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叶诗人-穆旦诗集三-(晚期作品) - xp1024.com
《九叶诗人-穆旦诗集三-(晚期作品)》


晚期作品-1

美国怎样教育下一代?

专家的笑脸会有一套解答;

我只遇见过母亲,愁眉不展,

问我对她的孩子有什么办法?

小彼得,和他的邻居没有两样,

腰里怀着枪,走路摇摇摆摆,

每天在街上以杀人当游戏,

说话讲究狠,动手讲究快,

妈妈的规劝是耳边风,

姐妹看见他都害怕地躲开:

且不要相信他是个英雄,

谁打倒他,他便绝对地服从。

啊,小彼得,不念书,不吃饭,

每天跟着首领在街头转。

起初你也是个敏感的孩子,

为什么学得这么麻木,这么冷酷?

可是电影,无线电,连环图画,

指引了你作人的第一步?

杀人放火的好汉真吸引人,

明抢和暗骗才最可佩服:

害了别人,虽然不讲究良心,

他们可是快乐而又成功。

呵,成功!学校里的教科书

可不也说成功是多么光荣!

可怜的彼得,等你再长大一点,

就会看到你的手枪不够用。

报纸每天宣扬堕落和奸诈,

商业广告极力耻笑着贫穷。

你怎么活下去?怎样快掘金?

怎样使出手段去制服别人?

自私的欲望不得不增长,

你终于是满意还是绝望,

夸张的色情到处在表演,

使你年青的心更加不平衡。

疯人院?或者青少年改造所?

别让它为你打开黑色的大门!

呵,小彼得,逃吧;你逃不开;

屋角暗藏着各样的灾害。

黑衣牧师每星期向你招手,

让你厌弃世界和正当的追求;

各种悲观哲学等在书店里,

用各样的逻辑要给你忧愁;

只要翻一翻,看一看,想一想,

无论你多高或多低的胃口,

鬼魅似的阴影准保要遮丑,

你生命里的上升的太阳,

彼得呵,无怪你的母亲愁眉不展,

她忧闷的日子还很长,很长,

其实你安全冲过了这么多关口,

最后一只手要抓住你不放,

那只手呀,正在描绘战争的蓝图,

那图上就要涂满你的血肉!

1951年11月

感谢上帝——贪婪的美国商人;

感谢上帝——腐臭的资产阶级!

感谢呵,把火鸡摆上餐桌,

十一月尾梢是美洲的大节期。

感谢什么?抢吃了一年好口粮;

感谢什么?希望再作一年好生意;

明抢暗夺全要向上帝谢恩,

无耻地,快乐的一家坐下吃火鸡。

感谢他们反压迫的祖先,三百年前,

流浪,逃亡,初到美国来开辟;

是谁教他们种的玉米,大麦和小麦?

在蛮荒里,谁给了他们珍贵的友谊?

感谢上帝?你们愚蠢的东西!

感谢上帝?原来是恶毒的诡计:

有谁可谢?原来那扶助他们的“土人”

早被他们的子孙杀绝又灭迹。

感谢上帝——自由已经卖光,

感谢上帝——枪杆和剥削的胜利!

银幕上不断表演红人的“野蛮”,

但真正野蛮的人却在家里吃火鸡。

感谢呀,呸!这一笔债怎么还?

肥头肥脑的家伙在家吃火鸡;

有多少人饿瘦,在你们的椅子下死亡?

快感谢你们腐臭的玩具——上帝!

1951年

晚期作品-2

一个妖女在山后向我们歌唱,

“谁爱我,快奉献出你的一切。”

因此我们就攀登高山去找她,

要把已知未知的险峻都翻越。

这个妖女索要自由、安宁、财富,

我们就一把又一把地献出,

丧失的越多,她的歌声越婉转,

终至“丧失”变成了我们的幸福。

我们的脚步留下了一片野火,

山下的居民仰望而感到心悸;

那是爱情和梦想在荆棘中闪烁,

而妖女的歌已在山后沉寂。

1956年



你可是永别了,我的朋友?

我的阴影,我过去的自己?

天空这样蓝,日光这样温暖,

在鸟的歌声中我想到了你。

我记得,也是同样的一天,

我欣然走出自己,踏青回来,

我正想把印象对你讲说,

你却冷漠地只和我避开。

自从那天,你就病在家中,

你的任性曾使我多么难过;

唉,多少午夜我躺在床上,

辗转不眠,只要对你讲和。

我到新华书店去买些书,

打开书,冒出了熊熊火焰,

这热火反使你感到寒栗,

说是它摧毁了你的骨干。

有多少情谊,关怀和现实

都由眼睛和耳朵收到心里;

好友来信说:“过过新生活!”

你从此失去了新鲜空气。

历史打开了巨大的一页,

多少人在天安门写下誓语,

我在那儿也举起手来;

洪水淹没了孤寂的岛屿。

你还向哪里呻吟和微笑?

连你的微笑都那么寒伧,

你的千言万语虽然曲折,

但是阴影怎能碰得阳光?

我看过先进生产者会议,

红灯,绿彩,真辉煌无比,

他们都凯歌地走进前厅,

后门冻僵了小资产阶级。

我走过我常走的街道,

那里的破旧房正在拆落,

呵,多少年的断瓦和残椽,

那里还萦回着你的魂魄。

你可是永别了,我的朋友?

