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市 - xp1024.com
《黑市》


正文 引子

这些冒失的、愤怒的、胆怯的人们落人黑市的圈套:

莫斯卡——年轻、倔强、有抱负,但是很快便成为诱骗的对象,在死亡与毁灭中孕育了他那注定耍消亡的爱情。

艾迪——忿怒、痛苦,不得不使自己沉浸在酒精里以摆脱纠缠他的恐惧与负罪感。

沃尔夫——冷漠无情、心地残忍,对池来说,极就是一切,人命轻如鸿毛。

利奥——犹太混血儿,对共产主义半信半疑。他没有同盟者。

只有敌人。在徒劳无益地寻求一块适于生存之地时误人权力与阴谋的致命圈套。

海莲——美丽、热情、聪慧,为了对沃尔特·莫斯卡的爱情,甘愿牺牲一切。

“神父和师傅们,我老在想:‘地狱是什么?’我以为它是由于不能再爱而受到的痛苦。”

“唉,有的人在地狱里还是骄傲而且凶狠,虽然无疑地已经有所认识,也已经觉察无可辩驳的真理:有些可怕的人完全接受了撤旦和他的精神、对于这类人,地狱简直是他们心甘情愿、心向往之的:他们是自愿的殉难者。因为他们诅咒上帝和生命,因而也就自己诅咒了自己。他们靠他们自己悲意的骄傲为生,就好像沙漠中饥饿的人喝自己身上的血。但他们永远不会餍足,他们拒绝宽恕,诅咒召唤他们的上帝。他们永远怀着怨恨看上帝,而且要求消灭创造生命的上帝,认为上帝应该消灭自身和他所创造的一切。他们将永远在自己的怒火中燃烧,他们渴求死和虚无。但是他们得不到死……”

——《卡拉马佐夫兄弟》

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正文 第一章

沃尔特,莫斯卡感到一阵激动,同时感到一种归途中难以排道的寂寞。他记起了巴黎城外的零落废墟,记起了路边上熟悉的里程标。这是他旅途的最后——段路程,他恨不能及早到达目的地:夷为废墟的欧洲大陆的核心,一个他原以为永别了的被摧毁的城市。通往德国的里程标对他来说比通往他故国家园的更亲切些。

列车在飞奔,在摇晃,这是去法兰克福卫成区换防的军车,不过这节车厢里一半旅客都是从美国招募来的乎民雇员。莫斯卡摸了一下他的绸领带,微微一笑。他感到有点不习惯,要是坐在车厢那一头,跟美国士兵一起,他会觉得更自在,他想,那二十多个跟他一起的雇员肯定也有这种感觉。

车厢两头各有一个昏暗的灯。车窗用木板堵上了,好象是故意不让车厢里的乘客看见沿途的废墟瓦砾。座位是一排排的长木凳,只在车厢的一测留下窄窄的通道。

莫斯卡在长凳上伸开腿躺下来,把蓝背包垫在头下面当枕头。照明不良,他看不清他周围的人。

他们乘同一条军舰抵达欧洲。跟莫斯卡一样,个个心情激动;想快点到法兰克福。在火车的隆隆声中为了让对方听到自己的话,他们高声大气地交谈,莫斯卡听得见杰拉尔德的嗓门比谁都响。杰拉尔德先生是这条舰上级别最高的人物,他随身带着一副高尔夫球棒,刚一上船他就告诉大家,他的职务相当于军队里的上校。看着杰拉尔德兴高采烈的样子,莫斯卡眼前浮现出他在一座城市的废墟上打高尔夫球的幻觉,他看到杰拉尔德在夷为平地的马路上击球,球滚到了一个圆圆的瓦砾堆边上,杰拉尔德轻轻一击,球滚进了一个腐烂的头颅骨。

火车减速驶进了一个偏僻的小站。外面是漆黑的夜。堵上窗口的车厢更加黑暗。莫斯卡打起肫儿来,耳朵里隐隐约约能听见别人的说话声,可是列车一出站加速就把他晃醒了。

这时,周围的待雇人员声音低了下来。莫斯卡坐起来看着:车厢那头的大兵,有的在长凳上睡着了,三圈烛火照着三摊打牌的人,显得车厢那一头友谊气氛很浓。对于这经历多年刚放弃不久的生活他感到一阵淡淡的怀念。就着浊光,莫斯卡可以看见他们在凑着水壶喝什么,他敢肯定不是水,地又看见他们打开军餐盒,掏出巧克力大嚼起来。美国士兵总是供应齐全、莫斯卡咧着嘴这样想:他们背上有毛毯,提包里面总有蜡烛,水壶里有水或高级饮料,挎包里还有一条浴巾。为好运或恶运的供给一应惧全。

他又伸开腿在长凳上躺下来、想睡一会儿,可是他的身体冻得僵直,就象身下的硬板凳。列车加了速,跑得很快。他看了看表。快到午夜了,到法兰克福还差足足八小时。他又坐起来,从他的小蓝背包里掏出一瓶酒。把头靠在钉有木板的车窗上,凑着瓶子喝酒,直喝到身子舒松起来。他又朝车厢那头的士兵们望去,三圈烛光只剩下一圈了,他刚才一定打—了个陀儿;不过在他后面黑乎乎的地方,他听见杰拉尔德和几个人还在讲话。他们一准喝酒了,因为地听见杰拉尔德正以恩人的口气许愿、他在吹嘘他日后的权势和将如何重用那些有才干的人。

车厢那头的一围蜡烛里有两支分了出来,摇曳的烛光照在车厢通道上,当这两支烛光从莫斯卡面前经过时,他惊了一下,从磕睡中醒来。那拿蜡烛的美国兵一脸恶相,带着傻里傻气的敌意。蜡烛明亮的黄光把醉醺醺的面孔照得通红,给那双直瞪瞪的眼睛一种阴险无情的色调。

“嗨,大兵,”杰拉尔德喊道,“给我们一支蜡烛吧!”

蜡烛被一声不响地放在杰拉尔德的邻座。他们的谈话声顿时响了起来,闪烁的烛光使他们鼓起精神。他们和那美国兵搭汕,可那美国兵把蜡烛放在长凳上以后就把脸藏在黑影里,不理睬他们。过了一会儿,他们把他忘在一边,又说起自己的事来,只有一次,杰拉尔德俯身凑进烛光里,好象要表示他的信任,用一种居高临下的。但又是十分和善的口吻对那美国兵说:“告你说吧,我们这些人都在军队里于过。”然后他又笑着对其他人说:“感谢上帝,一切都过去了。”

雇员中有一个人说道:“别说得那么干脆,还有俄国人呢。”

他们又把那美国兵忘了。正当人语嘈杂、横贯大陆的列车盲目地向前飞跑而隆隆作响的时候,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美国兵突然象醉汉那样恐慌地大喊大叫起来,“住嘴,住嘴!哪儿来那么多废话,用上你们的臭嘴。”

接下来是一阵惊讶而窘园的沉默,然后杰拉尔德又把头伸进烛光里,温和地对那美国兵说,“小伙子,你还是回到你们那边去吧。”美国兵没有答话,杰拉尔德接着刚才的话碴又说开了。

杰拉尔德的话音突然嘎然而止,他站了起来,全身都照在烛光里,轻声地说,“天呀,我受伤了,那个大兵给了我一下。”他虽不慌乱,但他的话却吓了大家一跳。

莫斯卡坐了起来,其他的人也都站起来了。其中一个人碰倒了蜡烛,蜡烛掉到地上,灭了。杰拉尔德先生还站在那里,照在身上的烛光不那么亮了,他的声音很低,很怕人,“那大兵给了我一刀。”说完坐到黑影里的长凳上。

从士兵坐的车厢那头快步走来两个人。他们手里拿着蜡烛。莫斯卡看见烛光下其中一人的军官领章闪闪发光。

杰拉尔德一遍遍反复说:“我被刺了,是那大兵干的。”他已经不感到恐怖,只是吃惊和莫名其妙,莫斯卡看见他端坐在长凳上。三支蜡烛都照着他,他的裤腿上有一个豁口,一直开到大腿部,暗红的血从豁口往外涌。中尉弯下腰,把蜡烛往前凑了凑,对同来的士兵传了个口令。那士兵跑回车厢那头,拿来几条毯子和一个急救包。他们把毯子铺在地上,让杰拉尔德躺在上面。士兵正要动手把裤腿剪掉。杰拉尔德说,“别剪,把他卷起来,还能补呢。”中尉看着他的伤口。

“伤不重,中尉说,用毯子把它包上。”中尉的年轻面孔毫无表情,话音里不带同情,只有例行公事的礼貌。”我们在法兰克福准备一辆救护车等待、以防万一、找到下一站去挂个电话:“然后,他转过身来问周围的人,“他在哪儿?”

那个喝醉的美国兵不见了,莫斯卡往暗处看去,看见他前面长凳角落有个人影缩作一切。他什么也没说。

中尉回到车厢那头挎上手枪又走回来,他拿手电筒往车厢试着照,发现了那个缩作一团的人影,他用手电筒碰碰那个士兵,同时把手枪从套子里拉出来,把它藏到背后,那士兵没有动弹。

中尉重重地捅了他一下,“起来,穆尔罗尼。”那士兵睁开眼睛,莫斯卡看到了他阴郁的目光,感到一阵怜悯。

中尉把手电筒对着士兵的眼睛,照得他睁不开眼。他命令穆尔罗尼站起来,他看到穆尔罗尼空着手,就把手枪放回枪套,接着他用力把士兵推了个转身,把他搜了一遍。他什么也没发现,就把手电筒往凳子上照去。莫斯卡看见一把沾血的小刀,中尉拿起刀,推着那士兵往车厢那头走去。

列车开始减速,慢慢地停了下来,莫斯卡走到车厢尽头,打开车门往外看,他看见中尉到站里去打电话要救护车。不打电话是不会有车的,因为停车的那个法国城市已经夜深人静。

莫斯卡回到自己的坐位。杰拉尔德的朋友们都在俯身安慰他,态拉尔德烦躁地在那里唠叨,“我知道不过擦伤点皮肉,可他干嘛要刺我,这不是疯了吗?”当中尉回到车厢,告诉他们会有救护车在法兰克福等候的时候,态拉尔德对他说。“请相信我。中尉,我没有惹他,你问谁都行,我好好地,怎么会惹他这样呢?”

“很简单,他疯了。”中尉说。他又说,“先生,算你走运,据我对穆尔罗尼的了解,他是要对准你的睾丸的:“

不知怎的,这话使大家兴奋起来,似乎穆尔罗尼险恶的意图使这件事意趣盎然,使杰拉尔德大腿上的伤也变得意义重大了。中尉抱来了他的铺盖,把杰拉尔德安顿在他的铺盖上:“你给我帮了个忙。从穆尔罗尼到我这个排的头一天起我就想把他甩掉。现在他可以安静两年了。”

莫斯卡睡不着觉。列车叉开动了,他走到车门口,靠在门上,望着外面影影绰绰黑暗村野往后退去。他回想起他坐在卡车上,坦克里,想起行军时,在地上匍匐前进时,也是这般几乎一样的村野往后退去。他原打定主意再也不回到这块国土。他曾一直盼望回家,现在他又离家而去,这种离奇的结局使他感到古怪。在这黑暗的车厢里。他想起了到家的第一夜。

……

房门上贴着一张写有“欢迎沃尔特归来”的标语,莫斯卡注意到另外两家门口也贴有名字不同的类似标语。走进门来,他看见的第一件东西是他自己的照片,就是临去欧洲照的那张,照片上妈妈和格洛丽亚围在他身边,阿尔夫挥着手。

家里的人东一个西一个地站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老了,”妈妈说,大家都笑了。“不,我的意思是说他看上去长了不止三岁。”

“他没变样,”格洛丽亚说。“一点也没变。”

“英雄凯旋而归,”阿尔夫说。“看,那么多勋章,干得挺棒吧,沃尔特?”

“这有什么,”莫斯卡说,“陆军妇女队员都有这些玩艺儿。”他脱下战地夹克,妈妈接了过去。阿尔夫进厨房,端出来一个盛着酒杯的盘子。

“天啊,”莫斯卡说,他大吃一惊,“你掉了—条腿。”他已经把母亲写信告诉他阿尔夫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可是他的弟弟显然是早已料到莫斯卡这句话的:他拉起了裤腿。

“很合体,”莫斯卡说。“你够倒霉的,阿尔夫。”

“很不错嘛,”阿尔夫说,“但愿我的两条都是这样,不生脚癣,脚趾甲也不会扎进肉里。”

“当然,”莫斯卡说,他把手放到弟弟肩膀上,微微一笑。

“他是特意为你安上的,沃尔特,”他母亲说。“他知道我最不爱看见他不戴上那个,可他平时在家里还是不戴。”

阿尔夫端起了酒杯。“为英雄凯旋干杯,”他说。然后他微笑了一下,转过来对格洛丽亚说,“为忠贞不贰的姑娘干杯。”

“为我们全家,”格洛丽亚说。

“为我们所有的孩子们,”母亲深情地说。她的目光掠过弟兄俩和格洛丽亚。大家都看着莫斯卡,期待他说些什么。

“让我先喝下这杯,然后才能想出来点什么。”

他们都笑着喝完了酒。

“吃晚饭了,”母亲说。“阿尔夫,帮我摆饭桌。”他们两人到厨房里去了。

莫斯卡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真可谓长途跋涉”,他说。

格洛丽亚走过壁炉台边,拿起莫斯卡的照片镜框。他背对着他,“每个屋期我都到这里来,看这张照片,帮你妈妈做晚饭,然后大家一起吃,吃完饭就坐在这里,看着照片谈论你,三年来每个星期都是如此,就象按时扫墓,现在你回来了,这照片一点儿也不象你。”

莫斯卡站起来走近格洛丽亚,把胳膊搭在她肩上,看着照片,弄不懂为什么照片使他恼火。

他挺胸昂首,面带笑容,他是有意这样站着,为的是露出他们那一黑白斜线相间的师徽。他的面孔稚嫩,象个傻乎乎的孩子。军装笔挺合身,站在南方的烈日下,不折不扣是专为崇拜他的家人留下一张照片的美国大兵。

“傻笑!”莫斯卡说。

“别拿照片好心,这么长时间我们就靠它熬过来的,”她沉默了一会儿。“呵,沃尔待,”她说,“有时收不到你的信,有时听人说沉了一条军舰或是仗打大了。我们对着照片不知流了多少泪。6月6日反攻那天,我们没去教堂,你妈坐在长沙发上、我坐在收音机旁边,我们整整坐了一天,我没去上班,我们拧着收音机到处找台,一次新闻刚播完,我赶快找另一个台,哪帕是听旷同样的话也好:你妈坐在那儿,手里攥着一块手帕,不过她没哭。那天夜里,我睡在这儿,睡在你的房里你的床上,我把照片也带过去了。我把它放在梳妆台上,对它说了晚安,然后我就梦见我再也不能看到你了、现在你回来了,活生生的沃尔特·莫斯卡,可是你现在一点也不象照片上的你。”她想笑,可是一下子哭了起来。

莫斯卡感到不是滋味,他温柔地吻了吻格洛丽亚。“三年时间确实很长,”他说。不过他心里想:反攻那天,我在一个英国城市喝多了点,找了个金发小姐,她说那天是她第一次喝威士忌,第一次失身。那天我庆祝反攻,更庆幸自己没有参加反攻,他真想把真情如实告诉格洛丽亚,说他那天没有想她们。也没有想她们所想的事,然而他说出来的却是:“我不喜欢这张照片,——还有,我刚进来时你说我一点也没变。”

“说也奇怪,”格洛丽亚说,“你进门的时候,跟这照片上一模一样,可是越看你,越觉得你的面孔和以前不一样了。”

母亲在厨房里招呼他们:“饭好了!”他们往餐厅走去。

桌上摆的全是她平时爱吃的,很难见到的烤牛肉,小块的烤土豆,绿色色拉,厚厚的奶酪。台布上一尘不染,他吃完了饭,发现他盘子里的餐巾原封汲动,他觉得什么都挺好,不过和他梦寐以求的完全不一样。

“我说,”阿尔夫说,“跟当兵的吃的大不相同,啊,沃尔特。”

“是啊,”莫斯卡说。他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支又短又粗的深褐色的雪茄,正要点烟时他发现他们全都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阿尔夫,格洛丽亚,还有妈妈。

他咧嘴笑了笑说:“我现在长大成人了,”说完点着了烟,有意夸大出了一副过瘾的样子。他们四人都放声大笑在笑声中,仅存的一道裂痕,他国家后相貌举止的变化带来的生疏感都一扫而光了。他掏烟引起的惊诧和随后的笑声拆除了他们之间的屏障。他们起身到客厅里去,两个妇女搂着莫斯卡的腰,阿尔夫端着盛有威士忌相姜汁酒的托盘。

女人们紧靠着莫斯卡坐在沙发上,阿尔夫把酒一一递给她们,然后坐到对面一张扶手椅上。落地灯柔和的黄光照着房间,阿尔夫亲切地半开玩笑说:“下面请听沃尔特·莫斯卡事迹的报告,”整个晚上他都用这种口气说话。

莫斯卡喝了口酒说,“先看礼物吧,”他走到还放在门边的蓝色背包旁,从里面拿出三个用棕色纸包着的小盒子,递绘他们一人一个,在他们打开盒子的当儿,莫斯卡又喝了一杯酒。

“哎呀,”阿尔夫说,“这究竟是什么呀?”他拿着四根粗大的银质圆筒。

莫斯卡笑了起来,“四根世界上最好的雪茄,专门为海尔曼·戈林特制的。”

格洛丽亚打开她的盒子,惊异得喘不过气来。黑绿绒盒子里盛着一枚戒指。戒指上方形的深色祖母绿宝石周围镶着一圈小鼓钻石,她站起来,张开双臂扑向莫斯卡,然后转身把戒指拿给他母亲看。

他母亲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紧紧卷着的深红色绸卷,她迷惑了,不知这是什么。绸卷掉到地板上,她把它捡了起来。

那是一面巨大的方形的旗,中间圆形的白色底子上有一个黑色的万字。没有一个人说话,在这宁静的房子里他们第一次看见了敌人的象征。

“唉,”莫斯卡打破了沉寂,“不过开个玩笑,你的礼物在这儿。”他拿起地板上放着的一只小盒子。母亲打开盒子,看见蓝白色的钻石,抬起头来向莫斯卡致谢,她把那面大旗扔成一小方块,起身拿起莫斯卡的蓝色背包说:“我来把包里的东西掏出来,”

“你的这礼物真好,”格洛丽亚说,“你在哪儿买的?”

莫斯卡笑了笑说:“抢来的,”他用滑稽的语调说“抢”字,好逗他们笑。

他母亲拿着一摞照片走进来。

“这都是你包里的,沃尔特。你怎么不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她坐在沙发上,一张一张地看照片,她看过了就递给格洛丽亚和阿尔夫。他们不时发出惊叹声,询问那些照片是在哪儿拍的,莫斯卡在这个当儿,自己又倒了一杯酒喝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看见母亲紧盯着一张照片,脸色苍白,莫斯卡有点慌神,他弄不清那些捡来的猥亵照片是否还突在里面。不过他记得在船上时他都卖给人家了,他看见妈妈把照片递给阿尔夫,他气自己刚才的慌乱。

“哟!”阿尔夫说,“这是什么,”格裕丽亚走过去看照片,莫斯卡看到三双眼睛都转过来对着他,等他回答。

莫斯卡探身往阿尔夫那儿看,当他看清是哪一张照片时,大大地松了口气,他想起来了,那天他坐在坦克上。

照片上,一个德国反坦克手缩成一团躺在雪地上,一条黑印从他身体上一直伸到照片边上,德国人的尸体上站着的就是他莫斯卡,两眼直视照相机镜头,把M—1半自动步枪挎在肩上,就是他莫斯卡,穿着一身冬装,身体变了形,样子很可笑,他把毯子披在身上,头和胳膊从剪了洞的毯子内伸了出来,象裙子一样。他站在那里,象个好运气的猎手,准备背起猎物回家。

可是掩蔽的旷野上燃烧着的坦克没有摄入照片,雪地上象垃圾一样横七竖八的烧焦的死尸但没有摄入镜头,那个德国兵是个出色的反坦克手。

“我的一个弟兄用那德国人的莱卡相机照的。”莫斯卡转身又喝了口酒,回过头来看到他们还在那里等着。

“这是我第一个牺牲品,”他把话尽量说得象是在开玩笑一样。然而他们听起来莫斯卡似乎在讲巴黎埃菲尔铁塔或是埃及的金字塔。

他的母亲在看另外一些照片,“这是在哪儿照的?”她问道。莫斯卡坐到她身边,说:“这是在巴黎,我第一次休假。”他用手臂接着母亲的腰。

“这张呢?”他母亲问道。

“那是在维特里。”

“这张呢?”

“亚琛。”

这张呢,那张呢,还有这一张呢?莫斯卡一一介绍那些地名和拍照片的经过。酒助人兴,他想起来:这张照片是在南锡、他在那里排了两个小时的队,等着跟一个姑娘睡一会儿,那一张是在多姆巴斯。在那儿他看到一具赤裸的德国人死尸,阴囊肿得有甜瓜大。房门口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内有德国人死尸。”那倒是真话。莫斯卡到现在还弄不明白贴这张纸条是为了什么,就算是开个玩笑吧,那玩笑的意义何在呢?这一张是在哈姆,他三个月没碰女人,在那里才搞上了一个,并且第一次染上了花柳病。这几张都是不同城市里的德国人,男人、女人、孩子,躺在毁坏得不成样子的坟墓里,散发出扑鼻的恶臭。

所有这些照片的背景,都好象一片沙漠。他,征服者,站在由工人、住宅、尸骸化成的瓦砾和尘埃上——这些瓦砾和尘埃象起伏的沙丘绵亘不断。

莫斯卡又坐回到沙发上,抽着烟,“来点咖啡怎么样?”他问通。“我去煮。”说着他往厨房走去,格洛丽亚跟着去了,他们一起摆好杯子,又把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奶油蛋糕切开。咖啡在炉子上煮着,她紧紧地拥抱着莫斯卡:“亲爱的,我爱你,我爱你。”

他俩把咖啡端到客厅里。现在该由他们向莫斯卡介绍情况了。他们告诉莫斯卡,格洛丽亚三年内从没跟级何人约会过,阿尔夫是怎样在南方的一个军营里遭车祸丢掉一条腿。还有他的母亲是怎样又出去工作,在一家百货商店当职员的。他们各自都有不平常的经历,感谢上帝,战争总算结束了。莫斯卡一家平安地熬过来了。就算损失了一条腿,照阿尔夫的话说,有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丢一条腿也没什么,所幸的是现在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在这间小房间里团圆了。

敌人离这儿远隔重洋,他们是被彻底打败了,他们的国土被包围了,占领了,他们正在饥饿和疾病中挣扎、消亡。他们在肉体和精神方面两败惧伤,再也不可能威胁莫斯卡一家了。莫斯卡坐在椅子上睡着了,他们——深爱着他的一家人,静静地注视着他,几乎都噙着喜悦的泪水。他们简直难以相信莫斯卡出了那么远的门,在外面过了那么久,现在又奇迹般地回来了。安全无恙地回来了。

直到回家后的第三天晚上,莫斯卡才得到机会跟格洛丽亚单独在一起,第二天晚上是在格洛丽亚家过的。莫斯卡的母亲和阿尔夫在那里踞格洛丽亚的姐姐、父亲一起商定了婚礼的一切事宜。所有的细节都说好了,倒不是爱多管闲事,实在是因为他们太兴奋,太热心了。大家都赞成婚礼应尽早举行,但有一条,必须等莫斯卡有了稳定的工作之后。莫斯卡对这一条是最巴不得的。阿尔夫的表现是使莫斯卡感到吃惊,一向胆小怯懦的阿尔夫如今长成一个自信、沉稳、豁达的男子汉了,伊然是个老练的一家之主。

第三天晚上。母亲和阿尔夫出门去了。阿尔夫临走笑着对莫斯卡说:“看着点儿钟,我们十一点回来。”母亲把阿尔夫报出门外,对莫斯卡说:“要是你跟格洛丽警出去的话,别忘了锁门。”

莫斯卡听到她话音里的疑惑感到好笑,好象她觉得让他和格洛丽亚单独在家里并不太好似的。“上帝呀,”他伸开腿,躺到沙发上。

他想使心情轻松—点,可是不行,只好起身去倒了一杯酒,他站在窗边微笑,想不出今晚会是什么样子。他离家出国前曾和格洛丽亚一起在一家旅馆里住过了几夜。不过这会儿记不大清了。他走过去打开收音机,又到厨房里去看了看钟,快到八点半了。那小东西晚了半个钟头。他又走到窗边,可是天色太黑,什么也看不清。他转过身来,正在这时,听到有人敲门,格洛丽亚走了进来。

“你好,沃尔特!”她说。莫斯卡察觉到她的声音有点儿颤、她脱掉了外衣,她上身穿着一件只有两三个太扣子的衬衫,下身穿宽褶裙。

“总算光咱俩在一起了,”他笑着,往后一躺睡到沙发上。“倒两杯酒,”格洛丽亚坐在沙发上,俯身吻他。他把手放在她的胸脯上,两人长时间地亲吻着。“我去倒酒,”她说着推开他坐起来。

两人喝起酒来,收音视轻声唱着,落地灯柔和的光溢满房间。他点燃两支烟,给她一支,他们抽着烟,过了一会儿,他掐灭了自己的烟。可是格洛丽亚还夹着她的咽。他从她手里拿过烟,小心翼翼地把它按在烟灰缸里。

莫斯卡推倒格洛丽亚,让她横卧在他的身上,他解开她的衬衫扣子,把手伸到她的胸罩里去,然后亲吻她。他把手移到她的裙子底下。

格洛丽亚坐起来,一把推开他,莫斯卡吃了一惊,立时警觉起来。

“我不想干那事。”格洛丽亚说。这句孩子气的话惹恼了莫斯卡,他迫不及待地又伸出手去,她起来往后退了一步。

“不,我是当真的。”她说。

“见鬼,”莫斯卡说,“我出国前那两个星期不是满好吗,现在怎么又不成了呢?“我知道。”格洛丽亚朝他柔情地微笑着,他却霎时火了起来。

“可那时候不一样,那时你要出门,而我爱着你。要是现在我还那样干的话,只会使你瞧不起我。你别生气,沃尔特,我跟艾美也讲起过这事,你回来变多了,我不得不跟别人谈谈。我和艾美都认为最好别这样。”

莫斯卡点上一只烟。“你姐姐呆头呆脑。”

“沃尔特,别这样说话。我不愿意顺从你是因为我真的爱你。”

莫斯卡喝的酒呛了一嗓子,极力忍住笑说:“你听我说,要是我们没有在一起睡过那两个星期的话,我早把你忘到脑袋后面去了。更不会给你写信,你对我来说就化为乌有了。”

他看见她的脸红了。她走到扶手椅那儿,面对着他坐了下来。

“在以前我就爱你,”她说。他看见她的嘴在打颤,他把烟盒抛绘她,啜了一口酒。“就这样呆着聊聊吧,你回来后,咱们还没有机会好好谈谈呢。”

莫斯卡存心摆出一付蛮不讲理的、漫不经心的样子说,“要么去看电影。要么睡一下。”

她站起来,眼睛紧紧地盯着莫斯卡。“这么说,你干什么都无所谓啰?”

“对”。

他心想她会穿上外套,到屋外去。可是她一直站在那儿耐心地等他梳好头发系上领带。然后,他们到电影院去了。

那是一个月以后,将近中午时分,莫斯卡走进家门,看见阿尔夫,他母亲,还有格洛丽亚的姐姐艾美都在厨房里喝咖啡。

“你想喝原咖啡吗?”他母亲问道。

“好的,让我先去洗把脸。”莫斯卡走进盟洗室,当他擦干脸往厨房走去时,脸上带着冷笑。

“你对不住格洛丽亚,她等了你三年,从来没有与人约会过,她失去了许多机会。”

“许多什么机会?”莫斯卡问到,然后他笑起来。“我们相处得不错,事情得慢慢来。”

艾美说:“你和她昨晚有约,可你根本就没露面。到现在你才回来,你这样做不对头。”

他母亲看莫斯卡要发火,赶紧圆场,“格洛丽亚在这儿等你到夜里两点,你该打个电话来才是。”

“我们都知道你在干什么”艾美说,“你把等了你三年的姑娘扔在家里,去跟外面的娼妇鬼混,那个女的打过三次胎了,天知道以后还会有多少次。”

莫斯卡耸耸肩。“我不能每天晚上都守着你妹妹。”

“是不能、你是头面人物,哪能这样呢?”他意外地发现她确实恨他。

“不是都说我首先应该有个稳定的工作吗?”莫斯卡提醒她。

“真没有想到你会受得如此卑鄙,你要不想娶她,把话讲清楚。没关系,她会找到男人的。”

阿尔夫出来说话了。“别说傻话了。沃尔特当然是想娶她的。大家都冷静些。沃尔特刚回来有点儿不适应,他正在克服这种感觉,咱们该帮帮他才对。”

艾美讥讽地说:“要是格洛丽亚跟他睡觉,那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你也就适应了,对吗,沃尔特?”

“这话越说越不对头,”阿尔夫说,“咱们还是来商量一下最根本的事吧。你生气是因为沃尔特跟别人的不正当关系,面他又不想掩盖这个事实,至少他是能掩盖的。不是吗?格洛丽亚又特别迷恋沃尔特,不愿意抛弃他。依我看,最好的办法是把婚期定下来。”

“然而我妹妹拼命于活,让他到处攀花折柳,象在德国时一样,整天跟那些小娼妇混?”

莫斯卡表情冷淡地看着他母亲,她垂下眼皮避开他的目光。房间里一时寂然无声。“是真的,”艾美不慌不忙地说。“你妈告诉格洛丽亚那德国姑娘给你写信的事了。你应该感到羞耻,沃尔特,你从良心上应该感到羞耻。”

“那几封信并不能说明什么”莫斯卡说,他看得出他们都松了口气,信了他的话。

“他会找到工作的,”他母亲说,“他们可以充住在这儿、等有了房子再搬家。”

莫斯卡喝了一小口咖啡,他刚才感到一阵恼火,现在却是急着想走出这个房间,离开这群人,他们说的全是废话,址得太远了。

“不过必须停止跟那些小娼妇鬼混,”艾美说。

莫斯卡彬彬有礼地插了一句。“只是有一件事不好办,我不想订下婚期。”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我并不很想结婚,”他咧咧嘴又补充了一句。

“什么?”艾美气急败坏地叫起来,“什么?”她气得说不下去了。

“别跟我再来什么等了三年的废话。她三年没跟男人睡觉和我有什么相干?别以为我会为这事想得睡不着!真见鬼,难道她那玩艺儿闲了三年就变得高贵了不成?我操心的事儿多着呢。”

“别这样,沃尔特,”他母来说。

“哼,狗屁,”莫斯卡说。他母亲起身离开饭桌走到炉子跟前,他知道她在流泪。

大家一下子都站起来了,阿尔夫靠着桌子。气愤地大声说:“算了,沃尔特,就算这些安排都是多管闲事。”

“依我看,你回来历家里人对你大纵容了。”艾美轻蔑地说。

莫斯卡觉得除非说出他真实的想法,别的无可奉告。“真是讨厌极了。”他说,话是冲艾美来的,可他的目光却把所有的人都扫了进去。

他站起来想走,阿尔夫扶着桌子挪至口她面前,怒不可遏地喊道:“该死的,你太过份了,快道歉,听见了吗,快点儿道歉。”

莫斯卡把他一把推开,他看见阿尔夫没装假腿,可是已经晚了。阿尔夫倒了下去,头撞在地板上。两个女人都惊叫起来。莫斯卡急忙俯身去扶阿尔夫。“你没有事吧?”他问。阿尔夫摇摇头,可是他一直用手捂着脸,坐在地板上。“莫斯卡走出屋子。他母亲站在炉子边,流着泪,绞着双手的样子始终萦绕在他的脑际。

莫斯卡最后一次走进家门时看见母亲正在等他——她那一整天都没出门。

“格洛丽亚给你来过电话,”她说。

莫斯卡点点头,表示听见了。“你现在就去整理东西吗?”她母亲怯生生地问道。

“嗯,”莫斯卡说。

“要我帮忙吗?”

“不用。”他说。

他走进自己的卧室,拉出两个新买的手提箱。他把一支烟夹在嘴唇上,两只手伸进口袋里去找火柴,然后又到厨房里去找。

他母亲仍然坐在椅子上,用手帕捂着脸,默默地流泪。

他拿起一盒火柴,正要走出厨房。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他母亲说。“我到底怎么啦?”他没有丝毫怜悯,眼泪激不起感情,但他不想惹得母亲大哭大阎,尽量憋着气,平静地说话。

“你并没什么不对的地方,只是我想走,这不干你的事。”

“为什么你老把我当陌生人一样?”

这句话触动了他,可他又做不出什么亲昵的举动。“我心里很乱,”他说,“如果你不出门,就帮我整理一下东西。”她和莫斯卡一起到卧室里去。她小心翼翼地把衣服叠上,莫斯卡把它们装到皮箱里去。

“要带点烟吗?”他母亲问。

“不用,我到船上再买。”

“我马上去买点来,就不一定是你要吸的”。

“船上的烟五分钱一盒、”他说。他不愿意要母亲的任何东西。

“要买就买好一点的烟。”他母亲说着就走出了屋子。

莫斯卡坐在床边上,凝望着墙上接着的格洛丽亚的照片,一点儿激情也没有。他想,照片并没有起到预期的作用,真是糟糕,他意识到了他们尽了多大的努力,而他自己又是怎样无动于衷。他对他们的耐心感到惊讶。他搜肠刮肚地想找出几句话对母亲解释清楚,问她表明他是无能为力的,自己的行动受着她和他都无法支配的因素的控制。

客厅里电话铃响了,他走过去接电话。格洛丽亚的声音传了过来,没有热情,然而却是友好的。

“我听说你明天走。你说我是今晚去跟你告别呢,还是就在这电话里说再见?”

“随你便吧,”莫斯卡说,“不过,我九点左右要出去。”

“那我九点以前去,”她说。“你别担心,我只是去跟你道个别。”他知道她说的是真话,也知道她对他已经不在乎了,他已经不是她曾经爱过的那个莫斯卡了,可是她仍然想来友好地道别,真是奇怪。他母亲回来时,他已经拿定了主意。“妈妈,”他说,“我现在就走,格洛丽亚来过电话,她今晚要来,可我不想见她。”

“你是说现在,这就走?”

“是的,”莫斯卡说。

“可至少你临走前该在家里呆一夜。”她说。“阿尔夫一会儿就会回来,你怎么也该等着跟你弟弟道个别。”

“再见了,妈妈。”他说,他俯身吻了母亲的脸颊。

“等等。”他母亲说:“你忘了拿运动包了。”她说着就去取来了那只小蓝背包。开始被里面装他用得着的东西,以前莫斯卡每次出去打篮球的时候,还有他上次离家参军前母亲都是这样做的,只是这次跟上一次一样,她装的不是缎面短裤,皮制的护膝和运动鞋,丽是刮脸刀、干净的替换内衣、毛巾和肥皂。然后她从镜台抽屉里找出一根绳子,把小蓝包系在箱子拎把上。

“唉,”她说,“我不知人们会怎么议论,他们也许说都是我不好,我不能使你感到幸福。不过你既然冷落了格洛丽亚,今晚也该见她一面,道个别,对她和蔼些,这样她会觉得好受些。”

“对每一个人来说,这个世界都是冷峻的。”莫斯卡说。他又吻了吻她,莫斯卡刚要走出门,她一把拉住他。

“你回德国是为了那个姑娘吗?”莫斯卡明白,如果他说是,母亲的自尊心会得到安慰,她会觉得儿子的离家不是她的过错,可是他不能撒谎。

“我想不是的,”他说,“她现在很可能又找了个美国兵。”话出了口。而且是由衷之言,莫斯卡却意外地觉得听起来好象不是真话,好象是有意说谎来伤他母亲的心。

她吻了他,松手让他走了。走到街上,他转身看见母亲站在关着的窗前,白手帕捂在脸上。他把箱子放在地上,向她挥挥手,可是她已经离开了窗户。他怕她会到街上来出洋相,拎起箱子,快步往大马路走去,到那里能叫到出租汽车。

但他母亲并没有出来,而是坐在沙发上流泪,她感到惭愧,伤心,蒙受了耻辱。在她心灵深处有这样的念头:如果她的儿子在一处不知名的海滩上献身,埋在异国的土地上,坟墓上的白色十字粱混在数以千计的十字绍里面,那她会更加伤心。不过那就不会有羞辱,时过境迁。她会感到解脱和某种程度的骄傲。

如果那样就本会有现在这种郁闷的悲凉,这种他一去不变返之感,他此去一旦葬身异国他乡,她决不会去抚尸痛哭,不会去参加他的葬礼,不会给他的坟墓献花。

列车在往敌人的国土飞奔,莫斯卡迷迷糊糊地随着车厢的颠缀左右摇晃。他昏沉沉地走回到自己的座位躺了下来。他躺着,听着那个受伤的人的呻吟声,磨牙声,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对这个疯狂的世界提出抗议:莫斯卡起身往士兵那边走去。大部分士兵都睡着了,只有一小圈亮光那是三支紧靠着的蜡烛。穆尔罗尼蜷缩在一张长凳上,打着鼾,两个士兵身边放着卡宾枪,边打牌边喝酒。

莫斯卡低声问道,“哪位朋友能借给我一条毯子?那个家伙太冷了。”

其中一个士兵递给他一条毯子。“谢谢,”莫斯卡说。

那士兵耸耸肩:“我反正不能睡觉,得看着这个家伙。”

莫斯卡扫了一眼睡着的穆尔罗尼。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睛缓缓地睁开了。象不会说话的牲畜一样地盯着他,在他闭上眼睛之前,莫斯卡觉得他似乎在向自己致意,莫斯卡心想:这头可怜的矗猪。没做,一直睡到法兰克福,有人把他推醒了。

正文 第二章

六月初的朝阳照耀着没有顶棚的路轨终端的每一角落,把它变得象一个室外体育场。莫斯卡走下火车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春意浓郁的空气,他闻到一股淡淡的垃圾臭味,那是从这个城市车站外的烂砖碎瓦堆发出来的。他看见沿着列车有儿队戴值日标志的士兵正在整队,他跟着一个向导与其他雇员一起钱守在站外的大客车走去。

他们象征服者似地从街上的人群中穿过,和从前的富豪从穷人中穿过一样,目不斜视,人们自然会给他仍闻出一条路来。那些被征服的人们衣衫槛缕,形容枯搞,看上去象一群长期坐等喝救济粥的男男女女。他们表情阴郁,顺从地让出道来,睁大了不无妒意的眼睛,望着这些衣着笔挺、红光满面的美国人。

他们走出站来,见到一个广场,面对着红十字会,穿草绿色军装的美国士兵已经懒洋洋地踏上了台阶,广场四周是临时建成的旅馆,供占领军和行政官员下榻。宽阔的马路上有轨,电车来往行驶,军车和出租车穿梭其间。天色还早,美国兵就坐在车站周围的长凳上,每人身边都有一个德国姑娘,带着她们到哪儿都随身携带的小衣箱。莫斯卡想,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美国士兵等候进站的火车,就象住在郊区的妻子迎候在市区上班的丈夫。他们挑出标致的女孩,用程度不同的粗鲁语言提出各自的猥亵要求。他们有的就在寒冷而邋里邋遢的车站里睡在长凳上过夜,等候早班车;有的则是美酒佳看外加香烟,躺在暖洋洋的床上。他们总会使那些姑娘感到些快感,有时碰上个事多的,半夜里卿卿咕咕地闹起来。一般说来,他们都是老手,挑姑娘不会挑错。

所有通向广场的大街上都有骗子、黑市投机商和小孩,他们设了圈套来坑害那些从陆军消费合作社出来的美国兵。大兵们捧着糖果、香烟、肥皂等,看他们那小心戒备的眼神活象是背着满口袋金矿砂的采金人。

莫斯卡在等着上车,突然觉得一只手搭到他的肩膀上。他转过去看见一张渤黑的瘦骨嶙峋的脸,头带一顶纳粹国防军帽——德国男人都带这种帽子。

那小伙子低低地急迫地问:“你有美元吗?”莫斯卡摇摇头,转了回去,他感到手又搭到他肩膀上。

“有烟吗?”

莫斯卡正要抬腿上车,那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别的呢,有什么东西要卖?”。

莫斯卡用德语狠狠地说:“快把手放开。”

那人吃了一惊,往后退去,流露出傲慢、轻蔑、仇恨的眼神。莫斯卡坐上车,他看到那人还隔着玻璃望着自己,望着自己的华达呢外衣,名贵的白衬衫和彩条领带,莫斯卡察觉到那人的轻蔑的眼神,心想要是自己还穿着草绿色军装就好了。

汽车缓缓地离开火车站,从广场的一个出口处往外驶去,载着车上的人穿过另一个世界。来到广场外面看,广场就象荒野上的堡垒。极目远眺,尽是延绵不断的废墟,只有一处楼房的残骸,那是一堵伫立的高墙。有一扇通往野外的门,如同一早高耸入云的钢铁骷髅,上面悬而未落的碎砖烂瓦和玻璃片就象撕烂的皮肉。

车上的大部分雇员都在法兰克福郊外下了车,莫斯卡和几个军官一直坐到威斯巴登机场。除了杰拉尔德,莫斯卡是唯一在美国时就分酉研工作的,其余的人都必须在法兰克福待命。

到了机场,交验了全部证件,他必须等到午饭后才有去不来梅的飞机,当飞机离开地面对,他感觉不到这是在升空,意识不到飞机也许会飞离这块大陆,甚至想不到飞机有坠落可能。他注视着地面向他翘过来,倾斜过来,似乎在他面前筑起一道绿色和黄褐色相间的墙,当飞机侧身飞行时,整个大地就象是无底的深谷。然后,飞衫作水平飞行,神秘感荡然无存,他们从飞机上往下看,就象从高高的阳台上看着平整的,铺着打着格子台布的田野。

己接近目的地,这趟归程即将结束,他回想起在家里呆的几个月全家人对他那么忍耐克制,使他感到一阵隐隐的内疚与不安,但是他决不希望再见到家里的任何人。他觉得飞机飞得慢极了,好象悬在方里晴空不动,他越来越急燥。他意识到临别前跟母亲说的真话实际上是谎言,他回来正如母亲说的那样,是为了那德国姑娘。分别这几个月后,他并不期望再找到她,:并不抱重新结合的希望,但是不论什么理由,他非得回到这块土地来不可。他不指望她等待他,他觉得当初离她而去时就如同把一个有残疾的人留在人迹罕至的丛林里,既无谋生之计,也无抵御野兽之力。想到这里,他感到心中一阵不适,羞耻与懊悔象毒汁一样流遍他的全身,流入嘴里。他清楚地看见她的身体,她的面容,她头发的颜色。分别几个月来,这是他第一次自觉地想到她,她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灵,最后,他想起她的名字,清清楚楚,确确切切,就象喊出声一样。

大约在一年以前的一个炎热的夏日,中午,警察局大楼发生了爆炸。莫斯卡坐在停放在林荫大道上的吉普车里,感到大地的震颤。他在等一个刚从美国来的年轻的中尉,几分钟后,那个中尉出来了,他们驱车回康特利斯卡波的军政府司令部。有人喊叫着告诉他们爆炸的消息,他们调头往警察局大楼驶去,宪兵已经封锁了这个地区,通往警察局广场的马路上只见吉普车和军警的白头盔。跟莫斯卡一起的中尉出示了证件,他们通过了封锁线。

墨绿色的大楼威严地矗立在华尔特大街的最高处,那里是一个斜坡。楼很大,呈正方形,中间有停车的院子。满身满脸都是尘土的德国人正慌张地涌出门外。有的女人吓得歇斯底里地哭着。成群的人从大楼里往外挤,而大楼本身却显得沉寂无慈。

莫斯卡随中尉来到一个边门。门里面是个拱形的过道,碎转烂瓦快堆到天花板了。他们两人匍匐来到里面的大院。

中间的大院这时堆着一座大山似的瓦砾,有的地方露出吉普车和卡车的顶部,如同浅水里露出的沉船桅杆,爆炸把三层楼房的墙都削掉了,从下面可以看见楼上办公室里的桌子、椅子、挂钟。

莫斯卡听到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声音,这种声音在欧洲大陆的大城市里习以为常了。莫斯卡一时间觉得这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它低沉、单调而有规律,不象人的声音,象是牲口的惊叫,他确定了声音的位置在瓦砾上,连爬带走来到广场一侧,看见一个胖胖的红红的脖子,围着德国警服的绿色衣领、脑袋和脖子死僵僵的,叫声是从尸体下面发出来的。莫斯卡和中尉把尸体上的砖头搬开,可是碎瓦砾不断地滑下来盖在死尸上,中尉又从拱形过道爬出去叫人来帮忙。

这时救护人员从各个拱形过道和碎砖墙上进人大院。他们中有穿着红制服的基地医院军医,有美国士兵,有德国祖架员,还有挖尸体的工人。莫斯卡从拱形过道里爬了出来。

街上的空气是纯净的。救护车排了一长队,对面的德国救火车在待命。工人们正在清扫通往内院的各个人口,把瓦砾装到车上。大楼对面的人行道上放了一张桌子作临时指挥所,他看见本部队的上校心平气和地站在那里,周围是—群下级军官。莫斯卡看见他们全都带着钢盔,觉很好笑。有一个军官向他招招手。

“上去守着情报处,”他说。他把自己的手枪带递给莫斯卡。“如果再发生爆炸,尽快跑出来。”。

莫斯卡从正门进人大楼。楼梯上砖瓦成堆,他缓慢地小心谨慎地往上爬。走过走廊时,他一只眼望着天花板,避免碰上天花板塌落的地方。

情报处在走廊中段,他打开门发现只剩下半个房间了,另一半已经成了大院里废墟堆的一部分。室内没有什么需要看守,只有一只锁上的文件柜。从这里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下面大院里的一切活动。

他在一张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坐下,从衣袋里掏出一支雪茄点着。他的脚碰到地板上什么东西,往下一看,惊奇地发现两瓶啤酒横摆在地上。他捡起一瓶,瓶子上糊着泥灰和碎砖屑。

莫斯卡在门锁上橇齐瓶盖,又坐回到椅子上。

下面大院里似乎一切都停滞了,充满尘土的空气使人们如人梦境。在他则才找到的死尸边上,德国工人正动作缓慢小心冀冀地抬着碎砖块。一个美国军官纹丝不动地站在边上监视,他的浅红色裤子和绿上衣都被尘土染白了。他身旁站着一个中士。手里拿着一根盛血浆的圆管子。这种情景大院里到处都可见,就象是一个模子里翻印出来的。阳光照着空气中粉碎的混凝土的尘埃,落下来染白大院里人们的头发和衣服。

莫斯卡喝着啤酒抽着烟。他听见走廊里有人走路,跌跌绊绊,就出了房门去看。

长长的走廊一端,地板快接上天花板了,一小群德国男女踉踉跄跄地从墙壁凹处走出来。他们从他跟前经过,没看见他,由于过分的惊恐,他们看不到周围的事物。这队人的最后是个娇小的姑娘,身穿卡其布滑雪裤和羊毛上衣。她跟跪了一下,倒了,没有人转身扶她。莫斯卡从房门口走上前去把她扶起来。她正要走开,莫斯卡胳膊下夹着啤酒瓶,伸出手去挡住了她。

她抬起头,莫斯卡看见她的面部和脖颈苍白无色,惊恐的眼睛睁得老大。她含泪用德语说:“请让我出去。”莫斯卡放下胳膊,她从他面前经过,往走廊那头走去。可是她只走了几步又东倒西歪地撞在墙上。

莫斯卡俯身看看,她的眼睛是睁着的。他不知该怎么办,只好把啤酒瓶送到她嘴边,她推开瓶子。

“用不着,”她用德语说,“我太害怕,走不好路了。”她的话音里有丝不易觉察的羞傀。莫斯卡点了一支香烟给她夹在嘴上,然后扶起她瘦小的身体,把她抱到房间里放在一把椅子上。

莫斯卡打开另一瓶啤酒,这次她喝了一点。下面大院里的活动加快了节奏。医生们弯着腰,两只手忙碌着,拿血浆瓶的中士跪在瓦砾上。担架员从废墟雄上慢慢地走过,那些尸体,一堆既整齐又满盖灰尘的躯体正通过拱形过道往外运。

那姑娘从椅子上下来,“我现在能走了,”她起身要走,可是莫斯卡推住了门。

他用支离破碎的德语说:“在外面等我一下。”她摇摇头。“你得喝点什么,”他说,“荷兰杖松子酒,正宗的荷兰杜松子酒,可以暖暖身子。”她又摇摇头,“我不骗你,”他用英语说,“是真的,我起誓。”说着他学着起誓的样子把瓶子举到胸前。她微微一笑,从他身边擦过,他目送她那瘦小的身躯缓慢却是坚定地朝走廊那头堆满垃圾的楼梯走去。

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当时,下面大院里正在往外运尸体,不论征服者还是敌人,一概往外运,人人的眼睫毛上都落了一层尘土。他,莫斯卡,被她那娇弱的身体和瘦削的脸庞感动得顿生伶悯测隐之心。晚上,在他的房间里,他们听着小收音机,赐完一瓶薄荷甜酒,每当她起身要离去时,他就找出这样那样的借口留她,一直到过了宵禁时间,她不得不留下过夜。这一晚上她都没让他吻过一次。

她躺在被里面脱衣服,他吸完最后一支姻,喝完最后一口酒,躺到她身边。她朝他转过身来,她的激情使他感到意外和偷说。几个月以后,她告诉他,她那时已经快有一年没跟男人在一起了,他大笑起来,她带着郁郁的笑容说;“要是一个男人说这话,谁都同情他,可是对女人谁都嘲笑。”

然而莫斯卡是理解那第一夜的,而且不止她说的那些。他知道那时她怕他,他是敌人,不过,收音机里的轻音乐,助兴的甜酒,宝贵的能镇静神经的香烟,还有他从伙房的中士那里买来的香喷喷的三明治——这些她久违的奢侈品与她的情欲掺合到一起。那天晚上他们做游戏,有意磨蹭到宵禁时间好让她不能回去。他们谁也没动真情,不过两人都认为这并不破坏兴致,也许是因为他们互相配合默契,这夜云雨绸缪。晨曦微露时,她睡着了,莫斯卡抽着烟,心想:我得把她据为已有。他没料到她那么富有弹性,想起自己折腾她那娇弱的身躯,不由得怜悯起她来。恻隐中掺着惭愧。

后来海莲早晨一觉醒来,感到很害怕,一时想不起这是在什么地方,接着她感到羞耻,那么随便就屈从了,而且是屈从于敌人。然而两人睡在一张狭窄的床上,她的腿跟莫斯卡的缠在一起,给她一种强烈的快感,她支起一只胳脯肘看着莫斯卡的脸,又是一阵羞愧;她对他还没有一个清楚的印象,还不知道他的模样呢。

这个敌人的嘴唇薄薄地有点象修行者,瘦长的脸显得严峻,连睡觉也不松弛下来,他睡着了,一动不动,身体笔直地躺在这张窄窄的床上,他睡得那么安宁,几乎听不到呼吸声,她心想他会不会是装睡,偷看她打量她。<u>.99lib.</u>

海莲轻手轻脚下了床,穿好衣服。她饿了,看见桌上放着莫斯卡的烟,便拿了一支点着了。烟昧很好。她朝窗户外望去,街上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她这才知道天还早着呢。她想走,可是又巴望房间里有罐头食品,巴望他醒来会给她那个罐头,她又喜又愧,不无伤感地想到:食品罐头是她挣来的。

她往床上扫了一眼,吃惊地发现那美国人的眼睛是睁开的,正静静地打量她呢。她站起身,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羞涩,于是伸手与他告别。他大笑起来,伸手把她拉到床上。他用英语说:“咱们是老朋友,用不着那一套。”他的样子很滑稽。

她没听懂,但是她知道莫斯卡在拿她开玩笑,生起气来,她用德语说:“我该走了。”可莫斯止抓住她的手不放。

“烟,”他说。她点了支烟给他。他坐起来在床上抽烟,被单从他身上滑掉下来。她看见一条白色的凹凸不平的伤痕从他的大腿沟一直伸到胸口乳头处,她用德语问:“战争?”

他笑了,指着她说:“你们。”海莲觉得这似乎是在谴责她个人,所以她转过头去不看他。

他操着蹩脚的德语:“你饿吗?”她点点头。莫斯卡赤身裸体跳下床,他穿衣服时海莲把目光移往别处,莫斯卡对这种羞怯觉得好笑。

他穿好衣服温柔地吻了吻她,然后用德语说:“再来睡一下。”她没有作出任何听懂的表示。但他明白她听懂了,不过出于某种原因不愿意那样做。他耸耸肩,出了房间,跑下楼梯到车库里去了。他驾车到饭厅,取了一水壶咖啡和几块煎鸡蛋三明治,回到房里,他看见海莲仍然衣冠端正,坐在窗边上。他把吃的递给她,两个人接着水壶喝了起来。她递给他一块三明治,可是他摇摇头。他饶有兴趣地注意到,海莲迟疑了一下就再也没有递给他第二次。

“你今晚还来?”他用德语说。

她摇摇头,两人对视,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动情的迹象,她知道他不会再说第二次的,他马上就把她从记忆中抹去,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一夜也就烟消云散了。她感到一阵空虚,作为情人,他还是很体贴的,于是她说:“明天,”她微微一笑,喝完最后一口咖啡,靠上去吻了吻他就走了。

她是以后才把这一切告诉他的。三个月以后,还是四个月以后?反正是一段时间的满足、安逸、感官的享受和慰藉。有一天,莫斯卡走进房间,看见她在缝补一大堆缠在一起的袜子,伊然是个纯朴的妻子。

“啊,”他用德语说,“贤妻良母。”

海莲面带羞怯的微笑,她看着他的脸,似乎想看透他的心,想知道这个情况给他留下什么印象,他们就是这样开始的,渐渐地他不愿意再离开她,情愿呆在这块敌人的国土上与她在一起,他懂得他们之间也是敌对的,但这并不会对他有所伤害。

以后,传统的正面交合,接踵而来的就是怀孕这一威胁,他不觉得丢脸,也没有怜悯,只是感到烦恼。

“搞掉它,”他说:“咱们去找个好大夫。”

海莲摇摇头说:“不,我想留着。”

莫斯卡耸耸肩,“我想回国,什么也阻挡不了我。”

“没关系,”她说。她没有乞求。她把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他。终于有一天,他自己也知道说的不是真话,但他还是不得不说:“我会回来的,”她逼视着他,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他也看得出她心里明白。这是他们之间一开始就铸成的错误。因为从那以后,他一直重复那句假话,有时带着醉意。日久天长,他们两人都对此深信不疑,她对此还带着一种天生的执拗的信念,在许多事情上,她都是那么执彻。

最后那天他走进房间,看见她已经收拾好他的行李袋了。行李袋直直地立在窗户旁,象个装满东西的绿色假人。那是午饭后,十月的柠檬色阳光照满房间,到码头去的卡车晚饭后开。

他想到还要与她一起度过几小时,便害怕起来,“咱们出去走走,”她摇摇头。

她示意叫他过来。两人开始脱衣服,他看见她孕育着的孩子隆起一小块,他一点欲望也没有,不过还是强迫自己产生欲念,她那急切的情欲使他羞惭。晚饭时分,他穿衣起来,然后帮她穿戴整开。

“我要你现在就走,”他说,“不想让你等到卡车来。”

“好的,”她顺从地回答,然后把她的衣服收拢,一把塞进她的小提箱。

她离开以前,他把身边所有的烟和德国货币都绘了她,两人一起出了大楼。到街上,他对她说:“再见了,”接着吻了她。她说不出话来,眼泪唰唰地往下流,但是她顺着马路走了,走过康特利斯卡波,上了林荫大道,她什么也没看,也没有回头。

他一直目送她,直到看不见为止,心想以后再也不会看到她了,一切都结束了,那么顺利,一点儿纷扰也没有,他隐隐约约感到松了口气。可是他紧接着想起几天前的夜晚她说的话,他无法怀疑她的真诚。“别为我或是孩子担心。”她这样说,“也不必过意不去,你要是不再回来,这孩子会使我幸福,使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共度的日子是多么幸福。你要是不想回来,不必为了我回来。”

他当时认为她的话是虚情假意,感到很生气,可是她接着往下说:“我至少等你一年,也许两年,不过你要是不回来,我也会幸福的。我会另找一个男人过日子,人家都是那样的。我不怕,我不怕有孩子,也不怕一个人带孩子。你能理解吗?我不怕?”他理解了,理解她不怕他可能给她造成的劳楚和忧患,不怕他的狠心,不怕他缺乏柔情,现在他倒是有几分柔情。然而他理解的最透彻的,他最羡慕的,却是她自己所不能理解的,那就是她内心从不自我恐惧,忍受着她周围世界的残忍与凶恶,并且始终不渝地施爱于人,她不为自己反而为他感到悲伤。

一墙棕绿色的墙斜立在他的眼前,挡住了他的视线,那成片的建筑物和人群似乎与他在一个高度上,然而却是侧卧的。飞机下降后拉平飞行,莫斯卡看得见机场整齐的轮廓,那小片小片的建筑物是飞机棚,长长的矮矮的办公大楼在阳光下自得耀眼,远处,他看见不来梅仅剩下的几座高楼参差不齐的外廓。他感觉到起落架的轮子小心翼翼地着了地。一种急不可耐的迫切心情笼罩了他的全身:快下飞机,站到海莲的门外等她开门,就在他准备下飞机的那一刻,他断定海莲一定在等着他。

正文 第三章

莫斯卡让—个德国搬运工给他提着箱子走出机舱,他看见埃迪·卡辛沿着机场的坡道走来迎接他。他们握了手,然后埃迪·卡辛说:“又见到你很高兴,沃尔特。”他说这话时,声音温和,充满诚意,着意调节语调,每当他有些不自然时他都这样说话。

“谢谢你把工作给我安排好,办了通行手续。”莫斯卡说。

“没什么,”埃迪·卡辛说。“为老伙计回来办点事也值得。咱们有过一段愉快的日子,沃尔特。”他提起莫斯卡的一个箱子,莫斯卡提起另外一个和蓝色运动包,两人一起走上坡道,离开飞行区。

“到我的办公室去,喝点什么,跟那几个家伙见见面。”埃迪·卡辛说。他用那只空着的胳膊搂着莫斯卡的肩膀,过了一会儿,嗓音自然地说:“老伙计,见到你我确实高兴,你懂吗?”莫斯卡感觉到了他回美国时没有感觉到的东西,一种真正的到达最终目的地的感觉。

他们顺着铁丝网来到一幢不大的砖房前,这幢房子与基地的其他设施之间有一段距离。“在这儿我当家,我说了算,”埃迪说,“这是雇员处,我是主任的助理,主任老坐在飞机上,五百个德国佬把我当作上帝,其中有一百五十名妇女,干我这一行怎么样,沃尔特?”

