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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汉》


第一章 重生

浏水出于浏阳之东,穿林涉涧,九曲潆洄,延袤数百里,横贯长沙东部汇入湘水。《诗经》有云:“浏其清矣。”水深而清曰浏,由此可知浏水的清澈碧透。

浏水上游水势湍急,下游河道则平阔舒缓,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渔舟徜徉,白鹭翔集,与远山近野构成一幅绝美山水画卷。

渔人戴斗笠、披蓑衣,劳作之余,引吭高歌,悠扬而又婉转的曲调伴随着春风拂过水面,传向远方……

一直传入刘景耳中。

从梦中悠悠醒来,刘景望着头顶湛蓝如洗的天空,立即弹坐而起。

野外打盹,对旁人来说或许是很平常的小事,可他不一样,他不久前刚刚生了一场大病,一度垂危,近来才堪堪痊愈。今天是他首次踏出家门,倘若受风导致旧病复发……后果不堪设想!

所幸一番查看,身体并无不适,一颗心随之安定下来。

时下正值末春,江南地方,多雨少晴,今日难得骄阳当空,沐浴在春光下,长久积存于体内的潮湿、病毒、霉气似一扫而空。

刘景疏懒而惬意地打了一个哈欠,他身下是一座矮丘,四周芳草萋萋、野花绚烂,坡下竹木扶疏、拥簇成林,林外则田畴沙洲、陂池畜牧,一派恬淡静谧的田园风光,连空气都弥漫着一股醉人的气息,身处于如此宁和的环境,睡着也就不足为奇了。

兴平二年(公元195年)的大汉王朝早已变得满目疮痍,中平黄巾之乱深深动摇了社稷之本,一时间华夏大地烽火四起,海内鼎沸,其后权臣董卓又倒行逆施,废立天子,关东州郡纷纷起兵讨之,使本就动荡不安的国家彻底走向群雄割据的乱世。

现如今,中原到处充斥着战乱、瘟疫、饥荒……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绝非夸张之言,惟有偏远的南方才稍稍得以清静。

荆州北至汉水,南及五岭,数千里地方被长江一分为二,长江以南置有长沙、武陵、零陵、桂阳四郡。

由于长沙地处偏僻,远离中原,兼有长江天险,阻隔纷扰,时局一直较为平稳,中原不断有人举家,乃至举族到此避难。

但刘景心中却非常清楚,长沙绝非世外桃源、安乐之土,几年后荆州便会爆发南北大战,长沙正是双方的主战场,届时眼前的一切美好都将化作乌有。

他之所以能够未卜先知,洞彻未来,是因为他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距离穿越已经过去十余日,对此他既不惊恐也不抗拒,欣欣然接受了这个荒谬的事实。

上一世他出生在一个普通农村家庭,自幼父母双亡,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在乡亲的资助下,他不负众望,成功考入一所知名院校。

毕业之后,他毅然回到家乡城市,投身宦海,少时坎坷生活磨砺出的高情商让他在官场如鱼得水,加上有贵人相助,短短几年间便成为村里人羡慕的成功典范。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正当他意气风发,准备大展拳脚之际,一纸例行体检报告将他推入深渊,他被医生告知身患绝症,理论上只剩下不到一年的生命。

没有奇迹!

仅仅十一个月后,他的人生就不可避免走到了尽头……

作为一名无神论者,他一直信奉人死如灯灭,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能死而复生!

对于一个已死之人,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活着——哪怕是在另一个时代,以另一个身份。

他如今姓刘名景,出生于汉光和二年(公元179年),今年十七岁,虽然不满弱冠,但他十五岁外出游学,已提前取字仲达。荆州、长沙郡、临湘县、平乡人,是长沙定王刘发的后代。

刘发为前汉景帝第六子,由于生母身份低微,自幼不得天子宠爱,因此被打发到了当时差不多等同于“蛮荒之地”的长沙。

刘发在史册上留下的事迹非常少,以京都之土铸望母台算一件、以舞蹈讨得荆南三郡算一件,然后就再没有什么值得记述的事情了,其平凡如此。

刘发本是一介凡人,却在大汉王朝的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原因其实很简单,百年之后戡定祸乱、中兴汉室的光武帝刘秀正是他的直系后代,为大汉延国祚二百载,仅凭这一点,刘发就无愧于刘氏列祖列宗。

刘景身为国之宗子,汉室贵胄,说来风光显赫,实则不过是往自己脸上贴金。

单单临湘一县之地刘姓之人便以千计,长沙郡数倍之,十有七八皆为长沙定王刘发后代。整个荆州盖以万计,放眼天下……?

要知道二百年前平帝时期,海内刘氏宗子便已多达“十有余万人”,时至今日,两朝宗室人数已经多到难以计数,几乎和平民百姓无异。

当然刘景家族并非寻常之家,其曾祖父刘寿,永和三年(公元138年)以九卿光禄勋拜为司徒,成为当朝三公,步入人生的巅峰。

祖父刘揖是曾祖刘寿幼子,早早身故,未能在仕途取得成就。

父亲刘尚官至议郎,亦壮年而逝。而刘母去世还在刘父之前。刘景上面有一兄一姐,姐姐幼年即夭折,兄长也于近期病亡。

丧父!丧母!丧兄!丧姐!

刘景不禁哑言,他自觉上一世就已经够惨了,岂料这一世亦不遑多让,至亲几乎都死绝了,除了自嘲自己的命格莫非是天煞孤星,还能说什么?

刘景对母亲、姐姐毫无印象,父亲音容笑貌也逐渐变得模糊,唯有兄长刘远——

每当想起亡兄,他心口都会隐隐作痛,这是身体本能和情感记忆作祟,作为继承者,他难以令自己置身事外,可谓感同身受。

刘父去世之时,刘景年仅七岁,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童子,兄长刘远年十六,继母张氏性情严酷,常苦兄弟二人,而刘远愈加恭顺,孝闻乡里。

华夏素来重视孝道,大汉王朝更是自诩以孝治天下,孩童启蒙,《孝经》为先,就连皇帝谥号也多以孝字开头。

当年霍光罢黜废帝刘贺,理由是“五辟之属,莫大不孝。”汉章帝也曾言:“甫刑三千,莫大不孝。”言下之意,罪名以不孝为大。

反之,一个人若被世人认为“有孝行”,便会得到乡里美誉,乃至州郡赏识,正如孔子曰:“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是以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

刘远服侍后母孝谨,才学亦佳,弱冠即入长沙郡府,先任功曹书佐,后署户曹史、户曹掾,二十余岁便掌管长沙一郡民生,深得长沙太守张羡和功曹桓阶信任。若非天下大乱,京路断绝,位何止百石吏?

怎奈天妒英才,刘远比壮年而逝的祖父刘揖、父亲刘尚更加不幸,只活了短短二十余载便离开人世。

父母早早亡故,刘景可以说是由兄长刘远抚养长大,兄弟二人感情非同寻常,当时刘景正于襄阳求学,乍闻兄长噩耗,可谓心如刀绞、痛不欲生,以致归家途中整日精神恍惚,最终不慎跌下行舟,坠入湘水,这才给了他借壳重生的机会。

“如今三国时代的序幕已经彻底拉开,曹、刘、孙三大主角都已登上舞台,这是属于他们的时代。”

刘景望着远处静静流淌的河水,心中默默想道:“而我呢?我将在这个时代扮演什么样的角色?龙套?配角?主角?……”

第二章 刘亮

刘景呆坐良久,直至午后太阳西斜,眼见时候已经不早了,他起身下了草坡,步入竹林,穿过曲折幽深的竹林小径,走上乡道,往家行去。

这一世他有一副好皮囊,即使大病初愈,缟素麻衣,依旧难掩风采,他今年十七岁,身高已有七尺四寸,约合一米七左右。

相貌亦称得上超群拔俗,尤其一张额头生得宽阔饱满,莹润光洁,令整个人神采奕奕,比起前世消瘦眼镜男的形象高出不少。

时下正当农忙时节,道路两旁埋首于田间劳作者极多,刘景一路行来,所见土地十有八九皆属刘氏所有,而刘景自家有田七十石。

石,乃是荆南地区旧制,即一石种子播撒之地。刘景家的田属于中田,平均每亩需用稻种三斗,十斗一石,一石稻种可播田三亩有余,七十石约合二百三十余亩,在刘氏族中属于中产之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那些袒露上身、犊裩裸足,形容卑微之人,多是刘氏各家的奴仆宾客;头戴斗笠、单衣穷裤,神态平和者则多是刘氏族人。

一族之中既有官宦豪家,亦有平民小户,富贵之家自然有奴仆宾客代劳,寻常之家无力蓄奴养客,只能自耕其田。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贫困户,无田无地,以族中帮佣为生计,和奴仆几乎无异。

当世耕地效率低下,大家以二牛三人进行耦犁,即用丈余横木驾于两牛颈上,一人在前牵牛、一人持按犁辕、一人负责秉耒。此法可谓时下最快捷之法,只是太过耗费人力畜力,非大家承受不起。

中家唯有退而求其次,以单牛挽犁,速度同样不慢。至于小家,由于缺少耕牛,仅靠人力翻地,农具材质不一,手段极为落后。

又行出约一刻钟,便可看见一堵厚重如同城墙的夯土坚壁拔地而起,这是刘氏坞的外墙,原本规模有限,于永寿四年(公元158年)增筑修缮而成,也就是三十七年前,当初扩建坞壁的初衷,是为了抵御日益严重的荆蛮的袭扰。

自光武中兴汉室以来,荆州长江以南汉民人口急剧增长,荆南四郡之中,长沙和零陵二郡人口曾先后突破百万之数。要知道南面的交州七郡全部加在一起也不过才二百万出头,北方凉、并二州更是只有区区几十万,不及长沙、零陵一郡之人口。

汉民开荒拓土之时,不可避免侵犯到本地土著利益,随着时间的推移,汉蛮矛盾逐渐发展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东汉立国百余年间,汉、蛮可谓三年一小战、十年一大战,荆南四郡每一寸土地都侵染着双方勇士的鲜血。

这种对峙直到荆蛮主力武陵蛮被大汉朝廷不断讨伐、招抚、分化,日益衰败,形势才发生根本性转变,自此之后,长沙三十多年未再爆发过蛮乱。

虽已无虑荆蛮威胁,可坞壁并未失去用武之地,八年前长沙豪杰区星自称将军,率众万余人攻围城邑,剽掠乡里,声势浩大,在时之名将孙坚赴任长沙太守,平息祸乱前,很多地方皆遭到贼人洗劫,而刘氏一族能够保得周全,皆赖坞壁之功。

刘氏坞及周边合称龙丘,丘,和聚、落一样,意为众人聚集居住之地,是后世“村”的雏形。

跨入斑驳陈旧的门楼,内里世界尽收眼底,这里就是他的家,及刘氏九族共居之地。

此九族不同于后世,指的是上至高祖(曾祖、祖、父),下至玄孙(曾孙、孙、子),加上同辈,合称九族。

因为坞堡规模有限,很多族人平日居住在平乡各地和临湘城内,只有受到蛮夷贼寇致命威胁时,才会躲入坞堡避祸。

一个族群内,富贵者有之,贫穷者亦有之,宅邸形制天差地别,大家重堂高阁,富丽堂皇;小户茅茨竹庐,简陋寒酸。

很快刘景便望见了自家宅邸,他家很好辨认,大门两侧立有两棵大槐树,皆已经历百余载风雨,枝繁叶茂,冠盖如云。

由于家中之前代代有人出仕,累积不可谓不厚,他家宅邸规模放眼整个族中亦处于前列,建筑群坐北朝南,呈“日”字型,由前后两个院落,横竖六排房屋组成。

刘景行向家门,突然看到一群童子以竹为马,以布为幡,向他这边飞奔而来。

仔细一看,刘景顿时失笑,谚云:“小儿五岁曰鸠车之戏,七岁曰竹马之戏。”骑竹竿以做马是小儿间游戏,可这群童子首领却是一个半大少年。

此少年皮肤黝黑,行动敏捷,奔跑起来犹如一头豹子。他名叫刘亮,小字阿鱼,今年十四岁,和刘景家比邻而居,因为离得近,年龄也相差不远,他小时候总是跟在刘景后面玩耍,不想一别两年,这小子越活越回去,竟当起了“孩子王”。

“停!”

刘亮当先冲到刘景面前,扬臂暴喝。

“拜!”

众童子奔跑中闻刘亮号令如闻军令,齐齐止步,退往一旁,道次迎拜。

刘景见童子们排列森严,面容肃穆,心里不禁对刘亮有些改观,顽童贪玩好动,要将他们调教得令行禁止可绝非一件易事。

刘亮并未立刻上前同刘景寒暄,而是大步走向其中一名童子,呵斥他站列不齐,以胯下竹竿杖其屁股。

被打童子仅瘪了瘪嘴,既不呼痛也不哭闹,余童皆目不斜视,噤若寒蝉。

历史上陶谦、夏侯称就在少年时代显露出了这样的才能,后者早卒,而陶谦终有所成,谁敢断言,眼前少年就一定不行呢?

刘景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开口夸道:“行伍之严,也不过如此,阿鱼真是好本事,来日必定可以做个统兵万人的将军。”

听到邻家族兄夸奖,刘亮内心止不住的暗喜,面上却不露声色,虎着脸解散部曲。

等到诸童一哄而散,他才一改严肃之貌,脸上挂满笑容,紧紧握住刘景双手,关心地问道:“从兄,你这是从何处归来?莫非身体已经彻底好了?”

两人早就出了五服,却依旧互称从兄弟,世间风俗大体如此。

刘亮手心湿黏,与之相握,很不舒服,不过刘景却没有挣脱,说道:“在床榻上躺了十几天,如今总算痊愈,身体都有些僵了,出门随意走走。”

“皇天保佑!祖宗有灵!”刘亮想起当日情景,至今仍然心有余悸,说道:“从兄你不知道,当日你被大伙抬回,面无血色,怎么呼唤都不见醒来,模样当真吓人,我还以为从兄再也醒不过来了,呃——”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刘亮匆忙止住话语,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

“无妨。别说你,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次性命难保,能活下来真是万分侥幸。”

刘景不以为忤,又仔细端详刘亮一番,笑着说道:“两年不见,阿鱼身量大涨,眉眼亦开,好像变了一个人,为兄都快认不出你了。”

“从兄变化更大。”刘亮心中很是羡慕刘景修长挺拔的身姿,在男子平均体高不足七尺的荆南之地,刘景七尺四寸的身材绝对算得上高挑了,要是日后他也能长成这般高大,怕是做梦都会笑醒。

随后刘亮一脸担忧地道:“从兄,你生病时我没去探望你,你会不会怪我?”

旋而迫不及待的解释道:“这并不是我的本意,是阿母怕我染病,不许我登门。”

“阿鱼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为兄岂会见怪。”刘景无所谓的摆了摆手,这是人之常情,他能理解。他生病时,连家人都对他避而远之,更别说邻居了。

刘亮梗着脖子道:“阿母乱操心,我身体壮如牛犊,怎会轻易生病。”

刘景哪会不知少年逞强之心,笑而不言。

“对了,从兄,襄阳城繁华吗?有临湘城繁华吗?”刘亮忍不住好奇问道。

十几里外的长沙郡治临湘是他这辈子去过的唯一城市,很想知道襄阳是什么模样。

刘景搜肠刮肚一番,正准备说给他听,隔壁一栋“一宇二内”房舍行出一名妇人,她布衣椎髻,满面沧桑,倚门呼喊刘亮回家,看她一脸紧张的模样,简直是把刘景当作洪水猛兽一样。

刘亮觉得阿母让他在族兄面前丢人了,一时间脸涨得通红,匆忙与刘景作别:“阿母唤我回家,我该走了,从兄日后有事尽可呼我。”

“好,你我改日再详聊。”刘景目送刘亮落荒而逃,笑着摇了摇头。

第三章 后母

刘景推开家门,走进地势开阔的前庭,东面一排房屋乃是客舍,平时空置。西面屋舍则住着宾客宋良一家,屋前有片面积不小的菜地,边上有鸡笼、狗舍、牛栏。

宋良今年四旬出头,妻子周氏,两人育有二子一女,长子宋谷年二十、幼子宋锦年十二,幼女宋氏年八岁。

宋良、宋谷、宋锦父子三人如今都在地里劳作,此刻尚未归来,庖厨内叮当作响,显然是宋妻周氏正在张罗晚饭。

似乎是听到了外间响动,宋妻周氏探出半个身子,见是刘景外出归来,急忙擦了擦手,行出厨室,口称“郎君”。

刘景微一颔首,宋妻周氏并不是一个有城府的人,心事几乎全部写在脸上,不过他无意探问究竟,宋良一家名为客,实则与奴仆无异,生活中哪能处处称心如意。

刘家前院和后院之间建有一座“硬山式”过厅,过厅两边各置配房,刘家人少,宾客惟有宋氏一家,多年来始终无人入住,后来逐渐变成家中储书之所。经过数代人的努力,两间配室几乎被竹简、帛书堆满,论及藏书之数,在刘氏族中少有能比。

后院中央立着棚架,栽以瓜豆,郁郁葱葱,亦可乘凉,正北是一栋“庑殿式”厅堂,并以廊庑连接东西两侧厢房,使三面房屋连成一片。

刘景住在西侧,寡嫂和孤兄子居于东边屋舍,继母则领着一双儿女住在北面正寝。

刘景父母兄姐俱亡,如今这五人是他仅剩的亲人,日后他将接替亡兄担负起家庭的重担。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子曰……”

刘景才进入后院,就听到厅堂内传出少年男女琅琅讽诵《论语》之声。

继母张氏在堂内望见刘景身影,缓缓步出厅堂,她身着宽大素袍,发髻堆集在头顶,如层层叠云一般,因侧观有弯曲线条,故名盘桓髻。

张氏肌肤白皙,面庞圆润,去眉,以黑笔画之,形如柳叶,无论是衣着、发式、容妆,皆为时下荆州贵妇间流行装扮。

可惜双唇略薄,给人以刻薄之感,很难让人生出亲近之心。

张氏是京都洛阳人,刘父在世时,虽谈不上慈祥仁爱,对待刘远、刘景兄弟倒也还算不错,可自从刘父去世,许是失去了管束,许是怨恨上苍令她年纪轻轻守寡,总之对待刘远、刘景兄弟是一日恶过一日。

张氏祖上以贩布为业,虽然如今已是官宦之家,但身上无疑流淌着商贾的血液,自然也继承了商贾身上的种种缺点,贪婪、吝啬、狡诈……不胜繁举。

“母亲大人,我回来了。”刘景肃容揖道,看似毕恭毕敬,实则颇为疏离。

张氏面容冷峻,重重“哼”了一声,开口训道:“你还知道回来?说是出去走走,活络筋骨,不想这一去就是大半日,今天天气晴好,风却不小,你大病初愈,身体虚弱,万一引得旧病复发该如何是好?难道你不知家中已经没有余钱为你治病?”

前面的一番话颇有严母之风,可惜最后一句令其原形毕露。

不等刘景开口,张氏接着又是一通数落:“汝兄丧事,是我亲自操持,自问尽心尽责,伯明下葬之日,口含玉石,被以锦绣,连棺椁都是用世间最上等的豫章木,陪葬器物亦分毫不差。

为让汝兄走得安心,家中多年积累几乎全部耗尽,偏偏你又大病一场,请医服药,何处不用钱?家里便是有再多积蓄也禁不住你兄弟如此破费。”

刘景面容波澜不惊,再拜说道:“母亲大人,一切全都是儿子的错,儿子向您道歉,请您消消气,莫要气坏身子。”

张氏不由一愣,一时间颇有些难以为继。过去她训斥刘景,后者总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而今言语恭顺,却显得从容不迫,让她隐隐有了面对其兄刘远之感,看来这两年游学襄阳令他长进不少。

刘景悄然抬起头,视线越过张氏,望向厅内,只见一对面容清秀的总角男女跽于坐榻,手捧竹简遮住面鼻,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此二人便是张氏所出,刘景同父异母弟妹,弟名刘和,小字阿若,今年十一岁,妹名刘饶,小字阿离,今年十岁。

记忆中刘景对张氏没有多少感情,更多的是敬畏、惧怕,倒是与她所生的弟弟、妹妹感情极为要好。

仿佛是从刘景的眼神中得到鼓励,小兄妹相视一眼,齐齐下了坐榻,屣履奔出。

不过张氏显然并不打算给双方亲近的机会,回头呵斥一双儿女道:“放肆!谁准你们擅自出门,回去继续读书!”

刘和、刘饶兄妹素来惧怕张氏,好似老鼠见了猫,缩着头退了回去,一步一回眸,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很是怜人。

刘景冲弟弟、妹妹温和的笑了笑,他们身上流淌着一样的血液,难道能永远阻止他们亲近吗?随即向张氏提出告退。

汉代不比后世,家居分外简朴,样式大同小异,刘景卧室陈设几可为代表,门后立着一面木制镂雕彩绘屏风,其上花鸟鱼虫、栩栩如生。

西面正对门是一张古朴陈旧的宽大木床,床两侧竖屏、四周设帐,衣桁立于床头、凭几置于床下。

书案陈列于房间南侧,外曲栅足,案后有榻,北面靠墙处则堆放着竹笥、藤箧等衣物箱,房间物事屈指可数,一目了然。

脱去麻履,拍掉鞋底的浮土,而后悬挂在墙壁上,刘景赤足来到书案前坐下。案上摆放着一卷展开的帛书,内容是《楚辞·招魂篇》:“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沬。主此盛德兮,牵于俗而芜秽。上无所考此盛德兮,长离殃而愁苦……”

此书是由刘向整理、王逸补注的《楚辞章句》,乃是首部完整诠释《楚辞》之作。

刘向是前汉经学大家,王逸则为本朝安、顺帝时期名士,荆州南郡人。其子王延寿亦才华不凡,在当时很有名。之所以特别提到此人,是因为他和刘景同病相怜,也是年纪轻轻溺毙于湘水。

刘景慢慢合上帛书,脑中回忆游学襄阳的经历,前身有着让人羡慕的人脉资源,却丝毫不懂珍惜,对读书兴趣不浓,整日安于玩乐,抄录王逸注《楚辞章句》等书是他干过为数不多的正经事。

想到从襄阳抄录的书籍还未收入家中书库,反正距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便起身去隔壁室中整理书籍,将之搬入书库。

前前后后忙碌小半个时辰,弄得他满头汗水,等到缓过气来,刘景目光投向眼前一排排整齐堆满竹简、帛书的书架上。

毫不夸张的说,这些书籍拿到市井贩卖,即便换不回万金,也能换回一笔天文数字的钱财,足以让他享受一生。

不过没人会傻到用书去换钱,时下可没有印刷技术,这是“遗子黄金满籯,不如一经”的年代。唐代名臣杜暹在自己的藏书之所写道:“清俸买来手自校,子孙读之知圣道,鬻及借人为不孝。”将卖书与借书视为不孝。数百年后尚且如此,更何况今时今日,这个时代书籍比任何东西都要珍贵。

刘景从书架上取出一卷书,缓缓打开,此书是大儒贾逵的著作《春秋左氏传解诂》。

当年关中大儒马融学贯古今,遍注诸经,欲注《左氏春秋》,却看到贾逵、郑众之注,观罢叹道:“贾君精而不博,郑君博而不精;既精既博,吾何加焉。”

百年来,《左传》名家辈出,各抒己见,然而贾逵注解的《左传》依旧不失为上佳之选。

刘景前世在大学时读过《左传》,只是相比之下,他还是更喜欢司马光的著作《资治通鉴》。

甚至在他生命即将走到终点的时候,都在看这本书,而他清楚的记得,自己最后的记忆片段,是建安五年的尾声:

“刘表攻张羡,连年不下。羡病死,长沙复立其子怿。表攻怿及零、桂,皆平之。”

而此战起自于建安三年(公元198年),如今,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若不想被历史巨浪吞没,就要早早未雨绸缪。

第四章 赖慈

刘景手握《左传解诂》,徘徊于书架之间,忖量着避祸之法,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清碎的脚步声,将他惊醒。

暂时按下纷乱的思绪,刘景回身望去,只见一位颀长消瘦的白衣丽人走进来。

纵然首无玑珥之耀、衣无罗绮之容,被发素颜,形貌憔悴,仍旧有一种令人心悸之美,恍如倩女幽魂中的聂小倩款款而来。

她就是刘景寡嫂,零陵赖氏之女,名慈,字漓姬,今年二十三岁,放到现代,才刚刚走出象牙塔的年纪。

赖姓是零陵郡高门望族,放眼整个荆南亦是名声赫赫,其先甚至可以追溯到周文王之子、周武王之弟、赖国开国始祖叔颖,嫂子赖慈正是赖叔颍国君第七十三代子孙。

望着秀雅绝俗的嫂子,记忆霎时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刘景十岁那年,嫂子赖慈嫁入刘家,随后不到一年,兄长刘远以孝闻名郡县,受到功曹大吏桓阶的赏识,入长沙郡朝为吏。

汉朝官吏虽有“五日休沐”制度,可执行并不严格,刘远平日住在郡府吏舍,往往十天半月才回一趟家,无暇教育刘景,所以刘景一直跟随嫂子赖慈读书。

赖慈出身名门,自幼能读经、史,学识即便比不上丈夫刘远,也是相去不远,教导年幼季叔可谓游刃有余,这种亦嫂亦师的关系,一直持续到刘景十五岁束发,外出求学才作罢。

十岁到十五岁,正是少年情窦初开之时,刘景面对朝夕相处、明艳动人的嫂子,不知何时心里生出一缕情愫。

这是人伦大忌,明知道不该对嫂子心存非分之想,偏偏难以自已,迷恋愈深,令他饱受心灵的折磨与拷问,当他感到再难面对兄、嫂,便毅然离开家,远走襄阳求学。

前身对嫂子的爱纯粹而无暇,并无一丝亵渎之心,所以刘景并不觉得他犯了什么错,反而觉得这是一件十分美好浪漫的事情,值得一辈子珍视。

少年思春,人之常情也;爱慕佳人,天然之理也;有违人伦,哀其不幸也;有情而不发,可谓克己复礼,无愧于任何人。

刘景收敛心思,上前两步,持着书卷问候道:“嫂子。”

傍晚时分,书库光线昏暗,赖慈猛然撞见刘景,神情微微恍惚,刘景和刘远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眼眉轮廓足有七、八分相似,望着挺拔修长、俊朗不凡的季叔,赖慈不禁又想起病故的丈夫,顿时心如刀绞,不能自已。

赖慈出乎意料的沉默,使得气氛渐有凝结之势,刘景只好再次开口道:“嫂子,你想要看什么书?不如告诉我,我帮你找来。”

赖慈亦察觉到自身的失态,急忙垂眉低首,遮掩情绪,缓了缓说道:“先不急找书。仲达,你的病彻底痊愈了?嫂子这两天身体有些不适,没去看你,希望你不要怪嫂子才好。”

“嫂子何必说见外话。”刘景望着赖慈清丽憔悴的脸庞,语气极是诚恳地道:“若不是之前嫂子悉心照顾,我也不会好的这么快,这都是嫂子你的功劳。”

赖慈是他重新睁开眼第一个见到的人,对于这位美丽而又坚强的女子,他由衷感到钦佩和感激。

夫君猝然去世带给她的打击绝非旁人能够体会,她却强忍住悲伤,一边尽心操办丈夫的丧事,一边竭力照顾垂危的季叔,几乎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

等到刘景苏醒过来,转危为安,才默默离开,独舔哀痛,哪怕再苛刻的人也难以指责她半分。

赖慈闻言抬起头,再度端详起刘景,当初季叔离家时还没她高,现在却反高出她一大截,言行举止彬彬有礼、潇洒从容,和她记忆中瘦小懦弱的季叔形象完全判若两人,越发与其兄相似了。

赖慈不敢再想,免得泪洒当场,说道:“仲达,嫂子想看《易经》,你去帮我取来。”

她这段日子过得非常痛苦,特别是闲下来的时候,心中的苦闷与日俱增,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唯有寄希望于从博大精深的《易经》中汲取力量,渡过难关。

刘景道:“家中仅有《周易》,缺乏名家注解,易言玄奥,晦涩难懂,读起来很辛苦,正好我从襄阳带回了宋师的《周易注》,嫂子要看看么?”

刘景北上襄阳,最开始是拜嫂子赖慈的兄长赖恭为师。赖恭家世渊源,才学出众,乃荆南名士,但他身为荆州刺史部从事,位高权重,公务繁忙,很少能抽出时间教导弟子,赖恭唯恐误人子弟,令他转投宋忠门下。

宋忠字仲子,荆州南阳郡人,堪称当世大儒,尤善易学,天下少有人能够相比。

可惜前身不爱学习,整日沉溺玩乐,宋忠经过多方考察,终于死心,认为他“朽木不可雕也。”若非碍于赖恭情面,必将他逐出门墙。

平素从不召见授业,只叫亲传弟子、武陵人潘濬潘承明传其经义。两年间,师徒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与其说是弟子,不如说是门生。门生即转相传授者。

“这是真的么?”赖慈大感意外,稍稍振作精神,说道:“宋君善治《易》,名著天下,来日宋氏《周易注》必能成为经典之作,你有机会把它带回来,真是一件值得称贺的喜事。仲达,你做得很好,嫂子托你的福,才能拜读到宋君大作。”

刘景暗暗摇头,前身平日连宋忠的面都很少见到,哪有机会抄录他的著作。此事多亏了潘濬,他是武陵郡人,和刘景同属于荆南地区,算半个老乡,两人性格南辕北辙,却难得十分投缘,潘濬料他此番归家奔丧,恐怕多半不会再回来,这才将经书借给他,约定日后归还。

时下师者教学,主要以口述为主,只有寥寥无几的亲传弟子,方有机会一窥全书,潘濬将书借给他,这个人情不可谓不重,日后一定要找机会报答。

“襄阳游学两年间,学识增进有限,惟有抄些书聊以安慰。”刘景不由叹息道。前身有这么好的条件,却丝毫不懂得珍惜,实在太不争气了,他如果早穿越两年,收获绝不止于此。

赖慈不知眼前季叔已非旧人,柔声劝慰道:“仲达不宜妄自菲薄。”

两年来,赖慈和兄长赖恭偶有通信,得知不少刘景犯下的荒唐事,不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她怎么也无法将眼前之人和信上描叙的人联系在一起。

她更愿意相信是兄长对季叔过于严苛,她很了解自己的兄长,他本就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人。

见刘景始终拿着一卷书,赖慈好奇问道:“仲达,你手中拿的是什么书?”

刘景回答道:“是贾景伯的《左传解诂》。”

赖慈颔首,想了想说道:“当今世道不宁,读《左传》好过读《周易》,仲达平时不妨多看看。”

“嫂子所言正合我意。”刘景颇以为然。

《春秋左传》堪称一部百科全书,内容涉及政治、外交、经济、文化等等方面,当然也包括军事。对于军旅之人,《春秋左传》的地位一点也逊色于孙、吴等兵法,君不见后世关羽的民间形象便是一手春秋、一手大刀。

刘景从书架上取出一卷竹简,说道:“嫂子,《周易注》就放在这里,总计十卷,这是首卷。”

赖慈接过书卷,并未立刻打开,而是说道:“嫂子回去再看。”

“好。”刘景轻轻颔首。

第五章 虎头

刘景将《周易注》交给嫂子赖慈,随即一同离开,心里猛然想起一事,开口问道:“嫂子,我之前身染重病,不方便去看虎头,他近来还好吗?”

虎头是兄长刘远、嫂子赖慈独子刘群的小字,没记错的话,这小字还是他这个叔父取的,由此便可知刘景对侄儿刘群的喜爱。

回想起儿子日渐麻木的小脸,赖慈清瘦绝美的面庞不由爬满哀愁之色,摇了摇头道:“不太好,他前几日还会向我哭闹找阿父,如今整天也听不到他说几句话,嫂子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刘景暗暗叹息,他前世今生,两度丧父,感触最深,安慰道:“嫂子不用太过担心,如今我病已好,以后会抽时间多多陪伴虎头。”

“仲达,那就辛苦你了。”赖慈忧色稍敛,这也是她能想到的办法,毕竟刘景身为儿子叔父,是唯一可以替代父亲角色的人。

刘景正色道:“嫂子何出此言,虎头是我侄儿,照顾他是我的责任。”

《礼》曰:“兄弟之子,犹己子也。”汉世叔侄关系在礼法上仅次于父子,叔侄往往可并称为父子,如前汉名臣疏广拜为太傅,侄子疏受亦拜少傅……史载:“父子并为师父,朝廷以为荣。”

作为孤兄子刘群的叔父,刘景有责任和义务将其视如己出,抚养成人。

刘景接着便提议道:“左右无事,不如我现在就随嫂子去看看虎头。”

赖慈点头称好,心里的石头总算可以稍稍放下。

刘景才出书库,就见到一个穿着肚兜,光着下身的幼童沿着东侧回廊跌跌撞撞跑来,而后一头撞入赖慈怀抱。

童子的头顶光溜溜,仅两侧留有两绺头发,自然垂在肩上,这叫垂髫,亦叫垂龆,汉世童子一般在八岁蓄发前多留此头。

他就是兄长刘远和嫂子赖慈的独子刘群,今年五岁,他完美继承了父母身上的优良血统,生得粉雕玉琢,唇红齿白,仿佛一个瓷娃娃一般,十分惹人怜爱。

赖慈轻轻抚摸爱子后脑,柔声问道:“虎头,你才睡下不久,为何这么快就醒来了?”

刘群低头不肯说话,两只小手紧紧环住赖慈纤弱的腰肢,他刚才做了一个噩梦,醒来找不到阿母,心里非常害怕。阿父已经离开他了,唯恐阿母也离他而去,这才慌里慌张奔出房门,寻找阿母。

依偎在母亲怀里,刘群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注意力随之转移到了一旁的刘景身上,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不住偷瞄着他,心想道:“他就是我的叔父吗?他长得可真像阿父啊,就是没有胡子。”

刘景外出游学时刘群才三岁,尚不能记事,两年来已经忘记刘景,平时只从父母口中听说叔父当初是如何如何疼爱他。

赖慈将他轻轻推离怀抱,说道:“虎头,叔父在侧,不可无礼,还不快拜见叔父大人。”

刘群抿了抿嘴,直到赖慈再次催促,才开口道:“侄儿虎头拜见叔父大人。”说完就要下拜。

刘景哪舍得让他趴在冰凉的地上,急忙上前将他拦住,抱了起来,左看右看,越看越喜爱,用手捏了捏他白嫩细腻的小脸蛋,笑问道:“虎头,你可知叔父身在襄阳,平日里最想念谁?”

刘群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叔父最想念你。”刘景说道。“虎头你呢,你想念叔父么?”

刘群想了半天,又看了看赖慈,才点头脆声应道:“想。”

“虎头开始认字了么?”刘景又问道。

刘群一脸骄傲,稚声稚气道:“不瞒大人,我都能读《孝经》了。”

“真的?”

“不信我背一段给大人听。”

在刘景刻意的引导下,刘群话语渐渐多了起来,叔侄其乐融融,不久宋妻周氏从厅堂走出,说道老主母让他们一同用晚餐。

之前刘景身染疾病,不便出门,赖慈则郁郁寡欢,不思饮食,因此最近一段时间家中都是分开用餐,但这属于极特殊情况,一家人终归要坐回到一起,继母张氏显然是在堂内看到了他们,便借着机会恢复聚餐。

对于张氏的决定,刘景和赖慈自然不会拒绝,将嫂子和侄儿送回东厢房,而后刘景返回寝室,打来清水净手洁面,洗去灰尘。

当刘景只身来到厅堂,继母张氏正端坐于铜足彩绘大食案前,刘和、刘饶小兄妹分列左右,见刘景进来,两人顿时眼眸一亮,起身喊道:“阿兄。”

刘景目光在弟弟、妹妹身上转了一圈,对继母张氏揖道:“母亲大人。”

继母张氏面无表情道:“坐吧。”

刘景坐到继母张氏对面,笑着对弟妹说道:“你们两个也坐。”

“诺。”刘和、刘饶一脸喜气,脆生生应道。

很快嫂子赖慈亦领着刘群进来,六人相继落座。

食案不同于书案,既长且宽,容纳六人绰绰有余,然而宽大案上食物却略显简单,仅豆腐、春韭,菹菜、豆豉,还有一道一看就寡淡无味的菜汤。

汉世素有“患疾重食”的传统,人们普遍认为生病者身体虚弱,要多吃鱼肉等有营养的东西才会好得快。

可怜刘景养病期间,每日二餐顿顿“蔬食菜羹”,见不到半点荤腥,加上当今烹饪技术极端落后,日常不过蒸煮而已,调味品也少,做出来的东西实在让人难以下咽。他前世小时候吃的百家饭,都比这强多了。

如今好不容易病愈,伙食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其实他何尝不知兄长新丧,不宜吃鱼肉,可这伙食委实太差了,难道家里真的已经穷到这个地步了?反正刘景心里一百个不信。

发觉刘景迟迟没有拿起匕、箸,也就是勺子和筷子,张氏在对面突然出声问道:“仲达,你为何不吃?莫非是饭菜不合你的胃口?”