我的阴影,我过去的自己?

天空这样蓝,日光这样温暖,

安息吧!让我以欢乐为祭!



“哦,埋葬,埋葬,埋葬!”

“希望”在对我呼喊:

“你看过去只是骷髅,

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他的七窍流着毒血,

沾一沾,我就会瘫痪。”

但“回忆”拉住我的手,

她是“希望”底仇敌;

她有数不清的女儿,

其中“骄矜”最为美丽;

“骄矜”本是我的眼睛,

我真能把她舍弃?

“哦,埋葬,埋葬,埋葬!”

“希望”又对我呼号:

“你看她那冷酷的心,

怎能再被她颠倒?

她会领你进入迷雾,

在雾中把我缩小。”

幸好“爱情”跑来援助,

“爱情”融化了“骄矜”:

一座古老的牢狱,

呵,转瞬间片瓦无存;

但我心上还有“恐惧”,

这是我慎重的母亲。

“哦,埋葬,埋葬,埋葬!”

“希望”又对我规劝:

“别看她的满面皱纹,

她对我最为阴险:

她紧保着你的私心,

又在你头上布满

使你自幸的阴云。”

但这回,我却害怕:

“希望”是不是骗我?

我怎能把一切抛下?

要是把“我”也失掉了,

哪儿去找温暖的家?

“信念”在大海的彼岸,

这时泛来一只小船,

我遥见对面的世界

毫不似我的从前;

为什么我不能渡去?

“因为你还留恋这边!”

“哦,埋葬,埋葬,埋葬!”

我不禁对自己呼喊:

在这死亡底一角,

我过久地漂泊,茫然;

让我以眼泪洗身,

先感到忏悔的喜欢。



就这样,像只鸟飞出长长的阴暗甬道,

我飞出会见阳光和你们,亲爱的读者;

这时代不知写出了多少篇英雄史诗,

而我呢,这贫穷的心!只有自己的葬歌。

没有太多值得歌唱的:这总归不过是

一个旧的知识分子,他所经历的曲折;

他的包袱很重,你们都已看到;他决心

和你们并肩前进,这儿表出他的欢乐。

就诗论诗,恐怕有人会嫌它不够热情:

对新事物向往不深,对旧的憎恶不多。

也就因此……我的葬歌只算唱了一半,

那后一半,同志们,请帮助我变为生活。

1957年

晚期作品-3

生活呵,你握紧我这支笔

一直倾泻着你的悲哀,

可是如今,那婉转的夜莺

已经飞离了你的胸怀。

在晨曦下,你打开门窗,

室中流动着原野的风,

唉,叫我这支尖细的笔,

怎样聚敛起空中的笑声?

1957年

我的叔父死了,我不敢哭,

我害怕封建主义的复辟;

我的心想笑,但我不敢笑:

是不是这里有一杯毒剂?

一个孩子的温暖的小手

使我忆起了过去的荒凉,

我的欢欣总想落一滴泪,

但泪没落出,就碰到希望。

平衡把我变成了一棵树,

它的枝叶缓缓伸向春天,

从幽暗的根上升的汁液

在明亮的叶片不断回旋。

1957年

下午两点钟,有一个学习会。

我和小张,我们拿着书和笔记,

一路默默地向着会议室走去。

是春天呵!吹来了一阵熏风,

人的心都跳跃,迷醉而又扩张。

下午两点钟,有一个学习会:

阅读,谈话,争辩,微笑和焦急,

一屋子的烟雾出现在我的眼前。

多蓝的天呵!小鸟都在歌唱,

把爱情的欲望散播到心灵里。

我和小张,我们拿着书和笔记,

走过街道,走过草地,走过小桥,

对了,走过小桥,像所有的人那样……

对面迎过来爱情的笑脸,

影影绰绰,又没入一屋子的烟雾。

笔记要记什么?天空说些什么?

是不是说,这日子如此晴和,

这街道,这草地,都是为了你?

心里是太阳,脚步是阳光下的草,

向下午两点钟,向学习会走去。

1957年

想起那携带泥沙的滚滚河水,

也必曾明媚,像我门前的小溪,

原来有花草生在它的两岸,

人来人往,谁都赞叹它的美丽。

只因为几千年受到了郁积,

它愤怒,咆哮,波浪朝天空澎湃,

但也终于没有出头,于是它

溢出两岸,给自己带来了灾害。

又像这古国的广阔的智慧,

几千年来受到了压抑、挫折,

于是泛滥为荒凉、忍耐和叹息,

有多少生之呼唤都被淹没!

虽然也给勇者生长了食粮,

死亡和毒草却暗藏在里面;

谁走过它,不为它的险恶惊惧?

泥沙滚滚,已不见昔日的欢颜!

呵,我欢呼你,“科学”加上“仁爱”!

如今,这长远的浊流由你引导,

将化为晴朗的笑,而它那心窝

还要迸出多少热电向生活祝祷!

1957年

晚期作品-4

也许,这儿的春天有一阵风沙,

不全像诗人所歌唱的那般美丽;

也许,热流的边沿伸入偏差

会凝为寒露:有些花瓣落在湖里;

数字的列车开得太快,把“优良”

和制度的守卫丢在路边叹息;

也许官僚主义还受到人们景仰,

因为它微笑,戴有“正确”底面幕;

也许还有多少爱情的错误

对女人和孩子发过暂时的威风,——

这些,岂非报纸天天都有记述?

