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444号:鬼怪旅馆 - xp1024.com
《黄泉路444号:鬼怪旅馆》


第一章 楔子

柳三千活了二十几年,无父无母,无朋无友。倒不是因为她性格薄凉,难以亲近。而是因为她实在是倒霉到了极点,说得通俗点,柳三千的倒霉程度那可说是喝凉水都能塞了牙缝。

据说,柳三千刚刚出生的那一天,她妈妈看着被护士抱起的白嫩娃娃,那可是高兴坏了。就在柳三千恣意地放出人生中第一声啼鸣的时候,她美丽的母亲大人挣扎着想要起来看看这凝结了自己与丈夫的爱的结晶,却没注意到地下还未擦干的一道血水。

就这么“砰”的一声,温柔可人的母亲就这么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醒过来。

等候在产房外的柳爸爸一手接过又白又胖的女儿,还没顾得上高兴几秒,就看见医生急匆匆地推着满脸是血的妻子进了对面的手术室。

谁知这一眼,即是诀别。

柳爸爸忧心忡忡地抱着孩子在手术室外不停踱步,怀中小孩儿所带来的喜悦被这倒霉的灾难给冲淡。他无意识的紧张和担忧影响到了怀中的柳三千,只见小儿眉头一皱,毫不留情地放声大哭了起来。

哭啼声叨扰着等候在手术室外的一众家属,柳父轻声向周围一圈人不停地道歉,他看着怀中稚儿皱起的小脸,笨手笨脚地逗弄了起来。

丑陋的鬼脸取悦了不停喧闹的柳三千,她还未能视物的眼睛却好像因为看见了父亲的努力而笑了起来。

柳爸爸重新获得了一种初为人父的责任感,他将额头抵在不停发笑的幼儿的面颊上,感受着新生婴儿的柔软与奶香。

就在手术室外的众人都被眼前的这一幕而有所感动的时候,手术室的灯光突然灭掉,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冷冰冰地带着死讯而来。

寒意席卷了上来,鸡皮疙瘩爬满了全身,几小时前还鲜活明媚的妻子,几小时后便已身入黄泉。可悲,可叹!唯怀中小儿不知发生了何事,兀自发笑。

那一天,手术室外的病患家属和负责手术的主治医生,皆叹此子:“不祥啊不祥。”

柳三千刚一出生便克死了母亲,这个孩子实在是太晦气了!自此,这个传言就在微风的卷拂下,吹遍了南岭镇的每一处大街小巷。

这本就是个迷信的小镇,更别提那里尽是些把别人家的悲喜当谈资的无耻妇人。

“柳家的孩子不得了啊!出生之日,天降冷雨三千。阴错阳差,命中注定孤煞无缘。”

“凶啊,大凶之相。”

“天煞孤星啊,柳家这是造了什么孽?”

“听闻柳家不知道几代前,那可是出了个鼎鼎有名的盖世大将军。他带着精兵三千,手刃敌城坐镇大将军,屠尽那城内妇孺老小,行到一处荒郊小院,只见院内一女子高声喊着‘将军屠我满门,杀我父兄,小女孤苦无依,不愿独活,死前只恨无法报仇,若上天见我可怜,请帮我诅咒眼前的这个人吧!’女子说完,便含恨自杀,两眼死死地盯着柳家先人,像是在诉说着那无尽的苦楚与长恨绵绵。”

“自此,诅咒就在柳家家里种下了?”

“可不是,听说啊,帮她接生的那个护士啊,回家立即做了一场噩梦。梦中有人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千万不要骑自行车上班,而是改乘102公交。”

“啊,102!莫不是那个……”

“没错啊,就是前不久造成连环撞车的那辆,车上乘客无一幸免。”

“这诅咒不得了啊,这是要克死所有人啊!”

“我可不想和这孩子扯上什么关系,太可怕了!”

“我的乖宝啊,大人说话小孩子别偷听。乖乖地回去睡觉啊!”

众人压低声音,生怕被家中孩子听了去。

柳三千在医院待了一个月,便被父亲带着回了祖宅。

柳父敲了敲柳家府邸大门,那是一处从好几代先人前就留下来的大宅。

门庭冷落,透露出一股严谨的礼教森严。

柳家家主打开大门,看着屋外抱着一呜呜啼哭孩童的儿子,一脸不悦。

他说:“你若是执意要带此子,便也不用回来了。从此以后,你我二人断绝血缘,再不相往来。”

柳父神色未变,半晌终是说出了一个字,“好。”

说罢,他便抱紧怀中稚儿,这一走,真真是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一天,同样下着冷雨三千。

柳父轻轻地吻着孩子的面颊,看着这婆娑大雨,道:“世人皆说你命中万劫,伴随冷雨三千。从此,我将你取名‘柳三千’,只愿你能看尽三千繁华世界。”

柳三千没有一个完美的童年,别说完美了,那简直可以用悲惨来形容。她在这世上活了多少年,便遭受了多少白眼与谗言。

柳三千约莫长到十一、二岁的时候,父亲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她每天放学回到家,就会看见满地的啤酒瓶和瘫坐在角落的男人。

男人醉后总是只说着一句话,“三千啊,可怜的孩子!”

纵使坚强如父亲,也被现世所压垮。那个从小紧握自己的双手,如今也遍布伤痕与老茧。

柳三千十三、四岁的时候,父亲也被她克死了。街坊邻居,乃至于未曾谋面的小镇人家皆对此事议论纷纷。

那一天,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一住在附近的黄口小儿对着柳家指指点点,他唱着不知是谁编的童谣,“柳三千,柳三千,天煞孤星又三年。鬼魅牵,鬼魅牵,低头不见抬头见。”

柳父听闻此子狂悖之言,勃然大怒。当即穿上鞋子,出门驱赶。小儿连忙逃之夭夭,无所踪迹。

可怜那柳父寻至马路旁边,竟被一酒后驾车的司机当场撞死。

惨不忍睹,血腥漫天!

自此,柳三千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

虽然,柳三千在事发之时根本未曾出现。但南岭镇全镇几万口人家,都觉得是柳三千引来了那唱歌的小鬼,故意使得柳父怒火连连,最后惨死身陷黄泉。

“这孩子活着一天,便要一直害人啊!”

“要不,找个道士来做做法?”

“C市这一带谁不知道柳三千厄运缠身、命格古怪、随带万劫,还有哪个胆子大的来做法哦。”

“听说啊,前几天上善镇那个赵道士看了柳三千一眼,回去便疯疯癫癫的了。”

“果真如此?”

“千真万确。”

“那赵道士可是师从名家啊,怎会被逼至此?”

“还不是那柳家少女太过惊奇,降不住啊降不住。”

“囡囡乖,回去跟妈妈睡觉啊!”

一众妇女又压低了声音。

第二章 遗产的继承

“小姑娘,你要到哪里去啊?”

一绿色的士停在了柳三千的旁边,摇下车窗,对着翻看地图的少女说道。

“师傅,我想去黄泉路。”

柳三千扶了扶脸上遮住小半张脸的黑框眼镜,轻轻地一笑。

“有病!”

秃头司机冷冷地道出一句,便踩下油门,疾驰而去。

这是柳三千在这个路口等到的第十二辆出租车,也是第四辆骂她有病的。

其中有三辆婉转地问她,需不需要带她去附近的医院看看脑子;有两辆打量了她一下,撂下一句“想死别带着我”;还有三辆车的司机颤颤巍巍地发着抖,嘴里嚎着“大仙饶命”,柳三千摆了摆手,他们才牙齿打颤地开远去。

柳三千也不能怪那些人,毕竟她自己也是第一天才知道,南岭镇竟然有一条叫“黄泉路”的路。

“黄泉路444号。”

这是柳三千的目的地,她翻看了所有地图和导航,都没有找到这条神秘的路。

至于柳三千为什么要去这个地方,那就要从一个月前说起了。

柳三千很早的时候,父母就已经死掉了。据说,她在柳家还是有别的亲人的。但是从小到大,就没有一个家里人来找过她,去看过她。

因为在柳三千长大的那个小镇——南岭镇,所有人都把她视为一颗“灾星”一样的存在。大家相信,她的母亲是被她克死的,她的父亲也是被她克死的。她会克死身边一切的人命和生灵。

没有人愿意和柳三千来往,街坊邻居看到这个女孩儿都会远远地绕开,他们会捂住自己小孩的眼睛,生怕看了一眼,就吸入了印在女孩身体里的怨气。

他们把柳三千当成垃圾,不,是当成蟑螂一样的存在。因为垃圾还不至于让他们惧怕,而南岭镇的人对待柳三千则是嫌恶加上惊惧。

也亏得众人对柳三千始终保持着一份恐惧,柳三千才能不受伤害地长大。这些伤害也指的只是肉体上的伤害罢了,言语上的攻击、谩骂,则另当别论了。

南岭镇的人怕是一辈子也意识不到,他们当初对一个小小的女孩儿做了什么样残忍的事情。因为在他们的观点里,柳三千的存在就是对南岭镇几万人口的一个伤害。

柳三千十四岁那年,父亲惨死街头。她便从此没了着落,没了家。

一南岭官老爷开的孤儿院把她收留到了十八岁,柳三千通过自己的努力半工半读,考上了C市最好的一个大学。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柳三千便收拾收拾行李,立刻动身,离开了这个让她深恶痛绝的小镇。直到至今,她都没有回来过。

辛辛苦苦读完了四年大学,柳三千自小养成的淡泊性子,让她不热衷于那种一般大学生积极参与的集体活动。所以她的朋友,要好的也就那么几个。

毕业后,柳三千对于自己的未来没有规划,可以说是非常迷茫。好在她有一门绝活,柳三千自小便可以算是一个游戏奇才。就算这个游戏,被别人评价十分困难,她也能立马上手,展现出各种稀奇古怪又精彩绝伦的操作。

柳三千一边打着游戏,一边思考人生,一不留神就混成了某直播平台上知名的游戏主播。微博粉丝百万,也赚了那么点小钱,足够柳三千无忧无虑地活小半辈子了。

就在柳三千觉得这下半辈子如此浑浑噩噩过下去也不错的时候,一通电话打到了她家。在这个智能手机普及率极高的年代,柳三千房里的家庭电话可是一直被她当成装饰来用的,电话响起的那一刻,她万分诧异。

房东竟然一直没断固定电话线路?

“喂,是柳小姐吗?”

柳三千压根儿就不知道固定电话号码是什么,更不用说把号码告诉别人了。她怀疑是某个诈骗公司,立马挂断。

然而这通电话,每天晚上八点准时打来,不管柳三千接不接,都一定会响个不停,柳三千为了逃避这个电话的骚扰还特地跑去闺蜜家住了几天。

在闺蜜家和杨蓁蓁插科打诨了好几日,一戴着眼镜的古板男子找上门来。

“请问柳小姐是在这儿吗?”

男子把半长的头发用定型水整齐地梳在脑后,金边眼镜架在宽大的鼻子上,眼睛小小的,腮帮子很大,活像一只蛤蟆。他自称来自一个叫“圣玫瑰十字”的律师事务所,此次前来,是为了处理合作了好几年的一个客户的遗产。

柳三千从来不知道她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亲人,也并不想关心。

“不用了,麻烦您圆润地离开好吗?”

男子扶了扶眼镜,毫不在意。

“柳先生在世时,对您分外牵挂。奈何实在无法抽身,每每只叹息,想见您一面。”

“他是美国总统,还是范冰冰啊,有忙到这种地步吗?”

“柳小姐这话可误解柳先生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柳先生对这世间起到的作用,可比你提到的那些人有用多了。”

男子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资料。

“若没有柳先生,这人间必将大乱一场。”

“小哥,你是不是还没过中二的年纪?”柳三千听得恶寒,“可是我已经过了看玛丽苏的年纪了,你不要妄想这就能骗到我。”

“柳先生前不久身染恶疾,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招我前去,立下遗嘱,将自己名下所有财产全部交由他的侄女——柳小姐来继承。”

男子将文件递给柳三千。

“这里有遗嘱、财产名目和其他相关文件。”

柳三千随便翻了一下,“还有呢?我要交多少钱?”

“柳小姐这是何意?”

“你不是来骗我钱的吗?”

“柳小姐,您无需缴纳一分一毫便可获取所有这些遗产,只不过……”

果然!

“柳小姐必须遵循一条规则,那就是只有在你决定继承一家叫‘两生’的旅店之后,你才能完全继承柳先生的遗产。”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目前遗产对您来说,不过也就是个空壳罢了。当您签署继承‘两生’的协议后,您才能自由支配其他遗产。”

这家叫“两生”的旅馆只怕是负债累累,想让我帮他们解决烫手山芋?

门都没有。

“我不会继承的,你还是走吧!”

男子将文件重新塞进包裹,站起了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物,便不再强求看似斩钉截铁的柳三千。

“柳小姐,不妨多考虑一下。下次,我会去府上拜访的。”

男子出门前好像想起了什么,从公文袋里掏出一个锦袋。

“这个是柳先生送您的成人礼物,本想在您18岁生日的时候送给您的,却一直因为某些事情耽搁到现在。这是他临死前嘱托我的最后一件事,请柳小姐好生保管。”

末了,男子还补上一句,“小姐无须担心,此物并非遗产,而是一个叔叔赠予侄女的礼物,不算在协议里。”

柳三千打开一看,是刻着奇怪花朵的玉佩,此花花瓣反卷如龙爪,细长而又繁杂,不像是人们会故意放在玉饰上的图纹。

过了大约一个星期,柳三千就快忘记这个她人生中出现的小插曲了。

两个星期后,柳三千渐渐地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她发现自己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了。

起初,柳三千只是想去楼下的小摊吃碗小馄饨。她看着一如往常在前面路灯下摆摊的老夫妇,热络地上前点了每次去必点的那几样吃食,随后便想找个位置坐下。

柳三千左顾右盼张望了一圈,有点惊讶地发现,平常三两个人光顾的小摊竟然反常地坐满了人,她看了看没有空位,便直接站在了老爷爷旁边。

“小姐,怎么不去找个位子坐?”

“老伯,你说啥呢?这不都坐满了人吗?”

此言一出,老伯老妇,以及那十几个埋头苦吃的顾客都将目光放在了柳三千的身上。

老伯皱起眉头,看了一圈。

“小姐,您是我们今天的第一个客人啊!”

听闻此言,柳三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转过头去看那坐满了的桌椅,一个个空洞如死色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柳三千。

再仔细一看,他们一个个面色惨白,毫无人气,皮瘦骨削。碗里盛着的也不是什么面条,而是一碗碗还在蠕动的,白胖的蛆虫。

柳三千匆匆丢下一张百元大钞,就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她将自己反锁在房中,裹住一宽大被子瑟瑟发抖。

那天之后,柳三千便能清楚地看清各生魂和死魄了。

难道,真如他们所说,我是个天煞孤星,命中注定孤立无缘?

转折发生在第三个星期,她看见的一众鬼怪中,有一个非常特别。

那是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老妇,一如其他鬼神,面色惨白,没有人气。

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柳三千和她隔了一条街。老妇站在马路对面,佝偻着身子,眼神阴沉地看向她。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柳三千和杨蓁蓁在一个饭馆里吃饭,老妇隔着餐馆玻璃,将目光望进热火朝天的饭店内。

第三次见面的时候,柳三千刚刚走进电梯里,便看见缓缓关上的门外站着双眼无神的老妇。

第三次……

第四次……

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

柳三千越来越频繁地看见这个古怪而又让人恐惧的老妇。

最令柳三千害怕的一点是,她每一次看见老妇,都能明显地感觉到她比上次更靠近了自己一点。

终于,在不知道第几次看见她的时候,柳三千于老妇来说,已经触手可及了。

老妇这一次总算不是站着不动,阴沉地看向她了。而是伸出了自己瘦如枯枝的手,缓慢地摸向柳三千的面部。

柳三千无处可躲。

就在柳三千紧闭双眼,打算慨然赴死的时候,口袋中一物开始发烫发热。

一道光芒四射而出,灼伤了老妇欲行不轨的手。

柳三千睁开双眼的时候,她已经化作一团青烟消失不见了。

怀中那物随即冷却,温和如初。

柳三千掏出来一看,正是之前她随意放在口袋中的玉佩,如今,已裂成了两截。

昨天,当那个男人再次打来电话之后,柳三千沉默良久,终是说了“同意”二字。

这便发生了故事开头前的那一幕。

“小姑娘,去哪里?”

“黄泉路。”

司机一把摇上车窗户,疾驰而去。

第十三辆车。

“混血美女莉莉丝即将发布第三张专辑,粉丝翘首以盼,为她打call。”

身后商城的显示屏播放着一个娱乐新闻,主人公是现今当红的歌坛小星,柳三千听过她的名字,也听过她的歌,很好听,人长得也特别好看。混血儿出众的五官加上难得一见的好嗓音,让她一下子蹿红。

粉丝都称她为“塞壬”,传说中用歌喉诱骗航海者的诡媚妖姬。

莉莉丝。柳三千念叨了几遍这个名字。

“小姑娘,你要去哪儿啊?”

这一次的司机没有将头伸出来,而是隐匿于黑暗中。

“黄泉路,你知道吗?”

柳三千说得有气无力,她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我知道。”

终于有一个人认路了!!!

柳三千赶紧将行李放到后备箱,便弯腰坐进了后座。

前面的人连头也不回一下,默默地开了起来。

汽车前座灯划破黑暗,冲向那未知之路。

第三章 黄泉路444号

“小姑娘去黄泉路干什么?”

司机师傅清冷的声音从柳三千的前座传来,打断了她的神游外太空。

“我叔叔好像在那里开了家旅馆。”

柳三千把手撑在车窗上,顶住自己的下巴。眼睛看向后视镜,妄图在镜面中找到司机师傅的容貌。却只能看见望向自己的一双眸子,眼角有几道皱纹,眼神之中有几分探究。

“姑娘说的可是‘两生’旅馆?”

“没错,就是那个名字。”

看起来这家旅馆好像还蛮有名的。

“原来如此,你是那位大人的……”

“算算日子,也是时候了……”

司机师傅咕咕哝哝了几句什么,柳三千没有听得太清楚。

“你认识我叔叔?”

“那是自然。”

前面的男人轻笑了一下,就好像柳三千提了一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位……就像一团火,小姐应该知道的吧!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这是一种什么笼统而又模糊的形容啊!不过,从男人的形容来看,至少他叔叔应该不坏。

“小姐,‘两生‘寄托了在下许多美好的回忆,万请您务必珍惜。”

柳三千觉得这份责任有点沉重,回忆是一个人一生中最为弥足珍贵的几样东西,她不想擅自做下承诺,便没有答话。

“大家都在猜测您什么时候会来,若是洛寒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

男人自顾自地说着,也没有管柳三千有没有在听。

这话是什么意思?大家是谁?洛寒又是谁?

“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小姐,‘两生’已经到了。”

柳三千看向窗外,一幢古式建筑光秃秃地站立在一片土地上。建筑物周围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平地,上面铺满了一种短小而杂密的作物。

古楼前围着一圈短短的栅栏,栅栏有一个口子,带出了一条铺好的小径。小径和栅栏的接口处,一左一右地挂着两个大红灯笼。

古楼在黑夜中散发出奇异而诡谲的气息,和这个城市的现代文明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它就好像在这里站了一百年,一千年,始终如一,亘古不变。

柳三千看着眼前的建筑物,它就仿佛在向她招手一般,散发出致命的吸引力。她不禁打开车门,走进它,仔细地观察了起来。

“别挡路,别挡路。”

异常尖细的声音传到柳三千的耳朵里,她困惑地环顾四周,一个人影都没有。

“快别挡住我了,你这个无礼的女子。”

声音好像是从脚底下传来的,柳三千低头一看。

两个小老鼠大的东西,正吭哧吭哧地抬着一个小花轿。它们两个分别带着一个奇怪的面具,面具上的脸呲牙咧嘴的。花轿虽小,但做工异常精致。像是古时候嫁娶之时的那种红顶花轿。

两个小东西被突然出现的柳三千挡住了前进的道路,它们毛茸茸的手奋力地扛起花轿,有点气喘吁吁。花轿上附着的麦穗随着它们的动作而不停摇摆,前面的帘子也荡出一条条涟漪。

“女人,你是个聋子吗?”

前面的那只抬起带着面具的脸,用挖好的洞口盯着柳三千。

“误了吉时,大当家可是会将你碎尸万段的。”

柳三千其实想说,你们绕过我的腿不就行了,但这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谁知道这些小东西,生起气来是个什么模样。她默默地走开,退到一边去,眼睛好奇地盯着这几个小生物。

“新娘嫁,新娘嫁,红顶花轿来抬她;青璃酒,青璃酒,喝完一口再一口。”

这两个小东西一边抬着轿子,一边嘴里念念有词着什么,摇摇晃晃地向前方的古楼走去。

“小姐。”

是刚才那个司机在唤她,柳三千望过去,前座的男人隐没于黑暗中,辨认不明。于是她便走上前,靠近了一点。

“大人曾冒死救我一命,此份恩情,我必永记于心。若小姐有用得到在下的地方,请切莫客气。”

过了一会儿,男人便换了个称呼。

“有些东西是深藏于血缘的,这一点,我希望您能记住,少主人。”

男人说完后,便驶离了这个地方。

空气中传来一声,“保重,少主人。”

“等一下,我的行李还……”

柳三千诧异地看向自己被放在栅栏旁的行李,疑惑男人是什么时候下的车。

“青芜,是青芜的味道。”

“青芜回来啦,青芜回来啦!”

就在柳三千沿着小路走到栅栏口的时候,一左一右挂着的红灯笼突然叫了起来,把她吓了一跳。她看过去,却惊讶地发现这两个本来一动不动的灯笼在栅栏上活蹦乱跳的,仔细一瞧,灯笼的一面竟还有鼻子有眼的。

“什么嘛,是个女人。”

“女人是什么?”

“笨啦,就是和青芜不一样的。”

“那洛寒也是女人咯?”

“大蠢猪,洛寒是男的,你就不怕他把你灭掉?”

“那爱丽丝呢?”

“算是个女人吧。”

“那我呢?”

“……”

一个灯笼好像把另一个灯笼难住了,柳三千感觉有点好笑,克制不住地轻笑了一下。

“喂,女人,有什么好笑的。你身上为什么会有青芜的味道,你把他怎么了?”

声音比较粗的那个灯笼狂叫道。

它们口中的青芜,应该指的就是我的叔叔吧。

“你们说的那个人,他可能已经死了。但是,他的死和我没什么关系。”柳三千举起双手,表示无辜,“至于我为什么身上有他的味道,可能是因为我是他的侄女吧。”

“死是什么意思?侄女又是什么?”

一个灯笼轻声轻气地说。

“女人,你不要骗人了。青芜是不可能死的,他那么厉害,怎么可能会死掉?”

“阿灯,死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你理一理我啊,呜呜呜呜呜——”

得不到回应的一个灯笼竟然哭了起来,它内里的火光开始闪动,有熄灭的趋势。

“你个傻阿笼,你看你都快要灭掉了,快别哭了。”

“都是阿灯不好。呜呜呜——”

“对、对不起,你快别哭了!”

柳三千很是无语,他妈的活了这么多年竟然还要看两个灯笼虐狗!

而且是谁给他们取的“阿灯”、“阿笼”两个名字,能不能走点心!

柳三千不想再看这两个灯笼卿卿我我了,一把拎起行李就往里走去。

“喂,女人,你还没说通行口号啊!”

叫“阿灯”的那个灯笼看着径直往里走的柳三千,咋咋呼呼地叫了起来。

“口号是什么?”

“呜,行到,呜呜呜,水穷处。”

哭哭啼啼的灯笼因为抽咽而说不清楚话。

“啥?”

“行到水穷处啦,女人。”

不会是,

“坐看云起时?”柳三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十分不自信,尾音还有点拔高。

“阿灯,她答,呜呜,答对了。”

“真没办法,女人,你进去吧!”

“……”

设定这个口号的意义和初衷是?

柳三千走到大门前,古朴而又厚重的大门透露出一股古物的陈旧感,她总觉得打开后,会有一阵灰尘扑面而来,便提前掩住了自己的面孔。

吱呀吱呀——大门发出那种转轴很久没用过的低沉摩擦声。

眼前的景象让她惊呆了,就仿佛置身于一个异世界。

古楼里明亮的有如白昼,四处都点着蜡烛和灯笼。有几个灯笼漂浮在半空中,不断地游走在各个方向,没有一处藏匿在黑暗中。

一层大厅里的人们三五成群地坐在椅子上,用小杯喝酒,高谈阔论着什么,好不热闹。他们当中有些人穿着现代装:牛仔裤、夹克……有些人穿着长衫、马褂、曲裾、襦裙……

各个年代的衣服,各种艳丽的妆发,操着不同的口音,却没有交流的障碍。一边小口喝着温酒,一边拿起筷子捞一勺小菜,看起来好不惬意!

最先注意到柳三千的是一个在不同桌前旋转的舞女,她穿着一件不知道是什么朝代的长裙,裙摆随着她的舞动而在空中绽放出一朵朵的花,细看之下,那裙子好像是用金丝制成的。

额头点着一个好看的额花钿,是一朵三个花瓣的小花,衬得女子的脸宛若人面桃花。乌黑的长发盘成一个发髻,用一支玉兰花状的玉钗做点缀,没有一丝碎发飘零在外面。

一双杏眼含水,眼波含俏。朱唇细颈,身段如柳。

柳三千看得别不过眼睛,暗自感叹此女美貌天上人间。

她在旋转中看见了走进的柳三千,便慢慢放缓自己的步伐,减缓了自己的转圈速度,最后以一个完美的结束动作完成了她的这出表演。

掌声雷动,看客们无不赞叹!

她置若罔闻,穿过一众看官向柳三千走来,身上的裙子和手上的手镯竟好像都带了银铃般,叮铃作响。

“三千?”

“我是。”

柳三千十分诧异,这个美貌女子是如何识得自己的?

“我叫移莲,你随我来。”

移莲一手拉住柳三千的手,便带着她往里跑去。

“我的行李……”

柳三千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向自己的旅行箱。

“不要担心,有人会帮你打理好的。”

她们二人跑过了一个栽种着各种花草的院子,跑过了好几条长廊,来到了一个房间。

这栋旅馆比外面看起来的还要大。

移莲在离房间还有一点距离的时候便停下了小跑,长时间的跑步,她竟一点都不喘。

“他不喜欢我们随意跑动,你快平复一下呼吸,不要让他看出来。”

“他是谁?”

“洛寒啊,这里的老爷。”

洛寒是这里的老爷,那她叔叔又算是什么?