刘景生怕张氏借题发挥,立即否认道:“没有,儿子想事情想走神了,这就吃,您也请用。”说完端起碗筷徐徐用饭。

感到饭菜难吃的绝不止他一人,刘和、刘饶、刘群几个小的全都苦着小脸,艰难吞咽。

也是他们从未经历过苦日子,能够顿顿吃上白米饭,对如今大部分人来说绝对是一种奢望。

以荆南地区为例,这里虽然号称“饭稻羹鱼”,然而平民百姓哪怕丰收之年,也无法顿顿吃到白米饭,每日二餐大多是以稀粥、粗饭为主。粗饭指的是麦饭、豆饭等较为粗粝的食物。

刘家既为宗室,也是士族,素来恪守礼仪,讲求“食不语,寝不言”,席间始终无话,只有碗筷碰撞和咀嚼食物的轻微声响。

刘景一直都留意着嫂子赖慈,整个用餐过程她没有夹一道菜,饭也只吃了一小半就停了下来。

刘景忍不住开口相劝道:“嫂子,你吃得太少了。何况不食盐、菜,只以白饭充饥,长此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再多吃一些吧。”

赖慈摇了摇头道:“嫂子吃不下了。”

刘景叹道:“嫂子这般不知爱惜自己,倘若兄长泉下有知,何以安心?”

赖慈闻言痛彻心扉,无言以对。

刘景摸了摸侄儿刘群的头,说道:“就算嫂子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虎头着想,嫂子若是病倒了,虎头该怎么办?”

“阿母——”刘群受到气氛的感染,泪眼汪汪的呼道。

继母张氏这时也适时出言劝道:“仲达所言有道理,漓姬,你再吃一点。”

君姑开口相劝,赖慈不敢不从,只好重新端起碗,勉强又吃了一些饭菜。

第六章 葛生

用罢晚餐,刘景返回寝室,盘膝而坐,并将束起的头发解开,披散在背后。

从现在起就是个人时间了,他不必再“束缚”自己,怎么舒服就怎么来。

翻开贾逵的《左传解诂》,刘景一字一句读起来。

《左传》文字简洁精练,委曲达意,有着极高的艺术成就,可也正因为如此,现代人,尤其是古文功底一般的现代人读起来会感到晦涩难懂,刘景前世翻阅《左传》,就有过这种感觉,耐着性子才磕磕绊绊把它读完,且记忆不深。

如今身处一千八百多年前,一边读《左传》正文,一边看贾逵注解,心中再无一丝浮躁之意,整个人都陷入到春秋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之中。

“阿兄——”刘和顶着总角从屏风后贼头贼脑的探出,小声叫道。

刘景读书读得入神,丝毫没有察觉刘和的到来,这才发现,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

“阿若,你怎么过来了,就你一个人吗?快,坐我这里来。”刘景一边冲他招手,一边点燃书案上的青铜飞燕油灯,火光瞬间照亮了大半个房间。

自从刘景归家以来,他们两兄弟还是首次有机会单独相处。

刘和来到刘景身边,与他共坐一榻,小脸红扑扑的,心里甚是欢喜。

刘景见他胸腹间鼓鼓囊囊,还特意用手掩着,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便笑着问道:“阿若,你怀中藏着什么?快拿出来给我看看。”

刘和神秘地一笑,伸手入怀掏出两枚煮熟的鸡蛋,献宝似的道:“阿兄,给你吃鸡子,这是刚刚煮好的,还热着呢。”

刘景看着他满心期盼的眼神,一时间五味杂陈,刘和不知道,他的行为只会让自己的母亲在刘景心中变得更加卑劣与不堪。

要说多么气愤倒也不至于,他更多的是觉得悲哀,摇头道:“为兄吃饱了,阿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自己留着吃吧。”

“我不吃。”刘和立刻蹦起来,急道。“阿兄,你病刚好,正需要补身体,还是你吃吧。”

刘景又一次拒绝,这下刘和彻底傻眼了,呆呆地愣住,在他的设想里,应该是阿兄收下鸡子,夸他懂事,现实为何和他想的不一样?为了把鸡子留给阿兄,他自己都没舍得吃,又借口入厕,偷偷跑出来,然而阿兄却不肯要。

这到底是为什么?刘和急得都快要哭了。

“阿若,别急。”刘景真怕把他弄哭,只好做出退让。“这里有两个鸡子,你我兄弟一人一个,如何?”

“嗯。”刘和重重点了点头,他今年已经十一岁,都开始读《论语》了,也觉得在阿兄面前险些哭鼻子有些丢脸。

接着比了比手中两个鸡子,稍大的递给阿兄,认真的说道:“阿兄,你吃大的,我吃小的。”

“好。”刘景点头接过来。

在刘和的傻笑中,兄弟俩各自剥去蛋壳,两三口吃进肚。

由于担心母亲那边有所察觉,刘和只坐了一小会就恋恋不舍的离开了,房间重新安静下来。

刘景将书案清理干净,想到刘和的纯真以及继母的刻薄,心中感慨良多。

摊上这样一位继母,着实让人头疼。

《士丧礼》曰:“继母本实继室,故称继母,事之如嫡,故曰如母也。”

大汉自诩以孝治天下,甚至已经到了过犹不及的地步,继母享有和生母相同的权利,即使再怎么作恶,身为人子也只能默默忍受。

本朝名儒冯豹,年十二时,后母恶之,趁他晚上睡觉“欲行毒害”,冯豹察觉后偷偷逃走,事后“敬事愈谨”,但后母毫不领情,“恨之益深”,时人称他孝顺。

继母张氏虽不至于像冯豹后母那样对他下毒手,却也不能对她有什么期待。左脸挨一巴掌,还要乖乖伸出右脸,这样的日子,可不是他想要的生活,所以他要尽快独立才行。

现如今,摆在他面前的道路有三条——

其一是重返襄阳,这是对他最有利的道路,可也最先被他否决。先不说以目前家中的情况,继母张氏会不会为他出路费和生活费。

退一万步讲,即使钱财足用,他真的能一走了之么?几年后长沙就将沦为战场,他岂能坐视家人遭受战乱之苦,首先自己心里那一关就过不去。

其二是为兄守孝,汉世一般为父母守孝三年、兄一年,倘若他选择去兄长刘远坟前结庐守墓,便可避开继母,更能增长名声,称得上一举两得。

不过刘景担心的是,长沙大战在即,留给他的时间本就有限,选择为兄长守孝,等于是白白浪费一年的宝贵时间,这却是不能不考虑的。

其三是出仕郡县,他今年十七岁,尚未冠礼,但杨终以才扬名,十三任郡吏;虞诩以孝著称、十二被招为吏,却不为所动,所以年龄从来不是问题。

刘景两世为人,不觉得自己会比别人差,他欠缺的是名声,至少要闻达郡县才行。

其一不可取,二、三则各有利弊,刘景是一个喜欢掌握主动的人,所以他更倾向第三条路,即谋求出仕,第二条路太过于保守,不符合他的性格。

一旦有了决定,刘景的心便安定下来,重新打开《左传解诂》,接着之前段落低声诵读。

当全身心投入一件事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刘景感觉眼睛酸胀不适而停止阅读时,才猛然发觉夜已深了。

晚上看书最伤视力,他可不想这辈子也变成严重近视,所以果断合上书籍,脱衣就寝。

也许是白天睡过一觉的缘故,刘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迟迟不能入眠,反而越来越精神。

实在睡不着,他重新起身,披上外衣,来到窗前,夜间清凉的风吹打在脸上,令他头脑不由一清。

举目望去,皓月当空,群星璀璨,看来明天又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吱呀——”

一声突兀的开门声,打破了深夜的宁静。

声音是从对面传来,虽然院子中央的棚架遮挡住了刘景的视线,但来人并不难猜测,这个时间还没睡的,不会有旁人,也就嫂子赖慈了。

果然,一道白色身影出现在棚架之下,久久徘徊,以清丽的声音悲吟道: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葛生》是《诗经》中的一首悼亡诗,堪称悼亡之祖,讲述的是妻子对亡夫无尽的思念之情。

赖慈此刻心中悲痛一点也不比诗中的妻子少,每每想到夫君独处、独息、独旦,无人陪伴、孤独无依,就恨不得立刻随夫君归于其居、归于其室。

可是她不能,她在这个世上还有未尽的职责,两人年幼的儿子需要她抚养长大,教育成才,这是她今后人生的全部寄托。

刘景没有冒然现身,嫂子肯定不希望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人前,他就这么静静的站在窗前,望着嫂子赖慈一遍又一遍悲吟,直到泣不成声。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刘景这一刻突然很羡慕亡兄。

同时,他的脑海中隐隐浮现一幅画面,那是一道伫足淯水之畔,绝世而独立的倩影……

第七章 剑术书法

清早,伴随着初生的朝阳,刘景从睡梦中缓缓醒来,昨晚他直到后半夜才休息,满打满算也就睡了两个半时辰,不过这一觉虽然不算久,却睡得格外安稳,醒来后神清气爽。

刘景推开房门,来到庭院当中,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四下里异常安静,显然除了他自己,其他人都还在梦中。

简单舒展了一下筋骨,刘景打来一盆井水洗漱。由于身体刚刚痊愈不久,唯恐受凉,仅清洁一下面颈了事。

洗漱完,刘景行出家门,沿着刘氏坞的坞壁慢跑,他怪异的举动立刻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刘景不理周围人异样的眼神,足足跑了七八圈才停下。

回到家,他稍作休息,便取下墙壁上悬挂的长剑。这把剑长四尺一寸,重三斤八两,剑鞘以木胎为里,裹以鱼皮,涂以黑漆,并镶嵌了精美的剑璏,璏者,剑鼻玉饰也,只看外观便知是一柄难得的好剑。

缓缓抽出鞘,一抹寒光乍现,剑身倒映出刘景的面容。

这把剑是两年前外出游学,兄长刘远送给他的礼物,对他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之前一直以为此剑失落湘水,没想到昨日整理书籍时意外将其找到。

荆楚地区与蛮夷相邻,历来纷争不断,是以民情彪悍,习剑成风,“楚人剽疾”可不是自卖自夸,而是天下所公认。

其兄刘远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君子,亦“善击剑”,刘景受到兄长影响,从小就酷爱击剑之术,在襄阳游学之际,不好读书,常与同龄人斗剑为乐。

他在击剑方面颇有天赋,可惜性格上怯懦迟疑,抵消了天赋优势,令他很难发挥出全部实力,战绩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胜率还不到一半。

刘景一边行出屋舍,一边拔剑出鞘,随之在院中展开身形,行云流水般舞起长剑。

他对成为剑客或斗将没什么兴趣,孟子曰:“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作为一个受过现代高等教育,并且熟知历史进程的人,自然是要做劳心者。舍弃自身优势,反倒去和古人好勇斗狠,跟白痴有什么分别?

当然了,身处乱世之中,绝对要有自保能力,以汉末三国的主角曹、刘、孙为例,他们的个人武艺远超普通人水准,曹操曾手杀数十叛军,刘备孤微发迹,戎马一生,孙氏父子三人,即便是最弱的孙权,亦有射虎之能。所以他并不排斥练剑。

前朝名士刘向在《说苑》中评价鲁石公剑术:“迫则能应,感则能动,勿穆无穷,变无形象,复柔委从,如影与响,如龙之守护,如轮之逐马,响之应声,影之象形也。”

今人则托越女之名,论述剑术:“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门户,亦有阴阳,开门闭户,阴衰阳兴。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定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脱兔;追影捉形,恍若仿佛;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直复不闻。”

二者全都说得天花乱坠,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其实说白了,就是阐明汉代剑术步伐灵活、出手迅捷、变化多端、以奇制胜等特点。

在刘景看来,汉代剑术并没有什么神秘之处,甚至显得十分原始,招式远不如后世划分精细。

不过和后世以表演为目的不同,时下剑术以搏击为目的,招式缺乏美感,杀伤力却不可同日而语。

一趟剑练完,刘景额头密密麻麻布满了汗珠,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的剑重三斤八两,换算下来还不到一公斤,看似不重,实则非常消耗体力,此身从小练剑,底子不差,时间一长,尚且累得满头大汗,如果是一般人,可能练一会就没力气了。

此时旭日已完全升起,金光四射,遍及大地。刘景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来到院中央棚架下休息,清风徐徐拂过,分外清爽。

剑是金贵之物,需时时保养,容不得半点马虎,刘景用布巾将剑身一遍遍反复擦拭,直擦得清晰可鉴,才收回鞘中。

不久,刘和、刘饶兄妹从正堂出来,二人手里各自端着一个木盆,披头散发,无精打采,一副还未睡醒的样子,然而一见到刘景,二人立刻精神起来,乐呵呵跑到刘景面前。

“阿兄……”

“早啊。”刘景伸出右手分别在两人的头上揉了揉,刘和、刘饶兄妹俩刚刚起床,本就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被他这么一揉,顿时变得更加凌乱了,简直不忍直视,刘景忍不住发笑。

小兄妹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十分享受阿兄亲昵的动作。

刘和没有和妹妹一样痴缠着兄长,目光直勾勾看着刘景手中之剑。

男人喜欢武器,是天性,不分大小,不论古今。

“给,小心别划到手。”刘景如他心意,将手中之剑递给他。

刘和一脸掩饰不住的兴奋,匆匆应了一声,接过剑拔出一小截,啧啧称赞。可惜这把剑对他而言太沉了,也太长了,使用不便,把玩一会就恋恋不舍的还给刘景。

刘和、刘饶既懂事又乖巧,刘景心中万分喜爱,为了增进与弟妹间的感情,等他们洗漱完后,亲自为两人梳理头发,并在头顶两侧各扎一个结,形如两个羊角,十分可爱。

男童叫总角,女童则叫丫髻,汉世八岁童子开始蓄发时都会留这样的发式,直至十五岁束发、及笄为止。

和弟弟妹妹分开,刘景返回房间,继续着昨日之功,默诵《左传》,读累了,就到院子当中游逛,透透气、养养神,毕竟劳逸结合才是王道。

到了下午,刘景暂时搁置《左传》,今天不准备再看了,从竹箱中取出纸张,徐徐铺在书案上。

习惯了现代工业纸张,刘景不可避免觉得面前之纸过于粗糙,不堪入目,其实此纸已经是当今时代的一流水平,出产自耒阳,又称蔡伦纸。

耒阳是荆南桂阳郡治下的一个县,距离长沙仅五百余里。“蔡伦造纸”的故事妇孺皆知,耒阳作为蔡伦的家乡,以造纸而知名天下。

可惜耒阳人墨守成规,缺乏创新,现今北方已经渐渐追赶上来,尤其山东有左伯,造纸技术独步天下,受到士人阶层的追捧,已故大儒蔡邕更是号称“非左伯纸不妄下笔。”

刘景挽起衣袖,慢慢研开墨,执笔写道:“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

这是晋代陶渊明的自传文《五柳先生传》,前世他事业上有一位贵人,乃是学者出身,不流于俗,最欣赏的就是陶渊明,为此刘景读了大量陶渊明的诗文,不说倒背如流也差不多。

刘景笔走游龙,挥毫间一气呵成,看着纸上风神洒落,姿态飘逸的行书,字虽不连气候相通,墨纵有馀肥瘠相称,显示出不凡的造诣,心里十分满意。

前世他上大学开始接触书法,直到去世,前前后后有差不多十年时间,一直勤练不缀。

汉末是华夏书法历史的大发展时期,隶书看似占据主流,实际上已是日薄西山,楷、行、草诸体风行天下,逐渐完备自身,尤其是楷化字,作为民间俗体,受到士民的喜爱,等到魏晋之后,楷书便会一举终结隶书的正统地位,取而代之。

仅凭这一笔好字,就不愁没有名声。而有了名声,距离出仕还会远吗?

第八章 肿足

《春秋左传》是儒家经典里字数最多的著作,全文也只有不到二十万字,而刘景又不是一个喜欢“咬文嚼字”的人,只有遇到实在难以理解的地方,才会去看贾逹的注解。

所以他看书的进度非常快,不到十天时间就将《左传》看完了,而后他又从书库之中取出《史记》、《诗经》。

与此同时,三月走入了尾声,时间悄然来到四月初夏。

随着身体痊愈,刘景精力越来越旺盛,每天只睡三个时辰,剩下的大部分时间,他都用来练剑、读书、写字。

闲时教导弟妹,逗弄侄儿,日子过得悠闲又惬意,如果没有继母张氏不时跳出来添堵,那就更好了。

这天早晨,天空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长沙自入夏以来,天气骤变,或雨或阴,几无一日晴霁。

刘家六口围坐着食案享用早餐,刘景一连喝了三碗米粥,他现在每日晨起跑步、练剑,早餐食量变得非常大。

而嫂子赖慈依旧没什么胃口,清丽的脸庞透着一股不健康的苍白,双唇似失去了养分的花瓣,看着实在让人揪心。

察觉到刘景频频投来的视线,赖慈放下碗筷,先开口道:“仲达,你回来有一个月了吧?对日后有什么打算?依嫂子之见,你还是尽快返回襄阳,继续未完的学业。”

赖慈平时很少踏出房门,不怎么关心外事,却也知道季叔整日读书不辍,非常刻苦,既然他有向学之心,就不该继续留在家中虚耗光阴。

继母张氏不动声色地道:“漓姬,你当知道,最近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积蓄早就用光了,哪还有余钱供他继续游学。”

张氏明显就是推托之言,然而以赖慈出自名门的家风,绝不会和君姑计较于区区钱财俗物,一双美目转回刘景身上,出言宽慰道:“仲达,钱财之事不用担心,我房中还有一些金饰,拿去市中变卖,应该足够你游学之用。”

既然钱由赖慈来出,张氏自然没有理由再反对,心想刘景离开了也好,最好永远也别再回来。

刘景早就决定不回襄阳,因此婉言拒绝道:“多谢嫂子好意。兄长若尚在,我必不会推脱,而今我是家里唯一的大丈夫,自当肩负起家庭重担,徒留母亲、嫂子、弟妹、侄儿在家,我就算离开了,又岂能放心?”

“阿兄,我也是大丈夫。”刘和不满阿兄忽略自己,小声抗议道。

“还有我、还有我……”五岁的刘群仰着小脸,也跟着凑热闹。

赖慈摸了摸儿子光溜溜的头,心忧道:“那你的学业怎么办?”

“我这次归家,不是带回了宋师的《周易注》吗?即使重返襄阳,也学不到什么新东西,还不如在家自习。我很欣赏王仲任学习的态度,王仲任好博览而不守章句,我读书不求甚解。”

王仲任即王充,此人堪称东汉百余年来首屈一指的大儒,刘景拿自己和王充相提并论,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赖慈以为刘景是故意宽慰于她,才出此大言,轻叹道:“仲达,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决定,嫂子就不再劝你了。”

刘景正待张口,忽然察觉外间响动,扭头望向门外,只见宋良一家五口,顶着蒙蒙细雨,互相搀扶着走来。

宋良与长子宋谷皆浓眉宽唇,相貌忠厚,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次子宋锦和幼女宋氏则面容清秀,更像其母。

宋氏一家来到厅堂门口,规规矩矩跪下,额头抵地,宋妻周氏搂着次子、幼女,眼睛红肿得厉害,显然哭过一场。

刘景眉毛一扬,如今正是农忙之时,宋良父子三人本该早就出发了,发生了什么事?他注意到一个细节,宋良行走时,好像一瘸一拐,加上宋氏一家一副“天塌了”的绝望表情,那肯定是发生了“天塌了”的大事。

刘景稍作联想,就有了一个猜测,脸色慢慢凝重起来。

“大早上,哭什么哭!”张氏明显还是一头雾水,所以显得十分不耐,手一指宋良,喝道:“发生了什么事?宋良,你说。”

赖慈将爱子刘群抱在怀中,柔声说道:“宋良,你在刘家前后服侍了十余年,历来勤勤恳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别在外面跪着了,有什么事进来再说。”

“诺。谢主母。”宋良颤巍巍的应道。他今年不过四十岁出头,正值壮年,此时却如同一个迟暮的老人,几乎是被妻儿一左一右架进门来。

张氏对于宋良如今的身体状况大感意外,前些日他身体还很健康,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这副鬼德行,忙问道:“宋良,你是不是得了什么急症?”

宋良连头都不敢抬起,对着地面闷声道:“不瞒老主母,自打开春以来,小人便发觉左腿时常肿胀疼痛,初时还能忍忍,不耽误下地务农,可日子久了,右腿也跟着肿起来,现在两腿皆肿,连走路都难,小人怕是、怕是……得了肿足病。”

刘景暗暗叹一口气,他之前就已有所猜测,果然被他猜中了,宋良得了肿足,还是肿两足,心道他可真是一个苦命的人啊。

肿足病是荆南地区流传很广的恶疾,一旦患上肿足病,就会彻底丧失劳动力,成为一个废人,严重一些甚至会威胁到生命。州郡对此病可谓深恶痛绝,因为得了肿足便意味着免除赋、役,偏偏江南地区肿足病相当普遍。

继母张氏一听是肿足病,心里立刻给宋良判了“死刑”,叹气道:“宋良,想来你也知道,肿足病无药可救,你如今得了此病,再难下地,而家里的田又需要人耕种,你说该如何是好?”

“这个……”宋良双唇颤颤,不能作答。

刘家二百余亩地皆是二百四十步的大亩,而劳力只有宋良和其长子宋谷二人,次子宋锦今年才十二岁,只能在旁边打打下手,因此即便刘家养有两头水牛,也耕不完所有田地。

每年春耕之时,刘家都会额外拿出一笔钱粮,雇佣两名帮佣,合四人二牛之力,才勉强可以把所有土地耕完。

原本张氏心里还期盼着宋锦快点长大,这样就能多出一个劳力,从而省下一笔钱粮。

万万没想到宋良得了肿足病,变成了残废,目前只剩下长子宋谷一个壮丁,刘家却要负担宋良一家五份口粮,张氏商贾心性,怎能不计较明白。

长沙每天都有无数从北边逃来的避难者,可以说最不缺的就是劳力,张氏决定将宋良一家赶走,再招一户人家进门。

心思电转间,张氏开口说道:“宋良,你莫怪我不近人情,我不是不想帮你,实在是无能为力。你们回去收拾收拾,这就离开我家吧。”

宋良闻言如五雷轰顶,面若死灰,宋妻周氏则抱着幼女无助大哭。

宋家幼女是刘饶、刘群的玩伴,一见宋氏小姑娘嚎哭,刘饶、刘群姑侄也忍不住哭起来。

一时间堂内哭声大作。

刘景从头到尾一直冷眼旁观,这时候一个想法逐渐成形,心里权衡了一番,他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便起身离席,对着张氏伏地拜道:“母亲大人,请稍等,容儿子一言。

兄长走时,我正卧病在床,不能亲自扶棺送葬,这是我一生的遗憾。而在兄长丧事上,宋良父子出力甚多,如今兄长尸骨未寒,我们却要将宋良一家逐出家门,我心里实在很不安。”

嫂子赖慈听得心有触动,夫君一事上,宋良父子的确出了大力,便附和着道:“仲达言之有理,阿姑请三思。”

继母张氏心里暗恨,两人一唱一和,将她至于何地?铁青着脸问刘景:“你想做善人我不管,我只问你一句,家里的田谁去耕种?你去吗?”

“回母亲大人,儿子愿代宋良耕种。”

刘景此话一出,简直是石破天惊,所有人都吃惊的看着他,一时间连哭声都止住了。

第九章 躬耕养客

刘景说出代替宋良耕种,当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一方面,他确实是对宋良心怀怜悯,可以想象,宋良一家一旦被继母张氏扫地出门,等待他们的必将是极其严酷的现实,一个不好,就有可能家破人亡,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勉强苟活而已。

另一方面,是这么做对他本人有莫大好处,这才是驱使他做出这个决定的真正原因,否则刘景就是再心存怜悯,又怎会做出损己利人之事,他又不是道德圣人。

刘景如今急需名声,以作为出仕的阶梯,而“躬耕养客”就是一个完美展示自身仁德的机会,至少会让他的名字闻于乡里九族,甚至直达郡县,由不得他不心动,为此受一些累又算得了什么。

其实在此之前,他就已经有了一个大致计划——以才华吸引龙丘刘氏少族长刘蟠的注意,借助其势,进入郡府。

如果说刘景的家族属于日暮西山,而刘蟠的家族则称得上旭日当空,刘蟠祖父刘嚣建宁二年(公元169年)以九卿太仆拜为司空,是龙丘刘氏继刘景曾祖刘寿之后,第二位当朝三公。得益于此,刘蟠父兄皆历职内外,出任高官。

刘蟠前些年曾受辟于司徒、江夏人黄琬,在洛阳期间眼见董卓残酷暴虐,祸乱天下,加之老父年迈多病,干脆弃官回乡,目前在长沙郡任五官掾一职。

五官掾是一郡之中仅次于功曹的大吏,主掌春秋祭祀,功曹或诸曹有缺时,可署理或代行其事,无固定职务。地位既高,俗务又少,乃是一个清贵的职位,非名士、儒者不能担当此职。

刘景想进长沙郡府任职,不过是刘蟠一句话而已,前提是要以才华打动他。

刘景觉得两件事不妨同时进行,当可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一个“德才兼备”的族中俊彦,刘蟠必然不会视而不见。

“不可!”赖慈不知刘景心中计划,出言反对道:“仲达,刘氏经学传家,世代官吏,你年纪轻轻,正应该努力读书,光大门楣,岂能操弄锄禾,在田陇间虚耗光阴。”

刘景眼眸明澈,微笑着说道:“嫂子,为何不可?世祖光武年轻时也曾勤于稼穑,其兄刘伯升常常耻笑世祖埋首田事,胸无大志,就像高祖的二兄刘仲一样没出息。

结果如何呢?世祖起身徒步之中,甫十余年间,扫除群凶,清复海内,再造神州,德至渥也!”

“适才与王仲任并论,今又以世祖光武自勉,仲达真是自负啊!看来他心中有很高的志向,是我多虑了。”

赖慈之前一直觉得刘景和夫君刘远十分相像,现在看来,两人只是容貌相似,内里一点都不像。

赖慈叹道:“仲达,嫂子说不过你。”

张氏非常厌恶刘景脸上自信的神采,一脸讥讽道:“事情哪有你想的这么容易,你下过地,种过田么?依我看,你连小儿宋锦都比不上。”

刘景今生虽没经验,前世却从小做惯农活,是以不慌不忙给出理由:“母亲大人有所不知,儿子在宋师门下结识一友,他是关东人士,逃难至襄阳,刘荆州宽厚长者,赐给田、牛,令其休养生息。

春耕之际人手不足,儿子与他私交甚厚,常去帮忙,一来二去倒也颇知农事。

再说,我们家不是雇佣了两名族人帮忙吗,我可以多向他们请教。母亲大人,请让我试试吧。”说完,刘景再度叩首。

张氏总感觉不管自己说什么,刘景那里都有话等着自己,阴沉着脸道:“仲达,既然你一再坚持,那就依你。不过你要知道耕期转瞬即逝,容不得半点差池,你接手后无论再怎么辛苦也得坚持下来,切不可半途而废,不然误了耕期,到时全家都要跟着挨饿。”

刘景斩钉截铁道:“母亲大人,我坚信必不会出现这种状况。”

张氏冷声道:“希望如你所言。”

宋良万万没想到事情居然峰回路转,一个劲扣头,语无伦次的道:“多谢郎君、多谢郎君……多谢老主母、多谢主母,多谢郎君……”

刘景见宋良叩头甚是用力,额头都青了,摆手道:“好了、好了,不要再磕了。宋谷、宋锦,扶你们父亲回去休息吧,一会等我换好衣裳,我们这就出发。”

宋谷、宋锦重重道“诺”,搀扶起父亲,千恩万谢的离去。

事不宜迟,刘景也跟着告辞而去,返回寝室更衣。下田干活,自然要换一身短衣,他从衣箱中翻出褐衣、穷裤,穿好之后,又找来一顶斗笠戴在头上,并换上一双草履。

元和年间(公元84-87年),荆州刺史车驾进入长沙地界,围观百姓皆徒跣,也就是裸足。如今百年过去,长沙百姓已颇知鞋履,却也不敢说完全普及。底层百姓整日不穿鞋履、赤足行走的大有人在,就更不用说下地干活了。

不过刘景到底不是一般的平民百姓,要他不穿鞋履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前庭宋谷,宋锦兄弟将二牛牵出牛栏,套上绳索,载上柴车,随时准备出发,见刘景到来,宋谷说道:“郎君,请上车。”

刘景略一颔首,灵敏的登上柴车,和宋锦并肩而坐,等二人就位,宋谷挥鞕赶牛。

二头水牛拉着柴车慢悠悠行出刘氏坞,此时雨势近乎停止,变得似有若无,穿梭于乡间田野,刘景面上露出悠然之色。

途中宋谷再次对刘景表示感谢:“这次真是多亏了郎君,不然我们就无家可归了,小人日后给郎君做牛做马,以报答郎君的大恩大德。”

刘景摇了摇头道:“无需如此。只是有一件事,对于耕种,我虽有些浅薄经验,到底不如老农熟练,一会你得在旁边多帮帮我才行。”

宋谷哪会不答应,当即拍着胸脯道:“郎君,你尽管放心就是,小人一人干两人的活,绝不让郎君累着半分。”

一路上,不时有人和宋谷打招呼,并纷纷向刘景投来好奇的目光。这些人十有八九都是刘氏奴仆宾客,身份低微,无需理会,刘景望向道路两旁的稻田,观察着他人耕种情况。

有的人家正在播撒稻种,而有的人家稻苗都已经长到七八寸高了,相比之下,他家的进度明显落后了一截,问题想必是出在宋良身上,他之前一直抱病劳作,进度肯定不如别人快。

离得甚远,刘景就看到自家田边树下坐着两个单衣裸足的人,正是他家雇来的族人帮佣。论起辈分来,两人还是刘景的族兄,只因家贫无地,被迫以帮佣为生计,日子过得很是清苦。

二人也发现了牛车上的刘景,不敢怠慢,立刻起身相迎。

刘景跳下牛车,抱拳道:“二位从兄,家客宋良身患肿足病,行动不便,无法劳作,如今耕期已经过去大半,时间紧迫,片刻都不能耽误,所以从今天开始,由我代替宋良耕种,以后就麻烦二位从兄了。”

“……?!”

二人目瞪口呆的看着刘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整日与宋良在一起,后者得了肿足病根本隐瞒不住,二人私下不无猜测,但唯独没有猜到会是眼前这样的结果。

主人替奴仆干活?

别说见,听都没听过!

这么荒谬的事情,对他们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刘景可没兴趣理会他们内心的感受,指使两人和宋谷、宋锦一起,为二牛卸下柴车,装上铁犁,牵引着下地开耕。

第十章 刘伯嗣

刘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身上热气腾腾,莹润光洁的额头沾满水珠。

他的任务是把持犁辕,此事看似简单,实际上却半点都不轻松,力气、体力、平衡感,缺一不可。宋谷与他合作,负责秉耒,宋锦因为年幼力弱,在前面牵牛。而那两名族中帮佣,则正在另一端挥汗如雨,卖力耕耘。

刘景家的二百三十余亩稻田皆为大亩,“二牛抬杠法”是这个时代最快捷的耦犁之法,但两个月耕期,也只能耕一百四五十亩,最多不会超过一百六十亩。刘家每年都雇佣两名帮佣的原因就在于此,剩下的七八十亩地,都需要人力耕作。

刘景一手扶犁,一手擦汗,不想脚下一滑,向前一个踉跄,亏得身旁的宋谷眼疾手快,将他牢牢托住,让他免遭狼狈。

宋谷见刘景脚步轻浮,力气不济,出言劝道:“郎君,你劳累了一整天,不如休息一会吧。”

不知不觉已是午后时分,大半天下来,除了食时和中午休息了一会,其余时间都在地里干活,期间刘景从未叫苦喊累,令宋谷心里感到万分佩服。对于自家郎君,他一开始就没抱什么希望,甚至做好了一人干两人活的准备,结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刘景颔首称好,干了一天活,身体的确感到有些吃不消了。

坐到田边树下,望着一天的劳动成果,刘景眉头不自觉皱起。

毕竟是一千八百多年前的时代,在他眼里,如今的农业水平非常落后,有太多可以改进的地方,比如将耕犁由直辕改成曲辕,效率便可得到极大提升。不过家里的田地再有个十天半月便可耕完,曲辕犁造出来也暂时没有用武之地。

刘景倚着树干闭目养神,恍惚间,一阵急促密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只听身旁两位族中帮佣击掌叹道:“是刘伯嗣……”

“大丈夫当如此!”

刘景心里一动,起身张望,视野内出现十余名短襦袒帻,挟弓负剑的骑士,策马奔腾,呼啸而来。

荆南四郡自古不产马,周边也没有什么优良的产马地,绝大多数的马都出自于南中,也就是西南矮马。而眼前这十余匹马却并非南中之马,个个背高都在六尺上下,体态健硕,四肢发达,鬃毛秀美,一看就知是经过精心饲养的北地良驹。

长沙地区马匹异常珍贵,能养得起如此规模的屈指可数,无一例外都是豪姓大族,龙丘刘氏的刘伯嗣算一个。

刘伯嗣名宗,字伯嗣,乃长沙远近闻名的豪杰人物,说起他的人生经历,还颇具传奇色彩,此事还要从十一年前说起。

那一年,刘宗年仅十二岁,跟随其父去江夏柴桑访友,途径云梦泽时,突然遭遇一伙强盗袭击,为了保护刘宗突出重围,两名家奴尽数身亡,其父亦受到重创,一路支撑到友人家里,终因流血过多,不治身亡。

遭逢大变,倘若是一般少年,必然六神无主,刘宗却显得异常冷静,面见其父友人,称《春秋》之义:“子不为父报仇,非子也。”欲以自家部分田地产业作抵押,质钱十万,为父报仇。

其父友人见他处事冷静,没有以孺子视之,答应借钱给他。刘宗拿到钱后,先为父亲买了一副上好棺木,然后遍邀柴桑诸豪杰、游侠,每日宴请不断,等到十万钱花得一干二净,便哭着下拜,请他们为自己报杀父之仇。

汉世去上古未远,民风质朴,而负剑之徒历来推崇“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对于刘宗的请求,他们无一推辞,成群结队出城寻找那伙强盗,没过多久便将他们全部杀死,并割下首级,带回交给刘宗。

当刘宗扶着父亲棺木,带着仇人首级回到家乡,造成的轰动可想而知。当时刘氏族长称赞他小小年纪便刚毅果决,有胆有谋,日后前途不可限量,是能够兴旺龙丘刘氏的人。

可惜老族长注定要失望了,刘宗并没有成为他所期望的人。

这件事明显改变了刘宗的一生,此后他将经书束之高阁,散财结交四方豪杰、游侠,登门之人但有所请,他都会尽力满足,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名气越来越大,如今只要一句话,就能让半个长沙的游侠儿为之卖命。

当然了,这样做也是有代价的,他家有良田数千亩,商肆十数处,钱物却常常感到捉襟见肘,原因就在于他门下养着近百门客,吃穿用度,所费极大,至于上门向他借钱的游侠更是多不胜数。

刘宗华衣冠剑,策马从刘景面前经过,他身量不高,却是方面大耳,容貌雄毅,下巴留着短髭,顾盼之间,甚有威仪,有一种令人心折的气度。

刘宗瞥见树下静立的刘景,面上不由怔了一下,随即勒马发问道:“你可是刘伯明之弟刘仲达?”

“弟景拜见从兄。”刘景落落大方的揖道。

“果真是你。”刘宗不禁失笑。刘景在地里干了一天农活,此时的形象,用灰头土脸来形容毫不为过,偏偏他表现得从容而又洒脱,令刘宗心里大奇,翻身下马来到他的面前。

刘宗盛名之下,不免让人心生敬畏,除了刘景,其他人都拘谨的退到一旁。

刘宗直视刘景面孔良久,方才叹道:“仲达,你与伯明不愧是兄弟,你们俩长得实在太像了。”

刘宗为人自视甚高,族中同辈,能得他另眼相看的人寥寥无几,刘远就是其中之一。刘远下葬之日,刘宗亲自掘土为他送行,情谊之深可见一斑。

刘宗上下端详刘景一番,好奇地问道:“仲达,你这是?”