敌人呵,快张开你的血口微笑,

对准我们,对准这火山口冷嘲。

就在这里,未来的时间在生长,

在沉默下面,光和热的岩流在上涨;

哈,崭新的时间,只要它迸发出来,

你们的“历史”能向哪儿躲藏?

你们的优越感,你们的凌人姿态,

你们的原子弹,盟约,无耻的谎,

还有奴隶主对奴役真诚的喝采,

还有金钱,暴虐,腐朽,联合的肯定:

这一切呵,岂不都要化为灰尘?

敌人呵,随你们的阴影在诽谤

因为,这最后的肯定就要出生;

它一开口,阴影必然就碰上光亮,

如今,先让你们写下自己的墓铭。

1957年

百家争鸣固然很好,

九十九家难道不行?

我这一家虽然也有话说,

现在可患着虚心的病。

我们的会议室济济一堂,

恰好是一百零一个人,

为什么偏多了一个?

他呀,是主席,单等作结论。

因此,我就有点心虚,

盘算好了要见机行事;

首先是小赵发了言,

句句都表示毫无见识。

但主席却给了一番奖励;

钱、孙两人接着讲话,

虽然条理分明,我知道

那内容可是半真半假。

老李去年做过检讨,

这次他又开起大炮,

虽然火气没有以前旺盛,

可是句句都不满领导。

“怎么?这岂非人身攻击?

争鸣是为了学术问题!

应该好好研究文件,

最好不要有宗派情绪!”

周同志一向发言正确,

一向得到领导的支持;

因此他这一说开呀,

看,有谁敢说半个不是?

问题转到了原则性上,

最脑人的有三个名词:

这样一来,空气可热闹了,

发言的足有五十位同志。

其中一位绰号“应声虫”,

还有一位是“假前进”,

他们两人展开了舌战,

真是一刀一枪,难解难分。

有谁不幸提到一个事实,

和权威意见显然不同,

没发言的赶紧抓住机会,

在这一点上“左”了一通:

“这一点是人所共知!”

“某同志立场很有问题!”

主席说过不要扣帽子,

因此,后一句话说得很弯曲。

就这样,我挨到了散会时间,

我一直都没有发言,

主席非要我说两句话,

我就站起来讲了三点:

第一,今天的会我很兴奋,

第二,争鸣争得相当成功,

第三,希望这样的会多开几次,

大家更可以开诚布公……

附记

读者,可别把我这篇记载

来比作文学上的典型,

因为,事实是,事过境迁,

这已不是今日的情形。

那么,又何必拿出来发表?

我想编者看得很清楚:

在九十九家争鸣之外,

也该登一家不鸣的小卒。

1957年

晚期作品-5

苍蝇呵,小小的苍蝇,

在阳光下飞来飞去,

谁知道一日三餐

你是怎样的寻觅?

谁知道你在哪儿

躲避昨夜的风雨?

世界是永远新鲜,

你永远这么好奇,

生活着,快乐地飞翔,

半饥半饱,活跃无比,

东闻一闻,西看一看,

也不管人们的厌腻,

我们掩鼻的地方

对你有香甜的蜜。

自居为平等的生命,

你也来歌唱夏季;

是一种幻觉,理想,

把你吸引到这里,

飞进门,又爬进窗,

来承受猛烈的拍击。

1975年

我已走到了幻想底尽头,

这是一片落叶飘零的树林,

每一片叶子标记着一种欢喜,

现在都枯黄地堆积在内心。

有一种欢喜是青春的爱情,

那时遥远天边的灿烂的流星,

有的不知去向,永远消逝了,

有的落在脚前,冰冷而僵硬。

另一种欢喜是喧腾的友谊,

茂盛的花不知道还有秋季,

社会的格局代替了血的沸腾,

生活的冷风把热情铸为实际。

另一种欢喜是迷人的理想,

他使我在荆棘之途走得够远,

为理想而痛苦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看它终于成笑谈。

只有痛苦还在,它是日常生活

每天在惩罚自己过去的傲慢,

那绚烂的天空都受到谴责,

还有什么彩色留在这片荒原?

但唯有一棵智慧之树不凋,

我知道它以我的苦汁为营养,

它的碧绿是对我无情的嘲弄,

我咒诅它每一片叶的滋长。

1976年3月

1劝告

如果时间和空间

是永恒的巨流,

而你是一粒细沙

随着它漂走,

一个小小的距离

就是你一生的奋斗,

从起点到终点

让它充满了烦扰,

只因为你把世事

看得过于永久,

你的得意和失意,

你的片刻的聚积,

转眼就被冲走

在那永恒的巨流。

2答复

你看窗外的夜空

黑暗而且寒冷,

那里高悬着星星,

像孤零的眼睛,

燃烧在苍穹。

它全身的物质

是易燃的天体,

即使只是一粒沙

也有因果和目的:

它的爱憎和神经

都要求放出光明。

因此它要化成灰,

因此它悒郁不宁,

固执着自己的轨道

把生命耗尽。

1976年3月

慷慨陈词,愤怒,赞美和欢笑

是暗处的眼睛早期待的表演,

只看按照这出戏的人物表,

演员如何配置精彩的情感。

终至台上下已习惯这种伪装,

而对天真和赤裸反倒奇怪:

怎么会有了不和谐的音响?

