西山行宫遇袭的那天,就算西山卫没有封山,照常下山巡逻,该发生的事还是会发生,他们根本阻止不了。

有心算无心,本就防不胜防。”

说到此,她也停了下来,似在回忆那天的情景,半晌又道:“刺客在西山卫的眼皮子底下炸了马坳村石桥,陆元梓身为西山卫指挥使,确实有失职之责。

若此人,真如你所说品行可佳,我可以向父皇救情赦免他,但不是现在。”

卢加诺点点头,肃然道:“我让你看这些,就是想告诉你,陆国公是个武人,一身侠义,却不精通官场上的人情世故,故而容易被人利用。

但他骁勇善战,素有统军之才,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人,要是一直闲着,绝非社稷之福。公主殿下可否……”

“求你了卢大公子,你就别再碎碎念了。”周九如拦住他的话,满是哀怨地看着他,“再说下去,我耳朵都要起茧了。”

众人闻言,一阵大笑!

第八十四章 游玩

出了屋,千年千月服侍周九如在过厅戴好帷帽,穿好鞋子。刚转身,便见陈昱修和纪斌站在楼梯旁,肃容以待。

见她们过来,一起施礼道:“多谢公主殿下和两位姑娘,对妹妹的救助之恩。”

周九如微微欠了欠身,还礼道:“怎敢受两位公子如此大礼?若是两位公子的妹妹有个什么好歹,岂不又要怪责她们使了下作手段?”

说罢,拿出折扇‘哗’的一声甩开,扬长而去。

陈昱修与纪斌闻言,一阵愕然。

怔了良久,陈昱修道:“表弟,我今天没说什么话,得罪这个‘人参娃娃’吧?”

西山相遇之后,他给这位全身上下都被药香裹浮的公主,取了个绰号‘人参娃娃’。

纪斌认真想了想,摇头。

卢加诺拢身过来,拍了拍陈昱修的肩膀:“行了,别在这瞎琢磨了,小孩子家家的就是喜欢闹个脾气,下去吧。”

说着,便往楼下走去,刚走两步又转身停下,呵呵笑道:“表弟,你这‘人参娃娃’的绰号……起得好啊!”

陈昱修赶紧跑上前捂住他的嘴,瞪眼道:“诺表兄,你瞎嚷嚷什么呢?幸好,公主一阵风似的下楼逛园子去了,不然,我得多难堪啊。”

堂堂郎君背后给人家小姑娘起绰号,有失君子风度。

跟着他们身后的孟维常,低声对旁边长身玉立的裴清宗道:“大表兄,看样子,公主很在意昨日阿璇表妹掌掴她医女,说的那番话。”

裴清宗好看的眉眼浮起一抹苦涩,叹道:“阿璇也是该受些教训了。”话落甩着袍袖,慢悠悠的下了楼。

小二远远的瞧见他们一行人下来,连忙小跑了过去。

凑到卢加诺跟前道:“公子爷,那两位姑娘非但没走,还叫来侍卫守在了园子的另外两道出口。”

卢加诺听罢,冲着身后的裴清宗促狭一笑,捏着嗓子,道:“男色……也撩人啊。”

裴清宗不客气地回道:“彼此,彼此。”竟不朝园子的出口走,背着手直接往护城河方向行去。

……

周九如下楼后,就近转了转。

经过一处庭院,看到被芦帘遮护的月季,便慢下了脚步,正想好好欣赏一番,却被里面传出的喧闹扰了兴致。

“堂堂天子岳母,竟然私用禁药,这可是公然违反律法。天子既然提倡依法治国,为何从昨日到现在,不见下旨意斥责?”

一帮十五六岁的书生,正在这喝茶,顺带高谈阔论,指点江山。

这话题一经提起,便有人不断附和。

“是啊。”一人接话道:“大秦的律法,莫不是只针对普通百姓?皇亲国戚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又一人立刻道:“定是孟家不想陈姑娘当选太子妃,才给马下药的,这心肠也太歹毒了。文国公身为天下文人之表率,竟然纵妻私用禁药,实在是……”

“孟家女郎并没有报名参选,陈姑娘当不当太子妃与孟家有何干系?

与文国公夫人又有何干系?”

有人出声打断了此人的话,指责他道:“身为读书人,怎么可以随意搬弄口舌,混淆视听?”

“孟家没女郎参选,他们的姻亲裴家有啊,裴家二姑娘可是承恩侯夫人的侄孙女。”

争执声不断传来,里面的人也明显分成了两派。

“陈姑娘能够成为备选太子妃,还是文国公夫妇推荐的,礼部那可是有文书记录在卷的。”

“……就算是这样,私用禁药也是违律。”

“宫里的脉案是绝对保密的,你从何处听说文国公夫人用了禁药?

换句话说,就算是文国公夫人用了禁药,也不代表马肚子里的神仙草就是她的。你以为这药是路边的野花,随便可以采摘。”

“那你怎么解释那马肚子里的神仙草?”

“昨日承恩侯府宾客如云,不排除有人栽赃陷害?”

“……”

见周九如一行人停下,不再转悠,孟维常好奇,便也跟了过来。

听了几句,淡然而笑道:“天寿,你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这些都是应天书院就读的学子,年轻气盛,经不住有心人挑拨。”

周九如白了他一眼:“别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你与他们可相差不了几岁。”

说罢,抚了抚帷帽的薄纱,看着孟维常,沉声道:“今日回去,烦请表兄跟二舅舅言一声,叫他这个五经博士没事多去应天书院转转。

告诉他,这些容易受煽动,不明事非的孩子,定要好好的教导,给他们树立起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

免得以后走歪路。”

孟难常听罢,暗自腹诽:刚才是谁说他老气横秋,自己不也是这般

“天寿,何谓人生观、价值观?”

周九如回头,瞧见卢加诺就站在他们不远处的树下,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就用一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搪塞了过去。

卢加诺笑了笑,也没再追问。转身背着手,边走边道:“快跟上来,陆路不通,咱们走水路。”

周九如赶紧与乐水耳语:“从集市买东西开始,就有老鼠在暗处跟着我们,你找机会跟天真天行说一声。”

“是。”乐水小声应道。

……

初秋的阳光极好,带着明亮与干爽,毫无遮拦的倾泻下来,落在河中央鎏金溢彩的画舫上,惊艳得令人眩目!

河两旁的民居,沿河而建,统一的粉墙黛瓦,马头山墙,灰白色的墙脚线;偶有新建楼房,则飞檐翘角,格扇花窗,与潺潺的河水相依相伴,相映成趣。

周九如神色慵懒的靠在画舫栏杆上,静静地欣赏着这江南水乡特有的景致。

“天寿,”孟玉琦喊她:“外面太阳那么大,快进来喝茶。”大家熟悉之后,很自然的都随着卢家表兄,称她的封号了。

周九如笑着进了里舱,拉着孟玉琦的手,道:“琦姐姐,咱们去船头玩吧,凭栏临风,肯定别有一番滋味。”

“不去不去,阳光那么烈,晒黑了怎么办?”孟玉琦摇头说道。

孟氏姐妹的肌肤,肤色偏红,太阳一晒就会更红,所以最怕晒太阳。

第八十五章 箭手

卢加诺垂头浅啜了一口茶,闭上眼睛往软榻上一靠,惬意地叹了叹,道:“天寿,听老哥一句劝,此时凭栏临风,不如静坐内舱品茗赏景。”

话落抬眼,朝裴清宗一笑,“若能听裴大郎奏弹一曲,涤去这秋阳的骄躁,更是赛比神仙啊!”

“这个提议不错。”孟维常赞道:“品香茗,听雅乐,确实惬意至极!”

周九如微微一笑,接过话道:“就是不知裴大公子能否屈尊降贵,让吾等一饱耳福?”只是话落,她脸色倏然一变,澄蓝的凤眸,随着船窗拂动的纱帘转了转。

裴清宗勾起唇角笑了笑,还没应答出声,坐在他身旁的裴清宇却等不急了。

“阿兄,”他道:“我去给你拿琴。”刚站起来,周九如身形一闪,把他推离了靠近窗口的位置。

众人正觉得奇怪,待要询问,便听到嗖的一声脆响,有利箭穿窗而入,直逼周九如的脑袋。

守护在一旁的乐水飞扑向前,挥剑砍在箭镞上,崩出一道耀眼的火花。

周九如向后一仰,手撑着地面,身子弯曲得像一座拱桥,箭支越过她,瞬息穿透侍立在裴清宗身旁,那个捧着茶盘的小厮。

……

死亡,来得如此突然!

千年千月也随之气势一变,拔出随身的软剑与乐水一起,挡在了周九如的前面。

片刻过后,舱内响起了惊恐的尖叫声。

孟氏姐妹与卢文月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阵仗,除了尖叫,不知道还要做些什么。

几位公子倒还稳得住。

裴清宗面色凝重地盯着小厮脖子上的那支箭,内心翻腾如江水,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京畿重地,朗朗乾坤之下,竟然会有刺客?

大秦尚武,他们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平时也练武强身,跑马射箭。

但刚才,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箭之威,他们被杀气震慑的连话都说不出,那一刻,甚至连呼吸都停止了。

裴清宇拉着纪斌,冲到周九如身边,安慰道:“公主别怕,纪大郎自小习武,内外兼修,有他在,准没事。”

纪斌收拾好脸上的慌乱,点了点头,勉强说道:“你们先待着别动,我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说罢,弓着身子,快步移到舱门,刚准备出去,一阵乱箭射来,上面还带着火球。

他连忙合上舱门,喊道:“快关窗,他们要烧船。”

众人手忙脚乱的关窗,不过还是慢了一步,有沾了火油的箭飞了进来,纪斌麻溜地提起烹茶还剩的半桶山泉水泼了过去。

见状,周九如问道:“你们当中谁会浮水?”卢加诺伸出食指点着自己的鼻子,应道,“我会。”

其他人都摇了摇头。

“既然这样,大家都不要待在这上面了,我让千年和千月护着你们跟三位表姐都去底舱躲避。那里是厨房,底下又有船工在,定能护你们周全。”

说着,拔出防身的匕首,与乐水道,“走,咱们出去瞧瞧,看看这帮煞风景的耗子,战斗力怎么样。”

小小年纪,竟然这般沉得住气,众人颇感吃惊。

“公主。”纪斌上前拦住她,“让我跟你一起去吧,我已臻入武道六阶,虽不会浮水,但武技不差。”

危险当前,公主身旁的医女不过四阶的武道修为,也丝毫未见慌乱,他打心眼里佩服。

周九如摇头:“刺客明显是冲着我来的,我跟乐水准备在水里解决他们,你不会浮水,根本帮不上忙,跟着我,反而会有所拖累。”

“天寿,你得跟我们一起去底舱。”孟维常说罢,蹲着身子将耳朵紧贴在旁边的窗口处,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这才很小心的把窗户推开一条缝,看了看外面,旋即说道:“画舫一旦烧起来,巡检司就会看见,我们可以在底舱等着他们过来救援。”

“是啊公主。”陈昱修也表示赞同,“光天化日之下,画舫一旦起火,岸上住的人家立马就能看见,只要我们藏的好,很快就可以得救。”

外面,利箭划破空气的“咻咻”声,犹如疾风,掠过众人耳边,震得人心惊胆战。

“公主,你就听他们的赶快去躲一躲吧。”裴清宇急得团团转,指着乐水和千年千月三人,说道:“你们也不劝劝公主,就由着她胡闹吗?”

“因为她们知道本公主从不胡闹。”

周九如毫无惧色,澄澈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道:“我为什么要躲?”

年纪虽小,气势却凌厉,“我这就出去,把那些背后搞偷袭的耗子大卸八块,然后扔进这淮河里喂鱼。”

“天寿,你得跟我们一起下去。”卢加诺也恢复了他往昔冷峻的样子,神色阴沉道:“你也不想想,你要是出了事,我们几个怎么跟圣上和皇后娘娘交待。”

被一群没啥战斗力的公子哥们百般阻挠,周九如忍不住怒气上涌。

“诺表兄,你脑子坏掉了,外面那些刺客明显是冲着我来的,我若是跟着你们去底舱,刺客就会在巡检司到来之前,毁掉整座画舫。

除了你,他们都不会浮水,你是想让他们活活淹死?”

“这……”卢加诺羞愧的无言以对。

倒也不再勉强。转首吩咐跟上船的侯府侍卫,让他们护着孟氏姐妹与卢文月先去底舱躲避。

刚说罢,又有几支沾了火油的箭支飞了进来。

侯府的几个侍卫,立刻挡在了孟氏姐妹与卢文月面前,将袭来的箭矢尽数打落。

窗子上的挂帘一下子燃烧了起来,舱内顿时浓烟滚滚,几位公子脱了外袍扑火,因舱内没水,不一会儿,袍子都被烧焦了。

这时,船身不停地摇晃,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周九如心里清楚,定是画舫受到了撞击。

果然,从底舱匆忙跑上来两个船工,着急地向裴清宗禀告:“大公子,有六艘小船包围了我们的画舫,专找船身最薄弱的地方撞击,看样子是遇到了行家。”

其中一位还将视线转向众人,施礼道:“诸位公子爷,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大家快想想办法吧?”

第八十六章 刺客

乐水道:“不能再等了,我出去拖住他们的进攻,你们快去底舱。”说罢拉开舱门,便冲了出去。

一片嘈杂中,侍卫们护着孟氏姐妹和卢文月到了舷梯旁。卢文月担心周九如,转身顿了顿,便有几支利箭从右边向她飞射了过来。

纪斌护着陈昱修紧跟其后,一看这情形,他连忙冲上前,挥舞手中的剑,一道橙色的剑光震荡而出,把卢文月身旁的箭支一扫而光。

见她还傻站着,便有些不耐烦地道:“吓傻了?还不赶紧地下去。”

卢文月没好气地回道:“关你什么事?”船身不停地摇晃,她的双腿根本不听自己使唤,只有紧拉舷梯才可以勉强站稳。

“你……”纪斌气得跺脚,“真是不识好人心。”陈昱修给他递了个眼色,表兄弟两个不由分说的架着卢文月到了底舱。

刚一站稳,陈昱修便松了手,忙不迭地跑开。

卢文月名义上是他的小姨妹,尽管他一点都不想娶表妹为妻,但婚事早就定下了,又不能取消。

他的姑母跟她母亲又是两妯娌,他不好一直架着她的胳膊。

这厢,卢文月一把甩开纪斌,生气地道:“粗俗。”

“刚才若不是我粗俗,你早就被射成刺猬了。”纪斌语带讽刺地回道。

“要你管……”卢文月跺脚。

见他俩吵个没完,孟玉琦不好说纪斌,便提醒卢文月:“三娘,我们在上面多停留一刻,天寿便多一分的危险。”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人家纪公子怕你拖累公主,才救了你的命,你就别在这斤斤计较了。

听明白了孟玉琦所言,卢文月的脸瞬间红得像是能滴下血来。

……

“你们快下去,都别跟着我。”头顶上传来周九如的叱责声。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又有几个侍卫护着孟维常下来了。

孟玉琳朝他身后看了看,连忙问道:“阿兄,裴家两位表兄呢?”