这是一幢平房,外面的大办公室里德国职员们匆忙地进进出出,还有一大堆德国人耐心地等候接受工作申请的口头审查。他们中有相貌粗鲁的男人、上了年轻的妇女、年轻小伙子、也有妙龄少女,有的还蛮漂亮。他们申请当车场的修理工,食堂帮工和随军代销店的售货员,埃迪走过去时。他们的目光全都跟着他。

埃迪打开里面办公室的门。这儿两张办公桌面对面放着。这样,两人坐着可以互相看见对方的脸,其中一张桌子上只有一块绿底白宇的小牌子,上面写着“福特中尉,雇员处”。还有一小擦放得整整齐齐等着签署的文件,另外☆张桌子上有两个两层的文件筐堆得满满的,一块小牌子几乎被桌上的文件盖住了,上面写着“埃迪·卡辛先生主任助理,雇员处。”房间的角落里还有一张办公桌,一个相貌丑陋的大个子姑娘正坐在那里打字,她停下手头的工作,说:“下午好,卡辛先生,上校来过电话,要你回电。”

埃迪朝莫斯卡挤挤眼,抓起电话,他打电话时,莫斯卡点燃一支烟,想放松一下。他望着埃迪,极力使自己不去想海莲。他觉得埃迪一点儿也没变样。灰色的卷发围着他细嫩但却是健壮的脸,他的嘴唇看上去象姑娘的那样敏感,可是鼻子直直的很威严,下巴的形状给人以意志坚定的感觉。他的眼睛显出淫荡的本性,浓密的灰发似乎使他的皮肤也染上了灰色。他给人的印象是充满青春活力,坦诚热情购表情近乎天真,不过,莫斯卡知道,埃迪·卡辛喝醉的时候,他那敏感的线条纤细的嘴唇就会扭成一道难看的口子,整个脸发灰,变得苍老而带有凶相。可是那种凶相背后并没有力量,跟莫斯卡一样,大家都经常嘲笑他,所以他只好朝女人发泄,用口头和肉体的方式朝那个当时是他情妇的女人发泄。莫斯卡对他有一个定了型的看法:狂热的色鬼加上讨厌的酒鬼。不过在其他方面他确实是个为了朋友什么都做得出的好人。再说,埃迪很明智,他从未对海莲有过非分的举动。莫斯卡想问问埃迪他是否见过海莲,或是他是否知道海莲的情况,却感到难于启齿。

埃迪·卡辛放下电话,拉开办公桌的一个抽屉,拿出一瓶杜松子酒和一听葡萄果汁。他转身对打字员说:“英奇博格,把酒杯洗洗。”她拿了几只酒杯和几个盛涂奶酪的小刀的容器走出办公室。埃迪·卡辛走到了扇通往内室的门口。“过来,沃尔特,来见见我的几个朋友。”

隔壁房间里,一个矮矮胖胖脸色苍白的人穿着跟埃迪一样的草绿色制服站在桌边,他的一只脚搁在椅子的横档上,身子往前弯曲,肚子便贴在大腿上。他正在看手里拿的一张调查表,他的面前直挺挺地立正站着一个矮墩墩的德国人,那顶必不可少的军帽夹在胳膊下。靠窗坐着一个神情专注的美国雇员,长着那种饱经风霜的美国农场主特有的长下巴、有棱有角的小嘴,看上去有一股我行我索的力量。

“沃尔夫,”埃迪朝那个矮胖子说,“这是我的一个老兄弟,沃尔夫。莫卡辛。沃尔特,沃尔夫是这儿的安全员。德国人来基地工作以前都由他审查。”

他们握过手以后埃迪继续介绍:“坐在窗边的伙计是戈登·米德尔顿,他是个阑员,所以分到这儿来帮忙。上校不想要他,所以他没有固定的事情做。”米德尔顿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握手,所以莫斯卡只是点头致意,对方挥挥他那又细又长的胳膊算是答礼。

沃尔夫用他的大拇指往门口一指,告诉那个还立正站着的德国人到门口去等着。那德国人脚跟啪地一声立正鞠了躬就快步出去了。沃尔夫大笑起来,把那张调查表轻蔑地往桌子上一扔。

“从来没入过纳粹党,没入过冲锋队,没入过希特勒青年团。哼,我跟纳粹分子不共戴天。”

他们都笑起来,埃迪知情地摇摇头,“他们都是这样说。这个沃尔特正对你的心思,沃尔夫。那时我同他一起在军政府时他就对德国佬特别强硬。”

“是吗?”沃尔夫扬了扬沙色的眉毛,“这是唯一办法。”

“对,”埃迪说:“我们在军政府时遇到件麻烦事。德国佬给所有的德国住房送煤,可是一到星期六该绘格罗思的犹太难民营送煤时,不是卡车坏了,就是那个管煤的德国人说没有煤了。是这家伙解决了这个问题。”

“我倒想听听这事。”沃尔夫说。他说起话来不紧不慢,一派逢迎讨好近乎油滑的姿态,听人说话时他不住地点头,表示完全理解。

英格博格端来了酒杯,酒瓶和果汁。埃迪配了四杯酒,其中一杯没有倒杖松子酒。他把那一杯给了戈登·米德尔顿,占领军里唯一不赌钱、不喝酒、不追女人的,所以上校要撵走他,他给德国人留下的印象很坏。

“还是说说那回事吧,”戈登说。他那低沉的慢吞吞的声音是一种谴责,不过这是一种温和的、乎心静气的谴责。

“好,”埃迪说,“是这样,莫斯卡每个星期六都得跟车到难民营、看着把煤送到那儿。有一个星期六,他正在玩掷骰子,就让卡车自己去了,煤没有送到。莫斯卡着实挨了一顿臭骂,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开车把他送到卡车抛锚的地方,他把那几个司机教训了一番。”

莫斯卡伏在桌子上,点燃一支烟,不安地抽着。他记起了那回事,他知道埃迪会大加渲染,把他说成一个残暴的家伙,可事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对那些驾驶员说,如果他们不想开车他可以释放他们,并保证不伤害他们。但是,如果他们还想吃这碗饭的话,最好还是把煤送到难民营,哪怕是自挑背扛也要送到。有一名驾驶员走了,莫斯卡记下他的名子,然后给大家发了香烟。可是埃迪却把这事说成听上去象是莫斯卡一对六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接着他到那个管煤的官员家里去找他,我听见他用英语跟他谈了一会儿。那德国人到家后正在大吹大擂。从那以后,星期六下午莫斯卡放心掷镊子,煤自然会送到难民营。真是个出色的行政官员。”埃迪赞许地摇了摇头。

沃尔夫一直点着头,表示理解和满意。“我们这里就需要这样的工作人员,”他说:“这些德国佬干了坏事受不到惩罚。”“你现在那样干不大好,沃尔特,”埃迪说。

“是啊,我们正在教那些德国佬什么是民主,”沃尔夫说,挤眉弄眼的样子把莫斯卡和埃迪都逗笑了,连米德尔顿也露了笑脸。

他们慢慢她呷着酒,过了一会儿,埃迪站起来看着窗外经过的一个妇女,她正往出口处走去,“这儿也有好事,”他说,“你想不想乐一乐?”

“这是调查表上的问题,”沃尔夫说,他正要再补充点什么,通往走廊的房门啪地打开了,一个高高的亚麻色头发的男孩被推了进来。他的手腕上镑着手铐,还流着眼泪。他后面跟着两个穿深色宽松衣裤的矮个男人,其中一个走上前来。

“多尔曼先生,”他说,“我们抓到了这个偷肥皂的人。”沃尔夫失声大笑起来。

“肥皂大盗,”他告诉埃迪和莫斯卡,“我们丢失了很多按规定要发给德国儿童的红十字肥皂。这两个人是城里来的侦探。”

两人中的一个动手打开手铐了。他把食指点在那孩子的鼻子下面,摆出一副当老子的姿态说:“不许装哑巴,嗯?”那孩子点点头。

“别去掉铐子!”沃尔夫突然喊到。那个侦探往后退去。

沃尔夫走近那男孩,用手把他的头往上一拨。“你知不知道这肥皂是发给德国小孩的?”

那男孩垂着头,没有答话。

“你在这里工作,我们信任你。以后你再也不能给美国人服务了,不过,你要是写一份检查,签上你的名字,我们就不办你。同意吗?”

那孩子点点头。

“英奇博格中沃尔夫喊道,那德国打字员走了进来。沃尔夫朝那两个矮个男人点点头。“把他带到那间办公室去,这姑娘知道该怎么办。”他转过来对着埃迪和莫斯卡,“太简单了,”然后他表示友好地微笑了一下。“大家都省事,那小家伙要关六个月。”

莫斯卡有意无意地说:“见鬼,你答应饶了他的。”

沃尔夫耸耸肩,“不错,可是德国警察逮住他在卖黑市。不来梅的警察头子是我的一个老朋友,所以我们俩是合作的。”

“依法办事的话,”埃迪喃喃地说。“这孩子偷了肥皂该怎么处理他?给他个改过的机会吧。”

沃尔夫语气尖刻地说:“不行,那样的话,他们会越偷越凶。”他戴上帽子,“唉,我今晚还忙着哪,所有的炊事人员离开基地前都要进行全面授查,这里面有点儿名堂。”他朝他们例嘴笑笑。”我们从不来梅找来一个亥警察搜女人,她来时带了一副大橡胶手套和一块美军用的肥皂。你们真不知道那些女人把黄油块藏在哪儿,呸。”他吐了口唾沫。“我希望我永远不会饿到那种程度。”

沃尔夫离开后,戈登·米德尔顿站起来用他那深沉简洁的话说:“上校喜欢他。”他对莫斯卡善意地笑笑,好象他说的是什么有趣的事,他并不感到不满。在他走出办公室前他对埃迪说,“我想搭头班车回家,”然后对莫斯卡简短却友好地说:“再见,沃尔特。”

是下班的时候了。莫斯卡透过窗子看见德国苦力们都聚在出口处的大门口,等着让军警做离开基地前的搜查。埃迪走到窗前,站在他的旁边。

“我想你要进城去找你的姑娘吧?”埃迪说着微笑了一下,他笑得那么甜蜜,纤巧的嘴唇显得犹豫不决,真象女人的微笑。“所以我收到你的信后费了很大劲给你在这儿找了个工作。我猜想你一定是为了那姑娘来的,对吗?”

“我不知道,”莫斯卡说。“我觉得不完全对。”

“你是想把城里的宿舍安顿好再去找她呢,还是现在就去找她?”

“咱们先把宿舍安顿好吧,”莫斯卡说。

埃迪放声大笑。“如果你现在去,一定会在家里找到她。等你安排好宿舍起码要等八点钟,那时她可能出去了。”他说这话时眼睛紧盯着莫斯卡。

“真不走运,”莫斯卡说。

他们一人拎起一只箱子走出屋子来到埃迪停放吉普车的地方,埃迪发动引擎前转身对莫斯卡说:“你不愿意问,可我还是要告诉你。我从来没见过她到军人惧乐部去过或跟美国兵在一起。我简直就没见过她,“稍停一下,他狡黠地补上一句:“不过,我想你也不想让我去拜访她。”

正文 第四章

他们穿过城外的新建区,过桥后一进不来梅本市,莫斯卡就看见他首先记起的界标。那是教堂的尖顶的楼塔,塔身看上去象病魔缠身的人的面庞,一根筋似的石头和泥灰支撑着塔尖刺向天空,接着,他们从深绿色的墙上还可以看见爆炸时留下的白色痕迹。他们由赫尔大街转入不来梅的另一边,这里曾经是豪华的郊区,住房几乎全都完好无损,现在成了占领军的宿舍和住宅。

莫斯卡心里掂量着走在他旁边的这个人。埃迪·卡辛绝不是个浪漫的家伙,就莫斯卡所知,恰恰相反。他记得他们一起当兵的时候,埃迪在这个城里找了个年轻的比利时姑娘,她体态匀称,漂亮得就象得累斯顿洋娃娃。他把她安置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还举行了一个宴会。那姑娘接了宿舍里住着的三十多个美国士兵,三天没出房门。那些士兵们就在休息室,实际上是在厨房里打牌,等着轮到自己。姑娘容貌妩媚,性情温柔,士兵们对她就象丈夫对怀孕的妻子一般百依百顺。他们四处搜罗鸡旦、咸肉、火腿,轮流为她配早餐,从食堂里成包成包地带回来吃的给她当午饿和晚饿,她有说有笑地赤裸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接着托盘吃饭。她的房间里从早到晚不断人,而她似乎对谁都情意绵绵。只是在一件事上她很执拗。埃迪·卡辛每天至少要去她那儿呆上一个小时,她老是叫他爹爹。

“她那么漂亮,我哪能一个人独占?”埃迪这样说。可是莫斯卡总觉得他的话里有一种卑鄙的得意。

他们从库福斯坦大街拐进麦茨大街,马路两边是高大的枝叶繁茂的树,他们的汽车行驶在傍晚的树荫下,埃迪把车停在一幢四层的砖墙楼房前面。楼房看上去很新,前面有一块草坪。“就是这儿,”他说,“不来梅最高级的美国单身汉宿舍。”

夏日的夕阳把砖墙染成了深红色,整条马路都罩在阴影里。莫斯卡提起两只箱子和蓝背包,埃迪·卡辛在他前面走上了人行道。一个德国管家在门口迎候他们。

“这是麦耶太大,”埃迪·卡辛说着便用胳膊搂着她的腰。麦耶太太约摸四十岁,一头金黄色的谈发。她的身段极好,那是在女子学校当了多年游泳教师的结果。脸上的神情是友好的,但也显得放荡不羁,尤其是她那自得出奇的龅牙,更使平添几分淫意。

莫斯卡点头致意,她说:“见到你很高兴,莫斯卡先生。埃迪跟我说过不少你的事。”

他们一起上到三楼,麦耶太太打开一扇房门,把钥匙交给莫斯卡。房间很宽敞,一角放着一张窄窄的单人床,另一角摆着一个白漆大衣柜,房里没有别的。

莫斯卡把两只箱子放在地板上,埃迪在床边上坐下。埃迪对麦耶太太说:“把耶金叫来。”

麦耶太太说;“我顺便把床单和毯子也拿来。”他们听见她上楼去了。

“房间不怎么好,”莫斯卡说。

埃迪·卡辛微笑了一下。“我们这儿有个魔术师,就是耶金这家伙。他什么都会摆弄。”他们在等耶金,埃迪就趁这空儿给莫斯卡介绍宿舍的情况。麦耶太太是个出色的管家,她从来没让这楼里断过热水,八个女佣在她的管理下清洁工作做得很彻底,衣服也洗得很干净(那是与麦耶太太另外商定的)。她自己往在顶楼两间家俱齐全的房间里。“我大部分时间都泡在那里,”埃迪继续说,“不过,我觉得她也跟耶金睡,我的房间在你下面,这样我们不至于相互监视对方的举动。谢天谢地。”

莫斯卡听着埃迪如数家珍般地介绍楼里的情况,看着不断加重的暮色,心里越来越烦躁。埃迪说,耶金对于佐在麦茨大街的美国人来说是不可少缺的。他会装水龙头,这样,住在顶层的人也可以洗澡。他会给寄瓷器回家的美国人钉箱子,包装得妥妥贴贴,收到瓷器的国内亲友从未发现有过破损。耶金和麦耶太太两人配合默契。只有埃迪知道,白天,他们两人会小心谨慎地把所有的房间洗劫一遍,这间屋里偷一条裤头,那间偷一双袜子,这里几条毛巾,那里几块手帕。那些美国人大大咧咧,对自己的东西丝毫也不加防范。从那些特别马唬的人的房间里,他们有时会得到一包或半包香烟。他们干这些事极其谨慎。打扫房间的女佣都老老实实,严厉的惩罚使她们不敢下手。

“看在上帝份上,”莫斯卡说,“你知道我要出去。叫那些德国佬快一点。”

埃迪走到门口喊到:“嗨,麦耶,快点吧。”然后转身对莫斯卡说:“她大概跟耶金打了个速决战吧,她喜欢那样。”他们听见她下楼来了。

她抱着一大抱床单什么的进来了,后面蹬着耶金。耶金手里拿着银头,嘴上四着几根钉子。这个德国人瘦瘦小小的个子,正当精力旺盛的中年。他身穿工装裤和卡几布类军衬衫,给人的印象是能干而可敬,要不是他眼圈下的皮肤皱褶使他显得精明狡诈,他很容易赢得别人的信赖。

他跟埃迪·卡辛握握手,然后把手伸向莫斯卡,莫斯卡跟他握握手以示礼貌。心想,占领德国确确实实是友善的。

“我是这儿的万事通,”耶金说。他说这话时带几分拘谨,”什么时候要装装修修的,只管叫我。”

“我想要一个大一点的床,”莫斯卡说,“要几样家具,一台收音机,还有其他东西我以后想起来再说。”

耶金解开卡几布衬衫上的口袋钮扣,掏出一支铅笔。“没问题,”他爽快地说,“这些房间里家俱太少。这是规定的。不过我已经给你们同事都帮过忙了。收音机要小的还是大的?”

“什么价?”莫斯卡问他。

“五至十条香烟。”

“我说的是钱,”莫斯卡说。“我没有烟。”

“美元还是车用券?”

“汇票。”

“你听我说,”耶金慢条斯理地说,“我认为你在这儿需要一台收音机,几个台灯,四五把椅子,一个长沙发和一张大床。我把这些都给你弄来,价钱以后再讲。你要是眼下没有香烟,我可以等一阵。我是做生意的,懂得什么时候该赊账。何况你是卡辛先生的朋友。”

“那很好。”莫斯卡说。他把上衣脱光,打开蓝背包找毛巾和肥皂。

“你要人洗衣服的话,请告诉我,我去吩咐女佣人。”麦耶太太朝他微笑。她喜欢看莫斯卡那带白色伤痕的躯体,心想那疤痕肯定一直伸到大腿沟。

“洗衣服多少钱?”莫斯卡问道,打开箱子,拿出一套干净的替换衣服。”

“哦,我忘了说,不要钱。只要每星期给我几块巧克力,我保证叫女佣人高高兴兴。”

“那好,”莫斯卡不耐烦地说。然后他对耶金说:“你去试试明天能不能把那些东西都弄来。”

这两个德国人走了以后,埃迪·卡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摆出一付责备他们的样子。“时代不同了,沃尔特,”他说。“占领军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我们对麦耶太大和耶金这样的人都以礼相待,跟他们握手,谈生意时总是哪一次都要给他们烟抽。他们能给我们帮忙,沃尔特。”

“见他们的鬼,浴室在哪儿?”莫斯卡问。

埃迪·卡辛把他带到大厅。浴室很大,有三个浴缸,莫斯卡还是头一回看到那么大的浴缸,还有一个抽水马桶,边上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散乱地摆着杂志和美国报纸。

“真是第一流的,”莫斯卡说。他开始洗澡,埃迪坐在马桶上陪他。

“你打算把女朋友带到这儿来住?”埃迪问道。

“如果我能找到她,而她也愿意再跟我。”莫斯卡说。

“今晚你就去找她?”莫斯卡把身子擦干,把剃刀装上刀片。“是的,”他说着瞥了一眼半开着的窗户。天色渐暗。“今晚我去找找看。”

埃迪站起来走到门口。“要是不成功的话,回来后到楼上麦耶太太房里去喝一杯。”他拍了莫斯卡一下,“如果一切顺利,那么,我明天上午在空军基地见你。”他往外面大厅走去。

只剩下莫斯卡自己了,一种不可抗拒的欲望使他不想继续刮脸,他想到自己房里去睡觉,或是到楼上麦耶太太那里跟埃迪一起喝酒渡过这个晚上。他有意识地回想少莲这个名字,但是想到要走出这幢房子去找她,他感到莫名其妙的不情愿。不过他还是迫使自己刮完脸,然后梳梳头。他走过浴室窗前把窗开大,外面是条小路,几乎没有行人了。但是沿着废墟望去,他看见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在不断加重的夜色中看起来是一团影,她正在拔拉圾堆上丛生的野草,怀里已经有一大抱草了。再近些,几乎就对着他的窗下,他看见一家四口,丈夫、妻子和两个小男孩,他们正在砌墙,砌好的那一点儿最多有一英尺高。两个孩子用小报车装来他们从废墟堆中拣出来的碎砖块,夫妻两人砍砍刮刮把碎砖块砌上去。房屋的残骸好象给这一家人的形象装上了边框,深深铬刻在莫斯卡的记忆中。最后一道日光也消失了。整个街道和那些人都成了一团团黑影,在一个更黑更大的黑影里移动。莫斯卡回到自己房间。

他从箱子里拿出一个酒瓶,喝了很长时间,穿什么去呢?他得想想,“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我不穿军装。”他穿上一套浅灰色西装和白色敞领衬衫。屋里的东西也没有收拾——箱子是打开的,但东西都拿出来了,脏衣服扔在地板上,刮脸刀具乱七八糟地甩在床上。他最后又喝了一大月酒,然后跑下楼梯走进外面热烘烘的夏夜里。

他搭上一辆电车,售票员一眼就认出他是美国人,问他要一支烟。莫斯卡给了他一支,然后就注意地看着对面开过来的每一辆电车,心里想她也许已经离开她的住处到什么地方去消磨这个晚上了。好几次他不由紧张激动起来,以为看见她了,他看见有的姑娘的背影或侧影很象她,却又无法断定。

他下了电车,当他沿着记忆中的街道往前走的时候,记不清是哪座房子,只好挨门挨户查看大门上的住户姓名。他只找错了一幢房子,第二家门上就有她的名字。他敲敲门,等了几分钟,又敲了几下。

门开了,就着过道里昏暗的灯光他认出那老妇人就是这里的房东。她的灰白头发整齐地盘在头上,穿一身黑色的旧衣裙,披着磨露了线的披巾,所有的老妇人都有她的这种哀愁。

“您找谁,先生?”她问道。

“海莲小姐在家吗?”莫斯卡对自己说出那么流利自如的德语有点吃惊。

那老妇人没有认出地来,或者说没有意识到他不是德国人。“请进,”她说。他随她走过灯光暗淡的大厅来到房门口。那老妇人敲敲门说:“海莲小姐,有客人找你,是男的。”他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温柔却带几分意外。“男的?”然后又说:“请稍等。”莫斯卡打开门走了进去。

她背对他坐着,匆匆忙忙地往刚洗过的头发上夹发卡。她身边的桌子上有一块黑乎乎的面包。靠墙放着一张窄窄的床,旁边有个床头柜。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海莲把头发卡好了,接着伸手一把抓过桌上的面包想往柜子里放。她这才转过身来,看见莫斯卡站在门上。

莫斯卡看见她脸色苍白,瘦骨嶙峋,几乎只剩下一副脸架骨,身子比他记忆中的还要单薄。她手里的面包掉在高低不平的木头地板上,脸上的表情并无惊奇,莫斯卡甚至觉得那样子是烦恼和几分不快。可是她的脸马上就蒙上了悲哀。他走到她面前,她的脸看上去全是皱纹,泪水顺着那数不清的皱褶淌下来,滴在他抓着她瘦削的下巴的手上。她垂下头,脸紧贴在他的肩膀上。

“让我看看你,”莫斯卡说,“让我看看你。”他想把她的脸抬起来,可是她使劲贴着他的肩。“好了,好了,”他说,“我是想吓你一跳。”她还在抽泣,他无能为力,只得四处打量等她平静下来。他看看那窄窄的床,老式的衣柜,梳妆台上放着他给她的相片,放大了还配上了镜框。难一的一盏台灯光线暗淡,微弱的黄光使人感到压抑,墙壁和天花板由于屋顶上的碎砖烂瓦的压力而往里隆起。

海莲终于抬起了头——她又哭又笑,“唉呀,你呀你,”她说:“你怎么不写封信来?怎么不事先让我知道一下?”

“我是想吓你一跳,”他又这样说,他温柔地吻她,她靠在他身上,用徽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刚才我一看见你时,以为你是死人,又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在发狂,我也讲不清,我的样子太难看,刚洗了头。她低头看着自己穿的丑陋的家常衣裙,然后又擒起头看着他。

他现在看清她眼睛下面的黑圈了,好象她脸上其他部位的色素都浓缩起来把这一圈皮肤染成几乎是乌黑的。他的手接着她枯萎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她的身子紧贴着他,硬梆梆瘦骨磷蛔。

她微微一笑,他发现她嘴角处的牙齿有个缺口。他轻轻抚着她的脸颊问道:“这是怎么啦!”

海莲有点窘迫。“那个孩子,”她说。“掉了两颗牙。”她对着他笑,孩子般地问道:“我看上去很丑吗?”

莫斯卡缓缓地摇摇头。“不,”他说,“不丑。”他想起来了。“孩子怎么啦?你把它搞掉了吗?”

“没有,”海莲回答,“孩子早产了,只活了几个小时。我出院才一个月。”

她知道他不相信,知道他对她缺乏信任,于是她走到梳妆台边上抽出一捆用旧绳子系着的纸,翻了一下,递给他四份官方文书。

“你看看,”她并不感到自尊心受了伤害或感到气愤,因为她明自在那个世道,那种年头,她必须得出示证据,人与人之间没有绝对的信任。

几个不同机关的公章和封条消除了他的疑虑,他几乎歉疚地相信了,她没有撒谎。

海莲走到柜子那儿拿出一大堆衣服。她一件件抖开,有小衬褂,罩衫,小裤子。有的布和颜色都是莫斯卡眼熟的。他明白了,因为手头一无所有,她只得把自己的衣裙,甚至内衣都剪了,改成小衣裤给孩子穿。

“我知道那一定是个男孩,”她说。听了这话,莫斯卡顿时怒火中烧。他气的是,她为孩子失去了脸颊上的红润,牺牲了身上的肌肉,献出了两颗牙齿,还有那巧手裁剪的小衣裤,可是她什么报答也没有得到,他明白:促使他回到这里来的是他自己的需要,而不是她的。

莫斯卡坐在床边上,海莲挨着他坐下。一时两人都拘谨起来,呆呆地望着空空的桌子,唯一的一把椅子,犬牙交错的墙壁和下陷的天花板。然后他们缓慢地移动,如同是某一古老部落的仪式,异教徒们正在与一个威严却又模糊不清的神缔结关系,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这个仪式会给他们带来灾难还是好运。两人终于躺在那张单人床上结合在一起了,他的情欲来自酒兴、内疚和追悔,而她则是出于爱心和柔情。她坚信这次的结合是吉祥的,会给双方都带来幸福。她默默地承受了他给她尚未复元的身子造成的苦痛,承受了他狂野的激情,承受了他对她,对他自己,对世上所有一切的不信任。她明白:不管怎样,在这世上他所有认识的人中间,他需要的是她,需要她的忠诚,需要她的身躯,也需要她的信任和爱情。

正文 第五章

莫斯卡感到停战后的第二个夏天日子过得很快。空军基地的工作很轻松,好象是专门为了给埃迪·卡辛作伴,听他讲些快事,或者在他醉得不能回来工作时,为他圆圆场。埃迪·卡辛也没啥事干。福特中尉每天上午来呆上一会儿,签签文件,然后就到基地地面指挥处,汗流夹背地作—次飞行,跟结伴飞行的人员聊聊天,打发日子。下班后,莫斯卡和沃尔夫及埃迪,有时和戈登一同在地下餐厅吃晚饭。这里是专为驻不来梅的美军军官和文职人员设立的便餐厅。

他每天晚上和海莲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同躺在那张长沙发椅上看书,收音机拨到一家德国电台,收听轻音乐。每当这温馨夏夜的最后暮色消逝时,他们总是相视一笑,便去就寝。让收音机开到很晚。

他们住的这层楼很静,然而楼下几层都是夜夜有舞会。在夏季的夜晚,收音机的声音响彻整个麦茨大街。每辆吉普车坐满了身穿棕绿色文职人员制服的美国人,怀里搂着漂亮的、露着大腿的德国姑娘。在楼前停下,一片刺耳的刹车声和年轻妇女的尖叫声交织在一起。人声笑语和叮当作晌的碰杯声吸引着街上的行人。他们以一种谨慎的好奇心扭过头来看看,赶紧走开。再晚一些,他们或许能听到埃迪·卡辛在楼外和他的一个女相好一边撕打一边醉醺醺地咒骂。有时舞会散得很早,于是深夜的微风吹动楼下街道两旁的树叶和枝干,抄抄作响,它的清新气息被瓦砾堆的霉昧所污染了。

每逢星期日,海莲和麦耶夫人一起在麦耶的顶层套房里准备正餐。通常都有埃迪和莫斯卡开车到近郊农场买来的一只兔子或鸭子,配上从同一个农场的菜园子里买来的蔬菜。然后用从随军贩卖部买来的咖啡和冰淇淋结束这顿聚餐。饭后,海莲和莫斯卡通常离开埃迪和麦耶夫人,自行饮点酒、穿过城市走很长一段路,出城朝那一望无际的绿色乡野走去。

莫斯卡抽着雪茄,海莲穿着他的一件浆过的白衬衣,袖子整齐地卷到肘部以上。他们走过警察局,那巨大的、绿色混凝土结构的大楼布满了爆炸留下的灰色凹形斑点。再往前不远,路过格洛克大厦。如今这里是美国红十字协会。大厦正面的广场上,一群孩子守候在那里乞讨香烟和巧克力。还有一些脸上留有胡茬的男人头戴纳粹国防军军帽,身穿染过的军上衣。只要有个倚楼而立的身穿草绿色制服的美军把烟头往地上一扔,他们马上就捡起来。这些美军惬意地度着时光,观看过往的妇女,找出那些“小姐”们。她们走路慢悠悠地,像走踏板似地在你面前晃过,一会儿绕过大厦又走了回来,一遍又一遍地这样走着。美军观看她们就好象在观看一个熟人乘坐旋转木马似的,那熟悉的面孔准时无误地出现在这些望眼欲穿,从中取乐的旁观者眼前。在这温暖的夏日午后,广场就象—个欢乐繁荣的集市,使得这一天看上去不象是个星期日,把星期日的宁静和停工休息的气氛冲掉了。

草绿色的军用客车和沾满泥浆的卡车,每隔几分钟就源源驰进广场一批,有的是从不来梅周围的营房,有的是从远处的不来梅港把占领军送来,美军一个个身穿笔挺的草绿色呢军装,裤腿整齐地塞在擦得锃亮的红褐色短筒军靴里,整洁面美观。还有身着厚毛织品,头带贝雷帽,满身大汗的英国兵。美国面船上的海员一个个穿着破烂的裤子和肮脏的毛线衫,偶尔还留着毛烘烘的长胡子,看上去很租野。他们满脸不高兴地等着宪兵检查证件,然后才能进人大厦。

德国警察身穿染过的军装式的制服,四下清理广场。把小乞丐朝旁边的小巷里驱赶,把面色憔悴的,捡烟头的狙击兵往广场的僻远角落推。然后让他们在德国交通大楼的台阶上休息。在大厦周围兜圈子的“小姐”们微微加快了步伐,但没有人去干涉她们。

莫斯卡总要在红十字会里买些三明治,他们继续往前走,汇合在朝伯格公园去的人流中。

敌人在星期日仍然进行他们传统的午后散步。德国男人摆出一副家长的威严,有的嘴里四个空烟头,妻子推着婴儿车,孩子们在前面文静地、有气无力地跳着。午后的微风从康墟上掠过,吹起松散的泥土。夏日的艳阳把这些泥土集结起来,然后布满天空。结果,在整个城市的上空形成一个几乎察觉不到的金色的灰尘罩子。

越过砖红色的莽莽废墟——这里的房屋已被夷为平地,遍地碎瓦、灰烬和废铁——他们终于出了城,来到了乡间。他们一直走到精疲力竭,才在一片绿色的、长满了沉甸甸庄稼的田野里停下来。他们在那里休息、睡觉、吃带来的三明治,如果这地方非常僻静,与世隔绝的话,他们就在这个天为帷幕、地为床的环境里一声不响地做爱。

当阳光越过天空,照射到他们脸上时,他们就漫步回城。莽莽废墟的上空,黄昏即将降临。于是,当他们走进广场时,就会看到美国兵正纷纷从红十字大厦离去。胜利者们吃饱了三明治、冰淇游、可口可乐,打够了乒乓球,享足了亥舞伴那职业性的、不可能产生任何结果的亲热。士兵们在街上游荡,好象没着没落流落街头似的。一群群来回走动的德国“小姐”们一个个都不见了。敌人和征服者肩并肩地沿着遍地瓦砾的小巷,向毁损的建筑物里尚未完全倒塌的房间定去,要是时间来不及的话,就随便找个洞穴。广场上漆黑一片,几乎万赖无声,只有寥寥可数的还不死心的乞丐,一个孩子和几个筋疲力尽的,现在已不再走动的姑娘。模糊不清的音乐从一场即将结束的巡回表演传出来,穿过大厦,缀绕在黑暗广场上那沉默无语的人们的上空,经过废墟落到威悉河,好象追随废墟去到这静静的河里似的。于是,当莫斯卡和海莲沿着河提往前走时,他们把这音乐声抛在后面,越过河水凝视着对岸月光下隐约可见的城市。

在麦茨大街,麦耶和埃迪准备好茶水糕点等着他们;有时,埃迪醉得昏昏迷迷地躺在长沙发椅上,但一听到他们的声音,就苏醒过来。他们喝着茶,安闲地聊天,感受这令人舒服的夏夜的新的恬静,渐渐昏昏欲睡。这样,他们就能安然无梦地睡个好觉。

正文 第六章

美军宿舍里,莫斯卡的厢壁房间住着一位个子不高,体格粗壮的文职人员。他身穿檄揽绿制服,但制服上缝有一小块蓝白色相间的布,绣着AJDC四个字母。人们很少见到他,宿舍里也没有人认识他。但深夜时刻,就能听见他在屋里走动,收音机轻轻地响着。有一天晚上,他让莫斯卡搭乘他的吉普车。他俩一同前往那家地下餐厅吃饭。他叫利奥,为美国联合善后委员会下设的犹太人救济组织工作。这几个宇首的字母也用白色大宇印在他的吉普车上。

当他们驶过一条条街道时,利奥操着英国口音大声问莫斯卡:“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你看起来很面熟。”

“战争刚结束时,我正好在军政府工作,“莫斯卡答道。他断定他们不曾见过面。

“啊,啊,”利奥说,“你是和那些拉煤的卡车一起来格罗的,嗯?”

“对呀,”莫斯卡惊讶地说。

“我那时住在那里,是一个难民,”利奥咧嘴一笑,“你们没把工作做好,许多周末我们都没有热水用。”

“我们一时出了点问题,”莫斯卡说,“解决了。”

“是的,我知道,”利奥微微一笑,“采取了法西斯的办法,但或许是必要的。”

他们一同吃了晚饭。正常情况下,利奥本会胖些的。他长着一个鹰勾鼻子,大骨骼脸,左脸痉挛性地抽动。行动紧张而迅速,但却有着从来没参加过任何体育运动的人的那股笨劲儿,全身动作不协调。他对体育运动一窍不通。

喝咖啡时,莫斯卡问道:“你们那些人都干些什么?”

“这是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的活儿,”利奥说,“给那些在集中营里等候离开德国的犹太人发放生活必需品。我自己也在布肯瓦尔德集中营呆了八年。”

莫斯卡心想,很久以前——那已是不再可能成为现实的了——他就有一个愿望,也是他应征人伍的一大原因:捣毁集中营。但他没能去。是照片上那家伙起的作用,就是格洛丽亚,还有他母亲和阿尔夫一看就吓坏了的那张照片。想起这个,莫斯卡心里就升起一股很不自在的困窘和羞傀,因为现在他差不多把这个心愿忘了。

“对,”利奥说,“我十三岁进去的。”他卷起袖子,手臂上好像用紫墨水印了一个六位数的号码,号码前有一个已模糊不清的字母。”父亲和我一块儿在那里。他死了好几年后,集中营才解放。”

“你英语说得相当好,”莫斯卡说,“谁也不会以为你是德国人。”

利奥看了看他,微微一笑,迅速而紧张地说:“不,不,我不是德国人,我是犹太人。”他沉默片刻,“当然,我原来是德国人,但犹太人不再会是德国人了。”

“为什么不离开德国?”莫斯卡问道。

“我在这儿有个很好的工作,美国人有的那些特权我都有,而且还很挣钱。再说,我还没拿定主意是去巴勒斯坦,还是去美国,这个决心不大好下。”

他们谈了很久,莫斯卡喝威士忌,利奥喝咖啡。莫斯卡突然发现自己在竭力给利奥讲解各种体育运动,确实在竭力地讲运动时的种种感受。因为对方的青少年时代是在集中营渡过的、体育活动的机会不知不觉地错过了,无可挽回地失去了。

莫斯卡努力讲解跑上去投篮时的感受,讲做假动作佼对方的防卫离位,再突然跳起让球飘进篮筐;讲在体育馆的木制地板上迅速旋转和奔跑,周身湿透,极度疲倦,事后洗个温水淋浴,就神奇般地恢复了疲劳。然后挎着蓝色运动包沿街散步,全身得到放松。在冷饮店里会见守候在那里的姑娘。最后就安安稳稳地、无忧无虑地好好睡一觉。

在驱车回宿舍的路上,利奥说:“我总是ontravetlirg。”

此后有好几个晚上,利奥都到他们房里来喝茶或喝些咖啡。莫斯卡教他怎么打扑克、卡西诺和拉米等牌。利奥从来不提集中营的事,也从来没有消沉过,但他从来也没耐心在一个地方久留,莫斯卡他们的平静生活对他毫无感染。利奥和海莲成了好友,利奥还说海莲是唯一的一个教他如何把舞跳好的始娘。

秋季到来,树叶落在街两旁的自行车道上,沿着林荫道铺上奇异的揭绿色地毯,清新的空气使莫斯卡精神焕发,驱散了夏日的懒散。觉得在家呆不住,经常去那家地下餐厅吃饭,去军官俱乐部饮酒——所有这些地方都是海莲不能进入的,因为她是敌人。深夜回到宿舍,已有几分醉意,再喝上一些海莲为他在电炉上温热的稠稠的罐头汤,然后就时醒时睡地渡过一夜。许多早晨,天刚刚亮他就醒了,望着朵朵灰色的云彩被十月初的风吹拂着从天空飘过。他倚窗观看那些德国工人急急忙忙地朝一个角落跑去,赶上开往市中心的电车。

一天早晨,当他站在窗户旁时,海莲也起床了,并在他身边。她穿着当睡衣用的贴身内衣,用手臂搂住他。于是,他俩一同垂眼望着楼下的街道。

“难道你不能再睡一会儿?”她睡眼惺松地说,“你总是起这么早。”

“我想我们该开始多出去走走。室内生活对我来说过多了。”

莫斯卡望着沿麦茨大街滚动的落叶铺成的赤褐色地毯掩盖起树下那肮脏的自行车道。

海莲靠在他身上。“我们需要一个宝宝,一个漂亮的宝宝,”她温柔地说。

“哎呀,”莫斯卡说,“元首真的反复往你们脑子里灌下了这傻念头。”

“孩子永远是可爱的。“她对于莫斯卡嘲笑自己有进一步的想法感到生气。我知道有人认为要孩子的想法愚蠢。在弗拉克城时,柏林姑娘常常嘲笑我们乡下人,因为我们总是关心孩子,议论孩子。她推开他。“好啦,上班去。”她说。

莫斯卡竭力想跟她讲清道理。“你知道,在禁令没有解除前,我们不能结婚。我们在这儿的所作所为都是不合法的,尤其是你住在这宿舍里。孩子出生,我们就得搬到德国居民区去,而那时对我来说又是非法的。我就得采取很多很多办法才能让他们送我回美国,而且设法带你去。”

她朝他惨然地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不会再扔下我。”莫斯卡很惊讶,很受感动,她竟然猜透了他的心事。他已经决定,万一遇上麻烦事,他就用伪造的证件转人秘密活动。

“啊,沃尔特,”她说,“我可不愿像楼下那些人一样:喝喝酒,在俱乐部里跳跳舞,睡睡觉,除了我们自己外没有任何东西把我们系在一起。我们现在这样生活是很不够的。”她站在那儿,贴身衣服盖不住屁股和肚脐,尊严和羞耻之心都顾不上了。莫斯卡想笑。

“这样不好,”他说。

“听我说。上回你定以后,我因为就要有个孩子而高兴。我感到自己很幸运。因为即使你不再回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我可以去爱的人。你理解那种心情吗?我们全家人当中,只剩下我们姐妹俩,而且住得很远。后来你来了,又走了,面我又成了孤零零一个。在所有这些人当中,没有一个和我共欢乐的人,能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的人。这太可怕了。”

楼下有些美国人走出大厦,到寒冷的街上,打开了吉普车的安全锁链,加热马达。一起一落有规则的隆隆声穿过紧闭的窗户轻微地传了进来。

莫斯卡用手臂搂住她,“你身体不舒服,”他垂下眼睛望着她那瘦弱的赤裸裸的身子。“我怕你有个三长两短。”当他这样说时,内心掠过一阵恐惧,骇怕她会由于某种原因,比如说由于他偶然造成的某种不可预见的过失离他而去。他怕在这灰色的冬季早晨,他会独自一人站在窗口,身后的房间空洞洞。他突然转过身来朝着她,温存地说:“别生我的气,等几天再说。”

她偎在他的怀中,轻轻地对他说:“你真的失去了信心。我想你是知道的,我看见你怎样对待别人,也知道你对我怎样。人人都认为你不够朋友,那么……”——她在寻找中个不会使他生气的词——“那么祖鲁。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真的不是。我从来也没有想找个比你更好的男人。有时候,当我替你说几句好话的时候,麦耶夫人和耶金总是相视而笑。哦,我知道他们的想法。她的声音里有一丝哀怨,这种哀怨是全体女性面对那不理解她们爱情的缘由的整个世界所流露出的内心的痛楚。他们不懂得理解。”

他将她抱起,放到床上,拉过毯子给她盖上。“你会感冒的,”他说,伏下身去吻她后才去上班。“你会得到应得的一切。”他说,然后微微一笑,“有些事其实很好办。不用担心他们把我调离,不管是什么原因。”

“我不会的,”她笑着说,“今晚我等着你。”

正文 第七章

他们走进德国入夜总会,乐队正演奏快步舞曲。这是一长方形的没有任何装饰的厅堂,白色的没有罩子的电灯,令人感到乏味。四周墙壁粉刷得也粗糙。高高的园顶形天花板;看上去好象一个大教堂。这里曾经是一所学校的礼堂,但建筑物的其余部分都已毁坏。

椅子全都是硬板折叠式的,桌子同样是光板一块,没有任何装点。大厅里坐得满满的,人们拥护在一起;致使服务员往往无法直接为某张桌子服务,只好让夹在当中的人把酒传递过去。沃尔夫是这里的知名人士,于是他们便随着他那粗壮的身躯朝一张靠墙的桌子走去。

沃尔夫给周围的人递烟,向服务员说:“来六杯荷兰松子酒。”同时把盒里剩下的香烟悄悄地塞进这位服务员的手里。“要地道的。”服务员鞠了个躬,匆匆离去。

麦耶夫人转动她那金发闪亮的头,环视这个大厅,“这儿不怎么样。”

埃迪拍拍她的手,“亲爱的,这是吃败仗的人用的。”

莫斯卡朝海莲微微一笑,“也不太差,对吗?”

她摇摇头,“这是一种调剂,”她说,“我应该看看我的德国同胞怎样娱乐。”莫斯卡未曾注意到她声音中带有一丝内疚,但埃迪理解,他那俊俏的小嘴一咧笑了。这回可发现了一件武器,他想,于是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得意,一阵突如其来的激动。

“说起这个地方,有一段有趣的故事。”沃尔夫说。“他们买通了军政府的那位教育主任让他书面表态说这房子不适合学校活动,然后又去买通了那位艺术主任,让他表态说这房子可以用于娱乐活动。谁也不知道这房子是否安全,”他补充说:“管它安全不安全,反正两三天这儿就要关门了。”

“哦,怎么回事?”海莲问道。

“等着瞧吧,”沃尔夫说,意味深长地一笑。

利奥一向情绪饱满,他指着整个大厅的人说:“瞧他们,我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哭丧着脸的人。他们还掏钱来这里穷开心!”大家都笑了。服务员给他们送来了酒。

埃迪举起酒杯,英俊的脸显出一副可笑的严肃。他说:“祝我们的两位朋友,非常相称的一对人幸福。大家看他俩,一个是非常温柔而美丽的公主,一个是深锁浓眉的暴君。他要为他缝补袜子,每晚为他准备好拖鞋,而她得到的报答将是几句精挑细选出来的生硬的话和一顿打。我的朋友,这对姻缘将是美满的。如果他不先把她打死,他们就会过上一百年。”大家饮酒,莫斯卡和海莲相互一笑,他们掌握了一个答案,一个为这张桌子旁的其他人猜不到的答案。

两对情人都去房子的另一头突起的舞台前的一小块地方跳舞。只剩下沃尔夫和利奥。沃尔夫以饱经世故的目光环视周围。

香烟的烟雾在人们的上空升起,直奔那园顶形天花板。婚礼的赞助者们是一些互不相识的好奇者,可以说是一个大杂烩。有年老的夫妇,他们或许早已卖了一件上好的家俱,决心要在一个晚上出去使那令人厌倦的单调生活换换样;那些年轻的黑市经营者,他们都是美军膳食管理中士和随军贩卖部官员的好友,身旁坐着穿有尼龙长袜、周身散发香水味的年轻姑娘;也还有一些干珠宝、毛皮、汽车以及其他高档物品买卖的老年商人,陪伴着他们的是一些穿着并不富裕,已为他们工作多年的文文静静的女子。一种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

这个拥挤不堪的大厅并不喧闹,一般的交谈音量都不大。酒也是每隔很长时间才要一次,看不到任何食品。乐队尽量演奏美国爵士乐曲。击鼓手左布摇晃着他那方脑袋,使劲地、但有节制地模仿美国演奏者,这样模仿当然无助于内心的节奏感。

沃尔夫向另几张桌子上的一些人点点头,他们都是和他做过香烟买卖的黑市商人。他们一进来,美国人就把他们认出来了,而且是因为他们带的领带比任何东西都更加奇怪地引入注目。这里的其他人刚好都穿着晚礼眼。但由于某种原因,黑市不能供应领带,人们只好用色彩单调的破布片来取代。沃尔夫立刻把这记在脑子里,又发现一条搞钱的路子”

音乐结束了,大家都回到坐位上。埃迪因为跳舞时与麦耶夫人的身子发生接触而满脸红光。当海莲坐下,倚在莫斯卡的椅子上,手搭在他的臂上时,埃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恍恍惚惚他好象看见她那结实白嫩的身体躺在棕色的军用毯上,慢慢地他把脸伸了过去挨近她那梳妆整洁的,未作任何反抗的头。顷刻间他确信自己会成功——他知道这是怎么搞的——当玫瑰色的光圈一亮,他的幻觉也就破灭了。玫瑰色是屋子里唯一的暖色,乐队就在这样的灯光下演奏。于是。三声短促的、指挥性的小号吹响了。

细细的嗡嗡声平息下来,白色明亮的灯光暗了下来,屋子变得跟洞穴一般,高高的圆顶形天花板在黑暗中变得看不见了。

一队姑娘走上舞台表演舞蹈。跳得糟透了,以致连表示礼貌的少许掌声也没有。舞蹈结束后是变戏法,然后是杂技表演。再后便由一位女歌手为大家演唱。她身段粗壮,嗓门尖但声音小。

“天哪!”莫斯卡说。“咱们走吧。”

沃尔夫摇摇头说:“再等一等。”

观众聚精会神,仍在期待着什么。小号又一次吹响,灯光暗得几乎漆黑一片;屋子尽头的舞台变成光辉的黄色区,一个个子不高,矫健的男人满不在乎地从舞台侧面的暗处慢悠悠地走了出来,他那丰满的、圆圆的、橡皮似的脸,一副天生的滑稽演员样。人们以暴风雨般的掌声向他表示欢迎。他开始交谈似地跟观众讲话,好象相互间没有界限似的。

“我得向大家道歉,因为我的一部分著名的表演节目今晚不能演。我的小狗弗雷德利克不见了,哪儿也找不到。”他停了停。脸上露出歉意,然后又假装生气地说:“丢脸,真丢脸。我训练了十只狗,它们总是丢失。在柏林不见了,在杜塞尔多夫不见了,如今在这儿又跑了。总是这样。。一位姑娘匆匆走上舞台,在他身边悄悄地说了几句话。这位喜剧演员点点头,兴高采烈地转向观众说:“朋友们,经理部让我通知一声,这个节目演出后就可以吃到肉馅三明治。”他眨了眨眼说:“无需定量供应卡,但,当然是高价出售的啰。好了,按刚才说的,我给大家表演一下——”他停了下来。脸上滑稽极了,先是惊讶。后是诅丧。最后来了一个全都理解。逗得观众哄堂大笑。“弗雷德利克,我的弗雷德利克,”他失声喊叫着冲下舞台。他又游游荡荡地回到舞台灯光下。大声地嚼着一块三明治。当笑声平息时,他哭丧着说。“太迟了。它算是坚持到最后的一位好朋友了。确实是一块香甜可口的三明治”说罢,他咬了一口,一大半三明治忽然不翼而飞了。

他一边等掌声平息,一边抹了抹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

他举起一只手让大家静下来,又开始说:“今天大家都担心热量。我这里念给大家听,我们需要1300卡热才能活着,而从军政府规定的配给量中,我们可以得到1550卡的热。我可不是有意批评当局。但我今晚想提醒大家应该怎样处理掉多余的200卡。请听,有几条简单的规则。”

他讲了所有有关热量的老生常谈的笑话,但却是那样熟练,以致嘻嘻哈哈的笑声一阵接一阵。他的笑话被一位几乎没穿衣服的姑娘打断,这姑娘在台上跳着舞,围着他兜圈子,他以贪婪的、赞赏的眼光看着她,然后从口袋里掏出诱惑物:一小颗莴苣和一把青豆。他板着指头算,又摇摇头,然后耸耸肩说:“她至少得吃1000卡热量。”

姑娘向他强求。他用手势向她解释有什么为难。姑娘把手伸进衣服前襟,拿出一小串葡萄。他打手势,示意不够。姑娘又往短裤里伸手,他用一种又高贵又克制的神气大声说:“对不起,我不能。”姑娘伤心地离去了,他伸出手臂,并说:“我要是有一块热牛排该多好啊。”笑声直冲那高高的圆顶天花板。

舞台上,滑稽演员的那张像皮脸。由于他能支配观众而显得洋洋得意。他兴致勃勃地做了几个快速模拟动作:鲁道夫·赫斯满口胡话,发狂似地叫嚷着,乘坐一架飞机逃往英国;戈培尔用最荒谬可笑的和最无耻的谎言向妻子解释在外面一夜未归的原因;戈林一边往一张桌子底下钻以躲避落下的瓦砾,一边保证柏林永远不会受到轰炸。当这位演员退场时;又暴发一阵震耳欲聋的掌声。这掌声一直持续到他再次登场。观众一个个透不过气来,但又都一动不动。

他的头发梳到眼上方,上嘴唇上方涂污一块,可能是短短的小胡子,把他那张橡皮的脸化妆成一副可怕的希特勒的嘴脸,站在舞台侧面不远处,面部神色是半模仿半认真的,他显示自己的才能和魅力,以自己的一瞥吸引住观众,然后以响彻高高的圆顶天花板的巨大声音问道。“你们希望我回来吗?”

全场惊愕地沉默了片刻,他站在那里,涂抹了白粉的脸慢慢地呈现出一种反基督的狞笑。观众领会了他的意思。

整个大厅都沸腾起来。有些男人跨到椅子和桌子上,高喊:“呀!呀!”妇女们狂怒地敲打桌子。有的用脚直跺地板。有的用拳头猛击桌子。大厅一片嘻杂声,这声音冲击着四周的墙壁,使天花板发出回响。

沃尔夫站起来,越过人群注视着的舞台,脸上露出狞笑。莫斯卡也已经领会。他向后倾身靠在椅子上,呷着酒。麦耶夫人垂眼望着桌子,竭力忍住愉快的微笑,埃迪问她:“下面是什么?接下去的会怎样?”

麦耶夫人说。“没什么,没什么。”

海莲望着桌子对面的利奥。他板着面孔,但左边那局部抽动的肌肉无法控制。她的脸骤然发红,不自觉地来回摇头,好像不承认自己对刚才的举动负有任何责任。但是,利奥的目光从她身上转开,再次凝视着舞台。

演员的橡皮样的面孔现在恢复了正常。他一边向大家鞠躬,一边把头发梳回原状。幻觉消失了,他接受大家的鼓掌,坚信自己的表演艺术高超,给人们带来欢乐。

乐队奏起一首乐曲。沃尔夫坐下,点了点头,好像他懂得似的。。人们纷纷去跳舞。许多人都朝他们这张桌子一瞥。坐在附近的两个青年男子用悄悄的笑话把他们的姑娘逗得前仰后合。

利奥眼光向下凝视桌子,感到自己的脸在抽动。由于受到伤害而生气,感列无助而绝望。他希望能有一个人提出来离开这里。

莫斯卡望着他,理解他,便向其他人说:“咱们走吧!”正当他起身时,他看到那两个年青人中有一个把椅子转了过来,脸朝着他们的桌子,并可以一边看利奥。一边引以为乐地大笑。他的前额已秃,面部臃肿,魁梧有力。

莫斯卡向沃尔夫一点头说:“咱们把那家伙弄出去。”

沃尔夫仔细端样莫斯卡,好像明白了他早已猜到和盼望的什么事。“好,我用我的情报员名片把他弄出去。你带了家伙吗,以防万一。”

“带了一件匈牙利制的小玩艺。”莫斯卜说。

利奥抬起头来。“不,我不想闹出这样的事。咱们走就是了。”

海莲挽起莫斯卡的手臂。“对,咱们走。”她说。其余人也都站了起来。沃尔夫又一次点了点头,好象他领会了什么。他同情而又蔑视地瞥了利奥一眼。这时,他看到莫斯卡已皱眉蹙额,耸耸肩往外走。当沃尔夫从那张桌旁走过时,他倾过身去,把脸贴近那德国青年的脸,盯着他的双眼,“大笑可能非常有损于健康,你懂我的意思吗?”他亮出自己的情报员名片,知道那德国人会认得上面的字。他一面紧随大家,一面微笑。在他们的身后,没有一点笑声。

六个人全都回到莫斯卡房里,想喝点酒。海莲开始在放在小柜子上的电炉做腊肉三明治。。

人家全都围着那张大方桌坐下,只有埃迪倒在房间角落里的那张软垫椅子上,舒展身体。莫斯卡打开白色油漆衣柜的锁,取出酒和香烟。

埃迪问道:“那些狗杂种怎么会逃脱惩罚?”

“他们逃不了,”沃尔夫说,“他一直都讲些逗乐的下流故事,但今晚做得太过份了。尽管如此,你们认为我给他的那一下怎么样?”沃尔夫沾沾自喜地摇晃着他那臃肿的脸。“这些德国佬永远也不会吸取教训。你们都会认为,要是他们正好沿这条街散步的话。他们就不会再想闹事了。但是,他们却一心想闹事。他们好战成性。”

莫斯卡开玩笑地对利奥说:“看来恐怕你最好还是下决心到什么地方去。巴勒斯坦或美国。”利奥耸了耸肩膀,呷着自己的酒。

沃尔夫问道:“你能去美国吗?”