快把这削平,掩饰,造作,修改。

为反常的效果而费尽心机,

每一个形式都要求光洁,完美;

“这就是生活”,但违反自然的规律,

尽管演员已狡狯得毫不狡狯,

却不知背弃了多少黄金的心

而到处只看见赝币在流通,

它买到的不是珍贵的共鸣

而是热烈鼓掌下的无动于衷。

1976年4月

大街伸延着像乐曲的五线谱,

人的符号,车的符号,房子的符号

密密排列着在我的心上流过去,

起伏的欲望呵,唱一串什么曲调?——

不管我是悲哀,不管你是欢乐,

也不管谁明天再也不会走来了,

它只唱着超时间的冷漠的歌,

从早晨的匆忙,到午夜的寂寥,

一年又一年,使人生底过客

感到自己的心比街心更老。

只除了有时候,在雷电的闪射下

我见它对我发出抗议的大笑。

1976年4月

晚期作品-6

诗,请把幻想之舟浮来,

稍许分担我心上的重载。

诗,我要发出不平的呼声,

但你为难我说:不成!

诗人的悲哀早已汗牛充栋,

你可会从这里更登高一层?

多少人的痛苦都随身而没,

从未开花、结实、变为诗歌。

你可会摆出形象底筵席,

一节节山珍海味的言语?

要紧的是能含泪强为言笑,

没有人要展读一串惊叹号!

诗呵,我知道你已高不可攀,

千万卷名诗早已堆积如山:

印在一张黄纸上的几行字,

等待后世的某个人来探视,

设想这火热的熔岩的苦痛

伏在灰尘下变得冷而又冷……

又何必追求破纸上的永生,

沉默是痛苦的至高的见证。

1976年4月



没有理想的人像是草木,

在春天生发,到秋日枯黄,

对于生活它做不出总结,

面对绝望它提不出希望。

没有理想的人像是流水,

为什么听不见它的歌唱?

原来它已为现实的泥沙

逐渐淤塞,变成污浊的池塘。

没有理想的人像是空屋

而无主人,它紧紧闭着门窗,

生活的四壁堆积着灰尘,

外面在叩门,里面寂无音响。

那么打开吧,生命在呼喊:

让一个精灵从邪恶的远方

侵入他的心,把他折磨够,

因为他在地面看见了天堂。



理想是个迷宫,按照它的逻辑

你越走越达不到目的地。

呵,理想,多么美好的感情,

但等它流到现实底冰窟中,

你看到的就是北方的荒原,

使你丰富的心倾家荡产。

“我是一个最合理的设想,

我立足在坚实的土壤上,”

但现实是一片阴险的流沙,

只有泥污的脚才能通过它。

“我给人指出崇高的道路,

我的明光能照澈你的迷雾,”

别管有多少人为她献身,

我们的智慧终于来自疑问。

毫无疑问吗?那就跟着她走,

像追鬼火不知扑到哪一头。

1976年4月

我穿着一件破衣衫出门,

这么丑,我看着都觉得好笑,

因为我原有许多好的衣衫

都已让它在岁月里烂掉。

人们对我说:你老了,你老了,

但谁也没有看见赤裸的我,

只有在我深心的旷野中

才高唱出真正的自我之歌。

它唱到,“时间愚弄不了我,

我没有卖给青春,也不卖给老年,

我只不过随时序换一换装,

参加这场化装舞会的表演。

“但我常常和大雁在碧空翱翔,

或者和蛟龙在海里翻腾,

凝神的山峦也时常邀请我

到它那辽阔的静穆里做梦。”

1976年4月



为什么万物之灵的我们,

遭遇还比不上一棵小树?

今天你摇摇它,优越地微笑,

明天就化为根下的泥土。

为什么由手写出的这些字,

竟比这只手更长久,健壮?

它们会把腐烂的手抛开,

而默默生存在一张破纸上。

因此,我傲然生活了几十年,

仿佛曾做着万物的导演,

实则在它们长久的秩序下

我只当一会小小的演员。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里,

我只觉得它来得新鲜,

是浓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劳作、冒险。

仿佛前人从未经临的园地

就要展现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1976年5月

晚期作品-7

一场远方的缥缈的梦

挂在匆忙奔驰的生活驿车上,

一度聚会在我的早年,散发着

秘密的传单,宣传热带和迷信,

激烈鼓动推翻我弱小的王国;

1976年5月

天空呈现着深邃的蔚蓝,

从那里我拾起一些寒冷的智慧,

春意闹:花朵、新绿和你的青春

多年不见你了,然而你的伙伴

于是受着头上一颗小星的笼罩,

在雷电的天空下,在火焰中,

又经过了初生之苦的春旱,

我愿意倾听着凄凉的歌,

长久被困在城市生活中,

而我的老年也已筑起寒冷的城,

把一切轻浮的欢乐关在城外。

1976年9月

寂静的石墙内今天有了回声

大自然在春天破土动工,

使我悒郁地珍惜这生之进攻……



和谷禾的香才在我心里扩散,

和无辜的欢乐被诱入的苦恼;