刘景回道:“家客患肿足病,不能下地,如今耕期已经过去大半,再也耽误不得,唯有亲自下地代之耕田,以解燃眉之急。”

刘宗听得膛目结舌,半晌才感叹道:“伯明纯孝,仲达仁善,你们兄弟二人都有着高洁的品行,真是令人敬佩。”

“不过是耕期紧张,不得已而为之,当不得从兄盛赞。”

刘宗一阵大笑,手指向马队后方的无棚柴车,说道:“为兄最近去浏阳别业小住,连日来与众兄弟钻山入林,狩猎鹿群,收获颇丰,正打算回去后散给族中鳏寡孤独,今日仲达正巧遇见,你也领一头回去吧。”

《礼记》曰:“孟夏之月,毋大田猎。”如今正是四月孟夏,不宜田猎,七月之后才是猎鹿的好时节,不过刘宗显然不会在意这些。

“那就多谢从兄了。”刘景拜谢。刘宗乃是长沙首屈一指的豪杰人物,能够和他拉近关系,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没道理不接受。

“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客气。”

刘宗拉着刘景,大步流星来到柴车前,为其挑选一头品相完好的鹿儿。

这头鹿是被一箭贯脑,皮毛几乎没有破损,卖相极佳,仅这张鹿皮,就价值不菲,刘景再次称谢。

“仲达,你我并非外人,日后如若遇到难处,一定要来找我。”分别之际,刘宗揽着刘景的手臂,郑重其事道。

刘景应“诺”。

刘宗家有良田五千亩,耕牛四百蹄,徒附众多,随便指派几人,就能帮助刘景解决耕地问题,但是直到离去,刘宗也不曾提起,因为他隐隐猜到,刘景似乎有借机扬名之意,那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望着刘宗策马远去的背影,刘景心下不禁叹道:“如果穿越成此人,哪里还用苦心谋划前程,到时候要名有名、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只需露出一点口风,长沙太守张羡立刻就会对其委以重任,将他纳入体系,成为长沙郡的统治阶层。”

刘景摇了摇头,断了心中臆想,吩咐宋氏兄弟将鹿儿放置车上,继续下地垦耕,这才是目前最要紧的事情。

第十一章 带经耕锄

在田间忙碌一整日,刘景累得全无半点胃口,归家后便迫不及待返回寝室歇息。躺在床上半梦半醒间,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刘景强撑起身,打开房门,看见他一脸困乏之色,赖慈很是心疼,出言劝道:“仲达,如果感到难以坚持,千万不要勉强自己。所谓人无完人,就连孔子也承认:‘吾不如老农’,君子不事稼穑,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多谢嫂子关心,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感到坚持不住,一定会对嫂子说。”刘景微笑点头。他上一世什么苦没吃过,这点累又算得了什么呢。

“唉。”赖慈早料到他会这么说,轻叹一声,将手中一叠衣服交给他,说道:“你们兄弟俩身量相仿,这是你兄长的短襦、褐衣,你留着穿吧。”

刘景点头称好,这些衣服都是便于劳动的短衣,他正好用得上。

“嫂子,别站在门外,进来坐一会吧。”

“我就不进门了。”赖慈摇了摇头,不愿打扰季叔休息,“你把今日下田穿的衣裤拿给我,我一会为虎头洗衣裳,顺便帮你也洗了。”

赖慈出身零陵高门,当年随她陪嫁而来的丫鬟足有四人之多,然而当时刘家已经衰败,要养活四个丫鬟绝对是一个不小的负担。

赖慈秀外慧中,没有令夫家难堪,没过多久便遣回三人,身边仅留下一个丫鬟听用。

去年那名丫鬟患病去世,自此之后,赖慈身边再无可用之人,她不得不开始尝试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不用、不用……”刘景连连摇头,嫂子的好意他心领了,他又不是没手没脚,哪肯麻烦对方。

见刘景无论如何也不同意,赖慈只好熄了心思,嘱咐季叔好好休息,便离开了。

送走赖慈,刘景躺回床榻,头刚沾到枕头上便沉沉睡去。

…………

随着时间的推移,刘景渐渐适应了高强度的劳作生活,每天日出出发,下地务农,直到日落返回。

晚上,他执笔抄写《诗经》,俗话说:“眼看千遍,不如手写一遍。”既读了诗文,又练了书法,可谓是一举两得。

家中伙食也因为族兄刘宗赠送的一头鹿而有所改善,之前每日顿顿米饭蔬食,吃得诸子苦不堪言,如今终于能吃到肉了。

种稻最上等的农时是三月份,四月上旬只能算中等农时,四月下旬则属于下等农时。

宋良故意隐瞒病情,着实耽误了不少时间,令家里田地错过了最佳种稻时机,刘景几人每天起早贪黑,争分夺秒,拼了命追赶进度,总算赶在四月月中前完工,倘若拖到四月下旬,必定会影响收成。

随着家里土地全部耕完,刘景终于能够松一口气,后面浸种、插秧、薅草、灌溉等等虽说同样不轻松,但时间却不再紧迫,只要按部就班做就行了。

他若是想轻松一些,完全可以像其他族人,或大户监奴那样,躲到树下,指挥佣客干活。

只是他“躬耕养客”之名刚刚在乡里九族之间散播开来,若是贪图安逸,势必会对他的名声造成影响,他自然不会因小失大。

不过他每天确实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聊天、发呆、打盹等没有意义的事情上,还不如借机多看一些书。

后面的日子里,刘景每每携带书籍出门,闲暇之时,就到树下休息,读着儒家经典,悠哉悠哉,好不惬意。

没过多久,乡里便流传刘景“带经耕锄,好学不辍”,私下谈论起他,都觉得这样的人应该有更加远大的前程,实在不该委身农事,浪费光阴。

由此,刘景名声越来越大。最直观的感受是,每天往返于田间,不管是刘氏族人,亦或监奴僮客,见到他无不施礼,尊敬有加。

汉代对有德行的人异常敬重,就算是恶如强盗流寇,也不敢轻易伤害有德行的人,认为是不义之举,会受到天谴。

这天太阳落山之际,刘景坐着牛车归来,途径邻居刘亮家,隐约听到里面传来哭声。

刘景虽然惊讶,但也没多想,回到家刚刚洗去一身泥土,刘亮就前来拜见,他一双眼睛明显哭过,又红又肿,十分狼狈,哪还有半点率领诸童奔走时的指挥若定、意气风发。

刘景问道:“阿鱼,我适才在你家门外听到哭声,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被族兄听到自己大哭,让刘亮有些难为情,可一想到父亲之事,立刻悲从心来,忍不住垂泪道:“从兄,我阿父被贼曹抓走了,他们说我阿父杀人。”

“这么严重?”

刘景不由大吃一惊:“你父亲杀人了?”

刘亮哽咽道:“前些时候,我阿父在市中贩鱼,和人发生了冲突,本来也不算什么,不曾想今日那人突然在家中暴毙,贼曹的人就把我阿父抓走了。

从兄,我阿父是冤枉的!那人明明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我阿父的伤势比他严重多了,我阿父都没事,他怎么可能会死?他的死绝非我阿父所致,定然是得了什么恶疾。”

“具体是什么时候的事?有没有超过二十天?”刘景连忙问道。这一点非常重要,汉律:“坐伤人,二旬内死,弃市。”就是说受伤者在二十日内死亡,伤害者要负杀人责任。

刘亮一算,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天。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事情怎么会这么巧?哪怕再多一天也好。

刘亮泪如雨下,一脸绝望,刘景镇定地道:“阿鱼莫要慌乱,此事未必没有回旋余地,我这就去拜访从兄刘伯嗣,听听他的意见。”

刘宗的大名谁人不知,他若出面,事情或许会有转机。

刘亮激动不已,就要给刘景扣头,刘景急忙拦住他,正色道:“我们既是同宗,又是近邻,关系是何等亲密?没必要如此。你先别着急,回家等我的消息即可。”

“诺。”

事不宜迟,刘景这就动身。

刘宗宅邸位于刘氏坞北端,望楼最高者便是他家,刘宗家富豪贵,其屋宇极是奢华,共有前、中、后三重院落,院墙皆版筑而成,亭台楼阁,甚为壮丽。

刘景运气不错,刘宗今日刚好在家,他此刻正在寝室小憩,被人唤醒一度感到十分不悦,直到听说刘景来访,才脸色稍霁,示意将人请进前堂。

不提刘远的关系,他与刘景虽然只接触了一次,却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曾告诉对方,若遇到难处,一定要来找自己,刘景今日登门,想来必有要事。

刘景被仆从领进前堂,等了好一会,刘宗才在两名婢女的陪伴下姗姗出来,见他一身酒气,髮鬓散漫,睡眼惺忪,心知来的不是时候,长揖致歉道:“弟景冒昧上门,打扰从兄休息,还望恕罪。”

刘宗歪坐于榻上,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笑道:“中午设宴招待几位远道而来的朋友,是故多饮了几杯,哈哈,让仲达见笑了。”

刘景稍稍寒暄两句,便说起刘亮父亲的事。

刘宗听完立刻拍案道:“此事一定是左贼曹掾成绩从中作梗。”

“左贼曹掾成绩?”刘景目光一凝,看来事情没有想的那么简单,贼曹和功曹、主簿、主记、督盗贼并列为太守“门下五吏”,成绩作为长沙太守张羡的亲信,地位尊崇,权势亦厚。

刘景试探着问道:“不知能否请从兄刘元龙出面……?”刘蟠身居五官掾之职,郡中地位仅次于功曹桓阶,他如果出面,成绩多半不会拂他面子。

刘宗摇头道:“恐怕不行。仲达,你有所不知,成绩是寒门子弟,不守礼仪,又好申、韩之学,性格贪婪残酷,大兄为人清高,素来鄙薄其人,以小人视之……”

言下之意两人势成水火,不求刘蟠还好,求刘蟠只会让事情往更坏的方向发展。

刘景听得心里一沉,这该如何是好。

第十二章 质书救邻

“大兄帮不上忙,但此事说容易也容易,成绩为人贪鄙,好植财货,只要满足他的胃口,让他放人并非难事。”

说到这里,刘宗面上难掩对成绩的厌恶之情。

他在长沙声威赫赫,成绩不敢得罪他,可门下之人若犯到他手里,却是难以幸免,非要花费重金才能将人赎出,否则就算不死也要脱几层皮,这几年成绩没少让他破费,偏偏又发作不得。

刘景一直悬着的心立时放下了大半,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算事。

刘宗沉吟一声道:“这样吧,我明日一早纠合宗人,凑个两万钱,先把人赎出来。”

他之所以没大包大揽,是因为如今正值初夏,正是旧粮已尽、新粮未出之时,谁家不是勒紧腰带过日子?每年这个时候登门向他借钱的人,多到以他的大家大业,都不免有些捉襟见肘。

刘景心里慢慢形成一个想法,仔细思虑片刻后,开口道:“还是不要麻烦大家了,两万钱,我来想办法。”

“两万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你……?”不怪刘宗心存疑虑,刘景家田产不过二百余亩,去掉吃穿用度,一年到头最多剩个两万钱。这还是拜“世道不宁,粮价暴增”所赐,否则收入只怕更低。

再说,刘景的那个继母,不是他在背后非议妇人,刘远死时,若非是他和刘蟠共同出了一笔钱,刘远就要被她草草下葬了,其生性薄凉至此。他怀疑就算刘景本人被抓捕入狱,她都未必肯拿两万钱出来,更别说邻居了。

刘景没有具体解释,而是说道:“明日,最迟后日,我就会把钱凑齐,只是此事我不方便出面,到时希望由从兄出面,将人救出。”

“好。”刘宗一口答应下来。成绩实乃厚颜无耻之徒,刘景年纪轻轻未必能够应对得了,还是自己亲自出马稳妥一些。

“从兄,那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该说的都说了,刘景当即提出告辞。

刘宗也知道事有缓急,没有多做挽留,一直送到门口,望着刘景渐渐远去的身影,神情若有所思。

刘景从刘宗家中出来时,夜幕已经降临,四周一片昏暗,灯火寥寥。

刘亮捕鱼织履之家,勉强糊口而已,家中向来少油,今晚为等刘景消息,却是破例点起油灯,母子相对而坐,六神无主,涕泣不止。

面对刘亮母子投来的殷切目光,刘景没有做出任何保证,也没有提及钱的事情,只说族兄刘宗答应帮忙,不出意外明后天就会有结果,让他们不要着急,安心等待消息。

刘亮母子闻言稍稍止住悲伤,刘宗是龙丘刘氏屈指可数的大人物,她们平日根本接触不到,他既然答应了帮忙,肯定有几分把握。

在刘亮母子千恩万谢下,刘景起身离去。

回到家,他当先来到东厢房,扣响虚掩的房门。

屋里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穿衣声,不久门被打开,露出赖慈苍白秀丽的容颜,昏黄柔和的灯光下,更添了一份朦胧之美。

刘景心中有事,无暇欣赏嫂子的美,问道:“嫂子,虎头睡了吧,有没有吵到他?”

赖慈摇了摇头,眼眸幽静的看着刘景,等待季叔说明来意。

刘景直接开门见山道:“有一件急事,我自己难以决断,需要和嫂子、母亲大人一起商量。”

“好。”赖慈微微颔首,从房间出来,反身将门掩好,随刘景一起去见张氏。

刘景、赖慈联袂而来,令张氏很是意外,坐在明亮的堂前,出言问道:“有什么事?”

刘景不疾不徐的把事情始末简明说了一遍,由于事不关己,加上又是邻居,对于刘亮父亲的遭遇,张氏不乏同情之心。

可是当刘景说道请求族兄刘伯嗣帮忙,并自筹两万贿金,张氏立刻变了颜色,右手狠狠一拍几案,厉声道:“人命关天的大事,岂同儿戏?谁允你擅自做主!”声音之大,嗓门之高,好似要把房屋掀翻。

刘和、刘饶小兄妹躲在屏风后面瑟瑟发抖,吓得连头都不敢露。

张氏心头怒火气盛,又急语道:“别说两万钱,家里就是两千钱也没有!既然你夸下了海口,你就自己想办法解决!”

“仲达,此事你心里是怎么打算的?”赖慈详雅的端坐在旁,柔声问道。自季叔返家以来,观其言行,屡屡有惊人之举,这次应该也不例外。

“不瞒母亲大人、嫂子,我欲以书质两万钱,作为贿金。”刘景平静道出自己的想法。没错,他打算抵押书籍。

当今书籍之珍贵程度无需赘言,在任何人看来,质书都是一件极不明智的决定。然而质书的钱用于自己是愚蠢,用于外人就会起到截然不同的效果。

这个灵感来源于前世读过的一则历史故事:庾诜是南梁名士,他的邻居被诬陷为盗,庾诜以书质得数万钱,令门生装作邻居亲属,代之酬备,顺利将邻居救出。这样的事做过很多次,德行为世人称颂。

他已有“躬耕养客”的名声,再加上“质书救邻”,他在道德层面便近乎完美,毫不夸张的说,未来他将受用无穷。

赖慈纵然已有一定心理准备,还是被刘景的决定吓到了,眼里满是震惊之色。

张氏当即火冒三丈,尖声叫道:“你怎敢、你怎敢……?!汝父若泉下有知,必然被你这不孝子活活气死!”

刘景神情自若,伏地拜道:“请母亲大人暂息雷霆之怒,儿子只会用从襄阳亲手抄录的书作抵押,家中原本书籍一片竹简也不会动。”

“……”张氏顿时哑口无言,一口气无处发泄,憋得面部发紫,刘景自己抄写的书,他自然有处置的权利。

赖慈美目流转,轻声叹道:“仲达,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吗?”对于质书这件事,她始终难以接受。

“和人命相比,区区一些书籍算得了什么。”刘景表现得无比洒脱,目光湛湛有神,道:“嫂子,你最近不是正在读《易书》吗,《易书》上说:“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无情的上苍也会眷顾行善之人。《诗经》有云:“显允君子,莫不令德。”我思慕上古的君子,也想有一个美好的名声。”

赖慈闻言感慨万千,一脸欣慰道:“仲达,你既有出众的才华,又有高尚的品行,日后一定能够光大刘家门楣,嫂子为你感到骄傲。”

“你既然心中早有决定,还来问我们作甚!”继母张氏心意难平,起身拂袖而去,屏风后的刘和、刘饶被撞个正着,少不了挨了一通训斥。

赖慈暗暗摇头,对刘景轻声道:“仲达,阿姑只是一时想不开,你别往心里去。”

刘景点点头道:“嫂子,这个我省得。”

将赖慈送回寝室,刘景提着灯去前院找宋谷,告知明天暂时休息一天,驾车载他去郡城临湘。宋谷憨厚老实,又全家蒙受刘景大恩,郎君说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之后刘景来到书库,开始整理从襄阳带回来的书籍。有些是不能拿去抵押的,如宋忠的《周易注》,有些则可以,如王逸注解的《楚辞章句》、蔡邕镌刻的《熹平石经》。

所谓《熹平石经》,指的是熹平四年(公元175年),先后将《诗经》、《尚书》、《礼》、《易》、《春秋》五经,并《公羊》、《论语》二传,共七部经典刻于四十六块石碑之上,字体俱为隶书,出于议郎蔡邕等人之手。

立碑之日,其观视及摹写者,车乘每日多达一千余辆,填塞街陌,盛况空前。可惜如此传世之作,历经董卓之乱,多有损毁。

《熹平石经》因为都是原本,并无名家注解,珍贵之处在于校正经文,也在于蔡邕书丹,刘景转摹了《尚书》、《论语》二书,此二书拿出一本即可,刘景没有犹豫,直接选了《论语》。

《楚辞章句》、《熹平石经》《论语》,再添一些史籍、杂书,就差不多足够了。

第十三章 张羡

翌日清晨,刘景早早醒来,沿着刘氏坞的坞壁慢跑,自从代替宋良耕种,他就再也没跑过步了,倒是剑术从未落下。

一口气跑了十圈,依旧面不红气不喘,显然这段时间勤于农事令他体力大增。而后又练了半个时辰剑术,才洗漱更衣。

今日他着装大变,不再是近来固定的短褐穷裤打扮,其内穿了一件白色精麻里衣,外面身着一件茶色素娟丝织绵袍,上面绘有繁复的几何图案,腰系素带,下着黄棕色长裤,白素袜、细麻履。

乌黑浓密的长发以木簪束起,幪以细绢缣巾,腰佩四尺长剑,加之修长的身姿,俊朗的五官,纵然比之前黑了不少,可精神充实,身体健朗,已经彻底褪去稚嫩,有了几分男子气概。

“阿兄……”刘和、刘饶悄然来到刘景身边,一脸媚笑。

刘景忍住笑,明知故问道:“咦,你们今日怎么起得如此早?”

刘和、刘饶互相推来推去,最后还是由做兄长的刘和开口求道:“阿兄,你今日不是要去临湘城么,带上我们行不行?”

刘景笑着揉了揉二人细软的头发,说道:“我当然愿意带上你们,但这件事我说了不算,你们要说服母亲大人才行。”

刘和、刘饶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刘饶娇声道;“阿母不会答应。要不,阿兄你帮我们求求情?”

“我可说服不了母亲。”刘景想也没想当场拒绝。张氏对他有一肚子怨气,此时正应该离得远远的,岂能自讨没趣。

“那我和阿离悄悄上车如何?”刘和不甘心就此放弃,想出一个馊主意。可是一想到这样做的后果,便不由打了一个冷颤。

张氏虽然性情严酷,可对自己的子女却不乏温情,最后她做出让步,同意刘和跟着刘景去临湘城,而刘饶则被留在家里。

望着牛车慢慢驶离,刘饶哭得梨花带雨,比起怀中五岁的侄儿虎头亦不遑多让。

宋谷驾着牛车驶出刘氏坞,径直向西而行。牛车行走徐缓,速度方面远远不及马车,然而慢也有慢的好处,它比马车平稳,乘坐起来较为舒适,因此越来越受到上层人士青睐。

章帝(公元75年—88年)时,官吏乘牛车还被认为“仪序失中,有损国典。”时至今日,从天子到庶人,皆乘牛车,率以为常。

牛车大体分为三种形制,分别是露车、犊车、通幰车,露车顾名思义,上无遮盖,四周无帷裳,装饰最为简陋。车上有棚,四周无幰者称犊车,有幰者称通幰车。

刘景、刘和兄弟所乘之车便是一辆有棚有厢的犊车。

刘和平日很少有机会远离刘氏坞,他趴在车窗前,把头探出车外,左右观望,每次遇到熟人,都招手呼叫,乐此不疲。

刘景笑着摇了摇头,稍稍叮嘱一下便不再理会他,专心收拾堆满大半个车厢的竹简、帛书、纸张。

牛车行速固然缓慢,但刘氏坞距离临湘城本就不远,不到一个时辰,已能远远看到长沙郡城临湘的郭墙。

汉代县城以上者,大多有城有郭,《孟子》有云:“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管子》有云:“内之为城,城外为之郭。”

简而言之,城就是指内城,郭则是指外城。《吴越春秋》说得非常明白:“筑城以卫君,造郭以居民。”城是统治者居住的地方,郭是百姓生活的地方。

以长沙郡城临湘为例,长沙太守及家眷,诸曹官署、吏舍、粮仓、监狱等皆处于城内,而十数万民众则居于郭中。

如今长沙郡城临湘的内城是战国时期楚国修建,城高数丈,周回数里。汉世以来,长沙郡汉民人口急剧增长,期间为免于荆蛮袭扰,长沙郡府依照地势,在外围修了一道郭墙,周回达十数里,雄踞湘水之畔,是荆南地区当之无愧的第一雄城。

长沙郡城临湘作为荆南地区的军事要地,身负震慑荆南蛮夷的重任,防御体系十分完备,不仅城郭易守难攻,更兼有两座卫城,与临湘成犄角之势。

一在湘水西岸,三汊矶一带,名为三石戍城,始建于西汉初期。

一在湘水东岸,位于郡城西北,名为北津城,始建于西汉后期。

目下正值巳时,进城的人非常多,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甚是喧嚣。

刘和又准备伸头到外面看热闹,这次刘景及时阻止,这里不比空旷的乡路,车来车往,容易发生碰撞。

宋谷驾着牛车,随着人流缓缓驶向郭门。

“踏、踏、踏……”

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两名壮硕骑士纵马出现在郭门前,当先之人头戴黑色屋形帻,着右衽白袍,一张长脸,八字胡须,另一人同他穿着打扮基本相同,面容稍胖,二人皆腰佩环首铁刀,手持旌旄,神色严肃。

长脸者举着手旌,扬声喝道:“府君行郡,行人回避——”

府君乃是一郡太守的尊称,太守出巡地方,称之为行郡,二人正是长沙太守张羡车队的前导骑吏。

准备进城的人们听闻此言,自发避往两侧,刘景乘坐的牛车亦随之而动,顷刻之间,便腾出一条足够数驾马车并排行进的道路。

二名骑吏见道路已开,策马前行引导。两名骑吏身后,又跟出八名赤帻黑衣的骑士,两两而行。

之后,是一队黑帻黑衣的步卒,护卫一辆上饰宝盖的安车,车上御手居前,大吏居后。

再之后依旧是八名骑士,一队步卒,引导第二、第三辆安车,与汉制“公卿以下至县三百石长导从,置门下五吏、贼曹、督盗贼、功曹,皆带剑,三车为导。”相吻合。

刘景遥遥瞥了前方的安车一眼,也不知上面坐着的是不是左贼曹掾成绩。

长沙太守张羡乘坐于第四辆车上,此车车厢甚大,四维车幡,彩饰盖斗,装饰华贵。

张羡安详的坐在车中,其头戴赭色二梁进贤冠、面容刚毅,高鼻、朱唇、大耳,颌下蓄有长须,身上穿着一件赤红色云纹袍服,双手拢于宽大的袖中,神情肃然。

其后又有两辆安车,十名骑吏,两队步卒,场面前呼后拥,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刘景牵着弟弟刘和的手,立于车旁,双目灼灼,一郡太守车驾尚且如此,难怪昔年光武帝刘秀见到执金吾出行时,忍不住发出“仕宦当作执金吾”的感慨。

执金吾统缇绮二百人,持戟五百二十人,舆服导从,光满道路,论及威势百官无人能及。

不过张羡绝非寻常郡太守,别看他在三国历史上默默无闻,其实他是荆南地区名副其实的土皇帝,因为他早年做过零陵、桂阳长,任上广施仁德,顺应人心,二郡吏民唯其马首是瞻,而今又担任长沙太守,荆南四郡已掌握其三。

要知道荆州牧刘表此时也才控制南郡、江夏、武陵三郡,以及南阳郡部分,地盘、人口和张羡可谓半斤八两。

二人一南一北,分割荆州,划江而治。这种近乎于分裂的局面,也为刘表日后兴兵讨伐长沙埋下了种子。

随着张羡车队渐渐远去,现场再度热闹起来,刘景收回视线,和弟弟刘和回到车中,对宋谷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走吧。”

长沙郡治临湘是荆南第一名城,亦是交州通往中原的水路要道,是以商业异常繁华,城中设有西市、东市、南市三个市。

东市、南市规模相对较小,没有书肆,刘景这次的目的地是西市。

第十四章 市井

西市位于临湘城郭正西方,牛车进入东郭门,沿着路沟而行,横穿大半个临湘城,便可遥见一道大门,其上以隶书题记“东市门”三字,两侧建有墙垣。

市门左右两边,各立着一名市门卒,二人皆头戴黑色牛心帻,着右衽短衣,手执蒙皮木盾和环首铁刀,看上去颇有威慑力。

此刻市中人流正处于高峰期,牛车前后左右都是人,行进速度很慢。

就在这时,后面传来一阵骚动,刘景钻出车厢,看向后方,只见一队黑衣人手持长戟拱卫一辆华丽马车,于人群中波开浪裂,强行清出一条道路,行人有闪避不及者,被撞得人仰马翻,弄得一身泥泞,更有小儿受到惊吓,嚎啕大哭,引得持戟之人哈哈大笑。

有人心中不忿,怒声喝问道:“谁这么大胆子,敢在临湘生事?他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旁边有认识来人的,小声提醒道:“是区元伯……“

质问者一听“区元伯”之名,登时闭上嘴巴,不敢再言。

区元伯名雄,是长沙地方首屈一指的豪杰人物,足以和刘伯嗣相提并论,其身形渺小,皮肤黝黑,勇武过人,据传区氏最早出自于欧阳氏,祖上有越人血统,也有说他们是荆蛮的后代。

总而言之,长沙区氏并没有一个显赫的祖先,而一个家族想要兴起,不外文武二途,长沙区氏便是以军功起家。

荆南地区在中原人眼中,就已经够偏僻了,南边的交州更是被视为瘴气弥漫、蛮夷遍野的不毛之地,人们宁愿隐居山林,也不愿去那里做官。

区氏反其道而行之,以交州为根基,出任武官,掌握兵权,百年苦心经营下,终令家族崛起于长沙。

如今,长沙区氏逐渐发展成一个庞然大物,拥有良田数万亩,婢女僮客两千人,连长沙太守张羡都不敢等闲视之。

不过区氏固然强盛,却因为缺少文化,行事粗野,历来不为长沙士族所重。特别是八年前,区星暴起作乱,纠合万余人攻围城邑,剽掠乡里,给长沙各地造成了极大损害,长沙士民深恶区氏,每每念起,无不咬牙切齿。

可惜区氏树大根深,难以动摇,此后依旧我行我素,毫无收敛,观今日区雄所作所为,便可知一二。

刘景暗暗摇头,不说其他,汉法:“私作铠一领、角弩力七石以上一张,戟十枚以上皆弃市。”区雄护卫持戟已经超过十支,招摇过市,侵犯百姓,为何郡府视而不见?

刘景心有所感,目光瞥向不远的市门卒,他年纪在二十上下,身量颇高,和刘景不相上下,密发浓眉,目光锐利,此刻正横眉竖眼瞪着区雄一行人。

为区雄前驱的几名持戟士,同样注意到了这名市门卒的异常,其中一人从旁经过,故意用长戟撞击对方手中盾牌,张口便骂:“死卒,敢瞪乃公,瞎了你的狗眼!”

市门卒一时不备,被撞得倒退两步,听到对方狂言,勃然色变,按刀便要拼命。

站在另一端、年纪稍长的市门卒飞快赶过来,死死揽住同伴,并替他向对方道歉:“他并非本地之人,因此不认识诸君,我代他向诸君赔罪,还望诸君多多包涵。”

对方虽是一介微不足道的小卒,到底披着官身,不能真把他怎样,年长市门卒开口求情,生事者便借机下了台阶,不再继续纠缠,口中说道:“王朝,今日看你情面,就这么算了。”

“多谢。”市门卒王朝感激地连连点头。

那人临走之前,斜睨年轻的市门卒一眼,冷哼一声道:“死卒,日后小心点。”

市门卒王朝体格强壮,牢牢抱紧同伴,不让他生事,直到区雄车驾进入市中,才松开他,忍不住叹气道:“阿周,早些时候我不是千叮咛、万嘱咐,在长沙,有两个人万万不能得罪,一个是刘伯嗣,一个是区元伯,你怎么一点都没听进去?你知不知道,今日稍有差池,便是血溅五步的下场。”

市门卒马周眉眼桀骜,一脸不服,说道:“不是我不听大兄的话,大兄你刚才也看到了,对方乃是故意生事,找我麻烦,若不是怕牵连大兄,我早就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大不了再亡命——”

“住口!”市门卒王朝慌忙喝止。

“对方似乎是在逃犯……”刘景听得心中一动。

由逃犯摇身一变成为市门卒,看似不合情理,实则不然,市门卒属于供人役使的微末小吏,基本没有上升空间,且月俸只有二石米,仅够一人果腹,连妻儿都养活不了,但凡有点志气的大丈夫都不会担任此等职位,因此用一个外乡人也就不足为奇了。

前汉梅福,为了躲避王莽,就曾抛弃妻子,变易姓名,躲到江东吴郡当了一名市门卒。

马周一脸失望的摇头道:“之前我在家乡时就常常听说刘伯嗣、区元伯如何如何轻财重义,结纳知己,深得江、湘人望,今日一见,区元伯实在是名不副实。刘伯嗣尚未遇见,若他也如区元伯一般,就太让人失望了,与之相比,酃县褚子平才称得上真正的豪杰。”

刘景听得不觉失笑,他倒是想再听听,无奈身不由己,牛车被人群裹挟着进入市中。

才一入内,刘景便感到一股气浪扑面袭来,眼前到处都是人,万头攒动,填街塞巷,人不得顾,车不得旋。

之所以会出现如此夸张的景象,是因为市井除了买卖商品外,还是城郭居民极为重要、甚至是唯一的社会活动场所。

汉廷治民严厉,郭中百姓平日各居其里,各里之间有墙垣、篱笆隔绝交通,即“门户之闭”,除非有事,否则轻易不会跨界。因此城内百姓劳作之余,如果想要有一些休闲活动,便只能去市井。

市井同样有墙垣,但出入基本不受限制,市内商品琳琅满目,人来人往,即使不买东西,到市中逛一逛,也是一种不错的休闲方式。

况且,市中不仅有商品,还有赌博、乐舞、杂技、弃市等娱乐活动。

《礼记》曰:“刑人于市,与众弃之。”弃市,即处决犯人,也被视为一种娱乐。

华夏百姓似乎对砍头一直情有独钟,即使到了一千多年后的清末时期,每次菜市口行刑,也必定会吸引众多百姓前往围观,场面之热烈,不亚于一场庙会。

“立市必四方,若造井之制,故曰市井。”

市井的形制大同小异,一如古制,一条极为宽敞的十字形通衢大道,将市井分割成四块贸易区,各贸易区内皆建有三四列廊式建筑,排列整齐,井然有序,称之为“廛”。

廛,也就是市场邸舍,乃是商贾存放货物的仓库。房屋前面则是一排排列肆,即依商品种类而集中陈列的摊位。

一路前行,刘景所见货物种类之多,难以计数,酿酒、粮食、熟食、竹木、漆器、布匹、染料、皮革、药材、冥器、铜铁用具、牛马猪羊,几乎什么都卖,只要你出得起价钱。

并且长沙是交州通往中原的水路要道,不乏犀角、象牙、流离、翡翠、瑇瑁、珠玑等南海珍玩。

随着接近市中心,一栋三层市楼矗立于街道中央,此处乃是市吏办公之所,方便登高远望,监察百肆。

楼顶雕刻着一只振翅欲飞的朱雀,而楼上悬着一面大鼓,市吏正是通过击鼓宣告开市、罢市。市楼门口则站立着两名黑帻黑衣,腰佩长刀的门卒。

马车越过市楼,继续前行一段,终于抵达目的地——书肆。

第十五章 救命恩人

刘景牵着弟弟刘和的手走进书肆,肆内左侧,列着七排书架,上面依次写着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技、史书。显然是按照前汉学者刘歆的《七略》进行分类。书籍最盛者莫过于六艺,其次诸子,方技、术数寥寥无几。

肆内右侧摆放着七、八张书案,除了主位空置,其他位置皆坐着布衣韦带的儒生,书肆不仅可以买卖书籍,亦可借阅,这些都是来书肆“蹭书”的人。

历史上最出名的蹭书者非王充王仲任莫属,其少年时代“家贫无书,常游洛阳市肆,阅所卖书,一见辄能诵忆,遂博通众流百家之言。”最终成为一代儒家宗师,名垂青史,流芳后世。

刘景目光匆匆扫过一众儒生,最后停留在一人身上,这是一位年约弱冠的青年,其头戴青丝巾,身着天青色细布葛衣,肌肤白皙,五官精致,不逊女子。

刘景心道:“这可真是一个精致的人……”

如今世风渐变,不乏“熏衣剃面,傅粉施朱”的异类,不过阴柔之美真正大行其道,还要等到魏晋南北朝时期,汉人如今更欣赏身长伟岸、多髯长须的大丈夫形象。

刘景暗暗打量俊美青年,对方亦目光湛湛的盯着他,秀眉扬起,面露异色。

刘景不知缘故,但还是礼貌的点头致意。

俊美青年微一颔首,注意力重新转回到手中的书卷上。

这时一名短褐青巾的保佣热情上前,出言问道:“这位郎君面生得很,是第一次来鄙肆吧?不知是要买书,还是……?”

刘景开口说道:“我准备以藏书质钱两万。”

话音一落,刘景立刻成为书肆众人瞩目的焦点。

此事非保佣能够处理,恭恭敬敬道:“郎君且稍等片刻,小人这就去后室请主人。”

另外一名保佣麻利的取来草垫,供刘景兄弟坐下休息。

没过多久,书肆主人便随保佣出来,他年约四十余岁,身穿白衣,面容富态,对刘景一揖道:“敢问郎君,不知准备抵押何书?”

刘景不慌不忙道:“一共三部,第一部书,是故豫章太守、本州南郡名士王逸王叔师之作《楚辞章句》。王叔师曾担任朝廷的校书郎,参与编修(东观)《汉记》,学识渊博,知名天下。其所著《楚辞章句》是第一部完整的《楚辞》注本,价值如何,足下理当心知肚明,在下就不再多言了。”

书肆主人面上难掩喜色,击掌称“善”。

刘景继续说道:“第二部书,是扬州会稽的隐士赵晔赵长君之作《吴越春秋》。《吴越春秋》前面记述吴事,起自太伯,迄于夫差;后面记述越事,始于无余,终于句践。该书糅合正史、稗史、传说等资料编集而成,虽非正史,却也有可取之处。”

“大善。”书肆主人喜上加喜。

“第三部书,是我转摹的熹平石经《论语》……”

“啊!熹平石经?”书肆主人忍不住惊呼出声,迫不及待问:“可是蔡议郎书丹?”

不止书肆主人,其他人也都满含期待,始终神情淡淡的俊美青年亦被吸引。

“正是。”刘景并未有所隐瞒,而是实事求是的道:“不过我也是转摹于他人,与原文应该有几分神韵。”

顿了一下又道:“除了这三部书外,另外还有一些诗赋、文章,全部加在一起,欲质钱两万,足下觉得如何?”

书肆主人想也没想便同意了,没有一点杀价的欲望。事实上这三部书的价值就远远不止两万钱。需知对方借走的钱总是要归还的,而抵押的书却可以抄录,保留下来。

刘景正要吩咐门外的宋谷将书搬进来,便听见俊美青年操着中原口音说道:“在下族中有一位故去长辈,名叫刘梁,字曼山,乃梁孝王(刘武)之后,以博学有才知名(兖州)东平国,官至尚书令。其少时贫困,曾卖书于市,维持生计。足下莫非也是一样么?”

刘梁之所以卖书,是因为少孤、家贫,不得已而为之。反观刘景兄弟,乘坐牛车,衣饰精细,至少也是中上等家庭。生活无忧,却要质书,这种行为在嗜书如命的青年看来,自然有理由鄙夷,是以出言相讥。

刘景岂能听不出对方话中讽意,刘和倒是未听出弦外之音,抢着炫耀道:“阿兄质书,非为自己,乃是为蒙冤入狱的邻居筹备赎金……。”

俊美青年听罢不由一愣,没有质疑事情的真伪,肃容正立,对着刘景长长一揖,直言叹道:“难怪孔子曾感慨:‘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知人固不易!’圣人之言,果然不假。”

很多时候你看到的、心想的未必就是事实,要了解一个人谈何容易。他这是在借用孔子之言委婉道歉。

直到俊美青年站起身,刘景才发觉对方身量极高,超出他半个头,就算没有八尺,也有七尺八、九寸,约合一米八左右,视觉上相当于后世一米九以上。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他人不了解你,而你不因此而发怒,这不就是君子的做法么。刘景引用《论语》的一句话,同样出自孔子之口,表现出了绝佳的风度。

刘和一脸茫然的看着二人,完全搞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书肆主人在旁边不吝夸道:“郎君真是一位有德的君子。对了,还未请教郎君高名?”

刘景回道:“在下刘景,字仲达,平乡龙丘人。”

“原来郎君乃是龙丘刘氏子弟。”书肆主人恍然大悟,难怪刘景有如此风范,原来是出自于龙丘刘氏,龙丘刘氏一族出过两位三公,是长沙当之无愧的名门冠族。

刘景回身叫来宋谷,令他把书籍抬进门,书肆主人亦吩咐两名保佣帮忙搬运。

书肆内的一众儒生哪还有心思读书,纷纷围上来,挤作一团,侧肩争看蔡邕书法,不时发出一声惊呼。俊美青年性喜清静,没有去凑热闹,又对《楚辞章句》、《吴越春秋》不感兴趣,便把视线投向诗赋、杂文上。

随手拿起一篇,定睛一看,俊美青年不由吃了一惊,上面用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俗体字,有别于隶书,字体间结构巧妙,疏密有致,于飘逸间见稳妥,于典雅中见遒劲,有挺拔之骨,而无媚俗之气,动人心魄,令人着迷。

内容也是颇为新颖——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赞曰: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其言兹若人之俦乎?衔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一口气读完,俊美青年几乎要拍案叫绝,大呼爽快,此文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真是一篇上好文章啊!更难得的是文中所表达的思想正好和他的心境契合,此文他势在必得。

俊美青年问刘景:“敢问足下,此文是何人所作?”

