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手 - xp1024.com
《黑手》


正文 第一章 审计局长裸死在轿车里

车子是在丽水花园A12号车库发现的,据报案者讲,车库锁了有好几天,一直没看到车主进出。上午九点,他打扫卫生经过那儿,忽然闻见一股异味,很刺鼻,他警惕地冲四周找了一圈,才发现异味是从车库飘出的。

报警时间是9点42分,刑警赶到的时候,车库四周已围了不少人,都是丽水小区的居民。

负责案件的是刑侦二队队长谭伟,1米80的大个子,人长得很帅,以前在特种部队干过,是彬江市有名的神探,人称“一支烟”。意思是说再难的案子,只要他抽上一支烟,头绪就能理出来。

现场很快被隔离开,围观者被劝走,闻讯赶来的“110”几名干警在车库四周拉起了一道红色警戒线。谭伟跟“110”的同志交待过几句,带着助手进了车库。

车库门很快被关上,两个干警把守在门外,提着摄像机赶来的几名记者被连劝带轰弄到了小区门房里。

消息其实四五天前就已传出,只是得不到证实,关于审计局长向树声神秘失踪的小道消息是这些日子彬江最大的地下新闻,各路记者都在虎视眈眈,争取第一时间抢到头条猛料。

助手是一精练的女干警,叫陶陶,毕业于公安大学,到彬江做干警已有八年。以前在刑侦一大队,不久前调到了谭伟身边。

车子里的一幕是谭伟早就想到的,就像亲眼目睹过一样,所以他表现得并不吃惊,很专业也很麻木地查验起现场来。

向树声赤身裸体,像一条剥光的鱼,伏在另一条鱼上。不用猜,下面是女人,车门打开的一瞬,谭伟就已认出这个女人,只是处于职业习惯,没叫出她的名字。助手陶陶喊出华英英三个字时,他不满地斜睨了陶陶一眼,示意她不要发声。陶陶知错就改地吐了下舌头,专心致志工作起来。

华英英也是光的,她的肌肤真是光滑,这种地方搁了这么长时间,谭伟的目光还能感觉到她肌肤的光滑和细润来。美人就是美人,死了都跟别人不一样。她曲线优美,压在向树声身子底下的那个姿势尤其令人销魂。脸上还带着陶醉,好像他们刚才还在热烈地激吻,或者……

谭伟摇了摇头,想把这些混蛋的想法驱走。但,眼前这个女人的裸体像是顽固地纠缠着他,硬要把他拉到某个故事里去。太可恨了!谭伟在心里愤愤诅咒了一声,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思想,很熟练地工作起来。然而,他的手只要一碰上那具裸体,碰到她细润的肌肤上,思想就由不得地要开小差。在摆弄女人两个饱满的乳房时,他的脸红了一下,心也跟着跳了几跳。多么丰满而富有弹性的乳房啊,可惜了。他心里发出这么一声喟叹,一用劲,将压在上面的男人挪开。

陶陶的脸也微微发红,谭伟摆弄女人的时候,她的目光一动不动地搁在向树声的身上,谭伟刚才一用劲,她看到了男人隐秘的部位。

向树声也是个美男子,尽管年龄有点偏大,但男性的魅力一点也没减。可惜,他现在做了风流鬼。

算上这一起,彬江市的裸死案已是第三起,这年头,人们怎么喜欢这个?

衣物堆在前排,华英英的名牌套裙脱在驾驶座上,向树声的衬衫和休闲裤脱在副驾驶座上。车子开进车库前,向树声坐在前排,只是后来,后来他们就赤条条的到了后座上。款式新颖的宝马7系后座很宽畅,躺上去很舒服,只是没想到,它会成为两个人的墓地。

提取物证,拍照,两个人做得很熟练,一点看不出惊慌,更看不出脸上有什么惊骇。这行做久了,就跟医生一样,对死亡司空见惯,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得找到死亡原因,以及隐藏在死亡后面的各种秘密。

外面散开的人原又聚过来,不知谁走漏了消息,人们已经知道车库里死掉的是丽水小区的开发商,人称“金百合”的金地房地产公司总经理华英英。

关于华英英的各种传闻一时在小区内传得沸沸扬扬,这个神秘女人的离奇死亡瞬间吊足了人们的味口,知情的不知情的全都加入进来,丽水小区顿时成了艳闻制作中心。

公安局长庞壮国接了个电话,是市纪委书记郑春雷打来的,问他在哪,干什么?庞壮国说自己在办公室,正在研究一起刑事案件。郑春雷没好气地说:“彬江连着发生这么多起刑事案件,怎么一起也破不了?”

庞壮国赶忙检讨:“是我们工作不力,我向组织检讨,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不睡觉,也要把连环杀人案侦破了,将凶手缉拿归案。”

“算了。”郑春雷叹了一声:“你也没必要跟我检讨,我是想问问,向树声找到没?”

“这个……”,庞壮国结巴了一下,吞吐道:“目前还没有线索,我们正在全力寻找。”

“人失踪一个礼拜了,你们公安难道一点线索都摸不到?”

“郑书记,这……”庞壮国头上出了汗,不知道该不该把刚刚得到的消息汇报给郑春雷,想想,一狠心道:“郑书记,请您放心,向树声他跑不远,那一千万我们一定追回来。”

“什么一千万,捕风捉影的事,你们也能当真?!”郑春雷脾气暴躁地挂了电话,这也难怪,一周前,确切说是六月十三号,审计局内部传出局长向树声失踪的消息,紧跟着,有人向公安部门反映,向树声的失踪跟一千万土地开发整理资金有关。这事虽是传言,却还是惊动了彬江高层。郑春雷打电话催问,就是想急于知道向树声的下落。至于那一千万,目前还不能肯定是不是被向树声带走。因为另一个当事人金地房地产公司老板华英英也下落不明。

跟郑春雷通完电话,庞壮国想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刚才脱口说出一千万,令他很懊恼。要知道,郑春雷跟向树声关系非同一般,怎么一急就忘了呢?

不成熟啊,自己的心理素质还很不过硬,怪不得宏哥要批评他,说他在副检察长那个位子上白混了,心理素质远不及一个科长。

庞壮国以前是彬江市检察院副检察长,宏哥升任市委第一副书记、市长后,他的仕途忽然间平坦起来,去年公检法系统大调整,他顺利从检察院挪到公安局,干上了梦寐以求的党组书记兼局长。原想在这个位子上可以大展宏图,施展抱负,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谁知彬江接二连三发生大案,犯罪分子像是跟他过不去,故意给他刁难。时至今日,三起大案一起也未告破,搞得他焦头烂额。他困在三起大案里出不来,向树声这边又给他添乱,一提这事他就来气。

正生着闷气,电话又响了,接起一听,是刑侦一队队长钟涛。

“局长,十分钟前我接到线报,向树声很有可能跟华英英在一起,他们并没有离开彬江。”

“十分钟前接到线报,怎么现在才汇报?”庞壮国没好气地打断钟涛,情绪败坏地批评道。

“你的手机关机,座机又打不进去。”钟涛在那边解释。

庞壮国这才记起,手机没电了,另一部手机昨天晚上又不知丢在哪里。他干咳了两声,严肃道:“这起案子归二队管,你就甭操心了,把精力用到连环案上。这都多久了,一点线索都摸不到!”

“庞局——”钟涛还想说什么,庞壮国已很不耐烦地挂了电话。

他讨厌这个钟涛,若不是看在郑春雷等人的面上,早把他拿开了。

庞壮国讨厌一切自以为是的人,包括纪委书记郑春雷。

关于向树声和华英英的消息,他于半小时前就已得到,谭伟也是他派去的,之所以把消息封锁住,郑春雷那边也不报告,关键是还没跟宏哥联系上。宏哥再三叮嘱,只要一有向树声的消息,第一时间向他报告。可眼下宏哥手机打不通,办公室电话没人接,就连秘书的电话,也打不进去。

庞壮国急得要疯,这事不能压太久,向树声目前是彬江第一号新闻人物,关注他的人不知有多少,市委政府两个大院,不知有多少颗心为他跳动。他虽然有封锁消息的权力,但向树声这个消息,很难封锁得了。再压下去,他怕招来两个大院的不满。

敲门声响了,庞壮国整整衣服,捋捋头发,调整了下脸上的表情,冲外面道:“进来。”

推门进来的是国土资源管理局副局长梁平安,五十出头的胖男人,个子不足一米七,可能是太过肥胖的缘故,看上去比板桌高不了多少。

“老庞,怎么回事,手机不通,办公室电话又……”梁平安满头大汗,一进门就带着抱怨的口气道。

“没怎么回事,开会呢。”庞壮国头也没抬,眼角的余光扫了扫梁平安,口气冷淡地道,“什么事?”

庞壮国微微抬了下头,目光越过梁平安歇了一半的顶,盯住门口,他好像看见有个人影在门口闪了一下。

“还能什么事,我那边已经吵翻了。”梁平安压低声音道。

“你那边吵翻,跑我这儿说什么?”庞壮国胡乱动了下板桌上的材料,目光一直没离开过门口,他在想,刚才闪过的那个人影是不是曾丽?

“老庞,你别摆谱好不好?要是跟你没关系,我能急着来见你?”梁平安被庞壮国的态度冷出了情绪,他没想到庞壮国会在这个时候给他冷脸子。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你是国土局,我是公安局,不沾边吧。”庞壮国不在乎,他知道梁平安怎么想,但他不在乎,也不能在乎。他起身,往文件柜里放资料,目光仍然盯着门外。那个影子闪过一下后就没再出现,他相信是曾丽。

他用冷漠拒绝着梁平安,这是个不受欢迎的人,不该在这种时候出现,更不该跑来跟他说什么国土局。

国土局眼下是敏感单位啊。

有些事只能藏在心里,千万不能说出来。有些关系只能心领神会,绝不可以公开。看来梁平安还没他成熟啊,怪不得到现在也只能干个副职。

“好吧……”梁平安终于坐不住了,事实上进门到现在,他也一直没坐稳过。能坐稳么?他喃喃道了一句,不甘心地起身,目光意犹未尽扫在庞壮国脸上,这张脸以前很亲切,很友好,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张脸变了,变得连他梁平安也敢拒绝了。

换上以前,他敢?!

下楼的时候,他遇到曾丽,这个女人仍然那么妖野,那么怒放。不过梁平安还是狠毒地从她眼圈四周看到一层憔悴。

她也有憔悴的时候?

曾丽似乎有话要说,嘴唇动了几下,没说,低头快步走开了。

虚伪而又可恨的女人!

梁平安又恨了一声,疾步下楼,钻进了自己的奥迪。

丽水小区这边,谭伟和助手陶陶已查看完现场,车库门畅开着,十几名干警紧张而有序地往警车里搬运尸体。

谭伟不知去了哪,他的行为今天怪怪的,不像平时那么干练而又果决。往外抬尸体的一瞬,他好像从车里拿走了什么,陶陶疑惑地望过他一眼,随即就被他脸上的表情怔住了。

他到底怎么回事?陶陶发完短信,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么个想法,仅仅一瞬,她便把这念头驱走了。

打算回局的一瞬,她接到一队长钟涛的电话,钟涛让她先不要回局,在清江大街12号等他。

钟涛是陶陶的师兄,陶陶考入公安大学时,钟涛已是大四的学生,那时钟涛担任学生会主席,陶陶后来也在学生会文艺部工作过一段时间,年轻帅气富有才华的钟涛给她留下几近完美的印象,陶陶对钟涛的暗恋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可惜,直到钟涛毕业,她也没敢把心迹吐露出来。等再见面时,钟涛已是彬江出色的刑警。自然,他身边有了更漂亮更出众的女孩。

我是配不上他。这层伤感一直爬在陶陶心头,到现在虽为人妇,这层遗憾仍然抹不掉。抹不掉也好,就让它留着,人生其实有很多遗憾,不是每一块心病都能去掉的。

陶陶赶到夜玫瑰咖啡屋时,钟涛正跟他的线人聊天。钟涛的线人陶陶认识,当初正是她手把手将这个清江大街混得很有名的女孩子送进监狱大门的。女孩有个很性感的名字,菲可。那年菲可18岁,被一个叫老龙的黑社会头目罩着,后来老龙暴尸街头,菲可一时成了众人争抢的猎物,谁让她长得那么艳又穿得那么暴露呢?结果一次群殴中,菲可的新欢失手砍死了一富家子弟,菲可也动了手,提一把砍刀,差点剁下富家子弟一只手。

菲可在里面关了三年,因为表现好,提前释放,眼下她依旧穿着暴露地混迹在清江大街。不过按她的话说,她是改邪归正,再也不沾那些毫无意义的事了。

不沾并不表明她不懂清江大街,在清江大街,怕是没有秘密能瞒得过菲可这女子。

陶陶跟菲可打过招呼,坐在了菲可对面。才进六月,彬江的天气还没热到人不敢穿衣的地步,菲可却已衣不遮体了。白色吊带下一对暴乳呼呼欲出,撑得吊带背心呻吟,她却很舒服的样子。两条令天下所有女人嫉妒的长腿裹在黑色网眼里,越发修长而迷离。她是妖呢,坐下的一瞬,陶陶闪过这么一个念头,目光同时扫了钟涛一眼。她真是钦佩钟涛的耐力,这男人是铁打的,能在菲可这样的女子面前产生定力,真是不简单。如果换了谭伟,怕早就情人线人合二为一了。

陶陶扑哧笑了一声,她想起了谭伟,脸兀自一红。

“情况怎么样?”钟涛问。

陶陶没应声,目光怀疑地投向菲可。菲可明白了她的意思,起身往外走。性感而高翘的臀部故意在陶陶视线里晃了几晃,报复似的摔响了门。

钟涛笑笑,在女人的小脾气小性子面前,他总是抱以微笑。

“说吧,我想知道。”他点了支烟。陶陶发现,烟一直在桌上,在菲可面前,他就能坚持着不抽,换了自己,他却没了那种绅士风度。

她有点嫉妒地望了一眼门外,除了悠扬轻蔓的音乐声,她什么也没望到。

她垂下头,考虑怎么跟钟涛说话。

“是裸死?”钟涛问。

“是。”她点头。

“死亡时间?”

“初步判断应该在四天以上。”

“致死原因?”

“估计是空调。”

“缺氧厉害吗?”

“你应该能想到。”

“没有他杀的可能?”

陶陶摇头,然后道:“目前还不能确定。”

两人就都静下声来,开始思考。过了一会,陶陶问:“你怎么知道的消息?”

钟涛刚想说是菲可,一改口道:“这个你不用管,现在全城都知道了。”

“说的也是。”

“5号失踪,12号发现尸体,一个礼拜,不长。”钟涛像是自言自语。见陶陶咬着嘴唇不说话,又道:“尸体呢?”

“拉去解剖了。”

“把现场资料给我。”

“没带。”

“……”钟涛困惑地盯住陶陶,转而兀自一笑:“看我,又犯错误了。”

陶陶也不解释,只是心里纳闷,他为什么对此案这么关心?

“没有什么疑点吧?”钟涛换了一种轻松的口气道。

陶陶没回答,有些事她还没想明白,不能轻易下结论,也不能轻易就把怀疑透露给别人。

“那好,你可以回去了,局长等着你呢。”钟涛起身,脸上显然有一丝不愉快,掩饰着,尽量不让陶陶看见。

陶陶能不看见么?

陶陶慢悠悠起身,似乎不想离去,但局长确实在等她,进咖啡屋前,她还收到过庞局打来的电话,要她立刻回局。

“走吧,如果让他知道,你我都没好果子吃。”

陶陶悻悻往外走,极不情愿似的,心里在想,钟涛说的这个他,是指庞局,还是谭威?

走出咖啡屋时,钟涛忽然在后面问:“能确定是第一现场吗?”

陶陶的心响了一声,很脆,很坚硬,怕钟涛追问下去,逃也似的离开。

几乎同时,海滨路42号,一家由美国人投资的商务会所里,谭伟正跟一神秘人物低声说着什么。谭伟离开丽水小区后,本打算驱车回局里,中途接到一个电话,要他速到海滨路42号,说有人在那儿等他。

谭伟心领神会,每次碰到这种敏感的案子,总有人给他打电话,谭伟对此已习以为常。海滨路是彬江市的开放区,也是彬江对外开放搞活的一扇窗口,这儿除建有豪华别墅区、外国人公寓外,还有各种名目的会所,私人俱乐部。全国前沿都市有的东西,这儿都有,北京、上海、深圳等还没有兴起的一些极具另类的私人娱乐、夫妻聚会,这儿也已经很活跃。

谭伟是这儿的常客。这一带有什么新动向,他第一个知道。

当然这是秘密。

迎接谭伟的男人谭伟并不认识,谭伟一开始想到过一个人,见面后发现不是,心里有层失望。

“说吧,找我什么事?”谭伟接过对方递上的雪茄,很过瘾的吸了一口。

“谭队,不,谭老板,事情你是能猜到的,我们只要一个结果,让它干干净净。”

“如果干净不了呢?”

“那……彬江怕是要地震。”

“地震好啊,地震了,大家不就都热闹了。”谭伟幸灾乐祸笑出了声。

“谭老板说的有理,这事要是干净不了,彬江确实就热闹了。”

“我喜欢看热闹。”

“我手上有份东西,请谭队拿回去看看。今天我也很忙,就不打扰谭队了,改天有机会,我请谭队喝茶。”说着,从皮包里掏出一个纸袋,递给谭伟。

谭伟的表情僵住,等他看完纸袋里的东西,脸色就不仅仅是煞白了。

谭伟起了一身冷汗!

案情很快报到市委。

在此之前,市纪委已经接到举报,有人检举,审计局长向树声借这次整顿土地市场,清理和审计全市土地开发整理资金,大肆向土地开发部门和资金管理部门索要贿赂,并且借追查资金流向为名,向市内三家房地产企业索要高额贿赂。其中一家房地产企业因为怠慢了他,被他强行开出一张高达两千万的罚单。反贪局也收到一封检举信,说向树声带领的审计组查扣了金地房地产公司一笔土地交易资金,数额高达三千万,其中两千万冻结在了银行,另一千万不明去向。有人怀疑,这一千万被向树声秘密转移。

自从龙嘴湖工业园区违规征地问题曝光后,土地两个字,在彬江就成了敏感词。由于龙嘴湖工业园区征用土地数额大,牵扯面广,加上又有中央和地方高达三亿元的土地整理资金在里面,彬江市不能不做出反应。三个月前,按照省上统一部署,彬江市成立了龙嘴湖土地征用及土地整理资金清理整顿小组,彬江市审计局奉命组成三个审计组,进入各相关单位,进行审计。此举在彬江引起强烈震动,被誉为彬江改革开放以来声势最大的一次“土地风暴”。

谁知三个月来,有关土地整理资金被占用和挪用的问题一个也没查实,审计部门倒是频频曝出信任危机,先是一名公务人员接受涉案单位性贿赂,酒后洗桑拿死在了小姐肚皮上。接着又曝出审计人员替土地受让单位做假账,跟交易双方串通一气,企图混过这次大检查的丑闻。跟着便是审计局长、号称“清廉斗士”的向树声神秘失踪,现在,向树声跟彬江房产界的风云人物、外号“金百合”的房地产老总华英英双双裸死在小轿车内。丑闻一桩接着一桩啊。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郑春雷焦躁地在办公室内踱步,真是怕啥就有啥。对向树声的失踪,他在心里已做了最坏打算,但他万万没想到,向树声会跟华英英搞在一起。哪跟哪么?这两个人怎么就能搞在一起!他越想越愤怒,越想越觉不能接受。

向树声是彬江干部队伍里的一面旗帜,两年前获得过全省优秀共产党员称号,一年前又被评为全国十佳公务员,审计系统标兵。他在审计局长位子上,做出了有目共睹的成绩。为维护彬江经济秩序,打击经济犯罪,立下了汗马功劳。

谁知剑未出销先自折,虎未跃起中弹亡!

电话一直在响,郑春雷像是听不见。一个小时前,公安局庞壮国和张晓洋专程来到市委,先向柄杨书记汇报了案情,接着又到他这里。对庞壮国这个人,郑春雷真是生不出好感,但工作不是由个人的好恶来决定的,他耐着性子,听完了庞壮国的汇报。

庞壮国说:“根据初步侦查,向树声跟华英英早就有不正当男女关系,这次向树声派工作组进驻龙腾实业,就是帮华英英消灭对手。审计局给龙腾实业开出的两千万罚单,我们已做为证据留了下来。还有,审计局通过法院查扣的金地房地产公司三千万土地交易资金,两千万于一周前已经解冻,具体手续是向树声通过法院办的,另一千万不明去向。”

庞壮国汇报到这儿,故意停下,目光迷离地游弋在郑春雷脸上。

“真有此事?”郑春雷问。

“查扣三千万并不是空穴来风,我们跟法院的同志调查过,相关证据也已拿到。”庞壮国说。

“审计局有权查扣资金?”

“审计局是没有,不过,他们通过法院可以行使此项权力。”

郑春雷没再问下去。查扣三千万的事,其实是法院所为,金地房地产公司跟龙腾实业发生经济纠纷,龙腾实业向法院起诉,申请保全,法院查封了金地帐户。没想查封的是土地交易资金,就在查封前三分钟,有人取走了一千万。这事跟向树声他们有一定关系,但关系不大。郑春雷已经派人调查过,法院方面也承认查封三千万土地交易资金不合法,这笔钱受法律保护,目前法院已查封了金地其他帐户。郑春雷所以不点破,就是想看看有人怎么借这件事做文章。

“郑书记,我们在调查中还了解到,金地房地产公司在丽水小区给向树声送了两套房,其中一套就在车库那幢楼上。”副局长张晓洋插话道。

“证据确凿吗?”郑春雷问。

“只是初步查明,相关证据还得进一步核实。”

“那就等核实了再汇报!”

“郑书记……”庞壮国吞吞吐吐。

“什么事?”郑春雷转向庞壮国。

“这案子会不会影响到全市的经济发展,是低调处理,还是……”

“你说呢?”郑春雷反问一句。

庞壮国不吭声了,他知道在郑春雷这儿讨不到什么便宜,他也没想讨什么便宜。汇报只是例行公事。案子究竟怎么破,他心里早已有底。

送走这两个人,郑春雷心里就是另种滋味,有人显然要利用这起案件,给龙嘴湖工业新区搅浑水。向树声啊向树声,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

柄杨书记跟郑春雷的谈话是在这天晚上进行的,庞壮国他们汇报完后,柄杨书记本想马上找郑春雷碰头,又一想,人已死了,急也没用,还是让大家都先冷静一下吧。

这事带给柄杨书记的冲击决不亚于郑春雷。

谈话是在九江饭店2010房间,这是柄杨书记的另一个办公地点,遇到重大事务,这里就变为临时会议室。

“一个堂堂的审计局长,居然……我都说不出口!”柄杨书记还处在愤怒中。怎么不愤怒呢,审计局长跟房地产商裸死在小轿车中,这要是传播开来,整个彬江的形象都会大受影响。

“一盘棋让他给下砸了。”郑春雷叹息道。

“根本就没下,下了吗?”柄杨书记忽然站起,“审计令下了有三个月,他查出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到现在没一件落实,他自己倒是惹了不少风波,现在好,居然惹出了天大的桃色新闻。”

“吴书记……”郑春雷欲言又止。

“你少替他辩护,现在也辩护不了。这个向树声,我是看走眼了!”

“……”

“怎么都过不了美人关,他老婆不是挺优秀的吗,怎么就能糊里糊涂跟华英英搞在一起?!”

“他以前作风还是挺正派的。”郑春雷小心翼翼解释道。

“你说正派他就正派,正派的人能做出这种事?让他去查人家,他倒好,跟人家赤条条睡在了车里!这种干部,我们还寄予厚望?!”

“也许……里面有猫腻?”郑春雷抱着一丝侥幸说。

“我倒也希望有猫腻,但法医的鉴定结果出来了,华英英体内有他的精子,这怎么解释?”

郑春雷垂下了头,好像这事是他做的。柄杨书记比他大不了几岁,但在柄杨书记面前,他总像个学生。

见他委屈地不说话,柄杨书记长叹一声:“跟你发火也没用,找你来,就是想商量一个善后的办法。”

“怎么善后?”

“还能怎么善,这事总不能吵得沸沸扬扬吧?我的意思,就让公安方面尽快结案。不能让一个老鼠害了一锅汤,要是因他损害了彬江干部队伍的形象,你我可都无法向省委交待啊。”柄杨书记说完,重重地坐在了沙发上。

“问题是……里面有没有其他背景?”

“这事留待以后,不管有什么背景,只要我们一鼓作气,都能查出来。现在棘手的是他,这事我还没跟省委汇报,张不开口!”

“是张不开口。”郑春雷越发泄气。柄杨书记的意思已经很明确,这也是庞壮国他们希望的。自己呢,是同意,还是?

“你的意见呢?”柄杨书记似乎不满他今天的态度,找他来,柄杨书记就是想得到明确的答复。

“吴书记,这事能不能再斟酌斟酌?”

“怎么斟酌,斟酌到啥时候?”

“先让公安局查,看看向树声的死到底跟这次土地风暴有没有关系?”

“你是说?”柄杨书记忽然警觉地盯住他,“春雷,你是不是掌握了什么?”

“没,没。”郑春雷紧忙摇头。

“春雷,如果掌握了什么,我希望你能跟我说实话。”柄杨书记的语气突然缓和,变得诚恳,目光也殷殷的。

郑春雷再次垂下头,一丝内疚漫过心头,他感到对不住柄杨书记。他心里确是有疑惑的,向树声死得太过蹊跷,但他没有证据,所有的疑惑都来自于直觉,来自于预感,但直觉和预感是不能拿出来说服别人的,特别是市委书记吴柄杨。

他一狠心,抬头道:“吴书记,我个人意见,这事由纪检委牵头,反贪局配合,整合彬江公检法力量,来一次彻查。”

“彻查什么?为一个向树声,你想动用全市的力量啊?”柄杨书记再次不满,他从郑春雷的犹豫里看出什么,但郑春雷今天的态度的确令他失望。

柄杨书记不喜欢在他面前装聋卖傻的人。

谈话不了了之。

向树声裸死案开始全力侦破,按公安局长庞壮国的指示,专案组须在一周内将此起案件告破。

副局长张晓洋召集专案组成员,研究分工。

“谭队,你还是跟陶陶一个组,案子以你们为主,其他人跑跑外,帮你们取证。”尽管上面对此案十分重视,到了张晓洋这里,却显得很是轻描淡写。

谭伟扫了一眼众人:“抽调这么多人干什么,不就死了一个局长,省点警力干别的去。”

“谭队。”陶陶情急地责怪他一声。

“干什么,我说的不对?”谭伟转而盯住陶陶,“这案有什么好查的,两个人偷情,太投入了,忘了是在车库内,这么简单的案子,还需要坐下来研究?”

“是上面要求我们彻查的。”张晓洋笑眯眯说,他巴不得谭伟这样,谭伟越自负,这案子结起来越快。

“上面,哪个上面?我说张局,上面能不能少干扰我们破案?”

“上面也是对向树声同志负责么。”

“负责,就这样的人还让他当审计局长,我说上面怎么不反省一下自己?!”谭伟说着啪地将手里的文件夹扔到桌上。一张照片哧溜滑了出来,坐在边上的陶陶眼尖,照片好像是华英英的,刚要伸手拿,谭伟抢先一把将照片连同文件夹抢了回去。

陶陶怔怔地瞪住谭伟,谭伟避开她的目光,借机找对面一个女警说事,拿着文件夹到会议桌另一边去了。

他怎么会有华英英的照片?陶陶纳闷了。

谭伟倒是落落大方,看也不看陶陶,冲边上新抽来的女警说:“里面有我写的报告,发给大家。”

女警嗯了一声,拿起文件夹,挨个发起了谭伟复印好的报告。

陶陶紧张地盯住女警,心呯呯直跳。奇怪的是,直到报告发完,那张照片并没出现。她愣神地盯住谭伟,刚才明明放进文件夹的,怎么一眨眼没了,没见他往哪儿藏啊?

谭伟正视住她,似乎不明白她的紧张从何而来。

大家低头看起了报告。

看毕,张晓洋呵呵一笑道:“谭队,太简单了吧,这案可是市纪委督办的,拿这个报告定案,不太妥吧?”

“你想要多复杂?”谭伟激将似地望住张晓洋,张晓洋脸上滑过一道尴尬。

谁都知道,张晓洋副局长刑侦方面是外行,其实他对公安工作都算外行。张晓洋以前并不在公安系统,他是外经公司一名副经理,外经公司倒闭后,靠着在省人大工作的叔叔,一路辗转,最后竟当上了公安局副局长。这事听来有点天方夜谭,但现实中比这荒诞的事还有很多。如今想当官,一是靠路子,二是靠票子,这已是人们对官场的共识,犯不着惊讶。不过,在公安这个系统,不管你从哪里来,也不管你有多大背景,只要你是外行,就不会得到人们的尊重。

谭伟这阵就在欺负张晓洋这个外行。

张晓洋十分尴尬地笑了笑,他知道惹不过谭伟,也不想惹,装作平易近人地道:“谭队,具体工作我是外行,但看报告我还行,你这个报告,我是拿不到领导面前的,要不,你跟我去见庞局?”

“去就去。”谭伟今天像是成心要跟张晓洋闹点别扭,张晓洋明明是在拿软话修理他,他倒扳上劲了。恰在这时候,庞壮国推门进来,笑呵呵说:“讨论的挺热闹嘛,怎么样,下一步方案形成没?”

张晓洋没回答,双手将谭伟那份报告递上,恭敬地站在庞壮国边上。谭伟看见他的奴才相,鼻子轻哼一声,扭头跟边上那位女警私语起来。

陶陶一动不动望住谭伟,谭伟的报告她已看完,如果说以前她还对谭伟存有那么一层好感的话,这一刻,这个男人在她心里就完全变了样。

他怎么会以如此轻率的态度?!不管怎么,这是一起命案,两个人死了,死得很蹊跷!现场诸多疑点还未排除,很多证据还有待进一步查实,怎么就能结案呢?

荒唐!

手机蜂鸣了一声,打开一看,是钟涛发来的短信,问她是不是在开会?她回复了一个字:是。然后正起身,想听局长怎么说。没想,庞壮国看完报告,轻轻一推,什么也没说,出去了。

专案组的人全都绿了脸,就连自以为是的谭伟,也傻傻地盯住庞壮国背影,不明白他的沉默意味着什么。

几分钟后,秘书下来叫人,谭伟跟张晓洋灰头灰脸跟在秘书后面上楼去了,其他人面面相觑。

估计是情况发生了变化。

钟涛打来电话,让陶陶火速到太平洋大饭店,说疑犯出现了!

陶陶二话没说,丢下手里的活,驱车就往太平洋饭店赶。

钟涛说的疑犯是连环杀人案的疑犯,三个月前,彬江市连续发生三起杀人碎尸案,死者均是房地产界的知名人士,其中一位是省人大代表。案件轰动彬江。经初步侦查,这三起凶案为同一犯罪团伙所为,凶手做案手段十分凶残,气焰更是嚣张,三名受害者都是先被锐器击中脑袋,尔后被碎尸。犯罪分子丧心病狂,居然将尸体碎片抛在彬江码头。

案件发生后,江北省委高度重视,责成省市公安联合成立了专案组,陶陶一开始也在专案组内,后来因为另一起刑事案件,她跟谭伟退出了专案组。人虽是退了出来,心却一直被连环杀人案牵着。三个月来,陶陶背着谭伟,老往钟涛这儿跑,她答应钟涛,需要帮忙的时候,只管说。钟涛也不客气,只要有新动向,第一时间就通知陶陶。

陶陶赶到太平洋大饭店时,三名刑警已候在那里,这是港商投资的一家五星级大饭店,平日陶陶很少有机会进去,据说这里面不欢迎警察。

“钟队呢?”陶陶问化妆成出租车司机的李警。

李警指指里面,暗示陶陶不要乱讲话,陶陶警惕地瞅了眼四周,发现十多个武警埋伏在周围。看来,疑犯真的出现了!

陶陶往下拉了把太阳帽,整整衣装,大步往里走。今天她穿的是一身休闲服,虽不是名牌,却也不是低档货,门童上下打量她一阵,迎过来问:“请问小姐需要什么帮助?”

“帮我查一下香港来的陈女士,是不是住二十一楼?”陶陶边说边掏出手机,佯装拨号,目光警惕地扫向大厅。大厅很平静,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

趁着门童跟值班经理说话的时候,陶陶一个健步,进了电梯。电梯里两男三女,穿着时尚的年轻女人正用英语跟中年男人交谈,陶陶听得懂他们的话,他们在说古董。对了,早就听说太平洋大饭店是彬江的地下文物市场,看来还真是如此。另一对男女当着他们的面,搂起了脖子,陶陶发现他们也不年轻了,怎么跟年轻人一样饥渴?想想定是偷情的,男的一身名牌,女的还真有几分姿色。剩下一女的,年纪跟陶陶差不多,穿得也很正规,看不出什么职业。但她的眼神有点怪,一直盯住陶陶不放。陶陶斜了她一眼,正要挪开目光,忽然发现她的手——

女人的左手一直装在包里,很夸张的一个坤包。

陶陶佯装无事地斜靠在电梯上,心里却不免有几分紧张。钟涛在二十二楼,上面还有几个干警,她要在八楼打埋伏,八楼是多功能厅,正在办一个什么展品会。

还好,正装女人也在八楼下,陶陶松下一口气,刚才她还想,如果女人不下,她只能跟着。这女人虽然气定如神,眼里分明带一股邪气。而制造连环血案的很有可能是一团伙,目前掌握的情况看,这个团伙来自境外,跟香港某个黑社会组织有关。

女人下了电梯,大大方方往展厅走,陶陶紧追几步,穿过通往展厅的长廊时,女人跟保安亮了一张牌,陶陶被保安礼貌地拒在了通道外。

眼睁睁看着女人进了展厅,陶陶却无计可施,展厅里人头攒动,展出的是彬江两位收藏家收藏的古董还有墨宝。四个着黑色西服的帅男子金刚一样立在展厅正门两侧,有个胖男人在他们边上打手机,嘴里叽里咕噜说着日语。

“奶奶的!”陶陶恨了一声,一跺脚,想上楼,手机忽然震了一下。掏出一看,是钟涛发来的短信,让她快速撤退,收线了。

刚到停车场,陶陶就冲钟涛发火:“玩什么玩,耍人啊?”

钟涛没说话,表情凝重,严肃得吓人。

车子驶过平安大街,驶过中心广场,最后绕过槐安路,停在了江边码头上。

“说话啊,干嘛要收线,不是说疑犯露面了么?”一到江边,陶陶就无所顾忌了。

“不说话会哑巴啊!”钟涛气急败坏骂了她一声。

“那你叫我来做什么?!”

“不知道!”

“……”

陶陶委屈地站了一会儿,正想甩手走人,忽然发现钟涛眼里怒射着两股异样的光,那光陶陶见过,是在参加工作不久,一次追捕毒枭的行动中,当时也是中途忽然取消行动,人员逼迫撤退,钟涛将自己关在家里,陶陶追去问原由,被钟涛狠狠剋了一顿,然后钟涛就盯着窗外,眼里就是现在这种骇人的光。

陶陶轻轻走过去:“钟涛,到底怎么了?”

钟涛这次没发火,也许他已经意识到,刚才对陶陶太过分,转过身,内疚地盯住陶陶:“我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人。”

“谁?”

“说出来怕吓死你。”

“我还没那么胆小。”陶陶嘴上虽不服,心,却扑扑跳了起来。不该看见的人,难道是?

“到底什么人,能把你钟大队长吓成这样?”她故做镇静地追问道。

钟涛犹豫一会,一咬牙道:“省领导!”

“什么?!”

钟涛丢下发呆的陶陶,往前走了,江水涛涛,烟波迷离,他的心乱成一片。怎么会,怎么可能?!他不停地问自己,但是没有答案,这事也许永远没有答案,就跟那次追捕毒枭,也是中途忽然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人,后来毒枭虽然被击毙,但有个结永远留在了他心底。为什么?太多的时候,钟涛脑子里忽然会跳出这个词,会跳出那一幕。但是没有答案。坐在台上的人照旧坐在台上,而且权力越来越重,并不因他发现了某个秘密,那人就会改变方向,走到另一条路上。

不会的,这世界荒唐透顶。这是钟涛一度时期悲观至极的想法,那段时间他差点要放弃警察这个职业了,我为什么要做警察,做警察有什么用?后来,后来有个人帮他打开了这个结,告诉他一句朴素的真理:看到的罪恶永远比你铲除的罪恶多,这就是社会需要警察的理由。

“不要以为你能铲除所有的罪恶,没谁有这个能力,上帝也做不到,但身为警察,你至少在铲除罪恶。如果因为罪恶而放弃自己的选择,等于是在做恶。”那人又说。

现在,这句话又在耳边回响。钟涛掏出手机,想打给那个人,一阵风吹来,把他这个想法吹走了。

他知道,那个人现在也身处困境,不能给他添乱,我得自己解决。这么想着,他停下脚步,冲苍苍茫茫的江水吼了一嗓子。

陶陶追上来,想说什么,没敢说,她还陷在刚才的恐慌里,钟涛那句话,的确把她吓坏了,吓懵了。

钟涛忽然一笑,说:“走吧,回去晚了,可别说是我拖了你的后腿。”

坐到车上,钟涛忽然掏出一张照片,问陶陶:“见过这女人吗?”

陶陶赌气地说:“没见过!”

“仔细看看。”

陶陶不敢太任性,接过照片,刚端详了一眼,惊叫道:“是她!”

钟涛本已发着了车子,正要离开江边,猛一踩刹车:“你认识?”

“刚才在电梯里见过,是她,不会错,她进了展厅。”

“怎么不早说!”钟涛一踩油门,车子像离弦的箭,朝太平洋饭店驶去。

“她是什么人?”陶陶大声问。

“疑犯的情人,外号抄底。”

“抄底?”陶陶纳闷,怎么有叫这种外号的?

“意思就是她会让人倾家荡产。”

“她样子怪怪的,眼神很警惕,好像还带着枪。”陶陶将电梯里看到的一幕说给了钟涛。

“我的姑奶奶,我找了她三年,怎么让你给碰上了?”

“三年?”

“一句两句跟你说不清,总之,这人很关键。你确定她进了展厅?”

“我在她屁股后面,可惜展厅不让进,我又不敢亮证件。”

“只要她出现,就跑不了。”钟涛一边说着,一边稳握方向盘,路上车太多,迫不得已,钟涛打开了警报器。

二十分钟后,车子停在了饭店门口,陶陶要跟着一道上去,钟涛说:“你在这守着,如果看到她,先不要动手。”

陶陶不明白,钟涛又说了一句:“千万不要动手,你不是她对手。”陶陶不服气地要说什么,钟涛已没了影。

接下来的时间,陶陶的心就揪在了一起,从钟涛表情看,这个外号叫“抄底”的女人一定不简单,钟涛是谁,居然追踪了她三年!太遗憾了,早知道她这么神秘,就该……

正想着,两个保安走过来,要她把车子开走。陶陶说我们在执行公务,保安说这儿不能停车,警车更不应该违章。陶陶说就停一会儿,执行完任务就走。保安说一秒钟也不行,小姐,你已经违章了。说着,哧一声,撕下一张罚款条来:“请到前台交罚款。”

“我没空,要开你们开走。”两个保安挡住了陶陶的视线,陶陶想穿过去,个子高的保安突然横在了她面前:“小姐,这是太平洋饭店,外资企业,请你到前台交罚款。”

“你们想袭警?”陶陶一把拨拉开保安,她看见几个人簇拥着一个女人走出大厅,好像就是那女的。“闪开!”她冲跟上来的矮个子保安吼了一声。这时有个穿西服的男人快步走来:“请问小姐,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也没有!”陶陶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这么多事,三步并作两步,追到那几个人前面,仔细一看,中间的女人不是“抄底”,是太平洋集团董事长的女儿,陶陶在电视上见过她。

扫兴!

正要回头教训两个保安,钟涛回来了,一看脸色就知道,白辛苦了。

“收线!”钟涛恨恨说了一句。

正文 第二章 我不相信

汤沟湾过去只是一个小渔村,八十年代后期,这儿突然风生水起,人来人往,热闹得不行。

汤沟湾的发展跟一个人有关,此人相貌平平,甚至称得上委琐,一条腿还瘸着,过去人们叫他范瘸子,现在,村里村外都恭敬地称他范伯。

范伯年轻时很恓惶,爹娘死的早,把他留在了这个冷暖无情的世界上,他夹着一个破碗,靠吃百家饭过日子。后来他做起了渔夫,打鱼晒网。范伯年轻时有过妻子,也是逃荒来的,那女人带着一个孩子,两岁大点,范伯不嫌弃,范伯没资格嫌弃,女人能跟她睡在一个被窝,他就很知足了。

范伯跟女人生下自己孩子的第二年,女人跑了,跟外地来的一个鱼贩子。

范伯带大了两个孩子。

他就像种下两棵树,这两棵树都是金树。

范伯躺在一把太师椅上,太师椅是花二十六万买来的,古董。“放在博物馆糟蹋了,还是抬来我坐吧。”当年长子范宏大问他想不想坐太师椅,他丢给儿子这么一句。太师椅边原本站着两男两女,两男的身体结实,要多棒有多棒,站边上就像两尊活煞,比包公包大人的王朝马汉还要威风,是老二范志大从少林寺几百名学徒中挑来的。两女的年轻,都不到二十岁。过了二十岁的女人怎么能服侍范伯呢,摇出的扇子味道都不一样。范伯喜欢让年轻的摇,摇啊摇,就把范伯摇回了从前,摇回到那个天也穷地也穷的年代。

长子范宏大匆匆忙忙从彬江赶来的时候,范伯打发了两男两女。

跟自家儿子在一起,范伯是用不着别人服侍的,也不能让他们服侍。

范宏大是彬江市委第一副书记、市长,彬江六百万人口的父母官。这是一个众人垂涎的职务,更是一个金光闪闪的职务。对这个职务,父亲范正义却不看好:“甭看你现在前呼后拥,他们手里都拿着刀,宏大,走路的时候别只顾着前看,要时刻留心你的后面。”

现在,范宏大就被别人从后面捅了一刀。

这一刀捅得有点狠。

范宏大是下午五点才听到风声的,之前,他打电话给弟弟范志大,让他把黄金龙和腾龙云两位地产商约到汤沟湾,顺便把国土局梁平安也叫上,他有事跟他们谈。就在打完电话不久,国土局长钱焕土突然来到他办公室,神色慌张地说:“范市长,出事了,审计局那边……”

“什么事,大惊小怪。”范宏大不满地瞥了一眼钱焕土,让他坐下慢慢说。钱焕土哪敢坐,站在范宏大边上,一只手不停地擦汗,另只手哆哆嗦嗦在口袋里摸什么。

范宏大再次恨了钱焕土一眼,对这个部下,他总是恨多爱少,关键是钱焕土太沉不住气。沉不住气的人,你把他放到位子上,就等于把风险放在了那。这两年,范宏大没少替钱焕土捏汗,所以还留他在如此重要的岗位上,一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另外呢,钱焕土这人优点也不少,最大的优点,就是忠诚。

“审计局怎么了?”他起身,装做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轻步走过去,将虚掩的门锁实在了,转身望住钱焕土。

钱焕土头上的汗更密了,他想让自己镇定,可偏是镇定不了。

“范市长,刚刚得到消息,审计局那个姓谢的审计师不见了,他们说,他们说……”

“不见了?!”范宏大一惊,旋即又放缓口气说:“审计师不见了找我反映什么,应该去找公安局。”

“市长,这事复杂啊。”钱焕土差点要哭,这个姓谢的审计师可不简单,这人要是出了纰漏,钱焕土的官可就当到头了。

“范市长——”他又哑着嗓子唤了一声。

“我说老钱,审计师失踪跟你这个国土局长有什么关系,你能不能不操这些闲心?”

钱焕土困惑地闪着两只眼,他认为审计师失踪对他这个国土局长很重要,对副市长范宏大,也绝不是件好事。所以急着赶来,就是怕姓谢的会被别人利用,范宏大应该紧急想办法。谁知……

“范市长,我……”

“好了老钱,你先回去吧,我很忙。”范宏大脸上闪出明显的不快,说话的态度也有点生硬。

钱焕土很委屈,他带着种种困惑,不解地多看了几眼范宏大,确信范宏大对姓谢的审计师没有兴趣时,才怏怏而退。一路上他还在嘀咕,今天的范市长到底怎么了,是自己没表达清楚还是……

钱焕土刚走,范宏大的身子就像散了架地瘫在了椅子上。一股子冷汗从后背冒起,直冲脑壳。

谢华锋,我怎么把这个人给忘了?

他脑子里同时冒出另一张面孔:郑春雷!

范宏大几乎没在彬江多耽搁一分钟,第一时间,他就将电话打给父亲范正义,范正义听完他的话,沉吟许久,慢吞吞道:“那你回家来吧。”

“累啊——”往汤沟湾赶的路上,范宏大心里反复响着这一句,脑子里不断闪现出一些人和事。土地风暴,审计令,这是两剂猛药。作为一市之长,他太清楚这两剂猛药的威力。他记得父亲曾经提醒过他:“宏儿,龙嘴湖新城做好了,是你的一块金字招牌,做砸了,你的两只脚,可就再也迈不动了。”

现在,范宏大就觉两只脚有种陷下去的沉和痛,得想办法让脚步轻快起来啊——

一进门,看见父亲,看见将军楼里熟悉的一切,范宏大的眼泪噗就下来了。怪得很,每次看见父亲,看见将军楼,范宏大的双眼总要发软,发湿。他哽咽着嗓子:“爸,又出事了。”

范正义躺在太师椅上没动,双目微闭,似在养神。其实他是不用养神的,这辈子,范正义最多的,就是这个“神”。别人总在言累,他不,他从不累,他精神得很,浑身用不完的劲。他干了一辈子,把个小渔村干成了彬江最富有最繁华的“小特区”,把一个曾经支离破碎的家撑得如此完美,把两个枯瘦如柴多病多灾的孩子带到羽翼丰满、大鹏展翅的境界,他还是不累,还是有劲。

“回来了?”他微微欠了欠身子,依旧闭着眼说。

“爸,出事了。”范宏大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他跟前说。

“今天天怎么样啊?”他在屋子里走了几步,盯着另一个方向,声音却是冲着犯呆的范宏大。

“有风。”范宏大小心翼翼答了一句。

“哦,那就是钓不成鱼了?”

“爸——”

范宏大害怕父亲提钓鱼两个字,父亲对钓鱼有着别人无法理解的执爱,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只要他想钓,就一定要去钓。范宏大跟着父亲钓过几次,一条鱼也没钓上,倒把自己钓得心力憔悴。他就不明白鱼有什么好钓的,值得父亲用一生去热爱它?

“爸——”范宏大又唤了一声,他用这种方式提醒父亲,他今天来是有事的,大事。

“陪我下盘棋吧。”范正义忽然说,一点不在乎儿子心里怎么想,怎么急。他拿出了棋盘,开始摆棋子。范宏大怔了怔,无可奈何走过去,含着委屈地拿起棋子,跟父亲对弈起来。

一盘棋下了将近两个小时,中间范宏大的手机不时地叫响,范正义像是听不见,吃掉范宏大一个“车”后,他说:“把它关了吧,分心。”

范宏大只好把手机关掉。

老二范志大来过几次,一问秘书老爷子跟大哥关起门来下棋,没敢打扰。范志大倒是明白一点老爷子的心思,尽管他只是个小小的村长。

将近午夜的时候,范正义终于收起棋,活动了下筋骨,原又回到太师椅上:“说吧,是不是天又塌了下来?”

“爸——”

“直接说事儿!”

范宏大硬着头皮,就将审计师谢华锋失踪的消息说给了父亲。

“这个人很重要?”范正义问。

范宏大点头。

“你能确信他跟郑春雷搅在一起?”

范宏大摇头。事情太突然,他还不能断定谢华锋是不是被郑春雷带走了。

“那你慌什么?!”范正义愤而起身,一秒钟后又缓缓坐下。

“他手里……”范宏大结结巴巴。

“少跟我提那些没用的,我只问你,姓郑的是不是咬住你了?”

范宏大觉得自己的心被父亲锥了一锥子,要出血。但现在不能出血,他咬住牙,痛苦地点了下头。

“甩不开?”

范宏大沉默片刻,再次点头。

屋子里忽然就静下来,静得能让人窒息。好久好久,两个人都屏住呼吸,父子俩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心跳。

“他是条鲨鱼,我早跟你说过,你就是不听!”

“眼下他在拿向树声的死做文章,如果谢华锋跟他沾到一起,后果……”范宏大不敢把后果说出来,他怕先吓住自己。

“怎么老是提这个姓谢的,他是‘车’还是‘马’?”

“炮!”范宏大重重吐出一个字,这个字吐得有点水平,范正义带着欣赏的目光瞅了他一眼。不过很快,范正义对儿子就又失望了。因为范宏大说了一句绝对不该说的话:“爸,我怕他们把汤沟湾的事情也扯出来。”

失望归失望,在这节骨眼上,范正义不可能对儿子袖手旁观。他种下的两棵树就等于是他的左右手,哪一只染了疮,都会伤害到他的身体。

他得想办法把这个疮剜掉!

范正义如此这般,跟儿子语重心长说了一个多小时。这一小时,对范宏大来说,真是受益无穷。说来也怪,父亲只是一介草民,一辈子没走出过汤沟湾,但他的眼界,比天还宽,比地还大。他说出的话,句句像刀,既捅在范宏大心上,也捅在别人心上。

范宏大的心渐渐开朗、轻松,这就是他急着找父亲的原因,父亲手里总有灵丹妙药,多重的心病,父亲一剂药下去,痛就减半。就在他如释重负吐出一口气时,父亲忽然问:“下午来的三个人,是你招来的?”

范宏大并不怎么在意,甚至有几分得意地嗯了一声,没想,范正义的脸色蓦就变了。

“让他们以后离汤沟湾远点!”

菲可告诉陶陶,向树声不是死在那间车库的,那辆车子出事前在清江大桥二号段停过。

起初是向树声跟华英英,后来还来过两个人,半小时后一个走了,一个钻进车子,是他开走的那辆车。

有人对两人的死亡时间也提出异议。

郑春雷面前摆着两份材料,一份是审计局第三审计小组送来的,据第三小组负责人、审计局副局长刘亚平反映,第三小组主要负责国土资源局土地整理资金的审计,7月12日,也就是向树声神秘失踪前两天,第三小组从龙腾实业查到一笔从国土局转入该公司帐号的巨额资金,数额高达三千六百二十八万元。这笔资金是从去年五月到今年四月分五次到帐的,帐面上清清楚楚写着是龙嘴湖二号区和十六号区的土地整理资金。但国土局方面却称这笔资金不是土地整理资金,其中三笔计两千二百万是龙腾实业在开发龙嘴湖工业新城时向国土部门和城建部门交的保证金,按原合同约定,这笔钱在项目实施后,由国土资源局分期返还,用于项目建设。另外两笔是历年来龙腾实业在土地竞标中溢出的资金,早就应该返还给龙腾实业,只是国土局为了防止地产公司在项目开发中以开发为名,炒作或倒卖地皮,哄抬地价,才将这些溢出金暂时扣留在帐上,等项目竣工后再予返还。

国土局的说法跟群众举报和审计部门查出的事实严重不符,由于事件双方既有国家权力部门,又有彬江地产界颇具地位的地产公司,加之涉案资金巨大,审计局于十二日晚连夜召开了特别会议,经过激烈争论,并在相关证据的佐证下,初步认定这是一起严重的非法挪用国家土地整理资金案,涉案资金绝不止目前查出的这个数。局长向树声在会上要求,先申请法院,冻结龙腾公司帐户,防止资金外流,同时,派出得力人员,进驻国土资源局,对历年的土地交易金、风险抵押金、补偿金包括整理资金全部进行审计。谁知第二天,就曝出金地房地产公司一千万解冻资金不翼而飞的新闻。随后,向树声跟华英英神秘失踪,直到发现他们裸死在车库中。

刘亚平向郑春雷提出三点异议:一,龙腾实业查出的三千多万到底是不是土地整理资金?如果是,国土局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二,金地房地产公司已经查封的帐号是谁解冻的,解冻时通过了什么程序?三,不翼而飞的一千万是不是被向树声拿走了,如果是,向树声将这笔钱转移到了哪里?

这封材料在郑春雷面前已摆了好几天,那天廖静然找他时,他就拿到了这封称得上绝密信的材料,只是那一天他心情实在是糟糕,直到廖静然走,也没能向她暗示一句。

这封材料或许就是打开所有疑点的钥匙,但到底怎么打,郑春雷还没想到一个万全之策。

现在必须是万全之策!

郑春雷的笔再次在刘亚平提出的问题上划了三个重重的问号!

另一份材料,是柄杨书记转给他的。一份由国土资源局十二名职工联名写的举报信,信中详细披露了国土资源局局长钱焕土和副局长梁平安沆瀣一气,利用手中职权,在彬江大搞土地腐败为自己捞取好处的犯罪事实。钱焕土和梁平安等人数次利用土地出让机会,明着是为规范土地交易市场,其实是帮腾龙云和黄金龙等人打击竞争对手,自2003年5月钱焕土担任国土局长以来,彬江市公开出售的26块地皮,只有3块是按法定程序公开出让的,其余都是挂羊头卖狗肉。他们藐视国家法律,肆意践踏“公平公正公开”这个原则,跟不法地产商狼狈为奸,打着开放搞活繁荣彬江经济的幌子,大肆炒作倒卖地皮。

信中检举的事,郑春雷早有耳闻,早在龙嘴湖工业新城项目启动前,他就收到过这样的举报信,对钱焕土梁平安等人跟地产商腾龙云的关系,也心知肚明。但是这事真要查起来,阻力却很大。

柄杨书记在这封举报信上并没批示什么,给他信的时候,只是声音低沉地说了一句:“土地风暴,我们到底能不能真正刮一场土地风暴?”

是啊,到底能不能真正刮一场土地风暴?

郑春雷脑子里不由得就闪出一张脸,那曾是彬江的骄傲,也是江东省的骄傲。彬江能发展到现在,他功不可没,彬江能保持持续发展的强劲势头,他更是付出了心血,但,滋生在彬江大地上的一股股罪恶,也不能不说跟他没有关系。

他是彬江的保护伞啊。这把保护伞下,既有分享改革成果的彬江几百万市民,更有赚得盆满钵溢的大地产商、大企业家,还有已经蜕化变质了的腐败分子……

一想这个人,郑春雷鼓荡在胸间的一腔正气噗就泄了,仿佛一只充足了气的皮球,让一支锋利的钢针轻轻一扎,里面除了沮丧,什么也没再剩下。

这个人比钢针还坚硬,还锋利,更难的是,这个人对他郑春雷有恩,对现任市委书记吴柄杨也有恩,对彬江市太多太多的干部,都有恩。

当天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公安局政委尚大同接到电话,要他到市委去一趟。尚大同赶到的时候,刑侦队长钟涛已在郑春雷办公室。

“大同,来,快坐。”郑春雷笑容可掬地跟尚大同打招呼。尚大同拘谨地笑笑,并不敢落座。对郑春雷,他还是心怀敬畏的。

“怎么,不会有情绪吧?”郑春雷一边为他沏茶,一边跟他调侃。见尚大同不说话,又道:“我说大同,怎么老是打不起精神来,这个样子下去怎么行,可别让下面的同志看你笑话噢。”

“郑书记,我……”尚大同战战惊惊接过茶,脸上闪着惊魂不定的表情。

“你怎么了,退休了还是当隐士了?”

“郑书记,我向您检讨。”尚大同以为郑春雷叫他来是为了批评,茶也不敢喝,先做起检讨来。

“检讨是得做,但不是现在。大同同志,今天找你来,可是想表扬你。”

“表扬?”

“坐,坐下慢慢谈。”

一听表扬,尚大同的情绪好转了些,表情也渐渐自然,望了一眼自己的下属,见钟涛四平八稳坐在沙发上,遂将屁股放在了沙发沿上。

“连环杀人案有了突破?”郑春雷盯住尚大同问。

尚大同赶忙起身,汇报道:“有,三天前,深圳公安在机场抓获一名嫌疑人,审讯当中,疑犯供出曾在彬江犯过案,就犯案时间和地点,我们怀疑他跟连环杀人案有关。”

“好啊,这么重大的消息,怎么不及时向我汇报?”郑春雷兴奋地责怪道。

“郑书记,我想钟涛会向您汇报。”尚大同不好意思地说。

“你是政委还是他是政委,怎么连起码的规矩都不懂?”

“我……”尚大同又结巴起来。

“谈谈下一步的打算。”郑春雷接着道。

“我们正在跟深圳警方协商,以最快速度将疑犯押解回彬江,争取从他身上打开突破口,另外,钟涛他们最近也摸到一些线索,郑书记,您放心吧,连环杀人案不会成死案,我们有信心打赢这场攻坚战。”一谈起案件,尚大同就变得兴奋,说话也不再结巴。

“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不过大同啊,案情复杂,你们可千万不能盲目乐观。”

“不会的,我们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尚大同道。

“最坏也谈不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没有谁逃得过法律这柄利剑。我叫你们来的意思,就是让你们加把劲,连环杀人案影响巨大,老百姓都眼睁睁望着呢。”

“我知道。”尚大同面带愧色地垂下头去,这一刻,他的心情极为复杂,尽管郑春雷没批评,可他不能不批评自己。这段日子,尚大同在工作上的确不怎么积极,甚至有种抵触情绪。这跟庞壮国的霸道有关,但也与他自己的斗志有关。他不得不承认,自从到政委这个位子上后,他的斗志正在一点点消失,比起原来干第一副局长时,可就差远了。郑春雷不止一次提醒他,让他不要对组织的安排与分工有什么情绪,他也希望能这样。但,真不抱情绪,难。自打班子调整后,他这心里,总是窝着一股不满。

这也是他不主动找郑春雷汇报工作的缘由之一。

郑春雷是市大案要案领导小组组长,他是连环杀人案专案小组第一副组长,冲这点,他就多该向自己的老上级、老领导汇报工作。

他主动汇报过么?

郑春雷似乎不计较这些,今天他的谈兴非常高,发表的也尽是些中肯的意见。在他的影响下,尚大同和钟涛的情绪也高涨起来。

三个人就连环杀人案下一步如何加大侦破力度进一步做了商讨,郑春雷对钟涛的很多想法表示赞同,欣赏的目光默默搁在这位有智有勇的年轻人身上,对这位曾经的部下兼搭档,郑春雷有种说不出的钟爱。

最后,郑春雷握住尚大同的手,语重心长道:“加把劲,千万别再闹情绪,现在不是闹情绪的时候,而是组织考验你的时候。”

尚大同似乎明白了什么,郑重地点头。

从郑春雷办公室出来,往回走的路上,钟涛悄声告诉尚大同,市委政法委书记工作可能要变动,政法这一块,暂时由郑春雷代管。

“哦?”尚大同轻叹一声,怪不得呢。

也就在同一天,公安局副局长张晓洋接到市委组织部通知,要他到省委党校学习三个月。刚接到通知的一刻,张晓洋心里涌出一股止不住的激动,省委党校,这意味着什么啊?张晓洋的心嗵嗵直跳,跳得他都按捺不住了,都要放声大喊了。他相信这是庞壮国积极跟组织周旋的结果,也是庞壮国对他多年来忠心耿耿鞍前马后侍奉的报答。他准备送他一份厚礼。送什么好呢?张晓洋难住了,后来,他决计去见一个人,这个人的意见很管用。

曾丽的办公室在二楼。张晓洋进去时,曾丽正在读报,曾丽的工作好像就是读报,她是政治处处长,这个处好像是专为她设的,以前公安局并没这个处,曾丽从彬江市政府接待处调到公安局后,公安局就多了这个处室。但曾丽不知道该干什么工作,公安局也不知道该分给她什么工作,就让她在办公室里看报纸,间或,为领导们服务一下。曾丽对此安排相当不满,认为是浪费人才。她虽是服务员出身,但出身不能决定一切,她不是通过个人奋斗从彬江饭店一名普通的服务员努力到了政府接待处的副科长么,她不是又从副科长位子上努力到了公安局么?怎么谁都记得她的出身而看不见她的努力呢,曾丽想不通。

曾丽想进的部门是经侦处,经侦处以前叫经济执法大队,专管企事业单位包括民营企业经济犯罪与职务腐败,性质跟检察院反贪局有点相似,反贪局管的是国家干部,经侦处管的是企业老板或事业单位领导,都是纪检委领导下打击腐败的铁拳单位。庞壮国她当这个处长不合适。曾丽问为什么?庞壮国说不为什么,不合适就是不合适。曾丽忽然就来了气,鼓着小嘴道:“那你跟我明铺暗盖这么些年,合适?”

庞壮国脸一红,讪讪而笑:“哪跟哪嘛,看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哪壶,你除了好这一口,还有哪壶?”

庞壮国生气了,公安局长庞壮国一向在下属面前很威严,甭看他跟曾丽上过床,上过还不止一次,该威严时照样威严。脸一怒道:“曾处长,这么下去,你会犯自由主义的,公安局不比彬江饭店,政治处长也不能跟一个饭店服务员相比,是要讲政治的。政治是什么,是我们的生命线,是我们的……”庞壮国还在讲,曾丽却已呜呜咽咽哭起来,她跟了庞壮国这么些年,跟得都快要人老珠黄了,都已成为他身上某个部件了,他竟然……

哭归哭,曾丽的梦想不死,她发誓,一定要把自己努力到经侦处长那个位子上。她不止一次跟副局长张晓洋说,谁都怀疑我的能力,你们不给我机会,怎么知道我没能力?有一次说得甚至更嗲,到底是不是水货,试了才知道呀。

张晓洋相信她不是水货,对这个女人,副局长张晓洋有着跟别人完全不同的认识,她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风尘女子,甚至根本与风尘无关。不能把游走于男人之间就当成风尘,更不能把女人对男人的诱惑理解为风尘,有些诱惑是与生俱来的,是男人抵挡不了的。

真的,抵挡不了。

张晓洋自己就深有体会,他喜欢有事没事到曾丽办公室转转,跟她说会话。

张晓洋愉快地将党校学习的好消息说给了曾丽,说话间,他还忍不住往曾丽跟前凑了凑,一股清香令她心旌神荡。

曾丽身上的香味从来跟别的女人不一样。

曾丽听完,莞尔一笑:“果然是好事呢。”她这么说了一句。

“是庞局帮的忙。”张晓洋跟着又道了一句。

曾丽的表情就凝固了,本来她的笑奤都已展开,微微漾起的笑纹在她不太年轻却依然妩媚的脸上一圈圈荡开,楞巧的鼻子上都已泛起胭脂般的红润,那翠翠的秋叶泛红时初露的润泽刚要在张晓洋心里泛开,突地,就给静止了。

曾丽装作回身取东西,掉给张晓洋一张背,张晓洋忽然就感觉这张背有点苍凉。

其实苍凉的是他的心。

本来已经被艳光四照,杨柳轻拂了,谁知这一转身,张晓洋就看到一大片的茫然。

“晓洋,你真认为是好事?”

半天,曾丽固定着那个背影,似从遥远的地方问过来这么一声。

张晓洋打了个寒噤,按说这么一句轻软的问话,远不止于他打寒噤。但他还是打了,打得还很真实。这话是曾丽问出的啊。

“曾丽姐,有什么不对吗?”

“晓洋,你再好好想想,我怎么觉得这里面有文章。”

“文章?”张晓洋犯起糊涂来。

“晓洋,现在是什么时候,局里四处用人,案件一起接着一起,一起比一起棘手,上头怎么突然想到让你去学习?”不等张晓洋想到什么,曾丽又说。大约她也觉得张晓洋想不到这么深刻。

一语点醒梦中人!张晓晓啊了一声,猛就奔到曾丽面前,也不管曾丽烦不烦他,一把抓住曾丽的手说:“对呀,曾丽姐,我怎么就没想到这层?”

曾丽不露痕迹抽回手,轻轻一笑:“晓洋啊,往后遇事,别这么莽莽撞撞的,多动个脑筋。跟你说了多次,就是不听。”曾丽口气里有种别样的嗔怪味儿。

张晓洋憨憨地笑了笑,也只有在曾丽面前,张晓洋才会露出这种憨。“曾丽姐你说的对,我这人,脑子里缺根筋。”

“去吧,晓洋,先打听清楚,别不明不白就丢了位子。”

曾丽不亏是曾丽,张晓洋打听的结果,果然跟她猜测的一样。

这结果把张晓洋吓了一跳。

有人要借党校这座桥,把他引到河那边。张晓洋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慌慌张张来到局里,想再次跟曾丽讨主意。谁知曾丽不在。张晓洋等到九点,曾丽还不来上班,张晓洋不敢等了,他怀疑曾丽也被人使了调虎离山计,拿开了。满头虚汗走进庞壮国办公室,庞壮国正在批阅文件。

“有事?”庞壮国抬起头,不紧不慢问了一声。

“我说晓洋,这次机会,我可是替你争取到了,这期短训班,党校给了彬江两个名额,你不知道竞争有多激烈。”

“庞局——”

“晓洋啊,你也甭太高兴,学习是个苦差事,可不比坐办公室喝茶看报轻松,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哟。这两天就不必上班了,在家陪陪老婆,走前局里给你送行,把弟妹跟孩子也一并邀请上。”

“庞局,不能去啊。”

庞壮国的目光平静地盯住张晓洋:“什么不能去?”

“庞局,这是陷阱。”张晓洋真是急了。

“晓洋,这是什么话!”庞壮国猛地摔下手头的材料,一脸严肃地站起来。

“庞局,有人想借党校学习把我从你身边移开,难道你还看不出其中的意思么?”

庞壮国像被别人捅了一刀,但他忍着,没把刺痛表现出来,就在张晓洋进一步想表明什么时,突然转过身子,十分严肃地说:“晓洋同志,你让我很失望,这种思想,你是哪儿来的?!”

“……”

张晓洋最终还是去党校学习了,走前,庞壮国并没为他送行。不是庞壮国不想送,是情况不容许。

市上关于彬江连环杀人案的风声忽然紧起来,市委连着召开两次会议,专门就此案做了要求和部署。市大案要案领导小组也召开紧急会议,要求公检法三家通力配合,密切协作,限期侦破这起在全国产生恶劣影响的大案。

7月22号,也就是张晓洋到党校报到的第二天,风传中的彬江市政法委书记工作变动变成事实,这位来彬江不到两年的年轻常委在各种各样的传言中到另一个市担任副书记去了。他的位子暂时空缺,省委并没急着派新的政法委书记到彬江,政法口工作暂时由郑春雷同志代管。

郑春雷例行公事地主持召开了一次政法口工作协调会议,这次会议开得极短,不到一小时。郑春雷在会上只提出一条要求:公检法三家各尽其责,各司其职,相互监督,相互制约,目的,就是让彬江的法治环境越变越好。

这次会上他破例没提连环杀人案。

一切似乎在变,但又看不出明显痕迹。

7月24日,尚大同和钟涛从深圳回到了彬江,经过交涉,外号“三魔头”的疑犯楚广良被押解回彬江。也就在同一天,女警官陶陶从二大队回到了一大队,再次成为钟涛的助手。

庞壮国感到了压力,这压力来自方方面面。如果说,让副局长张晓洋去党校学习还未引起他足够警觉的话,从深圳押回楚广良,抽调包括陶陶在内的六名警员到钟涛身边,就让他感受到某种山雨欲来的雷霆架势。尽管这两道命令都是他签署的,但签署这两道命令时,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这天傍晚,确切说是在晚饭以后,庞壮国接到了地产商腾龙云的电话。

腾龙云在电话里笑呵呵说:“忙啊,大局长,现在到处都是你的新闻。”

“新闻?”庞壮国警觉地竖起眉,近段日子,他对新闻两个字特别敏感。

“我听说,你把张局给做了。”腾龙云依旧一副朋友间的口气。

“扯什么淡!”庞壮国脊背上陡地起了冷汗,类似的话他已从几个渠道听到,说得都还有眉有眼。说他庞壮国容不下人,身边放谁都觉碍手碍脚,也说他庞壮国卸磨杀驴,架空尚大同后,张晓洋成了多余,就想撵他走。把我说成了什么东西,庞壮国很愤怒,他是看不上张晓洋这种人,当初确实也有利用他的意思,可,让张晓洋去党校学习,是组织部突然决定的,他庞壮国都蒙在鼓里,怎么成了卸磨杀驴?