“噢,是的,”利奥说,“我能去那儿。”

“那么你就去,”沃尔夫仔细地端详他,“如果今晚有什么预兆的话,那么,对于那个先惹事的家伙来说,你也太软弱可欺了。”

利奥用手捂着左脸。

“甭说了。”莫斯卡说。

“不,利奥,你别误会。我是说。由于你们的血统带来的种种麻烦都是因为人们从来不回击;有些人认为他们胆小,我却认为是过于文明了。他们不相信暴力。就拿今晚来说吧。要是我们把那家伙搞到外面,狠揍一顿,总会有些用的,哪怕有一点点用。如果你们的人民有自己的国家的话,你们就感谢你们的恐怖主义组织。恐怖和暴力是最大的武器,每一个国家的组织机构都要使用它们,也从来不低估它们的力量。我真奇怪。,在经历了种种事件之后。你们还不懂这一点。”

利奥慢慢地说:“我不是不敢去巴勒斯坦,而且,在某些情况下我知道去巴勒斯坦是我的义务。但我又想,到那里太艰苦了。我现在需要的是欢乐,我只能从这方面考虑。然而,我又为这样的考虑感到惭愧。但我还是要离开这里。”

“不要推迟过久了,”沃尔夫说,“这些德国佬本性难移。好战是他们祖传的。你每天都能看到这类事的发生。”

利奥继续往下说,好象波听见似的。“至于说恐怖和暴力,我不相信。父亲和我同呆在集中营,他是个德国人,我母亲是犹太人。父亲是政治犯,在我前面走了。”

利奥左脸上那块肌肉又抽动了,他用手捂着,想制止它。他在那里死了,但死前却还教育我。他对我说,将来有一天我会自由的,而可能发生在我身上的最可怕的事就是我会变成象把我们关在那儿的人一样。我仍然相信他说的。情况虽说有些不容否认,但我还是相信他。”

沃尔夫摇摇头,“我明白,我了解象你父亲那样的人。”他的声音毫无感情。

海莲和麦耶夫人把热呼呼的腊肉三明治送到每个人手里。利奥没有要。“我去睡了,”说罢便走了。人们听见他走进隔壁房间,收音机拧到二家正播放轻柔悦耳的弦乐曲的德国电台。

麦耶夫人朝埃迪走去。嬉戏地推了他了把说。“别做梦了。”

埃迪微微一笑,他那英俊细嫩的脸由于睡意绵绵而无精打采。当海莲跪在电炉旁时,他透过手中的玻璃杯望着她,并且想:将来就在这间房里,每件家俱都要特别干净,就象从来没住过人似的。他总是这样,心里老在构想一幅幅他甚至连接近也未曾接近过的妇女在一起的画面。

沃尔夫大口地嚼着三明治,“真可笑,人们会有这样一些想法。”他压低了嗓门。“那些管理利奥呆的那个集中营的人,或许都是一些象你和我一样的普通人,只不过执行命令罢了。战争时期,我搞反谍报活动时,也抓来一些犯人,我们那位少校总是看着手表说:‘两点钟以前,我要得到如此这般的情报。’我们就给他搞到了。”沃尔夫接过莫斯卡递给的一只雪茄烟,点燃它,“在我干现在这个工作之前,我回美国去休假,看了几部战争影片、你们知道,那些英雄遭到严刑拷打,宁死不屈,一个字也不透露。”沃尔夫回想这些,情绪激昂地挥动手中的烟。“当然,他们对于所做的事一丁点也不会说。”他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莫斯卡。“他们对屈打成招感到羞耻。如果对一个人采取一些恰当的办法,他就管不住自己了。”

莫斯卜给所有的酒杯斟满酒,除沃尔夫外,大家都有睡意。麦耶夫人弯身伏在埃迪的大腿上,海莲在床对面靠墙的长沙发上躺着。

沃尔夫微微一笑,“我有一个绝招。我都是先给他们一点苦头,再提审,就象那个关于一对新婚夫妇的笑话一样。夫妻俩单独在一起时,丈夫敲打妻子的嘴,并且说:‘这不为别的,就是要监视你干什么。’同样的想法。”他为了使大家消除不满而咧嘴一笑,那张死白的面孔顿生春风。“我知道你们想什么。这是婊子养的孬种。但总得有人干这类的工作。不这样你就打不了胜仗。请相信我,我可没有任何一点电影上的那种虐待狂的兴趣,只是这很必要。啊。我甚至还因此得到一枚勋章呢。”他急切地开诚布公,“但是,我们当然从来也不象德国人那样粗暴。”

埃迪打了个呵欠说:“你说的都很有趣,不过我想我要下楼回屋了。”

沃尔夫自我解嘲地一笑,说:“我想时间太晚了,没法作演讲了。“他让埃迪和麦耶夫人先走,自己喝完杯中的酒,对莫斯卡说:“下楼去,我想和你聊聊。”他们下楼来到街上,坐进沃尔夫的吉普车。

“埃迪想的是空中楼阁。”沃尔夫以一种瞧不起的神气傲慢地说。

“他只不过想睡觉罢了。”莫斯卡说。

“你干嘛要随身携带武器?”沃尔夫问道。

莫斯卡耸耸肩说:“我想是带惯了。再说,战争结束才不久”

沃尔夫点点头。“我晚上出去也是总带武器。”

又沉默片刻。莫斯卡一个劲地挪动身子。

沃尔夫点燃一只雪茄。“我想单独跟你谈谈,因为我有一个办法可以便我们赚一大笔钱。我想,在这块占领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有一点油水可捞。现在我有了许多关系,诸如瑰宝换香烟之类的东西。我可以安排一些你干干。”

“天哪!”莫斯卡不耐烦地说,“我可没法搞到那么多的香烟。”

沃尔夫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你知道,将来有一天你可能需要一大笔钱。比如说,如果他们在你房间里逮住了海莲,那你就倒霉了。你会被送回美国。”他举起手来。“我知道,你会转入秘密生活,很多小伙子都这样做了。但你需要钱。或者,假定说到了紧急关头,你不得不带她离开德国,你可以搞到假证件,但它的价格昂贵。而且,无论你去哪儿,或斯堪的那维亚,或法国,或任何别的地方,生活水平都很高。你想过这点吗?”

“没有,从没想过。”莫斯卡慢慢地说。

“好了,我有个办法,但我需要人帮助。所以才找你来。我不是慈善家。你感兴趣吗?”

“往下说。”莫斯卡说。

沃尔夫再次停下来,吸了一口烟。“你知道,我们用的钱都是军用券1黑市经营者们挤命想弄到它,然后再把它倒卖给美国兵换取汇票。但是,他们干起来很慢。我们可以把我们所能搞到的军用券统统换成汇票,重要的是我们不能让人家看出我们老干这行交易。”

“是那样吗?”莫斯卡说。

“情况是这样的。前两个星期,那些德国黑市商看来搞到了数目很大的一笔军用券,我帮他们兑换成汇票,赚了相当多的钱。顺便说一声,我要让你也参加进来干。现在讲讲我的意图。我对这件事有些好奇,就开始四下打听,听到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传说。当军用券走海路从美国运来时,船停在不来梅港。尽管一切都绝对保密,还是走漏了风声。一箱子军用券不见了,价值一百多万元。军方对严加保密,因为这会使他们看上去麻痹到了极点。你认为这事怎么样?”讲这事时,沃尔夫变得很兴奋。“一百多万元,”他重复地说。

莫斯卡对于沃尔夫声音中的那股子渴望劲儿感到好笑,便笑了起来。“钱数不少。”他说。

“现在讲讲我的办法。这笔钱可能已经分散到全国各地了,但这儿肯定有一伙人手里有相当一大笔,我们只要能发现他们,大功就告成了。放长线钓大鱼。”

莫斯卡说:“我们怎么找这笔钱,又怎么对待这笔钱呢?”

“找钱是我的事,”沃尔夫说。”但你得帮助我。这件事不象听起来的那么难,而你别忘了我是受过训练的人。我有很多关系,我带你到各处走走,把你介绍给那些人,说你是基地服务商店的一位大人物,正想以每条三至四元的价格销售香烟。他们一听这个价格会抢着买。我们就这样抛出去二十或三十条,我能搞到这些香烟。这消息会传开。那时我们就说我们必须一次性脱手五千条。这是个大数目,我们得编个说法,如果一切都周密计划的话,就会有人来找我们,于是我们就商定交易。他们带面值二万元的军用券来。我们就接受下来。他们无法去警察局,无论是他们的警察局,还是我们的警察局。他们彻底上当了。”沃尔夫停下来,用力抽了最后一口烟,便把烟头扔到街心。然后他轻轻地说:“这是件苦差事,每周得有两三个晚上在城里瞎逛,而最后一着则需要胆量。”

“真正的警察与小偷。”莫斯卡说,沃尔夫微微一笑。莫斯卡向外探望那黑暗的街道,越过废墟往前看去。远处可以看见一辆电车闪着黄色的灯光,穿过黑茫茫的城市徐徐行驰,好象隔着一个湖,或者一块草地。。

沃尔夫慢慢地严肃地说:“我们得为我们的未来做准备。有时,我想我以前的生活简直就是一场梦,事事都稀里糊涂,或许你也有同感。现在我们就得为我们的现实生活做准备了,而且这将是艰难的,真正艰难的事。这次是我们为自己作安排的最后机会。”

“是的,”莫斯卡说:“但它听起来麻烦得要死。”

沃尔夫摇摇头,”它可能办不成、但在此期间,我会给你安排一些兑换买卖做。不管怎样,你好歹都会赚千儿八百的。如果咱们走运的话,那怕只走一丁点儿运,我们就能分一万五或两万元。也许还不止。”

当沃尔夫起动马达时,莫斯卡下了吉普,然后看着他飞驰而去。抬头向上,莫斯卡看到那一扇窗玻璃格上映出海莲的黑脸。他朝她挥了挥手,然后走进大楼,向楼上跑去。

正文 第八章

莫斯卡萎靡不振地走出大楼,坐进停在楼前的吉普车,想躲避傍晚时刻的十月寒风。汽车底板上冰冷的金属板使他周身直打寒颤。

沿街往前有个很大的交叉路口,市内有轨电车要在那里向左或向右拐弯,军用车辆要在那里暂停,以便开车的人去查看那一长排指示他们开往市内各指挥部的白色牌子。废墟四下伸延就好象一块崎呕不平的坟场,十字街上已开始修建一些平房,路对面一家小小的德国影剧院开着门,一长队等候入场的观众正缓缓入场。

莫斯卡饿得不耐烦。他望着三辆满载着德国战俘的带篷卡车从旁边驶过,在交叉路口停下。他想,或许都是些战俘。一辆坐有全副武装的警卫的吉普车,尽职地紧跟其后。利奥站在那家裁缝铺门内,莫斯卡挺直身体坐在车内。

他俩都看到街对面的那个女人尖叫一声,开始往前跑。出了人行道,疯狂地朝交叉路口跑去。她狂乱地挥舞着手臂,一个劲儿地喊一个名字,由于激动过份使人听不清她喊的是谁。装运战俘的最后一辆卡车上有人向这女人挥手作答。卡车加快了速度,吉普车就像一只牧羊狗似地紧迫其后。那女人看到已无指望便停了下来。她蹲下身来,然后直挺挺地横躺在地上,挡住了过往车辆。

利奥钻进吉普。马达的轰鸣和震动使他们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暖和了一些。他们直等到那女人被抬到人行道上后,利奥才开动吉普。对于刚才所见情景,他们只字未谈。这与他们无关,然而在莫斯卡的脑海里,却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熟悉的影子开始活动,继而有了轮廓,最后形成一个具体的人。

在战争结束前不久,在巴黎,他发现自己陷入一大群人中,想挤出来简直是做梦,于是他身不由己地被带到市中心,带到那道路的交汇口。一长队满载法国人的敞篷卡车慢慢地经过拥挤在街上、人行道上和咖啡馆外的人群。那些法国人都是被释放的战俘,服苦役的劳工,因为成了累赘才被释放。人群中爆发出的欢呼声淹没了车上那些人高兴的哭喊声。他们在车上欢跳,探出身子接受亲吻,接受递给和抛给他们的白色鲜花。突然一个男人从卡车上跳出;擦过人们的头顶落了地。一个女人挤过人群向他扑去,狂热地拥抱他。这时有人从卡车上扔过一根拐杖,喊出一些淫秽的祝贺话,这在平时会使一个女人脸红,然而这时她却和其他人一起大笑。

那时,莫斯卡内心感到痛楚不安和内疚,而今又有同感。

当利奥把吉普车停在那地下餐厅前时,莫斯卡下了车。“我什么也吃不下,”他说,“呆会儿宿舍见。”

利奥正忙着锁吉普车的安全链,吃惊地抬起头,“你哪儿不舒服?”他问。

“有点头痛,骝骝就会好的。”他感到冷,点燃了一支雪茄,浓浓的烟雾使他的脸暖和了一些。他尽捡寂静的偏僻街道走。因为那儿的废墟和人行道上遍地瓦砾,机动车辆无法通过。莫斯卡在松散的砖瓦石头上捡好走的地方走,心想渐浓的暮色千万不要降临。

他回到家里真的病了,脸滚烫发烧。没有开灯便脱去农服,把农服扔到长沙发上,上床睡觉了。躺在被窝里,他还觉得冷,闻不了那只扔在桌边的烟蒂的熏呛味。他把身子蜷成一团想暖和些,但还是一个劲地发冷。嘴巴也发干,于是接连不断地敲打自己的头成了慢慢的机械动作,一点不感到疼痛。

他听到钥匙在开门,接着海莲走了进来。她打开灯,朝床前走来,坐在床沿上。

“你不舒服,”她关心地问。看到他这般情景。她很不安。

“有点发冷,”莫斯卡说,“给我一点儿阿斯匹林,再把那烟头扔出去。”她到浴室倒了杯水。当她把水递给莫斯卡时,用手抚摸他的头,低声说:“看到你生病真可笑。我是不是睡在沙发上?”

“不,”莫斯卡说,“我冷得要死,进来跟我一块睡。”

她熄了灯,到床前脱衣。昏暗中,他模模糊糊地看到她把衣服搭在椅子上。他感到自己的身子由于发烧而火辣辣的,情欲旺盛。于是,当地钻进被子时,他压到她身上。她的乳房、大腿和嘴都凉爽宜人,两颊冰凉。他极力紧紧地搂住她。

当他再度睡回到枕头上时,他感到大腿之间有汗,身上的汗顺脊背而下。头不痛了,但周身骨骼象散了架似的。”他把手越过她的身子,伸到那黑乎乎的桌子上取那杯水。

海莲用手摸了摸他那滚烫的脸,说:“亲爱的,但愿你的病情不会加重。”

“不会,我感到好些了。”莫斯卡说。

“要不要我现在睡到沙发上去?”

“不,就睡这儿。”

他伸手拿了支香烟,但没抽几口就把它在墙上压灭,望着那星星火花散落在毯子上。

“想法睡一会儿。”她说。

“我睡不着。今天有什么新事吗?”

“没有,我刚才和麦耶夫人一起吃晚饭,耶金看到你进楼,就告诉了我。他说你脸色不好,认为我该马上下楼来,他这人心肠真好。”

“我今天看见一起怪事。”莫斯卡说,并把那女人的事讲给海莲听。

昏暗的房间里,一片沉默。海莲在想,如果我在吉普车上,我一定会把她带上,紧跟那卡车驶上,让她看到实际情况放下心来。她想,男人的心总是比女人的硬,很少有同情心。

但她一句话没说。就象平日夜晚一样,用指尖慢慢地抚摸他的身子,抚摸那使他身躯失色的伤痕。她来回模着那不平的愈合处,就象一个孩子在人行道的沿上来回拉玩具似的,那微微凸起和凹下之处几乎有催眠作用。

莫斯卡直直他坐着,双肩靠在那木制床头上,双手在颈后交合当软垫用,他轻轻地说:“真走运,这伤疤在没人看见的地方。”

“我看见。”海莲说。

“你知道我说什么。这伤疤要是在脸上,情况就不一样了”

她继续用手指抚摸那伤痕。“别跟我说这些。”她说。

身上的热度使莫斯卡不舒服。她的手指在他身上安慰性地抚摸着,于是他知道,她会谅解他过去的所作所为的。

“别唾了,”他说,“我一直想跟你讲一件事,不过从来没有把它当作多么了不起的事。”他寻开心地改变了音调,就象给一个孩子讲妖怪故事似的。“我给你讲个小小的故事。”他从昏暗的桌子上摸过一支香烟。

军火库延伸好几英里,炮弹堆积成垛,就象成捆出售的黑色木材似的。他,莫斯卡坐在弹头形卡车的司机室里,监视战俘们在他面前装车。战俘都身穿绿色斜纹布工作服,头戴同样料子的松软帽。要不是背上和裤腿上印有大的白色字母P的话,他们很容易和周围的树林混在一起。

从林子的什么地方传来三声集合号,莫斯卡从司机室跳出,喊到;“喂,德国佬,你过来。”。

那名德国人朝他走来,他是莫斯卡让当助理工头管这三辆卡车装货的战俘的人。

“我们来得及把这辆车装完再回去吗?”

这名德国人个子不高,四十来岁,长着一副皱纹皱得很奇怪的不老不少的面孔。他毫无阿谀奉承之意地站在莫斯卡面前,耸了耸肩膀,用不熟练的英语说:“我们赶不上吃饭了。”

他们相互咧嘴而笑。要是任何一个别的战俘就会向莫斯卡讨好地保证把这辆车装完。

“好吧,把你的搁下,”莫斯卡说,“让那些讨厌鬼叫叫苦。”他递、给这德国人一支香烟,德国人把烟揣进绿色工作服上衣口袋里。在军火库地区内抽烟是违反规章的,尽管莫斯卡和其他美国看守照样抽。

“叫那些德国佬统统上车,再给我清点一下人数。”这个德国人走开了,战俘们开始涌上车。

他们在贯穿树林的泥土路上慢慢行驰。到了各条交叉处时,更多的车辆加入这一行列。最后,长长的丫列敞篷卡车以一路纵队前进,驰出了那片树荫,进入开阔的乡野,进入洒满早春柠檬色阳光的大地。看守和战俘一同感到战争离这里还很远。他们是安全的,他们之间的争端也已解除,他们很安静,好象心甘情愿从军火库的林中地带回到那铁丝网环绕的兵营。

美国看守都是些受过重伤不能重返前线的人,他们已备尝战争之苦。战俘们仅仅在晚上,着到他们的看守人涌入吉普车到附近城里寻欢作乐时,才哀叹自己的命运。铁丝网后面那一张张面孔显露出渴望和羡慕的神气,就好象孩子们望着自己的父母亲准备晚上外出游乐似的。

那时,他们总是在烹微晨光中一起乘车前往那片林子。早休时,战俘们分散在周围草地上,大声咀嚼着早饭时省下来的面包。莫斯卡这天给他们早休的时间比往常的都要长。这名德国佬和他—起坐在一堆炮弹上。

“日子过得个算太坏吧,嗯,德国佬?”莫斯卡问道。

“可能会糟”这德国人说:“可是这儿平安无事呀:“莫斯卡点了点头说。他喜欢这个德国人,尽管他一向懒得记他的真实名宁。他俩是朋友,但又不可能忘记他们之间是征服者与被征服者的关系。甚至现在,莫斯卡还象征性地手握卡宾枪。似弹膛里从来不装子弹。有时甚至连弹匣都忘了装进枪槽。

这个德国人那天情绪低落、他突然用莫斯卡不太能听得懂的德国话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你站在这儿监督我们,不让我们做我们想做的事,这不是很奇怪吗?人类的使命究竟是什么?我们怎么会互相残杀、相互伤害?这一切为了什么?你说说看,如果德国占领了非洲和法国,我个人会因而多得一文钱吗?如果德国征服了全世界,我能捞到好处吗,即使我们胜了,我后半辈子也只能挣得一件制服。小时候读一些讲我们黄金时代的书,讲法国、德国、西班牙如何如何统治欧洲和世界的书,曾使我何等激动!他们给那些把自己的百万同胞推向死亡的人修筑塑像。这是怎么回事?我们相互仇恨,我们相互残杀。如果我们得到了什么好处。我也还能理解。如果他们以后说:“喂,这儿是我们从法国夺来的一块额外的土地,每一个人都因而多得一小块饼,我也还能理解,我们已经知道你们是胜利者,那么你呢,你是否知道你会得到什么吗?”

在温暖的阳光下,别的战俘都仰面躺下。在凉爽的草地上睡觉:莫斯卡听他讲,只听明白一半,心里有点不快,并没被打动。这个德国人是以一名被战胜者的身份在讲话、也就毫无权威了。他曾经在巴黎和布拉格的大街上。在斯堪的纳维亚的城市里傲慢地走过,只有现在在铁丝网后面时,才感到了正义的力量。

这德国国人第一次把手搭在莫斯卡的手臂上。“我的朋友,”他说,“象你和我这样一些人面对面遇到一起,互相残杀,而我们的敌人却藏在我们背后,”他痛苦地重复说:“干一些要我们牺牲性命的罪恶勾当。”

这德国人平日情绪饱满。他曾把一张有他妻子和两个孩子的照片和一张他与同伴们在他们工作的工厂外面拍的照片拿给莫斯卡看。而且,也常常谈论起女人。

“啊!”这德国人常常怀着渴望的心情,津津有味地说,“我在意大利时,在法国时,那儿的女人漂亮极了。我必须承认,我爱她们胜过爱德国女人。叫元首说说他喜欢什么。女人从来不把要紧的事放在一边去搞政治,世世代代都是这样。”他那双蓝眼睛在那一道道皱纹的老不老少不少的脸上灼灼发光。“我没去过美国,总觉得遗憾。那些漂亮的姑娘腿长长的,肤色跟杏仁糖一样。确实美得令人难以置信。我是从你们的电影和杂志上看到记住她们的。是呀,没去过美国实在遗憾。”

莫斯卡总是戏谑地说,“她们连瞧都不会瞧你们这些德国人一眼。”

这德国人慢慢地,但却断然地摇摇头说:“女人都是很讲究实际的。你认为她们挨饿是因为不和敌人一起睡觉。在这些事情上,女人想得通。她们有更为根本的道德准则。啊,是呀,在纽约执行占领军勤务该多好啊!”

莫斯卡和这德国人相互咧嘴而笑,然后莫斯卡总是说;“让其余的德国佬干活去。”

最后那天晚上,集合哨吹响时,战俘们都从干活的开垦地迅速跑来,几分钟就都上了车。司机发动了马达。

莫斯卡差一点因为这次事件而摔跋。他无意识地找那个德国佬。虽未找到他,却仍然毫不怀疑。他朝三辆车中的最后一辆走了几步,这时他看见有些战俘神色紧张,他立刻意识到出了事。

他跑到那条林中泥土路的起端,用信号通知司机们离开驾驶室。他一边跑,一边扳上枪栓,往弹膛里装子弹。他从口袋里掏出从来没有用过的哨子。吹了六声短音,过了一会儿又吹了六声。

在等待的时候,他让所有的战俘都下车,围成一圈坐在草地上。他自己站在略远处,监视他们,尽管他知道没有人打算逃跑。

那辆安全防卫吉普车穿过树林径直开来,他可以听到吉普驰进开垦地,穿过乱树棵子时发出的碰撞声。车里坐着位中士,他留着英国式的八字胡。膀大腰粗。当他看到这里秩序井然时,慢慢地下了车,走到莫斯卡跟前。另外两名美国兵朝开垦地的两侧走去。司机从吉普车上的枪套里取出他的手提机枪,坐在方向盘后面,一只脚从车里伸出,踏在地上。

中士站在莫斯卡面前等着。莫斯卡说:“有一个家伙逃跑了,是我的助理工头。我没有查点人数。”

中士身穿整洁的值星军官服,腰间佩带一只手枪和网状子弹带。他在战俘中间走来走去,命令他们排成十人一行,共站了五行,第六行仅两个人。这两个人显得有点内疚,似乎人数不够责任全在于他们。

“怎么搞的?”中士问莫斯卡。

“总共少了四人。”莫斯卡说。

中士斜着眼看了看他。“你那班蠢哥儿们干的好勾当。”自从他知道逃跑事件以来,莫斯卡第一次感到羞愧,有些害怕。但他没有愤怒的感觉。

中士叹了一口气:“照这样下去,就要惹大乱子了。可能诱发意想不到的后果,那时连胆小鬼也要逃跑了。”他温和地对莫斯卡说:“你这帮人可能重返前线,你明白吗?”他俩站在那里,想着他们曾经度过的轻松日子,没有起床号,不用列队,没有检阅,无须恐惧——和平民百姓一样。

中士愤怒地挺着腰板说:“咱们看看咱们能怎么治这些狗杂种,立正!”他大声喊道,在那些立正站着的德国人面前来回走着。拖了好几分钟都一语不发,然后才开始用英语向他们慢慢地说。

“是的。我们知道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蜜月旅行结束了。你们这些人在这里得到了很好的待遇。给你们吃好的,睡好的。我们有没有让你们去干过重的活,我们把你们关在铁丝网里,你们不乐意。谁有怨言?到前面来讲嘛。”中土暂停下来,好象战俘中真的会有人这样做似的。然后继续说:“好吧,咱们看看你们是否体会到这一点。你们当中有人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走的,上哪儿去了。说出来,我们会记住你,感激你的。”中士停止踱步,面对这些战俘。当他们相互低声响咕,有人向别人解释中土说的是什么时,他等待着。在他们静下来后,这些穿绿色斜纹布衣服的战俘中,没有一个人走上前来。

中士换了口气说:“好吧,你们统统是孬种。”他转身朝吉普车走去,对司机说:“回军营去拉二十把铁镐,二十把铲子来。再来四个人和一辆吉普。如果没有军官知道就算了。如果那管供应的军士对我们所要的东西捣乱,你就说我要去和他算账,非敲破他的脑袋。”他向司机点头,示意他开走。

此后,他用手势让战俘们席地而坐。

当吉普车带着增补的人员和一个装有工具的拖车返回时,中士让战俘们面对面排成两行。他把工具发给他们,因为数量不够,便让多余的人到开垦地的另一边去,面朝下躺在草地上。

谁也不吭声。战俘们不慌不忙地挖那条长沟。拿镐的先掘地。然后休息,拿铲的再把掘松了的土铲出。他们于得很慢,站在开垦地四周的看守们都倚在树上,表面上看好象漫不经心,毫无警觉。

中士向莫斯卡使了个眼色,低声说:“狠狠吓唬一顿会起作用的,你瞧好了。”

他让他们挖了一阵子,然后才命令暂停。“谁愿意说出来?”他朝他们狞笑。

没人回答。

“好吧”,中士挥动手臂,“接着挖。”

一个德国人放下手中的铲子。他很年轻,两颊红红的。“对不起。”他说:“我愿跟你讲讲。”他离开和自己在一起的战俘,朝那块把他和看守隔开的空地走去。

年轻的德国人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不自在地回头看看自己的伙伴。中士明白他的意思,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到吉普车另一侧来。他俩站在那里,诚挚地低头交谈,战俘和看守们都一同望着他们。中士头向前伸,专心至致地听着,高大的身躯弯了下来,一只手臂亲呢地搭在那个战俘肩上,然后点了点头,用手势示意这个告密者上吉普。

战俘们全上了三辆卡车,车队穿越现在已无人迹的树林。和这条泥土路相交的其它几条路都已静悄悄的了。中士坐在后面的吉普车里,那八字胡在微风中抖动。他们驶出树林,正当驶进那开阔乡野时,看到那熟悉的土地沐浴在傍晚时刻。微红的阳光下。

中士转过头来,不一会儿跟莫斯卡说:“你那伙计已经策划很久了。可惜他不走运。”

“他在哪儿?”莫斯卡问。

“在城里,我知道那座房子。”

车队开进了营地,这时那大摇大摆的两辆古普车离开卡车,朝城里急驰。它们紧紧相随,就象栓在一起似的,沿着那条主要街道驰去,从教堂的拐角处向右转。他们被一座矮小的石砌房子挡住了去路。莫斯卡和中士走到门前。另一辆吉普上的两个人朝屋后走去,其余人留在车上。

没等他们叫门,门就开了。那个德国佬站在那里。站在他们面前。他穿着一条旧的揉皱了的兰哗叽裤,一件没领子的白衬衫和一件黑夹克。投给他们一种难以捉摸的微笑。说:“其余的人在楼上,他们不敢下来。”

“喊他们下来,”中士说,“上去告诉他们,我们不会伤害他们。”

这德国人走到楼梯跟前,用德语向上喊道:“一切正常,下来吧,不要怕。”他们听见楼上的开门声,另外三个战俘慢慢地下了楼。他们都穿着破烂的老百姓衣服,脸上呈现出腼腆的、近乎负罪的神色。

“出去上吉普。”中士说。然后,他问这德国佬:“这是谁的房子?”

这德国佬抬起眼,他第一次望着莫斯卡。“这是我从前认识的一个女人的。你们放过她吧,你们知道,她干这事是因为她孤单寂寞。这和军事无关。”

“滚出去。”中士说。

他们都离开那里,中士吹口哨让屋后那两个看守回来。当两辆吉普车驰离时,一个女人沿着这条街走来,手里拿着一大包用棕色包装纸包的东西。她看到吉普车上的那几名战俘,转过身,又朝来的方向走了。中士酸溜溜地朝莫斯卡一笑,说:“该死的女人。”

在距营地约一半路的一段人迹稀少的路上,中士坐的那辆走在前面的吉普开到路边停下了。另一辆也紧紧停在它后面。路旁有一片崎呕不平的,多石的牧草地通往那二百英尺外的黑压压的树林子。

“让那几个人下车,”中士说。他们全都下了车,局促不安地站着。在这荒无人烟的路上,他们感到不安。中士站在那儿,深思了一会儿。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说:“你们两个可以把这几个德国人带回营地。把工具从拖车里搬空,再把拖车带回来。”他指着那德国佬说:“你留下。”

“我也回去。”莫斯卡说。

中土慢慢地,蔑视地上下打量着他。“听着,你这狗娘养的,你现在得呆在这儿。如果不是我的话,你这笨蛋早就上前线去了。上帝作证,每当这些德国入稀里糊涂地干出蠢事的时候,我并不打算到全国各地去追寻。你留下来。”

两名看守带着三个战俘一声不响地走开,上了吉普,沿着大路消失了。德国佬转过头望着他们远去。

剩下的四名身穿草绿色呢制服的人,面对着这孤零零的一个德国人和他身后那片碎石磷响的牧草地站立着。中士抚摸他的小胡子。德国佬脸色发灰,但却直挺挺地站着,好象立正似的。

“起步跑。”中士说,他指着牧草地那边的林子。

德国佬一动不动。中士推了他一把。“跑!”他说,“我们成全你。”他把这德国人往牧草地里推,扭转他的身体,以便他面向那片林子。太阳落山了。大地没有一点光泽,暮色苍茫,一切都灰蒙蒙的。林子成了一堵黑墙,很远很远。

德国佬转过身来,又面向他们。他把手伸进那无领衬衫里,好象要掏什么东西。他望着莫斯卡,又望望其他人。他朝他们走来,走出了牧草地。他的腿在颤抖,身子又摇晃了一阵子,但声音却是坚定的;他说:“莫斯卡先生,我有妻子和孩子。”

中士满脸愤怒和仇恨,“跑,你这杂种,起步跑。”他冲到德国佬跟前,猛打他的脸。当德国佬要栽倒时,他又一把拉住他,把他往牧草地推。“跑,你这德国杂种。”他又喊了三四声。

德国佬摔倒了,又站了起来,再次转向他们。再欢说:“我有妻子和孩子。”但这次不是恳求。倒象是解释。一名看守急忙跨前一步,用卡宾枪托打他的腹股沟,后又把枪挂在一只手上,用另一只手狠打德国佬的脸。

鲜血在那一道道皱纹的脸上渗出。这时。他看了他们最后一眼,便开始越过牧草地,朝着树林形成的那堵黑墙走去。这是失望的一瞥,而不是惧死的瞥。这是恐惧的一瞥,好象他已经看到了他从来不曾相信的,可怕而可耻的什么东西似的。

他们看着他慢慢走过牧草地。他们在等他跑起来。但他走得非常慢。每走几步,就转过身来看看他们,好象做逗人傻猜的什么游戏似的。他们能着见他那无领衬衣的白色。

莫斯卡看见那德国佬转过身来看着他们,再转过去往前走一次,每次都要微微向右转。他看见通往林子的那块地微微地、冷酷无情地凸起。这场戏已明显化了。这边几个人都跪在泥土路上,卡宾枪托在肩上。莫斯卡把自己那摇摇晃晃的枪筒向下朝着泥土路。

当那个德国人突然向那条沟猛冲时、中士开了枪。当其他的枪打响时,他开始倒下。这一倒把他的身子抛到微微凸起的田垄那边,但两条腿却依然可见。

卡宾枪刺耳的响声之后,一片肃静。灰色的烟雾在人们头顶上空盘旋,活着的人全都惊呆在那里,难闻的火药味随着夜晚的和风飘散。

“你们上车。”莫斯卡说,“我等拖车。你们这帮家伙统统上车。”谁也未曾注意到他没有开枪。他转过身,背朝着他们,沿着这条路往前走了几步。

他能听到吉普车开过时发出的轰鸣声。他靠在一棵树上,越过那片多石的牧草地,越过那双悬吊着的腿,凝视着那黑压压的、难以看穿的树墙。在这正在到来的夜晚,它显得非常近。他点燃一支烟。他无动于衷,只不过略觉恶心,心里却想着放荡狂乐。他等着,希望那辆拖车能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到来。

在眼前这漆黑一片的房间里,莫斯卡越过海莲的身子,伸手去端桌子上的那杯水。他喝过后,又靠回原处。

他想做一个绝对诚实的人。“这件事并没有烦扰我,”他说,“只不过当我看到类似今天那个女人追赶卡车的事时,才联想到它,我记得他说的话,他说了两遍‘我有妻子和孩子’。那时说这话毫无意义。我说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我觉得这就如同我们每当能花钱的时候就把钱都花光,因为存钱毫无意义一个样。”他等待海莲说话。

他继续往下说:“你知道。事后我极力揣摩这句话。我怕回营地,我想我伯的是那个中士。他简直是德国人,德国人做的坏事太多了。但是,最主要的是当那德国佬受到伤害时,当他求饶时,当他被枪杀时,我没有一点同情心。后来;我感到羞愧,感到惊讶,但我从来没有怜悯之心,我知道这是不好的。”

莫斯卡往下伸手去摸海莲的脸,感到她眼窝里那湿湿的东西正顺着面颊往下流。他感到一阵恶心,随即使这种感觉消失了身上的热度。他想告诉她那周围的一片恐惧是怎么一回事,它如何跟人们所了解的毫无共同之处,它如何象是一场梦,象是巫术。在那陌生的,荒芜的城镇里。躺着一具具的死尸,在他们的瓦砾堆成的墓上,战斗正在进行,一团团花状的黑色烟雾从被烧成骼髅样的住宅升起,稍后不久,在已被烧为灰烬的敌人的村子里,到处都有白色的警戒线,表明这个地方尚未扫雷。一座座房屋的门外。就象小孩玩游戏时做的一样,画上粉笔记号,示意不能迈进,这记号越看越象巫婆的咒符。教堂周围;广场上一具具死尸周围、农民谷仓里一桶桶酒的周围都拉上了白色警戒线,而且在开阔的田野上,画有骷髅的信号,让你注意那些死去的牲畜:死牛、死马。它们全被地雷炸得乱七八糟,肠子肚子都暴露在阳光下。一天早晨,这新的异国城镇又那样寂静,那样万颜无声。尽管战斗在好几英里以外,他却由于某种原因而感到害怕。突然,在远处,教堂的钟敲响了,他这才知道是礼拜天。就在同一天,在恐惧消除的情况下,在某个看不见骷髅信号的地方,在某个孩子忘了用粉笔划记号的地方,在由于某人的过失该拉白色警戒线而没有拉的地方,他莫斯卡的骨肉之躯第一次遭到侵犯,于是他才开始明白那德国佬最后一句话的含意,那是对灵魂和肉体毁灭的惧怕。

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可以查觉到海莲翻过身趴着,把脸埋在枕头上。他粗鲁地推了她一把,说:“上沙发上睡觉去。”自己转身背靠着墙,感到身后墙上的凉爽使热度减退了。他紧紧贴墙而睡。

梦中,他看到那些卡车穿过许多地段。无数的妇女从地上一跃而起,踮着脚站在街上;带着饥饿的面孔在寻找。那些消瘦的男人高兴得就象稻草人一样欢蹦乱跳。后来,当他们面前的女人开始掉泪时,他们低下头和身子去接受她们的亲吻。白色警戒线把他们,把这些卡车、男人、女人以及这个世界都团团围住。到处都是罪恶造成的极度恐怖。白色鲜花枯萎了,死了。

莫斯卡醒来,满屋都是幻影,都是夜晚最后的幽灵,他能认出衣柜的模糊轮廓。空气很冷,但间歇热已经消除。他感到一阵悦人的疲倦。他很饿,忽然间他想起早晨过一会儿就会吃到多么香甜的早餐。他伸出手去摸到海莲那熟睡的身子。知道她一直没有离开他,他把脸贴在她那温暖的背上,睡着了。

正文 第九章

戈登·米德尔顿着着孩子们整整齐齐地排成两路纵队沿街而来,从他屋前走过,和着慢悠悠的赞美歌的节拍晃动着手中的纸灯笼。这歌声透过紧闭的窗户模模糊糊地传进戈登的耳中。然后,这两路纵队进了院子在窗前散开成一群。点燃了的黄红色灯笼就象寒冷十月昏暗黄昏中的一群萤火虫。戈登思乡心切,痛苦万分,他离开濒临毁灭的新汉普希尔村已很久了,那时田野里冷冷清清,一片荒凉景象,夜空中只有萤火虫闪烁。那里和这里一样,随冬天的到来万物濒临死亡。

戈登没有转过头就问教授:“那些提灯笼的孩子们唱的是什么?”

教授坐在棋桌旁,正乐滋滋地看自己给对手造成的败局,旁边的公文包里装有两块准备带回家的三明治和两包香烟。这香烟是他给戈登·米德尔领教德语而得的周薪金,他要把它省下来,等什么时候去纳伦伯格探望儿子时带给他抽。他必须再次请求允许他去看儿子。不管怎么说,如果那些大人物都能接见探监者的话,他的儿子又为什么不能呢?

“他们唱庆祝十月节的歌,”教授心不在焉地说,“告诉人们夜晚将越来越长。”

“那么,灯笼是怎么一回事?”戈登·米德尔顿问道。“真的,我不知道,这是个传统习惯了,为了照惯吧。”教授抑制住内心的烦恼。他想把这位美国人喊回棋桌,下完这盘棋。但是,尽管这位美国人从来也没有依仗自己是征服者而盛气凌人,教授却也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被征服者的地位,或者说在他的心灵深处,没有忘记为自己儿子而深感羞愧。

戈登·米德尔顿打开窗户,孩子们的歌声从灯笼处升起,就象十月的空气一样充满了这个房间,清浙而柔和。他全神贯注地听,并检验自己刚刚学会的德语。孩子们唱的歌词简单而吐字清楚使他容易听懂。他们唱的是:

“我的蜡烛,燃烧吧,

我的蜡烛,燃烧吧,

但别烧坏我心爱的灯笼。”

“你应该想到他们的父母有比给他们做灯笼更为重要的事要担忧。”戈登等着,再次倾听那歌声。

“星星在天上照耀,

我们在地上照耀,”

然后,按着一节长音符继续唱。这音符本身并不悲哀,但在那渐渐暗下来的暮色中,听起来却十分凄楚。

“我的蜡烛灭了,我们回家去;

明天再来。”

戈登·米德尔顿看见莫斯卡横过库福斯坦大街,从手提灯笼,口唱赞美歌的孩子们的队列中穿过。把一盏盏灯火驱散了。

“我的朋友来了。“戈登对教授说。他走到棋桌跟前,用食指将自己的“将”向前推倒了。

教授朝他微微一笑,出于礼貌地说:“你还可能赢呢!”教授害怕所有的青年人——那些由于多年作战失败而变得冷漠无情、愁眉不展的德国青年——但他更怕那些酒后的美国青年人。他们常常并非你惹恼他,而纯粹是酒性发作,知道自己不会遭到还手而随便打人杀人。但来格尔顿的朋友肯定都不会是危险人物。关于这一点,米德尔顿先生曾向他保证过,现在又再来向他担保。他几乎是一幅清教徒美国佬的漫画,身子又高又笨。各个部位显得很难看,喉结突起,鼻架骨毕露,再加上一张四方嘴。他是那小小的新英格兰城的一名小学教师。教授微微上笑。心想往常这些小学教师是何等巴结这位教授先生,而今在这种关系下,他的学识和头衔已毫无价值了。他倒成了一个讨好别人的人了。

门铃响了,戈登走过去开们。教授站了起来,紧张地理了理自己的上衣和那根已用破了的领带。他腹部凸起,身材矮小,面向着门直立而站。

教授看见一位个子高高的;脸色黝黑的小伙子,至多二十四岁,肯定没有自己的儿子大。但这年轻人一双褐色的眼睛严肃认真,冷冰冰板起的而孔近似丑陋可怕。他身穿整洁的绿色军官眼,上面缝的蓝白相间的小布块显示出他的文职人员的身份。他举动象运动员那样随随便便,要不是非常自然的话,简直就是傲慢了。

当戈登给他们相互介绍时,教授说:“见到你,我很高兴。”并且伸出了手与对方握手。他想保持自己的威严,但又意识到刚才已经迎逢地说出了那句话,而且还以微笑暴露了内心的紧张。他看到这位年轻人的眼睛不友善,注意到在他们握手之后,对方很快把手缩回这一举动。知道自己触犯过这位年轻人,教授浑身打颤,便坐了下来把棋子摆好在棋盘上。

“你喜欢下棋吗?”他问莫斯卡,试图抑制住带有歉意的微笑。

戈登挥手让莫斯卡到桌子跟前去,并说:“看你能下个什么结局,沃尔特,我实在下不过他。”

莫斯卡坐在教授对面的椅子上,“别想得太难,戈登只不过一个月前才教会我下棋。”。

教授点了点头,低声说:“请走白棋。”莫斯卡先走。

教授专心致志地下棋,也就不再紧张了。这些美国人第一步棋都是这么简单,那位小小的小学教师下棋稳妥,但却缺少独创性,而对他慎重的走棋。这位年轻人却是以青年人的急躁对待。教授一面采取了几步高妙的走法,破了对手鲁莽的进攻,一面心想自己并不是无能。然后,他迅速地毫不怜悯地吃掉对方的车和一个相,杀了对方阵地前面的几个没有后盾的卒。

“我下不过你。”年轻人说。教授宽慰地注意到对方声音里没有积怨。

后来,莫斯卡语调没有改变,出其不意地说:“我想请你每周给我的未婚妻上两次英语课。要多少酬金?”

教授脸涨得通红,如此这般平庸地讨价还价,好象自己是个买卖人似的,真太丢脸了。“随你便,”他局促地说,”不过,你讲一口好德语,干嘛不自己教她呢?”

“我一直在教她,”莫斯卡说,”只不过她想学语言结构和语法等等。每两次课一包香烟,行吗?”

教授点了点头。

莫斯卡向戈登借了支铅笔,在一张纸上写了几行字;他把纸条递给教授,说:“你拿着这张纸条。以防进我们宿舍时有人盘问你。地址写在上面了。”

“谢谢,”教授几乎鞠了个躬。“明天晚上就开始,合适吗?”

“当然合适。”

屋外,吉普车的喇叭开始不慌不忙地鸣响。“准是利奥,”莫斯卡说,“我们打算去军官俱乐部。你想去吗,戈登?”

“不”戈登说:“是不是曾在布肯瓦尔德集中营呆过的那个小伙子?”当莫斯卡点了点头时,戈登接着说:“让他进来,只须一会儿,我想见见他。”

莫斯卡走到窗前,把窗户打开,喇叭声停了,孩子们和他们的灯笼都已消失了。

利奥走了进来,和戈登握了握手,拘泥地对教授说了声:“见到你,我很高兴。“教授鞠躬致意,然后拿起皮包,向戈登说:“我该走了。”戈登送他到外门口,两人握手告别。然后,戈登向屋后的厨房走去。

她的妻子正和耶金坐在桌旁,为黑市的货物讨价还价。耶金态度有礼、端庄、坚定;他俩都知道她是要买便宜货。耶金认定质量好。桌旁边椅子上堆着一英尺高的豪华的,铁锈色毛料子。

“戈登,这料子多好啊!”安·米德尔顿高兴地说。她是位丰满的女人,尽管说起话来不留有余地。眼神也很锐利。但相貌还是和蔼可亲。

戈登从容不迫地慢慢哼了一声表示赞同,然后说:“如果你们谈好了的话,我想要你去见见几位朋友。”耶金急忙一口气喝完面前的那杯咖啡,开始把桌子上的圆形肉罐头往皮包里装。“我也该走了。”他说。

“别忘了下星期把给我丈夫做大衣用的料子带来。”安·米德尔顿说。

耶金打了个手势。表示辩解。“不会忘的,尊敬的夫人,最迟下个星期。”

耶金走后。她锁上了门,然后打开碗橱的锁,取出一瓶威士忌和几瓶可口可乐。“跟耶金做买卖叫人高兴,他从来也不拿次品采浪费你的时间。”他俩一同走进客厅。

——介绍之后,戈登坐在扶手椅上,不在听妻子见那些常套话。他感到达套征用房屋里的异国气氛几乎令人厌烦,整天和这些不会引起你记忆,不会引起你联想的东西打交通,不知道墙上挂的画、室内用的家俱是谁选的,靠那面墙放的钢琴谁弹过。然而,这样一些感情却和他的理智相违背,而且并非今天才有的。早在他参军之前到父母亲那里去时,就有此强烈的感觉。在那所摆满了已故祖先们留下来的家俱的房子里。当他亲吻父母亲那由于北方干燥的气候而干瘦的健壮面颊时,就已经知道;他永远不会回来了,就象那些去作战的和去兵工厂干活的青年人已经知道在那块荒凉的、风雪交加的土地上只有老年人居住一样,他们的头发和那覆盖着寸草不生的山上的雪一样的白。他卧室里那幅巨大的马克思画像,母亲曾认定是油画,自己也曾以聪明而自豪,对母亲的无知有所轻视。这幅画可能还挂在那里。

他的妻子把饮料都准备好了,都是些低度酒。因为威士忌是定量供应的,也因为她有时还要用它在黑市兑换些物品用。戈登向利奥问道:“有些战俘被盟国的一次空袭杀害。这件事是不是发生在你呆的那个集中营里?”“是的,”利奥回答说,“我记得是这样的。但我们并没有对此有所怨根,请相信我。”

“我从报导上得知共产党领袖台尔曼在那次空袭中被杀。你认识他吗?”戈登的声音一度失去平静,音调颤抖。

“那是一件怪事,”利奥说,”台尔曼是在大家都认为他被杀害的那次空袭发生两天后才被带到集中营的。没多久又被带走了。我们也听到他死的通告,当然,这在我们当中是个笑话。”

戈登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你见过他吗?”

“没有,”利奥说,“我记得,因为集中营里许多管理战犯的战犯都是共产党人。他们是最早被送进集中营的人,当然都有那份美差。不管怎么说,我听说他们曾设法搞到一些佳肴,甚至酒,计划举行一次宴会欢迎台尔曼。但没有举行成。他总是受到特殊看守。”

戈登内心悲痛,他庄严地、引以自豪地点了点头。然后暗含怒气地对妻子说:“你看,法西斯的真正敌人是谁?”

利奥愤愤地说:“那些共产党人都是一些吃喝玩乐的光棍。有这么一个管犯人的犯人,他把几个老人打的死去活来,还以此为乐。他还干了许许多多别的坏事,这些事我当你妻子的面不好说。”

戈登变得非常生气,以致在他那通常能很好控制住感情的脸上也表露出来了。于是,他的妻子对莫斯卡说:“改天晚上,带上你的情人来吃饭,好吗,利奥也来。”他们谈了些杂七杂八的事,让戈登有时间恢复平静。戈登突然对利奥说:“我肯定那家伙不是共产党。他也许曾经是过,但他不是叛徒就是冒牌货。”

安和利奥对这席话都笑了起来,但莫斯卡却把他那表情敏感,黑黝黝的脸转向戈登,说:“那家伙在集中营里呆的时间很久了,看在上帝的份上,你难道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于是,利奥也几乎是以想使人得到安慰的口吻说:“是的。他是那里最老的犯人之一。”

一个婴儿在楼上房间里开始啼哭。戈登急忙上楼,抱下一个长得挺大的健康男孩,看上去远不止六个月;戈登为他换尿布,洋洋得意地显示自己的本领。

“他比我强,”安·米德尔顿说,“而且他也喜欢做我肯定不会去做的那种事。”

“你俩今晚就在这儿玩吧,别去俱乐部了。”戈登说。

“是呀,”安说,“就在这儿玩吧。”

“我们可以呆一会儿,”莫斯卡说,“但我们得在十点左右在俱乐部和埃迪·卡辛碰面。他去歌剧院了。”

安·米德尔顿哼了一声说:“我就知道他去歌剧院。”

“再说,”莫斯卡说,“今晚俱乐部有只准男人出席的晚会,晚会上的表演是骇人的,利奥从来也没有去过一次,他不能错过今晚这次机会。

当戈登和他们一同往门口走去时,他对莫斯卡说:“我们供应卡上的定量供应品从来也没用完过,你需要买什么食品的时候用得着它,就跟我讲一声。”

戈登锁上门,回到客厅。安对他说:“真太难为情了,你对利奥的粗鲁态度太明显了。”

戈登知道妻子的这席话是一种严厉的指责。他没有反抗,但却毫不让步地说:“我还是认为那人是个冒牌货。”

这回他的妻子没有笑。

柔和的玫瑰色灯光亮了。埃迪·卡辛坐在座位上,身子向前倾。当那位白发苍苍的老指挥走进乐池,用他的指挥棒轻轻一敲乐谱架时、他和人们一起鼓掌。幕拉开了。

当乐队慢慢地、充满激情地开始演奏时,埃迪·卡辛忘了自己是坐在那所学校的大礼堂里,周围全部是德国人,两名庞然大物似的俄国军官差一点挡住了他的视线。

舞台上的人物全是他生活中熟悉的,他双丰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极力不让脸上有冲动的表情;舞台上,那开始时相互倾吐爱慕之情的一男一女,现在又唱出憎恨对方之歌。身穿农民服装的男人气愤地哭诉着,音调非常优美,越来越大,越来越高,管弦乐比他的声音低,随着它而起伏,然而在必要时,降得一点也听不见。女声尖而刺耳,穿插在男声中,形成了合唱,管弦乐为他们的对白伴奏。这时,男的用劲把女的推开,这猛劲致使她在旋转时一下子摔倒在地,真的呼地一声碰在舞台的地板上。她迅速站了起来,失声地、却是随着音乐谴责对方,当那男人威胁她时,她对他的指控一一否认。突然。男声、伴唱声以及乐队的演奏声部消失了,女人发现只剩下自己,她承认了自己的罪过,咒骂自己不该蔑视对方,音乐较低、较柔和,唱出了死亡和悔恨、唱出了肉体上的风流事,这使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为之感动。埃迪·卡辛看见那男人;把揪住女人的头发,用匕首刺进她的身体。她和着响亮而清晰的音符呼救:她的情人和她死在一起。乐队的喇叭和小提琴变为高调,渐次加强;男声作最后的倾吐,和着长而清晰的音符唱出报复、激情和悲痛。幕拉下了。

身穿带有金黄色道道的绿色制服的俄国军官,满腔热诚地鼓掌,看来是想到引起大家的掌声。埃迪。卡辛从礼堂里挤了出来,走到晚间新鲜的空气中。他靠在自己的吉普车上,感到疲惫不堪,然而却又心满意足。他直等到所有的人都离去,等到那个在舞台上已死去的女人走出来。他看见她平平常常,一副忧郁的德国人的面容,身穿宽松的黑色衣服;前挺后撅笨拙得象五十岁主妇。他一直到她走得看不见了,才上吉普,驱车驰过大桥,进入不来梅市区的阿尔斯塔特区。到处都是一样,迎接他的是高高堆起的废墟。歌剧唤起了他对自己家属的感情。这感情和对歌剧的回忆交织在一起,这物质世界和他所看到的舞台上的虚构世界是多么相似,具有同样荒谬可笑的组成都分。现在,他摆脱了音乐的魔力,他为自己轻易流下泪水而感到羞愧,因为这泪水是为一场情节简单,那么平铺直叙的悲剧而流。它只不过是一个描述无辜的不幸人遭遇灾祸的儿童故事,他的泪水便是自己永远不会理解的孩子的泪水。

军官俱乐部曾经是不来梅一家最高级的私人住宅,原有的草坪现在成了吉普车和指挥官们小轿车的停车场,后面的花园专为较高级军官家里供应鲜花。

埃迪走进俱乐部时,舞池里空空的,它的周围却里外三层都是军官。前排席地而坐,后排倚墙而立。其他的人则从酒吧里观看,为了不被前面的人挡住视线,他们都站在椅子上面。

有个人从埃迪身旁擦过,走进舞池。这是一位姑娘,芭蕾舞鞋鞋头那小小的银色木块支撑着她那赤裸裸的身体。她毫无技艺地跳着,接近习地而坐的军官,赤裸的身体差一点碰到他们的脸,致使这些年轻的军官们不由地惊起,把剃成平头的脑袋转开。当他们这样做的时候,她大笑了。而当年纪大一些的军官半开玩笑地伸手去抓时,她又边笑边跳开了。这是一场反常的没有性欲、没有色情的表演。有人往池子里扔一把梳子,姑娘继续跳着,就象一匹马在奔跑。军官们开始大声说些她不明白的笑话,耻辱使她的脸越加不自然,使她的舞姿越加可笑,直到所有的人部大笑起来,往池子里扔梳子、手帕、涂奶油用的刀、饮料里的橄榄、椒盐卷饼。人位军官大声喊道:“把它藏起来吧!”这一声成了乐队结尾的叠句。俱乐部的那位官员,手拿一把很大的剪刀,走到舞池、把剪刀猥亵地咔嗒一声。那姑娘跑离舞池。从埃迪身旁穿过,回化妆室去了。埃迪朝酒吧走去,在房间的一角看见莫斯卡和沃尔夫,便走到他们跟前。

“别跟我说利奥今天没能来;”埃迪说:“沃尔特,你担保过他不会来,”

“唉,”莫斯卡说,“他已经逮到一个舞女了。他进去了。”

埃迪咧嘴一笑,转向沃尔夫说:“找到金矿了吗?”他知道沃尔夫和莫斯卡夜间出去,在黑市做买卖。

“生意不是好做的,”沃尔夫说,他那死白色的脸忧愁地来回摇了摇。

“别骗我,”埃迪·卡辛说,“听说你的那位情人的睡衣睡裤上都别有钻石呢。”

沃尔夫愤愤不平地说:“她上哪儿去搞睡衣睡裤啊?!”三人都笑了。

招待走来,埃迪要了双份威士忌。沃尔夫朝着舞池点了点头说:“我们以为你今晚坐在前排呢。”

“不,”埃迪。卡辛说:“我可是个有教养的人。我去看歌剧了。不管怎么说,那儿的女人总比这儿的好看些。”

军官们从另一间屋涌进酒吧,表演结束了。房间变得拥挤不堪,莫斯卡站了起来,说:“咱们上楼到掷骰子那里玩一会儿。”

掷骰子台的周围几乎水泄不通。这是一个制作很粗糙的台子,四根没有油漆的木架做腿,一块绿色毡布紧绷台面。四周用半英尺高的木板围成长方形,使骰子掉不出去。

上校个子不高,腰粗体胖,留着亚麻色的胡子、特别整洁。他正在笨手笨脚地摇骰子,那四四方方的立方体从他紧握着的手中掷出。其他掷段子的人也都是军官,大部分是飞行员。上校的左边站着他的副官,他只看别人掷,自己并不参加玩。

副官是一位年轻的上尉,看上去是个直率的人。在他不想咋唬你时,总是面带笑容,和蔼可亲。他有权决定哪个军官留下来值勒,尤其是在周末。他以自己当副官的职位,为自己那么一点点权力而得意洋洋。上校信赖他,他不轻易放过任何一次对上校的公然冒犯。但他是个正派人,只有这种冒犯是对上校的职位,而不是对他个人人身的情况下,他才进行惩罚。严格军队生活和军队礼仪是他该做的事,任何对此的违犯都是罪孽的和亵渎的。任何一个企图不通过军队规章制度所明文规定的正确而严密的途径去办事的人,不管他费多大劲,至少忙它好几个月,都会突然发现自己是个碌碌无为的人。他把青年人的狂热用于他该做的事上;他岁数并不比莫斯卡大。

一名身穿白夹克衫的招待员站在房间角落处的小小酒柜柜台后面。当游玩的人要酒时;他便把酒斟好,但无论谁要酒都得自己去端,把酒端到娱乐现场,放在掷骰台四周的木沿上。

沃尔夫没去赌,他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埃迪·卡辛和莫斯卡挤到台子跟前。当轮到埃迪掷时。莫斯卡与他打赌。埃迪是个谨慎的赌博者,他几乎是依依不舍地从金属夹子里取出几张一元的钞票。他郑重其事的掷。连续“黄了”五次之后,才掷出个七点。莫斯卡比埃迪赢的钱更多。

因为他俩并排而站,现在轮到莫斯卡掷了。这场赌博已顺时针方向轮流了一圈了。莫斯卡已经赢了钱,感到有信心,他拿出价值二十元的军用券放在那张绿色的毡布台上。四名不同的军官各拿出五元与他打赌。莫斯卡把那正方形的立方体反手一掷,它们亮出个七点。“掷七点。”莫斯卡说、他现在很有把握,也很兴奋。同样四名军官,下四十元与他打赌。埃迪·卡辛说:“我下十元,认定他会掷出七点。”

上校说:“我跟你打赌他掷不出。”他俩都把钱放在桌子上。

莫斯卡狠劲地把殷子朝台沿上掷去。这立方体从木板弹回,落到绿毡上,就象两个红色的陀螺一样旋转;台沿把它们挡在毡台上渐渐停了下来。又是一个七点。“押八十元。”莫斯卡说。

“我下二十元,认定他掷七点。”埃迪·卡辛把钱放在台子上。上校拿出同样的钱数和他打赌。

这回莫斯卡斯斯文文地把银子掷出;就好象解开一宠爱的动物的缰绳似的,银子从档板上弹回,旋转了几英时,停在绿色毡台的中间的红色方格上。

又是一个七点;一位军官说:“把骰子给他摇乱。”他说这话并无恶意,只不过想冲掉莫斯卡的运气,他是个迷信的掷骰人。

莫斯卡朝这位军官咧嘴一笑,说:“押一百六十元。”

副官手端酒杯站在旁边,观看莫斯卡和银子。埃迪·卡辛小心翼翼地说:“我下十元认定他掷七点。”并把他赢的另三十元拿起。

上校说:“我跟你赌二十元。”埃迪勉勉强强地又放下一张十元的钞票,当他的目光与莫斯卡的相遇时,耸了耸肩膀。

莫斯卡拾起银子,向它们吹了口气,反手把它们朝对面的木板沿上掷去。带有白点的红色骰子亮出了四点。

一名军官说:“我以十比五,认定他再掷不出四点。”莫斯卡接受此人的打赌和另外几个人的打赌。他把骰子放在台子上,不自觉地妄自尊大起来,确信自己走运,迅速地拿出一叠钞票来应赌。他很高兴,他因这场赌博而兴奋,他赌博很少有今天这么走运。“我以一百比五十应赌。”他说,直到没人答腔时,才拾起骰子。

就在他要掷的时候,上校说:“我下二十元认定你掷不出四点。”莫斯卡拿出一张十元的钞票,说:“我应你的赌。”

“你只下了十元。”上校说。

莫斯卡停止摇骰子,倚在台子上。他难以相信上校这位老军人竟然不懂掷骰子时的这种正当差额。“你应该以二比一来打赌。上校。”他说,并尽力不让声音里带有怒气。

上校转向身旁的一名军官问道:“是这么回事吗,中尉?”