却见严冬已递来它的战术,

使我看到花开和花谢,

太阳要写一篇伟大的史诗,

被围困在花的梦和鸟的鼓噪中,

但没有思想,只是文字,文字,文字。

如今我慢步巡游这个城,

春天的花和鸟,又在我眼前喧闹,

呵,水波的喋喋,树影的舞弄,

他写出了世界上的一切大事,

他的生活的小店辉煌而富丽:

冷静的冬天是个批评家,

把作品的许多话一笔抹杀,

却仍然给了它肯定的评价。

据说,作品一章章有其连贯,

从中可以看到构思的谨严,

卫护我的心又走上途程。

1976年6月



自然舒了一口气,吹来了爽风。

去寻觅你漫煦的阳光,会心的微笑,



永远关闭了,我再也无法跨进一步,

一些人的生活蛛丝相交。

她歇息的青纱帐被掀倒了,

因为其中回荡着我失去的青春,

又赋予我亲切的往事的回味;

摆在老年底窗口,不仅点缀寂寞,

仿佛一个王朝被自己的手推翻,

于是变成它的膜拜者的模样,

搜呵,搜呵,大地吓得苍白,

你永远关闭了,不管多珍贵的记忆,

而且象明镜般反映窗外的世界,

在这恬静的、秋日的港湾。

还有多少思想和感情突然被冰冻;

我没忘记它们对我暗含的敌意

到这冰冷的石门后漫步和休憩,

于是宣讲哲理,飘一地黄叶。

不管我曾多年沟通这一片田园;

呵,永远关闭了,叹息也不能打开它,

你们带来了一场不意的暴乱,

留下贫穷的我,面对严厉的岁月,

独自回顾那已丧失的财富和自己。

他的失踪引起了空室的惊讶,

不知冒多少险受多少挫折;

这是一个不美丽的城,

在它的烟尘笼罩的一角,

像蜘蛛结网在山洞,

因此还要拿给春天去出版。

经过了溶解冰雪的斗争,

不知那是否确是我自己。

或者熟稔堆成的苍老,

消融了我内心的冰雪。

把疲倦的心轻轻抚摸。

可是你的来去像春风

吹开了我的窗口的视野,

终于流入了秋日的安恬;

或者日久磨擦的僵硬,



你走过而消失,只有淡淡的回忆

那是秋之快慰被你吞下。

再也追寻不到你的踪迹,

静静掩盖着路程的终点。

刮来阵阵冷风,接着又下雨,

为何你却紧抱着满怀浓荫,

不知那是否确是我自己。

就是那个空洞的希望,

他选择了这种语言,这种宗教,

他在沙上搭起一个临时的帐篷,

呵,永远的流亡者,在你面前:

他开始和事物作着感情的交易:

也不管生活这支笔正在写下去,

我汗流浃背地躲进冥想中。

远方是一片灰白的雾霭

美从自然,又从心里逃出,

喜怒哀乐都摆到了应摆的地方,

他要写出我的苦恼的旅程,

还有多少谣言都等着制造他,

昌盛了一个时期,他就破了产,

我的心灵投资的银行已经关闭,

流过的白云在与河水谈心,

事物冷淡他,嘲笑他,惩罚他,

绿色要说话,红色的血要说话,

“变!”在追击,像溃败的大军,

但被秋凉笼罩着一层肃静。

不知那是否确是我自己。

使那粗糙的世界显得如此柔和。

一幕春的喜悦和刺疼

1976年6月

左右绊住:不是这个烦恼,

1976年

听一听树木摇曳的声音,

把这些称为友,把那些称为敌,

仿佛醉汉已恢复了理性;

大街还一样喧嚣,人来人往,

有时也溜进山野的来客:

一整个夏季,树木多么紊乱!

从阳光和泥土吸取着营养,

歇下来吧,傍近他闲谈,

望一望大地的闲适与辽阔。

1976年6月

又在偶然的遇合下被感情底手

谷子进仓了,泥土休憩了,

另一个世界招贴着寻人启事,

死亡的阴影还没有降临,

一切安宁,色彩明媚而丰富;

可是凝视着它的烟雾腾腾,

它也要稍许享受生的幸福。

浊重而喧腾,一齐说得嘈杂!

你肩负着多年的重载,

屡次发掘,越久远越觉得可贵,

午夜不眠时他确曾感到忧郁:

曾抒写过他的热情和狂暴,

处身在太阳建立的大厦,

水边的蛙尽力向土里隐蔽;

如今他已是和煦的老人。

我顿感到这城市的魅力。

被我从时间的浪沙中无意拾得,

而今只剩下凄清的虫鸣,

绿色的回忆,草黄的微笑。

这是他远行前柔情的告别,

然后他的语言就纷纷凋谢;

连你的忧烦也是他的作品,

不让它随风飘落,一页又一页?