刘景答道:“是在下之作。”

俊美青年喜出望外,说道:“甚好,此文我要了。”

见刘景一脸惊愕,俊美青年一拍额头,解释道:“前些日我泛舟湘水,钓鱼为乐,见有人失足坠入水中,我便投入水中,将其救起……。”

刘景“啊”了一声,长揖道:“原来足下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恩人既然认出我,为何不相认?”

“此小事尔,不值一提。如果你非要报答,此文章就当作救你的酬谢吧。”说完,俊美青年将文章收入怀中,大袖一甩,飘然离去。

刘景看得目瞪口呆,对方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告知他,若非对方看上他的文章,都不屑告诉他救人之事,世间竟有人洒脱至此?!

第十六章 决定

二万钱不是一笔小数目,书肆主人请刘景稍候片刻,亲自返家取钱。他家位于市阳里,阳即北的意思,市阳里即挨着市北的里巷,出市北门就是。

前后不过两刻钟,书肆主人乘坐牛车归来,二万钱装在一起,重达二百余汉斤,他指使着两名保佣将钱箱抬入书肆。

钱箱重重落在地上,书肆主人打开箱子,说道:“刘君且看,二万钱尽在箱内,全部是上好的五铢钱,绝无劣币小钱。”

劣币指的是民间私铸的铜钱,质量远不如官钱,小钱则是董卓前些年在关中铸造的铜钱,质量之差,令关中经济崩溃,倒退回以物易物的时代。

铜钱以绳贯穿,千钱一串,堆满整个箱子。刘景随手合上箱盖,说道:“足下经营书肆,必然是知书达礼之人,非一般商贩可比,我相信足下的人品。”

书肆主人拱手称谢,并一再保证:“刘君尽管放心,但凡有恶币或短缺,小人必千倍、万倍偿之。”

随后二人开始商量拟定书契。

书契者,书之于木,刻其侧为契,各持其一,称左右契,后以相考,则已肇其端。

书肆主人将条陈一一写在木板上,一式两份,刘景确认内容无误后,签上自己的名字,如此便具有了法律效力,两份书契,书肆主人和刘景各持一份。

交易完成,刘景在门口与书肆主人作别,扶着刘和上车到一半,忽闻车对面响起一道男声:“阿弟,你看,这里有一家书肆,不如我们进去看看。”

听其言,绝非长沙本地人,似乎是齐鲁一带口音。

另一把更年轻的声音不以为然道:“长沙鄙邑,历来蛮多士少,能有什么好书。”

刘景静立原地,很快便看到牛车的另一侧行出两名少年,年龄大者约十五六岁,面容虽略显稚嫩,却相貌俊伟,器宇不凡。年龄小者约十二三岁,他们应该是亲兄弟,眉眼轮廓有五六分相似。

年长少年头戴白纶巾,幼者亦幪童子巾,二人仪表气质俱佳,行于市井,如鹤立鸡群。

二人猛然发现刘景、刘和正对他们行注目礼,显然是听见了此前的谈话,面色立时涨得通红。

他们是徐州琅邪人,古属齐鲁之地,乃孔孟之乡、礼义之邦,而长沙则是被《汉书》称为“其半蛮夷”的地方,相形见绌,说是鄙邑并不为过。但这话私下说说没问题,被长沙本地人听到就显得很失礼了。

年长少年不得不领着弟弟向刘景、刘和诚挚道歉:“愚弟年幼无知,言语多有孟浪,如有冒犯之处,请君勿怪。”

刘和一脸愤愤,刘景则显得十分平静,少年奇才王粲王仲宣避乱襄阳,一边心安理得享用荆州的供养,一边说:“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中原士子的倨傲一览无遗。

相比之下,眼前少年称长沙是鄙邑,根本不算什么,况且他们道歉十分诚恳,行的是揖礼中最重,仅次于跪拜的长揖之礼。

刘景微微颔首,推着刘和进入车厢,乘车而去。

目视牛车走远,其兄一脸严肃道:“荆楚向来民风剽悍,这位君子修养甚好,不和你一般见识,若换成一个易怒匹夫,必然拔剑冲突,届时该如何是好?身处异乡,阿弟当谨慎言行,切记、切记。”

“弟知错了。”

直到刘景离去,书肆内的众人才发觉刘景诗赋、文章之妙。刘景本就有“显示才华”的心思,单单书体,就用到了颜楷及行书,观者不无叹服。

书肆主人笑得合不拢嘴,原本不在意的东西,忽然变成了不逊蔡邕书丹的宝贝,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啊!

齐鲁兄弟走进书肆,发觉一群人围着书案啧啧称奇,忍不住上前一探究竟。

“这是何人所书?”二人一看刘景书法,顿时惊为天人。

书肆主人回道:“便是刚才乘车离去的郎君,乃长沙定王之后,姓刘名景,字仲达。”

二人一脸惊讶,刘景完全打破了他们对荆南人固有的印象。

其兄叹道:“如此佳人,却是与其失之交臂,可惜可惜。而后又问书肆主人道:“不知此文可卖?”

书肆主人摇头道:”不卖。”

兄弟俩闻言难掩失望之色。

牛车辘辘,在人流中艰难行进。

刘和突然开口道:“阿兄,虎头喜欢吃胡饼,不如给他买一些回去。”

刘景笑道:“阿若心里想着虎头,很有做叔父的样子嘛。”

胡饼,顾名思义,胡人之饼,主要流行于北方,江南饭稻羹鱼,很少吃面食,刘景记忆中长沙市肆并没有卖胡饼的。

刘和被夸得小脸通红,颇有些难为情,其实他也很想吃。

宋谷之前来市中替刘和买过几次胡饼,因此轻车熟路来到饼摊前。

刘景让宋谷去买饼,坐在车中,顺窗望去,矮奴果然人如其名,身高仅四尺余,头大如斗,面目可爱,是一个先天畸形的侏儒,这样的一幕,令刘景忍不住联想到同样以卖饼为业的武大郎。

这时,从远处悠悠走来一位锦衣小冠,腰悬长剑,放荡不羁的青年,其所过之处,人们自发让出一条道路,似十分忌惮此人。

青年径直来到饼摊前,大喇喇道:“矮奴,你手里有没有钱,借我一些。”

矮奴问道:“蔡君要用多少。”

蔡姓青年笑道:“哈哈,自然是多多益善。”

矮奴道:“今日贩饼赚了百余钱,都给你拿去吧。”说罢便要取钱。

一旁贩酱老妇实在看不下去,开口说道:“矮奴且慢。远的不提,这浪荡子单单这个月就向你借了五六次钱,从来只见借不见还,你这傻小子,怎么还借钱给他。”

矮奴笑呵呵道:“蔡君是市中豪杰,平日用钱的地方甚多,如果有钱,绝不会不还。”

“知我蔡升者,矮奴是也。”蔡升拍拍矮奴的肩膀,一副遇到知己的模样。

老妇怒斥蔡升道:“矮奴家中情况,你又不是不知,他一家人不事生产,全指望他过活,他平日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攒下的每一钱都拿去贴补家用,你怎忍心骗他钱财。”

蔡升不以为然道:“区区一些钱财,我蔡升岂会赖帐。日后我若富贵了,必然十倍百倍偿还他,阿媪你且安心就是。”

老妇斜睨他一眼,不屑道:“你整日奔走市中,惹是生非,能得什么富贵?”

蔡升一脸不忿道:“阿媪为何这般看不起我蔡升。刘伯嗣、区元伯皆长沙大人,二人屡次遣人携重金邀我为客,我若肯点头,钱财之物唾手可得。只是我不愿罢了,大丈夫当心怀高远,岂能违背心意,受人驱使。

再者说,整个市中,就属这里最风平浪静,难道不都是因为我的功劳么。”

矮奴急忙安抚老妇,对蔡升道:“蔡君勿怪。”

蔡升将钱装入小囊,向空中抛了抛,转笑道:“矮奴,我先去赌肆玩几把,你收摊后来找我,这几日着实输了不少,你运气好,说不定能帮我捞一些回来。”

赌博者从来都是十赌九输,矮奴却是个例外,居然能够有来有往,不得不说他的运气很好。

“好。”矮奴点头答应道。

“赌肆岂是良家子去的地方,你这浪荡子莫要带坏矮奴。”

蔡升忍不住白了老妇一眼,冲矮奴一点头,转身离去。

“郎君,饼买回来了。”

宋谷的声音让刘景收回目光,“走吧。”

牛车悠悠从市东门出来,刘景顺窗回首,市井不愧是百姓聚集之所、群英荟萃之地。

回顾今日之行,诸多面孔从他脑海一一闪过,亡命的市门卒、跋扈的区元伯,俊美洒脱的救命恩人、风度翩翩的齐鲁兄弟,卖饼的侏儒、倜傥的游侠……形形色色,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本来他一心想要出仕,至于出任何职,并没有具体的打算,如今,他有了。

第十七章 杜袭

回到刘氏坞,刘景先让宋谷把刘和送回家,而后马不停蹄赶往刘宗府邸。

看着面前装满铜钱的箱子,刘宗内心十分好奇,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口,得知刘景是以书做抵押质来,不禁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刘宗办事效率极高,当天傍晚就将刘亮父亲赎出。

刘亮父亲这两日在狱中吃了不少苦头,浑身伤痕累累,异常虚弱,但他仍然强撑起身体,带领妻儿登门,当面向刘景道谢。

刘亮父亲捕鱼为业,母亲织履养家,两万钱对他们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就算倾家荡产也还不起。

刘景也知道刘亮家境困难,所以给出了一个非常宽松的条件,一年只需还两千钱,十年还清即可。刘亮一家千恩万谢不提。

通过这件事,刘景和刘宗又亲近了不少,两人闲聊时,刘景意外得知刘蟠时隔一个月,终于就要休沐归来,并准备明日中午在家设宴款待宾朋。

刘景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刘蟠盼回来了,心道:“如果他听说我‘躬耕养客’、‘质书救邻’之名,应该会抽空见一见我吧?”

刘景对此虽有极大把握,然而被动等待可不是他的性格……

……

翌日,临近午时,陆续有车辆往龙丘方向而来,皆是受到五官掾刘蟠邀请,杜袭就是其中一位。

杜袭今年二十四岁,豫州颍川郡人,当今天下大乱,他深知家乡颍川乃是四战之地,果断带领家族迁居襄阳。

同乡繁钦多次在荆州牧刘表面前显露才能,杜袭认为刘表不是能够拯救天下的人,规劝繁钦远离刘表,事情传出后,其深为刘表所忌,因此不得不南走长沙避祸。

杜袭坐在犊车中,望着窗外景色出神,漫不经心间,他目光一凝,只见道边一棵大树下,有一位短衣草履的少年折枝为笔,伏地挥毫,面上不禁露出一丝异色。

悄然下车来到其侧,一见之下,杜袭难掩惊讶,他所写之俗字结体方正,堂皇大气,自成一家,杜袭只看了一眼,就再也移不开目光,少年这一笔好字学自于哪位高士?

少年正在写诗,已经写好两排,杜袭心中默念道:“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朴含真。智巧既萌,资待靡因。谁其赡之,实赖哲人。”

读罢,杜袭内心大为震动,厥初生民,出自《诗经·大雅·生民》:“厥初生民,实维姜嫄。”抱朴,出自《老子》:“见素抱朴。”哲人,出自《诗经·大雅·抑》:“其维哲人,告之话言。”仅仅这一段诗,他就识出了三个典故。

“哲人伊何?时维后稷。赡之伊何?实曰播殖。舜既躬耕,禹亦稼穑。远若周典,八政始食。”

杜袭继续往下读,时维后稷,出自《诗经·大雅·生民》:“载生载育,时维后稷。”并提到后稷教民播种,舜、禹亲自躬耕,以及《周书》。

自此,杜袭完全被这首大气磅礴,字字珠玉的劝农诗所折服。

“熙熙令德,猗猗原陆。卉木繁荣,和风清穆。纷纷士女,趋时竞逐。桑妇宵兴,农夫野宿。”

“气节易过,和泽难久。冀缺携俪,沮溺结耦。相彼贤达,犹勤陇亩。矧兹众庶,曳裾拱手。”

“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宴安自逸,岁暮奚冀!儋石不储,饥寒交至。顾尔俦列,能不怀愧。”

少年写出一段,杜袭就默读一段,连续三个段落,一直维持着极高的水准,没有令他失望,但是接下来少年停住笔,杜袭不禁生出意犹未尽之感,忍不住开口问道:“足下为何不继续写下去?”

刘景抬起头,见是一位年约二十余岁,褒衣冠剑,相貌不凡的青年士子,听其口音,当为北士,悠然说道:“最后一段,在下还需要好好斟酌一番。”

他自然不是没想好,这首诗是陶渊明的《劝农》,以他这个年龄写出前五段,就已经是一件十分骇人听闻的事情了,最后一段涉及孔子、董仲舒二位先贤,万万不能写出来,至少不能是他这个年龄写出来。

杜袭一脸惊疑不定,说道:“此诗是足下所作?”

刘景颔首道:“此诗名《劝农》,的确是在下之作。”

杜袭面色严肃的盯着刘景,以他的才学,也作不出这样的诗来,他觉得能够写出这首诗的人,当是一位博览群书,学贯古今的高士,怎么可能出自于一个少年之手。

刘景从容而又淡定的与杜袭对视。

片刻后,杜袭不由自嘲一笑,觉得自己因对方年少而产生轻视之心,实在是有失风度,心道:“没想到江、湘菰芦之中竟然藏着这样一位少年奇才。”

念及于此,杜袭面容一肃,从怀中取出用竹片制成的名刺,郑重递给刘景。

刘景躬身接过来,说道:“在下身在田畴,并没有携带名刺,失礼了。”

当今士族阶层结交要用“名刺”互相通报姓名,泰山太守应劭所作《风俗通》上记载着这样一则小故事:

豫章高士徐稺曾为太尉黄琼所辟,然而他无心仕途,没有前去应命。后来黄琼去世,他背着食物到黄琼坟前祭拜,黄琼的长孙,担任过五官中郎将的黄琰并不认识他,徐稺身上没带谒刺,因此未报姓名就直接离开了,黄琰大怪其故。

由此可知“谒刺”对于当今士人阶层社交的重要性。

刘景定睛一看,竹片上用隶书工整的写道:“颍川杜袭再拜,问起居,字子绪。”

“杜袭可是《三国志》有传的人物,没想到今天居然钓到了一条大鱼。”刘景忍不住打量杜袭,这是他穿越以来,接触到的首位三国历史人物。

杜袭出身颍川定陵杜氏,家族世代两千石,曾祖杜安、祖父杜根皆知名当世。杜安少有志节,年十三而入太学,号称“神童”。杜根名望更大,后世谭嗣同那首《狱中题壁》:“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所言杜根便是指他。

刘景躬身施礼道:“久仰杜君大名,今日得见,幸甚幸甚。在下刘景,字仲达,龙丘刘氏子弟。”

杜袭笑问道:“听足下之意,莫非认识我?”

刘景点头道:“在下曾游学襄阳二载,有幸拜在五经从事宋公门下,直到最近家兄病故,才返回家乡。杜君大名,襄阳士民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市井有传言说杜君为避刘荆州,南适长沙,没想到传言竟是真的。”

“原来是宋仲子高徒,难怪如此博学多才。”杜袭恍然大悟,而后叹道:“从前齐桓公率诸侯尊崇周天子,晋文公逐叔带收留周襄王,皆以此成就霸业。

刘景升身为汉室宗亲,不思勤王长安,诛杀逆贼,营救天子,振兴社稷,反而奉袁本初为盟主,据荆州以观时变,有识之士莫不痛心疾首,我实在不愿服侍这样的庸人,唯有远远避开。”

刘景对此深表认同:“刘荆州雍容君子,平世有三公的才能,乱世亦可保一方平安,但他却不是救济天下的人。”

“刘景升……算了,不提也罢。”杜袭摇了摇头,又道:“依我看来,足下尚不满二十岁吧?年未弱冠而才华盖世者,我生平以来只见过一人,想来你也应该知道其人,他就是名满天下的王粲王仲宣。”

王粲是兖州山阳人,曾祖王龚、祖父王畅皆官至三公,其父王谦,曾任大将军何进长史。

王粲少居京师,才华横溢,十七岁就被召为六百石黄门侍郎,连大儒蔡邕亦不顾两人巨大年龄差距,与他结为忘年交。王粲今年也才十九岁,目前正寄居襄阳。

刘景颔首道:“王仲宣大名,自然耳闻已久。”

见刘景始终神色淡淡,谈及王粲,既不谦虚也不自傲,杜袭心中十分惊奇。

第十八章 刘蟠

谚云:“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意思是说有些人虽然相交已久,却还是如同初识一般,而有些人刚刚认识,却好像认识了很久一样。

如今杜袭的心情,便是后者。

刘景所表现出的思想、见识、谈吐等方面,一点也不像一个少年,杜袭和他交谈,就仿佛是在和同辈才俊交流。

这一聊,便忘记了时间,幸亏有认识的人经过,出言提醒,杜袭这才想起宴席时间将近,为了不失约,只好和刘景作别,并约定改日再来拜访,显然心里已经认定刘景是一个值得交往的人。

杜袭出自人文荟萃的颍川郡,家族世吏两千石,眼光极高,南来长沙超过一年,能得他另眼看待的,不过桓阶、刘蟠寥寥几人而已。

杜袭坐在车中,仔细回味着刘景所作的《劝农》,直到现在,他依然觉得匪夷所思,只能感叹似刘景、王粲之辈,真乃天授之才,根本就不是凡人可以培养出来的。

犊车缓缓驶入刘氏坞,来到刘蟠家门前,杜袭命车夫登门投刺,刘家监奴早就得到主人口信,直接引领杜袭入门。

在刘家监奴的带领下,杜袭穿过重重院落,走进一间明亮宽敞的厅堂,此时堂中已经坐着十余人,欢声笑语不断。

刘蟠今年三十四岁,身量中等,面容儒雅,有一把精致美丽的胡须,今日休沐归来,他脱去高冠、吏服,换上纶巾、褒衣,大袖披垂,更添了几分儒雅气质。

见杜袭到来,刘蟠起身相迎道:“杜君光临鄙庐,在下未能及时出门迎接,失礼了,恕罪恕罪。”

堂中其他人亦纷纷起身,同杜袭见礼。

杜袭一一还礼,开口问道:“路上耽搁了一会,不知在下迟到没有?”

刘蟠笑道:“杜君来的正是时候。”

杜袭点了点头,被堂内侍从引向刘蟠下首,他出身颍川名门,亦为颍川名士,就连荆州牧刘表也不能使其屈服,乃是长沙士族仰慕的对象,因此他坐到刘蟠下首之位,没人有疑议。

适才路上提醒杜袭的人出言道:“在下来时,曾看到杜君与一位少年在道边畅聊。”

刘蟠等人不禁好奇问道:“哦?不知那少年有何出奇之处?”

杜袭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在下今日偶然看到一首诗,名曰《劝农》,心里十分喜爱,想要同诸君分享,在下且为诸君试吟之。”

继而以洛阳正音吟道:“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朴含真。智巧既萌,资待靡因。谁其赡之,实赖哲人。”

正所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刘蟠作为长沙名士,今日宴请者皆为饱学之士,很快就将厥初生民、抱朴、哲人三处典故道出,并且又有了新的发现,智巧,出自于《韩非子·扬权》:“圣人之道,去智与巧,智巧不去,难以为常。”

一首《劝农》诗几乎是字字珠玑,在座众人将每一段、每一句都做了解读,越发感到此诗作者渊博如海的学识,内心钦佩不已。

刘蟠回味良久,问杜袭道:“杜君,此诗是哪位高人所作?”

杜袭闻言哈哈大笑道:“刘掾君又何必舍近求远来问我?”

刘蟠一头雾水,“莫非是我认识之人?”

“此诗作者,正是在下先前路上偶遇的少年,刘掾君的族弟,刘景刘仲达。”

刘蟠不由“啊”了一声,一脸震惊之色,急问道:“此话当真?”

杜袭笑道:“这岂能有假。”

“不可能。”纵然是杜袭亲口所说,众人仍然无法相信,一个少年,怎么可能做出如此大气磅礴、才学惊人的诗来。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刘蟠沉吟一声道:“说来此子乃是刘远刘伯明之弟。”

堂下众人惊讶道:“啊,原来他是刘伯明之弟。”

刘远既得功曹桓阶的信任,又是五官掾刘蟠的族弟,自身也有杰出的才能,可以说前途不可无量,事实上在他去世之前,长沙太守张羡就有意让他出任自己的主簿。

主薄是太守的心腹近臣,从设立以来,地位不断提高,如今已经能够和功曹、五官掾、督邮等郡中大吏并驾齐驱。

刘蟠又继续说道:“此子两年前游学襄阳,拜在五经从事宋忠宋仲子门下。”

“宋仲子海内大儒,精于诸子百家之言,这首诗说不定是宋仲子所作。”有人这般猜测,并且得到了不少人的响应。

刘蟠叹气道:“唉,也是在下公务繁忙,很少在家,对他几乎没有多少了解,昨日休沐回来,才从家仆那里听说一些。

不久前他家宾客患上肿足病,其继母欲将宾客一家逐出家门,他不忍见宾客一家流落外面,衣食无着,居然代客耕鉏。而两日前,邻人被贼曹掾成绩诬陷逮捕,此子质书于市,贷钱两万,将人救出。”

“躬耕养客”、“质书救邻”——

在坐者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这样的行为,他们自问做不到,如此品德高尚的人,怎么会盗用他人的诗呢,他们不禁为自己之前的猜疑感到万分羞愧。

“躬耕养客”这件事杜袭在和刘景聊天时已经知晓,“质书救邻”刘景却只字未提,杜袭心中对他的评价更高了,对刘蟠道:“恭喜刘掾君,贵家族出了刘仲达这样一位天纵奇才,日后贵家族必然因他而兴盛。”

“那就借杜君吉言了。”刘蟠抚须大笑,心情甚是畅快。

随着杜袭的到来,宴会正式开始,席间众人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宴会一直持续到日落时分才宣告结束。

刘蟠带着几分醉意出门送客,被风一吹,头脑立刻清醒了许多,转首对身边的监奴道:“不知刘仲达这时归家没有,你去他家一趟,把他请过来。”

“诺。”监奴领命而去。

刘景早有准备,是以并未觉得意外。

随着监奴来到刘蟠家,刘景见刘蟠以手支额,伏于案上,边拜边道:“弟景拜见从兄。”

刘蟠面容微醺,笑着道:“仲达,你来了,快坐。”

两人虽是同辈,却相差十余岁,之前很少有接触的机会,他对刘景唯一的印象,就是刘远之弟。

据刘蟠所知,刘景并非是像他的故主黄琬,或杜袭曾祖杜安那样的早慧神童,其在束发前,只是一个比较寻常的贪玩少年,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没想到游学二载,受到名师指点,学识竟然精进若此,至少《劝农》这样的诗,他是绝难作出。

故司徒王允年轻时学习刻苦,同郡大儒郭林宗每次与之见面,他都有极大的进步,因此感到万分惊奇,赞王允学业“一日千里”,这话用到刘景身上想必也是一样吧。

龙丘刘氏能够出此才俊,刘蟠内心着实欢喜,只是一想到成绩,面色不由一沉,对刘景抱怨道:

“仲达,族人蒙冤入狱,你为何不去郡府找我?难道族人有难,我会视而不见吗?平白便宜了成绩那个小丑,气死我也!

《书》云:‘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孔子曰:‘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成绩身为贼曹掾,却擅行喜怒,或案不以罪,迫胁无辜,致百姓深受其苦,此等酷吏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说到最后,刘蟠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杀之而后快。

刘景知道刘蟠和成绩素来不睦,积怨颇深,没有多做解释,而是顺着他的话道:“成绩小人也,像他这种贪鄙无知之辈,从来没有能得善终的,从兄何必和一个死人一般见识。”

第十九章 桓阶

刘景将成绩比作死人,终于令刘蟠稍稍消气,颔首道:“仲达言之有理,我们不说他。

仲达,你‘躬耕养客’固然是仁义之举,但终归不是长久之策。为兄听闻你‘身在阡陌,不忘读书’,既然有向学之心,不若我让家奴替你耕种,你继续去襄阳游学如何?”

长沙属于闭塞之地,刘景这样的少年才俊,一直留在长沙未免有些太过可惜,他应该有更加远大的发展。

刘景摇了摇头道:“多谢从兄好意,然而家中上有老母寡嫂,下有弟妹侄儿,一门妇孺,叫我如何能够安心离开。”

刘蟠想想也对,当初他弃官回长沙,很大原因是父亲年老多病,总有些事,比个人前程更加重要。

“那你日后有何打算?”

“弟有意效仿家兄,欲事郡县。”

刘蟠抚掌而笑道:“此事容易,郡府门下、诸曹,仲达想去哪里?”也只有像他这样的郡中大吏,才敢如此放言。

刘景心中早有决定,徐徐说道:“我想去市中为吏。”

这个答案委实出乎刘蟠的意料,立刻出言反对道:“万万不可!市井是小人聚集、争利的地方,君子应当远离那里。

以我之见,你应该去门下担任书佐,平日多有接触府君的机会,以你的才能,不出几年,就能担任主记、主薄,这难道不比去市井与贩夫走卒为伍强出千百倍?”

刘景心道就算做到主记、主簿,又有何用?他绝不会将自己绑上张羡这艘注定沉没的舟船。

出言反驳道:“第五伯鱼未尝认为市井是君子应当远离的地方。”

第五伯鱼即第五伦,本朝名臣,曾任铸钱掾,兼领长安市,任上多行善政,而使百姓心悦诚服,后来官至司空,由于为官以贞洁著称,当时人们把他比作前汉的贡禹。

“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就算了。”被刘景驳了意见,刘蟠面露不悦之色。

刘景俯首再拜,却不改初衷,市井可能不被刘蟠放在眼里,然而在他看来,市井不仅是四方人才毕集之地,亦是四方钱财汇聚之所,他已经打定主意依靠市井积蓄力量。

……

有刘蟠这个郡中仅次于功曹桓阶的大吏为刘景搭桥铺路,他什么也不用做,只需在家中等待消息即可。虽然马上就要出仕郡府,但他并未产生懈怠,依旧每天坚持下地劳作。

同时,他“质书救邻”之举终于传扬开来。

这一次由于有刘蟠、刘宗同时在背后推波助澜,他的名声不再仅仅局限于乡里九族,一时间整个长沙上至官吏士庶,下至贩夫走卒,莫不传颂“刘仲达”之名,有人夸他才高、有人赞他德厚,极尽赞美之词。

而上一个引起长沙全郡上下讨论的人,还是功曹桓阶。

桓阶少时才华过人,二十出头就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郡功曹,当年长沙太守孙坚非常看重他,举荐他为孝廉,桓阶在当了一段时间的郎官后留在京师,成为政治中枢尚书台的一名尚书郎。

没过几年,桓阶之父桓胜因病去世,桓阶依礼辞官回家守孝三年,当时正赶上孙坚攻打刘表意外身亡。

汉代选拔官吏主要以察举、征辟为主,由此形成了牢固的人身依附关系,比君臣关系还要牢靠,因此人们鼓励门生故吏们行忠义之举。

桓阶不仅曾在孙坚手下任事,更被举为孝廉从而进入官途,孙坚对他可谓有知遇之恩,桓阶自然无法视而不见。他不惜甘冒风险,只身前往襄阳拜见刘表,请求为故主孙坚收尸治丧,刘表被他的忠义所感动,让他将孙坚尸首带回安葬。

此义举,令桓阶一跃成为天下交口称赞的忠义之士。

刘景之所以知道自己扬名郡中,是因为连日来屡有外乡人到田边拜访他,更有人直接下拜,想要入他门墙,令他哭笑不得。

访客中当然少不了杜袭,他是来访最为频繁的人,屡屡一大早乘车而来,两人常常坐于树下,天南海北,无话不谈。刘景下地务农,他也不觉寂寞,取出自备美酒佳肴,自饮自酌,好不悠闲快活。

刘蟠在家休沐了五日,第六日一早,便让刘景脱下短衣,换上袍服,随他前往郡城临湘,参加功曹桓阶三弟桓纂的婚礼。

刘蟠身为五官掾,安插族弟入郡府可以说十分容易,但总领郡朝人事的终究是功曹桓阶,正好借此机会,带刘景和他提前见一面,以示尊重。

桓家在郡城临湘西北全里,紧邻贾谊祠。

贾谊是前汉文帝时期的名士,曾任长沙王太傅,可惜年仅三十三岁就去世了,长沙百姓感念他的恩德,为他立祠,数百年来香火不绝。

全里乃是长沙桓氏一族的居地,屋宇栉比,门巷修直,远不是寻常里巷能比,今日桓阶三弟桓纂大婚,此刻停于道旁的车辆数以百计,奴仆往来,牛哞马嘶,极为喧闹。

刘蟠的到来立刻引起了桓家监奴的注意,其快步上前,执礼甚恭,而后引着刘蟠、刘景去见桓阶。

桓阶年不满三旬,头戴黑色介帻进贤冠,褒衣大袑,面颊多髯,弘雅而有气度,此刻他正在院中与宾客漫谈,望见刘蟠、刘景走来,大笑说道:“元龙,你在家中躲了这么久,终于肯出来了。”

继而上下端详刘景一番,说道:“你就是日间盛传的刘仲达吧。”

刘景肃容揖道:“在下刘景,拜见桓君。”

桓阶是继杜袭之后,他接触到的第二位三国历史名人。

巧的是,两人都是魏臣。

只能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对士人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即便长沙地处长江以南,几乎称得上与世隔绝,可依然没办法阻拦士人对朝廷正朔的向往之心。

桓阶长叹一声道:“唉!看到你,就不免想到伯明,至今每每想起,我都会感到万分心痛,像伯明这样拥有杰出才能的人,尚未做出一番成就,被世人熟知,就默默无闻的死去了,苍天何其不公啊!”

“逝者已矣,伯明也算后继有人了。”刘蟠趁机说道:“仲达有意入仕郡府,以他的才能和德行,足以胜任佐吏,伯绪以为如何?”

“这是好事。”桓阶轻轻颔首,对刘景道:“不若你先到我的功曹当个书佐,就如你的兄长从前一样。”

刘景婉拒道:“多谢桓君好意,不过在下想去市中任职。”

桓阶和刘蟠的反应如出一辙,一脸不解,市井有什么好的,为何要去那里受罪?

“此事容后再谈。”

桓阶身边之人皆是长沙大吏、名流,其中有一人年过四旬,身材高大,面貌威严,通过旁听,刘景得知他是长沙中部督邮李永。

督邮是一郡之内仅次于功曹、五官掾、主薄的大吏,凡传达教令、督察属吏、案验刑狱、检核非法等,无所不管,权力极大。一般大郡置多人,如长沙,有五部督邮,东西南北中,各掌方面之任,中部督邮主管长沙郡城,权位最重。

“小子,你就是闾里盛传‘质书救邻’的刘仲达?”李永见刘景目光瞥向他,喝问道:“贿赂贼曹,可知王法?”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众人皆望向刘景。

“民人蒙冤,督邮有责。”刘景显得不慌不忙,从容施礼回道。督邮有监察百吏、审核不法之责,是以刘景反将一军,直击要害。

李永眼睛瞪得老大,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刘蟠强忍笑意道:“仲达,不得无礼。”

桓阶率先笑出声,旋尔众人皆笑。

心中无不想道:“李永为人强悍,身兼要职,身后又有太守张羡做靠山,在长沙向来都是横着走,谁见了他不是战战兢兢,没想到今日却在一个少年手里吃瘪。”

李永自己也不禁失笑摇头,对众人道:“此子自负,非我所能御也。”

第二十章 南阳来客

北津是长沙最重要的渡口,乃交州至中原水道必经之地,渡口舟舶鳞集、商贾咸聚,热闹非凡。

午后,一艘长近十丈,宽达三四丈的大型平底江船由北面缓缓驶入津内。

江船抵达岸边,船客们陆续走下船,其中有一位年约四十余岁,头戴青巾、身穿长襦的中年男子,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名带刀护卫,两人面上皆带着风尘与疲惫之色。

穿过拥挤的人群,两人来到一艘竹篾涂着黑漆、逼仄狭小的乌篷船前,中年男子扬声问船夫道:“船家,我二人欲往平乡龙丘,你可知平乡龙丘怎么去?”

船夫一听对方外乡口音,顿时便知是好生意上门,黝黑的脸上立刻堆满笑容,回道:“自然知晓。二位客人只需乘坐小人之船,由湘江转入浏阳河,至平乡曲渡登陆,再向东北步行三四里,日落前便可抵达龙丘。”

中年男子点点头,连船资多少都没问,就直接和护卫上了船。

船夫心中欢喜,一边撑船离岸,一边说道:“客人是去龙丘访友么?龙丘刘氏乃是长沙定王之后,汉室宗亲,族中出过很多两千石大官,更出过两位当朝三公,堪为长沙冠族之首。”

中年男子与侍卫相视而笑,龙丘刘氏的确称得上高门望族,但和他们的主家一比,却是相去甚远。

他们的主家可是享誉天下的南阳邓氏,自光武帝中兴汉室以来,凡侯者二十九人,公二人,大将军以下十三人。中二千石十四人,列校二十二人,州牧郡守四十八人,其余侍中、将、大夫、郎、谒者不可胜计。

东汉百余年间,南阳邓氏有过两次巅峰,第一次自然是辅佐光武中兴汉室的云台二十八将之首、太傅邓禹。

第二次则是汉和帝皇后邓绥,汉和帝驾崩后,邓绥以太后的身份临朝称制,令汉明帝足足当了十六年的傀儡皇帝。虽然邓绥去世后,南阳邓氏旋即遭到了汉明帝清算,但汉明帝死后,汉顺帝继位,立刻就为邓氏平反昭雪。邓氏很快恢复元气,至汉桓帝时,又出了一位母仪天下的皇后,邓猛女。

一族二后,兴盛若此。本朝堪与邓氏相提并论的豪门大族,不超过一掌之数。

船夫想到近日市井里巷传闻,说道:“说起龙丘刘氏,近来一位名叫刘仲达的君子引得全郡上下交口称赞,被众人呼为‘德行刘君’。他便是龙丘刘氏子弟。”

“可是刘议郎之子刘景刘仲达?”中年人面露惊讶,连忙问道。

刘景之父官至议郎,是以有此称呼。他这次不远千里而来,其中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刘景。

船夫道:“小人只知他是司徒刘公之后。”

中年男子颔首,这就对了,刘景的曾祖父刘寿官至司徒。接着好奇问道:“不知这位刘郎君做了什么事,能够得到长沙全郡上下美誉?”

船夫便将从市井里巷听来的刘景“躬耕养客”,“质书救邻”二事说给两人听,说罢不由感叹道:“小人活了四十多年,从未见过如此有德的君子。”

中年人听得一脸荒谬,他了解的刘景,是一个只知玩乐,不好读书的平庸少年。这样一个凡人,返乡后摇身一变,竟然成为了“德行刘君”,此事实在太过荒唐,让人难以接受。

“耳听为虚,还是要眼见为实。”想到这里,中年人双目轻阖,不再多言。

发现客人似乎一下子失去了谈兴,船夫讪讪闭口,埋头摇橹。

从曲渡上岸,绕过一片丘陵地带,刘氏坞堡隐隐在望,此时夕阳西下,一如船家所言。

二人尚未靠近刘氏坞堡,便被两名短衣芒鞋,携带刀剑的刘氏部曲客拦住。

中年男子不慌不忙道:“在下家主人乃南阳邓氏,讳攸,官至侍中,曾与贵族已故议郎刘尚刘子高同殿为臣,交情甚笃。近来家主人听闻刘议郎长子刘远刘伯明因病去世,特遣在下前来奔丧。”

鉴于南阳郡残破,荆州牧刘表上任不久便剥离南阳郡东南数县,另立章陵郡,邓氏的祖籍新野县如今是章陵郡郡治。然而邓氏乃南阳百年豪门,章陵郡在他们眼里就是个笑话,根本不承认,依然以南阳邓氏自居。

刘氏部曲客并没有因为对方的说辞而放松警惕,谨慎地说道:“既然如此,由我二人为你等引路。”

中年男子颔首称“好”,大家族自有大家族的规矩,换作邓氏,盘查只会更严。

走进刘氏坞堡,周围景象渐渐与记忆重合,十年前刘尚病故,他曾跟随主人邓攸奔丧,并小住十余日,是以对刘氏坞堡并不陌生。

邓攸与刘尚的感情之深,他身为邓攸身边近臣,最清楚不过,就连刘尚的丧礼,都是邓攸和刘氏族长共同操办,可惜刘尚一去,两家的纽带就只剩下刘景了。

他这次前来,除了奔丧,还有更重要的任务,那就是考察刘景,如果刘景不能通过他的考察,两家此后恐怕再难有交集。

张氏对南阳邓氏来人感到十分意外,两家差不多有十年不曾往来了,前些时候刘远去世,邓氏无人前来吊丧,她还以为两家情谊就此断了。想必是消息滞后,这才来晚了。

“小人郑当,拜见刘夫人。”中年男子神情恭敬的拜道。

“郑监请起。”张氏未敢托大。十年前郑当就已经是邓攸的监奴,监奴典任家事,乃是邓家的总管事,非一般奴仆可比。

郑当又向赖慈问安,而后说道:“家主人听闻刘君去世消息时,为时已晚,心中深感不安,所以吩咐小人,务必当面致歉。”

言讫,从随身布囊中取出一盒,献于张氏案前。张氏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五枚金饼,皆是一斤重,至少价值六万钱以上,抵得上刘家三年之储,邓氏出手之奢豪阔绰,由此可见一斑。

张氏几乎被面前明灿灿的金饼晃花了眼,说道:“此事全怪仲达,他听说兄长噩耗,一时间乱了方寸,才忘记通知邓君。”

赖慈却不为金钱所动,秀眉轻轻蹙起,今人给丧钱,大体在百钱至千钱之间,邓氏固然家室豪贵,但规格也不该超出这么多,恐怕是来者不善啊。

郑当问道:“为何不见刘郎君?小人来时路上,听闻刘郎君‘躬耕养客’,此刻莫非还在田间劳作?”