“你长得很像他。”

柳三千感觉移莲在透过她的容貌看另一个人,眼神中有些幽怨。

她伸出一只手,抚摸了一下柳三千的眼角,“尤其是你的眉眼,简直和他一模一样。”

少女的手柔弱无骨,十分冰凉。

五分钟后,移莲先行走到前面的房门外,轻轻敲了两下。

“进来。”一道温润清朗的男声从门缝中传来。

移莲轻轻推开了房门,走了进去。

一身材颀长的男子穿着长袍站于房间中,他背对着进来的二人。乌黑亮泽的长发无比柔顺,若是将一把梳子放在上面,也会一溜儿地滑到底。

身上着着一件素色长衫,两手背在身后,指若葱根,五指修长。

一张桌子上摆放着一个香炉,燃烧着不知道是什么的香。袅袅烟圈氤氲在空气中,衬得男人的背影有些迷离。

房间中一个个的紫檀架上摆放着文山书海,这应该是个书房。

“老爷,是三千。”

男人闻言将身子转了过来,那是一张多么惊艳的面孔!

眉目清朗,眼睛细而狭长,眼尾微微上挑。鼻子俊挺,唇若涂脂。

每一个精致的五官恰如其分地描绘在脸上,若是稍稍做些改动,便会逊色好几分。

它们拼凑成的那张脸,好看得刚刚好。

“三千?”

从男人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让柳三千有点羞涩,不带感情的声波却触动到了她内心的一隅。

“该还债了。”

“嘎?”

“你是鸭子吗?”

被叫做“洛寒”的男子,嘴角轻轻一挑,有些勾人。

他从桌子上堆得满满的书下面抽出了一个算盘,扒拉扒拉地拨弄了起来。

“柳青芜在我这里白吃白喝了6792顿,打破碗筷342副,弄破我的古董共计17个,其中一个是汉代玉杯,一个唐朝越窑瓷……”

洛寒总共拨弄算盘近五分钟,然后他把算盘递给了柳三千。

“他大概欠我的就是这么多。”

“……”

“你打算怎么还?”

“卖身,OK不?”

好气哦,可是还是要保持微笑。

“……”

洛寒把她从头到脚这么瞟了一眼,摇了摇头,神色之间有些嫌弃。

“你不说话的话,我还以为进来了一头猪呢。”

呵呵。

柳三千其实长得很好看,她只是懒得收拾自己。精致的瓜子脸、白皙剔透的皮肤、明眸善睐的双眼,若是没有黑框眼镜的束缚,活脱脱就是一个好看的青春少女。再打扮一下,也是校花级人物。

“那你说怎么办?”

“从明天起,你就开始打杂吧。”洛寒拍拍她的肩膀,“哪里需要你,你就去哪里帮忙。”

呵呵。说好的继承旅馆呢!这他妈不是忽悠人吗!

柳三千一脸便秘多天的不爽表情跟着移莲走了出去。

没有看到男人摆在她身上深不见底的目光。

洛寒打开了一本书,书里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女子肆无忌惮地大笑,其间洋溢的青春与阳光仿佛要透出纸片来。

他轻轻地抚摸照片中女孩的脸,泛黄的照片显然被人摸过很多次了,脸部的地方褪色得最厉害,轻轻颤抖的手就好像在触摸什么珍宝。

照片上的女孩显然是青涩的柳三千,这是她为数不多开怀大笑的照片,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跑到了洛寒的身边。

嘘,不要告诉别人!

第四章 嫁娶

“三千,我先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吧!”

移莲一边走着,一边轻跳,她回过头欢快地对柳三千说道。

“那个洛寒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柳三千很是好奇,男子模样太过于俊美,但俨然一副爱财如命的小气样,熟练拨弄算盘的手传递出一股斤斤计较的气息。本以为他是个超凡脱俗的清丽雅人,竟倒是个不拔一毛的精明商人。

“老爷啊,他是个很厉害的人。”

移莲说着说着,眼神之中透露出仰慕和尊敬。

“在青芜来之前,他独自一人管理着这家‘两生’旅馆,那个时候的他,性子冷冽,杀伐决断,稍显得有那么些……”

移莲像是回忆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她微仰着头看向空中。

柳三千随着她的目光望向半空,惊讶地发现天空中赫然纹着两枚明月。

“有那么些……不近人情。”

“青芜来了之后,老爷便多了一些人气,有了喜怒哀乐,不过大半个时候,都是单方面被你叔叔气得跳脚。”

等等,洛寒看起来也就一个二十多岁模样的青年,怎么移莲的话语之中,却仿佛他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了。

“洛寒他……多大了?”

“不知道。”

“那你呢,你多大了?”

移莲轻笑一下,低下头来,踢了踢脚边的小碎石子,“记不得了。”

“这怎么会记不得?”

“三千,你应该发现了吧,我和你不一样,我们都和你不一样。”移莲沐浴在月光下,轻微地转圈,铃铛作响,分外清扬,“我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可能是一百年,也可能是两百年。”

“死后本为一缕孤魂,多亏了老爷凝我七魄,聚我神魂,将我带到了‘两生’,我才不至于魂飞魄散。”

“那我叔叔呢?他是怎么和这里扯上关系的?”

曼妙的舞女听到柳三千问起她叔叔,便身子一顿,停下了动作。

“青芜他、他……”

移莲眉头轻皱,欲说还休。

“咕噜噜噜噜噜噜——”

柳三千有些窘迫地捂住自己的肚子,进来了这家奇怪的旅馆之后,她竟然忘了自己早就饿得饥肠辘辘的这回事了。

“哈哈哈哈哈,三千,看样子我得带你先去吃饭了。”

等等,这里有给活人吃的东西吗?不会都是和柳三千之前看到的那些鬼一样,吃的都是蛆虫吧!

柳三千不好拒绝,打算跟着移莲先去看看情况,若真是给她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恶心食材,她一定要找个机会逃出去。

古楼里尽是些七拐八绕的长廊,她们不知道已经拐过了几个弯了,就在柳三千快饿死在路上的时候,移莲将她带到了一扇门前。

推开门去,一桌子美味佳肴在散发着热气,香味扑鼻而来,看得人食指大动。

“你以后饿了就来这里吃饭吧,和小厨房说一声就好了。‘两生’也经常会招待那么几个人类,放心,全是你能吃的食材,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移莲像是看出了柳三千眼神中的一抹犹豫,轻轻地宽慰道。

说完后,移莲便悄悄掩门走了出去。徒留柳三千一人,面对着满桌的山珍海味。

柳三千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下筷,每一碗菜看起来都异常鲜美,摆盘精致,犹如呈上了一个艺术品,让人不忍心破坏。

她咬着筷子,犹豫了一会儿,向着一盘青菜下手,挑起一根,放进嘴里。

这青菜无比新鲜,好像是用鸡汤熬煮的,在嘴里轻轻一含,浸透了浓汤的菜叶便在嘴里爆浆开来。一股愉悦在舌尖窜遍全身,刺激得柳三千微抖。

“红烧鲫鱼、八仙豆腐、回锅肉、酒酿圆子……”

每一道菜都是无比的美味,是柳三千在这二十几年中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这等手艺,只怕会让凡尘那些大厨们自惭形秽吧!

柳三千狼吞虎咽地吃了约莫半个小时,几乎连汤汁都要一饮而尽了。她满足地看着风卷残云过后,干净的碗底,摸了摸滚圆的肚子,砸吧了一下嘴唇,意犹未尽。

“那位小姐,请帮帮我。”

有一个男子富有磁性的声音传来,虽然细微,但柳三千还是捕捉到了。

“你是谁?你在哪?”

柳三千环顾四周,房间内阒无一人,然而声音确实是从这个房间里传来的。

“我在这儿,就在你旁边。”

柳三千寻着声音望过去,视线所及之处是一个纹着水波花纹的青瓷花瓶。

“你是在这个花瓶里吗?”

“是的,小姐。请你帮帮我。”

柳三千将脸凑到花瓶开口处,朝里望去,里面坐着一个小小的毛茸茸的东西。

他看起来和柳三千之前在大门外看到的那两个小轿夫是一样的种族,只不过他穿着一件红色长袍,全身被裹住。头上的面具也特别华丽,脖子上还带了一条金项链。

看起来有点像五大三粗的土大款,柳三千觉得很是滑稽,她轻颤着身子,竭力克制自己,让自己不笑出声来。

“你想要我怎么帮你?”柳三千因为笑意而使得说话的声音微抖。

“我被困在里面了,你只要帮我出去就行了。”

瓶中的小东西看起来尝试过好几次攀爬,大红长袍有些凌乱不堪。面具歪歪地戴在脸上,丝滑的衣服有好几道褶皱。

柳三千伸出自己的右手,伸向瓶底,一把握住了那个毛茸茸的小东西。触感很好,软糯得有如一个糯米糍粑,她不禁多搓揉了几下那个圆球,轻按了两下他的肚皮。

“啊~”手中的小东西发出一道暧昧的呻吟,他的身子在柳三千的手里轻颤,看起来很是舒爽。

“……”

你不要告诉我,我刚才轻薄了一只老鼠。

柳三千将他放到桌面上,毛茸茸的小老鼠此刻软趴趴地摊成了一坨肉饼,像是还没有从刚才的余味中回过神来。

好久不见他动弹,柳三千担忧地想了想,不会是被我捏死了吧?她伸出一只手指,戳了戳扁成一张面皮的小老鼠。

“啊~”他在桌子上翻滚了起来,像是受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刺激。

“……”

啊喂,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很变态诶!

五分钟后,回过神来的小东西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他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将歪着的面具戴好。

“多谢这位小姐。”

他朝着柳三千弯了弯身子,鞠了一躬。

“不用不用。”柳三千摆摆手,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举手之劳,举手之劳而已。”

“你是人类的小姑娘吧?在这里人类的小姑娘可是很少见的。”

圆球走到柳三千放在桌子上的手,伸出自己的爪子好奇地摸了摸她的大拇指。

“恩,你是怎么掉到瓶子里去的?”

“路过的时候,不、不小心滑进去的。”他显然非常难为情,说话支支吾吾的,“本来在姑娘进来的时候,就想唤你帮我的,但是姑娘是和移莲那个臭婆娘一起过来的,我可不想被她看见这副模样。若是被她知道的话,不知道又要怎样百般嘲弄我了。”

移莲可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后来看姑娘吃得满心欢喜,我也不便打扰,这才趁着你酒足饭饱之际,请求你帮我。”

“啊,不好了,不好了,来不及了,我要快点赶回去!”

小老鼠像是想起了什么,在桌子上不断走来走去,语气焦急。

“多谢这位小姐,今日救命之恩。”

他将两只爪子伸到胸前,作了个揖,弯了弯身子。随后,在自己宽大的红袍袖口里翻找起了什么。

“此物送与姑娘,算是聊表我的感激之情。”

是一个非常小的圆球,外面用一层纸包了起来。毛球用两只爪子把它捧了起来,试图放在柳三千的手心里。

柳三千好奇地捏了捏手中的小球,很硬。

“这是用青璃酒制成的糖,很甜的,你尝尝。”

柳三千拨开一层又一层的糖纸,将琥珀色透明的糖球放进了嘴里,好奇地用舌头舔舐着。

糖块很甜,带着一股酒味。

随之而来一股燥热传遍了柳三千的全身,她感觉自己的意识有点晕乎乎的,眼皮子不受控制地耷拉了下来,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将她的意识拉扯出大脑。

我怎么突然想睡觉了?我还有好多事想问移莲,不能睡着啊……

柳三千身子一顿,倒在了桌子上。已然陷入酣睡之中,不省人事。

毛茸茸的小老鼠踱到柳三千紧闭着眼的面孔旁,好奇地伸出爪子触摸着她光滑的皮肤,轻抚她的秀发,最后竟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脖子。

这里是哪儿?

柳三千睁开沉重的眼皮,意识还因为眩晕而迷迷糊糊的,只感觉周身一片天旋地转,眼前雾蒙蒙的一片,像是蒙上了一层水珠。

半睁的双眼透过一片帘子望向前方,好几个戴着面具的古怪生物坐在整齐排列的席间喝酒吃菜,它们欢声笑语,不停喧哗,吵得柳三千有点头疼。

两边席子的中间空出了一大片场地,有一群穿着艳丽服饰的舞女在中间旋转跳跃,和着不停奏起的鼓乐声。

“啪嗒啪嗒。”

击一下鼓,舞女转一个圈。鼓点越来越急促明快,少女的舞姿也越来越婀娜紧凑。

两边人群时不时地传来一阵阵稀稀落落的掌声。各种刺激耳膜的杂音汇聚在一起,让柳三千倍感浮躁。

好吵啊!她想说。

快停下!她动了动嘴唇,发不出声音。

柳三千觉得自己头上顶了一个很重的东西。

她想把在眼前摇摆不定的挂帘掀开。

她想站起来抖抖身子,抚摸一下跪麻了的大腿。

她想挺直身子,锤一锤分外酸疼的后背。

她想举起手臂,揉一揉僵直了的脖颈。

她想大声地喊出来,让这些不断发出噪音的人群停下喧闹。

但是,柳三千发现自己一动都动不了,她连勾一勾手指的力量都没有。整个人仿佛被冻成了一块冰块,只有一双眼睛能沽溜沽溜地在眼眶里打转。

柳三千眼睛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红色,她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换上了一袭红嫁衣,头顶上戴着一个沉重而精致的凤冠,红盖头垂下一条条摇动着的镶着彩珠的小穗。

嫁衣丝滑而又贴身,上面绣着大朵大朵的并蒂花,线条流畅毫不多余,笔走龙蛇之间带出缥缈而又静好的寓意。

柳三千翕动了一下鼻子,一股淡雅的香味在衣服之间泄露出来,向她的鼻子逃逸。

这嫁衣,竟是熏过了香的。

柳三千让目光穿透眼前的小帘,射向那席间的觥筹交错。只见临近而坐的几人不断地互相斟酒、敬酒,言辞之间皆是阿谀和客套。

“少主大婚之日后,也将像他的父辈那样统领我们白玉一族了。”

“少主自是卓尔不群,必当明经擢秀兼文雅,怀瑾握瑜始明心。”

“大喜啊,真可谓我们一族的大喜事,哈哈哈哈。”

“可不是,少主自小霞姿月韵,不矜不伐。在他的带领下,我们白玉定会重振往日风采,说不定会达到祖辈都望尘莫及的高度。”

“哈哈哈哈,那我就先敬怀素兄一杯了。”

“同喜,同喜。”

二人饮下一杯酒后,直直地朝柳三千的方向望了过来。

“不过这新娘子好生奇怪,怎么一动不动。”

我还想问我这个未婚单身女青年是什么时候定的亲啊喂???

“怀素兄忘了?少主娶的可是黑黎一族族长的女儿。她啊,可是个哑女!”

“哑女?这怎么会配得上我们少主,黑黎一族也真是欺人太甚。”

“怀素兄,此言差矣。她毕竟还是一族族长之女,身份尊贵。重要的是,若是与我族联姻,重修旧好,我们强强联手,还能怕了那狐假虎威的詹十六?”

“有道理,有道理,是我想法太短浅,让清澜兄见笑啦!”

“哈哈,无妨。”

柳三千使足了力气,想要冲破这禁锢住自己的古怪魔咒。

她屏住呼吸,迸发出积蓄的力量,终是做了无用功。

莫非,和我吃的那颗糖有关?

就在柳三千思绪渐行渐远的时候,屋子最前方的拉门被徐徐拉开。

一翩翩公子状的青年,身穿和她相配的大红嫁衣走了进来。

男子面容俊秀,长发以一个简单的发髻束着,举手投足之间透露出一股优雅的仪态,他站在门口睥睨了一下房中的众人。

见到男子走进房间,鼓乐之声戛然而止,起舞的名姝顷刻之间停止动作,席间交谈的众人也默不作声。他们都同时伏倒在地,向着男子的方向跪拜了下去。

庄严而肃穆。

男子并未搭理这些对他表示崇敬的一群人,而是径直向着柳三千的方向走来,他落座在柳三千身旁。余光之中,依稀可以看到男人四下打量了她一下。

柳三千看到男子的红袍破了道口子,总觉得有点眼熟。

“人类小姑娘。”男子轻轻地在柳三千耳边说了这么一句,骨节分明的手还握住了柳三千的左手。

声音显然是那个自己不久前曾经给予过帮助的那只小白毛鼠。

柳三千有点咬牙切齿。

不就是捏了你两下,怎么还赖上我了?

第五章 抢婚

“吉时已到——”

一个尖细的嗓音从柳三千右后方传来,说话的那个人把最后一个字拖成了长长的一条尾音。

随着男人的声音消失在空气中,两个戴着面具的人各自端着一个端盘走了进来。他们低着头,半弓着身子,并未正视前方。眼睛注视着手中所捧之物。

两个人皆穿着一件纯白宽大的袍子,袖口大到直接拖在地上。里衣是一件纯黑烫金的内衫,随着二人的走动,领口、袖口露出绣着以金线点缀的黑衬。

金线所及之处,开出朵朵合欢花。

左边的那个戴着一红色的狰狞面具,右边的则是一个绿色的面具。两个人的面具除颜色不同外,表情、神态也有些许差别。

红色面具头上长着两个尖利的小角,眼睛瞪大如铜铃,颧骨高高隆起,嘴角大张,露出里面颗颗锋利的牙齿。

绿色面具的头上则没有长角,眼睛半眯,嘴角向下弯曲。

二人保持相同的速度和步调向柳三千走来,他们停在离柳三千有半米远的地方,同时下跪。

他们高高举起双手,将所捧之物举过头顶,凑到柳三千身前。戴着面具的脸低着看向地面,好似抬头都是对他们少主的亵渎。

红色面具捧着的端盘上放着一把精致的镶嵌着各色宝石的剪刀和一个古朴的正中央带着小锁的紫檀盒。

右边的端盘上则放着成一套的青铜酒壶和两盏青铜酒杯。

“落发——”

依旧是从身后传来的尖细嗓音。

一个戴着纯白面具、身穿白衣的侍女走上前来,拿起左侧端盘的剪刀递到了身边男人的手上。

他拿起剪刀剪掉了自己随意缚在身后的一簇头发,并将这撮头发交到了那个侍女手上。

侍女从袖口取出一方白色锦帕,将拿到的头发轻轻置于其中。

男人剪完自己的头发后,就拿着剪刀向柳三千逼近。他看了看柳三千被完美得盘成一个发髻的头发,眼神之中带着苦恼,好像思索从哪里下手,才不会破坏这已成一体的妆饰。

不能动弹的柳三千暗自着急,她可不想嫁给一只老鼠啊!

男人用剪刀尖的那头轻轻挑出了柳三千几根盘在发髻里的头发,咔嚓一声剪去,随后也将这撮头发交给了之前的那个侍女。

侍女将两人的头发放在同一枚锦帕中。

她轻轻合起手中方帕,打开了端盘上的紫檀盒。将包裹着二人头发的帕子藏了进去,随后又紧紧地锁上了盒子。

“祝少主和少夫人,永结同心。”

侍女做完这一切后,弯下身子,轻轻地说了句,便退在了男人身后。

永结你妹夫,永结你大爷,永结你祖宗十八代!

夫人,你加油啊!就快生出来了!

夫人,夫人!用力呼吸!

夫人,夫人!

恭喜夫人,生了一窝健康的宝宝。

接生婆将十几只吱吱乱叫的腊肠一样的小老鼠端到了柳三千面前。

柳三千心中咆哮着将这幅画面赶出了自己的脑内剧场,她在心里大声嘶吼着,我不想要生小老鼠啊!!!

“赐酒——”

这时,一个穿着同样服装的侍女从柳三千身后走了出来,她将右边端盘上的青铜酒壶微微举起,在两盏酒杯中各倒了小半杯酒。

她双手捧着一盏酒杯恭敬地递给了柳三千身旁的男人。

“少主,请饮合欢酒。”

男人抬头,一饮而尽。

侍女随后又将酒杯捧到了柳三千的面前。

“少夫人,请饮合欢酒。”

柳三千一动不动,她根本动不了,若是她现在恢复自由,只怕早就脱掉大红嫁衣,将这飨宴搅得天翻地覆了。

“夫人?”

侍女看着眼前静若寒蝉的女人轻轻地催促道。

台下开始议论纷纷,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柳三千得意地在心里暗想,嘿,这下看你打算怎么收场?

男人似乎置若罔闻,毫不在意,他转过头看了一眼柳三千,低声说了句,“喝酒”。

男人说完后,柳三千的手就不受控制地抓住了侍女捧着的那个酒杯,向着自己口中倒去。

你这个不听话的右手,快他妈的给我停下!

柳三千兀自沉浸在自己和自己的战斗中,捧着酒杯的那只手因为主人的激烈反抗而不断颤抖着,杯中的酒在摇晃中溢出了一大半。

台下一众看客们更是对着柳三千指指点点,人言啧啧。

温酒沿着柳三千的喉咙灌入食道,热辣的酒水一路灼烧而下,刺痛着所流之处。

好想咳嗽,好想抓起衣领。

“合欢,合欢。百年好合,燕婉之欢。一饮情投意合,二饮杯酒言欢。祝少主和少夫人此生尽合欢。”

“跪拜——”

刺耳尖锐的声音又宣布了下一场程序的开启。

一群小厮匆匆忙忙抬着两个小桌进来,放到了柳三千和男人的面前。

刚才捧着端盘的两个人一个退到了柳三千的身后,一个则退到了另一边。

桌子在前面架好后,另有两个小厮在桌子后各放了两个坐垫。

一切准备就绪,有人站在门后轻轻地拉开了拉门,两个看起来岁数已经比较大的男人站在门外。

其中一个身材威武,比另一个高了大半个头。他眼神凛冽,脸部轮廓棱角分明,剑眉浓密。

另一个则少了几分锐气,眉眼之间多了几分饱经世故的沧桑。身子佝偻,腿脚看起来有点不便。

二人走到铺陈好的位子后,就坐。

“请少主和少夫人,向二位家主跪拜。”

男人伸出自己的手,裹住了柳三千藏于袖口的手腕。尖锐而又锋利的指甲在柳三千的手腕上用力一划,红色液体便渗了出来。

他的手在柳三千手腕上方不知道画了一个什么之后,血液变得滚烫,散发出淡淡的金光,接着又逆流回了她的皮肤之中,伤口在几秒之间复原。

他的小动作只有柳三千一人知道,其余在座的所有人都没有发现。

看样子我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柳三千在心里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男人先行站起,整理了一下衣物之后,低下头,在柳三千耳边说了一个“起”字。

说完之后,男人还状似亲密地搀扶住了她,柳三千的身子听从他的指令站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狂风吹来,密闭的房间中竟然风声大作。

此风来得着实蹊跷,将众人的衣衫吹得乱作一团。席卷之地,还顺带熄灭了房中一众烛火。

顷刻之间,遍地狼藉,满屋的坐客东倒西歪,有几个胆小的更是现出了原形,唯一宽大白袍落于原地。

衣衫之中,爬出几只毛茸茸的黑、白老鼠。

柳三千看着这来得诡异的大风,心中暗自惊奇。

男人握住自己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她的身子禁不住这狂风的恣意肆虐,身上的嫁衣被风吹得鼓鼓的,就好像一个红皮球,即将随风而去。

我这他妈是造了什么孽?

我就不应该听信那个蛤蟆脸的鬼话连篇,被骗到这什么破旅馆干苦力,结果好心帮人还没有好报!

我去你妈的,柳青芜,你这个大骗子,我问候你祖宗十八代!

不行不行,你祖宗也是我祖宗,我收回那一句。

柳三千的脚微微离地,失重的感觉令她没来由的恐惧。

狂风在房间中央形成了一股旋转的龙卷风,餐盘、酒杯、各种凌乱的衣衫甚至还有一只小白毛鼠在那个旋涡中不断翻滚、旋转。

就好像窥见到了工作时的滚筒洗衣机的内部。

就在柳三千即将成为那翻动着的一部分的时候,她被一只精瘦有力的手臂环住了腰腹,随风摇曳的身子满满当当地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一股淡雅的茶香随着飘零在她脸上的那几根头发落入鼻尖,她满脸的慌张神色落入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中。

手臂的主人有着好看的眉眼,乌黑的长发,朱红的薄唇。

正是前不久刚刚见过的洛寒。

狂风之下,所有人都狼狈不堪。

唯抱紧自己的男人稳稳当当地立于一侧,神色未变。黑发随风飘零,长袍因为大风的吹打,而使得他领口大开,露出了一大片白皙又彰显出主人力量的肌肤。

洛寒看向怀中的柳三千,嘴角轻轻一抿,眼角一挑,“还好,还来得及。”

柳三千看着这样的男人,老脸一红。

一定是我单身单久了!

洛寒一手环住柳三千的腰,一手大拇指抵在柳三千的眉间,用手描画着什么,片刻之后,柳三千便感觉自己能活动自如了。

待她双脚刚着地,那肆虐着房间众人的怪风便戛然而止,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并不是为它而设的舞台,最终归于平静。

柳三千一把扯下自己头上厚重的凤冠和遮住自己小半张脸的红盖头,扔到地上,狠狠地踩了两脚。

“可真是憋死我了。”她一边舒展着身子,一边脱下了精致的大红嫁衣,砸向了那个把自己拐骗过来的男人。

“这是,这是怎么一回事?”稍矮的那个家主说道,“这,这不是我女儿啊!”

“南泉兄,莫急莫急。”身材魁梧的大汉眼神一厉,威严地瞟向站在柳三千身后的那个男人。

“洛寒,你这是何意?”他气冲冲地站了起来,右手指着洛寒。

“听闻白玉和黑黎的小主人,今天即将喜结连理,特来恭贺。”

“哼,恭贺?”那个叫南泉的家主随即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有你们这样恭贺的吗?这个女人是什么东西?你把我女儿搞到哪里去了?”

“我是你姑奶奶。”柳三千双手叉腰,十分不爽。

“若南泉当家想知道令嫒的下落,我想你不如问问篱落少主,兴许他能为您解疑答惑。”

洛寒一把将柳三千扯到身后,挡住了她的不敬之词。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南泉看了眼站在身边的威武大汉,又看了看面色一片潮红,还些许打着晃儿的篱落。

“篱落贤侄,无需害怕,你知道什么就大胆地说吧,这洛寒出了‘两生’,便已然不足为惧,我们两大家族还能怕了他不成。若你真的知道小女的下落,请速速告知。”

“我、我,琉璃她、她……”那个叫篱落的倨傲公子早就失了之前的那种冷静和从容,他的身子正轻微地颤抖,说话语无伦次。

“我想篱落少主也没有这个胆子说出口吧,”洛寒看篱落半天接不上话,便将话头抢了去,“今天,‘两生’倒是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打扫客房的一个小厮发现从未有人住过的一套房间中,突然从里传出了敲击门板的声音,其间还夹杂着有人呜咽的哭声。”

“说来也是好笑,我的那些小厮们早已作古多年了,今天却突然因为房间闹鬼的事情慌慌张张地跑来找我,我一听顿时觉得有趣,便随着他们去看了看那个房间。”

柳三千站在洛寒的身后,能看见他纤细、修长的脖颈和垂如瀑布的黑发。

怎么突然开始讲起故事了?