“腾大老板,有什么话请直讲,没必要拐弯子。”庞壮国没好气地道。

腾龙云在电话里哈哈大笑,那笑声令庞壮国毛骨悚然,腾龙云这种人,仗着自己钱多势大,底气足,对庞壮国他们,表面上尊重,背后,却看得比鸡毛还轻。笑完,腾龙云一本正经道:“怎么样大局,兄弟我烫了一壶好酒,想请弟兄们喝喝,庞大局不知肯不肯赏光?”

庞壮国是很想拒绝的,腾龙云这种暴发户,他是最看不上眼的,一没素质二没道义,今儿个跟你称兄道弟,能把女人让给你睡,明儿个,就敢跟你背后捅刀子。庞壮国在公安局也不是一天两天,腾龙云干过什么,冲谁下过黑手,他不是不知道,知道得太多了。但是知道又能怎么样呢,多的时候,庞壮国不得不听命于他们!

“好啊,腾大老板,我正闲得发慌呢,有酒不喝,还称什么兄弟。”庞壮国心里恨着腾龙云,嘴上说出的话却比跟自己亲哥说出的话还要肉麻。

“那好,到金龙的盘子上去,龙虎山庄。”

一辆悍马h3载着庞壮国,风驰电掣从江边大道向龙虎山庄。庞壮国来这种地方,向来不坐自己的车,也不着那身让他不大舒服不大方便的警服。

两保镖迎上来,庞壮国面色愠怒地冲他们亮了亮手里的卡,两位恶煞般的男人立刻小女人一样和颜悦色起来,迅速拨通对讲机,不大工夫,黄金龙和腾龙云在几个慓形大汉的呼拥下,笑哈哈迎了出来。老远,就听见黄金龙的大嗓门:“哎呀呀,贵客驾到,有失远迎。”

庞壮国的目光绕着龙虎山庄扫了一圈,跟第一次来时,这里又发生许多变化。原来用铁丝网围着的龙虎山庄如今已相当气派,专门烧制的仿古青砖取代了原来的铁丝网,错落有致宛若长城一般曲延的砖墙上爬满了各种花草,远处看,那不是砖墙,而是花墙。造型别致的探照灯不知从山的的哪个角落探出来,将夜晚的龙凤山映得秀丽多姿,神秘无比。远山近水间,一座座欧式建筑、典雅幽静的林中别墅小屋错落其中。远处,射击场、跑马场、钓鱼池等一系列的娱乐设施俱全。景景之间小径迂回,绿树成荫。站在这里,近可以观山林、听松涛,远可以望草原、赏白云,白天可以射击、骑马、垂钓,晚上可以参加篝火晚会,品尝野味。如果你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主人或许会带你走进地下娱乐宫,从澳门引来的最先进的设施还有玩法保你大开眼界。

纵是在香港,这样的狩猎山庄也足以让你惊叹不已。

庞壮国有些走神,他忽然就想,当年批项目时,方方面面广泛论证,多次实地考察,那副严肃劲儿跟今天眼前的实景相比,是不是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廉租房、经济适用房,说的多好听啊,你在这儿能闻到一丝廉价的味儿么?

或许有,但绝不是房子。

腾龙云的目的很简单,今天请庞壮国,就为一个字:赌。

这个字有两层含义,赌钱,赌局势。

任何人都有软肋,拿捏别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准他的软肋。软肋就等于命门,把别人的命门掐在自己手里,让他一步步跟你走,这是腾龙云纵横江湖而不败的法宝之一。

怕是连庞壮国最亲密的老婆都不晓得,庞壮国除了其他爱好外,尚有一个很隐秘的爱好:赌。

接待室坐了一会儿,腾龙云道:“大局,金龙新弄了一张台子,感觉很不错的,要不要去看看?”

一听台子,庞壮国心一动,他喜欢台子,但又害怕台子,那是个比江湖还江湖的地方,一步不慎,就会陷入身不由己的地步。庞壮国不是没在这小小的江湖里翻过船,前年腾龙云在龙嘴湖搞第一块地,因为手段粗暴,又不愿给老百姓给太多补偿,结果引发一场大冲突。冲突中腾龙云手下有个叫江武的保卫科长用警棍捅死了龙嘴湖一村民,龙嘴湖的百姓抬着尸体和棺材,闹到了市政府,公安逼迫介入。那晚,庞壮国就让腾龙云请到了台子上。其实台子只是他们之间的一种称谓,越是刺激越是国家法律不允的东西,到了他们嘴里,叫得就越简单。那天庞壮国手气出奇的好,五个小时下来,他手里的筹码已迫近8位数。尽管最后几注失了手,休战时他粗略算了下,这一晚的收获,怕是比一位县级官员一辈子的工资收入还要高。

第二天上午,庞壮国还沉在香喷喷的美梦中,门突然敲响,进来的是二大队的谭伟,谭伟惊惶失措说,江武逃跑了!

任何事都有代价!这是庞壮国事后才悟到的,现在他已深信不疑。为了一个江武,他差点丢掉公安局长这个宝座,幸亏谭伟做了一系列补救工作,加上政府又积极出面为龙嘴湖善后,这件事才没被蔓延开来,要不然,他庞壮国哪还能这么滋润地坐在这里喝茶?

茶的确是好茶,庞壮国轻啜一口,清香差点让他陶醉。这时候腾龙云又开口了:“大局啊,你可不能心事重重,你的脸要是阴了,这彬江,怕是就要下暴雨。”

“腾老板真会说话,我庞某人一张脸,算得了什么,彬江的晴雨表,握在腾大老板手上啊。”庞壮国看不惯腾龙云财大气粗的样子,暗含讽刺地挖苦了一句。

这种话,对腾龙云来说,早成了小儿科,他兵来将挡地说:“大局说的远了,我腾龙云不过树上一只猴子,甭看跳得欢,跳得高,树要是倒了,我怕连个闹腾的地方都找不到。”

“离了树,猴子还有山洞,腾老板是美猴王,腾云驾雾,天宫都敢闹呢。”

“闹是不假,可我头上戴着紧箍咒,大局要是念几声,我就得呼爹喊娘了。”

黄金龙坐在一边,他既没有腾龙云的城府,也没有庞壮国的官威,再说他也不喜欢打这种嘴仗,没意思。有财大家发,有女人大家睡,这是他常挂嘴边的两句话。他今天就一个目的,让庞壮国玩好乐好,至于眼下所谓的这个风暴那个令,用不着他心急,他黄金龙不是掌握乾坤的人,乾坤跟他无关,无关啊。

庞壮国跟腾龙云斗了几句,觉得没劲,没劲透了。腾龙云哪能懂他心思,又哪能设身处地为他去想。这些人,眼里只有台子,台子上坐谁,他们不在乎,坐谁也一样,都在他们的乾坤之内。他们嘴上当猴子,内心里早把自己封成了如来佛。

“说吧,让我来,到底有何贵干?”他索性直截了当问了出来。

“玩两把,先玩两把,好久没碰过这东西,手痒了。”腾龙云皮笑肉不笑道。

“玩就玩!”庞壮国像是跟谁斗气似的,突然就来了劲。

其实他心里,还是抵挡不住诱惑的。

这晚黄金龙送到庞壮国手上的筹码是龙虎山庄目前面值最大的,二十万元。黄金龙说,以后还会有五十万、一百万的,目前不行,目前才起步,一切得慢慢来。庞壮国拿着那些筹码,仔细把玩了一会,丢下一句意义深刻的话:“玩火者必焚,金龙,我还是劝你收敛点。甭以为我来过,这儿就太平了。”

黄金龙赶忙检讨:“大哥,你的提醒我记着呢,但目前地产业萧条,龙嘴湖又被叫停,兄弟我也是闷得慌啊。放心,龙嘴湖一开禁,这里就会成为真正的娱乐场,保证不会有今天你看到的这些。”

这种话庞壮国听得实在是太多了,以前他还当回事,处处跟他们认真,现在他早已说服自己,看见就当没看见,只要自己把自己的屁股擦干净就行。这些人,说轻了他们不当回事,说重了,你试试?保不准一个电话就让你这个公安局长丢了乌纱。

得过且过吧,庞壮国常常这样安慰自己。

庞壮国在贵宾厅玩得心血沸腾的同时,刑侦一大队三号审讯室内,对“三魔头”楚广良的审讯也正在进行。

当天晚上并没审出什么,尽管陶陶有意识地让楚广良看见了花子,楚广良毕竟老奸巨滑,不会轻易就范。干警押走楚广良后,钟涛忧心忡忡说:“撬不开这恶棍的嘴,连环杀人案关键证据就不能拿到。”

陶陶极自信地说:“放心,只要有花子在,不愁他不说。”

发生在彬江的连环杀人案是一起震动全省乃至全国的特大恶性案件。今年五月二十一日凌晨三点十二分,负责清扫二环路的环卫工人向“110”报案,她们在清江大桥附近发现一个黑色塑料袋,里面竟然装着一具尸体。接到报案后,值班警员火速赶到现场,在离桥头二十米处的路边花园内,警员打开了黑色塑料袋,果然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女尸。

经法医鉴定,死者年龄约三十五六岁,是被人用钝物击碎脑袋后又残忍地分尸。钟涛奉命侦破此案,第二天,他们又在清江大桥下游二百米处打捞到一具尸体,死者为中年男性,五十岁左右,同样是被人用锐器击打头部致死后再行碎尸。犯罪分子作案手段十分残忍,作案后又胆大妄为,公然将尸体抛入清江,可见其气焰有多么嚣张。又是三天后,钟涛他们再次接到群众举报,两名捡荒者在废弃的清江码头发现一塑料袋,里面同样装着一具尸体。

短短三天,在同一座城市连续发现三具无名尸,简直令人匪夷所思。市委、市府对此高度重视,专案组迅速成立,公安局长庞壮国亲任专案组长,钟涛所在的刑侦一大队担负起侦破此案的重任。一周后,三名死者的身份确定,出乎意料的是,三名死者均来自地产界!

程浩清,男,五十二岁,大华地产公司董事长兼大华投资公司董事长。

周晓芸,女,三十五岁,中海地产公司老总,万通花园开发商。

刘嘉伟,男,四十二岁,彬江国际嘉业房地产开发公司副董事长,世纪丽景项目投资商。

消息一出,舆论哗然。彬江地产界本来就是个多事的地方,突然间曝出三条人命,让这个神秘的王国更加神秘。传言此起彼落,有人揣测是彬江地产界内部过度竞争所致,因为三位死者都是彬江地产界后起之秀,特别是年轻的女地产商周晓芸,更是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程浩清虽然年长一些,但从事房产业时间并不长,他以前是一家酒厂老板,这些年白酒行业竞争过度,国家限制性政策又多,这才转行,进入地产业。短短几年,他的大华地产公司已成为彬江地产界一匹黑马,对彬江地产业已有的格局形成强烈冲击。三匹黑马死于非命,且被人抛尸荒野,不能不让人对彬江地产界心生恐怖。还有一种传言,说三位的死亡跟一敲诈团伙有关,该团伙曾向彬江地产界十余位老板发出恐吓信,要他们拿钱保命,大约是地产界老板对此不屑一顾,该团伙恼羞成怒,一气之下就做掉了三位。

传闻让人毛骨悚然。

钟涛他们却丝毫不敢被传言所惑,两个月来,专案组展开了一系列侦查,初步查明,这起连环杀人案为一“光头帮”的组织所为,该组织带有浓重的黑社会性质,其主要成员都是负案在逃或刑满释放的劳教人员,头目是一个叫“黑三”的中年男人。他们平日潜伏在彬江以外,案发前半个月,黑三带着三名骨干,悄悄窜进彬江,经过半个月的密谋和精心策划,制造了这起骇人听闻的血案。

专案组同时查明,“光头帮”跟彬江的黑社会组织“朱家会”有染。朱家会是由彬江无业人员朱万金、朱万帮兄弟二人暗中成立的,朱万金十年前因一起酒后伤人案坐过牢,弟弟朱万帮也因盗窃罪入过狱,兄弟俩好逸恶劳,出狱后曾开过一家汽车修理铺,后来嫌挣钱慢,不干了,从彬江乡下跑到城里,专门替人讨债。慢慢,身边聚集了一批游手好闲或不务正业者,骨干分子都是他们二人在监狱中的狱友。这个组织大的坏事不干,起初在清江大街收过一阵保护费,后来在公安的严打态势下,收手了。去年以来,这个组织又暗暗活跃,在彬江坝子里高校园区、花街、石水商业区进行盗窃、抢劫,先后有六名骨干成员被关进监狱,迫于公安的威力,朱万金、朱万帮兄弟于今年三月暂时解散了该组织,朱万金回到了乡下老家,开了一家小卖部,朱万帮带着自己的小情人,流窜在彬江和吴水一带。连环杀人案发生前,朱家兄弟在彬江最豪华的两家夜总会出现过,身边又网络了一批小混混。案发前一周,朱万帮在江都大酒店跟两名不明身份者见过面,当天晚上,那个名叫“抄底”的女人在江都大酒店贵妃厅请他们吃饭。但,案发当晚,也就是五月二十一日,朱万金和朱万帮都不在彬江,有线人证明,那晚他们都在乡下,跟几个个体户打了一宿的牌。

正是基于这点,钟涛才没惊动他们,直到深圳警方抓获三魔头楚广良,钟涛才做出果断决定,秘密收审朱家兄弟。

朱家兄弟也是老油条,面对公安的审讯,他们失口否认跟连环杀人案有关,拒不承认认识什么光头帮。不只如此,朱万金还将那段日子的行踪说得一清二楚,证据拿出了一大堆。外围调查证明,朱万金没说谎,那段日子他确实不在彬江。

朱万帮倒是承认,自己认识楚广良,是在第三监狱认识的,当时他跟楚广良同在一监舍,为争狱霸还展开过一系列搏斗。他先一年出狱,楚广良出狱后找过他,想跟他一起干,被他拒绝。后来楚广良去了深圳,多年后再见时,楚广良已俨然一富商。前些年他替楚广良跑过腿,楚广良想在彬江开一家洗浴城,拉他入伙,他手头没钱,楚广良便让他当业务经理,主要是帮他物色一些青春靓丽的小妹,将来在洗浴城为客人服务。后来楚广良又说不干了,彬江洗浴城太多,赚不了钱,带着花子回了深圳。那时候朱万帮已对花子有兴趣,一次酒后,朱万帮对花子动手动脚,被楚广良撞见,楚广良差点动刀子。

“妈的,不够意思,重色轻友,为一个女人,竟跟兄弟动刀子!”朱万帮一提这档子事,就恼羞成怒,当着警察面,他大骂楚广良。

“你怎么知道花子藏在乡下?”警察厉声问。

“我怎么不知道,他从深圳来的第一天,就托人找我,我没去,后来有人告诉我,姓楚的好像惹了事,怕带着花子不方便,就将花子安顿在了吴水他舅妈家。”

“他从深圳回来干什么?”警察顺藤摸瓜地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是大款,干啥都成,不像我,穷得快见底了。”朱万帮油腔滑调道。

正文 第三章 事出有因

犯疑的地方绝不止这些,除了车库不是第一现场外,有人对两人的死亡时间也提出异议。

郑春雷面前摆着两份材料,一份是审计局第三审计小组送来的,据第三小组负责人、审计局副局长刘亚平反映,第三小组主要负责国土资源局土地整理资金的审计,七月十二日,也就是向树声神秘失踪前两天,第三小组从龙腾实业查到一笔从国土局转入该公司账户的巨额资金,数额高达三千六百二十八万元。这笔资金是从去年五月到今年四月分五次到账的,账面上清清楚楚写着是龙嘴湖二号区和十六号区的土地整理资金。但国土局方面却称这笔资金不是土地整理资金,其中三笔计两千二百万是龙腾实业在开发龙嘴湖工业新城时向国土部门和城建部门交的保证金,按原合同约定,这笔钱在项目实施后,由国土资源局分期返还,用于项目建设。另外两笔是历年来龙腾实业在土地竞标中溢出的资金,早就应该返还给龙腾实业,只是国土局为了防止地产公司在项目开发中以开发为名,炒作或倒卖地皮,哄抬地价,才将这些溢出资金暂时扣留在账上,等项目竣工后再予返还。

国土局的说法跟群众举报和审计部门查出的事实严重不符,由于事件双方既有国家权力部门,又有彬江地产界颇具地位的地产公司,加之涉案资金巨大,审计局于十二日晚连夜召开了特别会议,经过激烈争论,并在相关证据的佐证下,初步认定这是一起严重的非法挪用国家土地整理资金案,涉案资金绝不止目前查出的这个数。局长向树声在会上要求,先申请法院,冻结龙腾公司账户,防止资金外流,同时,派出得力人员,进驻国土资源局,对历年的土地交易金、风险抵押金、补偿金包括整理资金全部进行审计。谁知第二天,就曝出金地房地产公司一千万解冻资金不翼而飞的新闻。随后,向树声跟华英英神秘失踪,直到发现他们裸死在车库中。

刘亚平向郑春雷提出三点异议:一、龙腾实业查出的三千多万到底是不是土地整理资金?如果是,国土局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二、金地房地产公司已经查封的账户是谁解冻的,解冻时通过了什么程序?三、不翼而飞的一千万是不是被向树声拿走了,如果是,向树声将这笔钱转移到了哪里?

这封材料在郑春雷面前已摆了好几天,那天廖静然找他时,他就拿到了这封称得上绝密信的材料,只是那一天他心情实在是糟糕,直到廖静然走,也没能向她暗示一句。

这封材料或许就是打开所有疑点的钥匙,但到底怎么打,郑春雷还没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现在必须是万全之策!

郑春雷的笔再次在刘亚平提出的问题上画了三个重重的问号!

另一份材料,是柄杨书记转给他的。一份由国土资源局十二名职工联名写的举报信,信中详细披露了国土资源局局长钱焕土和副局长梁平安沆瀣一气,利用手中职权,在彬江大搞土地腐败为自己捞取好处的犯罪事实。钱焕土和梁平安等人数次利用土地出让机会,明着是为规范土地交易市场,其实是帮腾龙云和黄金龙等人打击竞争对手,自二○○三年五月钱焕土担任国土局长以来,彬江市公开出售的二十六块地皮,只有三块是按法定程序公开出让的,其余都是挂羊头卖狗肉。他们藐视国家法律,肆意践踏“公平公正公开”这个原则,跟不法地产商狼狈为奸,打着开放搞活繁荣彬江经济的幌子,大肆炒作倒卖地皮。

“他们是地产商眼中的土地爷,是不法商人的金库,更是一伙吸血虫,是彬江最大的蛀虫!”信的末尾,举报者用了这样的语言。郑春雷连着看了几遍,心情一次比一次沉重。信中检举的事,郑春雷早有耳闻,早在龙嘴湖工业新城项目启动前,他就收到过这样的举报信,对钱焕土、梁平安等人跟地产商腾龙云的关系,也心知肚明。但是这事真要查起来,阻力却很大。很大啊——

查,还是不查?郑春雷再次犹豫。柄杨书记在这封举报信上并没批示什么,给他信的时候,只是声音低沉地说了一句:“土地风暴,我们到底能不能真正刮一场土地风暴?”

是啊,到底能不能真正刮一场土地风暴?

单纯从彬江看,这风暴当然能刮,而且越猛烈越好。彬江改革开放二十多年,经济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工业排名由最初的全省倒数第二一跃成为全省第一,城市综合能力也得以大大提升,去年还获得全国最具竞争力中等城市之称号。但,繁荣的背后,到底藏了多少污纳了多少垢,郑春雷不敢想,真的不敢。彬江是该进行一次大清理大整顿的时候了,什么时候都不能以好遮丑,不能拿成绩来掩盖失误,更不能容忍光环下面罪恶横行,这是党的原则,也是实事求是的原则。

可是,可是……

郑春雷脑子里不由得就闪出一张脸,那曾是彬江的骄傲,也是江东省的骄傲。彬江能发展到现在,他功不可没,彬江能保持持续发展的强劲势头,他更是付出了心血,但,滋生在彬江大地上的一股股罪恶,也不能不说跟他没有关系。

他是彬江的保护伞啊。这把保护伞下,既有分享改革成果的彬江几百万市民,更有赚得盆满钵溢的大地产商、大企业家,还有已经蜕化变质了的腐败分子……

一想这个人,郑春雷鼓荡在胸间的一腔正气“噗”就泄了,仿佛一只充足了气的皮球,让一支锋利的钢针轻轻一扎,里面除了沮丧,什么也没再剩下。

这个人比钢针还坚硬,还锋利,更难的是,这个人对他郑春雷有恩,对现任市委书记吴柄杨也有恩,对彬江市太多太多的干部,都有恩。

知遇之恩,提携之恩,重用之恩,甚至……

人在世上走,不能不受人恩惠,受人恩惠而不知图报,良心会受谴责。问题是此人不要图报,郑春雷曾经虔诚地到他门上,想实实在在回报他一回,那时他生病在家休养,他在医院时郑春雷没赶上,因为一起大案去了北京,等案子办完,他已出院。郑春雷花重金从一名老中医手里求得一秘方,并亲自去了甘肃,按老中医的嘱托,在岷县采了当地的岷归,还有几样中药材。郑春雷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陪他说说话,解解闷,祝他早日康复。接见倒是接见了,药材和秘方也都收下了,但,陪他几天的心愿被拒绝了。

“你还是回去吧,我这里不缺你一个,来了就好,心意嘛,啥时能表完?彬江却不能没有你,你是公安局长,多少事等着你做,怎么能为我扔下工作呢?”

人还是那个人,口气还是那口气,郑春雷没办法,只能回来。回来不久,郑春雷就从公安局长挪到了纪检委,先是第一副书记,很快,彬江调整班子,郑春雷成为常委、纪检委书记。

有人说,他这个纪委书记,是拿一秘方和几味甘肃的中药材换来的。他不这么认为,但,这个纪委书记,的确是那人力排众议给他的。

他想还恩,结果又欠了一次恩,而且是大恩。

仕途上的提升对官员来说就是生命的升华,甚至比生命还重要。这个逻辑虽然混蛋,但它却是真理。你别不承认,不论你有多清高,多道学,最终还是逃不过这个混蛋逻辑。

不信,一夜之间把你的官帽子抹了试试?

郑春雷的老搭档,公安局原副局长,就是因为一纸调令削了手中的权,想不过,一场恶病把命给丢了。

包括现在的公安局政委尚大同,仅仅因为被束之高阁,就丧失了斗志。他们都是好同志,但他们也都是普通人,权力这根魔杖下,有多少灵魂被扭曲,有多少颗心灵被摧残。

能怪别人吗?能怪权力吗?怪不得,要怪只能怪自己。

可谁又是圣人?尚大同不是,郑春雷不是,他想,柄杨书记也不是!

那么,这盘棋就难下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就是彬江目前的难,也是他郑春雷的难。他不是没想过“动”这个字,但真要动起来,你试试?

土地风暴不是刮了吗?审计令不也下了吗?现状如何?倒在利剑下的,不是那些该斩的人,却是手持利剑的人!

向树声!

郑春雷的思维再次集中到这个裸死新闻的制造者上。

是的,如果说几天前这还是一起离奇死亡案的话,现在,它已成了新闻。只要你打开网络,或是随便翻开一张生活类报纸,“向树声”三个字,非常耀眼,跟他一样耀眼的,还有华英英,还有“裸死”两个字!

还有什么比官员裸死在豪华车中更刺激眼球的呢?还有什么比官员跟地产商闹出桃色绯闻更让人浮想联翩的呢?还有什么比审计局长死于被审对象丰白的大腿之间更让人想入非非的呢?

好像没有!

这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年代,这是一个需要不断用新闻填充人们贫乏思想的年代。这更是一个网络的年代,网络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把一起普通的案件渲染得烟花四起,波光闪闪,让任何人都能参与进去,充分发挥想象力,从而演绎出无数个版本的生动故事。

向树声一马当先充当了这个故事的主人!

网络草民满天横飞的利剑下,受伤的是官员形象,怀疑的是政府作为,被动的,是彬江,是他郑春雷!

郑春雷合上两份材料,沉沉地闭上了酸困的眼睛。

到底怎么办?他的心里再次发出叩问!

晚饭郑春雷吃得寡而无味。对他来说,从某一天起,他的日子便少缺了阳光,少缺了雨露,少缺了原本该拥有的许多欢乐。吃饭只是一种简单的需要,目的只是为了能继续活下去。至于吃什么,怎么吃,现在已无实质意义。

这似乎跟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不太吻合,是的,郑春雷早就脱开了正常人的生活。

原来不是这样的,原来的天空很美好,阳光灿烂,和风习习,生活处处飘着芳香。

郑春雷原本有个完整的家,妻子是彬江市第一中学语文教师。七年前,彬江发生过一起大案,当时彬江最大的建筑商王洪山因为在清江大街工程招标中意外落败,输给了自己的竞争对手腾龙云,一口恶气咽不下,竟然从黑道雇来三名杀手,企图以凶残的方式让腾龙云这个刚冒出水泡的建筑商从彬江消失。一天夜里,彬江最大的夜总会华声歌舞厅发生枪击案,8号包厢的五名客人连同五位坐台小姐还有一位送茶水的服务生当场毙命。凶手作案后,又打伤两名保安,一名警察,抢劫一辆警车后逃离。此案惊动了江东省委和公安部,在公安部的督办下,江东公安厅和彬江公安局联合成立了专案组,缉拿凶手,查办此案。

侥幸的是,那晚腾龙云没去歌舞厅,躲过了一劫,不过,他的同胞弟弟让凶手误认成他,第一个倒在了枪口下,另四位客人两位是建委招标办的官员,一位是清江大街项目指挥部副总指挥,另一位是彬江建行副行长,都是些身分显赫的人。

凶案发生当晚,建筑商王洪山从深圳乘飞机飞抵香港,随后便逃到了马来西亚,三年后才被引渡回国。而此案的策划者兼执行者王洪山的弟弟王洪川到现在下落不明。三名凶手两名被专案组于一个月后从深圳机场抓获,另一名一直潜逃在外。一年后,已经升为彬江公安局副局长的郑春雷接到群众举报,潜逃在外的凶犯在彬江出现,彬江警方迅速出动,然而,一次次抓捕,一次次落空。凶犯像是跟警方玩捉迷藏,明明捕捉到了他的信息,等赶去时,那儿已是人去楼空。一天夜里,郑春雷已经回家睡觉,电话突然响了,当时的刑侦大队副大队长钟涛报告说,凶犯在龙腾公司二号工地出现,郑春雷火速赶去,两百多名警察包围了二号工地,结果还是扑了空。就在他纳闷地想到底哪儿出了差错时,他的手机突然叫响,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郑春雷,你很厉害是不,你一次次坏我好事,让我除不掉该除的人,拿不到该拿的钱,你好狠啊。”

等他意识到对方就是要缉拿的凶犯时,手机里突然传来妻子和儿子的哭叫声。他大叫一声不好,合上手机就往家赶,等赶到家时,家门大开,屋内被翻得乱七八糟。

儿子和妻子被绑架了!

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是郑春雷心里永远也不可能变亮的一团黑暗。凶犯挟持了他的妻儿,驱车到了新修的清江大桥上,跟警方形成对峙。对峙的过程中,郑春雷才知道,凶犯杀了那么多人,并没拿到应拿的钱,躲在马来西亚的王洪山认为他们没干掉腾龙云,杀多少人也是白杀。世上竟然有这种逻辑!更荒唐的是,王洪山愿意拿出他在国内的全部资产,换一颗腾龙云的人头,反正国内的资产他也拿不走了,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这位姓程的凶犯竟然就信,竟然就二次潜逃到彬江,想取腾龙云的人头!

腾龙云的人头是那么好取的吗?

对峙到后来,郑春雷命令狙击手开枪,谁知枪响的一瞬,桥上的枪也响了,儿子当场从桥上栽下去,死在清江中,血染红了江面。他的妻子,那个嫁给他并没过上几天好日子的语文老师,一声惨叫中也从桥上摔下去,她的头部被凶犯用枪把子猛烈一击,坠下桥后又不幸磕在水泥墩上。

那一天起,郑春雷的日子变了,黯然无光。尽管妻子侥幸活下了命,但她成了植物人。也尽管方方面面给予了他莫大的帮助与抚慰,包括当时的彬江市委书记贾成杰,动用各种力量,不惜代价地为他妻子治病,然而,日子却再也没了欢笑,没了歌声,没了颜色,甚至没了继续下去的意义。

不是谁都能经得起这种打击的,郑春雷对廖静然的同情与怜悯,一大半,来自于他个人的感受。

那感受比拿刀剜心还痛。

……

黑夜覆盖了白昼,覆盖了一切,也覆盖了他内心的痛。日子毕竟是日子,天黑还会再亮,天亮你就得从昏睡中醒过神。

痛和苦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谈话的气氛有点沉闷。

地点仍然在九江饭店2010房间。

“那封信你怎么看?”柄杨书记表情沉重地问。

“我相信它是事实。”郑春雷道。

“事实?”柄杨书记微微抬了下头。

“是事实。”郑春雷回答得很肯定。

柄杨书记不语了,像是在痛苦地咀嚼这两个字。半天,他道:“既然是事实,就该拿出行动。”

“暂且还不能。”郑春雷意外地说。

“为什么?”柄杨书记再次抬头,目光并没盯住郑春雷,而是投向窗外。窗外黑黑的,什么也没有,厚厚的布帘遮挡了一切。

“时机尚不成熟。”

“需要怎样的时机?”

“至少不是现在这样。”

“如果时机一直不来呢?”柄杨书记进一步问道。

“那就没办法。总之,不能贸然行动。”说完,郑春雷点了支烟,抽了一口,给柄杨书记也敬了一支。柄杨书记本来不抽烟的,这天不知怎么,竟然接过了烟,陪郑春雷抽起来。

烟雾缭绕中,两个人各自想着一些事,这些事可能跟他们的经历有关,也可能没有。但,这些事跟彬江目前的情势有关,跟群众的呼声有关,也跟彬江繁荣的地产业有关。

“你说,我们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柄杨书记有所指地问。

郑春雷自然理解这个“错”指什么,想了想,道:“开发龙嘴湖,大方向不会有错,错在具体操作上。”

“这我知道。”柄杨书记掐灭了烟,“但我们的监督环节确实出了问题。”

“干事的是人,监督的也是人,人和人之间,久了,就有扯不清的关系。”

“说得对。春雷啊,‘关系’两个字,你说得好,说得好啊!”柄杨书记起身,像是被‘关系’两个字鼓舞了,又像被打击了,困兽一样来回在屋子里走了几圈,复又坐下,“春雷,那你告诉我,你害怕关系不?”

这两个人,只要到了私下,到了单独谈事的时候,是没有职位高低的,也没有客套,没有虚伪,有的,只是一针见血。

“害怕,我怎能不害怕呢?”郑春雷苦笑了一声。这一声,让屋子里沉闷的空气多少有些松动。

“不瞒你说,春雷,我也怕。”

“如果不怕,事情就不会这样被动了。”郑春雷爽朗地笑了一声,既然扯到了要命处,索性就扯个痛快。

“那好,我们就按怕的来。”扯了几句,柄杨书记忽然说。

“我也是这意思。”

“有什么好办法?”柄杨书记重又把话题交给郑春雷,不是他想不出好办法,这是他的工作风格,谁分管的工作,就让谁先拿办法,不足的地方,他再补充。自己抢先说了,就等于剥夺了别人想办法的权利。

“办法当然有。”郑春雷自信地说了一句,跟着又解释道,“真要拿不出办法,我就该辞职了。”

“别那么灰心,我们也没必要灰心,你说是不?”

“是。”郑春雷郑重地点头。

于是,这个上午,彬江市委书记吴柄杨跟纪委书记郑春雷两个人,就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妙办法,也可以说是没办法的办法。毕竟,这个办法是在被动中想出的,是在无奈之中做出的妥协和让步,当然,他们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妥协。

接着,他们达成了一个协议,或叫君子协定。吴柄杨承诺,绝不干涉郑春雷的工作,除非堡垒到了久攻不下的地步,否则,他不能出面干预。

协议达成后,吴柄杨笑道:“春雷,你说这成了什么事,我怎么觉得我俩像地下工作者,干事偷偷摸摸?”

郑春雷坦率地笑了笑:“事出有因嘛,你也不必太计较。”

“好,不计较。”

当天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公安局政委尚大同接到电话,要他到市委去一趟。尚大同赶到的时候,刑侦队长钟涛已在郑春雷办公室。

“大同,来,快坐。”郑春雷笑容可掬地跟尚大同打招呼。尚大同拘谨地笑笑,并不敢落座。对郑春雷,他还是心怀敬畏的。

“怎么,不会有情绪吧?”郑春雷一边为他沏茶,一边跟他调侃,见尚大同不说话,又道,“我说大同,怎么老是打不起精神来,这个样子下去怎么行,可别让下面的同志看你笑话哦。”

“郑书记,我……”尚大同战战兢兢接过茶,脸上闪着惊魂不定的表情。

“你怎么了?退休了还是当隐士了?”

“郑书记,我向您检讨。”尚大同以为郑春雷叫他来是为了批评,茶也不敢喝,先做起检讨来。

“检讨是得做,但不是现在。大同同志,今天找你来,可是想表扬你。”

“表扬?”

“坐,坐下慢慢谈。”

一听表扬,尚大同的情绪好转了些,表情也渐渐自然,望了一眼自己的下属,见钟涛四平八稳坐在沙发上,遂将屁股放在了沙发沿上。

“连环杀人案有了突破?”郑春雷盯住尚大同问。

尚大同赶忙起身,汇报道:“有,三天前,深圳公安在机场抓获一名嫌疑人,审讯当中,疑犯供出曾在彬江犯过案,就犯案时间和地点,我们怀疑他跟连环杀人案有关。”

“好啊,这么重大的消息,怎么不及时向我汇报?”郑春雷兴奋地责怪道。

“郑书记,我想钟涛会向您汇报。”尚大同不好意思地说。

“你是政委还是他是政委,怎么连起码的规矩都不懂?”

“我……”尚大同又结巴起来。

“谈谈下一步的打算。”郑春雷接着道。

“我们正在跟深圳警方协商,以最快速度将疑犯押解回彬江,争取从他身上打开突破口。另外,钟涛他们最近也摸到一些线索,郑书记,您放心吧,连环杀人案不会成死案,我们有信心打赢这场攻坚战。”一谈起案件,尚大同就变得兴奋,说话也不再结巴。

“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不过大同啊,案情复杂,你们可千万不能盲目乐观。”

“不会的,我们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尚大同道。

“最坏也谈不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没有谁逃得过法律这柄利剑。我叫你们来的意思,就是让你们加把劲,连环杀人案影响巨大,老百姓都眼睁睁望着呢。”

“我知道。”尚大同面带愧色地垂下头去。这一刻,他的心情极为复杂,尽管郑春雷没批评,可他不能不批评自己。这段日子,尚大同在工作上的确不怎么积极,甚至有种抵触情绪。这跟庞壮国的霸道有关,但也与他自己的斗志有关。他不得不承认,自从到政委这个位子上后,他的斗志正在一点点消失,比起原来干第一副局长时,可就差远了。郑春雷不止一次提醒他,让他不要对组织的安排与分工有什么情绪,他也希望能这样。但,真不抱情绪,难。自打班子调整后,他这心里,总是窝着一股不满。

不满啊。疙瘩,到处都是疙瘩。工作上是,生活上也是。

这也是他不主动找郑春雷汇报工作的缘由之一。

郑春雷是市大案要案领导小组组长,他是连环杀人案专案小组第一副组长,冲这点,他就该多向自己的老上级、老领导汇报工作。

他主动汇报过吗?

郑春雷似乎不计较这些,今天他的谈兴非常高,发表的也尽是些中肯的意见。在他的影响下,尚大同和钟涛的情绪也高涨起来。

三个人就连环杀人案下一步如何加大侦破力度进一步做了商讨,郑春雷对钟涛的很多想法表示赞同,欣赏的目光默默搁在这位有智有勇的年轻人身上,对这位曾经的部下兼搭档,郑春雷有种说不出的钟爱。

最后,郑春雷握住尚大同的手,语重心长道:“加把劲,千万别再闹情绪,现在不是闹情绪的时候,而是组织考验你的时候。”

尚大同似乎明白了什么,郑重地点头。

从郑春雷办公室出来,往回走的路上,钟涛悄声告诉尚大同,市委政法委书记工作可能要变动,政法这一块,暂时由郑春雷代管。

“哦?”尚大同轻叹一声,怪不得呢。

也就在同一天,公安局副局长张晓洋接到市委组织部通知,要他到省委党校学习三个月。刚接到通知的一刻,张晓洋心里涌出一股止不住的激动,省委党校,这意味着什么啊?张晓洋的心嗵嗵直跳,跳得他都按捺不住了,都要放声大喊了。他先是告诉妻子,接着告诉一位密友,然后,然后他就热血沸腾地去见局长庞壮国,他相信这是庞壮国积极跟组织周旋的结果,也是庞壮国对他多年来忠心耿耿鞍前马后侍奉的报答。他准备好好感谢一下庞壮国,请他吃饭,不,吃饭太俗。去洗澡?一想庞壮国啥澡没洗过呀,那就送他一份厚礼。送什么好呢?张晓洋难住了,步子困在了二楼。后来,张晓洋决计去见一个人,这个人的意见很管用。

曾丽的办公室在二楼。张晓洋进去时,曾丽正在读报,曾丽的工作好像就是读报,她是政治处处长,这个处好像是专为她设的,以前公安局并没这个处,曾丽从彬江市政府接待处调到公安局后,公安局就多了这个处室。但曾丽不知道该干什么工作,公安局也不知道该分给她什么工作,就让她在办公室里看报纸,间或,为领导们服务一下。曾丽对此安排相当不满,认为是浪费人才。她虽是服务员出身,但出身不能决定一切,她不是通过个人奋斗从彬江饭店一名普通的服务员努力到了政府接待处的副科长吗,她不是又从副科长位子上努力到了公安局吗?怎么谁都记得她的出身而看不见她的努力呢,曾丽想不通。

曾丽想进的部门是经侦处,经侦处以前叫经济执法大队,专管企事业单位包括民营企业经济犯罪与职务腐败,性质跟检察院反贪局有点相似,反贪局管的是国家干部,经侦处管的是企业老板或事业单位领导,都是纪检委领导下打击腐败的铁拳单位。庞壮国说她当这个处长不合适。曾丽问为什么?庞壮国说不为什么,不合适就是不合适。曾丽忽然就来了气,鼓着小嘴道:“那你跟我明铺暗盖这么些年,合适?”

庞壮国脸一红,讪讪而笑:“哪跟哪嘛,看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哪壶,你除了好这一口,还有哪壶?”

庞壮国生气了,公安局长庞壮国一向在下属面前很威严,甭看他跟曾丽上?床,上过还不止一次,该威严时照样威严。脸一怒道:“曾处长,这么下去,你会犯自由主义的,公安局不比彬江饭店,政治处长也不能跟一个饭店服务员相比,是要讲政治的。政治是什么,是我们的生命线,是我们的……”庞壮国还在讲,曾丽却已呜呜咽咽哭起来,她跟了庞壮国这么些年,跟得都快要人老珠黄了,都已成为他身上某个部件了,他竟然……

哭归哭,曾丽的梦想不死,她发誓,一定要把自己努力到经侦处长那个位子上。她不止一次跟副局长张晓洋说,谁都怀疑我的能力,你们不给我机会,怎么知道我没能力?有一次说得甚至更嗲,到底是不是水货,试了才知道呀。

张晓洋相信她不是水货,对这个女人,副局长张晓洋有着跟别人完全不同的认识,她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风尘女子,甚至根本与风尘无关。不能把游走于男人之间就当成风尘,更不能把女人对男人的诱惑理解为风尘,有些诱惑是与生俱来的,是男人抵挡不了的。

真的,抵挡不了。

张晓洋自己就深有体会,他喜欢有事没事到曾丽办公室转转,跟她说会儿话。有时觉得跟曾丽说话很享受,很惬意,她特能理解你,也特能把话说到你心坎儿上,这种女人,别人称妖精,张晓洋不,他暗暗想,曾丽这女人,是人精,能精到你骨头里。

“又在看报?”张晓洋装做很亲切的样子,跟曾丽打了声招呼。

“是张副局啊,什么风把你给吹进来了?”

“春风,春风吹又生啊。”张晓洋还沉浸在党校的快乐里,说出的话果然如春风一般,比空调的那种风好受多了。曾丽起身:“有好事了?”

“不算好事,但也算。”曾丽面前,张晓洋向来不伪装,大约曾丽也从没在他面前伪装过。

“说说?”

张晓洋就愉快地将要去党校学习的好消息说给了曾丽,说话间,他还忍不住往曾丽跟前凑了凑,一股清香令他心弛神荡。

曾丽身上的香味从来跟别的女人不一样。

曾丽听完,莞尔一笑:“果然是好事呢。”她这么说了一句。

“是庞局帮的忙。”张晓洋跟着又道了一句。

曾丽的表情就凝固了,本来她的笑靥都已展开,微微漾起的笑纹在她不太年轻却依然妩媚的脸上一圈圈荡开,小巧的鼻子上都已泛起胭脂般的红润,那翠翠的秋叶泛红时初露的润泽刚要在张晓洋心里泛开,突地,就给静止了。

曾丽装做回身取东西,掉给张晓洋一张背,张晓洋忽然就感觉这张背有点苍凉。

其实苍凉的是他的心。

本来已经被艳光四照,杨柳轻拂了,谁知这一转身,张晓洋就看到一大片的茫然。

“晓洋,你真认为是好事?”

半天,曾丽固定着那个背影,似从遥远的地方问过来这么一声。

张晓洋打了个寒噤,按说这么一句轻软的问话,远不至于他打寒噤。但他还是打了,打得还很真实。这话是曾丽问出的啊。

“曾丽姐,有什么不对吗?”

他们两人就是这样,每次谈话,一开始都称官衔,谈着谈着,就变成姐弟了。什么时候这样的,不知道,张晓洋的记忆里,似乎一开始就这样,他愿意唤曾丽姐,曾丽呢,称他弟弟或晓洋的时候,一点也不别扭。

把别扭的气氛自然而然调和到某种暧昧的状态,这就是曾丽的过人之处。但你千万别误解这个暧昧,有时候,男人跟女人之间的暧昧,是可以理解为亲切、自然、不设防、彼此坦诚相对而又为对方设身处地着想。不知别人怎么理解,张晓洋是很愿意享受这种暧昧的。

有情而不色,有色而无欲,有欲而不赤裸,赤裸而远邪恶。这才是男女之间的最高境界。

“晓洋,你再好好想想,我怎么觉得这里面有文章。”

“文章?”张晓洋犯起糊涂来。

很多时候,张晓洋认为自己是没活明白的,尽管他十二分的想明白,可就是明白不了。这可能跟他的智商有关,也可能跟他的起点或背景有关,毕竟,他只是高中文化程度,公司业务员出身,后来虽说跻身官场,人模人样地活着,但这种活法很别扭,他心中向往的活法不是这样的。曾丽姐说,这跟人的出身无关,跟文化程度也无关。跟什么有关呢,曾丽姐没说,张晓洋也不敢多问,他想自己悟,到现在,啥也没悟出,这点上他远远比不得曾丽姐。

“晓洋,现在是什么时候,局里四处用人,案件一起接着一起,一起比一起棘手,上头怎么突然想到让你去学习?”不等张晓洋想到什么,曾丽又说。大约她也觉得张晓洋想不到这么深刻。

一语点醒梦中人!张晓洋“啊”了一声,猛地奔到曾丽面前,也不管曾丽烦不烦他,一把抓住曾丽的手说:“对呀,曾丽姐,我怎么就没想到这层?”

曾丽不露痕迹抽回手,轻轻一笑:“晓洋啊,往后遇事,别这么莽莽撞撞的,多动个脑筋。跟你说了多次,就是不听。”曾丽口气里有种别样的嗔怪味儿。

张晓洋憨憨地笑了笑,也只有在曾丽面前,张晓洋才会露出这种憨。“曾丽姐你说得对,我这人,脑子里缺根筋。”

“甭姐长姐短的,这是在办公室,让人听到,还以为我拉你下水呢。”曾丽脸上虽然挂着笑,说出的话也像是玩笑,张晓洋听了,却有种沧桑感。

“曾丽姐,我……”

“去吧,晓洋,先打听清楚,别不明不白就丢了位子。”

曾丽不愧是曾丽,张晓洋打听的结果,果然跟她猜测的一样。

这结果把张晓洋吓了一跳。

有人要借党校这座桥,把他引到河那边。张晓洋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慌慌张张来到局里,想再次跟曾丽讨主意。谁知曾丽不在。张晓洋等到九点,曾丽还不来上班,张晓洋不敢等了,他怀疑曾丽也被人使了调虎离山计,拿开了。满头虚汗走进庞壮国办公室,庞壮国正在批阅文件,秘书毕恭毕敬站他边上。

“有事?”庞壮国抬起头,不紧不慢问了一声。

“有事。”张晓洋气喘不定地道。

“坐下慢慢说。”庞壮国在一封文件上批上自己的意见,感觉很满意,扫了眼秘书,秘书大约也被他的批示感染,敬佩之情溢于脸上。

“纯洁我们的干部队伍,对维护党的形象十分重要,干部队伍良莠不分,个别成员甚至给党抹黑,这种现象必须引起我们的高度警惕。”庞壮国冲秘书说。秘书一边点头,一边掏出笔记本做记录。“这封文件要在礼拜二的党员学习会上认真传达,围绕市委这个精神,你准备一份讲话稿。”他喝了一口水,跟秘书叮嘱道。

秘书一一记住了,庞壮国这才将目光转向张晓洋:“准备得怎么样,这次学习,机会难得啊。”

“庞局——”

“我说晓洋,这次机会,我可是替你争取到了,这期短训班,党校给了彬江两个名额,你不知道竞争有多激烈。”

“庞局——”

“当然,组织上也是看重你的表现,组织部老冯还说,你发在彬江工作研究上的那篇论文,他认真读了,有思想,见解也很独到。”老冯是组织部冯副部长,庞壮国喜欢在自己部下面前称他老冯,市委、市府两个大院,被他这样亲切称呼的部门领导还有很多。

“庞局——”办公室里尽管开了空调,张晓洋头上还是擦不尽的汗。

“晓洋啊,你也甭太高兴,学习是个苦差事,可不比坐办公室喝茶看报轻松,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哟。这两天就不必上班了,在家陪陪老婆,走前局里给你送行,把弟妹跟孩子也一并邀请上。对了,”庞壮国忽然转向秘书,“你们也别整天围着我转,抽时间到张局家看看,你们秘书科最近工作做得不怎么样啊。”

秘书赶忙检讨,答应中午就去张晓洋家。庞壮国这才欣慰地收回目光,重又盯住张晓洋。

张晓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不知道庞壮国是在讥讽他还是戏耍他,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应该让秘书赶快离开。

他焦灼的目光再次盯住秘书,不知是反应迟钝还是成心跟他过不去,一向精明过人的秘书今天怎么也反应不过他目光里的意思,逼得他不得不直话直说:“孙秘书,你先回避一下,我有工作向庞局汇报。”

姓孙的秘书脸上卷过一层暗云,其实他也有件很重要的事想跟局长单独汇报,张晓洋贸然闯进来,就已令他不快,现在居然又让他回避,你自己怎么不知道回避呢?姓孙的秘书不怀好意恶瞅了一眼张晓洋,无可奈何而又极不服气地走了出去。

“庞局,不能去啊。”姓孙的秘书刚走,张晓洋就急不可待道。

庞壮国的目光平静地盯住张晓洋:“什么不能去?”

“庞局,这是陷阱。”张晓洋真是急了。

“晓洋,这是什么话!”庞壮国猛地摔下手头的材料,一脸严肃地站起来。

“庞局,有人想借党校学习把我从你身边移开,难道你还看不出其中的意思吗?”

庞壮国像被别人捅了一刀,但他忍着,没把刺痛表现出来,就在张晓洋进一步想表明什么时,突然转过身子,十分严肃地说:“晓洋同志,你让我很失望,这种思想,你是哪儿来的?!”

“……”

张晓洋最终还是去党校学习了,走前,庞壮国并没为他送行。不是庞壮国不想送,是情况不容许。

市上关于彬江连环杀人案的风声忽然紧起来,市委连着召开两次会议,专门就此案做了要求和部署。市大案要案领导小组也召开紧急会议,要求公检法三家通力配合,密切协作,限期侦破这起在全国产生恶劣影响的大案。

七月二十二号,也就是张晓洋到党校报到的第二天,风传中的彬江市政法委书记工作变动变成事实,这位来彬江不到两年的年轻常委在各种各样的传言中到另一个市担任副书记去了。他的位子暂时空缺,省委并没急着派新的政法委书记到彬江,政法口工作暂时由郑春雷同志代管。

郑春雷例行公事地主持召开了一次政法口工作协调会议,这次会议开得极短,不到一小时。郑春雷在会上只提出一条要求:公检法三家各尽其责,各司其职,相互监督,相互制约,目的,就是让彬江的法治环境越变越好。

这次会上他破例没提连环杀人案。

一切似乎在变,但又看不出明显痕迹。

七月二十四日,尚大同和钟涛从深圳回到了彬江,经过交涉,外号“三魔头”的疑犯楚广良被押解回彬江。也就在同一天,女警官陶陶从二大队回到了一大队,再次成为钟涛的助手。

庞壮国感到了压力,这压力来自方方面面。如果说,让副局长张晓洋去党校学习还未引起他足够警觉的话,从深圳押回楚广良,抽调包括陶陶在内的六名警员到钟涛身边,就让他感受到某种山雨欲来的雷霆架势。尽管这两道命令都是他签署的,但签署这两道命令时,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这天傍晚,确切说是在晚饭以后,庞壮国接到了地产商腾龙云的电话。

腾龙云在电话里笑呵呵地说:“忙啊,大局长,现在到处都是你的新闻。”

“新闻?”庞壮国警觉地竖起眉,近段日子,他对新闻两个字特别敏感。

“我听说,你把张局给做了。”腾龙云依旧一副朋友间的口气。

“扯什么淡!”庞壮国脊背上陡地起了冷汗,类似的话他已?几个渠道听到,说得都还有眉有眼。说他庞壮国容不下人,身边放谁都觉碍手碍脚,也说他庞壮国卸磨杀驴,架空尚大同后,张晓洋成了多余,就想撵他走。把他说成了什么东西,庞壮国很愤怒,他是看不上张晓洋这种人,当初确实也有利用他的意思,可让张晓洋去党校学习,是组织部突然决定的,他庞壮国都蒙在鼓里,怎么成了卸磨杀驴?

“腾大老板,有什么话请直讲,没必要拐弯子。”庞壮国没好气地道。

腾龙云在电话里哈哈大笑,那笑声令庞壮国毛骨悚然,腾龙云这种人,仗着自己钱多势大,底气足,对庞壮国他们,表面上尊重,背后却看得比鸡毛还轻。笑完,腾龙云一本正经道:“怎么样大局,兄弟我烫了一壶好酒,想请弟兄们喝喝,庞大局不知肯不肯赏光?”

庞壮国是很想拒绝的,腾龙云这种暴发户,他是最看不上眼的,一没素质二没道义,今儿个跟你称兄道弟,能把女人让给你睡,明儿个,就敢跟你背后捅刀子。庞壮国在公安局也不是一天两天,腾龙云干过什么,冲谁下过黑手,他不是不知道,知道得太多了。但是知道又能怎么样呢,很多时候,庞壮国不得不听命于他们!

“好啊,腾大老板,我正闲得发慌呢,有酒不喝,还称什么兄弟。”庞壮国心里恨着腾龙云,嘴上说出的话却比跟自己亲哥说出的话还要肉麻。

“那好,到金龙的盘子上去,龙虎山庄。”

龙虎山庄位于清江边龙凤山下,距市中心二十公里,东边是龙跑地狩猎场,西边是正在兴建的高尔夫球场,都是黄金龙的产业。四年前,黄金龙在龙凤山下征得土地二百七十二亩,后来又扩了三百亩,也有说不止这个数字的。总之,黄金龙将这块风水宝地变成了自己的盘子。征地前,黄金龙的项目计划书上写着这里是用来建廉租房或经济适用房的,国土资源局也是这样备案的,彬江的经济要发展,工业园区一个连着一个,城中心大量老住户逼迫外迁,如何安置就成了一大难题,黄金龙急政府所急,想政府所想,提出了解决搬迁户、特困户住房难的最佳方案,就是建经济适用房。谁知土地到手后,他只是象征性地建了两幢经济房,安排了一些必须安排的住户,然后,目标一转,大刀阔斧建起了豪华度假村。毫不夸张地说,眼下的龙虎山庄还有狩猎场,已成为彬江最具档次的休闲度假乐园,这里虽然缺少汤沟湾龙凤宫那种销魂蚀骨的快乐,但这里有的,汤沟湾范家父子怕是听都没听过。

四年时间,黄金龙让这里的土地增值了十倍。如今这里是寸土寸金啊!

一辆悍马h3载着庞壮国,风驰电掣从江边大道驶来。庞壮国来这种地方,向来不坐自己的车,也不着那身让他不大舒服不大方便的警服。他喜欢把自己打扮得休闲一些,跟港商台商那样,也喜欢坐一些民间的车辆,比如这辆新款悍马。庞壮国认为这样可以亲民,可以同那些需要跟他拉近关系的人拉近关系。龙虎山庄的风格粗看起来就跟美国西部乡村庄园一样,粗犷而又精致,奔放而又细腻。车子还未到达跟前,狼狗的吠声已惊天动地。喜欢养狗的黄金龙在庄园里藏了几十条世界名犬,最近又花数百万元弄来两条藏獒。庞壮国也喜欢狗,只是他见了狗会莫名其妙地发抖,黄金龙曾邀他到这儿赏狗,他拒绝了。

两个类似于家丁或保镖的粗壮男人远远地冲他们亮起一道旗,庞壮国笑笑,妈的,暴发户就是暴发户,什么都想新鲜,什么也新鲜不了。个头一米八二的大胡子男人一脚踩住刹车,问他,要不要冲进去?

“你是土匪啊?!”庞壮国恶恶地丢下一句,下了车。

这个大胡子男人外号“马大帅”,手头很有钱,也很有些力量,就是不上正道,不过好在庞壮国干公安局长这些年,他相当规矩,没给庞壮国惹什么麻烦。

庞壮国也是经人介绍才认识他的,公安局长就这点方便,啥样的人都可以认识,只要你在彬江这块地盘上混日子。

两保镖迎上来,庞壮国面色愠怒地冲他们亮了亮手里的卡,两位恶煞般的男人立刻小女人一样和颜悦色起来。

龙虎山庄目前实行的是会员制,到这里来的人,必须出示会员证。据说这是黄金龙从香港引来的一种消费方式。

庞壮国出示的是龙卡,含金量远在虎卡之上,两位保镖迅速拨通对讲机,不大工夫,黄金龙和腾龙云在几个彪形大汉的呼拥下,笑呵呵迎了出来。老远,就听见黄金龙的大嗓门:“哎呀呀,贵客驾到,有失远迎。”

庞壮国的目光绕着龙虎山庄扫了一圈,跟第一次来时相比,这里又发生许多变化。原来用铁丝网围着的龙虎山庄如今已相当气派,专门烧制的仿古青砖取代了原来的铁丝网,错落有致宛若长城一般曲延的砖墙上爬满了各种花草,远处看,那不是砖墙,而是花墙。造型别致的探照灯不知从山的哪个角落探出来,将夜晚的龙凤山映得秀丽多姿,神秘无比。远山近水间,一座座欧式建筑、典雅幽静的林中别墅小屋错落其中。远处,射击场、跑马场、钓鱼池等一系列的娱乐设施俱全。景景之间小径迂回,绿树成荫。站在这里,近可以观山林、听松涛,远可以望草原、赏白云,白天可以射击、骑马、垂钓,晚上可以参加篝火晚会,品尝野味。如果你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主人或许会带你走进地下娱乐宫,从澳门引来的最先进的设施还有玩法保你大开眼界。

纵是在香港,这样的狩猎山庄也足以让你惊叹不已。

庞壮国有些走神,他忽然就想,当年批项目时,方方面面广泛论证,多次实地考察,那副严肃劲儿跟今天眼前的实景相比,是不是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廉租房、经济适用房,说得多好听啊,你在这儿能闻到一丝廉价的味儿吗?

或许有,但绝不是房子。

天下事,荒诞的多,荒诞的多啊。庞壮国叹喟着,伸出手,跟腾龙云他们热情相握。

有人已将悍马h3开进了地下停车场,那里是不容许司机进出的,免得你看见不该看见的车或事。一米八二的大胡子男人虽然见多识广,但也被这山野间荒郊外的不夜城震住了,竟然久长地站在那儿,惊得醒不过神来,直到庞壮国冲他咳嗽了一声,他才大梦初醒般恍恍跑过来。看着他瞳孔放大的傻样,庞壮国心笑道:“小子,你不是要闯吗?闯啊。”

腾龙云的目光在大胡子脸上盯了很久,不放心地问:“大局长,这位兄弟是?”

庞壮国呵呵一笑:“我兄弟,外号‘马大帅’。”

马大帅?这名字好像挺熟,腾龙云的目光越发狐疑。

黄金龙却没这么多心眼,庞壮国能大驾光临,他当然兴奋。这地方庞大局长还是刚开工时来过,一顿饭也没吃,那时也没法吃。后来虽说隔三差五就有公安界的朋友捧场,但都是些小角色,庞壮国的身份定能让今晚的场子亮起来。

他激动地走在前面,不停地跟庞壮国说着什么,庞壮国嘴上敷衍,心里却在想,腾龙云把他约到这地方,何干?

腾龙云的目的很简单,今天请庞壮国,就为一个字:赌。

这个字有两层含义,赌钱,赌局势。

任何人都有软肋,拿捏别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准他的软肋。软肋就等于命门,把别人的命门掐在自己手里,让他一步步跟你走,这是腾龙云纵横江湖而不败的法宝之一。

怕是连庞壮国最亲密的老婆都不晓得,庞壮国除了其他爱好外,尚有一个很隐秘的爱好:赌。

在接待室坐了一会儿,腾龙云道:“大局,金龙新弄了一张台子,感觉很不错的,要不要去看看?”

一听台子,庞壮国心一动,但碍于别人在场,他模棱两可回了一句:“最近工作这么忙,哪有那兴趣?”

“大局何时不忙啊,再忙也要学会休息,要不然,累垮身体,可是彬江人民的大损失。”腾龙云肉麻地说。

庞壮国没理腾龙云,他喜欢台子,但又害怕台子,那是个比江湖还江湖的地方,一步不慎,就会陷入身不由己的地步。庞壮国不是没在这小小的江湖里翻过船,前年腾龙云在龙嘴湖搞第一块地,因为手段粗暴,又不愿给老百姓太多补偿,结果引发一场大冲突。冲突中腾龙云手下有个叫江武的保卫科长用警棍打死了龙嘴湖一村民,龙嘴湖的百姓抬着尸体和棺材,闹到了市政府,公安被迫介入。那晚,庞壮国就把腾龙云请到了台子上。其实台子只是他们之间的一种称谓,越是刺激越是国家法律不允许的东西,到了他们嘴里,叫得就越简单。那是庞壮国第一次在国内玩这种游戏,之前虽说在澳门、泰国也玩过几次,但都是抱着开开眼界的心理去的,口袋太瘪,过瘾根本谈不上,充其量就算体验了一下生活。那次不,那次他玩得惊心动魄。场子的规模虽然有点小,设施和服务也不能跟澳门那边的专业场子比,玩的却是货真价实的东西。那天庞壮国手气出奇的好,五个小时下来,他手里的筹码已迫近八位数。尽管最后几注失了手,休战时他粗略算了下,这一晚的收获,怕是比一位县级官员一辈子的工资收入还要高。

第二天上午,庞壮国还沉在香喷喷的美梦中,门突然敲响,进来的是二大队的谭伟,谭伟惊慌失措地说,江武逃跑了!

任何事都有代价!这是庞壮国事后才悟到的,现在他已深信不疑。为了一个江武,他差点丢掉公安局长这个宝座,幸亏谭伟做了一系列补救工作,加上政府又积极出面为龙嘴湖善后,这件事才没被蔓延开来,要不然,他庞壮国哪还能这么滋润地坐在这里喝茶?

茶的确是好茶,庞壮国轻啜一口,清香差点让他陶醉。这时候腾龙云又开口了:“大局啊,你可不能心事重重,你的脸要是阴了,这彬江,怕是就要下暴雨。”

“腾老板真会说话,我庞某人一张脸,算得了什么,彬江的晴雨表,握在腾大老板手上啊。”庞壮国看不惯腾龙云财大气粗的样子,暗含讽刺地挖苦了一句。

这种话,对腾龙云来说,早成了小儿科,他兵来将挡地说:“大局说得远了,我腾龙云不过是树上一只猴子,甭看跳得欢,跳得高,树要是倒了,我怕连个闹腾的地方都找不到。”

“离了树,猴子还有山洞,腾老板是美猴王,腾云驾雾,天宫都敢闹呢。”

“闹是不假,可我头上戴着紧箍,大局要是念几声咒,我就得呼爹喊娘了。”

黄金龙坐在一边,他既没有腾龙云的城府,也没有庞壮国的官威,再说他也不喜欢打这种嘴仗,没意思。有财大家发,有女人大家睡,这是他常挂嘴边的两句话。他今天就一个目的,让庞壮国玩好乐好,至于眼下所谓的这个风暴那个令,用不着他心急,他黄金龙不是掌握乾坤的人,乾坤跟他无关,无关啊。

庞壮国跟腾龙云斗了几句,觉得没劲,没劲透了。腾龙云哪能懂他心思,又哪能设身处地为他去想。这些人,眼里只有台子,台子上坐谁,他们不在乎,坐谁也一样,都在他们的乾坤之内。他们嘴上当猴子,内心里早把自己封成了如来佛了。

“说吧,让我来,到底有何贵干?”他索性直截了当问了出来。

“玩两把,先玩两把,好久没碰过这东西,手痒了。”腾龙云皮笑肉不笑道。

“玩就玩!”庞壮国像是跟谁斗气似的,突然就来了劲。

其实他心里,还是抵挡不住诱惑的。

地下娱乐场是参照澳门普京赌场修的,当然规模要比普京小得多,不过在彬江,在国内,这也算是一流的了。近两千平米的大厅金碧流光,大厅的格局是按照三张百家乐、一张21点、一张赌大小设计的,二百多个监控探头安在装修奢华的屋顶上。庞壮国他们走进时,大厅里已聚了不少人,两个“庄荷”正在台子前发牌,一位“庄荷”在用小铲子轻轻扒拉台子上的筹码,看来,台子前几位赌客“倒霉”了。庞壮国瞥了一眼,被“庄荷”扒拉过去的筹码面值为五万元。几位面带固定笑容的艳女性感十足地游走在玩客中间,她们是刚刚从澳门接受完培训回到彬江的服务员,庞壮国认为,她们的惊艳程度一点不亚于澳门赌场里那些艳光逼人的女郎。

庞壮国生怕被别人认出,步子有些仓促,腾龙云和黄金龙一前一后陪着他,笑盈盈朝贵宾厅走去。

“怎么样大局,金龙搞的这个还不错吧?”腾龙云边走边问。

庞壮国没有回答,其实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让一个公安局长公开为一家赌场做评价,腾龙云也太残酷了点。不过庞壮国这阵并没拿自己当公安局长看,他只是一普通顾客,跟这里的每一位玩客一样,是来开眼界的。他这么安慰自己,要不然,他心里就不踏实。他冲腾龙云讪讪一笑,算是给了回答。

“金龙跟我说,搞这个,风险太大,不过有了你大局,就不一样了。”腾龙云又道。

庞壮国停下脚步,掉头冲黄金龙恶狠狠瞪了一眼。

“托大哥的福,托大哥的福啊。”黄金龙赶忙道,这大哥不知是指庞壮国还是指腾龙云。

“什么乱七八糟,出了事,可别怪我没提醒。”庞壮国丢下一句,脚步先腾龙云进了豪华贵宾房。

这晚黄金龙送到庞壮国手上的筹码是龙虎山庄目前面值最大的,二十万元。黄金龙说,以后还会有五十万、一百万的,目前不行,目前才起步,一切得慢慢来。庞壮国拿着那些筹码,仔细把玩了一会儿,丢下一句意义深刻的话:“玩火者必自焚。金龙,我还是劝你收敛点。甭以为我来过,这儿就太平了。”

黄金龙赶忙检讨:“大哥,你的提醒我记着呢,但目前地产业萧条,龙嘴湖又被叫停,兄弟我也是闷得慌啊。放心,龙嘴湖一开禁,这里就会成为真正的娱乐场,保证不会有今天你看到的这些。”

这种话庞壮国听得实在是太多了,以前他还当回事,处处跟他们认真,现在他早已说服自己,看见就当没看见,只要自己把自己的屁股擦干净就行。这些人,说轻了他们不当回事,说重了,你试试?保不准一个电话就让你这个公安局长丢了乌纱。

得过且过吧,庞壮国常常这样安慰自己。

庞壮国在贵宾厅玩得心血沸腾的同时,刑侦一大队三号审讯室内,对“三魔头”楚广良的审讯也正在进行。

对付楚广良这种人,你得有耐心。押解回来的路上,政委尚大同再三叮嘱钟涛,一定要沉着冷静,千万别抱什么侥幸心理。“这种人,常年在刀尖枪口上走,早把生死抛在脑后,对付一般罪犯的办法,怕是不起作用。”

钟涛对此早有准备,类似“三魔头”这种罪犯,他审过的也不止一个两个,为了慎重,审讯前,他还是召集自己的部下,认真做了研究。

“姓名?”

“不知道。”

“性别?”

“自己看。”

“年龄?”

“忘了。”

“籍贯?”

“问我老妈去。”

楚广良坐在方凳上,一只强光灯泡照着他的秃头,这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左脸带一块伤疤,右耳下边有一条刀痕,他慢条斯理地坐在那儿,目光有恃无恐地望着钟涛。

钟涛又问了一遍,楚广良的回答跟上次一模一样。

钟涛望望陶陶,示意陶陶接着问。

“楚广良,你是不是觉得很自豪?”陶陶的声音不像是警察审疑犯,倒像是朋友间拉家常。

“是啊,在你们面前,我当然有自豪感。”

“说说看,自豪感从哪儿来?”

楚广良一双色眼定定地瞅了陶陶半天,露出一口黄牙,淫笑着说:“妞,你穿这身制服可惜了,要是跟我混,保你吃香喝辣,全身名牌。可惜啊,你入错了行。”

“我也觉得入错了行。”陶陶做出一副对楚广良感兴趣的样子,起身,走近他说,“整天跟你这种垃圾打交道,我自己都感觉臭烘烘的。”

“是吗?”楚广良抬起头,盯住陶陶丰满的胸脯,“妞,说这些没用,你们带我来干什么,不会是跟三爷我聊天吧?”

“楚广良!”陶陶猛地掉转身,怒狠狠瞪住楚广良,“你给我听好了,这次是你立功表现的好机会,错过这机会,我保你死了都不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

“哈哈哈哈——”楚广良爆出一阵大笑,“妞,跟我说这些,你还嫩了些,三爷我心情好,不跟你计较。来,坐下,让三爷摸摸,看看两坨肉是不是真的。”

“想摸是不是?”陶陶弓下身子,故意将胸脯在楚广良眼前晃来晃去。楚广良被陶陶晃得眼花缭乱,他咽了口唾沫,没想到公安局还有这么漂亮的妞,早知有这么好的货,说啥也要弄来玩玩。

楚广良自信玩女人有一套,不管她是警花还是校花,只要被他楚广良看中,不出三小时,就能上床。这么想着,他大胆地伸出手,真就朝陶陶丰满的胸脯摸去。

钟涛正要厉声制止,猛听得楚广良发出一声惨叫,还没弄清咋回事,楚广良已从凳子上掉下来,双手捂住两腿中间,爹“忘……忘了。”楚广良结巴道。

“忘了?要不要给你脑子加点水?!”陶陶猛地抬高声音。

“我真忘了。”楚广良的口气明显有点怕。

“那好,我提醒你一件事,那天晚上你是不是跟一个叫老七的人在一起?”