孟维常脸色煞白,抬手指了指上面。

周九如冲上甲板,看向不远处的岸边,双手结印,用灵气调动河水,凝成一面灰色的水墙,刺客射出的火油箭,全被挡在了水墙外面。

这些刺客,她还真没放在眼里。

唯独刚才岸上射过来的那一箭,才是真正的夺命追魂箭!

若不是自己有先天灵力护体,对危险有着敏锐的感知,现在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裴氏兄弟和卢加诺也跟到了甲板上,千年千月没办法,只得寸步不离的守在三位公子身边。小船上的刺客,看到他们出现后,更是加快了拉弓的速度,利剑如雨,一波又一波袭来。

乐水挥剑如虹,凛冽的剑意纵横荡漾,光华笼罩众人身前,把飞射过来的利箭挡在了一丈开外。

三位公子不由看傻了眼,他们早该想到,天寿公主的贴身侍卫,怎么可能会是普通的武者,怪不得不愿去底舱躲避。

倒是他们这样跟出来,非但不能护她,反而真的成了她的累赘。

周九如交待千年千月:“我和乐水把刺客引到水里解决,你俩趁这个空档赶紧的把这三位公子带走,别让他们在这里碍事。”

“公主不可。”裴清宇焦急地喊道:“这太危险了。”

真是好笑!

父亲要杀她,儿子却担心她,裴家到底是怎么教养孩子的?

“你是觉得堂堂郎君,躲在几个小娘子的身后,有失君子之风?还是…”

周九如的声音软糯清透,却又带着些许的嘲弄:“还是真的担心……我死了,父皇便有理由,抄你裴家满门?”

乐水出剑的速度越来越慢,剑意也越来越弱,眼看快要顶不住了。

周九如神色语气越发不耐烦:“你们不走是吧?好,本公主成全你们!待会要是被箭矢射成了筛子,到了地府,可别抱怨本公主见死不救。”

裴清宇闻言,脸色瞬间煞白,他没想到自己被嫌弃成这样。

看二弟这大受打击的模样,裴清宗的表情也极为复杂,他原本不放心二弟才追了上来。皇室对他们裴家的防备敌视,京中世家皆知。

二弟这满腔的热忱,怕是要付诸流水了。

“阿宇,跟我下去。”他低声劝道:“这些人根本不是她侍卫的对手,你又帮不上忙,何必留在这添乱?”

裴清宗看得分明,除了最初岸上射过来的那一箭,现在这些弓箭手对她没有什么威胁。

又一声不同于寻常的箭鸣声响起。

周九如催动灵力,一股玄妙的气息从她身上逸出。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停止,甲板上的人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浑身僵硬,再不能动弹半分。

而她面前的江水翻滚,犹如呼啸的巨龙,以排山倒海之势直奔对岸。

射出第二支箭的那位修士,脑袋突然嗡的一声,便是一阵巨痛。那支离弦的箭,竟偏离了原本的目标,鬼使神差般直奔裴氏兄弟所站的方位。

也不知射中了哪个,甲板上顿时人仰马翻!

……

他天生鹰目,最擅使用弓箭,隐匿暗处伏击目标。

自进入昆仑宗成为真正的修士,他都是一箭定人生死。

至今他做掉的目标,还没哪个够资格让他连出三箭。对于以杀人为生的他而言,做掉目标,完成任务本就是他的终极使命!

兴许,半辈子不曾出过的第三箭,今日便能一展所长。

他扬手摸向背后的箭囊,还未抽出箭支,便感觉背脊一寒,遂顺势一滚避开了去。

甫一抬头,还没看清人,又有利刃化作一道耀眼的闪电划过他的脖颈,带出一抹妖艳的红。

好快的刀,都没来得及感觉到疼痛,两位神情淡漠的黑衣女子,便永远清晰地定格在了他的瞳仁里。

……

周九如向千年千月抛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快把裴大公子带到底舱救治。”

吩咐完,便和乐水冲上了画舫最顶层,俯视着小船上的一众黑衣人,挑衅地用手在脖颈处比划了一个向下的手势,旋即跳入水中。

上辈子就是死在水里,继母派人把她按在疗养院的荷花池里活活溺死。

她再憋屈,也报不了仇。

今世不同,谁要是不怕死,敢要她的命,她就来一个杀一个。

第八十七章 来了

她五行属水,天生的水灵体,在水里,她才是王!

乐水向她打了个手势,提醒道:“公主,他们过来了。”

十多个黑衣人,拿着长刀快速向她们这边包抄过来,以周九如的感知,不用看也知道,这些刺客的武力值,都在六阶与七阶之间,对她造不成什么威胁。

但乐水的修为却与他们差不多,引以为傲的剑术,受水中压力的影响,有所限制,应付起来就会相当吃力。

还是先下手为强吧。

她冲乐水打了个手势,主动迎了上去。身形如鱼一般快速穿梭,靠近她的人,没等反应过来,脖子上便多了一个窟窿,不停地往外溢血。

水纹波动,鲜血在水中逐渐的晕染开来。

午后的阳光,依旧炽热透明。

周九如的身形在水里一晃,犹如飞鸟展翅,迅速地离开了那个地方。

她可不想待在这片铺天盖地的红里,很容易让她想起奈河桥下,腥风扑面,咆哮不停的三途河水。

后面有个刺客对她穷追不舍,快要靠近的时候,周九如回旋一跃至那人头顶,并顺势用匕首朝那人脖子上一抹,血便从他的脖颈涌了出来。

瞬间,又一块碧澈的水域被血色吞噬。

周九如甩了甩粘在脸上的发丝,轻盈有规律的摆动双腿,整个人立刻向水面浮了上去。

没等浮出水,她突然感到心头不安,又猛的往水下一沉,同时头皮一麻,飘浮在水面还没来得及下沉的头发竟被削断了一截。

真阴毒,宗师修为的人竟还躲在暗处偷袭,太令人不耻了。

周九如顿时大怒,挥舞手中的匕首,运行灵力御水,周围的水流顿时幻化为利剑冰刃,向那刺客迎面劈过去。

果然不是等闲之辈,在她灵力的封锁下,竟还能借着水中的浮力,后退闪躲数步之后,骤然反扑。

利剑冰刃堪堪落入他眼前五尺之地,又汇入水流,无影无踪。

没等他高兴,嗡的一声,他便感觉脑中一片空白,一种无形的精神力量,紧紧地锁定了他,他想逃离,可身体却不听使唤。

这是先天灵力的气场。

他心中暗惊,以为随手便可解决掉的猎物,不曾想,却是个修行者。小小年纪不但入了道境,还是个深藏不露的天能者。

拥有天能的人,受上天眷顾,很轻易就能感应到这天地间的自然力量,修为到了一定的境界,更可融合这些力量为己所用。

不行,他不能死在这,他得出去告诉吴师兄。

他拼命运行真气,双手不停地划拉挣扎,身体却纹丝不动。

通常,他们把任务目标称作为猎物,但现在好像调转了过来,自己才是那只猎物。

周九如正准备过去,给他致命一击,让他好好领略一下颈动脉被割断的感觉。

没等靠近,只见寒光一闪,滋的一声,有剑尖从他后背穿透至前胸。他那双黑沉的眸子,逐渐失去了焦距,如死鱼一般瞪着。

乐水从他身后游了过来。

……

周九如抚着短了半截的头发,不免有些后怕。

浮云大师曾叮嘱过她,先天灵力是她身体的本源之气,在没有完全练成五行养元诀之前,不能过度耗损。

若是耗损太过,轻则,脑疾发作,神智混乱,依如儿时那般疯颠;重则,会影响她的寿数。

上辈子死于花信年华,这一世,她可是很惜命的。

故而在水中,杀了一部分刺客后,她便没有再继续催动灵力,这才让这个宗师钻了空子,差点丢了小命。

“公主,你没事吧。”乐水游过来比划了个手势问道。

周围的水波震动,周九如心中一紧,连忙拖着乐水快速沉入水底,瞬间不见了踪影。

围过来的六个黑衣人,全都傻了眼,这速度,也太快了吧。

其中一个向同伴挥了挥手,三名七阶武师拿刀往水底潜了下去,很快就看到了那对主仆的身影。

三人互相打了个眼色,挥刀,呈品字形冲了过去。

乐水有些缺氧,呼吸急促,周九如拿过她的剑,剑如疾风劲浪,剑光所到之处,舞起片片红纱,眨眼间,三人便魂飞魄散。

她携着乐水直冲水面,让乐水呼吸换气。

乐水不像她,只要运行五行养元诀中的控水诀,便可在水底畅游无阻!

仅余的三个人一见情形不对,立刻上了一艘小船准备逃离。他们总共来了二十个人,大部分都是六到七阶的武道高手,其中一位还是宗师,这阵容放眼天下,也可傲视。

没想到,不过两盏茶的时间,就只剩下他们三个了,这笔买卖,简直亏到姥姥家去了。

周九如给乐水递了一个眼色,乐水了然,提气扬剑追了上去。

解决完他们,乐水把尸体踢入了水中。旋即转身,正准备划拉小船过来接迎周九如。

只见一叶扁舟,恍若一道绚丽的极光,划破这午后广漠无限的水面,向着主子直冲过去。

扁舟上面站着一个身背木剑的人,乐水被那气势震慑的全身战栗,不由大声惊呼:“公主,小心!”

扁舟却骤然停止,一位五官精致到无法言喻的少年,像天神一样屹立在小舟前端。

阳光下,他一袭浅蓝销金云纹长袍仿若裹了层金光,耀眼夺目。浓密修长的双眉微微蹙着,长而卷曲的睫羽下,一双华彩流溢的琥珀深目,正静静地凝视着水中的周九如。

“好看吗?”他挑眉问道。

话落,唇如花瓣绽放,露出一排细白的牙齿。

忍着炫目的阳光,周九如把他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放过。

细看了两遍后,旋即松了口气,道:“你谁呀?吓死本宝宝了,长得这么丑,还敢出来吓人。”

“小疯子,你再说一个丑字试试?”来人弯腰,龇着牙,“难不成,你……想一直泡在水里?”

任谁都能听出他话中的威胁之意。

周九如笑了一下,无视他的威胁,伸出双臂,声音软糯地说道:“卫二,快抱我起来,再泡下去,身上都要泡出褶子了。”

语音袅袅,似有无限委屈。

第八十八章 无猜

“哦,”卫斯理闻言一愣,双手往水里一捞,就把周九如给提溜了起来,迎着阳光,高高的举起,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

那浓艳立体的五官,立刻如花般绽放在周九如澄蓝的凤眸里。

“小疯子,听说你的病好了。”

他蹙着好看的眉头,神色极是认真地问道:“那往后,是不是再也不能叫你小疯子或是小瘸子了?”

乐水跟在周九如身边不过五年,却也了解自家主子的性情,主子对人有很深的戒备心理,越是礼貌越是疏远。

现在被一个美艳的公子举高高,脸上不仅没有半点不满,还亲昵地叫他卫二。

乐水大概知道这位是谁了。

就是她,虽没见过,却一直久闻大名的燕北王次子——卫斯年。

周九如扬手,毫不客气的一巴掌糊在卫斯年的脸上:“死卫二,你才瘸,你全家都瘸。”

卫斯年痛的龇牙咧嘴,仍一本正经地应道:“我家没人瘸啊,就连我那病怏怏的兄长,自从被莫神医治好了寒症,走路都步步生风,稳健有力。”

他的声音与他美艳的容貌一点都不搭,声线暗沉,仿佛含着塞外猎猎的风沙。

周九如翻着白眼道:“你兄长心瘸。”

卫斯年神色颇为苦恼:“心怎么会瘸?你是不是又在说疯话了?”

此言一出,不但乐水怔住了,就连巡检司大船上被救起的一众人等,也都是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俩,表情仿佛遭了雷劈。

这位容貌昳丽的少年公子,言行举止好生怪异,不会是打哪冒出来的水妖吧?

“你才说疯话。”周九如抬手又一巴掌糊在他脸上,“五年多不见,你还是没学会说话,你师傅到底是怎么教你的?”

又泄愤似的揪扯他的脸,嗔怪道:“一见面,尽说些诛心之语。你说你,一个郎君,干吗长得比我这个女郎还要好看?

真是讨厌。”

卫斯年也不生气,闻言立刻放了她下来,小声地嘀咕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长得好看又不是我的罪过。还有啊,小疯子,我师傅跟我说过,打人别打脸,揭人莫揭短。”

“你刚才尽往我脸上招呼。”他语气颇为委屈。

周九如睨着他,嗤道:“没看出,你还知晓揭人莫揭短。刚才是谁张嘴闭嘴,不是小疯子就是小瘸子的嚷嚷,你是见不得我好是吧?”

“怎么会?”卫斯年连忙摆手,“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好起来。”

周九如也摆手:“算了,本公主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不过,你以后不要再叫我小疯子、小瘸子了,要是被我父皇母后知道,肯定饶不了你。”

“知道了,公主殿下,师傅也特意交待过。”卫斯年点了点头,稍顿又道:“那我还像小时候那样叫你周周。”

“笨死你算了。”周九如道:“你人前要称呼我为公主或者天寿,私下叫我周周才可以。”

卫斯年想了想,煞有其事地道:“相比之下,我还是觉得小疯子比较顺口。”

周九如瞪他,“卫二,你就是喜欢找虐是吧?”

卫斯年挑眉,冲她得意一笑。

不知为何,两人这副熟稔亲密的画面,落在裴清宇的眼里,他俊美的面容甚至比他受伤的兄长还要惨白几分。

“敢问两位姑娘。”他放开攥紧的拳头,低声询问照看他兄长伤势的千年千月,“那位公子是谁?他与公主好像……很熟识?”