“是的,先生。”那军官局促不安地说。

上校放下二十元,“好了,掷吧!”

朝台子的四面八方猛掷过去的骰子迅速地弹回到绿色毡布上,令人吃惊地突然停住,每个红立方体都呈现两个小白点。莫斯卡看了它们一会才捡起那些打赌的钱,大声说出自己的心情,“我从来没见过比这更绝的了。”

他想,过于轻率的冒险是毫无意义的。他扔下两张钞票在桌上,摇了几下之后掷出个七点。他继续以平平常常的运道赌着。当上校拾起段子要掷时,莫斯卡与他打赌。上校先掷出一个目标,然后第二遍摇时却掷出了七点。莫斯卡拾起了钱。上校并无恶意地说:“你太走运了。”并微微一笑,然后走出房间。人们听见他下楼去了。莫斯卡意识到自己刚才错了,上校确实不知道那正当的差额,确实不曾想仗势欺人。

台子周围的气氛变得不那么紧张了。军官们的言谈也自然了一些。由于许多人大声要酒,那位招待忙个不停。副官走到柜台前,坐在一张凳子上直等自己的杯子斟满了。呷了一口,然后喊道:“莫斯卡,你过来一下。”

莫斯卡扭头看了看。埃迪,卡辛已经在掷了,下面轮到他掷,便说:“等我掷完就来。”

埃迪郑重其事地掷,但莫斯卡却急急忙忙地掷了个七点,就朝那位耐心等待着的副官走去。

副官以心平气和的目光看了看他,说:“你跟上校讲那差额是怎么回事,用意何在?”

莫斯卡感到惊讶,且有点手足无措。“嘿,”他说,“此人想打赌,没人会拿同等数量的钱来跟他打四点的赌。”

副官好象在跟一个傻乎乎的孩子讲话似的,以温和的声音说:“赌台上至少有十名军官,他们都没跟他讲那差额的事,而且即使他们讲,也会以较礼貌的态度讲。你想他们为什么不跟他说?”

莫斯卡感到自己的脸发烧。他这才意识到当时没有赌博声,台子周围的人都在听他们的对话。他感到一阵不安。这种不安过去常有,这使他想起了在军队里的最初几个月。他耸了耸肩,说:“我以为他不知道,所以就跟他说了。”

副官站了起来,“你可能认为,因为你是个文职人员,你就可以不会因为这类事而受到惩罚。你非常清楚地表明上校想利用自己的职权骗你十元钱。那么,请你记住一件事:我们可以立刻把你送回美国,如果我们确实想这样做的话。然而我知道你有种种理由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所以说,你应好自为之。如果上校什么事情不清楚的话,他的随从官员会告诉他。你在这间屋子里,对这位指挥官和每一位军官都失礼了。不要再让类似的事情发生。”

莫斯卡不自觉地搭拉着脑袋。又气又恼。他能看到埃迪·卡辛正望着他,埃迪脸上流露出一丝微笑;莫斯卡正气待糊里糊涂,听到副官轻蔑地说:“要是我随心所欲的话,我就不会让你们这些文职人员来俱乐部。你们不懂得军队意味着什么。”

莫斯卡不加思考地抬起了头。他非常清楚地看到副官的脸,那双诚恳的眼睛,那副和蔼可亲的面孔现在变得严厉可怕了。

“上尉,你得过几枚星形战斗勋章?”莫斯卡问道。“你登过几次陆?”副官再次坐到凳子上,呷着他的酒。莫斯卡差一点举起手臂,这时副官说话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这里的军官中有些是比你参加过的还要大的战役中的英雄,他们都没有做你所做出的事,或者说没有采取你那种态度。”副官的声音由于不可妥协的道理而沉着,冷漠无情。

莫斯卡不再生气,他适应了对方的冷漠,好象因为他们相互之间在年龄和身高上都相仿而模仿起副官来了,做出了忍让。“是的”,他说,“我对上校那样说,我错了。我赔礼道歉。但,难道你就不能原谅我那次胡说八道吗?”

副官微微一笑,任何对人身的侮辱都不会触怒他,他就象牧师一样,总是为自己的信仰而蒙受折磨。“只要你遇到其他事能懂得该怎么做就行了。”他说。

莫斯卡说:“是的,我懂。”尽管他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出,但这席话却是一次屈服,于是当他回到骰子台时,他感到自己的脸由于羞愧而发烧。他看见埃迪·卡辛强忍住又一次的微笑,向他使眼色让他打起精神。正在掷骰子的那位军官——一个随随便便的大个子南方人侵吞吞地说:“你刚才没有再一次赢十元钱。真是件好事;我们只好把你去掉,毙了你。”这声音大得足以让副官听见。台子周围的军官都大笑起来,但莫斯卡没有笑。他能听见身后那位副官正在和他的朋友们轻松而愉快地谈着,不时地发出笑声,喝着酒,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

正文 第十章

莫斯卡和米德尔顿把工作放在一旁悄悄地偷听,从埃迪办公室微开的门缝里传来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埃迪,我只想耽误你一小会儿。这事很重要。”姑娘的声音微微颤抖。

“是吗,说下去。”埃迪语气冷酷,带有一种象办公似的礼貌。

姑娘犹豫着说道:“我知道你跟我说过不能来你的办公室,可你一直不去找我。”

戈登和莫斯卡相视而笑。戈登摇了摇头。他们接着往下听。

姑娘又说:“我需要一条香烟。”

一阵沉默过后,埃迪冷嘲热讽地问;“什么牌子的?”姑娘没能听出他暗示拒绝的弦外之音。

“哎,那有什么关系,”她说,“我要烟是送给大夫的。这是他开的价。”

埃迪以一种不念旧情的礼貌问:“你病了?”

姑娘风骚地大笑起来。“咳,埃迪,你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怀孕了。有一条香烟医生就给做流产。”后来伯埃迪会担心她的身体而不同意,就以劝慰的口气说:“不会出向题的。”

莫斯卡和戈登相互点头,会心地微笑。他们笑的不是那姑娘,而是埃迪。这种暧昧关系竟要以一条香烟为代价。埃迪下面的话使他们笑不出来了。

“埃迪的话更无情,但仍彬彬有札,暗存一种幸灾乐祸、可怕的敌意:“找你的德国男朋友帮忙吧!你不用想从我这里拿到烟。要是再到我的办公室来、你就别想在这个空军基地里再干下去!回去上你的班。”

姑娘哭了起来。最后低声地争辩道:“我没有男朋友。是你的孩子。埃迪,已经三个月了。”

“够啦!”埃迪·卡辛叫道。

他的鄙视态度惹火了那位姑娘。她鼓起勇气说:“整整一个月你都没去找我。谁知道你还会不会再去。那个男人只和我跳了几次舞。我敢发誓,你明明知道你于的事。一条烟对你算得了什么?”

戈登和莫斯卡听到埃迪拿起话筒要接线员转基地宪兵队长。姑娘惊恐地哀求起来:“求求你,卡辛先生,饶了我吧。”然后他们听到办公室的门开了继而又砰的一声关上和埃迪对接线员讲了声“不必啦。”

埃迪·卡辛推开门走了进来。细嫩灰白的脸上神采奕奕。“两位对我们这小小的—幕可感兴趣?”

莫斯卡回到椅子上坐好,轻蔑地答道:“你是个货真价实的无赖,埃迪。”

戈登·米德尔顿说:“我替你出这条烟,埃迪。”戈登的语气里没有莫斯卡所表露的鄙夷,只是就事论事,好家埃迪拒绝是因为他舍不得出这条烟。

埃迪以一种瞧不起人的讥笑看着他们。“哟,真够朋友。情愿替我帮助那个破烂货。听我说,那个小荡妇身边一直都有个男人。他抽我给她的香烟,吃我给她准备的巧克力和食物。”他以一种真诚的幽默放声大笑。“再说,这事我也不只经历过一两次了,人工流产的黑市价格只需要半条香烟。”

沃尔夫开门走了进来。“大家好,伙计们,”他把公文包放在桌上。然后叹着气疲惫地坐下来。“真是一群讨人嫌的叫花子。”他咧着嘴冲着他们,苍白的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神情。“抓住两个偷咖啡的德国佬。你们知道食堂头头允许他们拿小壶把汤带回家吧,好啦,他们把碾好的咖啡放在壶底,上面铺了沙子。再把汤倒进去。天知道他们事后怎么把沙子搞出去。”

他的话不知为何使埃迪不快。埃迪忧闷地说:“沃尔夫·特蕾西总能抓到人。你说说怎么抓的?”

沃尔夫露齿一笑。“算了,谁有功夫整天盘算这些事,跟往常一样,有人告密。”

米德尔顿站了起来。“我想早点回家。埃迪,可以吗?”

“可以。”埃迪应道。

沃尔夫扬起了手。“等等,戈登。”戈登在敞开的门边停了下来。“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你们两个伙计也要保密。再过一周你就会接到乘船回国的命令。这消息怎样?”

戈登低头看着地板。沃尔夫善意地说;“见鬼,你一直在盼着这天,不是吗,戈登?”

戈登抬起头,慢慢地露出笑容。“我想是的。·谢谢你,沃尔夫。”然后走了出去。

埃迪轻声地问沃尔夫:“那张保险支票从国内寄回来了吗?”

“寄回来了。”

暮色已笼罩了办公室的窗口。埃迪·卡辛开始整理桌上的东西。他打开公文包,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两瓶杜松子酒,一大听葡萄汁和几条巧克力装进包里。

沃尔夫说:“为什么不把你的烟和酒给我,埃迪?将来你会在银行里有存款,去享你的福而用不着花钱去买药。”

埃迪夹着包向门口走去。“我走了,”他说;“祝你这个食腐动物走运。我要去驯服一头大猩猩。”

吃晚饭时,沃尔夫对莫斯卡说:“我准是第一个往戈登脸上抹黑的人了。一天,在半路上我让他搭车进城。途中他喊我停车。他下了车往回走,拾起我的轮胎差点没压上的一大块碎铁片,远远地扔进了灌木丛。她有点不好意思,可还是愉快地笑着说:‘替哪个家伙省个坏车胎。’你想,这当然是件好事。戈登为人不错。可这样处世会引起多少麻烦。他太多事了。因此,当头头说戈登是个党员,他必须留神时,我并不感到惊奇。象他们那样做好事,真是既可悲又愚蠢。”莫斯卡点了一支雪茄,喝了口咖啡。“这人有点用。”

沃尔夫咽下嘴里的饭说:“不对,你要动动脑筋。我们为什么一天到晚招募那些愿意参加美军的德国人?他们是想和俄国人打仗;又有多少传闻说俄国军队侵占了英美的防区?我看到了秘密报告。时间不会太久,我想两年后一准会天下大乱。像戈登这样的家伙必须除掉。就这样,“他在自己的咽喉处作了个切割的手势。“我呢,我想回美国去。我才不愿在西伯利亚当战俘呢。”

莫斯卡慢条斯理地说:“我希望能在这之前离开此地。”

莫斯卡擦了擦嘴,闪开身子让侍者倒咖啡。“别急,”他说。“我得到一个内部消息,官方准备收回禁止与德国女子结婚的命令。因此,我们可以把我们的德国姑娘变成合法夫人,教会不断地施加压力迫使我们回国。谁也阻止不了有情妇的人争取结婚。”

走出食堂,他们上了沃尔夫的吉普。出了基地的铁丝栅栏,便转往出城的路向诺伊斯塔特尽头驶去。不一会儿,沃尔夫在一座狭长的建筑物前停下车子。这个建筑从前到后窄得好象只有一排房间。近旁停了三辆美国吉普和一些用木柴作瓦斯燃料的、装有铁皮烟筒的德国奥佩尔汽车。几辆自行车锁在用水泥凝固在石阶上的一根铁杆上。

沃尔夫接铃,门开时莫斯卡惊呆了。站在他们面前的德国人·是他们迄今为止所见过的最高最壮的一个。“我们和弗莱沃太太有个约会。”沃尔夫说。那大汉让开要他们进去。

休息室里几乎坐满了人。两个兵士坐得很近,他们中间放着一个装得鼓囊囊的军用帆布袋。三个军官各自都有一个塞满东西、色泽光亮的猪皮公文包。五个德国人都带着空瘪的黑皮包。他们都在耐心地等候大家依次进去,德国人、美国人不分彼此。这儿没有征服者。

大汉要把他们挨个地引进另一房间。当其它的官兵和德国人到来时他还兼管开门迎接。有几个是莫斯卡认识的:基地工作人员、班组头目、食堂中士,还有陆军消费合作社的头头。一开始大家点头示意,然后就装作互不相识。

尽管窗户关得严严的,外面吉普车开动或熄火停车的声音在屋里还能听到。某人随大汉进去后就再也不出来,房子的另一头有门出去。

现在轮到他们了。大汉把他们领到隔壁,示意让他们先等一下。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有两把木椅,一张上面放有烟灰缸的小桌。只剩下他俩时,莫斯卡说:“那家伙个头真够大的。”

“她的保镖,”沃尔夫说。“不过要是军用券在她手里,那就没事了。那大汉近乎白痴。把他放在这儿纯粹是吓唬人的。他就象醉了酒的美国兵或德国佬一样看起来吓人。要来真的,他可就空了。”说完对莫斯卡笑笑。

过一小会儿,大汉回来了。并且用德语说:“请先看看我本人要卖的东西好吗?”他那于哑的嗓音与他的高大身材极不相称。拿出一个上面佩有大钻石的金戒指伸手递给莫斯卡。“只要十条香烟。”

莫斯卡把它递给沃尔夫,说:“看起来不错,至少有一克拉。”沃尔夫把它翻过来看看笑了。“一钱不值,”他说。“瞧,没有一点光泽。我跟你说过了,这家伙是个白痴。”他把戒指向大汉扔去。由于笨拙,大汉没能抓住,不得不艰难地弯腰从地上拣起。他还不灰心。又把它送给莫斯卡。”十条,可以还价。不过,不要告诉老太太。”孩子似的,他把一个指头放在嘴唇上。

莫斯卡要把戒指还给他,可他就是不愿接,“十条,拿着吧,只十条。”他说了一遍又一遍。莫斯卡只好把戒指放在桌上。大汉伤心地、迟顿地拿起了它。

然后他示意让他们跟着。开了门,他站在一旁让他们进去。

莫斯卡在前,沃尔夫在后。当沃尔夫走过时,他敌意地猛推了二把。沃尔夫跌跌撞撞地走到屋里。大汉关上门站在一旁。

一个身材矮胖、头发花白的女人坐在宽大的柳条椅里。身旁的桌子上放着账簿。靠墙放着几堆只有在陆军消费合作社里才能看到的货物:几百条香烟,几箱黄纸包装的巧克力,几箱香皂,还有一些五光十色包装考究的化妆用品。—个矮小的德国人正把货品整齐地分类堆放。他那不合身的黑色外套口袋里塞满了德国纸币。当他转身看来人时,一捆钱掉到了地上。

胖女人先用英语开了口。“很抱歉,”她说。“约翰不喜欢谁,就难免失利。’真没办法。”

沃尔夫吃了一惊,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过一会,他的灰白面孔已涨得发紫。那女人的蛮横腔调气得他发昏。看到莫斯卡对他笑着,并已站到若动用武器便能控制屋里所有人的墙边去。沃尔夫摇了摇头。然后转向老妇,看到她那锐利的眼睛里闪耀着得意的光彩。

“小事一桩,”沃尔夫镇静地说。“你知道我们是来干什么的。能帮忙吗?”

老妇上下打量着他;仍用英语说:“先生,你的故事不可信。我不知道什么一百万美元的军用券。如果知道,我会非常认真地接待您和您的朋友。说实在的,您在和我的判断力开玩笑。”

沃尔夫还在微笑。他想,正事要紧,便说:“如果您找到线索并通知我,您就可以得到一笔不大不小的报酬。不过为了这么点小事。”

那老女人鼓胀的面颊上露出了鄙夷的神色,话音里充满了轻蔑。“我是个做生意的女人,不参与那种事。看来我要告诫我的伙计们提防你。”说罢:哼出一声笑来。“你有五千条香烟。”

沃尔夫依然满面笑容,问道:“这两个男子中有没有懂英语的?这一点非常重要;”

老妇对这意外的问题感到吃惊,说:“没有,他们都不懂。”

沃尔夫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换上一副严峻的面孔,这副面孔好象他随身携带的面具,代表着权力、自信和不露声色的威严。

他把公文包放在桌上,探过身去逼视着老妇的圆溜溜的大眼。

“你过于聪明傲慢了,”他口气有些生硬地说。“你以为你有势力,没有危险,你的高龄和你的人可以保护你,但我不喜欢傲慢的德国人。你不了解美国人,你和你的大汉都不理解。“老太婆现在有些警觉。她的两只乌黑的大眼睁得滚圆。外套鼓鼓的小个子德国人看起来惊恐万状。大汉从门边向沃尔夫走来;莫斯卡从公文包里拽出匈牙利式手枪并且打开了保险。其他人都转脸注视着他。

枪没有举起,枪口也只是对着地面。他用德语对大汉说:“转过身去。”而大汉却向他逼来。莫斯卡又向前迈了一步。老妇看了看莫斯卡的脸色,急命大汉退回。大汉迷惑地看了她一眼,便向远些的墙边退去并且把背转了过来。

沃尔夫再次俯向老妇,“喜欢我的朋友吗?”她没有回答。两眼直盯着莫斯卡。小个子德国人自己走过去与大汉一起面墙而立。沃尔夫又说:“我的朋友很傲慢,并容易动肝火。如果你的大汉推了他而不是我,那就没有说话的余地了,你们非要遭殃不可。不可能有我这样平静的语调唆。听着,我很理智。对你们也不怀敌意。但是,如果我听说你出卖了我,那我可就要翻脸了。”

他止住话紧盯老妇的眼睛。可她毫无畏惧之色,也无顺从之意,而只是相当镇静地注视着他。这诱发了他的本性,毕生所为和先天票赋。无人理解老妇的神色,但是他却明白。他的话对她毫无影响,没有起到恫吓甚至说服的作用,他笑了,因为知道该如何做了。他走到大汉身边把他推转身来。

“你这笨蛋,解下腰带走到你女主人面前去。”大汉乖乖服从。沃尔夫站开了些。为了产生效果,他从公文包里抽出手枪。尔后对老妇说:“告诉他在你背上狠狠抽三下。”他又恶狠狠地说:“如果叫出声,我就枪毙了你们三个。好啦,叫他抽!”老妇仍很镇定。”你知道,”她说,“如果我叫他抽,他就真干。我会被抽得遍体鳞伤。他一定会使出浑身力气。”

沃尔夫心情愉快地说:“我非常理解。”

她那肥胖的面颊由于无力、疑惑的于笑变得皱皱巴巴。

“你已达到目的了,没必要过份。我答应什么都不说。请回吧,我还有很多人在外等着呢。”

沃尔夫沉默了许久。然后冷笑道:“一皮带。不要再讨价还价了”

直到现在老妇才感到害怕。她低下头颤抖着说:“我要呼救了。”

沃尔夫不予理睬。为了能让她听得清楚,沃尔夫慢慢地对莫斯卡说:“等那老家伙倒下,你就干掉那大汉。”说完举枪对着老妇的脸庞。

她忙转过脸用德语对大汉说:“约翰,在我背上狠狠地抽一下。”她坐在椅子里,头低向桌面,圆肥的肩膀隆起来等着抽打。大汉随即扬起皮带。他们能听到皮带落下时衣服下面皮开肉绽的可怕断裂声。那老女人抬起头来,由于疼痛、恐怖和惊愕,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沃尔夫冷酷地看着她。“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然后又模仿着她傲慢的语气和举止说:“真没办法。”他向门口走去并喊了声,“走吧,沃尔特。”他们从原路出了前门。

在回城的路上,沃尔夫放声大笑;他问莫斯卡:“如果我叫你开枪你会不会把那大汉打死?”

莫斯卡点了一支烟。他仍很紧张。“太妙了,我知道你在演戏。真服你了,沃尔夫。你演得太精彩了。”

沃尔夫满意地说:“朋友。这就是见识。我们的一些军官胆小得不敢对囚犯动真的。我们要用恐吓手段。你站在墙边时看起来真老练。”

“我很吃惊,”莫斯卡说。“当那大汉推你,而老家伙。那样无礼时,我就想着如何对付。我气疯了。简直岂有此理。难道他们不知道有些兵士会宰一群人来练自己的功夫吗?”沃尔夫悠然地说:“沃尔特,我告诉你人的本性。那个老家伙,她以为她聪明。她觉得有大汉作保镖,有那些官兵尊重就骄矜起来。岂不知他们都靠她发财。哼,她忘了,她忘了什么是害怕。她挨的那一下子会使她清醒。要是没有那一下子她还是不知道害怕。人就是这样。”

他们穿过了桥就到了不来梅市。几分钟后便到了营舍前面。

在停着的吉普里,他们同抽一支烟。

沃尔夫说:“再过个把星期我们要作一次最重要的接头。现在必须每晚大部分时间呆在外边,做好随时出去接头的准备,好吗,”他拍了拍莫斯卡的脊背。

莫斯卡走出吉普,吸了最后一口烟说:“你认为她会向朋友们诉苦吗?”

沃尔夫摇了摇头。“这一点我敢肯定。她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他咧嘴对莫斯卡笑笑。“她永远不会忘掉她背上挨的那一家伙。”

正文 第十一章

沃尔特·莫斯卡身穿便服从雇员人事处凝视着窗外。基地工作人员正顶着11月的刺骨寒风向前走。地勤技师穿着绿色工作服和毛皮镶边的皮革外套;敏捷的飞行中尉身上是深绿色服装和紫罗兰色大衣,而德国劳工却是衣衫褴褛。埃迪·卡辛在他身后喊了声“沃尔特”,他才转过身来。

埃迪·卡辛靠回椅背说道:“我想让你办点事。我有个想法,而且中尉也觉得它妙极了。事情是这样的:我们要在整个欧洲战区进行一次食物运动,试图告诉那些饭桶不要把自己给撑病了。饭要吃饱但也不要把饭打得太多,结果吃不完就要扔掉。因此,我们想拍张照片,上面有个兵士端着满满一大盘子食物,标题为‘不要这样’。此外我们还想贴张有两个德国小孩在街上争抢烟头的照片,上面有‘你们也不要这样’的标题。你看怎么样?”

“我看你在胡说。”

埃迪对他笑笑。“好吧。但我认为这想法非常聪明。这样才能满足观众的口味。我想司令部一定会欣赏的。也许《星条旗报》会给登出来呢!谁又敢说不会这样,说不定会大受欢迎。”

“看在上帝份上。算了吧,”莫斯卡说。

“好哇!”埃迪·卡辛有些生气了。“快去给我拍张德国孩子争抢烟头的照片。吉普就在外面。你到实验室去叫摄影师,就是那个下士。”

“好吧,”莫斯卡应着。出了门他看到下午从威斯巴登开来的班机正从空中降落。飞机降落好象靠的是魔法而不是空气。然后他就上了车。

直到傍晚时分莫斯卡才驱车过桥来到不来梅。那位下士正在飞机棚周围闲逛。而莫斯卡找到他却费了一个小时。

德国人熙熙攘攘地在街上穿梭。每当听到有轨电车的叮当响声;便都挤往台阶上让路。莫斯卡在格洛克大楼前停了车。天色已经灰暗,但人们尚未下班,周围显得非常静寂。

红十字会前没有乞丐、行人,也没有孩子。晚饭后才会有另一番景象。两个德国女警察在人行道上往返巡逻,好象电车的叮当声对她们非常悦耳似的、莫斯卡和下士坐在车里默默抽烟,等着行乞的孩子出现。最后,下士说道:“真倒霉,这是我第一次没看到德国小崽子在路上纠缠人。”

莫斯卡走出吉普。“让我去看看,”他说。天气相当冷。他把外套领子翻了上来。在拐角转了一圈也没看到一个孩子。接着向前一直走到了格洛克大楼后面。

两个小孩沉静地坐在堆成小丘的废墟上,俯视下面被毁坏了的城市。他们的外衣长得直到脚跟,头上的破帽几乎遮住了耳朵。他们光着手从瓦砾中抠出石头和砖块,然后不敢太使劲以免跌落,漫无目的地把它们扔向空旷地方,扔向下面废墟沟里。

“喂!”莫斯卡用德语喊道,“你们想赚点巧克力吃吗?”

孩子们低头看着他。尽管莫斯卡穿着便服,他们还是认出他是敌人。两个孩子大胆地从废墟堆上滑下来,离开他们宽阔、寂静、空荡的游戏场,手拉手地跟着莫斯卡来到了格洛克大楼前热闹的广场上。

下士已走出汽车等着。装上底片、调好焦距便对莫斯卡说:“行啦,叫他们开始吧。他本人不会讲德语。

“拣起那些烟头,”莫斯卡告诉孩子,“然后抬起头给你们照相。”孩子们非常听话。但是,他们的肥大尖顶帽遮盖了脸庞。

“把他们的帽子向后推推,”下士喊道。结果暴露在镜头前面的是两个活象土地神的毗牙咧嘴的面孔。

“那些烟头太小,”下士说,“不能照出来。”莫斯卡掏出些整烟扔到路旁的沟里。

下士拍了几张,但不很满意。他想再拍一张。这时,莫斯卡感到有人碰他的胳膊,然后又把他的身子拉过来。

那两个女警察站在他面前。拉他的那个几乎与他一样高。她的手仍没有松开。莫斯卡便推了她一把。他推得较重,就象打了她一拳,并且碰到了她那蓝色粗毛制服下面的乳房。她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辩解地说:“这儿不许这样照相。”接着警告孩子说:“你们两个还不滚开。”

莫斯卡抓住孩子的衣服叫道:“别走!”然后转向女警察。他的瘦削黑脸由于气愤更加难看、凶狠。他手指着下士问她们:“没看见军服吗?”随即又把手伸过去,“给我身份证。”两个女人结结巴巴地开始解释:不让孩子行乞、把他们赶走是她们的职责。就在这时,一个德国男人从旁经过并停住了脚步。趁着他们争吵,两个孩子偷偷地挪脚要走。那个男人又愤怒地对他俩说了什么,两个孩子吓得拔腿便跑。下士叫了一声,莫斯卡猛地又抓住他们。那个好人立即迈步走开,慌里慌张地往街角走去。那儿有他在等电车的同胞。莫斯卡沿街追赶。德国人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重便转过身来,眼睛惊恐地不断眨着。

“是你叫孩子跑的吧?!”莫斯卡对他吼道。

那德国人吓得连忙轻声道歉:“我不知是怎么回事。我以为他们在乞讨呢!”

“把身份证拿来,”莫斯卡说着使伸手去要。德国人由于紧张、惊吓,浑身颤栗不休。他伸手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他那总是塞满证件的大钱包。眼睛看着莫斯卡,手在钱包里乱摸。莫斯卡一把夺过来自己找出那个蓝色卡片。

莫斯卡把钱包还给他。“明早去警察局拿你的身份证。”说罢转身朝汽车走去。

莫斯卡看到广场另一边的街道上黑压压一片德国人在11月的暮蔼下静静地盯着他。他们高大得象巨人,而又灰暗得象一片森林。突然。他感到非常恐惧。好象他们能够盯穿他的心脏,吓跑他的灵魂。转而他又感到无比愤慨;然后缓慢地、静静地向吉普走去。那两个孩子还呆在原地不动,。两个警察也已经离开了。

“我们走吧,”他向下士说。他把车一直开到麦茨街。下了车对下士说:“请把车给我开回基地去。”

下士点头同意并说:“我想那些镜头足够了。”莫斯卡这才想到他早已把重新拍照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留下两个孩子站在原地,也没有给他们事先许诺的巧克力。

回到家莫斯卡看到海莲正在电炉上热汤。桌上放着一个开过的、贴着红标签的空罐头盒子。满满一盘熏猪肉尚未温热。

房间里有菜香味更显温暖。家具摆设得当然也显得舒适。床和床头柜摆在一角,柜上放着台灯和小型收音机;靠门一角放着白色大衣橱:房间当中摆着一张大圆桌,周围放着几把柳条椅,靠着另一面墙放着空的大瓷器橱。这样摆设房间显得宽敞,使人舒服,有足够的地方来回走动。房间真不小,莫斯卡总是这么想。

海莲抬起头说道:“哟,你今天回来得真早。”说着便站起来去吻他。这种时候莫斯卡总看到她的脸马上显得非同寻常,洋溢着幸福的光彩。而莫斯卡总感到内疚和恐惧,因为海莲过份地委身于他了。她好象不知道他们在一起前途莫测。

“我来城里办点事就没回基地,”莫斯卡解释说。利奥抬起头点了点又自去看书。莫斯卡伸手到口袋里掏烟正好碰着了那德国人的身份证。

“饭后搭你的车去警察局行吗?”他问利奥。随手把那身份证扔在了桌子上。

利奥点头同意并问:“去那儿干嘛,”莫斯卡便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他注意到利奥看着他时眼光显得好奇而且好笑。海莲把热汤倒进杯里,一声不响。接着又去温热熏猪肉了。

他们一边在热汤里蘸着饼干,一边小心地喝着。海莲从桌上拿起身份证,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打开它。“他结婚了,”她说,“他是蓝眼睛,棕色头发,印刷工人,工作不错。”她在盯着照片。“他看起来不坏。不知道有没有孩子。”

“那上面没写吗?”莫斯卡问。

“没有,”海莲答道。“他手指上有块伤疤。”随后身份证从她手里落到了桌子上。

利奥仰起头喝了最后一口汤,然后就伏在桌上。他的脸有些抽搐。“告诉我,”他说,“你为什么不把那个人立即送到警察局?路很近嘛?”

莫斯卡朝他笑笑。“我只不过是想吓唬他一下,并不想怎么样。当时觉得应该吓唬吓唬这个狗娘养的。”

“他一晚别想睡好,”海莲说。

“活该,”莫斯卡生气了,并为自己辩解说:“唯叫这个杂种多嘴多舌。”

海莲抬起阴沉而无神的两眼望着莫斯卡。“他感到羞耻,”她说。“我想他认为这些孩子沿街乞讨和拣烟头他也有责任。”

“嗬,让他着急去吧,”莫斯卡说,“让我们吃些还没烧焦的熏猪肉怎么样?”

海莲把猪肉和一块德国黑麦面包放到桌子上。利奥和莫斯卡吃完了浸透黄油的三明治便起身要走。利奥在身上摸着车子的钥匙。海莲拿起身份证看了看住址热情地说:“嗨,他家住在鲁布瑟姆街,这要比去警察局近得多。”

“不要等我,我们还要到俱乐部去,”莫斯卡敷衍着说,当海莲仰起脸让他吻时,他直冲着她发笑。因为她的浅棕色头发本来就较稀疏,现在梳得又紧,活象头上带上了钢盔。莫斯卡还时常高兴地讥笑海莲的多愁善感。分手时他从没有先迈步离开过。“要我给你带些冰淇淋来吗”她点了点头。当他走出门后,海莲又向他喊着:“他家就在往俱乐部去的路上。”

上车后,利奥问他:“我们去哪儿?”

“好吧,看在上帝面上,把我开到那家伙家里去。”莫斯卡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你和她真使我讨厌。”。

“这事与我无关,”利奥说,“不过他家就住在往俱乐部去的路上。况且我知道你说的‘着急’,是什么意思。这个词说得很恰当。”他转过他那颧骨宽大的脸对莫斯卡凄楚地笑笑。

莫斯卡耸了耸肩。“我根本不想再见到那个杂种。你进他屋里去怎么样。利奥?”

“不,”利奥露齿一笑。“是你从他那儿拿来的吧?还是你去还吧!”

他们很快找到了那人的住处。那座楼房为私人所为。为了能有更多的房间出租,原来的每套现隔成两家来住。挡风门上有全部房客的名字,包括家里的每一成员和他们的房间号码,莫斯卡掏出那人的身份证对照了一下名字,然后走上二楼。他刚一用劲敲门,门立刻开了。他觉得这德国人已从窗口看到了他,并正等着他敲门呢。这要找的德国人站在门边。他脑袋滚圆,面目虽然严厉但现在经过克制又加上露着光头显得温和多了。莫斯卡被立即让进屋里。

莫斯卡的到来打断了他们的晚餐。饭桌放在一个较大的房间里,上面有满满四盘黑糊糊的肉汤。汤里漂着切碎的黑色青菜和白色的大块土豆片。墙的一角铺了张床。远一点的墙边装了个很难看的洗涤槽,槽子上面挂了一帧大幅深绿和棕色色彩的装框油画。他的女人把稀疏的头发往后梳着,正要把两个孩子带进另一房间。但当她转身看见莫斯卡时,她又把孩子放开了。他们全都期待地望着莫斯卡。

他把蓝色身份证递过去,德国人接着,声音颤抖地问:“是还给我吗?”

莫斯卡说:“你不必去警察局了。忘掉刚才的事吧。”

德国人扁平,严厉的脸庞变得苍白。恐惧的消除、白天的顶撞、吉普在他窗前的急刹车,这一切混搅一起就象毒药在他血液里已经散开一样。看到他在不住地哆嗦,他的妻子跑过来把他扶到桌边一把空木椅上坐下。莫斯卡惊慌地问那女人:“怎么了,他怎么了?”

“没什么,”女人说。她的声音非常微弱,没有一丝情感或生命力。她又有点震颤地说:“我们想你是来把他抓走的。”

一个孩子由于内心惧怕开始哭叫起来,好像他要五脏俱焚,气力丧失殆尽一样。莫斯卡想去抚慰他,向前走了几步,并掏出一条巧克力。小家伙又给吓了一跳,歇斯底里般地哭喊起来,声音大得震耳欲聋;莫斯卡止住脚步,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女人。她给丈夫端来一小杯杜松子酒。待她男人喝的时候,跑过去打了那孩子一巴掌,然后才把他抱在怀里。孩子不哭了。那男人仍在颤抖。他说:“等等,请等等!”他几乎是跑向食品橱拿了一瓶杜松子酒和一个小茶杯。

他倒了一杯酒硬塞给莫斯卡。“误会了,确实误会了。我想那些孩子是烦扰您了,我的确不想干预。”莫斯卡却记得他在格洛克大楼前责备孩子时显得非常气愤,而那种气愤只有感到耻辱和罪过时才会有。好象那些孩子的堕落全是因为他的缘故。

“没有,”莫斯卡说。他想把酒放到桌子上,可那德国人拦着他的胳膊不让他放下。

似乎要为自己的一生进行辩解,忘了妻儿还在身旁,那德国人兴奋地继续说下去:“我根本不是纳粹分子。当时要不失业就必须入党。所有的印刷工人都参加了组织。但是我仅交党费而已。其他我什么都没于。我绝对不是纳粹分子。喝!酒不错。喝吧!我只在身体不好时才舍得喝它。”莫斯卡喝完酒开门要走。可那德国人又拉住了他,摇着他的手说:“非常感激您的善意,衷心感谢。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您的宽厚。我一直都说美国人不错。他们心地善良。我们德国入总算幸运!”他最后又抓住莫斯卡的手,紧张而又感到解脱地对着莫斯卡点头哈腰。

莫斯卡感到内心有种难以控制的冲动要把他打翻在地,让鲜血从他的秃脑壳里和抽搐着的脸上流出来。莫斯卡随即转过脸去以掩饰脸上所表现出的鄙视和厌恶。

他却看到了那德国人妻子的脸庞,她正靠在里边房间的褐色门上。脸上只剩了皮包骨。皮肤苍白,头略微向下低着。由于怀里抱着孩子,肩膀向上隆起。她那发灰的眼睛已几乎变成黑色,恰似一潭充满着难忘仇恨的黑水。她的头发与孩子的金黄色相比也似乎变黑了。她碰到莫斯卡的眼光毫不回避,脸也一动不动。

门刚在身后关上,莫斯卡就听到她对丈夫讲话。声音虽低但很尖刻。到了路上,借助屋里射出的灯光,他能看见她怀里依然抱着孩子正从窗口望着他。

正文 第十二章

沃尔夫正在吃德国农民风味的冷餐。他先用便携小刀从一条血红色腊肠上割掉粘糊糊的一大块,然后又把面前的黑长面包切下一块。与他同居的德国姑娘厄休拉和她的父亲再依次切面包割香肠。他们面前各有一听美国啤酒,必要时再从罐头中往小玻璃杯里倒酒。

“什么时候出去?”厄休拉问他。厄休拉身材矮小,皮肤黝黑,性情刚强。沃尔夫为能使她降服一直洋洋得意。他已申请登记结婚,因此才得以搬来与她在家里同住。当然还有其他打算。

“一小时后我要在地下餐厅与莫斯卡碰头,”沃尔夫眼看着表答道。这块表是他战后从波兰难民手里抢来的。该死的波兰人,他暗自骂道。

“我不喜欢那家伙,”厄休拉说:“他没有风度。真不知那姑娘看上了他什么。”

沃尔夫又割了块香肠取笑说:“同你看上我一样。”

不出所料,厄休拉发起怒来。“你们这些该死的美国人总以为我们愿为你们效劳。如果你要象那些美国朋友对待情人一样对待我的话,你看我会不会甩你。现在你就给我滚出去!”

她父亲边啃着硬面包边以调解的语气喊着:“厄休拉,厄休拉。”但他只是出于习惯,实际上心不在焉。

吃饱饭。沃尔夫走进卧室。他把黑色大公文包塞满了香烟,巧克力和;些雪茄。这些东西都锁在衣橱里,而只有他本人才能打开。正要出去,厄休拉的父亲走了进来。

“沃尔夫啊,你出门前我能说句话吗?”她父亲总是特别谦恭有礼,老是想着女儿的情人是个美国人,在这一点上沃尔夫非常喜欢他。

他领着沃尔夫采到寒冷的地下室后面。那儿是他们的贮藏室。推开门后,他以动人而忧虑的口气说:“你看看好啦。”

木梁上挂着一些只有少许碎肉粘在骨上的火腿,蒜味咸腊肠的尾部和一块弦月般窄的乳酪。

“我们要想想办法,沃尔夫呀,”他说。“我们的存货太少了,少极了啊。”

沃尔夫叹了口气,真不知道老家伙把食物都摘到哪里去了。他们彼此都很清楚许多食品还没尝过。那么多的食品一团士兵还吃不完呢!每当老头子的谋略胜过他时,他总是冷酷地想:等着瞧!等顾厄拉跟着我到了美国,我再对他们爷俩进行教训。老家伙将会盼着包裹。他什么也别想收到!沃尔夫点着头,好象他一直在考虑食品问题似的。

“知道啦,”他说。回到卧室,他给老人五条香烟。“近几个月只能给你这些,”沃尔夫警告似地说。“我要做等大生意。”

“放心吧;”老人忙说。“这够吸一段时间的,你知道,沃尔夫,我和女儿一直都是尽量节省呀!”沃尔夫赞同地点着头,同时也很赞赏老头的厚脸皮。他想,这老强盗意想靠劫掠我发财啊!

出去以前,他从写字台抽屉里拿出笨重的瓦尔特式手枪插到外衣口袋里。老头子总能看见这一动作,这样他对沃尔夫更表敬畏,这也使沃尔夫洋洋得意。

他们一同走出卧室,老头亲密得象父亲似地搂着沃尔夫的肩膀。“下礼拜我要搞到许多棕灰色华达呢。我想做几件漂亮的衣、服送给你。如果你的什么朋友要买,看在你的面上,我可以特价卖给他们。”

沃尔夫板着脸点了点头。刚要出门,厄休拉对他喊道:“当心点!”走出地下室还要爬一段阶梯。到了街上,他脚步轻快地走向地下餐厅。

十五分钟便可走到,还有足够的时间。他走着走着,对厄休拉的父亲惊叹起来。许多华达呢,自己不就能搞到吗!然后不需付佣金就卖掉。这是个主意。自己要搞点钱,也要莫斯卡、卡辛和戈登利用这个好机会;也许那个犹太人也能沾光。自己甚至还能捞点,当然货必须能卖掉,这样自己才能多分些;哎;九牛一毛。不过积少成多啊!

到了地下餐厅——战前德国最好的地下餐厅之一,他看到埃迪·卡辛和莫斯卡在大啤酒桶旁占了个桌子。那些大酒桶直顶天花板。它们的影子正好把他们俩遮住,使其他身穿绿色呢制服的军官和一些鲜花般点缀着这个大洞穴的女人们看不清他们。管弦乐队奏着轻快的曲子,灯光若明若暗,铺着白色台布的小酒桌一眼望不到边,象聚集在白色波涡中的泡沫。它们现在聚会这个四室里,但这常聚在那些幽雅地、小巧玲戏的饭厅里。

“沃尔夫,香烟大王,”埃迪·卡辛叫道。他的嗓声压过了乐曲,直冲他们头顶上方几乎看不见的天花板并在那儿消失。但其他人没有任何反应。他俯向桌子小声地问道:“你们两个骗子今晚要去做什么?”沃尔夫坐下答道:“到市内兜一圈。看看能不能搞点便宜货。你别再把香烟都用在女人身上,我能给你换些钱。”他嘴里说着笑话,可心里却相当着急。他看得出莫斯卡已醉得象埃迪一样。他真感到吃惊。以前从没见过莫斯卡喝酒,不知道今晚他们还能不能出去赴约。但这又都是早就约好的。而且今晚是头一次去见那些黑市里的大人物,说不定就能找到有那笔钱的家伙。沃尔夫要了酒,等等看莫斯卡会不会清醒。

莫斯卡注意了这点便笑了笑。“我马上就会好。到外面呼吸两三分钟新鲜空气就行了。”他尽量想把话讲得清楚,实际上却成了酒后吃语。沃尔夫掩饰不住焦急和厌恶的表情,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埃迪学着沃尔夫摇了摇头,醉源源地道:“你会倒霉的,沃尔夫,你自作聪明地想作百万富翁。沃尔夫,弥办不到,一百万年也甭想。第一,你不肯动脑子,只耍小聪明;第二,弥缺少魅力。你至多不过敢对这儿的德国囚徒动动手脚而已。你那两下子差远啦!”

“你怎么会请这条骚狗吃饭?”沃尔夫故作镇静,存心侮辱埃迪似的质问着莫斯卡。“他有那么多婊子坐在脑袋上,头都给压糊涂了。”

埃迪气呼呼地跳起来吼道:“你这个卑鄙无耻的投机分子……”莫斯卡把他按在椅子上坐好。邻座的人都闻声转过脸来看着他们。“别发火,埃迪,他是开玩笑。你也要冷静些,沃尔夫,他醉了嘛,他一醉就不认人。况且,他的妻子来了信,说要带着孩子从英国赶来,他舍不得把那么多情妇一下子都给甩掉。”

埃迪面带醉意和责怪的神情转向莫斯卡。“不是那样,沃尔夫,不过我也确实对不起她。”说罢悲伤地摇了摇头。

为了使他高兴,莫斯卡劝道:“给沃尔夫说说你的猩猩吧。”

沃尔夫一杯白兰地下肚,气消了一些,他对埃迪·卡辛咧嘴笑笑。

埃迪庄重而又显得谦恭地说:“我在跟一个猩猩睡觉。”说罢等着沃尔夫的反应。

“毫不奇怪,”沃尔夫附和着并同莫斯卡一起大笑起来。“睡得怎么样?”

“我是在跟一个地地道道的猩猩睡。”埃迪坚持着。

沃尔夫疑惑地看着莫斯卡。“是个姑娘,”莫斯卡说,“他自称那姑娘看起来象猩猩,简直就象猩猩那么丑陋。”

埃迪低头看着桌子,然后抬起头一本正经地望着莫斯卡。“坦率地说,沃尔夫,她确是个猩猩。说出来怪不好意思,但她真是个猩猩吗?骗你们呢,她就住在基地附近。在军政府里供职,是个翻译。”说罢冲着他们微笑不止。沃尔夫的怒气已完全消了。他开怀大笑。邻桌的那些人又转过头来看。

“把她带来让我们一饱眼福怎么样?”沃尔夫戏谚地问道。

埃迪耸耸双肩。“天哪!我还从没有带她上过街呢!等到天黑我才溜进她的房间。”

“我们该走了,沃尔特,”沃尔夫急切地说。“今晚有大事,时间也不会很短!”

莫斯卡凑近埃迪问道:“你行吧?自己能回家吗?”埃迪咕噜咕噜地说他能。他们向门口走去时,听到他又喊侍者拿酒来。

看他走路不稳,沃尔夫便让莫斯卡走在前面。爬阶梯时,沃尔夫不禁叫道:“你醉酒真挑了个好时辰啊!”

莫斯卡感到寒风直刺面颊,冻凝了牙床,胯骨和牙髓。过多的烟酒早使皮肉冰凉。为了暖暖嘴和咽喉,他点了支烟抽着,并想着:见你的鬼去吧,沃尔夫。他心里又说:如果这个狗杂种再说挖苦话,我就要骂他个狗血喷头,或者干脆回去。他觉得寒气透过外衣;往下直灌。膝盖和大腿冻得发麻,而且全身发痒,好象上上下下结了一层薄冰。他又感到恶心,因为冷腹中的白兰地酸气直冲脑门。虽想呕吐又怕沃尔夫看见。他捂着胃部,使劲地揉。现在明白了沃尔夫说得对,今晚真不该喝酒。可是心里感到郁闷和悲伦。他第一次与海莲吵了嘴,但又不是雷霆大发、疯狂的吵闹,而是一场相互难以理解的别扭。

沃尔夫和莫斯卡出了地下餐厅,沿着马路朝小街走去。红十字俱乐部里的灯光洒满了街道,里面飘出来的音乐幽灵似地尾随着他们穿过废墟。经过警察局大楼时,由于周围一片漆黑,探照灯灯光光耀夺目。这个晚上禁止车辆通行。下了小山墙一样的陡坡,他们便已离开了市中心,消失在夜幕中。他们已走了一段时间,可当听到沃尔夫敲门时,莫斯卡感到才走了一会儿。走进屋里,浑身顿感温暖。

一张大桌子和它周围的几把椅子是屋里仅有的几件家具。墙边堆着些货物,上面随便扔了几条绿色美军毛毯。因为没开窗户,屋里烟雾迷漫。

莫斯卡听到沃尔夫说了点什么,接着又把他介绍给面前矮小得象个侏儒的德国男人。虽然屋子密闭使他又感恶心,但还是悉心静听,尽力听个明白。

“你知道他对什么感兴趣,”沃尔夫说道:“钱,只有钱。美国军用卷呢!”

德国人摇了摇头。“我已去打听,到处问了个遍。但都没有你说的那个数。那个数字我记得。我可以买到几百美元,但还是尽力而为。”

莫斯卡开始插嘴。他慢慢地学着沃尔夫教过的话:“我希望成批脱手。至少也得五千条。”

矮小的德国人敬畏地看着他,“五千条!哟哟哟。”声音里充满着嫉妒和贪婪。他想了一会儿才又急促地、以一本正经的腔调说:“好吧,我要留心。什么也别想难住我。喝杯再走吧?弗赖达!”一个女人闻声从里屋伸出头来。“拿酒来!”这德国人象对一条小狗大喊大叫,使其听从摆布。女人进去几分钟后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细小的瓶子和三个小杯。后面跟着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头发金黄,满脸污垢和红斑。

沃尔夫蹲下身子叫道:“瞧,多么漂亮的孩子。”随后从公文包里掏出四块巧克力,每人给了两块。

可是做父亲的却来到他们中间。一伸手把巧克力夺了去。说:“不行,时间太晚,他们不能再吃糖,”他向墙边的一个私用小箱走去。等转过脸来,已是两手空空。”明天再吃,我的孩子,”他对孩子说道。两个孩子绷着脸走开了。当沃尔夫和莫斯卡举杯饮酒时,他女人用他们听不懂的刻薄方言说了他什么。丈夫恐吓地瞪了她一眼。“明天!我不是说过了,明天,”

莫斯卡和沃尔夫走出屋子。街上依然遍地漆黑。那矮小的德国人的窗玻璃上发出淡淡黄光。然后他们听到夫妻间的刺耳叫骂声,而且愈来俞高。声音里满含愤怒、威吓、恐惧和仇恨。

德国人的自制土豆白酒浓得像纯酒精,使莫斯卡感到温暖。他走起路来东倒西歪,不时跌到。最后沃尔夫只好停下来扶着他走。他又关切地问:“你今晚是不是想取消探询?还是回家去吧,沃尔特?”莫斯卡摇头拒绝。黑夜中,沃尔夫的脸在他面前还是那样苍白、爽朗和死了一样的冰冷。他们继续向前赶路。沃尔夫在前面领路,莫斯卡顶着寒风紧紧跟着。他心里还是直感恶心。同时想到海莲下午也对他说了跟那德国女人同样的话。

她一直穿着他圣诞节才送她的衣服。那是用安。米德尔顿的农服卡在美军商店买的。海莲看到他从衣橱里拿出匈牙利式小枪塞进外衣口袋,便平心静气地说:“你不想回家了?”

他明白她的意思。美国人不能同德国人结婚的禁令圣诞节前几天就已取消了,到现在已有一个多月了。可他对申请结婚的事还是无动于衷。她知道其中原因,因为他们一旦结婚,就必须离开德国前往美国。他答道:“不,我现在还不能走。根据合同;我还要在这儿干半年。”

她犹豫着说出,但由于胆怯没有往下说。可当她象往常一样,哪怕他出去只有几小时,去与他吻别时说:“你为什么不读家信?为什么不写回信,哪伯只有几句话呢?”

她紧紧贴着他。因此他能感到她的肚子已经增大变圆,乳房也已鼓胀。“早晚我们总得离开这儿,”她说。他也知道她有道理。但不能告诉她他为什么不能现在回家。他对母亲和阿尔夫还没有真正的思念之情。读他们的信就象听他们在无休止地叫嚷。看到这残破的城市他就高兴;房屋倒塌在街上砸山的坑痕使他喜不自胜;一个巨大的齿斧似乎所砍了城市的脑壳,留下的凹凸不平的大厦顶层更使他一见钟情。回到家后,看到马路完好无损而坚固安全他就不自在;极目远眺,街道象墙一样平坦他便怒火中烧。

“我们还有时间,”他说。“六月份孩子生下后我们再申请结婚。”

海莲从他身旁走开。“对那事我不担心,但你不应该那样对待家里。至少也该读读他们的来信。”

他再也忍不住便怒吼起来:“听着,不要老是要我做我不愿干的事。”

她吻了他说:“今晚小心点。”虽然不让坤等着,他清楚她还会一直等他回来。

听沃尔夫说:“到了,”他才醒过神来。看到沃尔夫面庞苍白。他前面的门廊台阶很高。台阶上方墙壁上装了个无罩灯泡。他们正站在一片灯光里面。黄色灯光略使夜幕变黄。莫斯卡紧抓着栏杆,小心翼翼地爬上阶梯。

“这家伙不会有什么消息,”沃尔夫边按铃边说。“不过我想你还是与他结识。他做珠宝生意。如果要给情人送点什么。体找他’没错。”

他们头上方的窗户开了。它恰在灯泡上面。沃尔夫翘起头说:“啊,韦斯腾伯格先生,晚上好。”

“请稍候,沃尔夫先生。”他的声音圆滑、悲哀、无力。还自然带有一种失望的感觉。

门开了,二个身材矮小、脸面黝黑的德国男子出来迎客。他头上无发,两眼乌黑圆大。当沃尔夫把莫斯卡介绍给他时;这德国人“咔”的一声并拢双脚鞠躬致意;“请上楼。”上了楼,他们进入一个宽大的起居室。里面摆了许多家具:两个大沙发,三四个呢绒椅子和一个大钢琴。中间有两个大桌子,几个小些的靠墙而放。两个不满十六岁的女孩坐在一个沙发上,并且各自坐着,两人中间留了一块地方。韦斯腾伯格先生便坐在她们中间。

“请!”他手指着两把离他最近的椅子说道。沃尔夫和莫斯卡坐了下来。

“想请你认识一下这位先生。我曾给你谈过他,”沃尔夫说。“他是我的挚友,如果他什么时候需要你来帮忙,我想你会竭诚相助的。”

韦斯腾伯格先生两只胳膊分别搂着姑娘的腰部,有礼貌地点点头,并且既显俗套又显庄重地说:“没问题。”然后两只无神、乌黑的大眼直接转向莫斯卡。“若能为您效劳,谨请随时驾到。”

莫斯卡点点头便靠在了舒服的椅背上。他感到非常疲乏,两腿颤抖不停,双眼也是闲懒朦胧。隐约中看到两个姑娘没有化妆,纯朴娇艳。腿上套着直到膝盖的粗毛长统袜。她们女儿般宁静地坐在韦斯腾伯格先生两边。其中广个把长发顺着双肩分成两缕,犹如两条金索堆在她穿着粗毛袜的膝上,尔后韦斯腾伯格先生把一缕头发盘绕在自己的手中。

“至于那件事,”德国人又转向沃尔夫说,“实在抱歉。我是爱莫能助。我的朋友都没听说过那一百万军用券丢失的消息。传闻是离奇了点。”他诚恳对莫斯卡笑笑。

“不!”沃尔夫断然地说。“事实如此。”他站起来伸出手,“这么晚还来烦扰非常抱歉。有了消息,谨请告知。”

“那当然,”韦斯腾伯格先生答道。他立身向莫斯卡鞠躬告别,然后握着他的手说:“敬请随时光临。”两个姑娘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韦斯腾伯格慈父般地搂着她们的腰,三人一起把莫斯卡和沃尔夫送到楼梯口。短发姑娘又跑下楼为他们开门送别。随后大门闩起来。露台上面的灯随即灭了。他们又陷入黑夜之中。

莫斯卡早已精疲力尽,舍不得离开德国人那舒适的房间。他言语粗俗地问沃尔夫:“你认为我们总会找到那些杂种吗?”

“我们今晚只是摸摸路子,”沃尔夫说。“我们要让这些人为你查寻,只有这样才行。”

尽管路上一片漆黑;他们还是看到了有人匆匆而过。看起来荒废的房屋前还停有吉普车。“今晚大家都在寻求,”沃尔夫说。沉默片刻,他才又问莫斯卡:“你觉得韦斯腾们格这人怎样?”

风已停息。他们讲话方便多了。“他看起来不错。”莫斯卡答道。

“对犹太人他更显亲切,”沃尔夫说。“他对于哥儿们总是彬彬有礼。”他等莫斯卡搭腔,又说道:“韦斯腾伯格在集中营关过。他老婆孩子都在美国、想去与他们团聚,可他的肺结核病相当严重。他们不让他去。又在集中营受过苦,滑稽吧,哦?”莫斯卡没有搭腔。穿过一个灯火辉煌的街道,他们回到了市中心区域。

“他有些发狂,”沃尔夫几乎是咋呼道。又起风了。他们顶着风在遍地瓦砾的路上走着。到了拐角,风便没了。“你看到那俩姑娘了吧。是他刚从农村把她们搞来的。大约每月换一对。这是他的代理商讲的。我们一起共事。韦斯腾伯格与姑娘一起生活几周,她们也单有房间。然而,尽管他一直象对待女儿那样对待她们,某天夜里却突然闯进她们的房间,把她们给——奸污。第二天,他带着货真价实的礼物,用船把她们带走。一周后,他又搞来一对。这两个就是新搞来的。我还没见过她们。当他偷偷地卖她们的时候,那场面一定很有趣。太野蛮了!真象个追着雏鸡把它们的头砍掉的家伙。”

又是一个疯子,莫斯卡想。人人都要发疯。可这家伙却病得厉害。他们不让他去只是因为他患了肺结核。而得了这种病必须隔离又是明文规定。实用主义!所有规定都很实用。但是规定又总是屈待某些人;不过应该整整韦斯腾伯格这个狗娘养的。这个见人双脚并拢的卑鄙家伙。莫斯卡自己也有苦衷。那就是下午他想告诉海莲的。他每天都在违反规定,如把她带到营房里来,用米德尔顿的军人供有卡给她买衣服。与她同胞共枕。只因为爱她,他就可能被关进监狱。然而他无怨言,世界就是如此。因此,他不再感到忿恨。但是某些人对某些事恶言秽语,要你感到羞耻,并且要你认为只有这样才算公平,阴阳颠倒!谁要他按照世人所为而行,那么他心里就会说滚你的蛋吧!他忍受不了母亲、阿尔夫和格洛丽亚的吵嚷。他不愿阅读报纸,因为他们令人作呕。他们今天说说你这样做好,而明天又说你是个坏蛋,谋杀者,野兽,力图使你信服,并且自掘坟墓。他可以杀了德国佬而追逐法外,但却会因为照料一个他所爱的女人而被捕人狱。一周前他在空军基地后面的手球场上亲眼看到一些荷兰人背着墙被他们枪杀了。这些勇敢的荷兰人清洗了德国的一个小村庄。村里男女老幼无一逃脱。但是这三个可怜的荷兰兔崽子不知道他们屠杀应是在驻军抵达的前几天而不是后几天。结果得到的不是英勇游击队员从将军手里接过来的奖章,而是作为杀人犯应得的子弹头。他们的上半身被套上棕色麻袋,然后绑在嵌入水泥墙裂缝里的木柱上。执行人员几乎站在他们头上,朝离他们下面几英尺的瘫软躯体上发射子弹。对此事随你怎么想。你可千遍万遍地说理应如此。因为这是道道地地的谋杀。但是他对发生的一切毫不在意。难道看到荷兰人被杀后他就不该高高兴兴地吃早饭吗?