“谁知一打开房门,连个鬼影都没有看见。正当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有个眼尖的小厮发现门的一角后,躺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我把它捡起来一看,是个身穿喜服的黑毛鼠。算了算日子,今天可是白玉和黑黎联姻之日啊,这新娘没了,不就搅扰了这桩大好喜事吗,所以啊,我是特地来给你们送新娘的。”

第六章 猫妖

洛寒说完话,挥了挥手,房间内所有灭掉的烛火突然亮起,明晃晃的火焰照在四面墙壁上,显得有些诡异。

通透的纸窗犹如一块洁白的画纸,让人不禁想在上面洒上墨汁,舞动毛笔。

一个黑影蹿跃于纸窗,就像洒下的一个墨点般,晕染在纸上,不断变大,渐渐大到整个纸窗都装不下了。

那个黑影四脚着地,长尾不断在空气中甩动,两只耳朵尖尖地竖起,连影子都好像毛茸茸的。

它迈着优雅的步子,时不时将一只前爪放到嘴边舔一舔。

那是猫的影子。

房内的众人看到四面墙壁上都印着的猫影,吓得浑身打颤,有几个已经抱成了一团,还有几个缩到了墙角瑟瑟发抖。

整个房间,无处遁形,避之不及。

威武大汉气到发抖,他因为生气而颤抖的手,狠狠地指着洛寒,“洛寒,你欺人太甚。我向来敬你三分,你竟在我儿大喜之日,多番搅扰,真当我怕了你不成。”

“若安当家稍安勿躁,洛某说过,今儿个是给各位送新娘来的。”

洛寒随即拍了拍手,“十六。”

男人语音刚落,屋外传来一声猫叫,纸窗应着猫叫声被尖锐的利爪撕出道道抓痕,一只通体白毛的波斯猫破门而入。

这波斯猫的毛顺滑无比,泛着光泽。

它朝着洛寒迈着小步走去,途中还大大地打了个哈欠。胡须随着吐出的鼻息而轻轻颤抖,眼睛半眯。并不是纸窗上印着的庞然大物,而是一个篮球大小的小毛球。

波斯猫一步一步走近洛寒,站在他身后的柳三千能清晰地看到,这猫竟是异瞳。

一只眸子就好像琥珀色的糖块,泛着动人心扉的光彩;另一只瞳孔则框满了星辰大海,深蓝的瞳体发出宝石般的色泽。

这一双眸,美得无法言说。

毛球走到洛寒脚边的时候,洛寒一把抓起了这个有些漫不经心的生物,摸进它毛茸茸的身体,手还四处上下摩挲。

有猫了不起啊?

呵呵,当场撸猫?

柳三千很是不满,好吧,其实是嫉妒。

你信不信就这毛,我都能给你薅秃。

这猫竟也就任由洛寒上下其手,小眼神儿看起来很是舒服,它将自己的身体打开,猫爪的肉垫正对着柳三千,刺激着她的神经。

柳三千看着这一出别有韵味的猫片,有点儿想流鼻血。

洛寒在猫毛中摸索了半晌,终于像是撸够了一样,将手掏了出来。

随之,带出了一个黑乎乎、毛茸茸的小球,这小球身上还裹着一件大红袍。

“……”

“……”

你是怎么想的?把一只老鼠放在猫那里?

柳三千有点嫌恶,也有点鄙夷。

“南泉当家,令嫒如今完璧归赵,可否放下对洛某的成见,听我道来。”洛寒双手捧着那一团小毛球,递到了南泉的手上。

南泉小心翼翼地接过,“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南泉兄,不要听信他的鬼话,定是洛寒将琉璃骗到了‘两生’,他的目的就是破坏我们两族的大好喜事啊!”

若安当家很是激动。

“洛寒,你继续说。”南泉没有理会身边的人。

“洛某捡到、啊不,洛某遇到琉璃小主后,便想派人将小主送回府上。谁知在我旅馆酒楼碰见两个喝得烂醉的白玉族人,我心下奇怪,今儿个白玉、黑黎大喜,宴请全族,怎么这两个倒跑到我的酒楼来喝酒了?”

“于是我便上前询问,谁知这二人告诉我,他们两个是护送新娘的轿夫,说是听了篱落少主的命令,将少夫人送到我的旅馆。”

“荒谬之言,我儿为何要这么做?”

洛寒眼睛微微一挑,嘴角轻笑,“这就要问篱落少主了。”

说完,洛寒便将目光转向一旁涨红了脸的青年,青年眼神游移不定,神色慌张。

“篱落,你说啊,这个洛寒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若安当家有点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儿子,半是猜忌,半是不信。

“我、我……”那个叫篱落的青年支支吾吾了半晌,突然化成了原形,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顷刻之间,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那小白毛鼠便已上蹿下跳着跑出了一大截路程。

就在众人慌乱拦截之时,之前那两个戴着红、绿面具的小厮突然摘下面具,追逐起了在席间跳动的小白毛球。

其中,戴着红面具的那个小厮竟然是少女移莲,另外一个是柳三千不认识的少年。

那少年眉清目秀,比起洛寒和移莲的绝世美貌,虽说差了一大截,倒也是个清秀佳人。

小白鼠灵活地逃窜,拦截的众人倒是一个个东倒西歪,摔作一团。

白鼠跳到了一张桌子上,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突然伸手握住了百般挣扎的毛球,他兴奋地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活物,走到房间中央。

只见其余众人早已一个个瘫倒在地,衣衫凌乱。

不想就这样服输的白鼠亮起锋利的牙齿,狠狠地咬着大汉的拇指。

大汉吃痛,无意识地乱晃着自己被咬住的那只手,借着摇晃的力,白鼠趁机跳到了另一张桌子上。

移莲见状立马向着左前方跑去,却被突然倒地的大汉绊了一跤,摔了个底朝天。

柳三千自然是不想掺和到里面,她看着眼前像电视剧一样的荒诞场面,只觉得手里缺了包瓜子儿。

一想到瓜子儿,她的舌后跟突然有点泛酸。

啊,好想嗑瓜子儿啊!

一旦兴起了这个念头,便压也压不下去了。

柳三千砸吧砸吧嘴,看向站在自己身前长身玉立的俊美男子,只见他两手插在宽大的袖口中,饶有兴味地看着仓皇不定的众人。

洛寒好像也并不想有所动作。

就在白鼠趁乱要逃出房间之际,一直在洛寒脚边趴着打盹儿的波斯猫飞快地动作了起来,它踩踏着众人软趴趴倒在地上的身子,凭借猫轻盈的优势,一转眼便跳到了门口,咬住了半个身子已经在外面的白鼠。

完成这一套动作后,波斯猫又恢复了之前优雅的体态,慢慢地向房间中央踱步而来,嘴中的白鼠因为激烈地挣扎而不断晃动。

“詹十六,你快把我儿给放下!”

若安冲着那傲气十足的波斯猫说道。

波斯猫置若罔闻,径直走到了洛寒脚边。

移莲和那个清秀少年也走到了洛寒的身后。

波斯猫仰起头,朝着扶着腰走过来的移莲抛去一个得意而嘲讽的眼神。

“呵,死猫。”

移莲嘴角一抽,好看的脸有点抽搐。

波斯猫一口将白鼠吐在了洛寒的脚边,好像吃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呸呸呸了好几下。

洛寒弯下身子,提起了那只缩成一个团的白鼠,他用两只手指夹住那个肉球,走到了若安当家面前,把白鼠递了过去。

若安脸色难看,他已经猜到了琉璃失踪之事绝对和自己的儿子脱不了关系,“孽畜,还不快给我变回人形。”

“三千,你没事吧。”扶着腰的移莲一脸关切,悄悄地问。

“我倒是没什么事儿。”

看起来还是你比较糟糕吧。

“你这个孽障,你到底把琉璃给怎么了?”

此时篱落已经变回人形,跪坐在地上。

若安怒目相视。捧着琉璃的南泉也凑了上来,看着这个本将要成为自己女婿的青年。

“我、我只是让她喝了点青璃酒。”

南泉十分不解,“篱落,你这是何意?成婚之日,把她叫到别处,再将她灌醉?”

“南伯伯,我自然是不会伤害琉璃的。”篱落皱起脸,解释道,“我的初衷,只是,只是希望,希望我们能赶不上这婚礼。”

“你在说什么胡话?”若安一把扯起自己儿子的领口,将他提溜了起来,“你自幼与琉璃一起长大,从小你便护着她,但凡琉璃生病,你比谁都着急。若不是觉得你真心欢喜,我又怎会去向南家提亲?”

南泉捧着自己的女儿,不住颤抖,他心痛道:“篱落,你真是让我太失望了。论样貌,论才华,论家世,琉璃都足够与你相配。她从来不哭也不闹,唯你父亲上门提亲之日,躲在房中无声大哭。我自是知道,她那是因为心悦你,喜极而泣。而你如今……莫非你……”

南泉顿了顿,说出自己的猜测,“莫非你嫌弃琉璃是个哑女?”

被父亲提在半空中的篱落不停摆手,“不是这样的,不是。我从来都不曾嫌弃过琉璃分毫,只不过琉璃对我来说,就是个妹妹一样的存在。琉璃她,她只可能是我的妹妹。我一点儿都不希望她嫁给我,我不喜欢我和琉璃的关系有一天会变质。”

柳三千清楚地看到,当篱落说出“只能是妹妹”那几个字后,南泉手里的小黑球抖了抖,她翻过自己的身子,用两只爪子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随后,便随着父亲宽大的衣袖,一遛而上,逃进了南泉的胸口。

“荒唐,愚昧。”若安摇了摇头,将青年一把丢在地上,便向身旁气到闭上眼的南泉深深地弯下了腰去,久久不起。

“南泉兄,此次是我们白玉欠了你们。小儿顽劣,愚顽不灵,几日之内,必将登门道歉。”

“不必了,我们丢不起这个人。从此以后,黑黎与白玉,必将势如水火。”南泉哼了一声,便想拂袖而去。

“南泉兄,请留步。”若安追了上去,“琉璃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早就把她当成是自己的半个女儿了,我知道我儿篱落造成的伤害已经无法弥补,但我希望此事还有回转余地。毕竟,我儿和琉璃都还小,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想通的。”

南泉听闻此话,怒不可遏,“我将琉璃视若珍宝,如今她因为你儿而受了此等奇耻大辱,你还指望重修旧好,我看你是在痴心妄想。”

说完,南泉便是真的走了。

落座于酒席一侧的黑黎众人,阴狠地看了看篱落和若安,便也随着家主出了大门。

“洛先生,这热闹是还没有看够吗?若是看够了,那就请便吧!”若安背过身去,向着大门摆了摆手,声音之中透露出疲乏和失望。

“若安当家,白玉与黑黎的事告一段落了,但是你我之间,还有一件事没有了结呐!”

洛寒将手从袖子里伸了出来,向后摆去,正指着柳三千的方向。

啊,我?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柳三千的身上,让她有点如坐针毡。

“你不说我都忘了,此女子到底是什么身份,怎会无故出席在宴席之上,还替代琉璃行了婚典?”

“她只是我们‘两生’的一个小杂役,今儿个被移莲带去吃饭,便寻不着了。我还以为她跑到哪里偷懒去了呢,没想到竟在这里看见了她。我想,篱落少主应该还欠我个解释吧!”

若安听到此事又和篱落有关,头顶青筋根根暴起。他在篱落额头上画了个咒,青年就变回小白鼠的形态了,若安将那个白球紧紧攥在手里,生气地发抖。

“父亲,我是真心喜欢她的。”不怕死的白鼠试图掰开父亲用力握住的手指,将自己的身子挤出来,“若是非得结婚,我希望我能和她在一起。”

柳三千疯狂摆头,“那个,貌似,我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吧!”

“虽是初见,但仿佛在我心中演练了万年。这位小姐,你我是注定要在一起的。”篱落说着油腻的话,身子成功地从若安当家手中挤了出来,他站在父亲的手上,摆出了个浮夸的姿势,对柳三千求爱道。

“不不不不不,我们大小不合适。”

“若你喜欢大的,那我换一身形态就行了。”

移莲听闻此话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回过头来的洛寒则是眼角一挑,看不出是什么意味。

波斯猫惬意地趴在地上打起了哈欠,身子时不时地翻个滚。

清秀少年则是闭上眼睛,表现得漠不关心。

怎么画风越描越奇怪了?这娃不会是之前被我捏了那么几次,从此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吧?

若安看着自己手上不怕死的儿子,怒目圆睁,眉头紧皱,额间皱起道道深褶,他掐住篱落的脖子,“你不喜欢琉璃也就罢了,你竟说你自己喜欢一个人类女子,我看你是皮痒。”

“父亲,我是真心的,从来就没有一个女人能让我体验到那样的舒爽。”篱落不甘心地大叫道。

What the hell!有你这样说话的吗?

这次连移莲都送来了一个谴责的表情,她看着柳三千摇了摇头,嘴角划出一个不可置信的弧度。

洛寒眼睛半眯,似笑非笑。好像在看着柳三千,又好像没有。

身旁清秀的那个少年竟也睁开了眼,投来了一束嫌弃的目光。

“不是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你们误会了。”

柳三千扶额,欲哭无泪。

“你给我闭嘴,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若安直接捂住了篱落咕咕哝哝的嘴,生怕他再说出什么丢他们家脸面的事情。

“洛先生想要如何了结这件事?”若安重新将话题引到洛寒的身上。

“很简单,我只想要若安当家的一个承诺。”

“什么样的承诺?”

“承诺日后若我有难,向若安先生提出一个请求,若安当家必须答应。我现在还不需要若安先生为我做什么,但我难保以后不需要,所以,我需要一个承诺。”

“若洛先生日后强人所难,提一些我无法办到的事,又当如何?”

“如我有一天向您请求什么,那一定是若安当家力所能及的事。”

“无妨,不过一承诺而已,我就应下了。”

第七章 爱丽丝

“不过,洛寒,我倒是有一事很好奇,”若安当家眼睛半眯,注视着柳三千,“你们‘两生’什么时候也开始收人类做杂役了?”

洛寒轻轻一笑,“此女家中有人欠了我很多钱,她不过是被抵来还债的罢了。”

呵呵,果然!

柳青芜,你可真是我的好叔叔!

“这世上还有人敢欠你的钱?”若安思索了一下,忽然茅塞顿开地笑道,“全天下只怕只有那位,敢在洛大老爷手里欠下巨额欠款吧?”

若安又看了看柳三千,若有所思,“如此说来,此女就是新一任的……”

是什么?新一任的什么?

洛寒打断了男人的说话,“天即将破晓,若安当家可切莫再耽搁下去了。”

窗外曙光初现,有几束调皮的光线射了进来。

若安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手中不安分的儿子,走到了柳三千身旁,作了个揖,“小姐,今日我儿多有得罪,万望小姐不要放在心上,回去之后,我自将好生管教。”

“好说,好说。”

为何只要提到我叔叔柳青芜,大家的态度就会变得奇怪?

柳三千说完后,若安向自己的族人示意了一下,所有人便都走到若安的身后,聚在了一起。他们朝着柳三千的方向鞠了一躬,身子开始变形。

整个屋子突然开始四处坍塌,塌下来的碎片还未落到地上,便在空中碎成一滩散沙,风一吹过,四处飘洒。

不多一会儿,柳三千站立的地方,除了一块光秃秃的地,便什么也没有了。

她四处张望了一下,想要找寻若安族人的踪迹。

只见若安族人原来站立的地方,已经阒无一人了。

只有好几只小白老鼠窜来窜去,其中一只穿着红袍的小白鼠朝着柳三千的方向逃窜了过来,最后又被一只比较大的白鼠轰了回去。

在那只大鼠的带领下,所有白鼠最终朝着同一个方向跑去。

柳三千一行人驻足观看,众人久久不语。

只有那只叫“詹十六”的波斯猫将自己团成了个球,漠不关心。

“三千啊,艳福不浅啊。”移莲戳了戳柳三千的胳膊,坏笑,“那篱落虽然脑子不好,但脸蛋长得还不错啊,你是怎么把他拿下手的,也教我几招呗。”

柳三千一脸正经,“我什么也没做啊!”

将身子背对着他们的洛寒,回过头来。他没有看向柳三千,而是望向一旁的清秀少年。不知为何,男人眼尾带有微微恼意,再一仔细看,这股神情便被主人很好地隐藏了起来。

“花菱。”洛寒唤道。

“老爷?”清秀少年走上前,微微低头,等候主人发话。

男人闭上好看的双眸,头微仰,“将赤菟牵上来。”

“是。”

少年说完,径直离开。

赤菟,这名字可真拉风啊。

不多一会儿,少年花菱便驾着一辆马车缓缓而来,牵引的则是一匹通体赤红的骏马。

驾驭马车的花菱掀开身后的帘子,让众人方便进入。

洛寒发丝被风吹乱,有好几缕顽皮的碎发不肯服帖。他看也不看众人,便只身踏上了马车的车舆。

波斯猫一跃而上,跟在洛寒身后,移莲则紧随其后。

“三千?”移莲回头看了看没有动作的女孩儿,催促道。

“上不来吗?”看到柳三千表情有些苦恼,移莲便伸出一只手,搭了一把力。

车内空间很大。

洛寒坐在正中央,闭目养神。波斯猫躺在他身边,已经打起了呼噜。

移莲和柳三千坐在左右两侧,面对面。

“三千啊,你可把我急坏了。”移莲责怪道,“吃个饭的光景,人就不见了。我可是害怕得不敢跟老爷交差啊,你是没有看见老爷当时的脸色,那叫一个……”

洛寒睁开双眸,狭长的眼睛向一旁侃侃而谈的移莲瞟了一眼,眼神中透露出警告和窘迫。

仅是一眼,就逼得有满腹话想说的绝色少女三缄其口,吞下了还未道出的话语。

这个洛寒会担心她?怕是在担心失去一个免费劳动力吧!

柳三千转过身,打开了右侧的车窗向外望去。

远处的太阳露出了一角,向四周发散着自己的体温和光芒,看起来很是温暖。

周围空荡荡的,既没有房屋,也没有绿树。

微风时不时地吹拂在柳三千的脸上,让她很是惬意,也舒缓了她疲乏的躯体,久久没有得到休息的身体开始被惺忪睡意所占据。

飞鸟在马车的附近,扑腾着翅膀翩翩而飞。

等等,飞鸟?

柳三千将大半个身子探出了窗外,只见这马车竟是悬浮在空中的,牵引马车的那匹赤马脚下带火,一边啼鸣,一边踢踏着在空中迈步。

下面的房屋和汽车,渺小的就像一只只蚂蚁。

柳三千震惊地将身子缩回了车内,“这,这……”

洛寒将手插在袖子里,又闭上了眼睛,“大惊小怪。”

“赤菟啊,可是我们‘两生’最方便的交通工具了,”移莲拍了拍车身,代替冷漠的洛寒介绍了起来,“是不是特别好用?”

“好用,好用。”柳三千附和。

也不知道这马车牢不牢,禁不禁得住这么几个成年人的体重,她可不想摔死啊!

移莲将头靠在身后的车窗上,也闭目养神了起来。过了一回儿,她突然坐直了身子,像是想起了什么,“老爷此番出来,可曾支会过爱丽丝小姐?”

男人沉默片刻,道出一句,“还未来得及。”

“完了完了,见不到老爷,爱丽丝小姐又要大闹了。”移莲满脸惊恐,有点懊恼地扶额。

爱丽丝是谁?洛寒的情人吗?

听这形容,这洛寒倒像是个妻管严啊!

柳三千脑中开始胡思乱想了起来,她的眼睛不停地打量着身边俊美又冷淡的男人,想象他被情人呵斥的窝囊样,或许是太有画面感了,也或许是和当前洛寒的姿态差距过大,柳三千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车上所有的人都不明所以地睁开了眼,包括那只睡得香甜的波斯猫,他们都将目光投放到柳三千的身上。

柳三千有点不自在,“我、我就是想起了一个冷笑话,哈、哈哈。”

“什么冷笑话?”洛寒闭着眼睛追问。

“……”

柳三千绞尽脑汁地思考自己以前听到过的冷笑话。

啊,有了!

她一边笑,一边说:“有个男职员对老板说,老板老板,我们公司有gay。然后老板就追问,哪一个是gay啊?结果你们猜怎么着?那个男职员啊,他、哈哈哈哈可笑死我了,他说老板老板,你抱我一下,抱了我就告诉你。哈哈哈哈哈哈哈!”

“……”

“……”

“……”

二人一猫皆是无言。

车内一阵迷之沉默。

“还真是有点冷呢。”移莲面无表情地说。

就跟你们说是冷笑话了,不冷叫什么冷笑话?柳三千有点不爽。

车内之后,便再无人说话。

沉默使得那名为“睡眠”的因子,在车内肆无忌惮地扫荡了起来。柳三千眼皮越来越沉重,意识越来越模糊,她挣扎了一会儿,终于抵不过强袭来的睡意,沉沉地睡了过去。

就在柳三千头靠在车窗上熟睡过去后,洛寒一直闭着的双眼也打了开来。他将目光放在了自己一直刻意回避视线的女孩儿身上,若是女孩儿此时醒来,一定会因为男人视线中满溢的灼热和珍惜而倍感诧异。

那眼神中竟蕴藏着道不尽的不舍与埋怨,像是积攒了千年,攒满了人一生中所有的爱恋和情感,浓郁得让人只能感叹。

男人这一看,竟是看了一路。

“三千,醒醒,三千,柳三千,我们已经到了。”移莲扯着嗓子在她耳边叫唤。

柳三千眉头一皱,被人从熟睡中唤醒,让她十分不舒服。

她揉了揉眼睛,车里只剩她和移莲两个人了。

“快走吧,你回房便也可以好好休息一番了。”移莲将她拽了起来。

柳三千下了马车,发现天又变成了漆黑黑的一片了,大热的火球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两个残缺的半月。

我已经睡了一天了?

“这儿只有黑夜哦,”移莲像是看出了柳三千的疑惑,指了指天空,“你看到那两枚月亮了吗?一枚是属于人间的,一枚是属于鬼界的。而这儿,就是人间和鬼界的交接之地,只有在这里,你才能看到空中同时升起两枚月亮的景象。”

移莲抬头望去,感叹道:“很美,对吧?”

很美,也很诡异。

这两枚残月竟染红了整片天空,作为幕布的穹顶,像是渗出了鲜血般。

血月当空。

柳三千只能想到这象征着“不吉”的四个字。

“老爷,老爷!”

“你总算回来了!”

“爱丽丝小姐大哭大闹的,我们可真是没办法了呀!”

“老爷,你快去看看她吧!”

吵闹声吸引住了柳三千的注意力,她看了过去,发现洛寒其实距她也没有多远,就在旅馆门外栅栏口附近。

两个灯笼还有几个小厮叽叽喳喳地对着刚刚回来的洛寒说着什么,好像都是和那个叫爱丽丝的女人有关系。

移莲握住柳三千的手腕,拉着她跑了起来,“我还一直没带你去过房间呢,快,我现在带你过去。”

移莲可真是有精力。

就在她们快要经过洛寒的时候,扯着柳三千的移莲突然想起了男人不喜她们这样奔跑,便陡然停下了身子。

来不及反应过来的柳三千继续向前冲了一段路程,她想停下的身子直直撞到了一个人身上。被她撞到的人承受不住这猛烈的冲击力,被柳三千带着,倒在了地上。

“爱、爱丽丝小姐!”

“你这个、这个无礼的女人,还不快从爱丽丝小姐的身上起来!”

一众小厮将柳三千的身子扒拉了开来,他们手忙脚乱地扶起被柳三千撞到的人。

啊,好疼啊,柳三千揉了揉自己磕在地面上的膝盖。

她向那个被众星捧月般围住的人看了过去。

那是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女孩儿,长得非常漂亮,但也透露出一股青涩的味道。

她穿着精致的长裙,那裙款式新潮,质感十分高级。虽然剪裁普通,但十分贴合少女的身材。

金色的长发及腰,五官深刻立体,一双碧眼圆圆的,完美的就好像一个人偶娃娃。

好漂亮的混血儿!

少女的头发因为刚才那一撞而有些凌乱,衣服底部沾上了一些泥土,破坏了神圣的洁白。

她美丽的小脸泫然欲泣,望着地上的柳三千,轻轻地问:“你是谁?”

第八章 海妖

女孩儿的身上,好像带着一股海水的咸湿味道。柳三千在触碰到那柔嫩的肌肤之时,有几个古怪而又支离破碎的画面展现开来。

那是在冰岛大陆的最南端。

迪尔霍拉伊海角某处,有一座白色的灯塔。

杰森已经在这里待了将近半个月了,和他同行的摄影爱好者都早已回到了祖国的怀抱,只有杰森留在了这里。

“我想拍到最美的极光。”杰森是这样和同伴们说的,他指了指相机,“我还不够满意,这不是我要的极光。”

伙伴们都十分了解杰森的个性,熟知杰森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做任何事都力求完美的人,所以他们对杰森的这番话语没有任何怀疑。

杰森送走了伙伴,走到了海滩礁石旁,看着阵阵海浪击打着光滑的巨石,看着那远方海面送走的那群飞鸟,看着连成一片的天空与大海,哼着歌,愉悦地等待黑夜的到来。

是的,杰森撒了个谎,他不是为了拍摄那对他早已了无生趣的极光,事实上,杰森已经很久没有摆弄过自己的照相机了。

他留在这里,是为了一个女人。

一个杰森连一面都没有看见过的女人,虽然未曾谋面,但杰森可以肯定,她绝对是个美得震撼人心的尤物,就如同她的歌声那样动人心魄。

故事的起因是这样的:

那是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杰森为了捕捉到最完美的极光,站在白色灯塔旁,久久地凝视着广密的天空。

歌声就是那个时候传来的。

一个女人婉转而凄哀的吟唱,没有歌词,没有鼓乐,单单只是唱诵着一段扣人心弦的旋律,就有如天籁。

歌声刚灌进杰森的耳朵,他便震颤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就好像吸食了一整包精神鸦片,恍惚而又不断高潮迭起,无法承受的愉悦让他当即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当杰森得知,只有自己听到了那段歌声后,他就陷入了无法克制的狂喜。

我是特别的,是她选择了我,我是她想要的。

这么想的杰森,日日开始等待起了那回旋于耳的迷人吟唱。歌声每天准时响起,撩动着他火热而好奇的心。

她会想见我吗?歌声是对我的暗示吗?

她喜欢我,她肯定喜欢我,不然不会每天为我唱歌。

她成功了,我为她着迷。

我想见她。

杰森已经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那个女人了,他将阻隔在自己和女人之间的障碍赶回了祖国。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只有我和你。

我要见你。

就今晚。

杰森觉得女人知道他的心思,虽然这么说来不可思议,但他觉得女人了解他的一切,她什么都知道。

你会如何来见我呢?会穿着最美的裙子来见我吗?