千年见他脸色不好,心道:这裴二公子不会真的对主子上心了吧?便向千月递了个眼色。

千月会意一笑,立即答道:“他是燕北王府的二公子卫斯年,儿时跟他兄长曾在西宁王府求医,与我家主子同吃同住一个院子,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卫斯年的父亲卫牧,大秦未立时,每年都要去西宁王府代自己的父亲幽州总督卫韩述职!

当他听说给王府郡主治病的莫神医,来自神界药神谷,便把自己的两个儿子全部打包送进了西宁王府。

裴清宇闻言,垂首不语。

大秦立朝,只册封了两位王爷,一位是他母亲的族兄萧剑,御封宁王;另一位就是原幽州总督卫韩的长子卫牧,御封燕北王,由此可见这两人在天子心目中的份量。

……

乐水跟着周九如和卫斯年上了船。

周九如一上船,便忙着察看裴清宗的伤势,发现这伤口,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严重,那箭离弦时,受到她灵力的干扰,没有了先前的准头和威力,却也穿进了裴清宗的左肩胛骨。

她的灵力虽能控制外物,但还远远达不到随心所欲的地步。幸好是肩胛骨,要是心脏,不知道她心里的阴影面积得有多大?

她问千年:“裴大公子这伤势要紧不?”

千年给了周九如一个安心的眼神,信心十足地应道:“裴大公子这伤只是看着吓人,其实算不了什么。公主放心吧!有我和千月在,他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说罢,抬手指了指鼻子,“公主,你的鼻子……上面的伤痕过于显眼了些,待会回到文国公府,老夫人见了,怕是又要伤怀。”

“还是千年细心。”卫斯年不悦地说道:“有关心别人的闲功夫,倒不如先照顾好自己。”

又朝站在周九如右边默然不语的裴清宇瞥了一眼,不知怎么,就觉得这小子看小疯子的眼神,让他很不爽。

他站过去,故意挡住了裴清宇的视线,顺势理了理周九如狗啃似的头发,埋汰道:“周周,你看你,身为一个小姑娘,长得原本就没我好看,现在又破了相,还真是……”

他摇了摇头,“惨不忍睹啊!”

躲避第一箭的时候,周九如的鼻子被箭矢所带的杀气划了一道红痕,当时不算明显,但在水里一泡,鼻头就显得有些红肿。

对于从小就泡在各种稀有珍贵的汤药里长大的周九如来说,这伤根本算不了什么,不用上药,两天就好了。

“卫二,真正有内涵的人是不需要用美貌来衬托的。”说罢,周九如又小声提醒:“刚才怎么跟你说的,人前不准叫我周周。”

第八十九章 意见

卫斯年这会倒是学乖了。

他见周九如的衣服虽已变得整洁干燥,但头发还有些湿气。便双手抬起,在靠近周九如头部一寸的距离时,来回移动,一股绵绵若存的真气环绕在她的周围。

见状,千月不禁笑叹,这位公子爷生就一副赤子之心,多年不见,对主子仍是全心全意地爱护。

瞥着眼前这两人旁若无人的亲密状,再看躺在软椅里昏迷未醒的裴清宗,孟玉琳窝了一肚子火。

“裴大公子的肩膀,被射穿了一个窟窿,拔箭时流了那么多血。”她瞪着千年,厉声道:“你竟然说他这伤算不了什么?

你到底会不会医治?不会要早说,别误了我表兄的治疗。”

说罢又将目光转向卫斯年,“都说北地男儿性子豪放,言语无忌,今日我倒是在卫二公子身上见识到了。只是,卫二公子初来京城,即便不识礼,也不该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公主……”

“阿琳,你混说什么。”孟维常连忙上前一步,大声喝止她,不让她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更是故意的会错她话里的意思,帮她打圆场,“你瞎担心什么?千年千月两位女郎师承神界药神医,她们说大表兄的伤算不了什么,那就表示没事,会很快好起来。”

说罢,语气稍缓,又将目光转向孟玉琳身后那几个婢女婆子,叱责道:“大姑娘受了惊吓胡言乱语,你们是怎么伺候的?还不赶紧地扶她到里舱歇一歇。”

“阿兄,我……”孟玉琳面红耳赤,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婢女婆子扶着硬往里向带。

她挣扎着,瞧见平时温润如玉的兄长,此刻眼神如刀,丝丝锋利地盯着她。当下顿时一惊,忙乖乖的下了甲板,进了里舱。

卢文月和孟玉琦两人目光对视了一下,也很识趣的带着各自的婢女,跟着下去了。

孟维常随之松了口气。

他这个傻妹妹,压根没看出卫二公子的言行举止与常人有着一些不同。大概是久居深山,没受过正规礼仪教养的缘故。

再说下去,以公主对卫二公子的维护,便会祸从口出。

“公主,今日全靠你,我们才有惊无险,多谢了。”他向周九如深深一揖道。

“表兄,”周九如笑了起来,“你何必如此,那刺客本就是冲着我来的,你们今天,可都是受了我的连累。”

孟维常神色尴尬。

他又朝卫斯年施礼,满怀歉意地道:“卫公子,舍妹言语无状,我代她向你陪个礼!她见裴家大表兄受伤,有些吓糊涂了。

她说的话,你也别往心里去。”

卫斯年板着脸哼了哼,道:“本公子不会跟不相干的人计较。”孟维常听了,神色更尴尬了。

周九如忙接话道:“表兄,卫二是我的挚友,往后,你称呼他卫二郎便可。”

“公主,你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千月快言快语道。照道理主子说话,身为奴婢是不可以随意插嘴的,但她就是生气。

公主今天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他们,不感恩也就罢了,孟大姑娘还敢对公主出言不逊,连最基本的君臣之礼都忘了。

偏偏公主顾及亲戚颜面,忍让他们,她可看不惯。

“什么帝都四大公子,裴氏双骄?”她直言不讳道:“遇到危险,还不是一堆棉花团、豆腐渣。护不了公主也就算了,救了你们,还敢心生怨愤责怪公主。”

众人不语,她又蹦出一句质问,“诸位公子倒是说说看,今日公主身着男装,出门也戴了帷帽,那刺客是怎么知晓的?”

平时清谈口若悬河,舌灿莲花的公子哥们,此时面对千月的质询,竟是无言以对。

卢加诺翻了个白眼,这丫头气性倒是挺大的,就差直说‘帝都四公子’其实就是一坨屎。

不过,今日之事细细推敲起来,确实过于巧合了些,公主跳进河里,刺客便不再攻击画舫,全都拿着武器下了水,这么明显的意图,傻子都能看出来。

他瞥了眼孟维常,眼里满是忧虑。

一直沉默的纪斌,此时开口道:“千月姑娘消消气,是我等男儿无用,非但没能护卫公主,还让公主以身涉险,救我等的性命。”

说着又向周九如躬身一辑,“公主,恕我直言,乘画舫游河,是临时起意的,事前大家并不知晓。”

“我想了想,问题可能出在了跑腿的小厮身上。”纪斌语气十分肯定地道:“裴大郎安排了哪位小厮去淮河码头传话?等大公子醒了,一问便知。”

裴清宇闻言怔了怔,忙向周九如解释道:“是我央求阿兄,命人把家里停在淮河码头的画舫划过来,到未满楼前的护城河岸接迎我们。”

“这事我也知晓。”孟维常也接了话,说道:“刘欣和冯圆圆像苍蝇一样盯着我们,这番痴缠,实在令人厌烦。我便跟裴家大表兄商议,悄悄从水路走,不与她们照面。”

他说着,拍了拍裴清宇的肩膀,“恰好二郎也有此意,大表兄便应允了。”

“公主难得出宫一次,我们就想带你好好的转一转,大家都是好意,想给你一个惊喜,不曾想……”

后面的话,他实在是不好意思说了,惊喜没有,惊吓倒是大大的,还差点搭上了裴家表兄的性命。

隐在旁边听了半天墙角的巡检司百夫长,见船快要靠岸了,硬着头皮走过来,向周九如请罪:“公主,微臣失察,竟让水匪混进了淮河,危及公主与诸位公子的性命。”

说着撩衣跪地,“微臣有罪!”

周九如示意乐水扶他起来,真要论罪,今天的事情,他一个小小的百夫长根本担不起?

死上百次都不够。

“你救了我们,何罪之有?”说罢,周九如便不再跟他多话,转身看向岸边。

岸上人头攒动,听说帝都四大公子畅游淮河遇刺,得知消息的民众疯了似的往码头赶,想探知消息是不是真的,若是真的,就可顺便一睹四美的风采!

百夫长徐徐吐出一口气,素闻这位公主喜怒无常,他还担心今日定是难逃一劫,没想到一句责怪也无,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过了。

第九十章 应对

庆幸之余,他又照例询问了几句今日之事,便于向上司回禀。

他先问的是孟维常:“既然孟大公子是知情人之一,那裴大公子派了哪位随从去传话?”

“是墨风。”裴清宇抢先答了。旋即又向百夫长解释,“打理画舫的主事是墨风的叔叔,故而阿兄才会让他前去。”

墨风是父亲送给阿兄的小厮,倘若真是墨风嘴快,泄漏了风声,那么有可能,墨风原本就是父亲特意安插在阿兄身边的眼线。

看向昏迷中的兄长,他握紧拳头,面沉如水,心里暗暗祈祷,但愿是另外一种情况。墨风年幼,不懂父子之间私下的暗涌,被他叔叔所利用,把公主随行的事不小心给说了出来。

至于父亲大人又告知了哪些人?这个一点都不难猜。

或许那些刺客原本就是被父亲藏匿了起来,不然,西山内外被禁军翻了个底朝天,为什么连扶桑武士的影子都没找到?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百夫长又问:“那小厮人呢?待会下船,会有应天府的差役接手查问今日之事。”

裴清宇不知在想什么,走神的厉害,根本没听到百夫长的问话。

陈昱修看了孟维常一眼,示意他回话。孟家与裴家是亲戚,孟大郎与裴氏兄弟走得近,自然知道裴大郎身边,哪个小厮才是墨风。

孟维常还没开口,卢加诺却应道:“墨风已经死了,画舫上,那个被一箭穿透脖子的小厮就是他。”

闻言,孟维常和裴清宇神色大变,卢加诺向他们丢了个眼色,裴清宇稍一琢磨,顿时明白。

画舫是他们裴家的,公主遇刺,原本嫌疑最大的就是他们裴家。现在兄长受伤,裴家倒是可以暂时撇开。

但是墨风,若被应天府传唤关押,势必会再次牵连裴家。这样一来,原本的暗潮都涌上了明面。

撕来扯去,朝庭格局就会大变,变成什么样,谁都保证不了。

故今日行刺之事,只能当作是偶然,若不这般,事情只会越来越麻烦。

“定是有贼人,看到我家的画舫价值不菲,所以起了贼心。”

说到这,裴清宇细长炯亮的双眸,莫名就多了几分凌厉,盯着百夫长道:“此事,既交于应天府接管,大人不如趁现在好好的想一想,待会交差时,该怎么跟你上司回话。

别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

“是是是。”百夫长擦了擦头上的冷汗,躬身应道。眼前的几个人,个个都比他尊贵,他哪个都得罪不起,还是少说话多做事吧。

见船已经在靠岸,他向周九如施礼说道:“公主,容微臣护送您回文国公府。”

周九如颔首:“那就有劳百夫长了!”

……

众人上了岸,周九如与卫斯年道:“你先回王府,父皇赐下宅子后,都是礼部派人在打理,早点回去,也好选个中意的院子,再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添置的物件。”

“我不像大兄那么讲究,只要有间屋子能睡觉就行了。”卫斯年看着周九如,目光深邃清亮,“况且,这次师父叫我下山,跟着阿爹来建邺城,就是打算以后留在你身边。”

周九如四下一扫,千年会意,带着众人都远远的避开。

“你也知道我母后她不待见你,这两天,你最好是乖乖待在王府。”周九如低声道:“待我回宫之后,找父皇商议,让他下旨宣诏你进宫,这样母后就不会有理由阻止了。”

卫斯年还想再说点什么,见周九如冷眼睨他,忙又一脸委屈的咽了回去,心情越法郁闷。

“娘娘不待见我,还不是因为小时候的那些事。我就不明白了,那些事,明明都是你出的主意,我只不过照你所说的去做而已。

为何到头来,在皇后娘娘的眼里,全都是我的不是。”卫斯年觉得自己满腹冤屈。

“当然是你的不是了,这逛青楼、半夜潜入世家大族放火、在宴会上拿蛇恐吓向西宁王卖弄风骚的贵女,还有……那个与狼共舞……”

周九如一边说,一边极其认真地掰着手指头数,“你瞧瞧,这桩桩件件,哪件不被母后派去的暗影抓个正着?你要是机灵点,至于每次都抓现行吗?”

“你……”卫斯年实在看不下去她这倒打一耙的小人行径。

转过身,看向人群深处,他的两个亲随牵着马,正在岸上蹦蹦跳跳的向他招手,他回了个手势。

随之睨着周九如,不满地道:“难怪白先生说叫我小心点,别又被你坑了。亏我刚才还急忙急火的去救你,早该想到,就你这厚脸皮,炮筒都轰不穿,区区几个刺客、几支利箭又算得了什么。”

“行啊卫二,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这嘴皮子可越来越利索了,看样子白先生教得不错。”周九如笑的眉眼如弯月,再次问道:“那你先说说,你是怎么知道我遇险的?”