可是他就是对海莲说不清楚为什么他事实上总是痛恨母亲,未婚妻和哥哥,而却深深地爱着她。也许因为她象他一样惧怕事实,好比她对死亡就象他一样恐惧,也许真正的原因是她象他一样失去了所有亲人,不过他是在内心里面她则不然。他恨所有那些他在报纸上、电影新闻里和在色彩鲜艳的杂志里看到的父母、兄弟姐妹和情人妻子们。他们勇敢地穿上那些表示内心悲伤的丧服,面带骄傲的笑容,哭泣着去领受颁发给他们那些战死疆场的儿子和英雄们的奖章。看起来他们悲痛,但一旦解脱出来他们比谁都快活。’那些授奖的高官显贵身穿洁白耀眼的衬衫,打着黑色领带。他们的威严面孔也使他厌恶。他想普天之下都是如此。敌人的亲属们也会勇敢地微笑着去领受颁发给他们死去儿子和英雄们的奖章,或者说去接受放在有缎子做衬的小箱里的饰带金属圆盘——突然他脑海里闪现出这样一种意象:所有那些饱餐了的蛆可伯地蠕动着躯体,爬进他那抽动着的脑壳。它们仰起小白头鞠躬致意,感谢那些高官显贵,父母兄弟以及心中的情人。

然而他支想不能责怪他们,因为我们的事业是正义的,这一点毫无疑问。但又怎样看待德国佬呢?偶然性,纯属偶然。大家都会原谅他:他的上级、母亲、阿尔夫和格洛丽亚。他们都会说你的所作所为纯属必然。就连小姐们也会原谅他。海莲虽然悲伤,但还是接受了他,因为她一无所有。他也不会责怪他们任何人,但不要强行告诉我这样做是锗的,应该读他们的来信。不要说因为人类神圣而且灵魂不灭世界就不应有末日,不要说我应该对每个实“惠于我和以礼相待的人都要毕恭毕敬、报以微笑。海莲要我对麦耶太太、耶金和朋友们亲热些,要我读家信,写回信。这真使人头昏脑涨。不过他们都没有错,那么为什么还要咒骂他们呢?

他必须停下来休息。感到自己真的是病了;他头晕目眩,也感觉不到自己的两腿在往前挪动。沃尔夫驾起他的胳膊,他便靠着沃尔夫的肩膀喘息起来。头一清醒,便又迈步向前。

白色月光透过夜空的黑压压的暗影。莫斯卡第一次抬起头看着遥远的冷色冬月。他注意到他们已走到康特利斯卡波公甲。冰冷的月光反射在公园的小润上,倾泻在密林中看着看着,黑云飘过天空,掩住月亮,盖住了月光。眼前一片模糊不清。沃尔夫说:“你看起来病得厉害,沃尔特。再坚持几分钟,我要给你找个地方歇一会儿。”

他们突然来到城里一个广场。它地势稍高,一角有个教堂,大木门关得紧紧的。沃尔夫领着他走进边门,从狭窄的楼道爬向尖塔。楼梯最后一级通着个小门,看起来象是从墙上直接挖出来似的。沃尔夫上前敲门。莫斯卡依然感到恶心。门开后莫斯卡吃了一惊。开门的竟是耶金。他想沃尔夫知道耶金不会相信我有那么多香烟的。但由于心难受,他也就不去管那么多了。

进了屋子他闷得靠墙而立。耶金给他拿来一个绿药片、一杯热咖啡。耶金把药片塞进他的嘴里、咖咖也送到了唇边。房间、耶金和沃尔夫映入他的眼帘。莫斯卡已不怎么忍心,只是浑身在出冷汗,并且汗水顺着大腿流下。沃尔夫和耶金似乎会意地笑了笑才看着他。耶金拍了拍他的肩膀关切地说:“你现在好啦,啊?”

房间里很冷。面积不小,呈方形,天花板很低。墙的一角用木板隔了起来,里面便做了个小卧室。隔板为粉红颜色,上面画着一本神话里的故事。“我女儿睡在里面,”耶金说道。正说着,他们听到小女孩在里而呻吟起来,接着又开始哭泣,好象身边别无他人。就连自己的声息也会使她惊慌。耶金走到隔板后面把她抱了出来。小女孩裹着二条美国军用毛毯,两眼泪珠,紧紧盯着莫斯卡和沃尔夫。她头发乌黑发亮,面庞显得悲伤但却成熟。

耶金靠墙坐在躺椅上,沃尔夫挨他坐下。莫斯卡把屋里另一把椅子拉来坐下。

“今晚能同我们出去吗?”沃尔夫问他。“我们想去找霍尼。我对他很抱希望。”

耶金摇头拒绝。“今晚不行。”他的面颊在女儿的泪腮上磨擦着说:“我女儿今晚吓得不轻。早些时候不知谁来了连声敲门。她知道不是我,因为我们有暗号。照料她的女人七点钟就回家,而我又不得不把她一人单独留在家里。回来后我看她惊吓得要死要活,只好给她吃了丸镇定药。”

沃尔夫摇着头说:“她太小了。不能常吃那种药。我想你不会认为我们干的。你知道我总是尊重你的意见,有约才来。”

耶金紧紧地抱住女儿。“我清楚,沃尔夫,你是可信的。我也知道不该给她吃那种药。但是当时她惊恐万状,把我吓坏了。”莫斯卡看到耶金那傲慢的脸上父爱、伤悲和失望交织一起感到非常吃惊。

“你认为霍尼有消息吗?”沃尔夫问道。

耶金摇摇头。“我想没有。不过请原谅我的冒昧。我知道你和霍尼是好朋友。即使他有,也不敢说就会立即告诉你。”

沃尔夫笑着说:“我明白。因此,今晚我要带着莫斯卡去拜会他。让他确信我的朋友拥有五千条香烟。”

耶金凝视着莫斯卡的眼睛。莫斯卡初次意识到耶金也是他们的同伙。看到耶金的眼睛里有种令人惊恐的骇人光彩,莫斯卡感到他似乎正审视一个他知道一定会去搞谋杀的家伙。莫斯卡意识到了他的两个同伙让他具休扮演了什么角色。他便对耶金瞪起眼睛直到他鞠躬送别。

他们告别了耶金。街上已不那么黑,好象月亮在空中尽力舒展了自己。它虽没放光还是冲破了浮云。莫斯卡感到精神振作,行动敏捷,在凉风中头也不再感到昏涨。他轻快地与沃尔夫并向前行;随后又吸起烟来,只觉得烟味芳醇,舌头发暖;他们默默前行。一次沃尔夫说:“这段路远了一点,不过再歇一下脚今晚就行了。我们将会受到款待。有苦有乐嘛!”

他们翻越残墙断壁,尽抄小路,结果把莫斯卡搞得晕头转向。最后他们突然来到一个似乎与城市分离的街道,或说一个周围遍是碎石瓦砾的小村庄。他们在街道尽头的一座屋前停了下来。沃尔夫走上去急促有力地敲起门来。

门开了,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个身矮发黄的男人。前额全然无毛,金发在后脑勺贴着,看起来象带了个无沿便帽。穿着非常整洁。

他抓着沃尔夫的手说:“沃尔夫啊,来得真巧,正赶上午夜点心。”把他们让进屋,他又把门锁上了。他先是搂着沃尔夫的肩膀,继而又紧紧地抱着说:“哎!看到你太好了。走吧!”他们走进一个相当豪华的起居室。里面有个摆满玻璃雕花和餐具的瓷器橱,地上铺着华美的深红色地毯、书籍排列得整整齐齐,辉光灯正在金光闪闪。一个块头大、厚嘴唇的红发女人正坐在松软舒服的扶手椅里,脚放在有黄色软垫的矮脚凳上。她手里翻着一本封面鲜艳夺目的美国流行杂志。金发男人告诉她:“沃尔夫和他对我们讲过的那位朋友来了。”她向他俩伸出她那柔软的手,并顺手将杂志丢在地上。

沃尔夫脱掉外衣,把公文包放在身边的椅子上。

“怎么样?”他问金发男人。“有消息呀,霍尼?”

“唉呀!”他女人抢先开了口。“我觉得你在跟我们开玩笑吧!我们没能打听到任何消息。”她虽在对沃尔夫说话,可两眼却瞅着莫斯卡。声音如此动听,使人难以再想她在说什么。莫斯卡点根烟抽了起来,脸由于她燃起的情欲绷得紧紧的。她的秋波送得坦率,不加掩饰。记得他们两手相碰时,她的眼睛滚热灼人,然而,当莫斯卡透过烟雾细看时,她并不漂亮。尽管费心涂脂抹粉,却掩饰不了她那贪吃的大嘴和冷酷的细小的灰蓝眼睛。

“确信无疑,”沃尔夫说。“我清楚,我现在只需同某人签订合同。谁能在那方面帮我,谁就会得到一笔可观的报酬。”

“哦,这位真是你那富有的朋友?”金发男人笑着问道。莫斯卡看到他脸上尽是大雀斑。他问过后便孩子般地端详着莫斯卡。

沃尔夫放声笑道:“坐在那儿的先生是有五千条啊!”他话中带刺,但听起来却似有妒羡之感。莫斯卡自鸣得意,朝俩德国人报以微笑,似乎他那装满香烟的卡车就停在屋子外边。他们也以微笑回礼。他想,你们这两个德国兔崽子笑得太早了。

通向餐室的拉门开了。一个身材细长、穿着黑西装的德国人出现在眼前。莫斯卡看到他后面有张餐桌,上面铺着洁白的台布,台布上又放有雪白餐巾。银制餐具熠熠发光,高脚杯真够得上精妙绝伦。

金发男人说:“请一道吃夜宵,你那事,沃尔夫,我无能为力。不过既然这位朋友有那么多香烟,我除了能换些军用券,还能跟他做点买卖。”

莫斯卡认真地说:“那很可能。说罢自己微笑起来。可其他人却放声大笑,好象他开了个很聪明的玩笑。然后大家走进餐室。”

男仆用大浅盘端来一个象美军食堂里卖的深红色大火腿。一只银盘里放着新鲜的并且切得均匀的美军白面包薄片,它们依然温热,沃尔夫拿了一片抹上黄油,双肩一耸,表示惊奇地恭维道:“哟,你的面包送的甚至比美军食堂的还早。”金发男人高兴得摆了摆手,同时仰天大笑。男仆又送来了几瓶红酒,莫斯卡由于走了远路感到非常口渴,同时也觉得身体好多了,拿起面前的杯子一饮而尽。金发男人觉得很可笑。便也装着喜悦起来。他说:

“啊:真痛快。不象你沃尔夫喝起酒来那么费劲。你看看,这就是为什么他有五千条,而你就没有啊!”

沃尔夫面带笑容跟他开起玩笑。“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朋友,你太片面了。你忘了我是怎么吃的喽。”接着便大吃起来。先是浅盘里的火腿,随即就是长盘里的几种香肠。无论乳酪,还是色拉,他都自己动手,毫不斯文。然后瞅着金发男人问;“嗨,霍尼,现在有何感想,你还能说些什么?”

霍尼雀斑点点的脸上两只蓝眼睛闪耀着快乐的光彩。他高兴地叫道,“我现在只能说你好胃口!”

红发女人象其他人一样哈哈大笑,然后弯腰去喂躺在桌下的一条大狗。她给它一块火腿,双手从男仆手里接过大木碗。往里面倒了一升牛奶。弯腰时,她的手顺着莫斯卡的腿往下摸,起身时她又扶着他的大腿坐好。这些举动显得漫不经心,决无偷偷摸摸之嫌。

“你太喜欢这狗了。”霍尼说:“你真该要些孩子。他们会有趣的。”

“我亲爱的霍尼,”她说,眼睛直盯着他的脸,“那么你就不要再去打野鸡了。”话里充满着柔情蜜意,但显得含义不明。

霍尼嘟哝着:“那代价大高了。”他对沃尔夫眨眨眼。“各有所好嘛,嗯,沃尔夫?”对方点点头,又去啃他临时拼凑的大块三明治。

他们边吃边喝。莫斯卡留着心,多吃少喝,这样心里非常舒服。沉默了许久,红发女人从忧郁、恍榴中重新振作起来。“霍尼。咱们带他俩去我们的宝库好不好?”声音里充满活力与激情。

沃尔夫的脸在三明治后而显得警觉而滑稽。霍尼笑道:“不,不,沃尔夫,没意思。再说,天很晚了,也许你们已经很累了。”

沃尔夫装作不以为然,小心谨慎地催道:“说说看。”

金发男人看着他笑了起来。“哪儿有什么宝,只是令人好奇。我在后院里修了个小花园。街那边一座房子被炸后,有—部分倒塌在这边。我便开始对它清理。反正我也喜欢锻炼。不久,我觉得奇怪。乱石堆里有个洞,再往里是个完好无损的地下室。原来落过来的那部分正好落进了洞里,很有趣吧。更有些怪的是,一些房梁正好顶着屋盖,里面便成了一个大房间。”说罢脸上依然堆着微笑,红雀斑突出来就象血要流出来似的,“我敢说那儿很独特。想去吗?”

“当然喽,”莫斯卡答道。沃尔夫勉强点了点头。

“不用穿外衣,就在花园旁边;到了下面还会觉得热呢。”但是沃尔夫和莫斯卡还是从外问里把外衣拿来。他们是想外出有所防备,同时也伯霍尼知道他们带着武器,霍尼耸耸肩。“等等!我去拿手电筒和一些蜡烛来,你去不,厄达?”他问那女人。

“那还用说。”她答道。

金发男人拿手电筒走在前面。四人穿过所谓的花园。它实际上只是个四周用砖垒起来的一块方形硬地。砖墙矮得一抬脚即可过去。爬上瓦砾堆,背面的房顶清晰可辨。但一片阴云把月亮罩上了—层黑纱,下面的城市模糊不清。他们走过一条由两座砖土墩夹成的沟。看到一道墙堵住了另一堆废墟。

那金发男人弯下身子说:“就在这儿。”他指了指墙上的一个洞口。洞里阴森黑暗,他们鱼贯而入。金发男人在前,红发女人随后。沃尔夫和莫斯卡紧紧跟着。

刚走进几步,霍尼突然喊着当心。他们要踩着台阶往下走了。

到了最后一阶,霍尼停下等着。他女人点着两支蜡烛,伸手递给莫斯卡一支。

淡黄的烛光下,他们看到前下方有个宽大的地下室。周围一团漆黑。三支蜡烛在上方亮着,就象茫茫大海里的灯塔;两脚下却象脱离了海岸峭壁的礁石。地下室里高低不平。碎砖破瓦堆成斜坡,中间有段楼梯通向上方,顶端已被碎石堵住,好象楼梯设计时就是要它直顶天花板,造成一端不通。

“这是党卫队的营房,党卫队员们可曾红极一时啊!战争结束前夕。你们的炸弹把他们的营房给炸飞了,”霍尼解释着。“他们埋在这儿有一年多了,太壮观了。”

也许有些值钱的东西,”沃尔夫说。“你找过了吗?”“没有,”霍尼答道。

他们跳下阶梯。红发女人背靠一根粗大木梁站着歇息。木梁一端卡在地面。另一端顶着天花板、她高高地举着蜡烛,三个男人散开着向里面走去。

他们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脚不是踩着碎玻璃片,就是碰到尘埃堆或碎砖块,好象在湍急的溪流里挞着水似的。有时还会陷进松土,这时他们便惊恐地到处乱抓乱爬,好象掉进河里踩着水时一样慌张。

看到面前的黑靴子油光挣亮,莫斯卡伸手提起。先是感到它相当重,后来马上意识到里面有条人腿。大腿部分被血和骨髓粘在一起的砖石压住。丢开它,又向最远的一个角落走去。有时腿陷进碎上直没膝盖。到了墙边,他被一具无头无颈、无臂无腿的死尸绊了一跃,用指头按按,虽看不见衣服,却能感到尸肉已于瘪。烂肉里的脂肪和血早被房屋坍塌时形成的尘雾吸干,紧贴着尸骨。他还摸到干尸下硬如骨骼的石头。尸体的四肢就象靴子里的腿一样被瓦砾严严实实地压住了。

莫斯卡对这些残肢断体并不感到害怕,因为肉已干硬,见不到血。它们又都被砸得连衣服都挤进了皮肤。他又向周围的碎石踢了几脚,当感到一只脚往下陷便慌忙走开。沃尔夫独自在远二点的角落里摸着,光线暗淡,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莫斯卡感到非常闷热。一股带有焦肉怪味的土浪拔地而起,好象地下烈火正在松软的地面下熊熊燃烧。它似乎要吞噬整个城市,尽管地面上到处都有废墟覆盖。

“给我个火,”沃尔夫在角落里喊道。声音听起来象瓮瓮的耳语声。莫斯卡把燃着的蜡烛扔了过去。黄色的火苗在室内划了一道弧光。蜡烛在沃尔夫旁边落下,但他并没有拣起。

他们看到他在角落里瞎抓的身影。霍尼轻声象与人交谈似地说,“真怪!这些躯体都没有脑袋,我已看到六七具尸体。有的只有一条腿或一只胳膊,但都没有头。他们怎么又都没有腐烂?”

“看看!”沃尔夫叫道,他的声音在角落里回荡起来,“我找了样东西,”他从地上捡起一只枪套,里面还有支手枪。拔枪时,发现枪套已经破烂,几个碎片随即落到了地上。他把枪套扔得远远的,又去到处摸索。同时对霍尼讲着话。

“就象木乃伊一样,那些古老的木乃伊就是不腐的,”他解释说。“废屑钻进了他们的躯体。也许他们被困住后,整个房间被砸翻了。因此我们才得以进来。他们头朝下摔在地板上,脑浆进裂、碎骨横飞。就在我们刚走过的地方。我还看到许多骨片。”他已离蜡烛好远,走进较远的一个角落。不久又喊道:“给我点亮。”红发女人在墙边把蜡烛举得更高些。为了看得清楚,沃尔夫也把什么东西高高举起。金发男人便把手电筒扔给了他。

沃尔夫惊恐地尖叫了—声;那女人吓得毛骨依然,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烛光和电筒光下,一只灰色手掌清晰可辨。手指惊人的细长,上面的灰尘恰似涂上了土色。蜡烛灭了。沃尔夫立即把手掌甩了出去。大家沉默无语。但都感到闷热难忍。这闷热的空气走他们踩进干燥的灰尘时升腾起来的,过了一会儿,莫斯卡取笑沃尔夫说:“你不害怕踩吗?”

金发男人轻声笑了笑。笑声在屋里回荡。沃尔夫不好意思地说:“我以为那讨厌的东西是个大老鼠呢!”

红发女人在阶梯上说:“咱们快走吧!我闷得慌。”当莫斯卡看着亮光向她走去时,一部分墙活动起来。

一股碎石泥沙劈头盖脸打了下来,他头一低,嘴正碰到一具死尸上。他感到死尸上没有农服,皮肉已被烧焦,硬如皮革,并且滚烫得象刚在炼狱里烧过一样。他双手把它推开,还要抬头,一股腥臭喷口而出,听到他们走了过来,他差不多是吼叫:“不要碰我,走开!”然后跪在地下,两手死劲抓住刺手的碎玻璃,砖头块和骨头渣子,极力呕吐起来。腐烂的食物,已成胆汁的酒全给吐了出来、红发女人扶着他走出地下室爬上阶梯。借助烛光,他看到那女人兴奋得不可言喻,向回走时,她紧紧拉住莫斯卡的外衣后襟。

走出洞口,大家又都溶进了寒夜。每人都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想到还活着!”金发男人感叹地说。“那下面就是死后的景象。”

他们顺窄道往废墟堆上爬着。此时月亮在城市上空高悬。月光下,全城象个灰色朦朦的奇境。尘雾夹杂一起犹如网络随风飘旋;在地上形成一座房屋,好象大家都在里面不死不活地睡着。那边山坡上坐落着警察局。他们看到有轨电车的淡黄色灯光在慢慢地向前挪动。叮当铃声在冬夜里听起来清脆但却令人颤傈。莫斯卡觉得这个地方一定离他们麦茨街的营房不远,因为他经常在夜里看到这个电车往小丘上慢慢爬着。听到它那叮当的铃声。

到了废墟顶端,那女人搂着金发男人的腰问他俩:“你们到屋里喝杯酒吧!”

“不,”莫斯卡答着,又对沃尔夫说:“咱们回家吧!”他此时心里感到孤寂和恐惧。他怕他所接触的每个人,沃尔夫也不例外。他文担心海莲一个人在营房里会出事。现在,他神志已完全清醒,记得好久以前他把醉了酒的埃迪·卡辛一人留在了地下餐厅,他和沃尔夫开始了长时间的走街串巷。

他惦记着埃迪是否已安全回家,现在究竟已有多晚,肯定午夜已过了很长时间,海莲一定在躺椅上看着书等他回家。他第一次心情激动地思念起母亲、阿尔夫和格洛丽亚;想起他还没有读他们的来信,并且终于认识了他原本的以为懂得了什么是安全,其实根本不懂。他只是在恐惧中的梦。突然,他感到他们都处于危难之中。他所接触的每一个人都不例外,但又束手无策。记得母亲常去教堂祈祷,当然总想对她说些能够说明问题的话,同时也使自己接受,因为那些话都是确信无疑的—,“我们是上帝按照意象创造出来的。”问题就在于此。现在他仍能生活下去,并尽量使自己和海莲幸福快乐。

疲倦困扰着身心。他开始走向废墟。寒气袭面,冷风刺骨。他便把下巴埋在外衣领子里,他和沃尔夫又开始了走大街穿小巷。月色虽然朦胧,但还是象阳光那样无情地把城市的创伤暴露无遗,不加渲染。没有同情,只有冷漠、它们似乎只是科学仪器发出的呆板的光,仅仅反映自己对地面的印象;荒芜的弹坑和无声的弹痕。

正文 第十三章

早春的明媚晨光给残破的城市涂了一层金黄色调。当它们映照在红色的断壁上时,红黄二色交相辉映,光彩夺目。碧蓝的天空犹如帷幔直落九天,遮掩了危楼的丑态。

耶金的女儿手推着淡黄色婴儿车,小心的脸上显得自豪而幸福,同时也表露出忧虑和悲哀、她的湛蓝色童装恰与蔚蓝的天空浑为一体。耶金在她身旁边走边看,分享着她的喜悦,同时沉浸在这个不平凡城市漫长严冬后的苏醒之中。

几节有轨电车穿过街道叮当作响,为金色的早晨增添了悦耳的铃声。到了麦茨大街。耶金远远看到莫斯卡和朋友们正往吉普车上装东西,而海莲就站在旁边的树下。到了他们附近看到利奥和埃迪是在帮莫斯卡搬东西。手提箱和包裹里塞满了衣服,木箱里满是罐头食品。旁边还有个正是他耶金为他们搞到的小煤炉。

耶金拍着女儿的肩说:“吉斯莱,把车推到他们的眼皮底下,吓吓他们。”小女孩高兴得笑着加快了步伐。海莲首先看到他们父女俩。耶金听到她欢喜地叫了一声,随后笨拙地疾步走来迎接他们。

“你看它怎么样?”耶金得意地问她,“它象我说的那样好吧?”

“啊,太美了!耶金,它太漂亮了。”海莲惊喜地叫着。看到她瘦削、安详的脸喜气洋洋,耶金完全被感动了。他又看了看婴儿车。是啊!它是漂亮。四周飘着彩穗象个赛车,米色油漆看起来可爱,停着的地方周围一片嫩绿,而上方又是蔚蓝的天空。

“我女儿,吉斯莱,”耶金说,“她要亲自把它推来。”小女孩脑腆地点着头。海莲费劲地跪下,宽松的大衣在地上折叠起来。“非常感谢,”说着又去吻小女孩的面颊;“帮我把它推到我的新家好吗?”孩子点了点头。

莫斯卡从吉普那边走过来。身上穿的旧卡巩布制服满是裙子。“等等我再付你报酬,耶金,”说着又膘了小车一眼。“我们要搬到库弗斯坦大街。你和海莲一起推着车走过去好不好?我们装好东西马上就到。”

耶金连声说道:“可以,当然可以。”他兴奋地脱帽向海莲致意。并用德语说:“亲爱的女士,可以陪您吗,”海莲微笑着挽起他早已伸出的胳膊。他们让吉斯莱推着车走在前面。

和煦的春风迎面扑来。花草的清香沁人心脾。海莲边走边解开大衣。耶金看到大衣在她胸前敞开,内心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满足和伤感。自己的妻子死了,女儿失去了母爱。现在又走在敌人情妇的身边。他想,如果海莲属于他,生活又会是怎样一种情形啊!他和女儿能够享受她的温柔和挚爱。现在她身上的新生命也就是他们俩的了啊!如果海莲属于他,又有现在的良辰美景,生活会显得多么甜蜜,他内心的忧伤和恐惧也会一扫而光,吉斯莱也会享受到安全感;想着想着,吉斯莱转过身来对他们报以微笑。

“她看起来好多了,”海莲说。

耶金摇了摇头。“今天我就要把地带到农村去,在那儿呆上一个月。这是医生的嘱咐。”耶金放慢脚步,惟恐吉斯莱听到下面的话:“我想她病得不轻。整个冬天她的情况都不好。”

吉斯莱已经远在他们的前面。手推着车走在灿烂的阳光里。海莲又去挽着耶金。他接着说:“我必须把她从废墟中带走。满目疮痍总使她想到母亲的惨死,我要把她带出德国。”他犹豫了一下才又平淡地说:“医生讲她会精神失常。”他的漫不经心表明他不相信医生的诊断。

吉斯莱在一片树影前停下等着他们,似乎她害怕一人走在树影里。海莲想先到女孩面前,便走在耶金前面。她轻快地问吉斯莱:“你愿坐在车里吗?”小姑娘点头同意。耶金扶她上去,让她的两条长腿在边上悬着。海莲推起车笑道:“嗬,我有了个多么大的婴儿!”说着又搔搔女孩的下巴。她想推着车跑,加快速度使孩子高兴。但她太不灵活,跑不起来。吉斯莱虽没有放声大笑l,脸上却露出笑容,而身边发出的声响也恰似笑声。

来到库弗斯坦大街,他们看到一长排白色石房连成一串。海莲走到第一家房屋前停下。一段水泥小道一直铺到门口。她喊道:“桑德斯太太!”一个女人随声出现在开着的窗前。她面容忧伤、严肃,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从上半身便知,她穿着黑色丧服。

“请原谅我大喊大叫,”海莲歉意地笑着说。“我现在行的太不便了。请把钥匙扔下来好吗,他们一会儿就到。”那女人转过身去取钥匙,随后转过来从窗户把钥匙扔到了耶金早已伸出的手里。随即便返身回了房间。

耶金说:“唉;你们在她这儿住,会有麻烦吧!她看起来太正经。”

他意识到自己失言,感到很尴尬!立即住了口。但海莲却笑了起来。”那女人很好,会理解的。她不久前失去了丈夫,是死于癌症。所以她现在有两间空房。由于男人的病,房租特别便宜。”

“你是怎么弄到这样好的房子的?”耶金问她。

“我从地区房产管理人员那儿得知的,”海莲笑道。“不过我先送了他五包香烟当见面礼。”他们彼此会意地笑笑。

耶金看到车满装着物品正沿街开过来。利奥象往常一样冲着人行道上的树刹了车。莫斯卡从车上跳下,埃迪和利奥也从前门走下车来。他们开始往屋里搬东西。海莲在前面引路。待她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棕色大包,顺手递给了耶金。“十条,”她说,“可以吧?”耶金点了点头。吉斯莱正靠在婴儿车上,海莲又走近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把巧克力递给孩子,又说:“谢谢你送来这么一个漂亮的车子。宝贝儿生下后你还会来看我吗?”吉斯莱点头同意,随手把巧克力递给了耶金。耶金为了让女儿拿在手里吃起来方便,把整块掰成了碎块。海莲目送他们沿着库弗斯坦街走回去。耶金停下来抱起女儿,她把棕色纸包在父亲肩上放平扶着。海莲转过身走进楼房,爬楼梯走回二楼。

二楼一套四个房间:两间卧室、一间起居室和一间小厨房。可想而知,莫斯卡和海莲占有一间小一点的卧室和小厨房。特殊情况可以使用起居室。桑德斯夫人住了间大卧室,把煤炉放在起居室里做饭。

海莲看到莫斯卡,利奥和埃迪都在等着她。小桌上有两瓶可口可乐和两杯威士忌。手提包和其它刚搬来的东西零乱地堆放在卧室里。桑德斯太太在两扇窗户上都挂了漂亮的蓝花窗帘。

莫斯卡端起面前的杯子,海莲和利奥也拿起他们的可口可乐。埃迪已经喝完他的威士忌,停下来等他们。

“为我们的新居干杯!”海莲提议道。埃迪·卡辛看到海莲喝了点可口可乐就打开手提包把她的衣服扔到一个赤褐色梳妆台上。

他从未勾引过海莲,尽管曾“多次在莫斯卡的房间里与她单独呆过。他先是迷惘,后又想到一部分原因是海莲从没给他过机会。她从未靠近过他,或者说无论言语还是身体她都没有使他有过可乘之机。她从不卖弄风情。言行举止完全出于自然,不让人有任何非份之想。另一部分原因是他怕莫斯卡。他也清楚这种畏惧是很深蒂固的。早听说过莫斯卡六亲不认,还从小分队其它人那儿听说过莫斯卡过去打架的事。莫斯卡曾与一个中土干了起来。为此,他被送到平事法庭;但后来又逃脱了。中士伤势严重,不得不送回国医治。但这可能是传言,未必可信,也许只不过是谣言。总的说来,他根木不把谁放在心上。对人缺乏兴趣,以致使人对他感到畏惧。埃迪心想:他的朋友有我、利奥、沃尔夫和戈登。不过也许我们自以为是他的朋友。如果我们明天死了,他才不会介意呢!“那个小车,”海莲突然叫道,“你们把它放哪儿了?”他们都笑了。利奥双手拍着头用德语说:“上帝,我把它忘在街上了。”

但莫斯卡慌忙说:“在小屋里,海莲、在那个厨房里。”埃迪想,他甚至不愿看到她为一个玩笑而着急。

海莲走进厨房,利奥一口气喝完可口可乐,“下周我要去纽伦堡,”他说,“他们要我为那些在布肯瓦尔德当过卫兵和军官的家伙作证。起初我说不去,但后来他们说某某医生也是被告。那家伙曾常常对我们说,我在这儿不是给你们治疼治痒的,也不是为你们保命的,我的工作是要保证你们每天都能干活。那个杂种别想听我为他说几句好话。”

莫斯卡把酒杯斟满,又给利奥一瓶可口可乐。“我要是你的话,干脆把那些杂种都给宰了。”

利奥耸耸肩。“我不想这么干。现在我对他们只有鄙视不再感到痛恨了。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只想离开这儿。”说罢喝了一大口可口可乐。

“我们会在营房想你的,沃尔特,”埃迪说。“你想你会喜欢德国佬的生活方式吗?”

莫斯卡耸了耸肩;“都于样吧!”他给埃迪斟满酒又说;“快走吧,埃迪,喝了这杯给我走,我不想让你把我的新房东给吓坏了。别再喝了。”

埃迪·卡辛嚷道:“我又要开始受限制了,”我妻子要从英国带着孩子来。我的家人要来陪伴我啦。”

莫斯卡摇着头说:“可怜的女人。我本以为她在你入伍后就另有所爱了。不过你那么多情妇怎么办呢?”

埃迪回答说。“她们继续存在,别替她们操心、她们一直都活着。”出人意料,他突然变得异常愤懑。“我要把她们全给甩掉。”他拿起外衣径直走了。

埃迪·卡辛悠然地在库弗斯坦街上漫步。早春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曲径通幽,树影斑斑,令人爽快。他想着在营房洗个澡,然后就去地下餐厅吃晚饭。正要拐向麦茨街,他朝库弗斯坦大街对面瞟了一眼。一片光彩吸引了他的注意,一个少女正站在一棵绿荫荫的大树下面,四个小孩围着她跳舞。绿荫道虽宽,他仍能看到,姑娘的脸线条优美、清秀。正瞧着,少女抬起头望了望午后的骄阳,继而躲开孩子往他这边望着。

他看到姑娘对他微笑,笑容里充满着天真,而且显露出性的魅力。这种微笑总使他情欲激荡,因为它是青春的微笑。埃迪想着,姑娘们受到恭维便会这样微笑。它显得天真,好奇,似乎在测定女人们究竟有多大的魅力,同时又显得有些兴奋,激动。对埃迪·卡辛来说,它表露着童贞——心灵的纯洁和肉体的贞节,当然主要还是心灵方面。这是他多次见识过又多次摧残过的。对他来说纠缠女人或屈身求爱比实际性行为要显得甜蜜。

他凝视着大街对面,心头甜滋滋的,却又有些忧伤。这位白衣少女竟然如此触动他的心,埃迪感到惊讶。想去找她,却又犹豫。因为他未修边幅,而且浑身泥土,甚至自己都能闻到身上的汗臭。唉!反正不能把她们全都占有,他想。街道这么宽,尽管阳光灿烂,他清楚姑娘只能看到他优美的体形,看不到脸上因年龄而起的皱纹。她对年龄会怎么想呢,太老了吗?

姑娘又回到孩子身边。她那扭头转身的优雅而有活力的姿态和她同孩子们一起坐在绿苗草地上形成的画面在他脑海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少女身着白色罩衫站在浓荫绿树下,两条袖子几乎挽到肩膀,乳房使罩衫在胸前突出两块,低头俯视孩子时金发飘垂,这一切真使他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他赶快沿着麦茨大街走向营房。

埃迪马不停蹄地淋浴、刮脸,但往脸和身上擦那香味扑鼻的爽身粉时却是慢悠悠的。他认真地梳着头,对两鬃的灰白垂头丧气。他走进寝室穿上带着文官臂章的橄榄绿色军服,觉得穿这衣服在她眼里肯定会比穿便服显得年轻。

麦耶太太敲了敲门,穿着浴衣便走了进来。这是她惯用的伎俩。如果知道埃迪在洗澡,她也要去洗。埃迪穿衣时,她总是满身芳香地走进来。通常,她也总能如愿以偿。

“给支烟抽,埃迪?”问过便一屁股坐在床上,两条腿交叉一起。埃迪手系着鞋带,向桌上示意了一下。她拿了一支点着,又坐在床上。

“打你扮得好英俊,要去看谁吧?”

埃迪又耽搁一会儿,在镜子里打量着自己几乎完美的体形和长着龅牙的悦人面孔。这些谁又不知道呢!他把麦耶太太从床上抱到室外放在门厅里。“今天不行,宝贝。”说着转身跑下楼梯奔向大街。他感到激动万分,心花怒放。顺着麦茨街快步向前。走到拐角急忙停下,稍加喘息又转向库弗斯坦大街。

极目远望,马路两旁的树木高高挺立,树下已没有孩子们的踪影。狭长的草地依然犹如一条绿毯,没有异物破坏绿树间的清幽和谐。在对面的一排树下,他辨出了姑娘来过的地方。现在看来就象挂在墙上的一幅画,每天都看得见,非常熟悉。可是画上的人像却突然魔幻般地消失了。埃迪·卡辛穿过街道走到最近的一户人家。敲开门,他用生硬的德语查问那个照料四个小孩的姑娘。可是无论这家人还是其他人都没能给他提供任何消息。他去的最后一所房屋是美国文职人员营舍。埃迪认出开门的男子是常在地下餐厅见到的家伙。“没看到,”男人说:“她不会住在这条街。我的伙计们已把这个街区的所有女人都给奸污了。我也都认识她们。现在我正想出去勾搭勾搭呢。伙计,你别走远啊!”他咧开嘴对埃迪·卡辛笑笑,以示同情。

埃迪站在马路中间茫然不知所措。春天的暮色开始笼罩大地,清风已送来凉意。他看到马路另一边和远一点的地方有许多嫩绿的菜园,平坦的土地以及用木棒和牛皮纸搭起来的小屋。菜农在小屋里放置农具,有些人就在里面居住。一些男人还在那些农田似的小块地里劳作。·菜园里有座土墩,后面有溪水流过。瓦砾堆间和断垣之上野草丛生,在这黄昏之际形成了缕缕墨绿的线条。他想再也见不到那个姑娘了。即使见到也不会认出来。内心的激情悠然消失。随后沿着库弗斯坦大街向前,一直走到末端,走出了城市。他看到农村未遭兵燹。种植的作物一片齐整,在静静地歇息。春天的水绿又带来了层层新波。农村里没有战争的灰土黑渣来破坏春天的美!

当天晚上,海莲就把神话故事浮雕钉在墙上。她说这些画是为未来的孩子买的。但莫斯卡认为这是一种迷信,一种希望万事如意的鬼把戏。刚钉好,海莲便说:“我想我们该过去看看桑德斯太太。”

“哎呀!今天太累了,”莫斯卡说。“今天做的事够多了。”

海莲两手叉着静静地坐在床上,眼睛环视这几乎是最好的房间。淡黄色婴儿车紧靠着浅蓝花布窗帘,看上去就象贴在墙上的一幅水彩画。小圆桌上铺着蓝色桌布,两把椅子上都有浅灰色软垫。地毯因日久已由深红变成红褐。床和梳妆台都是赤红褐色,两边墙上各挂着一小幅油画。画面浅绿作衬,一片田园风光:紫罗兰盛开,天蓝草绿,溪流漏漏,一道银白。看着看着,海莲感列一股幸福的暖流涌遍全身。再看莫斯卡,表情呆板,显得很不自然。她知道他不舒服,便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膝上说:“现在看来,我们又将永不分离。”

“咱们去拜拜女房东吧!”莫斯卡说。

他们这套房间的门都对着门厅!门厅本身的门对着楼梯。要到另一房间必须先走进门厅。夫妻俩敲敲起居室的门,桑德斯太太从里面喊要他们进去。

她正坐在沙发上看报。海莲介绍完毕,桑德斯太太站起来与莫斯卡握手问候。莫斯卡看到她不象他原来膘一眼后所显得那么老。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虽然净是皱纹,可她那瘦长的身材穿上飘垂的丧服却显得别有一种青春魅力。

“你们要用起居室随时请便。”她声音细微,甜美,但纯属客套。

“谢谢,”海莲说。“您给我们的房间配了窗帘和别的东西,我们很感谢。如果您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的话,请尽管告诉我们。”

桑德斯太太犹豫着:“我只希望官方不会来找麻烦。”她怀疑地瞅了莫斯卡一眼,好象还想说点什么。

海莲猜出她的担心,说:“我俩都喜欢安静。他不是那种暴躁的美国人,总有开不完的会。”说罢对莫斯卡莞尔一笑,可莫斯卡没有以笑作答。“我们只来呆几分钟,”海莲接着说。“我们今天太累了,所以……”她站起身告别,她们尴尬地道了晚安。莫斯卡有礼地一笑告别,桑德斯太太也回礼道别。这时,莫斯卡看出这个女人尽管年长,却显得腼腆,想到敌人住在自己家里感到有些后怕。

回到卧室脱衣就寝时,莫斯卡对海莲说:“命令终于下来了。米德尔顿一家必须乘船回国。他们下周就要动身。”他差点忘了把这消息告诉海莲。

海莲吃了一惊。“哎哟,那可槽了,”她嚷道。

“不要急嘛,”莫斯卡安慰说:“我可以找其他人的供应卡来用。再说,我们也可象本地人一样去农村买东西。”

到了床上,海莲说:“怪不得你今天看来忧虑重重。”莫斯卡默然无语。海莲睡着后。他好长时间还未能入睡。

他终于感到住在这儿很不舒服。许多事情好象都说明了这一点。他是以敌人的面目出现在这里的。现在,房子里有德国人,周围所有房屋里也都是德国人,他的床上也有德国人,并且还怀着他的孩子。他留恋营房里晚会的声响,喜欢听吉普马达的轰鸣和收音机里军队广播站播放的美国音乐。可是这儿万籁俱寂。突然,门厅边上浴室传来哗哗流水声。桑德斯太太在洗澡,他想。那么他必须等那女人回卧室后才能出去。他起身走到窗前,点了支烟抽起来。凝望着夜空,他追忆着是什么时候接过第一支枪和第一个钢盔并表示与敌人英勇作战的决心的。但是现在看来那些已显得不真实不重要了。事实证明,实在的还是这个房间,那个婴车,以及床上的女人。

正文 第十四章

米德尔顿一家离开德国的前一天晚上,海莲和莫斯卡穿过市区散步,顺便看看米德尔顿;海莲家在库弗斯坦大街,出了门海莲停下来,和门口的妇女招手,莫斯卡耐心地站在她身边,彬彬有礼地微笑着。

他们俩动身到市中心去,海莲建议说,“到红十字会给桑德斯太太买些冰淇淋来,”莫斯卡只是看了看她。

“一周之间你们便成了亲密无间的好朋友。”他说,“到底是咋回事?我知道,你把你的饭分给了她,又把我们的糖和咖啡也分给了她。现在米德尔顿家走了以后,你要节省一点,小宝贝。买来不容易,你知道吗?”

她对他笑了笑,“我要是知道你介意,我不会这样做的。我明白你想让我得到所有的东西,可我不能那样;沃尔特。我一做肉,淘味充满整个大厅,马上我就想到桑德斯太太她在起居室里只能啃红薯干,这也太悬殊了,此外你瞧,我也太胖了。”

“胖不是吃起来的,”莫斯卡说。’海莲笑着推了他一把。他向海莲咧开嘴笑着说,“可你块头够大的了,你已经穿不上我的衬衫了。”她现在穿着安·米德尔顿给她的一件蓝色的孕妇服。

莫斯卡挽住海莲的臂爬过一段碎石坡地,踏上人行道。两旁的树枝叶繁茂,落日的余辉偶尔透过树叶投射在他们的身上。海莲若有所思地说,“桑德斯太太的确是个好人,也许你不会这样看待她,可你和她谈起话来,妙趣横生。她把我的活差不多都接过去做了。这并不是因为我送了她东西,而是她天性乐于助人,喂,说呀。给她买些冰淇淋好吗?”

莫斯卡笑着说,“当然可以。”

莫斯卡走进红十字会,海莲在外面等候。回来的路上,经过警察局,从康特利斯卡波公园外面,往下坡走,一群人挡住了去路,一个人正站在公园的长条凳上,提高嗓门指手画脚地在演讲。他们俩停下来,莫斯卡把那盒冰冷的冰棋淋换到右手里,海莲扒在他的肩上。

“我们人人有罪,”那人高声演说着,“这种无神的时代,在这片无神的土地上,谁会想到耶酥基督?我们饮耶稣基督的血,使我们得救,反而不信基督了。可我告诉你们,我告诉你们,他的血洗涤了许许多多的罪行,以至于困乏了,老天爷对我们厌倦了,他还能忍耐多久?什么时候耶稣的血能够拯救我们?”他又停顿一下,声音变得柔和了,带有恳请的口吻。“对耶酥的爱远远不够,耶酥的血尚不足以拯救我们。相信我吧,救救你们自己,救救我,救救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妻子,救救我们的父母,我们的姐妹兄弟,救救我们的祖国吧。”他的声音变得沉稳,恳切,说理性强,动作挥洒自如,说话自然亲切感人。

“你们看到的是块满目疮痍的土地,这块大陆,上帝基督比我们看得深远,他看到宇宙间灵魂的摧残,邪恶占了上风,撒旦这恶魔得意洋洋地扫视世界,面对别人的死亡,他眉开眼笑,自人之初,他对其所见所闻无不幸灾乐祸。”。

飞往机场的飞机从头上掠过,摩托的吼叫声打断了他的演说。他是一个体态瘦小的人,鸡胸脯,由于他昂首挺胸,加上一双圆溜溜、闪闪发光的乌黑的小眼现出愤怒的神色,越发突出了他的畸突的胸部。他又继续说下去。

“向你自己刻画一下无辜的众生。两极的冰雪莽原到处寻不见人的足迹,但却完整无缺。在非洲的丛林里,太阳从上帝那里得到无可计数、各式各样的生命,一切相安无事。”此刻,演说人不遗余力地遣用浮华的词藻,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几乎从他的小脑袋上暴凸而出。“野兽的尸骸在枯枝烂叶中腐霉,在中国的肥沃的土地上,对于撒旦连鳄鱼都不以笑脸相迎,而在我国的城市里,在许多众所周知的文明中心,又有什么呢?毁灭。荒山石岭,生命决不会从中繁衍,只是一块破碎的石英石而已,无边无缘。”

他停了一下,期待著称道的和声,事与愿违,从人群的不同方向却爆发出令人惊诧的叫声。“谁准许你这样说的!你经过军政府批准了没有?”三四个男性的声音这样大声的斥责着。这位演说家于时惊慌失措起来。

海莲和莫斯卡无意中发现他们俩已经挤在人堆里,身后簇拥着一大堆人。他们的左边是一个上身穿蓝色洁净衬衫,下身穿一条厚厚的工装裤的年轻人。怀中抱着一个六七岁非常漂亮的小女孩,双目好奇、恍榴地看着什么,一只袖子贴在前面。面朝着他们这个方向,看得清袖子是用针别在绣花的连衣裙上面的。他们右边是一位抽着烟头的老工人,那年轻人也夹在人群中喊着,“谁准许你这么干的,你经过军政府批准了没有?”而后他又对莫斯卡和那位老工人说,“现在人人都在痛骂我们,说我们失败了,就连这个恶棍也这样骂我们。”莫斯卡穿着便服向海莲微笑着,他很高兴被人当作了德国人。

这时,那位演说家抬手慢慢地指向天空,用;种庄重声音说:“我是从我们的造物主那里得到的许可。”残阳以其即将熄灭的火红把他举起来的手染得又亮又红。夕阳西下了,柔和的夏日的朦胧薄幕象一支边缘残缺的矛枪由地平线跃然举起。这个城池的魔幻般地毁灭呈现在眼前。讲演人鞠躬施礼表示感谢。

他翘首朝天,挥动双臂示意拥抱,“回到耶稣基督那里去吧。”他大声疾呼,“回到耶稣基督那里去吧。抛开你的罪孽,不要再酗酒,不要再私通,痛改赌博的恶习,为鄙裕的输赢而角逐是毫无价值的,骂信基督,心诚会得到上帝的拯救。写信基督,心诚会得到上帝的拯救。你犯了罪已经受到了惩罚。重罚就在你眼下、悔过未晚,不要再犯。”

他的大声疾呼停了下来,喘了一口气,听众们被震住了,被由瘦小身材的人发出的巨大音量威慑回来,他又恢复了先前的声调。

“你们都想一想,战前你们过得是怎样的生活?难道你们不相信,眼前的苦难,你们目击的毁灭,全都是上帝对你们犯罪的惩罚。”

“女孩子与敌兵私姘,男孩子向别人讨烟抽,口里还喷着烟雾。”他轻蔑地学着他们吐烟的样子。“在我们守安息日的时候,竟然有人到乡下行窃,讨价还价地做粮食交易。上苍是空虚的。我们招致毁灭。仟侮吧,我再重复一遍,忏悔,忏悔。”他的话神奇地回荡着,“驾信上帝耶酥基督,这一天神,唯一的上帝,笃信一个上帝,信基督。”

他停住,而后用—种恫吓责骂的语调向他们大声呵斥,尽凶狠诅咒之能事。“你们都是罪人,你们都该永远下地狱。我发觉你们中有入笑,你们怜悯你们自己,上帝为什么要我们受这等罪?你们是否会这样发问?”人群中有一个人大声嘲笑他说,“不是上帝,是美国的炸弹干的。”听众发出二阵笑声。

那人依然站在板凳上等着他们平息下来,透过瞑瞑薄幕,窥探着人群,粗野地,带辩解地指着一个穿黑服的妇女说,“你这个女人,是否在耻笑上帝,你的丈夫和孩子在哪里?”他又指着莫斯卡身边的青年,“瞧,”他朝着听众说话,大家也都转身朝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这儿还有一个嘲弄者,是年轻人,德国的希望。由为他犯了罪,他的孩子断了肢,他竟敢嘲笑上帝的愤怒。你等着,看着你的孩子;等着瞧吧!”他又怀着恶意,指着听众一味发泄。

那个带孩子的年轻人把孩子放下,对海莲说,“请关照一下这孩子。”人们看着他穿过人群直奔站在板凳上的那个演说人,猛地一击,将他打翻在地。跪在他的胸膛上,抓住一撮头发,把他乌鸦般的小脑袋直往水泥地上叩击。

等那年轻人住了手,听众已纷纷而散,那年轻人抱起孩子径直朗康特利斯卡波公园走去。仿佛变魔术,霎时人们就无影无踪了。可那演说人还静静地趴在地上,此刻已是夜阑星稀的时分了。

过路人把他扶起来,血不住地从他厚厚的卷发头上流出,许多股细流顺着前额流下,好象脸上带了一副红色的面具。莫斯卡挽着海莲的臂沿着大街而下。莫斯卡发觉海莲象是病了,大概是看见血的缘故,他说,“今晚你最好与桑德斯太太呆在家里。”后来他似乎向海莲辩解没有参与那件事,他说,“这根本与我们无关。”

莫斯卡、利奥以及埃迪·卡辛围坐在米德尔顿家的起居室里,家具是和房子配套的。所以有现成的椅子可坐,其余的东西都装在木箱子里,靠墙摆放着。

“看来你明天真要去纽伦堡参加审判吗?”戈登问利奥,“你什么时候动身?”

“嗯,晚上,”利奥答道,“我喜欢夜间开车;”

“到那里就把证词交给那些杂种们,”安·米德尔顿说。“必要的话就瞎说一通,不过你要知道,他们有种种渠道搜集情况。”

“我没有必要去说谎,”利奥说,“我的记忆力很好。”

“我想为我上次过于粗鲁的行为表示歉意,当时你也在这儿。”戈登·米德尔顿说。

利奥摆摆手,说,“不,我明白。我父亲是一个共产党人,政治犯;我母亲是犹太人,这就是我被赶走的原因。可是,我父亲是搞政治的。当然啰,在斯大林和希特勒签定条约后,他失去了信心。他认识到,他们不过是一丘之貉而已。”

在屋子的一角,那位坐在摆着棋盘的桌子旁的教授刚刚还面带微笑,饶有兴致地听他们谈论,一听这些不得体的话马上变得大惊失色。带着这种惶恐不安的心理,他看到戈登·米德尔顿勃然大怒的样子,不想再听他的慷慨陈词了;一切过激的行为都会使他不安的。于是他托辞道,“我得走了,我还要上课。”他和戈登、安一一握手,最后说,“祝你们交好运;顺利到达美国。自结识你们以来,我一直很高兴。”

戈登送他出门并诚恳地说,“我希望您不会忘记给我写信,教授,我指望您能随时告诉我德国所发生的一切。”

教授点了点头,“当然,当然。”实际上他早已暗下决心不打算与戈登以任何形式保持联系。与一个共产党人有联系,再清白无辜,风云莫测没准也将会给他造成不幸。

“请等一等,等一等,”戈登又把教授让回屋里。“利奥,我才想起,教授不是要在周末去纽伦堡吗?你开车送送他好吗?不然,他迟到了,校方会找他的麻烦的。”

“不,不,”教授十分激动地说,“不需要,请不要费心。”

“没有什么费心的。”利奥说。

“不,”教授说,此刻他内心更加谅谎不已了,“我预购了车票,一切都准备好了,别费心,这会过多地给你们带来麻烦。”

“那么,好吧,请便吧,”戈登不再坚持了,随即把他送到门外。

戈登回到室内,莫斯卡说,“什么事使他那样激动?”

戈登瞟了利奥一眼,说,“他很正常,不过他儿子被指控为小战犯而入狱,会不会因为他儿子的缘故,德国法庭正在审讯他?绝不是他所借口的职业问题,看来情况不会太严重,我猜测他当时那恐慌的样子,准是伯利奥发觉,再联想到集中营的事。这当众不可能,利奥,你不介意,是吗?”

“不会的;”利奥答道。

“我想让你知道!”戈登说,“明天;我要去他那儿,当面和他约定时间,我想明天晚上你会让他振作起来的,一旦他知道你谅解他,他会乐意的,你说行吗?”

“当然行”利奥说,“真有意思,你倒挺关心那个老头的。”

安·米德尔顿煞有介事地注视着利奥,但从他那惯于欺骗的神态中并没有发现讥讽的意思,他是诚实的,安笑着说,“戈登总是关心他的皈依者。”

“我还没有改变他的信仰呢,安,”戈登慢悠悠地说,“但是我觉得他能听得进我的意见。”戈登稍停后用一种沉稳而又有点挑衅的语调说,“我认为皈依者这个词用在这儿欠妥。”大家都不说话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莫斯卡问利奥。

利奥咧开嘴对他笑着说,“别耽心,我不会错过的。”

“错过什么?”安·米德尔顿问道。

“我要作教父,”利奥说,“我把礼物都准备好了。”

“多可惜,孩子出世的时候我恰恰不在这儿,”安说,“太可惜了,海莲今晚也不会在这儿,我希望她病得不会太重。”

“不会的,”莫斯卡说,“她刚刚散步太久了,她要来的,我没让她来。”

“我们毕竟不象那样高贵,沃尔特,”安虽是开玩笑但带有一些恶意。埃迪·卡辛坐在屋角的靠椅上,打着吨,这会儿把眼睁开。他不喜欢走访已婚夫妇,并且讨厌那些和丈夫一起呆在自己家里的妻子们。他也不喜欢安·米德尔顿。她很俗气,个性又强,对他有些瞧不起。

莫斯卡朝她笑着说,“你分明知道我是正确的。”

“你不关心别人,她就是气你这一点,”戈登说,“我倒是不想关心别人。”

莫斯卡说,“戈登,我不同意,但是我要瞅个机会。在这个基础上的每个人都知道你将被遣送回家,因为你有一张共产党证。我压根不懂政治,我参军时还象个孩子。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我现在还是不懂,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我对你很尊重,因为你是一个刚强的人。你知道,情况不妙,很复杂。你以为人家说什么我都听从,那就错了,我不会相信以种种原因强迫我做他想要我做的事的那种人,当然也包括美国军队、共产党、俄国,还有那个肥胖的杂种上校,我不会完全相信他们的。”他又转向埃迪·卡辛说,“我到底说了些什么?”

埃迪干巴巴地说,“尽管你不让海莲来,你还是喜欢她。”大家都笑了起来。

戈登没笑,他那美国佬的长脸上毫无表情,他对莫斯卡说,“既然你说了那些话,我也想说一说,这是我长期以来一直想对你说的,沃尔特。”稍停,他揉搓着他那双骨瘦如柴的大手,接下去说,“我知道你对我的所作所为会有何想法,也许你不能自圆其说。你说我错了,可我自信,不管出现了什么异常情况,我会控制自己的。我相信人类的竞争,最终人类的生活会是异乎寻常的美好。我还相信这可以通过共产党的努力达到完美的地步。你寄一切希望于你祟尚的少数人的身上。相信我,那样做是荒唐的。”

“是吗?为什么?”莫斯卡低下了头;当他再抬眼注视戈登时,他发觉,他的双眼射出愤怒的光。

“因为那些人包括你自己在内,受到一种力量的控制,尽管你不愿意和这种力量发生联系。你在一种低水平上,在一个狭窄的个人的圈子里实现自己的意志。那样一来,你将把你所关心的人置于可怕的危险境地。”

莫斯卡说,“这是关于影响我生活的控制力的说教。天哪,难道你认为我懂这些吗?我认为一切说教都无济于事,别人也休想劝动我,让我今天这样想,明天那样想,突然之间转个大弯。我可不管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不论是在空军基地或在军营外的部队宿舍,还是在地下餐厅工作的克劳特人每天都会告诉我:“当我们并肩战斗,反对俄国人时,他将会多么地高兴。说了这话之后,总指望我能给他一支烟抽。我想在俄国人那方面情况也是一样。你明白我高兴什么?”他靠立在戈登身旁的桌边。由于激动和酒力,他的脸涨红了。“我高兴的是,这一次有使一切都烟消云散的好机会。咱们大家都陷入恶劣的处境之中,不是吗?”

“哈哈!”安。米德尔顿兴奋地直拍巴掌。

埃迪·卡辛哈哈大笑说,“我的上帝,好一个演说家,”利奥显得有些震惊。

莫斯卡也禁不住大笑起来,对戈登说,“瞧你都让我做了些什么。”

戈登也一直在微笑,心里想:自己怎么老是忘记莫斯卡毕竟年轻。他感到很惊讶,在莫斯卡沉默不语时,闪烁着一种年轻而不够成熟的坦诚。于是他转移话题,“海莲怎么样,那小家伙呢?”

莫斯卡没回答,安起身斟酒,利奥说,“戈登只是说说而已。”

莫斯卡似乎没听到利奥的话,对戈登说,“我负有责任。”这儿只有埃迪,卡辛感觉莫斯卡有些教条,似乎他靠教条生活。莫斯卡又笑着对他们说,这一次倒不象刚才那样生硬。”“我已经负有责任,”他摇摇头说,“只好如此,有什么办法呢?”