杰森这么想着,天渐渐的黑了下来。

冰岛的黑夜掌握着绝对的力量,不出一会儿,便将白日的所有部下赶出了自己的管辖,天黢黑得没有一丝光线。

杰森的心开始猛烈地颤动,他坐在礁石上,等待着女人发出信号,脚边的浪花打湿了他的裤脚和球鞋,杰森一点都不在意。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熟悉而又有点不一样的吟唱,女人今天将曲子变了调。

是她,她在呼唤我过去,她知道,她果然知道。

杰森疯狂地跑了起来,向着歌声传来的地方跑去,风刮在脸上生疼,小砂砾跑进鞋子,硌得脚底板难受。

我来了。

杰森终于看见了女人的背影,她面朝着大海,背对着杰森站着,浑身赤裸。

长发被水打湿,紧紧贴合着身体,体态婀娜,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

啊!真是太美了!杰森想跪倒在她面前,想要亲吻她的每一寸肌肤。

“我来了。”杰森说出了自己急迫的心情,他神魂颠倒地朝着那个背影走去,耳边是女人悦耳的天籁之音。

“杰森,你爱我吗?”

女人突然停下了吟唱,向男人提问道。

“当然,我为你疯狂,我已经疯了,我爱你爱得发疯,我想把心剖给你看。”

杰森激动地大喊,惊扰了远处停留的飞鸟。

“真的吗?”

女人转过了身子,那是一张美得被上帝亲吻过的脸,没有一丝瑕疵。

丰满的胸部,纤瘦的腰肢,修长的大腿,小巧的玉足……女人身上的每一部分都在刺激着杰森的心神,让他血气上涌,想要在这沙滩上和女人共赴巫山,行鱼水之欢。

让拍打的海浪,细密的沙滩,攀爬的虾蟹都知道,女人是属于他的。

“真的!我的女神!我的维纳斯!我的爱!”

女人轻笑了两声,走到了杰森的身旁。

杰森控制不住地抱住了女人,浑身震颤,他疯狂地轻吻、舔舐着女人的脖颈,双手在她的背部摸来摸去,皮肤光滑得吹弹可破。

一丝鱼腥味飘进了杰森的鼻尖。

男人还未来得及诧异,便被一个东西咬断了脖子,尖锐的物体刺入他的皮肤,啃食着他的骨头,发出清脆的声响。

杰森踉跄地后退几步,倒在地上,他捂住自己不断流血的脖子,努力抬起头,朝着女人望去。

只见那个女人嘴巴扯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了里面两排锋利的牙齿,那是比鲨鱼还要尖利的牙齿。

女人舔了舔嘴边的鲜血,十分享受。她蹲了下来,一手直接掏出了杰森的心脏。

“我……的……爱!”杰森呜咽着,嘴巴里涌出汩汩鲜血,最后说出了这么几个字。

他如誓言所说的那样,为女人剖开了心脏。

女人看着已经断气了的杰森,埋头啃食起了男人身上新鲜的血肉和器官。

“王。”

海面上突然浮出了一个个人头,他们随着海浪浮浮沉沉。

“来吧,孩子们!”

女人说完话后,海里的人们便涌上岸来,只见他们下半生赫然长着鱼的尾巴,上了岸之后,鱼尾从中裂开,化出了两条人腿。

褪下的鱼尾在沙滩上,经风一吹,便碎成一片尘埃。

饱食一顿的女人看着格陵兰海宽阔的海面,低声说了句,“这里也没有吗?”

男人的衣服在那些生物的撕咬下,碎裂成一片片破布,贴着标签的那一面漂浮在空中。

“Made in China.”这几个字在女人面前一闪而过。

“会在中国……吗?”女人轻轻地问着自己。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

柳三千摇了摇头,觉得有点奇怪。

这是哪本电影里出现的片段?

“你是谁?”女孩儿瞪大了眼睛,眼角还有泪意,表情十分委屈地向摔在地上的柳三千问道,打断了她的浮想联翩。

“我是柳三千,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撞到你的。”柳三千一边揉着自己磕破的膝盖,一边略带抱歉地说,脸部因为疼痛而有点龇牙咧嘴的。

洛寒走向女孩,温柔地叫出了女孩的名字,“爱丽丝。”

“洛寒,”爱丽丝看见了一旁的洛寒,闪身躲到了他的身后,还轻轻地挽住男人的一只手臂,只露出小半张脸看向柳三千,“她是谁?柳三千是谁?”

“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洛寒看也未看坐在地上的柳三千,拍拍爱丽丝挽住他的手,安抚受惊的女孩。

“她好可怕啊!”爱丽丝撅起嘴,眼里的泪珠将落未落。

柳三千有点委屈,没有人上前来拉她一把,自己还被第一次见面的可爱女孩讨厌了。

“她是洛寒的女人吗?”爱丽丝偷偷地观察柳三千,向着男人问道。

“当然不是。”洛寒有点窘迫。

柳三千无语地自己站了起来,她拍拍身上的尘土,围成一圈的小厮狠狠地瞪着她,像是在责怪她对少女的“暴行”。

洛寒轻轻地哄着女孩,“爱丽丝,睡觉。”

“不要,没有洛寒,不想睡觉。”爱丽丝跺跺脚,有点不高兴。

“爱丽丝,你已经长大了,你要学会自己一个人睡觉。”洛寒有点无奈,“莉莉丝也是这样说的,你忘了吗?”

女孩听到“莉莉丝”的名字,脖子一缩,眉眼耷拉下来,更显得委屈了,“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洛寒陪我睡。”

洛寒轻咳了两声,眼神中有一抹羞意,他瞟了一眼身旁的柳三千,“胡闹,爱丽丝,我真是太宠你了。”

爱丽丝听到男人的呵斥,终于控制不住情绪大哭了起来,“洛寒,你太坏了,你一定是因为有了女人,我讨厌你们,哼。”

柳三千看到女孩跑开前,还瞪了她一眼。

关我屁事儿啊,我就是一路过的背锅侠。

再说了,和这种男人谈恋爱,呵呵,我如果和他谈恋爱我就是个瓜皮。

柳三千同志就这么给自己立了个flag。

“看什么看,还不快滚。”洛寒皱起眉头对围在身边的小厮说道。

那一群看戏的小厮,对着柳三千说三道四,在洛寒冷到冰点的驱赶下,慌张跑进了两生。

男人在原地顿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回头,慢悠悠地向旅馆内踱步。

移莲走上前,“三千,真是抱歉啊,都是因为我拉着你跑,你才会撞到爱丽丝的。”

柳三千翘着脚,一拐一拐地走着,“那个女孩儿是谁啊?”

“她啊,是爱丽丝,算是……”移莲想了想,“算是这里的小主人吧。”

柳三千很是吃惊,“洛寒的女儿?”

“不是不是,”移莲连忙摆手,“老爷他这个老处,呸,老爷他根本就不热衷于男女之事,这爱丽丝啊,是西蒙带回来的。”

西蒙又是?

“西蒙是老爷的朋友,他在一次远行中发现了昏倒在地上的非常虚弱的莉莉丝,啊,莉莉丝就是爱丽丝的姐姐。然后他便将这姐妹二人带到了两生,托付给了老爷。”

听起来这西蒙和洛寒倒是蛮有cp感的嘛!

“哦,我的寒寒,我的心肝!”

“啊,西蒙,我的爱!”

柳三千脑内不知不觉幻想起了不可言说的男男画面,因为太刺激,而不住发笑。

“你笑啥呢?”

“哈哈哈哈哈,没什么。”

移莲很是嫌弃,随后又继续说了起来,“总之呢,这爱丽丝啊,可是被整个两生都捧在手心里的,你可千万别惹她,而且她姐姐莉莉丝,狂暴无比,这里的人啊,皆怕她三分。”

你这话说晚了,我已经把她得罪了。

柳三千无语。

“怎么说呢,爱丽丝就是脾气有点娇纵,而且特别黏老爷,老爷不在,她就又哭又闹,也是让老爷有些头疼。”

“莉莉丝就完全不一样了,她啊,就是个魔鬼,还是个宠妹狂魔,见不得妹妹受一点委屈。”

呦,看来我把莉莉丝也给得罪了。

我可真是棒棒的。

“就是这儿了。”移莲指了指前方那一栋独栋小院。

柳三千看过去,不可置信,“你是说,这一幢就是我的?”

“对啊,小了吗?老爷他可是……”

“不小不小。”

是大的惊人了好吗!

这是一栋偏西式的小别墅,和旅馆的主体建筑显得格格不入。

柳三千走进屋内,屋里摆设一应俱全,应有尽有,连马桶垫都备好了。

房内装潢典雅,又看得出是经过精心的设计的,水晶吊灯,淡蓝色的窗帘,大理石地砖……全是柳三千的喜好。

我的妈呀,有一丢丢喜欢上了这里。

“你快去看看你的房间,”移莲神神秘秘地说,“你绝对会喜欢的。”

柳三千和移莲走到三楼主卧,她推开门,好奇地张望。

一张巨大的床摆在房间正中央,罩着一层白色的纱幔,就好像外国公主睡的那种床。

风一吹过,纱幔翩跹飞舞。

柳三千眼睛有点发酸。

她小的时候,也有一段时间像别人家的小女孩儿一样,看着电视里的公主,羡慕有一张这样的床。

那是她唯一一次向父亲提出任性的要求,她哭着闹着请求爸爸去买一张这样的大床。

“床,爸爸,我想要那样的。”柳三千指指正在放的电视。

柳爸爸看着头一回如此大哭的女儿手足无措,他数了数口袋里的钱,叹了口气。

沉默了半晌,柳父轻轻地抹去了柳三千的泪水,“好的,囡囡,爸爸想办法。”

说完,柳三千脸上绽开了笑容,却没有看见身后的柳父兀自红了眼眶。

那是柳父死前,柳三千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任性。

他最终还是来不及满足女儿的愿望。

柳三千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酸涩。她走到床边,将整个身子瘫倒在床上,果然比她想象的还要柔软,整个身体就好像一直下陷着,没有找落。

“噫——”移莲也趴了上来,发出嫌弃的声音,“你们现在都喜欢睡这种软趴趴的床吗?这种床睡着不会不舒服吗?感觉好像一直在往下掉,我不喜欢。”

移莲说完便离开了大床,她指指床边的一角,兴奋地说:“三千你看,这是你们现在那个叫电脑的东西吧!”

!!!

这里竟然还有电脑!!!

柳三千向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台外星人笔记本电脑安安稳稳地放在床后一角的桌子上。

“我的天呐,土豪!”

柳三千上去摆弄了一番,爱不释手。

“土豪是什么意思?”

“恩……就是形容一个人很有钱。”

移莲点点头,很是赞同,“老爷确实很有钱,老爷就是个大土豪!”

柳三千打开电脑,笔记本屏幕亮了起来,移莲好奇地凑上来看。

“三千啊,你是要上网吗?”

柳三千又震惊了,“这里还有网络?”

“老爷是这么说的,他好像费了很大的周折,拖了很多人帮忙,搞定了那个叫网络的东西。”

“啊?那个死冰块?”

移莲慌张地看了看四周,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不是老爷,是、是、是你叔叔。”

“对、就是你叔叔,老爷、不、你叔叔说你最喜欢上网了。”

柳青芜总算干了件人事儿,没有在坑侄女的路上一去不复返。

移莲将头直接凑到了屏幕前,“咦?”

“怎么了?”

“三千,你用这个怎么织网啊?”

“我为什么要织网?”

移莲困惑不解,“你不织网,怎么上网?”

“……”

你这让我从何解释。

第九章 一梦华胥

柳三千本已经颓靡的精神,因为这台笔记本电脑的出现而异常兴奋。她下载了自己最近正热衷的那款游戏——一梦华胥。

“一梦华胥”是最近新出的一款即时制角色扮演游戏,玩家需要在角色达到一定等级后,选择职业和门派,完成各种主线任务和支线任务,打怪升级。

虽然游戏内容并没有什么特别出彩的地方,但是由于其精良的画面,唯美的人物形象,还是吸引了一大批玩家。

“一梦华胥”里不管是男、女角色,都十分夺人眼球,眼神灵动,小脸精致,服装惊艳。建模从不穿模,人物动作流畅,剧情又不乏味。

不管是追求游戏体验的男性玩家,还是追求故事剧情的女性玩家,都很满意。

柳三千入坑了之后,没日没夜地玩了好几天,一边直播,一边疯狂练级。终于将等级升到了满级,她也是这个游戏目前唯一的一个满级玩家。

“杜鹃再拜忧天泪,精卫无穷填海心。恭喜‘荼靡三千’坚持不懈,三更灯火五更鸡,达到了100级。”

系统一出提示音,整个游戏的聊天界面就炸了。

白兔奶糖子:66666666,三千大佬的肝还好吗?

好饿的小饼干:肝拜下风、肝肠寸断、肝脑涂地,给三千大佬的肝打call。

我不是一个小矮子:本千层饼女孩一本满足,为三千大大扣66666666。

大鸡鸡女孩:6666666666。

杰克最喜欢艾玛了:6666666666。

辉夜姬爱金鱼姬:666666666。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打乱队形,千千看我看我,小心心都送给你。

……

不是那些玩家大惊小怪,而是“一梦华胥”在八十级后想要升级,那可是及其困难的。

“一梦华胥”的故事背景发生在一个架空的叫“华胥”的朝代,人物造型和服装参考了古代唐朝元素。人物在八十级后,需要跟着商船游历当时地图上大大小小的各个国家,完成各种稀奇古怪的任务。

玩家在游戏中需要和商贩进行交易,在某次交易中npc会给玩家一本书,那本书是玩家解决最后一个任务的关键。

那本书是——《安徒生童话》。

没错,就是一本和古风人物剧情显得非常违和的《安徒生童话》。此书一出,大家就纷纷在微博、朋友圈疯狂吐槽。

策划脑子吃屎啦?

策划是不是又想祭天了?

策划一天不皮是不是就会皮痒?

玩家嘴硬个几天,还不是得乖乖地回到游戏攻克剧情。

骂是要骂的,游戏也是要玩的。

而且玩着玩着,大家发现最后一个任务虽然难到有点变态,但还是蛮有趣的。

玩家在游戏中一打开书后,便会被吸入书中世界。

接着,玩家就会体验到古风版的安徒生童话,穿着细钗礼衣的艾丽莎;头戴冠冕的各位王子;抹胭脂,画黛眉,贴额钿的豌豆公主……

每一个不同的故事也有着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任务。

比如丑小鸭故事的剧情,就是告诉丑小鸭,它之所以会变成白天鹅,不是因为通过了它的努力,而是因为它生来就是白天鹅;再比如,卖火柴的小女孩点燃了最后一根蜡烛后,并没有悲惨地死去,而是冲进阖家团圆的人家,疯狂杀戮,她看着满地的残肢,嘿嘿一笑……

各种毁三观,毁童年的剧情让一众玩家狂锤鼠标,仰天长啸。

这游戏是怎么过的审?

书中世界的最后一个故事是——《海的女儿》。

爱上皇子的人鱼公主,以自己甜美的嗓音和皇族巫师进行了交换,她以失声的代价换得了一双人类的腿。

她换上一席衫裙,头戴金步摇,发间点缀一只梅花簪,额心一抹桃花钿,堪称绝色俏佳人。

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人鱼公主被皇子收为了侍女,她每一天默不作声地跟在皇子身后,脚中每走一步便传来锥心刺痛,却隐忍不发。她看着眼前英俊貌美的大皇子,希望他能想起是自己在他落难之时,出手相救,带着他奋力游向了海边。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越人哀婉而又凄美地唱出了人鱼公主的浓郁爱恋和不被人知的酸涩,自古“情”字最断肠。

大皇子和邻城公主自小有了婚约,那一天,公主来到了皇城和皇子相见。皇子认出了她是自己苏醒之时看到的那个女孩儿,满心欢喜,当即向父亲定下了结亲之日。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举国欢庆,觥筹相见。

唯人鱼公主愁眉苦脸,心痛难忍。

巫师告诉她,天亮之时,她就会化为蜉蝣,朝夕不见,除非将这把匕首插入皇子心间。

剧情发展到这里,出现了提示。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询问巫师npc,阻止人鱼公主化为蜉蝣。”

看到这些,玩家都纷纷跑去找那个巫师npc,想要寻求解决之道,得到的回答总是这么高深莫测的两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人生还尽三大悲: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一众玩家挠挠头,不知所谓。

柳三千口中喃喃默读了几遍,便走到皇子身边,将匕首朝着皇子的心口一把插了进去。

“叮咚!”一声系统提示音,柳三千看见自己的等级升到了100。

画面切回了人鱼公主的脸,脸上泪雨偏偏,嘴角却轻轻带笑。好像在说:“付出既然没有回报,我又为何为你身入幽冥,从此不见。”

皇子倒在地上,不断抽搐,口吐鲜血。

远处,朝阳染红了天边。

柳三千作为全服第一个通关了整个游戏的人,她倍感满足。此次上线,她是想看一下游戏有没有什么新的改动和更新。

“叮叮。”

右下角一个小标不断跳动,这是有人找她的信号。

柳三千点开了那个对话框。

妹控有妹妹:三千大大,恭喜通关。

这个ID叫“妹控有妹妹”的是一个经常看柳三千直播的粉丝,他是柳三千直播间的忠实观众,每次还给柳三千送各种礼物,一送就是好几千。

第一次看到这个ID,柳三千单单只觉得这个ID特别吸引仇恨。这不,那些妹控没妹妹的看到不得气死?

之后,柳三千倒是越来越经常在自己直播间的礼物榜单上看见这个ID。

大款啊!默默抱紧大腿!

妹控有妹妹:大大休息了好几天,身体不好?

荼靡三千:没有没有,家里有点事而已。

妹控有妹妹:大大注意身体,好好休息。

柳三千打开地图和界面看了一下,好像没有什么改动,她用键盘敲了几个字。

荼靡三千:好的,我先溜了,拜拜。

妹控有妹妹:恩,晚安。

“叮咚!”

传来一声系统提示音。

“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恭喜‘妹控有妹妹’持之以恒,直挂云帆济沧海,达到了100级。”

此言一出,世界聊天频道又炸了。

白兔奶糖子:这个人有点6啊!

红蝶姐姐快娶我:妹控有妹妹,好嚣张的名字!吃我一矛。

黄泉路上彼岸花开:此子将来前途无量。

猪八戒不想背媳妇儿:楼上有点中二啊!

奥特曼亲一口小怪兽:这个叫“妹控有妹妹”的是什么来头?主播吗?

吃掉朱一龙的小笼包:没听说过,主播我只看“荼蘼三千”,顺便安利一下我千的骚操作。

居哥哥的一只猪:楼上拔刀吧,既抢我龙哥,还不放过我千,你想得美。

……

柳三千暗自震惊,这个“妹控有妹妹”倒是有点东西,便关上了电脑,睡死在大床上。

“喂,女人。”

有个声音在叫自己,是少年清润的嗓音。

“女人,太阳晒屁股了,你要起来干活啦!”

好吵啊!更何况这里只有黑夜,哪来的太阳?

柳三千因为前一天的颠沛流离睡得很熟,此时被突然叫醒分外不悦。

她睁开眼睛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自从来到这儿后,她就发现自己近视400度的眼睛莫名其妙地恢复了原来的视力,不用戴黑框眼镜,也能清楚地视物。

柳三千环视了一圈,看见床边的一张椅子上蹲了一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可爱少年。

第十章 莉莉丝

少年双脚向外张开蹲在椅子上,两只手撑在椅面,模样像极了一只……猫。

再仔细看一下,少年也是个异瞳。眼睛又大又圆,瞳孔中竖竖的一道。嘴角自然地上翘,头发浓密而又柔软。

这是昨天看见的那个猫妖少年吧!

叫什么来着,小八?还是十三来着?

好像是,“十六?”

“喂,女人。我跟你还没有那么熟,请叫我詹十六。”少年舔了舔自己的手背。

“女人,你可真是太懒了,果然是那个混球柳青芜的侄女,一样的讨人厌。”

“他们都喜欢柳青芜,我可不一样,那个混球儿有什么好的,简直无礼到了极点。小姑娘,我奉劝你,最好还是别惹本大爷。”

柳三千看了看少年的娃娃脸。

呵,我才不想被你叫作小姑娘。

“你还是变成猫的时候比较可爱。”

“你、你说什么东西?本、本大爷才跟可爱搭不上边呢!”少年涨红了脸。

柳三千突然关上房间的灯,拿出一个手电筒,四处乱照。少年看到在墙上窜来窜去的光圈后,激动地跳过去,扑腾着追逐。

两个人玩了好一会儿,詹十六突然停住了自己的动作,身子因为羞耻而不断颤抖,“女、女人,你太过分了,竟然用这种恶毒的阴招,我、本大爷是不会放过你的。”

娃娃脸皱在一起,眼角还红通通的。

“……好怕怕哦!”柳三千捂住脸,假模假样地说道。

詹十六摆出一副凶狠的表情,向柳三千扑了过去,二人倒在床上。

“哈哈哈哈哈哈好痒啊!”詹十六被柳三千压在身子底下,笑得不停发抖。

柳三千对着身下的猫妖少年,上下其手,挠着他的痒痒肉。

“三千,”移莲一把推开了门,“你、十六、你们,你们太不得体了。”

移莲捂住自己的眼睛,从指缝中望进房间,她的身后站着面无表情看向这里的洛寒,还有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柳三千非常熟悉,她曾经见过很多次。

混血儿出众的容貌,金色及腰的长发,白皙纤瘦的脖颈,凹凸有致的丰满身材……女人穿着一件十分可爱的蕾丝小裙子,踩着一双红色细跟高跟鞋,大约二十多岁的模样,个子非常高,只比洛寒矮了小半个头。

女人和柳三千经常在电视上看到的那张甜美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动人心魄的歌声,摄人心魂的碧眼,是被称为海妖“塞壬”的歌坛新星——莉莉丝。

莉莉丝和在电视上看到的温柔、天真的模样相去甚远,她一脸傲慢地瞟进了这个房间,眼神中要多不屑,就有多不屑。

洛寒脸色冰冷地看着在床上嬉闹的柳三千和詹十六,释放出一股不悦的气息。

被柳三千压在身下的猫妖少年,回过了神智,通红着脸,“我、我没有,都怪,都怪这个女人蛊惑我。”

詹十六一把推开柳三千,就变成了一只猫的样子跑了出去,慌张的样子,活像是被别人轻薄了一番。

这个莉莉丝竟然就是电视上的那个大明星!

柳三千十分震惊,她吞了吞口水,想要消化这个信息。

三人站在房间外,不置一词,沉默扩散在房间中,让房间的主人非常不自在。

柳三千坐在床上,整了整自己凌乱的睡衣,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这几个不请自来的客人,“你们是来干吗的?”

移莲走了进来,坐在柳三千的床上,她偷偷地朝莉莉丝努了努嘴,加重了语气,“莉莉丝小姐说她想要过来看看你。”

移莲在警告她,柳三千听出了她话语中一抹隐藏的意味。

这个莉莉丝怕是来算账的,昨天爱丽丝一定将那笔账记在了自己的头上,然后告诉给了她那个据说非常残暴的姐姐。

洛寒脸色十分不好,声音低沉,“我是来告诉你,你有一个装衣服的箱子被小厮弄丢了的事情的。至于莉莉丝,她说她对你很好奇。”

说完,男人就转身走了,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浮动,留下一抹茶香。

“你就是柳三千?”

莉莉丝甜美的嗓音,却不带感情地叫出柳三千的名字,稍显得有些怪异。

“我是,我也知道你,你是那个大明星。”

莉莉丝一点都不意外,就好像柳三千认识她是天经地义的事,她半眯眼睛,眼睑下垂,环顾了一下房间,最后又将目光放到了房间主人——柳三千身上。

“昨天就是你欺负的爱丽丝?”

天地良心,那都是洛寒那个大猪蹄子的错好吗?

“你误会了,我没有欺负爱丽丝,她生气更多的是因为洛寒拒绝了和她一起睡的请求。”

“哼,我告诉你,你不要妄想对洛寒动什么歪脑筋,他是不会喜欢你这样的人的。”莉莉丝想了想,补了句,“他收留你,纯粹是因为你是柳青芜的侄女,明白吗?”

“明白,明白。我本来对他就没有动什么歪脑筋,我发誓。”

柳三千举起四个手指头,一脸真诚。

莉莉丝点点头,像是得到了满意的回答,走了出去。

洛寒那种男人竟然还是个香饽饽?虽然脸吧,是好看的没话说,可是他性子差啊。

柳三千伸了个懒腰,很是舒爽。

“三千。”

“妈妈呀,吓死我了,你怎么还没走?”柳三千冷不丁的被移莲的声音吓了一大跳。

移莲有些内疚,“那个,你放衣服的行李都是因为我才弄丢的,我忘记让小厮去帮你把行李送到房间了,等我想起来的时候,就已经找不到那个箱子了。”

柳三千一点都不心疼,“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贵重的衣服,都是淘宝上买的便宜货罢了,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移莲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银行卡,递给了柳三千,“老爷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他说这里面的钱是你叔叔给你攒的,让你出了旅馆去买几套衣服。”

柳三千拿过银行卡一看,是一张看起来非常奢华的黑卡。

这里面到底有多少钱啊?为什么这个不算在叔叔的遗产里?

“还有,我们都不太方便出旅馆,你知道的,我毕竟也是个鬼,虽然我真的真的很想出去看看,但若是老爷不在,我是扛不住那白日的阳光的。所以,那个……”

“所以什么呀?”柳三千身旁站着的移莲吞吞吐吐,她便催促道。

“所以老爷让莉莉丝小姐带你去买衣服,当然爱丽丝也会去。”

第十一章 变美

“饶了我吧,我自己可以去买衣服的,就不用麻烦他们了。”柳三千一想到要和那两个女孩一起,就手脚瑟缩,打了个寒颤。

“老爷已经这么吩咐下去了,现在那二位应该就在旅馆大堂里等着你吧。”

“……”

这是什么情况,洛寒后宫一起愉快地出去玩耍吗?

等等,我怎么把自己也分到洛寒的后宫里去了?

柳三千被移莲催促着换好了一身便服,随后也在移莲的唠叨声中完成了洗漱。

“三千啊,你快去吧!莉莉丝可最讨厌等人了,你可千万别等到她发脾气了,才姗姗出现。”

“她怎么这么难弄啊?”

“嘘——”移莲四处张望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这话可千万别再说了,会出人命的!”

“……”

这有点太夸张了吧!

柳三千走到旅馆大堂的时候,莉莉丝和爱丽丝正挨在一起,坐在一张沙发上。两个女孩头靠得很近,她们小声地交谈着什么,还时不时传来一阵嬉笑声。

那模样,青春而又明快。

莉莉丝面对自己妹妹的时候,表情倒是鲜活了起来,温柔而又甜美,和对待柳三千时的表现天差地别。

两个年轻的混血女子,在灯光的照拂下,美得不可方物。远远看去,就像一对在拍画报的璧人。

柳三千有点尴尬,在离她们还有一点距离的时候便停了下来。

爱丽丝看到前方不远处站停的柳三千,便缩着身子躲在了姐姐莉莉丝的身后,只露出小半张脸好奇地打量着她。

混血少女眼神怯生生的,像个受惊的小鹿,让人很想把她拥在怀里,轻声安慰。

姐姐莉莉丝斜睨了一眼手脚无措、眼神游移的柳三千。那眼神中满载着不耐和厌烦,好像在质问她怎么才来。随后便回过头去,轻声地安慰起了面露害怕的爱丽丝。

女子变脸速度之快着实令人咋舌!