卫斯年蓦地伸手,在她被削的长短不齐的发梢上抚了两下。

又看向她的鼻子,身上的气势一变,眸中的流光溢彩,霎时像被乌云遮住,显得幽暗起来,与刚才的温暖明亮,完全判若两人。

要是他早到一步,小疯子又何必受这样的委屈。

“从幽州到建邺城,要是骑马早就到了,偏我那兄长嫌弃马车颠簸,非要乘船,说是可以看遍江南沿岸的美景。父王不想我们兄弟二人为这点小事起嫌隙,便依了兄长从通州坐船一路南下。”

卫斯年颇为无奈道:“一个多月的行程,好不容易靠了岸,父王又带着兄长跟礼部来迎接的礼官,你来我往的寒暄了半日。

正当我站在旁边听得快要打瞌睡时,巡检司的卫队突然就围住了码头,说是有贵人在淮河遇刺,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

“说来也巧了。”卫斯年一脸得意,“我就那么随意的一瞥,便看见你那两个影卫,也在巡检司的大船上,当下便明白了,定是你又出了事。”

第九十一章 客人

周九如也很惊讶:“五年多不见,你竟然只瞧一眼,便认出了天真和天行。”

她摸着红肿的鼻子,笑着道:“就因她俩的面容很是普通,扔在人堆里根本扒不出来,大长老才会让她俩做了我的影卫。

要是知道如此轻易便被你认出,回宫之后,她俩肯定又要受责罚。”

“大长老还是那么严厉吗?”问罢,卫斯年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琥珀深目,“要知道我的眼睛,可不止是好看。但凡在我面前出现过的人,无论怎么易容,我都能认出来。”

周九如听得笑了起来:“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卫斯年两周岁不到的时候,被土匪劫持扔下了悬崖,挂在树上哭坏了嗓子,得了失魂症,从此吓得不敢说话。

即便现在好了,也不喜欢跟人说话,有时候,他甚至一个月一句话都不说。但他与周九如在一起时,就像个正常人,很会说话。

见他眉如翠羽,肤如白雪,笑起来,目若炫金,流光溢彩。

周九如便凉凉地刺了他一句:“果真生就了一双妖瞳,还不走,等我请你吃饭啊。”

卫斯年一顿,瞥了一眼码头四周簇拥的民众,心想是该走了。

他用布巾蒙住了脸,道:“记得待会回去,好好的泡个热水澡。”说罢,遂快步离去。

码头上人来人往,即便外围有官兵驱赶,还是有好多喜欢探听热闹的民众在往这边挤。他可不想被人围观,几番挪腾,瞬间没了人影。

周九如叫千月过来,交待她亲送裴大公子回府,顺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萧夫人细说一遍。

相信这位母亲在看到自己儿子差点丧命的情况下,即便不能拿裴烨怎么样,给他一些难堪也是好的。

只要能让这位尚书大人不痛快,周九如不介意事事推一把。

……

闲暇的午后,东市街头的一间小茶馆,却门窗紧闭。

一位身穿圆领襕衫,面相温和的中年男子,正在厉声责问对面站着的,被黑袍裹得像个粽子似的女人:“你竟然挑唆肖师弟携神弓,光天化日之下行刺?

你哪来的自信?”

“吴师兄,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冤枉好人呢”黑袍女人语气颇为不服地道:“是肖师弟自己要去的,既然拦不住,看在曾经同门的份上,我总要帮一把不是?

那些刺客,特别是那位宗师,我可是花了重金的,如今全折了,我正发愁不知怎么跟云霄阁交待。”

“你还是先想想,怎么跟裴二郎主交待吧?”这位面相温和的中年男子,正是裴烨门下,精通六爻之术的那位吴师爷,“打草惊蛇,差点坏了我们郎主的计划。”

“不见得就是坏事。”

一直坐在屋子角落,没什么存在感的伽蓝,突然出声说道:“最起码现在……我们知道了,原来那个小病秧子身边,不止两个八阶九阶的影卫,还有宗师跟其左右。”

她抬眸冷笑,“离秋猎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你们中原有句老话,知己知彼才可百战不殆,我们掌握对方的情况越多,更利于到时的布置。”

黑袍女人道:“这么说,今天的行刺还是有收获的,那请刺客花的重金……”她朝吴师爷抬了抬手,“师兄是不是也多少出点,你也知道,这京中生意难做,我攒点家当也不容易。”

“滚。”吴师爷沉声,努力平抚心中的起伏,“不但丢了神弓,还害得裴家大公子受了伤,要是被裴家那位剑皇知道,可没人替你收尸。”

黑袍女人被他这番话吓的立马跳了窗,转瞬消失在后巷里。

……

周九如坐的马车,直接驶进了文国公府的内门,还没下车,便听见不远处有笑声传来。

她掀起帘子一角,只见影壁前堆着几个大箱笼,站着四五个陌生的婢女婆子正在说笑,她们衣着虽然鲜亮,样式却与京中有些不同,不像建邺城这边高门大户的仆妇。

引路的管家是国公府的老人了,很是知趣,见周九如好奇,便靠近马车向她禀道:“府里来了客人,是表姑娘的舅舅。”

“舅舅?”坐在马车里向的卢文月听闻,显然很惊讶,“上次写信,不说年底来京吗?怎么突然就提前到了?”

管家回道:“说是老家也没什么亲人,就想早日来京,安心明年的春闱。”

“这么说来,”卢文月激动地道:“舅舅以后会长住建邺城了。”

“是的。”管家颔首应道:“夏举人过来,原本想请教国公爷指点文章,老夫人心疼他一家子住在客栈多有不便,就留他们入住府上客院,等托牙行找好了房子,年底再搬也不迟。”

快到内院时,周九如和卢文月下了马车换乘软桥,管家也就此停了脚步,交由内院仆妇和众婢女引路。

……

回到屋子里,周九如彻底的放松下来,泡了个提神的花草浴,认真梳洗了一番,便揽镜自照。

鼻子由于上药及时,除了一道红红的血痕,并没什么狰狞感。头发修剪过后,挽了双螺髻,再簪上红珊瑚珠花,看不出什么不妥。

这才去了卢文月的院子,交待她,待会去了主院,千万不要提及今日她们遇刺的事情。

卢文月爽快的应下。

她心里清楚,姑祖父和姑祖母对皇后娘娘所生的一双儿女,看的跟眼珠子似的,这么大的事,瞒,肯定是瞒不住的,但怎么也轮不到她一个寄居府上的表姑娘多嘴。

两人坐了肩撵,带着婢女,说说笑笑的去了主院。

风亭堂的宴息室不比花厅小,很是宽敞明亮,卢老夫人坐在罗汉榻上,一对年龄相仿的姐弟乖巧地围坐在榻边。

姐姐脸盘莹白,凤眼轻扬,梳着可爱的丫髻,簪着一串粉色珠花。

弟弟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色锦袍,脸庞略显圆润,眨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看到与周九如一起进屋的卢文月,起身憨然一笑,道:“月表姐。”

端坐在玫瑰椅上的两位年轻妇人,看到周九如近前,也连忙站了起来。

第九十二章 知晓

身穿玫瑰色如意云纹褙子的就是卢文月的母亲夏氏,另一位穿蓝色长褙子的妇人,周九如瞧着,莫名的有些眼熟。

但她确定,之前没见过这位妇人。

看到她们进来,卢老夫人开心的笑了起来,忙问道:“跑哪去了,现在才回来。”等周九如走近,她敛去了笑容,眯着眼睛,目光一下子定格在了周九如的鼻子上。

“天寿,你的鼻子……?”老夫人下了榻,急得一个趔趄。

周九如赶紧扶住她,笑盈盈地说道:“外祖母,没事的,只是在玩的时候,不小心蹭伤了。”

“蹭伤?”

卢老夫人自是不信,她还没老眼昏花到这种地步,这伤明显不是蹭的,倒像是被什么利器划的,今日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不然也不会这么晚回来。

“怎么蹭的,是不是很痛?”她心里难过的不行,孩子不说,她又不好多问。

只得握紧周九如的手,趁势摸了摸她身体的要害部位,见没有受伤,遂又温声的絮叨了几句。

“这点小伤,不打紧的,明天就会好。”周九如说罢,忙错开话题,“外祖母,你在招待客人啊?”

卢老夫人轻拍了下额头:“看我,都忘了给你引见。”

说罢,指着夏氏道:“这是三娘的母亲,你二表舅母,年前在宫里见过的。”正准备介绍旁边的那位,夏氏笑着接了话,“是我娘家弟媳妇,得巧了,跟公主殿下同姓,名怀玉。”

周九如闻言怔了怔,她知道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下意识地盯着周怀玉的眼睛看,便见这妇人蛾眉凤眸,婉转流波,甚是亲切。

对上周九如打量的视线,周怀玉温婉一笑,施礼道:“民妇周氏,见过公主殿下!

周九如上前亲手扶起了她,笑言道:“都是自家亲戚,无需多礼。”

周怀玉指着身后安静站着的一双儿女,道:“这是民妇的两个孩子,姐姐名唤从真,弟弟名唤安行。”

姐弟俩连忙垂首施礼,一举一动进退得宜,显然受过良好的教养。

卢老夫人笑着道:“你们年龄相当,在一起可要好好的相处。”

“外祖母放心,有我呢,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周九如说罢,还冲卢老夫人调皮地眨了下眼睛。

“你呀。”卢老夫人拨了拨她贴在脸颊边的发丝,落低声音道:“你既猜到了,我也就不多说了。”

随后,大家坐了下来,寒暄几句后,便到了用晚膳的时辰。

……

文国公府宴客的大厅,挂满了八宝宫灯,亮如白昼,婢女竖起梅兰菊竹四扇屏风隔开了男女席。

几十种荤素搭配的菜色,摆列上桌,灯光交相辉映,银匙白瓷闪着晶莹的光晕。

望着大厅的一众人等,文国公喜不自禁。自从女儿嫁了人,不管是在鲁地还是建邺城,这家里再也没有这么多人吃过饭。

周九如听到男席那边和乐融融,不由得嘴角上翘。

二舅与三舅下衙后,得知二表舅卢志永来了国公府,便也过来相陪。

周怀玉的丈夫夏荣,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几位青年郎君一见如故,相谈甚悦。

宴客这种事情,原本就是要让客人满意,做到宾主尽欢。

见他们高兴,文国公身为主家,更是乐在其中。

……

这座国公府,在建邺城是个特殊的存在,除了卢府与宁王府,和其他府邸素无往来。

所以,能这样大规格的招待夏荣一家子,连夏氏都感到非常震惊,心里更是倍增荣光!

有哪个寡妇,像她这样命好,机缘巧合之下嫁入世族,还成了皇亲国戚。

周怀玉在席间,目光总是有意无意的打量周九如,不停地找机会跟周九如说话,言谈间也颇多试探。

小姑娘看着平易近人,也不像擅打言语官司的人。可当她跟你认真说话时,即便笑如仙家童子,也给人一种凌驾一切的感觉。

想多了解一些宫里的情况,问来问去,最后的结果就是,她说的原本就是你已经知道的,你真正想知道的,她一句都没说。

周怀玉无奈地摇头,是她想当然了,宫里出来的孩子,哪里会像表面那么简单。

自从收到母亲的信,她没一晚能安睡的,内心深处除了震惊更多的是窃喜。

没想到,他们周家竟是圣祖皇帝的后人。这样一来,小时候诸多的怪现象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从她记事起,他们一家人就生活在豫州皇陵旁的护陵村,村里人见到父亲,恭敬中又带着莫名的疏离,根本不愿多搭理他们。

好在吃穿住的方面,都比其他村民讲究,还有人服侍,唯一的不适就是不得自由,除了皇陵,哪都不能去。

最幸运的当属她了,十岁那年,被安排进了豫州书院进读,笈笄后,由母亲娘家在江南的一房远亲介绍,嫁给了当地姓夏的一位公子。

夫主的父母早逝,只有一个嫁入世族的姐姐,家中富足,进门她便是当家的太太。

原以为自己这半生的运道已经够好了,离开了护陵村,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没想到,后面还有更大的富贵等着!

只是,当今天子到底是不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还待进一步确认,好在已经住进了文国公府,有的是时间慢慢打听。

……

八月初秋,夜风沁凉,安寝时刻,原本沉寂的文国公府外院书房,瞬时灯火通明。

文国公夫妇坐在上首,孟氏三兄弟分左右坐在下首,站着中间的孟维常正向长辈禀告,白天乘画舫游玩时,遭遇刺客行刺之事。

卢老夫人越听目光越冷,生气地道:“怎么每次我家天寿出事,都会有他裴家的影子?”

“大伯母,可能是碰巧了。”孟光峰听罢,拧眉解释,“巡检水司已经核实了那打捞出的几具刺客尸首,确实是水匪。”

孟光峻反驳道:“阿兄,天子脚下,若没人指使,水匪哪来的胆子敢进入内河?况且,天寿久居深宫,连我们这些亲戚见过她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的。

何以这次,她女扮男装出行,也会遇袭?

若没人通风报信,刺客又怎会知晓她的行踪?”

第九十三章 细说

来了二十个刺客,其中一位还是宗师。

天寿跳下船,这二十个人却无一人上画舫,全都下了水去围杀她。这不明摆着,就是冲着天寿去的吗?

“倘若真是阿烨表兄做的,那守真表侄的伤该怎么解释?”孟光峰不是没怀疑过裴烨,是裴清宗的伤让他打消了疑虑。

“那么重的箭伤,可不像是苦肉计。虎毒尚且不食子,阿烨表兄又怎么会伤害自己的嫡长子?”

“再说,守真表侄不但是阿烨表兄的儿子,更是裴氏宗子,督国公指定的继承人。换句话说,阿烨表兄即使有那个心,谅他也没那个胆。”

要知道,裴家爵位的传承与宗子的选定,都是嫡长子继承制。宗子的安危关乎整个裴氏长房的利益,若是被崔老夫人知晓,肯定饶不了他。

他们的这位舅娘,手段毒辣,狠起来,那可是六亲不认的。

自打知道舅舅重病至死的真相,孟光峰一见到她,心里就直犯怵。

幸好,两家相距甚远,好几年都不见一回。

……

坤宁宫。

此时,寂然的书房里,孟皇后听完暗影对此事的回禀,大感意外。

她侧首,向一旁正安静看书的建元帝,问道:“师兄,怎么会这么巧?这才出去一趟,天寿又被盯上了,这回不但有神箭手,还有个宗师在里面。”

“那又怎样?”建元帝放下手中的书,斜倚榻上,缓声道:“遇上天寿,还不是都尘归尘,土归土了。”

孟光峻重重地叹了口气:“大兄,咱们的守真表侄可不是水匪伤的。”

“不是水匪?”孟光峰有些不解,目光转向孟维常,问道:“大郎,你三叔父说的可是真的?”