安·米德尔顿问利奥:“你还没品出味来吗?”

“我明白”利奥说,“我还小的时候,到布肯瓦尔倔集中营去,在那里,我见到我父亲,我们一起生活很长一段时间。那里的人也都各有自己的特点,拿沃尔特来说,他也在改变,我让他委曲点,实际上就是让他向他的德国邻居说一声晚上好。”

几个人都笑了,莫斯卡却烦躁地说,“我真不理解,一个人怎么能在集中营里蹲了八年之久,出来的时候依然故我。。我要是你,如果克劳特人那样斜着眼睛看人,我非打发他去医院治疗不可,他要是龇一龇牙;恼了我,我非把他的蛋子踢破。”

“唉,算啦,算啦,”安讥讽而不安地说。

“你也太不象话了,”莫斯卡说,但对安他还是付之一笑,安一直在咒骂那些在黑市里鬼混的人,她曾经被他们骗过。

利奥慢吞吞地说,“你忘了我是半个德国人,而德国人的所作所为,不仅仅因为他们是德国人,更重要的是因为他们也是人。这是我父亲告诉我的。后来我生活得挺好,我过着一种新的生活,我要是对别人残酷了,我伯会有辱于这种生活。”

“你说得对,利奥,”戈登说,“我们需要更为理智,而不能感情用事,我们应当用理性,用符合逻辑的行动去改造世界,共产党是相信这一点的。”

对于戈登诚挚的纯洁的信仰是无可非议的。

利奥一直盯住他,“对于共产主义我只知道一件事。我父亲就是一个共产党人,集中营根本没能折服他的精神。希特勒和斯大林签订了条约,这个消息传进了集中营后,我父亲很快就死了。”

“假如那个条约对于拯救苏联是必不可少的呢?”戈登反问道,“假如那个条约对于全世界从纳粹的铁蹄下解放出来是必不可少的呢?”

利奥把头低了下来,紧紧地用手捂住脸上搐动的肌肉。“不,”他说,“假如我父亲非那样去死相,整个世界不值得拯救。那才是感情用事,而不是你所说的党所需要的理智。”

此后的片刻沉默,他们听到楼上孩子的哭声。“我去改造改造他,”戈登说。他的妻子对他感谢地笑了笑。

戈登走后,安对利奥说,“对他不要介意。”她的声调完全没有任何变化,因此没有任何不满意丈夫的意思。然后她去厨房煮咖啡。

晚上的谈话结束了,彼此握手告别。安说:“明天,我去向海莲辞别一下。”戈登对利奥说,“别忘了和教授的事,利奥。”利奥点点头,戈登缓慢又恳切地补了一句:“祝你们交好运。”

他们离开后,戈登将门从里面反锁上,走回起居室。他发现安坐在椅子上正想着心事。“我想和你谈一谈,戈登。”她说。

戈登示以微笑。“嗯,我就在这儿,有话就说吧。”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当他们谈到政治,即使安与他的观点格格不人时,同她说话也不能生气。

安站起来,在房间里神经质地蹬来踱去,戈登在察言观色。他爱那张诚实、轮廓不鲜明的宽脸,那扁平的鼻子和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她是纯粹的撒克逊后裔,他暗想着:然而看上去仿佛是斯拉夫人。他怀疑这两者是否有联系,他还需仔细察看一番。

安的话深深地触动了他。她说,“你必须放弃,你一定要放弃。”

“放弃什么?”戈登懵懵懂懂地问道。

“你自己知道,”带着那种可以理解的惊恐,她毅然说出了这件事内心所承受的痛苦是多么地巨大,他哪儿还会气恼,沉积在心头的只有绝望。安注视他的脸色,她走过来,跪在他的椅子旁。只有当他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才变得软弱、温柔,说话几乎是恳求。她说:“因为你是共产党,丢掉了你的工作,我不生气。可是,今后我们怎么办?我们得为了孩子想一想吧。你必须能找得到工作,挣钱,戈登。你对政治感到如此气愤的时候,你失去了你所有的朋友,我们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亲爱的,我们不能啊。”

戈登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过身去,大为吃惊,不仅仅是因为她竟然能说出这种事情,而是因为他最亲近的人对于自己如此地不了解。她很可能这样认为:她丈夫会象戒烟或禁食一样地脱党。归根结底他必须回答她。

“我在替我们的孩子着想,”戈登说,“这就是我要当一个共产党员的原因。你想让他怎样长大成人,是让他有象利奥那样的经历,还是让他成为莫斯卡那样的对他的同伙漠不关心的人呢?尽管他表示喜欢我,我却不喜欢他在你面前讲话时的那种神态,他可不管这些。我想让我们的孩子在健康的社会里长大成人,这种社会不会把他推到战争或集中营里。我想让他在文明社会里长大成人,这就是我战斗的目的。你知道我们这个社会正在腐败下去。安,你是懂得这点的。”

安站起身来正视着他,不再那样温柔、恳切了。她很现实地对他说,“你不相信任何关于俄国干的坏事,可我相信,而且不少,他们不会使我儿子安全。我对我的国家就象人们对他们兄弟姐妹一样地有信心。你常常说那是一种民主主义的信念,可我不太懂,你难备为你的信仰作出牺牲,可我不被备让我的孩子为了你的信念受到苦难。戈登,假如我认为你死抱着那些信念不放,我不会阻挠你的,可是你应当想到利奥的父亲所遭遇的那些也一定会发生在你的身上。我感觉到当时他对我们说这些的时候,就是出于这个原因要你引以为戒。从更坏处着眼,你会颓废堕落的。你得退出来,你必须退出来。”她那张宽而平的脸上布满着固执的阴云,他明白固执是无往而不胜的。

“我看咱们是否互相了解一下,”戈登轻缓地说,“你想叫我找一个好的工作,过—个尚好的中产阶级那样的生活,而不想让我留在党内并因此陷入危难的境地,对吗?”

她避而不答。戈登接下去说,“我知道你的出发点是无可指责的。我们俩基本上是一致的。我们都想为我们的孩子作最好的打算,只不过志同道不合而已。你为你的儿子设想的那种安全是暂时性的,你那安全是乞怜于那些统治我们国家的资本家。而我的道却是为永久性的安全而战斗,一种少数统治阶级难以破坏的安全。你看到没有?”

“你得丢弃它,”安固执地说,“。无论如何你要丢弃它。”

“你要是不打算丢弃它——”安停了下来,镇定一下又说,“我就要带着孩子到英国去,不去美国。”

他俩都被安的最后这句话惊呆了,随即,安把声调压低到近乎哭泣的声音说,“我知道你一旦说了话就会算数的。你了解我是相信你的。”自他们俩生活在一起这是戈登第一次对安真正的动了气。因为他知道安的信念有道理,他从来没向她撒谎,从不自食其言,他的新英格兰的良心从夫妻关系上来说,从来都是起作用的,现在她反倒利用他的诚实来圈套他。

“让我们把话说清楚,”戈登若有所思地说,“假如我不答应退党,你将带着儿子去英国,你离开我。”他强制着痛苦和愤怒,仍操着平常的语气说,“假如我答应你,你就和我一道去美国。”安点头默认。他走到椅子前边,坐了下来。又开始沉静而耐心地整理种种问题:他知道安也是说一不二的,而他自己也决不能脱党,他要是因此脱党,他会越来越恨安的,他知道他不能抛弃妻子和孩子,妻子也许能这样,孩子没有可能。

“我答应,”他说。他少里清楚,自己在说谎,安走近他,满脸是慰藉的泪水,跪下俯在戈登的大腿上,他对她深怀怜爱,伺时对自己所干的事又有些恐惧。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当然是再清楚没有的了。一旦踏上故土,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发觉这一骗局的。一旦她发觉自己受了骗,她想回英国,就再也弄不到这笔路费了。他们俩就会结结实实地捆在一起。他知道,对他俩来说,从现在起他们的生活中将会交织着恨、不信任和轻蔑,这将使他们以后的生活出现争斗。但他无能为力。他抚摸着她又粗又厚的头发,象她那粗壮的农民的身躯一样有诱惑力的头发。他捧起她那张宽而扁平的近似斯拉夫人的脸庞,在她那泪水纵横的脸上亲吻着。

他想一切都无能为力,唯一给她的亲吻对于他也是痛楚的。

正文 第十五章

星光下,毁灭的纽伦堡寂寥无边,仿佛这一切毁灭都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或者毁于天然火灾,或者毁于地震,或者是由于多少世纪日晒雨淋的缘故,有一部分变得焦油一样的黑,似乎大地曾经流过血,那结块的熔岩聚成大片荒丘。

利卑驱车穿过这一地段。他第一次来到这块废墟上,内心感到十分愉快。到了郊区,他把车停在一间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白色楼房前面,旁边还有几幢和它完全一样的楼房。他希望教授这会儿正等着他。他急于离开纽伦堡,想早点摆脱法庭的审理。他已经认真而诚实地写好了证词,准备与警卫和典狱官分庭抗礼。他遇见了几个老朋友,老狱友,在他们期待已久的报复过程中分享他们的快乐。他十分奇怪地发现,他已经不喜欢和他先前的朋友来往了,好象他们从未受过难,好象个个都参与了某种不光彩的活动,现在都深负着一种罪责似的。他试图解释:发现自己已经不与那些彼此了解并一起陷于凌辱、恐惧、无望的境地的人们来往。正是那张与这种生活相关联的面孔才真实地再现了生活。他按了一下吉普车上的喇叭,一声长鸣打破了夜晚的沉寂。

教授瘦小的身影立刻在房门口出现,随即朝汽车走来。利奥。一见他就感到有些别扭,但他强作彬彬有礼的样子说,“你看望了你的儿子,愉快吗?”

“是的,是的,”教授连连称诺,“很愉快。”说话中毕恭毕境,但却无精打采。样子象生病,眼圈发黑,下眼皮垂成鼓泡,嘴唇几乎不带一丝血色,皮肤苍白。

利奥开车缓缓而行,一面与教授交谈着。一阵轻风吹来,他感到快慰。不一会儿,他就要全速行驶,那时夜风强劲,他们将不得不终止谈话。趁这会儿,利奥左手握住方向盘,右手从衬衫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教授一支,教授擦一根火柴,用手罩住给利奥点烟,然后自己也点上一支。吐了几口烟之后,利奥说,“我知道你儿子的事,上月我的一个朋友出庭指控他,”这时,他发现那位教授夹着烟往嘴里放的手颤抖着,一言不发。

“要是我知道你儿子的事,我根本不会把你送到这儿,”利奥闷闷不乐地说,惋惜不该把他送回不来梅。

教授精神有些紧张、激动,紧紧抓着车窗外缘,“我本不想让你给我帮忙,我知道这不大妥当。可是米德尔顿先生说,他一切向我作过解释,而且你很理解。”

“他们什么时候处决你儿子?”利奥非常生硬地问道,话一出口便感到自惭。

“再过几周,”教授答道,手中的烟早巳脱落,双手紧扣,神经质地抽动着。“这是我最后一次探他。”他端坐着,期待利奥的同情,并希望利奥不再发问。

利奥沉默了。他们已来到开阔的农村。野草的嫩芽刚破土而出,树木才换了青枝,添了新叶、一尘不染,发出清新的气息。车开得很慢,利奥转向那位老人,慢条斯理地说,“就说你的儿子吧,因为杀害了一名德国人,德国法庭判了他的罪,并不涉及到他作为兵营警卫的身份。这真有点讽刺,你决不会料到他遭到那该死的犹太人的杀害。照那样的深仇决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安慰,太可惜了。”

那位教授低下头来望着自己的手说,“我根本没想过这些,说实在的,我是一个有文化教养的人。”

“你儿子该死,”利奥说,“他是魔鬼,即便是人,也该当夺去他的生命。简直是魔鬼的行径。你知不知道他干了些什么?万恶不赦之徒!没有他,世界会更加安宁。我这样说是出自清白的良心。你知道他干的坏事吗?”声音中和内心的积恨使他迫不及待地在路旁刹住车,等待着答话。

教授并没作出回答。却只把头埋在怀中,使劲地姥缩,仿佛要把头颅全埋进去。全身震颤着,没发出任何声音,而他瘦小的身躯却一个劲盲目地前后摆动。好象全然不受大脑指挥似的。

利奥在等待着这一阵过去,等到同情和怜悯荡涤着心头的仇恨时,他又反悔了,这时脑海里出现了他自己父亲的形象:那细高瘦弱的身躯,剃光了的头。他沿着沙石铺成的小路走来,利奥穿一身军装。出乎意料,他父亲却突然停下来,说,“你在干什么?”利奥当时记得,现在还依然记得:很早很早,还是在上学的时候,有一次他逃学,跑到动物园里玩,被父亲发觉,他用那同样的音调问,“你在这里干什么?”正是此时此地,也正是沿着这条带有白石子的砂砾小路,周围带刺的铁丝网漫无边际的围着。父亲说了这句话,他在哭泣,弯着腰对着儿子在哭泣,政治犯所独有的红色横条囚衣遮着父亲的前胸,而那孩子则穿着绿色斜条囚衣标明种族。利奥坐在吉普车上回忆往事,只是这会儿才想象得出十年前他父亲所受的磨难,于是产生了对这老头子的轻蔑,这老头子正在他眼前为他父亲的苦难受到惩罚。这人受过良好的教育,能明辨是非,不惧怕,不怯懦,也并非无能,然而却不去帮助他的父亲。他吃得好,睡在温暖舒适的床上,他能得到这一切,却轻而易举地耸一耸肩,便万事大吉了。利奥把视线移开,向路的另一边绿色的山谷中望去,由于夜幕降临,山谷也渐渐昏暗下来。他知道决不能在德国呆下去,他决不能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这些人甚至不值得他去恨,他们把他的青春圈在铁丝网内,在他的手臂上烙下数码印记,杀死了他的父亲,逼使他的母亲深夜逃到千里之外,夺走了她赖以生存的大脑协调的功能。她终因不能人睡,一时一刻也不能人睡而死去。

而今他生活在这个国土上,与该国人民和平相处,却不曾以兵戎相见,同他们的女儿同寝,拿巧克力糖块送给他们的孩子,送给他们香烟,带他们到农村兜风。利奥感到羞辱,于是对这老头的最后一点怜悯都驱除干净。他开足马力,以最快速度前进,想赶快回到不来梅。教授掏出手帕擦了擦脸,拘谨地坐在那里,双脚使劲地跺踏板。汽车一跳上颠簸晃动。老头想尽力保持身体的平衡,从他不和谐的调节动作看来,他身体的机能已经僵化了。

晨光亮微地普照着农舍,利奥把车子停在美国人建在公路旁的咖啡快餐店前,同教授一起进店。两人坐在一张长木桌旁,桌边几个军车司机正头枕着胳膊趴在桌上睡觉。

他们一言不发地喝着第一杯咖啡。但当利奥回敬第二杯咖啡,又抓了一把油炸面卷时,教授便开始说话了。开始还慢条斯理地,后来越说越快,他大口喝着咖啡,拿着杯子的手不住地抖动。

“你不懂一个父亲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利奥,父亲是无依无靠的。我对自己儿子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母亲快要死的时候,他正在俄国前线,我千方百计想办法把他调回来。可他当时很勇敢,是一个英雄,佩戴好多勋章!他根本不愿回来。他来信说他的假期取消了,现在毫无保留地向我诉说他的一切,说他想去巴黎,说他想玩个痛快。他还向我解释,他不会同情他的母亲,不会再爱她。从那以后情况越来越糟,他开始干起坏事。可是,“教授停住了,似乎迷惑不解,进而更加激奋地说:“可是,情况如何呢?母亲死了,做儿子的能不哭一声吗?平时做事,他向来都是顺其自然,他象所有的男孩一样,也许他更漂亮些,更聪明些,我教他为人大方,和朋友一起分着吃东西,要信仰上帝。我和他母亲都喜欢他,他们从不娇惯他,他是个好儿子。现在,就是现在,我还是不信他做的那些二事,但是他都承认了。他全向我承认了。”他肿泡的眼里晚着泪水,“他告诉我所有这一切,昨天晚上他扑在我怀中哭了,他说:‘爸爸,我愿意去死,我愿意去死。’我们一块儿谈论生活,谈了整整一个星期。昨天晚上他象小的时候一样又哭了起来。”教授说到这里嘎然而止。利奥觉察出教授脸上呈现的是憎恶和怜悯交织在一起的表情。

过了一会,教授又接着说下去,可这会儿他的语调变得沉静、理智还略带歉意,似乎因为诉说痛苦时过于失态。他说话相当慢,“我回顾了我们共同生活的情景,并尽量找出他犯罪的根源。但找不出来。无缘无故地犯了罪,成了一个恶魔,想来真可怕。瞧,你一气之下连车子都停下了,你称他是魔鬼,利奥,的确如此。你儿子也许会变成这样的魔鬼;”教授说到这里微微一笑,表示那只是从理论上泛泛而谈。然而这微笑在那张罩着痛苦的脸上是如此的狰狞,那不带血丝的嘴唇扭动得如此不自然,利奥只得低头俯视咖啡,以避开那张变了形的脸。

老头子使出了全身力量才挤出来这一丝的微笑,他的措词越来越尖刻。“我对你说一席话,因为你就是牺牲品,我儿子和我,包括我,我们都是对你干了坏事的人。我怎么解释呢,我说它是一件意外的灾祸,就象我开车无意把你压倒一样。没有恶意。我儿子发了高烧,象是在沼泽地里生活一样地受着折磨,你能理解吗?无论如何我都认为他是无辜的。”教授哭着,大声地,歇斯底里呼喊着“上帝,你可怜可怜他吧。上帝,你可怜可怜他吧!”

一个伏案而睡的德国兵抬起头来,“看在上帝份上你别叫了,行吗?”教授静了下来。

利奥说:“睡一小会儿再上车,呶,抽支烟吧。”吸完了烟之后,他俩枕着胳膊伏案而睡了,教授立刻昏昏睡去,利奥却没有。

利奥抬头凝视着撒在脏桌子上的褐色油炸面卷。弄成一团糟的铁皮盘里,一汪黑色的咖啡映着几束昏黄的电灯光。利奥对这老头子没有同情心,他不能同情他;他自己的痛苦犹如抗菌素掺在血液中流动。他现在明白,正是为了他,他父母亲才受到如此的苦难,残忍的折磨。在昏昏欲睡之中,他恍榴进入了梦境,他梦见无数坏人被公正无私地判处死刑。然而死亡又象疾病一样传染给了无数无辜的人们。没有别的疗法了,在还未完全入睡之际,朦胧中他找到了一个非常有效的疗法——每当处死刑的时候,把健忘药献给友好的罪犯。等教授完全进入梦乡,利奥把一枚粗大的钢针放在黑色咖啡里蘸了蘸,牵动那隐约闪动的金光,将其放入盛着黑色液休的玻璃管中,最后从教授干瘦的脖子刺进;针,直插到骨头,然后看着钢针完全埋进教授的后颈部。教授转脸望着他,既谦恭,又感激。

一觉醒来,天快亮了,他们乘着吉普车,过了很长时间才来到不来梅。一路上两人沉默寡言,必要时才说话。待车子穿过不来梅郊区,午后的太阳渐渐偏西。利奥把汽车停在教授所住的楼房旁边。

利奥开足马力以淹没那老头文质彬彬的感激。汽车飞快地开去。他又冷又累,毫无睡意。他跨越不来梅市区,路经警察局、疗养院,拐了一个弯,开进库福斯坦大街,又沿着长长的林荫道缓缓行驶。阳光和午后温柔的风给他增添了力量。当他接近莫斯卡家时,他将踩着油门的那只脚移开;身体猛地前倾,撞了一下制动闸,吉普车斜倾,一边搭在街上,另一边搭在人行道上。他将方向盘对着树,刹住缓缓滑动的吉普车,车速快了一点,但没来得及反应,就撞在树上,车子立刻反弹,他的头往后猛地闪了一下。他骂了一声,身体倚着后靠背。他点着一支烟,而后按了三下喇叭。

窗子很快地开了,海莲没露面,桑德斯太太却把头伸了出来。她向下吆喝着,“莫斯卡太太不在家,早上被送进医院了。小孩早产了。”

利奥激动地在吉普里站了起来。“啊,她还好吗?”

“她很好,”桑德斯太太说,“是个男孩,一切顺利。莫斯卡先生现在在医院。”

利奥没有答话,汽车轰地一声起动了,一调头朝着去城市医院的方向驶去。半路上他在军官俱乐部停了车,他给了德国侍从一包烟,换了一束鲜花。

正文 第十六章

莫斯卡听到英语喊他到前面办公室接电话,他走进办公室,拿起耳机,一个女人用德语说,“莫斯卡先生,我是桑德斯太太,有人一小时以前把你太太送到医院。她大概要临产了。”

莫斯卡没说话,却盯着英格和埃边,他似乎感到他们俩也都听见刚才电话里的话音。实际上他们都趴在桌子上忙着办公。

“可是还差两个星期呀。”莫斯卡说着,发觉埃迪抬起头,英格回过身来瞧他。

“我指的是生孩子的事,”桑德斯太太说,“早上,你出去以后,她感到疼痛,我打电话给医院,他们就派了救护车。”

“好的,我就去。”莫斯卡说。

“找到地方就打电话告诉我一声好吗?”桑德斯太太说。

“好的,”莫斯卡答道。他刚要去挂电话,又听到桑德斯太太说,“她让我告诉你,要你放心。”

埃迪·卡辛听到莫斯卡说起这事,便蹙起眉头。随即打电话问车库要车。

吉普车到来时,埃迪交待莫斯卡说,“我在地下餐厅等你吃晚饭。有事就打电话找我。”

莫斯卡说,“只怕不会是生孩子吧,她的身体不很健康。”

“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埃迪恳切地说,“就是生孩子,不会有其他情况,预产期不是那么准确,这事我都经历过。”他握住莫斯卡的手说,“祝你走运。”

莫斯卡在开车去往城里的路上感到焦燥,真地担心起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头,他甚至肯定她生病了,于是催促司机快开车。

司机却说:“我必须照章办事。”莫斯卡把剩下来的半包烟扔到那德国司机的腿上。于是吉普车快速前进了。

市医院是一幢幢红砖建筑群,大面积的树荫人行道和绿色草坪网布其间。每栋楼四周都攀满常青藤,掩盖了带刺的铁丝网,并且开了几处小铁门。医院的大门朝里去,有一条又长又宽的路,行人和车辆往来其间。吉普车进了门,便在德国男女行人之间缓缓而行。

“注意一下产房在什么地方。”莫斯卡说罢,汽车便停下来,司机闪出车门向一位过路的护士打听了一下,又继续往前慢慢开动。莫斯卡向后倚靠,舒松一下身体。

现在,他处于德国人的小天地里,这里没有穿军装的人,除了自己搭的这辆吉普,别无军车。周围全是敌人。瞧他们穿的衣服,他们说的话,他们走路的样子,都带有敌意。车向前驱动时,他不时地看到封闭这块天地的铁栅栏。附近就是房产大楼了。

莫斯卡一进楼就发现一间小办公室,里面坐着一位年长的护士,还有两名穿美军工作服,戴德国军帽的人靠墙而立,他们俩就是救护车司机。

“我找海莲,布罗达,她是今天早晨住进来的。”莫斯卡说。那位护士翻阅桌上的登记簿。等的这功夫,他的心在悬着,就伯说不在,又怕别人看出来。护士抬眼看了看他,笑着说,“在这儿,等一等,我打电话找她。”

那护士在打着电话,有一个司机对莫斯卡说,“是我们把她送来的。”两位司机都向他会意地笑着。他很有礼貌地报之一笑,同时觉察到他们在等着敬烟。他伸手摸了摸衣袋,想起最后一包烟坐车来的时候给了那位司机,他耸耸肩,等护士打完电话。

护士把耳机放下,对他说,“你得了一个男孩。”

莫斯卡跟着就问,“我妻子情况好吧?”说完便意识到“妻子”这词是否得体。

“毫无问题,”护士说,“假如你要看她,你得等一两个小时,现在她在睡觉。”

“我等着,”说完走出去,坐在靠攀满常青藤的墙边的长条凳上等候。

他嗅到附近园子里的花香,在午时火红的阳光辉映下,一股热烘烘的香甜味儿扑来。白衣素裹的护士和医生匆匆来去,跨过青草坪,走进血红砖墙的楼房,那一座座楼房洁净无瘦,泰然屹立,深深根植于泥土清新而赋有生机的大地之中。小虫和雏鸟低微的鸣啭不时地传来,他顿时有一种绝望安全、恬静的感觉。似乎这道铁篱早将那噪杂、毁灭、城市另一端的尘灰全都屏蔽一空。

两位汽车司机也出来了,就坐在他身边。这些杂种从不放过机会,莫斯卡在寻思。他自己想抽烟想得厉害。他冲着其中一位司机问道:“给我一支烟,有吗?”他们怔住了,靠得最近的一个馋得张开大嘴直打哈欠。莫斯卡笑着说,“我一支也没有,我再来给你俩带几包。”

靠得最近的那人拿出一包黑盒德国香烟递到莫斯卡面前,说,“想吸就来一支吧。”

莫斯卡把烟点着,抽了一口就呛住了,惹得两个司机哈哈大笑,其中的一人说,“抽一抽就习惯了。”此后莫斯卡再抽,觉得味道还不错。他仰面躺在长凳上休息,太阳照在脸上,他感到疲倦了。

“你们开车送她来时,她怎么样?”他闭上眼。

“很好,跟所有的产妇一样。”递给他烟的那个司机说。他总是一脸的幽默,微微带笑,可以断定,这笑意是面部骨骼结构所定型的。“住进来的好几百个都和他一样,没问题。”

莫斯卡睁开眼看看他,“整天拖女人,听她们嚎叫,不是个好话计。”说话时,他意识到自己对这两个人已怀有憎恶之意,因为那段时间海莲完全落入他两人手里,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还是那个司机在说话,“运载会哭叫的人还算好,在战争中,我和一个埋尸班在一起,常常出车运死人。冬天,尸体冻得直挺挺的,我们还得小心翼翼地把这些尸体捆扎起来,象木材捆子似的:有时,你可以将死人的胳膊弯屈起来,钩住另一个尸体的胳膊,这样一连一大串,能把尸体堆得高高的。”

另一个司机离开了长凳,回到大楼里去了。“以前他听说过这些,”德国司机接着说,“当时他与纳粹德国空军在一起。他们的活儿是清倒垃圾。他们一连几个星期睡不好觉。我说,到了夏天更糟,糟糕透了。战前我常常包装水果,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到了部队他们叫我带一个埋葬班,我惯于包装橘子,有时橘子腐烂了,我们不得不进口橘子,这你知道。所以我还得重新包装,把那些烂橘子都挤进小箱子里,包好运回。在夏天处理死人就用这个法子。尸体都腐烂得不成样子,我就把他们摞起来不分彼此地往卡车里硬塞,就象一大堆垃圾。所以说我现在干的是好工作。跟死尸打交道可不一样,一年到头,我们没有兴致谈天,你知道。”他向莫斯卡咧开大嘴笑着说。

莫斯卡心想,这个杂种到底怎样,自己还真有点喜欢他呢,他给人一种与人为善的感觉。

“我喜欢谈天,”那人又继续说,“所以我不喜欢干部队那种活。这里的工作是一种快乐。我和孕妇坐在车箱里,她叫,我就说,‘大声叫就是了,外面的人又听不见。’他们哭的时候,象你妻子,我就说,‘哭吧,对你有好处;无论哪一个母亲生孩子的时候,都不免哭鼻子。’这只是说说笑话。我并不是逢人都照这样说。对不同的孕妇我都换新话题,大致都差不多,我不太多说,只是这些,让他们不致感到孤单,让她们感觉到好象我就是她的丈夫。”

莫斯卡闭上眼睛说,“我妻子为什么哭?”

“年轻人,这是件痛苦的事嘛。”那德国人想用责备的眼光瞅一瞅他,但面部骨骼抑制住他,只是善意地作了个鬼脸。“是疼痛使她忍受不住,就哭了,但是没什么关系,你可以看到她是幸福的。当时我想她丈夫难是一个幸运的人。我什么也没给她说,想不出来说什么好。看她疼出汗来,我就用湿手巾替她擦脸,当时她一个劲地直哭。可她一出救护车,就对我笑了,别的没啥,她很好,没啥可说的。”

背后有人在窗子上敲了一下,司机转过身来,那护士示意要他进来。这位德国司机走了,不一会两个司机又一起出来,和他谈话的那个司机和莫斯卡握了手说,“一切顺利,再来的时候别忘了给我们带烟。”她们上了救护车,慢慢地向大门口开去。

莫斯卡又闭上眼,向后依着,在六月烈日的曝晒下,他磕睡得直打盹。一觉好象睡了好长时间,还作了梦,现在他醒了。身后有人敲窗子玻璃,他回头看见那护士正招呼要他进来。

护士把楼层和房间号码告诉他。他匆匆上了两段楼梯,来到海莲所住的房间,外面有一个可以推动的长条桌,桌上放着近二十个白布包裹,从中发出一片婴儿的喧闹声。其中必定有—个是他的;于是他挨个地看了一下。一个护士走出来,把长桌推开让他进去。他推开房门走进去,发现这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房间,墙壁是绿色的,里面有高高的病床,每张床上都有一个产妇,就是不见海莲。后来;在屋角里看到一张低矮得几乎与地面高度一样的床。

海莲躺在那儿,睁开眼在望着莫斯卡,看上去她比平时漂亮多了。暗红色的嘴唇,白白的脸,红润的双颊,两只眼睛闪耀着生机,但身体却是那样的倦怠、看上去她不象几个钟头前生了孩子的模样。意识到有其他妇女在场,他只是走向前,伏身吻了一下她的面颊,而海莲却挪动了一下头部,吻了一下他的嘴。“你高兴吗?”海莲有气无力地问道,音调异常沙哑,似乎得了重感冒。莫斯卡向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是个漂亮的小宝贝,头发很长,象你的头发。”海莲的声音很低。莫斯卡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站在那里,不明白这一切怎么会使她如此高兴,而自己却无动于衷。

一个护士进来说,“好啦,请吧,明天在探视时间你可以再来。”莫斯卡探下身来,对海莲说“明天再来看你,好吗?”她点点头,并斜着身子让莫斯卡再吻她一下。

外面的那个护士问他是否想看一看他的孩子,莫斯卡跟着她沿走廊向前,一直到尽头,这是一间玻璃墙壁的育婴室,外面有几个人透过玻璃观察婴儿的动静。一个身材矮小的冒冒失失的护士专门负责托捧婴儿,看得出她乐意干这项工作,喜欢看到才当上爸爸的那种窘态。里面的护士开了一扇玻璃门,捧着一个包裹走出来,将婴儿脸上的遮布拿开,自豪地托捧着那婴儿。

婴儿的丑像把莫斯卡吓了一跳,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新生的婴儿。婴儿的脸满布着皱纹,苦涩地皱着眉头,黑色的小眼睛几乎迷成一条线,却向着这陌生而充满敌意的世界投射出凶狠的光,一团篷乱的黑发如一片破烂的披肩巾,看上去象动物一般。

玻璃墙里又一个护士捧来一个婴儿,莫斯卡身旁一个矮小、秃头的德国人正对着那婴儿出神呢,莫斯卡一看这一个婴儿也很丑,样子几乎和自己的孩子差不多,这才放下心来。那德国人在细细地端详着,温柔抚爱地喃喃细语着,“呵,多漂亮,多逗人喜爱的孩子,”口中啧啧有声,不住地作出各种鬼脸期待着新生儿的反应。莫斯卡好奇地旁观着,又细细看看自己的孩子,想诱发起一点情感,而后招呼护士将孩子抱走。护士长时间地怒目盯视着他,想看看他的表现,早等得不耐烦了。莫斯卡注意到了她的那种表情,心中喃咕道:滚你妈的蛋!小妮子。

他跑下楼朝医院门口走去。他发现利奥冲开往医院外面走的德国人,慢悠悠地把车子开过来。他走到车门口停下来上了吉普。在利奥的腿上,他看到一束鲜花,当他的面部感触到花的香纯和清爽时,紧张的情绪顿时缓解下来,进而感到无限的欣喜。

当他们终于在地下餐厅见到埃迪时,埃迪早已酩酊大醉了。他说,“你这狗小子为什么不打电话?我叫英格打电话给医院,医院给我可靠的消息,后来,你的女房东打电话给我,我把这消息又转告给她了。”

“哎哟,上帝,我忘记了,”莫斯卡很不自然地一笑。

埃迪一只膀臂搂着他的肩说,“祝贺你。喂,今晚我们庆贺庆贺。”

他们嘴里吃着东西走进酒吧间,找了一张桌子坐下。

“买酒是我们三人都出钱,还是沃尔特一人出钱?”利奥故意很严肃地提出这个问题。

埃迪故作一种有趣的长者姿态,“今晚我出钱了,沃尔特连烟都不肯拿,瞧他那副沮丧样子。”

“我的上帝,”莫斯卡说,“我怎么能象一个名将其实的爸爸呢,我们还没结婚,医院里的人就给我那小家伙按海莲的姓起名了。这使我感到好笑,我在想,我还是去把结婚申请送上去。”

“咱们想一想,”埃迪说,“你可以估计三个月,可就怕你结婚三十天后,你就会回美国,难道你打算把非法获得的这一切都抛弃掉?”

莫斯卡默想了一下,说,“我想我可以先得到结婚证,把举行婚礼的时间拖一拖,这些都得定下来,有备无患。”

“这都是可以办到的,”埃迪说,“总有一天你得回去。特别是眼下,米德尔顿一家都不在这儿,你连你一家老小的饭都不会做。”他盯了莫斯卡一眼,“你真的想去搞结婚证,沃尔特,你准备回美国吗?”

莫斯卡转问利奥,“你呢?你是否拿定车意了,是去美国,还是去巴勒斯坦?”

“我暂时在这儿挺好,”利奥想起了教授,又说,“不过我也得很快作出决定。”

“你应当与我一起回国,”莫斯卡说,“在你没有住处之前,你可以同我和海莲住在一起,当然,你要看我是否能找到一个住处。”

埃迪好奇地问道,“回到美国你能干什么?”

“我不知道,”莫斯卡说。“我想我可以上大学。我从高中到部队当兵,还是个傻孩子。”他对埃迪和利奥笑着说,“你们不会那样想,可我在学校一直是优等生。后来我入伍了,你都清楚,埃迪,我们在军队里当兵的时候,我一说起这件事,你就要踢我的蛋子。无论如何我想再深造深造。”他停顿一下,琢磨着如何措词。”有时,我想激烈地反对我周围的一切,但我不知道究竟针对什么,象现在这样,我脾气直得拐不过弯来,我想做一件事,可是不允许呀。至于我的个人问题,我不能和一个德国人结婚,我不明白为什么部队管得那么紧。我不会对德国人说假话,恐怕这对我也没好处。好了,不提它了。”他举杯又喝了一口酒。

“我小的时候认为普天之下都是好人。当时我有明确的见解,可现在我都忘记了。那时,我和街上的小孩打架,我总把自己当成电影里的英雄。决不再打跌倒或失利的对手。真是个傻瓜,不过那都不真实。现在看来,我参军之前的那段生活缺乏真实感。就象你决不承认战争会就此了结一样。你认为你还会去日本,而后美国会再找其它国家打仗,也许就是俄国人吧,接下去也许找火星人。就这么没完没了,你永远回不了家。现在我第一次认为,这种局面结束了,无论如何我得回到我梦寐以求的生活中去。回国以后,就以上学为起点。”

利奥和埃迪感到有些尴尬。莫斯卡第一次向他们倾诉他的衷肠,莫斯卡黑瘦,近乎凶神恶煞般的脸上流露出稚气的真情,他们俩为之大吃一惊。利奥说,“别担心,沃尔特,你一旦领你的老婆孩子正经过日子的时候,一切都会顺利的。”

“你懂什么?”埃迪苛刻地说,言语中带有醉酒时的激怒。“蹲了八年的集中营没有接触过女人,你懂什么?”

“我只懂一件事,你永远不会离开这儿。”利奥说话坦然中带有视蔑,这一棒把埃迪打懵了。

“你是对的,”他说,“不对才真见鬼呢。我又一次给我老婆写信,要她一定来,把孩子也带来,她不来我也决不离开这块该死的大陆。这是我唯一的希望。可她现在正启程到她老板那儿去,她认为我不知道这事,其实从头到尾我都了如指掌。

利奥对莫斯卡说,“或许我能与你一道去,谁知道那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我不能永远在这里呆下去。也许我们把在黑市赚得的利钱投进去可以做生意,你还可以上你的学,你看怎么样?”

“那当然好,”埃迪接过来说。“和利奥合伙做生意你不会亏本的,沃尔特。”埃迪对他们俩笑着,并发现他们没有一个听懂了他的话,也许压根就没听见。这大概是因为他酒喝多了,说话时,舌头根发硬;也许因为他们一直信赖他,对他放心。要是往不适当的地方想,他会感到羞辱。”你们俩都在做梦,“说罢便意识到自己因为他们俩合在一起作计划而把他闪在一旁而生气了。然而想到反正他不会离开这里,并没带任何恶意。转而他又感到应当给予他们应有的关心。拿利奥来说,他不了解社会的真实情况;而莫斯卡呢?他不该介入他所卷入的那种没完没了的斗争。看上去莫斯卡的黑黝黝的脸上流露出漠不关心,盛气凌人的神情,然而,却潜藏着他一意孤行,挺而走险的孤傲。他感觉到酒醉后全身痛苦。使利奥和莫斯卡吃惊的是,他竟然头伏在案上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又酣然睡去。

正文 第十七章

沃尔夫拖着他矮胖的身体安详地步入地下室,疲倦地长舒了一口气。在这里可以避开盛夏烈日的蒸晒,真够庆幸的。他的确累了。近来,他要赶着做完一个月的假期中所积累的大量的活计。假期里,他带着妻子到巴伐利亚他姐姐家中,这是他去美国之前的最后一次出访。此刻,他照直往厨房走去,厄休拉正在那里做晚饭呢。“他们得了一个宝贝儿子。”沃尔夫说。

厄休拉转身惊喜地大声说,“那孩子可爱吗?海莲满意吗?她已经出院了吧?我一定要去看看她。”

“正巧就在我们离开的那天,”沃尔夫说,“孩子出生得早。现在海莲已经回家呆了三个星期了。”沃尔夫在想,他们几乎彼此不了解,厄休拉反倒为他们高兴。大凡一有人提到生孩子,沃尔夫总是深有感触。他想要自己亲生的孩子,他在急切地等着呢。你可以拿准这么一件事,他会教自己的孩子学会如何照料自己,他们准比邻居的孩子聪明,他们准会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

“你知道我们的结婚证书批回来没有?”厄休拉问道。

沃尔夫回答说,“还没从法兰克福回来,”这话是谎话。结婚证书就在空军基地他的办公室里。可这要是让厄休拉知道了,她会执意马上结婚,那么沃尔夫就要在婚后三十天内离开德国。这哪儿成?他是想多留几个月,把几项交易做完。

厄休拉的父亲在他的背后说话了。“啊,沃尔夫,你终于回家了。刚接到电话,你必须立即与一个名叫霍尼的人联系。”父亲刚从仓库来,带回一支大火腿,拿回家就把它放在厨房的桌子上了。

他取来一把大雕刻刀,小心地切下不大不小的一块,和土豆一起放进油锅里炸。

有一件事沃尔夫感到迷惑不解!那老头总是家前屋后地忙乎,好象事事都少不了他似的。他问道:“那个人还说些别的什么没有?”

“没有,”厄休拉的父亲说,“但他反复强调他所说的那件事很重要。”

沃尔夫回到自己的卧室,拿过耳机拨电话,当他听到受话人讲话时,他立即辨认出对方是霍尼,并回复说,“我是沃尔夫。”

霍尼尖细的音调里颇带些激动和娇弱的女人气,他说:“沃尔夫,很好,你电话打得很及时,你一个冬天要找的那个联系人我找到了。”

“你能肯定吗?”沃尔夫说。

霍尼压低了声调,但更加自信地说,“我有充分的证据才这么想的。”他的声调中强调了“证据”这个词。

“呵,是这样,”沃尔夫说:“很好,一个小时以后我就到那里。你能让我要联系的那个人也到场吗?”

“两个小时以后,”霍尼说。

“那好,”沃尔夫说罢挂了电话。他大声对厄休拉说他不能吃晚饭了,而后便匆匆走出房间。关门之前,他听到了厄休拉惊奇而失望的吆喝声。他急急忙忙沿街而下,及时赶上有轨电车。

沃尔夫变得兴奋起来。在整个交易中,他早已失去希望,几个月来,除了莫斯卡在这个问题上戏耍过他之外,他自己连想都没敢想它。现在一切都得到妥善的解决。结婚证办好了,他可以去买飞机票。这样就可以得到由政府保障自由通行的权利。再说这也是一次对付这个老头的极好的外出机会。厄休拉同她父亲一直缠着他,要他连老头一起带到美国去,沃尔夫几乎当着她父女的面在笑起来。不过对女人你得哄着点,他答应过厄休拉:他将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她父亲也带走。话又说回来,不带他走,沃尔夫也不怕那老头的胡搅蛮缠。这老头试图欺骗黑市的那些老奸巨猾的人,可他屡屡败北,窝窝囊囊地病了一场,住了一个星期的院才恢复健康。自那以后,这位父亲象朗鼠似的呆在地下室的公寓里,不到一周的时间就把二十磅重的一条火腿吃光,一口气吃了三四只鸭子,星期天一天几乎吃了一只整鹅。上两个月他足足长了四十磅的体重。皮肤上的褶皱都被一层层的油脂填平了。他不得不拿出战前穿的宽大的衣服来裹住他刚刚吃鼓起来的大肚子。

在不来梅,他要算得上是绝无仅有的一个德国胖子了,一个唯一能上广告和登旅游画报的合适人选。他是一个大块头、无忧无虑的德国人,其体态足以显示他们国家优裕的生活条件。在地下室里,储藏着一个德国最胖的克劳特人,一个该死的肉食者——三天吃了二十磅火腿,天哪,简直不可思议。

施特拉斯的有轨电车刚过库福斯坦大街头时,沃尔夫便跳下车,急急走过麦茨大街,朝莫斯卡的住房走去。太阳虽已落山,空气还是热烘烘的。沃尔夫只沿着大街一边的树荫走着。他希望莫斯卡现在就在家,不在也没关系、要是在地下餐厅或在俱乐部,他也还来得及出车去接他回来。能有电话事先联系一下就好了。

沃尔夫来到莫斯卡的住宅,开了门,爬上楼,又敲开楼上的门,莫斯卡走出来,他穿着一条晒褐色的裤子和一件印着t字的衬衫,光着脚,手里端着一听印着PX字母的啤酒。

“进来,沃尔夫,”莫斯卡说。他们俩穿过厅堂,再进门便来到起居室。桑德斯太太正坐在沙发的一角里看一本杂志,海莲在摇晃着摇篮车,哄着正在哭喊的孩子。

沃尔夫向两位太太打了招呼,看了看孩子,说两句恭维海莲美丽之类的话,转而对莫斯卡说,“我能单独和你在一起聊一聊吗?沃尔特?”

“可以,”莫斯卡手里拿着那听啤酒说,他领沃尔夫进到寝室里。

“听我说,沃尔特,”沃尔夫激动地说,“军用券交易的合同终于订成了。现在我需要见到那位伙计,当面把细节问题也定下来。我想让你同我一道去,力争速战速决,行吗?”

莫斯卡喝了一口啤酒,在另一个房间里他听到桑德斯太太和海莲低声细语地在说话,夹杂着婴儿尝试性的、刺耳的哭喊声。他感到惊讶,一阵令人失望的惊讶,他已经写好了那份协议书,现在对它也不感兴趣了。

“我不打算去取那份协议了,沃尔夫,”莫斯卡说,“你只有再找一个伙计了。”

沃尔夫朝寝室门走去,走着走着突然怔住,他转向莫斯卡,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怒色,并且充满了疑虑。

“你他妈到底胡折腾什么,沃尔特?”他说,“从冬天到现在,蛋都累掉了,一切都定了,你想溜之大吉?没有用,沃尔特,没门儿!”

看到沃尔夫发脾气的那激动劲,莫斯卡付之一笑,以遮去自己。出尔反尔的窘态。他明白他对待沃尔夫的作法是妥当的。但他就是高兴看到那脸色灰白的杂种的激动相。

“你他妈真损,沃尔夫,”他说,“我们又不是歹徒,那只是一个念头而已。我现在要想着我的女人,孩子,万一事情弄糟了,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此外,我的结婚证几个月之后就要到手了。我需要那些钱。”

沃尔夫强忍住他的盛怒,“我说,沃尔特,”他用一种友好,理智的语调说,“你打算三四个月之后回美国,也许你在此地已经省下上千块钱,也许你在黑市还赚到一千块。那一千块是我帮你挣的,沃尔特。在美国,你要建立一个家庭,找到工作,还有其他许多麻烦事,你需要的是现金。”然后他又用一种伤感的语调认真而严肃地说:“你对我的态度是不公平的,沃尔特,我也输光了。我总不能到处乱跑再去找一个伙伴吧。我需要的是我所信赖的人。和我合伙干吧,沃尔特,这是轻而易举的事,你不必担心警察,他们不会逮我们的。真不知道你从什么时候起害怕起那些讨厌的德国人来了?”

“不成,”莫斯卡答道。他拿起啤酒听,又喝了一口,用另一只闲着的手摆动着他带t字的衬衫,说,“伙计,热不热?”

“上帝呀,”沃尔夫把门呼地一声关上,口中骂道,“该死的东西,让那个黄犹太在外面见鬼去吧!没想到那个道貌岸然,见了娘儿们就走不动路的埃迪竟然使你也失去了心肝。以前我总以为你不是那样坏,沃尔特。”

莫斯卡把啤酒听放在梳妆台上说,“听着,沃尔夫,别牵连我的朋友,不要再提及他们。现在就事论事。沃尔夫,你这个浪荡公子,我知道你办结婚证了,因此,现在你可以抛开这项交易,无牵无挂地去美国了。而我还得在这儿呆三四个月。我不怕德国人,但我也不愿要一个花招后,到不来梅的街头去徘徊。要是这样做,我们的选择不是拿了钱之后就逃出不来梅,就是将钱一抢,把别的伙计都干掉。从现在开始,任何这类事情我都不能做。这个夏天,我不再瞻前顾后了,就是能挣一百块钱,我也不稀罕。”稍住,他又说,“这可不是瞎说,沃尔夫,很抱歉。”

沃尔夫凝视着地板,忽上忽下地摇着头,好象在沉思着过去的什么事情,后来想起军官俱乐部里的一件事。当时,俱乐部里的一个副官迫使莫斯卡作出了让步,这位副官说,“你是清楚的,沃尔特,我可以使这一切完蛋,包括你和海莲。我所要于的就是向空军基地和军法处提供情报。你住在德国的营舍里,这违犯了军政府的法律。当然还有几件别的事,我可以到城里一起报告。”

莫斯卡又惊又气,哈哈大笑说,“沃尔夫,看在上帝的份上,喝一瓶啤酒,把你肚里的坏水统统倒出来。你拿歹徒来吓唬我,我不在乎,但是请不要栽脏诬陷。我可不是德国人的囚犯,你想逼供就能逼出来的。”

沃尔夫慢慢地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盯住莫斯卡,然而在莫斯卡薄薄的衣服所裹着的躯体里却明显地透出一股力量,他瘦骨嶙峋的脸上和他深邃严厉的眼睛中锁着如此强大的力量和十足的信心,他只是长舒了一口气,淡淡地一笑而已。

“啊,狗娘养的,”沃尔夫退让似地说,“给我一瓶啤酒。”悲凉地摇了摇头,又补了这么二句,“要‘五大’牌的。”他一面喝着酒,一面在想:用什么办法来回敬莫斯卡对自己的背弃。他没想出什么妙法。倘若他向军法处告发莫斯卡。然后到美国去,这无助于他的这笔交易,也许什么都得不到,但总归有了报复的机会。不,这样不行,他很富裕,他有一小笔财富——钻石和一笔可观的现金。眼前有利不图,干嘛去远求祸殃?

他又叹口气,喝着啤酒,继续寻思。让这样好的机会从手边溜走办不到。他明白自己没有这种胆量一个人干这件事。唉,有了,他想他可以把能搞到手的香烟积攒起来,在空军基地经营一番,低价买,高价卖,他或许能赚一千块钱呢。

沃尔夫向莫斯卡伸出手来。“别往心里去。”他说。当时他有点担心莫斯卡会过多地考虑先前他对莫斯卡的威胁。他也不想在德国呆的最后几个星期里继续左顾右盼地生活下去。他后悔不该把事情搞得这样僵,不该丢掉那笔现金。“忘记我说的话吧。”他俩握了握手。

“这没什么,”莫斯卡说。他送沃尔夫到门口,对他说,“也许你可以独立地经营一番事业。”

当莫斯卡走进起居室里时,两位夫人以置疑的眼光望着他,他们俩都听见沃尔夫的大嗓门中含着愤怒。婴儿不哭了,躺在摇车里睡着了。

“你的朋友这么快就走了,”桑德斯太太说。

“他只是给我说件事,”莫斯卡答道,然后对海莲说话,她在一面织毛衣,一面阅读。“沃尔夫马上就要结婚了,他已经打好了结婚证。”

海莲停止看书,把头抬了起来,心不在焉地答道“是吗?”她把瘦而苍白的脸又移向那本书。嘴里咕哝着说,“我希望我们的结婚证书也能很快就会到手。”

莫斯卡进卧室拿了一瓶啤酒,和一听花生,又回到起居室,将打开的罐头花生听递到两位太太面前,她们各抓了一把,莫斯卡逗乐地说,“你们肯定都不喝啤酒?”她们俩摇摇头又去看书去了。

他们都坐着吃花生,莫斯卡在喝酒,桑德斯太太在看书,海莲还是一面看书,一面织毛衣。时值夏季,海莲将头发理得短短的,很容易看见她那张薄薄的面皮勉强地蒙在她单薄瘦弱的面骨上,一根青筋暴出,由面颊一直伸延到嘴边。房间里静静的,但却令人感到夏日傍晚的蒸热。凉风由窗子徐徐吹进,花窗帘布沙沙摆动。

莫斯卡端详着这两位女人。一个可以作他母亲,另一个当然是他孩子的母亲。摇车里的孩子无疑是他自己的。大脑支配他辨认着周围的这一切,却只是淡淡地一顾,啤酒喝够量了。这使他深有倦意,眼前一片昏花。

很久以前,一天之内,他戴着钢盔,拿着枪乘船、搭卡车、坐在坦克盖上,穿过北非、英格兰、法兰西、比利时、荷兰去搜索敌人,歼灭他们。现在看来,这些并没做错,并非愚蠢的举动,不必自嘲。回想起来有些奇怪,“该死的东西!”他心中暗骂,“统统该死。”他继续想下去,自然感到吃惊。他又拿起一把花生,往嘴里放的时候。几乎送错了位置,没嚼烂的花生顺着嘴角掉到楼板上。他感到非常困倦,于是走到窗户旁站着,让轻风透过他带t字的多孔衬衫拂动着他温热的身体。他又摇摇晃晃地向摇车走去,凝神地俯视着他的儿子,庄重地大声说。“该死的东西。”

海莲和桑德斯太太都笑了,“看来我得安顿你睡觉,”海莲对莫斯卡说,又对桑德斯太太说,“这是他第一次一本正经地看看孩子。难道你怀疑你是孩子的父亲吗?”

“生第二个孩子他就会好一些的。”桑德斯太太说。

莫斯卡还在盯着孩子,发现孩子不那么丑了,脸上的皱纹都平了,变得又白又净、两位太太依然看着书。莫斯卡返回到窗户旁。

海莲盯著书,对莫斯卡说:“别这样坐立不安的。”

“我没有啊,”莫斯卡说。真是这样,他越发觉得自己在探测着这间屋子,真是第一次这样注意它。他再次走到摇车跟前,看着睡觉的孩子,他觉得这孩子渐渐长得象人形了。他转而对海莲说:“明天我们一起去郊区俱乐部怎么样,我们可以守着摇车坐在草坪上。我给你准备了红肠和随军快餐店的冰淇淋,在那儿我们可以听见乐队的演奏。”

海莲点头同意了。莫斯卡问桑德斯太太说:“愿意同我们一道去吗?”桑德斯太大抬起头答道:“喋,不去,明天有人来我这儿。”

海莲笑着对桑德斯太太说,“他是实心实意的,不然就不会问你了;去那儿让你吃冰淇淋吃个够。”

“不,真不能去,”桑德斯太太说。她接着阅读下去。莫斯卡意识到她之所以不愿意一道去,是因为她感到十分不好意思。她着实以为他是出于礼貌才这样邀她一起去的。

“不是开玩笑的。”莫斯卡说。

桑德斯太太微笑着答道:“给我带回一些冰淇淋。”

莫斯卡从卧室里再拿出一瓶啤酒:一切都很顺利,他心里想。

“你很友好,”海莲说,“那么我想求你做一件事。桑德斯太太有一个叔叔在美国,她想要你通过军邮为她发一封信。”

“没问题,”莫斯卡答道。“部队的邮寄都是统一办理的,凡是有亲戚在美国的德国人都写信去要包裹。”

桑德斯太太说,“谢谢。”同时流露出不自然的微笑。“近来我们对在美国的我们亲爱的叔叔很挂念。”海莲和莫斯卡不禁笑了起来,莫斯卡大笑不止,喝的一口啤酒全呛出来了。

这两位夫人又看起书来,莫斯卡对放在桌上的《星条旗》报扫了一眼,说:“也许利奥明天就会从汉堡回来。然后同我们一道去俱乐部。”

海莲抬起头来说:“他出去好长时间了,不会出什么事吧。”

莫斯卡去拿刚取来的那瓶啤酒,说:“压根不喝一点吗?”两位大人都摇摇头,他靠窗户站着说:“我估计利奥打算在那儿过周末,看个究竟,不然他昨天就该回来的。”

海莲将书合起来,放在桌上对桑德斯太太说:“看完了,写得挺好。”

桑德斯太太说:“我寝室里还有你没看过的书呢,你自己去取。”

“今晚不看了,”海莲说;她向窗户走去,站在莫斯卡身边,一只胳膊搂住莫斯卡的腰,他们俩面朝窗外,窗外一片漆黑,微风拂面,带来一阵树木的清新气味。他们能够嗅出菜园子里蔬菜的清香和流动着的河水的清凉;夏夜的空气中夹杂着许多废墟中的腐败气味。一轮圆月遮蔽在云层底下;莫斯卡在他周围寂静的黑暗之中听得见德国人的声音——从附近楼房里传来的笑声。收音机中传出不来梅电台播放的轻柔的琴弦乐。这时,一个想去地下餐厅或俱乐部与埃迪、沃尔夫一起掷银子、喝酒的念头幽然而生。

“欧哟,你喝那么多啤酒,”海莲说,“我希望你能自己去上床睡觉。”

莫斯卡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别耽心。一切正常。”

海莲依偎着莫斯卡说:“今晚我感觉挺好,”他说,“你明白我想什么吗?”她把声音压得很低,不想让桑德斯太太听见。

“你想什么?”莫斯卡问,海莲只是笑,抬起脖子去吻莫斯卡。

“你自信一切都正常了吗?”他说得象海莲的声音那样低。“只有一个月。”埃迪叮嘱他应当等两个月。

“现在没问题。”她说,“别担心,今天夜晚,我觉得很美妙,简直象个家庭老太太,我们一块儿生活,啊,似乎有好多好多年了。”

他们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倾听着城市之夜的窃窃私语,尔后,莫斯卡转向桑德斯太太说:“晚安。”他开了起居室的门让海莲把摇车推进卧室。他跟在海莲后面,查看一下通往公寓厅堂的门是否锁好。

正文 第十八章

莫斯卡坐在一所白色高大楼房的阴影里,这座楼已被强占用作农村俱乐部了,眼前是弓箭靶场,上面树着带有红蓝圆圈的靶子。海莲坐在他身旁的一把低矮舒适的椅子上。在开阔的草坪上,一些美国大兵及他们的妻子守着摇车里的孩子坐着,共度这美好的时光。

星期日傍晚的宁静气氛笼罩着周围的一切,今天的夜色来得比以往都要快,莫斯卡寻思着,秋季快到了,今年的秋季似乎来得也早些。绿色的草坪上遍缀着一片一片的褐色,遮蔽住高尔夫球场高大的榆树,给树叶也染上了红色。

他看见埃迪·卡辛绕过那些弓箭手朝着他们走来。埃迪坐在草地上,拍打着海莲的脚说:“喂,宝贝。”海莲对他笑笑,继续看着那份《星条旗》报,一边蠕动着嘴唇在默默地说着什么。

“我收到了我老婆来的信,”埃迪;卡辛说。“她还没动身到这儿来,”他停了片刻,“写的是诀别词,”他说,脸上呈现出苦笑。“她要和她的老板结婚了。我说过:她正等着她的老板去日她呢,沃尔特。后来我什么都不知了。仅仅是直观感觉。沃尔特,你对那种事的直观感觉怎么样?”

莫斯卡看得出埃迪真的要变成一个酒鬼了,“真该死,埃迪,你并不是一个关心家庭的人。”

“可能”,埃迫·卡辛说。“我可以试一试。”他指指摇车,那车辉映在绿色地毯般的青草坪中,而草坪从摇车中望去,似乎又象蓝色的羊毛毡,多么美妙的协调。“你也不是个关心家庭的人,可你在试着去做。”

莫斯卡笑了,“我在学着去做。”他说。

他们坐在那里沉默了一会,“今天晚上去地下餐厅,怎么样?”埃迪问道。

“甭去,”莫斯卡说。“我们家里有现成的东西,为什么不到家里吃晚饭呢?”

