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叶诗人-杜运燮诗选 - xp1024.com
《九叶诗人-杜运燮诗选》


杜运诗燮诗选

我有眼泪给别人,但不愿

为自己痛哭;我没有使自己

适合于这世界,也没有美丽的

自辟的国土,就只好永远

渴望:为希望而生;在希望里

死去,终于承认了不知道

生命;接受了它又挥霍掉,

只是历史的工具,长路上的

一粒沙,所以拼命摆脱

那黑影,而他们因此讥笑我;

这就选择了寂寞,热闹的寂寞,

用笑声骗自己,飘浮在庸俗

生活的涡流里,而渐渐,我就说,

我是个庸俗主义者,无心痛哭。

只有我,能欣赏人类的脚步,

那无止尽的,如时间一般的匆促,

问他们往哪儿走,说就在前面,

而没有地方不听见脚步在踌躇。

成为盲人或竟是一种幸福;

在空虚与黑暗中行走不觉恐怖;

只有我,没有什么可以诱惑我,

量得出这空虚世界的尺度。

黑暗!这世界只有一个面目。

却也有人为这个面目痛哭!

只有我,能赏识手杖的智慧,

一步步为我敲出一片片乐土。

只有我,永远生活在他的恩惠里:

黑暗是我的光明,是我的路。

物价已是抗战的红人。

从前同我一样,用腿走,

现在不但有汽车,坐飞机,

还结识了不少要人,阔人,

他们都捧他,搂他,提拔他,

他的身体便如灰一般轻,

飞。但我得赶上他,不能落伍,

抗战是伟大的时代,不能落伍。

虽然我已经把温暖的家丢掉,

把好衣服厚衣服,把心爱的书丢掉,

还把妻子儿女的嫩肉丢掉,

但我还是太重,太重,走不动,

让物价在报纸上,陈列窗里,

统计家的笔下,随便嘲笑我。

啊,是我不行,我还存有太多的肉,

还有菜色的妻子儿女,她们也有肉,

还有重重补丁的破衣,它们也太重,

这些都应该丢掉。为了抗战,

为了抗战,我们都应该不落伍,

看看人家物价在飞,赶快迎头赶上,

即使是轻如鸿毛的死,

也不要计较,就是不要落伍。

1945

给我一个墓,

黑馒头般的墓,

平的也可以,

像个小菜圃,

或者象一堆粪土,

都可以,都可以,

只要有个墓,

只要不暴露

像一堆牛骨,

因为我怕狗,

从小就怕狗,

我怕痒,最怕痒

我母亲最清楚,

我怕狗舐我,

舐了满身起疙瘩,

眼睛红,想哭;

我怕看狗打架,

那声音实在太可怕,

尤其为一根骨头打架,

尖白的牙齿太可怕,

假如是一只拖着肉,

一只拉着骨,

血在中间眼泪般流,

那我就要立刻晕吐;

我害怕旷野,

只有风和草的旷野,

野兽四处觅食:

它们都不怕血,

都笑得蹊跷,

尤其要是喝了血;

它们也嚼骨头,

用更尖的牙齿,

比狗是更大的威胁;

我害怕黑鸟,

那公鸡一般大的鸟,

除在夜里树上吓人,

它们的凿子也尖得巧妙……

我怕,我怕,

风跑掉了,

落叶也跑了,

尘土也跑了,

树木正摇头挣扎,

也要拔腿而跑,

啊,给我一个墓,

随便几颗土,

随便几颗土。

一切是镜子,是水,

自己的影像就在眼前。

不要纠缠在眼睛的视觉里。

心灵的深处会为它绞痛,

流血;心灵的高处会为它

铺乌云,挡住幸福的阳光。

那就会有一片忧郁——

没有方向和希望,

没有上下,记忆的轰响串成

无尽的噪音……

于是一切混乱。

生命在混乱中枯萎,自己的

影像成为毒药,染成忧郁,

染成灰色,渐渐发霉、发臭……

但是,能看到镜里的丑相的,不妨

耸一耸肩,冷笑一声,对人间说:

“能忘记自己的有福了。”然后

搅浑了水,打破镜子。

1942年

他曾读过够多的书,

帮助他发现不满足;

曾花过父亲够多的钱,

使他对物质享受念念

不忘,也曾参加过游行,

烧掉一层薄薄的热情,

使他对革命表示“冷静”。

后来又受弗洛伊德的洗礼,

对人对己总忘不了“自卑心理”;

又看过好莱坞“心理分析”的

影片,偷偷研究过犬儒主义,

对自己的姿态有绝大的信心,

嘲笑他成为鼓励他,劝告是愚蠢,

怜悯他只能引来更多的反怜悯。

母亲又给他足够的小聪明

装饰成“天才”,时时顾影自怜;

怨“阶级”“时代”不对,使他不幸,

竟也说得圆一套话使人捉摸不清,

他唯一的熟练技巧就是诉苦,

谈话中夹满受委曲的标点,

许多人还称赞他“很有风度”。

1948

连鸽哨都发出成熟的音调,

过去了,那阵雨喧闹的夏季。

不再想那严峻的闷热的考验,

危险游泳中的细节回忆。

经历过春天萌芽的破土,

幼芽成长中的扭曲和受伤,

这些枝条在烈日下也狂热过,

差点在雨夜中迷失方向。

现在,平易的天空没有浮云,

山川明净,视野格外宽远;

智慧、感情都成熟的季节啊,

河水也像是来自更深处的源泉。

紊乱的气流经过发酵,

在山谷里酿成透明的好酒;

吹来的是第几阵秋意?醉人的香味

已把秋花秋叶深深染透。

街树也用红颜色暗示点什么,

自行车的车轮闪射着朝气;

塔吊的长臂在高空指向远方,

秋阳在上面扫描丰收的信息。

1979年秋

今夜我忽然发现

树有另一种美丽:

它为我撑起一面

蓝色纯净的天空;

零乱的叶与叶中间,

争长着玲珑星子,

落叶的秃枝挑着

最圆最圆的金月。

叶片飘然飞下来,

仿佛远方的面孔,

一到地面发出“杀”,

我才听见絮语的风。

风从远处村里来,

带着质朴的羞涩;

狗伤风了,人多仇恨,

午群相偎着颤栗。

两只幽默的黑鸟,

不绝地学人打鼾,

忽然又大笑一声,

飞入朦胧的深山。

多少热心的小虫

以为我是个知音,

奏起所有的新曲,

悲观得令我伤心。

夜深了,心沉得深,

深处究竟比较冷,

压力大,心觉得疼,

想变做雄鸡大叫几声。

1944 印度

来自平原,而只好放弃平原,

植根于地球,却更想植根于云汉;

茫茫平原的升华,它幻梦的形象,

大家自豪有他,他却永远不满。

他向往的是高远变化万千的天空,

有无尽光热的太阳,博学含蓄的月亮,

笑眼的星群,生命力最丰富的风,

戴雪帽享受寂静冬日的安详。

还喜欢一些有音乐天才的流水,

挂一面瀑布,唱悦耳的质朴山歌;

或者孤独的古庙,招引善男信女俯跪,

有暮鼓晨钟单调地诉说某种饥饿,

或者一些怪人隐士,羡慕他,追随他,

欣赏人海的波涛起伏,却只能孤独地

生活,到夜里,梦着流水流着梦,

回到平原上唯一甜蜜的童年记忆。

他追求,所以不满足,所以更追求:

他没有桃花,没有牛羊、炊烟、村落;

可以鸟瞰,有更多空气,也有更多石头;

因为他只好离开他必需的,他永远寂寞。

1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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