孟维常点了点头。

闻听此言,把玩扇子的孟光嵘顿了顿,脸上颇有几分无奈。

他这阿兄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太过迂腐,不懂变通。听闻此事之后,竟然没先问过大侄儿,整件事情的详细经过。

……

“当时阳光正好,我们都在画舫里品茗赏景,突然有支利箭从对岸飞射过来,直奔公主的要害……”孟维常从头到尾的把事情详述了一遍。

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烹茶的小厮死时的惨相,脖子被一箭穿透,几乎在鲜血狂喷的同时,就已经丧命。

想起当时的情景,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怔了会,又继续说道:“待大家看见,想救已经来不及了。只是没想到,公主的身手那么敏捷,轻易就躲过了那箭矢……”

孟维常徐徐道来,说到最后,心中的恐惧也逐渐散去。

“……刺客竟然用火油箭攻击画舫,我与陈大郎、纪大郎他们护着妹妹一行人先到底舱躲避。

不知怎么回事,诺表兄和裴家两位表兄,竟然跑到了甲板上,刚好对岸又射来一箭……

事后,诺表兄说,第二箭的威力不知怎么回事,明显不如第一箭。

否则,裴家大表兄就不止是伤了肩膀那么简单。”

文国公听罢,拈须沉思,片刻过后问道:“没有第三箭吗?”

既然是杀手,一旦失手,更应该锲而不舍的完成任务才是,不可能没有第三箭。

“大表兄受伤时,刺客正用小船撞击画舫,大家都在船上跑来跑去,场面乱糟糟的。”孟维常蹙眉细想,“幸许,是隔得太远,杀手锁定不了目标,故而没有射出第三箭。”

“定是那个杀手死了。”

说罢,卢老夫人见屋内众人都望着她,她放下手中的茶盏,细细解释:“画舫遇袭的地点是护城河外,快要进入淮河段的区域。

这个地方人烟稀少,又是外河与内河的交界点,南面是山,北面是沿河而居的百姓。

午后阳光正烈,画舫与岸上的距离,大概已经超过了三百余步。正常的弓箭手,射箭的距离不过一百多步,他迎着阳光,在这么远的距离,还能射出两箭。”

卢老夫人道:“虽没伤着天寿,但这两箭都没有落空。画舫上的人非死即伤,说明此人,极擅长箭术,不存在隔得太远,锁定不了目标的假设。

这样的人,若非军中之人,那必是江湖上的专职杀手。这种专职杀手,他们出任务都是独来独往,一旦接了任务,便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这种箭术高超的杀手,目力远非常人所能比,乱中取人性命,本就是他们最擅长的事情。没有第三箭,最合理的解释,就是那杀手在射出第二箭时,他的生命也受到了威胁。”

众人点了点头。

“伯母说得有理,只是……”

孟光嵘合拢折扇轻轻敲打着手心,迟疑了下,问道:“那又是谁?杀了那个箭术高超的杀手呢?”

孟维常摇了摇头,他们白天吓得半条命都没了,谁还管那个箭手是谁杀的。

孟光峻听了稍一琢磨,便心下了然,笑着道:“肯定是天寿身边的暗影。”

皇后子嗣单薄,生的这对儿女,圣上看得异常珍贵。公主身边定是不乏高手相护,不然也对付不了宗师。

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宫里竟然没有派人前来询问情况,可见事情并没有脱离圣上的掌控。

“管他谁呢?”

孟光嵘开怀大笑道:“只要天寿没事,其他的事情都可暂搁一边。现在,该头疼此事的应该是应天府尹。”

他转着手里的折扇,语里透着丝丝幸灾乐祸,“京都这两天连着出事,他这官运怕是……要到头了啊。”

一向不苟言笑的孟光峻,也跟着笑了起来。

应天府尹是阿烨表兄的人,这回,活该他倒霉。

昨日府上逃跑的那个圆脸丫头,惨死在了北市,应天府尹在早朝上折子陈述案情时,竟暗指他们承恩侯府有买凶杀人之嫌。

孟光峻当时恨的牙痒痒,这背了黑锅不算,还要再加一盆子污水泼过来。

应天府尹品阶虽不高,权力却极大。

他管着整个建邺城的治安与政务,有着跟都察院、大理寺几乎相等的权限。还有承接全国诉状的资格,相当于一个小刑部,凡事都可以直接上殿面圣的。

如此重要的位置,天子早就想换个忠于朝庭,不依附门阀,不结党营私的纯臣来做,眼下时机正好。

孟光峻敲着手指思忖着,得想个什么办法推一推,如了天子的意才行。

……

第九十四章

“那又怎样?”

建元帝放下手中的书,斜倚榻上,缓声道:“遇上天寿,还不都是尘归尘,土归土了。”

孟皇后点点头。

又后怕地拍了拍心口,柳眉微蹙道:“这孩子,打小多灾多难。在西北的时候,不过去了趟三清观,就被吴三清这个牛鼻子给盯上了。

说什么,观我儿面相,不该存活于世,我儿不死,天道必乱。从西北跟到建邺城,这都五年了,我还以为,他已经放弃了。”

“天道…”建元帝冷哼了一声:“就算是天道……真的乱了,与天寿又有何干?都说天道无常,既是无常,乱与不乱,有什么区别?”

说罢,见孟皇后望着窗外泼墨般的夜色,神情怔忡。

便拉过孟皇后的手,轻轻抚了抚,劝道:“你也别太担心了。天寿身怀异能,遇事总能逢凶化吉,她就是个福星,但凡福星,都是受上天眷顾的人。”

“师兄,你说他一个修行之人,投身门阀权贵甘当一个师爷,图什么?”孟皇后语里像掺了冰刃,冷的瘆人,“一想到,他像毒蛇一样在暗处悄悄窥视天寿,本宫就想立马杀了他。”

建元帝道:“他投到裴烨门下,无非就是将老调重弹,挑起门阀与皇权之间的对立。”

说罢,他看向已隐在墙角处的暗影,问道:“裴家对此事有什么反应?”

暗影禀道:“萧夫人带着自己的人手,冲进瑶光院找到裴尚书,二话不说直接开揍。

据我们的人回报,裴尚书被揍得鼻青脸肿,吴三清已经写好了病假折子,准备明天呈递。”

“揍得好。”

孟皇后闻言顿觉解气:“裴烨最爱惜他那张脸,他怕是有段时间不会上朝了。”转念又一想,只是揍了一顿,也太便宜这位尚书大人了。

建元帝凤目灼灼,一看她那神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便给她分析了一番:“裴烨身边,那可是有宗师守护的,那位剑皇能让萧夫人出这口恶气,不过是看在裴大郎受伤的份上。

否则,萧夫人的人手再多,也近不了裴烨的身。”

裴氏护族暗卫‘青锋’受上训,各自护卫的主子只要无性命之忧,就不能出手,更不能介入家族之争。

“就知道萧灵儿是个怂货。”

孟皇后撇撇嘴:“不然,也不会在婚后,明知道裴烨只把她当成生孩子的工具,她还乖乖的一个接一个的生,白瞎了萧武帝留给她的那些人手。”

建元帝温和一笑,道:“萧夫人生性良善,裴氏父子在北齐又一手遮天,她身为北齐的公主在裴烨面前委曲求全,也都是为了她的父兄。

裴烨了解她的性情,所以才把她牢牢的抓在掌心。”

“遇人不淑,可惜了。”

皇后摇头叹道:“她把扶桑武士藏身于裴家避暑庄子的事情告诉我们,大概是想让你给裴烨留一条后路。”

建元帝摆手,示意禀明情况的暗影退远一点:“好说,秋猎时,我再给他一次机会,如果他收手,我可以给他封王封侯,但是吏部尚书的位置必须让出来。”

孟皇后听了,殊丽的面容,带了几分薄怒:“你这是做什么?

天寿要是知晓,那些刺杀她的刺客明明就躲在裴家的庄子里头,你非但不派人去抓捕,还准备拿她当诱饵。”

“到时,你怎么跟她解释?”

“不用解释。”

建元帝淡声道:“天寿虽不擅谋,但在政事上却灵慧通透,很会顾全大局。若她知道我这么做的目的,她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孟皇后一脸的烦躁:“她只是一个小姑娘,能力再强也是有限的。若是一不小心吃了亏,以她那不肯吃亏的性子,不知又要生多少事非。”

“元娘,你也太小看我们的女儿了,她是涅磐重生的凤凰,我们不能把她当成金丝雀,一辈子养在笼子里,这样反而会折了她的翅膀。”

建元帝拍着孟皇后的手,谆谆劝道:“你要学会放手,唯有放手,她才能展翅高飞,凤啸九天!”

孟皇后听罢,有些赌气地道:“说得好像你多了解女儿似的,身为她的母亲,我又怎会不清楚她的性情?

我只是在想,如今四海承平,就算北齐太子还活着,以萧弦那臭名昭著的名声,裴烨也盘算不出什么?”

“不如……”

犹豫了一会,她便与建元帝打起了商量,“不如就让燕魂卫神不知鬼不觉的作了他。何必拿我们的小心肝去当诱饵,这太冒险了。”

“不行。”

建元帝连忙摆手:“历朝天子,谁会因与朝臣政见不合,就暗杀大臣的?

你也不想想,裴烨若无缘无故的死亡,不说这江南门阀与不明真相的百姓要怎样闹腾,怕是连西北也不会安稳。”

“况且,今天的刺客,天寿若想留活口挖出幕后之人,以她的能力,那是随手的事。可她却把那些刺客杀的一个不留,包括宗师。”

他问孟皇后,“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孟皇后摇头。

建元帝笑了笑:“因为她知道……我要拿到足够致裴烨于死地的证据,否则,我是不会动他的。不但不会动他,还会一边捧着他,一边压制他的权力。”

“西北不仅是大秦的屏障,更是裴氏的根。裴氏族人,光嫡支就有两百多子弟在西北各州府任官吏。”建元帝说罢,起身倒了杯热茶递给孟皇后。

坐下来又劝道,“边关重地,一旦起变故,即使我镇守西北多年,余威犹存,也照样是鞭长莫及。”

一口甘美醇厚的蜜香乌龙茶,缓缓落肚后,孟皇后躁动不安的心绪,忽然间就冷却了下来。

细想之后,倒也明白了建元帝的用意。

土地改革已经落实,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整顿海务,落实开海禁的各项章程。

第九十四章 用意

“那又怎样?”

建元帝放下手中的书,斜倚榻上,缓声道:“遇上天寿,还不都是尘归尘,土归土了。”

孟皇后点点头。

又后怕地拍了拍心口,柳眉微蹙道:“这孩子,打小多灾多难。在西北的时候,不过去了趟三清观,就被吴三清这个牛鼻子给盯上了。

说什么,观我儿面相,不该存活于世,我儿不死,天道必乱。从西北跟到建邺城,这都五年了,我还以为,他已经放弃了。”

“天道……”建元帝冷哼了一声:“就算……天道真的乱了,与天寿又有何干?都说天道无常,既是无常,乱与不乱,有什么区别?”

说罢,见孟皇后望着窗外泼墨般的夜色,神情怔忡。

便拉过孟皇后的手,轻轻抚了抚,道:“你也别太担心了。天寿身怀异能,遇事总能逢凶化吉,她就是个福星,但凡福星,都是受上天眷顾的人。”

“师兄,你说他一个修行之人,投身门阀权贵甘当一个师爷,图什么?一想到,他像毒蛇一样在暗处悄悄窥视天寿,本宫就想立马杀了他。”孟皇后语里像掺了冰刃,冷的瘆人。

建元帝挑起了眉,语声微凉道:“他投到裴烨门下,无非就是老调重弹,挑起门阀与皇权之间的对立。”

说罢,他看向已隐在墙角处的暗影,问道:“裴家对此事有什么反应?”

暗影禀道:“萧夫人带着自己的人手,冲进瑶光院找到裴尚书,二话不说直接开揍。

据我们的人回报,裴尚书被揍得鼻青脸肿,吴三清已经写好了病假折子,准备明天呈递。”

“揍得好。”

孟皇后闻言顿觉解气:“裴烨最爱惜他那张脸,他怕是有段时间不会上朝了。”转念又一想,只是揍了一顿,也太便宜这位尚书大人了。

建元帝凤目灼灼,一看她那神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便给她分析了一番:“裴烨身边,那可是有宗师守护的,那位剑皇能让萧夫人出这口恶气,不过是看在裴大郎受伤的份上。

否则,萧夫人的人手再多,也近不了裴烨的身。”

裴氏护族暗卫‘青锋’受上训,各自护卫的主子只要无性命之忧,就不能出手,更不能介入家族之争。

“就知道萧灵儿是个怂货。”

孟皇后撇撇嘴:“不然,也不会在婚后,明知道裴烨只把她当成生孩子的工具,她还乖乖的一个接一个的生,白瞎了萧武帝留给她的那些人手。”

建元帝温和一笑,道:“萧夫人生性良善,裴氏父子在北齐又一手遮天,她身为北齐的公主在裴烨面前委曲求全,也都是为了她的父兄。

裴烨了解她的性情,所以才把她牢牢的抓在掌心。”

“遇人不淑,可惜了。”

皇后摇头叹道:“她把扶桑武士藏身于裴家避暑庄子的事情告诉我们,大概是想让你给裴烨留一条后路。”

建元帝摆手,示意禀明情况的暗影退远一点:“好说,秋猎时,我再给他一次机会,如果他收手,我可以给他封王封侯,但是吏部尚书的位置必须让出来。”

孟皇后听了,殊丽的面容,带了几分薄怒:“你这是做什么?天寿要是知晓,那些刺杀她的刺客,明明就躲在裴家的庄子里头,你非但不派人去抓捕,还准备拿她当诱饵。”

“到时,你怎么跟她解释?”

“不用解释。”

建元帝淡声道:“天寿虽不擅谋,但在政事上却灵慧通透,很会顾全大局。若她知道我这么做的目的,她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孟皇后一脸的烦躁:“她只是一个小姑娘,能力再强也是有限的。若是一不小心吃了亏,以她那不肯吃亏的性子,不知又要生多少事非。”

“元娘,你也太小看我们的女儿了,她是涅磐重生的凤凰,我们不能把她当成金丝雀,一辈子养在笼子里,这样反而会折了她的翅膀。”

“你要学会放手。”

建元帝谆谆劝道:“唯有放手,她才能展翅高飞,凤啸九天!”

孟皇后睨了他一眼,良久后方道:“说得好像你多了解女儿似的,身为她的母亲,我又怎会不清楚她的性情?

我只是在想,如今四海承平,就算北齐太子还活着,以萧弦那臭名昭著的名声,裴烨也盘算不出什么?”

“不如……”

她凝眉思忖了一会,便与建元帝打起了商量,“就让燕魂卫神不知鬼不觉的作了他。何必拿我们的小心肝去当诱饵,这太冒险了。”

“不行。”建元帝连忙摆手:“历朝天子,谁会因与朝臣政见不合,就暗杀大臣的?