“啊,莉莉丝和爱丽丝小姐已经很久没有来了。”

柳三千拍拍胸口,平缓心情。她看着不可一世走入店铺的莉莉丝,吞了吞口水。

莉莉丝的车技和她传说中的暴脾气倒是相得益彰,毫不违和。

怪不得这银色保时捷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印子,简直暴殄天物啊!

店员一看到走进铺内的两位少女,便直接关上了店铺大门,热络地围了上来。

“最近到了好几个新款,二位小姐要试一下吗?”

两个看起来有点年纪的店员,将两位少女引到了贵宾室坐下,不断地端茶倒水。

被众人遗忘的柳三千,倒是自己在店里溜达了起来。

这是一间装潢富丽堂皇的店铺,头顶好几个巨大的水晶吊灯,泛着明晃晃的灯光。

打磨过的墙壁钉着好几个烛台,上面放置着一个个燃烧中的蜡烛熏香。

整个房间风格以蓝色为主,是近似于tiffany蓝的那种清新色调。

五、六个人形模特穿着一整套拖地的华服,头部微仰,姿态高贵又典雅。

店铺中间摆放着一排一尘不染的玻璃展柜,里面陈列着一串串犹如艺术品的名贵项链和各式珠宝。

柳三千探过头去张望,脸几乎贴在玻璃柜上了。贵宾室中等待试衣的莉莉丝,从门缝的一角瞥见了这幅没有见识模样的柳三千,嫌恶地摇了摇头。

“给她也准备几套衣服,试一下。”

莉莉丝指了指柳三千,“和我们一样,衣服直接送到两生。”

“好的,莉莉丝小姐。”

“Oh,daring,你身材可真是太棒了!”

柳三千回过头去,一打扮非常精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男子扭着腰向她走来。

男子两只手举在半空中,脸部表情夸张地赞叹道:“Gogerous,you are so amazing!”

柳三千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嘎,你说我?”

男子风骚地举起了一只手指,左右摆了摆,“Oh honey,看看你自己,多么美的身子!”

然后他又嫌恶地拉了拉柳三千的衣服,摇摇头,“Ew,再看看你自己,穿的这是什么垃圾袋啊,come on,你是从哪里批发的这些破布啊?”

Hello?你说话能不能不要这么mean啊?向中国几亿淘宝买家say sorry好吗?

还有为啥非得夹着几个英语单词,就好像谁不认识这几个English一样!

柳三千在心里翻起了白眼,脸上还是保持微笑地看着这个gay里gay气的男子。

“Oh,it’s so excited.I want to change you.”男子拉着柳三千就往一个方向走去,皮质的黑皮鞋踩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Believe me!You will shine.”

柳三千就像个芭比娃娃一样被男子拨弄来拨弄去,他扒拉下她绑住头发的老土发圈,直接一把丢在了地上。

喂,那是我最后一个发圈了!

柳三千头低下去,想要捡起发带,又被男人桎梏住了头部。他在一面镜子前反复转动着柳三千的头,“嗯哼,这里弄薄一点,这里稍微修剪一下,这里再卷一下,嗯哼,完美。”

Stop!我并没有同意你剪我头发啊喂!

“等一下,我不想……”柳三千挣扎着想要站起。

男子用力把她按在了原地,轻声说:“嘘——Just wait!”

说完,就直接动手剪起了柳三千的头发。

柳三千捂住了自己的脸,不敢看向镜子,耳边只有剪刀的咔嚓咔嚓声,惊心动魄。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男子打量了她一下,满意道:“小姑娘,看看。你现在完美得就仿佛阿佛洛狄忒,古希腊神话中那象征着爱与美的神。”

柳三千望向镜中的自己,仅仅只是换了个发型,毫不夸张地说,她就仿佛换了一个头一样。

这还是我吗?

微卷的长发搭配上精致的瓜子脸,刚刚好衬托出脸蛋的小巧,也增添了一份成熟性感。

以前单薄的长直发,被打造成有上下层次感之分的小卷。轻薄的刘海修饰了她的脸型,加上她眼尾的泪痣,更是显得有些蛊媚。

镜中的女孩,俏丽若春桃,娇艳如芍药,美得不像柳三千了。

男人拍了拍柳三千的肩膀,示意她站起来,“现在,我们要给你选几套衣服,换下你这身不知道是什么的……whatever……换下你这套破布。”

男人带着柳三千走向了后面一个摆满了衣服的门,他一边走一边从衣架上抽出一件衣服在她身上比划着,“这件,这件,还有这件,恩,no,这件不行。”

柳三千的手上已经捧着一堆叠起来比她还高的衣服了,男人给她选的几乎都是贴合身材曲线的小洋装,和她以往穿衣追求的舒适风格相去甚远。

这个人怎么这么奇奇怪怪的?他是这里的员工还是什么?

完了,我不会上了套了吧?

柳三千想起自己老是看的一档叫“1818白银眼”的节目,里面尽是些上了美容院套的受害者,那些受害者总是在享受了美容院的服务后,被要求付清天价款项。

男人不会是专门来骗我的吧?

柳三千一边想着,一边被男人推进了试衣间,“先试这套,恩,鞋子嘛,就配这双好了。”

那是一件黑白相间的蕾丝小洋裙,领口是一个系着红绳的黑色蝴蝶结,裙子长度大约在膝盖上方,十分贴合柳三千的身材。

穿上去,显得玲珑有致的。搭上一双黑色粗跟小皮鞋,像极了欧洲贵族少女。

男人在试衣间外不断鼓掌,夸张地做出掩面哭泣的姿态,“这样才对嘛!”

然后他又从堆在桌上的那一叠衣服里抽出了一件红色丝质有点通透的紧身短裙,“来,接下来试试这件!”

柳三千怎么觉得自己试衣服,男人看起来好像比她还高兴。

真是个奇奇怪怪的人!

狭小的试衣间有点逼仄,长时间待着让人感觉喘不过气。柳三千脱掉了身上的小洋装,将红色连身短裙向身上套去。

裙子很紧,柳三千需要屏住自己的呼吸,缩紧肚子,才能一寸一寸地把裙子往上拉。

等等,我为什么要这么听他的话啊?

男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你穿上这些一定都非常好看,小姐,你有着不输于爱丽丝和莉莉丝的容貌。”

他知道爱丽丝和莉莉丝?

不过也正常,那两个女孩儿一看就是这里的常客了,还是那种无比尊贵的VVVVVIP客人。

听到男人的夸奖,柳三千其实是暗自欣喜的。

“洛寒看到小姐的模样一定会被迷得别不开眼,真是有点期待看到那一幕呢,那可是洛寒啊!”

柳三千很是诧异,她套上了裙子,拉开了隔间的帘子,“你认识洛寒?”

第十二章 争执

试衣间外已经空无一人了,男人刚才站着的地方掉落着两三片红蓝相间的鲜艳羽毛。

柳三千摸不着头脑,但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她已经不觉得奇怪了。

他是人,是鬼,还是妖啊?

看起来像是鸟的羽毛。

难道是……鸟人?

“小姐,你怎么在我们店里乱跑啊?”一个年轻的男人走了进来,打断了柳三千的胡思乱想,“我们可找了你半天,二位小姐也早已等候您多时了。”

年轻男人的语气里满是不耐和催促,他显然觉得乱跑的柳三千很是麻烦。

柳三千回过头去,“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

男人看到柳三千改造后的面容,显然是被她惊艳到了,一瞬间羞红了脸,说话也支支吾吾的,“不麻烦的,不、不麻烦。”

男子不敢和眼前的美貌少女对视,低着头看地面,只是时不时地抬起眉眼,悄咪咪地瞟上几眼柳三千。

“这、这是?”他吃惊地看了看堆在一旁桌上的衣服。

柳三千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有点不好意思,“那个,就是我刚刚试了这几件……”

“这几件全部包起来吧!”

身后传来莉莉丝冷冷的话语。

柳三千回过头去,爱丽丝一如既往地躲在莉莉丝的身后,偷偷地用两只眼睛窥探着这里。

莉莉丝面无表情地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柳三千,“你这样倒是有点人样。”

呵呵,谢谢您的夸奖嘞!

柳三千嘴角一抽。

苹果手机独特的铃声突然响起,莉莉丝坐在驾驶座上接起了电话,“喂,李姐。”

“现在吗?”莉莉丝看了看副驾驶座上的爱丽丝,“现在有点不太方便,我还要送妹妹回家。”

电话中的人好像说了什么让莉莉丝非常为难的话,她皱起了眉。

“非得这样吗?不能换个时间吗?”

“我明白了。”

莉莉丝挂上了电话,沉默了一会儿,转过头对着自己妹妹说道:“爱丽丝,我现在要去城里的公司一趟,有个代言,公司希望我去试试。”

“我也要去。”

莉莉丝摇摇头,“不可以,我不希望你去。”

爱丽丝小脸一皱,泫然欲泣,“我要跟你一起去!”

“听话,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爱丽丝不相信,“那你为什么还要去?”

“爱丽丝,我不希望你受伤,那里有很多不怀好意的人。你还太小了,等你再长大一点,我就不再管你了。听话,好吗?”

“不,我要跟你一起去。”爱丽丝把脸皱成了一团,委屈的小模样十分惹人疼。

莉莉丝突然拔高了声音呵斥道:“爱丽丝,你不可以再这么骄纵了,你要学着长大,你以为洛寒和我能护着你一辈子吗?”

柳三千坐在后座,看着姐妹俩吵架,气氛有点尴尬。她不由得想下车,把车内空间留给这二人。

就在柳三千打开车门,打算偷偷溜出去的时候,爱丽丝先行一步冲了出去。

“爱丽丝!”莉莉丝把头伸出车外大声叫喊。

她的呼喊声并未唤回闹着小脾气的爱丽丝,倒是吸引住了街上一干路人的注意。

“天啊,是莉莉丝!”

“莉莉丝,我爱你啊啊啊啊啊!”

“我有买新专辑哦,很好听!”

“可以签名吗?”

“莉莉丝啊啊啊啊私服也很美!”

十几个人直接围在了莉莉丝的车窗外,兴奋地想要和自己的偶像交谈。

“你们等一下,我妹妹她,可以稍微等一下吗?”

莉莉丝想打开车门,追逐生气跑走的爱丽丝,却被疯狂的粉丝桎梏在原地。

柳三千看了看着急的莉莉丝和不依不饶的粉丝,深深地叹了口气。

诶——我就是个老妈子的命!

柳三千身上还穿着那件一件式红色紧身短裙和一双漆皮糖果色高跟鞋,她脱下了那双鞋,就向着爱丽丝跑远的地方追逐而去。

莉莉丝在粉丝的呼喊声中,担忧地看着渐渐远去的柳三千的背影。

太阳沉在了西边,只露出小半个身子,天空暗沉了下来,唯远方的苍穹被夕阳晕染得红彤彤的。

少女体形偏瘦,虽然双腿修长,但毕竟还在长身体,身高并不是特别高。混进了人群,想找到便难了。

柳三千气喘吁吁地跑了好久,压根儿就没看见爱丽丝的身影。

看起来这么瘦弱的一个人,跑起来倒是势如闪电,女孩儿怎么会有这么多力气的?

柳三千不解。

天色已经渐渐的暗了下来,城市中心的霓虹灯开始炫耀自己的光彩夺目,商场的大屏放起了莉莉丝的新歌,宛转悠扬。

南岭镇这几年大变了模样,早已没有了以往腐朽陈旧的味道,和这国家任何一个快速发展的区域一样,成为了国家版图上光怪陆离的一笔。

柳三千光着脚茫然地站在这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路口,举目四望,一片陌生。

往来的人群和车辆看见这个美艳无比却又显得狼狈的女孩,都心生诧异,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若是他们知道她就是南岭镇几年前“恶名昭彰”的柳三千后,不知道会作何感想,会不会对这个好看的少女心生歉意,还是仍旧无所谓自己当年的闲言碎语。

柳三千觉得自己的脚很疼,刚才只顾着跑倒也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停了下来,只感觉一阵一阵的刺痛,她轻轻地抬起脚,好几处皮肤踩到石子擦破了,流着血丝。

诶——

爱丽丝很讨厌姐姐莉莉丝和洛寒总把她当成一个长不大的小孩儿,虽然她连睡觉都需要有人陪着,但是青春期的孩子总有一股逆反的心理。他们一边幼稚地抵抗着大人的规劝,一边又恣意地享受着长辈的关怀。

爱丽丝揉了揉有些红肿的眼睛,四顾张望。

这里是什么地方?

爱丽丝每次出行,总有人陪着,她从来没有独自一个人跑到大街上过。

少女冲出车门后,无意识地乱跑乱撞,喧嚣的闹市和晃动的彩灯,让女孩心生畏惧。她不知不觉转过了好几道弯,来到了这个陌生的暗巷。

这条小巷安静得诡异,前方只有一个路灯在一抽一抽地闪着。灯泡旁缠绕着几只飞虫,洒下一圈明晃晃的光,照亮了角落里凌乱摆放的啤酒瓶。

爱丽丝开始害怕了起来,她长到这么大都没有出过“两生”几次,更别提自己一个人走过这古怪而又渗人的黑暗巷道。

恐惧在爱丽丝的眼眶中结成了泪珠,她怯生生地迈着小步,生怕惊扰了幽居于此的生物。

“塔拉。”有人踢到小石子的声音。

爱丽丝紧张地回头张望,空荡荡的一个人影儿都没有。

“喵~”一只三色猫从身边低矮的灌木丛窜了出来。

还好,只是只猫。

爱丽丝舒了口气。

腰间突然抵上了一只手,“小姑娘,一个人吗?”

第十三章 混混

有个人从身后环住了爱丽丝,说话的吐息带着浓重的酒味,腰间的手带着色情意味地揉捏着少女的腰肢。

爱丽丝挣扎着,声音颤抖,眉眼皱了起来,“你放开我!”

少女的挣扎在醉汉的控制下,显得软绵绵的。他将爱丽丝抵在墙上,猛地将头埋进了少女纤细的脖颈,细嗅着属于女孩的芳香。

“莉莉丝,莉莉丝!”爱丽丝无助地大喊,双手双脚不断地抵抗拍打。

“喂,老头儿,你干嘛呢!”

一群穿着宽大衣服的男人走上前来,扯开了伏在爱丽丝身上不断起伏的醉汉。

“啧。”被打断的大汉啐了一声,在几个年轻、健壮男人的威慑下,不甘心地走出了暗巷。

“虎哥,你看,是个混儿的。”一个长得贼眉鼠眼的飞机头指了指抽抽搭搭的爱丽丝,“还是个极品啊!”

被叫做“虎哥”的肌肉男脸上横着一条长疤,虎背熊腰,看起来很不好惹。

这几个出来“夜猎”的小混混,皆是被爱丽丝的美貌所震惊,在原地愣了几秒。

虎哥抬起爱丽丝的下巴,“这个看起来还很小啊,未成年吧!”

飞机头一脸猥琐,眼神中满是淫秽色情,他舔了舔干裂的唇,“玩了之后随便找个地儿丢了不久行了,这里可没有监控,谁还能知道是我们干的呀!”

身后的一群小混混都被哭得梨花带雨的少女撩拨了起来,他们燥热地扯了扯衣领,焦急地等待着老大的首肯。

“你们要干吗?”

爱丽丝战战兢兢地小声说话,圆圆的碧眼瞪得大大的,她本以为自己逃过了一劫,却遇上了这几个脑子里只有精虫的男人。

她抬起眼睑,睫毛轻颤,对上了那几个男人的眼睛。

那是一双双饿狼的眼睛。

“砰。”就在虎哥要有所动作的时候,一个啤酒瓶突然砸在了他的头上,瓶身应声碎裂成一片片的玻璃片。

在众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个身子挤进了男人的包围圈,拉起爱丽丝的手就狂奔了起来。

爱丽丝看见了一件红色的裙子,在空中翩飞的卷发,时不时露出的白皙脖颈,光着没有穿鞋的脚……

那是寻声而来的柳三千。

柳三千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找,她根本不知道少女往哪个方向跑去了。就在她一筹莫展,打算通知洛寒的时候,一只奇怪的三色猫停在了她的脚边。

“我身上没有吃的,真是不好意思。”柳三千蹲下身子,朝紧跟自己的三色猫说道。

三色猫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像个人类一样摇了摇头,脖子上用红绳围着的金色铃铛叮铃作响。

红绳还系了一块小木牌,上面写着“哈密瓜”三个字。

“你叫‘哈密瓜’?”

“喵~”

“你听得懂我说话?”

是和詹十六一样的猫妖吗?

“喵~”

哈密瓜这次叫了一声之后,便向着一个方向跑去。它跑着跑着,还偏过头来看看柳三千有没有跟上。

它想带我去哪儿?

哈密瓜停在了一个小巷子口,就突然窜进灌木丛消失不见了。

“虎哥,你看,是个混儿的。”

巷子里飘出几声说话声,柳三千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她看见爱丽丝被一众小混混模样的人围在了中间,那个看起来最壮的男人还对少女动手动脚的。

柳三千拿起路灯下的啤酒瓶,蹑着步子靠近。在众人没有防备之际,一把砸向了中心男人的后脑勺,她挤进人群,牵起爱丽丝的手拔腿就跑。

爱丽丝低头看了看柳三千牵住自己的手,那手五指修长,手腕纤细。掌心温热,传来暖意。

她不禁用力地反握。

虎哥捂住自己出血的后脑勺,嘶吼着,“他妈的,愣着干吗?给我追啊,我非整死那两个臭娘儿们不可!”

小混混在老大的催促下迈开步子追了上来,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他妈的两个小婊子,活腻了是吧,虎哥也敢打。”

“爱丽丝,你躲这儿。”柳三千拉着爱丽丝跑过了一个拐角,她听到身后追兵的声音已经很近了,便看了看四周,发现右边两面墙之间有一道很窄的缝隙,瘦弱的少女是可以钻进去的。

“那你呢?”爱丽丝抓住柳三千的手不安地问道。

“我躲不进去,而且他们不至于蠢到这样都能跟丢,我必须去引开,听话,爱丽丝。”柳三千摸摸少女的额头,“等他们追着我跑远了,你就去叫人来,好吗?”

爱丽丝摇摇头,“我跟你一起。”

“没时间了爱丽丝,你叫人来就是在帮我们,懂吗?”

柳三千将手从爱丽丝的手里抽了出来,不回头地向着前面跑去。

爱丽丝看了看骤然失去温度的掌心,小脸皱在了一起。

“快,就在前面!”

凶狠异常的声音传来,爱丽丝只能闪身躲进了缝隙。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柳三千一边跑一边在心里咆哮。

我他妈自从碰到了那个蛤蟆脸男人就倒霉到了现在,我就不应该傻乎乎地把自己送到“两生”,这才第二天,在我身上就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不好的事了,真的是太倒霉了!

柳三千不认识这里的路,只能一个劲儿地向前冲,希望能跑到人多的地方。

怎么越跑越偏僻了?

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看见。

柳三千看到路的正前方是一条河,为了防止人们掉下去,所以被人用护栏围了起来。

没有路可以逃了。

没有穿鞋的脚因为踩到了大石子儿而传来剧痛,柳三千微微蹲下,抚摸自己的脚心。

“臭娘儿们,你倒是跑啊!”虎哥从围成圈的混混中走了出来,“那个混血的呢?跑到哪里去了?”

柳三千退到护栏边,看了一眼身下黑暗无边的河水。

希望爱丽丝能顺利把人叫过来。

“不说话?”虎哥上前一把攥住了柳三千的脖子,将她提到了空中,“既然你这么主动,今儿个就跟哥几个好好玩玩?”

柳三千不断抓挠着桎梏住自己的那只手,脚在空中乱踢。

“这娘们儿够劲,又好看又辣,嘿嘿,”虎哥另一只手摸了一把柳三千的脸,手下混混跟着笑了起来。

柳三千一口咬住了虎哥的手背,虽然这手油腻得让她反胃,但这是她现在仅有的武器了。

“啊啊啊——”虎哥吃痛,手狂甩了起来。

虎哥被咬住了肌腱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开来,柳三千不断挣扎的身子撞在了护栏上,一个翻身不小心掉下了河。

“卧槽,她掉下去了!”

小混混七嘴八舌地吵吵着什么。

好冷啊!好冰啊!

我不会游泳。

太黑了,我什么也看不清。

刺骨的冷水漫过了柳三千的头顶,她掉进了一片黑暗又无底的深渊。

绝望、寒冷撕扯着柳三千的神智和眼皮,窒息的痛苦扼住了她的喉咙和胸肺。

她渐渐的下沉。

“扑通”一声,有什么东西跳进了水里。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向我游过来,是鱼吗?还是生活在这片水里的怪物?

第十四章 人鱼少女

黑得浓烈的河水突然注入了一道光,柳三千半闭的眼睛清晰地看到,有一个女子在向她游来。

少女的金发在水里散得很好看,犹如水草正随着波纹舞动。

她游得很快,下一次睁开眼便游到了柳三千的面前。

柳三千认出了那游来的少女。

是爱丽丝。

她褪去了全身的衣服,长发遮挡着胸前,本来修长的双腿被一条鱼尾所取代。

姿态优美,圆眼大睁,少女的眼睛在水中竟是金瞳,释放着震慑人心的光芒,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跪伏于她。

柳三千的意识渐渐迷离,就在她即将陷入不省人事的昏睡中的时候,唇上传来温热的触感。

爱丽丝吻住了她。

双唇相触,一股热量灌入了她的喉咙,奇怪的感觉蔓延全身。

柳三千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能在水里呼吸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长出了腮一样的印子。

爱丽丝拉住了柳三千的手,带着她往岸边游去。

“咳咳。”柳三千浮出了水面,不断地咳嗽。爱丽丝搀扶着她走到了河岸边,只听见从她刚才掉下来的地方传出虎哥的阵阵哀嚎和混混们害怕的吼叫。

前方的草丛好像黏连着一些液体,一股腥味席卷而来。

一只断臂掉在岸边的草丛,手背还残留着柳三千的牙印。断手的伤痕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东西活生生咬下来的。

“没事吗?”爱丽丝轻柔地问。

柳三千摇摇头,看到爱丽丝发间残留着几丝血迹。

“所以,你们把我叫回来,”莉莉丝坐在沙发上,双手交叉环在胸前,“是为了一个什么样的合作?”

一个戴着眼镜的古板男子不断点头哈腰,他小心翼翼地对眼前轻世傲物的美艳女子说道:“李姐说,有一个游戏公司正在找代言人,他们提出的条件非常好,几乎可以说是给圈里一线女星的待遇了。”

“哦?这种好事应该轮不到我吧?”莉莉丝不感兴趣,她拿出包里的镜子照了起来,“这种活儿一般不是直接给一姐的吗?”

莉莉丝待的这家经济公司旗下有不少知名艺人,很多大牌都是在圈里摸爬滚打了不少年的。虽说她是最近当红的歌星,粉丝无数,但在公司的地位比起那些老牌艺人,还是差了不少。

一姐指的是黄楚楚,星动公司旗下出道了25年的资深艺人。虽然出道时间很长,但黄楚楚其实也才刚30岁,正是最好的年纪。

25年前,黄楚楚参演了当时轰动全国的电视剧——“三春晖”,她在里面饰演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女孩儿,她灵动的眼睛,出色的演技博取了全国观众的欢心。

黄楚楚童星出道,演绎无数经典角色,扶摇直上,是星动公司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那个游戏公司是一个跨国企业,员工几乎大半都是外国人。据说啊,他们这个公司近几年才冒头出来,但势头很猛,收购了国内外大大小小的游戏公司,妄图在全世界打造一个游戏帝国。”

“所以,这么厉害的一个公司,是怎么会选择我这种刚刚出道,根基未稳的小明星的?”莉莉丝挑了挑眉,“听你形容之后,我觉得更加奇怪了,这里面不会有一些我不知道的可疑交易吧?”

男子从包中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脸上的汗,“不是这样的,莉莉丝。公司上层本来也是打算把这个活儿交给一姐的,可是那边的负责人啊,都是外国人,对中国娱乐圈的事知之甚少,他们看了看一姐的照片,竟然就直接回绝了。”

黄楚楚长着一张圆脸,十分小巧,五官柔美,是个十足的古典美人。她一袭红嫁衣,头戴凤冠的形象更是深入人心,看到的人都不由得为之惊艳。

不过黄楚楚不是那种五官分明,轮廓深致的英气之貌,外国人不喜欢也是情有可原。

“他们几乎都差点放弃和我们星动的合作了,就在昨天,那边的负责人突然打电话过来,说想请你做他们游戏的代言人。”

“他们喜欢我这张混血的脸?”

“这只是其一,他们选择你,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是什么?”莉莉丝满脸狐疑。

“他们此次找的代言人,需要扮演游戏中的一个角色。说来有点好笑,那是一款古风游戏,但是你要扮演的是《安徒生童话》里那个最后化为泡沫的美人鱼。”

“美人鱼?”

“没错,他们觉得被称为海妖‘塞壬’的你最适合扮演这个游戏角色了。”

“那个游戏叫什么名字?”

“一梦华胥。”

第十五章 怪物

“爱丽丝,你……”柳三千看着古怪的爱丽丝欲言又止,混血少女全身赤裸,刚才水里让柳三千惊鸿一瞥的鱼尾已经消失不见,仔细一看,还是那双修长而又白皙的长腿。

爱丽丝皱起眉头,看着被冻得直哆嗦的柳三千,“你……很冷吗?”

柳三千浑身颤抖,嘴唇发紫,身上水分蒸发带走了更多的热量。虽是夏季,但不知为何她冷到了骨子里。

爱丽丝摸了摸柳三千的额头,就像柳三千之前对她做的那般温柔。她把赤裸的身子贴了上来,用温热的肉体裹住了不断发颤的女人,脖子埋在柳三千的肩部,鼻息吹拂在脖颈,微痒。

“冷……好冷……冷。”柳三千紧咬牙齿,挤出了这么几个字。少女的体温带来了一时的暖意,却敌不过从下至上席卷全身的寒意。她面色发烫,头开始晕眩,只感觉周围一阵天旋地转。

头上混混的吵闹声灌入耳朵,让柳三千很不舒服。她的意识开始晃晃悠悠,脱离于肉体,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眼皮渐渐的越来越沉重,疲乏的躯体让柳三千没有了气力去挣扎。

她两眼一闭,陷入了昏迷,身子随即失去控制向后倒去。爱丽丝看到女人摇晃的躯体,立马上前,一手环住了柳三千的腰,将她带入了自己的怀里。

爱丽丝抱起柳三千坐在了岸边,她一手扶住柳三千的头部,一手抚摸着柳三千的眉眼,面露好奇。金发因为水分的作用贴在身上,一丝铁锈色的液体从精致的面孔上滑落。

刚才让那些混混多般肖想的赤裸酮体,现在挂着一串一串的水珠,极为漂亮,却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清幽的诡异光芒。

“怪、怪物啊啊啊啊啊!”