这大地的生命,缤纷的景色,

我珍重的友谊,是一件艺术品

这条河水渡过夏雨的惊涛,

那里另有一场梦等他去睡眠,

攀登着一坡又一坡的我,

不知哪个世界才是他的家乡,

田野的秩序变得井井有条,

歇下来吧,在芦苇的水边:

这滋长的树叶,飞鸟,小虫,

和我一样取得了生的胜利,

我就镌结在那个网上,

从而组成秋天和谐的歌声。

是太阳的感情在大地上迸发。

可是收割机以更快的步伐

窗外就飘来秋虫的歌;

回荡着那暴乱的过去,只一刹那,

曾经留在你栩栩生动的册页中,



才买回串串珠玉的葡萄,

又闻到苹果浅红的面颊,

多汁的梨,吃来甘美清凉,

我渴望秋天山野的颜色,

暂时放下自己的忧思,

稍稍把你唤出那逝去的年代,

有时几乎随风飘去,但并未失落;

不知那是否确是我自己。

可是我紧闭的斗室

但他失掉的不过是一个王冠,

现在却坠入沉思,像在总结

到秋天为美修建了住宅,

它过去的狂想,激愤,扩张,

把我流放到……一片破碎的梦;

那是大地的寂寞的共鸣

富于强烈的感情,热闹的故事,



正写到高潮,就换了主人公,

(这我们从报纸上已经阅知)

锄头在檐下静静靠着,

看白云悄悄地把她载来。

受到书信和共感的细致的雕塑,

轧轧轧轧地在田野收割,

只不过要证明自己的热炽。

风风雨雨,一天天把她搜索;

这都暗示一本未写成的传记:

又穿过树林,把叶子踏成泥,

使我的哲学愈来愈冷峭。

土地把债务都已还请,

在征途上他偶尔碰见一个偶像,

有如这田野上成熟的谷禾,

当洁白的月光悄悄移动,

又是厌色的天空,厌色的雾!

晚期作品-8

身体一天天坠入物质的深渊,

首先生活的引诱,血液的欲望,

给空洞的青春描绘五色的理想。

接着努力开拓眼前的世界,

喜于自己的收获愈来愈丰满,

但你拥抱的不过是消融的冰山:

爱憎、情谊、蛛网的劳作,

都曾使我坚强地生活于其中,

而这一切只搭造了死亡之宫;

曲折、繁复、连心灵都被吸引进

日程的铁轨上急驰的铁甲车,

飞速地迎来和送去一片片景色!

呵,耳目口鼻,都沉没在物质中,

我能投出什么信息到它窗外?

什么天空能把我拯救出“现在”?

1976年

太阳最好,但是它下沉了,

拧开电灯,工作照常进行。

我们还以为从此驱走夜,

暗暗感谢我们的文明。

可是突然,黑暗击败一切,

美好的世界从此消失灭踪。

但我点起小小的蜡烛,

把我的室内又照得通明:

继续工作也毫不气馁,

只是对太阳加倍地憧憬。

次日睁开眼,白日更辉煌,

小小的烛台还摆在桌上。

我细看它,不但耗尽了油,

而且残留的泪挂在两旁:

这是我才想起,原来一夜间,

有许多阵风都要它抵挡。

于是我感激地把它拿开,

默念这可敬的小小坟场。

1976年10月

因为它曾经集中了我们的幻想,

它的降临有如雷电和五色的彩虹,

拥抱和接吻结束了长期的盼望,

它开始以魔杖指挥我们的爱情:

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因为它是从历史的谬误中生长,

我们由于恨,才对它滋生感情,

但被现实所铸成的它的形象

只不过是谬误底另一个幻影:

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因为热血不充溢,它便掺上水分,

于是大笔一挥画出一幅幅风景,

它的色调越浓,我们跌得越深,

终于使受骗的心粉碎而苏醒:

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因为真实不够好,谎言变为真金,

它到处拿给人这种金塑的大神,

但只有食利者成为膜拜的一群,

只有仪式却越来越谨严而虔诚:

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因为日常的生活太少奇迹,

它不得不在平庸之中制造信仰,

但它造成的不过是可怕的空虚,

和从四面八方被嘲笑的荒唐:

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1976年

报纸和电波传来的谎言

都胜利地冲进我的头脑,

等我需要做出决定时,

它们就发出恫吓和忠告。

一个我从不认识的人

挥一挥手,他从未想到我,

正当我走在大路的时候,

却把我抓进生活的一格。

从机关到机关旅行着公文,

你知道为什么它那样忙碌?

只为了我的生命的海洋

从此在它的印章下凝固。

在大地上,由泥土塑成的

许多高楼矗立着许多权威,

我知道泥土仍将归为泥土,

但那时我已被它摧毁。

仿佛在疯女的睡眠中,

一个怪梦闪一闪就沉没;

她醒来看见明朗的世界,

但那荒诞的梦钉住了我。

1976年

1

这么多心爱的人迁出了

我的生活之温暖的茅舍,

有时我想和他们说一句话,

但他们已进入千古的沉默。

我抓起地上的一把灰尘,

向它询问亲人的音信,

就是它曾有过千言万语,

就是它和我心连过心。

啊,多少亲切的音容笑貌,

已迁入无边的黑暗与寒冷,

我的小屋被撤去了藩篱,

越来越卷入怒号的风中。

但它依旧微笑地存在,

虽然残破了,接近于塌毁,

朋友,趁这里还烧着一点火,

且让我们暖暖地聚会。

2

生命短促得象朝露:

你的笑脸,他的愤怒,

还有她那少女的妩媚,

张眼竟被阳光燃成灰!