张氏一脸尴尬道:“让郑监见笑了。今日长沙桓氏大婚,仲达随其族兄刘元龙参加婚礼去了。不过也快回来了。”

“原来如此。”郑当点点头。

张氏见二人满身风尘,一脸疲乏之色,又见天色渐晚,说道:“郑监远来辛苦,我这便让人收拾客房。”

说罢让宋妻周氏将前庭东厢房稍作收拾,用于安顿二人。

郑当二人拜谢,随宋妻周氏离开。

张氏手持金饼爱不释手,忍不住和赖慈道:“仲达不通知邓氏,真是失礼啊。”恐怕她更在意的是险些失去金饼的机会。

赖慈猜测道:“仲达回来后,从不曾提及邓氏,想必其中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其实这事也不难猜测,邓氏是天下数一数二的豪门大族,刘家则已然衰败,刘景去邓家拜访,就算不遭到冷落白眼,也必然会感到巨大心理落差。

刘远当年娶她,也曾有过不少波折,娶零陵赖氏妇,尚且如此艰难,何况是南阳邓氏女。

郑当此来,恐怕不仅仅是吊丧那么简单。

不过赖慈并没有太过担心,季叔无论家世、人品、才学、相貌,样样俱佳,这样一位少年才俊,纵然家门一时衰落,又有什么关系呢。

赖慈坚信季叔未来前途不可限量,邓氏若是有眼无珠,敢于毁婚,日后必为天下所耻笑。

第二十一章 未婚妻

汉代以前,结婚仪式并不热闹,《礼记》曰:“婚礼不用乐,幽阴之义也。婚礼不贺,人之序也。”

人们固守周礼,不奏乐、不庆贺,直到汉初仍是如此。然而婚姻终究是“大吉也,非常之吉也”的喜事,随着大汉承平百年,世间风气大变,人们安于享乐,“婚礼不庆”不仅名存实亡,更加发展出了与周礼完全相反的极端情况:

“今嫁娶之初,男女无别,反以为荣。”

“今嫁娶之会,锤杖以督之戏谑。”

泰山太守应劭所作《风俗通》就记载了一件十分荒唐的事:汝南张妙参加杜士的婚礼,“酒后相戏,缚杜士,捶二十,又悬足指,士遂至死。”新郎婚礼当日惨死,红事变成白事,喜事变成悲剧。

桓家三子桓纂与临湘大族王氏女郎,便在这种充满热烈、喜气、吉祥,甚至是略显嬉闹的气氛下完成了婚礼。

午后,刘景、刘蟠从桓家府邸出来,后者休沐了六天,明日便要回曹治事,索性不再还家,刘景唯有独自乘车返回龙丘。

天黑前顺利到家,刘景下车后,发现自家大槐树下坐着两个面孔陌生的人,二人见到他,起身长长一揖,其中为首的中年男子开口说道:“小人郑当,拜见刘郎君。近两载未见,不知刘郎君还记不记得小人?”

郑当一边躬身行礼,一边暗暗打量刘景,相比于两年前,刘景五官总体变化不大,只是更成熟了一些,但气质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如今他已彻底褪去少年人的轻浮之气,背脊挺直,目光明澈,从容自信,风仪气度之佳,即使放眼冠盖如云、才俊辈出的南阳郡,也少有人及。

刘景仔细辨认一番,说道:“你是……你是邓家的郑监?”

“正是小人,郎君真是好记性。”郑当又说道:“小人此番前来,一是代我家主人奔君兄之丧,二是替我家女郎送一封信给刘郎君。”

刘景心跳霎时快了几拍,邓氏女郎名叫邓瑗,字少君,是刘景的未婚之妻,两人乃是指腹为婚。

指腹婚最早始于光武帝刘秀,当年其麾下大将贾复以作战勇猛著称,一次重伤垂死,刘秀为安其心,当众宣称“闻其妇有孕,生女耶我子娶之,生男耶我女嫁之,不令其忧妻子也。”这便是指腹婚的由来。

刘景幼时聪明可爱,恰逢邓攸妻子有孕,邓攸便和刘景之父刘尚开玩笑说:“若生女,当嫁作刘家妇。”

不想邓攸竟一语成箴,随着邓瑗的降生,两家就此订下婚约。

刘景七岁父亲去世,离京还乡,记忆已然模糊,只隐约记得邓瑗是一个沉静聪慧的女童。

两人再次见面,已经是八年之后,刘景负笈游学襄阳,而襄阳距离新野不过百余里,刘景自然要登门拜访。

邓瑗比刘景小两岁,其时年芳十三,秀发覆额,体质修长,娟好如同玉人。

邓瑗非但容貌美丽,且才气逼人,两人谈起五经要义、史集典故,刘景发觉自己的学问居然还不如面前的小丫头,自尊心受到了严重打击,心中既惭愧又羞恼,偏偏还要故作镇定,更闻邓氏子弟背后奚落嘲讽,悲愤之下,负气而走。

最后一次见面,则是在今年年初,刘景只敢在淯水河畔远远望邓瑗一眼。

彼时刚刚及笄的邓瑗已是南阳远近闻名的女郎,有绝世之姿,其临河而立,耳聆淙淙、目眺波澜,衣袂迎风拂扬,轩轩然若霞举,宛若神女。

刘景内心不禁自惭形秽,认为自己没有一点配得上她,连上前相见的勇气都失去了。

“足下请随我来。”刘景平复心情,邀郑当去室中叙话。

二人落座后,刘景并没有立刻看信,将信暂时放到一边,询问郑当是何时到达的长沙。

“日落前才至贵邸。”郑当答道。刘景不看信,而是先与他寒暄的举动,令他心情舒畅,对刘景印象更好了。

“足下可曾用过餐饭?”

“多谢郎君记挂,已经食过晚饭了。”

刘景颔首,继而感慨道:“不知不觉已经两年了——邓君的身体一向还好么?”

郑当回道:“主人今已年过五旬,身体虽然大不如前,倒也没生过什么大病。只是前些时候突然听闻刘郎君兄长刘伯明病故的消息,常常为此感到伤怀,君父壮年而逝,已经叫人无比痛惜,没想到君兄年纪轻轻亦遭厄难。”

刘景叹息道:“兄丧这等大事,本应由我亲自登门告知邓君。当时乍闻兄长噩耗,心中失了方寸——足下请代我向邓君致歉。”

“诺。”

随着二人交流的深入,刘景言谈举止,令郑当心中不禁生出如沐春风之感。再联想之前听到的种种传闻,郑当隐隐意识到,主人邓攸的目的,怕是要落空了。

至少,郑当现在心中的天平已经开始慢慢向刘景一侧倾斜。

不过最终做决定的是主人邓攸,他要做的是返回南阳后,尽可能将自己听到的、看到的如实禀报邓攸,相信以主人的智慧,绝对会慎重考虑。

其实刘景并没有刻意讨好郑当,只是他的灵魂毕竟来自于现代社会,待人接物有别于古人,郑当虽是邓氏的大管事,依然没有摆脱下人的地位,被刘景平等对待,自是会感到无比受用。

话谈得差不多了,刘景示意郑当“稍待”,借着灯火,缓缓打开邓瑗之信。

信上通篇皆作八分书,字体婉约,笔势圆润,轻而不浮,柔中带刚,书法造诣很高。

邓瑗书信开端即云:“四月八日,瑗顿首顿首。”

刘景不由哑然失笑。汉世女子写信,一般自称姓氏,如邓氏,只有男子才会直接称名。邓瑗不拘俗礼,自称名瑗,一位洒脱自信的仕女形象跃然纸上。

难怪前身被打击得体无完肤,这样一位未婚妻绝非一般人所能驾驭。

“岁月易得,二载不见,君尚安否?近闻君兄病逝,心下凄然……”

开篇简单的问候过后,邓瑗文笔似化为娟娟细语,诉说对刘景兄长刘远去世的惋惜,并劝慰刘景节哀顺变、保重身体,希望他能够尽快从悲伤中走出,像一名大丈夫一样肩负起家庭重担。

“君父与家父,同殿为臣,志趣相投,为莫逆之交,遂指腹为婚……”

信至中篇,邓瑗笔锋一转,并没有任何避讳,直接提到了两人的婚约,而且出乎刘景预料的是,她要嫁入刘家之心极为坚决。

两人长大后仅相处了短短一日时间,并且他表现得十分糟糕,要说邓瑗对他一见钟情,纯属无稽之谈,就算对方拒绝婚约,他也不觉意外。

况且郑当这次来,“丈人”邓攸却是没有半分表示,显然心里对他不是很满意,两相比较,邓瑗的坚持就显得尤为珍贵了。

“荀子曰:‘学不可以已。’学业精于勤,荒于嬉……”

信的最后,邓瑗引用荀子之言,如同真正的妻子一般殷殷规劝刘景,让他不要因返乡而心生懈怠,即使不能重回襄阳继续求学,也要在家用心读书,以他的家世,只要肯付出努力,日后必会受到州郡的赏识,到那时他们就可以成亲了。

刘景能够看出邓瑗这段话用词上显得格外小心谨慎,既要达到劝导刘景的目的,又要顾及未婚夫的自尊,想必她一定费了不少心思吧。

“真是一位秀外慧中的女子啊!”刘景读完信,心中不由感叹道。

第二十二章 交谈

等到刘景读完信,郑当就提出了告退,刘景将他送出门,随后去见继母张氏和嫂子赖慈,告知她们自己即将于本月月底出仕郡府的消息。今日见过桓阶,事情就算定下来了。

因为之前透露过口风,她们已经有了一定心理准备,是以并未表现的太过惊讶。

“仲达,你走了,家里的田地怎么办?”张氏急忙问道。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这一点之前刘蟠已经向他做出保证,所以刘景不慌不忙道:“母亲大人无需担心,为了让我没有后顾之忧,从兄刘元龙答应在我赴任之后,便令其家奴客接手家中农事。”

“那就好。”张氏一颗心顿时放回了肚里,同时心里不免生出一丝异样。刘景被刘蟠看中,日后不说飞黄腾达,至少前程无忧,就如同当年其兄刘远一样,彻底脱离了她的掌控。

即使再怎么不情愿,张氏也不得不承认,她的两个继子都拥有过人的才能与德行。

真是令人嫉妒啊!

张氏随后担忧的看了一眼身旁的儿子刘和,作为母亲,她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也是一个出色的人,可是他已经十一岁了,并没有显露过人的才能,只是中人之姿,等他再大一点,势必要被拿来和两位兄长比较……

刘和可不知母亲正在为自己的未来担忧,苦着小脸说道:“阿兄,你不在家,我和阿离读书遇到不解之处该怎么办?”

自从阿兄返家以来,他和妹妹学习进步很快,这都是拜阿兄悉心教导所赐。

刘饶点头附和,打心眼里不愿让刘景离开。

刘景摸了摸弟弟、妹妹的头,说道:“阿若、阿离,别担心,你们平日读书,遇到困惑不解的地方就记下来,等我休沐归来为你们讲解。”

刘和、刘饶不情不愿地点头。

嫂子赖慈一旁出言问道:“仲达,不知你将出任何职?”

刘景答道:“不出意外,当为书佐。”

“书佐主要负责文书缮写等事,你兄长当年就是从功曹书佐做起。仲达,你呢?你是去功曹还是门下?”

赖慈会有此问不奇怪,刘蟠身为郡府五官掾,亲自出面,自然会为刘景谋一个好去处,郡府以门下和功曹发展前景最大。

刘景摇了摇头道:“两者都不是,我准备去市中任职。”

“啊!市井难道不是君子应该远离的地方么?!”赖慈美眸睁得很大,心道季叔的选择可真是出人意料啊!不过她觉得季叔虽然年纪不大,却素来心有计议,说不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她也就没多问。

“市井好、市井好……”刘和、刘饶一旁拍手称好,他们的想法很简单,阿兄在市中任职,他们日后就有借口去市井游玩了。

“放着那么多前途广大的职位不选,却选择栖身市井,混迹于商贾之间,何其不智。”张氏对刘景的选择不甚满意,全然忘了她的祖辈亦是贩布起家。

刘景含笑不语,他的这个选择受到了太多人的质疑,正所谓虱子多了不咬。

其实也不怪大家,自春秋以来,传统观念里市井就一直是小人聚集、争利的地方。另外,处决囚犯也在市中进行,市井被认为是不洁之地。

前汉武帝之时,常山国的太子刘勃被指控“与女子载驰,环城过市”是失礼的行为。

如今时过境迁,人们的想法渐渐发生了改变,“游市”成为官吏之间一种新的风尚,每到休沐日,官吏常常三五成群结伴游走市井,纵然一郡太守,亦乘车游市,毫不避讳。

当然也仅限于此,愿意在市中任职的人少之又少。

不过其他人的看法如何刘景并不在意,他只要认为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就够了。

赖慈见房间忽然静下来,忙转移话题道:“书佐到底只是佐吏,俸禄微薄,然而仲达日后独自居住吏舍,平日与同僚、朋友相处,囊中断断不可无钱。正好今日郑监代表邓氏奉上丧钱五金,使得家中宽裕不少,仲达赴任之时不妨带些金钱傍身。”

出门在外,处处都要用钱,尤其身处官场,更是所费巨大,当年刘远出仕时,为了不让夫君过得太辛苦,赖慈不得不变卖了一部分嫁妆。

刘景闻言大感意外,直呼邓氏财大气粗。

张氏这次倒是罕见的没有推脱,承诺拿出一万钱给刘景。

她是性格吝啬不假,却也是一个精明的人,绝不会干赔本的买卖,刘景就如同昔日的刘远一样,一经出仕,立刻就会成为家中的顶梁柱。今日拿出一万钱,是为了日后收获更多。

春秋之义:“母以子贵。”继母也是母。

“多谢母亲大人。”刘景拜谢张氏,老老实实收下了这笔钱,除非他打算做个埋头工作,不理外事的小吏,否则先期不靠家里根本支撑不住。

已故幽州名士崔蹇在其所著的《政论》中称一名掌管百里之地的县长“一月之禄,得粟二十斛,钱二千。”

家中如果没有奴仆,则需要每月花费一千钱雇佣一名客佣服侍起居,草料、膏肉五百,薪炭、盐菜又五百,如此月钱已经用尽,以正常的收入根本就不够供应冬夏衣服、四时祭祀、宾客斗酒的费用,更别提还要养活父母、妻妾、子女。

县长作为百里之宰都感觉生活拮据,连最低限度的生活都无法保障,不动歪脑筋增加额外收入,难道要家人饿肚子么?

这也就是《汉书·景帝纪》诏书所言:“吏以货赂为市,渔夺百姓、侵牟万民。”

官吏的车马衣服,全部出自于百姓,廉洁的官吏满足自己的日常所需就满足了,贪婪的官吏还要让家人跟着一起受惠。于是奸吏巧立名目,搜刮钱财,害政伤民,海内无不怨之。

不管怎么说刘景心里还是有些追求的,他在现代都坚持住了操守,回到古代更是不会打破原则。

可是书佐一月之俸不过米三斛余、钱数百,只能说糊口有余,其他的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继母张氏拿出的这笔钱算是解决了他的后顾之忧。

嫂子赖慈又道:“仲达,‘质书救邻’虽是仁义之举,但嫂子觉得质书于市总归有些不妥,如今家中不缺钱财,不若将书赎回来如何?”

张氏脸色登时变得有些难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多谢嫂子好意。然而当初是我执意要质书救人,这钱就应该由我自己想办法还,岂有用家中之财解我之困的道理。”

刘景断然否决了嫂子赖慈的提议。

此时距离他“质书救邻”才过去几天时间而已,现在就将抵押的书籍赎回,人们会认为他是作秀以博名望,到时候他苦心经营的好名声必然会受到损害。

继母张氏暗出一口气,对赖慈道:“仲达既然有此志气,我们就依他的意思吧。”

季叔执意不肯,赖慈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谈完事情,刘景起身向张氏、赖慈告辞,回到寝室后,拿起邓瑗的信又仔细读了一遍,一时间感慨良多。

自己的这位未婚妻,不仅容貌美丽,更难得的是秀外慧中,能够娶到这样的妻子,绝对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邓瑗在信中提到他出仕州郡之日,二人便可履行婚约,按理说刘景现在就可以向邓氏提婚了。不过他还是决定等过一两年再说,他如今的地位实在太低了,要娶邓氏女郎,纵然是郡功曹、五官掾、督邮层次,也有些不足,最好是被举为郡孝廉、州茂才,成为百里之宰,方不负邓氏佳人之托。

当然,目前“便宜丈人”邓攸的心意不明,首先要得到他的首肯才行。

第二十三章 赴任

许是长途跋涉过于疲累,郑当很早就上床歇息,一直睡到次日天色大亮方才起身。

等到郑当与侍卫用过早饭,刘景领着二人前往兄长刘远的坟前祭拜。

刘远葬于龙丘刘氏祖坟内,位于一座半山腰,浏水遥遥在望,周围遍植花树,郁郁葱葱,称得上一块风水宝地。

祭拜归来,刘景准备下地干活,郑当早闻其“躬耕养客”之名,有心一探究竟,便跟着一起去了。

郑当是邓氏的大管家,年轻时曾亲自监督奴客劳作,所以他能看出来,刘景绝非在做样子。

郑当心里对刘景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换做他,哪怕是主人邓攸叫他代奴仆劳作,他也会觉得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

刘景身为主人,却亲自代替宾客耕种,无论他是出于何种原因、何种目的,都证明了一件事——其绝非凡人。

接下来两日,郑当片刻也没闲着,和护卫奔波于临湘各处,将刘景的情况打听了八九不离十后,向刘景提出辞行。

刘景交给郑当两封信,给邓瑗的回信他早早就准备好了,出于礼貌,同时也是为了显露自己的才能,他也给“便宜丈人”邓攸写了一封信。

郑当接过信件,心里略微踌躇一下,提议道:“我家主人素来喜爱诗赋一道,平日常于园中讽诵不休,小人听闻刘郎君前些日曾作一首《劝农》诗,得到南北士人一致好评,不知刘郎君可否手写一份,让小人带回去给主人一观?”

刘景闻言有些意外的看了郑当一眼,对方助攻之意十分明显,看来自己在他心中的印象相当不错。

将耒阳纸铺在书案上,徐缓地研开磨,执笔写下陶渊明的《劝农》。

郑当看着刘景一笔一划勾勒的文字,眼睛都看直了。

他能够担任邓氏的大总管,岂有不识文字之理,事实上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以小史的身份跟随邓攸左右,小史即书童,基本的鉴定能力还是有的,刘景所写之字,笔力之浑厚、形顾之严峻、气势之雄强,他尚是首次见到,内心大感震撼。

至日中,郑当拜别刘景一家,刘景让宋谷驾牛车送二人前往北津渡口。长沙是南海通往北方水路必经之地,很容易就能找到北上的船只。

郑当登车前,最后向刘景深深一拜,他此次前来除了奔丧,还有代主人邓攸考察刘景的目的,对于后者,此行可谓“满载而归”。

……

随着出仕在即,刘景格外珍惜在家的最后时光,书也不读了,字也不练了,尽可能抽出时间陪伴在弟弟、妹妹、侄儿身边,甚至特别选了一个晴好的日子,带三人外出踏青,泛舟浏水。

不仅刘和、刘饶乐而忘返,虎头也明显较从前开朗不少,恢复了孩童本该有的天真活泼之态。

欢快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四月二十九日晚,刘景开始收拾行李,日后一个人孤身在城中吏舍生活,有太多需要带走的东西,被褥、衣履、炊器、餐具、案榻、书籍……

赖慈将虎头哄睡后,只身来到刘景房中,娴雅的跪坐在床榻上,为季叔叠整衣裳,一时间触景生情,说道:“仲达,你还记得么,两年前你准备外出游学,我也是这般坐在榻上为你收拾行装。”

刘景把案上的帛书放入竹箱,闻言抬起头,露出一个温润的笑容,说道:“当时嫂子一边叮嘱、一边哽咽,眷眷之心、殷殷之情,岂能忘记。”

“仲达你快别说了。”赖慈手上一顿,面色微窘,进而感叹道:“仅仅两年而已,仲达变化犹如天翻地覆,嫂子知道现在的你有能力应对一切困难,所以这次嫂子一点也不为你担心,嫂子只希望你不要太过操劳,凡事记得适可而止,务必保重身体。”

赖慈有些话无法明说,刘景祖父、父、兄三代皆早逝,其本人不久前也险些丧命,季叔如今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万万不能再有所闪失。

刘景心思一动,走到赖慈身旁,伸出右掌,说道:“那嫂子就和我做一个约定吧。”

“什么约定?”

刘景看着嫂子美丽明澈的双眸,神色无比认真地道:“我们都要食甘寝宁,爱惜身体,以击掌为誓,不可违背。”

赖慈不禁菀尔,心下十分感动,抬起右手和刘景击掌。

……

翌日,刘景用过早饭,与家人依依惜别。

“虎头不要大人走、虎头不要大人走……”

刘群年纪最小,因此哭得最凶,他小小身躯蹲在地上,双手牢牢环住刘景的大腿,说什么也不肯放开。

眼见赖慈将要出言呵斥,刘景急忙用眼神制止,俯下身,摸着侄儿光溜溜的头顶,问道:“虎头,你今年五岁了,想要一架属于自己的鸠车吗?”

鸠车乃是以斑鸠为参照制成的车型玩具,多为木制,也有铜制,斑鸠胸前一般系有铃铛,两只爪子下各安一个木轮,可以用绳索拖拽而走,是汉代儿童最喜爱的玩具之一。

“想……”虎头仰头呆呆望着刘景,一时连哭都忘记了。

谚云:“小儿五岁曰鸠车之戏,七岁曰竹马之戏。”

他今年五岁,正是该拥有鸠车的年纪。今年正旦的时候,其父刘远已经答应送给他一架鸠车,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刘远随后患上重病,没过多久便魂归蒿里,他自然也就失去了得到鸠车的机会。

刘景继续诱之以利:“叔父下次回来,送给你一架鸠车如何?”

虎头没纠结多久便屈服了,松开双手,脆声道:“大人,我要鸠车。”

这边虎头不闹了,那边刘和、刘饶却都眼泪汪汪,总不好厚此薄彼,刘景同样许诺送两人一份礼物。

此时陆续赶来相送的刘氏族人已不下百人,将刘景家门堵得水泄不通,就连生活在乡里各处,不甚熟悉的族人也纷纷前来送别。

显然,刘景如今已经成为龙丘刘氏的一面新旗帜。

刘景与众人挥手作别,坐上牛车,缓缓驶出坞堡,往西而去。

一个时辰后,郡城临湘遥遥在望。

汉代建筑素来以北为尊,天子的宫殿通常位于京都正北方向,郡县会有意避开正北,而将官署设于城郭东北方向。

临湘即是县城,亦是长沙郡城,是以县寺设于西北,郡府则设于东北。

郡府正门入口位于正南方向,两侧的墙面转出一个“八”的角度斜向大门,以突出大门的位置,也就是所谓的“八字墙”。正门置有亭长一人,以及若干门卒负责守卫郡府安全。

正门亭长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其头戴赤帻,腿绑行滕,手持刀盾,看见一辆牛车悠悠行来,令门卒上前询问。

刘景从车上下来,向亭长奉上名刺。

亭长接过来一看,心里不由一惊,急忙还礼,他可不敢欺对方年轻,最近临湘上至郡府吏舍、下至市井里巷,莫不传颂刘仲达之名,他一个小小亭长哪里敢有半分怠慢,立刻将名刺转交给身边的门卒,让其去功曹通报消息。

虽然暂时无法放刘景进入郡府,却也不宜晾在外面,亭长便引着他前去郡府大门侧方的“塾”内暂歇。

塾,门外之舍也。外臣来朝,未得通传,都会在塾内等候。

此时塾内有两名外吏,或许是等待召见的过程中闲极无聊,正在对弈,两人棋力大体相当,一时间杀得难解难分。

两人棋力放在当下这个年代,也属于一般水平,刘景看了几眼就失去了兴趣。

第二十四章 郡府

刘景明显比塾内另外两名外吏重要得多,没过多久,便有一名青年郡吏走进门,他的目光快速略过另外两人,定格在刘景的身上,一边行礼、一边说道:“足下可是刘仲达刘君?小人奉纲纪之命前来迎接。”

纲纪,综理府事者也,一般多是指功曹,有时也代指主簿。

或许是受到功曹桓阶的亲自接见,又或许是已经听闻刘景的仁德之名,总之这位功曹吏态度十分和善。

在棋盘上杀得难分难解的二吏终于停下动作,目光惊愕地看向刘景。

“有劳足下。”

“刘君不必客气,请随我来。”

刘景点点头,离开前,不忘和一脸懵然的二吏道别。

从塾内出来,刘景拱手问道:“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功曹吏客气地道:“小人姓李,刘君称呼我李吏即可。”

两人在亭长、门卒的恭送下走进郡府大门,迎面遇上一堵绘制着花卉图案的土墙,这叫“罘罳”,罘罳,屏之遗像也,也就是后世的照壁。这是华夏传统建筑的一个普遍性特征,具有大门屏风的功能。

绕过罘罳,就算进入郡府了,长沙郡府大体呈“回”字形结构。

“回”字形的外围是郡中属吏居住生活的吏舍区,房屋皆是“一宇二内”样式,基本大同小异,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总共有数百间之多,以墙垣相隔。

“回”字形的内围则是官署。

官署是由正堂及诸曹所组成,正堂乃是太守升堂听事之所,亦称“黄堂”,又可称“厅事室”,位于郡府的中心区域。而诸曹则以墙垣围成一个个单独的院落,各行其事,互不统属。

车辆无法在官署内随意出入,刘景让宋谷候在外面看护牛车,和李吏徒步进入。

李吏带着刘景在诸曹中穿行,似乎是怕后者转晕头,回头加以提醒:“刘君可要紧紧跟住我,长沙乃大邦,列曹众多,之前常常有属县县吏前来郡府办事,却找不到官曹所在。”

李吏话语中不无得意,一副与荣有焉的模样。

刘景笑着称谢。

二人不断朝着郡府中心、高大宏伟的正堂行进。

功曹是郡中第一曹,紧邻正堂侧方而立,大门处人来人往,明显较其他地方更加忙碌。

刘景跟随李吏走入功曹,便发觉四下不断有人对他行注目礼,暗地里窃窃私语,如此一来,他总算对自己的名声有了一个更为具体的概念。

在李吏的引领下,刘景来到功曹的治事室外,前者示意刘景可直接入内,显然是桓阶之前已有所吩咐。

刘景脱履入内,便见头戴梁冠、褒衣博带的桓阶跽于坐榻,含笑望着他。

“刘景拜见桓君。”刘景不卑不亢的俯身下拜。

桓阶手一指下首的位子,说道:“免礼,仲达请入座。”

“谢桓君。”刘景礼毕起身,走向座位,言行举止有种说不出的潇洒从容。

桓阶心中对刘景越发欣赏,大笑着说道:“哈哈,《诗》云:‘不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说的就是我此刻的心情啊。见到仲达,我终于可以安心了。”

刘景拱手道:“桓君言重了。”

桓阶摇头道:“身为郡府功曹,替府君选拔良才,是我的责任,仲达年纪轻轻,已是德才兼备,声闻全郡,能够亲手将你这样的贤才揽入郡府,我心中又怎能不为此感到欢喜呢。”

“既然得桓君另眼相看,在下唯有竭尽所能,做出一番成绩,如此才不负桓君之厚望。”

言讫,刘景又拜谢桓阶的提携之恩,原本族兄刘蟠的打算是让他和兄长刘远一样,以书佐起家,没想到桓阶大手一挥,直接让他坐上市左史之位。

市中以监市掾为首,其次就是市左、右史。

桓阶苦笑道:“仲达可知道,你执意要去市中,却是害苦我了。如今人人都在背后说我桓伯绪不爱惜人才,若是再让你从佐吏做起,恐怕就要有人当面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桓伯绪有眼无珠了。”

刘景一时哑然,他倒是没想过桓阶会因他而受到无妄之灾。

桓阶顿了一顿,忍不住开口劝道:“仲达,你真的不考虑来我治下任事吗?以你的才能,实在不该埋没于市井之地,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堂堂功曹大吏亲自开口相邀,换成其他人,必定会怀着“士为知己者死”的心态俯首听命。

不过刘景性格果决,心中又有规划,根本不为所动,婉言谢绝道:“桓君提携后进之心,景铭感五内,只是在下心意已决,唯有辜负桓君好意了。”

刘景自知自己表现得有些不识抬举,因此语气十分诚恳。

“算了,仲达心志坚毅,不为外物所屈,我又怎能一再强求呢。”

桓阶虽然表现出了上位者的风度,却也不免意兴阑珊。他心里委实难以理解刘景的决定,功曹总理全郡大小事务,市井则是藏污纳垢之地,任何一个人都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摒弃后者,偏偏刘景反其道而行。

少年才俊,大多恃才傲物,不肯接受他人意见,只有吃过大亏,才会幡然醒悟。

桓阶摇晃手中铃铛,令候在门外的李吏带刘景去办理入职手续。

桓阶平日总理政事,公务繁忙,也就是刘景被他看中,想要将其召入麾下,这才与他聊上片刻,一般人哪有这样的待遇。

刘景拜别桓阶,行出房门,心知自己失去了成为桓阶心腹的机会,不过他却毫不在意,与他心中的“志向”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在吏员簿署上姓名后,刘景正式成为了长沙郡府的一名郡吏。

接着李吏领刘景去取衣服、俸禄。

吏服有文吏和武吏之分,武吏之服样式简约,长不过膝,文吏之服则宽大美观,长及脚裸,即离地约三寸高,这还是因为长沙雨水过多,据说蜀中一带吏服更加奢华,袍服裙摆一直曳于地面,极尽奢华。

取得吏服,刘景又随李吏去领俸禄。

如今世道不宁,物价腾贵,铜钱购买力大幅贬值,他每个月俸禄数百钱,除去鱼肉盐菜之用,几乎剩不下什么。唯有粮食才是真正的硬通货,比黄金还要坚挺。

刘景身为市左史,属于斗食吏,顾名思义,斗食吏日食米一斗二升,月领米三斛六斗。

这么多的粮食他一个人根本吃不完,据他所知,不少官吏都会将每月余下的粮食拿到市中变卖,以补日常生活所需。

刘景对钱财倒是没有太大的需求,他这次出仕郡府,身上携带了足足上万钱,短时间内不用为金钱发愁。

对于怎么将粮食拉走,李吏建议他将家仆宋谷唤来,刘景认为没有那个必要,三斛六斗的原粮按照现代方法计算也就一百斤上下,分量远谈不上有多重,他借来一辆鹿车,也就是独轮车,准备自己载回去。

“刘仲达果然如传言一般性格仁慈,善待下人。”李吏心中固然对刘景感到十分佩服,却对他的做法很是不以为然。奴仆的存在价值,不就是供主人驱使之用吗。

不认同归不认同,可当李吏发现刘景一时之间掌握不好鹿车平衡,推得歪歪斜斜,不得不挽起衣袖,帮助刘景平稳鹿车。

两人精诚合作,累得一身是汗,总算将粮食运出官署。

衣食都解决了,接下来就是住的问题了。

二人重新回到郡府外围吏舍区,与宋谷会合,而后一同前往刘景的新居处。

第二十五章 吏舍

吏舍形制皆是“一宇二内”样式,看似大同小异,实则屋宇有新有旧、位置有偏有正、环境有好有坏,差距有若云泥之别,如果是一名没有背景的微末小吏,绝对会被分到一处年久失修、紧靠墙垣的蔽庐。

刘景出身大族,自身亦有名声,待遇自然有所不同,他的新住处不仅明亮坚固,且前院栽以花草,格调极为雅致。

李吏在一旁用羡慕的语气说道:“这里之前归于主记王君,王君不久前被明府君拜为安城县县长,前天才离开此处。

王君为人素喜洁净,容不得半点污浊,每至休沐日,便命家中奴婢前来洒扫,屋宇器具,样样不落。刘君不用怎么收拾,直接就可以入住。”

刘景对新居环境十分满意,虽然未必和对方有什么关系,但他却不吝感谢:“能够住进这样的房舍,真是意外之喜,足下费心了,多谢。”

李吏是一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连忙摇头道:“刘君谢错认了,小人就是一个引路之人,哪里帮得上刘君的忙。”

“对了,刘君,”李吏手一指隔壁另一栋同样颇为雅致的屋宇,说道:“此间房舍的主人刘君或许认识。”

“哦,是谁?”刘景好奇问道。

“金曹掾桓公长桓君。”

“原来是他。”

刘景脑海立时浮现出一张刚毅严肃的面孔。

桓公长名叫桓彝,字公长,是功曹桓阶的二弟,前些天他还参加了其三弟桓篡的婚礼,期间与桓彝有过短暂交谈。

桓彝出名非常早,十五六岁时就已经闻名长沙,和兄长桓阶并为长沙太守孙坚所重。

前些年桓氏兄弟常常被拿来相提并论,不过后来桓阶不顾个人安危,只身诣刘表,乞回故主孙坚尸首,令他一跃成为天下闻名的忠义之士,桓彝亦被其兄光芒掩盖,自此之后,桓氏兄弟不再同论。

刘景颔首道:“我与桓公长虽然仅有一面之缘,但他的风采,却是令我记忆犹新,能够和他这样的君子成为邻居,是一件幸事。”

李吏恭维道:“刘君和桓君皆为有德君子,日后比邻而居,一定会成为朋友。”

说罢,李吏推开栅门,引着刘景穿过院落,走进屋子。

李吏先前之言果然半点不假,不仅室内甚是整洁,连厨室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基本不用怎么打扫就可以入住,倒是省去了不少工夫。

宋谷将牛拴好,从车上取出莆席,铺于地面,又搬来书案坐垫,方便刘景、李吏休息。

刘景邀李吏入座,出言感谢道:“足下陪我周旋大半日,着实辛苦了。”

李吏摇头道:“区区小事算不了什么。”

刘景取来自备的清水,一边为李吏倒水,一边问道:“不知足下可否熟悉市楼情况?”

李吏略一沉吟,说道:“既然刘君问起,小人便将自己知道的说给刘君听一听:

监市掾姓黄名秋,乃是临湘大族出身,之前曾主管仓曹数年之久,因任上出了纰漏,这才被迫转迁监市掾。”

刘景点点头,有些话李吏不便明言,他之前已经从族兄刘蟠那里听说了,黄秋为人不修行检,饮酒无度,屡出纰漏,若非太守张羡待下宽和,早就被下狱治罪了,哪里会容他继续留在郡府。

“市右史名叫谢良,亦是临湘本地人,出身贫寒,是从微末小吏一步一步爬上来的。

据小人所知,他性格沉稳,勇于任事,一年到头也不见他休沐几次,几乎将市楼当做自己的家。

至于其他诸吏,小人了解有限,就不多做口舌了。”

李吏毕竟出自功曹,纵然职位低微,眼界却是奇高,市中除了监市掾、市史,其他人显然不被他放在眼里。

刘景颔首笑道:“这就够了,足下一番话对我帮助很大,对于市中情况,总算不再是两眼一抹黑了。”

“能够帮到刘君就好。”李吏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心中的疑惑,问出口道:“刘君家世显贵,德才兼备,诸曹还不是任由刘君挑选,为何偏偏选择去市井?”