“我得不停地转移,”埃迪站起来,“我不能整夜都坐在你家里。”他跟着步离开原地,在弓箭手和靶子之间徘徊着。

莫斯卡仰面枕卧在海莲的腿上,忽然抬起头,脸朝着残阳微弱的光,想起了他忘记问埃迪关于他们的结婚证的事,他似乎觉得现在早该办好了。

莫斯卡想要回家一趟,想要带着妻子,孩子去母亲那儿,格洛丽亚已经结婚了,这样就没什么要操心的了。尽管现在回家一趟比以前容易得多,但突然归来毕竞会使他们感到意外的。

看着弓箭手吃力地拉弓和那飞出弦的箭,莫斯卡记起了一件事:后方的一个农舍里住着一位年龄稍大的美国兵,他的农田被用作为预备兵放映电影的地方了,作柴禾的木头都被推起来当板凳。莫斯卡估计:这位老兵接近四十岁,他抱起他要照料的三个法国孩子中的那个六岁的男孩,将他夹在两腿之间,细心地给他梳理蓬乱、缠结在一起的头发,从一侧分开,松了松前部,梳成一个个波浪形,梳好一个,再依次给另外两个梳理。一个是女孩,一个是男孩。他也是同样耐心地、轻轻地、动作娴熟地给他们梳理,待给他们三个都梳好之后,每人发给一块巧克力糖,接着拿起靠在墙上的枪,将它置于两腿间,抱在怀中。

坐在有婴儿摇车点缀的青草坪上,莫斯卡感到回家这件事并非等闲。他继续回忆,又想起了一个黑人美国兵。当卡车飞驰而过时,他将一大堆凤梨汁罐头一个一个地扔下汽车。沿路一队疲惫不堪的士兵正从海滩一步一步艰难地挨近重炮排发的阵地。象礼拜日教堂里的钟声催促信徒们作好祈祷准备一样。(当你接近教堂时,钟声愈来愈大,引起了轰然共振。)这炮声预示著作好战斗前的一切准备。炮声越来越密集,相形之下,小型武器发射子弹的尖啸声就象小小的和弦音,投入战斗之前的最后步骤即最后一件事便是祈祷。此刻,似乎士兵的思想参加了教堂仪式,他们的身体也进到教堂之中。——尔后,他们又想到那香甜的凤梨汁罐头外壳的清凉:想到路上停下来,分享罐头时,从这条路到月光沐浴着的另一条路传递罐头的情景。一个尽是矮小石头房子的法国村庄,黑灯瞎火,二片黑暗,但是停在村子旁的卡车、吉普车和鬼怪式炮车却清晰可见。一辆坦克停在街的尽头,一块刚洗好的布在坦克车上铺展开,晾在月光之中。

射箭对弓弦响和箭穿靶子的声音似乎震醒了清冷的晚风。海莲搁下书,抬起头来,莫斯卡欠起身,“返回之前你还想吃点东西吗?”莫斯卡问道。

“不要,”海莲说,“我很饱,我怕牙疼。”莫斯卡发现她的腮上有一小片青肿。

“我叫埃迪把你送到空军基地去看牙医。”他们把草地和椅子上的东西收拾一下,都放在车上;孩子还在熟睡,他们离开这儿到电车站去。电车来了,莫斯卡舒展长臂把小车擎起放在车的后部。

孩子哭起采,海莲把他从车上报起。售票员等着要车费,莫斯卡用德话说:“我们是美国人。”售票员上下打量着莫斯卡,没说什么顶撞的话。

几站过去,有两名女兵上了车。其中一名注视了一下海莲怀中的孩子,对另一名女兵说:“是一个逗人喜欢的德国宝宝,对吗?”

另一个女兵弯下腰来看了看,大声反复地说:“啊,真是个可爱的宝宝。”一面抬眼去看海莲,瞧她是否懂她的话,又连连说:“美、美。”

海莲微笑着看了看莫斯卡,他却无动于衷。其中的一个女兵从小包里拿出一块巧克力糖,她们一到站,就急忙把糖放在孩子身上。海莲还没来得及拒绝,她们两人便下车走了。

莫斯卡起初还觉得挺有意思的;“可不知什么原因,现在却恼羞成怒了,他拿起那块巧克力糖,猛的一下扔到路上。他们下了电车,在往家里去的路上,海莲说:“别那样介意,他们把我们当成德国人了。”

然而并不那么简单,莫斯卡一直怕别人真把他们当成德国人,这样就不得不接受施舍,作为被征服者的一员,他感到一种屈辱。“赶快离开这儿,”他说,“明天我告诉埃迪让他尽快办理结婚证。”他第一次产生这种紧迫感。

埃迪·卡辛离开农村俱乐部,依然不知所去。一幅图景展现在脑海:莫斯卡坐在草地上,一只手搭在奶油色摇车上,此情此景颇令他伤感。他上了一辆有轨电车,稍后他决定去看非洲黑猩猩。看着姑娘们一路走向城市中心,感到赏心悦目。他沿着市区远端的一条河漫步,跨过威悉河上的桥,换乘有轨电车继续前行。通过纽斯达特,到最后一站,他下了车。尔后电车开往空军基地。

此处的一排楼房依然完好,他走进一栋楼,攀上三段楼梯,停下来敲门,他听到艾英莉达的声音,“稍等一下。”不一会儿,门开了。

埃迪·卡辛每次见到艾芙莉达都感到愕然。那一身囊膪似的肥肉,越看越难看,那虚胖的脚踝和臀部,那硕大的头颅配上娇艳的紫罗兰花似的眼睛。发红的眼圈,看上去象兔子的眼睛。

埃迪·卡辛进屋,坐在靠墙的沙发上,“拿点饮料来,宝贝。”他说,他在这里存放了一些酒,把酒存在这里,他是放心的。当她调制饮料时,埃迪出神地端详着她头部的活动。

她的头是大了点,与身体不太相称:头发却象—块块缠葛带刺的铜丝。皮肤苍黄,起了鸡皮疙瘩而且油光发亮,毛孔张大。鼻子象挨了许多次重击朝天翻开。而嘴唇就象埃迪每次来这里那样,总是翘起来,看上去象两片鲜嫩的牛肉贴边。此外还长了一个又大又弯曲的嘴巴。但当她在室内走动着与埃迪说话的,声音却轻柔得宛如音乐,充满了活力。她的英语说得相当好,善于表达,象一个称职的译员。有时跟埃迪讲起话来象是在上德语课。

埃迪呆在这儿,有一种舒适感和安全感。艾英莉达总是点上蜡烛照亮,而埃迪却好笑地暗想:十有八九要派别的用场。对面靠墙放一张床,床旁靠墙立一张办公桌,上边放着她丈夫的照片。她丈夫长得挺标致,温文尔雅地笑着,露出一排不太整齐的牙齿。

“我没料到你今晚会来,”艾芙莉达说,并把调好的饮料递给他,然后退回坐在床上。她知道埃迪的脾气,她一作出表达感情的示意和露出情欲,他就远离开去,但等他喝够了酒,他就会吹灭蜡烛,猛然把她拖到床边,而她却会佯装不从。

埃迪仰卧在床上,一面喝饮料,一面盯着那张照片。近来艾芙莉达经常和他说起她丈夫在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之前阵亡的不幸,她总是在哀悼日那天穿上那件黑色的寡妇服同她的女同胞一起为德国的死难者祈祷。死了那么多德国人——现在一提到斯大林格勒就会引起他们内心的恐惧。

“我一直认为他是一个搞同性恋的怪人,”埃迪·卡辛说:“他怎么同你结了婚?”他觉察出艾芜莉达当时的激动和痛苦,每当同艾芙莉达一起度过他糟糕的夜晚时,他往往用这样的话来刺痛她。

“告诉我,他和你发生过关系没有?”埃迪·卡辛问道。

“发生过,”艾笑莉达小声答道。

“多久一次?”她没回答。

“一周一次?”

“不止。”她说。

“那么,或许就不是一个怪人,”埃迪俨然象一个法官。“可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他对你不真诚。”

“不,”她说,这时埃迪满意地注意到:她哭了。

埃迪站起身来。“你要是这个样子,不想和我说话,我这就走。”他在装腔作势,而艾芙莉达明白他的意思,她明白她必须作出的反应。她跪下,抱住他的腿。

“请你别离开,埃迪,请别离开。”

“说,你丈夫是个搞同性恋的怪人,你说出真情来。”

“不,”她说,葛地立起,气愤地哭了起来,“别再那样说,他是一个诗人。”

埃迪又喝了一口酒,庄重地说,“你不明白,我始终知道这件事。诗人全是妖怪,懂吗?此外,从他的牙齿我就能作出判断,”他露出奸诈的一笑。

她悲愤交集地大哭起来。

“你走吧,”她哭着说,离开这里,你这个野兽,肮脏污秽的野兽!”当他扇了她一耳光,将她拖倒在床上时,她才领悟自己已陷入圈套,原来他故意惹她生气以激发他自己。他扑压在她身上,她没有反抗,相反,她瘫软地屈服在他的疯狂之下,和往常一样她自己也沉溺于同样的巅狂之中。然而今夜比以往更是一塌糊涂。他们双双沉醉在床上,沉醉于如胶似漆的深情中。他叫她喝了很多威士忌,用了各种各样的方式使她丑态百出;他让她在地上爬,张开嘴哀求;他让她在黑暗的屋子里疯跑,按他的口令改变速度。终于他发慈悲说了声“立定,”她才停了下来,他让她钻进被子,又投入他的怀抱。

“你说不说,你丈夫是个怪人?”他拉好随时把她推下床的架式。

她带着孩子似的放纵按照埃迪的话重复着:“我丈夫是个怪人。”说过之后便仰卧在床上不再说什么了。他又让她坐起来,这样他能看见她那圆锥形乳房的黑影。象足球似的,差不多跟足球一样大。埃迪感到吃惊。穿着衣服时并不象这样。他第一次寻觅到这样的珍宝,感到一种快慰。

“我感到恶心,埃迪,”她说,“我得去洗澡间。”他扶她进了洗澡间,让她光着身子坐在抽水马桶上。然后他为自己配制了饮料,躺在床上。“可怜的艾英莉达,”埃迪·卡辛在想,可怜的艾笑莉达。拿顽固分子真没办法。他第一次在有轨电车上碰到她的时候,从艾芙莉达投给他一瞬间的眼神,就获悉了她的一切。现在,他无所谓爱和恨,只知道自己心满意足了,不知对她是否残忍了点,仅仅是怀疑,并不感到后悔;他肆意辱没了艾芙莉达对她丈夫的怀念,对此他也不置可否。他揣度着:与一个头长得那样大而丑的女人结婚,别人会怎样看待他?从艾英莉达起初告诉他的情况来看,这家伙真的迷上了她,且不说别的,就说她那个体态,更甭提那头颅了……

他又喝了一口饮料,回到床上,继续想下去:因此,她还算走运,在世界上居然能找到一个愿意同她结婚的人,他有一双可以透视她灵魂的眼睛,从艾芙莉达所讲的以及那张照片所显示的,可以断定:这个人的确是个好人,而他却在败坏着这种印象。

他听得见艾芙莉达在洗澡问反胃的声音。他把她逼上了如此可怕的境地。自己却从中得到了快慰,对此他感到惭愧。他感到后悔,他生活中最后的基础被抛开了。他不能责怪他的妻子。当他感到恶心时,他一直抑制不住对自己的反感。况且妻子怀孕时形态很丑,老是象艾芙莉达现在这样不断地呕吐。从那时起就压根儿没去碰过他。

埃迪又喝了口饮料,他心绪不宁,但还是想着自己的妻子,仿佛她正两腿叉开站在自己身旁;接着脑海中又浮现出他母亲用旧了的冰箱,回想起自己每天是怎样下到采煤工的煤窖里,用一个沉重的木捅把带霜的冰块提上来,接着在冰箱下放一个霜水蒸发盘去接融化的冰水,然后再倒空。他每天上午倒霜水蒸发盘时,那黑乎乎的水面上飘浮着一点一点腐败的食物、破报纸、湿漉漉的脏物块,还有死婶螂,十来个,有时达三十来个,棕色的硬壳飘在水面上,那象线一样纫的触须乎展地交织在水里,宛如无数条水中血纹。现在他仿佛感到他妻子正叉开两腿站在那儿,灰色搪瓷盆放置在她两踩之间的地面上。腐败的食物片、污物和那些棕色外壳的死蜂螂正从她身上掉落下来。

他起身喊道:“艾芙莉达。”没有回声。他走进洗澡间,发现她正躺在地板上,沉重的胸部压在地面上的瓷砖上。他把她扶起,架回床上,才发现她在无力地,默默地哭泣。突然,他似乎觉得自己正站在远处俯视着艾芙莉达和埃迪。卡辛——他本人。他能看到夏夜和自己那张被烛光映照着的面孔。很快,一阵巨大的恐惧传遍他的全身。他的内心在呼唤着:“上帝、上帝,帮助我吧,请帮助我。”他亲吻着她的脸,亲吻着她的嘴、鼻子和黄色的面颊,他劝慰地说:“别哭了,请别哭了。你丈夫是个好人,他不是搞同性恋的怪人。刚才是和你开玩笑的。”

一件很久以前的事又浮现在他功脑海。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一次,他听一个人读神话传说。记石清内容了,只记得文辞非常优美。这个神话就象其它曾一度纯洁无邪的东西一样,现在都已败坏了。一个声音在朗诵:“消失了,消失了,那可怜、无处觅踪的公主……”此刻,一个处女的形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如孩提时进入他脑海里的模样:头戴王冠,面罩饰白边的面纱,天使般地娇美。臀部并不圆胖,前胸也不突出,显然是一个未发育成熟的女孩子所具有的苗条身段,不象一个已婚妇女那种丰满的体态。而后(是在学校还是在自己家里?)他望着窗外,泪水模糊的双眼环顾了二下石林,他默默地微弱地哭着,身后那恳求的声音在轻轻地说:“可怜那失去的美吧。”这声音一次又一次地在回荡。

那天晚上,海莲和莫斯卡把孩子托给了桑德斯太太,两个人闲逛着去麦茨大街,莫斯卡在这条街上还拥有办公营房。他带着一个蓝色运动包,里面装有毛巾和干净的内衣。

天气热,他们俩身上落满灰尘,很想悠闲自在地洗个澡,可桑德斯太大家没有锅炉。麦耶太太站在大楼前,身穿白色宽松的裤子和埃迪·卡本送给她的短罩衫,吸着美国烟,显出一副出奇的自命不凡的样子。“喂,你们两口,”她说,“很长时间都没来看我们了。”

“甭对我说你又寂寞了,”莫斯卡说。

麦耶太太笑了,公羊般的牙齿从咧开的嘴中露了出来。“不,我从来不感到寂寞,与满满一屋子人在一起,根本不孤单。”

海莲问道:“麦耶太太,你知道利奥是不是已经从汉堡回来了?”

麦耶太太惊讶地看了他们一眼,“怎么,他星期五就回来了,还没有见到你们?”

莫斯卡答道:“没有,在地下餐厅和在俱乐部吃饭时我都没看到他。”

这会儿麦耶太太的脸上又显出洋洋自得的神态。“他现在就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只眼睛青紫得怕人,我和他开玩笑,见他那副生气的样子,就让他单独呆着。”

“但愿他没生病,”海莲说、他们上楼去敲利奥的房门,没有反响,莫斯卡使劲敲,还是没有应声,他推了推门,原来是锁着的。

“老麦耶终有一失,”莫斯卡说。“他很可能出去了。”

莫斯卡和海莲回到莫斯卡的房间,莫斯卡脱光衣服到大厅后部的洗澡间洗澡去了。他先在浴缸里浸泡了大约一支烟的功夫,而后快速擦洗。回到房间时,海莲正靠在床上,双手捂住半边脸。

“怎么啦?”莫斯卡问。

“牙疼,”海莲答道,“今天吃了那么多的糖和冰淇淋。”

“明天我带你去看牙医,”莫斯卡说。

“不,这阵疼一会儿就过去,”海莲说,“我早就开始疼了。”莫斯卡穿衣服时,海莲把衣服脱了,穿上湿浴衣,向大厅远端走去。

莫斯卡系鞋带那功夫,听到利奥房间有人在走动。他猜想也许是德国人在打家劫舍,于是厉声喊道:“利奥吗?”应声他听到利奥隔墙答道:“是我。”

莫斯卡出来时,利奥已经开了门,莫斯卡进屋,利奥正向床边走去。

“回来后,你怎么连我们的门也不登?”莫斯卡问。

利奥上了床,当他翻身仰卧时,莫斯卡才发现:他一只眼的下方,有一块青紫的斑,前额上有一个包。整个面部肿起。

莫斯卡对着他凝视了片刻,走到桌边坐了下来,他点了一支烟。究竟出了什么事,他心里明白,他已经通览了《星条旗》报上的标题,事情的原委并没全部刊载。

报纸上登过一张照片,上面有一艘驶往汉堡港的轮船,船上是黑压压的一片人。照片的下面有一段说明:“这艘轮船打算把集中营里的囚徒们运往巴勒斯坦。英国人中途截击,迫使它去汉堡,船上的人拒绝上岸,但终于在武装部队的威逼下就范。”

莫斯卡小声问道:“你亲眼看到了汉堡那儿发生的事?”

利奥点点头。莫斯卡抽着烟想了一会儿,把事情联系起来,进行综合分析,他觉得利奥回来以后不去看他们这件事依然解答不了他和海莲一起上楼来敲他的门之前所带的疑问。

“你想赶我出去?”他问利奥。

利奥摇摇头,“不是,”他说。“再呆一会儿。”

“谁打了你,那些英国佬?”

利奥点点头,“当时我想制止他们不要再打他们从船上赶下来的一个人,才挨了打。”他指着脸上的伤痕。莫斯卡注意到面部肌肉没有痉挛的迹象,好象受到重击早已麻痹了似的。

“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况?”

利奥躲躲闪闪地说:“你不是读过报了吗?”

莫斯卡作了个不耐烦的手势,追问:“出了什么事?”

利奥坐在床上,不说话,泪水突然从他的脸上流淌下来。脸上局部肌肉的抽搐将脸庞扭得一上产下地颤动,他举手捧住这边脸,突口叫道:“我爸爸错了,我爸爸错了。”

莫斯卡一声不响。过了一会儿,利奥将捧着脸的手放下,面部肌肉停止跳动了。利奥说:我看见他们把那人从船的跳板上拖下来打,我着实担忧,就把其中一个人推开了。另一个人操着伦敦东区的腔调说,‘好啊,你这个犹太杂种,你就替他挨吧。”’利奥模仿那人的口音模仿得很象;“我倒在地上时,发现德国码头工人正在嘲笑我,在嘲笑我们所言的人。当时我想到我的父亲,我不认为他错了。我只是想着他。想着:要是他看到他儿子象现在这样,他会怎样做,他又会怎样想呢?”

莫斯卡慢慢吞吞地说:“我一直这样对你说,这不是我们的安身之处,瞧,我眼下办好结婚证,不就可以回美国了吗?据小道消息说:我们的空军基地就要关闭了,到那时,无论如何我会失业的,你为什么不同我们一起走?”

利奥低下头,用手捧着脸,对莫斯卡的建议他无动于衷,没有采纳的意思,对莫斯卡本人也漠然处之,毫无亲切之感。

“犹太人在美国就平安无事吗?”利奥咄咄逼人地问道。

“我想是这样。”莫斯卡答道。

“你真是这样想吗?”

“确信无疑。”莫斯卡说。

利奥什么也没说,他正想着:那些穿着粗制羊毛制服的英国兵;曾经脱光过他们身上的衣服,洗劫了车上的食物,但在释放他和他的狱友的时候却都哭了,他坚信父亲说的是对的:人是善良的,怜悯之心人皆有之,爱总是多于恨。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利奥对莫斯卡说:“我不能同你一道走。我已经拿定主意,到巴勒斯坦去。再过几周我就走。”他感到这样说有些欠妥,又补充道:“不和我们自己国家的人民在一起,我没有安全感。”说过这话之后,他就意识到,他这是在谴责莫斯卡。莫斯卡对他是讲交情的,在危验的时候会保护他;然而利奥,他在自付,却不能保护一个既不了解也不关心的犹太人,这种感情远远不够,不会给他带来真正的安全,他永远不会有安全感,不管在美国得到多大的一笔物质财富都无济于事。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只有恐惧,他担心,如果自己没有能力去斗争和控制,一切安全都将毁于一旦;他伯就连莫斯卡这样的朋友也不能抗衡那股力量。释放自己和折磨自己的人同样一张脸谱,是混合在一起的,朋友、敌人,最终只是敌人。他忽然记起,从布肯瓦尔德集中营出来之后,一直与他同居的一个女孩,一个又瘦又开心的德国姑娘,脸上总是挂着喜悦但却惹人反感的笑容。他住在农村,每次带回家一只鹅和一对雏鸡。当他向那姑娘说他用廉价买来的时候,他抬眼看着他,用一种不安的口气,带着强笑说:“你不愧是一个能干的商人。”而现在才认识到,或者确切地说她的话使他体会到:她说那句富有内涵的话时,她的心情是怎样的。同别人在一起,她又多少真有点儿耿耿于怀。她给人的感觉是温柔可爱,她对他体贴人微,温柔礼让。不过就是那么一次。但是,是她,还有象她一样的其他许多人曾经在他的手臂上烙下了他将带进坟墓的犯人编号。然而去哪儿才能避开这群人?不到美国去,当然也不能呆在德国。究竟哪里是他的安身之处?

“爸爸——爸爸,”他心里喊着:“你从未告诉我。”人们不管到何处都自带带刺的铁丝、炉灶和戒杖,你从来没教我恨、破坏,而现在每当我受了屈辱,被蔑视,我只感到羞耻,不感到气恼,似乎我应该挨打,该受侮辱。现在我该去何方?在巴勒斯坦,我会找到带刺的铁丝,正如你在天堂或地狱那样有把握,非常简单明了,似乎他已经隐隐感到这带刺的铁丝已有好久好久了。他继续想着:爸爸,你也是敌人。

再也没什么可想的了。他发觉莫斯卡依然不说话,一直在抽着他的雪茄烟。

“两周之后我就要离开此地到巴勒斯坦去,但再过几天我先要离开不来梅。”

莫斯卡慢吞吞地说:“我认为你的想法是正确的。走前到我家去一趟。”

“不必了,”利奥说,“不涉及私人感情的问题,我也不想去看望任何人。”

莫斯卡明白他的意思,于是站起身;伸出手说,“好吧,利奥,祝你交好运。”他们俩握了握手,这时,听见海莲开另一房门的声音。

“我不去见她了。”利奥说。

“好的。”莫斯卡说着走了出去。

海莲开始穿衣服了。“你到哪儿去了?”她问。

“和利奥在一起,他回来了。”

“很好,”她说。“叫他来这儿。”

莫斯卡寻思片刻。“这会儿他不想见任何人,他出了意外,面部受了伤。我看他未必想见你。”

“真傻,”海莲说。穿好衣服之后就出去敲利奥的门。莫斯卡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在卧床休息。他听到利奥为海莲开门的声音,开始听他们讲话。说话的声音低,听不清楚。他不好再去利奥房间,他觉得那不太合适。

莫斯卡困倦了,醒来时,觉得天很晚很晚了,屋子里一片漆黑。他依然听得见利奥和海莲在隔壁房间谈话的声音。他等了几分钟,向他们发话道:“喂,俱乐部关门之前弄点什么吃的好吗?”隔壁房间的汐话应声稍停,又继续下去,过了一会儿,就听到利奥开门的声音,接着海莲过来,开了灯。

“我正准备去,”她说“一起去吧。”这时,莫斯卡发现,海莲咬着嘴唇在抑制自己的哭泣。

莫斯卡拣起那个蓝色的运动包,掏出里面的湿毛巾和换下来的脏内衣”他们下楼走了出去。麦耶太大站在楼梯上。“你们看到我们的朋友了吗?”她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个房东屈尊俯就的逗乐语气。

“看到了,”海莲只是敷衍了事地说。

在去往库福斯坦大街的路上,莫斯卡问道:“他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吗?”

“是的,”海莲答道。

“真见鬼,怎么谈那么长时间?”

半晌她没答话。“都谈了些童年的往事。他是在城市长大的,而我也是在这个国家成人的,可巧的是,我们有很多相同的经历。我们是孩子时,德国是一个很美好的国家。”

“一个个地都走了,”莫斯卡说,“头一个是米德尔顿,现在轮到利奥,紧接着就是沃尔夫,只剩下我们和埃迪了。我不能不关心你和埃迪。”

海莲毫无笑意地瞧着莫斯卡,她紧绷着脸,目光非常灰暗,那块青斑变得象下巴那样长了。“现在我想同你尽快地离开这里,”她说:“我不喜欢埃迪,不想让你和他在一起。我明白他是我们的好朋友,他为我们做了不少事。我害怕他,不是担心他对我怎么着,而是怕他会对你有威胁。”

“甭担心,”莫斯卡说,“我们的结婚证书很快就会到手的。我们十月份离开德国。”

海莲在他们快到家的时候疲倦地说:“沃尔特,你认为这个世道对无辜的人们越变越有利吗?”

“不知道,”莫斯卡说,“不过不要害怕,我们并非无辜。”

他想使海莲高兴一下,便说:“我给我母亲写信告诉她有关这笔交易的事情,她很高兴,特别听说咱们要回家,她只希望我找到一位好姑娘。”他们相对一笑。

“我认为我够好的啰,”海莲有点感伤地说:“我不知道我的父母要是活着,他们会怎么看待我。他们会不高兴的。”她稍停了一会,“我伯他们会认为我是个不好的姑娘。”

“我们努力去做吧,宝贝,”莫斯卡说,“我们尽力而为吧,我们将会生活在一个崭新的世界里。”

他们踏上回家去的小道,在月光下回到家里。他们听见孩子的哭声,哭得不厉害,只是轻度的抗议。海莲对莫斯卡会意地笑了,“小调皮鬼,”她匆匆赶在他前面上了楼。

正文 第十九章

这是海莲头一次到空军基地来,莫斯卡跑到铁丝网外迎接,并领她穿过几处岗哨。她身材苗条,穿着桃红色连衣裙,显得很漂亮。料子是莫斯卡用安·米德尔顿部队的军用券买的。外面套件宽大白色丝绸罩衫,头戴白色女帽,白色面纱。面纱遮蔽住她那肿起的面颊。她紧紧挽着莫斯卡的胳臂,双双步入空军基地的大门。

来到雇员处,英奇站起来,离桌欢迎海莲。他们热情地握着手,低声细语地互通了姓名。这时,办公室主任托普先生从外边的办公室走了进来,手拿几份要埃迪·卡辛签字的文件。他满脸笑容,举止文雅,不无自豪地告诉海莲:他们空军基地有一位挺棒的牙医医生,而美国的牙医医道最精。

“您与阿德洛克上尉一定商量好了?”莫斯卡问埃迪。

埃迪点点头,接着轻轻地问海莲,“您感觉如何?”

“有点痛,”她回答。海莲明显地觉察到莫斯卡和埃迪对这里的人的威慑力,不管托普先生和英奇小姐表现得多么彬彬有礼。这里的征服者和被征服者扮演的角色界限分明,而不是性别和个人分工的区别。这使她为埃迪,也为莫斯卡感到羞愧,于是几乎是站在辩护的立场说:“德国医生办不成事。”

“我们拥有他们无法搞到的药。”埃迪断言,“阿德洛克上尉能治好你的病。”他转过脸对莫斯卡说:“你现在可以带她到那边去。”

海莲和莫斯卡离开雇员处,走进外面的房间。那里的德国职员一看到这个粗鲁、专横、丑陋、面目凶残的美国人竞选上一位身段修长窈窕,羞怯而温柔,美丽、甜蜜的姑娘,都不约而同地停止工作,感到既有趣又奇怪,和他们心目中他应有的姑娘大不一样,完全出乎他们的预料。

他们穿过空军基地的中心地区,跨过好几条通往各个飞机库、飞机场和办公大楼的小道,终于来到一长排低矮的棚屋。这既是门诊部又是基地医院。

四壁白墙的牙科室里,安放一张包着黑皮子的牙科椅,空无一人。未过多久,一位身着白罩衫的德国医生走进来。他说:“阿德洛克上尉此刻太忙,他要我照看您,请。”他指着椅子请海莲坐下。

她脱掉帽子,摘下面纱,交给莫斯卡。她用一只手捂住肿起的面颊,似乎想遮盖起来,然后才坐进牙科椅中。莫斯卡站在她身旁,她伸手抓住他的臂。德国牙医两眼眯成线,仔细察看她那肿起的面颊。并帮她张大嘴,虽是轻轻地,然而却是坚定地橇开她的上下颚。目不转睛地凝神注视好长时间,他才转过脸对莫斯卡说:“不消炎我们毫无办法,感染已深入牙根和骨骼。她需要注射青霉素,同时进行热敷。待消肿之后,我可以把病牙拔掉。”

莫斯卡问:“您可以给她注射?”

德国牙医耸耸肩:“我无能为力,青毒素已锁起来了,只有美国医生才有权使用。我可以去请阿德洛克上尉吗?”莫斯卡点点头。德国人离开房间。

海莲抬起头,笑盈盈地仰视着莫斯卡。似乎在为她引起的麻烦而表示歉意。桑德斯太太报之一笑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将帽子和面纱放到一张椅子上。他们等待好久阿德洛克上尉才走进来。他是位体魄健壮,容貌仁慈的青年人。身着制服,上面布满了污迹,显然是新手。领结打得松松垮垮,一直拉到未扣的领子下面。工作服敞开着。

“暧,让我看看。”他爽快地说,同时自然地将手指伸进她的嘴巴,撑开牙齿。”不错,恐怕我的伙计说对了。”他朝又走进来的年纪较大的那位德国牙医点点头。“她必须注射青霉素,进行热敷。一旦消炎之后,治愈毫无困难。”

莫斯卡明知答案,但又不得不问:“你愿意给她注射青霉素?”他意识到,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愤怒,而又措辞不当。他感到海莲的手紧压在他的臂上。

“很抱歉,”阿德洛克上尉摇摇头。“你是明白人。我可不愿意破坏制度。而且,如果我给你开了先例,那么每个美国土兵都可能带他的姑娘来。更何况,每支青霉素的使用都要有严格的交代。”

“我交来结婚证书,能否区别对待?”莫斯卡问。

“对不起,”阿德洛克上尉说。莫斯卡看出上尉的抱歉是真诚的,经过周密考虑的。“你听我说,一旦你们的结婚证书从法兰克福拿回来并获得认可,立即告诉我,我将给予彻底治疗。我们不必等到你们正式结婚,这是炎症,不能傻等。”

海莲戴上帽子、面纱,低声向上尉表示感谢。他拍拍她的肩膀说:“要不停地热敷,也可能消肿。要是肿得更厉害,你把她送进德国医院。”就在他们走出房门时,莫斯卡注意到那位年老的德国牙医的面部浮现出一丝疑虑的表情:似乎这样处置太过于轻率了。

回到雇员处,他告诉埃迪事情经过。海莲坐在莫斯卡桌旁的椅子上,表面似乎举止安详,并不显得痛苦忧伤。

埃迪啧啧叹气,深表同情。他说:“你为什么不去副官办公室。看他能否让法兰克福方面赶紧通过你的结婚申请书。”

莫斯卡问海莲:“你是愿意在这里等一会儿,还是现在回家?”

“我等,”她说,“不要耽搁太久。”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而她的手心却捏的是满把汗水。

“你确实觉得身体很好?”他问。

她点点头。莫斯卡离开了她。

副官正在打电话,声音文雅、温和,一张坦诚的面孔殷勤地注视着面前的电话机。他扬扬眉毛,暗示莫斯卡他马上结束电话。挂上电话后,他兴冲冲地说:“有何贵干?”

莫斯卡说起话结结巴巴,感到胆怯畏缩。他终于说道:“我想知道我的结婚申请书有没有消息?”

“没有,还没有任何消息。”副官礼貌地回答,并开始翻阅军队各种规章制度的合订本。

莫斯卡又踌躇一会儿才接着问:“有使申请证书迅速通过的办法吗?”副官低头回答:“没有。”

莫斯卡强扔过头去,忍住一时的冲动。“您认为如果我去法兰克福是否会有作用?也许,您能告诉我去找谁?”

直到这时副官才合上又厚又重的合订本,第一次抬起头看一看莫斯卡。以一种简短的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嗨,莫斯卡,”他说:“你与这姑娘同居达一年之久并未提出结婚的申请,直到这项禁令解除六个月之后你才提出,而现在你突然达到急不可待的程度。我不能阻止你去法兰克福,不过,我断定去也没用。你清楚我是如何考虑工作的。不走歪门斜道。”

莫斯卡不再感到愤怒,只有窘迫、羞愧。副官换了一种温和的语调接下去说道:“批文一下来,我就通知你,好吗?”莫斯卡就这样的被打发走了。

他又回到雇员处,极力装得轻松自然,而不是忧心忡忡。他知道从他面部表情海莲能察觉到。可巧,海莲正与英奇一起边喝咖啡边聊天。海莲脱掉了帽子和面纱。她只一点一点地细饮。从她那炯炯发光的眼神中,他看得出她—直在对英奇谈论他们的婴儿的详情细节。而埃迪坐在椅子上,后仰着身子,满脸笑容,侧耳倾听。看到莫斯卡时,他问:“事情进展如何?”

莫斯卡说:“很好,他愿意尽力帮忙。”并对海莲微微一笑。他准备以后再把实情告诉埃迪。

海莲戴上帽子、面纱,先后与英奇、埃迪握一握手,然后挎起莫斯卡的臂走出办公室。穿过空军基地的大门时,莫斯卡说:“很抱歉,亲爱的。”她蒙着面纱的脸立即转向他,紧紧抓住他的臂,他将脸转向另一边。好象是如不避开,他简直无法忍受她那目不转睛的注视。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有亮,莫斯卡就醒来,听到海莲的抽泣声。她的脸埋进枕头,呜呜咽咽。他将她拉过来,让她的头正好能埋进他那裸露的臂膀里。“痛得厉害?”他轻声地问。她说:“沃尔特,我感到很恶心,我感到很恶心。”说这句话似乎更增加她的恐惧,于是她放声痛哭,象个受惊的孩子那样哭泣。

在黑暗中,疼痛席卷她全身,控制了她躯体中血液的流动和各个器官的活动。在空军基地,莫斯卡无力帮助她,给她增加了恐惧感,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她又说:“我觉得十分恶心。”她说话完全改变了声调,莫斯卡几乎未听懂。

“我再多做些热敷。”他说,打开了身边的床头灯。

他一见她的面容,大惊失色。微弱的黄色灯光下,她半边脸高高肿起,那只眼睛几乎成了一条缝,脸颊骨的轮廓严重变形。看起来象个蒙古人。她抬起双手捂住脸:他走到厨房取热敷的用水。

耶金的女儿晕眩的眼睛直直盯住在朝晖中浮动的一堆堆城市废墟。她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手指伸进一听开口的黄香李子的罐头。那时,碎砖破瓦的气味刚好从地上浮起。小姑娘安详的捞出黄色、腊球状果肉。然后舐吃手指上粘稠的果汁。耶金坐在女儿身旁的一块石头上。他带女儿来到这与外界隔绝的废墟堆中,以便她能独自享受这极珍贵的美味食品,不让白天护理她的那个德国女人分食。

耶金以爱怜的目光察看女儿天真的面孔。那双眼睛清楚地显示出,她那幼稚的头脑中出现了裂缝,并且缓慢扩大。医生曾告诉他尚有一线希望——把她送出德国或欧洲。耶金摇摇头。他在黑市中挣的所有的钱也仅够在孩子与苦难——她周围的悲惨世界——之间筑;道“墙”。医生明确告诉他,仅仅这样做是不够的,无论如何,这墙总要垮。

此刻,他已作出决定:购买伪造身份证,去瑞士定居。当然这需几个月的准备时间和大量的金钱,但这会治愈她的病。她将正常地成长,过幸福生活。

她捏起一粒糖汁包裹、闪烁着嫩黄色微光的黄香李子。为使女儿高兴,他张开大嘴去接。她对他微微一笑。笑脸使他情不自禁伸出爱和保护的手,轻轻抚摩她的面颊。因为在这与世隔绝的废墟堆中间,他女儿犹如一棵正在成长但不合人意的小树。两眼无神,微笑犹如一阵肌肉痉挛。

早晨空气冰爽。秋天减弱了太阳的威力,把大地和灰色的破砖碎瓦染成了毫无生气的枯草色。

耶金和颜悦色地说:“吉塞莱,过来!现在我得送你回家,我必须上班。”黄香李子罐头从孩子中滑落下来,又粘又稠的糖汁四处喷溅,凝聚在;些破砖碎瓦上。她开始嚎啕大哭。

耶金把她从石头上抱起,紧紧搂在怀里,让她的头紧靠住他的脖颈。“我今晚早早回家,不要急。我要买一件礼物,可以穿的东西。”不管怎么说,耶金心里明白,她要一直哭喊到他们爬上通往尖塔公寓的教堂台阶。

在灰白色天空衬托下,耶金看见一个人正翻越一个废墟堆,接着消失,然后又爬过另一个小堆,一直朝他走来。耶金放下女儿,她紧抱住他的腿。当那个人影爬过最后一个小的,不停有碎石滚动的废墟堆时,耶金十分吃惊地认出来人是莫斯卡。

莫斯卡身着绿色军官服,佩戴雇员的白色臂章。他那黝黑色的皮肤在初露的曙光中呈现出灰暗的色彩。满面倦容,疾首蹙额,破坏了面部五官的相互位置。

“我一直在到处找您。”莫斯卡说。

耶金轻轻地抚摩着女儿的头,仅瞥一眼莫斯卡。他略感奇怪,他怎么能如此容易地找到他们。莫斯卡似乎已察觉到这一点,于是说:“您的女管家,她告诉我,您经常在早晨到这里来。”

阳光灿烂,朝晖满地,耶金能清楚地听到有轨电车的叮叮当当的声音。他疑虑重重,缓慢地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们周围的废墟堆中,有一面斜坡出现塌方,碎砖破瓦一阵哗啦啦地滑动落下。灰尘翻滚,冲入天空。莫斯卡觉得双脚正陷进这不牢靠的土地中,于是他移动一下脚步。他说:“我需要一些青霉素和可待因或吗啡。您清楚海莲的那颗牙齿,她现在确实病得厉害。”他局促不安地稍停片刻。“我今天就要吗啡,她疼得受不住啦,您要多少钱我都给。”

耶金抱起女儿开始翻越废墟堆,莫斯卡紧跟在他身旁。“这事很难办,”耶金说道。然而他已胸有成竹;靠这笔收入,他可提前三个月去瑞士。“价格高的惊人。”

莫斯卡停下来,尽管早晨的太阳还不是烈日炎炎,耶金却看到他脸上已开始大汗淋漓。在这张脸上,耶金还看到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

“岂有此理!”莫斯卡说,“你不能出尔反尔地以此来恐吓我。其实,我并不在乎付多少钱,你可以随便敲我的竹杠,但我今晚就得拿到麻醉剂。”

他们站在最后一堆废墟上,面对城市未被完全破坏的部分。耶金居住的教堂就在这里。“午夜到我这里来,”耶金说。“晚上不能来,只有我女儿一人在家,而且她病得很厉害,绝不可再受到惊吓。”他期待着莫斯卡作出同情的表示。可是没有反应。他感到一阵恼怒,悲哀。这个美国人如此关心他的情妇,为什么不带她去美国或安全的地方?莫斯卡能够为他所爱的人做到他不可能为他女儿做到的事也大大增加了耶金的痛苦。于是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要是你午夜之前来,我绝不会帮助你。”

莫斯卡站在这个废墟堆的最高点,注视着沿坡滑下的耶金和他怀里抱的孩子。他在耶金身后大喊:“不要忘记,拿到麻醉剂要多少钱就付多少。”耶金转过脸,点点头。他怀里抱的孩子直直地仰视着这秋季的天空。

正文 第二十章

埃迪·卡辛和莫斯卡离开雇员办公大楼,穿过秋天的一个灰蒙蒙的黄昏,朝飞机库和起飞跑道走去。

埃迪。卡辛说:“离开的朋友,最早是米德尔顿、利奥,现在是沃尔夫。我猜下;个就轮到你了,沃尔特。”

莫斯卡一言未发。他们俩逆着离开基地的人流而行。这是一群群朝警卫把守的出口处拥去的德国劳工和技师。地面突然开始颤抖,接着他们听见强大功率发动机的吼叫声。绕过办公大楼的墙拐角,一架巨大的银白色飞机映入眼帘。

落日横跨过天空向远处离去。莫斯卡和埃迪吸烟,等待。终于他们看到那辆吉普车经过飞机库驶进机场。吉普车一开始转向飞机的机尾逐渐停下时,他们就动身沿斜坡朝飞机奔去。

沃尔夫、厄休拉和她的父亲走出吉普车。厄休拉的父亲立即放下一包既沉又贵重的东西。沃尔夫对他的两位朋友乐呵呵地朗声大笑。

“太好了,你们二位给我送行。”他边说话边与他们握握手。然后将他们介绍给他岳父。他们都认识厄休拉。

螺旋桨吹出一阵阵强大的气流,几乎淹没了所有的话音。厄休拉的父亲走近飞机,伸手抚摸银白色的机壳,围绕着它徘徊,犹如觅食的野兽。

埃迪对沃尔夫开玩笑地说:“他打算当一个揩油乘客?”

沃尔夫哈哈大笑说:“他揩不了伊丽莎白女王号的油。”

厄休拉不解其意,于是她飞快地瞥一眼正在搬上飞机的行李,然后拍一下沃尔夫的臂。

沃尔夫再一次向莫斯卡和埃迪伸出手说;“好啦,再见,朋友。说真的,过去的相处是愉快的。你们回到了美国,要去看我。埃迪,你知道我的地址。”

“一定。”埃迪冷冷地回答。

沃尔夫盯住莫斯卡的眼睛说:“祝你顺利,沃尔夫。可惜,那项买卖没做成,不过,我现在认为可能你是对的。”

莫斯卡微笑着回答:“一路平安,沃尔夫。”

沃尔夫迟疑一会儿,接着说:“最后一条建议;不要呆得太久,不然就出不去了。尽可能早地回到美国。这是我能说的全部内容。”

莫斯卡又笑一笑说:“多谢,沃尔夫,我会做到的。”

厄休拉的父亲摇摇摆摆地绕过机头,走近沃尔夫,伸出双臂,激动地大喊:“沃尔夫冈,沃尔夫冈,你不会忘记我住在这儿,沃尔夫冈?”他两眼含着泪水。沃尔夫拍拍老人的肩膀,而这位大腹便便的老人紧紧地拥抱他。“我一向把你当作我的儿子。”老人说:“我会想念你的。”

莫斯卡看得出沃尔夫既生气又厌烦,并急于离开。而老人却又将厄休拉拉进怀里,泣不成声地说:“厄休拉,我的女儿,我的小女儿,你是我唯一的女儿,你不会忘记你这年老的父亲,你不会让他始终孤独地住在这可怕的国土上,是吗?我的小厄休拉绝不会于出这种事情。”

她女儿吻着他,低声细语地安慰:“爸爸,不要这样悲伤,我一旦搞到身份证,您就可以去。请不要这样悲伤。”

沃尔夫表情冷淡,似笑非笑。他碰碰厄休拉的肩膀,用德语说:“时间到了。”

胖老人失声恸哭起来:“厄休拉,厄休拉。”现在这位少女的心情十分沉重:既深感内疚,又生气父亲不该在她交好运时反而表现出一种不体面的痛哭,于是她恋恋不舍地离开,跑上阶梯,钻进机舱中。

沃尔夫抓住老人的手。“您已使她心烦意乱。我来保证:您将会离开这儿,在美国与您的女儿、外孙一起度过余生。我保证履行诺言。”

老人点点头;“你的为人好,沃尔夫冈,你的为人好。”

沃尔夫有点发窘地向埃迪和莫斯卡马马虎虎地行了个军礼,然后迅速登上进入飞机的阶梯。

其中一扇窗户后面,透过肮脏的、被雨滴淋出条纹的玻璃,露出厄休拉紧皱眉头的面孔,她在向父亲告别。突然他又回头大哭,并向挥动白色的大手帕。飞机开始雷鸣般地吼叫起来。地勤人员推开活动阶梯。巨大的银白色机体开始缓缓地滑动,靠自己力量沿跑道前进。滚动越来越快,直到勉强离开地面,咆哮着钻进暗沉沉的天空;好象在与某些邪恶势力搏斗。

莫斯卡一直观看到飞机消失。那时他听到埃迪自言自语:“使命已经完成,一帆风顺的人离开了欧洲。”声音中带有无限的感慨。

三人凝视着天空,沉默地站着。太阳逃脱秋空中片片浮云,躲避地平线下之前,他们的身影混合成一个巨大的影子。莫斯卡瞟一眼老人。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女儿,永远不会离开这块大陆。那张布满皱纹的大胖脸仰起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无根的天空。犹如在寻求某种希望,某些允诺。然后,一对小小的,眯成线的眼睛望着莫斯卡说:“哎!朋友们,一切已成往事。”声音混浊不清,充满怨恨和绝望。

莫斯卡将一块亚麻布浸入热水锅中,然后绞干,把这块冒着蒸汽的布片敷在海莲脸上。海莲躺在沙发上,疼痛得两眼浸着泪水。肿起的肌肉扭曲了鼻子,拉歪了嘴,使左眼变得奇形怪状。桑德斯太太怀抱婴儿坐在沙发旁的扶手椅中,歪斜着奶瓶,让婴儿吮吸方便些。

莫斯卡一边不间断地更换热敷布片,一边和颜悦色,轻声细语地说:“我们连续不断地热敷两天,一切都会好转,一定要坚持,保持安静。”就这样,他们俩在一起坐了整整一下午,肿胀略有消迟。桑德斯太太怀中的婴儿开始哭喊;于是海莲从沙发中坐起,伸手去抱孩子。她扯掉热敷片对莫斯卡说;“我不能再忍受了。”她接过桑德斯太太怀中的婴儿,把不肿的半边脸贴在孩子头上,她小声喃喃自语:“可怜的小宝贝,你妈妈不能照顾你。”接着,她那笨拙失灵的手开始摸索着为孩子换尿布。桑德斯太太从旁帮助。

莫斯卡细心观察注意到,近一周来连续疼痛,缺乏睡眠已使她筋疲力竭。德国医院的大夫还说,她的病并未严重到可以批准动用青霉素的程度。他唯一的希望是今天午夜耶金卖给他这种药物。不过,前两天,耶金都使他大失所望。

海莲替孩子穿好衣服,莫斯卡接过来。他怀抱婴儿,悠悠摇晃,并注意到海莲躺回沙发时极力想对他微笑。然而,他看见的都是因疼痛而开始流出的泪水。她转过脸,避开他的视线。他仍能听到细弱而难以控制的啜泣。

只要有可能,莫斯卡总是守在海莲身边。他将婴儿放进摇车后说:“我打算去看看耶金是否有青霉素。”虽离午夜还有好长时间,让它见鬼去吧。也许能在他家捉住他。此刻接近八点,恰是德国人的晚饭时间。他俯下身吻吻海莲,而她举起手抚摸一下他的面颊。“我尽可能早回来。”

冬天的第一次寒流就使库福斯坦大街变得寒气逼人。黑暗中,他听见落叶在地上打转,沙沙作响,吹进城市的废墟堆中。他赶上一辆开往耶金住的教堂的有轨电车。教堂的侧门未关,于是他奔上通往尖塔的台阶。他站在门下的一级台阶上,尽力狠狠地敲一下门,稍等片刻,无人回答:门后也毫无声息。于是,他试图用各种各样的敲门方式,希望能碰上耶金规定的暗号。孩子会打开门,他可以询问她。但由于某种原因,他没有叫门。他又等了一会儿,那时他清楚地听到一种象是受惊的小动物发出的声音,单调——仅在一个音阶上变换腔调。莫斯卡意识到门后的孩子正在哭喊;由于恐惧,她永远也不会为他打开门。他走下台阶,在教堂外面等候耶金。

他等了好长时间。风越刮越冷,夜越来越黑,树叶的飒飒抖动和落叶的丝丝声越来越响。他站在那里等待着,某种可怕的不幸感在心里油然而生。他极力保持镇静,然而却突然转身离开教堂,沿着库福斯坦大街走去。

离开教堂,漫步几分钟之后,恐惧感才逐渐消失。接着他想起眼睁睁地看着那种痛苦难熬、泪水汪汪却无能为力的情景就不禁停下步来。近一周来所经历的压力、紧张、屈辱,以及阿德洛克大夫的冷漠,副官的责难,德国医院医生的拒绝,而他自己又对他们无可奈何……所有这一切压得他抬不起头。你想喝酒,喝三四杯。迫切得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他从不饮酒,然而现在却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朝军官俱乐部的酒吧走去。他没有回家,曾一度感到惭愧。

俱乐部的夜静悄悄。酒吧间有几位军官,既无乐声又无舞蹈,仅有几个女人。莫斯卡连饮三口威士忌,其作用不可思议地快。他顿感身上压力减轻,恐惧消失。并以调和的眼光看待一切。海莲只不过有颗牙齿坏了,而这样一帮不共戴天的敌人只不过是遵守别人订下的规矩照章办事而已。

酒吧间的一位军官对他说:“你的朋友埃迪在楼上掷骰子。”莫斯卡点点头,表示谢意。另一个军官龇牙咧嘴地笑着告诉他:“你另一个伙计也在楼上,就是副官。他正庆祝晋升为少校。”

“我已为此干过杯。”莫斯卡说,而他们都哈哈大笑。莫斯卡敞开夹克,点上支烟,接连又喝了几口酒,感到周身暖融融的,确信实际情况是好的。见鬼,仅仅是一颗牙痛。他知道海莲对疼痛十分敏感。他想真是咄咄怪事,她对待一切事情都是勇往直前,而唯独肉体疼痛例外。她真是位伯疼的懦夫。他突然感到一股怒气冲上来,使他想起了有关她的一句话:不是胆小鬼,而是动不动就哭。

现在酒精产生的温暖稍稍减弱,在敞开的夹克里边口袋中也偶然捕捉到一丝白色的闪亮,他立即回想起来,这是几天前海莲给他母亲写的第一封信,他忘记邮出了。他母亲曾来信要求回信并寄几张婴儿的照片。莫斯卡走出酒吧间,将信投进门厅的邮箱中。他踌躇片刻,大脑中某一地方响起了微弱的声音,警告他不要上楼。但是威士忌引起的耳鸣压倒了这一声音,他上楼走进娱乐室。

埃迪坐在桌角旁,一手拿一小捆军用卷。副宫坐在他对面,直率的面孔有点异样,满脸通红,浮现出一种偷偷摸摸被当场捉住的表情。莫斯卡感到震惊。哎呀!这个家伙可是有钱得很。他想立即转身出去,不过好奇心驱使他朝投银子桌旁走去。他想:我倒要看一看这个杂种能否把人变成醉汉。

埃迪问:“你女朋友怎样?”莫斯卡说:“还好。”一名侍者上楼,端着一托盘酒走进娱乐室。

这种游戏进程缓慢,精神轻松,不象赌博那样令人激动、紧张。这正迎合莫斯卡的口味。他漫不经心地告诉埃迪,他下少量赌注。

只有副官玩得兴致勃勃。他想尽一切办法激励参加人员进入高度紧张。轮到他掷银子时,他扔下三十美元的赌注,其中只有十美元是失去光泽的纸币。他提供的赌品多是形形色色的时髦物品。而其他人表面似乎墨守成规,拒绝过于刺激,继续下一至五美元的赌注。

莫斯卡自觉有愧。他暗思:我该离开这里,回家看看海莲病情如何,然后去找耶金。但是离俱乐部晚上关门还仅有一个小时,于是决定到关门再走。

副官已放弃在游戏中寻求刺激的希望,而在寻找其他的开心。他问莫斯卡:“我听说你带你的德国女人来基地享受免费医疗。你应该放明白些,沃尔特。”这是他第一次使用莫斯卡的教名。

其中一位军官接着说;“天啊,玩的时候别谈公事。”

此时,莫斯卡立刻明白他为什么留下来,他为什么来俱乐部。而现在他要设法离开,干方百计地使自己离开这张桌子,不让自己的手接触剩下的钱。然而一种残酷的报复念头在他的躯体中升起,如泛滥的洪水冲进他的心里,冲掉了理智。过去的一周所经历的失败、挫折、屈辱、丢脸已毒化了他的血液和大肋中的血管。他想:好吧,你这个狗娘养的,走着瞧。不过他仍然保持着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我确实认为大夫会帮忙。”听起来有点激动。

“象那样的事情绝不会发生在我管辖的范围之内。”副官说,“而一旦发生,我就会知道。通常是被人愚弄的笨蛋干的事。”

副官继续严肃地说:“我不是残酷无情的人,但我相信公平对待。还有,如果他治疗你那个德国女人,那么所有的美国士兵都会开始带他们临时姘居的德国女人来基地要求注射。不能那样干。”副官天真的面孔泛起孩子般的愉快的笑容。他举起玻璃杯,深深地喝一口。

莫斯卡两眼盯着桌上绿色台布和段子。埃迪正在谈什么事情:但话说得含糊不清。莫斯卡吃力地抬起头,泰然自若地说:“我押二美元。”

副官将手中的玻璃杯放在身后的窗台上,将一张十美元的钞票扔到桌子上。“我压倒你。”他说。

莫斯卡拾起钞票朝副官扔过去。“决不让你得逞。”他说话语气冷淡、从容。另一个军官扔下几美元后,莫斯卡滚动起段子。

“你特别钟情于那个德国女人。”副官说。他仍兴趣盎然。未感到他周围的紧张气氛;“也许你们认为那些德国女人对你们这些无家可归的笨蛋都怀有纯洁,无私的爱情。要是我当家,我不会让你们这些呆头呆脑的家伙中任何一个在这里结婚。”

莫斯卡将银子放到桌子上,以几乎是满不在乎,信口而出的语气问:“那么,为什么耽搁我的结婚申请,你这个鬼鬼祟祟的杂种。”

副官十分高兴地笑笑。“我不得不否定你的质问。不过,我倒要问一问,称是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的?”他以公事公办的态度反问,话语中蕴藏着威胁,命令的口气。

莫斯卡拾起银子。他已不在顾虑,只等着副官对他发难。

“你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的?”副官问,他平和的面孔表情严肃,带着年轻气盛,粗暴的神态。“你从哪里得到这条消息的?”他又问一遍。

莫斯卡将骰子弄得格格发响,接着粗鲁地掷出去。他对副官说:“你这个卑鄙的蠢东西,去吓唬那些德国佬去吧。”

埃迪插话:“我告诉他的。要是他想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他内情。正是你把结婚申请耽搁两周后才送往法兰克福的。”他转向莫斯卡:“得啦,沃尔特,咱们走吧。”

副官坐在桌子靠近墙和窗户的那边。莫斯卡要他出来——从墙角逼出来。他略思片刻;然后说:“你们认为这个混帐今晚该不该受罚?”

副官立即意识到对他的威胁,于是他歇斯底里地大叫:“让他们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他开始绕过桌子走过来。莫斯卡等到他的双臂挤在墙角时,猛地挥起手朝副官脸的侧面狠狠地打过去。拳头擦过副官的面颊骨和头骨,没有打伤,但却把他打翻在地。莫斯卡凶狠地朝桌下踢,他感到脚后路踢到了骨头上,受到实实地撞击。一位军官和埃迪将他拉开。莫斯卡顺从地让他们推着朝木门走去。突然,莫斯卡转过身,奔过房间。副官笔挺地站在那里。莫斯卡挥拳狠狠地朝他的腰部打去。两人双双跌倒在地板上。副官痛得尖叫起来。莫斯卡的面部表情和他对这个毫无防备的人的突然袭击使得其他的人吓呆了,一瞬间个个宛如木雕泥塑一般。就在莫斯卡将手指插进副官耳朵里,企图撕掉他半边脸之际,其他三位军官蜂拥而上,扑在莫斯卡身上。其中一个朝他的鬃角打出令其晕倒的一拳。然后他们强逼硬拉地将其推下楼,架出俱乐部。埃迪正在帮助他们,根本未想到会有这种报复。夜晚的寒冷空气使莫斯卡清醒过来。

他和埃迪单独在一起。“那最后一拳把一切都弄糟了。”埃迪说,“你到底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莫斯卡说:“我要杀死那个婊子养的,这就是为什么。”不过反作用已经出现:点烟时,他无法控制两手的颤抖,他感到全身冷汗淋漓。他想:咳,架打完了,要设法保持两手安静。

在黑洞洞的大街上,他们站在一起。“我没法对付,”埃迪说,“可是部队要清洗你,你懂吗?不要等待,明天立即去法兰克福,设法搞到结婚证书。我在这里掩护你。只管弄你的结婚证书去,别的事都放在一边。”。

莫斯卡沉思一会儿。“我猜想就是那么回事。多谢,埃迪。”由于某种原因,他与卡辛握手时局促不安。他清楚埃迪会竭尽全力帮助他。

“你现在打算回家?”埃迪问。

“不,”莫斯卡说,“我得去找耶金。”他转身从埃迪身边走开。然后又转过脸大喊一声:“我要从法兰克福给你打电话。”

秋夜的冷月照亮了他去教堂的道路。他奔上台阶,没等他敲门,耶金就打开了。

“尽量小点声,”耶金说道,“我费了半天劲才把女儿哄睡着。”他们走进房间,木隔板后传来孩子沉重的呼吸声。莫斯卡能够听出,在呼吸过程中,有段奇怪的停顿时间。他看见耶金怒不可遏。简直要找人拼命。

“天黑不久你到这儿来了?”