你也不想想,裴烨若无缘无故的死亡,不说这江南门阀与不明真相的百姓要怎样闹腾,怕是连西北也不会安稳。”

“况且……”建元帝顿了顿,神情沉肃道:“今天的刺客,天寿若想留活口挖出幕后之人,以她的能力,那是随手的事。

可她却把那些刺客杀的一个不留,包括宗师。

你可想过这是为什么?”

孟皇后摇头。

建元帝道:“那是因为她知道,除非,我拿到了足够致裴烨于死地的证据,否则,我是不会动裴烨的。不但不会动他,还会好好的捧着他。”

“西北不仅是大秦的屏障,更是裴氏的根。裴氏族人,光嫡支就有两百多子弟在西北各州府任官吏。”

说罢,建元帝起身,倒了杯热茶递给孟皇后。

坐下来复又劝道:“边关重地,一旦起变故,即使我镇守西北多年,余威犹存,也照样是鞭长莫及。”

一口甘美醇厚的蜜香乌龙茶,缓缓落肚后,孟皇后躁动不安的心绪,忽然间就冷却了下来。

细想之后,倒也明白了建元帝的用意。

土地改革已经落实,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整顿海务,落实开海禁的各项章程。

江南富庶,每年上缴的赋税,占了大秦国库的一半。

一旦海运开通,光海关贸易这一块,每年收取的赋税,少说说,也能为国库再增添几百万两的银子。

若要拿到这些税银,首先便是落实各项章程。

第九十五 捧杀

朝庭在七月份,已经通过了开海禁的决议,但在海事执法和制定部分商品进出口限制的章程上,遭到了裴烨与江南门阀的联名反对。

相比建元帝,孟皇后更清楚门阀世家对地方的影响力。

江南门阀唯裴烨马首是瞻,而裴家在西北,就像他们孟家在鲁地一样,是特殊的不可比拟的存在。

就目前形式来看,裴烨的确不能动,动则易生乱。

“师兄,是我太急躁了。”

孟皇后神色一正道:“十一年前,你曾经答应过崔老夫人,只要裴氏安守本分,不行谋逆之事。

待你灭了北齐,一统天下之后,不但确保裴烨性命无忧,还会让他位极人臣,风光一世!”

想起往事,建元帝眼里的笑意渐渐淡去。

“是我小看了裴廉,没想到他会大动干戈,调动裴氏的‘青锋’来劫杀我们一家子。我都顺着他的意思离开鲁地,远走西北,避其锋芒了,他还不放弃要我的命。”

“幸好,他没放弃。”

孟皇后突然有些了悟,“我一直憎恨裴廉,心想,若不是他,天寿就不会受那么多的苦,她可以像我一样自由自在地长大!

如今,回过头细想,正如浮云大师所言,有失必有得。”

那一战,燕魂卫损失了一位宗师,裴家却有六位武道九阶的高手,被大长老废掉。

一个拥有五千精锐、雄霸一方世族,若再出几位宗师。

试问,天下间还有何人能奈何得了裴家?

为了挽回局面,崔老夫人亲手废了裴廉,向西宁王府递了投名状。

建元帝也面有所思,沉吟道:“差一点,我就失去了你和女儿。当时便在心里起誓,一定要杀了裴廉。”

身为大燕圣祖皇帝的曾孙,若连自己的妻小都护不住,还谈什么辖治西北?

没几分手段和实力,凭什么让那些世代固守幽云之地,忠于圣祖皇帝的北疆守将臣服于他?追随于他?

既便有卫韩父子相助,他恐怕,也很难在肃州立足。

至所以打残裴氏‘青锋’,除了要给裴氏一个教训,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就是杀鸡儆猴。

威慑河西各大世族,不要再有动他妻儿的念头。

否则,就跟裴家一样的下场。

‘青锋’是裴氏先祖留给裴氏的护族暗卫,更是裴氏立世三百多年的根本,如若被灭,裴氏便成了捧着元宝在大街上独行的孩子。

身处乱世何以自保?

裴氏族老们大发雷霆,祸是长房闯的,自然要长房自己解决。

崔老夫人为了她的两个儿子,也为了保住长房在裴氏宗族的地位,立马送了两个侍妾到北齐服侍裴廉。

不到两年时间,裴廉便因身体之故辞了宰相之位。回到祖宅后,没多久就病逝。

孟皇后道:“虽然崔老夫人为了她自己的利益,向你纳了投名状。

但以当时西北的局势,我们与裴氏合作,就能兵不血刃的接管西北各府州县衙,实是合则两利的事情。”

“也正因为如此。”建元帝感慨道:“我思虑再三,还是放了裴氏一马。”

至那以后,裴氏族卫的数量,也有了一定的限制,不能超过两千人。

否则,便以谋逆论处。

“崔老夫人不是个简单的女人,她很会审时度势。”

建元帝凝了会神,又道:“裴氏枝繁叶茂,底蕴深厚,既然不能把这棵大树连根拔起,那我们就多花点心思与时间,把这棵大树伸展出来的枝叶,好好的修剪一番。”

“若能剪成……师兄想要的样子,固然是好,若不能……”

孟皇后目中闪过一丝狡黠:“那就多浇水,让这棵大树自己溺死。

只是这方法虽不错,但很容易被崔老夫人看穿。十一年前她就清楚,敢动我们的孩子,会是个什么下场。”

建元帝爱极了她的这份狡黠与智慧。

笑道:“天寿接连遇刺,隐于幕后的推手就是裴烨。我们未动裴烨分毫,崔老夫人心里肯定也清楚,知道我这是在捧杀,捧杀他们整个裴家。”

“不过,就算清楚又如何?”建元帝漫不经心地道:“我很期待,为了裴家,她能做到哪一步?”

儿子是她怀胎十月生的,与丈夫可不同。

连与自己生儿育女的枕边人,说舍弃就舍弃,这样的老太太,实在令人不敢小觑。

他问孟皇后:“你说,她会不会再一次……弃卒保车?”

孟皇后道:“师兄,收起你那一脸的好奇,各大门阀盘根错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你还是小心些为好。

就拿我婶娘为例,身为承恩侯夫人,享朝廷一品夫人的荣光!不照样为了裴烨这个娘家侄子,一而再,再而三的陷孟家于不义吗?”

“放心吧!我有的是耐心。”建元帝搂着她的肩,胸有成竹地道:“你不用担心,我不会给门阀任何借口,让他们有机会联合起来对抗皇权。”

“那就好。”

孟皇后脸上带了些许的涩然,道:“我婶娘,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她心里很清楚,凡事只要涉及到孟家,你不但不会追责,还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身为天子,若太过重情重义,便会处处受制于人,这话果然没错。”

建元帝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只要他们不踩及我的底线,我宽容一些又何妨。”

孟皇后听罢,心里轻松了许多。

一口气喝光了杯里的蜜香乌龙茶,还淘气地把暗刻莲瓣纹的青瓷茶盏,放入建元帝掌中,转来转去。

“师兄,我想过了,我们不能总处于被动。

不如明日,我召婶娘进宫,跟她敲敲边鼓,提醒她约束一下裴烨。否则,我便拿裴氏双骄……开刀。”孟皇后声音清亮地说道。

“不可,我还想给大秦留两个真正的名士。”

建元帝笑道:“裴烨虽然贪权窃柄,但他的两个儿子,大的仁义高洁,小的品性纯良,兄弟俩文采出众,实属难得的英才。”

孟皇后听了,啧啧叹道:“真替你累的慌,你这是打老鼠又怕碰碎了玉瓶儿,何苦来哉。”

第九十六章 夜色

这一夜,注定了不平静。

不知为什么,周九如晚上睡得并不怎么踏实,半梦半醒间,她又回到了那个梦中。

只是,这一次推开门,浴缸里没有自杀的女人,只有血水从浴缸里缓缓溢流出来。她抬脚,刚想进屋,血水瞬间汹涌翻滚,宛如跳跃的火焰,从屋内蹿出,包围了她……

像是又回到了疗养院荷花池溺亡的那一刻,她拼命挣扎,越是挣扎,呼吸越困难。大量的血水灌入口中再到肺部,瞬时又从口鼻里呛出……

千年千月听到尖叫,冲进里屋时,乐水已经在那了,她正拿着巾帕,笨拙地帮公主擦汗。

见主子无恙,俩人遂放下心来。一个去捧热水,一个去拿寝衣,手脚轻快麻利,不带半点声响的服侍着周九如,换下被冷汗浸湿的内裳。

“公主。”待一切安置妥帖,乐水才开口问道:“您自打修习易筋经,重塑经脉之后,已经好久不再梦魇了?难道是白天……”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白天还不觉得,到了晚上,只要闭上眼,眼前晃动的全是血和死人,吓得躲在被子里直哆嗦。

“动手的时候很痛快,事后总有些不舒服。”周九如拢了拢被子,眉宇间蛮是哀伤,“那毕竟是二十条人命,又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

千月听了,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公主的胆子怎么变小了?还不如在西北的时候。”

话落,见乐水神色不解地望着她,这才想起,乐水是入京之后才到公主身边的,她不知道主子当年在西北经历的那些凶险。

外人只看到主子是大秦的公主,父母兄长宠之溺之爱之护之,却不知道,这个天之骄女,从小到大都经历着怎样的苦难与危险,才有了如今的尊贵风华!

“我和千年,还有千碧千柔刚到西北的那两年,王府的几位主子出门,时常会遇到刺客,特别是公主,被行刺的次数最多。”

听千月这么一说,周九如也想了起来:“那时,我脑子不是很清楚,很多事当时记得,事后又忘记了,根本不晓得害怕。不过,那时候的刺客,都是死在侍卫手里。”

“看别人杀人与自己亲手杀人,内心的感受完全不一样。”说罢,她伸出了嫩白的小手,凤眸里浮起一抹煞气,“这血啊,一旦沾上,往后,只怕会越来越多。”

千年点好安神香,坐回床边,抚着周九如的肩膀,低声安慰道:“公主,我还记得你曾说过的一句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这些刺客杀人谋命,都是些该死之人,不值得公主怜悯他们。”

周九如向她浅浅一笑,颔首道:“你说得对,如若不是在万佛寺跟浮云大师修习了易筋经,今日就算我水性再好,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要了他们的命,遇到宗师,更不可能全身而退。”

想到自己万一出事,父皇母后与在外整顿军务的太子哥哥,知晓后不知该怎样的心痛与被动,遂心头猛的一紧。

可见,处在她这样的位置,有时是不能心慈手软的,稍有不慎,就会带累身边的亲人。

千月见主子心情不是不好,便愧疚地道:“都怪我和千年水性不佳,不然,也可以下河帮乐水一把。这样的话,公主你就可以睡个好觉了。”

“术业有专攻,你和千年的特长不在这里。”周九如说完,想着轻松一下气氛,便笑着打趣她们,“会浮水已经很不错了,万一哪天掉河里,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何况,乐水是我的贴身侍卫,杀人原本就是她该干的活,你俩要是抢去做了,她就该下岗喝西北风去了。”

“就是,我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乐水指着千年和千月,假装不高兴地道:“你俩可不准抢了我的活干,你们什么都会,要我这个贴身侍卫干什么?

想我乐水乃太初宫第一高手,堂堂六品带刀侍卫,怎么也不能沦落到喝西北风的地步吧?”

“第一高手?”千月笑得直捂嘴:“等你打赢了四木,再说这句话也不迟。”

乐水叉腰:“冲你这句话,回宫后,我非得找那个木头打一架。”

千年瞪她:“你以为木森像你一样闲。再过几天,宫里的大宴就要开始了,他身为太初宫的侍卫统领,哪有空跟你打架。”

窗外,夜色正浓,困意袭来,周九如拢了拢被子,催促道:“好啦好啦,都快去睡吧。”

这是表示没事了,屋内骤然一静,三人连忙低头应是,退了出去。

周九如抽掉迎枕,陷入松软的被褥里,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们三个是担心她做了恶梦,像以前一样不能安眠,才故意扯东扯西的宽慰她。

殊不知,她内心的冷血,远远超乎她们的想象。

闭上眼睛,周九如放开神识,施展灵力织就了一张防护网,覆盖在小院的上空。快要睡着时,防护网的东南角方向,出现了一丝波动。

竟然有客夜访国公府,还不声不响地靠近了她的住处,府中的暗影,竟然全都没有查觉。

不亏是武道八阶的高手!

这年头,京城里的八阶武师,怎么像农庄里种的大白菜,随处都能遇上。

乐水上前驱赶,那人仍在院子四周徘徊窥探,不肯离去。

见那人不走,乐水一急,拔剑冲了过去。

一个逃,一个追。

因对京城里的街巷胡同不熟悉,乐水跟了两圈后,人跟丢了不说,自己还迷路了,快天亮时,才灰头土脸的回来。

等她回屋梳洗好,周九如也起床了,两人各自用了一碗燕窝粥,便一起去后院练功。

晨风习习,周九如打完一套太极拳,便盘腿而坐醉于冥想,感受天地之间的五行元素。

心神正怡时,乐水猛的一拍头,跃起身,剑一挥,她面前一根拳头粗的竹子,立刻变成两根应声而倒,“我想起来了,到底是哪里不对了,昨晚……”

望着周九如,她兴奋地说道:“昨晚,属下根本不是迷路,应该是被某种阵法困住了。”

第九十七章 郁气

周九如撇撇嘴,鄙视道:“就你这智商,真让人着急啊。”

“智商?”

乐水摇头,一脸懵懂的样子,转而一想,又似乎明白了,“公主,您是说……属下笨。”

“一个六阶武痴,被人家用阵法困了半夜,到现在才想起,你可不是一般的笨?”周九如冷哼一声,嫌弃地道:“笨死你算了。”

说完起身,懒得再搭理她。

冥想,就是要把自己的心、意、灵,完全融入到自然,忘却自我,达到与“大道“相合为一的境界。

被乐水这么一咋呼,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见不远处有座凉亭,她掸了掸坐得皱巴巴的裙摆,与乐水道:“不练了,咱们过去说话。”

乐水点点头,笑着道:“公主,原来您早就猜到了,怪不得属下回来,您什么都没问?”

“问什么?你全须全尾的能回来,那就说明对方对你并没有恶意。”周九如边说边往前行,“人家可是八阶武师,修为比你高了两个境界,还懂阵法,若是想要你的命,易如反掌。”

乐水听了,愈发不明白,“既不是刺客,半夜三更的跑到文国公府干吗?害得我一夜都在走街串巷的追人。”

周九如回首,将乐水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说道:“他大概是想试探一下你的武力值。”

“试探?”乐水蹙眉,神色有些凝重,“难道那人夜探国公府,迟迟不肯离去,就是为了引我出去?”