“哪天晚上?”

“五月二十号!”

“我不认识老七。”

“朱万金你认不认识?!”陶陶猛然问。

“他不是老七。”楚广良下意识地跟了一句。

陶陶伸出手,捧住楚广良肥嘟嘟的脸蛋:“你真乖,朱万金的确不是老七,现在你告诉我,老七叫什么?”

楚广良脸色变化着,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上了陶陶的当。也怪自己,太小瞧这娘们儿了。他咽了口唾沫,不甘心地道:“有本事你自己去查呀,想从我嘴里掏实话,没门!”

“我知道你小子不会说,不说不要紧,我让花子说,花子可没你这么嘴硬。”说着,她冲门外招了下手,不大工夫,两干警押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女孩,从审讯室门前经过。

楚广良骇然一惊,他万万没想到,花子已落到警察手里!

“想不到吧,三魔头。”陶陶抓紧时机,开始攻心策略。

楚广良像是没听见,他的注意力完全让花子转移了,他想不明白,花子藏得那么隐秘,警察是怎么找到的?

“蒙了是不,我告诉你,是朱万帮带我去的,花子还是他帮我请上车的。”陶陶带着胜利的微笑道。

“不可能!”楚广良失态了,陶陶这句话差点让他崩溃。

陶陶绝没说谎。就在尚大同和钟涛去深圳押解三魔头楚广良时,她带着三位警员,神不知鬼不觉摸到跟彬江毗邻的吴水市,在一个叫三家磨的郊区小村子,陶陶敲开了一座农家小院的门,老七朱万帮还在睡觉,手上就已戴了冰凉的铐子。陶陶还是用老办法,老七朱万帮傻乎乎问她,怎么知道他藏在这儿?陶陶莞尔一笑:“楚老三说的呀,不说我们咋知道?”

就这么着,还没怎?审,朱万帮便交代出花子藏身的地方。

在这之前,陶陶便已打听清楚,三魔头楚广良跟老七朱万帮之间早有隔阂,一是分赃不公,二来也跟花子有关。花子虽然只有十八岁,但在道上已混了几年,这些年,她一直跟着楚广良,朱万帮垂涎花子的美貌,想占有,被楚广良教训了一顿,朱万帮对此怀恨在心。

当天晚上并没审出什么,尽管陶陶有意识地让楚广良看见了花子,楚广良毕竟老奸巨滑,不会轻易就范。干警押走楚广良后,钟涛忧心忡忡说:“撬不开这恶棍的嘴,连环杀人案关键证据就不能拿到。”

陶陶极自信地说:“放心,只要有花子在,不愁他不说。”

发生在彬江的连环杀人案是一起震动全省乃至全国的特大恶性案件。今年五月二十一日凌晨三点十二分,负责清扫二环路的环卫工人向“110”报案,她们在清江大桥附近发现一个黑色塑料袋,里面竟然装着一具尸体。接到报案后,值班警员火速赶到现场,在离桥头二十米处的路边花园内,警员打开了黑色塑料袋,果然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女尸。

经法医鉴定,死者年龄约三十五六岁,是被人用钝物击碎脑袋后又残忍地分尸。钟涛奉命侦破此案,第二天,他们又在清江大桥下游二百米处打捞到一具尸体,死者为中年男性,五十岁左右,同样是被人用钝器击打头部致死后再行碎尸。犯罪分子作案手段十分残忍,作案后又胆大妄为,公然将尸体抛入清江,可见其气焰有多么嚣张。又是三天后,钟涛他们再次接到群众举报,两名拾荒者在废弃的清江码头发现一个塑料袋,里面同样装着一具尸体。

短短三天,在同一座城市连续发现三具无名尸,简直令人匪夷所思。市委、市府对此高度重视,专案组迅速成立,公安局长庞壮国亲任专案组长,钟涛所在的刑侦一大队担负起侦破此案的重任。一周后,三名死者的身份确定,出乎意料的是,三名死者均来自地产界!

程浩清,男,五十二岁,大华地产公司董事长兼大华投资公司董事长。

周晓芸,女,三十五岁,中海地产公司老总,万通花园开发商。

刘嘉伟,男,四十二岁,彬江国际嘉业房地产开发公司副董事长,世纪丽景项目投资商。

消息一出,舆论哗然。彬江地产界本来就是个多事的地方,突然间曝出三条人命,让这个神秘的王国更加神秘。传言此起彼落,有人揣测是彬江地产界内部过度竞争所致,因为三位死者都是彬江地产界后起之秀,特别是年轻的女地产商周晓芸,更是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程浩清虽然年长一些,但从事房产业时间并不长,他以前是一家酒厂老板,这些年白酒行业竞争过度,国家限制性政策又多,这才转行,进入地产业。短短几年,他的大华地产公司已成为彬江地产界一匹黑马,对彬江地产业已有的格局形成强烈冲击。三匹黑马死于非命,且被人抛尸荒野,不能不让人对彬江地产界心生恐怖。还有一种传言,说三位的死亡跟一个敲诈团伙有关,该团伙曾向彬江地产界十余位老板发出恐吓信,要他们拿钱保命,大约是地产界老板对此不屑一顾,该团伙恼羞成怒,一气之下就做掉了三位。

传闻让人毛骨悚然。

钟涛他们却丝毫不敢被传言所惑,两个月来,专案组展开了一系列侦查,初步查明,这起连环杀人案为一“光头帮”的组织所为,该组织带有浓重的黑社会性质,其主要成员都是负案在逃或刑满释放的劳教人员,头目是一个叫“黑三”的中年男人。他们平日潜伏在彬江以外,案发前半个月,黑三带着三名骨干,悄悄窜进彬江,经过半个月的密谋和精心策划,制造了这三起骇人听闻的血案。

专案组同时查明,“光头帮”跟彬江的黑社会组织“朱家会”有染。朱家会是由彬江无业人员朱万金、朱万帮兄弟二人暗中成立的,朱万金十年前因一起酒后伤人案坐过牢,弟弟朱万帮也因盗窃罪入过狱,兄弟俩好逸恶劳,出狱后曾开过一家汽车修理铺,后来嫌挣钱慢,不干了,从彬江乡下跑到城里,专门替人讨债。慢慢地,身边聚集了一批游手好闲或不务正业者,骨干分子都是他们二人在监狱中的狱友。这个组织大的坏事不干,起初在清江大街收过一阵保护费,后来在公安的严打态势下,收手了。去年以来,这个组织又暗暗活跃,在彬江坝子里高校园区、花街、石水商业区进行盗窃、抢劫,先后有六名骨干成员被关进监狱,迫于公安的威力,朱万金、朱万帮兄弟于今年三月暂时解散了该组织,朱万金回到了乡下老家,开了一家小卖部,朱万帮带着自己的小情人,流窜在彬江和吴水一带。连环杀人案发生前,朱家兄弟在彬江最豪华的两家夜总会出现过,身边又网络了一批小混混。案发前一周,朱万帮在江都大酒店跟两名不明身份者见过面,当天晚上,那个名叫“抄底”的女人在江都大酒店贵妃厅请他们吃饭。但案发当晚,也就是五月二十一日,朱万金和朱万帮都不在彬江,有线人证明,那晚他们都在乡下,跟几个个体户打了一宿的牌。

正是基于这点,钟涛才没惊动他们,直到深圳警方抓获三魔头楚广良,钟涛才做出果断决定,秘密收审朱家兄弟。

朱家兄弟也是老油条,面对公安的审讯,他们矢口否认跟连环杀人案有关,拒不承认认识什么光头帮。不只如此,朱万金还将那段日子的行踪说得一清二楚,证据拿出了一大堆。外围调查证明,朱万金没说谎,那段日子他确实不在彬江。

朱万帮倒是承认,自己认识楚广良,是在第三监狱认识的,当时他跟楚广良同在一监舍,为争狱霸还展开过一系列搏斗。他先一年出狱,楚广良出狱后找过他,想跟他一起干,被他拒绝。后来楚广良去了深圳,多年后再见时,楚广良已俨然一富商。前些年他替楚广良跑过腿,楚广良想在彬江开一家洗浴城,拉他入伙,他手头没钱,楚广良便让他当业务经理,主要是帮他物色一些青春靓丽的小妹,将来在洗浴城为客人服务。后来楚广良又说不干了,彬江洗浴城太多,赚不了钱,带着花子回了深圳。那时候朱万帮已对花子有兴趣,一次酒后,朱万帮对花子动手动脚,被楚广良撞见,楚广良差点动刀子。

“妈的,不够意思,重色轻友,为一个女人,竟跟兄弟动刀子!”朱万帮一提这档子事,就恼羞成怒,当着警察面,他大骂楚广良。

“你怎么知道花子藏在乡下?”警察厉声问。

“我怎么不知道,他从深圳来的第一天,就托人找我,我没去,后来有人告诉我,姓楚的好像惹了事,怕带着花子不方便,就将花子安顿在了吴水他舅妈家。”

“他从深圳回来干什么?”警察顺藤摸瓜地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是大款,干啥都成,不像我,穷得快见底了。”朱万帮油腔滑调道。

呀娘呀的叫唤起来。钟涛看了一眼陶陶,明白了,一定是她干的好事。

“起来摸呀,不是挺能摸的吗?”陶陶居高临下俯视住楚广良,讥讽道。

“你……你……刑讯逼供。”楚广良忍住剧痛,冲陶陶咆哮。

“我喜欢这样,不服气啊……”说着,陶陶腿部稍稍一弯,膝盖猛一用力,楚广良又杀猪似的嚎叫起来。

“陶陶!”钟涛制止住陶陶,紧忙跑到楚广良面前,他知道陶陶这招的狠法,去年办案,陶陶奉命在一家夜总会门前蹲点,化了妆的她怎么看也不像警察,倒像夜总会里身价不菲的小姐,就有色胆包天者想吃她豆腐,结果,她腿部微微一弯,那个大胖子便轰然倒地,嚎叫声惊动了一街的人。那个大胖子后来住了三个月医院,听说还不能过正常性生活。

“我要投诉,我要控告!”楚广良狼嗥似的嚷。

“好,我给你机会!”陶陶扑过来,提小鸡似的一把提起楚广良,扔到了凳子上。楚广良虽然不到一米七,体重却至少在一百六十多斤。到了陶陶手里,竟跟面条似的。钟涛看他伤得不重,没给他颜色,接着问:“楚广良,现在是想好好回答问题,还是想让这位女警官多陪你玩一会儿?”

“我……我……”楚广良看了一眼陶陶,心虚地低下头。

“五月二十号晚你跟谁在一起?”陶陶并没回到座位上,她站在楚广良面前,那条修长的腿随时准备弯下去。楚广良痛得龇牙咧嘴,又怕陶陶再给他来一下。这娘们儿,真够狠毒,一膝盖就能废了你命根子。

正文 第四章 暗下险棋

一盘棋摆在面前,不同的人有不同下法。

下棋如同作战,要观好天时、地理、人和。

从连环杀人案入手,是郑春雷深思熟虑后下的一步妙棋,这步棋要是下好了,笼罩在彬江上空的这团黑云,就会层层拨开。

是的,是有一团黑云笼罩在彬江上空。

甭看彬江经济发展迅猛,综合经济指标指数始终位居全省前三位,但,这些年,随着彬江城市面貌的日新月异,经济社会的突飞猛进,各种罪恶现象也日益泛滥,甚至已经成灾。郑春雷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看问题总是习惯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一面。市长范宏大在常委会上不止一次挖苦他,说他戴着有色眼镜,对彬江火热的经济场景和可喜的发展成就视而不见,总是鸡蛋里挑骨头,老盯着阴暗面出神。

“春雷同志,我们是在改革,是在探索,探索和试验过程中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很正常。不能因为一点点消极面,就把全部工作都否定了,更不能因为极个别人的违法乱纪就把党的整个队伍否定了。你这种思想,很可怕。”

这是在市委中心小组学习会上范宏大针对他的言论做的反驳,这次会议上,郑春雷提出一个问题,彬江经济是不是存在泡沫,以房地产兴市会不会将彬江经济带进死胡同?与会者还没就此问题展开争论,范宏大抢先一步向他发了难。范宏大的理由很单纯,房地产兴市是目前全国各地普通采取的经济策略,对彬江这样的中等城市,重工业发展缓慢,成本又高。高科技产业又形不成气候,更别说形成竞争优势,比较来比较去,以房地产业带动全市二三产业,给遇到瓶颈的彬江经济注入一支兴奋剂,让它尽快走出低迷期,是目前惟一可采取的策略,而且是积极策略。

郑春雷不便跟范宏大争论,一方面范宏大是市长、市委第一副书记,他只是一名常委,重大问题上,他应该主动跟范宏大保持一致。另一方面,当初市委确定经济发展战略,提出房地产业兴市,他是举了拳头的,不能出尔反尔。再者,范宏大在这次会上也误解了郑春雷的意思,郑春雷不是反对房地产兴市这个思路,更不是跟彬江火热的房地产业叫板,他的意思是,扶持房地产业发展的同时,也要警惕房地产业背后那些黑洞,特别是不规范的土地交易市场和潮水般上涨的楼市。

“老百姓挣钱不容易啊,我们不能眼睁睁望着老百姓的血汗钱被虚高的楼市吸尽。政府这只大手,应该进行强有力的调控。”也是在那次学习会上,郑春雷发出这样的呼吁。

他的呼吁被范宏大轻轻一笑给否定了:“春雷同志,什么叫虚高,这是市场经济,房价和地价应该由市场这只大手来调节,而不是政府。政府可以干预经济,但不能拖经济的后腿,更不能阻止市场经济发展的步伐。”

就这样,郑春雷成了拖经济后腿的代表。

郑春雷想不明白,以范宏大为代表的激进派为什么对房市这么感兴趣,为什么对建设小区和工业园区有始终不减的亢奋劲头?

后来郑春雷才慢慢明白,激荡人心的,不只是六个亿的税收,也不只是工业总产值翻两番这个宏伟目标,而是黑洞,是隐藏在龙嘴湖工业新城后面的巨大黑洞。

两年时间一晃而过,龙嘴湖新城建设如火如荼,谁知就在第二批新建项目破土动工时,曝出开发商大肆侵吞国家土地整理资金,工程指挥部巧立名目,非法挪用土地交易资金的丑闻!

龙嘴湖工业新城逼迫叫停,一道审计令,掀起彬江整治土地市场的风暴。原以为,随着这一重拳的出击,彬江土地市场混乱无序的状况会得到有效治理,藏在土地交易后面的黑幕,也会一层层揭开。谁知一个向树声,把一切都给砸了。

郑春雷长叹一声,一想向树声,他的心重了,沉了,感觉喘不过气来。

凭直觉,他断定向树声的死另有隐情,决不会那么简单。一个党培养多年的干部,一个肩负着重要使命的审计局长,不会轻易沉湎于女色,更不会干出有伤风化的事。这事一定跟地产界那几位老板有关,不只是这事,包括连环杀人案,郑春雷也有种直觉,不会是那几个人干的,或者,幕后有老板。

凭他在公安局工作多年的经验,他对连环杀人案有自己的判断。第一,犯罪分子动机不明。无论是“朱家会”还是“光头帮”,都缺少杀人的动机。为财?还是为仇?程浩清等三人被害后,财产并未受到任何损失,这就证明罪犯决不是为了钱。仇?程浩清为人低调,周晓云跟刘嘉伟也是一样,并没听说有什么仇家,况且这些年,他们一边发展自己的事业,一边从事社会公益,三家企业每年用在社会资助与救济方面的钱,就在上千万元。他们在彬江口碑很好,尤其周晓云,她的万通花园掀起了一次楼市降价狂潮,让居高不下的彬江房价每平米下跌了三百多元,得到实惠的可都是普通百姓啊。这样的人,会跟谁有仇?没有仇又怎么被人杀害?

第二,罪犯能力超强。要知道,一次性杀掉三个地产界的风云人物,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据钟涛他们后来侦查的结果,程浩清被害在自己的别墅内,他的别墅位于清江边相对繁华的水晶花园,这是彬江有名的一个富人小区,清一色的三层小别墅,各带一花园。小区管理很严,保安二十四小时巡逻,陌生人是很难进入的,别说是杀人。周晓云被害在儿童公园,死亡时间是夜里十二点至三点。这个时间段公园里虽然没了游客,但要想杀人碎尸,也不是那么容易,况且周晓云还练过跆拳道,制服两三个男人,她还是没问题。刘嘉伟就更蹊跷,死亡地点居然在自己家的车库,他是在夜晚回家后停车时遭暗算的,这个时间会有谁潜入到他家,而且做得从容不迫?这些疑点加起来,就不得不让人对凶犯的背景产生怀疑。凶犯一定是非常熟悉这三位地产商的,甚至对他们的生活习惯、作息时间都很掌握,包括周晓云每晚到公园跑步练拳这样私密的事,凶犯也掌握得一清二楚。这些,“光头帮”和“朱家会”都做不到。

还有更重要的一条,三人被害时间都在晚上十二点至三点,也就是说,杀害三人的绝不是同一个罪犯,根据现场提取的脚印分析,凶犯至少有六个人,两人一组,分头行动。这样有组织有规模的杀人案,彬江还是第一次,没有强大的力量支持,就算是香港来的黑社会,也怕是达不到这个水准。

这股力量到底来自何处?有好几次,郑春雷都已能闻到对方的气息了,幻想中只要一伸出手,就能触摸到这股力量。他激动,不安,又带着些许的狂燥还有愤怒。然而一冷静下来,他又摇头。不可能!他这么跟自己说。他们还没凶残到这程度,还不会拿无辜者的生命开玩笑。

但是,向树声的死突然震醒了他。得到消息的那一瞬,本能地,他就将两起案子联系到了一起,一定是他们所为!

他后悔自己惊醒得太晚,怎么能相信这些被利欲熏黑了心肺的人呢,他们已到了十恶不赦的地步。

郑春雷矛盾、痛苦,作为一名老公安,他恨不得立刻披挂上阵,亲自去破案,将凶犯缉拿归案,将凶犯背后那强大的黑恶势力拉到阳光下曝晒。一想自己目前的身份还有处境,又不得不沉静,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别人怎么指挥办案。

典型的玩忽职守!郑春雷曾不止一次跟市委书记吴柄杨发过这样的牢骚,他的牢骚一半基于对连环杀人案侦破力度的不满,一半,是对政法委书记和公安局长庞壮国慢条斯理的官僚作风的抗议。柄杨书记婉劝他,让他能沉住气。他气怵怵道:“我沉不住,三条人命,他们居然不慌不忙!”

“别那么含沙射影。”柄杨书记又道。

“我就是要含沙射影,惹急了,我找省委去。”

柄杨书记怕他真的去找省委,柄杨书记也有自己的难处,他虽为市委书记,但彬江情况特殊。市长范宏大是土生土长的本地干部,在彬江干了半辈子,不能不说根深叶茂,土壤肥厚。政法委书记又是省长身边的红人,这些力量稍微平衡不好,就会对工作形成阻力。他到彬江这两年,可用四个字来形容:如履薄冰。郑春雷那样的牢骚他不是没有,但光有牢骚是不够的,要想打破彬江这块坚冰,开拓工作新局面,就得拿出策略。

策略往往是决定成败的关键!

他语重心长跟郑春雷说出了自己的思路,尽管说得很巧妙,但他相信郑春雷听懂了。

好在,郑春雷是一个不缺策略的人,其实对彬江的局势,他看得比柄杨书记还清。关键就是他得把情绪化的毛病改掉。

“打一场不声不响的战斗!”这是他对整盘棋的评价。

可以说,是他们两人合演了这场戏,先是想办法让政法委书记挪位子,官升一级,到吴水去做副书记。接着让郑春雷代管政法口,理由很简单,郑春雷是老公安,对政法工作熟悉。这个台搭好后,戏怎么唱,就要看郑春雷的了。柄杨书记把话说得很明白:“我只给你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如果彬江这块盖子还打不开,你就跟他一样,走人。”

这个他指的就是已经调走的政法委书记。

郑春雷叫来钟涛,再次询问案件进展程度。

钟涛说:“三魔头这张嘴不好撬,这些日子他装傻,索性不开口了。”

“朱万帮那边呢,有没有提供新的线索?”

钟涛摇头,他刚从第二看守所回来,朱万帮目前关在第二看守所。

“外围呢,外围调查有没有新进展?”

“我们正在全力以赴搜寻抄底,这个女人只要一出现,背后那股力量就会顺藤摸瓜摸到。”

郑春雷点点头,凡事只要上了轨道,就不愁没有进展。他现在已经不再急躁,柄杨书记说得对,急躁解决不掉任何问题,一定要稳扎稳打。他得跟对方比耐心,比沉着。

钟涛告诉郑春雷,昨天他们走访时,有位老者反映,5月21号晚9点,他带着孙子从儿童公园出来,看到两个光头男人,样子很可疑。老者以前是国有彬江毛纺厂的保卫科长,对形迹可疑的人向来敏感。老者说,两位光头男人一高一矮,高的年龄大约三十四、五岁,马脸,头上还有块伤疤。当时两人正好站在灯光下,老者看得很清。矮的年龄更轻,也就二十出头,一张娃娃脸,很秀气。当时他还纳闷,这么秀气的孩子剔个光头干什么啊?

老者说他对光头很敏感,他当保卫科长那会,厂里留光头的几乎没一个好的。

“这两个人后来去了哪?”郑春雷问。

“据老者讲,这两人在灯光下嘀咕了很长一会,像是在等人,后来矮个子先进去了,是朝二号湖方向去的。高个子原又出了公园,边走边打电话。对了,高个子是个左撇子。”钟涛说。

郑春雷沉吟一会:“你能断定是他们干的?”

钟涛道:“从周晓云脖颈处的伤判断,应该是他们,左撇子袭击的痕迹很明显。”

“那好,全力寻找这两个人。”郑春雷忽然回到了当年公安局长那个状态,人也变得兴奋。

钟涛报告说,目前高个子的藏身之地已锁定,如果不出意外,这两天就可以抓到。

“太好了!”郑春雷朗声笑道。

送走钟涛,郑春雷又叫来尚大同,之所以分开叫他们,是有些事暂时还不能让他们知道。要想把戏演得逼真,就得瞒住主要演员,这是郑春雷在公安局长位子上总结出的经验。

“情况怎么样?”尚大同刚一进门,郑春雷就急不可待地问。

三天前他跟尚大同交待给一项任务,让他派人盯住腾龙云几个,看看这些大地产商这些日子到底在做什么。

“情况不对啊,老领导。”尚大同一脸纳闷地道。

“有什么不对?”郑春雷问。

“他们整天吃喝玩乐,逍遥得很。”

“吃喝玩乐?”郑春雷也纳闷了。

尚大同将这几天跟踪腾龙云的情况向郑春雷做了汇报,汇报中特别提到了龙虎山庄,不过他没说赌场,这个暂时还不能提,毕竟证据不足。

郑春雷沉闷一会儿,他心里也奇怪,按说这帮人现在应该沉不住气了,怎么也得有所动静。奇怪,他们反倒比他还自在。难道自己怀疑错了?

“继续跟踪,要查清他们跟哪些人来往,特别是社会闲杂人员。”

“是!”尚大同条件反射似的敬了一个礼,郑春雷怪怪地盯住他,几天不见,尚大同的精神面貌已好出很多,看来,这个人的积极性是调动起来了。很好,他要的就是这效果。

两个人就下一步的工作交换了意见,尚大同面带难色地说了一个难题,要不要对局长庞壮国来措施?郑春雷笑着摇了摇头:“他是局长,还轮不到你这个政委监督。”尚大同困惑地点了下头,刚才汇报时,他并没提庞壮国也去了龙虎山庄,怕引起郑春雷误解,毕竟,目前他跟庞壮国关系很僵,而郑春雷最反对的就是班子闹不团结。

尚大同还收到过一封举报信,信中说,向树声裸死案是一起彻头彻尾的假案,做案者手段高明,蒙住了所有人。向树声根本不可能跟华英英搅在一起,更不可能发生两性关系。信中还举报,彬江最漂亮的女地产商、“野百合”华英英在彬江拥有众多情人,其中一位就是谭伟!甭看谭伟比华英英年轻,但跟华英英的关系,十分密切,甚至称得上如胶似漆。谭伟现在的住房,就是华英英给买的,包括他妻子的工作,也是华英英托关系调动的。举报者称,谭伟多次帮华英英催讨债务,每次催讨成功,都要从中提一笔劳务费,这些钱谭伟一半用来炒股,另一半,用来在外面养女人。

举报信中还说出了谭伟包养的两位女大学生的名字。一位是彬江戏剧学院的,一位在彬江城市学院,两位都来自农村。举报者怀疑,华英英的死跟谭伟有关,自土地风暴开始后,他们很少见面,两人关系进入地下化,但在向树声失踪前一周,两人在华英英旗下的一家饭店吵过架,后来华英英抛下谭伟,一怒而去。很有可能是华英英发现了谭伟包养情人的事实。

回到局里,尚大同第一个叫来陶陶。

“谭伟在外边到底有没有情人?”尚大同开门见山问。

陶陶摇头,她挺纳闷的,尚大同十万火急把她从办案现场叫来,怎么问起了这事?

“陶陶同志,我请你说实话。”尚大同急得嘴上起了泡,他对陶陶的态度不满。

“这是人家的私事,我从哪儿知道?”陶陶说。

“你跟了他那么久,难道没有一点察觉?”

“这种事能察觉出来?你和他时间更长,你察觉到了什么?”陶陶也用不满的口气,她刚接到线报,说“抄底”有可能在彬江出现,陶陶正在太平洋饭店布防,尚大同一个电话,就把她催来了。

“陶陶,我是在跟你谈工作!”尚大同知道陶陶对他有意见,当初陶陶坚决不回谭伟的二大队,铁了心要跟钟涛查办连环杀人案,是张晓洋通过他,硬把陶陶从钟涛身边调到了谭伟这边。尚大同这样做,有他的理由,他发现陶陶跟钟涛关系不正常,生怕两个人真的燃出什么情。

谁知,陶陶因此而对他牢骚满腹。

“这种事你最好问谭伟自己去。”

“陶陶!”尚大同气得嘴里都要冒火了,做什么事都要分轻重缓急,陶陶这副小姐脾气,怎么能当好警察?!

正说着,钟涛进来了,一头大汗,可能是刚外调回来。

尚大同眼睛够毒,只一眼,就看出两人目光不对劲,尤其陶陶,看钟涛的目光,比热恋中的情人还痴热。尚大同咳嗽了一声,他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提醒二位。

“政委,情报泄漏了。”钟涛一开口,就说出一句令人十分沮丧的话。

“泄露,怎么回事?”

“刚才我去下河,听县上的同志讲,昨天夜里十一点,有辆挂着黑色牌照的三菱车驶进钱立勇家,接走了他妻子和岳母。”

“怎么不拦截?”尚大同厉声质问。

钱立勇就是那个在儿童公园出现过的高个子,现已查明,他是下河县大光造纸厂下岗职工,大光造纸厂倒闭后,钱立勇便离开下河,去了南方,据说在深圳一家电子厂打工。此人没有前科,但据周围群众反映,钱立群家以前日子很紧巴,妻子罗素素也是一名下岗职工,她母亲几年前生过一场病,为治病,两口子借了不少债。大光厂倒闭后,罗素素的生活很拮据,一度曾背着母亲,在下河县城捡过破烂。但自去年开始,罗素素突然珠光宝气,像个阔太太一样抖起来。他家去年换了房,家里添置了高档家具,以前借的债也全还了。邻居们都说,钱立勇在深圳发了,成了有钱人,每次回来,都坐着豪华小车,还要请以前的难兄难弟到酒店猛吃一顿。他以前一位工友说,钱立勇在酒后曾向他吹过牛,以前那种穷日子再也不会重复,用不了几年,他钱立勇就会成为千万富翁。

罗素素目前还跟自己的母亲住一起,算是个孝女,她跟钱立勇有过一个孩子,生下不久便夭折了,这些年他们好像没打算再要孩子。连环杀人案发生前,钱立勇并没在下河出现过,但在五月二十三号晚,也就是连环杀人案发生的第二天晚上,有人在小区里看见过钱立勇。钱立勇的邻居也反映,那天晚上,钱立勇的确回过家,两口子先是吵架,吵得很凶,后来他岳母好像赌气要走,两口子才不吵了。第二天早晨四点多,天还没亮透,钱立勇便匆匆离开了家。打那天起,罗素素便很少出门。

种种迹象表明,钱立勇就是“光头帮”的成员,公园杀人案,一定跟他有关。钟涛他们在调查中还获得一个重要线索,罗素素跟腾龙云手下原来那个叫江武的保卫科长有亲戚,江武是她二姨的儿子!

江武伏案在逃长达七年,会不会?

不管怎样,必须将钱立勇缉拿归案。钟涛跟下河公安一道,在钱立勇居住的天美一小区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钱立勇出现。没想一辆车,在警察眼皮底下堂而皇之接走了钱立勇的妻子和岳母!

“下河的同志说,那辆车挂着黑牌,他们不敢。”钟涛解释道。

“乱弹琴,谁规定不能查扣黑牌车?”尚大同发起了火,发完,又觉这火发得不应该,这些年,为了繁荣彬江经济,市上出台了一系列保护性政策,对外资企业或有外资注入的合资企业,执法部门在执法时有诸多限制。就是他去了,也未必敢查扣黑色牌照的车。

有人就因不给外资企业面子,强行查车,差点丢了饭碗。

他递给钟涛一瓶矿泉水,问:“查过没,车是哪家企业的?”

“艾美格尔电子有限公司。”

一听艾美格尔,尚大同泄气了。这是一家德国独资企业,原来总部设在深圳,03年招商引资,市长范宏大亲自带队去了一趟德国,回来后,艾美格尔便在彬江投资,目前艾美格尔彬江有限公司已颇具规模,生产的电子产品远销全国,在彬江,它的地位很独特。

“下河那边的人呢,撤了没?”

“撤了。”钟涛泄气道。

一场箭在弦上的好戏就这么无声无息收了场,尚大同不能不沮丧。沮丧之后,他忽然想起谭伟,望了一眼陶陶说:“你先忙去,我跟小钟有事谈。”

陶陶极不情愿地走了。

尚大同问钟涛:“谭伟跟他妻子关系怎样?”

“我不大清楚,我跟他的关系,你不是不知道。”

“那好,谭伟跟那个姓华的,有没有不正常关系?”

“这……”

“回答我。”

“想听真话?”

“废话,不听真话我问你干什么?”

钟涛想了想,郑重地道:“有!”

腾龙云其实一点也不轻松。

表面看,大地产商腾龙云近段日子消闲得不得了。特别是土地风暴后,他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谋,整天吃喝玩乐,纸醉金迷,大把大把挥霍着金钱和日子。其实,他内心恐慌得要死。

不恐慌由不得他。

审计令下达后,以向树声为首的审计人员第一刀就砍向了他。记得那是5月12号,彬江市《关于对龙嘴湖工业新城土地征用及土地整理资金使用情况进行全面审计的通知》刚刚下发一天,他还没来及细读文件,向树声便带着人敲响了他的办公室。

向树声公事公办将这次审计的重点还有工作安排向腾龙云做了通报。腾龙云听完,故作吃惊地道:“原来向大局长怀疑我们做假帐啊,我腾龙云别的不敢保证,帐面却干干净净,一清二白。”

“我们不是怀疑,是开展正常工作。”向树声强调道。

“我明白,我明白。”腾龙云表面上镇定自若,心,却嘡嘡直跳。向树声不打招呼直接杀上门来,定是凶多吉少。

当天晚上,他在彬江顶级的酒店香格里拉设宴,欢迎向树声和谢华锋,为示隆重,还特意邀请了市政府田秘书长坐陪。没想,他和田秘书长等到晚九点,向树声和谢华锋还没来。田秘书长脸上显出不快,带着责怪的口气道:“我说老腾,你请的这是什么客,架子比市长还大?”腾龙云一边赔情一边急着给向树声打电话,刚才还通着的手机被告知关机,给谢华锋打,同样的结果。腾龙云像是被人耍了一般怒恨恨道:“好啊,区区一个审计局长,就敢跟我摆谱。审计令,我让你变成鸡毛令!”

田秘书长见他露出了本色,批评道:“老腾,审计令可是市委市政府发出的,你这口气,是对市委不满啊。”

“惹恼了我腾某,谁都没好果子吃!”腾龙云就这性格,他要是和气了,能把谁都当爷一般供着,捧着,他要是气不顺,天王老子在他眼里,也是个鸟。

第二天,腾龙云大大方方把财务总监还有财务部一干人叫来,当着向树声和谢华锋的面,认真学习了一遍文件。这种事也只有他腾龙云做得出,你不是凭着文件来的么,我就让职工先学文件,先学精神。你不是说这是市上统一安排的么,我就让职工明白,市上是怎么安排的!

向树声和谢华锋哭笑不得,但是他们还得很像回事地坐在那里,严肃着脸,听腾龙云一字一句读文件。最后,腾龙云气定神闲地问下属:“文件精神领会了没?”

“领会了。”财务总监是位四十出头的女性,以前是国有彬江化工厂的会计,两年前化工厂倒闭,腾龙云在收购化工厂的同时,也将这位会计师收购了过来,委以重任,让她为自己管家。

“那好,从今天起,你们什么工作都别干,就跟着这二位,好好学习学习。这二位可是我们彬江了不起的人物啊,局长、审计师,做帐你们可能会,查帐,你们怕连当学生的资格都没。吴总,我说的不过分吧?”

吴总就是那位财务总监,听见腾龙云这么问,忙起身,毕恭毕敬道:“腾总说的对,我们要好好跟二位领导学习。”

“你们几位呢?”腾龙云故意扯着嗓子,问财务部几位工作人员。

“我们一定跟二位领导好好学习。”

“好,这态度我喜欢。”腾龙云哈哈笑了几声,转向向树声:“大局长,人我给你叫来了,帐也全部拿来了,该怎么查,你发话,千万别看我腾某人的面子,查出什么问题,责任全由我腾龙云负,要杀要剐,我听党的。”

向树声和谢华锋大约没见过这么当领导的,两人都有些尴尬,感觉让人拿着毛刷打脸。

“好吧,如果不介意,请吴总带着帐,跟我们过去。我们查帐在审计大厦。”向树声说。

“不介意,不介意,就是去检察院也没关系,吴总,家里没什么困难吧?”

吴总脸上泛起两道不自然的红晕,摇了摇头。

腾龙云又转向财务部几位工作人员:“你们也一起去,就在审计大厦登几间房,住在那儿,随时听候领导召唤。”

谢华锋赶忙说:“腾总,不必要吧,需要哪位同志配合,我们随时通知。”

“那多不方便,要配合就全方位配合,让他们住在那儿,你们使唤起来方便。”

他特意用了使唤两个字,说时还别有意味地冲向树声望了望。说完,他抓起电话,直接打给审计大厦前台:“给我订六个标间,一个套间。多长时间?暂时说不上,就按两个月预定吧。”

腾龙云所以这么做,一是想在气势上压住向树声,给他们一点脸色。你不是要查么,我就让你舒舒服服查,只管查。另外,也是很重要的一点,他不愿让向树声天天打扰。

那段日子,腾龙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此后,便有消息源源不断从审计大厦传来,先是说,谢华锋在帐上翻出了他们隐瞒营业收入,少报、瞒报营业税的问题。腾龙云笑笑:“这问题你让他去找税务局。”很快,税务局打来电话,说谢华锋是误查。腾龙云照样笑笑:“我说嘛,我老腾怎么会少报税呢,我可是连续五年的纳税冠军啊。”

接着,又报告说,谢华锋查出龙腾实业在汤沟湾一号区征地数目有误,当初合同上写明征了三百二十六亩,帐面反映不到一百亩。腾龙云笑笑:“让他去问范老爷子啊,我是想征,三千亩都想要,人家范老爷子不按合同办,我有啥办法?”

也是很快,国土资源局打来电话,说汤沟湾的事澄清了,少征的二百亩在黄金龙那儿,补充合同在国土局。

腾龙云这次笑得有点夸张:“我说梁局,你不说,这档子事我还忘了。这么下来,你国土局又欠我几百万。”

“怎么又欠你几百万?”电话那边的梁平安受了惊似的说。

“当初的保证金,我可是按合同数目交的。”腾龙云笑着说。

“整理资金也是按合同付的。”梁平安一急,就说了实话。腾龙云像是被人喂了苍蝇,没好气地骂了句猪,挂了电话。

接下来又是这样那样的问题,汇报得腾龙云头大,最后他不耐烦地冲吴总骂:“该汇报的汇报,不该汇报的,就消化在你那儿,别以为我是闲人!”

骂完之后,审计大厦这边安稳了,真的安稳了,再也听不见谢华锋查出了什么。腾龙云这才集中精力,做完了那件必须要做的事。等把那档子事了完,已是半月以后,他打电话给吴总:“怎么样,雪,最近进展如何?”

吴总叫吴雪,腾龙云心情愉快时,不叫她吴总,叫她雪。

雪在那边受宠若惊地说:“腾总,你放心,帐是严格按国家财务规定做的,不会有任何问题。”

腾龙云呵呵一笑,心里骂了声:“老子高薪请你,就是让你按国家规定做帐的,做出问题,你还拿个鸟的高薪。”骂完,又觉过分了点,腾龙云向来对下属不过分,有时甚至温柔得很,当然是对雪这样的女下属。他再次拨通电话:“雪,有空出去转转,多买点衣服。对了,你的卡号我忘了,这么着吧,你找司机,他那儿有张卡,你拿去用就是。”

这也是腾龙云的过人之处,给下属好处时,表现得很随意。你以为他真把雪的卡忘了?笑话,腾龙云的脑子号称计算机,任何数字只要在他脑里过一遍,一辈子都忘不了。他这是不让雪有负担。

不能让她有负担!

问题出在7月1号,确切说是晚上。

7月1号是党的生日,彬江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作为民营企业的杰出代表,腾龙云早已当选为党代表。为表达他对党和政府的感谢,两年前龙腾实业捐资五百万,为全市五百六十一个村支部修建党员活动室,订阅了党报党刊。7月1日,在彬江市委召开的庆祝大会上,市委副书记、市长范宏大代表市委和市党风建设领导小组向他颁发了锦旗。下午召开的座谈会上,腾龙云当着市直机关三千多党员的面,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晚上,市委统战部、市工商联、妇联、民营企业家协会、房地产协会联合召开茶话会,腾龙云再次发表讲话。这一天他可谓光彩照人,出尽了风头。茶话会结束后,腾龙云本打算请范市长和工商联主席一道去洗个澡,顺便交流一下感情。谁知他老婆一个电话,就让他一天的好心情全没了。

老婆在电话里哭丧着声音说:“当家的,出事了,你快回来。”

“什么事?”腾龙云的老婆是轻易不给腾龙云打电话的,尤其腾龙云在外面应酬时,她不像别的女人,老盯住自家男人不放。她懂事理,知道男人是干大事的,干大事的男人最忌讳女人一天到晚苍蝇一般虰住不放。她像个乖孩子,尽职尽责守在家里,哪怕腾龙云一个月不回家,她也没一句怨言。如果她打电话,就证明家里出了十万火急的事。

腾龙云莫名地起了一身汗。

“那个人回来了。”老婆压低声音说。

“哪个人?”腾龙云被老婆蚊子般的声音激怒了。尽管很少接到老婆的电话,但只要电话里传来老婆奴才般的声音,他就由不得地要来气。“你把声音说大点,没吃饭啊?到底是谁?”腾龙云拼命压住肚子里的火,他怕火发得太大,被别人听到,影响不好。

老婆大约是怕他摔了手机,或者愤怒地冲身边的人吼,犹豫了一会,怯怯地报出了来人的姓名。

不报还好,一报,腾龙云顿时呆了,只觉得脑袋里嗡一声,触电般地凝固在那儿。他?他怎么会回来?不是去了国外么,怎么?

腾龙云什么也顾不上了,马不停蹄就往家赶。回到家里,老婆抱着那条名叫“东东”的卷毛洋种狗,缩在沙发一角。看见他,老婆并没起身,而是更紧地抱住“东东”,又往沙发角上缩了缩。

“人呢?”腾龙云问。

“走了。”老婆怯怯地说。

“走了你打电话做什么?”腾龙云一把抢过“东东”,扔在了一边。“东东”张大嘴巴,想叫,头一缩,乖乖儿钻到了沙发下。

老婆急了,“东东”是她的命,她可以一天不吃不喝,但绝不能一刻看不见“东东”。

“东东,我的孩子,别怕,爸爸不会打你,快出来,妈妈抱。”

老婆终于抱住了“东东”,一边不停地抚摸,一边给腾龙云找信。

那人走时留下一封信。

未等把信看完,腾龙云脸上已失尽血色。“狗娘养的!”他这么骂了一声,掉头就往外走,楼下一半,突然又折身回来:“这些天谁敲门也别开,记住了没?”

老婆脸上刚舒展了些,一看他回来,原又回到惊恐万分的状态。

那晚他去了太平洋饭店,给他写信的人住在那儿。腾龙云敲开门时,那人躺在床上,光着上半身。开门的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女子,一看就知是什么货色。腾龙云看了那人一眼,又扫了一眼开门的女子。

“来了,坐吧。”那人并没起身,一边捣鼓摇控板一边跟他打招呼。腾龙云心里极不舒服,什么时候,对方敢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了?又一想,分开这都七年了,七年,什么事也有可能发生。

他笑笑,腾龙云毕竟是腾龙云,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想笑,就能笑出来,笑得还很自然,让人瞅不出别扭劲。“老五,什么时候回来的?”腾龙云热情地问道。

“你老婆没跟你说?”对方扔了摇控板,在床上找衣服。立在门口的女子慌忙跑过去,从衣柜里拿出件衫衣。

“我那老婆,你也知道,脑积水。”腾龙云掏出烟,给老五敬。老五摆摆手:“戒了。”

腾龙云自己也没点,他已经不习惯自己点烟了,身边如果没有点烟的人,他宁可不抽。

“来了也不跟哥打声招呼。”腾龙云讨好地说,“五子,对哥有成见啊?”腾龙云叫得越发亲热。

“不敢!”老五硬梗梗道,一点不领情。

“我是小鬼,找阎王爷报到来了。”老五话说得慢条斯理,一点看不出他对腾龙云有什么敬畏。

“听说你最近又干了桩大买卖,干得过瘾啊。”老五变换了下坐姿,伸出两条腿,那女子慌忙蹲下,给他捶起腿来。

腾龙云看在眼里,气在心里,恨不得一脚踹死这践女人,不过他还是笑容可掬地说:“你说什么,大哥我听不懂。”

“一夜三条命,干净利落,不错,眼下这样的大手笔真是越来越少了。”

“老五你胡说什么,这种话是你乱讲的?!”腾龙云腾地起身,怒不可遏地瞪住老五。

老五哈哈大笑,笑得脸上的肌肉都歪了,笑完,收回两条腿:“怎么,腾大老板也有害怕的事?”

“老五!”腾龙云像被狗咬了一样狂叫一声,转而又冷静道:“我没时间听你磨牙,如果没有事,我走了!”

“恕不远送。”老五以牙还牙道。“不过,这道门要是出去了,再进就难。”他又补充了一句。

“你在威胁我?”

“哪敢,这是腾大老板的地盘,哪容我一个流浪儿造次。”

“知道就好!”腾龙云气恨恨地又将屁股摔在了沙发椅上。

两个人就开始沉默,各自在心里揣测对方。显然,腾龙云比老五沉不住气,老五还在笑呵呵地打量他,他便忍不住道:“咱兄弟一场,见面也不能只为了吵架,说吧,让哥帮你什么,只要你开口,哥绝不打折扣。”

“那好,你可听好了,我老五虽然是小鬼,说出的话,也跟阎王差不多,没打算收回。”

“废话多了点,我没工夫磨牙,要钱还是要房,尽管讲!”

“要命!”

“什么?!”腾龙云猛地弹了起来。

老五笑笑:“坐,腾大老板,先别激动。”

你还甭说,腾龙云今天还真听话,老五让他坐,他还真就乖乖坐下了。

“腾老板,杀人偿命,这是天理。我老五当年为了你,欠下几条命,这些年我东躲西藏,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将来有一天给人家还命。”

“那你去还啊,管我鸟事?!”腾龙云又不能保持自己的风度了,七年不见,老五的风格还有胆略已远非当年,这个叫花子面前,他突然有了压迫感。他必须借助虚张声势四个字,来掩饰自己的慌乱。

“还不到时候,到了时候,我自然会去还。”老五极为沉着,说话仍旧不紧不慢。

“那你找我做什么?”

“你欠我一条命!”老五霍地站起,目光逼视着腾龙云,这一刻,老五已不是刚才那个和颜悦色的老五,他的样子恐怖极了。他瞪了腾龙云半天,然后沉沉地说出一句令腾龙云心惊肉跳的话:“我妹妹的命你不该取!”

腾龙云险些就瘫了。这话,这话实在太过分,他气短三分地抹了把冷汗,大瞪着双眼,表情骇然地望住老五。半天,腾龙云才从巨大的恐慌中醒过神,醒过神的腾龙云猛然间就变成一头狮子,他弹起身,用极其狰狞的声音说:“混帐,给你火柴棍还当电杆爬了,再敢这样说,小心我……”

“小心你怎么样?”老五毫不畏惧,针锋相对道,“报警还是找人做了我?”

“你?!”

“腾大老板,我五子只是个混混,命不值钱,你想啥时拿,只管拿去好了。不过,你腾大老板的命可就值钱了。再加上另外三条命,我想警方出十万八万没问题吧?”老五终于显出了他的本色,七年不见,他比过去老辣许多,也恶毒许多。

“你个混蛋,真还蹬鼻子上脸了!”腾龙云再也忍受不住,往前一步,逼近老五:“信不信,老子现在就能把你这小命要掉?!”

腾龙云说的是真,这一刻,他的思维已先行动将老五判了死刑。老五看见,腾龙云说话的时候,手已摸到了腰间。

他不阴不阳笑出一声,目光投向一边呆立着的女子。

腾龙云万万没想到,就在他拔枪的一瞬,被他一直忽视了的女子一个箭步跨向他,还没等反应过是怎么回事,两只手已被牢牢地控制。一股巨痛传遍全身,他呲牙咧嘴:“你……你……”

女子利索地从他身上下了枪,扔给老五。左脚一用力,腾龙云没防范,扑通一声倒在了老五面前。

“怎么样,腾老板,这游戏不好玩吧?”老五阴笑着道。

“你——”腾龙云挣扎着想起来,女子却用全身的力气制住了他,腾龙云一泄气,算了,不起了,他索性装作很乖地躺在了地上。

老五发出一阵得意的笑。

“老五,她是谁?”腾龙云抱着极大的好奇问出一声。

“呵呵,这你就不用管了,她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欠我一条命。说吧,怎么还?”老五把玩着腾龙云那支枪,慢悠悠地道。

正文 第五章 风云变幻

案发到现在,市长范宏大一直没对向树声案发表过什么指示。

公安局长庞壮国倒是找过他几次,专门就向树声一案向他做过汇报。范宏大都轻描淡写地敷衍了过去,仿佛,一个审计局长的死亡,根本不值得他关注。

事实不是这样。

向树声死后,最最坐立不安的,就是范宏大。

如果说连环杀人案的发生只是告诉他自己身边有危险的话,向树声裸死案,就向他再次敲响警钟。他身边的危险,已到了置他于死地的程度!

那天从汤沟湾回来,范宏大苦思冥想了一天,第二天一早,匆匆就往省城赶。他要去省城见那个人,告诉他,彬江的局势有点控制不住,弄不好,会弄得他身败名裂。

省城离彬江并不远,车子正常跑,也就四个小时。那天范宏大却走了六个多小时。

走了不到半小时,范宏大让司机停车。那是在一座桥下,范宏大下了车,并不离开车子,出了神地盯着桥望。桥修得很壮观,彬江通往省城的路上,就这座桥修得壮观。他清楚地记得,这座桥竣工于三年前,修桥的不是别人,正是跟向树声一块裸死的华英英。

华英英。他喃喃地叫了一声,带着某种色彩,还有感情。感情是个很危险的东西,范宏大曾经对自己发过誓,这辈子,动什么也不会动感情。可这个誓言没有顶用,除了在妻子身上,他动的感情少,后来遇到的几个女人,包括华英英,他反而牢牢地被感情困住了。

他跟华英英认识于七年前,那时他还不是市长,也不是副市长,只是国土资源局一名局长。彬江的改革开放如火如荼,每年都有大量的土地被征用,房地产业如雨后春笋,昭示着勃勃活力。有太多的人想跻身这个行业,有太多的人想通过关系,跟他范宏大搭上桥。华英英就是其中一位。

向他介绍华英英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父亲范正义。

“宏儿,她叫英英,是我一位老朋友的女儿,我把她交给你,你要好好待她。”就这么一句,父亲便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接下来,戏就该他跟华英英唱了。

这出戏唱得没有一点问题,从起步到发展,从发展到壮大,华英英的金地公司可以说是范宏大一手扶植起来的。她是一个能干的女人,精明、务实、不墨守成规、而且懂得怎样跟人打交道。后来一次跟父亲的谈话中,他这么评价华英英。父亲一言不发。只要他在父亲面前提起华英英,父亲总是选择沉默,他也就不敢多说什么了。然而有一次,他并没跟父亲提华英英,他在跟父亲谈别的事,大约是汤沟湾开发的事。那时他已是副市长,主管土地和城建。父亲听了良久,突然插话问:“对了,最近怎么没听你提起英英?”

“英英啊——”范宏大搪塞着,却又不敢不说实话。父亲面前,范宏大向来不敢隐瞒什么,也隐瞒不了,父亲那双眼,贼着呢。他犹豫了一会,如实道:“金地最近有点问题。”

“问题大不?”父亲紧接着就问。

范宏大想了想,道:“不是太大,估计想些法子就能度过去。”

父亲长长地哦了一声,直起身子道:“那还磨蹭什么,快回去想办法啊。”

范宏大一直不明白,父亲跟华英英,到底什么关系?朋友的女儿?范宏大动用过很多关系,四处打听,也没打听到父亲有一个姓华的朋友。他也婉转地问过华英英,华英英笑而不答,问急了,她做出一副伤心的样子,眼泪汪汪说:“范伯都不怀疑我,你倒好,你怀疑我。”

“我哪怀疑了嘛。”范宏大硬挤出一副笑,声音夸张地替自己解围。

是的,解围。跟华英英相处久了,范宏大就有一种被压迫被瓦解的感觉,这是别的女人不曾带给他的。别的女人带给他的都是快乐,是在权力和金钱的双重诱惑下释放出来的巨大的女性魅力。

尽情地展开。这是范宏大对这些女人做出的最中肯的评价。

华英英不,华英英从不展开,她含苞欲放,她犹抱琵琶半遮面,她以羞代媚,她粉面含黛,她总是把自己藏在某扇门的背后,只露出半张脸,让他猜让他急。

她是一株毒草。后来他这么评价华英英。哪个男人沾了,哪个男人就会中毒!他肯定地说。

他沾了么?他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作为男人,他是很想沾的,如果说不想沾,那是假话。但他又不敢。不只是父亲的再三警告,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大约正是应了那句古话,越是想偷的,越是不忍偷。越是易于打碎的,越是得小心翼翼护着。

这座桥当时竞争很激烈,不只是彬江的公司,全省各地还有外省几家公司,全都蜂拥而来。当时他劝华英英,你就别掺和了,让别人折腾去吧。华英英不听,卬足了劲要拿下这工程。腾龙云也是一样,也张着一张大口,非要把这座桥吃下。弄得他两头为难,最后还是省城那个人出面,简单说了句:“让她去做吧。”

这桥就给了华英英。当然,中间费了很多心,这是必须费的,任何工程,任何项目,都要严格按国家的招标程序来,至于最后谁能中标,那就看操作的结果。

操作两个字,是关键。

操作的关键,就是不露破绽。

截至目前,范宏大还自信没在任何操作上露过破绽,这也是他能稳稳地把住彬江这个舵的原由。

“宏大做事,我放心。”这是省城那人亲口跟父亲说的,说话的时候,父亲为他送上一件礼品:一双旧袜子。那人捧着袜子,莫名地就哭出了眼泪。

问题是,那人怎么会认识华英英,怎么能亲热地呼她英子?这问题久久盘桓在他脑子里,梦一样,驱之不散。

他曾经小心翼翼问过父亲,没想父亲当下就怒了,啪地扔了手中的杯子:“我说宏大,你是不是眉毛干了,翅膀硬了,他的事也敢过问?!”

那以后,他就不敢再想,不敢再问。

不问不等于不存在,事实上,这问题一直潜伏在他脑子里,现在它又跳出来,纠缠着他,烦恼着他。

华英英死了,死在向树声身下,按说,这么大的事,他应该过问一两句,那怕轻描淡写的,哪怕漫不经心的,也至少能让范宏大明白,他在意这件事。

问题是,事发到今,他一言不发,一声不吭,好像人世上没这个华英英,好像华英英跟他一点关系也没。

这就怪了,也难了!

范宏大站在大桥下,久久地困惑着,迷茫着,他不知道,这一趟到省城,该不该跟他提起华英英?

那一趟范宏大没见着那个人,到省城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按说他已经上班,范宏大尝试着给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没人接,范宏大犹豫很久,带着近乎恐惧的心理拨通了他的手机,嘟嘟响半天,压了。范宏大就不知该怎么办了,他在省城像迷途的羔羊一样迷茫了半天,天快黑的时候,他又拨了一次手机,依旧通着,依旧不接。这下他心死了。那人不想见他。

范宏大饭也没吃,哪还有心思吃饭啊,跟司机说了声:“回吧。”车子就又往彬江开。这一路,范宏大哭丧着脸,心事如乱云般翻滚。他想起自己小时候,跟在父亲范正义后边挨家挨户讨饭,有一次人家放出狗,差点咬掉他一只脚。后来上学,父亲范正义天不亮就出门,天黑透才回家,他跟弟弟范志大像两条狗一样蜷缩在自家门口,父亲一身鱼腥地回来,手也顾不上洗,忙着给他们做饭。那时候能吃上一顿饱饭是多么奢侈的事啊,他的记忆里,像是从来没吃饱过。再后来,农村政策发生变化,他家有地了,有鱼溏了,再后来,那个人来到汤沟湾,在他家的草席炕上睡了一宿,跟父亲说话到天亮。第二天走时,那人把他叫到跟前,问他将来想干什么?他想也没想便说:“当官,当大官。”

“好,有志气。”那人夸赞了一句,送给他一支钢笔。那钢笔他到现在还保存着,父亲说,啥都可以丢,这笔不能丢。

再后来,他大学毕业,回到了彬江。然后就一路顺风,扶摇直上。

父亲说,这都是那人的功劳,他信。

他这一生实在是太顺了,尤其仕途。父亲说,太顺了不见得是好事,他起初不信,现在,信了。但信了又有何用,难道能把这难关度过去?

度不过去!

当土地风暴刮响的那一天,当审计令颁布的那一刻,范宏大就意识到,灾难来了,真的来了。现在向树声一死,这灾难,怕就更加躲不过去。

意识到这一层,范宏大决计再回一次汤沟湾,再见一次父亲。

当晚他并没见着父亲,弟弟范志大说,将军楼有人,不便打扰。

范宏大没问是什么人,弟弟说不能打扰,就不能打扰。甭看他是市长,在汤沟湾,他是范正义的儿子,范正义咳嗽一声,他的腿都要打颤。

这话一点不夸张。

第二天一早,他让弟弟去通报,弟弟磨蹭了很久,估计将军楼那边已经收拾妥当了,这才半是情愿半是逼迫地往将军楼去。半个小时后,范志大回来,告诉他,父亲在“鹿园”等他。

“鹿园”其实没鹿,“鹿园”只是一个名字,父亲范正义取的。

“鹿园”并不接待游客,更不对外开放,“鹿园”是范正义一个人的,汤沟湾的狗都知道,宁可多绕一里路,也绝不敢接近“鹿园”。

“鹿园”修好到现在,除范正义和看门的老聋,进去过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范宏大,一个是省城那人,另一个,是地产商华英英。

穿过一片密密的树林,越过芦苇丛,范宏大来到渔溏边上。父亲范正义坐在钓鱼石上,手握渔竿,正在聚精会神钓鱼。范宏大轻轻咳嗽了一声,告诉父亲,自己到了。

范正义没看他,也没做任何反应。范宏大有些不自在,尴尬地站了一会,发现离父亲三米远处,还放着一副渔具。范宏大明白了,轻步走过去,坐在另一块钓鱼石上,学父亲那样,尝试着钓起鱼来。

对范宏大来说,钓鱼比关他禁闭还难受。小的时候,父亲就教他跟志大钓鱼,志大对钓鱼有天赋,不但能耐住性子,而且每天总能钓到不少鱼。他不行,屁股一搁石头上,他就犯急,握着渔竿的手不停地抖,不停地晃,沉不上五分钟的气,目光就开始四处野了。为此,父亲关过他禁闭,那时候的禁闭也就是锁在屋里不让他出门,但他宁可不出门,也不照着父亲的话,去学钓鱼。

步入仕途后,父亲只要一得空,就带他来钓鱼,可惜,他一条鱼也没钓上。父亲曾经说:“你屁股下坐的什么?不是钓鱼石,那是乾坤。手里握的是什么,不是渔竿,那是你的命。你拿自己的命去钓别人的命,这就是人生!”

渔竿,权力,父亲的话总是那么深奥,那么费解。

那天范宏大陪着父亲钓了近三个小时的鱼,说来奇怪,本来心乱如麻的他,坐下去后,心突然地静了,这是从没有过的。以前从来握不住的竿子,那一天突然就给握住了,握得还很稳。三个小时,他的目光从没飘摇过,沉着地盯住湖面,盯住钓鱼竿。那天他成功了,人生第一次钓到了鱼,比父亲还多。

奇迹,人生总是有奇迹。

越是困境的时候,人就越能创造奇迹。

父亲终于把目光转向他,欣慰极了,一辈子啊,他手把手教他,潜移默化引导他,语重心长教诲他,眼看一辈子努力白费了,儿子突然钓到了鱼!

“起来吧。”父亲扔掉手里的渔具,走向他,面带微笑地跟他说。

范宏大犹豫着,不敢正视父亲的目光。

“陪我走走,好久没到这里了。”父亲又说。

这一次,范宏大听懂了父亲的意思,起身,默默地,跟在父亲后面。“鹿园”真大,仿佛总也走不到头,“鹿园”又太小,小得能感觉到空气在挤压着他。

“去省城了?”父亲问。

“嗯。”他声音很轻地回答。

“没见着?”父亲又问。

“没。”他听出自己的声音在抖,他对自己很失望。

“你当然见不着。”父亲突然停下脚步,回身望住他,“知道为什么吗?”

范宏大摇头。父亲的思维总是比他活跃,也比他老辣,他一辈子都跟不上父亲的节拍。

“他不能见你!”父亲重重地说。

“为什么?”范宏大幼稚地问出一声,问过就后悔了,他怕父亲骂他,怎么能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呢?

父亲没,父亲深情地望住他,真的,范宏大真实地感受到,父亲那一天的目光充满了爱,充满了情。

“宏儿,爸老了,他也老了,你知道老人最怕什么吗?”

范宏大继续摇头,在父亲面前,你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就绝不要轻易开口,否则,失望会更重。范宏大这点上远比弟弟志大聪明,这也是父亲为什么要把一生的心血花在他身上的缘故。

“怕被人钓住。”父亲说。说完,自顾自往前走了。范宏大咀嚼了一会父亲的话,快步跟过去。

一阵风吹来,掠过父子俩,“鹿园”经过稍稍的骚动,复又平静。

“他现在是鱼,你是渔竿,明白么?”父亲又问。

范宏大还是摇头。

“很简单,渔竿上爬满了鱼,这竿就不再是竿,是鱼。”

范宏大这次听懂了,他轻轻哦了一声。

父亲没理睬他,继续说:“钓鱼的最高境界不在于钓到鱼,而在于把贪食的鱼甩开。这点,你还做不到。”

范宏大心里一惊,刚才钓到鱼的那股兴奋劲一下没了。

“他想甩开你,明白么?”

范宏大懵里懵懂点了下头。

“错不在他,在你。”父亲重重地说,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是冷的,极冷,范宏大打了个战。“宏儿啊,是你太贪了。”

父亲弯下腰,捡起一片花瓣,仔细观赏半天,问:“知道它为什么先落了么?”

范宏大没敢点头,也没敢摇头,他还被刚才那话冷着,有点喘不过气。

“贪。”父亲说。“阳光是大家的,雨露也是大家的,吸得多,不是便宜,这不,自己把自己坠了下来。”

范宏大心里又是一惊,随后,心就黑暗了。父亲这些话,似乎在把他引向一个地方,范宏大清清楚楚看见了那地方。

地狱!

范宏大这次比上次镇定,坚定地摇了摇头:“爸,我真的不知道,这事纯属意外。”

父亲不相信地盯着他看了很久,苍然一笑:“意外就好,意外就好啊。”

站在“鹿园”那棵梨树下,他又跟父亲说了一句:“爸,英英的死,我也很难过。”

“不提了,宏儿,这事不提了,爸还是那句话,你要查,不论是谁,都得让他付出代价。”

说完,父亲毅然掉转身子,走出“鹿园”。

范宏大紧随其后。生怕落下一步,就永远追不上父亲了。其实他是怕“鹿园”,他总感觉,“鹿园”藏着一个秘密,很深的秘密。

范宏大现在害怕所有的秘密。

那天父亲把他带到了汤沟湾三区,汤沟湾三区就是廖静然她们要查的小产权房开发地。对这个区,父亲范正义一开始是坚决反对的:“搞什么小产权房,宏儿,这是在中国,你少干那些跟政策相背的事!”

“爸,不是我想干,而是……”

“是什么?”父亲怒恨恨瞪住他。

“是他打了电话,让小九子先在这儿起步。”范宏大不得不实话实说,这个他,就是省城那人。

“今天小九子,明天小八子,就他事多!”父亲恨恨丢下一句。

父子俩静静地盯着那错落有致的别墅群看了一会,范正义叹了一声:“宏儿,你告诉我,那些楼像什么?”

范宏大又仔细看了一会,答不上来。

“是不是像疮?”

“疮?”

经父亲这一提醒,范宏大再看,就觉对面那些别墅还有楼群真的像疮,像极了。对面本来是郁郁葱葱的一片山林,灌木铺严了大地,绿色一直延伸到遥远处,跟水天相连。但是小九子的建筑公司一到,那儿便变得一派狼籍。如今别墅虽然起了一半,但原有的绿色被支离破碎的分解或蚕食,残砖断瓦还有各色垃圾飘浮在山林之上,目光搁上去,就忍不住地要痛。

范宏大感叹了一声,为父亲眼光的独到,形容的准确。

“人身上不能长疮,地身上也不能长疮,宏儿,明白我带你来的意思没?”范正义收回远眺的目光,充满期待地搁在儿子脸上。

范宏大心里一惊,他绝不是傻子,他太清楚父亲要做什么了,但他还是固执地摇了摇头。

范正义略略显出点失望,不过不是太浓,兴许,他也捕捉到了儿子的表情,他知道儿子有难处,但还是坚定地说了一句。

“把它给我炸掉!”

这话如同一个响雷,一下就把范宏大惊在了那儿。半天,他像是反应过什么似地问:“那,小九子那边,咋说?”

“咋说,他不就为钱么,我给他!”

应该说,是范正义那句话给了市长范宏大信心。一度时期,特别是省城求见碰到钉子后,范宏大的信心受到重挫,他都感觉自己在彬江快待不下去了,要么逃跑,要么就向吴柄杨和郑春雷他们缴械。然而,父亲在关键时刻点醒了他,而且支给他一奇招。

范宏大立即主持召开市长办公会议,会议的主题就是关于汤沟湾小产权房。

当晚,副市长王华栋就找到了郑春雷,将情况做了汇报。郑春雷听完,也是一阵纳闷。

“他真要拿汤沟湾开刀?”郑春雷半信半疑地问。

王华栋点头,又不敢确定地摇了摇头:“老郑,这事不好琢磨啊,一周前他还大发脾气呢,怎么?”

大约是在向树声案发后第五天,范宏大还批评过土地执法组强行拆除小产权房的做法:“拆除?那些房子值多少钱,能安置多少户居民入住?就算拆除,也应该提前下达通知吧,不是你想啥时去拆就啥时去拆吧?开发商怎么了,开发商也是经济建设的主力军,是建设者,对他们,我们应该尊重!”

郑春雷想了一会,问:“你估计这一次他唱的是红还是黑?”

“难说。”王华栋摇摇头,他也判断不出范宏大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华栋,你我得做好应对复杂局面的准备啊。”郑春雷忽然预示到一层不祥,心情无端地变得郁闷起来。

一周后,由王华栋带队的联合工作队正式入驻汤沟湾。对此,吴柄杨只给了郑春雷一句话:“不要急,谜底总会揭开。”

汤沟湾的小产权房目前有两大块,一块是汤沟湾人自己开发的,这些楼房修得早,目前已全部入住。王华栋跟联合工作队商量后,决定先避开这一块,不查,重点查另一批。另一批就是开发商开发的,其中有黄金龙开发的锦秀花园,再就是小九子新开发的丽晶园。

王华栋他们来到丽晶园时,丽晶园的工程已全部停了下来,开发商小九子不在,负责承建工程的建筑商也撤了人,工地上空落落的,到处是破砖烂瓦,修了一半的别墅群面目狰狞地躺在那儿,形同怪物。两辆塔吊如同庞然大物一样耸立在山腰处,上面飘着两面鲜艳的红旗。几台搅拌机懒洋洋地卧在建筑群中间,像饥饿的狮子,虎视眈眈盯着他们。

工地上只留了一位老头,蹲在简易门房前,抬着望天。

“你们老板呢?”王华栋走过去,问老头。

老头没反应,他像石雕一般刻在那儿,对周围的事物视而不见。王华栋又问了一声,老头依旧大瞪着双眼,盯住天望。

国土局副局长梁平安走过来,大声问:“市长问你话哩,怎么不回答?!”

老头大约是被梁平安的大嗓门惊着了,极不耐烦地收回目光,瞥了一眼梁平安,没说话,闭上眼丢盹去了。

梁平安望一眼王华栋,感觉有点无从下手。王华栋掏出手机,想打给谁,号拨一半,停下,回头跟梁平安说:“打电话叫他们老板。”

梁平安赶忙掏出手机,拨号时又茫然了,想问王华栋,没敢,走过去恨恨地冲老头吼:“你们老板呢,把他找来!”

老头屁股稍稍动了动,往稳里坐了坐身子,原又打盹去了。

这时候就见村主任、汤沟湾工业总公司董事长范志大带着一干人,慌慌张张走过来。老远,范志大就伸出双手,热情而又谦恭地冲王华栋绽放出笑脸。

“哎呀呀,王市长,真是罪过,罪过啊,我刚从吴水赶来,怎么先不到村里坐一会呢?”

王华栋伸出手,跟范志大简单握了握:“他们人呢?”

“这帮白眼狼,一听要整顿,丢下这个烂摊子就跑了!”范志大气怵怵地说。

王华栋哦了一声,这个情况他还是才听说,事先没有人跟他提起。

“都跑了?”他又问。

“不跑咋办?蔡小九一跑,建筑商当然不干了,跑村里闹了两天,吵着跟我要钱,被我一顿恶骂。天下哪有这种事,不找开发商要钱,居然跑来跟我耍赖皮。”范志大婆婆妈妈说了一大堆,王华栋算是听清了原委。

蔡小九就是小九子,一个年纪不过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据说他原本在一所民办大学读书,一年前突然离校,随后,注册了这家名叫“久久”的地产公司。

人不在,工作当然没法干。众人面面相觑,最后将目光集中在王华栋身上。王华栋只好表态:“那就先到锦秀花园去。”

一行人离开丽晶园,徒步走过泥泞的山路,乘车,往河这边的锦秀花园去。

黄金龙第一时间就听到了消息。听到消息的那一瞬,黄金龙暴跳如雷:“想撤掉我的锦秀园,吃了豹子胆!”那时市长办公会还没结束,最终决议还没形成,黄金龙只能等。等的中途,他把电话打给腾龙云:“老大,他们要对汤沟湾来硬的!”