“我、我的手,我的手,救命!”

“虎、虎哥,逃、逃……”

“好疼啊啊啊啊啊啊——”

混混们惊魂未定,身子发软,有几个瘫坐在地上,有几个人直接失禁了,尿液顺着裤管滴落在地上,散发着腥臭。

刚才张狂至极的虎哥,一只手臂断去,伤口处肉糜烂作一团,血腥味混着尿液的味道冲刺着众人的嗅觉。

虎哥脚步踉跄,一只手放在另一边光秃秃的肩膀上,不断哀嚎,所到之处,留下一大摊血迹。

那个贼眉鼠眼的飞机头吞了吞口水,他颤抖地扶住虎哥的身子,就往来时的方向走去,“还不快走!”

其余几个混混如梦初醒,看着先行走远的两人,拍了拍软掉的大腿,小跑着跟了上去。有几个胆大的还回头看了眼护住小河的围栏,想起刚才看见的可怖画面,打了个寒颤。

爱丽丝充耳不闻,瘦弱的身躯却无比有力地抱住了柳三千,她歪歪头,像是在思索这副样子该如何回去。

“爱丽丝。”空气中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

“花菱,是你吗?”

一只彩色的蝴蝶翅膀翩翩,泛着荧光,飞行之处,掉落丝丝鳞粉,分外好看。

“爱丽丝,你闯祸了。”

“不能怪我,要怪就怪那些人,是他们……”

“这是……柳三千?”蝴蝶停在了柳三千的额头,翅膀不时扇两下。

“她、她救了我,都是,都是我不好……”

“爱丽丝,老爷很生气,他已经往这里来了。”

“洛寒不会怪我的,他不会怪我。”

“嘶嘶——”一声马啸冲破这黑暗中的寂静,赤马拉着一辆马车停在了河面。马蹄踏踏,河面荡起阵阵涟漪。

一只白净纤长的手挑起了帘子,洛寒微微躬身从马车里走了出来。俊美异常的脸,此时不言不笑,冰冷至极。长发随风吹拂,散在空中。

洛寒踏水而来,声音不带一丝温度,“爱丽丝。”

爱丽丝有些心虚,说不出话,“洛寒,我……”

男人走到她面前,脱下自己的一身玄色长衫,裹住了少女赤裸的身躯,他皱着眉,看向少女怀中的柳三千,面色一凛,“三千,她怎么了?”

“她为了救我,掉进了河里,她、她好像冷得昏厥了过去。”

洛寒伸出手,想要从爱丽丝怀里抱起柳三千,奈何少女抱得太紧,一只手还死死地抓住了柳三千的裙摆。

“爱丽丝?”

“洛寒,我想看着她。”

“放手。”

少女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不甘地看着男人将柳三千从自己怀里抱了去。

“花菱,走。”

“是,老爷。”彩蝶摇身一变,化作了个清秀少年。

花菱搀扶起坐在地上的少女,“爱丽丝,走吧。”

二人随后踏上了马车车舆,面对面地坐在两侧。

“冷、好冷……冷……”

“爸爸,抱抱我……好冷啊!”

柳三千在洛寒的怀里缩成一团,嘴唇翕动,不断地嘀咕着什么,她像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眼角滑过一丝泪水。

洛寒念了个咒,柳三千湿透了的衣服顿时就被烘干,皮肤上贴着的水珠沸腾在空气中。

柳三千因着寒意,无意识地靠近着热源。奈何洛寒身体冰冷,不带一丝温度,她四处找寻,没有着落。

洛寒看着怀中女子兀自发颤,紧了眉头。

“洛寒,她很冷。”爱丽丝伸出双手,想要接过柳三千。

“不必。”洛寒说完,从胸口掏出了个明黄色的袋子,袋子上绣着两只像鸟又像鸭子的古怪生物,针线很差,有几处干脆脱了线。下面附着的穗条长短不一,打起了结。

洛寒解开袋子口系着的红绳,一只手伸进去摸索着什么。不一会儿,他便找到了自己需要的那个物体,掏了出来。

那是一块看起来很厚的小帕子,通体是靛蓝,用彩线绣着一两朵海棠花。

洛寒将帕子置于掌心,“大。”

说完,那帕子开始变大,变厚,最终变成了普通被褥大小。他打开被子,将柳三千轻柔地卷了起来,爱惜地抱住她。柳三千的耳朵贴着洛寒的胸口,男人的长发不时拂过柳三千的面孔,痒得她笑出了声。

“嘻嘻。”

紧闭双眼的柳三千感觉到了温暖和安心,笑容开在脸上。她动了动身体,让自己以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贴在洛寒怀里,轻微地打着鼾。

洛寒僵住了身体,深怕一动就扰了怀里姑娘的好梦。

爱丽丝握住了自己的衣摆,碧眼睁得大大的,她想说些什么,又终是没有道出。

花菱靠在车身,对这车里发生的一切毫不在意,兀自闭目养神。

无人驾驶的马车,轻车熟路地向着“两生”驶去。

第十六章 原来是美男啊!

洛寒打开了柳三千的房门,将怀中女子轻轻地放在了被白色床幔包裹的大床上。

“嗯~”柳三千疲软的身体一接触到柔软无比的席梦思就发出了一声舒爽的呻吟,她愉悦地翻了个身子,嘴里还砸吧砸吧的,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好吃的。

“老爷,需要请药郎先生过来看看吗?”花菱停在房间门口,小声地询问。

“恩,去请。”洛寒伸手探了探柳三千的额头,温度稍许有些偏高,不放心道。

花菱闻言,带上了房门就打算要走。他看着站在柳三千房门外不知所措又满脸内疚的少女,摇了摇头,“爱丽丝,你这次闯的祸可不小。”

少女垂下眼睑,不置一词。

过了约莫十五分钟,一个戴着金边眼镜框的清雅男子在花菱的带领下,走进了柳三千的房间。

他将柳三千的一只手从被子里掏了出来,放平,随后伸出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脉搏上。

“无碍。”男子把了几分钟的脉,将柳三千的手重新放进了被褥,“洛寒,你无需担心。”

“可需服药?”

“不必,睡一觉即可,不过她身子自小便虚,平常还是要多注意。像今天这种事,可万不能再发生了。”

“我明白。”洛寒将目光久久地放在柳三千的睡颜上,眼神深沉。

“你想好了?”

“恩。”

“你不给她选择的机会?”

洛寒脸色近乎狰狞,“你不是不知道,我给过。每一次,每一次她都会比上一次更加痛苦。或许,这样是最好的选择。”

“哎——”药郎先生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走出了房间。

洛寒在柳三千床边站了很久,很久。

“爱丽丝,禁足。”洛寒走到别墅楼下,看着靠在一侧墙壁的混血少女说道,“你最近不要想着出去了,就算莉莉丝来,我也不会改变这个决定。”

爱丽丝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脚,双手摆在身后,“她还好吗?”

“不关你的事。”洛寒说完,就走了出去,停在大门口,“回去睡觉吧,善后的事我已经交给十六和花菱了。”

爱丽丝没有动作,她看着男人的身影已经远到不可见了,便沿着楼梯而上,来到了柳三千的房门前。

她轻轻地推开门,屋内漆黑一片,没有风的室内,床幔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爱丽丝悄悄地走到床边,她看着熟睡的柳三千,轻轻地低下头去,观看女子秀美的五官。随后,爱丽丝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床,脱掉洛寒的长衫,把身子窝在柳三千的身旁,就闭上眼睛,沉沉地睡了去。

好舒服!

柳三千睁开眼睛,平躺着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卧槽卧槽,这他妈是什么东西?

她伸出去的手碰到了一个毛茸茸的物体,吓得她赶紧坐直了身子。

被子鼓鼓的,好像睡了个人。那个人只露出了一个头部,身体其余部分都缩在锦被里。

有奇怪的东西黏在她身上,刺刺得让人不舒服,她拨下来一看,是几根长发。再仔细一看,被子上和枕头上到处都是一滩一滩的毛发,数量惊人。

卧槽,我秃了?

不要啊,我还这么年轻!

柳三千害怕地摸了摸自己的头。

嗯?好像没少啊!

她穿上拖鞋,打开了床头灯。借着灯光,她看清那一把把的头发全是金色的。

被子里的人感觉到了光线,不舒服地动了起来,他将头伸了出来,一只手搓揉惺忪的睡眼。

“三千?”是一个少年清润的声音。

“你他妈是谁啊?”

少年一头黑发,五官深刻,十分俊俏,看起来特别像一个人。他困惑地站直了身子,全身赤裸,身形颀长而又俊挺。他摸了摸自己的身体,从脸到喉结,一路向下,就好像不认识自己一样。

卧槽,这什么鬼?怎么一声不吭跑到我床上来的?

长那么好看,不会是个神经病吧?

你那么困惑的表情是要怎样,你没有权利困惑好吗?

柳三千叉起腰,等着少年的解释。眼神不由自主地在少年身上打转。

不看白不看。

嘿嘿,还真好看!

第十七章 警察

“我再问你一遍,”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青年,狠狠拍了一下桌子,“王虎的手臂到底是被什么东西弄断的?”

“警察先生,我说的都是真话啊!”飞机头眼神困倦,强撑住意识不耐烦地回答,“确确实实就是被一个混血少女咬断的,我这两只眼睛明明白白地看见了。”

“你还说你们没有嗑药?”

“我要说几遍你才信啊,我没有喝酒,也没有嗑药。虎哥的手臂就是被一个女孩咬下来的,那个女孩金发及腰,眼睛大大的,长得很漂亮。”飞机头烦躁地坐在椅子上,蹬了两下地,椅子摩擦地面传出刺耳声响。

“你看这是什么?”青年指了指自己的头,“这是我的脑子,这不是糨糊!”

“我再问你一遍,你给我想清楚了再回答,王虎的手臂……”

“行了行了,是我咬断的行了吧?”

“你把我们警察局当什么了,棋牌室还是桌游店啊?跟我玩什么文字游戏呢,小赤佬。”

青年刑警气得站直了身子,拿起档案就朝飞机头拍去。

“王虎的手臂……”

“救命啊——”飞机头瘫在椅子里,仰天长啸。

“许局,这几个混混众口一词,一口咬定是一个金发的混血女孩咬断了王虎的手臂。”青年走到一个男人身边,把手上的文件递了过去。

男子大约四十左右,剑眉凛冽,脸部轮廓深邃。身材高大,给人一种压迫感。他接过青年递过来的文件,随意地翻了两下。

“事先串供?”

“很有可能。”

“他们那个时间点出现在那条暗巷做什么?”

“这他们倒是很快坦白了,据说他们经常混迹于那一带,物色美女,带走染指。那里没有监控,人流又稀少,确实十分适合干这些不法勾当。”

“金发混血少女是他们发现的猎物?”

“没错,他们本来好像打算把女孩带走,额,侵犯她的,没想到突然被一个红裙女子救了去。之后他们抓住了逃跑的红衣女子,一不小心把她丢进了河里。就在他们打算慌张撤离的时候,之前的那个金发少女突然冲了出来,面目狰狞,两排尖牙异常锋利。她扑了过去,直接咬断了王虎的手臂。”

许局揉了揉太阳穴,满脸疲乏,“天方夜谭,无稽之言。”

“我再怎么问,都问不出别的东西了。他们的口供有些地方是有出入,但对于是什么东西咬断了王虎的手臂,态度倒是异常坚定。就好像他们是真的相信,王虎的手臂是被那个金发少女咬下来的。”

“嗑药,还是喝酒?”

“都不像,身上没有酒味,神智也十分清明。除了受了惊吓,讲话有点语文伦次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异常反应,而且逻辑还是比较清楚的。不过具体有没有嗑药、喝酒的情况,还得等血样化验报告出来之后,才能知道。”

“给王虎做手术的医生是怎么说的?”

“医生也特别奇怪,他们告诉我,咬断王虎手臂的罪魁祸首不管是什么东西,它的咬合力都非常惊人,能在瞬间撕裂开王虎的肢体,其力量绝对不亚于黑熊。还有……”

“还有什么?”

“医生开会分析了一下,他们还请了资深牙医加入了讨论会。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那个猛兽的牙齿骨骼类似于人类。不管是从形状,还是从牙齿数量上来讲,都和人类的大同小异。”

许局的身子顿了下,“你是说,在我们南岭,有一个长得类似于人类的怪物混迹于人群?”

男人随后摇了摇头,自我否定,“简直可笑至极,多半是哪个动物园、马戏团的猛兽逃了出来吧。联系一下南岭镇内和周边地区所有的动物园和马戏团,询问是否有动物逃匿。”

“是。”

“组建一支巡逻队,分点分时对镇里大小街道进行巡逻。若是遇见猛兽,允许先行射击,不求活捉,但求保命。”

“是。”

许局抬脚要走,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着青年问道:“现场的情况怎么样?”

“前不久刚派一支小分队和鉴证科前去搜寻和查证,估计也马上要回来了。”

青年话音刚落,手机铃声就突然响起,他看了看来电显示,“是小潘的电话,估计有消息了。”

“喂,恩,是我。”

青年听到了什么消息,很是诧异,他看了看许局,皱起了眉头。

“好的,我知道了。”

“发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发现,王虎的断臂也不见踪影。那里根本就不像是发生了伤人事件的现场,简直干净无比。”

许局思索了一会儿,“两种可能,那些小混混说谎了,或者是……”

男人欲言又止,青年接上了话,“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现场被清理过了。”

“若是第二种可能,那可就麻烦了。毕竟猛兽可是不会清理现场的,难道真的有个人形怪物出没于南岭?”

许局像是在问自己,眉头紧皱。

第十八章 花菱和药郎

花菱和詹十六二人肩并肩,向着旅馆二楼深处走去。

沿途的每个房间外都点着一盏长明灯,豆灯照亮了整条长廊。

白灯如昼,不见夜色。

一副没有皮肉的骨架手里拎着一个装满了水的水桶,正吭哧吭哧地抬着。她看到走过来的二人,扭捏了起来,“花、花菱先生。”

声音竟意外的甜美,像个十八岁少女的软糯嗓音。

花菱向骨妖微微一点头,“澟骨小姐。”

被忽略的猫妖少年不耐烦地双手交叉,环在胸前,脚还不时点地。

澟骨的头低了下去,空洞洞的眼眶害羞地盯着手里拎着的水桶,“先、先生,要去哪里?”

“受老爷之名,前去拜访药郎先生。”

“哈哈哈哈哈,你们都追不上我!”

“谁说的,你给我等着,我马上就要追上你了。”

“呜呜呜呜,你们等等我呀,哥哥等等我!”

前方传来孩童的嬉闹声,叽叽喳喳得很是恼人。

花菱看向澟骨身后,四五个到他膝盖的小妖在追逐打闹。他们穿着浴衣,每个人的手里都提着一个小灯笼。

那灯笼一个个都愁眉苦脸的,看起来拿这些小妖没辙。

小妖未到年纪,还不会化形,所以都以原形示人。他们五官扁平,眼睛大得诡异。瞳孔无光,显得呆滞。

面部两侧还长着腮,正在随着小妖的吐息而不停闭合。嘴巴很厚,很宽,脸上还长着各色斑点。

詹十六看到他们,克制不住地伸出了舌头,舔了舔嘴。

这几个小妖,显然是一群小鲤鱼精。

花菱上前想要拉过骨妖,“澟骨小姐,你小心。”

话还未说完,那群只顾着打闹的小鲤鱼精就撞向了站立在拐角处的澟骨。随着小妖的撞击,骨妖散作一团。各个部分的骨头“噼里啪啦”地掉落在地上,头骨还在地上滚了一圈。

最小的那个鲤鱼精踩到了一根胯骨,整个人向前扑倒,摔在了地上。

“呜哇,好疼啊!妈妈,呜呜呜呜呜,我要妈妈。”

小鲤鱼精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硕大的泪珠一颗颗掉落。没有眼皮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红血丝布满了眼球,有点恐怖。

“真逊,下次再也不带你玩了。”哥哥、姐姐们没有安慰,反而奚落起了最小的那个。

“喂,你别哭啦,真丢人。”

“呜呜呜,呜呜。”小鲤鱼精抽抽搭搭的。

澟骨不知所措,滚在角落的头骨轻轻地说:“那、那个,对不起,你别哭了。”

花菱抱起了小鲤鱼精,拍了拍他的后背,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颗琥珀糖给他,“吃完糖后,就和好,好吗?”

少年语调清润,很是安抚人心。

小鲤鱼精嘴里含着一颗糖,脸颊鼓鼓的,也忘了哭泣,他仰起头看着清秀的少年,嗯了一声。

“小宝,你还疼不疼啊?”花菱刚把小鲤鱼精放到了地上,其余几个就围了上来,“要不要哥哥背你。”

小鲤鱼精摇摇头,他拉了拉花菱的衣角,“谢谢大哥哥。”

少年微微一笑,眼里有光,清雅俊扬。

小妖们来时吵吵闹闹,回去的时候则小声交谈,相视一笑,场面倍感温馨。

花菱看了一会儿,从远处的地上捡起了骨妖的一根肋骨,放到了那堆满了骨头的一隅。

“呀,谢谢。”两只手骨跳上跳下,害羞地捂住了自己的头部。

“不用。”

花菱说完,就和詹十六继续向着长廊走去。

“你啊,还真是个老好人!”詹十六舔舔自己的手背,“花菱,你有时候也得为自己想想。”

少年嘴角一挑,默不作声。

“叩叩。”

“请进。”温润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詹十六推开门,走了进去,花菱紧跟在后。

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房间的四面墙上,从下至上,摆满了中药房的药柜,一个个小隔间上贴着各种药材的名字,十分壮观。

一股陈旧而又温和的中药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占据了整个房间。戴着金边眼镜的清丽雅人正在房间正中央的桌子上,细嗅一味药材的味道。

花菱向着房中男子,微微鞠躬,“药郎先生。”

“你们来了,”药郎小心地将药材放置在平摊的布上,“我还未来得及做忘忧丸,烦请二位在此稍等。”

“无妨,先生莫急。”

花菱一本正经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耐不住寂寞的詹十六在这个房中四处溜达了起来,他先是回头看了看打开一本书的药郎先生,随后吊儿郎当地将那一个个装满了药材的抽屉抽了出来。

“呸呸呸,好苦。”詹十六吐出了一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绿色长条状物体,苦涩达到了喉头,难受得他整张脸皱了起来。

“青花如韭,名曰祝余。清香袅袅,食之无饥。此乃祝余草,饿汉尝之,可以疗饥。十六先生,你最近怕是不用吃饭了。”

药郎先生背对着詹十六,却好像对他身后的事物无所不知。

花菱轻轻规劝,“十六,别再打扰先生了。”

“无趣。”詹十六撅了撅嘴,化成了一只波斯猫,玩起了自己的尾巴。

药郎先生走到药柜那里,依着方子,将药材取了出来,放在端盘上。

“一株忘忧草叶,两片夹竹花瓣,三根守宫断尾,四颗薜荔之实,五寸噬心芒草,六勺陈年雕棠。”

药郎先生依着顺序,将药材放入了药臼,研磨了起来,“花菱先生,可否将那边的小瓶拿过来。”

花菱朝着药郎的视线望去,桌子上摆着一个白色的小瓶,他拿起小瓶回到药郎身边。

“麻烦花菱先生,滴一滴在我的药臼里,千万不要滴多,一滴即可。”

花菱照做,“这是什么?”

“忘川之泉的泉水。忘川之水,可以让你忘却前尘往事,从此不记。这是洛寒专门托人从冥府带回来的。”

药郎先生大约研磨了一刻钟,将药臼里的药材倒入了砂锅。

“倒入冷水,小火熬煮,待到煮干冷却,便可搓揉成丸。”

“麻烦先生了。”花菱低头表示感谢,远处的波斯猫无所事事地在地上翻滚。

第十九章 柳青芜的侄女

药郎将一个个黑色的药丸放入了一个锦袋,递给了花菱,“这就是忘忧丸,放入枕下,大梦一场。便可前事不记,后事不提。”

“多谢先生。”花菱双手接过,微微一躬身。

詹十六重新化形,好奇地从花菱手里夺过了锦袋,打了开来,“这不就是普通的麦丽素吗?”

他舔舔唇,“莉莉丝以前带回来给我吃过,甜甜的很好吃。”

“万万不可,”药郎看着那好动的猫妖就要吞下一颗药丸,急忙阻止,“若你吃下了这颗忘忧之丸,只怕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得彻底,十六先生,莫再调皮。”

“有这么夸张吗?喂,卖假药的,你是不是在故意诳我?”

“十六,休得无礼。”

“切。本大爷才不怕这个卖假药的!”

花菱满脸歉意,“先生,多有得罪,我代十六赔个不是。”

“无妨,我自不会放在心上。”

“今日麻烦先生了,老爷他日会奉上大礼。我和十六就不再叨扰先生,先行退下了。”

“二位客气了。”

柳三千坐在旅馆大堂里,翘着二郎腿,她看着一旁沉默不言的少年,很是气愤。

周围围了一圈好事的精怪和小鬼,他们朝着柳三千的方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好几个灯笼在空中飘来飘去,小声交谈。随着它们的谈话,火焰渐大渐小。明灭之间,光亮和黑暗交替着掌握控制。

一个穿着一袭青衫的小鬼朝着柳三千努了努嘴,“听说那个就是柳青芜的侄女儿。”

“啊?她就是吗?”

“真的吗?完了,之前爱丽丝跌倒的时候,我还骂了她好几句,我这张贱嘴啊!”

有个白衣小鬼五官精致,在一众鬼怪中很是惹眼。他虽是个少年模样,却已秃了头。光秃秃的脑袋,亮得可以用来打光。

白衣看了看瑟缩的那几个小鬼,好笑道:“你们怕什么,再怎么样不也就是个人类。你们可是上百岁的鬼了呀,还能怕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

“就说你们新来的不懂事吧,她可是柳青芜的侄女啊!”

“柳青芜到底是谁啊?”

青衣压低声音,“那位啊,可是老爷的好朋友。”

“是好朋友还是好基友?”

“你们这些新来的说的话,我是越来越听不懂了,鸡友是什么友,一起捉鸡的朋友吗?”

白衣揉了揉鼻子,有些促狭,“额,差不多吧,你这么说还蛮形象的。”

“现世的人都这么无聊的吗,捉鸡有什么好玩的?”

白衣靠近那青衫,轻笑了一声。他凑到青鬼耳边,“不止捉鸡,吃鸡也很好玩呢,你想不想试试?”

青衣揉了揉自己的衣角,低下头去,“你愿意教我玩吗?”

“恩。”

“那、那好吧!”

青衣觉得自己的心跳有点快,等等,我不是已经死了吗?哪来的心跳?

一个戴着牛头面具的大高个指了指站在柳三千身旁的男人,“那个小少爷模样的又是谁啊?”

“我也不知道啊,但感觉看起来有点眼熟啊!”

“是啊是啊,好生眼熟,感觉名字呼之欲出,又叫不出来。”

“到底是谁呢?”

一众鬼怪挠挠头,很是困惑。

“你倒是说句话啊,”柳三千双手叉腰,不爽地看着身旁无所适从的漂亮男子,“大半夜地爬到我床上,到底是何居心?”

“三千姐姐,我、我……”男人支支吾吾,慌张摆手。杏眼圆睁,泛起水光,感觉下一秒泪水就要汹涌而出了。

英俊之貌,可怜之相,让人很是怜惜。

旁人看了,还会以为是被柳三千欺负了一番。

一个发型炸毛,颇有洗剪吹风范的青年摇了摇头,“啧啧,柳青芜的侄女儿简直就跟他一模一样,特别爱欺负人。”

有一个小小的碗长着一只眼睛和一双手脚。它在地上不停地跳脚,“青芜才不会这样呢,青芜最好了,全天下最最最好了!”

炸毛青年踢了一脚碗妖,“你这个小不点懂什么呀,柳青芜给你洗了几次澡,你就被他给收买了?人类啊,可是这世界上最虚伪的东西了,你信他们,可真是愚蠢!”

“才不呢,青芜不一样。”

“对对,青芜是不一样的,他很好,他最好,他是天下一等的好。”

“我也喜欢青芜!”

“喂,容华,你不喜欢青芜,无非就是因为他从来不用你罢了,真小气!”

一众鬼怪对那个叫“容华”的炸毛青年嗤之以鼻,随即散离了他的身边。

青年气红了脸,“你、你们,你们都被柳青芜迷了心智。我才不想和你们这些蠢东西待在一起呢,哼!”

周围窸窸窣窣的声音让柳三千集中不了注意力,她大喊一声:“别吵啦!”

此声一出,柳三千身旁的漂亮男子倒是被吓了一跳,哆嗦了一下身子。

第二十章 女装大佬?

看好戏的鬼怪们,有几个害怕地闭上了嘴。碗妖更是缩回了手脚,变成了一只青花碗。还有几个嫌恶地看着柳三千,摆了摆头。

“我们人类啊,可是最喜欢吃你们这种细皮嫩肉的妖怪了,”柳三千夸张地舔了舔嘴巴,向小妖们逼近,“你们一个个的看起来都好好吃啊!”

“好、好可怕!”一只猪妖害怕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眼泪打转,身子发抖,他看着走过来的柳三千,一身横肉打颤,“别、别过来!”

柳三千嘿嘿笑着,一步步靠近。

“啊啊啊啊啊——”一众妖精四处逃窜。变回碗的小妖,慢慢地蹦跳着逃离柳三千。

柳三千看到妖怪们仓皇远离的背影,哈哈大笑。

她玩得很开心。

柳三千笑了一会儿,擦干了眼泪,望向站在原地的那些小鬼们。

“今天天气不错啊!”

“啊、恩、太、太阳很好。”

“我要回房晒衣服去了。”

“我、我也是,等等我。”

柳三千看着这些慌张的小鬼们也笑抽了。

这里只有夜晚,哪来的太阳?

演技怎会如此拙劣?

“小海,你教我吃、吃ji吧!”

“说鸡不带吧,文明你我他。”那个叫小海的漂亮光头少年看了看青衣困惑的脸,“算了,我们走吧。”

这下连小鬼也都离开了,整个大堂只有柳三千和男子两个人。

“喂,这下子你总能说话了吧!你到底是谁?”

男子支支吾吾,“我、我是爱、爱……”

柳三千凑近,“哈?爱什么?爱新觉罗?”

“不是,不是,我是爱丽……”

“三千,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起了啊!”移莲蹦跳着走了过来,她看起来很开心,嘴里还不停地哼着歌。

“这个小帅哥是谁呀?三千,你相好的?”移莲凑近男子,仔细地观察,“长得好标致啊!”