周九如点了点头。

昨日危急时刻,她没避讳自己会功夫,后来,又和乐水在河里快速斩杀了二十名刺客。

在场的人,多少都有些惊讶。

她不想让裴大郎知晓她的实力,故而在甲板上暗示过千年,给裴大郎治伤时,多用点迷药,让他一直昏睡着。

看样子弄巧成拙了,裴清宗还是起了疑心。

到了凉亭,迎着晨光,周九如用手在凉亭的石柱上比划着写了三个字,乐水一看,目光微怔。

满脸狐疑地问道:“公主,裴大公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想知道你有多少实力,再根据昨天的战况,来推测我的身手,毕竟死了一个宗师。”周九如说罢,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下四周。

这凉亭三面临水,只有来时一条路,确实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他一定是事后,派人去应天府衙查验了那些刺客的尸首。”周九如抬手按住额角,笑了起来,“没想到,他身边竟然有人懂阵法。”

裴氏宗子,果然不能小觑。

“公主,都这样了,您怎么还笑得出?”

乐水急道:“不是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吗?您入道成为宗师之事,若让裴家知晓了,往后,我们就会处于被动。”

“也不见得,凡事都有两面性。”周九如漫声道:“既然藏不住了,那就干脆让他们知道,若是下次,裴家那个死老头子,想再要我的命。

裴大公子或许会……好好的掂量掂量,身为大秦未来的督国公,到底是忠君孝父,保裴氏全族平安,还是孝父逆君,不惜连累全族人陪葬?”

“死老头子?”

乐水闻言抚掌大笑,“裴烨一向自诩风流名士,上到萧夫人下到奴仆,皆一律称他郎主或郎君。要是他知晓,有人叫他死老头子,估计得气个半死吧。”

“那么容易气死就好了。”周九如冷笑,“一个男|女|不|忌的主,也配称名士?

到底是江南那些门阀权贵的眼睛瞎了,还是他们真的认为,氏族大阀出身的郎君,玩虐几个孩童是很平常的事,无须在意,也不该受到世人的谴责。”

乐水赶紧的拉了下周九如的袖子,提醒道:“公主,娘娘曾有交待,此事不准在您面前提起,以免污了您的耳朵。”

“不提,我就不会知道了吗?”周九如冷声道:“纸还能包住火?建邺城的街头巷子,你去打听打听,哪个不知晓此事?

朝中那些攀附裴烨的大臣,三天两头往裴府跑,还不是因为裴府的瑶光院。”

“夜夜笙歌,过得比帝王都奢靡。”说着,周九如狠拍了下凉亭的栏杆,语如寒冰地道:“总有一天,吾要毁了瑶光院,把他身上那层皮揭下来,让大家看看,真正的畜生是什么样的。”

……

周九如想要揭皮的人,此刻,正披着外裳,敞露着白晳精瘦的胸膛,赤着两腿,眯眼躺在临窗的广榻上。两个容貌绝色,大约十三四岁的少年,分左右两边跪在榻上,忙着给他捏胳膊揉腿。

香炉残余的暖香,时不时地腾起几缕青烟,一夜的|欢|愉|令裴烨心头郁气尽散,他微微侧身,舒服地哼了哼。

晨光顺着窗棂的缝隙挤了进来,正好照在给他揉腿的那个少年的手上,手指修长,柔嫩如玉笋。

年轻就是好啊!

裴烨在心里感叹了一句,伸手捏住那少年的下巴,见他雪肤红唇很是诱人,便顺势凑上前去,伸出舌头舔了舔。

少年抬眸,见主子整张脸肿胀狰狞,眼窝和嘴角青紫一片,可见萧夫人昨日下手时的恨意,明知道主子最在意这张脸,却偏偏打成了个猪头。

上次主子嗓子哑,休息了半个月没去上朝,他们芳华阁里死了三个,他就是那个时候被送进来填空的。

进了瑶光院的芳华阁,便再也没有了名字,只剩下一串的数字,他排在十三,平时大家都叫他十三郎。

昨晚主子丧心病狂地对着两个未满十岁的小童用药,其中一个还没半个时辰就死了。管事嬷嬷一看,另一个也是出气多,进气少,便叫了他和十一来伺候。

见他走神,裴烨扯着他的头发,将他往自己的两|腿|中|间按。十三郎乖乖的俯身过去,虽然很恶心,但他不得不迎和,因为他想活着。

“郎主。”门外侍婢敲门,沉浸在情|欲|中的裴烨,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得顿时没了兴|致。又不知碰到了身上什么地方,痛的龇牙咧嘴‘嘶’了一声,抬脚就把那不着|寸|缕的少年,踹下了榻。

第九十八章

婢女听到里面重物落地还伴着一声痛呼,马上意识到自己可能搅了主子的好事。

昨晚,主子把新来的两位小童折腾的一死一伤,这都早上了,竟还兴|致不减。

她怕主子发火,忙不迭地回话道:“应天府尹在院外花厅等了一个多时辰,他吵嚷着,一定要面见郎主,说有要事禀报。”

“滚。”裴烨怒道。

旋即赤足,披头散发的下了榻,一把捞过案上的鹤形青铜香炉,打开窗户就砸了出去。

骂道:“蠢货,定是圣上撤了他的府尹之职,他此刻眼巴巴的跑过来,不是明着告知有心人,那小疯子遇刺与本郎君有关。”

虽说那香炉不会砸着自己,门外回话的婢女还是害怕的缩了缩头,嗫嚅道:“那……那婢子这就去打发了他。”

话落,一个转身就跑得没了人影儿。

砸了香炉之后,裴烨整个人也全然清醒了。

身上的气息逐渐恢复了平稳,他扬了扬眉,嗤笑道:“撤个应天府尹就想让我慌神,本郎君又不是被吓大的,岂会那么容易受影响?”

十一和十三未着寸缕,爬跪在地上,手脚不停地打颤,见他们这副样子,裴烨不耐烦的一挥手,“退下吧。”

两位绝色少年连衣服都没顾上穿,忙退了出去。

……

此时,瑶光院的其它地方,倒变得嘈杂起来,奴仆们来来去去,洒扫擦洗,准备早膳,各自忙乎不停。

金色的晨晖,不知不觉又隐在了厚厚的云层,天空刹那间变得昏黄。

萧夫人带着一众仆妇,来到裴清宗所居的玉清院。

一进门,便感觉这院子里特别的安宁静谧,与府里其他地方简直是两重天,除了回廊里来来往往走动的仆妇身影,听不到任何声响。

守在上房门外的小婢女,看见萧夫人走过来,连忙打起了帘子。

内室里的裴清宗,散着头发,半卧在床榻,没受伤的右手握着一本书,正看得聚精会神。

见此,萧夫人无奈一笑,道:“大郎,你何必如此费神,这书又不会跑,待你伤好了,再看也不迟。”

“母亲来了。”裴清宗听话的把书放在了床头几案上,也没要人扶,自己挣扎着坐端正。

萧夫人心痛的不行,连忙紧走几步来到床边,把大迎枕放到他背后,旋即在床边放置的圆凳上坐下。

见婢女捧了汤药过来,她亲自接过,拿起汤勺搅了又搅,感觉不那么烫了,便舀起一勺喂到裴清宗嘴边。

“来,先把药喝了。”

裴清宗张嘴喝了一口,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忙低声道:“母亲,让儿子自己来吧!”话落接过碗,浅尝一口后,抬起优雅的下颌,仰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个精光。

药味浓重,充斥着整个房间,闻着就极其的苦涩。

见长子就这么一口气喝完,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萧夫人骄傲的同时,也隐隐的心痛。

她掏出巾帕,轻轻的揩去裴清宗唇角的药汁,疼惜地道:“你可不要逞强,那位叫千年的小姑娘说了,只要你照着她的方子吃,不出三个月,手臂定能恢复如常,不耽误明年的春闱。”

裴清宗听罢,面上恰好的流露出一抹感激的笑容,道:“听说中元节那天,阿璇在万佛寺遇险,也是得了千年姑娘的救治。

待儿子伤好之后,定要备份大礼,好好的感谢一下她的主子!”

萧夫人道:“是要备份礼,那孩子自小七灾八难的,难得是心善乖巧,没有移了性情。”

心善乖巧?

裴清宗挑眉,摸着肩头,暗自腹诽道:那丫头杀人都不带眨眼的,哪里就心善乖巧了。

他自小博览群书,不但熟读经史子集,更对《博物志》《奇门遁甲》《黄帝内经》都有所涉猎。

昨天的第一箭,绝对是死亡之箭,九阶以下的武师根本没机会活下来。

第二箭出现时,他注意到那位公主的眼睛紧盯着箭矢飞来的方向,双手结印,身上有一股玄之又玄的气息劈开河水,凝成巨龙,凌厉的杀意透过那支箭,直奔对岸。

当时,他莫名的紧张,吃惊得睁大了眼睛,脑子也一片空白。待一阵巨痛,回过神,那支箭早已穿透了他的左肩。

父债子偿,这伤原本受得也不冤!

只是,他实在想不通,以那位公主的年龄,她是如何做到御水杀人的?

太匪夷所思了。

故昨夜,他吩咐阿金潜进文国公府,试探了一番。

果不其然。

回来之后,阿金回禀道:“那位公主绝非俗人,我刚靠近她的院子,便被她发现了。”

阿金是个很强的阵法师,匿影藏形最是在行,连他都接近不了的人,裴清宗不得不防。

俗世因为灵气稀薄,修行非常辛苦,并非刻苦修炼就能成功,好多人炼气一辈子,都到不了九阶。武道略比炼气强上那么一点,运气好的,修至大宗师。

昨天那个场面,就算两个八阶武师,也不可能在水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把差不多层面的二十个刺客全部干掉。

乐侍卫虽说领悟了剑意,可以越级击杀对手,但她只是个六阶武师,根本没那个实力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解决那么多的刺客。

况且,那些刺客的死法也明显不同。其中十三个,手法一致,颈部气管与动脉均被利器割断,只有七个是死在剑术之下。

裴清宗不知道的是,那七个死在剑下的,其中有三个也是周九如击杀的。

他真为父亲大人感到悲哀,根本不晓得自己遇上了怎样的对手,便迫不及待地下杀手,屡屡失败,还沾沾自喜,以为天子不敢对裴氏怎么样。

思忖了半晌,裴清宗问萧夫人:“母亲,府尹大人是否已经离去?”

“走了。”萧夫人缓缓说道,“你父亲并未见他,听说圣上下旨将他贬去了沙州任知县,有生之年怕是难回建邺了。”

“沙州?”听罢,裴清宗面上不露情绪,内心却骇然。

抬手捏了捏眉头,心道:这偏远的地方比比皆是,圣上为什么会把应天府尹贬去沙州,是想给河西裴氏一个警告吗?

第九十九章

身为裴氏长房长孙,他不仅是父亲的儿子,更是裴氏的宗子,将来还要承袭‘督国公’爵位,守护宗族利益。

若宗族利益与父亲的权臣之路有所冲突,他无可避免的要与父亲对上。

阿金打探到,上次受伤的那个叫伽蓝的女刺客,经过这几个月的修养,内伤已经康复,只是身体伤到了根基,于武道一途,恐怕再无进阶的可能。

所以,她才会对父亲步步紧逼!

这次,父亲连他的安危都不顾及,便仓皇出手,想来也是被她逼的没有了办法。

令他不解的是,父亲为什么会如此迫切。

即使想做权臣,也没必要非杀公主。身为大秦臣子,诛杀当朝公主,等同谋逆。

以他对父亲的了解,父亲就是狂妄了些,他反对君权独大,一心想恢复门阀与皇权共治天下的荣光,绝无谋逆之心。

那父亲……究竟跟伽蓝或者说扶桑那边做了什么交易,要这样昌险。

不管怎样,必须要阻止父亲,不能让他再这样下去了,否则,定会祸及整个裴氏。

萧夫人见长子双眉紧蹙,似在思索什么,亦不追问。

目露慈爱之色的打量了他半晌,方柔声劝道:“有些事想多了伤神,且先放一放,养好身上的伤才是当前最紧要的。”

说罢又幽幽一叹,“那墨风,你打算如何处置?”

“母亲不用担心,这次的事情,儿子已查清,是墨风的叔叔有意套话,墨风年幼不懂提防,失了言,但还罪不至死,就罚他一家子去西山守庄子吧。”裴清宗说道。

萧夫人闻言,不禁琢磨起儿子的意图,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行刺公主的那些刺客,可全都藏身在西山庄子里头。

她暗自叹了叹,也不便多问。孩子大了,身为宗子,他有他的责任与使命。

“也好。”她颔首道:“只是我儿也太心软了,墨风多嘴害你伤成这样,你还要劳神护他一家子性命?”

裴清宗淡然一笑,安慰萧夫人道:“不过是外在的伤,看着有些吓人,其实算不了什么,很快就可以好了。”

“何况,墨风一家子都是裴氏的世仆。”他略略抬高了声,“祖母曾说过,对于这些世仆,只要不做背主的事,便要宽厚些,不可随意作践他们的性命。”

“罢了,母亲依你!”

想到最近一段时间,从凉州到建邺,各大商铺一路传来的消息,萧夫人就有些心神不宁。

“你祖母跟你大伯父一家子,大概就在这两日便可到达京都,我还听说……”萧夫人顿了顿,看着面前风华绝代的长子,嘴里不由得有些泛苦,“那位也来了。”

身为人子夹在父母的恩怨之间,已经够难为了,偏偏长子又是裴氏宗子,连妻子的人选都由族里议定,自己半点作不了主。

一想到这,萧夫人心里就陡增了对婆婆的怨恨,又怕儿子察觉,忙垂下眼帘,掩饰住眼里的恨意。

伸手将案几上的几本书收拾起来,叠放在案角,然后与裴清宗交待道:“你姑祖母让管事送来了一株百年老参,母亲先去灶上给你炖个汤。待会好了,我会派人送过来,你记得要多用些。”

“有劳母亲了。”裴清宗缓声应道,面上并无半点情绪的波动。

萧夫人摇了摇头,起身,走到门口,又有些不放心。

回头叮嘱道:“这几天,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就算是为了母亲,也要好吃好睡。不然,待你祖母与你伯母到了,看见你瘦了或是面色不好,又要责怪我这个做娘亲的没有好好照顾你。”

裴清宗忙不迭地点头,待萧夫人离去,他收起温润的笑容,神色也变得肃然起来。

祖父死后,父亲便与祖母疏远,甚至不愿再见祖母,这次祖母跟大伯一家子来京,往后这尚书府,还不知有怎样的热闹。

只是苦了母亲,夹在祖母与父亲中间,怕是要里外受气。

……

“阿金,我父亲身处高位,名利权势都不缺。你说,他除了想做权臣,还想要什么?”