这话李吏不是第一个问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刘景再次搬出名臣第五伦作为挡箭牌,最后说道:“只要肯用心任事,不论身在何处,都能大放光彩。”

李吏脸皮抽了抽,一时无言以对。

宋谷前前后后忙碌了近半个时辰,总算将车上的东西全部搬进屋舍。

李吏眼见刘景安顿得差不多了,当即提出告辞:“功曹事务繁多,小人不宜久留,如果刘君没有其他吩咐,小人便要回去了。”

“既然足下公务在身,在下就不多做挽留了。”刘景起身相送。

“小人明日平旦再来,陪刘君去市楼赴任。”离开前,李吏说道。

刘君点头称好。平旦即早上六点,汉代官吏的工作时间为早七(卯时)晚五(申时),吏舍和市井之间相距并不算近,因此李吏需要提前半个时辰赶来和刘景会和。

目送李吏离去,刘景返回屋子,第一件事就是整理书籍,他这次带来了许多书,足够他看一阵子了。

另一边宋谷也没闲着,因为刘景领的俸米都是原粮,需要加工一下,脱去稻壳。

院中便有现成的石碓,宋谷借用牛力,花了大半个下午,解决了刘景的吃饭问题。

此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吏舍是郡吏平日居住生活的地方,莫说奴仆,就算家人也不容留宿。

合不合理先放到一边,既然有着这样的规矩,就需要遵守,所以此间事情一了,刘景便让宋谷赶紧驾车返家。

现在这个时间刚刚好,拖得再久一些,出行不免会担上一些风险。

宋谷走后,刘景开始生火做饭。薪柴是他特意从家里带来的,不然还要专程跑一趟市井。

汉代不管是大家抑或小户,普遍实行一日两餐,早吃稀饭、晚吃干饭,而早上那顿,大多都是用隔夜饭做成粥简单糊弄一口,唯有晚餐这顿,才会正正经经烹饪。

刘景前世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厨艺当然差不了。

没有炒锅,就以铜釜代替,没有豆油,就以脂膏代替,食材更是无需担心,脂肉鹿脯、鸡子腌鱼、蔬菜瓜果,应有尽有,皆是临行前族人所送。

这是他来到临湘的第一顿饭,稍稍花了一些心思,做了一碗肉丸葵菜汤,一盘葱炒鸡蛋,搭配鹿脯腌鱼,足可称得上丰盛了。

很久没有吃到自己亲手做的饭菜,刘景吃了满满两大碗米饭才停下筷子。

酒足饭饱后,刘景疏懒地斜倚在长榻上,翻开《汉书》,之前他已经将高祖时期的人物传记读完,接下来该轮到文帝了,这一时期有一个人不能不提,他就是贾谊。

谈及贾谊,刘景脑海里第一个反应便是李商隐那首流传千古的《贾生》:“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在后世人的眼中,贾谊充满悲情色彩,一生怀才不遇,而且他这个才不是一般的才,是能够辅佐帝王治理天下的王佐之才。

前汉名士刘向就深为贾谊感到惋惜,直言:“贾谊言三代与秦治乱之意,其论甚美,通达国体,虽古之伊、管未能远过也。”

其子刘歆更是对贾谊推崇备至,声称:“汉朝之儒,唯贾生而已。”

对于这样的评价,刘景不置可否。说来贾谊还曾被贬谪至长沙任王太傅,虽然只有短短三年时间,但长沙百姓始终不曾忘记他的恩惠,甚至死后为他立祠堂,至今祭礼不绝。

第二十六章 市楼

伴随着“轰隆隆”的雷鸣,雨水从天上倾泻而下,又急又猛,转眼工夫,天地间白蒙蒙一片,有一种朦胧的美感。

长沙的天气说变就变,白天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傍晚就突然下起了大雨,刘景原本计划走访族兄刘蟠住所,认一认门,如今自然是去不成了。

困于室中,刘景只好再度捡起《汉书》,并一口气连读十数篇,等到他将霍光、金日磾传读完,才发觉夜色已深。

困意上涌,刘景吹灭了灯火,解衣躺上床榻,在雨水拍打屋瓦的响声中睡去。

次日,他如往常一样,于卯时(五点)准时醒来,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不过乌云尚未散去。

刘景早就习惯了长沙阴天多雨的天气,洗漱过后,用昨天剩下的米饭和鹿脯,熬了一锅鹿脯粥。

汉代大多数家庭一日食两餐,早饭大概在上午七点到九点钟,但他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而且才十七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目前身高已有七尺四寸,未来或许有机会长到八尺。

他现在不缺钱粮,别说一日三餐,就算一日四餐,也无不可。因此鹿脯粥刚煮好,就被他风卷残云般喝个精光。

平旦李吏如约而至,刘景此时已经准备就绪,其长发束起,头戴黑丝介帻,里面穿了一件白绢红缘里衣,外披鸡心式灰色云纹吏袍,下穿红色绢制长裤,脚蹬棕色方头布履,翔翔而立,仪容潇洒,看得李吏暗暗赞叹不已。

昨天下了一整夜的雨,地面有些松软泥泞,徒步而行多有不便,所幸李吏早有准备,招来一辆牛车代步。

牛车辘辘,徐缓地驶出郡府,向西行进,直抵西市东门。

刘景心中一动,望向外面,正好看到一个身量颇高、神情桀骜的市门卒,此人乃是亡命之徒,曾与长沙豪杰区雄手下发生冲突,给他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

由于下了一场大雨,原本喧闹异常的市井略显冷清。

抵达市楼门前,刘景和李吏依次下车,后者功曹吏的身份,令把守市楼的门卒诚惶诚恐,未敢阻拦,任其出入。

进入市楼,李吏一路大摇大摆,长驱直入,楼中诸吏几乎没有敢上前过问的,功曹的威风由此可见一斑。

一直上到二楼,李吏行止才有所收敛,黄秋再怎么落魄那也是百石吏,是有资格参加(郡)朝会的大人物,他一个小小佐吏可万万得罪不起。

一名年约三十七八岁,肤色黝黑、面容古板的市吏迎面走来,和李吏见礼,经李吏介绍,此人正是市右史谢良。

李吏从怀中取出木牒递给谢良,并简述来意。

谢良看完木牒,又看了刘景一眼,虽然事先早就得到了消息,可看着和自己儿子年龄相仿的刘景,心头泛起一丝苦涩,直叹苍天对自己是何等的不公!

就因为出身贫寒,他勤勤恳恳十数年才爬到“史”的位置,这辈子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成为一名百石掾君。

而对方出身名门冠族,年龄不满弱冠,一入郡府便坐到了和他相等的地位,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超过他。

他吃了不知多少苦、受了不知多少罪才取得的地位,对眼前之人来说却仅仅只是起点,这让谢良心里怎能不感到凄凉。

李吏开口问道:“不知黄掾君来了没有?”

谢良及时收敛杂念,回道:“掾君尚未到来,足下请稍等片刻。——掾君对刘君期盼已久,早早就下令腾出一间空室,作为刘君日后听事之所,二位请随我来。”

刘景的办公之所位于二楼,和谢良在同一层,因市楼面积有限,屋子自然不大,但也不显局促,顺窗望外,市井风光一览无余。

三人落座,谢良向刘景简单介绍了一下市吏的日常工作。

市吏的主要职责是“平铨衡,正斗斛”,即检查、检验度量衡,确保买卖公平公正,以稳定市场秩序。

可实际上市吏的职权非常广泛,涉及到市场事务的方方面面,包括对市井地点、时间、物品、契约、租税、工匠、商人等方面的管理,也包括打击不法,如奸商、偷盗等等。

当然,“史”已经处于市吏金字塔的塔尖,诸事用不着他们亲自操劳,自有下面的人任事,他们只要做决定就可以了。

时间就在几人交谈中飞速流逝,卯时已过,黄秋仍然不见踪影,谢良神色渐渐焦躁起来。

黄秋明知刘景今日上任,有功曹吏在旁作陪,他居然在这个关键的时候迟到?若是此事被李吏上报功曹桓阶,不用想也知道,黄秋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谢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心里千盼万盼,终于将黄秋盼来,市楼中的漏刻清楚地表明,他迟到了三刻钟有余。

黄秋给人的第一印象是瘦,其脸颊凹陷无肉,身材也异常瘦弱,以致不足以撑起宽大的吏服,有一种沐猴而冠的滑稽感。

“来时路上,车辕许是年久失修,突然断裂,这才耽误了时间。”见面后,黄秋向刘景、李吏二人解释自己为何姗姗来迟。他的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然而他红肿的眼睛、苍白的面色、满身的酒气,整个人呈现出来的完全是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令他得解释没有半点说服力。

不过在场的人,包括李吏,显然不会戳破黄秋的谎言。说到底,平白无故得罪一名百石吏,有百害而无一利,黄秋既然给出了正当理由,李吏乐得在一旁装糊涂。

为了等待黄秋,李吏在市楼坐了一早上,如今见到人,总算可以离开了,当即向两人提出告辞。

黄秋闻言颔首,反应略显冷淡,功曹虽然势大,但一个小小佐吏还不放在他的眼里。

与之相比,刘景就要热情多了,李吏这两天为了他的事忙前忙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因此一再相送。

黄秋脸上微微有些不耐,等到刘景返回,立刻拉起他的手臂,邀入三楼叙话,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谢良被拒之门外。

黄秋安坐于主位,笑容满面地对刘景说道:“前时从功曹处得知“躬耕养客”、“质书救邻”的刘仲达要来市中任职,我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直到此时此刻,我方信矣。”

刘景肃揖道:“没想到在下竟得掾君如此看中,不敢当。”黄秋为人不修行检,风评极差,他就怕对方是一个性情古怪,难以相处之人,如今看他的态度,总算可以松一口气。

黄秋又说道:“刘掾君也是狠心,为了历练足下,将你指派到市中任职。刘掾君岂不知,市井自古便不是君子所处之地。这市楼之内,除你我二人外,其余尽是粗鄙无知之辈。”

黄秋明显是把刘景归到了自己人的行列,因此全无顾忌,畅所欲言。

刘景一时哑然,从对方寥寥一番话他就可以下断言,此人在市楼必定极不得人心,不过这对他来说却算是好事。

黄秋继续向刘景大倒苦水:“唉!足下可知道,在你没来之前,我连一个能够坐而谈论的人都找不出。”

“……”

黄秋将刘景视为知音,谈兴极高,语速又快,刘景很少能插得上话,除了点头附和,大多时候都是在充当听客。

不得不说,刘景是一名十分合格的听客,黄秋直说得口干舌燥,哈欠连天,方才止住话语。

刘景趁机告退,并在出门时将门关上。

第二十七章 皓月

刘景退出厅堂,见一名头戴青巾、手捧精致食盒的僮仆候在门口,原来不知不觉已到吃早饭的时间了。

汉代早餐时间正处于工作之时,家境一般的官吏,唯有自备壶餐,而家中富裕的官吏,则让奴仆送餐。

此人正是黄秋家中僮仆,他礼貌的向刘景一礼,而后扣门而入。

刘景回到二楼,迎面碰上谢良,后者开口说道:“刘君带早餐了吗?一楼有灶台,可以热粥。”旋即有所醒悟,忙说道:“刘君出身高门,应当有家奴送餐,是我多嘴了。”

刘景看着谢良手中掺杂着菜叶、凝固成块的隔夜米粥,摇了摇头道:“多谢足下相告,在下今天早上出门前已经吃过早餐。”

谢良点点头,独自下楼。

刘景返回房间,站立于窗前,眺望市井,黄秋、谢良的身影从脑海中一一闪过。

黄秋从心底排斥市井的一切,平日不理俗务,用混吃等死形容他最合适不过。谢良是市井的实际管理者,然而由于出身不好,基本很难获得升迁。

不管是黄秋,抑或谢良,两人都是平凡之人,对他构不成威胁。

初来乍到,他倒是不着急抢权,先熟悉熟悉环境再说。

诸吏用完餐后,陆续来见刘景,其中有负责文书的书佐、有负责收租的市啬夫、有负责治安的亭长、列长,至于小史、市卒这等处于底层的微末小吏,却是连拜见的资格都没有。

时间一晃就到了日中,早上吃的鹿脯粥早就消化完了,刘景决定去市中买些食物填饱肚子,顺便到处看看。

他前后两次来市井,都是乘坐牛车,并没有感到有何不妥。

可这次步行穿梭于市中,却发觉道路泥泞、污水横流、蝇虫乱飞、臭气扑鼻,真是每时每刻都在刷新他的感官,难怪市井被君子视为不洁之地,不是没有道理。

市中现成的食物有限,合他口味的就更少了,上次来市井,尝过胡饼,觉得味道还行,便径直来到饼摊前。

卖饼者是一名体高不满五尺的侏儒,真实姓名无人知晓,大家平日都叫他“矮奴”。

此时并非食时,买饼者不过三两人,看到刘景身穿吏服,脸上纷纷露出三分畏惧、三分讨好,自发地给他让道。

刘景摇头道:“诸君不必如此,按照先后顺序即可。”

几人心中啧啧称奇,这般礼貌的官吏,可是极其罕见。

百姓眼中的官吏是什么样的形象?

只需知道官吏和游侠、偷盗并称为市井三害,便可见一斑。

为了不让刘景久等,矮奴明显加快了捡饼速度,前面的人也不敢拖延,很快便轮到刘景。

矮奴顶着硕大头颅问道:“君要买多少?”

“四个吧。”刘景随口回道。“一共八钱对吧。”

矮奴用芦苇叶将四个胡饼严严实实包好,交到刘景手中,小心翼翼地点头:“对。”

官吏吃霸王餐的不多,但常常会有短缺,他是既不敢怒也不敢言,只能吃下哑巴亏。

刘景开口称“谢”,痛快的付了饼钱。

矮奴听见对方道谢,不由一怔,心里想道:“此君真是与众不同。”

“咦,阿兄,那不是刘君么?”

刘景闻言转回身,两道少年身影映入眼帘,年长者十五六岁,头戴白纶巾,年幼者十二三岁,亦戴童子巾,二人皆青袍丝履,风仪出众,正是曾在书肆门前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来自齐鲁之地的兄弟。

只是他当时并未通报姓名,不知对方缘何知道他姓刘,莫非是书肆主人告诉他们的?

其兄拉了拉弟弟的衣袖,对刘景抱拳道:“在下与家弟曾在市中书肆有幸一观刘君手书,心中仰慕不已,今日恰好市中相遇,这才冒然上前打扰,请刘君勿怪。”说罢从怀中取出名刺双手奉上。

刘景微笑着点点头,展现了良好的风度,可是当他低头看到木板上写着:“琅琊诸葛亮再拜,问起居,字孔明。”顿时愣住了,随后抬头看看眼前面容略显稚嫩,却风度翩翩的少年,一时失声。

穿越以来,刘景也曾和杜袭、桓阶这样史书有传的人杰相识,在与他们交往的过程中,始终都能保持良好的心态,不过今日他却有些失态了。

想来也是,杜袭、桓阶虽是三国时期较为杰出的人物,对后世的影响却近乎于无。

而诸葛亮自不用多说,千百年来,他已经成为“忠贞”、“智慧”的代名词,是国人最为熟悉的历史人物之一。

整个汉末三国,除了寥寥数人,余者和诸葛亮相比,便如萤火与皓月之别。

诸葛亮又为刘景介绍其弟诸葛均,后者今年才十二岁,并无表字。

刘景稍稍平复情绪,发现还未回递名刺,真是失礼,急忙补救,口中说道:

“足下兄弟姓氏颇为少见,我知道前汉有一位诸葛少季,官至司隶校尉,为人特立刚直,举无所避,后因弹劾权臣,被贬为庶人,最终老死家中,甚为可惜。不知足下兄弟与此君是何关系?”

“正是我等家祖。”诸葛亮眼眸澄亮,颔首回道。

其弟诸葛均情绪更加外露,一脸骄傲之色。

他们当然有理由骄傲,诸葛丰是《汉书》有传的人物,受益于《汉书》的广泛传播,诸葛丰的事迹广为人知。

“原来是名臣之后,失敬失敬。”刘景故作不知,继而提议道:“此地人声嘈杂,不是说话的地方,如果二位不嫌弃,可随我去市楼坐一会。”

“固所愿,不敢请耳。”诸葛亮本就有意结识刘景,自然不会拒绝。

去往市楼的路上,两人并肩而行,诸葛亮虽然才十五岁,身高却已超过七尺,和成人无异,并不比刘景矮多少。

“刘君是什么时候出仕的?”诸葛亮好奇问道。

“今天才上任。孔明与我年龄相仿,直接称呼我的字‘仲达’即可。”说到自己的表字,刘景面上微露异样。

“这个……”诸葛亮面露犹豫之色。两人刚刚认识,直呼其字似乎不太合适,然而刘景盛情难却,他只好勉强答应。

抵达市楼,刘景邀二人入室。

诸葛亮、诸葛均兄弟不愧是齐鲁望族出身,两人跽坐于草垫,臀部抵着脚踝,双手规矩的放在膝上,身躯挺直,目不斜视,显示出了良好的家教。

刘景刚一落座,就忍不住问出潜藏心底的疑惑:“孔明,你们兄弟乃是齐鲁人士,不知为何流落至长沙。”

刘景前世非常敬佩诸葛亮,对他的事迹颇为了解,史书可没说他来过长沙。

“两年前曹操兴兵徐州,手段酷烈,杀戮男女数十万口,鸡犬无余,泗水为之不流,墟邑无复行人……”回想起家乡的惨状,诸葛亮语气之中不免带上哀伤与愤恨之意。

“我等兄弟少年失枯,是被叔父抚养长大,迫于曹操淫威,叔父带领家族避乱淮南。今年初叔父被委任为(扬州)豫章郡太守,可没过多久,长安朝廷另派会稽朱皓朱文明为豫章太守。”

“所谓‘天无二日,地无二主’,叔父与朱皓交战兵败,本欲投奔刘荆州,却被朱皓带兵截断北上之路,叔父只好带领全家老小横穿山岭,来到长沙。

第二十八章 畅谈

刘景恍然大悟,豫章郡与长沙郡相邻,原来诸葛玄兵败后投奔刘表,没有走北上江夏的路线,而是辗转来到长沙。

其实诸葛亮有些话没有明言,其叔父诸葛玄的豫章太守之位是由袁术或刘表任命,历史上具体是谁,说法不一,然而有一点可以确定,诸葛玄的豫章太守乃是地方诸侯私署,可谓名不正言不顺。

而他的对手朱皓,并非普通角色,他是平定“黄巾之乱”的名将朱俊之子,为人颇知兵法,并且是扬州本地人,更持有朝廷任命的诏书,天时、地利、人和全部占齐了,对付诸葛玄这般缺乏根基、不通军事的文人,简直易如反掌。

刘景开口问道:“孔明,你们准备在长沙待多久?”

“原本我们没打算在长沙久留,奈何叔父大人刚到长沙就病倒了,十余日来始终不见康复,着实令人担忧。”诸葛亮谈到叔父诸葛玄的病情,不免心怀忐忑。

诸葛亮父亲诸葛珪早逝,叔父诸葛玄是如今家族唯一的顶梁柱,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整个家族都会因此一蹶不振。

“是否请过医师查看?”刘景关心地问道。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历史上诸葛玄好像到襄阳一段时间后才去世,在此期间,他将两位侄女,也就是诸葛亮的大姐、二姐,分别嫁给襄阳大族蒯氏、庞氏子弟,所以诸葛玄目前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诸葛亮点头道:“请过几名医师,说法大同小异,不外是心神操劳过甚、不服南方水土之类,我兄弟二人来市井就是为了给叔父买药。”

刘景出言安慰道:“长沙多雨潮湿,很多中原之人来到长沙都会生病,令叔父应该不是得了什么重症,安心调养一阵即可痊愈。”

他倒是希望诸葛玄病得久一点,如此一来他就有更多时间和诸葛亮结交,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希望如刘兄所言。”

刘景决定换个轻松点的话题,说道:“我与孔明,一在天南一在海北,能够在此结识,这是多么奇妙的缘分啊。”

“何谓缘分?”诸葛亮不解地问。

刘景一怔,这才想起“缘分”乃是佛家术语,而此时的佛教,进入中国时日尚浅,还属于非主流,不为大众熟知。

刘景反问道:“孔明可知佛?”

“略知一二。”事实上不止诸葛亮,整个徐州的人都对佛教印象深刻。

徐州佛教的首领名叫笮融,他仗着和徐州牧陶谦有同乡之谊,而成为下邳国国相。此人任职期间,广兴佛寺庙宇,并且要下邳国百姓日夜诵读佛经,每到浴佛会时,在路旁设席长数十里,置酒饭任人饮食。来参观、拜佛的百姓达万人之多。

前年曹操以报父仇为名入侵徐州时,笮融不敢抵抗,带着信徒手下男女万余人弃城而逃,在前往家乡丹阳郡的路上,途经广陵郡,广陵太守、琅琊名士赵昱热情相迎,没想到笮融故意灌醉赵昱,将其杀害,之后纵兵劫掠广陵郡,载着一郡财物而去。

面对敌人的入侵,笮融身为下邳国相,不仅不做抵抗,反而在背后捅刀,徐州百姓谈到此人无不咬牙切齿,恨不能杀之而后快,连带着佛教徒也被视为贼寇之流。

刘景对此事不甚了解,说道:“缘分乃是佛家之言,‘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人之相遇,即为缘份。”

“缘可一分有二,一为善缘,一为恶缘。善缘者有善因者得善果,而恶缘则相反,种恶因者得恶果。……”

刘景将前世听过的佛家言论一股脑翻出来,他本人是一名无神论者,却不得不承认宗教忽悠人的本事确实厉害。

诸葛亮听得一愣一愣,越是仔细回味,越觉意境深远,拜服道:“在下之前曾拜读过刘兄之作《劝农》,典故人物信手沾来,学识之渊博,非常人所能及。只是在下万万没想到,刘兄不但学贯五经,还精通佛家之言,若非亲眼所见,在下绝不信世间竟有如刘兄这样年纪的博学者。”

“孔明之言过矣。”刘景摇了摇头,说道:“只有如马季长、郑康平之辈,才称得上‘学贯五经’,我这辈子也达不到他们的成就。不过‘白首穷经’实非我的志向,我读书向来不求甚解,会意即可。”

马季长即马融、郑康平即郑玄,两人都是综合百家,遍注群经,可称之为儒家宗师的人物。

马融已经去世数十年,而郑玄至今尚在,当听到刘景说道后者,诸葛亮轻轻叹了一口气。

郑玄是北海郡人,虽属青州治下,却与诸葛亮家乡徐州琅琊郡比邻,两人居住之地相距不过数百里而已。

诸葛亮今年十五岁,刚好处在外出求学的年纪,若是天下没有发生动乱,他也没有背井离乡,此刻或许就会前往北海郡,拜入郑玄门下学习。

听到诸葛亮说起这桩憾事,刘景出言安慰道:“刘荆州为政有方,使治下百姓免受战火之苦,四方大才源源不断汇聚襄阳。孔明你乃是关东望族出身,自身亦有杰出的才华,日后抵达襄阳,还怕得不到名师指点么。”

“借刘兄吉言。”诸葛亮谢道。

这边两人相谈甚欢,坐在一旁的诸葛均却有些闷闷不乐,受限于年龄、见识,他几乎一句话也插不上,只能像个木偶般陪坐。

就这样时间匆匆而过,在诸葛均的提醒下,诸葛亮才猛然想起还有正事没做,光顾着和刘景畅谈,险些将为叔父买药的事忘了,真是该死!

刘景没敢挽留,否则岂不是陷对方于不孝,一路送至市楼门口,他拉着诸葛亮的手依依不舍道:“孔明,你我年龄相仿,志趣相投,能够与你结识,是我之幸也。”

“与刘兄结识,也是亮之幸。”

“孔明,你知我为市吏,日后来市井买药之余,别忘记到我这里做客。”

诸葛亮笑道:“刘兄若不嫌弃,在下定当叨扰。”

刘景又问道:“你们现下住在何处?”

“暂时宿于都亭。”诸葛亮回道。

亭不仅有安定百姓之责,亦是客旅宿食之所,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野亭,野外十里设一亭。一种是都亭,位于郡、国、县城内,相当于官方旅店。

刘景颔首道:“好,等我休沐出府,定当登门拜访。”

“届时亮必扫榻以迎。”

第二十九章 承诺

刘景目送诸葛亮兄弟身影没入拥挤的人流,心情犹然激荡,久久难以平静。

这可是诸葛亮!

莫说汉末三国,纵观中国上下五千年历史,那也是排名前列的大才!

刘景心底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诸葛玄若是死于长沙,诸葛亮会不会就此留下?”

他认真想了想,觉得概率微乎其微,他所认识的诸葛亮,年纪虽小,却胸怀大志,以他的心气,绝不会甘心留在地处偏僻、缺少文化的长沙,那几乎和自甘堕落没什么区别。

“唉!要不是我的根就在长沙,我也不愿留在这里。”

刘景叹了一口气,返回房间,这时腹中传来一阵响动,他想起自己还未吃午饭,赶紧将放在案上的几个胡饼吃掉,总算让肚子消停下来。

黄秋在室中酣睡不提,谢良外出办公去了,走时也不曾交代工作,因此刘景显得有些无所事事,他不愿在屋内枯坐浪费时间,借着视察工作之名,下楼去书佐和市啬夫之处转了转,他也不自恃身份,举止温和有礼,令人如沐春风。

黄秋出身临湘大族,历来视市楼众吏如自家奴仆,而刘景身上却没有半点大族子弟的倨傲,二者形成了异常鲜明的对比,众吏无不对刘景心生好感。

刘景询问市啬夫市租详情之时,一名市门卒走进来恭敬禀报道:“刘君,楼外有一名少年求见,自称刘君从弟。”

刘景猜测来人十有八九应该是邻家族弟刘亮,便跟着市门卒前往门口一见。

果不其然,候在门外的正是刘亮,他上着褐衣、下穿短裤,手里拎着几尾鲤鱼,黝黑稚嫩的脸庞带着些许拘谨之色。

他如今已经和刘景印象中那个神采飞扬的“孩子王”完全不一样了。

自从其父出事后,他仿佛一夕之间长大,如今白天随父亲驾舟捕鱼,晚上和母亲编织草鞋,不再贪玩,极能吃苦。

“从兄,我昨天和阿父外出打鱼,没能为你送行。今天来市中贩鱼,正好路过这里,”刘亮说着扬了扬手中的几尾鲤鱼,又道:“这是今天新打上来的鲤鱼,极为新鲜肥美,送给从兄。”

自救回刘亮父亲,家中就再也没有缺过鱼获,不过刘景并不是每次都接受,即使接受也只挑些小鱼,盖因打鱼为业生活一般都比较清苦,每天起早贪黑,收入也不过三五十钱。

刘亮准备送他的这几尾鲤鱼是能够卖上一个好价钱的,刘景无论如何也不能收。

“阿鱼,为兄这里什么都不缺,离家之时,族中长辈兄弟赠送的食物,多到车子都装不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完。所以这鱼为兄就不收了,你还是拿回去卖掉吧。”

“可……”刘亮欲言又止。

“我意已决,此事到此为止,阿鱼不要再说了。”刘景挥了挥手,又说道:“别在门外站着了,跟我进去坐坐。”

“不了、不了,我还是不打扰从兄了。”刘亮虽然心里一百个愿意,可他衣着鄙陋,赤裸的双足满是污垢,身上更是带有一股难闻的鱼腥味,如此不堪的形象,令他自卑不已,如何敢进市楼。

“从兄,没什么事的话,我要回去了,阿父还等我帮手呢。”刘亮一脸尴尬地道。

“既然如此,我就不多留你了。”

刘景沉默了一下,用力拍拍刘亮瘦而结实的肩膀,最后说道:“阿鱼,为兄知道,你是有特殊才能的人,你今年十四岁,明年就该束发了——

等到了明年,为兄在这里想必也已经站稳脚跟,到时候你若是愿意,可以到我手下做一名小吏,未来大富大贵不敢说,但总比捕鱼捉虾强多了。”

刘亮闻言登时惊呆了,一脸懵然地看着他。

刘景笑着调侃道:“怎么,阿鱼不愿意?莫非是舍不得捕鱼捉虾的营生?”

“愿意、愿意……!”

刘亮情难自禁,泪水立时汹涌而出,在黝黑稚嫩的脸上冲刷出一道道痕迹。

刘景此时就像一盏明灯,瞬间驱散了他心中的迷茫,照亮了他未来的方向。

刘亮心中暗暗发誓,日后就算肝脑涂地,也要报答从兄的大恩大德。

刘景道:“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岂可作女儿姿态。”

“从兄教训的是。”刘亮不停擦拭双眼,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望着刘亮感恩戴德的离去,刘景默默转身,回到楼中。

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从古自今莫不如此,以汉末三国为例,曹、孙在崛起过程中,家族可以说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就算缺少家族支持的刘备,亦免不了交兄弟(关张)、结宗亲(刘琰)、认儿子(刘封)。

刘亮是有着特殊才能的人,既然可堪造就,刘景就给他一个机会。

午后时光肆意流淌,整个下午,始终不见黄秋人影,刘景忍不住暗暗摇头,心想黄秋难不成昨天晚上喝了一整夜的酒吗,这都睡一天了,也不见醒来。

这也就是长沙太守张羡待士以宽,换一个严厉的主公,脑袋早就搬家了。

历史上蒋琬当县长时,曾不理政务,醉酒不醒,被巡视领地的刘备撞个正着。刘备大怒之下便要将他当场处死,诸葛亮爱惜人才,苦苦相劝,刘备历来尊敬诸葛亮,最终饶了蒋琬一命,将其贬斥回家。

黄秋之所以能一直坐稳市掾的位置,除了张羡待下宽和,还有一点是市楼之中,包括谢良在内,没有人能威胁到他。

刘景则一样,不管是出身、才能、名望、做人……可以说样样都在黄秋之上,等刘景在市中站稳脚跟,随便用点手段就能将他赶下台,取而代之。

当然,事情不能做得太过难看,免得累及名声。

不过黄秋本就满身缺点,授人以话柄,对付他还不至于用到阴谋诡计。

况且,以他平日所作所为,下台也算得上是人心所向了。

伴随着一通鼓响,闭市的时间到了,这也意味着市吏们即将下班。

黄秋被鼓声惊醒,睡眼惺忪的走出堂室,来到二楼,正好看到刘景,出言问道:“仲达第一天上任,有何感想?”

“事情不多,比较清闲。”刘景如实回答。

黄秋抚了一把稀疏的胡须,笑道:“仲达岂不闻孟子曰:‘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身为上位者合该如此,俗务就让谢良和下面的人去做,我等闲逸雍容即可。”

刘景笑了笑,不置可否。

说曹操曹操到,谢良脚步匆匆的走上二楼,和两人见礼。

刘景心想,若是他听到黄秋刚才所言,当不知作何感想。

黄秋冲谢良微一颔首,又对刘景道:“仲达晚上若无他事,不如来我舍中做客,我舍中藏有一坛酃湖美酒,保证让你流连忘返。”

酃湖位于长沙酃县西南,周回三里,依湘江、傍耒水,气势甚为磅礴。

酃湖酿造美酒的历史非常久远,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如今已是长沙乃至整个荆南地区最知名的美酒。

“要让掾君失望了。”刘景婉言谢绝道。

“昨夜突下大雨,在下未能和从兄刘元龙见面,今晚无论如何都要去从兄那里一趟。而且,不瞒掾君,在下酒量极差,往往一两杯就会醉倒,恐怕到时会扫掾君酒兴。”

见刘景如此说,黄秋只能遗憾地道:“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第三十章 陶观

刘景从市中归来,没有回家,直接前往从兄刘蟠的住处,地址是之前李吏告诉他的。

刘蟠平日工作的地方和居住的吏舍就隔了一道土墙,上下职比刘景方便多了,刘景到来时,他已经在家等候已久。

刘蟠一边邀刘景入屋,一边取来水果、小食。小食即点心,以蜜、枣、荸荠等物混合稻米做成饼状,称之为糗精,水果则有枣子和梨子。

刘蟠是不进厨室的,他在临湘有一座别府,早晚两餐全部由奴仆送至官曹,平日吏舍中只备一些水果、小食之类,用于招待客人或晚上宵夜。

汉代以一日二餐为主,可若睡得晚了,也会吃一些东西,是以晚上八、九点又被称为“夜食”。《论语》有“不时不食”之语,大儒郑玄注解:“不时,非朝、夕、日中不食。”指出一日三次进餐时间。

刘景中午吃过胡饼,此时并不太饿,仅象征性吃了几颗枣子,和刘蟠闲聊今天在市楼的所见所闻以及吏舍琐事。

刘景和刘蟠虽是同辈,年龄却相差十余岁,加上后者为人素有清誉,性格严谨,与他相处,总有束手束脚之感。

刘景面对诸葛亮可以做到滔滔不绝,和刘蟠谈话却要绞尽脑汁,所以很快就告辞而去。

一路回到家,刘景点燃灶台,开始筹备晚餐,他今晚只准备做一道菜,在食材中选来选去,最终选了蘑菇、竹芛和脂肉,做成蘑菇芛肉汤,简简单单,又营养丰富。

相比现代,当下可供选择的蔬菜还是少了一些。

刘景感慨到一半,猛地想起一物,汉代尚未出现,却极易得到的蔬菜——豆芽。

只需将大豆放入水中浸泡一天,然后装入容器蒙起来,四五天后就能吃上鲜嫩可口的豆芽。

他前世少年时代生活艰难,自己没少在家发豆芽。

吃完晚饭,刘景立刻取出大豆,洗干净放入陶罐中,置于阴凉处。

才忙完没一会,便有客临门,来访者刘景并不陌生,乃是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桓彝。

桓彝是一个很有才能的人,十五六岁时就受到了时任长沙太守孙坚的看重,今年也才二十三岁而已。

他的身量比其兄桓阶略高一些,白面短髭,眉分八字,双目炯炯有神,任谁看到他,都会认为他是一名正人君子。

桓彝、桓阶两兄弟性格差别很大,桓阶为人既有原则,亦知变通,可谓刚柔并济;桓彝则性格方正,宁折不弯。

常言道:“性格决定命运”,桓阶未来取得更高成就也就顺理成章了。

桓彝道:“在下昨日休沐,刚好与足下错开,今日归来,才听说足下与我成为同第邻居,这可真是令我喜出望外。”

刘景颔首道:“原来如此,难怪足下家门紧锁。请坐。”

说起来两人工作还有些关联,桓彝乃是金曹掾,公府金曹主要负责货币盐铁事,而郡府金曹,不管盐铁,只管钱布。

有一句话叫做“仓曹收民租”、“金曹收市租”,金曹掾和监市掾职能略有重合。

当然,桓彝只能管收市租的市啬夫,却管不到他的头上。

两人关系远谈不上熟络,不好交浅言深,桓彝坐了一会就离开了,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如果双方有心结交,总会成为朋友。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刘景点燃油灯,翻开汉书,这次他没有延续昨天的进度,而是直接跳到《诸葛丰传》,并仔仔细细读了三遍,只要能够拉近和诸葛亮的关系,任何方法他都愿意尝试。

书读累了,刘景便稍微歇息片刻,而后缓缓研墨,执笔练字。如今他以颜体楷书、行书为主,其他书体全部放弃,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自然要懂得取舍之道。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

刘景所写的正是《孙子兵法》,这部由孙武所著,不过寥寥数千言的兵书,堪称是中国古代军事文化遗产中最为璀璨的瑰宝,辐射覆盖整个东亚地区,在全世界亦有极大的影响力。

《孙子兵法》中的名句非常多,不管是谁都能说上两句,但真正读过《孙子兵法》的人却是寥寥无几,刘景也不例外。

身处乱世,不能不读《孙子兵法》,所谓“眼看千遍,不如手写一遍”,刘景认为这句话很有道理,也是这么做的。

一入“人定”,刘景立即结束练字读书,这是他给自己订立的规矩,夜间看书最伤视力,万一成了一个“目茫茫”的近视患者,到时候再悔恨也已经晚了。

第二天,刘景满怀期待的前往市楼,可惜等了整整一个上午,仍然没有等来诸葛亮的身影,心里不免有些失望。

其实他心里也清楚,诸葛亮不可能每天都来市中买药,三五天能来一次就不错了,可他就是忍不住报以幻想。

到了中午,刘景再度来到矮奴的饼摊买饼果腹。

矮奴见到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口称“刘君”。

原来昨天刘景和诸葛亮兄弟的对话被他听个正着,得知眼前之人就是最近长沙上下屡屡谈到的“德行刘君”。

刘景笑着点点头,和昨天一样要了四张胡饼,左右无事,便和矮奴闲聊了两句,意外发现这个外表滑稽可笑的侏儒居然谈吐不俗,举止亦十分有礼,心中大为诧异,他忍不住直言相问:“观足下言行举止,并非粗鄙之人,足下莫非读过经书?”

“刘君一语中的,”矮奴如实说道:“小人生来便与常人不同,因家境贫寒,年幼时被卖给途经长沙的洛阳大商贾为奴。小人虽然身体孱弱,头脑还算有几分聪明,主人便让我做了少主的小史,少主蒙学时,小人作为陪读,慢慢也就开始识字了……”

“难怪他会制作胡饼,原来是在洛阳生活过。”刘景心下不由恍然。

众所周知汉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箜篌、胡笛、胡舞……,喜欢所有与胡人相关的新奇事物,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京都贵戚争相效仿,致使洛阳风尚为之一变。

刘景又好奇问道:“那足下又为何回到长沙贩饼?”

“当年董卓迁都长安,缺乏军资,便任由麾下部曲、羌胡劫掠,家主人乃是洛阳大户,贼虏冲入府邸,将主人全家老小尽数杀死,奴婢亦未能幸免。小人身躯矮小,钻狗洞才得以苟活下来,前年才辗转回到家乡。”

纵然过去了五年之久,可每当提起这段往事,矮奴依旧会热泪盈眶。

“小人失态,请刘君勿怪。”矮奴匆忙擦了擦眼角。

没想到一个贩饼的侏儒背后竟有着这样曲折的故事。刘景心中感慨,不禁叹道:“五年过去了,足下始终对旧主念念不忘,可知是一个重情之人,谁又能忍心责怪呢。”

又郑重道:“聊这么久了,在下尚不知足下高姓大名,失礼了。”

矮奴怔怔地看着刘景,一时茫然,名字?自己叫什么名字?