不,它们还活在我的心上,

等着我的心慢慢遗忘埋葬。

3

我和她谈过永远的爱情,

我们曾把生命饮得沉醉;

另一个使我怀有怨恨,

因为她给我冷冷的智慧;

还有一个我爱得最深,

虽然我们隔膜有如路人;

但这一切早被生活忘掉,

若不是坟墓向我索要!

4

过去的生命已经丢失了,

你何必还要把它找回来?

打一个电话就能把她约到,

可是面对面再也没有华彩;

那年轻的太阳,年轻的草地,

灿烂的希望和无垠的天空

都已变成今天冷淡的言语,

使记忆的画面也遭霜冻。

5

到市街的一角去寻找惆怅,

因为我们曾在那里无心游荡,

年轻的日子充满了欢乐,

呵,只为了给今天留下苦涩!

到那庭院里去看一间空屋,

因为它铭刻一段共同的旅途,

当时写的什么我尚无所知,

现在才读出一篇委婉的哀诗。

6

别动吧,凡她保留的物品

也在保留着她的生命:

这一叠是亲友的来信,

来往琐事拼写着感情。

这是一些暗黄的戏单,

她度过的激动的夜晚。

这只花瓶并不出色,

但记载一次旅途之乐。

还有旧扇,破表,收据……

如今都失去了迷底,

自从她离开这个世界,

它们的信息已不可解。

但这些静物仍有余温,

似乎居住着她的灵魂。

1976年

我冲出黑暗,走上光明的长廊,

而不知长廊的尽头仍是黑暗;

我曾诅咒黑暗,歌颂它的一线光,

但现在,黑暗却受到光明的礼赞:

心呵,你可要追求天堂?

多少追求者享受了至高的欢欣,

因为他们播种于黑暗而看不见。

不幸的是:我们活到了睁开眼睛,

却看见收获的希望竟如此卑微:

心呵,你可要唾弃地狱?

我曾经为唾弃地狱而赢得光荣,

而今挣脱天堂却要受到诅咒;

我是否害怕诅咒而不敢求生?

我可要为天堂的绝望所拘留?

心呵,你竟要浪迹何方?

-晚期作品-9

爱情是个快破产的企业,

假如为了维护自己的信誉;

它雇用的是些美丽的谎,

向头脑去推销它的威力。

爱情总使用太冷酷的阴谋,

让狡狯的欲望都向她供奉。

有的膜拜她,有的就识破,

给她热情的大厦吹进冷风。

爱情的资本变得越来越少,

假如她聚起了一切热情;

只准理智说是,不准说不,

然后资助它到月球去旅行。

虽然她有一座石筑的银行,

但经不起心灵秘密的抖颤,

别看忠诚包围着笑容,

行动的手却悄悄地提取存款。



浩浩荡荡,我掌握历史的方向,

有始无终,我推动着巨轮前进;

我驱走了魔,世间全由我主宰,

人们天天到我的教堂来致敬。

我的真言已经化入日常生活,

我记得它曾引起多大的热情。

我不知度过多少胜利的时光,

可是如今,我的体系像有了病。

权力

我是病因。你对我的无限要求

就使你的全身生出无限的腐锈。

你贪得无厌,以为这样最安全,

却被我腐蚀得一天天更保守。

你原来是从无到有,力大无穷,

一天天的礼赞已经把你催眠,

岂不知那都是我给你的报酬?

而对你的任性,人心日渐变冷,

在那心窝里有了另一个要求。



那是要求我。我在人心里滋长,

重新树立了和你崭新的对抗,

而且把正义,诚实,公正和热血

都从你那里拿出来做我的营养。

你击败的是什么?熄灭的火炬!

可是新燃的火炬握在我手上。

虽然我还受着你权威的压制,

但我已在你全身开辟了战场。

决斗吧,就要来了决斗的时刻,

万众将推我继承历史的方向。

呵,魔鬼,魔鬼,多丑陋的名称!

可是看吧,等我由地下升到天堂!



神在发出号召,让我们击败魔,

魔发出号召,让我们击败神祇;

我们既厌恶了神,也不信任魔,

我们该首先击败无限的权力!

这神魔之争在我们头上进行,

我们已经旁观了多少个世纪!

不,不是旁观,而是被迫卷进来,

怀着热望,像为了自身的利益。

打倒一阵,欢呼一阵,失望无穷,

总是绝对的权利得到了胜利!

神和魔都要绝对地统治世界,

而且都会把自己装扮得美丽。

心呵,心呵,你是这样容易受骗,

但现在,我们已看到一个真理。



人呵,别顾你的真理,别犹疑!

只要看你们现在受谁的束缚!

我是在你们心里生长和培育,

我的形象可以任由你们雕塑。

只要推翻了神的统治,请看吧:

我们之间的关系将异常谐和。

我是代表未来和你们的理想,

难道你们甘心忍受神的压迫?