“谁?”腾龙云问。

“还能是谁,市政府呗,这阵还在开会呢。”

“还在开会你犯什么急,我还以为……算了,这阵我忙,等决议出来后我找你。”那天的腾龙云果真忙,他又被老五咬住了,还有那个下了他枪的女人。腾龙云后来才知道,那女人非同一般,听说她在女子特警队受过训,差点还被选进维和部队,不幸的是她爱上了自己的上司,一个比她大十三岁的上校团长,那个上校并不爱她,或者想爱不敢爱,结果她拿人家老婆出气,差点闹出人命,严重违犯军规,大好前程就这样断送了。被部队开除后,她索性破罐子破摔,至于怎么跟老五这样的人搅到一起,腾龙云还没搞清。

腾龙云那儿没讨到主意,黄金龙不甘心,又将电话打给公安局长庞壮国,没想,庞壮国开口就给他泼了一盆冷水:“我说兄弟,眼下气候不对劲,你我还是收敛点,不就几幢楼么,对你黄大老板来说,九牛一毛都不值,就让他们拆好了。”

“放屁!”黄金龙心里恶恶地诅咒一声,摔了电话。九牛一毛,九牛一毛也是钱,也是我黄金龙拿汗水换来的,拆,说得轻巧,你当谁的钱都是贪来的啊,站着说话腰不痛!

收敛,老子又不是贪官,又不害怕中纪委,收敛个什么?黄金龙越想越气,越想越觉窝囊,越窝囊心里越不是味儿。

黄金龙的牢骚发得的确不错,他的确不是贪官,他的钱不是贪来的,而是哈巴哈巴奴隶一样挣来的。在彬江地产界,黄金龙算个另类,他的金龙地产公司从不染指地皮,也就是说,彬江大大小小的地皮之争,地价之争,都与他黄金龙无关。这是黄金龙的过人之处,聪明之处。地皮是什么,在别人看来,那是黄金,是无价之宝。黄金龙看来,它不过就是用来盖房子的。我黄金龙只管盖房卖房,地从哪里来,不用我操心。这是黄金龙在圈子里常说的一句话,大家也都信。地产圈的人都知道,黄金龙的地一大半来自腾龙云,另一小半,来自别的地产商。别人吃地皮饭,他吃楼盘,各取所需,互不相犯。包括他的龙虎山庄,地皮也不是他搞到的,他拿到手时,那块地已倒了不下五次。当然,这样拿来的地皮会是天价,这没关系,再高的价最终都要转价到房价上去,别人掌控地皮的价格,黄金龙却操纵着整个彬江楼市的价格。他说涨,谁也不敢跌。华英英起初胆子大得很,跟他叫板,拿出最好的楼盘玩跳水,结果呢,差点没溺死。如果不是有人暗中捞她一把,怕是华英英早在三年前就跳楼了。

不染指地皮,当然就不怕什么土地风暴。这也是黄金龙比腾龙云自在消闲的缘故。但,眼下有人要动汤沟湾那些房,要拿他开刀,黄金龙能答应?

汤沟湾那块地,他可是赔了血本才拿到手的,地价绝不比城中心的低!那块地原是一片废地,一片干涸了的河滩,外带一个废弃的大渔溏。有一天腾龙云找到他,问他想不想在汤沟湾留下自己的印迹?黄金龙想也没想就说:“那地方是皇上的,咱一个泥瓦匠,凑什么热闹?”腾龙云呵呵一笑:“兄弟啊,我说你傻,你还真傻过了头。汤沟湾是啥地方,是彬江的小香港,小澳门,就在江北,也是特区。你知道吗,现在有多少人想往那儿凑热闹,有多少人揣着票子,想在那买房?这个楼盘要是做好了,保你赚得盆满钵溢。”黄金龙是个经不住劝的人,特别是腾龙云这张嘴,不知说动了他多少次,当然,腾龙云也没害过他。每次腾龙云相中地盘,都是先跟他商量,问他愿不愿意?他呢,只要腾龙云一张口,就毫不动摇地说干。为什么,因为他是腾龙云!腾龙云凭什么在地产界呼风唤雨,凭什么彬江最为瞩目的中天大厦还有科技城,会轻而易举到他手中?他手里有大把大把的政策资源啊。如今凭啥赚钱最快,凭啥赚钱最安全,当然是政策!黄金龙跟腾龙云合作这么些年,虽是往腾龙云手里塞了不少冤枉票子,可腾龙云也没少帮他,每次开发的楼盘,总会在第一时间全部售出,而且每平米还能比别人多售几百元。至于银行、税务、房管等方方面面的关系,更不用他黄金龙去打点。腾龙云有句经典的话:“我的资源就是你黄老板的,咱俩是一条藤上的瓜。”黄金龙也不客气:“我就是你腾大老板的退水沟,泄洪道,有多少水,只管泄。”

两个人狠狠地捣对方一拳,然后一个拥抱,感情就跟梁山兄弟一样。

那块地很快被腾龙云拿到了手,据说他跟范志大谈的条件是每亩五万元。一百亩地就是五百万。外加百分之三十友情费,也就一百五十万,这是给范志大的,不能让人家白担这个名。腾龙云拿到地后,先不急着给他,跟往常一样,先整理,上面种树,修渠,甚至还要象征性地搞出一份规划书来。这些事黄金龙从来不管,这是商业秘密,尽管圈子里的人都知道,但不该过问还是不能过问。这是腾龙云跟钱焕土他们的买卖。每次腾龙云拿了地,钱焕土他们的生意也就来了。腾龙云会像模像样向国土局打一份报告,说要整理废弃的荒地,让它变成可耕地,国土局一番考察,项目很快批准,第一笔资金到帐。这时腾龙云的第二项工作也就来了,他会在离工程用地不远的地方,瞅好一块上好的耕地,然后跟村上签订某份协议。这一切做得滴水不漏。等合同期限快到的时候,腾龙云采取移花术,将可耕地评估报告送到国土局,这样,国土局剩余的资金便会到帐。腾龙云这时才会找黄金龙,以每亩五十万的价格,将那片地转让给黄金龙。至于黄金龙在上面修什么,腾龙云就管不着了,也没人敢管。

黄金龙拿到那块地后,汤沟湾的小产权房已如火如荼,原来村上修的十二幢楼早已售空,还有人天天拿着票子等在范志大办公室门口。范志大呵呵笑笑,将这些人打发给了黄金龙。

工程还未开工,仅凭一张规划图,黄金龙就卖出了一百套房!

但是去年以来,有关小产权房的风声紧起来,无论是国土资源部还是省国土局,都开始采取打压措施。社会上也出现了一些对小产权房销售不利的传言。有人说中央高层已经发怒,下决心要将这种跟大产权房争市场的怪胎消灭在娘胎里。锦秀花园共分三期,前两期工程黄金龙赚得是眉笑眼开,实际收益比他预期的要高得多。困难出现在三期工程上。也怪黄金龙太贪心,他背着腾龙云,暗中又从华英英手中买了一块地,地价是比腾龙云的高一点,可那个地段位置比腾龙云的好。这事黄金龙没跟腾龙云提,腾龙云也没问,两个人都像哑巴一样打着哈哈。三期刚开工,就让廖静然盯上了,三天两头来骚扰。工程开了停,停了开,到现在才刚刚竣工。

房子卖了还不到一半,如果这时候政府采取强力措施打压,黄金龙等于就在汤沟湾白忙活了。

他不甘心!

他怎么能轻而易举就让到手的钱泡了汤呢?

那天的市长办公会刚完,黄金龙就直接找到了市长范宏大那里。范宏大自然知道他来做什么,但他装作不知道。

“有事?”范宏大头也没抬,眼角的余光扫了黄金龙一下,问。

“呵呵,也没啥事,没啥事。”黄金龙一时有些不适应,平日范宏大可不是这态度。看来形势果真变了啊,他嗫嚅了几句,终还是忍不住地问:“听说今天开会了?”

“你的耳朵很长啊,黄老板。”范宏大面色温怒地抬起头,半是动怒半是漠然地盯住黄金龙。

“是有点长,范市长,汤沟湾小产权房……”黄金龙边往桌子跟前挪,边结结巴巴道。

“什么小产权房?”范宏大啪地丢下手中的笔,笔在桌子上掼出很响的一声。

黄金龙的步子僵住,脸上的肌肉也在变形。

“范市长,我是来问问,汤沟湾那些房子?”

“怎么,你黄老板缺房子?”

“范市长说笑话哩,我就是想问问,下一步,汤沟湾那种情况……”

范宏大大约觉得跟黄金龙打这种哑谜没啥意思,腰一挺说:“你是说汤沟湾啊,金龙,汤沟湾还要往前发展,昂首阔步地发展。”

“是得发展,不过范市长,我只是问问,锦秀花园那些房子到底怎么办?”

“锦秀花园,谁修的?”范宏大像是第一次听说汤沟湾还有个锦秀花园,吃惊的表情差点没让黄金龙哭出声来。

“市长真会开玩笑,别人修的我跑来做什么?您不记得了,当初动工,您还剪了彩呢。”

黄金龙有时是头猪,这是范宏大多次场合下说过的话。不过这头猪挺能赚钱。这也是范宏大说过的话。黄金龙不知道范宏大是表扬他还是骂他,对猪这个词,他倒是不怎么反感。有时候,你就得做一头猪,甭管你是狮子还是老虎,在手握重权者眼里,你永远是一头猪。这头猪挨打不能哼哼,肚子吃不饱不能哼哼,让人欺负了也不能哼哼,刀架在脖子上时,更不能哼哼。惟一哼哼的地方,就是主子对你表示欢喜时。

黄金龙不但是一头猪,还是一头有思想有抱负的猪。

现在这头猪就用上自己的思想了。

“市长,如果真要拆,我也不反对,不过多给我几天时间,我把那里整理一下,整理好了,工作队进去,脸上也好看一点。”

黄金龙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范宏大的表情凝固了,半天,他若有所思地说:“这事啊,目前归王副市长管,有空,你跟他汇报汇报,听听他怎么说。”

就两句,彼此就把问题交待清楚了,各自的心思,目的,还有办法,全在里面。能不能听懂,就看你的智力了。

黄金龙当然不缺智力,某种时候,他的智力甚至在范宏大等人之上。要不,他怎么情愿做一头猪呢。

黄金龙早就候在锦秀花园,看见王华栋,笑着恭迎上去。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他肥嘟嘟的手伸向王华栋,王华栋握住他的手说:“我还以为你这边也见不到人呢。”

“怎么会,怎么会嘛,市长大驾光临,我欢呼都来不及呢。”黄金龙本还想说几句更夸张的话,说这种话是他的强项,他能说到让你浑身起满鸡皮疙瘩。一看范志大在边上递眼色,松开王华栋的手,媚笑着跟梁平安打招呼:“梁爷也来了,梁爷辛苦了。”

梁平安气得鼻子差点歪掉,如果不是王华栋在,真想反手掴他一个嘴巴。黄金龙却不在乎,依旧哈笑着脸,跟领导们打过招呼。这中间锦秀花园的工作人员已从各个角落涌来,在小区门口排成两列长队,出乎范志大意料,工作人员打出了两条横幅。一幅写着:“热烈欢迎市上领导来小区检查指导工作。”一幅写着:“热烈祝贺锦秀花园荣获全国安居乐业百佳小区荣誉称号”。

“老黄,啥时得的这个奖?”范志大惊讶地问。

“刚刚,我的人刚刚才把奖杯捧来。正好,领导们都来了,热热闹闹开一个庆祝会吧。”

范志大没说话,目光投向王华栋。王华栋装作很随意地问:“这个奖怎么回事?”

“大奖,这是金龙公司截至目前获得的最大的一个奖。”黄金龙眉飞色舞。

“哪里评的?”王华栋又问。

“全国房产协会,还有十家网站,百家媒体。”

一听是房产协会,王华栋脸色一阴,快步穿过欢迎队伍,往里走去。其他人也不敢怠慢,生怕错了一步,就会让黄金龙绑架了似的。

范志大故意落在最后,趁别人不注意,恶恶地剜一眼黄金龙:“过了,这出戏你唱得过了!”

“过个啥嘛,实事求是嘛,奖又不是我花钱买的!”黄金龙很委屈地叫嚣着。

等到了接待室,王华栋就听到一个更为残酷的消息。锦秀花园三期工程十二幢楼近千套房子居然在短短一周内销售一空,创下了彬江楼盘销售新纪录!

“不可能!”王华栋心里恶叫了一声,目光困顿地盯住工作人员递上来的表格,表格上密密麻麻写着购房人名字,成交日期等。

除了范志大,其他人脸上全都是同一副色彩,今天出发前房管部门负责全市楼盘监控的工作人员还向他们汇报,目前锦秀花园三期工程销售率为零,怎么?

王华栋明知这里面有猫腻,又不便公开质疑,将表格递给税务局一位副局长,那位副局长也是一头雾水,看了半天,不敢问什么。

黄金龙正在粗声喝斥下属,意思是部下的脚步太慢了:“让你们早做准备,怎么到现在连水果都没买下?!”

“这帮猪,就知道盯着销售榜跟我要奖金。”他哈着脸,回头又跟王华栋说。

王华栋不露声色地看着黄金龙表演了一会儿,转身跟梁平安说:“国土部门跟税务部门留下,其他的先回市里去。”

说完,也不跟范志大打招呼,就下楼往车前走,等范志大和黄金龙追过来,王华栋的车子已离开锦秀花园。

回到市里,王华栋第一个就去见郑春雷,这事太过蹊跷,一周前还空空如也的三期工程,怎么会突然间各有其主?整治这种小区最怕的是啥,就是怕房产商把房屋抛出去。不实现销售时,你面对的是房产商一个人,一旦实现了销售,就要面对众多业主。这里面不只有业主的损失,关键还牵扯到社会稳定。一千多名业主要是联合起来,你的工作很难开展。

“不可能吧,没有听到他们售楼啊?”郑春雷也是一头雾水,地产商每次售楼,都要铺天盖地先打一通广告,静悄悄把楼卖了,这事听着像神话。

“我宁可相信它是真。”王华栋说。

“为什么?”郑春雷觉得今天的王华栋怪怪的,不像平时那个智多星。

“因为他是黄金龙。”

“一千套房,不是一套两套,黄金龙不会自己买自己的楼盘吧?”郑春雷说。

“可有人替他买。”

“谁?”

“银行!”

王华栋这才告诉郑春雷,他在锦秀花园看到的表格,三期工程三幢楼整体卖给了彬江市建设银行,还有一幢卖给了金水乡信用社。

“银行跑来凑热闹?”郑春雷越发想不通了。

“不是凑热闹,是银行向我们施加压力。”王华栋一语中的,道出了这出戏的奥秘。

郑春雷长长地哦了一声,他也感觉到这出戏难唱了。

转念一想,这么短的时间,就说黄金龙想拉银行进来,银行也未必肯买他的帐,况且那些楼房都是安在银行职工头上的,这么大一出戏,单凭了一个黄金龙,是唱不出的。莫非?

两个人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人,是啊,怎么把他给忘了。这出戏,绝不是黄金龙唱的,除了他,没谁能唱到这份上!

两个人的目光相对,嘴里都在转着一个名字,但都没说出来。良久,郑春雷道:“怕曹操,曹操还真就到了。”

“他比曹操还难对付!”

又是沉默,似乎这人的力量太大了,大得让彬江两位常委都奈何不了他。

沉默中,王华栋先败下阵来,他用征询的口吻道:“要不要给柄杨书记汇报?”

“怎么汇报?”郑春雷反问。

“我也不知道。”王华栋无奈中多出一份沮丧,是啊,不能一有困难就找到书记那儿去。

“华栋,先别急,还是那句话,以不变应万变,看看下一步他们演什么戏。”

只能如此!

范宏大得知消息,爽心地笑了笑。王华栋啊王华栋,你不是意见大得很么,你不是一直想抓我的把柄么,那好,我给你机会,让你扎扎实实去抓。汤沟湾我是豁出去了,就算夷为平地,我也不在乎,就看你有没这个本事,千万别让汤沟湾把你碰得焦头烂额!

他恨恨地折断了一根笔!

秘书长苟天晓敲门进来,递上一份材料道:“记者的事都安排好了,通稿也审核过了,我的意见,是下周一把稿子发出去。”

这是范宏大另一步棋,他决计对整治汤沟湾小产权房来一次大张旗鼓的宣传,要让社会各界都知道,他范宏大对待小产权房,是下决心出铁拳的,决不容许恶之花在彬江大地上生长。这工作他交待给苟天晓,特别强调要突出“声势”两个字。

“下周一是不是晚了点,能提前尽量提前吧,最近舆论对彬江不利,两个案子让彬江蒙了太多羞。多宣传些正面,对彬江有好处。”

苟天晓略一思索:“行,我这就去安排,省上几家报纸都好办,中央在彬媒体也都打了招呼,上海那边的几家媒体难度稍稍大一点。”

“难度再大也要做,天晓,你以前在宣传部门干过,发挥余热嘛。”

“我知道了,请市长放心,这一次,一定让它来个满地生花。”

“好!”

说完这件事,范宏大忽然问:“最近老秦是不是还跟那个女的有来往?”

老秦就是市政府另一位秘书长,副的,兼着办公室主任,这人以前挺对味的,自从吴柄杨来到彬江,变得跟以前不大一样了。范宏大现在烦他。

“还是老样子,昨天我还看见那女的来了着,弄得秘书们叽叽歪歪。”苟天晓说。

“这怎么行,这是市政府,不是谁家自留地,你要多长个心眼,该提醒时,还是适当提醒他一下,不要再弄出一个向树声来。”

“我怎么提醒,不提醒他都一肚子意见,一提醒,他还不把我桌子掀翻了?”

“同志之间,该关心的还是要关心。对了,他夫人在哪个单位工作?”

“市一中,教导主任。”

“哦,要是实在跟他张不开口,就找找他夫人,人民教师嘛,这方面办法可能比你我多点。”

苟天晓心里一亮,对呀,怎么把这招给忘了。他匆忙拿上范宏大已经签好的文件,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范宏大一屁股落在椅子上,这一次他落得非常稳当。王华栋啊王华栋,等媒体一煽风,你想退都退不回来,我会让你死死地困在汤沟湾,看你还怎么跟廖静然出谋划策,怎么跟郑春雷他们同流合污?!

范宏大心情激动死了,感觉血脉呼呼在激荡。其实,那天开完办公会,布完第一步棋,他的血就开始激荡了。他真想找个人,好好为自己庆贺一下。自从连环杀人案后,他感觉自己被人绑在了桩上,什么自由也没了,心情灰暗得一塌糊涂。现在好,现在他要打翻身仗了,要一步步解开身上的套,重新迎来那个斗志昂扬的范宏大了。

范宏大打电话叫来邱兴泽,问:“龙嘴湖那块地怎么弄下了?”

“你是问B13那块地吧,目前国土部门已停了牌。”

“停牌的事我知道,我是问,最近有没有人找过你?”

“没。”邱兴泽老老实实回答。他不明白范宏大为什么突然要问这块地,这地本来都要交易了,三家竞标单位早已确定,就等收取保证金,然后公开竞标。谁知土地风暴突然降临,邱兴泽只好叮嘱国土局,暂时把牌摘了,等风暴过后再看情况。

“有家公司最近可能要找你,你跟他们先接触一下,看看实力。”

“知道了。”邱兴泽点点头,又像是疑惑什么似地问:“这地,不给龙腾留了?”

“公平竞争吧。”范宏大今天心情好,要不,就冲邱兴泽这句话,他就该发火。这人除了忠诚,别无是处,如果不是他老婆江海英一直让范宏大舍不得,他早撇开这个窝囊废不管了。给姓腾的留着,现在什么时候,还能考虑姓腾的?难道姓腾的惹的麻烦还不够?!

“兴泽啊,有些事,你得开动脑筋,审时度势,别几十年一成不变。”范宏大又说。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涌出一股惆怅,话也说得有点悲伤。他相信邱兴泽感觉到了,感觉不到也没关系,他范宏大的惆怅,是邱兴泽这种人解不了的。

邱兴泽支支吾吾点了头,抽身走了。范宏大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忽然就被烦恼包围住。

都怪邱兴泽,谁让他提起了腾龙云。

这是个祸根啊!

范宏大心知肚明,发生在彬江的连环杀人案,清清楚楚就是腾龙云做的。这个人心狠手辣,什么事都能做出,别说杀三个人,就是再多,他也敢!

起因还是为了地。相当一段时间,彬江的土地交易,都是由腾龙云暗中操控的,当然,这也跟他范宏大有关系,如果不是他暗中给腾龙云撑腰,腾龙云也不会霸王到如此程度。龙嘴湖工业新城确定要开发后,范宏大想打破这个格局,一个格局太久了不好,对彬江不利,对他范宏大更不利。作为一市之长,他不能被人左右,事实上他已经被腾龙云等人左右。这种被动局面如果不打破,迟早,他要毁到腾龙云等人手里。这是不值得的,范宏大非常清楚这一点。怎么才能打破呢,这又是一步难棋。

范宏大思来想去,决定暗中扶持一股新势力,当然,这种扶持必须是名正言顺的,而且要做得冠冕堂皇,让人瞅不出破绽。重要的是,范宏大给自己定了条铁律,决不拿这股势力一分钱,不但他不能拿,下面任何一个人,谁要敢拿,就立马滚到一边去。再也不能让钱烫手,更不能让钱学铁链子一样把他拴住!

他在众多的地产公司中挑来挑去,最后确定了三位,就是死去的程浩清、周晓芸、刘嘉伟。

这三家公司,一是有一定的实力,单独看,他们谁也无法跟腾龙云抗衡,如果联合起来,那就很难说。其二,这三家公司口碑好。口碑这东西,关键时候很有用,它能让老百姓服你,让老百姓觉得你的确是实实在在为彬江的发展着想,而不是纯粹为了个人的利益。为官一方,怎么老能拿个人的利益凌驾于一切之上呢,必须做一件让老百姓心服口服的事。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这三家公司已在暗中较劲儿,想跟腾龙云的龙腾实业一拼。

这就好,你们已拉满了弓,我只是借你们一支箭而已。

于是,在范宏大的明示或暗示下,这三家公司很快在招标中拿到了自己想拿的地还有项目。位于城区二环路的家俱会展中心,就是程浩清建的。二环东路原汽修厂家属区改造工程,到了周晓芸手里。竞争最为激烈的世纪广场工程,居然出乎意料地被刘嘉伟的国际嘉业竞得。这三项工程,都是彬江市的重点工程,也是彬江上下几百万人所关注的工程,工程刚一发布,就引来好评,好评如潮啊。

范宏大总算找回一些被民拥戴的感觉。

这种感觉已离开他很久了。

地产界的震动更是强烈,三项工程,等于是三股清新之风,立刻吹得昏昏欲睡的彬江地产界睁开了眼睛,范宏大甚至收到几份来自地产界的赞扬信,说政府此举,无疑给僵死刻板的彬江地产界注射了一支清新剂,让地产界的后来者们再次看到了希望。

范宏大呵呵一笑,觉得世上的事真是滑稽。

他找来钱焕土,再次示意,将土地库中备存的五块地拿出来,公开竞争。钱焕土远比邱兴泽等人聪明,他的聪明不是说他真能懂范宏大的意思,而是他从不问范宏大的意思。

“我这就去办,请市长放心。”听听,他的话永远这么中规中矩,让人听了格外踏实。

按说,这个时候,腾龙云就该有警觉,或者,他应该震醒。彬江土地属于他一个人的历史已经结束了,垄断到了一定时期,必然会引出反垄断。彬江地产业重新洗牌的号角已经吹响,霸王餐不能再吃了。

范宏大也给腾龙云留足了机会,包括第二次选出的五块地,都是在市区或市区附近,龙嘴湖的地,范宏大一块也没拿出来。如果腾龙云就此能收敛,能意识到些什么,范宏大还是很高兴。可惜,腾龙云没。

前三块地出售后,腾龙云找过范宏大,言词间透出不满。范宏大也没客气,直言道:“龙云啊,彬江是五百万人的彬江,不是哪一个人的。彬江的发展,也得靠五百万双手,不是哪一双手能遮得了天。”

腾龙云面部表情动了动,带着不敬的口气道:“宏哥,这种上纲上线的话兄弟听不懂,也不爱听。兄弟只知道,凡事有个先来后到,旧社会还讲究拜码头呢。”

“这不是旧社会,这是二十一世纪。”范宏大强忍住怒道。

“我管它哪个世纪,在彬江,想跟我腾龙云叫板,还嫩了点。如若不信,走着瞧!”

“龙云,你是在威胁我还是在威胁他们?”范宏大不能不还击了,脸色一沉,冷冷地问。

“我谁也不威胁,也威胁不了。”

“那好,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个会,等这段时间忙完,我们约个时间好好谈谈。”

范宏大借故打发走腾龙云,原来在心中敲定的计划立马就变了。腾龙云刚才那番话,明着是威胁程浩清他们,暗,却在向他示威。好啊,腾龙云,你终于显出真面目了,如果我范宏大不让你吃点苦头,你还真以为千年的王八能成精。

第二天,范宏大通知钱焕土,将龙嘴湖B16和B12两块地拿出来,公开挂牌交易,谁出的价高,就让谁开发。

没想,此举引发了彬江地产界一场恶战,为了争得B16,腾龙云不惜动用手中一切资源,连省国土资源局局长都搬了出来,金钱上更是不惜血本,程浩清他们也毫不示弱,三家公司联手应战,竞价充满了火药味,每亩40万的起价,最后定音时竞狂飙为每亩146万。

腾龙云是输了,最终败给了程浩清他们,谁知,竞标结束不到一个月,彬江就发生震惊全省的连环杀人案。

正文 第六章 暗自较量

钱立勇终于落了网!

上次那辆三菱接走罗素素跟她母亲,使抓捕钱立勇的计划落空,郑春雷虽然没批评钟涛,钟涛却不能原谅自己。他发誓,一定要亲手抓回钱立勇,将周晓芸之死查个水落石出。

之前,连环案在省厅是挂了号的,省厅也派了专案组协助侦破,至于中间省厅专案组为什么撤走,钟涛不得而知。钟涛打电话给省厅专案组的罗处长,将三菱车接走罗素素母女的情况做了汇报,并请求罗处长予以协助,将钱立勇缉拿归案。罗处长听完,在电话里笑了笑:“放心,如果真是他干的,跑不了。”

罗处长是钟涛大学时的校友,比钟涛高两级,对这位师兄,钟涛只有佩服的份。

范宏大跟腾龙云对话的那个下午,罗处长突然打来电话,说钱立勇一家在省城出现。钟涛带着陶陶跟李警,火速赶往省城。罗处长他们已包围了钱立勇入住的金江饭店,几十名干警分布在饭店四周,三名防暴队员按罗处长的指示,已经潜入金江饭店。原来还想,钱立勇会负隅顽抗,谁知防暴警察突然出现在房间时,钱立勇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求求你们,放过我妻子吧,她是无辜的。”

钱立勇此举弄怔了随后冲进来的罗处和钟涛他们。钟涛不敢掉以轻心,“站起来!”他冲钱立勇断喝一声。

钱立勇乖乖站了起来。

“铐上他!”钟涛命令道。

陶陶动作迅速地给钱立勇铐上铐子。

罗素素面如纸灰,在床上抖作一团,长这么大,她哪见过警察真刀实枪抓人啊,眼见着自己的丈夫被一个女警提小鸡一样提在手里,罗素素扑通一声跳下床,跪在了陶陶面前。

“饶了他吧,他再也不敢了,那些钱,我们一定会还的,就是卖房子卖血,我们也保证把它还清。”

“钱?”钟涛跟罗处同时一楞。

“放他一条生路吧,警察同志,求求你了,他拿来的钱,我存在银行里,回到彬江,我马上就还,马上就还。”罗素素浑身筛糠似的,说话语无伦次。

钟涛感觉有些离奇,刚要问她什么钱,罗处长在一旁给他使个眼色。

“把她带走!”钟涛冲李警道。

房间局势得到控制后,钟涛跟罗处简单碰了碰意见。罗处长这才告诉钟涛,据省厅掌握,那辆三菱接走罗素素跟她母亲,并不是艾美格尔公司有意帮钱立勇逃逸。钱立勇在深圳打工时,非法截留和贪污了艾美格尔不少销售款,他还跟不法厂商串通一气,制假售假,从中牟取暴利。发现犯罪事实后,艾美格尔并没报案,而是采取比较人性化的方式,将罗素素母女接到深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她们帮助公司挽回损失。罗素素原以为丈夫真就在深圳发大财,哪知他是用这种方式,当下就哭成了泪人儿。钱立勇老老实实承认了错误,答应回彬江想办法筹钱。这次回彬江,艾美格尔还专门派了两名保卫人员,抓捕钱立勇的时候,两名保卫人员还有罗素素的母亲也被警方控制。

“你相信这些?”钟涛感觉有点像天方夜谭。

“不能全信,但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罗处道。

“我听着像神话。”钟涛带着嘲讽的口气道。

罗处坦然一笑:“这样吧,人你先带回去,一审不就啥也知道了?”

罗处是省厅有名的笑面虎,那张脸总也挂着笑,再大的案子,他脸上也看不出急。

当天晚上,钟涛他们就往回赶。审讯在车里就已开始,罗素素和钱立勇还是那种说法,反复强调钱他们并没花多少,一部分存在银行,一部分罗素素拿来炒股。

一个疑问始终在钟涛脑子里盘桓,一名普通的打工仔,有何能耐截留和贪污数十万元的销售款,何况是以管理著称的艾美格尔公司?就算钱立勇说了实话,他以销售业绩赢得了艾美格尔公司的信任,继而在市场营销部取得了相对不错的职位,事发后,艾美格尔也不可能不报案。如此仁厚地将一个侵吞公款的犯罪人员迎来送去,难道艾美格尔真就人性到了这程度?

不可能,绝不可能!

第二天,陶陶带着罗素素去了银行,罗素素真就从银行取出二十万元。艾美格尔的保卫人员想拿走这笔款,陶陶笑说:“对不起,这笔钱暂时我们得扣留。”

“为什么?”对方对陶陶的态度极为不满。

“我们得查实这笔钱的来历。”

“这笔钱千真万确是我们的销售款。”对方再次强调。

“那也不能给你们!”

接着再审,罗素素交待出一些细节。据罗素素说,钱立勇下岗后,是经亲戚介绍到深圳那边去的,一开始也挣不到钱,后来他提出干销售,没想就干出了名堂。罗素素回忆,刚开始,钱立勇拿来的钱并不多,只够她跟母亲生活,大约两年后,钱立勇突然拿来了十万块钱,说是奖金,罗素素很兴奋,丈夫终于能挣到钱了。此后,钱立勇交到家里的钱便越来越多,有时几万,有时几千,最多一次,钱立勇给了他二十万。存在银行的这二十万元,就是钱立勇那次给的。

“他是哪个亲戚介绍到深圳去的?”钟涛突然问。

罗素素结巴着,不肯说。

“罗素素,你要认清形势,你丈夫涉嫌好几起大案,你如果不把事实情况说出来,就是包庇罪犯,同样有罪。”钟涛正色道。

罗素素垂下头,显得很痛苦,然而,无论钟涛怎么做工作,罗素素就是不肯交待出那个亲戚是谁。没办法,钟涛只好单刀直入。

“你跟江武什么关系,钱立勇是不是江武介绍去深圳的?”

“江武?”罗素素吃了一大惊,“警官,你可别乱说,这话说不得的。”罗素素极为慌张,脸色瘆白成一片。

“我乱说?那好,你告诉我,这些年你们跟江武到底有没联系?”

“我发誓,真的没有,江武不是早就……”

“早就怎么了?!”

“不是早就犯法,让你们抓了吗?”罗素素看上去比钟涛还吃惊,她的样子不像是说谎,好像她真不知道江武早就逃了。

钟涛越发疑惑,罗素素不像一个编谎的女人,难道是钱立勇蒙骗了她?

钱立勇暂时由陶陶负责审讯,钟涛这边结束不久,陶陶也气呼呼地走了出来。

“怎么样,交待没?”钟涛情急地问。

“交待了。”陶陶脸色很难看,口气像是在跟谁赌气。

“交待了什么?”钟涛半信半疑地问。

“他叫钱立勇,钱是他贪污的,他想办法还。”

“就这些?”

“这还不够?这狗娘养的!”

“别开玩笑,到底怎么回事?”钟涛严肃起来。

“还能怎么回事,狗娘养的拿我们当傻子。再敢跟姑奶奶装,看姑奶奶怎么收拾他?!”说着,陶陶又往审讯室去。

“陶陶,别乱来!”钟涛警告。陶陶没理会,复又走进审讯室。不大工夫,负责陪审的李警跑出来:“钟队,你快去,陶警官她……”

“陶警官怎么了?”钟涛边问边往审讯室跑,心里连连叫悔,刚才应该阻止住陶陶,这姑奶奶要是惹下祸,他可吃不了兜着走。

钟涛跑进第二审讯室,担心的一幕并没看到,他还怕陶陶对钱立勇刑讯逼供,谁知——

她让钱立勇做数学题!

她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大堆卷子,她让钱立勇一道一道往下做,做不出来,就回答她一个问题,问题回答不好,继续做。

钱立勇只上了初二,数学成绩几乎为零,这辈子,只要一提数学两个字,他就头痛。陶陶这样做,用不了多久,钱立勇就会崩溃。

两天后,陶陶和钟涛各有收获。钟涛终于从罗素素嘴里问出那个亲戚的名字,出乎他们的判断,钱立勇到深圳打工,根本与江武没关,他们跟江武多年没联系了,也不敢有联系。是一个叫谢三的男人介绍去的,谢三是钱立勇的远方亲戚,以前在彬江,后来犯了事,跑了深圳,刚开始偷偷摸摸干个体,后来跟人合伙开了一家公司,听说挣了大钱。那个矮个子光头就是谢三的业务员,外号叫光子。

罗素素说,光子这人不地道,甭看他年龄小,心眼儿多着呢。一开始钱立勇跟光子接触的时候,罗素素就提醒自己的丈夫,少跟不三不四的人来往,钱立勇不听,说光子是三哥的朋友,怎么能算不三不四的人?后来罗素素发现丈夫跟光子他们赌牌,气得掀翻了牌桌,还赌气不让钱立勇上床。钱立勇涎着脸,给她做检讨,保证以后不再赌钱。罗素素哭哭啼啼跟丈夫讲道理,说现在这个家境,过日子都捉襟见肘,哪还有拿钱不当钱的?钱立勇笑嘻嘻说:“跟光子兄弟在一起,就是为了挣大钱,甭看他岁数小,社会经历复杂着呢,他挣钱的门道,我们听都没听过。”

“他挣他的钱,我们不眼热,我只要你本本分分过日子。”罗素素对丈夫充满期待。

后来钱立勇安心在深圳那边上班,挣的钱越来越多,跟光子的来往,也慢慢少了。罗素素的心,这才安下来。谁知……

罗素素交待,钱立勇跟光子的接触,是去年开始又密起来的。罗素素他们搬了新家,光子一开始并不知道,后来有一天,光子突然找了来,当时钱立勇不在彬江,罗素素害怕这个光子,不敢留他太久。没想光子赖皮着不走,非要她给钱立勇打电话。后来光子隔三间五就来,来了还喝酒,酒喝大后对她动手动脚。直到年底,钱立勇从深圳回来,光子才又对她尊重。

“贼眉鼠眼的东西,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罗素素说。

钟涛问:“5月21号晚,钱立勇是不是跟光子在一起?”

罗素素这次没撒谎,她坦白交待,那些日子,钱立勇几乎天天跟光子在一起,为此她还跟钱立勇吵过架,吵得很凶。

再问钱立勇跟光子做了什么,罗素素就不得而知。看来,对钱立勇的真实行踪,罗素素并不掌握。

陶陶这边也有了重大突破,尽管钱立勇拒不交待5月21号晚他在做什么,是否去过儿童公园,但对钱立勇脚印还有身体特征的分析,留在儿童公园杀人现场的脚印跟他的很吻合,还有他的左撇子特征,也让专案组进一步将他锁定为杀害周晓芸的凶手之一。陶陶拿着照片,找到当初反映情况的那位老人,老人看过照片后十分肯定地说,那天他在公园见到的高个子,就是钱立勇。

至此可以基本断定,钱立勇跟光子,就是公园谋杀案的主凶,至于有没有其他人参加,还有待进一步调查。钟涛同时做出判断,罗素素提供的这个谢三,很可能就是光头帮的老大“黑三”。

案情分析会很快召开,根据罗素素跟钱立勇的供述,钟涛做出一个大胆的分析,钱立勇在深圳艾美格尔贪污挪用销售款是真,这笔钱一半让钱立勇赌了,另一半,花在了家里。事情败露后,钱立勇害怕坐牢,急着想办法挣钱还帐,这个时候光子找到了他,在这起谋杀案中,光子是主角,钱立勇只是光子花钱雇来的帮凶。

“光子为什么要杀害周晓芸?”陶陶问。

“这个还不能做出定论,得等光子缉拿归案后。”钟涛说。

“我怀疑,光子并不是主谋,他背后还有更大的力量。”陶陶不服气地说。

“这个可能不排除,但一切只有抓到光子后才能水落石出。”

“那,楚广良他们跟光子又是什么关系?”陶陶谈论案情的兴致很高,这些天,她像是一架上足了发条的机器,夜以继日地工作,从没听她喊过一个累字。

“也许有关系,也许他们根本就不认识。”钟涛诡异地道。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陶陶眨巴着眼睛,感觉钟涛的话听起来有点费劲。

“我请大家注意,连环杀人案受害者一共有三位,这三位有可能是同一伙凶手杀害的,也有可能是三支力量干的。”

“你是说……”陶陶若有所悟。

“好了,当务之急是缉拿凶手,我们分一下工吧。”

为了加快侦破速度,专案组决定兵分三路,由陶陶带人去深圳,摸清谢三的藏身之地,力争在深圳警方的协助下,将谢三缉拿归案。李警重点侦查光子的行踪,钟涛继续负责审讯钱立勇。

当天晚上,陶陶请钟涛喝咖啡,两人来到清江边一家新开的咖啡屋,刚坐下,咖啡还没要,陶陶便赌气似地说:“你不真诚。”

“我又怎么了?”钟涛不解地望住陶陶。

“你不是说,艾美格尔这样的公司不可能出现销售款被人截留的情况吗,怎么今天又说钱立勇贪污截留销售款是真?”

钟涛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打心底里感激陶陶,今天开会时,他还怕陶陶当着大家的面问出来,看来,陶陶的确成熟了。

“我也是忽然间想到的,陶陶,这很可能是个局。”

“局?”陶陶瞪大了眼睛。

“按常规,艾美格尔不可能出现这种漏洞,既或出现,也有它成熟的应对办法。艾美格尔为什么不报案,为什么要对钱立勇一家客客气气?这里面一定有文章!”

“你是说?”陶陶迟疑了一会儿,说出一句让人震惊的话来:“艾美格尔是故意的?”

“对,我怀疑,这是艾美格尔故意设下的一个圈套,目的,就是将钱立勇逼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

“那么他就无可选择地要替人充当杀手。”陶陶兴奋了,钟涛的分析果然有理,很多想不通的环节,如此一想,就顺理成章打通了。

“可我还是想不通,艾美格尔并没涉足房地产业,为什么要对房地产界的人动手?”陶陶又问。

“这也是我犯惑的地方,我估计,艾美格尔背后,还藏着一个人。”

“谁?!”陶陶大惊,钟涛这句话,等于是把连环杀人案引到了一个很危险的路子上。

钟涛垂下头,半天不说话,陶陶的心情也眼着沉重。其实钟涛不说,她也能猜出钟涛怀疑的是谁。太可怕了,如果真是他,这案子……

“陶陶,知道连环杀人案为什么一直破不了吗?”

“这还用问,不是破不了,是有人故意制造障碍,不让破。”

“他们为什么要制造障碍?”

“害怕案子水落石出呗。”

“这就对了,你再想想,自从发生连环杀人案后,我们公安内部,又有什么变化?”

陶陶想了想,认真回答:“你和谭伟的矛盾加深了,我被他们调来调去。还有,省厅罗处长他们,肯定也是被排挤走的。对了,还有庞局和张晓洋,这两人变化最大。特别是庞局,听说他最近沉迷于赌博,心思压根就放不到工作上。”陶陶一气说出许多,这些变化,平时大家看在心里,但都不琢磨,如今细细一品,就觉里面真是有文章。

听完汇报,郑春雷显得无比振奋。

“太好了,钟涛,你们立了大功啊!”郑春雷激动地说。

就在钟涛找他汇报案情的前几分钟,郑春雷刚刚送走省纪委两位领导。一周前,省纪委接到一份举报信,信中反映彬江国土资源局借城市开发之名,大肆倒卖国有土地,跟地产商串通一气,哄抬地价,从中牟取私利。举报者详细列举了近三年来彬江公开出售的十三宗土地,这十三宗土地,名义上都是挂牌交易,公开竞标出售出去的。手续齐全,程序合法。然而,背后却深藏着惊天黑幕。彬江市国土资源局钱焕土、梁平安等人,置国家法律法规于不顾,打着公开交易的幌子,实际上却在玩偷天换日的把戏。这十三宗土地,十宗提前就到了大地产商腾龙云手里,是经大地产商腾龙云的手,多次倒卖,最后才落到开发商手中。另有三宗土地,表面看是直接到了竞标者手中,实则,早在竞标前,三位开发商就已向腾龙云交了总地价百分之三十到四十的信息费,总额高达三千六百万元。也就是说,腾龙云以输出信息的方式,变相捞取了好处。信中同时举报,国土资源局在近几年的土地拍卖中,大玩陪标游戏,先是由腾龙云等人钦定开发商,这些开发商以竞标者名义参与公开招标,象征性地陪腾龙云叫一会价,然后在有关人员的暗示下,主动退出竞标,地便自然而然到了腾龙云手里。这种瞒天过海、欺世盗名的手法,彬江国土局玩得居然很娴熟。为了疯狂地满足个人私欲,他们不只在土地竞标上做文章,还将高达五千多万的土地整理资金以入股的方式投到腾龙云的龙腾实业,由腾龙云经营项目,国土局一干人暗中拿红利。

这封信把省纪委的人惊呆了,关于彬江市土地违规操作的情况,省纪委早有耳闻,土地风暴前,省纪委也跟彬江市纪委交换过意见,原想一场土地风暴,会遏制彬江土地非法运营及违规交易的势头,并通过审计,能查出具体的犯罪事实,进而予以打击。没想……

“情况很严重啊,老郑。”省纪委的同志忧心忡忡说。

“这些情况确实存在,目前我们掌握的情况看,彬江土地开发黑幕重重,不只是违规交易,吃霸王餐、唱独角戏,偷梁换柱,欺上瞒下,名目多着呢。更有甚者,竟然……”说到这儿,郑春雷突然停下,他在考虑,要不要把心里怀疑了很久的话说给两位上级。

“竟然怎么了?!”省纪委的同志立马接话问。

郑春雷一咬牙:“说出来怕你们震惊,他们甚至动用黑社会,打击和迫害敢跟他们叫板的人。”

“真有此事?”两位上级的脸立马绿了,不,黑了,青了,没色泽了。

郑春雷这才将发生在彬江地产界的一系列骇人听闻的事讲出来,讲到中间,他愤怒地说:“彬江是在发展,是在昂首阔步地前进,但在发展和改革的背后,又藏着多少触目惊心的罪恶!”

两位上级沉默了,情况的确比他们预想的要糟,糟得多。后来他们提出,省纪委可以成立专案组,进驻彬江,共同协查此案。

“是该出重拳的时候了。”其中一位道。

郑春雷摇摇头:“暂时还不是时候,得等时机成熟。”

“什么时机?”

郑春雷又将自己的想法还有正在展开的调查说了一番,包括他心里的疑惑和担忧,两位上级原则上同意他的观点,并表示,省纪委将密切关注彬江土地风暴,根据案情进展情况,随时派员介入调查。

“放心吧,就是破釜沉舟,我们也一定会将彬江土地黑幕揭开!”郑春雷斩钉截铁道。

“这一仗你们打得好,连环杀人案总算有了突破,下一步要乘胜追击,及早将谢三和光子缉拿归案。”郑春雷面带欣慰道。

“是!”钟涛也很兴奋,努力了这么多天,总算有了收获,尽管前面的路还很艰难,但他相信,只要咬住牙坚持下去,所有的荆棘都会被他拔掉。

“来,钟涛,别光顾了汇报,坐下慢慢谈。”这天的郑春雷心情很好,不只是省纪委对此案的关注,有件事他一直瞒着钟涛,没跟他交底,今天他还是不打算交。

省厅专案组其实没撤,就是罗处长他们那个。案发后,省厅跟市公安局联合成立了专案组,原想集中优势力量,一鼓作气,将此案侦破了。没想在具体办案过程中,庞壮国处处给罗处长给刁难,两家根本无法合作。后来罗处长也怀疑,是有人在暗示庞壮国,为了不给破案增加难度,罗处长主动提出撤走,将案件全部交回市局。人虽是撤走了,对案件的关注却一如既往。罗处长告诉郑春雷,目前他们在外围做着一系列调查,同时,他们的触角已伸到黑势力幕后。

“只有掌握到大量的犯罪事实,才能将凶手跟幕后一网打尽。”这是罗处长的原话。

是的,光打击凶手远不是目的,必须将幕后黑恶势力挖出来,并坚决予以铲除。

郑春雷让钟涛坐下,是想帮钟涛打开思路。

“关于向树声案,你有什么想法?”郑春雷开门见山问。

钟涛也不躲闪,直截了当道:“是不是冤案不敢讲,但这案子有很多疑点,应该把它查清。”

“如果有人硬是不让查清呢?”

“这就没办法,弄不好,它就成了死案。”

“说说看,怎么就成了死案?”

“很简单啊,这种案子,老百姓关注的是他们到底有没有奸情,如果找到他们有奸情的证据,再把死亡理由说充足点,就自然成死案了,谁还敢怀疑。”

郑春雷哦了一声,又问:“如果让你负责这起案件,你怎么查?”

“奸情不用查,我敢肯定,他们之间绝不会清白。疑点在于,车库是不是第一现场,如果不是,第一现场在哪?还有,车内到底有没有其他证据,这点很重要,可惜,目前通报出来的情况,车内除了他们通奸的证据,其他什么也没有。”

“说下去!”

“没了。”

“没了?”郑春雷惊愕。

“是没了,要说的我都说了,你还想问什么?”钟涛像是在卖关子。

“好啊,敢在我面前卖关子,钟涛,大家都说你是彬江第一神探,我看你是自我膨胀吧。”

正说着,尚大同风尘仆仆赶来了,进门便说:“向树声案有了新证据。”

“什么新证据?”郑春雷跟钟涛同时一惊,两人齐齐地站了起来。

“菲可找到了现场目击证人。”尚大同兴奋地说。

“菲可是谁?”郑春雷眉头一紧,怎么又冒出个菲可来?钟涛暗暗笑了笑,他就知道,关键时刻,这小丫头会帮大忙。

外号“南瓜饼”的瘦小男人是清江大街有名的小混混,清江大街的帮主老龙暴尸街头后,菲可一度由他照顾,后来,南瓜饼还尝试着让菲可做他的“压寨夫人”,无奈,菲可对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而且又瘦又矮的罗圈腿小男人产生不了兴趣,甭说是爱。有一天她沮丧地跟南瓜饼说:“老大,你快找一个新的吧,我跟你在一起,实在没劲。”南瓜饼也觉得跟菲可在一起没劲。菲可这女人(南瓜饼早就拿菲可当女人),看着是道菜,色香味俱全,真要吃,她就一缩身成了刺猬。非但吃不到,弄不好还要伤你一身。相比之下,南瓜饼更喜欢后来结识的小桃红,尽管小桃红长的没菲可艳,也没菲可有个性,但小桃红实用。

7月10号晚,南瓜饼和小桃红经过清江大桥二号段,看见码头跟料场交接处,一块空地上,居然停着一辆车。南瓜饼兴奋了,这里可很少有车啊。大道不通,车要想开到空地上,就得从江边简易路上驶过来。再说这儿又冷清又寂寞,谁没事干开车到这里来?

他拉着小桃红,弓腰快步朝空地走去,钻过一片密密的榆树林,借着夜色的掩护,神不知鬼不觉就到了空地边,离停车点只有五米远。

“是偷情的。”南瓜饼兴奋地跟小桃红说。

两个人做贼似的又往前摸了几步,空地上的一切就尽收眼底了。

站在车边的果真是一男一女,男的高大挺拔,一看就是当官的,南瓜饼第一眼就认出女人是华英英,这个女人既是大美女,又是款姐,还常常上电视,南瓜饼闭上眼睛都能想出她的相貌来。

“是女人先扒的男人衣服。”南瓜饼津津有味地跟钟涛说。

钟涛瞥了一眼南瓜饼,小子又瘦又黑,年纪不过20出头,说起男女之间的事来,居然头头是道。

“讲正经的,你不是说后面又来了人吗?”

南瓜饼捋了下头发,小子的头发挺有特色,既像非主流又不像非主流,猛一看还真跟歌星似的。看得出,他对菲可把他提供给公安很不满,说话中间,不时拿眼剜菲可。

“他们先是在车下亲热,又是亲又是摸的,后来,后来他们就钻进了车里。”

“他们进的是前排还是后排?”钟涛紧着问。

南瓜饼犹豫了一下,小桃红抢着说:“前排,当时我还纳闷呢,干那种事,前排咋行啊?”

钟涛恨恨剜了小桃红一眼,小桃红比菲可大不了几岁,眼圈黑黑的,熬夜熬的,眼睫毛又长又黑,粘的,看着吓人。她倒是一点不在乎,一开始听说钟涛跟尚大同都是公安,她还满热情地说:“好啊,我客人一大半是公安局的,交个朋友吧。”气得尚大同真想教训她一顿。

“接着往下说!”钟涛喝了一声。

南瓜饼接着道:“他们钻进车子后,我就啥也看不见了,只看见车子在动。”南瓜饼说完,又傻呵呵地问:“警官,他们为什么喜欢在车里啊,真搞不明白,听说外国现在流行这个?”

“少废话。”钟涛真是拿这个小色鬼没办法,想想还要从他嘴里得到更多线索,又不敢态度太横,只好佯装生气道:“南瓜饼,你可要老实,你在清江大街干的好事,我们全掌握。”

“菲可你个叛徒,敢投靠警察,他们走后,我饶不了你!”南瓜饼突然冲菲可耍横。

“你敢,你还欠我两千块钱呢,说,啥时还钱?”菲可往前一步,就要拧南瓜饼的耳朵,一旁的小桃红尖叫:“干嘛啊菲可,他现在是我的人,不归你!”

这些孩子!钟涛叹了一声,让菲可先回避,菲可恨恨地摔门而去,屋子里原又安静下来。

这是清江大桥一号段码头附近的一家小招待所,钟涛原本想去南瓜饼的家,也就是那条破船,尚大同阻止了他,觉得那儿不安全。就在他们了解情况的同时,尚大同已派人去了船上,想找到更多证据。

南瓜饼接着告诉钟涛,向树声跟华英英钻进车子大约十分钟后,从江边又开来一辆车,在离华英英他们很远的地方停下。车上下来两个男人,他们好像知道这车里有人,快速来到车前,两个人分别把住了前面两个车门,因为天太黑,他们手上到底有什么动作,南瓜饼没看清。当时他紧张坏了,小桃红也一样,看见两个陌生男人,吓得直哆嗦。尤其块头大的那个,看起来像凶煞。小桃红拉着南瓜饼,想溜走,南瓜饼又怕暴露,只好哆嗦着藏在那儿。大约半小时后,两男人打开了车门,南瓜饼暗暗叫出一声,并很快捂住小桃红的嘴。

他们吃惊地发现,刚才还在车下激烈拥吻的华英英跟向树声,此时竟像面条儿一样软在车里。两个男人分别抱着他们,将他们从前排移到后排。大块头跟另一个男人悄声嘀咕了几句,然后就朝自己的车子走去。几分钟后,后面的男人钻进驾驶室,开走了那辆车。

钟涛听到这,心头猛地一震。尚大同也惊出一身汗,原来事实竟是这样!

“当时车里的人是活的还是死的?”钟涛追问。

“这个不好说,我就看见他们身子发了软。”南瓜饼这才意识到害怕,之前他并不知道那个男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审计局长向树声,是菲可后来跟他说的。他也没想到向树声跟华英英会死在车库,事发第二天,他在清江大街吹牛,将那晚看到的情况说给了菲可,然后就带小桃红到重庆看她奶奶了,没想刚回来,就被菲可逮到。

“那,他们是光的还是身上穿衣服?”钟涛想了一会,又问。

“这……”南瓜饼吞吐着,像是记不清了,不过很快他又说:“男的没看清,女的绝对穿着,后面那个男人抱她时,我还看见她的裙子裸了下来,露出了……”

“露出了什么?”

“还能是什么,我说了,你又要教训我。”南瓜饼不怀好意地说。

至此,钟涛算是明白了,向树声跟华英英是被人谋杀的。有人利用他们之间的私情,巧妙地制造了这起死亡案,最后嫁祸给汽车,让人误以为是汽车尾气产生的一氧化碳中毒!

钟涛将情况汇报给郑春雷,郑春雷也是一脸震惊。

“当时他们只是处于昏迷状态,到车库后才中毒死亡的?”郑春雷问。

“这个很难说,也有可能在码头上他们就已中毒死亡。”钟涛道。

“不是说只有半个小时吗,车内空调能排出那么多一氧化碳?”

“不排除有人往车内放毒气。”

“你的意思是?”郑春雷紧起眉头。

“当时两个男人手上有动作,天太黑,南瓜饼没看清,我怀疑他们是往车里放毒。”

“放毒?”郑春雷越发震惊,紧着又问:“这两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人,有线索没?”

钟涛摇摇头,尽管南瓜饼描述了不下十遍,他脑子里还是一片乱,无法对这两人有个清晰的判断。

“车子从码头径直开到小区,小区保安难道认不出开车的人?”郑春雷忽然提出一个问题。

“是啊,怎么把这个疏忽了!”尚大同也受到启发。

“他们跟保安一定是串通好的!”钟涛兴奋地叫了一声,起身就往外走。

“干什么去?”郑春雷问。

“找保安啊,他是这案的关键。”

郑春雷跟尚大同相视一笑,郑春雷冲钟涛说:“你慢了好几拍,尚政委已派人找了,遗憾的是,保安早走了。”

“走了?!”钟涛失声叫道。

尚大同重重地点头。

原来尚大同早就怀疑当晚丽水花园值班的门卫和保安,暗中派人调查过几次,蹊跷的是,一位名叫李凉的门卫7月11号突然以家中奶奶病危为由,请假离开了丽水花园。现已查明,李凉来自甘肃凉州,是凉州张义山区的一名打工仔。7月10号他是夜班,负责丽水花园西大门的值班。丽水花园共有三个门,西大门晚上是不开的,只留一名门卫值班。

“一定是他!”钟涛道。

“放心,我们已通过甘肃警方,正在协查李凉,估计这两天就会有消息。”尚大同道。

钟涛纳闷地想了一会儿,忽然盯住尚大同,弄半天,尚大同也在耍他。向树声一案根本就没停,停的只是谭伟那边,尚大同这边,却在紧锣密鼓地展开调查。

“好啊尚政委,连我都不相信,那还找我来干什么?”钟涛忽然就不开心了。

“你不是有连环案要查么,这跟怀疑是两码事。”尚大同解释道。

“钟涛同志,你不要有想法,是我让尚政委这么做的,有意见,冲我提。”郑春雷起身,面色和蔼地替尚大同解围。他在屋子里走了两圈,又说:“这也是情况所迫,这两起案子,原本可以合并在一起侦查,但目前情况不允许,只能兵分几路,各自突破了。”

钟涛也只是闹闹小性子,目前彬江的形势,他看得比谁都清,特别是他们公安内部。刚才汇报的时候,他还就小桃红反映的情况,向尚大同和郑春雷提了建议:“公安队伍再不整顿,不只是给公安抹黑,是给整个干部队伍抹黑。吃拿卡要,赌博嫖娼,公安占全了。”

郑春雷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的记忆中,彬江公安队伍不是这样的,那是一支素质过硬干劲十足的队伍,怎么?

“这事留待以后吧,眼下精力还得集中用在办案上。”他说。

郑春雷要求尚大同,围绕南瓜饼提供的线索,迅速查到那两个人,同时对丽水花园保安队伍再行调查,看有没有人知道李凉的下落。

“动作一定要迅速,而且要保密。”他强调道。

尚大同郑重点头,同时他提出一个要求,对二大队大队长谭伟采取措施:“这个人如果不控制,侦查工作很难开展。”

钟涛也插言道:“是啊,很多问题都出在他身上。”

郑春雷沉吟一会儿,道:“现在还不是控制他的时候,就让他留在外面,他在外面活动,对你们有好处。”

从郑春雷那儿出来,尚大同问钟涛:“陶陶跟你联系没,她在那边咋样?”

钟涛摇头,郑春雷不满道:“人我是交给你了,但一定要加强教育,不能放任自流。”

“政委你什么意思?”钟涛感觉尚大同话里有话。

“我什么意思,向树声一案,现场是她跟钟涛查看的,很多疑点,为什么到现在不汇报?”尚大同说。

钟涛不语了,这也是他的心病所在。他一直暗暗期望,陶陶能把那天看到的想到的说出来,时至今日,陶陶对向树声案只字不吐,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早上五点,钟涛还在睡觉,尚大同打来电话,声音发急地说:“快起床,有行动。”

“什么行动,半夜三更的。”钟涛有点懒床,昨晚审讯钱立勇两口子,熬到了深夜三点,回家还没两个小时。

“动作利落点,光子藏身的地方找到了。”尚大同在电话那边说。

“找到了?!”钟涛一个鹞子翻身,跳下床来,迅速往身上套衣服。二十分钟后,他已驾车赶到清江大桥。尚大同带着一干人,等在那儿。钟涛跑过去,悄声问:“哪里来的情报,别让人忽悠了。”

尚大同白他一眼,也是悄声道:“菲可提供的消息,我在那边派了人,半小时前接到电话,光子跟一男一女住进了吴化招待所。”

“半夜三更的,他们从哪里来?”

“这个还不大清楚,你带人马上赶往吴水,吴水那边有人配合,记住,光子归案后,就在吴水审,别带到彬江来。”尚大同叮嘱道。

尚大同早年是吴水县公安局长,吴水算是他的老根据地,光子敢往吴水去,算是自投落网。

车子在路上疾驶一个多小时,赶到吴水时,天已透亮,曙光普照着大地,从酣睡中醒过神的大地看上去宁静而又安详。

吴化招待所位于吴水县城关第一小学边上,招待所后面,便是吴水最大的国有企业吴化集团,这些年企业不景气,厂子处于半停产状态。吴水县公安局副局长老刘等在小学门口,看见钟涛,快步迎过来:“人在318房间,光子跟一女的住一间,另外那男的住319。”

“招待所还有什么人?”

“店里一共住着36名客人,三楼居多。”老刘说。

“打听清楚没,那一男一女什么人?”钟涛皱起眉头问。

“男的已调查清楚,是艾美格尔驻江东销售公司副总经理,深圳人,姓邓,女的不清楚,好像是个模特。”

艾美格尔,模特?这两个词瞬间让钟涛想起许多事,脑子里闪过许多画面。“马上布控,三个我全要!”他跟刘副局说。

“楼上已布控完毕,难度在于那个姓邓的,我们怀疑他手里有枪。”

“319边上住什么人,能不能把他们转移了?”

“住着几位小姐,是蓝天洗浴中心的,这帮小姐不好做工作,叽叽喳喳,一叫就全完了。”

“派人把住那门,不能让她们出来。”钟涛一边说一边指挥自己的人在楼下四面埋伏,同时切断学校这条路。如果罪犯逃出招待所,冲进学校,后果不堪设想。

几分钟后,一切工作就序,钟涛带上五名防暴队员,往三楼去。刘副局带着另一干人,往楼后面的厂区去。一场抓捕战役悄然打响。

钟涛摸到三楼,猛感觉情况不大对头。楼道里有股令人窒息的沉闷,隐隐的还夹杂着一股异味儿。他看见了老刘布在暗处的人,两个警察化妆成清洁工,正在四楼装模作样清理痰盂。三楼到四楼的通道处,一位化妆成服务员的女警把守着,加上楼下大厅看到的几位,楼内布控的警察,应该不下六位。但是整个三楼的长廊,却看不到人影。318和319在楼道最里,好在楼道那一端没开窗户,不过钟涛还是一眼看见了卫生间的位置,卫生间离318很近,跟319也就隔着一房间,那房间想必就是小姐们的宿舍。钟涛暗自责怪老刘,为什么不在卫生间布防?他蹑手蹑脚摸到卫生间,发现窗户都合着,没有损坏的痕迹,心里略略松下一口气,可是很快,他的心又提紧。原来他发现,老刘他们不敢打扰的317房间,门是虚掩着的,里面好像听不到人声。

“不好!”钟涛暗叫一声,示意跟在后面的人,五个防暴警察迅速分成两路,三个把在了318门前,两个跃向319。凭感觉,钟涛觉得老刘被人耍了,他也被人耍了,哪有这么安静的抓捕现场啊。

钟涛一扭头,示意冲进去,说时迟,那时快,就见五位防暴警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门冲了进去!

“不许动!”钟涛听见霹雳般的一声。

随后,他就呆了,木了。319空空如焉,哪有什么姓邓的?318倒是有人,但是谁也没想到,光子死了!

赤身裸体死在卫生间!

后面紧跟进来的警察正在手忙脚乱抢救浴盆里的光子,钟涛走过去,伸手一摸,暗淡地说:“不用忙活了,人死了有两个小时。”

再搜,整幢楼都找不到姓邓的和那女人的影子,两间屋子的窗户完好无损,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再说既或动,也很难从窗户逃走,这家招待所的窗户外面都是加了钢筋条的。

317的小姐们倒是在,睡得一个比一个踏实,警察扯着嗓子将她们喊醒时,她们一个个揉着眼,蓬头垢面地问:“出了啥事啊,不让人睡觉。”

一问,她们对昨晚这楼里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先生,我们很辛苦的,回到宿舍,就想睡觉,请你别打扰我们好不?”有个年龄稍大一点或许是领班的小姐嘟嚷了一句,又倒头去睡了。钟涛知道问不出什么,留了两个警察做笔录,其余人忙着打扫战场去了。

忙活了一上午,最终一无所获,除了光子那具尸体,什么线索也没查到。钟涛判断,早在吴水警方得到消息时,姓邓的就已同那女人逃走了。

“消息是从哪来的?”钟涛问老刘。

老刘抹了把汗道:“有人打119提供的线索。”

“电话查过没?”

“查了,是公用电话。”

看来,报案者只是想通知警方去收尸!

按照郑春雷的指示,钟涛没将光子的尸体运往彬江,他让刘副局立刻组织尸检,一有结果,立马通知他。刘副局嗯了一声,这场抓捕战,让刘副局失尽了面子,一时,竟不知道跟钟涛说什么。

钟涛宽慰似地拍拍他的肩:“没事,他们一个也跑不了。”

话虽这么说着,钟涛心里,却是压不住的一股窝囊气。对方实在是太张狂,杀人灭口,居然还敢通知警方,可见他们的气焰有多嚣张!

几乎同时,市长范宏大跟地产商腾龙云之间,也暴发了一场战争。

近段日子,腾龙云跟范宏大本来是相安无事的,范宏大没找腾龙云,腾龙云也没空找范宏大,谁知两天前,腾龙云突然听到消息,范宏大跟邱兴泽正在暗中操纵,打算将龙嘴湖B12那块地给肖震九,肖震九就是那个在汤沟湾开发丽晶园的小九子!

腾龙云愤怒了,好哇,姓范的,你口口声声讲哥们义气,讲患难与共,我姓腾的还老老实实信着你的话,没想你这么快就过河拆桥,想甩开我腾龙云,没那么容易!

他姓肖的算什么玩意,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不就是仗着他姐姐那张脸,拿他姐姐卖脸的那点钱来玩房地产,你居然也……

腾龙云虽然恨得咬牙切齿,但并没立即发作。他知道眼下形势对他不利,且不说公安这边对他动手动脚,单是他跟范宏大的关系,也到了非常危险的边缘。他还听说,黄金龙之前暗中找过范正义,锦秀花园所以能在短短几天全部售出去,全归了范正义这个老狐狸。

老的小的合起来算计我,好,既然你们不仁,也休怪我腾龙云不义!

就在当天,腾龙云突然将龙嘴湖A8到A11四个工程段的八家工程公司全部撤走,第二天,又将彬江广场中天大厦和彬江科技城的工程全部停工。这六项工程,特别是中天大厦和彬江科技城,是彬江市今年的重点项目,工程进度是按日计算的,方方面面的目光都聚在上面。工程刚一停工,产生的震撼效应立刻让范宏大发了慌。

范宏大停下手里的工作,紧着就开始找他,哪知,这一天的腾龙云关了手机,办公室电话没人接,家里电话也成了聋子。范宏大找了一上午,差点就要动用公安了,最后才从庞壮国那儿得知,腾龙云带着那个名叫小甜甜的妖女,去水天山庄避暑了。

“娘的,他倒是懂得享受!”范宏大心里恨恨骂了一声,忍辱负重往水天山庄去。

水天山庄也是腾龙云的产业,彬江大一点的地产商,都有这样的产业,比如黄金龙的龙凤山庄,比如华英英的凤鸣山庄,就是死去的周晓芸,去年也搞了个香山庄园。这些山庄,范宏大都不陌生,可以说,他时不时地会在百忙中抽出时间,到这里视察一下工作。视察这个词多好啊,范宏大真是感谢这词的发明者。它能让很多摆不到桌面上的事变得名正言顺,变得冠冕堂皇。可惜,今天他不能用这个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警车开道,记者簇拥,大张旗鼓地来到水天山庄。

今天他只能偷偷摸摸,为了防止让吴柄杨他们听到,他连自己的车都没坐,让庞壮国叫来一辆悍马。

车子在离水天山庄五十米远处的石狮子前停下,司机问:“要直接开进去吗?”

范宏大的思绪回到现实中,看了一眼茫茫苍苍的蛇女峰,像是疲累至极地说:“算了,就在这儿等吧。”

于是就等。

范宏大原想,出不了五分钟,腾龙云就会屁颠屁颠跑出来,满脸堆笑地给他陪不是。哪知,腾龙云让他在外面等了半个小时!

这半个小时,让范宏大对腾龙云彻底寒了心,让他对自己也寒了心。我怎么就能让这么一根藤缠住呢?腾龙云带着那个不见妖冶不见风骚却仍然让人想多望几眼的小甜甜虚张声势从山庄里迎出来时,范宏大清清楚楚听见自己心里响了一声。

“是该用利刀斩断这根藤的时候了!”

“宏哥啊,啥风把你给吹来了?”腾龙云笑得很夸张,声音也很夸张,他没叫市长,直接唤了宏哥。

范宏大哈哈一笑:“我说到处找不到你,原来跑这儿金屋藏娇了。”说着,目光恶毒地剜了小甜甜一眼。只一眼,范宏大就断定,这女人绝不寻常。

“哪敢,宏哥,我这是跑来躲债了。”

“债?你龙老弟也有让人逼债逼到笼子里的一天?”

“你还说呢,六家工地几千号人找我要碗吃,不给钱,他们就敢剁了我。”腾龙云说着,也干笑出几声。

“宏哥,借个地方说话。”腾龙云借握手的空,悄声跟范宏大嘀咕道。

两个人各怀心事,望住前面一大片空地。

这空地当时是以补偿的方式划给腾龙云的,共计二百多亩,腾龙云曾经的承诺是在这里修一所残疾人康复中心,外加一所智障儿童培训学校,算是公益事业。这里山清水秀,空气宜人,让那些饱受生活艰辛的残疾人和智障儿童到这里生活和学习,是再好不过的。然而,如今合同期已过了两年,也不见腾龙云有什么动静。有几次,范宏大都想问问这事,但一直张不开口,今天,他要张这个口了。

“腾大老板,这地圈了有六年了吧?”范宏大依旧笑呵呵地问,看不出他笑里藏着什么。

“六年零两个月。”腾龙云并没意识到范宏大问这话的意思,他还以为,范宏大是奔中天大厦还有彬江科技城而来。

“什么时候动工啊?”范宏大又问了一句。

“动工?”腾龙云纳闷地望住范宏大,忽然就想起曾经的承诺,哈哈一笑:“宏哥,怎么想起这事来了?”