“你也不认识?”柳三千很诧异。

“啊,我不认识啊。”移莲皱了皱眉头,“不过,我觉得他长得好像……”

“洛寒!”男子看到走来的俊美男人,叫出了他的名字。他小跑着走向洛寒,抱住了男人的胳膊,就将身子缩在了洛寒的身后。

“老爷,他是你的相好?”移莲嘴巴张得大大的,大得可以塞进一个鸡蛋。她的声音因为震惊而拔高,最后几个字还破了音。

洛寒眉头一皱,回过身看向身后的少年。

柳三千觉得少年的姿态很熟悉,特别是躲在别人身后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极了……

“爱丽丝。”洛寒轻轻喊出这个名字。

四周寂静一片,掉下一根针都能被清晰无比的听见。

移莲看了看洛寒,又看了看爱丽丝,嘴巴大张着,这次大得能塞下一个鹅蛋。柳三千很怕移莲下巴脱节,热心得上手抬起。

移莲砸吧了下嘴,握住了柳三千的手,“三千啊,我感觉我有点神志不清,老爷刚刚叫那个男的什么?”

“三千姐姐,我是爱丽丝。”男子从洛寒身后站了出来,直视柳三千的眼睛。

圆圆的碧眼,俊挺的鼻子,小巧的耳朵,好看的唇形……和少女爱丽丝的五官一样出色。但是那黑色的头发,上下滑动的喉结,颀长的身形,纤细却有力的腰肢……那是属于少年的体态和特征。

爱丽丝是……大鸡鸡萌妹?女装大佬?

“爱丽丝,你到了成熟期。”洛寒语调没有起伏。

“洛寒,我不懂,我睡了一觉就变了个样子,我好怕。我下面还多了个长条状的东西,好可怕。”爱丽丝撅起了嘴。

“咳咳。”洛寒一手放在嘴边,轻咳了两声,表情有些窘迫。

“我今天早上,在三千姐姐的房里醒了过来,头发就都掉光了,还变得黑黑的。”

听到“在三千姐姐房里醒来”这几个字,移莲和洛寒都将目光投放到了柳三千身上。

一个不怀好意地笑着;一个似笑非笑,眼神深不见底。

“不关我的事啊,是他自己跑过来睡的。”

我他么又要背锅?我简直是宇宙无敌背锅侠。

柳三千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

“有没有人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身后传来一个甜美又冰冷到极点的声音。

爱丽丝看着面无表情走近的女人,有点害怕,声音轻轻的,“莉莉丝。”

莉莉丝皱起了眉头,“爱丽丝,你这是……”

“洛寒说我到了成熟期。”

“你怎么会,我一直以为你会选择做个……”莉莉丝仔细地观察了一下爱丽丝的容貌,在看到他乌黑的短发后,突然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一眼柳三千。

???

你这副要吃了我的表情是作甚?

他自己要成熟的,这也跟我有关系?

“莉莉丝,我是不是变得很奇怪。”爱丽丝瞳孔里封住了一大滩水渍,稍微碰到点外力,那点点滴滴就要化作泪水滑过精致的脸孔。他的鼻头红红的,嘴唇紧抿在一起。

“不,一点都不,”莉莉丝轻声安慰,擦去少年眼角的泪意,抱住了轻微颤抖的爱丽丝,“你还是一样好看。”

“真的吗?”

“恩。”

爱丽丝放下了心来,他舒了口气,又不自觉地打了个哈欠。

莉莉丝摸摸爱丽丝的头,“刚刚跨过成熟期,一定很困吧!”

“恩。”爱丽丝揉了揉眼睛。

“乖,回去睡吧!”

“好。”

爱丽丝身子疲软了下来,半靠在莉莉丝的身上。莉莉丝温柔地搀扶住男孩,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莉莉丝还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一眼柳三千。

柳三千很莫名其妙。

我又怎么招惹了那位大小姐?

“人鱼一族,素来用情至深。”洛寒冷不丁地说出了这句话,他背对着柳三千站着,所以女孩儿看不出他的表情。

“情根深种,有力难拔。心为欲种,至死方休。你若承诺不了什么,又为何偏要招惹?”

细细一听,洛寒的话里有些愠色。

他话一说完,就拂袖而去。

徒留一抹茶香飘荡在原地。

什么意思啊?柳三千漂亮的脸皱了起来。

“喂,你们两个臭女人在这里干吗呀?”詹十六款步而来,花菱跟在身后。

移莲呆若木鸡,还未回过神,“爱丽丝,他、他……”

詹十六挠挠耳朵,“爱丽丝她怎么了?”

“他、他竟是个……”

詹十六看着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的移莲有些着急,花菱也微微皱眉。

“臭婆娘,你到底要说些什么?”

移莲捂住了脸,跺了跺脚,没好气道:“你们还是问三千吧!”

“喂,臭女人,你说。”詹十六转过身子,面向柳三千。

“……”

第二十一章 断臂

“哈?你说什么?”詹十六张大嘴巴,皱起眉头,满腹疑团,“你在说什么胡话?”

柳三千双手一摊,“若你不信,我也无可奈何。等你见到了爱丽丝,不就知道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了。”

詹十六异瞳竖起,泛着精光,“你可莫要诳我,若我见到爱丽丝,发现你是在捉弄本大爷,本大爷定叫你好看。”

移莲忙帮腔,“三千她没有骗你,爱丽丝确确实实变成了个男人。”

“所以说,这到底是为什么?”

移莲也是摸不着头脑,“你问我,我问谁啊?多半就是他们人鱼一族的特性吧,你想啊,爱丽丝毕竟也不是普通人类啊,比起你能变成猫,他换个性别又有何奇怪?”

詹十六思索片刻,点点头,“臭女人,你这么说倒是有点道理。”

“你才臭呢,臭男人,臭男人,臭男人,臭男人,你脚臭,手臭,嘴巴臭,脸也臭,你哪里都臭!”移莲做了个鬼脸,就径直逃走。

詹十六眉目凛凛,毛发倒竖,“你、你、你这个泼妇,你给我等着。”

说罢,便想追着移莲而去。

“十六。”花菱稍许上前,轻声呵止,“不要忘了老爷的嘱托,你我二人还有要事要办。”

猫妖少年长指挠脸,嘴巴一撇,“切~本大爷这次就放她一马。”

柳三千看着那个喊住詹十六的清秀少年,很有好感。

他不急不躁,不愠不火,处之泰然,从容不迫,一幅恬静淡泊的性子。就算刚刚得知爱丽丝变成男性的消息,脸色也丝毫不变,只是眸中泛着几抹诧异。

花菱走到柳三千面前,双手作揖,“三千小姐,在下之前与您见过一面。因着各种缘由,未能向您介绍自己,是我怠慢了。”

柳三千忙摆手,“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清秀少年站直身子,“在下花菱,是老爷的副手。若小姐日后有用得到在下的地方,请切莫客气。”

柳三千自从到了“两生”之后,还是第一次被如此珍重对待。她对少年的喜欢不由得加了几分,“一定,一定。”

“小姐,我和十六还有事要办,就先行告辞了。”

“恩,好的。”

柳三千看着渐渐远去的二人,感慨万分。只见一人连走路都是吊儿郎当的不羁模样,慵懒异常,像极了一只猫;而另一人则是稳步向前,行走如风,好看得犹如花飞蝶舞。

“花、花菱先生,这是你要的箱子。”失了血肉的骨架子一晃一晃地提着一个蓝色的箱子走来。那箱子看起来很重,重得骨妖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花菱接过,微微颔首,“谢谢澟骨小姐。”

澟骨兀自忸怩,两手食指不断地在胸前打着圈,“不、不用谢。”

被晾在一旁的詹十六,十分不爽,双眸一瞪,催促道:“磨磨唧唧的干什么呢?”

花菱瞥了一眼不耐烦的猫妖,就和澟骨道起了别。

澟骨站在原地,看着花菱远去的背影,捂住头骨痴笑。

少女心思,春情勃发。爱意拳拳,有点依依。

花菱和詹十六走过条条长廊,拐过一个又一个的弯,踏过铺着鹅软石的小道,最后来到了一个院子。

庭院深深,空无一人。这里没有灯笼怪的照拂,昏昏暗暗的,全靠头顶两盏血色残月带来丝丝光线。

詹十六从怀里掏出了一瓶不知道是什么的液体,倒了一点在手上,右手食指一沾,就在地面画起了奇怪的图画。

红线毫无规则地在地上乱扭,看不出画的到底是个什么古怪东西。

花菱打开从澟骨那取回的蓝色箱子,阵阵寒意泄露而出。箱子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冰块,有些冰块上沾着血污。少年将手伸进那冰块之中,四处摸索。

冰块泠泠作响,发出清脆之声。

找寻一阵,花菱眉头纾解,停下了动作。右手慢慢地抽离,带出了一只断臂。那断臂截口参差不齐,手背还映着一个牙印。

是王虎的断臂。

第二十二章 没有少女

詹十六那厮也大功告成,搓了搓手。只见刚才歪七扭八的横线构成了一个奇诡的阵法,一笔连成,首尾相连。

花菱带着那断臂走到阵法旁边,他弯下身子,将断臂轻轻地放入阵法的中央。

二人随后咬破手指,将血液滴到阵法上。闭上眼睛,念念有词。

“凄凄断臂,找彼之躯。神之所至,心之所向。亦步亦趋,断不思量。飞檐走壁,与我寻往。踪。”

说完,阵法中央的断臂燃烧了起来,青色的火焰不带热气。自断臂上裂开道道伤痕,金色的液体从中流出。

火焰渐高,直冲云霄。随着一阵天旋地转,山崩地裂。二位少年和那只断臂竟凭空地蒸发了,院子空荡荡的,唯地上的诡谲阵法见证着刚才的一幕幕。

王虎做完手术,还未醒来,之前嚣张的面孔满是疲惫与惊彷。他双眼闭合,眼珠却咕溜溜地在眼眶中打转,头上细汗密布,眉头紧皱,仿佛在做一场噩梦。

不知他可是梦到了那可怖的混血少女?还是在梦中兀自与怪物打斗?

“唔、唔。”呻吟声回荡在病房,头部在枕上不停转动。王虎一手紧紧握拳,喘着粗气。

“救、救命,不要,不要吃了我!”

奇怪的梦呓让病房中的其他人心生疑窦,这人做的到底是什么古怪梦魇?

想了这么一会儿,他们便不再细究,掏出手机,继续把玩了起来。泛着蓝光的显示屏,就好像一张惹人深陷的网,兜住了那一个个不堪寂寞的灵魂。

他们眼睛不曾离开那手中的毒物,自然也就不曾发现,有一只彩蝶翩翩而飞,洒下银光。

彩蝶翅膀翩跹,飞进了病房,飞到了王虎的鼻头。它停在男子的鼻尖,煽动翅膀。

一阵奇异的大风刮过,吹得病房窗帘乱颤。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拉过了王虎床前的帘子,隔绝了一个小世界。

彩蝶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圈,所及之处,鳞粉扬扬,它突然变作了一个清秀少年。少年美目半张,轻盈点地。

正是花菱。

花菱一袭黑衣,身子笔挺。他注视了一会儿男人的面孔后,便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锦袋。解开红绳,花菱伸手进去取出了一颗药丸。

药丸圆润,通体黢黑。是药郎先生前不久做好的忘忧丸。

花菱抬起王虎枕头的一角,悄悄地将忘忧丸塞在枕下。刚一抚平枕头的棱角,一股黑烟便缱绻而上,环绕住了不断挣扎的男人。

黑烟有手有脚,从王虎的鼻孔、耳朵、嘴巴钻进他的体内。有一簇调皮的,还扯了扯王虎外露的鼻毛,刺激得男人打了个喷嚏。

不多一会儿,所有的黑色烟雾就都已经被王虎吸入体内了。

花菱环手而立,好奇地静观其变。

只见王虎原本紧紧拧在一起的眉头,平滑了下来。他鼻子翕动,嘴角上挑。刚才惊惧害怕的狰狞面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油腻不堪的笑脸。

眼纹道道,黄牙暴露。

“嘿嘿,小姐姐,不要呀,嘿嘿嘿!”

“你脱一件,我脱一件,好不好嘛,嘿嘿嘿!”

其余病床端坐玩手机的众人,闻言一笑,轻叹一声,“这男子好生猥琐。”便又将注意力放回了不离手的手机上,也再一次地错过了那一闪而过,扑腾而去的彩蝶。

彩蝶飞出病房,在走廊上与一波斯猫会和。

波斯猫以一个大字型瘫在地上,舔弄前爪,猫眼紧闭,好不舒爽。

“十六。”

波斯猫听到彩蝶的呼唤,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随后跟在彩蝶之后,小跑了起来。

“快看,妈妈。是猫。”一个穿着病号服扎着两个小辫的小女孩兴奋地指着波斯猫叫道。

“好漂亮的猫!”

“有猫诶!”

“好萌啊!”

“这只波斯猫还是异瞳啊,眼睛也太漂亮了吧!”

波斯猫旁若无人地穿梭在人群中,享受着别人的赞美和惊艳。

一蝶一猫,就这么跑出了那看尽人间生老病死的冰冷医院。

它们就着曙光,奔向大街。转过街角,来到了一所破烂的小旅馆。波斯猫瞅了一眼,十分嫌弃,不肯迈步上前。

看到停滞不前的毛球,彩蝶不解,“十六?”

波斯猫不想搭理,翻了个白眼,左右四顾一番,干脆化成了人形。

“本大爷才不想弄脏自己的毛呢!”

见到詹十六如此做法,花菱干脆也一道变回了人形。

“总共有九人,可千万别漏了。”

詹十六右手小拇指掏起了耳朵,不耐烦地道:“知道啦,知道啦,你怎么跟个老妈子一样。”

二人拾级而上,来到了旅馆二楼。

猫妖少年双眼紧闭,念了个咒语,手上便多出了一张房卡。

“嘀”的一声,房门应声打开。

二人并肩而入。

只见房中央的两张床上,竟满满地挤了五个人。他们手脚缠绕,乱作一团。被子掉落在地,鼾声阵阵。

酒的味道浓烈刺鼻,其中还夹杂着呕吐的腥臭。

詹十六嘴角一抽,眉头一皱,很嫌恶。

花菱似是未受影响,他走上前,将一个个黑色药丸分别放在每一个人的枕下。

又是和刚才一样的奇景,黑烟袅袅,盘旋而绕。

“嘻嘻嘻,我要买下这栋楼,你们都要来给我做牛做马,嘻嘻。”

“哪里哪里,我也没有你说的这么帅啦……”

“我不能再吃了,我是真的吃不下……”

“虎哥,你是真的喜欢我吗?我也喜欢你很久了,讨厌~”

卧槽,这个小兄弟你有点东西啊!詹十六很受惊吓。

各种梦呓嘈杂一片,惹人心烦。

詹十六两手堵住耳朵,走上前,“咬断王虎手臂的不是什么混血少女,而是一只东北虎,你们知道了吗?”

“从来就没有什么混血少女,你们走在巷子里碰见了一只东北虎,王虎躲闪不及,断了一臂。”

“你们心生害怕,胡思乱想,加之吸食致幻药物,导致出现幻觉。那金发混血少女,不过是你们对东北虎的幻视罢了,听清楚了吗?”

“知道。”

“没有少女,只有东北虎。”

“没有少女,只有东北虎。”

“没有少女,只有东北虎。”

……

五人不断重复。

詹十六迫不及待地溜到屋外,呼吸起了新鲜空气。

“下次老爷再让我来干这种活,我一定拒绝。”詹十六皱起眉头,向一旁的少年说道。

花菱平淡道出,“你不会。”

“谁、谁说的,本大爷最有种了!”

花菱轻笑。

“许局,血样化验报告出来了。”青年刑警将文件递给男人。

第二十三章 阿托品类中毒

许局打开报告,看了一会儿,有点诧异,“没有吸毒,也没有喝酒。在精神正常的情况下,为什么会说出王虎的手臂是被一个混血少女咬断的这种话?”

青年刑警挠了挠头,“许局,我是真的觉得这桩案子很奇怪。”

高大的男子没有回答,他背过身去,自言自语道:“没有道理编出这种谎话来蒙骗警察,这对他们来说又没有什么好处。”

“会不会是他们在故意愚弄警察?”

许局走到窗前,双手在身后相握,“愚弄?那他们撒的谎也太容易被看穿了,花了这么多力气,就是为了和我们开个玩笑?”

他摇了摇头,“虽然是混混,那也不至于。”

“嗞——”手机震动的声音打扰了二人的思考。

青年走到房间角落,面对墙壁,压低声音,接起了电话。

“喂,是我。”

听筒那边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话,青年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好的,我明白了,我会转告的。”

青年挂掉电话,走到了许局身后。

“小潘打电话过来说,他给那几个人做了尿阿托品定性分析,”他不确定道,“好像是叫这个名字。总之,结果显示那几个人阿托品类中毒。”

许局一知半解,“说清楚点。”

“他们可能服用了某种含阿托品类生物碱的植物的根茎或果实,从而引发了中毒。”青年歪歪头,望向半空,回忆起了电话里男人的话语,“阿托品类中毒其中有一条症状就是中毒者会有产生幻觉,出现谵妄的情况。”

许局一手摸了摸下巴,“植物的根茎或果实……他有没有说是哪种植物?”

青年点点头,“根据我们镇的情况,小潘说,最有可能的是曼陀罗。”

许局默念了几遍,“曼陀罗……曼陀罗……联系那几个人,问问他们昨天晚上吃了什么,在哪里吃的。”

“是。”青年应道。

花菱看了看詹十六,轻轻说了句,“还有四人。”

猫妖少年听后直接炸毛,“本大爷会算数,用不着你提醒,你这个臭蝴蝶!”

“抱歉。”花菱笑靥轻浅,薄唇上挑。

詹十六哼了声,推开花菱,就直接走到了旁边的那间房,故技重施,打开了房门。

飞机头经过了惊魂一夜,和警察一晚上的盘问,累到了极点。他和一伙人出了警局,就随便找了个破烂的旅店住下了。

身边没有什么钱,九个人挤了两间房。办理入住的时候,旅馆掌柜上下打量了他们一下,提醒道:“旁边就是警局,不要闹出人命。”

飞机头唯唯诺诺,“老板放心,我们心中有数,不会给你添麻烦。”

这老板显然把他们当成是毒瘾上涌的瘾君子和吸毒客了,亏得如此,不然也不会放他们九人进来。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这间旅馆,只见到处破烂不堪,卫生极差。

从老板的反应来看,这间旅店想必就是不少毒贩的据点。飞机头不由得心生佩服,这胆子得多大,才敢在警局旁做起这种生意,那老板只怕也不是个普通人。

飞机头和另外三人住一间房,他们进了房间,沾上枕头就陷入了沉睡。

房间隔音不好,睡在最里侧靠墙的飞机头还能听到从隔壁传来的呼喊和嚎叫,他皱了皱眉,把枕头拿起捂住耳朵。

感觉睡了没有多久,飞机头突然被手机铃声吵醒。他不耐地挂掉,奈何对方不依不饶地打来,很是吵闹。

“啧。”他望向来电显示,是警局的电话。

飞机头迷迷糊糊地接起,有气无力,“喂。”

“请问是刘磊吗?”

“恩。”

“我们有事情要问你。”

飞机头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妄图保持一点神智,“要问什么?”

“你们昨晚吃了什么,在哪里吃的?请巨细无遗地把你们吃过的所有东西都告诉我,不要隐瞒。”

飞机头没好气,“哈?”

“这很重要。”

他阖上眼睑,用力思考了一下,“我们昨晚就在一个小排挡吃过一点饭食。”他敲了敲脑袋,“垃圾街,没有招牌的那家。”

“还有没有别的?”

“没有了,我们本来打算之后再去吃个夜宵,喝个小酒的,没想到发生了那档子事,吃完小炒后,我们就再也没有碰过别的东西了。”

“明白了。”

飞机头被打扰了一番,现在意识有点清醒,他看了看窗外的鱼肚白,打了个哈欠。

睡姿还真他妈差!他把旁边那个人的手脚拨弄开,扯过被子,打算继续入睡。

“嘀”的一声,有人开门走了进来。

飞机头睁开了眼睛,肌肉绷紧。

抢劫?偷盗?和旅馆老板串通好的?

他一动不动,保持警惕,身子蓄势待发,准备好了攻击。

“真臭!”是一个少年的声音。

飞机头眼睛眯着一条缝,小心地观察,不知对方虚实,不敢轻举妄动。

“嘘——”还有另一个少年走在后头。

他眯着的眼睛模糊地看见,走在后面的那个少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布袋。

这是什么?迷药?

少年从袋子里取出了一颗黑色的圆球,放在了阿满的枕头下。一股黑烟立马飘出,奇怪地包围住了阿满。

“磊哥。”

飞机头听到阿满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

阿满咬牙切齿,突然猖狂一笑,“哈哈,你也有今天,让你平时那么狂,哈哈哈哈,看我不打死你,你快跪下求我啊!”

飞机头额头青筋挑起,想一脚踹到阿满的头上。

不可,他忍住了。

第二十四章 迟早要完

少年随后又将一颗丸子放在了小东的枕头下。

“感谢各位今天来我的演唱会,后面的朋友你们好吗?人浪嗨起来!”小东翻了个身子,“我说‘小东’,你说‘yo’。小东,yo。小东,yo。大点声,朋友们,让我感受到你们的热情好吗……”

少年终于走到了他们这张床,飞机头也得以看清男孩的容貌。那是一个清秀的少年,和这烂旧的建筑很是格格不入。

他像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和坑蒙拐骗、偷鸡摸狗之事完全扯不上边。

少年仍旧是从袋子里拿出了一颗丸子,放到了睡在他旁边的奇八的枕头下。

“隐藏着黑暗力量的钥匙啊,在我面前显示你真正的力量!现在以你的主人,奇八之名命令你——封印解除!哦,库洛里多,哦,小狼君~”

奇八转过身子,面对他,突然大笑了起来,“水冰月,你是打不过我的!我可是冰雪女王风之精灵火之国最后的圣女——樱空霏雪琉璃·花满天·S·泪梨啊!”

这他妈都是啥?

这他妈都是啥?

这他妈都是啥?

飞机头又惊又惧,那颗药丸是迟早要完吗?

这东西还能夺人心魄,摄人心魂不成?不然他们怎么一个个都一副傻子样?

飞机头害怕地吞了一口口水。

不成,我得逃。那东西放我枕下,只怕脑子是要真成一团浆糊了。

“哈哈哈哈,这几个都是什么极品傻子?”房间中的另一个少年,捂住肚子哈哈大笑。

清秀少年转过头去,提醒道:“十六,这里隔音不好,切莫大声喧哗。”

“哼!”

飞机头趁着少年没有防备,一个起身,扑了过去。他猛地一用力,将少年推倒在地。另一个少年此时还半倚在墙上,没有反应过来,

飞机头在地上滚了一圈,直接冲着房门跑去。

“救命啊!”房门才打开了一半,他就先着急地喊了出来。

一只冰冷至极的手突然缚住了他的双眼,他微微颤抖,嘴巴怎么用力都发不出声音,急得他原地弹跳。

“吵吵什么?”隔壁房间的人猛锤了一下墙壁,“大早上的,吓人一跳,有病吧!”

“恩恩,恩恩。”他死命地想要掰开捂住自己眼睛的手,那手十分纤瘦,却异常有力。任凭他百般敲打,都纹丝不动。

“哎呀呀,怎么的还醒了一个。花菱啊,这可如何是好?”少年语气一点都不着急,反而有几丝戏谑,“你说我们要把他怎么办啊?是碎尸万段,还是带回去囚禁无间啊?”

飞机头听到这话,腿无力支撑,身子软下。身后的少年倒是扶住了他下滑的身子,捂住他眼睛的手力量未减。

眼前漆黑一片,他什么都看不清。

我他娘的这是惹到了哪条道上的神仙?

“十六,不要再玩了,”被称作花菱的那个少年语气平淡,没有起伏,“快点完成工作吧!”

“你还真是无趣,难得碰到这种有趣的情况,玩弄一番又如何?”

“浪费时间。”

“若本大爷觉得有趣,又怎叫浪费时间?”

花菱少年沉默,不再回答。

你们要杀要剐的,能不能给个准话?

飞机头哆哆嗦嗦,却翻了一个白眼。

花菱走到他身边,在他额头上用力描摹,指尖游走,阵阵湿意,“汝之所见,皆属虚幻。迷。”

飞机头感觉有一股寒意席卷全身,大风刮过,衣衫浮动。仿佛有一盏灯在凝聚着他的精血,吸食他的神智。他就像是一只飞蛾,明知扑火身死,还是死心求全。

意识渐渐抽离,眼皮渐渐沉重。

精力枯竭,如同败瓦。神思颓靡,仿若枯花。

他,终究敌不过那几字咒语,昏厥在少年怀里。

詹十六两只手抱住飞机头,满脸嫌弃,感觉手臂上皆是油腻,“还不快把他给我弄走。”

花菱闭目不管。

“好啊,你竟如此小气。说不过本大爷,就私心报复!”

花菱眉头一挑,“你不是要玩弄一番?”

詹十六念了个咒,飞机头就在房间里横冲直撞地乱飞了起来,“这可是你说的。”

可怜那飞机头,平白无故的成了二人的针尖麦芒。

“行了,最后一人了,我们快点完成吧!”

“切~”

“隔壁的,你们他妈的不想活了是不是,大早上地吵个屁啊吵!”

“……”

“总共九人,皆浴忘忧。这第一个任务,本大爷完成得很完美!”詹十六猫眼半眯,异瞳闪烁,“接下来,你就继续看本大爷的精彩表现吧!”

花菱跟在身后,轻轻嗯了一声。

“许局,刘磊说他们是在垃圾街上一家没有招牌的饭馆吃的晚饭,之后就再也没有进过食物了。”

“派人去查。”

“巡逻的事呢?”

“已经通知了各分队了,分点分时,各个街道小巷,不求活捉,但求保命。”

“很好。”

李青南刚从警校毕业了没多久,还是个热血朝气的小青年。他的梦想就是像个超级英雄一样,除魔奸邪,匡扶正义。

昨天晚上,发生了一件让他们警局所有警员都匪夷所思的事情。

南岭最近不怎么太平,发生了好几起性质恶劣的大案。警局几乎全部刑警都要留下上夜班,继续破案。

深夜很晚,警员们各个无精打采,神魂不在。就在好几个警员趴在桌上打起了盹的时候,一群小混混突然冲了进来。

来闹场来的?喝了假酒,来砸警局的?

所有警员突然兴奋,摩拳擦掌,打算大干一番。

一壮硕小哥怒目而视,直指这群人中心的那个飞机头,“喂,你们几个胆子不小……”

“警察先生,快帮帮我们!”小混混们一把鼻涕一把泪,有两个直接跌坐在地上,仔细一看,还有几个裤裆都湿了。

“嘎?”

一众刑警不明所以。

“虎哥、虎哥他、他被一个女孩咬断了手臂。”

“嘎?”