似乎从他有记忆开始,每个人都直呼他“矮奴”,包括自己的父母兄弟,没人在意他有没有名字。

父母虽然没给他取名字,但其实他是有名字的,在识字后,他为自己取名观,观者,容貌仪观也,表字则是子仪。这是他埋藏在心底最深处,渴望却永远也无法得到的东西。

矮奴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小人姓陶,名观,字子仪……”

第三十一章 蔡升

“小人姓陶,名观,字子仪……”

当矮奴陶观在刘景身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而忍不住泪洒当场时,便见一道白色身影以极快的速度冲了过来。

这是一个白衣竹冠,腰佩长剑的倜傥青年,只听他急语道:“矮奴,你为何哭泣,可是此子欺负你?乃公……”

“蔡君快住口!”矮奴陶观吓得脸色煞白,只恨自己身材短小,无法及时堵住蔡升的嘴。“你可知道他是谁?”

刘景亦认出此人便是矮奴陶观市井中的靠山蔡升,他回去后曾询问过族兄刘宗,得知此人乃是临湘近年来名气最大的游侠。

据说此人剑术非常可怕,数年间与人斗剑上百次,向来都是横扫无敌,因此在临湘游侠、恶少年心目中有着很高的威望。

刘宗和区雄为了能够将他收入门下,可谓是绞尽脑汁,然而蔡升心气极高,不太看得上刘宗和区雄,认为两人是靠着家族势力才有今日的成就,打心眼里认为他俩不如自己。内心抱着这样的想法,自然不会投到刘、区门下,任凭他们驱使。

“我管他是谁!矮奴,他若欺辱于你,我必不与他善罢甘休。”蔡升双目斜瞪刘景,后者吏服冠剑也丝毫没能令他退缩半分,反而手握剑柄,神态飞扬,一副不把刘景放在眼里的模样。

不得不说,刘景心里还真有些发憷,他自问在练剑上不曾懈怠,但受限于天赋,剑术水平肯定远远比不上蔡升,而且他与人斗剑的经验也少得可怜,一旦对方反应过激,拔剑冲突,后果不堪设想。

所幸血溅五步的场面没有发生,矮奴陶观及时为他解了围:“蔡君,万万不可胡言乱语!你前两日不是还和我提起‘德行刘君’吗,如今刘君就在面前,你怎能口出狂言?还不快向刘君赔罪。”

“啊?他就是‘德行刘君’?”蔡升目光在两人身上不住游走,问道:“那你刚才为何哭泣?”

“谈及陈年旧事,不觉落泪。”

蔡升无语,矮奴陶观的往事他知之甚详,面向刘景而立,弯腰成九十度,长长一揖,语气诚恳地道歉:“在下姓蔡名升,字宏超,出身市井,言语粗鲁,如果有冲撞刘君之处,还请刘君见谅。”

“不知者不怪。”刘景夸道:“更何况,足下为朋友不避官吏,仗义执言,真是一个义士啊。”

蔡升为人向来“义”字当先,刘景夸他别的,他未必高兴,夸他是义士,却是正好搔到了他的痒处,心中欢喜,扭头对陶观道:“矮奴,你听到没有,‘德行刘君’夸我是‘义士’。”

“听到了。”矮奴陶观笑呵呵回道。

蔡升得意忘形之际,手臂突然被一个不知从哪钻出的青衣老人拿住,只听他口中喊道:“好你个蔡宏超,可算抓到你了。”

这一幕相当奇怪,蔡升作为近年来临湘最出名的游侠,等闲谁敢与他为难,然而此人偏偏敢捋其虎须。

蔡升神情一愣,待看清来人,顿时感到大事不妙。

自古“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面对讨债者,纵然打遍临湘无敌手的蔡升,也有些直不起腰杆,他取出怀中轻飘飘的小囊,在对方眼前晃了晃,叹气道:“邓公,你也看到了,我最近囊空如洗,实在没钱,你再多给我几天时间。放心吧,我蔡宏超绝非欠债不还之人。”

“你每次来我酒肆赊账酤酒都这么说,”酒肆主人不吃他这套,大喊道:“你已经欠一千钱了!今天必须还钱!”

“什么?”蔡升闻言大吃一惊道:“这才过去多久,怎么会欠下这么多?”

酒肆主人冷哼道:“最近米价大涨,酒水自然也跟着上涨,况且你不但自己喝,还屡屡宴请他人,花销岂会少了。如今不多不少,正好一千钱。”

蔡升一脸狐疑道:“邓公你没有趁我不备,多记几笔吧?”

“你留下的借契都在,不信你可以自己去看。”

见酒肆主人说得理直气壮,蔡升不再多言,转头眼巴巴看向矮奴陶观,后者没有迟疑,将今日收入全部拿给他还债。

酒肆主人数了数,一共才百钱,摇头道:“这点钱不够。”

周围人群渐渐有围观之势,蔡升感到颜面大失,咬牙将腰间长剑解下,便要送入酒肆主人怀里。

酒肆主人却不敢接剑,重重叹了一口气,说道:“蔡宏超,在下敬重你是市井豪杰,才会酤酒给你,然而在下也要依靠酒肆养活一家老小,足下这次固然可以用剑抵债,那下次还能用什么?足下再这么欠下去,恐怕用不了多久,我的酒肆就要关门了。”

刘景在旁边忽然出言道:“足下之虑不无道理,而蔡宏超囊中羞涩也是不假,不如这样吧,他欠下的钱在下替他还了。”

他今天本来打算履行约定,给侄儿虎头定做一架鸠车,并为弟弟刘和、妹妹刘饶准备些小礼物,出门带足了钱,尚未有机会花出,正好用来替蔡升解围。

“足下此言当真?”酒肆主人没想到事情峰回路转。

蔡升却是脸色大变,一脸羞愧地道:“刘君,你我不过一面之交,怎能让你出钱替我还债。”

“不然。”刘景摇了摇头道:“难道足下没有听说过‘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吗?你我相识虽短,但我认为足下是一名义士,值得我倾心结交,因此借钱给你还债,这又有何不可呢?”

刘景向来把钱看得很淡,似蔡升这等剑术称绝一方的游侠,花费区区千钱就能让对方欠下人情,这是多么难得与幸运的一件事,若是换成族兄刘宗在此,别说一千钱,就是一万钱也会毫不犹豫。

“没想到竟得刘君如此看中。”蔡升说道:“只恐一时难以还清。”

刘景顿时想起昔日场景,大笑道:“足下日后若富贵了,可十倍百倍偿还我。”

“……”蔡升和陶观不禁面面相觑,心里都觉得很奇怪,这不是前者曾经发下的大言吗,刘景怎么会知道?

最终蔡升接受了刘景好意,让事情总算有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酒肆主人捧着钱高兴的走了,没有热闹可看,围观的人群亦渐渐散去。

蔡升此时反倒不知该说什么,一脸尴尬的站在原地。

“足下何须如此,”刘景扬声说道:“大丈夫身处乱世,生当封侯,死当庙食,方不负此身!钱财乃身外之物,何必太过在意,正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在下深以为然,足下以为如何?”

“‘大丈夫身处乱世,生当封侯,死当庙食,方不负此身’、‘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蔡升立刻将那点尴尬抛之脑后,一时间心情激荡,大声道:

“刘君‘躬耕养客’、‘质书救邻’之举传扬开来,人人皆称‘德行刘君’,在下亦深感佩服。

在下本以为刘君当是一位性格柔和,谦恭仁厚的君子,见面后才发现刘君竟是一位心怀高远,有鸿鹄之志的大丈夫!”

陶观在一旁羡慕不已,刘景自不用多说,如今享有盛名,成为长沙名士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便是蔡升,异日也未尝没有腾飞的机会。

而他作为一个身体孱弱的侏儒,未来早就已经注定,在市井平平淡淡卖一辈子胡饼,用赚来的钱奉养父母、馈赠兄弟、抚养侄辈,然后自己在孤独困苦中慢慢变老,直到死去……

这似乎就是他的宿命……

第三十二章 求字

蔡升乃是一位纵任意气、不受约束的游侠,之前虽然对刘景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但更多是出于对刘景文化、道德方面的佩服,和他本人无关。

两人完全是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纵然有所交集,也不可能成为朋友。

然而经过一番接触,蔡升发现刘景不单是一位谦恭仁厚的君子,更是一位有鸿鹄之志、英雄之气的大丈夫。

这样的发现,立刻粉碎了横在两人之间的无形阻碍。

蔡升开始相信,他和“德行刘君”可以成为朋友,这是他之前想都没想过的事情。

蔡升好奇问道:“看刘君穿着,如今当是给事郡县,不知在何处任职?”

“就在市中。”刘景说道。“日后蔡兄若有事,可直接来市楼找我。”

“啊?”蔡升心里有着和其他人一样的疑问:“刘君出身高门,又有名声,为何要来市中任职?“

刘景微笑道:“如果不来市中,又怎能有机会认识两位呢。”

蔡升闻言颇为受用,而陶观就有些受宠若惊了,诚惶诚恐道:“刘君言重了,小人一个贩饼之人,哪里当得刘君另眼相看。”

“足下不必妄自菲薄,”刘景摇头道,“《淮南子》有云:‘智过万人者谓之英、千人者谓之俊、百人者谓之豪、十人者谓之杰。’足下通文明义,智慧过人,可谓百中无一,足可称之为‘豪’。”

“……”陶观闻言双眼一热,险些落下泪来。若不是碍于双方身份上的巨大差距,他都想把对方引为知己了。

这世上终于有人不在意他的外表,发现了他的内在,这是蔡升都没有做到的事!

不可否认蔡升对他很好,但蔡升始终将他视为弱者加以照顾,却看不到他过人的地方。

蔡升看看刘景,又看看陶观,心里忍不住胡思乱想:“矮奴是豪的话,那我是什么?英?俊?豪?总不能是杰吧……?”

想着想着,蔡升猛地醒悟过来,刚才路过此地,见到矮奴落泪,他气冲冲跑过来为好友出头,全然忘了此行目的。

他之前答应为人解决一桩事,如今却迟迟不至,对方此时怕是要等急了。

这可是事关自己的名声,由不得他不急,赶紧和两人道别。

刘景本想和蔡升多聊一会,不过对方既然有要事在身,那就算了,再说市井嘈杂,并非谈话的好地方。

约定改日登门拜会,蔡升便急匆匆走了。

望着蔡升三步并作两步飞快离去,刘景不禁出言赞道:“自古以来,那些真正的侠义之士无不秉持‘人以义来,我以身许,褰裳赴急,不避寒暑。’这是史书都称赞有加的行为,蔡宏超就是这样的人啊。”

陶观在边上说道:“蔡君虽然性格略显莽撞,任气好斗,却从不恃强凌弱,反而喜欢义助弱小,为他们抵挡来自豪强、游侠、恶少年的欺辱,市中如小人一般受过他恩惠的人比比皆是。”

“这也是我愿意和他结交的原因,欺强而不凌弱,信义当先,快意恩仇,蔡宏超活得如此潇洒自在,真是令人羡慕。”刘景抚掌而笑道。“出来买饼许久,该是回去的时候了,足下再见。”

“刘君慢走。”陶观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目送刘景远去,头脑一片空白,直到买饼的客人连连催促,他才回过神来。

刘景迈着步子不紧不慢地穿梭在市井之间,今日与蔡升结识,完全是意外之喜。

似蔡升这等人,承平之世必然是朝廷主要的打击目标,轻则徒边,重则处死,难以善终。

然而方今大乱之世,此辈不仅不会受到打压,反而会成为各方争相拉拢的对象。

刘景日后若想有所作为,身边当然少不了像他这样的人。

刚回到市楼,他立刻被黄秋叫入室中畅聊,后者今天倒是没有酣睡,但也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说话舌头直打结。

他的生活中好像缺了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能缺少美酒,纵然前途尽被酒水所毁,依旧无法令他迷途知返。

真是一个可悲的人。

应付完黄秋,刘景又到市楼各处兜兜转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傍晚回到吏舍,他前往同第桓彝家中做客,这一次谈话两人没有再像昨天那样早早结束,一直聊了一个多时辰。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晚上居然梦到了诸葛亮。

梦中,他和诸葛亮携手攀登一座巍峨屹立的高山,经历重重险阻,最终成功登顶。这个梦是他内心最真实的写照,高山即事业,他希望诸葛亮能够和他一起,共同开创一番事业。

似乎连老天都被他感动,翌日一大早,诸葛亮就独自来访。

刘景喜不自胜,心道千盼万盼,可算把诸葛亮盼来了。

“孔明,从前我听到人们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心里总是不以为然,认为此辈太过矫作,可是今日我才知道错矣。你我不过分别两日,可在我心里,却好像过去了很久一样。”

“一日三秋”之语出自《诗经·王风·采葛》,“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诸葛亮自然读过,只是他总觉得刘景表现得有些过于热情,心道他对谁都是这么热情么?

刘景拉着诸葛亮入座,关心地问道:“令叔父病情是否有所好转?”

诸葛亮面上露出笑容,点头道:“叔父大人病情与前几日相比有明显好转,已经可以下榻用餐。”

“令叔父吉人自有天相。”刘景言不由衷地道。心里却恨不得诸葛玄在床榻躺上个一年半载才好。

诸葛亮颔首表示感谢,接着挺直身体,郑重揖道:“在下曾于市中书肆观看刘兄手书,在下虽然鄙薄,亦能看出刘兄之字严整雄伟,如冠裳佩玉,就好像看到君子一般为之心折。”

诸葛亮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因此今日在下厚着脸皮,想向刘兄讨一份字帖,以便日日摹写专研,希冀能在书法一道上有几分增进。”

“别人索要,哪怕一份字帖我也未必愿意,孔明开口,就算十贴百贴我也毫不心疼。”这可是难得刷好感的机会,刘景怎会轻易放过。

从穿越到现在,他几乎每天都会练字,存下来的文稿少说也有三四十,不满意的作品早就被他毁去了,留下的都是精品中的精品。

这些字帖固然是他的心血,可送给诸葛亮他只会由衷高兴,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为刘景创造价值,而诸葛亮价值无量。

“太多了,只要一帖即可。”诸葛亮急忙摆了摆手,对刘景的热情有了更深的体会。

“不知孔明可曾知道,我精通两种书法,一者笔势厚重,字体端庄,如同字中之楷模,一者笔法奇骏,非正非草,乃是正书之捷径,二者可以说不分高下,各有千秋。难道孔明要从二者之中选择其一吗?”刘景以手撑膝,似笑非笑地问道。

“这个……”诸葛亮一脸踌躇。

刘景面上故作不悦道:“几张字帖,于我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孔明,你就不要再和我客气了。”

诸葛亮拜谢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三十三章 示众

“这才对嘛。”见诸葛亮终于不再和他客气,刘景展颜笑道。“不过字帖皆被我存放在吏舍,孔明今日恐怕要空手而归了。”

诸葛亮说道:“那有何妨,明日再来一趟就是。”

这正是刘景希望看到的,笑道:“明日我多带一些字贴来,到时候任君挑选。”

这时市楼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声,刘景心下好奇,起身来到窗前,朝外望去,只见十余名身穿短衣、手持兵器的吏士,押解着一个蓬头垢面、身带枷锁的囚徒走进市楼。

诸葛亮起身问道:“外面发生了何事?”

刘景皱着眉回道:“有郡吏押解犯人到此。”

诸葛亮点点头,并没有太过意外,市井乃是四方百姓汇聚之所,在朝廷看来,这里是最适合树立威信的地方。

因此朝廷常常会把死囚押解至市井处死,称之为“弃市”,若是罪大恶极者,还要悬首于市、暴尸于市,王莽、董卓这两个国之大贼,死后就享受到了这样的待遇。

除了弃市,还有游市,也就是押解犯人游街示众。

刘景忍不住叹气道:“孔明,我为市左史,躲不开俗务,需要出去露一面才行。”

诸葛亮道:“既然刘兄有事,那我就先告辞了。”

刘景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难怪梁叔敬曾叹言:‘宁愿在家闲居养志,《诗》、《书》自娱,亦不愿任州郡之职,徒劳人耳。’”

梁叔敬即本朝名士梁竦,大汉高门安定梁氏子弟,汉明帝的外祖父,为人自负才高,却始终郁郁不得志,因宫闱之乱,受到牵连枉死狱中。

其实这也是诸葛亮感到困惑不解的地方,刘景既有名声,又有才华,最重要的是他今年才十七岁,正应该居家养名,以待日后一飞冲天之机。

这个时候何必急急忙忙跑出来服侍郡府,这么做对他简直毫无意义。

诸葛亮又不是刘景肚子里的蛔虫,有此想法不奇怪。

刘景送诸葛亮出门,正好遇上匆匆下楼的黄秋,后者瞧见刘景身旁颇为脸生的诸葛亮,不由一愣,但也没深究,凑到刘景身边低声提醒道:“仲达,来人乃是左贼曹掾成绩,你要当心些。”

“原来是他。”刘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想到两人这么快就碰面了。

贼曹是太守门下五吏之一,长沙属于大郡,设左右二贼曹,成绩为左贼曹掾。

不管是权位还是亲密程度,贼曹在门下五吏里面都排在末尾,比不上功曹、主簿、主记、督盗贼,不过即便如此,那也是太守张羡的亲信,地位远非一般郡府列曹可比。

他虽然被成绩“讹”了两万钱,可后者也成为他成名的垫脚石,双方说不上谁更吃亏。

据说此人性情贪婪凶狠,不守礼仪,自己令他陷身全郡的舆论风暴之中,说不准会不会气急败坏,明里暗里找自己的麻烦,确实要小心才是。

刘景谢过黄秋,三人一同下楼,此时一楼堂内聚满了人,谢良苦着一张脸,正和对方的领头之人说着什么,此人想来就是成绩了。

目送诸葛亮离去,刘景跟在黄秋身后迎向成绩。成绩年纪在三十上下,约七尺身高,脸孔狭长,双目锐利有若鹰视,鼻梁既高且长,嘴角微微下撇,给人一种不好相处的感觉。

刘景暗中打量成绩的时候,成绩也看到了他,立时目光如炬,显然认出了他。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成绩非但没有显露恶意,反而冲他轻轻颔首。

刘景礼貌的回礼,心中不解:“他这是什么意思?”

黄秋来到近前,瞥了一眼囚犯,脸色马上垮了下来,对成绩抱怨道:“这不是‘六指’祝阿么?成掾,你怎么又把他抓来了?”

刘景闻言朝犯人的手上看去,果然发现犯人右手生有六指,他年纪不大,只有二十二三岁,身量中等,相貌平庸,如果非要说他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或许是身上那股放荡不羁的气质?

祝阿冲着成绩晃了晃手上的枷锁,大笑道:“成绩,你看,连黄君这一市之长都认为你不该抓我来此,你还是快快把我放了吧。”

“此人乃是市中偷长,多年来游走市井,害人不浅,我身为贼曹掾,抓他难道不是分内之事?”成绩硬邦邦回了黄秋一句,转而对祝阿道:“一会将你吊于市楼之上,期间若是无人指认你的罪行,我自会将你放了。”

“何必多此一举,”祝阿撇了撇嘴道:“你说你把我挂到上面几次了?二次?三次?最后还不是奈何不了我,乖乖放人。”

黄秋、谢良心里也是这般想法,成绩根本就拿他没办法,实在没必要折腾来折腾去。

成绩厉声咤道:“你可曾听说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不过是侥幸逃过几次,就以为可以永远逍遥下去?不知死活!”

“那我们就走着瞧好了。”祝阿扬了扬眉毛,一脸挑衅道。

成绩回头冲手下挥手道:“将他绑于楼顶,击鼓聚民。”

诸吏士轰然应诺,押解着祝阿上楼。

“黄掾,我们也上去吧。”成绩对身旁的黄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黄秋暗暗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由不得他不同意。

看着成绩义正辞严、刚正不阿的模样,刘景内心一阵无语,若不是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真要被他的表现唬住了。

和谢良一起落在最后面,刘景趁机问道:“足下可否和我说说祝阿其人?”

谢良下意识观察了一眼周围,小声说道:“祝阿乃是市中首屈一指的偷长,手下有十余个小偷。他本为贩酱之子,幼年父母双亡,是被市中商贩抚养长大,因此日后成为偷盗,感念众人恩情,从不对本地人下手,只偷窃那些往来南北的外地商贾。”

刘景暗暗摇头,如今天下大乱,道路阻绝,商业受到极大影响,长沙能有多少外地商贾?

要说祝阿从不对认识的人下手,他或许还能相信,从不对本地人下手?祝阿和他的手下拿什么过活?喝西北风吗?这话只能骗骗无知百姓,反正他是绝对不信。

谢良继续说道:“此是其一,其二祝阿为人慷慨,视钱财若无物,只要他看到市中商贾生活遇到困难,便会倾囊相助,为其解困。有被偷者找到他,他亦会设法将钱索回,所以市中之人无不对他心怀敬重。这也是成掾屡次三番抓住他,却无人指认的原因所在。”

“有趣……”刘景不觉失笑,没想到这位还是一个“义偷”。

登上楼顶,他没有随谢良站到前排去,而是选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位置。

“咚、咚、咚……”市楼顶上的牛皮大鼓被贼曹吏用力敲响,震天的鼓声一时间传遍市井各个角落。

市中之人听见急促的鼓声,知道有大事发生,源源不断向着中心地带的市楼涌去。

没过多久,市楼就被市井中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眼见百姓聚集的差不多了,成绩指着双手被高高吊起,却仍是一副吊儿郎当模样的祝阿,大声说道:“我乃左贼曹掾成绩,而此人是‘六指’祝阿,平日常在市中偷窃,尔等若有人被他偷过,无需惧怕,可当面指认,在下定然让他难逃法网。”

底下人群轰然,认识祝阿的人非常多,即使不认识,也从周围人群的谈话中听说一二,众人交头接耳,发表着各自的看法,就是不见一人站出来。

如此问了三遍,依然没有人出面指认祝阿,成绩一脸阴沉。

第三十四章 志向

从市楼顶上俯瞰,只见地面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头,不下千人。

然而即便人数如此之众,议论滔滔,几近沸腾,却始终不见有人出来指认祝阿。

反而有诸多衣着简朴的少年,站在人群前方,挽袖露胸,叫嚷放人,这些少年大多都是祝阿手下。

刘景还发现了蔡升的身影,看情况他与祝阿怕是交情匪浅,两人都是市井声名赫赫的人物,有交情也属正常。

眼见场面越来越乱,成绩却始终默不作声,任由事态恶化,惹得旁边的黄秋好生不快,心道此人真是一个榆木脑袋,明明知道祝阿在市中极有威信,指望市井中人指认他?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像祝阿这样的人,除非人赃俱获,否则就算抓住他又有何用?最后还不是要把人放了。

成绩脸孔黑沉,目光阴鸷,但实际上他的心情远没有表现的那么糟糕。

他和祝阿打交道也不算短了,岂能不知他在市中素有威信,他本就没指望有人出来指认他,抓他不过是借他之名树立自己的威信而已。

足足挂了祝阿半个时辰,自觉已达到立威的目的,成绩这才开口和黄秋告辞。

“成掾慢走,恕不远送。”黄秋强忍住心头怒火,一脸敷衍,却是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成绩贵为太守门下五吏之一,地位非同一般,但他出身寒门,好申、韩之学,而不重礼仪,这样的人就算地位再高,黄秋也不会高看他一眼。

成绩冷哼一声,甩袖而去,黄秋毫不在意,自顾自返回掾室,眨眼工夫,市楼顶上的众吏就散去了大半。

而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祝阿一直被晾在上面,无人理会。

刘景之前就从谢良那里得知成绩数次抓捕,却始终奈何不得祝阿,可对方这么轻易就放人还是让他有些意外,成绩可不像是一个这么好说话的人,莫非他有什么顾忌不成?

刘景正想得出神,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楼梯处接连窜出几名穿着短襦、佩戴短剑的少年,不出意外,蔡升也跟在后面。

“刘君,请稍等片刻,在下先去解救祝兄,之后再与刘君详谈。”

说罢,蔡升和众少年七手八脚将祝阿放下来,一脸关切地问:“祝兄,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祝阿来回揉了揉被勒得红肿的手腕,摇头道:“无妨。成绩小儿想要治我的罪,不过是痴心妄想而已。”

“是极!是极!成绩小儿,与大兄为难,到头来还不是乖乖放人。”诸少年纷纷附和道,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祝阿被诸少年簇拥、恭维着,正准备离去,蔡升开口道:“祝兄先行一步,我与刘君相识,说几句话。”

祝阿瞥了一眼刘景,脸上不禁露出惊讶之色,蔡升什么时候结交了一位市吏,他怎么不知道?看其穿着,职位当是不低。

“那好,一会我在市南酒肆设宴庆祝,你一定要来。”

“诺。”

祝阿冲刘景点了一下头,随后带着诸少年扬长而去。

“我与祝兄乃刎颈之交。”蔡升唯恐刘景心中轻视祝阿,说道:“刘君新来市井,或许有所不知,祝兄虽为偷盗,但为人豪爽仗义,不管与他交情深浅,可谓有求必应,连我也多受其帮助,乃是市井豪杰人物。”

刘景含笑不语,他愿意和蔡升结交,是因为后者剑术过人,在游侠、恶少年中有很高的威望,属于极为难得的人才。

似祝阿这等鸡鸣狗盗之徒就算了,累及自己的名声不说,还对他没有什么大用。

不过他对成绩为何这么痛快放人很是好奇,蔡升为他做了解答:“成绩确实如刘君所言,非善良之辈,可祝兄又岂是常人?祝兄手下诸少年,皆为孤儿,自幼被祝兄一手抚养长大,祝兄若是被人故意陷害,他们必与对方不死不休。”

刘景明白过来,意思就是成绩用堂堂正正之法,祝阿甘愿束手就擒,反正也拿他没办法。而成绩若玩歪门邪道害他,最后还不知道谁玩谁呢,论歪门邪道,长期混迹社会底层的祝阿岂会怕对方。

刘景出言相邀道:“昨日我与蔡兄相谈甚欢,可惜碰巧有事未能尽兴,今日既然来了,先别忙着走,去我室中坐坐。”

蔡升应“诺”,他在市井混迹也有数年之久了,还是第一次来市楼做客,忍不住东张西望。

刘景为蔡升倒上一杯清水,问道:“蔡兄,你今年多大了?”

蔡升说道:“在下刚满二十,宏超这个字,还是今年初市中一位卜者为我起的,只是不知为何,此人已经许久不来市井。”

刘景颔首,这个时代卜者入门门槛高得惊人,至少也要粗通《易经》才行,说实话有这本事,当个执掌百里的县长都绰绰有余了。

很多有操守的儒者,为了个人生计,常会去市中卖卜自给。蔡升说不定遇到的就是某位隐逸的高士。

“说来昨日并非你我初次相见,之前在陶子仪肆前曾与蔡兄有过一面之缘,只是当时在下坐在车中,并没有和你会面。”

蔡升听得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陶子仪说的是矮奴,同时心里的一个疑问被解开了,不由汗颜道:“原来如此,难怪刘君知道:‘日后富贵,十倍百倍归还云云。’这分明是在下之前发出的戏言。”

刘景笑问道:“蔡兄真的只是戏言吗?”

蔡升神色一僵,半晌才叹道:“瞒不住刘君,‘大丈夫身处乱世,生当封侯,死当庙食。’这不止是刘君的志向,也是在下的志向!

在下只恨生不逢时!当年孙文台于长沙起兵讨伐国贼董卓之时,在下年纪尚浅,不堪驱使。倘若在下能够早生几年,必定追随孙文台左右,北上中原,进击国贼,建立功绩,那该是何等的快哉!”蔡升的话语里充满了生不逢时的遗憾。

刘景意味深长地道:“蔡兄志向高远,本领又强,欠缺的只是一个机遇,而乱世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机遇了。”

蔡升并不认可刘景所言,摇了摇头道:“自张府君将兵赴任长沙,平定苏代之乱,长沙从此远离纷争,一派祥和,哪还有什么机遇。”

刘景忍住一吐为快的冲动,有些事还是不宜提前泄露,谁知道会不会由此引发蝴蝶效应,从而令他失去先知先觉的优势。

“难道蔡兄不知‘世事无绝对’吗?就如孙文台,挟长沙之众,虎步中原,所向无前,董卓纵然拥天下强兵,亦不免狼狈逃遁,其忠勇之名为世人所知。结果却因轻佻冒进,在岘山身中流矢,死于无名之辈,徒为天下所笑。”

最后刘景隐晦地道:“张府君性格倔强,不屈于人,长沙看似平静,谁又知不会泛起波澜呢?”

“波澜来自何处?”蔡升心生疑问,心道刘君绝非无的放矢之人,他这么说肯定有原因,莫非他知道些什么不成?然而刘景既然不想明说,蔡升也不好再问。

祝阿正在市南酒肆设宴等他前去,蔡升不敢在此久留,坐了一会就和刘景道别。

刘景没多做挽留,送蔡升至楼下,一脸诚恳地道:“在下初来市井,人生地不熟,几乎没有能说上话的人,蔡兄以后若是有闲,可以常到我这里坐坐。”

“敢不从命。”

第三十五章 马周

经过祝阿之事后,市楼再度恢复了原本的平静,此后再无他事。

期间刘景抽空去了一趟以从事手工业为主的市北区,找木匠为侄儿虎头制作鸠车,并顺带做几支牙刷。

木匠听了他的描述,觉得此物制作不难,便答应下来。

一直困扰自己的刷牙问题即将得到解决,令刘景整天都有一个好心情。

下职返家后,他第一时间翻出文稿,打算优中择优,务必从中选出最好的作品,作为礼物赠送给诸葛亮。

楷书方面,斟酌良久后,他选择的是前汉名士贾谊的《过秦论》上篇,以及《论积贮疏》两篇经典文章。

《过秦论》洋洋洒洒数千字,即使上篇,亦有近千字,《论积贮疏》则要少一些,约四百字,当初刘景为了写好这两篇文章,不知浪费多少笔墨、付出多少汗水。

他之所以选择《过秦论》、《论积贮疏》,并非是因为它们辞藻优美,富于文采,而是因为二者皆为政治之论,刘景手里有无数诗词歌赋,但他认为这些东西对诸葛亮全无益处。

行书方面,仔细考虑后,他选择的是唐代大家韩愈的《马说》及其姊妹篇《龙说》两篇经典散文。

《马说》言“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说的是怀才不遇;《龙说》言“龙嘘气成云,而云从龙”,谈的是君臣相得。

两篇文章字数都不多,只有百余字,但道理深刻,借物寓意,甚至涉及神话生物,与潇洒飘逸、疏展灵秀的行书堪称天作之合。

而且里面还隐藏了刘景对诸葛亮求贤若渴之心,可惜对方注定无法明白他的心意。

诸葛亮绝不会想到自己日后会成为这个时代最杰出的人,即便是那些开创王朝的帝王,也无法掩盖他的光芒。

此四篇文章,可谓是精品中的精品,他迫不及待想要看到诸葛亮露出惊喜的模样。

带着这样的心思,刘景沉沉睡去。

次日天公作美,总算不再是阴雨天气,天空一望无际,白云徜徉其间,和煦的朝阳一举驱散了多日以来的潮湿之气。

吃过早饭,刘景抱着纸卷前往市井,途经东市门,和市门卒王朝、马周微笑颔首,王、马二人手持刀盾,执礼甚恭。

等到刘景远去,“亡命之徒”马周才开口说道:“大兄,我活了二十年,从未遇见过刘君这般谦逊和善的君子,难道是因为我来自小县,见识不广吗?”

王朝缓缓摇了摇头,说道:“我居郡城近三十载,也是首次遇上刘君这样的人。刘君‘躬耕养客’传于闾里之间,他连自家奴仆宾客都能善待,对我等谦逊有礼也就不足为奇了。”

马周好奇道:“据说刘君和刘伯嗣乃是同族兄弟。”

“对,他们都出自龙丘刘氏。”王朝说道:“龙丘刘氏不止是汉室血脉,更是我长沙士族之冠冕,曾出过两位三公。也只有此等高门冠族,才能培养出二位刘君这样的君子、豪杰。”

马周一旁听得直撇嘴,梗着脖子大声道:“大兄岂不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王朝还没反应过来,倒是让往来行人忍不住捧腹大笑,一名身份卑微的市门卒居然说出这样的豪言壮语,真是太可笑了。

“阿周,慎言。”王朝一脸尴尬地劝道。

马周面色涨得通红,不服气地道:“周勃织薄、樊哙屠狗;吴汉贩马、马武流贼,此辈原本皆是鄙朴之人,才能不过凡庸,然而一遇高祖、世祖,立刻扶摇直上,封侯拜将,名震天下……”

他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从小就喜欢听人讲古,尤其喜爱草莽建功立业的故事,他总是会将自己代入其中,他们能成功,自己必定也行。

周围先是一静,继而又是哄然大笑。

王朝一脸哭笑不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素知马周志气很高,只是没想到竟然高到这个程度,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马周干脆闭上眼睛,懒得再看周围那些嘲笑的嘴脸,心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刘景对东市门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他步履轻快地走进市楼,不出意外,谢良又比他早来了一步。

此人实乃市楼上下人尽皆知的工作狂,听市吏们私底下说,他一年到头休沐归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假期常常用不完。不是没人劝说,甚至上面曾强制给他休假,但之后他依旧我行我素。

这种视工作如同生命的人,刘景只能道一声佩服,并甘拜下风。

不过佩服归佩服,监市掾的位置,他是绝对不会相让的。不是他自命不凡,他如果成为监市掾,对市井的帮助比谢良大多了。

所以,为了市井今后的发展,你还是老老实实当你的市右史吧。

刘景不动声色的同谢良打了一声招呼,坐在舍中整理自己带来的纸卷,除了《过秦论》上篇、《论积贮疏》、《马说》、《龙说》四篇文章,他又精挑细选几篇同样出众的文章,留作后备,由此可以看出他的良苦用心,舍诸葛亮外,再无他人。

刘景没有等待太久,诸葛亮很快就到来了,这一次诸葛均也跟着一起来了。

就像刘景昨晚期待的那样,诸葛亮看到文章,立时欣喜若狂,这几篇文章仿佛有一种魔力,让他一遍遍观看,难以自拔。

诸葛均见识稍浅,也觉得刘景的字写得极美,尤其喜欢行书,一眼就爱上了这种优美秀逸的书体。

诸葛亮观摩良久,不由感叹道:“刘兄这几篇文章所书比之市中书肆存放的文章更高一筹,非在下所能评价。”

刘景笑道:“孔明喜欢就好。”

“前汉贾生的《过秦论》、《论积贮疏》乃千古政论美文,在下自幼攻读,”诸葛亮问道:“但《马说》、《龙说》二文却不曾耳闻,不知是出于哪位高士?”

刘景摆摆手,道:“哪有什么高士,这是我的游戏之作。”

“刘兄大才。”诸葛亮叹服。二文借物寓意,暗指汉室,多有激愤之意,却又带着一丝幻想和希冀,这不仅仅是刘景的想法,如今这个时代,任何一位有识之士,恐怕都怀着同样复杂的心情。

本朝自孝和皇帝开始,豪族大姓掠夺平民田产,朝廷不能制,亦不敢制,其等钱帛山积、奴婢千群、徒附万计,富逾王公。百姓无田,或为豪族奴仆,役使如畜、命不由己;或浪迹天涯,裸行草食、易子而食。

天不怜汉,此后又接连出现桓、灵两位昏庸之君,致使天下震荡,社稷动摇,几近崩塌。如今天子更是困守长安,操控于边鄙逆贼之手,汉家威严扫地。

谶书历来有汉祚以四百年为期之说,而今四百之期临近,一部分人已经彻底对汉室失去信心,也有一部分人,仍然对汉室心存幻想。诸葛亮就属于后者。

诸葛亮四岁之时黄巾之乱爆发,其家乡徐州受到持续长达数年之久的破坏,是以自他有记忆以来,看到的便是一片乱象,之后又经历了曹操屠戮徐州事件,不得不离开家乡,南下避祸。

诸葛亮自幼父母双亡,飘零于乱世之中,心智早熟,他将管仲、乐毅视作自己的榜样与目标,立志成为像二人一样的无双国士,希冀未来可以辅佐明君,亲手终结这个乱世。

刘景乃汉室宗亲,诸葛亮认为他应该和自己是同一种人。

第三十六章 刘瑍

诸葛亮、诸葛均一直待到食时将尽才离开,刘景相送时,再次提到后天休沐日,他将会去都亭拜访,此事两人早在数天前就已经约定好了。诸葛亮表示欢迎之至,说道届时必会扫榻以待。

刘景休沐那天拜访诸葛亮一家,肯定就无法再回家,为避免家里人担忧,需要派个人提前通知她们一声。

这个传话的人没有意外落到了刘亮头上,午后,刘景来到市西区专门贩卖鱼获的列肆前,找到刘亮,跟他简单说了一下。

目前为侄儿虎头定做的鸠车尚未完工,为刘和、刘饶准备的礼物也要相应押后,所以也没有什么需要带回去的。

刘景和刘亮谈话时,刘亮父亲站在一旁,神色拘谨,偶尔刘景问起他,回话也是磕磕巴巴,表现还不如自己的儿子从容。

刘景记得他从前可不是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子,总是有说有笑的,不知道是因为双方地位差距变大,还是因为被捕入狱受到打击,总之他的性格发生了极大改变,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见他这般拘束,刘景也不好再和他多说什么,拉着刘亮嘱咐几句就离开了。

刘景并不着急返回市楼,难得来一次市西区,书肆恰好位于此地,正好顺路过去看一看。

说来这已是他来市井任职的第四天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至今还从未登过书肆的大门呢。

书肆保佣眼神出奇的好,远远就看到朝这边行来的刘景,马上跨出书肆大门,长揖行礼,口呼“刘君。”

刘景脚步不停的进门,笑着对他道:“足下还记得我?”