“不想不行啊,眼下有人逼我,非要问这块地怎么还不见动静。我搪塞了几次,实在是搪塞不过去了。”

“逼你,宏哥真会开玩笑,在彬江,谁敢逼宏哥。”范宏大故意道。

“我想也没有,但有些人就是胆大妄为,刀架到你宏哥脖子上了。”范宏大突然压低声音,装出一副沉重的样子。

“那他是吃了豹子胆!”

“吃什么不知道,刀既然伸了过来,你宏哥就得有所表示,是不是啊龙老弟?”

腾龙云这才听清范宏大的弦外之音,他努力抑制着自己,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问:“宏哥有何打算,说来听听。”

范宏大又是一阵大笑:“我哪有什么打算,这不,今天专程跑来问问你,中心和学校,啥时开工?”

腾龙云的心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黑血立马要淹没他。啥人最狠,官员!啥人最毒,最不讲信用,也是官员!腾龙云从出道到现在,打交道最多的,是官员,起家发财,靠得也是官员。但骨子里最恨的,还是官员!

他们吃人不吐骨头啊,吐出的全是黑血,你的血,在他体内循环了很久,榨干了营养,然后再吐还给你。

“宏哥开玩笑吧,我目前这样子,哪还有能耐修那些。”腾龙云强忍住心头的暴怒,脸上再次挤出一层谄媚的笑。

“龙云啊,这次可不敢开玩笑,他们快要把我逼疯了,你想想,最近出了多少事,事事都让人揪心。我是想把它们消化掉,控制在内部,但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太多了,龙云,我压不住啊。就在昨天,有人还质问我,连环杀人案为什么到现在破不了?”说到这儿,他故意停下,目光阴险地对住腾龙云。

腾龙云头上起了汗,他已清清楚楚看到范宏大的动机,原以为范宏大会求着他,会……谁知?

“高处不胜寒,理解,理解啊。”腾龙云边擦汗边调侃,调侃完,又不甘心地说:“死几个人有啥了不起,人家要杀人,你市长能阻拦得住?”

“他们可不管这些,有人硬要怀疑我包庇凶手。”范宏大的话越发直接。

“扯什么淡,难道他们知道凶手是谁?”

“好像知道。”

腾龙云定定望住范宏大,这位平时的宏哥宏老板,今天真是居心叵测啊。范宏大也毫不退缩地正视住他,两个人脸上虽都挂着笑,那层笑后面,却是刀,是剑。

范宏大泰然自若的样子终于让腾龙云先败下阵来,硬撑着说:“宏哥,这话扯远了吧,杀人案跟我有什么关系,不谈这个,不谈这个。”

范宏大也没穷追猛打,他说话喜欢点到为止,况且也没必要把腾龙云逼绝路上。只是让他懂得,不是哪个人都敢跟他范宏大叫板的!吃饱了肚子转过来掐娘,他范宏大眼里容不得这种小人!

还是那句话,他要让腾龙云规规矩矩,别动什么歪脑子。

“龙云啊,你也是滴水不漏的人,怎么能请楚广良那样的人吃饭?”冷不丁的,范宏大又说了这么一句。

腾龙云当下就像是被火烫了般:“我请楚广良吃饭,宏哥,绝没有的事!”

“龙云,你这样说话,就不够意思了。”范宏大呵呵一笑:“不管有没有,我都得提醒你,楚广良那种人,根本就不讲规则,有的没的跟你乱说一通,到时候,怕是收不了场啊!”说完这句,范宏大也不管腾龙云头上的汗有多少,身子一转,先往水天山庄去了。

腾龙云像是连挨数棍,让范宏大彻底击懵了,呆立很久,才惶惶跟来。这时候,他已经知道,三大工地停工是个严重错误,他是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到了贵宾室,范宏大就不拐弯抹角了,刚才温泉边一番较量,他已摸准了腾龙云心思,你还是弱,跟我较量,你还差了点。范宏大边想,边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龙云啊,我想来想去,这块地,你还是退出来吧,交给别人开发。”

“退出来?!”腾龙云大吃一惊,这话太离谱了,他纵是有天大的想象力,也不会想到范宏大会逼他退地。

“宏哥,不会是开玩笑吧?”腾龙云脸上已没了表情,方寸早已大乱。如果说刚才在温泉边,他还有能耐跟范宏大斗一会,这阵,他连招架的力量都没了。

范宏大板起脸,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这事就这么定了,回头我让老钱他们办手续。”

“宏哥,你——”腾龙云目瞪口呆,啥叫个狠,这时他才明白,世上最狠的,不是哪个人,而是权力!范宏大凭什么敢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又凭什么敢说这种于情于理都不通的混帐话?

他是市长!

“宏哥,没回旋的余地了?”尽管如此,腾龙云还是抱了一线希望,他甚至想,如果范宏大以三大工地开工为条件,来跟他谈这块地,他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这二百亩地的价值,目前还显现不出来,但腾龙云坚信,三年后,不,用不了三年,这二百亩地,就会价值连城。因为有确切的消息,吴水将撤县建市,而且一条高速公路将从盐水坪通过,到那时,这地上的每一粒土,都是金子!

“宏哥——”腾龙云又叫了一声。

范宏大起身,要说的话已说完,再坐下去,就没丝毫必要。临走,他没忘丢下冷冰冰的一句话:“腾大老板,如果你觉得中天大厦和科技城有难度,也可以跟我说,这两个工程,不比龙嘴湖,竣工日期一天也不能推后。”

直到范宏大走了很久,腾龙云还楞在沙发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我不是胜券在握吗,不是可以像拿捏蚊子一样拿捏他吗,怎么?

正文 第七章 明枪暗箭

中天大厦和科技城两大项目恢复开工的第二天,范宏大接到市委秘书处电话,说柄杨书记请他,让他去一趟市委。

往常,吴柄杨要是有事,是直接打电话给他的,最近一段时间,吴柄杨老是让秘书处通知他。这个变化让范宏大心里不舒服,不舒服却又没有办法,谁让他是二把手呢。

来到市委,秘书告诉他,柄杨书记等在三楼会议室。范宏大怀着极为不快的心情上了三楼,电梯间意外碰上曾丽。这一天的曾丽穿得十分艳,玫瑰红的长袖衬衫,照得整个电梯间红彤彤的,下身着一条墨绿色长裤,衬托得她身材很修长,人也年轻不少。范宏大对曾丽影响不是太深刻,只是听庞彬来和梁平安提起过几次,说这女人很有城府,似乎两个男人为她还有争风吃醋的心理。今儿个这么近距离地遇到,范宏大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曾丽倒是落落大方地喊了声范市长,热情而又到位地跟他打起招呼。范宏大一边出电梯一边说:“最近很忙吧?”

曾丽浅浅一笑:“不忙,吴书记找我,谈了件事。”说完,就礼貌地点点头,钻电梯里去了。

范宏大站在那儿,失神地想了一会儿,吴柄杨找曾丽,会谈什么事呢?

进了会议室,才发现在家的常委都在,包括邱兴泽和王华栋两位副市长。见他进来,邱兴泽不安地挪了挪屁股,没起,用眼神给他传递歉意。范宏大心里为邱兴泽记上一笔帐,嘴上却热情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吴柄杨示意他坐,范宏大瞅了眼座位,吴柄杨边上有空位,当然是给他留下的,邱兴泽边上也有空位,是前政法委书记坐过的。他想了想,两个座位都没坐,就近拉开一把椅子,坐在了郑春雷对面。

“今天临时召集大家来,也没啥重要的事。”他刚一落座,柄杨书记就拉开了话头,“刚才接到省委秘书处电话,明天省上要来两个考察小组,一个是省人大张副主任带领的考察组,重点考察我市的环保工作。另一个是省审计局组织的专家组,深入我市检查指导工作。两项工作都很重要,我们一定要做好接待和汇报工作。时间很紧,我跟秘书处的同志简单商量了下,拿了个意见,大家听听,如果没什么不妥,就抓紧落实。”

一听是省审计局组织的专家组,范宏大脑子里轰一声,莫名地就慌张起来。

柄杨书记接着又说:“省人大这边,由我亲自陪同,相关部门的同志参加。审计局这边,由宏大同志陪同,秘书处已通知审计局,让他们提前做工作,具体细节宏大下去之后再协调。今天要强调的是,这次省上没提前通知,证明已经对我们的工作有了意见,我个人要对省领导做检讨,我们这个班子,也要做好检讨的准备。既要热情周到地搞好这次接待,更要实事求是把工作中的不足和缺点汇报上去,批评不要紧,重要的是我们要有一个好的心态,要敢于接受批评,敢于面对工作中的不足。”讲到这儿,吴柄杨停顿下来,目光冷嗖嗖地扫了一眼会场,大家都以为他还要讲下去,邱兴泽几个仍低着头,在笔记本上认真地记着,吴柄杨却来了个急刹车:“多的话就不说了,时间紧,任务更紧,大家分头下去准备吧。”

完了?范宏大惊诧地抬起头,他还正在琢磨,该怎么推翻吴柄杨的建议,让他陪同孟旷生,这不明摆着给他难堪?没想吴柄杨一个急刹,就给会议划了休止符。

他刚要张口,又听吴柄杨说:“兴泽同志留一下,其他同志可以回去准备了。”

霸道,真是霸道!

范宏大怎么回到自己办公室的,记不清了,能记清的,就是这一天他心里充满了愤怒,充满了不安。有一刻,他甚至拿起桌上的电话,想打给邱兴泽,质问他开会为什么不提早通知他,怎么能赶在他前面跑到市委那边去?号拨一半,忽然想起邱兴泽还被吴柄杨留在市委。

他留下邱兴泽做什么?

猛然的,范宏大又想到这问题,联想到之前电梯口遇到的城府女人曾丽,一连串的问题跳出来,满满地灌了他一脑子。

第二天,审计局长孟旷生带着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就来到了彬江。范宏大这一天是格外的谨慎,而且周全,不到七点,他就来到彬江宾馆,一看苟天晓他们都在,范宏大说:“开个短会吧,看看哪儿还有疏漏,提前弥补了。”苟天晓便紧着通知人,七点半钟,短会在二楼会议室召开,秘书长苟天晓把昨晚准备的汇报材料简略说了一遍,范宏大点点头,感觉材料没啥问题,苟天晓准备材料,在彬江堪称一绝,他的一支妙笔不但能生花,还能生果。很多看似平常的工作,到了他笔下,就生动起来,典型起来,而且总能与当前的中心工作沾上边。这是种功夫,不长期在宣传这个口磨炼,达不到这种境界。副秘书长老秦将接待标准和房间准备情况做了汇报,范宏大打断老秦:“就安排一间套房,不妥吧?”

“宾馆一共四间套房,一间屋顶漏水,正在处理,两间住着客人,目前空的就这一间。”老秦说。老秦这阵子看上去很憔悴,以前干净利落的一个人,最近老是收拾不整洁,胡子也不剃,头发更是乱得没有形,大约昨晚又跟老婆闹了不愉快,这阵青肿着两眼,样子潦倒而粗糙,让人看了同情。范宏大却丝毫生不出同情心,他知道老秦由满面春风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苟天晓的战果,据苟天晓汇报,老秦那位贤内助、市一中教导主任,如今不贤了,她已找了不下五次妇联,还把老秦那位相好,自来水公司姓姚的女会计也告到了妇联,听说那位女会计正跟丈夫闹离婚呢。离婚好,那边一离婚,这边就更有好戏看。

“住着多大的客人,不能腾出来?”范宏大火道。

“是招商局请来的两位客人,听说下一步要在彬江投资。”老秦解释。

“乱弹琴,轻重缓急都搞不清?”

老秦没再说什么,匆匆忙忙出去了,范宏大又把目光对住刘亚平:“你这边呢,准备得怎么样?”

“是按秘书长的要求准备的。”刘亚平不冷不热说了一句。

“那好,今天的接待和汇报以苟秘书长为主,我希望大家站在全局观念上,互相配合,互相支持。有问题及时沟通,无论是汇报还是接待,都要有一盘棋思想。”

苟天晓受宠若惊站起来:“市长,这不妥吧,还是以亚平局长为主。”

“推什么推,就这么定了。”说完,范宏大起身离开会场。

刘亚平默无声息地起身,满怀心事往楼下去。

九点整,车队驶进彬江宾馆,范宏大在一干人的簇拥下,满面笑容地朝孟旷生迎去。谁知孟旷生刚下车,他脸上的笑容就僵了。

孟旷生身边还跟着一个人:谢华锋!

这太意外,太让人惊讶了。范宏大立在那儿,楞楞地望住谢华锋,居然忘了应该先跟刘亚平打招呼。

苟天晓毕竟是眼尖的人,他对谢华锋的出现虽然也吃惊,但还没到失态的程度。见范宏大楞神,他赶忙过去,跟孟旷生握手寒暄,僵局才没出现,等范宏大从惊恐不定中回过神,谢华锋已经离开车队,钻上了前来接他的车子。

这中间,刘亚平始终站在一边,既没急着跟孟旷生打招呼,对谢华锋的出现竟也视而不见。范宏大的心,就让这几个人给弄乱了,他们到底在玩哪一出?

孟旷生此行,果然有备而来。上午召开的联席会上,孟旷生先声夺人,给范宏大先来一个下马威。在谈及目前彬江正在进行的土地审计时,孟旷生说:“审计部门是为经济建设服务的,也是为经济建设保驾护航的,当前反腐倡廉仍然是我党的中心工作,在如何有效地遏止腐败,杜绝经济建设中的黑洞漏洞,审计部门任重道远。彬江市向土地腐败宣战,表明市委、市政府一班人已深刻认识到土地开发与出让中存在的重大问题。但是,审计部门没有尽好自己的职责,有负重托。我们这次来,就是调研审计工作中存在的问题,拿出具体意见,有针对性地帮助彬江市把这项工作开展下去。最近国家审计署已向我省下达审计令,要求对中央和省级投资的土地开发整理项目进行全面审计,尤其针对土地开发整理项目实施核心的资金运作和使用问题,如有贪污、受贿、挪用公款等腐败行为,一经发现将严肃查处。”

孟旷生接着讲道:“近年来,我省投入土地开发整理资金逐年增加,实施规模逐年加大。自2001年以来,我省先后累计投入土地开发整理资金18。9亿元,仅今年第一批省级有偿使用费全额投资的18个项目资金总量达4。6亿元,这是省级土地开发整理项目近年来投入最多、单个项目规模平均最大的一年。彬江市又是我省重点,占项目总数的百分之三十六,彬江能否开展好这项工作,关系到全省大局。同时在土地开发和土地转让中,我省也暴露出诸多问题,省委省政府要求我们,结合这次对土地开发整理项目的审计,在全省展开一次土地大审计,凡是跟土地有关的项目,这次均进入审计范围。”

范宏大默默垂下头去,他在仔细辩听孟旷生的每一句话,掂量掂量里面有多大的信息量,每个信息后面,又孕育着多少风暴。他虽是认为孟旷生在虚张声势,但孟旷生这番话,还是让他心生冷汗。

难道中央真的要动真?

孟旷生随后又道:“为了确保此项工作在全省范围内全面推开,省上决定,将彬江市作为试点,省审计局派出一支专家队伍,跟彬江的同志们一道担起此项重任,我希望审计部门的同志们能顶住压力,不负厚望,以科学求真的态度,知难而上的工作作风,将试点工作开展好。同时也期望,彬江市委、市政府能给予密切配合,共同完成这项神圣的使命。”

会场上响起一片掌声,不大,但也不稀落。范宏大看见,带头鼓掌的,是审计局副局长刘亚平。

接下来,省上来的专家队便兵分三路,跟刘亚平他们一道,进入角色了。孟旷生甚至没给范宏大一个摒弃前嫌的机会,脸上虽是挂着和蔼的微笑,说话间也是一口一个范市长,范宏大却觉,他笑奤下藏的全是刀。

当天晚上,范宏大没陪孟旷生吃饭,不是他赌气,这种时候,他是不敢赌气的。是父亲范正义突然打来电话,让他火速赶往汤沟湾。

将军楼那间硕大的办公室里,空气有点瘆人。范宏大进去时,整幢楼是没有灯光的,弟弟范志大告诉他,父亲不让开灯。范志大还告诉范宏大,中午到现在,父亲一直把自己关在里面,谁也不让进。

“哥,不会出啥事吧?”范志大的语气很不安,脸上也是一副大难临头前的表情。

范宏大没安慰弟弟,安慰不了,他的心里比弟弟还怕。

两个人蹑手蹑脚上了楼,范志大说:“哥,你进去吧,我在楼下等你。”

范宏大轻轻敲了敲门,父亲半天没有给他回声,范宏大不敢再敲,就那么站着。约莫十分钟后,门突然开了,范宏大吃惊地发现,开门的竟是一位女人,光线太暗,他看不清女人的样子,凭感觉,女人应该在六十岁以上,短发,收拾得倒很利落。他望女人的时候,女人也惊讶地望了望他,但很短,像是不敢跟他对视一样,匆匆就将目光收回了。范宏大还在诧异,女人的脚步已经离去。

“你进来吧。”父亲在里面跟他说。

范宏大不大甘心地又追着女人的背影望了片刻,直到女人完全消失,楼里传来山野回声一般空茫而幽远的脚步声,他才收住自己被女人扰乱了的心,规规矩矩走了进去。

父亲坐在沙发上,身上披着一层月光,这晚的月亮升得特别早,范宏大的车子还没开进汤沟湾时,就已看到瓷白瓷白的月亮挂在了天空。

“把灯打开吧?”范宏大感觉月光披在父亲身上很空远,好像把父亲拉在了另一个世界。

“坐吧。”

范正义没理会他,范宏大只能坐下。坐下才发现,父亲面前摆着一盒子,形状极为古怪,像是年代久远的宝物。父亲总是有些稀里古怪的东西,大都带着岁月的痕迹,偶尔地拿出来一件,就是某个人的一生。

范宏大忽然想,这盒子一定跟刚才那女人有关。

“他来了?”父亲问。

范宏大点头道:“来了。”

这个他不用多猜,就是指孟旷生。

“你有什么打算?”

“爸——”范宏大像是张不开口。

“我问你有什么打算?!”范正义突然加重了语气。

范宏大心里一悸,父亲这种态度,令他极不开心。他现在已经够烦够累,他多么渴望父亲能心平气和地跟他交流。

“没什么,顺其自然吧。”范宏大唉声叹气道。

“顺其自然?”范正义忽地绷紧身子,儿子的回答大出他意料,为一个孟旷生,他绞尽脑汁,连不敢动用的手段都动用了,儿子怎么能如此无所谓?

“宏大,这事马虎不得啊。”他忍住心中的不快道。

范宏大没急着跟父亲做解释,孟旷生的到来虽然令他不安,但还没到穷途末路的地步,他心中,是有所准备的,相信孟旷生此行,掀不起什么波澜。他倒是对刚才那女人很好奇,她望自己的眼神,明显含着什么,尽管那一瞥很短促,范宏大还是牢牢记住了。

她到底是谁,父亲为什么要黑着灯跟她坐那么长时间?按照弟弟范志大所说,父亲跟她,从下午坐到了现在。

范正义也在揣摩儿子的心思。儿子今天的回答令他不快,现在是什么时候啊,他的心思怎么还能用在别处?

范正义愁愁地锁上眉,如果说,之前他对儿子范宏大还抱有很深的希望,这阵,希望正在他心里一点点消退。人的一生,不管有多风光,结局不能输掉,结局一输,等于你这一生全没了。而范宏大现在就处在输的关口,可惜他自己意识不到。

一个意识不到自己要输的男人,往往就是输得很惨的男人。范正义似乎先替儿子看到了可怕的败局。

是的,败局!

但他仍在挣扎,他想替儿子挽回败局,儿子一输,等于他这一生,也败了。

千万不能败啊!

“我在问你话呢。”范正义不温不怒又问了一句,问这话的时候,他的心有点凉,目光也冷,尽管没开灯,他还是从儿子眼里读到了一层陌生。

“爸,刚才那位是?”范宏大仍被好奇驱使着,他的好奇心真是太浓了,刚才那女人死死地纠缠着他,令他无法搁下,她跟父亲,到底什么关系?

范正义的脸猛就阴了、暗了,儿子这是在挑战他。

范宏大并不知道,父亲范正义刚刚从省城回来。前市委书记孟旷生带着一大队人马来到彬江,立刻触动了范正义的敏感神经。范正义虽然只是一介草民,对官场,敏感程度却一点不亚于范宏大。

彬江现在已经处在急流中心,紧跟着,就会掀起惊涛骇浪。这惊涛骇浪,就是冲他一家来的!可惜,儿子仍然被自大膨胀着,自以为是刚腹自用。可悲!

范正义去省城,就是为自己的判断做验证。早在儿子范宏大去省城求见那人时,范正义就隐隐有了感觉,省城那人出了麻烦!他没理由避着儿子不见,就算儿子某些地方做得不周到,在他的身后洒下了不该洒的印迹,他也应该责无旁贷站出来,至少应该告诉范宏大,当收敛处则收敛。范宏大无果而返,范正义忽然就想,那人缩头了!弄不好,让别人咬住了脚。这段日子,范正义一边帮儿子灭火,小九子的丽晶园不是撤不了么,范正义咳嗽了一声,十二幢小洋楼便像茅草房一样被范志大扒了个底朝天,那场面,直看得王华栋等人目瞪口呆。随后,他又紧着打听那人的处境,消息果然令人沮丧!

省城有人说,那人因为省城通往东州的高速公路,被建筑商坑了,从外地来的一家建筑商在拿到项目后突然撤资,让万众瞩目的“金东高速”成了一道夹生菜,此事很有可能要起连锁反应。范正义呵呵笑了笑,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会有这么一天啊。

范正义还是找了他,一则,他想忠告对方,别把权力玩过了,再大的权力,也是别人授你的,不是你从娘胎带来的,惹恼了别人,轻轻咳嗽一声,你就被打回原型,不只是穷,穷上加罪。现在栽了跟斗,可不比当年,没谁能帮得了你。另外,也是想跟那人谈谈范宏大。范正义突然有个想法,让范宏大离开彬江,省城随便找个单位,安顿掉算了。久留必出事,这是范正义的认识。况且,范正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儿子范宏大在背叛他!

背叛他啊!

还记得黄金龙的锦秀花园么,范正义原本是打算豁出去的,要撤就撤得干净,一点把柄也不留。只要锦秀花园和丽晶园一撤,小产权房的矛盾便自然解决,这又是一张牌,范宏大如果能打好,是能翻过身的,弄不好还能借这张牌为自己赢得身价。这就是政治的奥妙,政绩是什么,政绩不是你真能干出多大的业绩,而是恰到好处地干出别人需要的业绩。投其所好,这就是政治场最简单最实用的法则。

谁能想得到,一盘已经摆好的棋楞是让范宏大毁了。

黄金龙真有那么大本事,能在一夜间将锦秀花园的房全卖了?天方夜谭!这种小把戏,瞒得了别人,瞒他范正义,笑话!他在锦秀花园走一遭,谁谱的曲谁写的词,最后由谁来唱,便一清二楚。范宏大暗中动用银行力量,神不知鬼不觉就将那些滞留房安到了个人名下,他以为自己很聪明,这样就可以给王华栋制造麻烦,或者障碍,让王华栋陷在汤沟湾出不来。可他哪想到,比之龙嘴湖,汤沟湾只是一道小菜,或者,汤沟湾是导火索,目的,就是引发龙嘴湖。把汤沟湾这个导火索牺牲掉,你才有时间处理龙嘴湖。如此浅显的道理,他居然就看不明白。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撤掉小九子的丽晶园后,儿子范志大问他,锦秀花园怎么办?范正义只给了一句话:“谁拉的屎让谁自己擦!”

这是句气话,但也是真话,范正义伤心的,不是儿子犯了低级错误,而是儿子背叛了他。他能容忍儿子们白痴一样在政治上栽跟斗,但决不容许儿子们在他面前耍小聪明,更不容许儿子们对他阳奉阴违。他冲小儿子范志大说:“你这个哥,走远了,志大啊,他跟咱范家,不是一条心。”

这是他第一次在范志大面前把范宏大的身世点出来,他叫那个女人来,也是这档子事。他直言不讳地说:“你这个儿子,身上淌的简直是猪血!”

尽管如此,范正义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想见省城那人,只要能给范宏大留一条后路,他还是愿意奔走,毕竟,这四十多年,他是拿范宏大当亲生儿子养的。

哪知省城那人跟他玩了空城计,让他在省城空等两天,最后等来一个电话,他忙,实在抽不出空。

“我操他姥姥!”一向说话很讲究的范正义那天骂了娘,骂得很凶。他在离开省城的时候,没忘给那人将上一军:“那你忙吧,我以后再也不打扰了。”

随后,他就找到另一个人,小九子的父亲,一个同样跟他有生死之交的男人,说:“让你女儿离那人远点,他是鬼,是吸血虫!”

那人的女儿叫蔡小艳,省电视台最漂亮的主持人。她进电视台,还是范正义出的力,没想,把鲜嘟嘟的一个大美人,送进了狼口!

回来的路上,他就打定主意,再也不能顾及谁了,当务之急,是斩断一切伸向汤沟湾的黑手。

汤沟湾才是他的大本营,是他的王国。

这一天,父子俩谈得很不愉快,尽管范宏大最终也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但是,范正义显然失去了耐心,他只是淡淡地跟儿子说了一句:“回去吧,鞋在你脚上,该怎么走路,你最清楚。”

三天后,省审计局派来的专家组终于查实,省国土资源局流入龙腾实业的3628万元,只有500万是应该拨付给龙嘴湖二号区的土地整理资金,其余3128万,竟是国土资源局从别处截留的土地整理资金,国土资源局巧立名目,将这笔钱分三次转入龙腾公司帐上,由龙腾公司进行操作,具体用在龙嘴湖十六号区的开发上。

“这是典型的挪用公款行为,高达三千万元的土地资金被非法挪用,证明彬江国土局群众的举报绝非无中生有,相信深查下去,还会挖出更大的黑幕。”情况通报会上,省审计局专家组组长徐文喜说。

吴柄杨心情沉重,从孟旷生他们到来的那一刻,他就做好了接受这一现实的准备,可是,当徐文喜言之凿凿将审计结果公布到会上时,他的心里还是惊了几惊。三千多万啊,这才是第一笔,如果深查下去,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大家谈谈看法吧。”吴柄杨环顾了一眼会场,今天这个通报会,是在审计局副局长刘亚平的请求下召开的,按原计划,在最后结果核实前,消息一律保密,不得外传。可是刘亚平再三说,现在越捂越黑,对工作也越不利,只有层层揭开盖子,关于彬江土地违法违纪案,才能一步步查得水落石出。在征求了郑春雷他们的意见后,吴柄杨决定挺而走险,先期召开这次通报会。

其实会议之前,他就得到消息,有关国土资源局跟龙腾实业的幕后交易,还有具体分红办法,省审计局早已心中有数。这得归功于审计师谢华锋。向树声案突发后,审计师谢华锋并没神秘失踪,是刘亚平为了保证审计令能畅通,大胆建议,将谢华锋秘密转往省城,跟徐天喜他们一道进行资料分析及帐务清查工作。谢华锋在前期审计中,掌握了大量资料,并且秘密获取了一张磁卡,该卡可以说是腾龙云的命根子,上面纪录了龙腾实业这些年做假帐,帐外设帐的全部犯罪事实。吴柄杨尽管不知道这张卡从哪而来,但他明白,这张卡在谁身上,谁的生命就有危险。出于多方面考虑,他还是答应了刘亚平的请求,亲自坐车将谢华锋送到了省城,并且再三叮嘱,一定要做到铁证如山。

看来,谢华锋并没辜负大家的厚望。

“从目前审计情况看,国土资源局资金管理混乱,私设小金库情况严重。除已经审计出的三千多万外,还有两千五百六十万去向不明。另外,我们在审计中发现,国土资源局将国家明文规定专款专用的土地整理资金、土地出让金用于投资、炒股、购置小车、修建办公大楼等,性质十分恶劣。我们请求,在依法审计的同时,纪检或反贪部门适时介入,对触犯法律的行为予以坚决打击。”副局长刘亚平说。

郑春雷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范宏大,今天这会,他是做足了准备的,但,在范宏大表态之前,他还是强迫自己沉默。他倒要看看,范宏大如何应对今天这局面。

万万没想到,范宏大今天的姿态很高,高得完全超乎郑春雷和吴柄杨的想像。未等刘亚平把话说完,范宏大便接话道:“既然有问题,就深查,这点上,我完全同意市委的决定。同时也请求省上来的专家,本着高度负责的态度,实事求是将国土部门的违纪违法行为查清查实。至于需不需要纪检部门介入,要依据案情进展情况,由市委研究决定。不管怎么,这次审计决不能走过场,一定要按照国家审计暑的统一部署,打好这场审计攻坚战。”

郑春雷听了,不禁眉头一皱,这个人真是能沉得住气啊。

鉴于范宏大已表态,吴柄杨总结性地说:“会议之后,彬江审计局要在省专家组的领导和指挥下,再接再厉,一鼓作气,按原定计划,对国土部门及相关的房地产企业进行一次全面审计,查出问题,及时汇报。市委将密切关注审计进程,对审计中发现的违规违纪行为,坚决予以查处,触犯法律的,将依法追究当事人的法律责任。”

为了不把气氛弄得过紧过僵,吴柄杨又接着道:“同志们,彬江改革开放已走过二十多年的辉煌历程,这二十多年,彬江经济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进步,各项事业蓬勃发展,经济社会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当前,在构建和谐社会的大目标下,彬江经济又一次插上了腾飞的翅膀。在发展中完善,完善中前进,这是我们提出的一个总方针、总策略,审计部门作为经济建设的主力军,担负着艰巨而光荣的使命。这次审计,一方面要做到数据翔实,证据确凿,揭示出在土地管理、土地出让金使用及土地开发整理资金使用过程中的问题,曝光重大项目的漏洞,使贪脏枉法者落网。另一方面,更要揭示问题背后的深层原因和普遍规律,推动问题从根本上得以解决,以促进经济社会的协调和持续发展。”

在讨论第二步如何行动时,市委书记吴柄杨跟纪委书记郑春雷发生了争执。是在会后,地方还是九江饭店2010房间,郑春雷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激情勃勃地说:“现在已经有了足够的事实,是该纪委出拳的时候了,我建议,立即对国土资源局两位局长采取措施,双管齐下,效果一定会好。”

吴柄杨不说话,沉吟好久,缓缓摇了摇头。

郑春雷不解,一走出会场,柄杨书记的脸色就变了,不是变得自信,而是变得令人无法揣测。半天,他低声道:“柄杨书记,同志们都做好了准备,等你表态呢。”

“准备,你们做好了什么准备?”吴柄杨突然抬起头,反问道。

“现在单独依靠审计局的力量,不可能做到深挖细挖,纪委和反贪局这两只拳头,是该打出去了。”

“打谁?打钱焕土还是打梁平安?”

“这……”郑春雷像是蓦地意识到了什么,心头暗暗一震,紧着又问:“柄杨书记,该不会上面又有啥指示吧?”

吴柄杨苦苦一笑:“我说春雷啊,你不是说不犯急么,怎么今天反倒催着我了?”

“柄杨书记,不是我犯急,我是怕中间有变化啊。”郑春雷道出了内心的不安与担忧。刚才的会议上,专家组已经扯出了诸多人,这节骨眼上,什么变故都有可能。

吴柄杨再次选择沉默,手里捏着一支笔,不停地转来转去,看得出,他的担忧一点不比郑春雷少。但是,他是市委书记,是彬江这艘大船的掌舵人。这个时候,他考虑更多的是彬江的稳定,而不是单纯地挖出几个腐败分子。当然,对腐败分子,吴柄杨照样恨之入骨,铲除腐败的决心绝不比郑春雷差。问题是,到目前为止,他还没跟孟旷生单独交流过,他陪省人大的领导视察彬江环保工作,张副主任无意间给他漏了这么一句:“老吴啊,听说你到彬江,把重点精力都放到治理土地腐败上了,反而对其他工作,不怎么重视。”吴柄杨赶忙说:“都是传言,彬江土地方面,问题相对多一点,我们在工作上,也是相对倾斜了一点。”

“倾斜是应该的,中央铲除腐败的决心很大,这项工作不能放松。但是,治理是为了更好的发展,你毕竟是市委书记,不是反贪局长,工作要有轻重缓急。眼下彬江发展的步子慢了许多,很多该建的项目建不起来,该发挥效益的不能及时发挥,这样下去,怕是不太好吧?”

张副主任尽管说得很委婉,说话时脸上还露着亲切和蔼的笑容,吴柄杨听了,却比批评还难受。

张副主任一行,并没到市上准备的几个点去参观,就连彬江最大的污水治理项目——清江流域污水综合治理工程也没去实地考察,而是把主要精力放在了龙嘴湖。在龙嘴湖十号区,张副主任望着土地风暴后逼迫停工的生物制品公司二期工程,无不遗憾地说:“这项工程应该在九月底完工,现在这么一闹,怕是年底也竣不了工。”

张副主任刻意用了一个“闹”字,吴柄杨的脚步就困在了龙嘴湖。这个“闹”字,在高层领导嘴里,可不是随便吐出来的,尤其是对土地风暴和审计令这么庄严神威的事,怎么能用这样一个不严肃的字呢?后来吴柄杨就明白,对彬江展开的土地风暴,张副主任表面上肯定并支持,心里,却是颇有微词。联想到他回宾馆后的一句话,吴柄杨就断定,张副主任此行,目的并不在检查环保,是借检查之名,跟彬江方面打招呼啊。

第一天视察完,回到宾馆,张副主任先是约见了市长范宏大,随后在宾馆二楼会议室,他跟彬江四大班子领导见面。见面会上,张副主任出人意料地说了这么一句:“我们不能因噎废食,更不能把过去的成绩一笔抹掉,这个时代,发展是永恒的主题,那些害怕发展的人,才是时代的罪人。”

这话说得深奥啊,这话,也说得十分有用意。

身在官场,吴柄杨不可能不清楚张副主任的背景,他尽管只是省人大一名副主任,但是他身后,站着更强势的人。

吴柄杨站的队,自然不是张副主任这一队,至少,官场中大多数人这么认为。张副主任代表的,是省城相当有实力的一派,这一派在彬江的代表,就是范宏大。

这么一想,问题就来了,张副主任这个时候到彬江视察,并且说出这样的话,意义自然就不寻常。

值得玩味。

感觉到并不能说出来,这就是吴柄杨沉默不语的原因。

后来郑春雷再次提出对国土局主要负责人采取措施,吴柄杨毫不客气地说:“别老想着对谁采取措施,首先要搞清,这里面有没有猫腻!”

几乎同时,范宏大这边,也是一片不安。第一个赶来找他的,是国土资源局钱焕土局长。对孟旷生一行的到来,最最不安的,就是国土局长钱焕土。

“范市长,这样下去,局面不好收拾啊。”钱焕土忧心忡忡道。

“什么局面?”范宏大装作惊讶的样子,抬头望了钱焕土一眼。从钱焕土进门,他的头就一直埋在材料堆里,厚厚的材料掩去了他脸上的内容。

“不能让他们查下去,他们这是有目的的。”钱焕土情急地说。

“啥目的?”范宏大一边整理文件,一边问,他的心思好像不在钱焕土身上。

钱焕土结巴了一下,鼓起勇气道:“范市长,审计局这是故意找茬,他们居心不良啊。”

范宏大的脸色本来还可以,至少没让人看出他有什么焦急,钱焕土此话一出,他的脸色立马变了。腾地放下手中的文件:“我说老钱,你脑子里整天想些什么,能不能把事情想干净点!”

钱焕土一个哆嗦,范宏大怎么能这样对待他啊,他可是一片痴心。面对范宏大的冷漠,还有高高在上拒人千里的表情,他的心情陡地就悲伤起来,想想这些年鞍前马后,他为范宏大付出了多少,担了多少惊,受了多少怕。原本说一切都会过去,保他平安无事,谁知向树声的事还未了掉,又来了孟旷生,搅得国土局鸡犬不宁。他还哪有心思干工作,这次要是应对不好,他钱焕土的前程就彻底毁了。弄不好,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钱焕土怕。

钱焕土委屈了好长一会,还是心不甘地说:“范市长,再查下去,会伤筋动骨的,这帮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两个人正僵持着,秘书长苟天晓进来说:“国土局梁平安来了,有重要事情汇报。”范宏大嗯了一声,示意苟天晓先出去。苟天晓刚走,范宏大就换了一副脸色问:“老钱,那些钱是你批的还是梁局批的?”

钱焕土忙说:“遵照你的吩咐,这些钱都是梁局直接办的。”说完,他眉头皱了一下,范宏大这话像是在暗示他什么。

“我什么时候吩咐过?!”范宏大陡地抬高声音,锐利的眼神极为不满地瞪住钱焕土:“老钱,你这个态度,我很担心。大是大非面前,我们必须讲原则,我还是那句话,该谁担的责任,就让谁担,没必要遮遮掩掩,更没必要搞小动作。”见钱焕土惊诧地站在那儿,他又说:“你先回去吧,好好想一想,这种时候,头脑一定要冷静,不要动不动就自乱方寸。”

钱焕土模棱两可站了片刻,忽然间就明白范宏大话里的玄机。笨啊,自己咋就这么笨。他惶惶地出来,在市政府大楼宽畅明亮的楼道里站了好长一会。他的心情完全被范宏大范市长打乱了,如果说来之前他只是恐惧或不安的话,这阵,心里又多了另一层复杂内容。他记得范宏大曾经跟他说过这样一句话:丢卒保帅。

钱焕土楞着神想了好长一会,才痛心地意识到一个结局,范宏大又要丢卒保帅了。怪不得他老在提醒他,所有转帐或划拨资金,不论数额大小,一律由梁平安经手。当时他心里还有点不舒服,认为范宏大在偏着梁平安,当局长却管不了钱,这局长还有什么意思?这阵,他突然就明白,人家是有长远计议的啊!

离开市政府大院的时候,钱焕土莫名地就涌上一层兔死狐悲的感伤。他跟梁平安共事多年,尽管也有争争吵吵,总体来讲,配合还算默契。再者,平安这人,没多大野心,对他,也算是有情有义。现在忽然间让他去堵枪眼,钱焕土心里不舒服啊。

不舒服的还有腾龙云。

腾龙云把啥都算计好了,就是没算计好孟旷生要来。腾龙云所以不害怕审计,就是他知道,所谓的审计令,不过是虚晃一枪。如今这个令那个令,听起来怪吓人的,真到了要结果的时候,却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不是查不出问题,问题多得是,腾龙云自己也相信,只要真查,问题多得查不清。但能真查吗?傻子才真查!查人的是谁,被查的又是谁?自己搧自己耳光,这种事执政者能做?所以,腾龙云压根就没把审计令当回事。

万没想到,孟旷生会在这时候杀回来。

腾龙云跟孟旷生有过节。

事情还得从孟旷生到彬江担任市委书记说起,一开始,腾龙云跟孟旷生的关系很融洽。

腾龙云一半的地皮是靠孟旷生拿到的,当然,为了不让范宏大有想法,每一宗土地,事先他都要跟范宏大打招呼。这种游戏做起来虽然累但也别有趣味,腾龙云喜欢拿一块糖哄两个孩子玩,美妙极了。

过节发生在龙嘴湖七号区和十号区,这是两块肥肉,含金量极高。但凡肥肉,腾龙云都不喜欢落入别人口中,他这张嘴,就是专吃肥肉的。遗憾的是,他虽下足了功夫,却也只拿到七号,比七号更肥的十号,竟然意外落入了华英英手中。

不可思议!

这是腾龙云进入地产界以来遭受的最大失败,也是他金钱攻关最大的败笔之一,他认为这是权力强奸了金钱,他咽不下这口气。每每站在龙嘴湖,听着十号区上空隆隆响起的搅拌机声,看着一幢幢楼房拔地而起,腾龙云的心就像撒了盐般难受。他不嫉恨华英英,没嫉恨她的必要,他把恨全记在了孟旷生头上,因为范宏大说,十号区是孟旷生在会上搞平衡,硬性平衡给了华英英。好啊,姓孟的,私下你什么都答应我,背后却又拿地做人情。华英英比我多什么,钱,还是色?他越想越气愤,越气愤越不能控制自己。终于,在孟旷生被范宏大排挤,被权力这根魔棒驱赶到省城,遭贬一样坐上审计局长的位子时,腾龙云做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决定。他赶到省城,在孟旷生上任第二天,以祝贺名义,将孟旷生请到酒店。那天他真是按孟旷生要求的那样,点菜点得简单,一点也不浪费,烟酒档次也是普通到了不能再普通的地步。孟旷生起初并没明白他的真实用意,还像祥林嫂一样跟他诉说着内心的恐慌与不平,包括怎么受排挤,怎么受人利用等等。等意识到腾龙云是在给他摆鸿门宴时,脸上的肌肉就变了形。

“龙云啊,做人不该这样吧?”这是孟旷生那天大惊中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腾龙云呵呵一笑:“对不起,孟局长,哪行有哪行的规矩,当官怎么个规矩我不大懂,我们这行,舍了孩子是要套狼的,狼要是跑了,孩子的命,就得偿。”

“怎么偿?”孟旷生惊愕得眼珠子都快要暴出来了,夹着烟的手在拼命抖。

“也简单,孟局长,以前的事我不提,永远不提,你帮了我,我也回报了你,算是两清。至于龙嘴湖,呵呵,我想我们还是算算帐。”

“怎么算?”

“连本带息,比银行利息高点吧。”

“你?!”孟旷生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甭激动,孟局长。”腾龙云也站起来,不过脸上始终保持微笑,他冲愤怒至极的孟旷生笑了好长一会,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孟旷生肩膀,做了个请的手势,意思是让孟旷生继续坐下。然后,他就一本正经给孟旷生上了一道大菜:“你也知道,大家赚钱都不容易,尤其我们,风里来浪里去,还要提防不被人骗掉。难啊,孟大局长,哪像你,屁股一拍,这个位子挪到那个位子,照样有租子收。我打了张清单,只是一小部分,你别怪我过河拆桥,也别怪我白眼狼。规矩就是规矩,谁也没权改。你仔细看看,有不对的地方,给我提个醒。”

孟旷生哪还有心思看,扫了一眼单子,后面一长串数字,差点没让他骂起娘来。不过,孟旷生也不是没素养的人,既然腾龙云撕破了脸,他就得风格高一点,要不,怎么体现他是领导干部呢?

“龙云啊,话说到这一步,我也就没必要跟你争,这样吧,今天不方便,改天我打电话,咱们把这笔帐了了。”

说完,孟旷生就走了,临走,没忘从口袋里掏出一沓人民币:“今天这顿饭,算我请你。”

一周后,孟旷生让腾龙云去省城,腾龙云真就去了,他原以为孟旷生不会兑现,活到现在,腾龙云还从没见过一个敢于兑现的领导干部。他想,孟旷生一定是请了什么人,给他做工作,他甚至做好了怎么还击他的准备。谁知刚到省城,孟旷生就热情地迎上来,将他请到江边一家咖啡屋。第一件事,孟旷生就给他还钱。

那天孟旷生拿出的钱,远比清单上的多。孟旷生笑着说:“龙云啊,你说得对,想想你赚钱真不容易,这些钱,一部分是你的,一部分,是我从银行贷的,你都拿去吧,好好干事业,往后有用得着我孟旷生的地方,只管吭声,我孟旷生绝不推辞。”

腾龙云是拿回了自己的钱,也替地产界老板修理了孟旷生,但,他也得到了一个外号:流氓。

他这个流氓,自此就跟孟旷生成了路人。范宏大一次说起这事,还笑着打趣:“腾老板,你这奇拳怪招,够吓人的。也就是孟书记,如果换了我,到哪给你贷款去?”

腾龙云后来也有些后悔,觉得把事做得太绝,尤其发现范宏大因此而有意跟他疏远后,更觉这事做得不值。后来为了龙嘴湖十三区,他拿着厚厚一份礼去攻钱焕土的关,钱焕土吓得面如土色:“腾老板,快收起来,工作归工作,你这样做,我消化不了。”

消化不了?听听,连钱焕土这样的人,都开始用这种含沙射影的话了。

他为了四百二十万,断掉了跟孟旷生的关系,也让他在彬江的处境变得尴尬。尽管后来采取了一系列补救措施,没让龙腾实业这艘巨轮很快沉没,但,这些年,龙腾实业的竞争力,却在一步步下降。臭棋啊,腾龙云后来才明白,自己下了步臭棋。如果不是这盘臭棋,范宏大就不会防范他,钱焕土他们也不会拿自己当外人,这样,彬江地产界,就不会有程浩清刘嘉伟周晓芸三个跟他抢地盘,也就不会发生……

算了,不想了,想也没用,眼下还是好好琢磨琢磨,该怎么应付孟旷生。

还未等腾龙云想出应对的策略,国土局副局长梁平安匆匆跑来说:“腾老板,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大事不好了,你那位财务总监,让谢华锋他们带走了。”

“什么?”腾龙云惊得从椅子上弹起身子:“谢华锋带走了吴雪?!”

对吴雪采取措施,是谢华锋一开始就提出的建议,当时向树声还没出事,一次小范围的会议上,谢华锋说:“要想打开捂在彬江国土局上面的潘多拉魔盒,就得从地产商身上下功夫,而真正手握地产商秘密的,目前就一个吴雪。”刘亚平也同意谢华锋意见:“我们可以请纪委出面,对吴雪采取措施,从她身上打开突破口。”向树声坚决摇头。向树声的理由很简单,吴雪虽然是腾龙实业的财务总监,但她只是一名打工者,腾龙云不可能让她掌握太多秘密,再者,对吴雪过早采取措施,会打草惊蛇,反而对整个工作不利。

向树声意外出事,谢华锋被送往省城,路上,他再次跟柄杨书记提出:“这个吴雪很关键,一定要想办法让她说话。”当时柄杨书记没表态,只是用鼓励的口吻道:“先不要想太多,你到省城去,中心工作就一个,虚心向省局专家请教,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到了省局,谢华锋跟徐文喜一道,对手头资料进行技术分析,对帐目疑点、外流资金进行一笔笔核对,虽是发现不少问题,但在关键证据上,仍是无法突破。原因很简单,腾龙实业的帐做得实在是太好了。谢华锋去省城时,带着两样东西,一是龙腾实业的电子帐簿,另外就是那张卡。从卡上分析,近年来,国土局跟龙腾实业,的确有幕后交易,至少有六笔款项不能证明其合法性。但在帐上,这六笔款项都是按财务规定合理入帐的,并且用途、受益等反映得清清楚楚,丝毫看不出有什么猫腻。敢把不合理的资金公开摆在帐面上,就已证明,龙腾实业接受这些资金时,早已做好了应对各种审计的准备。

“她是个天才,我审过多少帐,还从没见过如此天衣无缝的。”就连专家组组长徐文喜,也发出这种惊叹。

这次到彬江,之所以能迅速查实向树声他们早已发现的那三千多万,漏洞还是出在了国土局,相比龙腾实业的帐务,国土局这边,财务管理就是千疮百孔,压根经不起审计。而且蹊跷的是,这三千多万的帐务,龙腾这边不是吴雪处理的。

别的资金都经过了她的手,为什么这三千多万偏偏给漏了呢?是有意,还是龙腾方面另有隐情?抱着诸多疑问,谢华锋和徐文喜再次提出,对龙腾实业财务总监吴雪隔离审查。

这一次表态的是刘亚平。

一听吴雪被谢华锋带走,腾龙云顿时慌了,他指住梁平安的鼻子骂:“你干的好事!如果她有什么不测,我饶不了你!”

梁平安差点没哭出声,这次孟旷生到彬江,他原想是好事,孟旷生跟国土局的关系,还有跟地产商之间那些不为人知的细枝末节,梁平安都清楚,三天前他还笑着跟钱焕土说:“老孟这次来,是替咱们灭火,用不着担惊受怕。”哪知从昨天起,专家组的动作突然大起来,而且他隐隐感觉到,有人把目标转向了他。

“腾老板,现在不是互相埋怨的时候,你快找范市长,不能再这么查下去。”

“找他?我还怀疑孟旷生是他请来的呢,王八蛋,你们他妈的都是王八蛋!”腾龙云一边发火,一边往外打电话。到了这时候,他也顾不上让梁平安回避了,电话刚一接通,他就道:“张主任,风向不对啊,他们把我的人带走了。”

那边好像说了句什么,腾龙云很不满意,扯着嗓门说:“张主任,我把话说清楚,如果事情失去控制,到时收不了场,可别怪我腾龙云。”

那边接电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人大张副主任。吴柄杨判断的不错,张副主任此行,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来彬江转移视线的。一听腾龙云带着威胁的口气跟他说话,张副主任脸上也挂不住了,此时他还在彬江,准确说他在汤沟湾,在范正义的将军楼里。当着范正义的面,张副主任不好发作,但又不能不发作。他咳嗽了一声,道:“腾大老板,不就带走一个人么,有什么大惊小怪?人家这是正常调查,你对自己应该有点信心。”

“我有信心?我现在只有一肚子火!”腾龙云几乎在咆哮了,谁都在他面前夸海口,说审计只是例行公事,做做样子,不然,跟下面不好交待,跟中央更不好交待,怎么审来审去,把主要目标对准了他?!

“好了,我现在开会,有事等会完之后再说。”张副主任啪地挂了电话。

“又是那只疯狗打来的?”在边上默默观察着他脸色的范正义问。

张副主任点点头,刚才他跟范正义谈得还算愉快,一个电话,突然破坏了他的心情。

“这人是个大隐患啊,他要是给你乱叫起来,彬江这出戏,不好谢幕。”范正义若有所思地说。

“这我明白。”张副主任道。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范老,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市里了,你老好好保重,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范正义没起身,该交待的话,他已交待清楚,该提醒的,他也一一提醒,剩下的,就看他们采取哪种手段。对他范正义来说,只要一个结果,不论谁胜谁败,只要不伤及到他和汤沟湾就行。

这边张副主任匆匆回彬江,忙着跟有关方面疏通去了,那边,腾龙云又将电话打到省城,再次寻求帮助。没想,这次电话里的声音远比刚才张主任的要凶:“我一直劝你,不要太刚愎自用,你老是不听,老觉得天下老子第一,现在慌了吧。还有那个吴雪,我早就跟你提醒,此人不可靠,你自己怎么说的?”

腾龙云连忙擦汗,甭看他在梁平安面前凶巴的要吃人,一旦跟省城有关人士通起电话,立马就软得像根面条。

“不好意思,老领导,是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人。关键时刻,您还是说句话吧,姓孟的这样做,也是给您老脸上抹黑啊。”

那边半天没有声音,腾龙云正在发急的时候,那边突然又说:“姓孟的只不过是在唱戏,真正可怕的,是那个刘亚平!好了,这事我会跟彬江方面说,不过你也要收敛一点,甭以为你做的事我不知道,有些事,做不得啊。”那边沉沉地叹了口气,将电话压了。腾龙云抱着电话,久长地站在那儿,看得出,他心里某根神经,被电话那边的人触动了。等他缓过神来想跟梁平安说什么时,才发现,梁平安悄悄溜走了。

一连三天,吴雪把自己关在审计大厦3108房间,谁问话她都不回答。

吴雪来审计大厦,其实没外界传的那么恐怖,谢华锋对她,还是很客气的。某种程度上,她是被谢华锋请到了这儿。

但是这份客气并不能驱走她心头的阴云,从审计令颁发第一天,吴雪心头就被阴云笼罩,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她的心情非但不见好,反而一天比一天沉重。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沉重?

吴雪加盟龙腾实业,说来还有段小故事。两年前,吴雪所在的彬江化工厂面临解体,市上做出决定,由龙腾实业整体接收彬江化工。本来已经下岗的吴雪做为移交小组成员,又被市上留了下来。那段日子,也是吴雪身心最为颓败最为暗淡的时日。吴雪的丈夫曾是彬江化工生产科科长,彬江化工最后一次试制新产品时,不幸降临到这个家庭,丈夫在车间安装模具时发生意外,一条胳膊被机器卡了,由健康人变成了残废。这事对吴雪打击很大,屋漏偏逢连阴雨,丈夫还在医院治疗,十七岁的儿子在高考体检时又意外查出患有脑瘤。接二连三的打击差点让这个心强的女人倒下,好在有热心人的帮助,吴雪算是挺了过来,但是另一道坎却又横在她面前,她逾越不了。

儿子要做手术,丈夫要长期住院治疗,钱从哪来?原来风光无限的彬江化工早已成空壳,两年前就开不出工资,指望企业,显然是句空话。吴雪又没多少亲戚朋友,丈夫老家在乡下,一家人还指望他接济呢。

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吴雪四处奔波,为儿子和丈夫艰难筹措医疗费的时候,一个人悄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这个人改变了她的生活。

这个人也把她引向了另一条路。

这个人就是龙腾实业老总腾龙云。

吴雪在接受馈赠的同时,也接受了这个男人的友爱。是的,那时候吴雪认为是友爱,没别的成份,至于后来,后来的事吴雪不愿想,也不能想。男人和女人,有时很纯洁,有时又肮脏得令人想吐。

吴雪承认自己不是一个纯洁的女人,至少在金钱和权贵的诱惑面前,她做不到心如止水。在生活的重压面前,她也不能学那些坚强者一样高昂起头颅。那么后来她被腾龙云半是胁迫半是利诱地弄到床上,就是一种自然。如果说腾龙云是披着羊皮的狼,她承认自己就是披着狼皮的羊。有时候他们是一个颜色,谁不比谁崇高,谁也不比谁干净。

谢华锋来了。

谢华锋是吴雪大学同班同学,谢华锋的命运似乎比吴雪好一点,大学毕业后,他先是在一家国企工作,干的也是财务,后来审计局成立审计事务所,在全市十三家企事业单位公开招聘,谢华锋在五项测试中力挫群雄,以综合考评第一名的成绩进入审计局,目前他担任彬江市审计事务所所长。前些年审计事务所本来要改制,向树声坚决不同意。“国有这块牌子,关键时候还是能派上用场。”这是向树声的原话。当时彬江正在进行事业单位改革试点,凡是像谢华锋他们这种隶属于国家行政单位的事业机构,都要断奶,推向市场。向树声逆流而上,顶住了方方面面的压力。他的理由很简单,不能把所有的毛病和问题都推到体制上,民营是能搞活,但国有不见得就搞不活。一窝蜂地将国有企事业单位全部推翻,这不是改革的目的。当时他还说过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我们要的是真正意义上的改革,而不是打着改革的幌子搞一些换汤不换药的游戏。适当地保留一些国有单位,对稳定国家的经济命脉,维护国家的经济秩序有好处。”当时很多人不理解,认为他是顽固派,是守旧者,现在回头看,他这句话是有道理的。比如眼下彬江各种性质的审计事务所不下五十家,但大多都是替人做嫁,有些干脆就是打着审计的幌子为企业做假帐,为自己捞钱。审计在另一种意义上变成了走过场,变成了权力与金钱两大魔棒下的智力游戏。

“怎么样,心情好点没?”谢华锋问。

吴雪摇摇头。这三天,谢华锋对她的关心可谓无微不至,也许是怕她心理有负担,谢华锋从没主动问起过帐务的事。吴雪知道,谢华锋在等待,等待她自己把实情说出来。

但她能说吗?

三天里,吴雪无时无刻不在斗争。从她替腾龙云做假帐的那一天,她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谢华锋会找上门来,会跟她进行一番较量。她承认,如果自己不说,谢华锋是查不出什么把柄的,不管他从省城请来谁,她都坚信,单从帐面来给腾龙云定罪,几乎痴人说梦。她经手的帐务,不但经得起法律法规的考验,而且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这就是腾龙云在她身上不惜血本的缘由。腾龙云说得对,他打算花钱的时候,一元钱的价值,就有可能是十万,百万。两年时间,吴雪为腾龙云合理避税近五千万,处理烂帐死帐三千二百多万,更重要的,她在帐上为腾龙云打开了一条秘密通道,这条通道不但能为腾龙云和他的利益团伙带来巨额利润,而且还能让他安安全全地坐收渔利。

“我真是佩服你啊,大学时比不过你,二十多年过去了,在你面前,我还是小学生。”谢华锋自嘲地说。

吴雪黯然一笑,她明白谢华锋话里的意思,相信这些日子,谢华锋跟徐文喜在她设置的机关面前一定是熬了不少精力,其实耗多少也没用,这不是说她技有多高,有什么奇拳妙招,关键是她研究法规研究得透。任何一部法规,都有漏洞可钻,合理利用法规漏洞,规避风险,将不合理的转为合理,这就是她的强项。谢华锋跟徐文喜一定是嗅到了不正常,但面对不正常,他们无可奈何,这不是他们的失败,是法规本身的失败。

“好了,不说这些了,有本帐想请你看看,不是龙腾的,是华欣欣的金地公司。我们在国土局查到有一千二百万土地整理资金非法流入金地公司,但在金地公司帐上,这笔钱不见踪影。”谢华锋说着,将手中的帐薄递给吴雪。吴雪顺手翻了几页,出于职业习惯,本能地问:“电子帐呢,金地应该有电子帐的。”

谢华锋苦笑一声:“金地的电脑系统遭到黑客攻击,里面资料全毁了。”

“毁了?”吴雪显得很吃惊,一般来说,地产公司的财务数据是公司最高机密,公司会格外小心,电脑系统是请最好的专家做的,黑客很难攻击到。“什么时候的事?”她楞了一会神,又问。

“就在华英英出事的那晚。”谢华锋说。

“这么巧啊?”吴雪叹了一声,觉得此事有点蹊跷。

谢华锋说,他也觉得此事很奇怪,但审计局的专家去了几次金地公司,得到的回答都是电脑瘫痪了,后来他们又请公安部门的同志协查,答案也是一样。金地公司财务管理系统的确受到黑客攻击,全部资料神秘消失。

吴雪听完,皱起眉说:“就算系统被毁,应该还有一张卡啊。”

“什么卡?”谢华锋突然来了兴趣。

“算了,跟你说不清楚,我先看帐吧。”吴雪草草结束话题,看得出,她不想跟谢华锋讨论这个话题。

谢华锋意犹未尽,他太想从吴雪这儿了解到新情况,尤其地产公司在财务管理方面有哪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小手段。可惜,吴雪不配合,她已经埋头看起了帐。谢华锋又站了一会,意识到自己刚才太过心急,他的迫切可能引起了吴雪的警觉。喃喃地说了声好吧,转身离开房间。

谢华锋刚走,吴雪神色慌张地锁上了门,她在门边怔怔站了一会,快步来到床前,伸手从包里摸半天,摸出一样东西来。很小,也很精致,她小心翼翼打开外面的包装盒,里面露出一把更小的金钥匙来。

吴雪捧着它,神情显得非常凝重。

这把金钥匙,就是腾龙公司的全部秘密。其实,地产界的高层人士都知道,公司所有机密包括财务数据还有更见不得人的东西,全在这把金钥匙里。这把外形酷像金钥匙的宝贝,其实就是过去用的磁卡,只是比以前的磁卡还有硬盘什么的,功能更趋全面。在国内市场,你可能见不到,但对地产公司的老板们来说,他们用这个已有好几年了,吴雪第一次见到它,还是在腾龙云的裤腰带上。腾龙云有三大宝物,可以说比他的命还重要,一是保险柜的钥匙,另一个,是枪,第三,就是这把金钥匙。枪有时候还能离开他的身体,这两把钥匙,却是一分钟也不能离开。吴雪也是费尽心机,才打听到这东西来自哪儿,去年她陪腾龙云到美国,跟美国著名的投资公司可可西码国际投资公司洽谈中天大厦二期工程的投资项目,意外地从该公司财务总监威尔斯先生手里得到了这件礼物。威尔斯当时有句话,让她感触颇深:“作为一名大企业的总管,有金钥匙帮忙,你会方便得多,也牢靠得多。”

吴雪后来的体会是,相比方便,金钥匙真正的价值在牢靠两个字上。金钥匙有五层防密功能,它跟瑞士银行的存折一样,为主人提供了专享的密码保护功能。少了主人亲自设定的三道密码,谁也甭想把它打开,就算你意外得到了它,它也不会出卖自己的主人。

吴雪拥有金钥匙的事,腾龙云并不知道,怕是除了她自己,没第二个人知道。那些被她亲手从龙腾实业电脑上毁去的诸多原始资料,如今都神奇地藏在这把金钥匙里。

如果说腾龙云利用她丈夫和儿子的病控制了她的话,她现在就用这把金钥匙,控制着腾龙云。

吴雪还知道,地产商华英英手里,也有这样一把金钥匙。金钥匙才是彬江地产界最大的秘密。如果把这些金钥匙同时打开,彬江地产界包括彬江政界,一定会山崩地裂。

黑幕包裹得越紧,它的杀伤力就越大。因为黑幕里面藏的不只是罪恶,还有比罪恶更可怕的东西!

半小时后,吴雪收回心思,开始研究起手头的帐薄来。

几乎同时,腾龙云也在紧急善后。

接连碰了几处壁后,腾龙云意识到,有人开始抛弃他了。这是很正常的事,腾龙云一点也不惊讶。自古就有长江后浪推前浪之说,况且官场也好,商场也好,从来就没有永恒的朋友,有的只是永恒的敌人。

腾龙云不是一个怨天尤人的人,更不是一个把自己的安危系在别人裤腰带上的人。

当天晚上,腾龙云便来到省城金江,他用司机的电话拨了一个号,接电话的是省政府秘书长,腾龙云只说了一个地址,就关了电话。晚八点,腾龙云不慌不忙来到金江有名的天下客食府,两位身材袅袅性感毕露的迎宾小姐将他请上楼,在五楼一间灯火辉煌的包房里,省政府秘书长唐天明正在等他。两人见面,少了诸多客套,也少了那些虚情假意。唐天明只是随便说了一句:“还没吃吧?”就招手让服务员上菜。腾龙云其实吃过了,是跟省公安厅一位副厅长吃的,不过,既然自己提出在天下客食府见面,他就只能装没吃。

饭菜点得很简单,标准的四菜一汤,大约唐天明当秘书长时间久了,习惯按政府规矩办事,到哪儿点菜,都不破四菜一汤这个标准。但,这四菜一汤,不是普通的四菜一汤,黄金甲鱼外带八只蟹,算是一菜,美其名叫乌龟大家庭。一只熊掌外带四只猪手,也算一菜,叫做众生鼓掌。另两道菜更有意思,一道叫“此地无银三百两”,一道叫“一声叹息”。前者都是名贵菌类,后者则是宫廷珍稀名贵菜:象牙菜。这道菜是唐天明的最爱,“一声叹息”也是他取的,意思是每每看到这道菜,望着盘中的水中龙、白莲参、象牙笋,就会想起当年贵妃娘娘吃这道贡菜的情景,忍不住就会发出叹息:娘娘一嘴菜,百姓一世衣。

汤自然不用说,唐天明请客,只要是他认为必须花钱的,一律上鹿鞭汤,不管对男人还是女人,都是大补啊。

腾龙云也真是能吃,刚才跟省公安厅那位副厅长,他就摆出了风卷残云的架势,这阵,他的吃相更是气吞山河。这是腾龙云多年养下的一个习惯,很不好,但改不了,只要是官员请他,无论胃里能否接受,他都要吃出一个境界来。

唐天明看着他的贪相,微微冷了冷眉:“说吧,急着见我,什么事?”

“不急,不急,吃完再说。”说着,腾龙云捞出那个王八,大口吞嚼起来。唐天明只好点上烟,这是一个城府深得不能再深的男人,从接到电话那一刻,他就在想,腾龙云这个时候来省城,定是遇到了过不去的坎。这个坎,自己到底该不该帮他度过去?

腾龙云终于吃过瘾吃满足了,擦擦手,也点了支烟,狠吸一口,吐出一串烟雾,笑眯眯地望着唐天明,并不说话。唐天明被他望得肌肉发紧,这个傻子一样的暴发户,诌笑中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老唐,咱明人不做暗事,今天找你,就一件事。”

“说吧,十件八件,我这儿都能兜得下。”唐天明掐灭烟,十分警觉地竖起了耳朵。

腾龙云呵呵一笑:“有块石头绊住了我,帮我拿开。”

唐天明眉头微微一皱,瞬间又展开:“哪块石头敢挡你腾老板的路?”

“孟旷生!”腾龙云一边剔牙,一边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

唐天明长长哦了一声:“你是说老孟啊,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他的瓜子伸到我头上了,挠得我浑身不舒服。”

“腾老板太多心了,老孟只是例行公事,审计署的统一部署,省上也一再要求,老孟不能不去。对号入座,不好吧?”

“我不管他是真是假,今天来,就一句话,把他拿开。”

唐天明的表情猛就凝住。这个瘟神,果真不一般啊。据他掌握,孟旷生并没对龙腾采取什么实质性的动作,审计工作表面上听起来声势浩大,但一切都控制在可控制的范围内,他怎么就能嗅到异常气味呢?

“拿开怕是做不到,不过,我可以帮你疏通疏通,不要绊着你的脚就行。”唐天明斟酌再三,还是很客气地把事应下了。应下是上策,他这个秘书长,既是灭火队队长,又是居民委员会主任,这个盘子上任何一个棋子闹起别扭,他都没法向帅交待。

唐天明原以为,自己满口应下这事,腾龙云就会笑呵呵地谢他,今天这顿饭,也就算吃结束了。哪知他话头刚落,腾龙云猛就站了起来:“唐秘书长,我腾龙云的脾气你也知道,如果只是为了疏通疏通,我大可不必找上门来,疏通一下的能耐我还是有。有人想借孟旷生的手,给我腾龙云找不自在,那是他小看我腾龙云了。我翻船可以,但在我触礁前,我得先看到别人头破血流。”

这话狠了,唐天明岂能忍受,不过他还是笑着说:“腾老板这么快就起性,看来我这四菜一汤没白点啊。不过火太大了不好,要不先找个地方,给你败败火?”

“不用!”腾龙云一点不给唐天明面子,刚才还馋笑着的脸,这阵已满是狰狞。他从口袋里掏出一袋橘黄片:“败火的药我随身带着,不劳秘书长大驾了,刚才那句话,我把它存在秘书长这,过几天要是石头还在,那我就自己搬了。”

“你想干什么?!”一直稳坐着的唐天明忽地起身,两眼直直地瞪住腾龙云:“难道你想一错再错?!”

腾龙云突然放声大笑,那笑声毛骨悚然,唐天明莫名地就起了一身冷汗。

“怎么,秘书长也有害怕的时候啊?”腾龙云望着一脸瘆白的唐天明,笑得越发恐怖。唐天明完全乱了方寸,都说腾龙云是变脸魔兽,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领教。就在他被腾龙云笑得近乎虚脱的时候,腾龙云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有样东西想送给你,拜托你交给省长大人,顺便替我捎上一句问候,就说我腾龙云位卑人贱,不敢见他。不过这样东西,他一定喜欢。”

“你……”唐天明怒视着一脸横肉的腾龙云,真想扯开嗓子,好好教训一顿,不过临了,他还是泄气似地道:“好吧,既然你把话说到这地步,我唐某也只有尽力了。”

他伸出手,从腾龙云手里接过那样礼物,他相信,这定是份厚礼。但他也同时相信,这一刻起,腾龙云已把自己推到了断头台上。

“腾老弟,跟我撒气没用,我唐某人服从别人服从惯了,东西我一定转交。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说完,他冷绝地一个转身,将不可一世的腾龙云留在了那里。

正文 第八章 重重迷雾

光子的死让本来已浮出水面的公园杀人案再次陷入僵局。

吴水回来后,钟涛一方面加紧对钱立勇和罗素素夫妇进行审讯,另一方面,暗中派出力量,对艾美格尔公司展开调查。

这一天,负责调查艾美格尔的李警兴冲冲找到钟涛:“有好消息,艾美格尔销售公司的幕后老板找到了!”