裴清宗想破了脑袋,还是想不出父亲为何会置裴氏全族人的安危不顾,这么相帮扶桑人。

阿金的身影从一处屏风后闪出,恭声道:“扶桑乃海外小国,除非他们给出的利益,能助二郎主达成权臣之路。”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裴清宗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阿金不紧不慢地道:“我们修行之人,最想要的就是突破屏障,成为宗师。为了能成为宗师,什么都可以做,甚至会做一些违背道义的事。

所有人都知道,这样做有违道心,即使侥幸成为了宗师,也可能会起心魔,对以后的境界极为不利。

但为了达到目的,仍然会去冒险。

我猜二郎主也是如此。”

裴清宗听罢,赞同地点了点头:“要想成为权臣,除了主弱臣强,还要有与皇权分庭抗礼的筹码。这筹码……”

他想到了祖母说过的话,因为有‘青锋’这支护族暗卫,他们裴氏才会历经三百多年不倒。任谁当了皇帝,都会礼遇裴氏,裴氏帮谁,谁的皇位就会做得长久稳定。

不是没世家效仿,但是养暗卫,必然需要耗费大量的银钱,即便有财力,培养不出宗师,也是枉然。

若当今的天子,没有燕一那样的化境高手,‘青锋’也不会被打残,如今的天下谁坐还不一定。

祖母为了裴氏不被灭族,献出了西北的矿脉。

如今的‘青锋’不过千余人,裴氏都已经捉襟见肘了。

光靠田庄铺子,已经养不起他们了。

伯父写信让父亲支持朝廷开海禁,也是想从海运上再为裴氏找一条财路。

走私,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扶桑诸岛有茂密的森林和丰富的矿藏。”裴清宗轻声念罢,复又吩咐阿金,“你给我盯紧吴师爷,我想知道扶桑人到底许诺了父亲什么?”

阿金恭声应了声是,退行数步,出了屋门。

第一百章

文国公府。

用过早膳,卢老夫人便带着周怀玉和夏从真姐弟俩去了隔壁的侯府,他们一家子,既然在文国公府安置了下来,也理应向承恩侯夫人问个安!

姻亲之间认个脸熟,更有利他们今后在京中的人际交往。

周九如不想去侯府,她若是跟过去,大家说个话都不自在,没什么意思。

她直接去了文国公府的书楼。

在里面翻找有关大燕高祖、太宗两位皇帝的纪事,见微知著,要是能找出点蛛丝马迹,那就太好了。

他们周家的皇帝,自燕高祖开始,就没有一个长命的,被追封孝宗皇帝的大燕太子,即使没登帝位,也是不到四十就离世了。

周九如实在是不解。

万神宫对付姬家嫡支,是为了神脉之血,千方百计弄死周家好几代皇帝,那又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把高悬在她家人头上的利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她必须赶在剑掉下来之前,找出原因,解决掉这个危险。

翻了半上午的书册,也没找到有用的线索,累的她直接四仰八叉的躺在地毯上。

朦朦胧胧快要睡着时,她听到了一声轻笑。

不用睁眼,她就知道是卫二,她对他的气息实在是太熟悉了,他身上总有一种山林草木的清新味道。

“你怎么来了,要是被影卫发现,小心打断你的腿。”周九如也不好再躺着,说罢,就想起身。

卫斯年举目四看,见这书楼并无外人,便一伸手把她拉了起来。

“闲来无事,过来看看你。”说着撩衣,挨着周九如坐下了。

“你就不能坐远点。”周九如推他,“挨得这么近干吗?”

卫斯年歉然一笑,往旁边移了移。

他见浅黄色的地毯上,到处都是书,便随手抽了一本翻了翻,合上后,又从身后边抽了一本翻了翻,心中便明了,知道小疯子再找什么。

他摇头笑了笑,道:“萧弦在北齐藏书楼自焚,那可毁了不少典籍,你要找的那些线索,先不说有没有人敢写,即便写过,有可能也已经焚毁失传了。”

周九如拿起一本书,捏在手里扇了扇风,“我自是知道没什么大用,但本着瞎猫撞上死耗子的运道,说不定,能淘出点什么有用的来。”

“那你还不如直接问我。”卫斯年道:“我这次来,师尊叫我带几句话给大长老,恰好与万神宫有关。”

周九如连忙压低声音问道:“那万神宫为什么要绝我周家飞龙在天的气运?”

“这个我怎么知道?”见她如此急切,卫斯年长眉微挑,道:“师尊说,燕圣祖崩后,万神宫也随之封了山,这一封,就封了五十多年。

引起了很多修行者的猜测。

但谁也没想到,真实的原因是,万神宫落凡了。”

“落……落凡了?”单单这三个字,周九如觉得照字面的意思,她能听懂,但整句话合起来,她就不大明白了。

卫斯年侧头看着周九如:“就是字面的意思。师尊说,万神宫的宫殿,原本矗立云端,云深不知处。燕圣祖崩后不久,那宫殿就从云端”

“掉了下来。”周九如闻言,整个人随之一振。

起身,在屋内急走两步,哈哈笑道:“这么说,道祖与俗世人皇的盟誓还是有效的,他们这是遭到了报应。”

卫斯年却笑不出来,他看着周九如,长眉蹙得越发的紧:“师尊说,必须血祭,才能破除道祖的誓言,他们这次打开山门,就是为了这件事。”

周九如一听,不寒而栗:“血祭?用谁的血祭?”

……

转眼就到了八月初十,孟皇后一大早便遣了卢晴到文国公府,接周九如回宫!

马蹄‘嘚嘚’敲击着地面逐渐远去,直到再也看不到车队的影子,送行的众人才转身回了府。

卢老夫人自是百般伤怀,承恩侯夫人与三个儿媳,劝慰了她一路。

晚饭过后,又有周怀玉带着一双儿女陪她,说了好一阵子话,老夫人的心情才逐渐好转起来。

待出了风亭堂,周怀玉吩咐身边的大婢女先送夏从真姐弟回屋安歇,她则带着周妈妈沿着回廊在园子里闲逛。

“妈妈,你说公主公主会不会知道些什么?”周怀玉能感觉到周九如对她的亲切,每次见面行礼,没等她行完,便被周九如扶住了。

周妈妈是周怀玉在洛阳书院就读时买的仆人,对于老主子一家的旧事,原本并不知晓,这些天她在文国公府里走动,不停地向一些老仆打听,当年之事,差不多也知道了个八九不离十。

“太太,你就别多想了,就算公主公主知道些什么,认亲皇室这么大的事,没有圣上的许可,也是……”周妈妈看着自己主子那满怀期待的眼神,将要出口的话便有些犹豫,毕竟关系到老太太的声誉。

“妈妈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不用遮遮掩掩的。”

望着夜幕下的国公府,周怀玉神色凝重地说道:“十岁那年,我进洛阳书院蒙学班就读,妈妈自那时便一直照料我、陪伴我,在我的心里,妈妈犹如我的至亲,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是说不得的。”

周妈妈忙退后一步,屈膝一礼,道:“太太言重了,老奴只是尽了本份,当不得太太的称赞。”

旋即又将这几天打探到的消息,依实回禀:“鲁地那边跟过来的老仆说,当年老郎主一家子和萧家村的人因避雨,在徐州不知哪处的山神庙相遇。”

“半夜,流匪来抢劫时,保护老郎主的侍卫,便把带着的箱笼和一些珠宝首饰扔给了他们,趁着他们哄抢之际,护着大家上了马车。”

“后来,有几个流匪,贪恋主子家富贵,竟追着马车不放,打斗之际,老太太抱在怀里的大郎君被惊醒了,哭闹个不停。”

“老太太一急,就把靠门口坐着的……”她抬手,有些畏惧地向皇宫的方向指了指,道:“把那位给踢了下去,这才得以脱身。”

零第一百零一章 所图

周怀玉闻言,惊愕万分,她怔怔地望着周妈妈,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曾猜测事情不简单,却万万没想到,母亲竟如此卑劣,就为了能多一刻的时间逃命,把一个八岁的孩子给踢下了马车。

“我早该想到,以父母这么多年被软禁在护陵村不得自由的境遇,当年之事,绝不仅仅是走散那么简单。”说罢,黯然良久。

似乎有什么从她脑子里忽闪而过,她抓住周妈妈的手,颤声问道:“父亲……父亲当时……没阻止?”

“主子……”周妈妈欲言又止,想劝她不要再追问此事,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但在周怀玉凛然的目光下,只得尴尬地点了点头。

周怀玉浑身冰冷,好似跌进了冰窖。

秋风瑟瑟。

夜色逐渐幽沉,回廊里挂着的灯笼摇摇晃晃,几片银杏树叶随风簌簌落下,她拢紧身上的薄锦披帛,想要挡住这侵入骨髓的寒意。

“主子,起风了,咱们先回屋吧。”周妈妈紧声催着,打断了周怀玉一声又一声的幽思叹息。

“是啊,起风了。”她轻轻地叹了一句,语气很是不安。

此时,甚至有些庆幸自己那时不曾降生,没有看见父母如此卑劣的一幕,否则,这将是她一生的噩梦。

周怀玉一脸的沉思,静了静心神,又不确定地问道:“妈妈,你说圣上他,会宽恕……母亲吗?”

“那是自然,圣上倡导以孝治国。”周妈妈压下心头涌上的苦涩,言语里,故意带着几分难掩的得意,安慰周怀玉道:“主子不用担心,相信要不了多久,主子就是长公主了。”

周怀玉连忙摆手:“如此骄狂的话,妈妈快别说了。”

言罢,心底愈发凉浸浸的,国公府既然有老仆知晓当年山神庙之事,必是圣上早已恢复了记忆,并不似民间传言的那般,幼年失怙,又丧失记忆,且不知晓生身父母在何处。

再则,以天寿公主对自己的态度,亲切中似乎又带着一些若有若无的考量,她原以为,是这孩子戒备心重。

现在看来,她也是知晓内情的人。

认亲,不过是大秦多个爵位的事情罢了,人家根本不会在意,若是想当亲人,便要自个掂量掂量,够不够资格。

……

勤政殿里,周九如略过了画舫刺杀那一段,事无巨细地向建元帝说起了这几日在国公府的日常,着重提到了周怀玉,建元帝哪能不晓得她的小心思。

便笑着告知她,周怀玉一家子刚准备进京,他就收到了暗影传递的消息,否则,那一家子又怎么会留在文国公府作客。

“是哦。”周九如凝神一想,外祖父乃当代大儒,先不说父皇这位开国之君,是他一手教养,也不说他收集整理了多少缺失的文籍。

光凭他这一生,坚持著书育人,有教无类,便是功在千秋!

天下多少读书人,慕名而来,想进文国公府的大门,都被拒之门外。文国公夫妇创办的书院好进,文国公府的大门可就不那么好进了。

夏荣不过是个普通的举人,身无寸功,也没传出什么特殊的名声。就算他姐姐夏氏是外祖母的侄媳妇,也不见得他就可以入住国公府跟在外祖父身边受教,说来说去,还是父皇的意思。

既然父皇愿意给夏荣恩点,那就说明夏荣和周怀玉这对夫妻的人品还是不错的,父皇有心认这个妹妹。

是心里认同,而不是迫于血脉关系给予表面的流程。

等便宜祖父一大家子都到了,该怎么封赐,自有礼部和政事堂决议!不过,有些话还是要说在前头。

“父皇,长公主的爵位,姑姑就甭想了。”周九如神色认真地说道:“在大秦,只有一位长公主,那就是我……天寿公主!”

建元帝听罢,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好,就听咱们天寿公主的。”

周九如这几个月都是待在宫外的时间多,这乍一回宫,宫门重重,宫禁森严,才住了一个晚上,就有些水土不服了。

倍感无聊之际,就想找太子聊聊他们周家的几位老祖宗,为什么当了皇帝……都早早的挂了?

去了东宫后才知晓,圣寿在即,各地方大员陆续回京,太子一直忙着接见各处官员,安排京城的防务,根本无暇回宫。

吃住不是在礼部,就是在五军都督府。

周九如转来转去,最终还是转去了乾元宫。

“父皇,要喝茶吗?”

“父皇,你批了这么久的折子,胳膊酸不酸?

孩儿最近刚好跟千年学了一套舒缓肩颈酸痛的按摩手法,让孩儿来帮你揉一揉吧?”

建元帝放下折子,但笑不语。

周九如乐颠颠地上前,殷勤地给他又是捏肩,又是捶背的。

享受完了女儿的贴心服务,建元帝又拿起书案上的奏折,一边批示一边问道:“说吧,小鬼灵精,又有什么想求阿父的?”

闻言,周九如澄蓝的眸子蓦地一亮,心想总算没白忙乎,忙狗腿地说道:“父皇,孩儿不但缺伴读,还缺个骑射老师,您就让卫斯年进宫做我的教习吧!”

建元帝放下正在批奏的折子,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事事都以女儿为先的好父亲模样,但说出的话却不那么应景。话里的内容,明显有些推三阻四。

“你想要伴读,京中的女郎无论家世高低,随你挑,不会有人不从。你想学骑射,阿父让纪纲指派两个金吾卫教你,或者燕魂卫的隐卫也可以,何必劳烦卫斯年。”

“父皇。”周九如拖长音调,软糯地喊了一声,旋即便不再说话。

只睁着一双水润澄蓝的凤眸,巴巴地望着建元帝,长长的睫羽犹如蝴蝶翅膀,上下煽动,煽的建元帝的心软成了一摊水。

“不是阿父不帮你,你是知道的。”建元帝蹙眉沉吟了一会,方小声说道:“卫斯年当年可是答应过你阿娘,不成为宗师就誓不回到你身边。

人无信则不立,业无信则不兴。不管他是修武还是练气,誓言一旦出口,就必须要遵守践行,不然就是逆天抗命,会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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