“没有,”莫斯卡撒了一个谎。不过他踌躇了一下,耶金知道他在说谎。

“我有你要的药。”耶金说。他很高兴莫斯卡惊吓了他的孩子,这就给予了他一种愤怒的勇气去干他必须干的事。“我有几瓶青霉素和一些可待因片剂,可是药费很贵。”他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小纸盒,打开盖让莫斯卡看里面的四支深棕色的药瓶和一方盒红色糖衣的可待因大型片剂。即使他现在本能地告诉莫斯卡这些青霉素仅值黑市价格的一小部分,可能也没有用。让他买这些药付个合情合理的价钱吧。就在他思前顾后,犹豫不定的当儿,他女儿的呼吸又有一段时间透不过气,房内寂静无声,他看见莫斯卡两眼盯着隔板。呼吸又开始了,带着睡眠时沉重的节律。耶金松了口气,他们两人才开始移动。“价格是五十条香烟。”他看见莫斯卡凝视着他,两眼中闪烁着细微的黑色光芒,带着一种突发的无情的洞察力和理解力。

“好吧,”莫斯卡说,“我并不在乎付多少。你肯定这药没有问题?”

耶金仅仅停顿片刻,而各种想法就闪过他的脑际。

他需要尽可能多的香烟。然后就能倒换出计划所需要的大量的钱,一月后离开德国。也许海莲并不需要青霉素。因为不来梅的医生一旦知道某位少女有美国朋友时,他们总是提出需要青霉素,以便自己能保存些。耶金又想到自己的女儿,她的事最为重要。

“放心吧,我为药物担保。”耶金说,“提供药物的人从未欺骗过我。”他用手拍拍胸脯,“我也愿承担责任。”

“好吧,”莫斯卡说,“听着,我现在有二十条,也许我还可以多搞些;不过要是搞不到,我就用军用券或美国人专用支票以每条五美元的价格支付,行吗?”他知道自己说的是公平合理的,也同样清楚地知道耶金实实在在诈骗了一大笔钱。但是他与副官的冲突仍影响着他。他感到疲倦不堪、绝望、孤独。他想屈服于这个德国人,求他大发慈悲。耶金正好也察觉到这一点,于是越发变得蛮横无理。

“我必须以香烟支付,”耶金说道,“我想你也一定得支付给我香烟。”

他作最后一次尝试。“我今晚就需要这种麻醉药。”

耶金回答道:“我今晚必须拿到香烟。”这次声音中不自觉地流露出存心不良,他没有意识到他这样说话是因为他一直仇恨美国人。

莫斯卡克制自己,表现得若无其事,不要再做出任何事来。俱乐部里的一幕现在仍使他感到羞傀,心有余悸。他不得不小心翼翼,以免犯错误。他拿起盛药的硬纸盒放进口袋中;脸色阴沉,既没有威胁,也没有发怒。而是有礼貌地提出合情合理的意见。“咱们一起到我家去,我给你二十条香烟和钱。请稍候几天,我将想方设法搞到其余的烟。到那时,你再将这钱送回来。”

耶金看出来根本无法阻止莫斯卡带着药物离开这里。他立即感到一阵恐惧;血液流动变慢。他绝不是懦夫,但是总害怕让女儿孤独地留在这已变成;片废墟的土地上。他走到隔板后面,为熟睡的女儿盖好毯子。然后到另一个隔开的房间拿帽子,大衣。他们朝莫斯卡的住宅走去,默默无语,没有说一句话。

莫斯卡要耶金稍候。他得伺候海莲服可待因片剂,然后才能交付钱物;她仍然醒着,那肿起的半边脸的白色轮廓在黑暗中清晰可辨。

“怎么样?”他轻轻地问,几乎是窃窃耳语,以免惊醒童车中的婴儿。

她低声回答:“疼得厉害。”

“这是止痛药。”他递给她一大粒红壳的可待因片剂。他看着她用手指将药推下喉咙,接着大口喝下他送到她唇边杯里的水。“我马上就回来。”他说。

他草草捆了一大捆纸烟,送到门旁,递给耶金。然后从皮夹里抽出美国人专用支票,签上字,将这蓝色的薄纸放进耶金的口袋里。出于礼貌和同情,他问:“正是宵禁时间,你会遇到麻烦吗?我送你回去。”

“没有必要,我有宵禁通行证。”耶金笑呵呵地回答。胳膊上挎着一大捆香烟,乐得他笑逐颜开。

莫斯卡打发走耶金,日上门,回到卧室。海莲仍然醒着。他和衣躺在她身边。他告诉了她俱乐部里发生的事。并说,他第二天一定得去法兰克福。

“我要搞到申请结婚证书。一月后我们离开这里,乘飞机去美国。”他窃窃耳语。还告诉了有关他母亲和阿尔夫的情况;描述她们见到她会如何高兴的情景。他把这一切说得肯定,轻松,能自然而然地必定发生。他明显地感到她的身休逐渐变暖,昏昏欲睡。她突然问道:“我能再吃一片吗?”他起来拿一片递给他,并将水送至她的唇边。她入睡前,他告诉她搞到青霉素的经过和第二天去找医生注射。他说:“我每天晚上将从法兰克福来电话;我甚至不会在那里呆三天。”她熟睡了,呼吸微弱。他坐在窗旁的椅子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借着秋夜的月光,眺望着一堆堆轮廓清晰的废墟。然后,他找开厨房的电灯,将旅途中所要的几样东西装进蓝色的旅行包,又强迫自己吃几个鸡蛋,饮一杯茶,渴望吃的东西有助于他的睡眠。他又躺在海莲身边,等待着黎明。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可待因药力耗尽,海莲从沉睡中醒来。透过厚厚的窗帘,她听到一阵阵因饥饿而发出的短促、愤怒的尖叫声。她完全清醒过来,这声音使她快慰而焦急。她知道,要让孩子静下来很容易;不过她仍侧耳静听一会。然后才下床准备奶瓶。

虽然这夜睡得很实,她仍感到身体虚弱。连续服用可待因已出现副作用:头痛、嘴麻。她下床的时候感到很奇怪:怎么会手指这么快地碰上了脸。她吓坏了。虽然觉不到疼痛,但经过一夜;她的脸肿得更高了。在热婴儿的牛奶时,她又服一粒可待因,用不由自主的手指胡乱地将药片塞进咽喉。现在连咽唾液都感困难。她将奶瓶送至孩子嘴中,一种绝对的寂静笼罩着房间。

她感到很疲倦,又躺到床上,伸开四肢。她听见桑德斯夫人在其它房间到处走动,打扫她自己的两个房间和公用的起居室。她想与桑德斯夫人住在一起真是他们的运气,何况沃尔特又喜欢她。她渴望莫斯卡能带回结婚证书,他们立即离开德国。她现在终日胆战心惊,尤其为孩子担心。要是婴儿生病,他们不可能搞到任何美国的药物,孩子的事他们可不敢到黑市去冒险。

海莲稍感有点力气,于是她就起床打扫自己的房间。然后走进起居室。桑德斯夫人正坐在铁炉子旁边喝咖啡,并替海莲倒了满满一杯放在那里。

“你丈夫什么时候回来?”桑德斯夫人问,“今天上午他还回不来吗?”

海莲回答:“他还得呆几天。今晚他会订电话告诉我确切的消息。为什么事你是知道的。”

“关于青霉素的事情你告诉他了?”

海莲摇摇头。

“我原想这个耶金是你们的朋友,”桑德斯夫人说,“他怎么竞能干出这等事来?”

“我认为这不能怪他,”海莲说,“医生告诉我,不能用的原因是长期保管不善,而青霉素是真的。耶金不可能知道。”

“他准知道,”桑德斯夫人说,一口喝完咖啡。“莫斯卡先生去找他时,他将会搬出价格便宜为借口。”

婴儿开始在隔壁房间中哭叫,海莲走过去把他抱出来。桑德斯夫人说:“来,让我抱抱。”于是海莲递给她,接着就去洗尿布。

她拿块新亚麻布走进来,桑德斯夫人说,“喂,我替他换。”这是他们每天早晨必定要说的几句话。

海莲又提起炉边的铁皮桶说:“我下楼拿几块煤砖。”

“你身体太弱不能干。”桑德斯夫人说,不过由于她正哄婴儿,说话时并没有当回事。

深秋的早晨,冷气嗖嗖。朝阳照得树林和落叶如枫叶般火红。海莲闻到什么地方落地苹果散发的一股股浓烈的气味,那座有花园的小山后面,被几场秋雨冲刷过的威悉河送来的阵阵新鲜空气。她感到一阵清新。在库福斯坦大街的另一边,她看见一位漂亮的少女伴着四个小孩在树下游玩,把深棕色的落叶踢成高高的一堆,犹如被风吹成的积雪。她感到寒气逼人,一阵冷颤,于是转身朝里面走去。

她来到地下室,打开铁丝网门的锁,装了一桶椭园形的煤砖。她十分吃惊地发现自己虽然用了最大的力气也提不动,只提了一下,她就感到精力衰竭,周身疼痛。她感到一阵恐惧。她赶紧抓住门上的铁丝网,晕眩才稍有减轻。她从桶中拿出三块煤,包在围裙里。一只手握住围裙的另两端,兜起来;另一只手猛地锁上铁丝网门,然后开始沿着阶梯爬上来。

她两腿沉重地刚爬过一半的阶梯就再也挪不动了。她心惊肉跳,满腹疑虑地站立片刻。一阵可怕的寒战撞击着她的躯体,一条大血管进裂,疼痛犹如铁矛戳穿她的大脑。她没有听见煤块从围裙里滑出,担碎和沿阶梯滚下的声音。

她在惊骇中开始倒下,看见了桑德斯夫人俯在楼梯栏杆上的模糊不清的面孔和她怀抱的婴儿。离他们十分近,但看起来朦朦胧胧。她向他们扬起胳膊,尖声喊叫:同时朝着远离桑德斯夫人惊吓的面孔和白色檄袱中包着的婴儿的方向倒下去。尖叫声随着她的倒下渐渐减弱,慢慢地离开了她的躯体。她永远也听不见这种声音了。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埃迪。卡辛在雇员处走来走去,英奇在另一端向某人解释她知道的消息。然后转向另一个人,又从头至尾重述—遍。

她示意埃迪来接电话。

“暧,”埃迪对着电话说。

电话中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讲一口极好的英语,带着严肃而权威的口气:“很遗憾,我们不能通过电话谈要事。”

埃迪清楚与打电话的人辩论毫无用处。他听出了说话人是谁:这是位倍受重用的人,是个严格遵守他自己统治的小而全的世界的规章的人。他说:“我想问一件事,请您告诉我,在你们医院住院的那位女士的病是否严重到我必须告诉其在法兰克福的丈夫立即返回看她的程度?”

那人严肃回答,“我劝您还是马上让他回来。”

埃迪·卡辛说,“他有要事在身,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回来。”

沉默片刻,那人粗声粗气,但不失礼貌地说:“我认为您应该告诉他立即返回。”

埃迪挂上电话。他看见英奇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于是他说:“给我拿只干净玻璃杯。”她出去之后,他抓起话筒,要军队电话兵给他接法兰克福。英奇拿着玻璃杯回来时,他仍在等待。于是他把话筒递给英奇。自己抓起桌上的一瓶杜松子酒和葡萄汁的混合饮料猛喝一气。然后回到电话机旁。

他已要通法兰克福,找到总部副官处,询问了三个办公室人员,才弄清莫斯卡昨天在那里,而现在可能在军法处。他又要到军法处。他们告诉他莫斯卡刚走二个小时:而且不知道他现在什么地方。埃迪挂上电话;喝光杯中的饮料。接着又拿起电话,沉思片刻,要通法兰克福之后,他要求转美国士兵大楼的信息中心。一个军士接电话。埃迪简短地向他说明一定要找到莫斯卡的原因:并问他能否通过扩音器广播一条要莫斯卡立即来接电话的通知。军士请他稍候。不久,他就回话说,通知正在广播,要他守在电话机旁。

埃迪等了很久。刚喝光第二杯饮料,突然电话中传来了莫斯卡的声音,“喂,你是谁?”语气惊奇,但不焦急。

埃迪讲话简短,他说:“沃尔特,我是埃迪,事情办得如何?”

莫斯卡说道:“我不清楚,他们把我从一个办公室支到另一个办公室。那里出了什么事?”

埃迪清清喉咙,漫不经心地说:“我揣摩,你得丢开那件事;你的女房东给麦耶带了口信,海莲已被送进医院。麦耶又让送信人来到基地。我立即与医院通了电话。他们拒绝在电话中告诉我任何消息:不过口气听起来病很重。”

停顿片刻,接着电话中传来了莫斯卡的声音,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好象说了上句忘了下句。“具体情况,您确实一点都不知道?”

“我向上帝发誓,”埃迪说,“您最好是回来。”

电话出现了较长时间的沉默,莫斯卡才说:“埃迪,我赶六点钟的夜班车,请到车站接我,估计大约凌晨四点就可到达。”

“一定去,”埃迪回答,“我挂上电话就赶往医院,行吗?”

“好!多谢!埃迪。”电话另一端传来了咔哒声,于是埃迪也挂上了电话。

他咕嘲咕嘟地喝完杯中饮料,然后对英奇说:“我今天不回来了。”他把水瓶、果汁收进手提箱,大步流星地离开基地。

莫斯卡走下从法兰克福开来的火车时,不来梅市仍夜幕笼罩,昏昏暗暗,还不到凌晨四点,车站外的广场上停着一辆草绿色军用客车,似隐似现。广场上竖立着几个布满伤痕,摇摇欲坠的灯柱,灯光微弱。他走过广场的拐角,离开车站。

莫斯卡来到候车室察看,没有埃迪·卡辛的踪影,他又在外面的大街上四处寻找,没有发现等候他的吉普车。

他心神不定地站了一会儿,沿着有轨电车道朝赫尔斯特拉斯大街走去,然后拐进又长又弯的库福斯坦大街。他只顾看布满废墟的城市,感觉不到身上还背着沉重的旅行包,直到后来他也始终未弄明白,当时为什么未直接去医院。

莫斯卡快到家时,突然看见在漆黑的夜幕中闪烁着一缕亮光。他认出来了这是他家的灯光。他拐进那砾石小路,奔上台阶,听见了婴儿忽高忽低的哭声。

他推开起居室的门,看见桑德斯夫人坐在沙发上,面对着他,盯住门,推着婴儿车在地毯上前后移动。婴儿哑着嗓子任性,绝望地嚎哭,似乎根本无法减轻他的痛苦,让他安定下来。莫斯卡看到桑德斯夫人过度疲劳的面孔,脸色惨白,憔悴。昔日整洁的,总是梳在后面紧紧挽起的黑发,现在却松散地披散下来。

莫斯卡站在门里边,等待她讲话。然而,他看见她吓得直发愣,说不出话来。于是便问:

“她怎么样?”

“在医院,”桑德斯夫人回答。

“这我知道,她的病情如何?”

桑德斯夫人没有立即回答。她停止推婴儿车,双手捂住脸。

婴儿哭叫声更大了,桑德斯夫人的身体开始前后摇摆。“啊!她是那样的尖声喊叫,”她说,“她是那样撕肝裂胆地尖声喊叫!”莫斯卡等待她说下去;“她尖声喊叫着倒下楼梯。”桑德斯夫人说着泣不成声。

好象她不能再隐瞒这巨大的不幸,于是,她放开捂住脸的双手,又开始前后推动婴儿车,孩子顿时静下来。桑德斯夫人凝视着站立门旁耐心等待的莫斯卡。“她死了,她是晚上死的。我是等你的。”她看见莫斯卡仍痴呆呆地站着,耐心等待,好象她什么也没有说,仍在等她继续讲话。

他麻木了,犹如裹了一层薄薄的外壳,不知悲伤。

他听到桑德斯夫人第二次说她晚上死的时候,他相信她说的这句话,但无法承认这一事实。他走出家门,穿过几条黑糊糊的大街,来到医院。他沿着铁栅栏绕了个很大的弧形才到医院的正门。

莫斯卡走进医院行政办公室,一个头戴大白帽子的修女坐在值夜班的桌子后面。埃迪·卡辛坐在靠墙的条凳上。

埃迪笨拙地站立起来,朝修女点点头。于是修女示意莫斯卡跟她走。

他跟随那顶大白帽子,沿着寂静的长廊走下去。他能清晰地听见病人睡觉时那种吃力,沉重的呼吸。到了走廊的尽头,他们曲曲折折地绕过几个跪着擦洗瓷砖地板,身穿黑色衣服的打杂女工。

他们拐进另一个走廊。修女打开一个小房间的门,他随她走进去。她迟到一旁,关上门。在屋角,他看见了海莲枕在白色枕头上的面孔,白色的床单一直盖到她的脖颈。他又向前迈了一步,以便看得更清楚一些。

她双腿紧闭,那半边脸已经消肿,似乎毒素和生命一起离开了她的躯体。嘴唇无色、苍白,没有一丝红润。脸无皱纹,看起来比他记忆的要年轻得多,但面部毫无表情。紧闭的双眼凹陷着象瞎了一样。

莫斯卡又向前挪动一下,站在床边。窗户上悬挂着遮盖得严严实实的窗帘,窗台上放着一个插上白花的很大的花瓶。他俯身注视着海莲,心慌意乱。现在清楚了,他必须接受她已经死亡这一事实,但他不知所措。他对残杀中的死亡并不陌生,甚至司空见惯;然而,现在看见的这种死却大不相同。他第一次看见他曾热吻过享受过肉体之爱的人已死亡。永远不可能再接触了。他顿感周身抽搐,宛如触电一般。他见过人死后尸体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伸手抚摩她紧闭着的眼睛,冰凉苍白的面孔。将手放到她身上覆盖的白色裹尸布时,他听到一种奇怪的清脆噼啪声。于是他把布向下拉了拉。

她身上盖的是一张厚厚的棕色包装纸。他清楚地看到纸下是赤裸着的肉体。修女在他身后低声说:“许多人希望不给她穿衣服,他们需要那些衣服。”

他傲然地扯下了盖在她身上的包装纸,他相信自己已经有勇气战胜悲哀,相信自已经历了可怕岁月,现在能够挺得住。他想,她会穿着足够的衣服被安葬的,我能够为她做到,突然问,他觉得象是有千百个敌人在他的血液中流动;一股胆汁涌向喉头,似乎有一只巨手窒息了心脏的跳动,眼前顿时一片黑暗。过了一会儿,也不知怎么的,他发现自己站在太平间外,紧靠着走廊的墙。

修女在一旁耐心等候。莫斯卡终于告诉她,“我买几件合体的衣服,你能代我给她穿上吗?”修女表示同意。

莫斯卡离开医院,开始沿着环形的铁栅栏漫步,两腿如灌铅一般,步履瞒珊。尽管天还未亮,他已能感觉到奔驰而过的有轨电车和身旁大街上来去匆匆的行人。宵禁时间已过,他不断地落进荒废无人居住的大街。每当走近时,似乎人们都从布满破砖碎石的地下和被埋葬的公寓里跳了出来。天空已挂上了冷酷无情的太阳,白朦朦的光线落在这片土地上。他发现自己独自到了城郊,走进乡村。冷风割面,他停下步子。

他现在接受了一切。所有变得更坏的事情,都不能使他吃惊。剩下的只是无尽的绝望。永远洗不清的耻辱和罪恶。

他考虑了眼下必须做的事情:给海莲买一件黑色寿衣,送到医院:安排好葬礼。埃迪能帮助他,他会安排好一切。。他转过身,觉得胳膊碰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他仍然背着蓝色的旅行包。他疲惫不堪,面前只有漫长的道路,于是将背包丢弃在潮湿的深草丛中,他抬起头,迎着寒冷的晨光,朝城里走去。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小小的车队驶过巨大的黑铁门,离开医院的空场,向城郊奔去。初露的晨曦伴随着幽灵般的雾气掩蔽了一堆废墟。

拖着海莲棺材的救护车走在前面,吉普车迎着风缓慢地尾随其后。埃迪和莫斯卡冻得向下弓着腰。桑德斯夫人孤单单地坐在他们身后,围着一条棕色的军用毛毯,裹住丧服,瞒过世人的眼光。吉普车后紧跟着辆小型奥佩尔汽车,装着燃烧木柴的发动机,带有小小的烟囱。里面坐着桑德斯夫人所属教堂的牧师。

救护车逆着涌向市中心的人流行进,有挤满工人,叮当作响的有轨电车,也有草绿色的军用客车。唯有休息、睡眠、梦幻才能破坏这些人的生命节律。深秋早寒,使人无法提防,难以预料,因而比隆冬季节更可怕。吉普车表面结上了一层冰。严寒冻僵了肉体,凝固了血液,莫斯卡朝埃迪俯过身去;“你知道公墓在什么地方?”埃迪点点头,莫斯卡冷漠地说:“咱们就去那里。”埃迪朝左调转车头,向前冲过去,沿着那条宽阔的大街疾驰,一个急转弯来到城外。爬上一条狭窄的道路,穿过敞开的木制大门,向前滑行,最后在一排墓碑前的小草坪上停了下来。

他们坐在吉普车中等候,桑德斯夫人把毯子放在一旁。她身着黑色外套,头戴饰有面纱的黑色大沿帽,脚穿黑色的长统袜。她面色灰白,泛着从天宫中透射下来的寒光。埃迪和莫斯卡身着深绿色的军官服。

救护车沿着有车辙的道路缓缓驶来,开进公墓大门停下,司机和助手走出。埃迪和莫斯卡走过去帮助他们。莫斯卡惊奇地发现,送海莲去医院生孩子的也正是这两个人。他们打开救护车的后门,用力向外推出那只木匣子,埃迪和莫斯卡抓住就近一端的把手。

那木匣子做工粗糙,染的黑不黑、灰不灰的。锈迹斑斑的铁把手呈现天空一样的暗淡色彩。两个开救护车的人站在棺材的另一边,与莫斯卡面面相对,假装不认识他。他们抬着棺材,走上一条小路,穿过一个个疤痕累累,破碎不堪的墓碑,来到一个挖好的坑边。两个身材矮小,肩膀滚圆的德国人,身穿黑色夹克,头戴大沿帽,拄着带尖的黑铁锹,看着将海莲的棺材放进他们挖的坑中。他们身后堆着高高的棕色泥土。

小型奥佩尔汽车驶进大门,烟囱冒出一串串浓烟直冲天穹,以示哀悼。牧师走出来,他高高的个子,瘦削的身材,板着面孔,上身前倾,步履缓慢,手扯着拖在潮湿土地上的黑色教士服。他对桑德斯夫人说了几句话,然后转向莫斯卡。莫斯卡抬头看他,听不懂他那浓重的巴伐利亚口音。

牧师平稳而低沉的祈祷打破了寂静,莫斯卡听到爱和祈求之类的话语,德国人说“祈祷”就象“乞讨”。他还听到,。宽恕、宽恕……接受、接受、接受,以及上帝的恩惠、仁慈、爱戴之类的话。o有人递给他一把土,他轻轻地撒在面前,听见一阵细小土粒轻拍棺盖的声音。紧接着听到许多又重又大的土块咕吟咕吟的撞击声,恰如平缓的心脏跳动,越来越弱,直到听不见泥土落地的声音。他又开始听见弗劳·桑德斯泣不成声的呜咽,甚至高过他大脑中隆隆奔腾的血液的猛击声。

终于静了下来。他听见人们开始走动的声音。他听见一辆汽车启动的声音,最后又一辆启动了,吉普车也启动了。

莫斯卡抬起头。从城里飘来的重重雾霭幽灵般地溜过一座座坟墓,一块块墓碑。他举目仰望暗淡无光的天穹,宛如人们抬头祈祷一样。他带着怨恨,带着无力的愤怒,默默呐喊,我相信你。他大声疾呼:他信仰真正的上帝。展现在他面前的形象是清晰的。他看见了冷酷无情,毫无怜悯之心的彻头彻尾的暴君,人类淹没在鲜血之中,溺死于恐惧、痛苦和罪恶之中,被它对人类的仇恨所吞食。他心房洞开,迎接他信仰的上帝。一轮红日从天边升起,光芒四射,令他不得不低下头来。

越过前面的旷野;他看见空救护车和奥佩尔车在崎呕不平的道路上,上下颠簸,缓慢爬行。两个挖墓人已经走了。桑德斯夫人和埃迪坐在吉普车中等他。桑德斯夫人又披上了那条毛毯,掩盖住丧服。天气十分寒冷,他示意他们离开。他注视着草绿色的吉普车无精打采地驶出大门。桑德斯夫人转过脸看了最后一眼。他看不清她的面孔,黑色的面纱、稠密的网线和白色的浓雾遮蔽了她的眼睛。

莫斯卡第一次能够独自察看海莲的坟墓,堆起的土堆,阴冷潮湿的棕色泥土掩盖了她那纯洁的躯体。他不感到悲伤,只感到依然若失。犹如他从未曾想到过要做什么事情,世界上根本没有他可以去的地方。越过开阔的原野,他眺望老城区,那里一堆堆的废墟下掩埋的尸骨远远超过这块神圣的土地已埋葬的和准备埋葬的躯体。太阳透过云层射出淡黄色的寒光。莫斯卡越过无边的原野,极目远望,试图洞察他走过的道路和经历的一切,他极想越过这块巨大的遍布坟墓的陆地去重温童年的时光:少儿时漫步的大街,母亲的慈爱,早故父亲的面孔。他想起妈妈常说:“你没有父亲,上帝就是你的父亲。”还说:“你一定会成为出色的好人,因为你没有父亲,上帝就是你的父亲。”他极力寻找和重温那时留下的爱和一串串同情,宽恕的泪水。

回忆到痛苦之处,他想起了海莲。她的面孔是那样的娇嫩、脆弱,毫不遮挡地暴露出蓝色的静脉血管。他想起了她在不知不觉中萌发的柔情似水的爱,宛如魔法一般从她心中迸发出来。她是多么的不幸,一个柔弱女子却患了最可怕而致命的疾病。

莫斯卡沿着那条狭窄的小路走去,越过一个个刻有题词的墓碑。战争已使它们疤痕累累,东倒西歪。他走出公墓的大门,信步朝城里走去。海莲那栩栩如生的形象又浮上脑际,每当他回家,她奉献出他需要的那种充满朝气和活力的爱时,她表露出的样子。在那时,他似乎就预感到,他带给她的是死亡,是这座坟墓。

他摇摇头想到,坏运气,真是坏运气。他记得,他回家吃晚饭的无数个夜晚都发现她躺在沙发上熟睡。他把她抱上床后,才走出家门,等回采时,发现她仍然在沉睡,安安稳稳地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坏运气,他又无望地想到这个问题以解脱自己。这是个残酷的事实,海莲死的时候正是她最孤独的时候,没有警告,没有让她再看一眼或再接触一下她所爱的几个人。

刚要走进城里,他突然又想起另外;个上帝,响应另一个世界的召唤,这就是她的母亲生活的世界。那是个住房宽敞、幸福、儿童营养充足的社会;是戴着结婚金戒指、与他心爱而和善的丈夫过着无忧无虑生活的社会。他要设法回到那个世界去,那儿拥有丰富的药品,可以减轻几乎所有的致命的痛苦。使他摆脱眼前的痛苦,唤起他对无痛苦的回忆。

要是他能早些看透这座摸不透的城市——它那磐石般的外壳,掩盖了血肉的躯体和它原有的感情,如果太阳早已大放光芒,铅色的天空能透出同情的目光,假如他在摸索严冬废墟时,能感到一缕人性的爱,也许他能战胜用耐心的仁慈掩盖其本来面目的上帝。

莫斯卡走下那碎砖破瓦不停滚动的废墟堆,踏上进城的大街,这时海莲的任何真实影像在他的大脑中已经不能聚焦。在晨雾迷蒙的大街上徒步而行,他头脑清醒地道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事情已经结束。在他自己弄懂这件事情的真实意义之前,事件本身早已溜走了。

正文 第二十四章

莫斯卡交给弗劳·桑德斯照料孩子的佣金,撤回设在麦茨的部队宿舍。天一黑他就上床睡觉,那时各种聚会往往刚刚开始。抑扬顿挫的乐声、哄堂大笑声响彻在他上下左右的各个房间,乱成一片,可是他居然一直酣睡到所有聚会结束。到了深夜,寻欢作乐的聚会散去,整个宿舍黑洞洞的,万籁俱寂。他却完全醒了过来。看一看放在桌上的表:凌晨一二点钟。这时他静静地躺在床上,不敢打开电灯,因为它发出的是一种阴沉、沮丧而微弱的黄色光线。直到黎明前夕他才重入梦乡,睡到人们忙忙碌碌地准备起床,熙熙攘攘地去上班。每天夜里他总是如此:醒来之后,举起手表靠近脸把时间看清楚,而且总要吸一支烟,坐在床上背靠床头,在阴森森的寒夜中,眼睁睁地熬过大好时光。他静听隔壁房间里一对夫妻格格的笑声,粗重的呼吸,催眠曲一样的呻吟——宛如得了喉炎临死前的吼哮和梦游者哑着嗓子的喊叫,过后就是盟洗室中的水流声,接着是一阵阵轻轻的咔哒咔哒声和刮擦地板的声音,似乎他们开始睡觉。有时是收音机里播放低沉连续的讲话及人们的互相交谈和门厅里的脚步声、窗下大街上女人们离开宿舍时哑着嗓子的欢叫声混成一片。随着黎明的到来,莫斯卡又熟睡过去。醒来时已是宁静的中午,初冬的阳光给房间的墙壁涂上一层微带苍白的柠檬色。

安葬海莲两周后的一个下午,他听到一阵脚步声打破了门厅的寂静,接着是敲门声。他下床穿上裤子朝房门走去,门没有锁,他伸手拉开门。。

来人的这张面孔他仅见过一次,但永远也不会忘记。是霍尼,他头戴室内便帽,黄黄的头发,肥胖的大鼻子,满脸雀班。霍尼微笑着问;“我可以进去吗?”莫斯卡闪在一旁,示意他进来,然后关上门。霍尼把手提箱放在桌子上,打量一下房间,接着高兴地对莫斯卡说:“很抱歉把你叫醒了。”“我正打算起来,”莫斯卡说。

这个白皮肤的小个子男人缓慢地说:“很遗憾,听到尊夫人过世的消息,我十分难过。”地面带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们没有结婚。”莫斯卡说着转身朝床走去。

“噢,是这样,”霍尼拍手摸了一下秃顶,再向后拢了拢不多的头发,“我本条是想告诉您一件极重要的事情。”莫斯卡说:“我没有纸烟了。”霍尼严肃地说:“我知道,你又不是陆军消费合作社的主任,自沃尔夫回美国后……”

莫斯卡对他笑了笑,“那又怎么样?”“不,您误会了,”霍尼马上说,“我来是告诉你关于耶金的事情。他给你的青霉素是通过我买的,我是中间人。”他稍停片刻,“他知道药物有问题,失效了。他仅仅付了通常我与他联系的价格的几分之一,你知道吗?”

莫斯卡不得不坐到床上,腹部疼痛,一只手按住伤疤,头部神经突然感到阵阵强烈的抽搐。耶金、耶金,他想,又是这个耶金,为了取悦海莲,他曾为他们做了很多事情,而海莲十分喜欢他的女儿。耶金竟然如此地哄骗他、捉弄他,使他陷入如此不幸的境地,蒙受极大耻辱!他双手抱着脑袋,低着头抽泣。

霍尼轻轻地说:“我听说你拒绝与沃尔夫合作。我并不麻木,也不愚蠢,我知道是您救了我一条命。请您相信我,如果事先我知道耶金是给您买的药,我一定要阻止他的!可惜,太晚了,我知道得太晚了,耶金下决心要出卖我,还有您的女友。”他看见莫斯卡仍然静静地坐在床上,双手捂脸,垂头丧气,于是他俯下身轻声细语地说道:“我听说了一个好消息。耶金已回到不来梅,住在老地方,您的女房东已告诉他,一切正常,他无须胆战心惊。”

莫斯卡猛地站起来,急不可待地问:“你没有说谎?”“没有,我绝对没有说假话。”霍尼回答,他的脸色变得惨白,满脸雀斑特别刺眼,就象滴上的斑斑油迹。“要是您仔细考虑一下已往的事情,就会知道我没有说谎。”

莫斯卡朝衣柜走去,打开把上的锁。他感到自己行动迅速,尽管依然心痛,但心里可以说是高兴的,他从衣柜里取出一本美国人专用的蓝色支票薄,签了五张,每张面值100美元,然后给霍尼看。“今晚把耶金搞到这里,这些钱是您的。”

霍尼连连后退。“不、不!”他说:“我不能那么于!您怎么想出这么个主意?”莫斯卡伸出蓝色的支票,向他逼近一步。霍尼后退着低声喃喃自语:“不行,不行;我不能那样干!”莫斯卡看出他真不愿意干,于是拿起桌上的手提箱递给他:“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感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他说。

他独自一人站在屋子当中,脑子里嗡嗡作响,受到连续不断地冲击,好象一条大动脉在那里猛烈地舒张收缩,排出强大的血流冲击心脏,忐忑不安,血液仿佛开了锅。他感到虚弱无力,似乎房间里的空气稠密起来,使他透不过气,他走出宿舍。

到了大街上,没想到阳光和照、秋风送爽,初冬侵袭深秋的势头已逐渐减弱。他转进库福斯坦大街,朝曾经是他的所谓的家的方向走去。路旁光秃秃的树木投下了模糊不清的影子。除了头痛之外,他已好久没有这么好的感觉了。他想,今晚有可能睡个通宵。

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公寓,站在起居室门外边,听到婴儿床吱吱轧轧地响,他进了房间,看见桑德斯夫人坐在沙发上,左手拿本书,右手握住婴儿车上米色的木推手,不停地前后推动。她腰杆挺直,举止安详地坐在那里,布满皱纹的脸上神色阴沉、悲伤忧郁。小车中的孩子已经睡着,蓝色的毛细血管穿过粉红色的前额。

“他很好吗?”莫斯卡问。桑德斯夫人点点头。“一切都好。”她放下书和婴儿车,双手搓着。“您收到我寄来的包裹了吗?”他上周邮给她一大箱食品。

她点点头,她看上去显得老多了。她的坐姿和回话的样子使莫斯卡想起某种熟悉的东西,于是他问话时不再看她。“你愿不愿意一直照料这个孩子?我会给你优厚的报酬。你要多少我给多少。”他的头痛得象要肿胀起来,极想知道她是否有阿斯匹林。

桑德斯夫人又拿起书,却未打开。严肃的面孔毫无他平时常见的那种讽刺性的幽默表情。“莫斯卡先生,”她很正式地说,“要是你同意,我会竭尽全力象抚养我儿子一样收养这个孩子,这样就解决了你的问题。”她说话的态度十分冷淡。突然泪如泉涌,沿着双颊流下来,脸全湿了。书落在地板上,她双手掩着面孔,止住泪水。看她这样难过,莫斯卡想起了他所熟悉的东西:她的表现恰如他伤害自己母亲的感情时母亲所显出的那种伤心。

然而她不是他的母亲,不可能真正感动他。他朝沙发走去,一只手按在她的臂上,“这是怎么了?我干了什么错事?”话说得平静理智。

她用手擦干了泪水,心平气和地说:“你不关心这个孩子。这么长时间你从未露面。要是她知道你是这个样子会怎么样?多可怕,多可怕!她对你忠贞不渝,她对孩子关怀备至。她经常说你是好人,就在她从楼梯上跌下去的时候还向孩子伸出双手。她那么悲痛,那么撕心裂肺地尖叫,那么念念不忘孩子,可你现在对她爱孩子的感情一点也不理解,竟然毫不关心他!”她停下来喘口气,有些歇斯底里地继续说下去:“啊,你这个可怕的家伙!你玩弄她,你是个骗子,你不是好人。”她离开他,把双手按在童车上。

莫斯卡走回来,离开她。他说:“你认为我该怎么办?”“我清楚她的愿望,你把孩子带回美国,让他过上安全幸福的生活,健康地成长。”

莫斯卡简单地回答:“我们没结婚,因此孩子仍然是德国人。这要花费很长时间。”

“这样吧,”她急切地说:“我可以照料他,直到你办好他的迁移手续为止,你愿意干吗?”“我认为我不可能办到。”他回答,他突然心情烦躁,极想离开,又感到头痛。

桑德斯夫人冷冰冰地说:“你想要我收养他吗?”他瞥了一眼熟睡的婴儿,无任何感觉。他从口袋里掏出签好的专用支票丢在桌上,“我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变化。”他说着朝门口走去。

“什么时候再来看你儿子?”桑德斯夫人满脸轻蔑的神色,愤怒地问。莫斯卡转过身,面对着她。

他头痛得好象受到重物的猛击,他想离开,但是桑德斯太太的表情使他更难忍受。“你为什么不说真话,为什么不说你心里想的?”他并未意识到自己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响,音调越来越高,简直是声嘶力竭。“你以为这是我的过错?你以为她的死是因为我没有尽力抢救?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愤怒?为什么象看见了一头野兽那样两眼瞪着我?你认为是这个美国人杀了另一个德国人。不要假装为这个孩子发怒,不要装聋作哑,不要说谎,我知道你相信什么。”

桑德斯夫人第一次仔细地察看莫斯卡的脸,窥视他的两只眼睛,面包灰黄,两眼发黑,神色悲哀,看起来病得很重。气得嘴唇紫一块白一块。“不,不,”她说,“我从来未把你想得这么坏。”说这话时,她开始意识到他说的有几分真实。

莫斯卡已克制住了自己的愤怒,平静地说:“我要向你证明你的看法是错误的。”他转身冲出房间,她听到他奔下楼梯的声音。

他冲到外面的大街上;点上一支烟,仰望云层弥漫的天空,沿着库福斯坦大街走去。几乎要吸完手里的烟时,他才开始朝麦茨大街——他的宿舍走去。头痛得使他两眼冒火,脖颈上的血管绷起。他看一看表:才三点,还要等好长时间才能处理耶金的事。

正文 第二十十五章

房间里撒满了午后的阴影。他服了几片阿斯匹林,上床躺下。他吃惊地感到过度疲劳,于是闭上眼睛。似乎只过了一会儿,就听到了敲门声。睁开眼却发现天黑了。他打开台灯,看了看表,才六点钟。又传来了敲门声,而且随后门被推开了,埃迪·卡辛走进来。他衣着整洁,刮了胡子,全身散发着爽身粉的气味。

“唉呀!你睡觉时要闩上门,”他说,随后又信口问道:“感觉怎么样?我惊醒你啦?”

莫斯卡搓搓脸说道:“还好。”他头已不痛,但脸发烧,嘴也发干。

埃迪·卡辛把几封信仍在桌子上。“把你的信件收起来。想喝点酒吗?”莫斯卡走到厨柜前,拿出一瓶杜松子酒,两只玻璃杯。埃迪说:“今天有大型晚会,去参加吧。”莫斯卡摇摇头。递给埃迪一只玻璃杯。他们边喝边谈。埃迪说:“对你的处罚命令一周之内下达,副官力图阻止下发,说是他自己的错误。可是上校不同意。”他向莫斯卡俯过身去。“我保证能甩掉几份文件,还可以再拖延两周。”

“不要紧。”莫斯卡说,离开床站起来,眺望窗外;还有点落日的余浑,朦朦胧胧。他看见一群群孩子相互簇拥着还没亮的路灯,他们正等待着夜幕的降临。他想起了前几天晚上听到的孩子们的歌声,那悦耳的旋律虽然不停地冲击着他的大脑,但并末吵醒他,而是悄悄地消失掉,柔和的旋律保护了他的睡眠中枢神经。

埃迪站在他身后问:“孩子怎么样,”“桑德斯太太照料他,”莫斯卡回答。埃迪低声说道:“我去看一看,你不要为此担心。”他停顿一下又说:“生活是艰难的,象你和我这样的人都是不幸的,但不要过于急燥,慢慢来!这些信是你母亲写来的,我已与她通了长途电话,我估计你没有给家里写信。”

莫斯卡转过脸。面对着埃迪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愿意给我最后一次帮助吗?”

“这还用问吗?”埃迪回答。

“你从未告诉我耶金已回到城里。我想见一见他。你能把他带到这里吗?”

埃迪又喝口酒,凝视着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的莫斯卡。他寻思这里一定有文章,莫斯卡说话时极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他的眼睛犹如两面黑色的镜子,双眉紧蹙,不时地扭曲着面孔,内心似乎饱藏着愤怒和憎恨。

埃迪慢慢地说道:“我希望你不要干出任何傻事,沃尔特。那个家伙犯了错误;但不是他自己的过错,你要知道,耶金之所以故意那样,全是为了海莲。”

莫斯卡笑道:“见鬼去吧2我正想讨回买药支付的香烟和钞票。为什么我该付钱?”

埃迪又惊又喜,如释重负,禁不住高兴地大声说道:“上天保佑,老伙计,你现在恢复正常了。你究竟为什么要付给耶金钱?”一个念头突然在他头脑中闪过:希望莫斯卡能认识到他并没有受骗,摆脱悲哀。他十分高兴地看到莫斯卡终于恢复正常。

埃迪·卡辛突然想到—个主意,于是抓住莫斯卡的胳膊说:“喂,听我说,我打算与麦耶太太一道外出玩上一周;攀登马尔堡附近的山脉,你也去吧。我给你找一位小姐,真正漂亮温柔的姑娘。我们尽情地欢笑、野餐、饮洒。去吧,为了我们的友谊,你就答应吧。”

莫斯卡对他微微地笑道:“好吧,我一定去。”

埃迪高兴地朗声大笑,“回答得痛快,沃尔特,这是好事。”

他拍拍莫斯卡的肩膀,“我们明晚动身。当你看到那些山脉时,你就知道了。美,实在美啊!”他略停片刻,以近乎慈父般的真挚感情说道,“或许我能想出一种办法,让孩子与你一道回到美国。你知道这是海莲的愿望,沃尔特,超过一切的愿望。”他难为情地笑一笑,“来,再干一杯”。

莫斯卡说:“你愿意把耶金领到这里来?”埃迪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莫斯卡说:“实际上我一个钱也没有了,埃迪,我得给桑德斯太太留下一大笔钱作为孩子的抚养费;与你一道去马尔堡我还需要现金,如果你不打算招待我一周的话。”他面带笑容,把话说得既平静又真诚。“而且我需要回国的路费。我所有的钱都在这儿,为买药我付给那家伙一大笔钱。”

埃迪完全相信了,“当然可以,我去找他。”他说,“我现在就去;那么安排在你参加过晚会之后,怎么样?”

“一言为定。”莫斯卡说。

埃迪走后,莫斯卡察看着空空的房间,看到床上有几封信,拣起一封,坐在床上读了起来。读后,他觉得没弄懂十句,于是又读了一遍。他力图把这些话联系起来理解其真实的意义。宿舍大楼的喧闹声在他思绪如麻的脑海里回荡?他母亲的信上写道,“回来吧,不要再犹豫了。你回来,我照料孩子,你可以再去上学,你才23岁。你离家已整整六年头了,我老是不能忘记你还是那样年轻。要是你现在感到痛苦,向上帝祈祷吧!这唯一解脱的办法。你的人生刚刚开始……。”

他把信扔在地上,伸开四肢躺在床上。楼下的聚会已经开始。他能清楚地听到婉转悠扬、余音缭绕的乐声,各种欢笑声。他的头又疼起来了,于是关上电灯,夜光表的指针恰好指在六点半。时间还早,他闭上了眼睛。

他想象到回家后会是什么样子:每天看见母亲和孩子,又找一个女友,结婚,安定下来,过另一种隐居生活,他痛恨自己所相信的一切。他的生活将是树立在墓穴上的石碑。他见过,干过,感觉到过墓穴中埋葬的一切。他想到对桑德斯太太声嘶力竭的大喊大叫,感到吃惊而羞愧。完全怪他自己,他甚至从来没有考虑过海莲和孩子的事情,现成已经明白他的错误。此外,他又想起其他一些事情。

他昏昏欲睡地想象着带着海莲回家,走下轮船,迎见他母亲的各种场面,大家坐在起居室……每天上午和晚上相互见面……他进入了梦乡。

梦中他回到家里,看到门上的留言“欢迎你,沃尔特。”海莲仍活着,留居在德国,他回家一年了,从未回到海莲身边;海莲的手拿不住那块灰白色的面包,掉到了地上。他打开另一扇门,格洛丽亚、母亲、阿尔夫正等着他,一盏很大的日光灯照得满屋生辉。他看见母亲手拿一把照片,又看见放在屋角的摇篮里有个蜷着身子熟睡的孩子,他有点胆战心惊。他们全部坐下,传看照片,他母亲问,“喂,这是什么?”他抬起头来,看见他穿著作战时的夹克和毛料套裤,微笑着站在一座土筑的坟墓边。“这是我的第二个猎物。”他边说边仰天大笑不止。但阿尔夫猛地站起来,怒不可遏地大喊:“这太不象话了!沃尔特,这太不象话了。”大家都站起来,他母亲悲痛地双手使劲地互相绞扭着。他自言自语地说:“再见吧,再见。”然后—切陷入黑暗之中。沃尔特出现了,拿着支蜡烛与沃尔夫来到地下室。沃尔夫把蜡烛高高地举到空中,然后说:“她不在这里,沃尔特,她不在这里。”他觉得脚下碎石铺的地板逐渐下陷。于是开始失声喊叫。

他醒来之后,知道自己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房间一团漆黑,玻璃已被外面的夜幕笼罩。尖叫声,笑声响彻整个宿舍楼。节奏鲜明的乐声,女人娇声柔气,男人喊声震天,楼梯上跑上跑下的脚步声,这一切激起的声浪回荡在宿舍楼的每个角落。近处又听到·隔壁房间那对情人在做爱,女的说:“你倒是快点儿呀,完事咱们下去参加舞会。”男人嘲嘲嚷嚷地抱怨。女人唠叨着,“快;快,我要跳舞。”他们起床时,床不停地咯吱咯吱地叹息,接着在大厅里响起了那个少女格格的笑声。

埃迪·卡辛忍不住先参加舞会,然后才去找耶金。他找到两位少女时,仅有一点醉意,两个16岁的少女,打扮一模一样:头戴天蓝色的小型女帽,身着合体的天蓝色短上衣,上绣乳白色的石竹花,洁白的丝绸灯笼裤。埃迪一看她们,顿觉眼花缭乱,满心欢喜。一头黑发披撒下来,掩映着洁白、裸露的脖颈,波浪似的卷发衬在前额上。她们与男人跳舞,但拒绝饮酒。而乐声一停,她们就到一起,似乎这样可以大大地加强她们抵抗不道德的力量。

埃迪注视她们一会儿,哑然失笑,计划着如何进攻。他先向更标致的那个少女走去,邀她跳舞。旁边一个男的不满地说:“晦,埃迪,她是我带来的。”“不要急,我有安排,”埃迪回答。

跳舞时,埃边问她,“那一位是你妹妹?”少女点点头。她有一张活泼的面孔,带着胆怯、傲慢的表情。这是埃迪极为熟悉的。

“她经常跟着你?”埃迪问。声音悦耳、轻快,暗示出对她的爱慕,以温和的方式贬损她妹妹,向她挑逗。

少女嫣然一笑,带着天真无邪的幻想。埃迪发现她娇媚、单纯。她说:“啊,我妹妹有点害羞。”

过了片刻,埃迪又问,“您和您妹妹愿意到我房间吃晚饭吗?”

她面部的笑容顿时凝固起来,惊恐地摇摇头。埃迪和蔼地朝她微微一笑,亲切的面容宛如父亲理解女儿的心情一样的慈祥。“噢!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他带她朝正与。两个男人一起饮酒的麦耶太太走去,“麦耶,”他说,“这位小姐怕我,拒绝我请客吃饭的邀请;如果您愿意光临,并充当年长的女伴,我猜想她会同意的。”

麦耶太太伸出一条胳膊搂住少女的细腰。“哎呀!你不用怕,我了解他,他在屋里规规矩矩。我陪你去,而且他有最精美的食品,是你们这些女孩子有生以来都没尝过的。”少女窘得满脸通红,转身去邀她妹妹。

莫斯卡站在窗户旁边,眺望市区,越过堆满废墟的高地,他看见市中心有一长串黄绿相间的灯光,犹如画出的指向麦茨大街上闪闪生辉的窗户上的箭头,他知道是孩子们打的灯笼发出的光。孩子们的歌声淹没了他正倾听的哄堂笑声,晚会的乐声,参差不齐的舞步声,醉意朦胧的女人放荡的尖叫声……。

他离开敞开的窗户,拿起刮脸刀、毛巾朝浴室走去。他没有关上浴室的门,以便能听见有人进屋的声音。

他用凉水一遍又一遍地冲洗他那发热的面孔,接着刮脸,并仔细地察看面部各个部分,又细又长的鼻子,大大的嘴,薄薄的唇几乎没有血丝;两只凹陷的如同黑洞般的眼睛。原来古铜色的皮肤,现在因疲劳而变得灰白,满脸疤疹。

他冲洗掉脸上的肥皂沫,仍目不转睛地察看这张面孔。令他吃惊的是这张面孔对他是多么陌生啊!好象他从未见过这副面容。他转动头,看一看脸侧面。眼窝投射出深深的阴影,落在面颊上。他看见这双黑洞洞的眼睛里闪现出;种残忍、罪恶、黑色的微光。下巴坚硬得犹如野兽。他退后一步,伸手去掩盖镜面,不过,没有能触到玻璃他的手就落了下来,同时淡然一笑。

房间里寒夜似的阴森,冷气嗖嗖,空气中掺有奇怪的恶臭。他走过去关上窗户,臭味消失。他看看表,接近八点。他突然觉得心力衰竭、周身冒火。恶心呕吐迫使他不得不又坐在床上。原被阿斯匹林征服的头痛突然又开始吟吟地撞击他的大脑。他虽然怀着强烈可怕的欲望,但他确信耶金不会来,好象是失去了最后一线得救的希望。他感到寒气逼人,于是走到厨柜旁,取出绿色的军服穿上。又从空纸烟箱中取出那支匈牙利造的手枪,放进口袋里。他将所有的纸烟装进小手提箱中,接着是刮脸用具和多半瓶杜松子酒。

埃迪·卡辛把吉普车停在教堂前面,绕到侧门,奔上通往夹顶房屋的台阶。他敲敲门,无人回答。等候片刻,他又敲一次。就在这扇门的另;边传来了耶金的声音,出乎预料的清晰,“你是谁?”

耶金回答:“卡辛先生。”

耶金问:“你想干什么?”

埃迪说:“麦耶太太派我来转达一条消息。”

拉开门日,门打开了。耶金站在门旁,恭候埃迪进去。除掉屋角里有只昏暗的灯泡外,房间里一片黑暗。耶金的女儿拿本神话故事坐在灯下的沙发上,倚着靠在墙上的大枕头。“喂,什么消息?”耶金问。他看起来老多了,本来细长的身材现在变得更瘦了,不过面部表情仍是自信而傲慢。

埃迪伸出手,耶金抓住握一握。埃迪笑着说,“哎,我们相处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在一块儿喝酒也不止一次,我再做一次东道主,你觉得怎么样?”

耶金勉强地笑一笑,“嗨,卡辛先生,我已非昔日在麦茨大街工作的耶金了,现在……”

埃迪态度诚恳,缓慢地说:“你了解我,我不会捉弄你,这次拜访是为你好。我的朋友莫斯卡想讨回他的钱和香烟,也就是他买你那失效的药支付的。”

耶金目不转睛地盯着埃迪,然后说:“那是理所当然的,我会还给他的,不过不能马上还,我不能办到。”

埃迪说,“他要你今晚去见他。”

“啊!不行,不行,”耶金连连回答,“我不去见他。”

埃迪注视着躺在沙发上的女孩。她直眉瞪眼地盯着他,目光逼人,埃迪感到不舒服。

埃迪说。“耶金,莫斯卡和我打算明天动身去马尔堡。我们回来之后就回美国,要是你今晚不去看他,他就到你家里来。要是让他一怒之下与你吵起来,那就会惊吓你的女儿。”

耶金心里明白会出现这种情况,于是他耸一耸肩,无可奈何地走过去,穿上大衣,又来到他女儿跟前。

埃迪站在一旁观看。耶金身着厚厚的皮领大衣,红棕色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神态庄重,严肃,恭顺地跪在他女儿面前,凄凄惨惨地对她耳语。埃迪知道,他在告诉女儿暗号。这样他回来时,只要照暗号扣门,她女儿就知道拔掉铁门日。他看见这小女孩失神的目光,越过她父亲的肩膀,呆呆地凝视着他。埃迪心想,要是她忘记暗号,那怎么办,要是她永远不应声开门又怎么办?耶金站起来,提起手提箱,他们一起走了出去。耶金停下来,一直等到清楚地所见铁门闩在木块上滑动的声音;一直等到断定他女儿已经锁起来了,远离这个世界为止。

他们走近埃迪的吉普车,在黑暗的大街上行驶。耶金说:“我们相会时,你一定要与我呆在一起。”埃迪回答:“一定,不要担心。”

他们驶近麦茨大街的士兵宿舍时,埃迪心中产生一种不明真相的担心,稍觉不安。他停下吉普,他们走出来。埃迪抬头仰望,莫斯卡的卧室漆黑一团。“也许他参加舞会去了。”埃迪大声说。

他们走近宿舍,登上第一个楼梯间的平台,埃迪对耶金说:“你在这里稍候。”他走近舞会,未见到莫斯卡的影子。当他从舞会中出来,走进门厅。他看见耶金面色惨白,突然,埃迪感到有种可怕的危险。他脑中迅速地闪过莫斯卡说的所有的事情,他觉得全是假的。于是他对耶金说:“跟我来,我送你回家,他不在。快点!”

耶金说:“不,让我们结束这件事情吧。我不怕,不再——”但是埃迪·卡辛开始用劲把耶金推入阶梯。他确信,几乎完全肯定这可怕的危险性的存在。就在这时,他们听见莫斯卡在他们上方,以冷淡的口气,强忍愤怒的神态说:“你这个狗娘养的。埃迪,让他走。”耶金和埃迪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向上张望。

莫斯卡站在他们上方的楼梯平台上,门厅里灯光昏略,他的面色蜡黄,薄薄的嘴唇上起了两个很大的血红的疮疹。他静静地站着,穿着绿色的军服显得更加身材魁梧。

“上来,耶金,”他说话时,一只手藏在身后。“不,”耶金心神不定地回答。“我准备和卡幸先生一起离开。”莫斯卡说:“埃迪,闪开。上来。”耶金抓紧埃迪的胳膊。“不要离开我,”他说:“就呆在这里。”

埃迪朝莫斯卡举起手说道:“沃尔特,你千万不能那样做。”

莫斯卡向下走了两个台阶。埃迪力图离开耶金,但耶金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他,并大声喊叫:“不要让我一个人站在这里……不要……,不要……。”

莫斯卡又下了一个台阶。他黑黑的眼窝。目光呆滞,嘴唇上又大又红的疮疹在门厅的灯光下燃烧。突然他亮出了手枪。埃边突然离开,就剩耶金一人站在那里。他绝望地大叫,企图转身冲下楼梯。莫斯卡手中的枪响了。耶金倒下,跪在第一个台阶上,抬起头来,渐渐失去光泽的眼睛向上瞪着。莫斯卡又开了一枪。埃迪·卡辛奔上阶梯,从莫斯卡身旁跑过去,冲上顶楼。

莫斯卡把枪放进口袋。耶金的躯体躺在楼台梯下一个平台上,朝下在第一个阶梯上晃来晃去。

从下边的房间里传来滚滚的笑浪,留声机开始播放响亮的华尔兹舞曲,踩踏地板的脚步声一浪高过一浪,并怪声怪调地得大声呼喊。莫斯卡迅速地奔上楼梯,钻进房间。黑暗笼罩着他的窗户,他等待,仔细听着外面,他朝窗户走去。

没有警报,摇摆浮动的街灯点亮了即将来临的寒夜。他的脸上,身上一阵冷汗淋漓,开始颤抖。周围一片漆黑,闷得他作呕,于是他猛地推开窗户,等待。他现在能听见下面街上孩子们的嘹亮歌声。他不能看见的灯笼在他心中摇晃,随着歌声的消失,他内心的紧张、恐惧逐渐减弱。冷风抚面,吹走了他的阴郁。他拎起装好的手提箱,冲下楼梯,越过耶金的尸体,从闹声冲天的晚会旁边走过。一切照旧,没有任何变化。

他走出士兵宿舍大楼,开始翻越后面的废墟堆起的高岗,然后回头瞥了最后一眼。

四个巨大的灯光舞台投射出一个燃烧的光屏,抵制城市的黑暗和黑夜的侵袭,从每个舞台上传来了如潮的乐浪、狂笑。他就站在这个光屏外面的黑暗中,毫不后悔,只是想到他永远再见不到他的儿子、埃迪·卡辛、他的祖国和他的家庭,他永远见不到马尔堡周围的山脉。他终于变成了敌人。

他离自己翻越的那堆废墟越来越远,寒夜漆黑,阴森,他艰难地向前行进。他看见了孩子们打的灯笼发出红绿相间的光芒,但听不到他们的歌声。他远离了他们,朝着那能送他去火车站的有轨电车走去。

告别了他所熟悉的岁月、住所、记忆,他觉得惋惜,孤独。终于,在他行进的道路上没有一个与他谈话的人,唯有掠过这满目疮痍的大陆的寒风。他要永远离开。他看到了正前方有轨电车的头灯射出耀眼的强光,并听到车铃叮当叮当的响声。出于习惯,他开始奔跑,企图赶上。但是手提箱不停地撞击他的腿,只跑几步,他就停下来了。不管赶上这班车或下班车,对他都是一样的。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