“快说,他是何方高人?”钟头刚刚跟省厅专案组的罗处长通完电话,罗处长还怪他,怎么不对姓邓的采取措施?他把自己的想法跟罗处长简单说了一遍,罗处长似乎不大满意。一听李警这边有好消息,钟涛的注意力马上转移过来。

“想不到吧,她居然是个女人。”年轻的李警脸上带着得意之色,他相信这次调查对整个案件都有大突破。

“女人?”钟涛疑惑地蹙起眉头,不会吧,他原来判断,艾美格尔驻江东销售公司的幕后老板很可能是腾龙云。因为除房地产业外,腾龙云还染指其它行业,他在彬江到底投资了多少企业,谁也弄不清,包括工商部门的同志,心里也是未知数。

见钟涛皱眉,李警呵呵笑了笑,为了调查艾美格尔和姓邓的,他把不该动用的关系都动用了,工夫不负有心人,他总算是摸到了一条大鱼。

“艾美格尔驻江东销售公司表面上是艾美格尔设在江东的分支机构,其实它是一家拥有独立法人资格的家电销售公司,早在三年前,艾美格尔就将公司花了几年时间建立起来的销售网络还有产品在江东的专营权全部交给了这家公司,之所以还沿用原来的名称,一是基于艾美格尔品牌营销策略的需要,另外,更重要的一条,是为了逃税。”李警兴致勃勃地说。

“挑关键的说!”钟涛听得有些不耐烦,他不是市场营销协会的,他关心的是,幕后老板到底是谁。

“公司总经理姓曹,原彬江二轻总公司副总经理,但他只是挂名,真正的老板是温虹,外号抄手。”

“抄手?!”钟涛大惊失色。他怎么也没想到,操纵艾美格尔彬江市场的,居然就是那个在太平洋饭店见到的神秘女人。这不大可能吧,据他调查,外号抄手的神秘女人热心于古玩收藏,不过这女人做得很隐秘,平日很少在商界抛头露面,这些年来,主要从事文物走私还有字画买卖,从没听说过她经营家电。

“不会搞错吧?”钟涛问。“这事可错不得。”他又说。

“绝不会错,这次要是错了,你把我开除掉。”李警信誓旦旦地说。

钟涛释然一笑,李警尽管年轻,但绝不是一个自负的人。对自己的手下,钟涛还是有把握,李警说得如此肯定,想必真是有把握。

“继续说。”他带着鼓励的口吻道。

李警收起脸上的得意,郑重地说:“我们是通过深圳警方查到的,温虹以前只是深圳古玩市场一名报价员,后来她盘上了一名香港商人,专门为他当大陆市场的眼线,大陆市场有什么新鲜货,第一时间她就通知对方。两年后,因为表现出色,她成为港商在大陆的代理。也就在这个时候,她认识了腾龙云。腾龙云并不玩古董,但他需要古董,特别是有收藏价值的字画。温虹投其所好,替腾龙云从香港市场弄来两幅郑板桥的字画,价值都在百万以上。后来温虹因为彬江民间的一件瓷器,求到腾龙云头上,腾龙云二话没说就帮她弄妥了,温虹很感激腾龙云,因为这件瓷器让她进一步取得了港商的信任,并拿到一笔数额不菲的报酬。为了跟腾龙云保持长期合作的关系,温虹投其所好,主动献身给腾龙云。自此以后,腾龙云跟温虹便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暧昧关系。这样持续了一年多,温虹的主子也就是那位港商在香港出事,被香港警方端了老窝,温虹侥幸脱身,但她在深圳已无立足之地,迫于无奈,温虹不得不来到彬江,寄身于腾龙云门下。也就在那个时候,温虹认识了范市长。”

“你是说?”钟涛吃惊地打断李警,尽管他对抄手的情况掌握不少,但从未听说抄手跟市长范宏大有暧昧关系,只知道这女人手眼通天,跟不少领导保持着来往,上次在太平洋饭店,就是因看见她跟省政府秘书长唐天明在一起,钟涛才逼迫放弃行动。

钟涛想不明白,一个在商场上并无多大建树的女人,一个既无过人姿色更无显赫背景的普通女人,凭什么能蹿升到如此耀眼的地步?

事关市上主要领导,钟涛不得不谨慎,他带着李警,来到郑春雷办公室。郑春雷正跟反贪局的同志争论什么,好像是关于审计局几位涉案人员的调查。钟涛想回避,郑春雷说:“你也听听吧,对你办案有好处。”钟涛听了一阵,原来反贪局对审计局几名涉嫌受贿人员采取措施后,一直未能将受贿事实查清。前两天,反贪局以证据不足解除了措施,这事郑春雷点了头,毕竟查无实据嘛。谁知今天一大早,反贪局突然对审计局副局长刘亚平采取了措施,理由是他涉嫌对部下提供伪证,并以手中权力,威胁或恐吓相关人员,给案件调查设置障碍。

“想对谁采取措施就对谁采取措施,你们还有没有组织纪律性?”郑春雷冲反贪局长发火。

反贪局长钟涛当然熟悉,大家都在公检法这个口,吃的算是同一碗饭。钟涛印象里,楚局长是一个胆大心细足智多谋的人,反贪这把剑,他一直掌控得很好,怎么这次犯了如此大的错误?对审计局副局长刘亚平采取措施,按组织程序必须先报到纪委,今天他怎么来了个先斩后奏?

“郑书记,情况特殊,我们也是出于高度负责的态度才采取措施的,况且事先请示了市上主要领导。”楚局长一边擦汗一边为自己的行动做解释。

“你们请示了谁,纪委哪个领导点了头?”郑春雷黑着脸,他今天的样子很凶,钟涛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动怒。

“是程副检请示了范市长后做出的决定。”楚局终于说了实话。

郑春雷愣神地望了楚局长半天,叹气道:“怪不得呢,你们真是把组织程序学到家了。”说完这句,他的手在桌子上摸了半天,好像是在找烟,钟涛赶忙将烟递上去,没想郑春雷恨恨地责怪了他一句:“拿一边去!”

片刻后,郑春雷道:“既然如此,你们就查吧,不过我把丑话讲前面,如果查出刘亚平有问题,我郑春雷第一个站出来为他定刑。如果是一场恶作剧,相关责任你楚兴元一个人负!”

楚兴元是楚局长的大名,钟涛发现,今天的楚局长远不像自己印象中那么镇定,无论是汇报还是挨批评,他都在走神,精力高度不集中。

楚局长带着两名科长走了,钟涛望着郑春雷,不敢说话。反贪局调查刘亚平,这戏又唱得是哪处?彬江眼下的情势,可是乱得没有章法了。

“说吧,什么事?”郑春雷很快调整好自己,处于漩涡中心的他,脸上多少透出几分憔悴。

钟涛简明扼要将李警调查到的情况做了汇报,郑春雷听完,久长地沉默着,屋子里的空气比刚才紧了许多,钟涛有点压抑。

“知道这女人是谁吗?”半天,郑春雷沉沉地问。

钟涛摇头,一边坐着的李警想点头,一看钟涛摇头,又赶忙跟着摇了摇头,屏住呼吸听郑春雷往下说。

“她不姓温,也不叫温虹,她是彬江最早的大地产商王洪山的私生女。”

“什么?!”钟涛差点没把眼珠惊出来,王洪山,这个消失已久的名字,突然从郑春雷嘴里跳出来,着实骇了他一跳。

“她母亲当年是彬江一枝花,外号玉兔,在电视台工作。那时王洪山刚刚起步,充其量也就是个小包工头。但此人色胆不小,为了占有她,真是费尽心机,最后几乎是强暴了她。玉兔也算是不幸,丈夫只是一名普通的中学教师,发生此事后,丈夫跟她离了婚,后来她离开电视台,去了乡下,生下女儿后,又不幸患了癌症,最终死在乡下。温虹是她小姨拉大的,起初并不知道自己的生世,大约是在王洪山出事逃跑的那年,王洪山派人找到了她,原想父女相认,没想让温虹痛骂一顿。王洪山潜逃后,一度想把国内的资产转到温虹名下,由温虹来继承。我们抢先一步,冻结了他所有资产,王洪山的目的没得逞。不过有迹象表明,温虹这些年的发迹,跟王洪山暗中提供支持有关,她走上文物走私这条道,也跟王洪山有关。可惜的是,到现在我们也查不到王洪山的踪迹,不能将他缉拿归案。”

“不会吧,既然她是王洪山的女儿,怎么可能跟腾龙云搞在一起?”钟涛就像听神话一样,这些故事离他太远了。

“这就是她的隐蔽性,这个女人很复杂,不能用一般的眼光去看她。她心中既埋藏着大恨,也燃烧着大野心,她是一个能把仇恨化做手段的女人,可以说到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地步。你们都被她蒙骗了,她是用另一种手段报复腾龙云。”说到这儿,郑春雷坐下,满是睿智的目光看着钟涛跟李警:“判断一个人,必须先搞清这人的背景,每个人走上犯罪,都有他走上犯罪的心理动机。对温虹而言,动机就是仇恨,她恨这个世界,恨一切,她在利用自己的身体还有王洪山的暗中支持,疯狂地报复这个世界。”

钟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与其说郑春雷在给他们讲故事,不如说郑春雷在跟他们上一堂生动的课。

“不错,温虹一开始是搭上了那位港商,但你们知道那港商是怎么出事的吗?”

钟涛摇头,李警听得更是出神,郑春雷的话对他冲击太大,心中那份自豪感早没了,不住地啧啧道,生姜还是老的辣啊。

“怕是想不到吧,就是温虹从中搞的鬼。这下你们该明白,她为啥叫抄底了吧。”

从郑春雷那儿出来,已是下班时间,街上行人如织,车水马龙。走在人群中,钟涛跟李警都是一个脸色:阴沉。他们的心也沉甸甸的,郑春雷的话,句句砸在他们心上,也让他们对人生两个字,有了更深更痛的理解。貌似繁华的生活表象下,到底隐藏着多少血淋淋的痛和苦?一张张灿烂动人的笑脸背后,又隐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酸楚?为什么我们总是被假象迷惑,为什么我们总被关在事物的真相外面?

走了大约十分钟,钟涛手机响了,是陶陶打来的。陶陶外调已经结束,遗憾的是,“光头帮”帮主谢三至今仍无消息。早在两个月前,谢三就已离开深圳,去向不明,他在深圳的公司还有房产全都转到了别人名下。陶陶她们虽是锲而不舍,展开了一系列艰苦侦查,但狡兔三窟的谢三早已做好反侦查准备,陶陶她们只查明,谢三原名谢泰军,彬江三峰县人,此人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早年在彬江开过歌厅、茶坊,组织过地下赌博活动,后来因合伙坑人,差点被赌徒联手做掉。彬江严打赌博犯罪,谢三提前闻到风声,逃之夭夭。他在深圳干过许多事,踏过黄包车,帮人卖过假古董,后来又跟一姓岳的男人联手卖假文凭、假证件,发了一笔财。但此人干每一行都谨小慎微,涉水绝不会太深,警方也拿他没办法。深圳警方说,谢三这人社会背景复杂,结交的人五花八门,一度时期警方曾盯上了他,怀疑他跟走私团伙有染,但谢三很快就规矩起来,他把那家很有赚头的旅游品销售公司转给了别人,自己则老老实实开了一家小餐馆。因为找不到明显的犯罪证据,警方只能作罢。

无功而返,陶陶的积极性受到挫伤,回来到现在,始终闷闷不乐,而且钟涛发现,最近陶陶情绪极不稳定,一趟深圳之行,她像是变了个人。

陶陶在电话里说,她在清江大街18号,要钟涛过去。

钟涛刚进酒吧,就被陶陶一抱子抱住了。钟涛一阵惊慌,想推开陶陶,哪知陶陶抱得又猛又烈,一双手钳子一样箍着他,脸先是在他胸脯上摩挲,很快的,整个身子都紧贴了过来。钟涛感觉到她柔软的胸脯,感觉到她两条弹性十足的大大腿,还有毛茸茸的长发。

“陶陶。”钟涛叫了一声,想让陶陶冷静。没想陶陶猛地用嘴唇堵住了他的嘴。

陶陶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爱起来疯疯狂狂,不计一切。如果说这些年她始终都在压抑着对钟涛那份爱的话,现在她完全不管不顾了。因为她知道,钟涛心中有她。这是多么令人鼓舞的一件事啊,一想这个,陶陶就莫名地激动,热血沸腾。

爱情,这就是爱情!32岁的陶陶自以为曾经抓住了爱情,结果才发现,她只是走进了婚姻,爱情离她很远。陶陶从深圳回来的当天,就发现一个叫夏的女人赤身裸体躺在她的床上。夏霸占了她的床,也篡夺了她的爱情,还恬不知耻地讽刺她、挖苦她,甚至用污辱的言语欺侮她。而那个扬言要爱她的男人呢,也是裸着一身肥肉,厚颜无耻地说,他离不开夏,也离不开陶陶,她们两个让他难取难舍,所以他很痛苦。

“钟涛,吻我。”陶陶从水中挣扎上来,她真的像一个刚从水中上岸的女人,看到了岸边的草地,牛羊,还有披在牛羊身上的阳光,艳丽而芬芳的阳光,多美啊,她猛吸了一口,想把阳光全吸进肚里,把钟涛也吸进肚里。“钟涛,吻我。”陶陶又呢喃了一声,然后闭上眼睛,用心、用力狂吻起钟涛来。

钟涛一开始还有招架之力,慢慢,他的身体发生了变化,是的,变化先来自身体,而不是心灵,感觉潜藏在体内的某股火焰正被陶陶点燃,火苗忽儿忽儿的,要往外扑。他极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的身体起火,更不让陶陶身上那股野火伤及到他。但这哪是一个正常男人能做得到的啊,且不说钟涛心里一直藏着这个漂亮野蛮的小师妹,偶尔的,他也为此生错过这个漂亮的野丫头而另娶心生遗憾。更不说这些年的共事,不知觉中仍然在步步加深着他们彼此间的好感,单是现在怀中这把火,就让他难以抵挡。

难以抵挡啊!

“钟涛,吻我啊。”陶陶又叫了一声,这一次是叫,很夸张很勾魂的那种,不自禁中,她的两条腿已跃起,蛇一样盘绕在钟涛身上,整个身子像燃了火的海绵,不,像狂风席卷着的浪,朝钟涛打来。钟涛自控力再强,也无法挡住这攻势,况且他的挡还有一种半推半就的成份。

钟涛真正抱住陶陶的那一刻,就不只是受身体的驱使了,那份力量来自于心灵,后来钟涛想,他的心灵其实也不纯洁,纯洁的男人是不会背着老婆跟别的女人偷情的,就算是陶陶也不行。

钟涛想纯洁,可钟涛真的纯洁不了。

钟涛陷入了痛苦。

比他痛苦的,是陶陶。

爱情这东西,带给人的并不都是快乐,有时候,痛苦才是爱的本质。

不管是痛苦,还是欢乐,钟涛和陶陶都不能陷进去,这点理智他们还是有。

连环杀人案再次陷入僵局,不是缺少线索,而是线索太多。比如抄手跟腾龙云到底什么关系,她是否参与了连环杀人案,动机是什么?谢三到底是不是“光头帮”老大,这个组织究竟由谁来操纵,他们是否参与了连环杀人案?姓邓的为何要对光子杀人灭口,他后面的支使者又是谁?

两天前陶陶找到尚大同,称有事汇报。尚大同精神为之一振,自从连环杀人案发生后,陶陶的思想一直处在波动中,行动也是时而积极,时而颓废,令人琢磨不定。

没想到陶陶的话却令他大吃一惊。

首先是陶陶离婚了,接下来,尚大同就听到一个更为惊骇的故事。

陶陶说,车库查看现场那天,她看见谭伟从车里拿走一样东西,当时注意力在别处,没看清谭伟拿的什么,过后她把这事忘了。“那段时间心情糟透了,脑子里常常一片空白,再者,谭伟是队长,也用不着怀疑,没想他会把关键物证藏起来。”

大约一月前,也就是去深圳外调的那段日子,她突然听同事们议论这件事,同事们的神秘劲引起她警觉,她开始关注金钥匙三个字。后来她通过房地产界一位朋友,了解到房地产业财务管理方面一些秘密,这才意识到,谭伟那天捡的,很有可能就是这把金钥匙。深圳回来,陶陶找过谭伟,婉转地问起这事,没想谭伟失口否认,拒不承认在车里捡过过物品。

第二天,陶陶忽然收到一样礼物,一把车钥匙,是通过鲜花店送花工送来的,鲜花里面,还藏着一份信,信上只有短短几行字:如果你真对钥匙感兴趣,就送你一把。车在万通车行,你随时可以去开。

陶陶顿感事情重大,这才找到尚大同,将情况一五一十汇报了。

抄手有了消息!

这天下班后,钟涛正打算请陶陶一起吃晚饭,电话响了,一看是省厅罗处长打来的,钟涛赶忙接起。

“有紧急情况,你马上赶到省城来!”罗处长的声音很急。钟涛听见,罗处长那边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人声噪杂,间或还能听到警笛声。他正要问什么情况,罗处长已挂了电话。

赶到省城后,罗处兴奋地说:“有好消息,抄手明天上午十点会在金江机场出现。”

“真的?!”钟涛一阵兴奋。

“我刚跟航空公司核实过,不会有错,明天她乘坐南航的飞机,从香港转道北京,然后去上海。”

“不是说金江机场么,怎么又要去上海?”

“赶巧了,这趟航班要在金江机场停一小时,抄手在机场要见一位客人。”

“谁?”

“暂时还不清楚,消息是从别的渠道来的。”

钟涛一怔,原以为,罗处叫他来,一定是大动作,没想,情况会是这样。

“你打算怎么办,当场带人还是?”钟涛吃不准地问。

“还没决定,叫你来就是商量这事。”罗处却是不慌不忙,一边帮钟涛倒水,一边操着他的夹生普通话说。

不大功夫,省厅专案组几位同志都到了,彼此打过招呼,罗处说:“我们商量一下吧,尽快拿出一个方案来,以便分头准备。”

负责外围调查的黄队说:“抄手近来行踪诡秘,她在香港几乎闭门不出,这次去上海,据说是她在上海的生意出了问题。”

“她在上海做什么生意?”钟涛插话问。

“老本行,文物走私。”黄队说,“她在北京、上海、深圳等地都有自己的组织,文物经这些地方流入香港,然后倒卖到西欧各国。据我们调查,金江有一个古宝堂的组织,头目叫龙七,跟抄手来往密切。明天在机场,龙七很可能会出现。”

“龙七?”钟涛惊讶地说了一声,这个名字他好像听菲可提起过,菲可最初在清江大街混的时候,被一个叫龙大的黑社会头目罩着,后来龙大跟另一股黑势力争地盘,让对方砍死在清江码头。这个龙七,好像是龙大的亲兄弟。

“龙七叫龙清源,最早给彬江地产商王洪山做保镖,后来王洪山出事,逃往国外,龙七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才又开始混迹于生意场上,五年前,龙七涉足文物市场,目前他的势力已很大。”

钟涛长长地哦了一声,意外的事真是太多了,龙七做文物贩子,这事他还闻所未闻!

“这次行动,我们的目标就是龙七跟抄手,既要打掉龙七的文物走私团伙,更要将抄手缉拿归案,从她身上打开缺口,挖出彬江连环杀人案幕后真凶。”罗处说。

钟涛兴奋起来,不过他很快又问:“以什么理由缉拿抄手?”

钟涛担心,如果理由不充足,上次太平洋饭店那一幕又会重演。

“还能是什么理由,当然是文物走私了。”罗处诡秘地说。说完,跟黄队交换了下眼神,黄队脸上也浮出一层神秘的笑。钟涛这才明白,罗处他们是想借龙七,给抄手来个突然袭击。这主意不错,但必须做到万无一失。毕竟,抄手不是一般的女人。

陶陶也想到了这层,凝起眉头问:“如果龙七不出现呢?”

“这点请两位放心,我们的内线很可靠,明天上午十点,龙七一定会出现在机场。”黄队说。

“如果同时有别人出现呢?”钟涛记起刚才罗处说过的话,抄手在机场还要会见什么人,这人要是一般人倒也罢了,如果再遇上省领导,怕是又要逼迫收宫。这种可能绝不是没有。

“这点我们也考虑到了。”罗处接话道,“根据我们掌握的资料,抄手在机场会见的客人,很可能是政府要员,具体是谁,我们不便猜,但我们必须做好应对复杂局面的准备。如果抄手跟龙七会面在前,我们可以抢先下手,赶在另一个人物出现之前结束战斗。怕的就是……”罗处说到这儿,顿住了,看来,他对明天这场抓捕战,心里也没十足的把握。

“这次机会绝不能放过,据内线讲,抄手现在分外谨慎,这次若不是上海那边出问题,她绝不会在国内露面。”黄队强调道。

罗处望了黄队一眼,道:“我没说要放弃,抄手不跟龙七,她跟省上领导的关系很复杂,我们必须考虑政治影响。”

“考虑什么,如果这样考虑,我们就啥也甭干了。”另一名干警插话道。

罗处冲发牢骚的干警笑笑:“我提醒大家,这次行动,我们没向省厅汇报,目前为止,厅领导还不知道我们要做什么,所以我们必须把每一个细节都设计好,免得节外生枝,对上对下都交不了差。”

罗处一番话,说得大家心情沉重,是啊,为了帮彬江方面协破连环杀人案,罗处他们承受了很多压力,前些日子,省厅专案组差点被解散,如果此行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夜已经很深了,大家脸上却无丝毫倦意,围绕如何抓捕抄手和龙七,专案组跟钟涛他们提出不下十个方案,后来又一一推翻,直到凌晨五点,一套成熟的方案才算形成。时间紧迫,谁也顾不得休息,就又分头做准备去了。

这个夜晚,省城某宾馆,省政府秘书长唐天明也是一夜未眠。

唐天明近来矛盾得很,有些事明知不能为,却又不得不为。有些事明知后果严重,还得硬着头皮去做,做了还不能露破绽,难啊。

上次送走腾龙去,唐天明并没急着向省长贾成杰汇报。按道理,腾龙云的一举一动,只要他掌握到的,就该及时汇报到贾成杰那里。

腾龙云走后,唐天明想了两个晚上,综合来综合去,还是觉得这事消化在他手里好,一旦汇报到贾成杰那里,依现在贾成杰的谨慎和多疑,指不定就会一脚把腾龙云踹开。踹开一两个腾龙云原本也不是啥事,江东这么大,地产商多如牛毛,随便扶持起一个,也会把腾龙云的空缺顶了。问题是腾龙云能踢得开么,能踢得干净么?这么想时,一团黑云蓦就罩住了唐天明的心。

黑云不是别的,正是发生在彬江的连环杀人案。依唐天明的判断,贾成杰目前对连环杀人案还不大知情,这情当然是指隐情。虽在几次会上贾成杰都强调有关方面要积极破案,早日缉拿凶手,还对公安厅发过不止一次的火。但对血案的制造者,幕后真凶,贾成杰显然少了一层联想。

这层联想是他替贾成杰完成的,尽管现在还不能充分肯定,连环杀人案就是腾龙云所为,但,有太多的理由让他相信,腾龙云已经滑到了万恶不复的深渊。

一个人滑进去不要紧,怕的是,他会拉一大批垫背的,这批垫背者当中,弄不好就有他唐天明,当然,如果他出事,贾成杰也难求自保。这是条铁律,谁也更改不了,甭管你是省长还是部长,只要你被某根绳子拴住,不想做蚂蚱你也是蚂蚱!

要不然,腾龙云会这么放肆,这么有恃无恐?!他就是那个精心编织绳套的人啊!

唐天明脑子里再次浮出被他藏起来的那份礼物,腾龙云让他转交给贾成杰的那份厚礼。

他替贾成杰接过了一招,也替腾龙云多争取了一个机会,可惜,这个机会腾龙云未必能把握。

到底采取什么策略,唐天明心里还没底,他必须求助一个人。

唐天明偷偷去了趟汤沟湾,在将军楼那间宽畅而又神秘的会客厅里,唐天明跟范正义谈了三个小时。听完唐天明的话,范正义摆出一副智者的姿态说:“天明啊,要说这种事,我不该管,我范正义是一乡野草民,管不了你们高层这些云里雾里的事。不过念在你我多年的交情,还有你这份诚恳,我就班门弄斧一次,说错了你别见笑。”

唐天明忙虔诚地道:“范伯,您是老江湖中人,过的桥比我走的路还多,您老的话,是金玉良言,天明哪敢见笑。”

范正义微微点头,他喜欢别人这样恭敬他:“天明啊,腾龙云这个人,我们都看错了,宏大把他看错了,你把他看错了,老贾兴许就没看出他是哪种人,这不怪他。我范正义在江湖行走一辈子,阅人无数,自信从看不走眼,想不到在姓腾的身上,我的一双眼睛不灵了。这个人,不但狠,还毒,他跟我们村里那条野狗一样,喂它,它冲你叫唤,不喂它,也冲你叫唤,叫唤久了,它还咬你。让野狗咬了不要紧,让这个杂种咬了,不值啊。”

范正义用了杂种两个字,唐天明印象里,范正义很少用这种不雅之词,他虽为渔夫,说话却很讲究。可见,他对腾龙云,已是恨之入骨。

范正义接着说:“天明,快刀斩乱麻,这个人,不能留。”

“怎么斩?”

范正义故做神秘地沉吟了一会,脸一黑,阴沉沉道:“顺水推舟,把他交给警察!”

“这……”唐天明惊了几惊,原以为范正义会有什么锦囊妙计,没想,他竟说出这么一句不负责任的话。

唐天明诧异间,又听范正义说:“当然,你不能公开把他搡出去,那样既不仁,也不义。毕竟,他跟你朋友一场,有些事他能做,你天明不能做。懂我的意思不?”

唐天明懵懵懂懂点了点头。

“你没懂,天明啊,我的意思你压根没懂。”范正义呵呵笑出了声,起身,原地走了几步。唐天明一阵脸红,为自己的迟钝和虚伪。好在范正义很快又说:“天明啊,杀人要偿命,这句话你懂吧?我听说为这个案子,你费了不少心,道义上讲,你做得对,但你想过没,你这样做,等于是助桀为虐。这次你把他保了,下次呢?别忘了,彬江还有另一宗杀人案,那个向树声,死得也不明不白啊。”

“范伯,你是说?”唐天明猛地起身,浑身紧张地盯住范正义。

“我什么也没说,该公安做的事,就交给公安吧,你这个秘书长,没必要什么都管,也管不好。”

就这一句话,瞬间就给了唐天明启发。该公安做的事,还是交给公安吧。唐天明一路念叨着,回到了金江。

第二天,唐天明正打算请省厅一位副厅长吃饭,唐天明所有的暗示,都是通过这位副厅长传递出去的,他们算是死党。提起电话的一刻,贾成杰出乎意料地进来了。这可是件稀罕事,贾成杰平时不在省府大院办公,除了开会或是接待日什么的,他很少在这幢楼里出现。

唐天明一惊,本能地站起身子。

“忙什么呢?”贾成杰像老朋友似地问了一句,顺手拿起唐天明桌子上一份文件,目光却对着唐天明。

“没忙什么,下个月中央文明办要来考察,及早准备材料。”唐天明说。

“你不说我倒把这事忘了,今天文明办,明天纠风办,我这脑子里,全是考察两个字。”贾成杰一边打趣,一边呵呵冲唐天明笑。尽管两人关系不错,唐天明还是让贾成杰这不阴不阳的笑弄得全身发紧。如果没有重大事,贾成杰绝不会到他这儿来。

“您来有什么指示?”唐天明诚惶诚恐问了一句。

“没事,有些日子没见你了,过来看看。怎么样,工作还顺头吧?”

“顺头,顺头。”唐天明连点头带哈腰,脚步打着颤从桌子那边移了过来,想找个地方请贾成杰坐。

都说秘书长是省长的跟班,管家,外人以为,他们之间是没有陌生感的,至少,不应该表现得如此胆战心惊。那是他们不懂规则,臆想的。真正的官场,甭说是秘书长跟省长,就是秘书长跟副秘书长之间,也常常诚惶诚恐。官场如同一个塔,越到塔顶,规则和玄机就越多。

两人聊了几句,不多,他们之间的聊天总是简单又精炼,每一句却都含着丰富的信息量。要不怎么说,高层之间的谈话都是浓缩了的,外人听起来,近乎读天书。唐天明刚想把第二天一个会议的准备情况汇报一下,贾成杰却说:“最近彬江那边情况怎么样,信息不太畅通啊。”

唐天明愣了愣,忽地意识到什么似地说:“是不太畅通,前些日子我还跟柄杨同志说,不能只顾了埋头工作,该沟通的还得及时沟通。”

“这个吴柄杨,老资格摆惯了,到了下边,就快成皇上了。”话虽这么说,贾成杰脸上,却看不到一丝儿怒。

“我抽个空,给他提醒一下。”

“没必要,只要能把彬江的工作抓上去,就让他做这个皇上。”贾成杰说完,夸张地笑了几声。唐天明一边应和,一边到桌子拐上,拿笔把贾成杰的意思记下来,还特意在吴柄杨三个字下划了一道黑线。

“范正义这边呢,怎么好久都没起色,那个龙嘴湖不是搞得很有声色吗,怎么突然又停了?”

“龙嘴湖出了点问题,正在解决。”唐天明小心翼翼地搪塞道。这种事只能搪塞,因为龙嘴湖出了什么问题,贾成杰不可能不知道。

“出了问题就解决问题嘛,停工算怎么回事?要是都这样,工作还怎么干?”贾成杰忽然就加重了语气,唐天明注意到,贾成杰谈及龙嘴湖时,脸上没有丝毫的玩笑。他一边站着,一边顺手在纸上重重写下龙嘴湖三个字。

“天明啊,你抽个时间,下去一趟,彬江这盘棋,我们一定得下赢。”说完,贾成杰就往外走,唐天明连忙嗯了几声,紧着步子跟过来,快出办公室的一瞬,贾成杰忽然停下步子,回头望住唐天明:“对了,腾龙云找过你?”

“这……”唐天明让他问个猝不及防,躲闪显然是愚蠢的,只好硬着头皮说:“他来过一次,我请他吃了顿便饭。”

“你倒有这个闲心!”

贾成杰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碾压出来的,份量很足,唐天明头上唰就有了汗。等他从战栗中缓过神,贾成杰的步子已远去。

至少有半月,唐天明没睡踏实觉。

这中间,唐天明办了很多事,包括给公安厅再次暗示,包括两次约见审计局长孟旷生。

唐天明自觉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该补救的,采取了补救措施,该叮嘱的,方方面面都叮嘱到了。剩下的,就交给公安厅和审计局去做,他只留心,不要把事态扩大,不要把问题扩展到杀人案以外。至于腾龙云最后会是什么结果,他就管不着了。

昨天下午,唐天明来到金江大饭店,贾成杰平日在金江大饭店办公。唐天明先是跟秘书打了电话,秘书告诉他,贾省长刚刚送走澳门那边的客人,正在听音乐呢。唐天明一阵欣喜。贾成杰听音乐,就证明心情好。

贾成杰果然兴高采烈地迎接了他:“哎呀天明,我正想找你呢,你倒来了,快坐。”

唐天明有种受宠若惊的惶恐感,说:“我来看看您,顺便把手头的工作汇报一下。”

“今天不谈工作,今天我心情好,天明,你知道么,永吴高速批下来了,这是多大的喜讯!”贾成杰脸上燃烧着一股火焰,说话的语气格外夸张。

唐天明心头也是一震,永吴高速是指江东永川市到彬江吴水县的高速,这条路是六年前修的,当时因为设计欠佳,线路选得不大理想,加之施工中又出了不少问题,路况不是很好。贾成杰当选省长后,一直想修一条复线,说是复线,其实就是把原来的那条废了,重新设计一条线路。当然,这是明着的理由,暗,贾成杰不想要那条路,那路是原省长骆一兵在任时修的,算是骆的政绩工程,后来骆因为另一条高速出事,栽了进去,丢了官抹了帽进了监狱,这条路就有了某种寓意。唐天明陪贾成杰去基层调研,每次走上这条路,总能听到贾成杰义愤填膺的声音。贾成杰曾经发誓,他在任期间,最大的心愿,就是修一条廉政路。

永吴高速复线项目报了有两年,一直未能获批,前阵子,唐天明听小道消息,说上面对这种一任领导一条路的做法很不满,永吴高速怕是很难通过立项。谁知雨过天晴,永吴高速竟给获准了。

“值得庆贺,真是值得庆贺!”唐天明由衷地说。

“值得庆贺的事还多着呢,天明啊,这下我们又能大干一场了。”贾成杰兴奋地拉他坐在了沙发上,拿出一份机要文件:“天明,你看看,不但永吴高速获准,金江机场扩建工程也通过立项,还有金江大桥,清江治理工程,这么说吧,我粗算了一下,这些工程要是全上马,江东的投资至少能增加五百个亿,江东经济再次腾飞指日可待!”

唐天明的心怦怦直跳,热血仿佛已经沸腾,还有什么比这更激动人心的事呢?这么多项目,这么多钱,江东经济就是不想腾飞都由不得。对地方官员来说,能争取到项目,特别是中央财政支持项目,就等于一条腿搭上了经济的快车,一条腿搭上了仕途的快车。看来,前些日子风传的中央对贾成杰有意见,对他担任省长以来的工作不满等纯属谣言,纯属谣言啊!

两个人围绕着项目,谈了一下午,谈得很愉快,也很兴奋。情绪高涨时,贾成杰拿出一包普饵,非要送给唐天明。唐天明哪敢要,一看包装,就知道是普饵茶炒得最火时的存货,按当时的市场价,这包茶叶,少说也值十来万。

唐天明最终还是收了,盛情难却啊。

收下茶叶,唐天明就想告辞,过久地打扰主要领导,是工作当中一大禁忌,谁知他刚起身,贾成杰又一把拉住他:“对了天明,有件事差点忘了,明天有个朋友路过机场,你代我去看看她,顺便送她一件礼物。”

唐天明哦了一声,原又坐稳屁股。

贾成杰从柜子里取出一样东西,很随意地交给唐天明,顺口说:“这人你也熟,老朋友了,她去上海,中途在机场停一小时,你早点过去,不要耽误了时间。”

唐天明刚想说句我记住了,厚实而精致的包装袋上跃出的两个字,蓦就惊了他的眼。

温虹!

这一晚,唐天明都被这两个字困扰着。贾成杰跟温虹的关系,唐天明略知一二,唐天明印象里,温虹是一位有风情而轻易不露风情的女人,她知道怎样吊男人味口,更知道怎样把男人拿捏于手掌间。这是一个很危险的女人,不只是有姿色,关键,她有心计,有野心。

四年前一次商务宴会上,贾成杰通过省工商联一位负责人,认识了温虹。当时温虹是深圳一家珠宝行的经理助理,大约是她身上的珠光宝气吸引了贾成杰,贾成杰不喜欢清汤寡面的女人,更不喜欢不施粉黛的女人。跟她关系暧昧的女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脂粉味很浓、珠宝气很重。当然,死去的华欣欣是个例外。贾成杰跟温虹认识后,一度时期过从甚密,大有坠入爱河之势。可以说,温虹在江东珠宝和古玩市场的业务拓展,全得益于贾成杰。对温虹在商业场中展现的魅力,贾成杰大加赞赏,夸她是难得的商业奇才。有段时间,贾成杰甚至提出,让温虹担任江东省驻深圳办事处副主任。对于这个官,温虹不大感兴趣,一次当着唐天明的面,温虹缠着要贾成杰介绍几位重量级的老板跟她认识,贾成杰将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了唐天明。唐天明跟温虹的关系,就是那时密起来的。当然,这个密跟贾成杰那个密不一样,女人问题上,唐天明向来把持得很好,尤其对温虹这种女人,更是时时保持着警惕。

温虹跟江东商界大腕的关系,有一半是唐天明牵线搭的桥。搭桥越多,唐天明心里犯的嘀咕就越多,这女人到底要做什么啊,她怎么胃口那么大?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唐天明得悉温虹跟腾龙云关系神秘,这更加重了他的心病。

有心病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对唐天明而言,多一份心病,就能多一份提防。不只是替自己,更重要的是替贾成杰提防。秘书长这个角色,不只是替首长把工作干好,还要把首长的生活安排好,还要处处为首长的安全考虑。这个安全当然是指经济安全,感情他管不着,也不敢管,首长自会打理。

一次去香港考察,唐天明把温虹当作重点,暗中调查了一番,竟然就调查出一个惊天内幕:温虹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逃往国外的王洪山的私生女!这个消息极大地震动了唐天明,未等考察结束,他便提前回国,那段日子,唐天明几乎天天跟公安厅那位副厅长泡在一起,副厅长禁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将心里藏了很久的一个秘密道给了他。

阴谋!王洪山案原来是个彻头彻尾的阴谋!时任彬江市委书记的贾成杰和当时在吴水县工作的范宏大联手制造了这起阴谋,让幕后真凶王洪山从容逃到了国外!怪不得王洪山潜逃后,有关方面一直未能采取得力措施将其缉拿归案,也怪不得这起当时轰动四方的案子最终会不了了之。

此后,唐天明变得谨慎,变得小心翼翼,但凡贾成杰交付的工作,他都要在心里过滤上几遍,认真思考过后,才决定怎么完成。

今天这工作就是例子。贾成杰为什么要送给温虹礼物,这包厚沉沉的礼物里到底藏着什么?唐天明现在已经很清楚,温虹根本不是什么香港商人的业务代表,更不是一个简单的文物贩子,她是隐藏在阴暗角落里的王洪山的化身,温虹在大陆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王洪山东山再起!去年十二月,王洪山因病死于泰国曼古,他的弟弟仍然不知去向,温虹终于从暗处走到明处,在香港和泰国成立了两家公司,做起了大股东。泰国这家公司明着是搞文化交流,实际上却在干文物走私勾当。香港这家公司玩得更大,目前已成为香港十大投资公司之一。

凭直觉,唐天明断定,贾成杰让他去见温虹,跟永吴高速有关。永吴高速还在项目报批阶段时,就已招来不少投资商,香港、澳门、深圳、上海,各路精英纷至沓来,这些投资商全都围着贾成杰转。贾成杰有个外号,叫项目省长,他这一生,值得夸耀的政绩,均来自于项目。他的每一次提拔,都跟项目有关。他太多的社会关系,也来自项目。可以说,项目成就了贾成杰,项目使他登上了权力的顶峰。贾成杰对项目,也就格外上心。

依唐天明对事态的判断,永吴高速,温虹一定会不惜血本,贾成杰也会极力促成。贾成杰和温虹,早就被利益之绳捆在了一起。他甚至怀疑,温虹在香港注册的公司,大股东定是贾成杰。类似的把戏,贾成杰已玩过不止一次,当初华欣欣在省城拿下国际商厦项目,玩的就是这一招,唐天明还在其中起过不少作用。可惜的是,华欣欣后来跟贾成杰翻了脸,若不然,现在活跃的,定是华欣欣,而非温虹。

怎么办?

直到天明,唐天明仍然没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时间已不容他想下去,他苍凉地跟自己说:“老唐啊,你这一生,毁就毁在太服从于领导了,服从其实也是一条自我堕落的路,可惜你没看明白。现在想回头,晚了。”他长长叹口气,又冲自己说:“听天由命吧,但愿老天能帮你,让你不再陷得更深。”

这个早晨,就在唐天明走出宾馆打算上车的一瞬,从另一辆车里突然下来两个人,一前一后夹住他,唐天明正要发怒,前面堵住他的中年男人突然说:“你是唐天明唐秘书长吧,我是中纪委调查小组的,请跟我们走一趟。”

飞机场里人头攒动,客流如云。

钟涛紧紧地跟在罗处后面,目光警惕地扫过每一张从他面前晃过的脸。

另一个大厅里,身着便服的陶陶跟省厅三名女警官也行色匆匆朝21号候机厅走去。

按照机场提供的消息,抄手乘坐的航班将在半小时后着陆,休息地点在21号厅贵宾室。

钟涛他们负责外围警戒和安全保卫,这里毕竟是机场,如果抓捕过程中出现反抗或是别的意外情况,后果将很可怕。对此罗处下了三道命令:第一,不能开枪;第二,绝不能让抄手和龙七跑出贵宾室;第三,此次行动不能影响到乘客,也就是说,他们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跟机场公安简单碰过头后,钟涛他们开始快速布防。透过玻璃门,钟涛看见,陶陶跟省厅三位女警已进了隔离区,按计划,陶陶要化妆成机场服务人员,第一个进入贵宾室。省厅三名女警一名把住卫生间,两名化妆成安检员,伺机行动。抓捕工作将由四位女警完成,钟涛他们的任务就是控制外围,然后安全地将疑犯带走。

九点过十分,守在停车场的警员报告,车号尾数为“1888”的奔驰停在了17号停车场,龙七跟他的助手下车。又过了十分钟,负责候机大厅门口监视的警员报告,龙七提着小皮箱,独自走进候机大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气似乎因了龙七的出现突然紧张,二楼布防的钟涛远远看着龙七,恨不得这阵扑过去,给那双肥嘟嘟的手上戴上一副锃亮的铐子。罗处在边上轻轻咳嗽了一声,提醒他别暴露。钟涛发现,已有五名便衣出现在龙七周围。他放心地收回目光,思绪忽然就回到菲可身上。

都怪他,跟菲可最初认识时,菲可曾告诉过他龙家兄弟的一些事,可惜那时他对这些不感兴趣。去年有段时间,菲可突然失了踪,起初他以为菲可出了事,四处寻找,后来菲可从省城打来电话,告诉他自己玩得很好,让他不要担心。两个月后菲可回到彬江,却只字不提到省城的事,他追问过几次,菲可嫌他罗嗦,威胁他如果过分干涉她的自由,将跟他断交。

不说实话!现在钟涛可以断定,那两个月,菲可一定在龙七这里。这次回去,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一顿,这么重大的线索,居然敢隐瞒!

时间终于熬到了十点,虽然大厅里别无异样,一切都井井有条,钟涛和罗处他们,还是莫名地紧张起来。钟涛此时已到了21号厅旁边,为防抄手将他认出,罗处执意不让他接近,他跟两名警员负责把守往外走的那条通道,罗处负责相反的一条通道,两人远远望了一眼,彼此用眼神激励着对方。

十点十分,抄手出现在滑梯上,只一眼,钟涛就认出了她。不可否认,抄手的确是个风姿卓越的女人,年轻、漂亮、气质非凡,一身名牌衣服衬托得她更加高贵,一副墨镜遮住半个脸,让人误以为是哪位超级明星到了金江。她的前后各有两位保镖,几乎寸步不离跟着她。跟上次太平洋饭店比起来,这一次,她的派头就足多了。

看来,她的事业真是发展得不错啊!

穿过候机厅往贵宾室去时,出现了点小意外,工作人员礼貌地示意四位保镖,让他们在外面等候,抄手也摘下墨镜,冲领头的保镖微微点了点头,谁知就在省厅一位假扮了的女警微笑着领抄手进贵宾室的一刻,已经走到另一边的高个子保镖忽然夺步过来,佯装要给抄手电话,身体却故意撞向了女警。这个动作让远处监视着的罗处和钟涛本能地打了个战,两人的手几乎同时摸向了腰间。好在那位女警表现出色,她轻轻讶了一声,身体微微一斜,旋即又保持了平衡,不过脸上的微笑始终如一,随后钟涛看到,女警冲保镖躹了个躬,说了声对不起。

这个动作看似简单,却是非专业人员做不到的。保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破绽,借机想试探一番,钟涛敏锐地观察到,刚才撞向女警的瞬间,保镖的胳膊肘捅向了女警的腰胯部位。

他是冲枪去的!好在,机智敏锐的女警不显山不露水地度过了这场小危机。高个子保镖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东西,不甘心地瞅了女警一眼,悻悻退了出来。

钟涛长长地舒了口气。

只要保镖不跟进去,陶陶就有办法对付他们两个,这点自信钟涛还是有。果然,就在他们快速接近四位保镖的一刻,里面已经传来龙七愤怒的叫声。说时迟那时快,还未等高个子保镖反应过怎么回事,钟涛的一双铁手已牢牢钳住了他手腕。

“别出声,跟我们走!”

高个子保镖刚想挣扎,后面赶来的便衣已将枪口顶在了他背上。

“我们是公安,请你老实点!”钟涛声音低沉地喝道。

另一边,罗处他们也利索地控制了另外三位保镖。这四个家伙还算老实,没给钟涛他们多添麻烦,只是走出候机大厅时,高个子保镖嘟囔了一句:“随便抓人,你们要负法律责任的。”

陶陶的动作就更简单直接,女警员笑眯眯带着抄手走进贵宾室时,躲在另间办公室的她手托银盘也跟了进去,按事先分工,陶陶对付龙七,女警对付抄手。两人借龙七起身跟抄手打招呼的一瞬,迅疾交换了下眼神,龙七的手刚伸过来,抄手这边还未握住,就让陶陶咔嚓一声铐住了。龙七吼了句:“你是什么人?”陶陶的腿已顶向抄手,这一腿真是顶得狠,抄手双手捂住肚子,痛得泪花直溅,等她能直起腰时,手上已多了一副手铐。

“凭什么抓我?”抄手忍着剧痛质问道。

“你涉嫌文物走私,请跟我们走一趟!”

也许文物走私四个字太重了,一向趾高气扬的抄手,居然就乖乖跟着陶陶几个,走出了贵宾室。

穿过二号通道时,陶陶跟钟涛他们汇合,四目相对,两人脸上闪过一层会心的微笑。可就在他们往事先联系好的平日不怎么开放的1号出口处去时,9号进口处匆匆走来一行人,钟涛发现,走在正中的正是省府秘书长唐天明。钟涛心里一惊,正要问罗处怎么办,罗处低声命令:“只管走,谁也甭说话!”

浩浩荡荡一队人马,离开噪杂的人群,往1号出口处去。那边的一行人停下脚步,钟涛发现,唐天明脸上不只是惊讶,好像还有一丝庆幸在里面。

抄手倒是镇静得多,看也没看唐天明他们一眼。兴许,她早就注意到了唐天明,只是对他身边多出的几个人心生怀疑,所以就装作不认识。

一场有惊无险的战斗就这样结束了,上车的一瞬,钟涛问罗处:“唐天明身边那几个人是谁?”

“不该问的,少问!”

钟涛回到彬江,走进郑春雷办公室,见尚大同也在,刚要打招呼,另一张脸却把他困住了。

副局长张晓洋居然也在这里!

他的脸阴住了,不明白这三个人怎么会在一起。郑春雷看出了他的疑惑,却不点破,笑着道:“晓洋同志刚从党校回来,怎么,见了上级也不问声好?”

钟涛像是逼迫似地跟张晓洋打过招呼,两人握手时,钟涛感觉张晓洋的手在微微发颤,不过,他手心也是汗津津的。张晓洋大约也没意识到他们会在这里见面,尴尬道:“你辛苦了。”

钟头没接话,回头望住尚大同,尚大同一时不知该怎么跟他解释,装作没事地说:“你把省城情况简单说说吧,我们一直在等消息。”

钟涛犹豫着,不肯讲,张晓洋心里明白似地走过来道:“如果不方便,我先回避一下。”

尚大同看着郑春雷,等他表态,时间紧迫,有些事一时还不能解释清楚,郑春雷只好点头。张晓洋刚出去,钟涛就带着牢骚道:“他怎么在这里?”

郑春雷笑笑,没解释,尚大同憋不住,说了一句:“情况有些变化,回头再跟你细说,现在还是抓紧谈正事吧。”

钟涛半信半疑地望了尚大同片刻,终还是把抓捕抄手和龙七的经过复述了一遍。“真是想不到,龙七就是当年彬江黑社会头目龙老大的弟弟。”钟涛说完,发了这样一句感慨。

尚大同呵呵一笑:“知道罗处他们是怎么查到龙七的吗?”

钟涛摇摇头,不明白尚大同问此话的用意。

“是晓洋副局长提供的线索。”

“他?!”

“怎么,不相信是不是?那好,有机会你自己去问罗处。”尚大同像是在卖关子。

“到底怎么回事?”钟涛来了兴趣。

“回头你自己去问晓洋,他会告诉你的。”尚大同诡秘地一笑,结束了这个话题。

“好了,你们还是别打哑迷了,晓洋的事放以后说,现在还是抓紧研究一下下一步工作。”郑春雷打断他们,面色严肃地说。

尚大同和钟涛马上收起神,集中精力商讨起下一步工作来。

这中间钟涛才得知,机场里看到的跟唐天明在一起的那几个陌生人,并不是什么黑社会,他们是中纪委的人。不过郑春雷强调,目前市委还没接到任何通知,中纪委派人调查唐天明,有可能是其他案子,当然,也不排除中纪委已盯上我省个别高官。不管怎么,现在都不能懈怠,必须一鼓作气,尽快将连环杀人案搞得水落石出。郑春雷要求,从今天起,连环杀人案由尚大同全权负责,每十二个小时给他汇报一次,根据案情进展情况,他随时做调整。

“晓洋同志呢,他不是决心很大吗?”尚大同插话问。

“晓洋同志另有安排,别忘了,彬江还有一宗命案,你们怕是不知道,向树声案,也该水落石出了。”

三个人就细节问题又商讨了一会,见时间不早了,郑春雷说:“今天就到这儿吧,大同,钟涛,下一步,就看你们的了。”

尚大同和钟涛顿感肩上沉甸甸的,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身上,两人神色庄重地冲郑春雷点点头,郑春雷伸出手,紧紧地跟他们握在了一起。

正文 第九章 生死蜕变

夜已经很深了,彬江城陷入一片寂静中,就连那些疯狂迷恋夜生活的人们,也迈着疲累至极的脚步,开始跟灯红酒绿告别。

张晓洋驾着车,孤独地驶在滨江大道上。没有人知道,副局长张晓洋的生活发生了什么变化,也没有人知道,党校两个多月的学习,对他的一生意味着什么。

人的一生充满变数,指不定哪一天,你心灵中的某扇门就被别人打开,这时你才发现,那个被别人熟知了的自己并不是你的本真,你的本真或许隐藏在某个角落,或许被某扇门遮挡着,只是,你错误地以为,那个跑出来兴风作浪的妖魔化了的自己就是你的本真,你就这一个面,于是你被它迷惑,被它操纵,沿着一条你并不喜欢的道路往前行,这条路其实离你的本真越来越远,离你渴望的生活也越来越远。突然地,有人在黑夜中朝你断喝一声,你被惊醒,你被一把火照亮,或者,你被一个温暖而充满希望的声音召唤,你这才发现,你的脚步一直走在危崖上,之所以没掉下去,是你幸运。于是你在那个声音的感召下,慢慢回首,你把自己走过的路重新打量了一遍,才发现,这一生,你错了许多。

错了许多啊。

车子里的张晓洋重重叹了口气。

钥匙是曾丽给他的,打开他心灵中沉睡之门的钥匙。而郑春雷是曾丽的钥匙。

自从给市委柄杨书记夸下海口,郑春雷就一直琢磨,彬江这盘棋,到底如何下?一个个死结,到底从哪儿解?从连环杀人案入手,进而一步步摸到大树根部,直到将这棵大树砍倒,将攀附于他的那些枝枝条条全都斩断,的确是几个方案中最优的一个。但,这个方案有两个环节必须得保证,一是公安这个环节,另一个,是房地产公司。这两个环节哪一个卡了壳,方案都有可能流产。相比房地产公司,郑春雷更担心的是公安。且不说庞壮国依附大树依附得太深,单是庞壮国目前的工作态度还有工作积极性,就让他摇头。有人跟他反映过庞壮国去黄金龙那儿豪赌的事,也有人建议,利用查赌的机会,将庞壮国跟黄金龙一并收网。他都一一摇头。不是说不能抓,问题是人抓起来后怎么办?他们的目标绝不是黄金龙和庞壮国,而是他们身后那棵大树,以及大树后面的大树。打草惊蛇,非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让这次行动更加艰难。

“让他自暴自弃吧。”郑春雷丢下这句话,开始琢磨另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张晓洋。

张晓洋到公安局时间不长,还没搅到那滩浑水中。如果把他争取过来,公安局这盘棋,就能下活。

如何争取张晓洋,郑春雷又费了一番苦心。一开始他是想让尚大同去做工作,后来一想,不行,一则,尚大同工作忙,抽不开身。二则,尚大同虽是政委,做思想工作却是他的弱项,特别针对张晓洋这种人,搞不好会弄巧成拙。思来想去,郑春雷脑子里跳出一个人:曾丽。是啊,怎么把她忘了!

于是,郑春雷亲自登门,去见曾丽,功夫不负有心人,郑春雷的苦口婆心终于感化了曾丽,或者说,曾丽也漂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就等郑春雷这样的人给她点拨。总之,郑春雷又下了一步怪棋,妙棋。那次开常委会,范宏大在市委大楼巧遇曾丽,正是曾丽主动找郑春雷汇报思想,并表示一定要把张晓洋的工作做通。

那个雨天,听雨巷那家叫雨打芭蕉的茶坊,曾丽推心置腹,跟张晓洋谈了近三个小时,最后她说:“晓洋,是该我们振作起来的时候了,春雷书记说得对,人不能坐等机会,更不能把命运系在别人手里,机会是我们自己争取的。公安局的情况你我都知道,黑幕不黑幕我们暂且不论,水落石出那一天,真相自然会大白于天下。现在需要我们勇敢地站出来,跟他们做斗争。”

“他们……”张晓洋困惑地道了两个字,有点胆怯地垂下了头。

任何事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说服张晓洋更是如此。

当初安排张晓洋去党校学习,郑春雷就藏了私心,一方面可以让张晓洋远离庞壮国,从而达到孤立庞壮国的目的;另一方面,郑春雷也是抱着期望,渴望党校的学习对张晓洋有帮助。曾丽从党校归来,如实向他做了汇报,曾丽说:“他的思想很矛盾,怕是一时半会,还不能醒悟过来。”郑春雷表示理解,人嘛,哪能说转变就转变过来。

半个月后,曾丽再次来到省委党校,这一次张晓洋在上课,曾丽等了一个多小时,张晓洋才从大门走出来。两个人又一次来到雨打芭蕉,听着舒缓的音乐,品着新鲜的铁观音,曾丽将郑春雷的话又复述了一遍。张晓洋动情地说:“曾丽姐,你不用费心了,我知道该怎么做。请你转告郑书记,等学习班结束,我一定会给他交一份满意的答卷。”

张晓洋说到做到,学习班刚一结束,他便回到彬江。他交给郑春雷的答卷有两份,一是学习班论文:《新时期公安队伍思想建设之我见》;另一份是请战书,他主动请缨,加入到专案组去,跟钟涛他们一道,全力侦破案件,缉拿真凶。

按照省厅罗处的安排,张晓洋于当日赶往省城金江,参加对抄手和龙七的会审。钟涛他们则兵分几路,重新提审钱立勇和罗素素夫妇。

这段日子,钱立勇在里面吃得好,睡得香。他原以为,光子一死,一切就烟飞灰灭,他完全可以蒙混过去,哪知钟涛跟他玩了个缓兵之计。当钟涛再次出现在他眼前时,钱立勇震惊了,因为钟涛明明白白告诉他,抄手落网了!

“钱立勇,你还是少抱幻想吧,现在是你最后的机会,我们奉劝你,坦白交待,争取宽大处理。”

“我什么也没有做,有本事,你们把我拉出去毙了。”钱立勇仍然抱着侥幸,他不相信,那么神秘的抄手,会轻易落网。

钱立勇并不认得抄手,但抄手的大名,却如雷贯耳。这个女人不但阴狠,而且极其狡猾,做事从不留痕迹。听光子说,这女人背景深得很,甭说是市领导,就连省上主要官员,她也有交情。钱立勇认定钟涛是在诈他,公安最喜欢用这种愚笨的方法了。钱立勇努力稳住神,不让钟涛看出他在发慌。

“钱立勇,我再跟你重审一遍,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只是从犯,如果你能就此悔过,主动坦白,交待出你和同伙的犯罪事实,我们可以对你宽大处理。”钟涛耐心地说。

钱立勇呵呵笑笑,坦白,你当我是傻子啊,你们公安哪次不是这样说的,可你们宽大了谁?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天天过年。我钱立勇不是十岁小孩,你这一套,还是拿远一点吧。

“不说是不是?”钟涛冷冷地打量着钱立勇,这真是一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家伙。

“呵呵,你到底让我说什么嘛。”钱立勇油腔滑调,这段时间,他也在研究公安,还是光子说得对,跟公安打交道,你得学会脸厚、胆大、心细,有时候耍赖是最好的办法。

“自作聪明是不是?”钟涛望着令人憎恶的钱立勇,突然说:“你这个天下第一号大傻瓜,被人耍了还沾沾自喜。你以为他们是恩人是不是,他们是你铁哥们是不是?错,他们是狼!”

钱立勇刚才还涎着厚笑的脸突然失色:“你……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钟涛咳嗽了一声:“你是一头钻到套子里的猪!”钟涛的声音忽然厉起来,不等钱立勇作何反应,钟涛又道,“告诉你吧,钱立勇,你挪用的根本不是艾美格尔的销售款,是你的主子为了控制你,故意用艾美格尔恫吓你,好让你服服贴贴听她的话。你赌博输钱,也是你主子精心设计的圈套。”

“你胡说!”钱立勇被这些话刺中了,从凳子上弹起来道。

钟涛观察着他表情的变化,进一步说:“你当然不相信,我再告诉你一个事实,上次带你去深圳的那两个人,根本不是艾美格尔总部的,他们一年前就被艾美格尔公司除名。他们受雇于你的主子,帮你主子演戏,好让你继续听命于他们。”

“你……你……”钱立勇脸上白一道赤一道,钟涛这些话,真是太令他意外,不过,他还是垂死挣扎地说:“你休拿谎言骗我,你的话,根本不可信。”

钟涛叹了一声,道:“你真是一根筋啊,怪不得他们会看上你,会在你身上花大代价。”

钱立勇以为钟涛泄气了,脸上刚露出一丝得意,猛听钟涛又说:“要不要我把谢三请来,给你讲讲是怎么回事?”

“谢三?”钱立勇再次震惊,难道谢三也让他们那个了?

“把录像打开。”钟涛扭头跟负责提审的警员说。

年轻的警员很快打开了录像,上面出现谢三受审的画面,画面闪过一阵后,屏幕上只剩谢三一人,他冲镜头说:“立勇兄弟,别再扛了,做过什么都说了吧,三哥对不住你,把你一家给害了。不过三哥也是受害者啊,这伙人,心太狠了,你我都让他们耍了。兄弟,听三哥一句话,别再抱指望了,抄手靠不住,谁也靠不住,他们狠啊,你三哥的命,差点就丢在他们手里,还是好好听公安的话,争取宽大处理吧。”

屏幕上的谢三还在说话,钱立勇的头,早已垂了下去。

谢三是两天前落的网,也就是钟涛他们在机场抓捕抄手那天。

谢三是回来自首的。

他在深圳混不下去了,不是说他在深圳挣不了钱,是度不了日。“度日如年啊。”谢三冲尚大同说的第一句话,就这么悲凉。

抄手是从今年三月开始向他下手的,谢三也不知道哪儿开罪了抄手,他一向很本分的,这本分是指对抄手,抄手让他物色人,他就四处寻觅目标,抄手让他联系渠道出货,他就冒着风险,跟那些混在道上的亡命之徒一次次谈判。谢三自认为对得住抄手,对得住她那几个手下,没想,抄手还是决意灭掉他。

“灭掉一个人就跟灭掉一只苍蝇。”谢三用毫不夸张的口气跟尚大同说。“她不出面,她躲在暗处,那几个青面獠牙的手下就跟勾魂的小鬼,他们不让你活,你就活不了。”

谢三一开始还抱着幻想,心想抄手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这女人一遇上麻烦事,脾气就格外地暴躁,常常会向手下发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指令,谢三指望她的麻烦能尽快过去,脾气早一天好起来,谁知这样的梦做了一个多月,就不敢再做。有天他开车去送货,车子开出市区没多久,刚驶上那条被称为“阎王道”的山体坡道,刹车突然没了。那天他命大,车子重重地撞在山崖上,居然能皮毛不伤活着回来。回来后他就抓紧做一件事,变卖公司,尽快走人。这中间又出了一档子事,他两岁的儿子神秘失踪了!谢三这辈子娶了三个老婆,就生下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如果儿子没了,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谢三想报警,老婆拦住他:“你想让他撕票啊?”想想也是,报警只能换来一个结果:撕票!谢三跟老婆苦苦等了三天,等得眼泪都干了,儿子居然回来了,是装在旧货袋里送来的,里面还有一封信,让他滚出深圳,滚到一个别人不认识的地方去,从此闭上嘴巴,老老实实过日子。

谢三再也不敢抱希望了,这条道上,过河拆桥的事常有,卸磨杀驴也是家常事,虽然他不知道哪儿得罪了抄手,但得罪是一定的,不然抄手不会对他下此毒手。有时候自己介绍进来的人犯了错,你也得受连累。谢三估计,要么是钱立勇那边有了问题,要么就是光子起了歪心!他决计回彬江,查个清楚。谁知刚刚把公司转让出去,就听说彬江这边发生了连环杀人案,一次死了三位地产商。谢三心说不对呀,死的怎么会是他们,特别是周晓芸,她跟抄手的关系可非同一般!

紧跟着,谢三就听说一件更可怕的事,抄手的生意栽了,这次栽得更惨!不是说她赔了多少钱,而是她志在必得的龙嘴湖B2区第16号地落入了腾龙云手中。谢三知道抄手这些年忍辱负重苦心经营到底为了什么,也清楚她在深圳这边不惜代价拉拢和威胁钱立勇几个的真实目的,一切都是冲着腾龙云去的啊,她做梦都想看着腾龙云死!

谢三仓惶而逃,抄手没解决掉腾龙云,反倒失去一位最好的合作伙伴周晓芸,这女人不疯掉才怪!

谢三交待,一开始拉钱立勇去深圳,并不是让他做坏事,是真心实意让他挣钱过日子,谁知到深圳不久,钱立勇便喜欢上了赌,后来在赌博当中,他被抄手手下挖了坑,一次欠下五十万赌债,为还赌债,钱立勇不得不听命于那个叫阿炳的卷发男人,阿炳是地道的深圳人,为人狡诈,诡计多端,一脚踩在商界,是抄手在深圳的总代理,一脚又踩在黑道上。早在替香港老板做事的时候,抄手就认识了阿炳,并跟他偷偷摸摸,关系暧昧。抄手利用他,成功地在深圳站稳了脚跟,并结识了艾美格尔深圳销售公司几位经理,后来抄手发迹,阿炳摇身一变,做起了抄手的总代理。说是总代理,其实就是帮抄手物色各色各样的人。抄手因为涉足的行业多,需要形形色色的人为她服务,包括一些训练有素的打手,重点帮她出货。钱立勇一开始是作为打手培养的,阿炳专门调查了钱立勇的过去,认为他做这个合适。一是钱立勇有前科,有前科的男人容易培养成亡命徒。二是钱立勇穷。更重要的,钱立勇也有狠的一面,一次赌博,他输得身上没了一个子儿,还想赌,阿炳让他押上一条胳膊,钱立勇爽快地答应了。结果他又输了,阿炳递给他一把刀,冷冷地看着他,等他自残。钱立勇那天也是够威风,他抹了把袖子,说了声阿炳你看好了,这条胳膊过一会就是你的。说完,将左小臂平放在桌上,牙一咬,右手抡刀就砍了下去。如果不是阿炳眼疾手快,钱立勇早就成了残疾。不过自此以后,他在阿炳身边的地位不一样了。阿炳很快将他安排到艾美格尔销售公司,做起了销售员。

艾美格尔销售公司是抄手通过香港的关系操作到自己手里的,这家公司由艾美格尔和抄手双方持资,以股份制的形式设立。抄手所以要打这家公司的旗号,重点还是想掩人耳目。表面上这家公司是在做电子产品,暗中,却做着大量的文物走私与假币生意。抄手利用走私文物和贩卖假币为自己积累资金,目的,就是有一天重新继承父业,回到彬江,跟腾龙云一决高低。

抄手这辈子,最大的敌人就是腾龙云。如果不是腾龙云,他父亲就不回亡命天涯,流落他乡,她的人生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每每听到或看到腾龙云在彬江呼风唤雨,抄手就恨不得亲自操刀,一刀结果掉这个阴险毒辣的男人。

无奈得很,腾龙云的力量实在是太强大,抄手不得不忍辱负重,从长计议。

或许那时候,抄手就已想好,将来有一天,可以利用钱立勇去对付腾龙云。

钱立勇在艾美格尔挪用的款,根本不是艾美格尔公司的,阿炳巧施小计,就牢牢套住了钱立勇。

紧跟着是光子。

谢三还供出一个重要的事实,抄手暗中派光子和钱立勇潜回彬江,原本是冲腾龙云去的!

龙嘴湖B区第16号地落入腾龙云手中后,抄手大怒,这意味着她花五年心血精心培养和扶持周晓芸,试图以周晓芸击败腾龙云进而坐上彬江地产界头把交椅的美梦破产。龙嘴湖B区第16号地是龙嘴湖含金量最高利润最大的一宗地,早在竞拍之前,地产界就风传一句话,得16号者得天下。为拿下这块地,抄手把老本都动用了,没想,周晓芸让她的希望落了空。更致命的是,抄手曾经向她在香港的合资人夸下海口,如果拿不到16号地,她愿意无条件将自己在公司持有的股分让出三分之一给合资人,以此来做为对自己的惩罚。

抄手哪能经受住如此惨重的失败,她跟周晓芸恶吵了一架,试图强行收回在周晓芸公司的投资,谁知周晓芸的中海地产这些年为了跟腾龙云血拼,早已熬尽了气血,真可谓千疮百孔,奄奄一息。新开发的两个楼盘又因工程质量事故,成了烂尾楼,哪还有钱还给抄手?暴怒之下,抄手遂起杀心,决心以当年父亲的方式结束腾龙云。

谁知就在这节骨眼上,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原本听命于抄手的光子不知何因竟然倒戈,将刀对准了周晓芸。事发后,抄手极为震惊,她曾暗中派阿炳四处打听光子,并把怀疑的目光投向谢三。谢三真正的危机,就来自于光子的倒戈。阿炳曾威胁他,如果交不出光子,他将会死得很惨!

阿炳派人将钱立勇一家接回深圳,真正的用意不是向他索债,而是逼他说出倒戈的内幕,无奈钱立勇也不知道光子为什么要杀害周晓芸,他也是那天晚上到公园后才得知光子要杀周晓芸,一开始他坚决不从,后来光子恐吓他,如果不跟他一道干,就让他碎尸街头。光子跟同伙的威逼加上五十万元好处费的诱惑,钱立勇动摇了,在那个月色暗淡的夜晚,他终于走出了人生最不该走的一步……

钱立勇终于崩溃,再也撑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我说,我什么都说,求求你们,宽大我吧……”

钱立勇交待,周晓芸是他和光子还有一个叫强五的男人一同杀害的。事先他并不知道要杀周晓芸,光子一直跟他说,他们的目标是腾龙云。钱立勇一开始很害怕,也怀疑他跟光子的能力。

“腾龙云不是一般人,取他的命哪有那么容易?”他推托着不想干,也劝光子不要拿这种事开玩笑。

光子恶恨恨道:“兄弟,现在说不想干已经迟了,你我没有退路,要么腾龙云死,要么,你我死。我光子还没活够,不想死!”

“光子,再考虑考虑吧,腾龙云是啥人,你我见他一面都难,甭说是下手了。”

光子爆出一片狂笑:“姓腾的虽然有钱,出出进进都有保镖跟着,但他也有软肋。这个老色鬼,到处养着情人。放心吧兄弟,老板早就安排好了,等他跟小情人幽会的时候,我们趁机下手,保证万无一失。”

“小情人?”钱立勇仍旧怀疑地问,他不相信光子,光子老是吹牛,好像杀人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听他的口气,有人掏钱让他刺杀美国总统,他也照样能轻而易举做到。

“不该问的不要乱问,你只管准备好家当,时间地点我来安排。”光子牛气哄哄地说。

所谓的家当,就是绳子跟斧头,光子不喜欢用刀,说刀太慢,弄不好还会溅一身血,霉气。用绳子一勒,然后一斧头敲下去,甭管他是千万富翁还是亿万富翁,照旧乖乖地蹬腿。

那段日子,钱立勇如履薄冰,天天做恶梦,他想逃,但又不知道逃往哪里。再者,他也逃不了,光子已让自己的同伙强五盯上了他,强五就住在他家,跟他同吃同睡。终于熬过了一周,5月21号晚,光子突然打来电话,让他们带上工具,火速赶到儿童公园去。

钱立勇跟强五赶到儿童公园后,夜已很晚,公园里人影稀落。他们在小广场边上见到光子,光子神神秘秘说:“事情有变化,老板吩咐,让我们今晚先做掉另一个人。”

“谁?”钱立勇吃惊地问。

“等一会你就知道了,是个女人。”

“我不冲女人下手!”钱立勇争辩道。

“老钱,都到了啥时候,你还说这种话。东西带全没?”光子厉声喝斥了一顿钱立勇,又问。

钱立勇回答带全了。光子随后就做了分工,他负责吸引周晓芸的注意力,钱立勇和强五伺机从后面下手。

“记住,动作要狠,谁他妈拖泥带水,谁就替她去死!”