对,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谁推翻了神谁就进入天堂。

权力

而我,不见的幽灵,躲在他身后,

不管是神,是魔,是人,登上宝座,

我有种种幻术越过他的誓言,

以我的腐蚀剂伸入各个角落;

不管是多么美丽的形象,

最后……人已多次体会了那苦果。

1976年

清晨在桌上冒热气的面包

驱走了夜的怀疑之阴影,

它使我又感到了太阳的闪动

好似我自己额上跳动的脉搏。

呵,生之永恒的呼吸,黑夜的火光,

江河的广阔,家檐下的温暖,

被锁在钢铁或文字中的霹雷——

这一切都由劳动建立在大地上。

我们无需以贫困或饥饿的眼睛

去注视谁的松软的大面包,

并夜夜忍住自己的情绪,像呻吟

我们想到的是未来的丰收,

田野闪耀,欢快,好似多瑙河,

而清晨……

1976年,残稿

您写的倒是一个典型的题材,

只是好人不最好,坏人不最坏,

黑的应该全黑,白的应该全白,

而且应该叫读者一眼看出来!

您写的故事倒能给人以鼓舞,

要列举优点,有一、二、三、四、五,

只是六、七、八、九、十都够上错误,

这样的作品可不能刊出!

您写的是真人真事,不行;

您写的是假人假事,不行;

总之,对此我们有一套规定,

最好请您按照格式填写人名。

您的作品歌颂了某一个侧面,

又提出了某一些陌生的缺点,

这在我们看来都不够全面,

您写的主题我们不熟捻。

百花园地上可能有些花枯萎,

可是独出一枝我们不便浇水,

我们要求作品必须十全十美,

您的来稿只好原封退回。

1976年11月

<strong>黑笔杆颂——赠别“大批判组”</strong>

多谢你,把一切治国策都“批倒”,

人民的愿望全不在你的眼中:

努力建设,你叫作“唯生产力论”,

认真工作,必是不抓阶级斗争;

你把按劳付酬叫作“物质刺激”,

一切奖罚制度都叫它行不通。

学外国先进技术是“洋奴哲学”,

但谁钻研业务,又是“只专不红”;

办学不准考试,造成一批次品,

你说那是质量高,大大地称颂。

连对外贸易,买进外国的机器,

你都喊“投降卖国”,不“自立更生”;

不从实际出发,你只乱扣帽子,

你把一切文字都颠倒了使用:

到处唉声叹气,你说“莺歌燕舞”,

把失败叫胜利,把骗子叫英雄,

每天领着二元五角伙食津贴,

却要以最纯的马列主义自封;

吃得脑满肠肥,再革别人的命,

反正舆论都垄断在你的手中。

人民厌恶的,都得到你的吹呼,

只为了要使你的黑主子登龙;

好啦,如今黑主子已彻底完蛋,

你做出了贡献,确应记你一功。

1976年



我爱在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

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做完;

才到下午四点,便又冷又昏黄,

我将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

独自凭吊已埋葬的火热一年,

看着冰冻的小河还在冰下面流,

不只低语着什么,只是听不见。

呵,生命也跳动在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冬晚围着温暖的炉火,

和两三昔日的好友会心闲谈,

听着北风吹得门窗沙沙地响,

而我们回忆着快乐无忧的往年。

人生的乐趣也在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雪花飘飞的不眠之夜,

把已死去或尚存的亲人珍念,

当茫茫白雪铺下遗忘的世界,

我愿意感情的激流溢于心田,

来温暖人生的这严酷的冬天。



寒冷,寒冷,尽量束缚了手脚,

潺潺的小河用冰封住了口舌,

盛夏的蝉鸣和蛙声都沉寂,

大地一笔勾销它笑闹的蓬勃。

谨慎,谨慎,使生命受到挫折,

花呢?绿色呢?血液闭塞住欲望,

经过多日的阴霾和犹疑不决,

才从枯树枝漏下淡淡的阳光。

奇怪!春天是这样深深隐藏,

哪儿都无消息,都怕峥露头角,

年轻的灵魂裹进老年的硬壳,

仿佛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袄。



你大概已停止了分赠爱情,

把书信写了一半就住手,

望望窗外,天气是如此萧杀,

因为冬天是感情的刽子手。

你把夏季的礼品拿出来,

无论是蜂蜜,是果品,是酒,

然后坐在炉前慢慢品尝,

因为冬天已经使心灵枯瘦。

你那一本小说躺在床上,

在另一个幻象世界周游,

它使你感叹,或使你向往,

因为冬天封住了你的门口。

你疲劳了一天才得休息,

听着树木和草石都在嘶吼,

你虽然睡下,却不能成梦,

因为冬天是好梦的刽子手。



在马房隔壁的小土屋里,

风吹着窗纸沙沙响动,

几只泥脚带着雪走进来,

让马吃料,车子歇在风中。

高高低低围着火坐下,

有的添木柴,有的在烘干,

有的用他粗而短的指头

把烟丝倒在纸里卷成烟。

一壶水滚沸,白色的水雾

弥漫在烟气缭绕的小屋,

吃着,哼着小曲,还谈着

枯燥的原野上枯燥的事物。

北风在电线上朝他们呼唤,

原野的道路还一望无际,

几条暖和的身子走出屋,

又迎面扑进寒冷的空气。

1976年12月

注:本诗第一章,在初稿及《诗刊》1980年第2期刊载时,每节最后一行均为“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诗人曾将本诗寄给朋友,经杜运燮提议,认为如此复沓似乎“太悲观”,故改为不同的四行。穆旦家属和杜运燮所编《穆旦诗选》(1986)收入的即为诗人的改定稿。这里选用的是《穆旦诗选》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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