一身短褐青巾打扮的保佣十分机灵地答道:“刘君乃我长沙第一等人物,小人恨不得刻在心上,怎会不记得。”言讫,冲肆内另一名同伴喊道:“速去后室通知主人,就说刘君来了。”

刘景一迈入书肆,便感到无数道目光同时落在身上,他扭头望去,眼中立时映入十余位伏案读书的儒生。他一脸惊喜地看着一位身形修长,容貌绝美的青年,此人正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知对方具体名字,只知对方是兖州东平国人,乃梁孝王刘武之后。

刘景刚要上前和救命恩人打招呼,岂料书肆内的儒生看到他更加惊喜,“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争先恐后做着自我介绍。

“这是什么情况?”刘景被动的接收了一堆名刺,儒生们超乎寻常的热情令他一脸懵然,继而心里不免有些自得:“恐怕就算桓阶桓伯绪到此,也不会享受到这样的待遇吧?”

书肆中除了两名保佣,只有两个人没有凑过来,一个是他的救命恩人,另一个是位二十余岁,身穿吏服的年轻人,他体型偏瘦,脸容古朴,虽然没有上前,却站在远处对刘景遥遥行了一礼。

刘景颔首还礼,此人是市狱的一名狱吏,名叫严肃,他第一天上任时就见过了,两人同在市中供职,平日难免会有接触,其表现反倒不如陌生的儒生们热情。

刘景暗暗摇头,出身一般,又不通人情,再有才也没用,除非遇到贵人提携,否则这辈子也就位止于小吏了。

收回心思,刘景专心应付面前诸多儒生,这个时代只要是书读人就算是人才了,为此他也愿意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

书肆主人原本正在后室休息,听见保佣进门禀报刘景到来,不禁喜上眉梢,一跃而起。刘景已经今时不同往日,他第一次来书肆时,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少年,然而不过短短时日,他已是名传长沙,来日必为长沙名士之流,再怎么重视也不为过。

等到书肆主人穿戴整齐,从后室奔出,总算让刘景找到借口摆脱儒生们的纠缠。

“自刘君墨宝留于小人这里,请求观看摹写的人便与日俱增,此辈多有临摹,平日更是以刘君门徒自居。”书肆主人圆润丰满的脸上露出和善笑容,向刘景解释儒生们如此热情的原因。

接着又道:“之前听人说刘君出为市吏,小人将信将疑,等了几日也不见刘君上门,还以为是市间谣传。”

刘景轻轻颔首道:“足下书肆乃是市井唯一的清静之地,在下也想到这里躲清静,奈何上任以来颇多杂事,无暇他顾。”

书肆主人很有眼力,他虽说很想和刘景多聊一会,但后者的心思明显不在他这里,很快就知趣的退下了。

刘景长舒一口气,终于没有人打扰了,他径直来到救命恩人面前,正了正衣冠,笔直鞠了一躬,说道:“再造之恩,无以为报。上次见面,在下竟然未来得及询问恩人姓名,实在是失礼。”没有对方舍命相救,自己未必有机会再活一世,这个恩情实在太大了。

“啊,上次没有说吗?可能是忘记了。”青年拍额笑道,神情姿态有种说不出的洒脱自然。

“在下今日出门匆忙,未携带名刺。我姓刘名瑍,字文朗,兖州东平国人。——还有,我不是已经收下《五柳先生传》,作为救援足下的酬金吗?我俩现在两不相欠,足下以后就不要再提什么救命之恩了。”

刘景不由苦笑道:“足下难道认为我的性命就只值一篇文章吗?”

“唉,你这个人真是麻烦,早知道当初就不救你了。”刘瑍俊美不凡的脸上满是认真之色,似乎这一刻他心里真是这样想的。“啊!不对,如果不救你,就没有机会得到《五柳先生传》。”

“……”刘景顿时哑口无言,进而失笑,从来都是他嫌弃古人性格古板,没想到他也有被古人嫌弃性格古板的一天。

他算是看出来了,刘瑍为人率直任诞,不拘小节,是以很讨厌拘泥于俗礼的人,如果想要和他结交,刘景就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一味客气。

“抱歉,是在下过于执着了。”

“这就对了。”刘瑍击掌而笑,接着好奇问道:“刘君笔下所写的五柳先生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其饥则箪瓢屡空,缾无储秉;其寒则短揭穿结,絺绤冬陈;其居环堵萧然,风日不蔽。纵然如此,五柳先生依旧高简闲靖,不改其志,真乃世间无双的隐士,令人不由心驰神往。”

说到这里,刘瑍一脸憧憬,这就是他一直渴望的生活啊!

他并不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人,尤其生于乱世,见过了太多太多的人间悲剧,即便现在正当年少,却已经有了隐逸之念。

“不知五柳先生是足下的臆想,还是真有其人?”

面对刘瑍希冀的目光,刘景直言相告道:“五柳先生乃是在下杜撰,世间并无其人。”

“唉!”刘瑍疏眉一蹙,心情无比惆怅地道:“我就知道,世间怎么会有五柳先生这样的神人呢!”

刘景隐隐听出他话中蕴含的意思,忍不住惊讶道:“听足下之意,莫非有遁世之心?”

“确有此意。”刘瑍点头承认。

刘景神情一瞬间变得严肃起来,愠道:

“今九州板荡,天子蒙羞,百姓悲号,足下视若无睹乎?正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足下乃梁孝王之后,家族数百年来高官厚禄从无断绝,世代享受大汉之荣。足下就算不能以天下为己任,也应思量为天下苍生尽一份力,怎能轻谈归隐呢?”

因为有着救世主心态,他话里不自觉带上了一丝责备之意。

第三十七章 邀请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个字出现在这个时代绝对称得上震耳欲聋,发人深省,给刘瑍精神造成了巨大冲击。

书肆亦是一片死寂,儒生们纷纷放下手中书卷,看向刘景,无不面带钦佩之色,更有人情绪激动,振臂高呼:

“壮哉!刘君!”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若世人皆有此念,何愁天下不定。”

“‘以天下为己任’正可谓我辈之志也!”

刘瑍愣了片刻,才道:“在下才疏而志小,自幼钟情山水,此生惟愿隐居荒山,做一个悠然自得、不理外俗的田舍翁,像匡扶天下这种大事,在下做不来,更适合足下这样胸怀大志者……”

这话却是越说越没底气,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心虚了。

刘景暗暗摇头,两人初次见面时,刘瑍的潇洒不拘令他记忆深刻,认为他是一名俊才奇士,十分期待和他再次相会,然而当初有多期待,如今就有多失望。

他不能说刘瑍抱着这样的想法不对,毕竟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既然双方道不同,那就不相为谋吧,刘景谈兴一下子散去大半。

不久刘景就借口公事在身,告辞而去。

刘景走后,众儒生一时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刘瑍无意参与其中,他手捧书卷做读书状,试图集中精神,却发现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个字不断在他心中回荡。

“刘仲达……”刘瑍默默念道。

他一直以来的心愿就是做个脱离红尘、悠游终世的隐者,不会因为刘景的一席话就做出改变,不过像刘景这种以天下苍生为念的人,总是会令人肃然起敬。

另一边刘景才出书肆大门,立刻就将刘瑍抛到了脑后,这是因为在他眼里,将交往对象粗暴的分成了两种,一种是对“未来”有价值的人,一种是对“未来”没价值的人。

很显然,他将刘瑍归入了没价值的行列中。

刘瑍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日后会找机会报答,但他不准备在刘瑍身上花更多心思。

就在刘景以为这一天将在平淡中结束,杜袭却突然来访。

其实也算不得突然,他在家躬耕时,杜袭三天两头往田间跑,按照这个频率,他早就该来了。

杜袭内着紫缘白色中衣,外穿绛紫色波纹绵袍,黑色长裤,绿丝鞋履,头戴黑色漆纱笼冠,大袖垂披,举止从容。

他走进市楼,手指着刘景笑道:“仲达,没来之前,我还猜你会不会正在后悔来市井任职,而今看到你的样子,分明是乐不可支啊。”

“乐不可支倒不至于,不过上任以来,确实收获良多。”

刘景说道:“前汉名士刘向曾言:‘十步之泽,必有香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在下亦深以为然。市井乃四方汇聚之地,每日游市者以万计,里面有太多值得在下用心交往的人,这几日也着实认识了不少新朋友。”

杜袭颔首道:“仲达你为人谦和,心气却很高,能被你倾心结交的人,想必都有其过人之处。”

“最令在下欣喜的莫过于结识了诸葛孔明,他是徐州琅琊人,虽然才束发之年,却有极高的才华与志向,更难得的是,我俩心意相通,志同道合,相处不过数日,已为莫逆之交。”刘景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喜悦之情。

杜袭大感意外,在他的印象中,刘景性格沉静,处事淡然,即使泰山崩于前亦能不改颜色,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一面。

而且刘景为人向来自负,他如此推崇这个叫诸葛孔明的少年,杜袭不由起了好奇之心,想要亲眼看看他是不是真如刘景形容的那般出色。

“此子复姓诸葛,可是前汉司隶校尉诸葛丰的后人?”全天下姓诸葛的独此一份,杜袭很容易就猜出了诸葛亮的出身。

“正是。”刘景点点头,和杜袭简单介绍了一下诸葛亮的情况,期间不可避免谈到了其叔父诸葛玄与朱皓争夺豫章之事。

诸葛玄乃是徐州琅琊名士,但杜袭对他的评价却不高,认为承平之世,他或许能安安稳稳做个两千石太守,大乱之世,就只能像现在这样身不由己,随波逐流,总之不过是一介平凡之辈。

两人不管是智慧还是见识,皆超群绝伦,促膝长谈,相得甚欢,不知不觉间,就到了闭市时间。

耳闻急鼓声,杜袭击掌而笑道:“乘兴而来,尽兴而返,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啊,惟一遗憾的是不能酌酒一杯。”

刘景对此只能表示无能为力,他可不是黄秋,敢在市楼公然饮酒,他好不容易才拥有了美好的名声,怎能不好好珍惜呢。

不过说到酒,刘景真准备请杜袭饮酒,他后天休沐,除了去都亭拜访诸葛亮一家外便再无他事,剩下大把时间总不能枯坐舍中,是以他打算在市中酒肆设宴,邀请几位好友,举杯谈天下、煮酒论英雄,也只有如此才算不负光阴。

对于刘景的邀请,杜袭想也没想,一口答应下来。其实他后天有一个应酬,不过刘景既然开口了,他无论如何也要来,之前那个应酬只能想办法推了。

自从举家搬到长沙以来,杜袭行事就非常低调,奈何他颍川名士的身份,以及不屈从刘表的表现,就像是夜空中的皎皎明月,受到长沙士族的极力追捧,哪怕他闭门不出,仍然免不了诸多应酬,叫人好不心烦。

刘景陪着杜袭出门,便看到黄秋假装若无其事的从门前经过,两人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意图,索性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表演。

黄秋向杜袭行了一礼,一边奉上名刺,一边言道:“在下黄秋,忝为市楼之主,杜君乃是海内名士,在下心慕已久,今日得知杜君登临鄙楼,在下不胜欢喜,奈何与杜君素未相识,故迟疑不前,唯恐惊扰。”

杜袭瞥了刘景一眼,看在他的面子和黄秋稍稍寒暄两句。杜袭可是连荆州牧刘表都不能令其屈服的名士,以黄秋的身份地位,根本接触不到,如今有机会说上几句话,完全是意外之喜。

黄秋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插曲,很快就被杜袭打发走了。

杜袭是乘坐牛车而来,刘景正好借光,搭顺风车返回吏舍。

除了杜袭外,桓彝也是他邀请的对象,连日来几番接触,他认为桓彝比之其兄桓阶稍逊半筹,亦不失为人杰,值得一交。

刘景记得自己第一天上任,桓彝刚好休沐归来,所以两人休沐日在同一天,如果时间凑不到一块,就算邀请也是枉然。

桓彝后日本没打算休沐,一听刘景有意邀之共饮,欣然同意。

从桓彝舍中出来,刘景犹豫着要不要请族兄刘蟠……

首先有个难题就是刘蟠休沐日和他不同,未必有时间赴宴。

其次是他此番准备相邀的杜袭、桓彝、诸葛亮,大者不过二十四,小者十五,《礼》曰:“年长以倍,则父事之;十年以长,则兄事之;五年以长,则肩随之。”他们几人之间年龄相差最大不超过十岁,能够以较为平等的身份交往。

而族兄刘蟠就不一样了,他已经三十四岁,年龄倍于刘景、诸葛亮,和他一起饮酒,他们很难放得开。

综合以上考虑,刘景最终放弃了邀请族兄刘蟠的打算。

第三十八章 诸葛玄

时间匆匆,转眼就到了休沐日。

当天早上,天气阴沉沉的,难见明媚,这个季节的长沙,一个月有二十多天时间不是阴天就是下雨,太阳出现的次数掰着手指就能算过来。前世身为北方人的刘景,实在喜欢不来长沙潮湿多雨的气候。

食时一过,刘景估计诸葛亮一家应该吃完早饭了,这才出门。

都亭坐落于临湘郭南,距离郡府不过数百步。

都亭不比城外乡下野亭,乃是城市举行重大事情的重要场所,洛阳的都亭甚至能涉及到国家层面,影响社稷兴衰。

比如当年外戚大将军窦武联手党人领袖陈藩等人,谋划诛杀宦官,率领北军五校士数千人屯于洛阳都亭,结果被宦官巧借外兵,反杀于都亭之下,由此引发了影响深远的第二次党锢之祸。

第一次党锢之祸发生于汉桓帝时期,当时汉桓帝刘志正当壮年,牢牢掌握着至高权力,宦官不过是他手中的刀而已,因此党锢由始至终都处于可控的范围,并没有伤及国本。

而第二次党锢之祸发生在汉灵帝继位初期,彼时汉灵帝刘宏还是一个十一岁的懵懂少年,手中没有半点权力,如同玩偶一般操控于宦官之手,宦官挟持皇帝,口含天宪,由他们主导的第二次党锢,对士人大肆挥舞屠刀,一下子就动摇了社稷。

大汉之衰,第二次党锢之祸绝对是最主要的原因之一。

临湘都亭在规模上不如洛阳都亭,亦可容纳数百上千人,四周建有高大的墙垣,房舍数百间,隐然城中之城。

刘景抵达都亭,发现诸葛亮、诸葛均在都亭门口等候,当即加快脚步,走近问道:“孔明,你们在这里等候多久了?”

诸葛亮笑回道:“没等多久。”

刘景笑了笑,诸葛亮此言怕是多有不实之处,又问道:“孔明,令叔父身体是否又有好转?”

诸葛亮答道:“已经可以行走自如,只是身体还有些虚弱,受不得风吹,还需要在房中安心静养一段时间。”

刘景记得诸葛玄去襄阳没过几年就病死了,所以特意提醒诸葛亮:“孔明,你们先别急于动身去襄阳,一定要让令叔父彻底养好身体,否则一旦身体留下隐患,到时候悔之晚矣。”

见刘景神情话语分外郑重,诸葛亮也慢慢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若有所悟道:“叔父大人确有尽早启程之念,仲达的提醒非常急时,看来在下需要多劝劝叔父大人。”

见此事引起了诸葛亮的重视,刘景也就不再赘言。一边随着诸葛亮、诸葛均兄弟行于都亭之内,一边问道:“对了,孔明,你的酒量如何?”

“还算可以。”诸葛亮回答十分谦虚。事实上他从小长于齐鲁之地,年龄不大,酒量不浅,不过他虽然喜欢饮酒,却不嗜酒,原因就在于他是一个拥有极强自制力的人,不喜欢醉酒后丧失理智的感觉,他认为饮酒应有所节制,可尽兴,而不可乱性。

“今日难得休沐,我在市南酒肆设了酒宴,孔明一会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就随我一同前往吧。”

“诺。”左右无事,诸葛亮痛快的答应了。

诸葛玄乃是琅琊名士,两千石大官,长沙太守张羡不止一次登门探望,深表关切,都亭亭长眼睛又不瞎,自然懂得看人下菜,而今诸葛一家居住于一栋二层阁楼,独门独院,颇为清宁。

诸葛玄抱病在身,无法出入厅堂,双方会面地点改在二楼寝室。

刘景到来时,房中除了诸葛玄之外,还坐着两名身形高挑倬约,容貌甚美的少女,她们年纪在二八、二九间,身上穿着质地考究、色彩明艳的广袖襦衣,发鬂松垂,挽在一边,上面插着精美夺目的玉饰,这是大汉朝女子最钟爱的发型之一,谓之坠马髻。

这两名少女想来就是诸葛亮尚未出阁的大姐、二姐了,诸葛玄的子嗣大概是年纪还小,因此并未露面。

诸葛玄年约三十余岁,生于齐鲁之地,令他有一副高大的身躯,脸带病容,亦难掩出众之貌,髯发整齐,须髭浓密,这种身长俊伟、胡须精美的大丈夫形象,最符合汉代人的审美观。

“在下刘景,拜见诸葛先生。”刘景以诸葛亮朋友的身份,对诸葛玄行子侄之礼参拜,同时递上名刺。

刘景作为晚辈,名刺需要在前面加上弟子二字,以示恭敬,具体格式为:“弟子刘景再拜,问起居,长沙临湘字仲达。”

“刘生不必客气,快快请起。”诸葛玄含笑接过名刺,说道:“刘生贤德无双,名著长沙,仆纵使身染重病,足不出户,亦常常听到身边访客、子侄辈,乃至亭中诸人谈及足下。”

“诸葛先生过誉了,不敢当。”刘景悠然起身,与诸葛亮同榻并肩而坐,又道:“如若不弃,诸葛先生可称呼在下表字‘仲达’。”

刘景的一举一动无不合乎礼仪,却又带着一份潇洒从容,看得诸葛玄心中不由赞叹:“没想到长沙夷郡鄙地,竟能养育出这样一位超凡脱俗的人来,真是不得不让人感到惊奇啊!”

诸葛亮的大姐、二姐亦美目流转,心情起伏,她们早就已经到了适婚年龄,只是长期以来背井离乡,颠沛流离,才耽搁了婚姻大事,如果有机会嫁给刘景这样德才兼备的君子,将是再美好不过的事情了。可惜婚姻大事容不得她们自己做主。

诸葛玄道:“听孔明说,仲达曾游学襄阳,拜入宋仲子门下。”

刘景微微颔首道:“在下确实有幸跟随宋公学习《易经》,数月前才因兄丧返乡,而今想来,常常抱憾当时未能用心学习,浪费光阴。”

诸葛玄失笑道:“仲达谦虚过矣。”

刘景嘿然,这完全是他的肺腑之言,可惜说出来没人信。

诸葛玄沉吟一声道:“如今人们都说刘荆州治下赋政造次,德化宣行,江湖之中,无劫掠之寇;沅湘之间,无攘窃之民。劝穑务农,以田以渔,年年丰登;百姓安乐,豪强悦服,四方归心,乃是天下唯一的安乐之土。

仲达,在襄阳生活两年,依你所见,这些传言到底是真是假?”

刘景一边回忆襄阳种种,一边结合后世评价,娓娓说道:“刘使君乃雍容君子,知名天下,自单骑入荆州以来,很快就剿灭了宗贼、寇盗等内忧,令汉水以南悉平。又除孙坚、逐袁术,成功解决外患,之后延揽人才,关中、兖、豫学士归者千数,刘使君安慰赈赡,皆得资全。……”

经过一番漫长的论述后,刘景最后总结道:“刘使君无王霸之才,亦非拨乱之主,此汉室之不幸,而荆州之大幸也。”

第三十九章 自负

“刘使君无王霸之才,亦非拨乱之主,此汉室之不幸,而荆州之大幸也。”

听完刘景针对刘表的长篇大论,诸葛亮心中唯有叹服,二位诸葛女郎更是眼眸放光,一脸崇拜。

诸葛玄同样惊讶不已,刘景表现得哪像个十七岁的少年,纵使留侯张良、太傅邓禹在他这个年纪,也很难有这样的见识!

难道世间真的有天授之才吗?不然刘景将作何解释呢?

唯一让诸葛玄感到有些不妥的是,刘景在谈及刘表时,言语过于狷介狂放,缺少谦恭之心。

要知道刘表可是荆州之主,刘景日后若想有所作为,势必要前往襄阳,即便如此,他依然言语无忌,由此可知其为人极是自负,这可不是一件好事,甚至可能因此罹祸。

不过这些话他来说就显得交浅言深了,颇有倚老卖老之嫌,还是让侄儿诸葛亮私下找机会劝诫一番。只是以他观之,刘景为人外谦而内傲,恐怕不是能够轻易听取他人意见的人。

刘景不知诸葛玄心中所想,若是知道,想必会一笑置之,这种事情没法解释,难道他能说自己这不是自负,而是站在穿越者的角度,做出的客观而又理智的评价吗。

当然了,作为拥有先知能力的穿越者,面对古人,心理上难免会有些优越感,这很正常。

刘景道:“不知诸葛先生是否听说,朱皓朱文明死了。”

诸葛玄就是被朱皓赶出的豫章,前者作为失败者,最终活了下来,朱皓身为胜利者,反而丢了性命,不得不说造化弄人。

诸葛玄轻轻颔首,神色异常平静:“昨日就已经听说了,想不到他竟然会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杀死朱皓的是徐州佛教首领笮融,他当初依靠同乡徐州牧陶谦,成为下邳国相,在曹操入侵徐州之际,丝毫不做抵抗,率众弃土而逃。在返回老家扬州的路上,其先后杀死广陵太守赵昱、彭城国相薛礼,豫章太守朱皓是第三名受害者。

笮融回到家乡扬州投奔扬州牧刘繇,被后者派往豫章协助朱皓,当时诸葛玄已经败走,笮融贪图豫章大郡,再度故技重施,设下鸿门宴,诈杀朱皓。

得知对手朱皓身亡的消息,诸葛玄内心再无半点恨意,反倒生出几分怜悯,最近他才听闻其父朱俊今年二月份时在长安忧愤发病而死,江南消息闭塞,也不知朱皓临死之前是否接到自己父亲去世的噩耗。

父子同年俱亡,悲夫!

诸葛亮内心非常厌恶笮融,语气充满愤怒地道:“像笮融这样背信弃义、恩将仇报的无耻小人,竟然能够在世间横行无忌,为所欲为,这到底是怎样一个险恶的世道!”

如果诸葛亮知道笮融在后世还建有纪念场所,恐怕会气到吐血吧。

笮融为人卑劣凶残,双手沾满血腥,称得上是十恶不赦之徒,然而他在佛教历史上有着非常特殊的地位,随着佛教兴旺发达,笮融这种人居然也有建阁立像的一天,真是莫大的讽刺。

刘景出言劝道:“孔明不必和这样的小人置气,笮融贪婪成性,见利忘义,乃鼠目寸光之徒,他杀死广陵太守赵昱、彭城相薛礼,之所以能够安然无恙,皆因陶谦自顾不暇。而今擅杀朱皓,定会激怒刘繇,此人自绝于天下,已是时日无多了。”

诸葛玄亦道:“刘繇素来看中名节,爱惜羽毛,他作为扬州之主,若是不能为朱皓报仇,其余诸郡势必寒心,离他远去,届时扬州虽大,亦无立足之地。”

诸葛亮自然也看得出来,自古及今,像这种人从来就没有好下场,笮融的结局早就已经注定了。同理还有曹操。

可能是之前话题过于严肃,使得气氛稍显凝重,之后三人有意改聊文学、书法,令气氛慢慢松缓下来。

直到这时,两位诸葛女郎才终于有了开口说话的机会,加入到三人的讨论中。

作为齐鲁士族家庭的女儿,两位诸葛女郎的文化水平很高,一点不弱于嫂子赖慈。

幸好他早早就表示“喜欢读书,而不拘守章句”,提前打了预防针,又将话题引向自己所擅长的书法上面,这才没露怯。

诸葛玄毕竟是有病在身,才坐了半个多时辰,就感到精神不济,眼见刘景与二位侄女相谈甚欢,心中一动,出言问道:“不知仲达可曾婚配?”

刘景闻言不由一楞,下意识转头看向身边的诸葛亮,见他也是一脸错愕。

心思电转间,刘景开口说道:“在下已有一位从小由父辈指腹的未婚妻,乃南阳邓氏女郎,如果不出意外,明后年就会成婚。”

“原来如此。”诸葛玄心里暗叹,刘景竟然有一位“凤族”出身的未婚妻,只好熄了念头。

南阳邓氏堪称天下数一数二的高门,曾出过两位皇后,但却不能将其单纯视为贵戚之家,从太傅邓禹开始,南阳邓氏一百多年来始终坚持经学传家,这也是他们几经衰落,还能复兴的重要原因。

南阳邓氏屡出“凤凰”,刘景未婚妻想必也是极为出众。

两位诸葛女郎城府不深,俏丽的脸上尽显失望之色。

倒是诸葛亮仅仅是略感遗憾,很快就放下了。

未免双方尴尬,刘景借机向诸葛玄提出告辞。

诸葛亮亦随之而出,来到一楼厅堂,向刘景郑重道歉道:“仲达居然有未婚之妻,在下如果早些知道,就不会出现今日这样令人尴尬的局面了。”

刘景微笑道:“这不能怪你,指腹婚本就世间罕见,在下又从未和你说起过。——孔明,你的两位姐姐皆姿貌出众,才学亦不让男子,是世间难得的佳妇,未来一定可以找到如意郎君。”

“希望如仲达所言。”诸葛亮终于露出了笑容。

刘景看了一眼置于堂中的漏刻,今日他做东,肯定要早点到场,对诸葛亮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这就出发吧。”

“好。”

两人并肩出了都亭大门,向西而行,经由南门进入西市,一路跟随拥挤的人群前进,直抵酒肆门前。

汉代此时尚未发展出文字招牌,酒肆在门口挂了一个饰有羊头的羊形酒樽作为标志,酒樽代表的意思就算三岁小童都知道,至于为何是羊的形象,盖因汉代羊通祥,有寓意吉祥之意。

酒肆门前的人很多,有仅着简陋褐衣的平民、也有身穿奢华长襦的商贾、更有身披绘纹锦袍的士人,他们交错而立,画面出奇的和谐,这一刻,他们身份上皆为酒徒,而没有高下之别。

第四十章 悲歌

刘景与诸葛亮才至酒肆门前,酒肆主人便匆忙奔出迎接,一边鞠躬行礼,一边口呼“刘君”。

刘景含笑说道:“邓公无须多礼。”此人便是曾催逼蔡升还债的酒肆主人邓公,最后还是他出一千钱为蔡升解的围。

酒肆主人邓公听得浑身直欲激灵,连连摇手道:“所谓‘邓公’云云,不过是市间无知之辈乱叫,刘君万万不能如此称呼。”

“邓公年过五十了吧?长者称公,有何不可?”刘景笑笑,又问道:“邓公,在下昨日嘱咐的事情,都办好了吗?”

如今这个时代酒肆还处于相对原始的阶段,除了酒水,只提供脯肉、脍肉之类取材简单、方便快捷的食物,脯肉即肉干,脍肉则是指生肉,而长沙临水,最常见的是生鱼片。

刘景深知河鱼寄生虫的危害,断然不会去碰这种东西,因此他昨日特意嘱托酒肆主人,让他到市中买一只狗,做成狗羹,另外再购一些胡饼、瓜果、小食之类的东西作为下酒之菜。

酒肆主人回道:“全部按照刘君吩咐,一样不落。”

刘景颔首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邓公带我们上楼吧。”

“诺。”酒肆主人躬着身亲自在前面引路,领着刘景、诸葛亮穿过酒肆,走进后面的廛内,廛即邸舍,是一栋木质结构,南北通透的双层建筑,主要用来存放酒类和接待酒客。

刘景不紧不慢登上二楼,发现食物酒水皆已准备就绪,满意地点点头。

酒肆主人告退后,刘景踱步至窗前,一边眺望市井,一边对诸葛亮道:“孔明,我今日邀请了两人,他们都比我年长,一位名叫杜袭杜子绪,乃颍川定陵杜氏子弟,曾祖杜安、祖父杜根皆知名当世,其本人亦为颍川名士,为避刘荆州南适长沙,我以兄事之,孔明亦当如此。

另一位名叫桓彝桓公长,临湘本地人,家族世代历典州郡,他和其兄桓阶桓伯绪一样,皆为我长沙名士,我俩吏舍同第比邻,虽然认识不久,但相处颇为融洽,是值得深交的朋友。”

诸葛亮面露讶色,他素知刘景才华横溢,志向高远,与他交往的人肯定不是一般人,结果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似杜袭、桓彝这样名著一方的名士,足可和叔父诸葛玄平等交往。

在刘景心目中,自己的地位居然可以与两位名士等同。

诸葛亮其实从一开始就隐隐感觉到,刘景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好像对自己特别青睐有加,如今更加证实了这个猜测。

刘景可不清楚诸葛亮的心理活动,和他谈起与两人交往的经过,尤其是认识杜袭的过程,还颇具传奇色彩。

世人不知道的是,当日发生的一切都是他为了达到扬名目的,而精心设计的“剧情”。

当然了,这件事他会永远的烂在肚子里。

杜袭和桓彝好像是提前商量好了一般,几乎不分先后,同时抵达酒肆门前,两人原本就认识,下车后立刻聊了起来。

刘景急忙带着诸葛亮下楼迎接。

杜袭见刘景来迎,止住话语,看向他身边的诸葛亮,后者不愧出身于齐鲁之地,年纪轻轻,身材已和成人无异,容貌俊伟,举手投足间,极有风度,即便和刘景站在一起,也毫不逊色半分,是一位风仪绝佳的少年郎。

杜袭和刘景道:“他就是你前日屡屡说到的诸葛孔明吧,果然是一表人才。”

诸葛亮从袖中取出两枚名刺,分别递给杜袭、桓彝,口中说道:“在下诸葛亮,字孔明,拜见杜君、桓君。”

杜袭笑道:“孔明不必客气,和仲达一样称呼我大兄即可。”

桓彝点点头,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诸葛亮并非瞻前顾后之人,欣然应诺。

刘景正待邀杜袭、桓彝入内,却见二人同时看向他的侧方,他好奇之下,顺着二人的视线看过去,立刻知晓了因由。

只见一道堪称惊采绝艳的身影步履徐缓的向酒肆走来,其行进之间,衣袂飘飘,身处闹市之中,而有出尘之态,不是他的救命恩人刘瑍还能有谁?

刘景出言问候道:“刘兄安好,你来酤酒吗。”

刘瑍目光从刘景几人身上飞快扫过,点头称是。

刘瑍不仅容貌俊美,身高亦近乎八尺,神情洒脱,恣意风流。

杜袭见刘景认识对方,便说道:“仲达还不快为我们介绍一下。”

刘景说道:“大兄你们几人应该知道,在下因为兄长去世,忧伤过度,意外坠入湘水,几乎殒命。而将我救起之人,正是刘兄,刘兄名瑍,字文朗,兖州东平国人,乃是梁孝王之后。”

“这三位都是在下的至交好友……”刘景和刘瑍简略的介绍了一下身边三人,其后发出邀请道:“今日在下在酒肆邸舍设宴,与几位好友欢聚,刘兄如果有闲,不妨随我上楼共饮。”

刘景诚心相邀,而其朋友也都不是凡俗之辈,最重要的是,有免费的酒喝,刘瑍岂会不同意。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刘景让酒肆主人添一张食案,五人分别落座,他今日做东,坐到了主位,下面依次是杜袭、桓彝、刘瑍、诸葛亮。

待酒水呈上来,刘景将漆木耳杯倒满,举杯邀饮,酒宴由此正式拉开。

汉代最常见的酒水大体分为温酒、肋酒、米酒几种,温酒指的是多次反复精酿之酒,肋酒是指滤精清酒,米酒即醪糟,用糯米制成。今日他们喝的便是米酒。

汉代酿酒技术十分粗糙,远不及后世,一斛粗米大概可以酿造三斛以上的酒水,度数之低可想而知,因此屡有号称“饮酒一石不醉”的人,比如名闻天下的大儒卢植便是如此。

不过这话听听就好,反正他是不信世间能有如此牛饮者。

三十斤为钧,四钧为石,也就是说一石等于一百二十汉斤,即便汉代一石酒实际指的是一斛酒,那实际重量也有差不多六十汉斤,别说酒了,就算换成水,一天也喝不完这么多。

刘景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酒量都还算可以,至少他觉得应付面前四人当不成问题。

酒过三巡,五人喝得面红耳赤,不可避免有了几分醉意。

杜袭手持酒杯,念及天下大乱,家乡遭劫,自己不得不携带全家老幼,躲到长沙这个士少蛮多的夷郡鄙邑。自己空有一身才能,却无处施展,未来看不到丝毫希望,心中不觉惆怅,以哀伤的声调吟唱道: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这是一首在颍川一带流传极广的民歌,名曰《悲歌》,全文既不叙事,也不写景,而是以肺腑之言写出了游子思乡不得归的百转愁思,感情至深,动人心弦。

诸葛亮、刘瑍这两位北方人,亦听得心有戚戚焉。

吟唱三遍,杜袭心中忧烦不减,举杯一饮而尽。

第四十一章 吟诗

随着一曲《悲歌》,杜袭、诸葛亮、刘瑍皆变得神情哀伤,郁郁寡欢。

桓彝见此说道:“既然杜兄以一首《悲歌》开篇,索性我们就一人一首吧。我先来。”

说罢,身形略微摇晃的行出,看得刘景不觉失笑,桓彝为人严谨,最重礼节,很少有失态之举,如今这个样子可是不多见。

孔子曾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即思想纯正,历来为君子所钟爱,因此桓彝选择了一首《天保》,出自于《诗经·小雅·鹿鸣之什》

这是一首臣子祝颂新王的诗,希望周宣王登位后能够励精图治,完成中兴大业,重振先祖雄风。桓彝此乃借古喻今。

之后轮到刘瑍,他也没有推诿,端着酒杯,白玉一般的面颊涂满红晕,只见他目光迷离地言道:“在下如今客居荆楚,便吟一首屈大夫的传世佳作《离骚》,以助酒兴。”

刘景等人闻言无不面带讶色,屈原的《离骚》堪称千古之绝唱,在座之人无不耳熟能详,然而要说背诵全文,那是一个也没有,即便桓彝、刘景这样的荆楚本地人也做不到。

盖因《离骚》全文多达三百七十三句,共计两千四百七十余字,这么长的篇幅,很难死记硬背,非记忆超群之辈不行。

其实要刘景说,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楚辞》对当今士人来说不甚重要,属于可有可无之物。它如果和《诗经》一样贵为儒家《五经》之一,哪怕字数再多,也会有数之不尽的人背诵如流。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刘瑍用洛阳雅言徐徐吟着楚韵之《离骚》,倒是另有一番别样的风情。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刘瑍语速不紧不慢,声调抑扬顿挫,饱含深情,入耳动心。

讲到口干了,刘瑍就暂时停下来,为自己斟上一杯酒润嗓,然后再继续,从始至终都给人一种游刃有余之感。

刘景看着堂下滔滔不绝,旷达隽秀的刘瑍,心里不禁感叹连连,这样优秀的才俊之士,却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一心想要归隐山林,做个田舍翁,反正他是理解不了对方的思维。

当刘瑍将《离骚》从头到尾,一字不差的诵完,室内立刻响起一片喝彩之声。

刘景算了算,刘瑍前前后后用了差不多近一刻钟时间。

诸葛亮持杯起身,绕过食案,行到室中央,对刘景几人说道:“轮到在下了,在下便吟一首《梁甫吟》,这是一首流传于齐鲁梁父山一带的挽歌,讲述的是晏子‘二桃杀三士’的故事。”

在坐者皆饱读诗书,自然知道晏子“二桃杀三士”。

春秋时期齐景公帐下有三员大将: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他们战功卓著,但也因此恃功而骄,对晏子多有不敬。

晏子认为他们无尊卑之心,为避免日后造成祸患,便建议齐景公除掉三人。随后设计,赏赐三人两颗桃子,迫使三人发生争执,先后自杀身亡,由此兵不血刃除掉了三个潜在的威胁。

诸葛亮环顾左右,以齐鲁口音吟唱道:“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墓,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这首挽歌本是对三位勇士自杀表示叹息,同时对晏子谗言毒计予以讽刺。

不过诸葛亮独认为晏子绝非挽歌中描述的排除异己、谗害他人的奸臣,而是一位善于治国、品德高尚的贤相。

是以他在吟唱这首挽歌时,并未对被杀的三位勇士流露过多同情,而是以歌寄托自己的志向,他希望自己未来有朝一日能够像晏子一样成为一代名相,辅佐明君,平定天下。

刘景几人都听出了诸葛亮心中渴望建功立业的心意。

杜袭击掌赞道:“汝南陈仲举,年十五时,尝闲处一室,而庭院屋宇杂乱不堪。其父友人、同郡薛勤来访,问他:‘孺子何不洒扫以待宾客?’而陈仲举回曰:‘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世人始知其有澄清天下之志。

今孔明亦年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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