二十分钟后,钱立勇跟强五藏在了茂密的树林里,透过小树林,钱立勇看见,已经练完身的周晓芸弯身捡起地上的衣服,冲前方的人工湖扫了一眼,然后迈着悠闲的步子往外走。那个时候钱立勇还不知道,要杀的女人是地产商周晓芸。只是,那一刻,他的心已不再忐忑,犹豫和彷徨仿佛一扫而尽,取而代之的,是狠,是逼上梁山式的果敢。

眨眼间,周晓芸已来到他们面前,就在周晓芸闪过他们藏身之地的那一瞬,光子从前面匆匆走过来,一头撞向了周晓芸,周晓芸差点被光子撞倒。光子赶忙扶住她,连声说对不起。周晓芸并不知是计,带着不满的口气训了一句光子:“走路也不看着点,这么宽的道,楞往人上撞。”

撞字还没落地,强五已经跃出树林,手里的绳索准确地套向了周晓芸的脖子,周晓芸刚要叫,光子的大手已捂住她嘴巴,同时用眼神命令钱立勇,钱立勇举起手中的斧子,狠狠砸向了周晓芸的头。

那一斧子几乎用尽了钱立勇全身的力气,周晓芸挣扎着蹬了几下腿,头一歪,咽气了。

剩下的事就简单多了,三个人将周晓芸的尸体拖进小树林,借着夜色的掩护,残忍地将尸体肢解成几块,装进事先准备好的袋子里,又过了一小时,他们从公园北侧一处损坏了的栅栏里抬出尸体,装上车,朝清江大桥方向驶去。

丧心病狂!

听完钱立勇的供述,钟涛愤怒的拳头重重砸在桌子上。半小时后,钟涛带着五位警员,火速朝三峰县赶去。据钱立勇交待,强五一直躲在三峰县一个叫马家坪的村子里。第二天清晨,强五落网。至此,周晓芸案算是成功告破。

然而,疑点还有许多。强五和钱立勇都不知道光子倒戈的原因,更不知道光子为什么要杀害周晓芸。作案后,光子逃往新疆,再也没跟他们联系过。两人除在当天晚上从光子那儿各拿得两万元现金外,说好的五十万成了空头支票。

罗素素倒是供出了一条有价值的线索,谢三和强五相继落网,让罗素素心里残存的希望破灭了。她知道再不积极,只会罪上加罪,于是一五一十将自己知道的情况供了出来。

原来罗素素一直在撒谎,钱立勇在深圳所做的一切,她都了如知掌。钱立勇一开始害怕,不敢答应光子,还是她连挖苦带讽刺,讥笑钱立勇不像个男人,在她的“耐心”说服下,钱立勇才铤而走险,走上了这条毁灭之路。

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

陶陶算是让这个女人上了生动的一课。

罗素素交待,腾龙云的那个小情人她听光子提起过,一次跟光子苟合完后,光子边穿衣服边说:“他们都喜欢小的,我口味重,只贪你这一口。”

“别口是心非了,指不定背着我,你又偷了几个,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罗素素赤条条躺在床上,每次跟光子苟合完,她都不想动。跟钱立勇比起来,光子的功夫才叫功夫。然而偷情总是短暂的,罗素素怕被钱立勇嗅到异味,惹来杀身之祸,但她又不想这么草草结束,她希望光子能留下来,多陪她一会。哪知光子穿好衣服就要开溜,她从床上跳下来,一抱子抱住光子:“干完事就走,你当我这儿是啥地方?”

“还能是啥地方,销魂谷呗。”光子嬉皮笑脸道。

“今天你不能走,陪我一夜。”罗素素撒起了娇。

光子虚情假意哄了她一会,道:“我还有事呢,腾龙云那小娘们,说好了要给我来电话,两天了没动静,我不放心,得亲自去看看。”

“好啊,我说你咋应付差事呢,敢情跟腾龙云的小娘们勾搭上了。”

光子嘘了一声:“这话可不敢乱讲,乱讲会掉头的。”说着,光子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罗素素果真让光子的话吓住了,神色骇然地问:“真有那么厉害?”

光子重重地点头:“知道吗,老板为了买通苍儿,可是花了大价钱的。”

“苍儿是谁?”罗素素本能地问出一声。

光子立马意识到自己失了口,不过他旋即又道:“苍儿是个代号,她的真名我也不大清楚。”

苍儿?未等陶陶汇报完,钟涛几个的脸上已顿然起了惊骇之色,难道?

“马上抓捕苍儿!”话音未落,钟涛的身影已跃出办公室,陶陶如梦方醒,疾步跟了出来。

十分钟后,三辆警车驶进天龙花园,钟涛第一个跳下车,冲8号楼二单元扑去。遗憾的是,二单元里腾龙云送给苍儿的那套房半月前换了房主,新房主是从天龙花园售楼中心买的房,当时说是业主因工作变动离开了彬江,原房主到底是谁,他们也不知道。

再到售楼中心去问,售楼中心主任拒不承认有个苍儿,他拿出一份售房合同,原来的房主居然是腾龙云的夫人。

苍儿失踪了!

庞壮国终于坐不住了。

庞壮国原想,郑春雷他们掀不起什么大浪,无非就是借题发挥,挠挠痒而已。

庞壮国觉得太放松了不行,适当地还得警惕点。他抓起电话,打给黄金龙:“把你那个狗窝收拾干净点,别给我动下乱子。”黄金龙当然知道他指的是哪个狗窝,呵呵一笑:“局长大人怎么说话呢,你这样一骂,我们都成狗了。”

“你本来就是条狗,赖皮狗,疯狗!”庞壮国心里骂着,嘴上却说:“少给我拿事不当事,关了,把人打发走,听不见他们在瞎嚷嚷么?”

黄金龙也不是傻子,尽管他被别人诅咒为猪,但关键时刻,这头猪脑子还是很灵的。他又笑了几声,毕恭毕敬道:“还用你大局长提醒,龙虎山庄那边早收拾干净了,就等着他们来查。放心,这一次的地方谁也猜不到,就连你大局长,怕也会吓一跳。”

黄金龙的神秘口气勾起了庞壮国的兴趣,心里痒痒的,恨不得当下就问新地方在哪。转念一想,现在还是少碰那玩意的好,免得节外生枝,授人以柄。格老子的,当官真累,玩都不得痛痛快快开开心心玩,这条尾巴,夹得屁股都疼。他恨恨地挂了电话,打算让自己彻底安静几天。

庞壮国需要静下心来应付的,是向树声案。

庞壮国再次拿起电话,这次他打给谭伟。谭伟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鸟,自从接管向树声一案后,神神秘秘,嘴里没一句实话,忽而说案子铁定了,出什么问题他担着,忽而又说眼下定案确实证据不足,还得继续调查,搞得他现在心里也没底。两天前市长范宏大还问,向树声的案子怎么查下了,既不汇报也不结案,打算往什么时候拖?庞壮国赶忙检讨:“本来要专题汇报的,只是……”

“只是什么?”

“还有些疑点没搞清,等彻底搞清了,再向市长汇报。”

“扯淡!”

庞壮国隐隐觉得,市长范宏大对他有意见,特别是在向树声的案子上,范宏大主张从快,而他又无力从快。

不大工夫,谭伟脚步匆匆赶来了,进门就说:“人手太紧,这么下去,案子半年也结不了。”

“你想要多少人,一个排还是一个连?”

谭伟并没看出庞壮国脸色有什么不对头,他在庞壮国面前自由惯了,说话做事从来不假考虑。一听话头不对,忙讪笑道:“他们把陶陶抽到了一队,我这边缺胳膊少腿的,取个证都难。”

“你到底是惦着她还是惦着案子,我可告诉你,向树声案目前社会反响很不好,你是大队长,手下有三十多号警察,难道别人都不会取证?!”

谭伟意识到说漏了嘴,厚着脸皮道:“局长别生气,我也就是这么一说,案子哪敢拖?这不,我刚刚还跟甘肃那边交涉呢,让他们协助寻找李凉。”

“怎么又冒出个李凉来?”庞壮国让谭伟给说糊涂了。

谭伟这才借题发挥,将小区保安李凉在此案中的重要性渲染了一番。庞壮国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还真是个新线索,看来,向树声一案还真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弄不好,又会搞成案中案。

当天晚上,庞壮国正好有机会跟范宏大一起吃饭,饭后,庞壮国替范宏大送走客人,在陪范宏大回家的路上,庞壮国将李凉这个看似不重要的线索又渲染一番,郑重其事汇报给了范宏大。原想让范宏大表扬几句,没想,范宏大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我看你是在找借口!”

向树声的案子又悬在了那里,截至目前,仍无进展。与此案相关的消息却令庞壮国无比沮丧,派往甘肃外调的警员回来了,他们带来一个坏消息,那个名叫李凉的保安半月前出了车祸,死了。

这不是庞壮国发慌的真正原因,充其量,也就让他不安上那么一两夜,真正让他坐卧不宁的,还是郑春雷!

郑春雷有两招打在了庞壮国命门上,张晓洋跟曾丽是第一招。范宏大有次提醒他,管好自己的部下,别让他们动不动就去找领导。

第二招,就是派钟涛到省城抓捕抄手。按说这样重大的行动,他这个公安局长怎么也得知道,郑春雷居然破坏组织原则,越级行使权力。抄手省城被捕的一瞬,范宏大立刻将电话打给了他:“祝贺你啊,庞局长,你立了大功。”当时他还不知道钟涛去了省城,更不知道抄手已经落网,范宏大这句祝贺让他莫名其妙。愣怔了几秒钟,他吞吞吐吐道:“市长,你这话我咋……听不明白?”

范宏大在电话那边放声大笑,那笑听起来跟狼嗥差不多,庞壮国身上一阵阵发毛。范宏大终于笑够了,笑满意了:“我说庞大局长,你现在也会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了,不错,不错啊。”说完,啪地收了线。庞壮国白着脸呆立了很久,猛然醒悟似的,就往范宏大那儿跑。在范宏大办公室门口,他被秘书挡住了,秘书很神秘地说:“市长接见重要客人,不便打扰。”庞壮国一头雾水下楼,到了楼下花园边,看见同样手忙脚乱的国土局副局长梁平安。两个人头交接耳了一会,梁平安像是泄露重大机密似地说:“听说了吗,省城那边出大事了。”

当晚,庞壮国便听到比抄手落网还可怕十倍,不,可怕百倍的又一条消息:中纪委采取行动了!

所有的征兆都表明,他们这条线出了问题。庞壮国如坠深谷,感觉四周尽是黑暗,光明已离他远去。

正文 第十章 迷雾渐开

深夜两点,九江饭店2010房间,空气分外沉重。

接到通知赶来的几个人,脸上个个染着凝重,不明白市委书记吴柄杨为什么这么晚了还要把大家召来。钟涛看看郑春雷,郑春雷也是一脸肃穆,跟平时判若两样。他又将目光投向政委尚大同,尚大同跟他一样纳闷,一双眼睛也在不停地搜寻着答案。钟涛边上,是反贪局两位领导,他们的气色更为紧张。

沉闷中等了大约有二十分钟,门被轻轻叩响,吴柄杨咳嗽了一声,道:“进来。”

门刚打开,钟涛和尚大同就惊得站了起来,特别是钟涛,惊慌中险些就拔出枪。吴柄杨又咳嗽了一声,示意两人别乱来。深夜里出现在门口的两张面孔,让吴柄杨和郑春雷之外的几个人惊骇至极,直到副局长张晓洋出现,屋子里的气氛才稍稍缓和了一点。

“都进来吧。”吴柄杨冲站在门外的三个人说。

走在前面的两个人大约也不习惯以这种方式跟大家见面,脸上除了尴尬,还多一份不安。等三人进了房间,吴柄杨说:“先给大家介绍一下,免得闹误会。”

钟涛屏住呼吸,他的心脏快要停止跳动了,做了多年警官,他还从没见过这么稀奇的事,腾龙云的秘书小甜甜和庞壮云的司机马大帅居然能被市委书记做为贵宾邀请到这里!

“这位是田晶晶,公安大学高才生,真实身份是江东女子特警队队员。这位是马勇,江东女子特警队教官。大家可能对他们有点误会,二位是奉省公安厅之命,潜入我市做卧底。”

众人的惊愕中,吴柄杨进一步道:“对二位的身份,大家一定要保密,因为他们的工作还没结束。”

吴柄杨还在说,钟涛这边,却是一片傻,弄半天,他们原来是卧底啊。亏自己还是刑侦大队大队长,这点慧眼都没!

柄杨书记强调完,请大家落座。

谁都没因多了两个战友而面露喜悦,也没有谁主动跟两位卧底打招呼,因为大家都知道,柄杨书记这么晚召集大家来,一定是有比这更重要的情况。

果然,柄杨书记冲副局长张晓洋开了口:“晓洋,帮他们把今晚的录像放出来。”

录像?钟涛心里又是一震。

张晓洋像是提前知道这件事,他跟马勇一阵忙碌,硕大的电视屏幕上,先是出现了一座孤楼,随后,画面切转到黄金龙办公室,钟涛清清楚楚看见,跟黄金龙握手寒喧的,是公安局长庞壮国!

屋子里的空气唰地静下来。

随着摄像机的沙沙声,房间里所有的面孔都改写成一种神色:震惊。特别是柄杨书记,他的表情简直凝固不动!当画面上传来黄金龙对政府官员恶毒的咒骂声时,柄杨书记的脸变成了酱紫色。

他在不停地问自己,难道政府官员就这形象,就这口碑?

没有人回答他,屋子里的空气静得可怕!仿佛,黄金龙那番话,把大家都带进了沉思中。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录影带终于看完,大家的目光从电视机上挪开,缓缓集中到吴柄杨脸上。刚才画面中的一幕幕,仍然回旋在各自脑子里。这时候,用可怕两个字,怕是远不能形容画面带给他们的冲击。

吴柄杨的脸色在慢慢变化着,震惊、愤怒、悲哀,什么都有,又什么都不像。最后,他站起来,环视了一眼大家,用近乎沙哑的声音道:“刚才这出戏大家都看过了,谢谢马勇同志,给我们带来了这么生动的教材。同志们,彬江形势有多严峻,想必大家心里早已有数,今天我不多说什么,只有一点要求。你们是公检战士,是国家利器,头顶着国徽,肩扛着使命。现在,彬江人民需要你们站出来,庄严地去履行自己的使命,铲除腐败,严惩罪恶,将窝藏在党内的蛀虫还有连环杀人案的真凶一网打尽,还彬江朗朗乾坤!”

这番话虽然沉重,但却让大家精神为之一振。接下来的讨论中,反贪局的同志提出,明天一早对庞壮国采取行动。柄杨书记摇摇头:“对这个同志,我们没必要采取什么行动,相信在大是大非面前,他自己会觉醒。”

“腾龙云呢?”尚大同吃不准地问。

柄杨书记反问他:“你说呢?”见尚大同不表态,柄杨书记又说:“腾龙云的问题复杂,我个人意见,暂且不动,相信,会有人把他交出来。”

尚大同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大家围绕连环杀人案还有已经浮出水面的彬江土地腐败案,谈了足足三个小时,直到东方发白,黎明的第一缕曙光喷向大地,吴柄杨才宣布散会。钟涛磨蹭在后面,不想走。这次会议对他触动很大,特别是马勇跟田晶晶的出现,更加刺激了他。钟涛想留下来,跟马勇单独谈谈,他相信,马勇手中一定还掌握他不知道的诸多秘密。可惜,柄杨书记把马勇单独留下了,钟涛只能遗憾地离开。

下了楼,见尚大同在宾馆门口等他,钟涛紧赶几步走过去,尚大同阴着脸色问:“是不是有了压力?”

钟涛点点头,这种时候要说没有压力,那是假话。尚大同笑着说:“我还从没见过你钟大队长有犯难的时候,是不是让目前的形势吓住了?”

钟涛摇头道:“我还没那么懦夫。”其实他想的,跟尚大同想的并不是一回事。他怀疑,除马勇跟田晶晶外,罗处他们在彬江还有内线,这让他多少有些不快,难道罗处也在怀疑他的能力?

就在他想试探性地问一句尚大同时,手机响了,一看是陶陶打来的。碍着尚大同的面,钟涛并没马上接起,心里纳闷,这么早打电话,难道又出了什么事?

尚大同见状,不怀好意地笑笑:“是不是想让我回避?”

钟涛白了尚大同一眼,接通电话,刚喂了一声,陶陶就在急急道:“邓超那边有了动静。”

“什么?!”

“你马上赶到玫瑰花园,我在二号楼下等你。”

钟涛跟尚大同说了一声,伸手拦的,尚大同还在糊里糊涂地望他,他已跳上了车。半小时后,钟涛赶到清江大街边的玫瑰花园小区,看见李警正带着人守在二号楼下,匆匆几步赶过去:“到底出了什么事?”

“昨天晚上有两个人进了邓超家,到现在还没出来。”

“有什么不对吗?”钟涛皱眉。

“我们怀疑,这两个人不怀好意。”李警迟疑了一会儿,道。

钟涛心里腾一声,一股不祥包围了他:“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看呀!”

“陶警官正跟保卫科商量,乱闯民宅要负法律后果。”

正说着,陶陶来了,身后跟着两位保安还有一名物业管理员,陶陶简单介绍了下,她的意思是想让保安和物业以查漏水为名,进入邓超家,如果有异常,警员再进入。

钟涛点头同意。

几分钟后,保安和物业上了楼,钟涛心里咚咚的,真怕再出现什么意外。如果姓邓的身遭不测,已经付出的诸多努力就会功亏一篑,案件将会重陷迷局。同时他也怪自己,不该太固执,玩这种放长线钓大鱼的冒险游戏。

按照议好的计策,钟涛带三名警员守在楼梯口,就等保安和物业从楼上发出信息。十分钟过去了,邓超家的门还是敲不开,保安下来问,怎么办?钟涛低声命令:“再敲!”

保安又敲了十分钟,里面才传来懒洋洋的问声:“谁啊,大清早的,不让人睡觉。”保安说了句:“楼下漏水了,我们上来看看。”屋子里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但门还是开了,过一会儿,物业管理员慌慌张张跑下来说:“房主被他们软禁在卧室里,我们不方便进去。”钟涛二话不说,快步冲上楼,进门的一瞬,他便凭直觉断定,穿着格子衬衫的男人定是跑来要邓超命的,至于为什么没要掉,他想一定还有其他原因。

“邓超呢?”钟涛厉声问。

“你是哪位?”穿格子衬衫的男人怪异地瞪着他问。

“我是警察!”钟涛再也不能装了,嗖地拔出枪说。

对方刚欲反扑,钟涛一个恶虎扑食扑过去,左手牢牢卡住对方脖子,右手举枪顶在了他头上:“老实点,小心枪走火!”另一位男人起身,想袭击钟涛,脚下被李警一扫,重重栽在地上,钟涛听见手铐的咔嚓声。这时候已有两名警员踹开了卧室门,令人惊讶的是,邓超并没失去自由,他很投入地坐在床上,穿着睡衣,贪婪而享受地吸着白粉,外面如此大的响动居然没惊着他!

几乎同时,腾龙云这边也是一片惶乱。腾龙云终于意识到,有人要拿他开刀了!

得悉邓超被抓,腾龙云第一时间就将电话打给范宏大:“老大,到底怎么回事?”腾龙云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万没想到,范宏大会冷漠绝情地丢过来一句:“你打错电话了吧,我这不是黑社会,是市政府。”

“你——?”腾龙云被狠狠地呛住了,嗓子里卡了根尖锐的鱼刺,还没等他用唾沫润润喉,范宏大已把电话压了。

“狗娘养的!”腾龙云冲屋顶吼了一声,屋子里响起叭叭的空气碎裂声。

几天前,也就是得悉抄手被公安带走的那个晚上,腾龙云跟范宏大是通过电话的,那晚他本想跟范宏大面对面谈谈,范宏大推说忙,实在挤不出时间,到了很晚的时候,范宏大主动打来电话,问他什么事。腾龙云也学今天这样问了一句:“老大,到底怎么回事?”范宏大在电话里很轻松地笑了两声:“放心,他们带走抄手是别的事,跟这边没关。”

“真的?”腾龙云不放心地追问道。

“如果不放心,那你就亲自去问。”范宏大依旧爽笑着道。

腾龙云说不上放心也说不上不放心,但心里,还不至于生气,更不至于恐慌。警察带走抄手有太多理由,他不至于拿这件在范宏大看来都不怎么重要的事件折磨自己。可今天,腾龙云像是让范宏大当头一棒,打懵怔了。

他在办公室里像一头被人激怒的狼,乱吼不止,吓得一层楼上的人都不敢说话,更不敢朝这间象征权力的屋子走来。随后,他抓起电话,打给梁平安。哪知,电话里始终传来快急的嘟嘟声,后来索性不耐烦地警告他,你拔打的这个号码不存在!

梁平安进去了!

蓦地,腾龙云脑子里就跳出这个更吓人的事实。

等到了晚上,腾龙云好不容易跟从省城偷偷赶来彬江的审计局长孟旷生坐一起时,他的心就凉了,凉透了。

孟旷生比他慌十倍慌百倍的样子一下证明,局面完全失了控!

“怎么搞的,你们不都说没事吗,不都说是一场游戏吗,怎么给玩砸了?”腾龙云气冲冲问。

孟旷生的眼里忽然就有了泪,先是两滴,可怜巴叽地在眼里打转儿,不敢流下来,后来,后来就变成断线的珠子,扑扑的,往下掉,看得腾龙云心里越发窝火。等腾龙云骂够了,骂满意了,他才冉冉抬头,目光复杂地望住腾龙云。

“龙云啊,我对不住你,事情到这程度,也不是我想要的,今天来,我想求你一件事。”

腾龙云没理会,他心里在想另件事,邓超进去,会不会很快把他咬出来?

孟旷生还以为腾龙云默许了他,厚着脸皮道:“龙云啊,事已至此,我们都没了余地,要不,闲置地的事,你先扛起来,我们再想办法……”

腾龙云还以为孟旷生是跑来安慰他的,没想他还在玩这种卑劣的手段,他惊讶地瞪了孟旷生半天,心里泛上一股悲凉,这悲凉差点就让他做出过激的动作,他努力控制着,这时候他心里对孟旷生已不抱半点希望,对谁也不抱半点希望。他知道,是自己救自己的时候了。

“你走吧。”他背过身,带几分沧桑地跟孟旷生说。

孟旷生依旧充满期待。

腾龙云听不见孟旷生离开的声音,霍地转身:“你还不走?滚!”

梁平安真的进去了。

就在邓超落网前两天,吴柄杨主持召开常委扩大会,就龙嘴湖工业新城因闲置地风波引发村民围攻邦友和盛世达两家公司的重大事件紧急商量对策。出人意料,省审计局专家组组长徐文喜列席会议,吴柄杨先是请徐文喜就闲置地做假情况简单向会议做了通报。徐文喜通报的时候,众人脸上全都是一片静默,大约没有人想得到,专家组会意外地审计出这么一个黑幕,这似乎跟专家组进入彬江的目的不相一致,跟所有人的想象也不吻合。怎么会呢,专家组不是孟旷生带来的么,不是冲范宏大和钱焕土等人来的么,怎么审来审去,反把孟旷生的尾巴给揭腾了出来?等徐文喜汇报完,一半的人心里就明白了,他们把目光对住范宏大,范宏大看似平静,但目光里还是难以掩饰他在这场审计战中反败为胜的得意。

常委们不得不暗自叹息,高手就是高手,这条道上,要说还是范宏大玩得狠!

吴柄杨并没把会议主题往闲置地上引,请徐文喜来,只是给大家通报情况,至于闲置地引发的违规违纪黑箱操作等,不是这次常委扩大会讨论的议题,他把话锋一转,冲常委们道:“眼下龙嘴湖群众的情绪算是暂时平息了下去,但这只是暂时平息,要想彻底化解矛盾,就得拿出一个详细方案,包括怎么给邦友和盛世达善后,怎么让这两家企业不受影响,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吴柄杨说完,目光扫了扫会场,端起水杯,平静地喝了一口水。

副市长邱兴泽第一个发言,这段日子,邱兴泽在各种会上都抢着发言,他的积极超过了吴柄杨的想像,不过吴柄杨并没感到这是一件好事,不久前他还提醒郑春雷:“别让他再把咱们套了,这个人呐——”

邱兴泽道:“发生在龙嘴湖的事,令我悲愤,我们共产党人始终不能忘记为民服务这个根本,遗憾的是,有人把它搞成了有偿服务。我坚决同意柄杨书记的意见,这事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迁就!否则,我们就不能向彬江六百万人民交待,不能向世世代代生活在龙嘴湖这片土地上的老百姓交待,更不好向那些来彬江投资为彬江发展做出贡献的外商交待。处理方案我提两点意见,一,追查当事人,依法收回非法所得,拿这些钱向当地村民做补偿。我初步算了算,仅是龙腾实业以假合同骗取的征地款,数额就在三千多万,加上银行利息,差不多在五千万,用这笔钱补偿村民,绰绰有余。”说到这儿,他偷偷望了吴柄杨一眼,见吴柄杨脸上并没反感之色,接着又道:“二,紧急成立龙嘴湖善后小组,一方面稳定群众情绪,分期分批落实补偿;另一方面,做好邦友和盛世达的协调工作,绝不能因这两家企业波及到招商引资。彬江下一步的发展,还得走招商引资之路。这关乎到彬江经济的可持续发展,彬江形象不能倒。”

吴柄杨微微合上眼,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坐在吴柄杨边上的范宏大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正襟危坐。谁都从他脸上捕捉一点表情,好揣摩他此时的心思,但谁都失望地收回了目光。今天的范宏大,可谓高深莫测!

邱兴泽激昂陈词了一番,觉得态表得差不多了,才咳嗽了一声,道:“我的话完了,不妥之处,请大家批评。”

没有人批评他,这种时候,还有谁顾得上批评别人?

接着是几个常委表态,大家虽然谈的角度不同,但跟邱兴泽所说基本一致,解决问题似乎就那么几招,轮到郑春雷说话时,他提出一个问题,这个时候从龙腾实业拿钱到底合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现在已经审计证实他们营私舞弊,多得部分必须退出来!”邱兴泽激动地说。

郑春雷没理他,郑春雷就这怪脾气,谁活跃他反而不理谁,倒是哪位冷落了,他还能多多少少顾及一些。郑春雷把目光转向范宏大:“老范,你的点子多,还是你替大家想个主意。”

范宏大本来就想说话了,今天这会,他不说话显然不可能,他也想早一点说,但今天常委们热情似乎特别高,平日大家都是等着别人先说,今天倒好,争先恐后,惟恐说迟了就没机会。他还是感谢郑春雷,总算给了他说话的机会。

他望了一眼邱兴泽,奇怪的是,他没望吴柄杨,也没望郑春雷,只望了一眼邱兴泽,然后道:“解决问题的办法有两个,一,市财政拿出五千万,一次性给龙嘴湖村民做补偿,补偿必须按国家规定进行,决不能因为怕村民闹事就一味忍让,多给他们补偿。二,对邦友和盛世达,我的意见还是再停停的好,这也怕那也怕,工作还干不干了?他们虽是招商引资引来的,但我听外企办的同志说,村民闹事的原因,还不仅仅是土地所有权纠纷,而是这两家企业反悔,把当初按合同招进去的部分龙嘴湖职工清退了出来。这怎么行,你拿了农民的地,又依合同招收了农民,你的企业做大了,就想把农民赶出来,这不是欺负农民嘛。这样下去,以后谁还征地给你?”

谁也没想到,范宏大会说出这么一层。关于两家外企违约解聘当地农民工的事,之前常委们都有所耳闻,但今天,谁也不敢提出来,或者,觉得没必要提出来。因为一提出来,问题的性质就变了,有转移视线之嫌。现在什么嫌都可落,独独转移视线这个嫌,不能落。

吴柄杨在心里重重叹了一声,目光在范宏大脸上停留了好长一会,心里叹服道:“宏大就是宏大,别人没法比。”

“好吧,”吴柄杨开始总结了,“刚才听了大家的意见,谈得都不错,我很感谢,我们这班人,在这个特殊时期还能抱成一团,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有了这股合力,我想,彬江再大的难关,我们都能度过。对龙嘴湖两家企业突发事件,我同意宏大同志的意见,下去之后,由宏大同志负责,立即成立专门工作小组,进驻龙嘴湖,该补的补,该查的查,如果两家外企真有违约事实存在,相关责任应该由他们承担。大家还有什么补充的吗?”

别人都没有,范宏大有。

范宏大接过话头就说:“让我负责我没意见,不过,眼下我不能负责。近来关于审计风暴群众当中传言很多,相信诸位也都听到了,这些传闻一半是指向我范宏大的,因此,我请求柄杨书记,这事我就不负责了,让兴泽同志去做吧。”

吴柄杨目光微微惊了惊,旋即又平静:“好吧,谁负责也一样,关键是把事做好,做扎实。”

“还有,”范宏大生怕吴柄杨宣布散会,接过话头又道:“还有一条,我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提出来,鉴于目前审计中发现的诸多问题,我建议市委对国土局副局长梁平安同志停职,纪委是否考虑对他采取措施。如果再不采取措施,我怕传言会干扰得我们无法开展工作。当然,我在这里先表个态,如果在这次审计中,查出我范宏大跟地产商有什么瓜葛,请市委在第一时间对我采取措施。”

说完,他站起来,向大家深深躹了一躬。

这段话,这个躬,陡地就让会场鸦雀无声!

空气在瞬间凝固不动。

国土局副局长梁平安还在抱着电话跟钱焕土吵架时,市纪委调查小组的同志就到了。梁平安冲调查小组的同志嚷:“谁有这个权力,范市长发话没?”

调查小组的同志冷静地道:“对不起,梁副局长,我们无权告诉你这些!”

梁平安在歇斯底里的叫喊中,被调查小组带走了。

紧接着,就听到一个更可怕的消息,吴雪失踪了!

发现吴雪失踪的是谢华锋。

谢华锋将吴雪带到审计大厦,的确是抱了某种想法的,尽管他嘴上没说,但每时每刻,谢华锋都在期待。他期待吴雪能忽然间开窍,或者醒悟,将自己知道的内幕说出来,这样,彬江这场审计战,就能大获全胜。无奈,吴雪顽固到令人同情的地步,她怎么就能真的对腾龙云忠心耿耿呢?

更可怕的是,谢华锋发现,吴雪陷入了一种密集的痛苦中,审计大厦那些日子,吴雪表面上是在帮他查帐,实际却是在疯狂享受自己的痛苦。敏感的谢华锋怕这样下去,吴雪会毁掉自己,于是跟徐文喜商量一番,原又将吴雪送到了单位。

他们缺乏一种常识,审计师就是审计师,这方面跟公安差得远。怪不得尚大同一听,气得拍桌子就骂:“你当她是啥,想带走就带走,想送回就送回,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们!”

骂完谢华锋,尚大同立即叫来钟涛,说明情况,钟涛沉吟一会:“她不会是让某个人绑架了吧?”

这话吓坏了谢华锋,这个时候他才知道,送回吴雪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

“钟队,你可要帮帮忙啊,她对我们的审计工作很重要。”谢华锋拉着哭腔道。

钟涛恶恶地瞪他一眼:“她的命更重要!”

找寻工作立即展开,尚大同、钟涛、陶陶各带一路人马,凡是吴雪有可能去的地方,他们都找遍了,就是不见吴雪的影。

“跟市委汇报吧,不能再拖了。”钟涛跟尚大同道。

“汇报了能咋样,还不得找人?”尚大同心不甘地说。

就在几个人愁眉不展的时候,副局长张晓洋进来了,声音低沉地道:“不用找了,她在腾龙云手里。”

“什么?!”几人同时吃了一惊。

张晓洋这才告诉尚大同,就在他们四处寻找吴雪的时候,他去过龙腾实业,龙腾实业董事会办公室一位秘书告诉他,腾龙云两天时间没来过公司,手机打不通,家里电话没人接。张晓洋顿感不妙,他问秘书要了腾龙云两部手机的号码,用公用电话打过去,果然全是盲音。

“这流氓疯了!”尚大同抓起帽子就往外冲。

离汤沟湾不远的地方,有一山脉,当地人称它乌山。乌山脚下,有一处被密林紧裹着的院落。院落不大,但也绝不能说小。这里曾是乌山野生动物保护中心办公的地方,后来有人嫌这儿太僻静,一年四季除了野狼、猴子的叫声外,很难听到别的声音,于是就将保护中心搬到了离吴水县城很近的一个镇子上。腾龙云得知消息后,花两万块钱买下了这院落,当然,他用的是别人的名。这个世界上,知道腾龙云还有这么一处产业的,怕没几个人。对腾龙云而言,这地方是他灵魂的另一个港湾,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腾龙云不叫乌山为乌山,他叫狼山,乌山上的确有狼,当地人都知道,附近几个村子还不时地受到狼的骚扰。腾龙云也不叫这院落为保护中心,他叫狼园。

腾龙云在这儿养狼,还养了五条藏獒。

凌晨一点的时候,吴雪让跟班和狼园看护者老狗抬进了屋子。

刚刚过去的一个小时里,吴雪经历了她人生中最恐怖最黑暗最血腥最惨无人道的一场体验。腾龙云抓着她的手,像过去那样温情地抓着,一双眼还不时地飞过来一些男人的关爱,让她误以为腾龙云还在爱着她。但她的眼前,却是另一番景致。腾龙云也真能舍得啊,他自己都还没奢侈到让“太子”跟藏獒斗给他看的程度,为了吴雪,他竟然毫不犹豫地就把“太子”拉进了笼中。跟“太子”博弈的,是一条叫“督查”的藏獒。

“太子”跟“督查”斗了整整一小时,“督查”尽管很年轻,斗志也很昂扬,无奈它智慧不足,经验就差得更是一塌糊涂。笼子里斗的不只是猛,更是智,是慧,是什么呢,是一片空白。

吴雪脑子里的确是一片空白。

狼园看护者老狗原以为吴雪是抬不进屋的,也坚持不了一小时,她会在两只野兽掐架开始不久,顶多也就三五分钟吧,就会昏厥过去。如果她坚持要看,结果只有一个,死。

吓死!

谁知她居然坚持了下来,既没死掉也没昏厥。抬走“督查”的尸体后,老狗跟跟班一边往回走,一边不停地嘀咕:“这女人啊,啧啧!”

不过吴雪也确实经历了一场生死般的炼狱,老狗和跟班回到院落时,她孤零零地像个植物一样呆在笼子前,刚才还温情脉脉握着她手的腾龙云已不知去向。老狗大胆走过去,想看看她是否还活着,结果被一大片湿惊住了,那湿是从吴雪最隐秘的那个部位渗出的,然后无边无野地扩展开,两条裤腿透了,脚下一大片地也透了,老狗闻到一股女人的尿骚味。不,应该不是一股,而是几股。老狗刚要捂鼻子走开,就听腾龙云懒洋洋丢过来一句:“把她抬进屋来。”

老狗和跟班只好去抬吴雪,抬一个女人远没抬一条藏獒那么费劲,这是老狗的经验。不过老狗错了。他们抬“督查”时没觉怎么费劲,抬吴雪却让她出了两身汗。

吴雪其实不是呆着,她僵了,人僵了怎么会立成那么一个姿势呢?挺挺的,不畏凶险地昂扬着,可手指刚一挨上去,扑腾一声,她就给倒了。倒了再扶起来,就有些难,老狗和跟班不得不多费一点力气,好在,吴雪多多少少还有点气,要不然,他们得学抬“督查”一样把她抬到腾龙云面前。

又是半小时后,吴雪的眼珠子能动了,嘴巴吧唧着,想喝水的样子。

“给她水。”腾龙云说。

老狗赶忙殷勤地递上一杯热水,能为这样的女人端茶供水真是一种幸福,这种幸福怕是一辈子也享受不了几次,老狗这么想。

腾龙云坐在一把用狼皮包装了的椅子上,温情脉脉地望着吴雪,他似乎想起了第一次跟吴雪上床的情景,时间尽管过去了好几年,那情景依然折磨着人,腾龙云脑子里禁不住幻化出一对乳房,丰满的乳房,很有诱惑力的乳房。他咽了口唾沫,挪步走过来,伸出手,在吴雪遭受了惊吓的乳房上捏了那么两下子。这两下子捏的不是那么过瘾,他有点后悔,刚才幻化出的并不是吴雪的乳房,那么是谁的呢?他笑了笑,原又坐回到狼皮椅子上。

“把东西交出来吧。”他说。

吴雪没有吭声,她没法吭声,巨大的恐惧还在一次次袭击着她,她颤栗、不安,甚至搞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她冲腾龙云陌生地望了两眼,似乎记不清这男人是谁,抓她来做什么?

“把东西交出来吧。”腾龙云又说了一声。

这次吴雪好像有了反应,眨巴了下眼,眼里还意外地闪出两星火苗,不过,很快又熄灭了。

腾龙云失望地摇了摇头,冲老狗说:“给她杯蜂蜜水吧。”

老狗又颤颤地跑进里面屋子,不大工夫,捧来一杯蜂蜜水。据说蜂蜜水压惊,老狗自己也偷偷试过,还真管用。

吴雪木然地接过杯子,她太需要水了,不管什么水,只要给她,她都会喝。

一杯蜂蜜水下去,吴雪的嘴巴不那么干了,两片嘴唇碰一起,能感觉到湿了,她努力伸了伸舌头,很遗憾,舌头仍然木木的,不听使唤。

腾龙云捕捉到这个动作,怜悯地叹了口气:“你啊,何必呢?”

他再次走过来,伸出手,在吴雪汗津津的头发上摸了摸,这头发显然比以前粗糙多了,乱糟糟的,没一点温顺感。女人的头发要是没了温顺感,这女人就完了,十有八九,她会变成一个祸害。

腾龙云不喜欢这种女人,女人对男人来说,应该是一杯水,最好是蜂蜜水。应该是一床棉被,或者一块柔软的浴巾。而他手里的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一把硫磺嘛,腾龙云很奇怪,自己怎么会想到硫磺呢?

他把手从吴雪乱糟糟的头发中取出来,放嘴上吹了吹,生怕被硫磺感染了似的。

中纪委调查小组并没有按预想的那样从秘书长唐天明嘴里得到想得到的东西,情况真是糟糕透了。原以为,秘书长唐天明手里拿的那份精美礼品,一定藏着永吴高速的有关机密。中纪委得到的相关举报,也是省长贾成杰多次利用重大工程招标竞标机会,暗中向开发商和投资商透露标底,不显山不露水地将工程双手奉给他中意的开发商,从中获取巨额好处费。之前江东省上马的三项重大工程,贾成杰都涉嫌徇私舞弊,只是缺少有力的证据。为了确保永吴高速不再重蹈覆辙,中纪委决定提前行动,将黑手斩断在暗箱操作之前。

谁知当他们小心翼翼打开唐天明提的那份礼物时,几个人同时呆了,层层叠叠的包装之下,并不是举报者反映的永吴高速标底机密,而是一本线装书,书名叫《红楼说梦》,仔细一翻,其实就是的翻版。除此之外,还有一条真丝围巾,而且不是什么名贵货,金江几个大商场都有卖的那种。

怎么回事?

调查小组不甘心,请来专家反复验证,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唐天明拿的,的确是一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礼物,总价值不超过两千元钱。

在对消息采取绝对封锁后,调查小组对秘书长唐天明展开了调查,谁知唐天明像是亲眼看到了那包礼品,调查组怎么问,他都一句话:“我只是顺道去看看朋友。”

无奈,调查组只好将计就计。

“包里装的什么礼物?”

“一本普通的书,一条丝巾。”唐天明镇定自若。

“什么?”问话者震惊了。

唐天明和贾成杰的活动早就在调查小组的监控之下,所有的监控都表明,唐天明从贾成杰手里拿到这份礼物后,并没打开过,而且按贾成杰的行事原则,之前他也不会向唐天明透露里面装着什么,难道唐天明长着透视眼?

“怎么想到要送书?”调查人员只好另辟蹊径。

“不是送,是还。”唐天明冷静地回答。

“还?”

“是。这书是以前我从温虹女士手里拿的,看完了,就想还给她。”

“丝巾呢?”

“见她一面,总得送她一点礼物。我这人不擅长社交,也不知送什么合适,看到这条丝巾,就顺手买了。”

再问下去,一切天衣无缝,挑不出半点破绽。更可怕的,公安厅罗处他们对抄手的审讯,也吃了大败仗,像是有人事先导演好了似的,温虹所有的回答跟唐天明的如出一辙,让人想挑点刺都难。

调查小组遇到了尴尬。

调查小组后来判断,贾成杰一定是提前得到了消息,他借用唐天明和温虹,巧妙地放了一个烟幕弹,将调查组引了出来。自己则躲在幕后,静静地观察着。很快有消息传出,永吴高速的招标修正了方案,有关部门上报的评估方案中,原来很有竞争力的几家外资公司突然没了名单。

他抢先一步行动了!

也好,不怕你动作,就怕你不动作。调查小组最后决定,将秘书长唐天明带往北京。在跟江东省委主要负责人谈话的时候,调查小组坚称,唐天明涉嫌卷入外省一起买官卖官案,他通过迂回方式,帮自己两位大学同学拿到了正厅待遇。调查小组带走唐天明,跟江东班子无关。

相比调查小组,省厅罗处他们却是大获丰收。机场抓捕龙七跟抄手后,罗处对龙七进行了现场搜查,当场从龙七身上搜到两件汉代玉器。后来查明,这两件汉代玉器系五年前江东马阳坡博物馆丢失的文物,价值在一千万人民币以上。这两件玉器均为国家一级文物,对研究马阳坡文化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随后调查当中,专案组查出一个惊天事实,龙七就是当年马阳坡博物馆盗窃案主犯,盗窃当中,龙七和同伙曾残忍地杀死一名博物馆工作人员,尸体被他们掩埋在马阳坡汉墓群附近的一片密林里。

这个心狠手辣的歹徒,居然让他逃过了那次马阳坡大围捕。

接着调查,专案组才发现,龙七的古宝堂是一个带有黑社会性质的文物走私与盗窃团伙,这个团伙共有成员三十六名,大多分布在江东各市县,其中彬江的朱万金、朱万帮、花子以及楚广良等均是该团伙成员。近年来,该团伙采取分散作案、集中销售的办法,先后从彬江及江东各地盗得国家一级文物二十六件,省级文物一百六十多件,其他文物六百多件,仿造文物三百多件,通过龙七在广州和深圳等地的秘密渠道贩到了香港、澳门、马来西亚等地,赚取了大量不义之财。专案组在古宝堂总部、一家并不起眼的文物商店内搜得还未来及出手的文物六十多件,其中六件就是国家级文物。

龙七对罗处他们的办案速度还有办案效率感到震惊:“格老子的,想不到栽你们手上了。”

罗处还以颜色:“龙七,想不到吧,我盯你盯两年多了。”

“操,如果不是抄手这娘们,你们怕连毛也摸不到。”龙七显然后悔,不该冒冒失失去见抄手。

铁的事实面前,龙七不得不低头,特别是他听说专案组在短短一周内就找到五年前被他用木榔头敲死埋在马阳坡密林中的自己的表弟、人称呆子的马阳坡博物馆管理员马文波的尸体后,心情一下沮丧到了极点。

“格老子的,这些事你们从哪里知晓嘛,老子都忘了,亏你们还记得。”

“龙七,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罗处正色道。

“操,那是你们说的,我可不承认,栽你们手上,算老子倒霉。说吧,想知道什么,反正头是长不住了,你们爱拿拿走好了。”他冲罗处要烟,罗处递给他一支特制江东,他狠狠地扔在地上:“拿中华来,老子那么多宝贝还换不来一条中华?”

没办法,对付这种人,还不能太硬手,得顺着他的性子来。罗处派人拿来一条软中华:“抽吧,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想抽多少抽多少,这点烟,我还供得起。”

“格老子的,老子一件宝贝够你抽一辈子粉面子!”骂骂咧咧中,龙七还是点上了烟。

“说吧,龙七,秘密带走了你不可惜我可惜。”罗处递过去一沓纸,顺手递给他一支笔。

“拿走!不知道老子不识字啊!”龙七扫了一眼审讯室,指着一位警员道:“这小子长得嫩,让他写。”

那位警员拿起了笔,龙七嘿嘿笑笑:“想让老子把秘密带走,门都没有。准备好了,没有三天三夜,怕是写不完。”

龙七的确交待了三天三夜,不是说他干了有多少事,这小子交待起来,简直就像是说书。他把具体怎么策划、怎么实施,实施中遇到了哪些麻烦,后来又是怎么解决的,绘声绘色讲给你。讲到激动处,还不忘陶醉一下:“你没这能耐吧,哈哈,老子走了,怕是江东再也出不了江洋大盗啦。几千年出一个啊,遗憾,真他娘的遗憾!”

他的洒脱还有狂妄让参加审讯的干警委实吃惊,天下还有这样以盗为乐以盗为人生至高境界的人!

龙七洋洋洒洒口若悬河的供述里,罗处他们终于知道,五月二十号,也就是连环杀人案发生前一天,龙七的确跟朱万金朱万帮还有楚广良他们在一起。原因是,两个月前,负责彬江文物市场的朱万金向龙七汇报,他从地产商程浩清秘书那儿得知,程浩清手上有一稀世珍宝,当年康熙爷下江东时赐给江东首富程三泰女儿程怀秀的一只玉佩,据说当时康熙爷身上有一对,一龙一凤。龙康熙爷让怀秀在怀里揣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原拿走了,凤却用双手亲自戴在了怀秀脖子上。如今这只玉龙在马来西亚一富翁手里,富翁悬赏两千万美金,四处找寻这只玉凤,谁也不会想到,玉凤居然在地产商程浩清手里。

龙七他们请来几名清史专家,反复考证,最后得出结论,程浩清就是程三泰后人,那只玉凤几经波折,漂洋过海,辗转数万里,最后居然又让程浩清从云南一位破落的茶商手里收了回来。

这样的宝贝龙七如果不稀罕,那他就不叫龙七了。于是他跟朱万金等人密谋多次,由朱万金负责打听宝物的具体藏放地点,由朱万帮搞清程浩清的生活习惯,包括夜里几点起来洒尿,睡觉时喜欢跟老婆睡还是独自一人睡等等,然后找一个合适的时机,由他亲自出面,神不知鬼不觉做掉程浩清,窃得这件稀世珍宝。

5月20号,他们就是商量这事的,当时已经定好,要在5月22日晚行动,因为5月23日是地产商程浩清大喜的日子,他如愿以偿拿到了龙嘴湖他最想拿的地,5月23日他将与市政府常务副市长邱兴泽签订合同。地产商程浩清有个怪癖,每每生活中有重大的事发生,都要在前一夜偷偷来到他的密室,打开保险柜,取出那件稀世珍宝,静静地观上一个小时,然后虔诚地跪下,给珍宝磕三个响头。大约在他看来,他今天所有的成就,都是这件宝物保佑而取得的。

那晚他们把啥都商量好了,怎么潜入程浩清家,怎么控制他妻子,怎么摸进密室,怎么杀死程浩清拿走宝物,等等,就等老天爷把日历撕去两页,让他们兴奋地迎来5月22这个激动贼心的日子。谁知5月21日晚,彬江突然发生一起凶杀案,程浩清被人抢先一步做掉了!

“格老子的,哪个王八羔子,坏老子好事!”龙七愤愤道。

“龙七,程浩清真不是你杀的?!”罗处厉声问。

“姥姥个熊,谁杀他谁是龟儿子,老子还四处找凶手呢。”龙七一说这种话,脸上的凶相就出来了,怎么看怎么像刽子手!

“那……你找到线索没?”罗处乘胜追击。

“操,有线索还能等到今天,老子早做了他龟儿子!”

看来,地产商程浩清的死另有蹊跷,罗处将情况反馈给钟涛,钟涛说,他们正在加紧对朱万金、朱万邦兄弟进行审讯,估计用不了多久,两人就会供出实情。

一举端掉省城金江最大的涉黑文物走私组织古宝堂,专案组群情振奋,尤其罗处几个,更是信心倍增,多日的疲劳一扫而光。接下来,他们把目标对准了抄手。

据龙七交待,在他最初起家的日子里,古宝堂曾跟抄手合作过,马阳坡东汉古墓中所盗的文物,一大半给了抄手。三年前,因为两幅字画,龙七跟抄手闹翻,抄手扬言不再跟古宝堂合作。后来抄手搭上了上海一家叫万珠堂的文物走私组织,就把龙七这条线彻底掐断了。万万没有想到,抄手在上海栽了跟斗,万珠堂老板万黑子趁抄手在别的生意上分神的空,一次性吞了抄手二百六十件货,这些货抄手早已找到了买家,还拿了定金,万黑子借口风声紧,不便出货,嘴上跟抄手应酬着,暗,却将抄手那些货转移到深圳,高价倒卖给了马来西亚一家文物组织。

抄手不但赔了血本,而且名声扫地,她在国际上的合作伙伴纷纷提出索赔,惹得抄手又恼又急,这才不得不求助到龙七头上,想把这条线再恢复起来。

“姥姥的,老娘们办事就是不可靠,想撇开老子,吃着苦头了吧。”龙七嘿嘿笑着。

“抄手这次来,到底什么目的?”罗处紧追着问。

“你傻子啊,她来能有什么目的?老娘们急了,四处跟她要货呢,再拿不出货,啥时候让人丢到江里都不知道。”龙七轻蔑地说。

“龙七,我问你,抄手这次去上海,是不是要跟万黑子清帐?”

“清个头!万黑子那老寇,是她抄手能对付了的?人家吞了抄手的货,影都不见了。只安顿了几个手下,专门等抄手上门。抄手这娘们,还以为万黑子回心转意,傻兮兮地要去上海见万黑子,幸亏让你们给抓了,要不然,一下飞机,就让人家丢黄浦江里。”

“此话当真?!”

“操,老子都快死的人了,犯得着跟你们这种人开玩笑?”

兴许龙七说的是实话,接着再审抄手,情况就是另番样子。

自机场落网到现在,抄手始终缄默着,这个女人像是遭受了平生最重的打击,罗处他们分头审了几次,她连自己的姓名都懒得回答。后来罗处才发现,不是她懒得回答,是她无力回答。

抄手的确栽了。

上海方面反馈的消息证明,龙七说的万黑子的确存在,万宝堂名义上是一家对外贸易机构,依附于万氏企业集团,暗,却是地地道道的文物走私组织,去年以来,上海警方怀疑万宝堂涉嫌毒品交易,一度时期曾严密监视,无奈万氏企业社会关系复杂,上能通天,下能入地,只要警方稍有动作,便有方方面面的电话打来。各种压力干扰之下,警方一直对万宝堂下不了手。去年三月,上海社保基金案发,万氏企业卷入其中,就在警方试图借社保基金案对万氏兄弟采取措施时,突然曝出老大万黑子神秘失踪,同时传出万氏企业三个亿的项目资金不明去向!

同时失踪的,还有被警方盯了很久的抄手那批货!

看来,万氏企业在走向毁灭之前,万黑子还没忘狠狠宰抄手一刀。

自称无所不通无所不能的抄手,栽在万黑子手里,自然不服气。但她怕是不会想到,万黑子真就如龙七所说,在上海为她备下了一条通向地狱的船!

“抄手,现在该说了吧?”罗处把龙七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达给抄手,然后问。

抄手眼都没抬,她在仔细地玩弄手指甲,你还别说,她的手指甲真是特别,罗处心想,她花在十个手指甲上的钱,怕是他们公安五年都挣不到的吧。

又熬了一天一夜,罗处他们只从抄手嘴里掏了一句话:“既然你什么都知晓了,还问什么?”

这女人!

罗处后来想,抄手还抱着幻想,她不相信没人管她,她在习惯性地等着为她周旋或开罪的电话!

果然,第二天,便有电话陆续从四面八方打来。有的婉转,有的含蓄,有的索性赤裸裸,大有兴师问罪的味道!

罗处苦苦一笑,几分钟前他还在骂上海方面无能呢。

正文 第十一章 狼园惊魂

一大堆材料堆在郑春雷面前。有公安局报来的,有检察院反贪局报来的,也有省纪委陆续转来的。

郑春雷有点透不过气。

他没想到,局面会是这样。原以为,随着连环杀人案的侦破进程,罩在彬江上空的沉重雾霾会渐渐散开,天空会泛蓝。

更可怕的,有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楞是在刚刚显出的那抹蓝中再次涂抹上沉沉的色彩。

上午召开的全市反腐倡廉及社会综合治理专项工作会议上,市长范宏大突然发力,对彬江市审计局的工作提出严厉批评:“如此长的时间,到底审出了什么?审计之前,都说这也有问题,那也有问题,让你们真刀实枪地去查,去审,结果呢,到现在一件也落不实。我们再三强调,审计不是走过场,不是完任务,一定要配合全市经济工作的重心展开,一定要把这些年经济发展过程中因各种原因结成的沉疴找出来,要痛下猛药,要冲顽症动手。手术刀在你们手里,权力也在你们手里,但是长达五个多月,你们到底做了什么?除了捕风捉影,除了制造一起起恐慌事件,真正拿出真凭实据的,又有多少?”批完审计局,范宏大又把矛头对准公安:“一起震动全省乃至全国的案子,到了你们手里,拖了多长时间?如果都按这个速度办案,彬江的社会安定还怎么保证,社会稳定与经济繁荣的大好局面怎么形成?犯罪分子得不到应有的惩处,受害者家属得不到及时抚慰,我们这个政府还怎么取信于人民?”

范宏大讲得振振有词,郑春雷听得阵阵发毛,这可是连环杀人案发生以来范宏大第一次公开在会上发难啊,不能说他的批评没有道理,也不能说他不该发这个难。但发难的背后,又藏着怎样的隐情?或者说,他今天这番慷慨陈词,原动力到底来自何处?

是中纪委调查小组突然撤走,还是省城那人峰回路转,突然间又柳暗花明?

还是范宏大真就那么清白,彬江所有的黑幕,都与他无关?

郑春雷陷入了深思。

电话响了,郑春雷拿起话筒,里面传来柄杨书记低沉的声音:“想清楚了没?”

郑春雷说:“没有。”

柄杨书记实话实说:“我也觉得离奇。”

两人在电话里聊了一阵,柄杨书记说:“要不你上来一趟吧,我们再分析分析。”

柄杨书记的办公室在六楼,郑春雷搁下电话,往楼上去。路过其他办公室时,他留心观察了一下,不知是他心里有鬼,还是气味真的发生了变化,郑春雷发现,市委办公大楼的气氛不一样了。

他揣着惴惴不安的心来到六楼,柄杨书记正盯着一份报纸看,郑春雷没急着说话,他在留心观察柄杨书记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柄杨书记抬起头,把报纸递给他:“你看看,又是一个窝案。”

郑春雷接过报纸,是南方一家大报,上面用醒目的标题写着:“X州再爆土地窝案,巨额利益诱惑多名官员涉案”,这条新闻郑春雷两天前就注意到了,是沿海某市在“土地廉政风暴”中爆出空前的土地窝案,十二名官员相继落马,问题不只出在土地违规交易,还包括棚屋改造、农田征用、工业园区开发等,特别是在“兰庭、新天地安置房”工程中,该市市长与开发商勾结,挪用安置房用地近二十亩,用以建造单身公寓,非法获得上亿元。

“触目惊心啊。”柄杨书记沉沉道。

郑春雷合上报纸,如果留心观察这段时间的时政要闻,类似的案件会有很多,看来,中央是真正要下决心了。然而,问题的另一面是,这些案子决非一日两日所为,为什么一定要到积重成灾时才挥刀斩腕,平日的监督哪去了?

“谈谈你的意见。”柄杨书记合上手头另一份材料,道。

郑春雷将报纸放到案上,心情沉重地说:“还能有什么意见,这盘棋下得有些窝囊!”

柄杨书记出乎意料地笑笑:“不要那么悲观嘛,我看形势还是挺好的嘛。”

“好?”郑春雷眉头一皱,“眼看就要打蛇打到七寸了,哪料想……”

郑春雷没把话说完,有些疙瘩系在他心里,还没解开。自对梁平安采取措施后,纪委和反贪局联手侦查,对近年来争议较大的二十六宗土地包括龙嘴湖进行了详细调查,不是说没查出问题,问题一大堆,哪一件都让人触目惊心。问题是,这些违规交易最终都落到了梁平安一人身上,所有的合同都是梁平安签的,手续也是梁平安办的,包括脏款、黑钱都是梁平安一人经手的。特别是对国土局小金库的再次审计中,办案人员惊愕地发现,数额高达六千多万的国土局帐外资金,居然由梁平安一人支配,梁平安权力大得无边,大笔一挥,一千多万就出去了。

局长钱焕土在调查中连连声称,国土局有这么多钱,他从没听说过。

这可能吗?

梁平安一边交待,一边喊冤,说那些钱根本不是他能掌握得了的,他只是奉人之命,具体经手而已。

“奉谁的命?”

“还能有谁,你们动动脑子啊!”梁平安近乎歇斯底里。

动脑子是不顶用的,法律讲究的是证据,明知道梁平安没这么大能耐,办案人员却也无可奈何,他提供不出有力证据啊!只是说哪天接到过电话,有人让他往某个帐上划拨五百万,哪天又接到指示,让他把投往股市的两千万抽出来,暂时挪借给腾龙云等等。

电话,指示?都是些不留痕迹的东西,郑春雷需要的是铁证!

梁平安的嗓子都喊哑了,“双规”到现在,写出的材料长达六百页,交待出的资金已高达七千万,违纪违规事实一百六十多件,但没一件他能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

对几家房地产公司的调查也是如此,包括黄金龙在内,只要一提土地幕后交易,就指名道姓说是梁副局长一手操作的,好处费也是梁副局长收的,至于梁副局长后面还有谁,他们不知道!

梁平安这时候才知道,头衔多了不是什么好事,除副局长外,这些年他还担任着土地交易中心主任,拍卖中心主任、合同审查委员会副主任,土地评估委员委副主任等等。

更气恼的,昨天纪委调查小组两名工作人员兴冲冲找到他,说龙嘴湖B6、B9两块地不是梁平安批的,将这两块地以低价违规出让给开发商的另有其人。

郑春雷大喜,还以为调查人员真在百密中查到一疏,兴奋地问:“谁?”

调查人员吞吐半天,也没敢说出具体人名,只是将拿到的原始材料轻轻往他面前一推,郑春雷一看,差点没晕过去。

龙嘴湖出让价最低的两块地居然是常务副市长邱兴泽在没有经过任何会议或任何竞标程序下代表市政府直接批给了开发商!

更加惊讶的是,拿到这两块地的不是别人,是死去的华英英!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春雷啊,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听到这些事实,我心里也很难过。我们对兴泽同志寄予的希望过高了,其实不只那两块地,他分管土地和城建这些年,还干过很多法律和政策不许的事。这个人,太有两面性了,估计再查下去,还会牵出很多问题。这是我们事先没想到的,不过感情取代不了法律,事实面前,你我得做最坏的打算。”柄杨书记忧心忡忡道。

“你是说?”郑春雷真的接受不了,一度时期,他还把希望全寄托在邱兴泽身上,看来,自己还是不成熟啊。这一刻,他真希望自己听错了,但柄杨书记说的确实是实情,相关的报告,他案头上已摆了不少,大家都在等他和柄杨书记做决定。

“没有办法,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兴泽同志的问题,我已向省委汇报,省委对此很重视,省纪委已经派人,很快就要介入,这样也好,你跟他共事多年,免得尴尬。”

郑春雷心里再次泛上一层难过,这个世界,真是看不懂,连邱兴泽这样的人都能卷进去,还有什么不可能?他叹了一声,道:“是我们太疏于防范了,权力一旦失控,后果很可怕。”

“你说得有道理,但也不全对,拥有重权的人很多,但也不见得都滑到了泥坑,关键就看我们怎样理解权力。春雷啊,权力是人民赋于我们的,不是哪一个人对我们的恩赐和施舍,兴泽同志错就错在过分地夸大了个人在权力场中的作用。他的问题就交给省纪委吧,到时你们全力配合。今天找你来,还有一件事,连环杀人案已经逼近真相,你这盘棋,是不是该收场了?”

“你是说……”郑春雷抬起目光,再次盯住柄杨书记。

“当初你跟我立下军令状,说要从连环杀人案入手,步步逼近真相,依我看,时机差不多了,该收网就收网吧。”

“可……”郑春雷犹豫了,他心里还有个结没解开,现在收网是不是为时过早?

“有些人藏得很深,单凭连环杀人案,估计是伤不到他的。他执意要藏,就让他藏着吧。我还是坚信那句话,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甭忘了,连环杀人案后面,彬江还有一起命案,我相信,随着向树声案的水落石出,该显原形的,一定会显原形!”柄杨书记语气坚定地说。

郑春雷似乎听出了弦外之音,“好吧,该收网时就收网。”他道。

“下一个目标,你们要集中围剿腾龙云,他是关键中的关键,我相信,所有的谜底,都会在腾龙云身上揭开。你们动作要快,行动要果断,而且一定要注意安全。还有,要注意保护好相关证人。”

“是!”一提腾龙云,满腹心事的郑春雷精神突然一振。

捕前动员会议很快召开,抓捕腾龙云毕竟不是一件小事,这人穷凶极恶,什么事都能做出来,郑春雷想把准备工作做得再细点。

钟涛先是向大家汇报了最近几天寻找腾龙云的情况,他说,腾龙云于三天前失踪,专案组兵分几路,四处寻找他的去向,但都没有确切消息。昨晚十一点,陶陶她们在夜审罗素素时,意外地从罗素素嘴里得知,腾龙云在乌山脚下还有一山庄,叫狼园,平日戒备森严,外人很难进去。罗素素是一次跟光子偷情时听光子说的,光子当时说话的表情很骇人,好像狼园跟地狱一般。昨晚十二点,钟涛亲自带人摸到乌山脚下,还在远处,钟涛便听到奇怪的叫声,似呜,似鸣,又似嗥,仔细一听,果然是狼声。

钟涛他们在狼园四周寻视了一番,看似不起眼的一座小院落,周围的戒备与防范却令人咂舌,青砖砌成的围墙上,密布着厚厚一层钢丝网,钟涛试了一下,上面竟然有电!再往砖墙下一瞅,杂草和绿茵掩盖着的,竟是一条状若护城河的一米宽的深沟!

“看来,他是在狼园费了心思的。”郑春雷叹道。

“不只是费心思,他是把狼园当成了自己的王国。”钟涛道。

“一群狼,还有藏獒,他是想当万兽之王啊。”郑春雷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觉得离题远了,话题一转道:“先甭管他想当什么王,大家商量一下,怎么才能让他束手就擒?”

专案组成员你一句我一句,开始商量起抓捕方案来,郑春雷发现,一向说话积极的陶陶,今天突然没了声,表情阴郁地坐在那儿,闷闷地发呆。郑春雷瞥了她一眼,感觉有点异常。等别人说得差不多的时候,他点名道:“陶陶,怎么不说话,谈谈你的意见吧?”

心事重重的陶陶像是被郑春雷惊醒,打了一个激灵,脸突兀地一红,张惶失措地说:“哦,我……我没什么意见。”

郑春雷越发纳闷,偷偷瞥了一眼钟涛,发现钟涛并无异常,心里说,不对呀,陶陶不应该是这样的,她今天?

陶陶大约也觉出了自己的失态,站起来道:“郑书记,有个情况大家都没谈到,我怀疑苍儿现在在腾龙云手上,很可能关在狼园。”

一句点醒了郑春雷,对啊,苍儿失踪已经多天,一直找不到下落,依腾龙云的性格,他不会对一个有负于自己的人坐视不管,特别是跟他有过肉体关系的女人。

据专案组调查,苍儿跟腾龙云发生不正当关系已经三年,三年里,苍儿就像二奶一样被腾龙云包养,名义上是龙腾房地产公司的售楼员,其实她一套楼房也没售出。她深居简出,金丝鸟一样被腾龙云养在笼子里。

据钟涛讲,在对邓超的审讯中,别的方面都没收获,邓超缄默不谈,独独对苍儿,邓超说出了一个事实。抄手买通了苍儿,原计划要在腾龙云跟苍儿偷情时让光子他们伺机下手,抄手让光子送给苍儿一包类似于兴奋剂的春药,想让腾龙云在云雨中熬得精疲力尽,谁知苍儿往饮料中加药时被腾龙云发现,这个计划才不得不中止。

苍儿一定在腾龙云手里!

吴雪,苍儿,这么说腾龙云手里就有两个人质,如何才能在抓捕之前安全地将她们营救出来,这成了一个大难题。

但是不管怎么,抓捕战必须打响,他们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

钟涛他们还是晚了一步。

就在行动小组将要出发时,省厅罗处他们突然到了。罗处带来了抄手,同时也带来一条不好的消息,他被意外地抽到了另一个重案组,明天就要出发,前去广州。

“没办法,关键时候总是有人出来干预,我已习惯了。”罗处脸上挂着灰色的笑,语气里充满无奈。

“到底怎么回事?”钟涛惊问。

“还能怎么回事,有人害怕拔出萝卜带出泥呗,明着不好干涉,只能借口工作需要把我拿开。”

钟涛无语,类似的经历在他身上也发生过,就在连环杀人案侦破过程中,局长庞壮国还在不时地打着他的主意,如果不是郑春雷,怕是他早被拿开了。

钟涛嘿嘿一笑,算是对罗处的理解。

“没工夫跟你闲扯,我把抄手交给你,这是我最后一点权力,把她押在省城,我不放心。”罗处道。

钟涛会意地点点头,罗处也真是敢作敢为,这种违犯纪律的事,弄不好就会授人以柄,轻者挨批,重者会被清出公安队伍。但特殊时期特殊策略,罗处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好在已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抄手跟连环杀人案有染,以此理由把她移交给彬江警方,法律程序上倒也说得过去。

等他们办完移交手续,将抄手羁押到第二看守所后一同往乌山赶时,抓捕腾龙云的大好时机已经失去。

遗憾往往就是这么来的。

有人抢先一步,闯进了狼园!

错还是出在省厅罗处身上,本来,钟涛是不想让他来的,接收完抄手,钟涛就让罗处他们回去,罗处听说钟涛他们晚上要行动,抓捕腾龙云,信心来了,非要一道参加。尚大同这晚负责整个行动,一听罗处要参加,犹豫了一会,点头同意道:“好吧,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就这么着,他们出发了,如果按平时的速度,他们应该能在江武和何叶越过围墙时赶到狼园。如果那样,情况就会是另番样子,但路上,罗处忽然接到来自省厅的电话,说何叶失踪了,四处找不到。在省厅,何叶只跟罗处和另外一名副处长联系,她是省厅从百余名特警中挑来的,为了彻底查清当年发生在彬江的那起大案,以及找出当年放走江武的幕后人物,省厅通过特殊渠道,将她安插在江武身边。谁知她跟江武到了彬江,意外地发现,江武竟跟市长范宏大有染。这一发现立刻引起罗处等人的警觉,罗处怀疑,向树声裸死案,跟江武有关,跟市长范宏大也有关。为了拿到确凿证据,罗处要求何叶,在不暴露自己身份的前提下,尽量诱惑江武,力争拿到江武跟范宏大苟且的证据。两天前,何叶突然向罗处报告,说她终于找到跟江武单线联系的那个人,何叶说出的名字吓了罗处一跳,那人居然是谭伟!

何叶失踪,会不会跟谭伟有关,是不是谭伟嗅到了异常,或是察觉到了何叶的真实身份?一连串的问题跳出来,迫使罗处做出决断。几分钟后,罗处跟钟涛说:“你们先去狼园,我回彬江,我必须找到她!”

钟涛当然不放心:“彬江这么大,你上哪儿去找?”

“放心,我自然有办法。”尽管这么说着,罗处心里还是没底。何叶在彬江的行动,完全由她自己决定,省厅不会干涉,这也是她作为卧底最起码的保证。

两人争执了一会,钟涛派两名警员跟着罗处返回彬江,隔十分钟向他汇报一次。

这一耽搁,半小时过去了,就在钟涛他们快要接近狼园时,罗处打来电话,说何叶有了消息,一分钟前她向罗处发了求救短信,从短信判断,她就在狼园,情况十分危险。

钟涛说:“我马上冲进去!”

罗处命令:“你们谁也别动,必须等我赶到。”

钟涛他们焦急地等在黑夜里,这个时候的狼园已在钟涛视线里,他甚至能听到里面传来的隐隐的说话声。又是半小时后,罗处赶到,几个人简单分了工,然后才向狼园发起攻击。

腾龙云刚想冲跟班男人发话,猛听得院外传来一声吼:“都别动,你们被包围了!”紧跟着,就有数盏强光灯朝狼园射来,刺目的灯光逼得腾龙云抬不起头,凭感觉,他好像看见院墙上站满了人。

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察!

娘的,一夜都不得安稳!腾龙云恨恨道了一声,整整衣衫,从从容容往台阶下迈了两步。

说话间,钟涛跟罗处已跃进狼园,再高的围墙,再厚的铁丝网,都是挡不住他们的。只是,他们没想到,十余盏强光灯加上他们过猛过快的动作,突然间就惊了睡梦中的狼跟藏獒。瞬间工夫,狼的嗥声跟藏獒的嘶叫混杂在一起,震彻了整个乌山。

世界陷入声音的海洋。

罗处刚说了声不好,就见铁笼里“太子”猛地一跃,伸出锋利的前爪,扑向江武。江武眼见着来了救星,哪想到“太子”会在关键时候取他性命。

“腾龙云,你狠啊——”江武边抵挡“太子”,边发出绝命的哭骂。

罗处再想救江武,已经迟了。“太子”是不能被激怒的,刚才那十几道强光,等于是逼它发出吃人的信号。它也意识到主人遭遇了什么,这个时候,它是想为主人尽忠的。于是,在数十名武装警察的眼皮底下,在数十把冲锋枪的威慑之下,“太子”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了锋利无比的牙齿。

铁笼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叫,“太子”的长嗥跟江武的绝命声混在一起,一下就把狼园的夜晚扯到了极高的天空中。

那是多么悲壮的声音啊,几个月以后,钟涛想起来,仍然忍不住双腿打颤,毛骨悚然。

后面冲进来的陶陶一看铁笼里跟狼决斗的是江武,惊起嗓子就喊:“他不能死,他是华英英案的凶手!”

华英英三个字刺激了腾龙云,他挪动了一下步子,扭过身子,用一种别人无法看透的目光盯住铁笼,盯住江武。这一刻,腾龙云忽然明白,江武为什么会来彬江,他又怎么能从容地来到彬江。

是范宏大!

他也同时明白,范宏大让江武来彬江的目的。

是让江武解决华英英跟向树声!

那么,江武关于妹妹小山子的种种偏见还有武断,就一点也不奇怪了。腾龙云笑了一声,五子啊,让我怎么说你呢,认贼做父,你这种人,还有什么脸活下去?!

他掉过身,耳朵里突然就清静,清静极了,任凭铁笼里杀个天翻地覆,人仰狼翻,他是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了。

哦,小山子!他喃喃地叫了一声,眼眶里突然就滚下一行老泪来。

江武死了。

死对谁来说,都是无法更改的结局,但这种死法,却让人不敢面对。

“太子”意犹未尽,瞪着一双血红的大眼,警惕地扫视着这些深夜闯进它家园的人。

罗处举起枪,控制不住地要射向“太子”。钟涛一把拦住他,小心走火!

所有的枪口都对准腾龙云。刺目的灯光下,腾龙云一动不动,看不出他是想反抗还是想投降。钟涛试着往前走了两步,见他没反应,又疑惑地顿住。

“腾龙云,认输吧,跟我们回去,把该交待的都交待出来。”钟涛道。

腾龙云仍然站在那儿,他像是置于另一个世界,狼园的一切都惊扰不了他。

钟涛又往前走了两步,陶陶不放心地跟上来。

腾龙云依旧稳稳地站在那儿。

就在钟涛确信腾龙云已无反抗之力,决计上前为他戴手铐时,腾龙云忽然一个闪身,弯腰起身只在瞬间工夫,钟涛还没看清他做了什么,就见他怀里突然多出一个人来。

“来吧,有种就冲我开枪!”

腾龙云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跟“太子”发出的长嗥一般,让所有的人都惊了一惊。

他怀里多出的,是一直躺在地上被人忽略的卧底何叶。

“腾龙云!”钟涛惊恐中发出一声怒。

但是不顶用,什么声音也吓不住他,他的枪已顶在了何叶头上。这天的何叶,一点卧底的样子都没,更看不出她曾当过特警。不怪她,她要是知道,断她手脚的跟班男人最早曾在金三角一支秘密部队里干过,后来又在马来西亚给人家当过雇佣军,那么她受这点伤,就一点也不为怪。

腾龙云挟持着何叶,高声叫道:“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再敢惊扰老子睡觉,老子一枪让她脑袋开花!”

钟涛跟罗处迅速交换了下眼神,情况特殊,他们只能往后退。

“滚出去,我数三声,如果哪个胆大的还敢站在院里,我的枪子不长眼!”

干警们把目光投向钟涛,这个情况谁也没料到,局面一时有些僵。

钟涛头上起了层冷汗,脑子里迅速做着判断,从他站的地方开枪,很难击中腾龙云。腾龙云刚才从台阶上迈出的那几步,看似随意,实则是算计好了的。一则,他现在站的地方离刚才何叶躺着的地方很近,何叶又在树荫的掩映下,钟涛他们没有及时发现,这就让他很容易地拿何叶做了人质。二则,他借那棵大树掩护了自己,钟涛枪法再准,要想避开树枝射向他,很难。

怎么办?

腾龙云已经喊起了数字:“一、二……”

“等等!”一直立在边上的罗处突然开口:“腾龙云,拿女人做人质算什么本事,你腾龙云也是江湖一条好汉,一夜三条人命,大手笔。把她放开,我做你的人质,要玩就玩大的!”

钟涛心一惊,罗处用眼角的余光扫扫他,示意他别讲话。

罗处往前跨了一步,又喊:“腾大老板,怎么样,我的命至少比她值钱吧。”

腾龙云侧了侧身子,他本是不想理罗处的,他算什么鸟,敢跟他讨价还价?又一想,多一个垫背的也无所谓。于是道:“姓罗的,算你有种。把枪放下,抱着头过来!”

所有的目光都盯住了罗处,大家全都为他捏了一把汗。罗处一秒钟也没敢犹豫,举起手,将枪高高亮在空中,然后弯腰放下。这样做,是让腾龙云彻底放心,免得他突然变卦。然后,罗处按照腾龙云说的,双手抱头,一步步的,朝腾龙云这边走来。

狼园的气氛唰地变紧。

腾龙云阴阴笑了笑,他已算好,罗处到他这儿需要十二步,避开那些树枝,他能准确射击罗处的距离应该在六步内。他暗暗抬了抬手腕,屏声静气,数罗处的步子,一步,两步,只要走过六步,他手里的枪就会毫不客气地射响。

打死一个算一个,打死两个算一双。腾龙云已经不在乎自己处在什么境地了,他的结局早就清清楚楚写在那里,用不着怕,也用不着遗憾。这一刻,他脑子里再次传来一个声音,是小山子的。

“腾哥哥,我哥走了,现在小山子就你一个亲人了,你一定要……”

小山子!

腾龙云的手腕又抬了抬,枪口已准确地对住罗处的心脏。

躲在一边的跟班男人似乎猜中了主人的心思,他用胳膊肘暗暗捅了捅歪在地上的老狗,老狗极为会意,两人躲在暗处,一直在等主人的暗示。腾龙云抬起手腕的空,他们两个也抬起了手里的家伙,两挺美式机枪!

这一切,都没逃过尚大同的眼睛。

罗处跟钟涛带人跃入狼园的时候,尚大同没有一同跳进来,他带着五个人,选择另一个方向,绕着狼园围墙来到了后边。一方面,他要防止腾龙云及其手下从后面逃走,另一方面,也是应对不测。刚才狼园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到了,歹毒至极,这种人死一万次都不为过!此刻,尚大同紧握着狙击步枪,目不转睛地盯着腾龙云。腾龙云手上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难逃过他的眼睛。同时,他命令其他两位狙击手,死盯住躲在暗处的老狗他们。

罗处已迈出了第五步,干警们身上全起了汗,就在罗处抬腿迈第六步的时候,陶陶突然喊了一声:“小心!”

几乎同时,腾龙云手里的枪响了,老狗跟跟班男人的机枪也响了,仿佛他们都在等陶陶的命令。

枪声大作,狼嗥声再次惊起。但在瞬间,一切又归于寂灭。

罗处中了枪,不过他早有预防,第六步跨出的时候,他已瞅好侧身倒地的地方。腾龙云那一枪,正好击中他的右小腿。老狗和跟班男人的机枪却全打歪了,不是他们枪法不中,是有人先他们扣动板机之前解决了他们。两挺机枪冲天响了一阵,最后熄了火。

死得最惨的,要数腾龙云。尚大同的板机几乎跟他是同时扣响的,子弹正中他的后脑勺,然后从左眼飞出来。但是他没倒,他就那样站着,站了足有一分钟,尚大同的枪声再次响起时,他才扑通一声倒地。

尚大同第二枪差点飞过去,打在钟涛脑门上。

腾龙云倒地的姿势也很特别,没学老狗那样爬下,也没学跟班男人那样仰面朝天,他一头磕地,双膝弯曲成跪的姿势,手里那支枪,还稳稳拿着!

但是,腾龙云死了!

他用这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罪恶的一生。

狼园再次响起狼的嗥叫,还有藏獒久长的呜咽声……

正文 第十二章 穷途末路

听到腾龙云被击毙的消息,一直沉默着不开口的抄手突然大叫:“谁让你们杀了他,他不能死,不能死啊!”

抄手疯狂地撕扯自己的头发,像是要撕开一张鱼网,一边撕,一边还在嘴里叫:“他不能死,我要亲手杀了他,他是毒蝎,不,是恶狼,我要亲手杀了他,亲手杀了他!”

陶陶想上前阻止抄手,钟涛暗暗拽拽了她衣角,两人走出审讯室。

“她疯了。”陶陶说。

“都是些丧心病狂的人。”钟涛说。

“你说,她会招么?”陶陶不放心地问。

“会的,她没有理由再撑了。”钟涛肯定地说。

正说着话,尚大同来了,问他们情况咋样,钟涛想了想道:“放心吧政委,抄手崩溃了。”

抄手的确崩溃了。

按说,抄手早就该崩溃,从周晓芸的中海地产在竞争中溃败那一天,她就该崩溃,她精心谋划的一场大戏以惨败而告终,非但没能将腾龙云的龙腾实业损之毫毛,自己反而赔进去几千万,这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啊。可抄手不死心,她一直抱着幻想,想在某一天,在某一场地皮争夺战中,给腾龙云以沉重打击,让他尝到兵败的滋味。抄手甚至还想,要凭借她的种种资源,种种手法,让腾龙云这个彬江地产界的霸王一步一个跟斗,栽得头破血流,栽得……

我要一刀一刀割了他!

我要看着他死去!

只有这样,我才解恨!

无奈得很,抄手步步出招,狠招,招招皆败,到现在,她还没有一招打在腾龙云命门上。更惨的是,她在上海又栽了,险恶的万黑子将她逼到了死亡的边缘。几路输下来,抄手已没了一点力量,只能在心里,一次次拿起剑,复仇之剑,砍向腾龙云!

现在,腾龙云突然死了,抄手空举着剑,发现茫茫世界,竟然没有砍下去的地方。

为什么?!抄手呐喊了一声,颓然溃败。

她交待了一切。

周晓芸是她派人杀的。没有别的办法,我必须杀了她。抄手说。其实我不想杀她的,如果她知趣一点,不跟我作对,或者,不投靠到腾龙云门下,她也不会死。抄手又说。

抄手收买谢三,意在为她网络杀手,至于网络到杀手做什么,抄手没想好,但她坚信,终有一天用得着。钱立勇是谢三替她网络的,她略施小计,就牢牢套住了钱立勇。光子也是谢三介绍过去的,这人不比钱立勇,这人天生就是做杀手的料,几乎不用栽培,他就具备杀手的野心还有狠劲。后来抄手又发现了邓超,都是些她需要的人,她对他们真好。

一开始,抄手安排给光子跟钱立勇的任务,是杀掉腾龙云。周晓芸在地产界连连溃败,让她失去了耐心,也怀疑依靠某个人或某几个人来打败腾龙云,这种想法太天真。长痛不如短痛,与其一次次跟他斗,不如一刀解决掉痛快。将任务安排给光子后,抄手又收买了苍儿,计划做得天衣无缝,她就等着坐收胜利果实了。这时候抄手突然听到一个消息,是范宏大告诉她的,说周晓芸正在想法设法跟腾龙云套近乎,一心要投靠到腾龙云门下,想借腾龙云来拯救自己。

“这女人,背信弃义啊!”范宏大沉沉道了一声。

“婊子!”抄手骂了一句,当下就改变主意。5月20号上午,她打电话给光子,将杀害腾龙云的计划取消,命令光子:“明晚十一点,周晓芸会在儿童公园出现,你带人过去,先把她解决了。”

“老板,怎么又变成了周晓芸?”光子结结巴巴问。

“不该问的少问,只管做事拿钱!”

第二天晚上,抄手一直坐在电话机前,等光子电话,脑子里,却一次次浮出周晓芸的面孔,想起跟她的初识,跟她的熟知,以及后来的合作。直到凌晨一点,光子打来电话,说事情办妥了。她才长长舒口气,道:“别怪我,是你要背叛我的,投靠谁都行,怎么偏偏就要投靠他呢?”

也许是老天帮她,光子办完事第二天,抄手都要安排手下给他钱了,说好的价,杀周晓芸比杀腾龙云翻一倍,临时决定的嘛,她不想听光子讨价还价,花钱买个痛快,她觉得值。谁知手下突然告诉她,就在周晓芸被做掉的这晚,彬江还发生两起血案,地产商程浩清跟刘嘉伟也被人做了。抄手大喜,禁不住狂呼,天助我也!

不用猜,她就能断定,这两人是腾龙云做的,她心说,腾龙云啊腾龙云,既然你比我狠,一次做了两位,我就再成全你一次,三个都算你的吧。于是,她命令手下,只给光子二十万,让他远走高飞,其余钱,等事态平息后再给。

抄手原想,三起血案,三条人命,警方一定会很快送腾龙云去该去的地方,哪知,腾龙云有如此巨大的能量,居然能将连环杀人案牢牢捂住。有那么一阵,她沉不住气了,来到彬江,想借范宏大和贾成杰之手,给彬江公安施加压力。未曾想,范宏大变得底气不足,嘶哑着嗓子说:“这案子,能拖还是拖吧,逼得太紧,会鱼死网破。”到贾成杰那儿,贾成杰也是同样的口气,抄手这才作罢。

等待过程中,光子那边又发生意外,因为没拿到钱,光子隔段日子就要骚扰她一次,后来索性威胁她,如果不把说好的钱全额给他,他就把真相说出去。

他能做得到。钱立勇做不到的事,光子能做到!这是抄手最基本的判断。给还是不给,抄手犹豫了好长一阵,后来她突然又冒出一个想法,利用光子,再逼公安对腾龙云出手。于是,她安排手下,找到邓超,让邓超跟光子单线联系,以拿钱为诱饵,将光子骗到吴水,然后让一枝花做掉光子。

一枝花就是那晚陪邓超去吴水的那位女杀手,她是抄手从香港请来的。这女人来也一阵风,去也一阵风,没人能留下她的踪迹。抄手到现在,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邓超不过是个诱饵,是专门用来迷惑警方的。

怪不得呢,钟涛他们多次审问邓超,除了那几句话,邓超就是要白粉,别的什么都不说。原来他是什么也不知道啊。

这个女人真是老辣。

不过再老辣的江湖,也有翻船的一天。还是那句老话,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抄手一缴械,接下来的工作就容易多了。尚大同将钟涛他们分成六组,对朱万金朱万帮等涉案人员进行不间断的审讯。铁的事实面前,这伙人终于明白,再顽抗下去只能是罪上加罪。尤其朱万帮,当得知腾龙云被击毙后,他在看守所里抽了一夜烟,直抽得嘴唇发黑,第二天一早,他主动要求坦白,并请求宽大处理。

朱万帮承认,程浩清是他杀死的,尸体也是他碎的,抛在清江大桥附近的下水井里。那只据说价值连城的玉凤,藏在他老家地窖里。

彬江“5。21”连环杀人案终于告破,但是,办案人员脸上无一丝快意。特别是钟涛跟陶陶,两人的心事似乎比抓捕腾龙云以前更重。

庆功会结束后,陶陶跟钟涛结伴来到清江边上,望着涛涛不绝的清江水,陶陶心事重重地说:“他怎么到现在还稳如泰山?”

钟涛知道她说谁,没有急着回答,这些天,他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按说到了这时候,谭伟应该发急,至少应该露出慌张之色,可是没有,他表现得相当镇定。就在下午召开的庆功会上,谭伟仍然谈笑风声,该说什么照旧说什么,他甚至举着酒杯,来到陶陶面前,向陶陶表示祝贺。当时钟涛有意识地走过去,跟他碰杯。谭伟皮笑肉不笑地说:“祝贺你啊,钟大队长,又让你抢了头功。”

“那你就抢二功吧,别忘了,还有一桩命案呢。”钟涛说。

“放心,这功我不会让给你的。”说完,谭伟举着酒杯,找副局长张晓洋干杯去了。钟涛楞楞地瞪着他的背影,望了很久。

难道他们怀疑错了?

不可能!

钟涛再次记起,一月前陶陶拉着他,到清江大街去盯梢的情景。那是陶陶发现谭伟跟江武的秘密不久,也就是第三天吧,陶陶突然神秘地说:“我发现一个可疑情况,一定吓死你。”

“没那么严重吧,我钟涛啥情况没见过,至今还不是活得好好的。”钟涛打趣道。

“别油腔滑调,跟我走。”那晚陶陶神秘极了,一路都不告诉他要去哪,见谁,直到车子停在地下停车场,两人并肩往清江大街去时,她才半是提醒半是命令地说了句:“到时只管看,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要声张。”

结果,那晚他看见了江武,跟江武神神秘秘坐在酒吧深处谈话的,是二大队大队长谭伟。

他们怎么在一起?

也是在那晚,等江武跟谭伟走后,陶陶带他去了另一家酒吧,在忧伤而又缠绵的音乐里,陶陶终于向他说出了那个秘密。

车库验尸那天,谭伟从车座上拿走的,并不是什么传说中的金钥匙,而是一把实实在在的钥匙。

“钥匙当时在向树声口袋里,谭伟拿衣服的时候,钥匙掉了出来。我故意避开目光,他以为我没看见,悄悄藏了起来。”陶陶说。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出来?!”钟涛质问。

“你傻子啊?!”陶陶忽然来气,半是撒娇半是斥责地怪了一句。见钟涛脸红,她又道:“要是早说出来,他能暴露?”

钟涛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如此啊——

陶陶进一步说,她早就知道谭伟跟华英英的关系,按说,看见华英英死,谭伟应该震惊,可是没有,真的没有。他就像面对一个陌生女人那样,完全是例行公事的样子。也正是这点,引起了她的警觉,她才决计,暗中对谭伟进行侦察。

“可惜你们不理解,都还在怪我。”陶陶带着遗憾说。

“对不起,我……”钟涛一时不知说啥,他的心里,早已对陶陶多了层敬意,这个外表柔弱内心刚烈而又孤僻的女子,心里原来藏着如此沉重的秘密,不容易啊。他再次深情地望了一眼陶陶。

陶陶捋了捋头发:“现在说对不起顶啥用,证据一个也没拿到,我看,华英英之死,又成了揭不开的谜。”

“别急,他做得再密,总还是要留下破绽的。”钟涛安慰道。

“破绽?”陶陶瞪了钟涛一眼,“你以为他是你啊,做啥事都留破绽。”说完,陶陶离开坐位,跑吧台要酒去了。

钟涛怔怔地想了好长一会,才忽地明白,陶陶所谓的破绽,是指他在尚大同面前暴露了他们二人的关系。

他的心里微微漾起一股甜蜜,旋即,又犯酸犯苦了。

现在江武死了,证据链突然断裂,如果不能尽快找到新的证据,谭伟这张嘴,怕是很难撬开。想到这一层,钟涛忧郁着的心更忧郁了。清江的夜景虽然美丽,但美丽的夜景是进不到他眼里的,他看到的,仍然是茫茫一片未知。

“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你不会多心吧?”走在后面的陶陶跟上来,哈着如兰的气息说。

“还有什么事?”钟涛的思路被陶陶打断,带着几分讶疑地问。

“华英英跟……”陶陶像是张不开口,难为情了一会,道:“我实说了吧,华英英跟向树声,也有那层关系。”

“什么?!”

“你别大惊小怪好不,好像你不食人间烟火似的。”

“你把话说清楚点!”钟涛突然感觉陶陶还有很多事隐瞒着他。

陶陶美丽的眼睛扑闪着,有点不敢正视钟涛,又像是刻意躲避着什么,嘴唇蠕动半天,终于道:“钟涛,人是看不清的,比如你我,其实我们每个人身上都附着魔。”

“少给我哲学,快点说,我想知道内情。”钟涛急不可待。

陶陶叹了一声:“这事我藏了很久,没办法,一开始我也不信,但事实就是事实,谁也改变不了。”

钟涛的心往下坠。

陶陶接着道:“向树声很早就跟华英英认识了,地产公司为了提升自己的资质,还有企业等级,每年都要从相关部门拿到很多证,财务审计和资产评估是两大重题,向树声以前兼着会计事务所所长,彬江很多企业主,都跟他有关系。”

“说这么多废话干嘛,挑重点的说!”

陶陶白了钟涛一眼,她是想把事情说得完满点。

“一开始,向树声跟华英英也只是一般关系,两人的接触仅仅限在工作上。三年前,向树声到北京学习,华英英正好也去北京参加一个地产峰会,皇城根下的意外邂逅,拉开了他们感情的序幕。”

“不可能!”钟头像是拒绝什么似的否定道。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钟涛,我说的是事实,为调查这些,我把不该动用的手段都动用了。”陶陶有点哀伤。

“什么手段?”

“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总之,华英英跟向树声有感情,他们在一起已有三年。华英英在万通花园留了一套房,那里就是他们两个人的家。”

“什么?”钟涛再次震惊。向树声这个人,给钟涛留下的印象太完美了,他怎么也把向树声跟华英英联系不到床上。

“这事他们瞒过了太多的人,但是偏偏,就没瞒过范宏大。钟涛,我现在糊涂的是,范宏大跟华英英到底什么关系,这个谜解不开,我脑子里很多判断就联不在一起。我头痛。”

“还能什么关系,跟范宏大有染的女人,除了上床,还能做什么?!”钟涛粗暴地说。

“俗!”陶陶抢白了一句,她今天显得很特别,就像一个抒怀诗人,不住地在对人生发感慨。

“有些事我们未必能看透,也许做警察久了,看谁都不干净,钟涛,每个人的心底,都还是有一片净土的。包括腾龙云这样的人,心里依然有阳光,只是,我们没有注意到罢了。范宏大跟华英英,绝对不是你说的那种关系。要想揭开向树声的死亡之谜,就得先搞清华英英跟范宏大的关系。钟涛,这一点我做不到,还是你来吧。我现在好累,真的好累。真想闭上眼,永远地睡着,再也不要醒来。”

一份特殊的礼物摆在郑春雷和吴柄杨面前。

这是证据,更是一束重磅炸弹。

礼物是一位老者送来的,老者六十多岁,跛腿。腾龙云被击毙的第二天,下午,郑春雷在公安局开完紧急会议,往市委去,出了公安局大门,老者突然走过来问:“你是郑春雷郑书记吧?”郑春雷说了声是,老者上下打量他一会,自言自语道:“看着也像。”

“老人家有事?”郑春雷觉得奇怪,他好像不认识这位老者。

老者点了点头,慢吞吞地从一黑皮包里掏出一封信:“有人托我交给你的,你收好了。”

说完,老者走了。郑春雷好生纳闷,但时间紧迫,容不得他乱分神。等他把清理狼园的工作安排完,又到医院看望了吴雪跟苍儿,再次回到办公室,才记起还有一封信没看。郑春雷打开信,只看了几行,就傻眼了。

信是腾龙云写的,话不多,但句句刺耳。

郑大书记:

知道你很辛苦,一直想查到我腾龙云的犯罪事实,也想找到我腾龙云跟各位高官联手圈地圈钱的幕后证据,这事其实很简单,你直接问我就行了,不用那么费劲。

现在好了,我把它送给你,东西很多,可能会浪费你不少时间,但你千万要耐心,因为这些机密如果我不说,你是永远也查不到的。我腻烦了,不想再玩了,跟你们这些人玩游戏,没劲。我把它藏在一个你想不到的地方,其实那地方很容易找,就在网上,是你们这些人老往复杂里想,怪不得我啊。下面是网址,你按我的提示输入口令和密码就能打开。

千万别吓坏,因为很多东西是你想不到的,但愿,这封信能给你带来好运,我在天堂等着你的好消息。

信的末尾是网址,一大串口令,还有十多个密码。

郑春雷马上打电话叫来公安局网络警察,按照腾龙云给的网址及密码,很快打开了网页。网页制作得很简单,类似于普通的游戏网,里面游戏内容却很少,浏览的人就更少,郑春雷还以为,腾龙云是用游戏做烟幕,掩人耳目。点击游戏后,屏幕上出现一个对话框,要求输入口令,输入口令后,又提示输入密码,等密码输入,原来呈现为游戏的网页,忽然变成了另一个页面,上面有若干个文件。再按口令打开文件,郑春雷就惊得目瞪口呆了。

腾龙云没有骗他,文件里记载的东西,的确是他没想到的,他看了不到一半,头就炸了!

现在,这些机密全都摆在桌上,网络警察花了近一天时间,才将这些加了几层密的文件下载下来,然后打印,加盖了绝密章,呈到市委书记吴柄杨这里。

吴柄杨花了半天时间,才大致看完,看的中间,吴柄杨几次从椅子上弹起,尔后又缓缓坐下。从来不抽烟的吴柄杨,这个下午抽了将近一包烟。

屋子里烟雾缭绕,比烟雾更浓更驱不开的,是厚重的黑幕!

腾龙云详细记载了他跟范宏大贾成杰二人从认识到相交再到沆瀣一气,同流合污狼狈为奸圈地圈钱的整个过程。每一个文件里,又是若干子文件,每一个子文件,就是一次圈地的过程。从汤沟湾到盐水坪再到龙嘴湖,十年时间,他们先后圈了将近二百六十宗土地,获利数目大得惊人,单是范宏大和贾成杰从腾龙云这儿拿走的好处费,就多达九位数!这还不算,他们又利用国土资源局钱焕土和梁平安等人,虚报冒领,大肆造假,非法侵吞土地整理资金及土地补偿金六千多万。从省城金江到彬江再到吴水等县,他们密织了一个庞大的网络,这个网络里除了有钱焕土梁平安等人外,还有庞壮国谭伟等公检法的领导,也有二十余位县乡级干部,这些人每年都要从腾龙云这儿拿钱,有的甚至拿车拿房拿女人!

太可怕了!原以为,一道审计令,仅仅能撕开腾龙云这张网,想不到这张网里,竟藏着这么多鱼,而且还是大鱼!

一笔笔肮脏的交易,一幕幕不堪入目的男女苟合画面,记录的,是一个腐败王国长达十年的腐败历史,不,比十年更长。腾龙云第一次跟范宏大交易,是范宏大在吴水县工作时,算来,也有十五年光景了。十五年啊,这么大的黑幕,居然没被揭开,居然就被他们牢牢地捂到了现在!

吴柄杨纵是有再好的想像力,也难以想到真相会是如此!

他的身上已不知惊起几层汗。特别是看到腾龙云关于七年前江武那宗案子的记录时,他的思维完全空茫了,怎么也回不到现实中。这哪是在看案卷材料,简直就是在看美国警匪片!

七年前让江武逃走的那场车祸,居然是当时的狱警谭伟有意制造的。得到范宏大默许后,公安方面以异地关押为名,将江武从第一看守所转往第三看守所。途经吴水县红水桥时,警车突然失灵,一头撞向桥墩,尔后翻车。两名警员受伤,一名当场死亡。谭伟当时也负了伤,不过他还是同江武展开了搏斗,后被江武打昏,倒在了血泊中。江武却借着夜色的掩护,拿着从谭伟身上劫得的枪,从容逃走了!

夜幕早已降临,位于彬江市西区的九江饭店,黑得似乎比往常更早。直接策划和组织实施了这次围剿战的两位市领导,心情比平日要沉重几倍,不,远不止几倍。腾龙云用这种方式,既嘲笑了他们,又帮了他们。然而,他们心里没一丝兴奋。

收网在即,他们的心情却远比撒网时还难受。

沉闷了半天,吴柄杨重重叹口气:“春雷啊,这礼物太重了,你我都收不起。”

“那咋办?”郑春雷头脑里仍然乱麻一团,要说腾龙云把证据整理得够详细了,可他仍然乱得理不出一点头绪。后来他才明白,那不是乱,是惊。

“没有别的办法,马上备车,到省委汇报!”

半小时后,一辆黑色奥迪驶出彬江,车子驶上高速公路时,吴柄杨突然问:“吴雪同志伤势怎么样?”

“问题不是太大,医院方面正在积极治疗,她是受惊过度。”

“那个苍儿呢?”

郑春雷没回答,半天,摇摇头,暗淡地叹了一声。

吴柄杨清楚了,没再细问,但心,却忍不住往下沉。

也是在这个夜晚,市长范宏大一样忍受着内心的煎熬。

有些事该告诉父亲了,不能让他一直蒙在鼓里。

父亲怀疑得没错,没错啊,华英英的确是他杀的!

父亲提醒他:“她是一块玉,我把她交给你,是让你雕琢让你打磨,帮她发出该发的光。但你不能把她毁了,损伤一根头发也不行。”他呵呵笑笑,父亲多虑了,范宏大不缺少占有的女人,也不缺少供他挥霍的女人,独独,还没有一个让他仰望让他俯首让他心甘情愿去付出进而像神一般朝拜的女人。现在华英英是。

这么长时间,他居然从没动过一次非分之想,尽管有时那非分的念头也隐隐活跃在身体某个地方,跃跃欲试,想公然跳出来。那是华英英在他面前不慎做出过分亲昵过分诱惑的动作,或是她的打扮她的举止抑或她的眼神已清清楚楚表明某种渴望的时候。但,他马上能警告自己,她是你的神,是你心里那盏灯,她要是灭了,你这生,便暗淡无光。

他以一个男人在邪欲面前高度警醒的坚强意志,瓦解了若干次被邪念控制的机会,进而牢牢守护了一份清白无瑕的情。

可他却接连发现华英英与谭伟、向树声的私情……

有天晚上,将近十二点的时候,贾成杰突然给他打来电话,简单问了问情况,话题就转到华英英身上。

“宏大啊,英英手里,有我一张字条,你把他要来吧。”

说完,贾成杰就把电话挂了。

范宏大愣愣地坐在床边,想了足足一个小时,最后,他记住了两件事。

第一件,贾成杰何时把华英英改叫英英了,叫得还这么自然,这么亲切?第二件,字条!

范宏大猛地又记起,自己也有若干张纸条在华英英手里!

他惊了一身汗。

范宏大奔出卧室,当下就给华英英打电话,手机关着,那个动听的提示音令他疯狂!

范宏大为官多少年,从来没给谁写过一张字条,有时电话都不打,完全凭得是眼神,还有嘴里那几个被官员们用泛用滥用得都不知道本意的几个字:“哼”“啊”“哦”“噢”等。偏偏,他在华英英身上撤了防,犯了戒,丢掉了最根本的原则,进而为后来的事埋下了祸根。

也许,这就叫困果吧。

范宏大悲凉地叹了口气。

范正义再次拒绝了儿子的求见。

范宏大在将军楼等了三个钟头,弟弟志大一直陪着他。

志大告诉他,父亲刚从北京回来,心情好像不大好。

父亲去了北京?范宏大心里一惊,这事他咋不知道?旋即,他的心暗淡下来,看来,大事不好啊。想想也是,怎么会好呢,没道理好!

父亲这一生,跟两个男人有着深刻的关系。一个是贾成杰,一个,不能说出名字,但范宏大知道,这人在北京,在首都。当年,父亲也就二十来岁吧,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开始了,贾成杰和那个人,作为最年轻的走资派,被发配到汤沟湾,接受改造。那段特殊的日子,给了他们特殊的经历。经历中最最感动的,是父亲利用他汤沟湾革命群众的身份,为两个走资派提供了庇护。据父亲说,他是用半个窝头救下那个人的,还有冬天半夜的一碗生姜汤。运动结束后,那人回了天津,临走时脱下开了无数个洞而且生满虱子的一件背心,冲父亲说:“这件背心你留着吧,以后不论任何时候,只要看到这件背心,我就知道该怎么做。”

志大说,父亲走时,带着那件背心。

那么,父亲是有意救他的。可父亲为什么不见他?

将军楼下站了三个小时,范宏大终于明白,父亲再也不肯见他了。

范宏大长叹一声,又道:“志大啊,哥可能走不远了,父亲,就拜托你了!”

尔后,他坚决地转过身子,不带任何伤感地消失在了黑夜中。

同一个夜晚,谭伟也没睡。

谭伟已经很久睡不踏实了,睡不踏实的时候,谭伟就做一件事:看碟。

谭伟有很多碟,这些碟,记录着他自己的人生,也记录着别人的人生。

影碟机沙沙的声响中,谭伟看到的,是美丽的华英英。

同样一个女人,带给不同的男人不同的幻觉,这是谭伟跟华英英有了肌肤之亲有了床笫之欢后骤然明白的一个道理。在别人眼里,华英英可能是神,可能是魔,可能是妖,在他眼里,华英英却是一个尤物。

能被谭伟称做尤物的女人真是不多,甚至就没有。遇到华英英之前,谭伟压根就不知道拿尤物两个字来形容女人,不是他不懂这个词,是没有女人让他懂。

华英英弥补了他这个遗憾。

可是,她死了,这个女人已实实在在地死了!

如果没有记错,谭伟给华英英的死找过三条理由。第一条,她不该认识向树声,更不该抛开他,投到向树声怀抱。第二条,她不该认识范宏大,更不该跟范宏大蹚进同一条河里,这河就是房地产。第三条,怪他自己,他不该在当年放走江武,更不该在七年后重新跟江武坐在一起。

有了这三条,华英英纵是再诱人的尤物,也活不了,不能活,必须死,而且注定要死在他谭伟手里!

谭伟忽然就怕了,他不可能不怕!

窗前站了半天,谭伟好像抱着侥幸似的,再次走到电脑前,重新放了一张碟。这张碟就是跟陶陶车库验完尸后,他一个人溜到海滨路42号那家美国人开的会所中,那个神秘的陌生男人用一个大信封交给他的。

碟放进去后,电脑屏幕先是出现一阵黑屏,接着,画面清晰起来。画面上显出的,是清江大桥一号段空旷的料场,一辆车子从江边简易公路驶来,画面晃动中,车子停在距江边废料堆二百米远的地方,车上下来两个人。块头大的那个,是江武。块头小个子高的那位,谭伟不可能不认识。

是他自己。

他跟江武下了车,朝料场扫了一眼,发现华英英的车子停在料场跟小树林中间,那块地平坦,杂物也少。车门关着,车子在微微摇晃。

江武阴阴笑了笑,冲他道:“这个骚货,已经干上了。”

谭伟看见自己的表情动了下,江武那句话刺痛了他,他的心在那一刻发出尖锐的疼痛,但他努力装作没事。

“走吧兄弟,今夜过后,这个骚货就再也不可能羞辱你了。想给兄弟你戴绿帽子,她是活腻了。”见他站着不动,江武又道。

两个人朝车子走去,画面中的那辆车晃动越来越厉害,令人生出一大串想像。谭伟仔细地审视着屏幕上的自己,发现那一刻他的脸是绿的,真是有一种被人戴了绿帽子的感受。

“下手快点,让这对狗男女痛快点。”江武又道。摄像效果不是太好,江武的声音不大真,但这句话,谭伟记得很清楚,怕是这辈子也忘不了。

两人疾步来到车前,一人把住一个车门,江武从怀里掏出汽瓶,谭伟也从怀里掏出汽瓶。汽瓶是江武给他的,从哪搞来的不知道,但他知道里面装的是浓度很高的一氧化碳,跟汽车尾气中的成分一样,不过杀伤力比汽车尾气高出一百倍。

江武往车子里放毒,谭伟也往车子里放毒。谭伟惊讶地发现,放毒那一刻,他脸上闪动着光芒,很兴奋很过瘾,好像在干一件痛快淋漓的事。

奇怪,这碟看了无数遍,只有今天,谭伟才发现自己脸上还闪着那样一股光芒。

过了一会,车子不动了,料场显得异样的静。

谭伟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每次碟看到这儿,他的心都要怦怦直跳。

又过了一会,他跟江武打开车门,接下来的事情不用看他也清晰地记得。他抱着华英英,江武抱着向树声,将两个已经失去知觉的人从前排挪到了后排。他抱华英英的时候,还能感觉到她身上的热,那热不是被他点燃的,而是另一个男人,这女人为什么在每个男人怀里都能发烧发热啊。

他恨恨地将华英英摔在了后排上!

江武责怪了一句,就开始紧着伪造现场。

这事对他们来说,真是太容易,尤其谭伟,他对这样的现场真是太熟悉,从警多年,他看到的现场五花八门,对男女偷情寻欢的现场,记忆尤为深刻。让他来伪造这样一个现场,范宏大真是用对了人。

一切做逼真后,江武说了句:“兄弟,剩下的就交给你了,你可千万别在路上把她奸了,不值。”

接着,他钻进车子,一踩油门,车子离开料场,朝江边简易公路驶去。

江武走向另一辆车,画面突然中断!

……

画面虽然断了,谭伟脑子里的记忆却没断,那晚,他开着华英英的车子,怀着非常痛苦非常矛盾的心情来到丽水花园,A12号车库他是记得的,华英英在彬江的每一处居所,他都记得,包括她跟向树声用来寻欢的那套房,他也记得。后来他还去过那里,拿走了一样东西。

车子开进车库,华英英跟向树声的死亡就已注定,而且,这是任何一个警察也找不出毛病的现场,谭伟自信做得天衣无缝。

况且他知道,这案子最终还得他来破,就算有点小破绽,他也会用其他方法弥补的,不用担心。

小破绽还真留下了,那晚他的心情实在是太糟,而且乱,离开车库的时候,竟把最重要的一样东西给忘了,就是那把钥匙。据范宏大说,他的批条还有贾成杰那张字条,藏在华英英卧室的保险柜里,为保险起见,华英英要把钥匙交给向树声,那晚他们去料场,就是要完成如此庄严的一件事,华英英似乎已意识到自己的危机,之所以选择那样一个僻静的地方,一是华英英喜欢野外空旷的地方,她跟向树声第一次亲热,就是在野外,野外会勾起她很多联想。二来,也是想躲开范宏大的监视。没想,范宏大还是监视了他们,包括江武跟谭伟!

还好,后来谭伟还是不为人知地拿到了钥匙,进而拿到了范宏大要想的东西。可惜,他没交给范宏大。范宏大为此对他采取了一系列胁迫措施,还差点让江武灭了他。

另外一个破绽,是谭伟第二天才意识到的,他开着车子进入丽水花园时,被值班的保安认出了,迫不得已,他对那位来自甘肃的保安采取了必要的措施。

一场风暴席卷了彬江。

吴柄杨和郑春雷向省委汇报后,省委迅速做出反应。极短的时间内,彬江先后有十余人被双规。

庞壮国进去了,钱焕土进去了,跟土地审批和土地拍卖相关的几位科级领导,也被采取了措施。

胆战心惊中,一直抱着侥幸心理的常务副市长邱兴泽,这一天也被省纪委专案小组带走了。他的妻子江海英默默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言不发。

省城也传来相关消息,审计局长孟旷生被双规,审计师徐文喜被隔离审查。

风暴一浪接着一浪,浪浪让人惊心。

风暴中,惟一还能发出笑声的,是地产商黄金龙。这些日子,黄金龙尽管也被有关部门叫去了若干次,但都是配合调查,调查完他还能从容地回来,不像别人,只要一被带走,就再也没了自由。

没有人理解这点,大家都以为,这场狂卷而来的地产风暴,第一个冲击到的,必是黄金龙。黄金龙对此却有自己的理解,他是要受到冲击,但还不足以翻船。翻船者,要么是不识水性,要么,就是在浪头上冲得太猛。他黄金龙做事,向来不争头,也不压尾,能过得去就行。再者,他的水性太好了,已到了老辣的地步。

有人跟他问起过汤沟湾那些小产权房的事,黄金龙回答得很自如,他把一切都推到了范宏大头上。这个时候,凡是能推给范宏大的,都应该推,这是一个基本原则,对谁都管用。其实这事跟范宏大无关,跟他老子范正义也无关,黄金龙用一个小小的手段,就把范家父子给蒙住了,让他们互相猜疑,互相生气。

真实情况是,那些房子是他跟银行之间早就达成的协议,银行需要一批小产权房,自己又不能出面建,他黄金龙义不容辞帮了银行。毕竟便宜嘛,再者,汤沟湾是啥地方,能在那儿占得一席之地,既是身份也是荣耀,还能让职工手中的房子不断增值,这可是大家都赢的事。做这样一件事,职工怎能不拥护你,就算担点风险也值,况且在历次风暴中,风险两个字,从来也没落到银行头上。

这晚,黄金龙跟几个朋友小饮,朋友们一片好心,想为他压惊。黄金龙笑着说:“没惊,没惊,倒是惊着弟兄们了,不好意思啊。”说完,意味深长地干了那杯酒。

中间就有人说:“金龙兄,这次姓腾的倒下去,地王这把交椅,就该轮你坐了。”

黄金龙蓦地变了脸,甩了酒杯道:“我黄金龙永远不做地王,我只是一修楼的,谁有地,我跟谁买,买了之后老老实实盖楼,我挣的是一份辛苦钱!”

这份钱挣得真是辛苦。

当然,黄金龙也有后怕,不是说地产风暴会触到他什么秘密,他没秘密,一切都摆在明处。他怕的是另档子事,赌。

怕了几天,黄金龙不怕了,他想,再大的风暴,也不会把涉水者一锅端尽,那样,事情就玩大了,玩得谁也没面子了。他黄金龙是设过赌场,但这事牵扯的人太多,仅在彬江,就有二百多干部,能一次把这二百多干部都严打进去?

不可能!

黄金龙自信地笑出了声。

什么是潜规则,说穿了就是那些心照不宣但又必须得遵从的规则!把住这个规则的脉,你就不会翻船。

风暴仍在持续,每天都能听到翻船的声音。

声音之外,彬江之外,一列火车上,范宏大沉闷地抽着烟。

范宏大要去一个地方,要见一个人,这个人对他很重要,他要问清一句话,弄清一个事实。

其实疑问早就在心里,只是他一直迈不出这一步。

这一步对他来说,是有点难。

一个人要想弄清自己的身世,还要弄清跟自己身世有关的许多东西,不仅难,而且痛苦。这痛苦折磨了范宏大很长时间。

疑惑虽然很早就有,真正促使他下定决心的,还是那次将军楼之遇。

他在将军楼意外遇到的那个六十多岁的神秘女人,还有摆在父亲面前的那个古董一般的盒子。

那次之后,像是有一只手,不时地在他心上挠几下,挠得他痒痒,挠得他欲罢不能。挠得他很想知道些什么,又怕知道些什么。

火车奔驰在辽阔的平原上,平原离彬江很远,离汤沟湾也很远。但这段时间,特别是遇到那女人之后,平原似乎一下子跟范宏大近了,好几次梦里,他都梦到了平原。平原真清晰啊,辽阔地盛开在他眼前。他在平原上奔跑,戏耍,跌倒又爬起,爬起又再次跌倒。后来他看见那个女人,就是跟父亲在将军楼黑灯瞎火坐了很久然后在他眼皮底下逃走的那个女人,女人跌跌撞撞,朝他扑来,边跑边还叫:“娃儿哟——”

“娃儿哟——”卧铺车箱里闷坐着的范宏大再次听到这声音,异常清晰,异常温暖,然后,他的眼就湿了。坐上火车到现在,他的眼已湿了无数次,一半是为那神秘女人湿的,一半,是为华英英湿的。

也是在那次,范宏大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问题,华英英会不会是?

他把自己吓了一跳,真是吓坏了。天啊,怎么会,怎么可能?

但他又异常清晰地听到另一个声音,会的,一定是!

这趟去平原,他并不是要证明这个疑惑,事实上,这个疑惑已经被他证实,是从父亲的目光里,是从父亲对华英英的态度里,以及华英英死后,父亲突然变老这个事实。

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啊,它差点就把范宏大击溃,但他还是坚强地挺住了。

挺住不为别的,就为去一趟平原,就为证明另一件事。这件事比华英英的身世更重要,至少范宏大这么认为。

两天后,范宏大来到这座叫榆州的城市,城市不大,但有一股苍凉的气息。范宏大刚下火车,就被那股扑面而来的苍凉震住了。

等他来到这条叫华家井的巷子,他心里那股苍凉感,就越发浓重,他跟这座城市,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融为一体。看到华家井三个字,范宏大就什么也清楚了。他仿佛看到,街巷里那个奔跑的小女孩,剪着短发,扑闪着小眼睛,边跑边喊:“妈妈——妈妈——”

小女孩是小时候的华英英,应该能肯定,母亲弃下他跟志大以后,就回到了这座叫榆州的小城,就嫁给了一位姓华的男人,然后生子,生女。多年以后,女儿长大了,出脱了,美丽了,想飞了,就一气飞到了彬江,飞到了范正义跟范宏大身边。

街巷里出来一个老女人,年龄跟母亲差不多,这个时候,范宏大已在心里称那个神秘的女人为母亲,他想,再不称,就再没机会了。上帝留给他的时间已不再多,他这辈子都没唤过母亲,现在,该好好唤一唤了。

老太太拿陌生的眼光瞪住他,问他找谁?

范宏大说找一个几十年前从彬江逃过来的女人。老太太费力想半天,忽然明白过来似地说:“你找鹿园园啊,巷子最里头,电线杆子下面就是。”老太太说完,咧开没有牙齿的嘴巴,诡异地笑了笑。

范宏大说过谢,往巷子里头去了。身后传来老太太追忆年月的声音:“说不找来,还是找来了,数她命好啊,几处都生下儿子。”

范宏大这才知道,母亲叫鹿园园,跟父亲的鹿园,只差一个字。

等敲开门,看到母亲,范宏大眼里,就不再有震惊,仿佛,他刚刚离开家,转眼又回来般。

母亲的表现更令人诧异,她似乎一生都在等,就等有人把这扇门敲开。看到范宏大,母亲似乎愣了愣,怔怔地望了他好长一会,突然地,她就收起脸上所有的内容,用很平静的语气说:“进来吧。”

往屋子里走时,范宏大好像发现,母亲的身子在摇、在晃,站立不稳的样子,范宏大差点伸出手,从腰间扶她一把。但是母亲挺住了,倒是他的脚步,几近踉跄。好在院子不大,没跌倒之前,母亲已将他引领进屋。

墙上挂着一张照片,镶在相框里,有点发旧。照片上四个人,母亲,一个陌生的老男人,还有华英英,华英英身边,站着一个跟她很像的男人。

老男人应该死了,五年前死于肺癌。年轻男人应该叫华伟伟,华英英的哥,在榆州一家银行工作。几个月前,这家银行出过一次事。身为副行长的华伟伟私自挪用公款,暗中炒股,结果被股市套牢。为免杀头之祸,华英英楞是从不该动用的资金中动用一千万,打到了这家银行的帐户上。

那一千万是范宏大特批的,审计局长向树声一开始不同意,非要逼范宏大写批条,没办法,范宏大只好写了批条。

这是他为华英英写的最后一张字条,这张字条后来成为向树声致他于死地的一个重要把柄,结果,这张字条害了华英英跟向树声。

当然,这张字条也把范宏大推到了死神面前。

这些事,相信母亲早已知道。她拿一双儿女的命,去换另一个儿子的命,这场赌博中,她有点失算。

谁又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都不失算呢?

母亲平静的脸告诉他,她已坦然接受了这一切。是啊,对她这样一位历经风雨饱经沧桑的女人来说,有什么灾难不可以坦然接受呢?

比如时隔四十多年,跟第一任丈夫生的儿子突然杀上门来。

是的,范宏大此行,对母亲鹿园园来说,无疑是一场更大的灾难。

抓捕谭伟的决定是上午做出的,之前,吴柄杨跟郑春雷已同时得到消息,市长范宏大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市委书记吴柄杨在紧着向省委汇报这一重要情况的同时,也通知郑春雷,立即召集会议,研究和部署下一步工作。就在这次会上,郑春雷下了最后一道命令,立即对谭伟布控,严防他趁乱逃走。

谁知,就在公安局做出行动的同时,负责对谭伟监控的警员向尚大同汇报,谭伟于两个小时前脱开监控,查不到他的去向。紧接着,有人又汇报,陶陶也失踪了,找不到人。

乱了,全乱了!尚大同气得在办公室直发火,钟涛一头撞下去,火上浇油地问:“上午开会她不是还在么,这才多大工夫,怎么就失了踪?”

“你问我,我问谁去?人归你指挥,关键时刻,竟然玩失踪,而你这个队长,也找不到人!”

其实不用想,钟涛应该立即做出判断,陶陶一定是跟谭伟在一起。

事实也是如此。

当明明确确听到要对谭伟采取措施时,陶陶心里咯噔一声,完了,什么也完了,再也没了机会。但她不甘心,她还想一搏,还想最后一拼。事实上,为了让谭伟自首,她已搏了多次,可惜没有结果。

陶陶溜出会议室,迅速拨通谭伟手机,跟他说:“我在九天揽月,你马上来。”说完,她关了机,这一刻起,她不需要别人打扰,不需要别人知道她在哪,她要把最后一点时间完整地给谭伟,也给自己。

要了咖啡,打发走服务生,陶陶开门见山就说:“谭伟,没时间了,如果现在跟我走,你还来得及。”

“跟你走,去哪儿?”谭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谭伟,你怎么如此愚顽,难道你真以为能逃得过去?”陶陶有点发急。

“我就没打算逃。”谭伟道,顺便掏出一支雪茄,为自己点上。谭伟抽雪茄的姿势的确潇洒,这一点,钟涛他们根本没法比。

“你的意思是?”陶陶有点搞不懂谭伟,以为他又有什么新打算。谭伟怪怪地一笑:“陶陶,你太抬举我了,我谭伟有什么理由逃,你又有什么理由让我去自首?”

“谭伟!”也许真是时间的关系,陶陶来不及细心劝说,只能发火。

“别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别人不知道,谭伟,你也是干警察的,在你手上,有哪个疑犯能逃得过去?!”

“我不是疑犯!”

僵局就这么开始,陶陶打不破,她真的打不破。谭伟到现在还抱着幻想,以为范宏大能救他,以为只要那些字条在他手里,范宏大贾成杰就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他甚至聪明地想到,实在不行,就把向树声跟华英英的死全推在江武身上,反正江武死了,再有本事的警察也不会找一个死人去对口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陶陶不时地抬起手腕看表,脑子里急剧地想,到底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大约过一小时,陶陶觉得不能再僵下去了,必须再次警告他,于是就道:“谭伟,我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约你的,你理解不理解没关系,但你必须想清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人不是靠别人来救的,只能靠自己。”

“哈哈哈哈。”谭伟忽然爆出一片笑,“陶陶,不,陶警官,你有病啊,请我来,就为了说教?”

“我是为你好!”

“我不需要!”

“真的不需要?”

“我再说一遍,我不需要!”

“那好,你起来。”

“干什么?”刚才还什么也不在乎的谭伟忽然有了警觉,目光警惕地瞪住陶陶。

“站起来!”陶陶怒了,这个时候再不怒,她就不是陶陶。

谭伟没起,挑衅似地瞪住陶陶,他倒要看看,这个在他眼里温柔甜蜜了多少年的女人,到底想干什么?

就在谭伟盯住她发神的空儿,陶陶突然地伸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扭住了谭伟手腕,只听得嚓一声,一副锃亮的手铐铐在了谭伟左臂上,铐子另一头,系着她细软的手臂。

这个动作太出乎谭伟预料,谭伟怕是做梦也想不到,陶陶会用这种手段。如果他多少意识到一点,陶陶是不会得逞的,凭陶陶手上那点功夫,不可能在他谭伟身上沾到便宜。

任何时候你都得保持警惕,稍微一疏忽,就可能铸成大错。这句话其实是一条普遍的人生真理,我们能读懂,但未必能做到。

“你要干什么,疯了啊,放开我!”震惊之余,谭伟发出了狮子般的狂吼。吼声惊动了服务生,也惊动了远处缠绵着的那一对女子。他们把目光伸过来,看新鲜似地看着这两个疯子。

“警察,到一边去!”陶陶冲两个威风凛凛走过来的保安吼,两个保安一听是警察,吓得躲一边去了。

陶陶抬起另一条手臂,美丽地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只听得“当啷”一声,手铐钥匙掉地了。

“放开我!”谭伟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一双眼睛喷出恶火。

陶陶幽幽地笑了一下:“叫没用,现在坐下来,我们好好谈谈。”

“你——”谭伟尽管十二万个不甘心,最终还是听话地坐了下来。

陶陶再次望了谭伟一眼,这一眼望得有些复杂,也有些无奈,里面多多少少还带着点不忍,是的,她没想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这是她多么不愿看到的一幕啊,然而,现在她已没了选择。她长叹一声道:“谭伟,是你逼的,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你机会,你就是不把握。你逼我出手,我不能不出手。”

“陶陶,你会后悔的!”谭伟仍然歇斯底里。

“我知道你不会承认,现在我也不指望你承认,谭伟,你听好,你做的一切,不只是你自己知道,纸里面包不住火,我现在把它说出来,替你说出来!”

于是,陶陶便一件件的,将谭伟这些年所做的一切,以及怎么被范宏大操纵,怎么被腾龙云等人利用,又怎么跟江武这样的人搅到一起,最终,又沦为范宏大杀人灭口,强夺证据的工具。谭伟一开始没心思听,他的心思在怎么摆脱陶陶的控制,怎么打开这讨厌的铁铐上,后来,后来他终于绝望,知道被陶陶这样的人缠住,就意味着要么听她的,要么就跟她同归于尽。于是他摇了摇头,放弃逃生的幻想,听眼前这个女人絮絮叨叨说起来。陶陶的话先是像雨点,慢慢湿着他的心,接着便像雷,便像电,便像山石一样重重砸在他的心上。

这个女人疯了!

她怎么把啥也猜到了。

“谭伟,你滑得太远了,原以为,你能悬崖勒马,从罪恶中逃出生来,哪知你是那么的迷恋罪恶,就跟你迷恋这儿一样。你恨华英英,也恨向树声,你把一个不该属于自己的女人当成了私有品,你嫉妒,不满,就算范宏大不指示,你也一样会采取罪恶的手段。江武到彬江,拿过去的事威胁你,你不但不将他绳之以法,帮自己弥补过去的错失,反而跟他狼狈为奸,最后和他一道,残忍地将华英英跟向树声杀害。然后你又拿着钥匙,潜入华英英家,将范宏大等人的罪证拿走。这个时候你本还可以立功,将功折罪,谁知你又利欲熏心,将这些证据窃为已有,要挟范宏大跟贾成杰,还指望靠它来为自己政治上捞上一票!”

“你……你狠!”谭伟咬着牙,恨恨地吐了一句。

“不是我狠,谭伟,你太卑鄙太无耻了,知道华英英为什么会抛开你投奔到向树声怀里么?她对你太失望,你太贪太毒了。天下哪有你这种男人,占有了女人还不算,还想把女人的事业女人的金钱全部贪到自己怀里。谭伟,你也太高看自己了,以为华英英离不开你,其实她压根就没拿你当回事,充其量,你就是在她最空虚最寂寞的时候填补了一下她的空虚而已,你还以为你真是唐伯虎啊。”

“你——!!”谭伟蹭地站起来,因为起得太猛,陶陶也被他带了起来。如果说陶陶前面那些话,还不至于让他疯狂的话,那么刚才这些,就足以令他疯,令他狂。有哪个男人愿意听到这样的话?

“你个臭婊子,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啊!!!”谭伟的脸变了形,声音如山谷中的狼,震得人耳膜发痛。

“你以为你干净,你以为钟涛那杂种爱你?你跟我一样,也是一堆烂狗屎。哈哈哈哈,烂狗屎!”谭伟已经不能自控了,是陶陶摧毁了他的防线,也摧毁了他的理智。

“想让我投案自首是不是,想让我当你立功的工具是不是?做梦去吧,臭婊子,今天你也休想走,要死咱俩一起死!”

说着,谭伟蹭地拔出枪,对在了陶陶脑门上。

陶陶猛地一悸,事先她想到过这步,但没想到这一步来得这么快。还是那句话,任何一个小疏忽,都有可能导致大灾难。

陶陶再想拔枪,就已迟了。谭伟眼睛里喷出的已不是火,是恨,是血,那是一个男人彻底惨败后发出的最后一丝血性,那丝血性足可以致她死亡。

“谭伟,把枪放下!”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断喝。

多亏了那两个保安,被陶陶一声吓走后,两人躲在门外,抖了将近半个小时的身子,才猛然想起九天揽月之外还有警察,彬江市还有警察,他们这才报警,这才把找不到地方的钟涛他们引到了这里。

“把枪放下!”这一声是钟涛喊出的,他的声音比尚大同的慢了有一秒钟。

谭伟扭过头,他没看到尚大同,只看到钟涛。

“哈哈哈,怪不得跑来送死,原来你是为了他升官。”谭伟无不嘲笑地冲陶陶挖苦了一句。

陶陶闭上眼,她最怕这个时候钟涛出现,他偏偏就出现了。天下哪有这么愚蠢的男人啊,难道他真不知道他们三人之间那微妙的关系?

“把枪放下!”钟涛又叫了一声,双手举着枪,尝试着往前走。

“姓钟的,有本事往前走啊,过来替她收尸!”谭伟一边说,一边用枪口牢牢顶着陶陶的头。

“走开,不关你的事!”陶陶冒着巨大的危险,冲钟涛喝了一声。

钟涛不理会,他相信能应付了这危险局面。

“走开啊!”陶陶又喊了一声。

尚大同似乎听出一些什么,往前跨了一步:“退回去,这儿没你的事!”

钟涛退后,谭伟嘲笑道:“姓钟的,如果你还算个男人,就过来,你他妈要是敢装孙子,老子今天让她从这楼上飞下去!”

局面僵持。谭伟用枪逼着陶陶,离开座位,慢慢地,朝窗户边走去。

窗户外是蓝天,是伸手能够得着太阳或月亮的地方,要不怎么叫九天揽月呢。

如果真有人从窗户飞下去,彬江这座城,怕是要抖上几抖的。

尚大同看清楚了两人手上的铐子,遗憾的是陶陶铐住的是右手,谭伟偏偏铐住的是左手。要是换过来,怕是这阵拿枪耍威风的,就不会是谭伟。

这又是一个错误。

一步,两步,眼看谭伟挟持着陶陶,就要到窗边了,如果他们真的到了窗边,其他人一点也没办法,最好的结果就是陶陶跟着谭伟一同飞下去。这一幕能够让它出现吗?

“谭伟,放开她,我们好好谈谈,拿我做人质也行。”尚大同故意装作没看见手铐,想法子拖延时间。

“滚一边去,这里没你说话的资格!”

万没想到,谭伟会嚣张到这程度,居然一点不把政委放眼里。

尚大同不敢乱开口了,这时候一句不慎,就有可能导致灾难。谭伟已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政委我来!”钟涛再次走过来,双手高举着枪,人虽是跟尚大同说话,目光却一刻也不敢离开谭伟。

尚大同想了想,还是退后,把机会给了钟涛。

“谭伟你听着,我知道你心里那些臭想法,有本事你放开她,咱两个男人斗一斗。”

“跟我斗,你等着下辈子吧,钟涛,把枪扔了,乖乖地走过来。我数三声,你要是不走过来,我先送她上西天!”

接着,大厅里真就响起谭伟数数的声音:“一,二……”

“好,我听你的,谭伟你看好了,枪我扔了!”

就在谭伟把目光扫向这边的一刹那,大厅里“呯”地响出一声枪响,紧接着,人们看到一颗子弹飞出去,不偏不倚击中了谭伟握枪的右手腕。谭伟惨叫一声,那支顶着陶陶头颅的枪掉到了地上。也就在同一时间,陶陶抬起腿,用力顶到了谭伟档部,只听得谭伟更惨地叫了一声,危机便因此而化解了。

钟涛那一枪,是冒着十二万分的危险开出的,那是他这一生打得最准的一枪。枪响过后,他的身子一软,瘫在了地上。

几乎同时,离彬江一千多公里外的榆州,华家井那座小院里,也惊起一声枪响。

范宏大几乎是用一生的力量来结束跟母亲之间的这场谈话的。

要说这场谈话用不了这么长时间,范宏大原想,也就十几分钟,顶多半小时,他就能结束它。谁知,母亲鹿园园一言不发,问什么她都摇头,她用沉默固执地挽留着儿子,生怕自己一开口,儿子就会先她而去。

但是儿子还是走了,他走得那样壮烈,那样血腥,那样的让一个母亲不忍目睹。

但是鹿园园还是亲眼见证了一切。

没办法,该面对的,你必须面对,谁也无法拒绝开命运的安排,哪怕这安排是那么的居心不良,那么的有违天理。

鹿园园似乎已经对这种血腥这种残酷司空见惯,或者就是麻木。

她知道儿子为什么会来,她也知道儿子此行不是来向她忏悔的。如果说他们母子间真的存在忏悔两个字的话,应该是她向儿子忏悔,可惜,她做不到这点,她相信儿子范宏大也做不到。从将军楼看见他的那一瞬,她就断定,儿子不属于忏悔两个字。

他是一匹狼,不是鹿。这是范正义跟她说过的话,她承认这话有理,他的确是狼,而且是一只野性十足的狼。

这只狼是她十月怀胎产下的,是范正义那只老狐狸含辛茹苦一步步带出来的,这只狼身上有多少罪恶,他们都得接受。

孽因必有孽果。

她沉默,是因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儿子,儿子问得并不是女儿华英英的身世,如果这么简单,对她倒是容易多了,想想又怎么可能,儿子如果意识不到英英是他妹妹,是不会跑这趟路的。

这趟路对他来说就是绝路,是不可能再回头的路。

狼再狠,也不会冲同类下手,何况还是兄妹?大约,儿子也正是被这个发现震撼了、彻底摧毁了,进而就再也找不到回头的路。

儿子跑这么远,其实就为了一句话,反复地问,不停地问,非要问出个结果。世上很多事,真的有结果?她摇摇头。

儿子想搞清,女儿英英去彬江,是不是已经知道跟他之间的关系?

这很重要么?鹿园园起初以为不重要,后来才明白,重要,的确重要。

儿子是男人啊,一个男人最在乎什么?是他眼里的女人!是他为之付出过艰辛努力的女人!

是他爱是他恨是让他着魔一般为之癫狂的女人!

这么想,她就能清楚儿子心里那块疙瘩肉了。

但她没法替儿子解开那疙瘩,解不开,真的解不开。

她想,如果告诉儿子,英英去彬江,并不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到死她也不知道。儿子心里或许会好受,但好受了又能咋?好受过后呢,儿子去哪?

如果告诉儿子,英英一开始就知道他是她的哥,这些年,她在装,她用另一张面孔对着他,她拿着一条口袋,一步步的,将他装进了口袋里,儿子肯定会疯掉,一分钟也不可能多活,他活不过去。这种杀人的方法远比枪子难受,比所有的手段都难受。这样以来,儿子倒是解脱了,反正他迟早得死,不如死在母亲面前这么壮烈,不如死在母亲面前这么残酷。那么她呢,她又何处去?

太难。

怎么回答都不行,只能沉默。

沉默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否定,一种是肯定。显然,在她过久的沉默后,儿子选择了后者。所以儿子说:“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好吧,我欠你一条命,现在我还给你。”

儿子真就这么说的,她听得很真,一个字也没漏掉。当时她的心在滴血,她原本想,自己心里已没血了,早流尽流干了,没想,儿子又给了她血,又逼它流出来。血的滴哒声中,儿子缓缓举起枪,举得那么自然,那么坦然,那么无悔无怕,仿佛,他演练了无数遍似的,就等某一天,在他亲生母亲面前表演。

儿子举起了枪。

儿子把枪对在了自己头上。

这时候,按常理,她应该扑过去,扑向儿子,一把抱住他,或者给他跪下,求他,千万别开枪,千万别开啊。可她选择了沉默!

沉默是她留给儿子的惟一记忆。

这辈子,儿子心里,她什么也没留下,最后这几分钟,她仍不知道该留下什么,所以她依旧沉默。

沉默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

儿子举着枪,又等了那么一分钟,不见她作声,绝望了,枪响了。

惊天动地一声。

血,她看见了血,大片大片的血,一望无际的血……

她坚持着,没跟着儿子一并倒下去,她居然还能坚持住,又是一分钟后,血铺天盖地,血苍苍茫茫,血无边无际。

天空响出嘎的一声,她轰然倒地!

断气的一瞬,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天空吼了一声。

“英英不是我亲生的啊!!!”

这一声枪响,也惊着了另一个人。

范正义一直坐在将军楼那间屋子里,坐了有多长时间,他记不清了。从那天拒绝开儿子范宏大,他就再也没走出这屋子,坐着,一直坐着。

好像,他就在等这一声。

又好像,不是。

这一声枪响他听到了,很辽阔地传来,洞穿了他的耳膜,尖锐地刺进他心脏。

他从椅子上掉了下来,他已经没多少力气了,力气全熬在了坐上,坐其实是很痛苦的一件事啊。

他软软地掉在了地上。

……

很久之后,他又奇怪地活了过来,那时风波已经平息,所有的烟云都成往事,包括鹿园,包括范宏大,包括那个曾经离开他多年后又找寻回来的女人。

都成了往事。

有一天他忽然忆起这些,觉得应该忆起这些,他想了那么一会儿,好像想的是儿子范宏大,想着想着,脑子里就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他身上流的,毕竟不是我老范家的血啊——

“志大!”范正义突然冲楼顶喊了一声。

风波过后还稳稳地坐在汤沟湾企业集团董事长位子上的范志大听到了这一声。

正文 不不是尾声

风暴持续了好久。

这场由彬江地产界卷起的风暴,掀翻了太多的人。

省政府秘书长唐天明最终还是没把问题揽在自己肩上,他知道揽不了,也扛不起。

据唐天明交待,那天他在机场送给抄手的那份礼物,是省长贾成杰在他坐车往机场去的前一分钟突然换掉的,那一刻的贾成杰,好像已经意识到危机。在中纪委专案小组的耐心说服下,唐天明又交待出许多问题,包括贾成杰跟腾龙云跟范宏大的关系。

风暴最终还是卷到了贾成杰头上,他被开除党籍,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随着调查的深入,他的一系列问题浮出水面,这是江东省建国以来最大的腐败案。贾成杰的蜕变,给江东省各级干部上了生动一课。这起腐败大案的彻查,再次表明中央根治腐败的决心。

风暴并没真正结束,贾成杰被移交司法机关后,一场真正的审计风暴降临了,江东省委、省政府联合作出决定,对全省房地产行业及土地市场进行一次全面审计。相信,随着这场审计战的深入,房地产行业和土地市场交易中存在的诸多问题,将会得到有效治理。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