什么牌子的假酒,竟刺激到这种地步?

“我们不敢,太害怕了,太害怕了,警察叔叔,求求你们把虎哥送到医院去吧!”

“嘎?”

演戏还要演全套?

壮硕小哥上前,“你们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把我们当傻……”

话未说完,两个青年一左一右扶着少了一臂的大汉走了进来。

大汉脑门冷汗密布,没了神识。嘴唇翕动,呼吸急喘。

“嘎?”

万圣节杨过装?可是今天不是万圣节啊!

李青南和一众刑警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的两个同事立马上前扶住大汉,“情况不好,赶紧送医!”

壮硕小哥看了一会儿,点点头,“你们还知道出了事找警察叔叔,也是有点聪明。”

混混们来到了警局,像是才安下心来的样子。他们一个个地瘫软在地上,捂住脸。喘着粗气。

李青南蹲在飞机头旁边,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混血女孩,怪物、怪物,咬住了虎哥的手臂,太可怕了,她是个怪物!”

一众刑警不得要领。

李青南却莫名觉得毛骨悚然。

第二十五章 有老虎

“小南啊,你就负责带领一支四人小队,巡逻这个区域吧。”

年轻的支队队长把一张地图和一份文件递给了李青南。

“好的,楼队。”

李青南接过,翻阅了一下。

他负责一块大致为长方形形状的区域,那里面总共包括了三横三竖六条街道和一条暗巷。虽然区域比较小,但人流量较大,因为有一条南岭镇著名的小吃街横贯其中,所以增加了巡逻难度。

楼队告诉他,为了抓住那个咬断王虎手臂的猛兽,他们每半个小时就需要巡逻一次。

“大家都辛苦了,我们也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忙完这一阵,一定补大家一个大假。”年轻的楼队站在会议室最前面满脸歉意,“我们警局人手不够,已经向其他警局申请调配一些警力过来了。”

“各位,请务必小心。本次任务有几个需要注意的点:一、巡逻的时候各组组员千万不要分散;二、时刻和警局保持联系;三、发现猛兽身影,若是麻药不管用,准许先行射击。”

楼队环视了会议室一圈,郑重其事,“保护民众是我们的义务和责任,但我希望各位也能保护好自己。”

“我会的。”李青南暗自对自己说。

“好的,那就散会吧,大家可以行动起来了。”楼队正要走出会议室的门,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停下了脚步,回过身子,“哦,对了。大家可千万别忘了去装备室领取枪支和麻药。”

警员们纷纷站起,骂骂咧咧的。连续多日的高强度工作,显然让众人身心俱疲。

“他娘的,最近怎么这么不太平?”

“可不是嘛,发生了大案不说,竟然还有猛兽伤人这种难得一遇的案子。”

“我日,到底是哪个不长心的动物园让它逃了出来的?”

“会不会其实不是从动物园里逃出来的,是从周围某个山上下来的?”

“别说笑了,南岭周围的山上哪来的老虎,病猫倒是有几只。”

“也是,我可去他妈的,如果让我知道是哪个动物园干的好事,我定要让他们好看!”

“你们怕不怕?”有一个警员问道。

壮硕小哥整理了一下警服,好笑着说:“有啥可怕的,不就一没有神智之物,能可怕到哪里去。还是人啊,可怕多了!”

李青南闻言停下翻阅文件的手,望向壮硕小哥,只见对方也有意无意地瞟了自己一眼。

他被看得有点莫名紧张。

半天过去了,李青南这个四人小队也陆陆续续巡逻了有十几次了。别说猛兽了,他们压根连只流浪猫狗都没有看见。

一个长相普通的青年打了一个哈欠,“麻烦死了,巡逻了小半天,一撮毛都没找着,根本就是在白费时间。”

另一个年纪稍大,平常较为懒散的警员挠了挠脖子,“可不是啊,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再怎么凶猛的猛兽也绝不会出现在这种闹市。我看啊,我们还不如去找个地方歇歇脚。”

李青南想也没想,直接拒绝,“不行。”

“喂,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你我不说,也不会有人知道。”

“这是我们的工作和责任,不行就是不行,我才是这个组的组长,你们得听我的。”

年纪大的那个十分不服气,“什么破组长,你还真把自己当官了不成?毛头小子一个,还敢把脸横到我头上来,我可是你的前辈。”

壮硕小哥闻言嗤笑了一声。

“喂,赵霓北,你笑什么?”

“我笑你啊,也好意思说自己是个前辈。混了这么多年,不还就是个小警员。我们啊,都是一样的。”

男子被戳到了痛处,面孔狰狞了起来,“你、你们两个好啊,联合起来欺负老人是吧!呵,行,你们就继续巡逻吧!小钱,我们俩找个地方休息去。”

“好嘞,孙哥。”

二人离开队伍,走到了一处阴凉的小摊喝起了凉茶。

李青南看了一眼二人,又看了看赵霓北满头的汗,“谢谢你。”

“不用,我就是见不惯别人总拿前辈这身份压人罢了。”

赵霓北眼神深不可测,李青南肌肤上泛起了鸡皮疙瘩,他别过眼去,不敢继续对视。

可能因为正值双休,小吃街人声鼎沸,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男子失去了平衡,歪歪扭扭,横冲直撞了过来。人群慌忙退开,他撞到了一个石墩,直接翻下了车去。

“有、有老虎!”他颤抖着身子站了起来,一边喊着,一边往前踉跄着步子逃跑。

“哈?这个人到底在说些啥?”

“他好像说了句‘有老虎’!”

“这是上演的什么戏码,武松打虎?”

“不知道啊,要不要去看看?”

接着,从骑车男子过来的方向又跑来了五六个人,他们神色慌张,有一个人还跑掉了一只鞋。

“大家快跑啊!是真的老虎!”

“别发呆了,快跑啊,再不跑来不及了!”

“是真的,跑啊!”

人群轰动了起来,他们都被这几人惶恐不安的神态吓到,开始蜂拥往前逃窜。

李青南大喊了一声,“别挤啊!”

只顾着保命的众人,哪管得着这么多。他们互相推搡,争相不让。有一个妈妈被人流带走,只剩下小孩在一旁哇哇大哭。

“囡囡,我的乖宝,谁来帮帮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妈妈啊啊啊啊啊!”

有一个男子摔在地上,后面的人也不管不顾地踩踏着他的身体而去。

人,果然比猛兽可怕多了!

李青南和赵霓北逆着人群艰难前行,被四处逃窜的人们撞击着身体的各处,全身逐渐泛起疼意。

“喂,我的枪!别动我的枪!”

李青南感觉别在身后的枪支被人群撞掉了,他大声呵斥,却无济于事。

突然,一只体型庞大的老虎追击着人群,窜越了出来。它一个跳跃,就跳到了街道两旁的小摊上,惹得各式食材漫天飞舞。

“救、救命啊,是真的老虎!”

“我的妈呀!”

“呜呜呜呜呜,好可怕!”

逃跑的人群,更加混乱了起来。

李青南发挥自己身材纤瘦的优势总算是挤出了人群,来到了街道旁。他慢慢地向着兴奋的老虎靠近,手以一个慢动作向警服口袋里摸去。

糟了,麻药在孙平手上!

李青南豆大的汗珠流了下来,没有枪支,没有麻药。他回头看了一眼,壮硕的赵霓北被夹在人群里还出不来。

“妈妈呜呜呜呜呜!你在哪里?”扎着冲天辫的小男孩因为找不到妈妈而嚎啕大哭。

小孩子高频率的音调显然吸引到了那健美的虎,它放低了身子,发出了呼噜声,那是追捕猎物的信号。

李青南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用全身护住了那个男孩。

他紧紧地抱住哭哭啼啼的小男孩,“别怕!”

老虎一个跳跃就跳到了二人面前,它张开血盆大口,对准李青南的右肩就要咬下。

“李青南!”远处传来赵霓北的嘶吼。

第二十六章 演员

李青南皱起脸孔,迎接剧痛。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未传来,那虎竟然……

竟然只是伸出舌头舔了他一口,舔完后好像还呸了一下,有点嫌弃的样子。

???

李青南莫名其妙,回过头看去。

只见那老虎一个后退,在地上翻滚了一圈,踉跄着步伐,突然四脚岔开,把整个身子贴在了地上,粉红色的舌头还耷拉在外面。

就好像是被麻药击中了一样。

演员!

这他妈是个演员!

李青南脑中只有这个想法。

赵霓北终于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李青南顾不得细想,把呜呜啼哭的小孩子一把塞进了他的怀里,就小心翼翼地靠近了那只虎。

赵霓北眉头皱起,担忧地拉住了他的身子。

李青南抽出了自己的手腕,对着赵霓北摇摇头,“放心。”

不知道为什么,李青南总觉得那虎不会伤人,他很肯定。

这种肯定来得莫名其妙,却让自己信服。

李青南走到虎的旁边,蹲下。他伸出一只手,摸了摸虎的头部。那虎好像很舒服的样子,它略微张开了紧闭的眼睛,舌头还舔了一下唇,虎尾在空中摇摆了一圈。

然后,它就纹丝不动了。任凭李青南怎么抚摸,都一动不动,只有呼出的鼻息和起伏的腹部能证明它还活着。

李青南满脸犹疑地站了起来,他拿出电话,向赵霓北示意道:“我去通知局里。”

十分钟后,局里就来了人。他们将那虎关进了一个铁笼子,推到了车里,用布盖上。

“小南啊,你做的太好了!”楼队拍了拍李青南的肩膀,“回局里一定有嘉奖!”

刚才趁乱和人群一起逃跑的孙平和钱多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悄咪咪地回到了这里,装出一副参与其中的疲惫模样。

只不过孙平有点疑惑,和钱多多交头接耳,道:“麻药都在我这里,他又没有开枪,是怎么制服那老虎的?”

钱多多抓耳挠腮,思索了一会儿,“孙哥,他会不会偷偷藏了一管麻药?”

孙平啐了一声,“这小子真贼!”

赵霓北偷偷拉扯了一下李青南,李青南会意地和他走到一旁角落。

“你的枪,”赵霓北左右环顾了一下,偷偷地把枪别回了李青南的枪套,小声低语,“我刚刚在街角找到的,估计是被人群带过去的。”

“谢谢。”

“我不会把你枪丢了的事告诉别人的。”

“谢、谢谢。”

赵霓北思索了一下,“只不过那虎倒得奇怪,你干了什么?”

“我、我……”

我什么也没干啊!

赵霓北看着眼前支支吾吾的男子,“算了,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不是我不想说,而是我不知道从何说起。

李青南长叹了一口气。

“小哥哥谢谢你!”扎着冲天辫的可爱男孩一手牵着妈妈一手拿着一朵小花步子不稳地走了过来,他在李青南面前站定,高高地举起手里的小黄花。

“送给你!”男孩儿脸蛋红扑扑的,软糯糯的,大大的眼睛笑得弯弯的。

“哇,谢谢你。”李青南伸手接过,揉了揉男孩儿的头。

小男孩儿大笑,露出了缺了一个门牙的牙床,“嘻嘻嘻。”

男孩儿温柔又美丽的母亲,向李青南鞠了一个躬,“警察同志,真的太感谢你了!”

李青南有点不知所措,慌张摆手,“不用不用,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楼队带头鼓起了掌,掌声雷动。

孙平呸了一声,暗自不爽,“装模作样。”

众人回到了警局,和出去之时的愁眉苦脸不一样,现在众人一副解脱、安心的神态。

“把那虎先安置在备用仓库吧,”楼队指挥道,“苏容,你去联系一下动物园,问问看有没有哪个动物园愿意收留一段时间的。”

“是。”

李青南主动和一群人把老虎的笼子往仓库推去,摇晃中,那虎头磕到了铁笼的一角。

只有李青南注意到,撞到头的时候,那虎脸孔皱了一下。

“小南啊,你不走吗?”

“我还蛮喜欢老虎的,我就在这儿看一会儿。”

“小心啊,可千万别去逗它!”

“恩,我有数。”

那虎体型健美,看起来肌肉就十分有力,是一只十分漂亮的虎。

不知道它是什么品种,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

仓库的门刚一关上,虎的眼睛便睁了开来。

它把头靠在两只爪子上,眯缝着眼睛,打了个哈欠,眸子里含着水意。

李青南凑近了一点,仔细观察了一下,只觉得那虎两只眼睛颜色有点不一样。

“你好奇怪啊!”

虎听到李青南的声音,瞥了他一眼,眼神中竟然带着浓浓的不屑。

李青南嘴角一抽,鬼使神差地从地上捡起了一个纸团丢了进去。

那虎一口咬住纸张,两只手扒拉玩了起来,身子还在笼子里打起了滚,属于老虎的呼噜声在寂静的仓库中,异常明显。

李青南觉得那虎蠢得像一只……

猫。

虎和一张纸玩了小半天,突然身子一抖,呆住了。它瞅了一眼笼外的人,将身子转了个方向,把屁股对准李青南。

李青南觉得那一眼带着羞愤和怨意。高高撅起的屁股好像写满了委屈和幽怨。

“喂!”

不管李青南之后怎么呼唤,那虎都不再理会他了。

俗话说,老虎的屁股摸不得。李青南盯着那滚圆的两瓣屁股,实在是有点手痒。他伸进笼子,飞快地摸了一把,就逃离了仓库。

“嗷呜~”一声吼叫,那虎没出息地缩在笼子的一角,身子颤抖。

不知道是因为怒意,还是因为羞耻。

“许局,我们抓到了一只虎。”楼队向男子报告。

许局停下了书写着什么文件的手,抬了抬眉眼,“竟然真的有一只虎。也对,如果有虎,也算是最好的情况和解释了。只不过,我总觉得……”

他想了想,“算了,不必在意。垃圾街没有招牌的那家小店怎么样了?”

“我等会儿亲自去查,垃圾街晚上才开始做生意,现在还没办法过去查看。”

“好的,如果有违法情况,该查封查封,该罚款罚款。”

“是。”

天渐渐黑了下来,垃圾街的夜市小贩们开始忙碌。

年轻的楼队领着两个属下,穿梭在络绎不绝的人群中。

拿着串儿的,吃着粉的,喝着果汁的……

两个小警员吞了吞口水。

“找到了。”楼队的声音冷不丁的传来,警员们向左前方望去。

那是一家没有招牌的小铺,外面围了一圈排队的人。

第二十七章 垃圾街小炒店

“大伯,我要小炒牛肉和西红柿炒鸡蛋两个菜,再加上两碗米饭,谢谢。”穿着棒球服的漂亮女孩儿指了指最右边的座位,“我跟我男朋友就坐在那里。”

“好嘞,下下个就是你们的。”

看起来年纪特别大的老伯操着一口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穿着朴素而廉价的短袖,正在卖力地翻炒着一口大锅。

他看了一眼女孩儿指着的方向,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

女孩蹦蹦跳跳地回到男朋友身边,两个人甜蜜地交头接耳。

锅中的火熊熊燃烧,翻滚热气。老伯大汗淋漓,没有时间擦去。

排在女孩后面玩着手机的上班族,走上前来,头也没抬,“小炒肉和炒香菇,一碗饭。”

老伯声音健气,“好嘞!”

“老婆子,那里的座位可以收拾收拾咧!”老伯一边颠锅,一边环顾了一下小店周围的桌椅,朝着正在招揽顾客的一位老妇说道。

老妇显然没有听见,还在对着来往的人群拉客。

“诶诶,大妹子,来尝尝俺家的小炒啊,包准你喜欢!”

“别走啊,大妹子!”

“这位小哥,要不要试试俺家的小炒,绝对色香味俱全!

老伯眼睛一眯,本就下垂的眼皮几乎遮住了眼睛,他看着老伴儿,摇了摇头,“大柱啊,你快把你妈叫回来,叫她别去外面丢人呐!”

一个穿着打扮十分土气的青年靠在栏杆上,正在吊儿郎当地玩着手机,听到老伯的话语后,他死气沉沉地吐出了一句,“妈,爸叫你。”

“臭小子,你这样子软绵绵地讲话,你妈那个耳背咋子听见呦,你去把她给俺扯回来。”

青年慢吞吞地拿着手机走到老妇的边上,走路姿势有点娘。他的眼睛一直紧盯着手机不放,头埋在屏幕前,大声地喊道:“妈,爸叫你。”

老妇没有听清,耳朵凑上去,“你说啥?”

青年声音拔高,一个字一个字说出,“爸!叫!你!去!收!拾!桌!子!”

“你这个倒霉孩子,说得这么响做啥子哦,你妈又不聋!”

青年眉头皱起,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移动,不悦地咕咕哝哝。

“好香啊,这也太香了吧!”

楼队身后的两个小警员大大地吸了一口混着小炒味道的空气,口水的吞咽声异常明显。

“饿啦?”年轻的队长和颜悦色地问道。

“不饿,不饿。”

两个小警员唯唯诺诺,低头不敢看队长的脸。

“我们完成这个工作,就有的吃了,现在先忍忍。”

楼队拍了拍二人的肩膀,镜片下的眼睛半眯,泛着精光。

二人慌忙点头,“是、是。”

“老伯,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楼队走到老伯面前,拿出一叠照片,“你有没有见过这几个人?”

老伯眯着眼睛,把脸凑到照片前盯了一段时间,“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城管先生,俺可没有做啥子坏事呦,你可莫把俺冤枉!”

“老伯,我不是城管,是警察。麻烦你再仔细看一下这些照片,回忆一下,照片中的这几个人昨天晚上有没有来过你的店点小炒吃?”

老伯眉头皱了起来,四道抬头纹横起深褶,“城管先生,俺是真记不得嘞!老啦,记忆不行咯,见过就忘,俺还真说不好。要不,你问问俺儿子吧!”

“他们昨天晚上来过,点了个辣炒牛肉、红烧茄子和爆炒猪肝。”排在队伍最前面的那个上班族瞥了一眼照片,回道。

“哦呦,小伙子你记性不错嘛!”老伯哈哈大笑,“果然还是年轻人靠得住!”

楼队转过身子,上下打量这个上班族,“你是怎么知道的?”

上班族头也不抬,只顾着看手机,“我天天来,昨天那几个人就坐在我旁边,十分吵闹。他们近十个人就点了三盘菜,还故意挑事,让我印象非常深刻。”

上班族的话打开了老伯记忆之门的钥匙,他点点头,“哦对,俺记起来了,他们还砸烂了俺一个椅子没赔给俺呢!”

楼队若有所思,“这么说,你确定他们昨天有在你这里吃过东西,对吧!”

“恩,俺确定。”

“那老伯,你知道曼陀罗这种作物吗?”

老伯忙着颠锅,“陀螺俺知道,俺家娃小时候最喜欢玩小陀螺咧!”

“老伯,是曼!陀!罗!,一种植物,一种花,你知道吗?”

“这俺可是第一次听说。”

楼队取出一张打印下来的图片,“长这个样子,你没见过吗?”

老伯眼神闪烁,瞥了一眼图片,立马挪开视线,“没,确实没见过。”

楼队捕捉到了老伯眼神中的慌乱,逼问道:“那为什么这几个人,昨天晚上吃了你家的小炒回去之后,就曼陀罗中毒了?”

“城管先生,你可莫要冤枉俺,往俺身上泼脏水,”老伯擦去头上的汗珠,“谁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去别家吃过东西?”

“他们只吃过你家的东西。”

“你咋知道的,他们告诉你的吧!”老伯强词夺理,“城管先生,为啥他们说的话你就信,俺说的你就不信咧,这是啥子道理嘛!”

周围围观的人群开始窸窸窣窣。

“听说昨天有人吃了这家小炒后,回去就中毒了!”

“卧槽,是不卫生的缘故吗?”

“好像是放了什么有毒的东西。”

“走走走,咱别排了!”

“我们也走吧!”

本来排起了长长队伍的人群四散走开,有几个点好菜的也直接走掉了。

“诶诶诶,小兄弟别走啊,你的菜还没上呢!”

老妇擦着桌子,对走掉的男人喊道。

“小姑娘,你俩怎么也走了?”

老妇张望了一下周围,发现都走的差不多了。她回头看了一眼,注意到了那三个缠住自己老伴不放还穿着制服的青年。

她吐了口唾沫在地上,“狗城管,你们这次又来干吗?”

大妈气势太过逼人,两个小警员站在楼队身后,不敢动弹。

楼队无奈回道:“我们真的不是城管,是警察。昨天晚上有人在你们店里吃了小炒后就中毒了。”

“你说啥?”

“……有人吃了你们家小炒后,中!毒!了!”

“城管先生,你这小嘴儿倒挺甜。”老妇整理了一下头发,一副扭捏之态。笑的时候露出没有牙齿的牙床,看着有点恶心。

???

你他妈听成啥了???

第二十八章 全员恶人

青年走到他妈妈的身边,扯着嗓子大叫,“妈,人家说,有人吃了我们家的小炒后,就!中!毒了!”

“胡说,这是诬告,是诽谤。狗城管,你们非逼得俺们小店关门是不是?三番五次过来闹事儿,俺们这次可是有那个叫什么经营许可的!”

楼队在心里骂娘,面孔扬起职业假笑,他举起手中的图片,吐字清晰,“你!认!不!认!得!这!个!”

老伯慌乱,先行插嘴,“俺们不认识,俺们也是第一次见……”

“呀,这不是婆子花吗?俺们家的秘方呐,你们咋子晓得滴,是不是来探听那个叫什么商业机密的?”老妇耳背,没有听见老伴的遮掩之词。

“婆子花?”楼队皱眉,转过头对属下耳语,“查一下。”

“诶呦,这婆子花的根茎啊,极其鲜美,在菜里放一点点都美味无比。俺们家好多回头客,都是因为这个东西啊!”

老妇滔滔不绝,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把家里的“商业机密”告诉给了“城管先生”。

“楼队,婆子花是‘怀春花’的俗名,此花确实可以食用,据说根茎可作调味。但是这花……”

一个小警员看着手机屏幕,欲言又止。

楼队皱起眉头,“此花如何?”

“此花和曼陀罗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很难区分。”青年凑近楼队,“他们只怕是把曼陀罗花当成怀春花来用了!”

老伯十分激动,“老婆子,你快住嘴啊!”

老妇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慌张摆手,“俺们不认识,城管先生,俺们不认识。”

楼队揉了揉太阳穴,十分疲惫,“三位,怕是要跟我们走一趟了。”

上班族把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看过来,“今天是不是没有饭可以吃了?”

“小伙子,对不住啊!你说说这叫啥子事儿吗?俺们不偷不抢,做的正经营生,怎么就要跟他们走呢?”

上班族毫不关心,一听到没有饭吃,立马转身就走。

不知道发生了啥事儿的老妇朝着上班族大喊:“小伙子,明天再来啊!”

“来啥来,咱家明天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做生意咧,疯婆子!”

上班族渐渐远去,身后传来老伯、老妇的骂骂咧咧,他没有回头,走到一个无人之地,突然化作了一只彩蝶翩飞而去。

在月光的照耀下,美得不像人间的生物。

“许局,查清楚了。”楼队来到男人的办公室报告,“那家小炒店只是误用了曼陀罗根茎。”

“哦?”许局挑眉,“没有别的阴谋?”

“没有。他们一家唯一的生活来源就是那家小炒店,没有不明钱财,绝不是贩毒之辈。”

“既然如此,那就依照条例处罚吧。”

“是。”楼队点点头,“还有一件事……”

“说。”

“那群小混混刚才来了一趟,想要改证词。他们说,自从昨晚吃了小炒之后,就感觉精神恍惚。通过白天睡的一觉,回复了一些神智和记忆,感觉自己昨晚看差了。现在想想,倒觉得咬断王虎手臂的是一只老虎。”

“来得如此凑巧?就好像有人把所有证据都摆到了我们眼前,这实在是太顺利了。”

许局陷入沉思,又找不到别的合理解释。只感觉这桩案子太过奇诡。

“如此说来,这桩奇案也算是了结了。”

“或许吧。”

二人皆是明白,此案还有疑点,但证据给他们二人讲了一个故事,明明白白,无从反驳。

老伯赖着不走,大吵大闹,“啥?罚款就算了,还不让俺们开店了?”

“就是,凭啥嘛!就因为俺们误用了那个什么花?有这么严重吗?”老妇瘫坐在警局地上,不依不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一个警员忙解释,“老伯,只是停业一段时间,以后还是有机会开的。”

“那俺们这段时间吃啥呦,你们又不养俺们,说的什么风凉话。”

“呃、呃,你们可以先找点别的事儿做啊。”

老妇扯过自己正在玩手机的儿子,“那你们警局招人不,看看俺娃那样子,行不行?别看他瘦弱,其实可有肉咧。”

“呃、这个恐怕不行。”

“我不管,你们不让俺们开店,还罚了俺们的钱,你们得负起责任来。”

“……”

老伯、老妇在警局撒泼了小半天,终于被劝出了门。他们不懂事的儿子全程就没有放下过手机,一直冷眼旁观。

“呼——”一众刑警长舒了一口气。

“都是些什么人啊?”

“穷困人家不都这样,我穷我有理咯!”

“俺们,俺们的,听得我都难受死了!”

“可不是,千万别再来警局闹了,吵得我心都慌了!”

三人走出警局,此时夜已深。他们七拐八绕,来到了一处空地,花菱早已等候多时。

一辆马车停在空地上,赤马正在低头吃草。

花菱看到众人,先行踏上车舆,为他们掀开了帘子。

三人刚一落座,那青年和老妇就面对面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这也太好玩了,我好久没来现世走一遭了!”

老妇一边笑着,一边撕开自己的脸皮,那竟是一层伪装。

老土的装束,艳丽的面孔,搭配在一起,看着十分奇怪。

面皮下的脸,露出移莲精致的面容。

青年捏了一个兰花指,眼神风骚,“Come on,下次有这种活儿尽管找我!我来给你们展示一下啥叫影帝的演技!”

“哈哈哈哈哈哈,我觉得我演得也很不错,哈哈哈哈哈!”

青年夸张地鼓掌,眉飞色舞,“Oh my god!你简直是太出彩了,莲莲!”

他清了清嗓子,一手捏住喉咙,模仿道:“你说啥?”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二人笑得花枝乱颤。

唯那老伯正襟危坐,闭目养神。额头青筋爆出,释放着生人勿进的冰冷气息。

“洛寒~”男子娇柔撒娇,“你刚不是也很乐在其中嘛~不要假正经了~”

“闭嘴。”

“老爷,你不把假皮撕掉吗?”

“闭嘴。”

青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Holy shit!你可真是无趣!莲莲啊,不如我们编个剧本怎么样?”

移莲小心翼翼地看脸色,声音越说越轻,“额,还是不了吧。”

“啧啧,你可真是让我伤心!”青年轻轻拭去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

他戏精了一会儿,突然说道:“诶呀呀,我想起来了,洛寒,我给柳三千做的造型,did you see it?”

“……”

洛寒闭目不答,只是脸色越发难看。

青年嗤笑,“你应该喜欢得不得了吧?”

洛寒一字一字吐出,面色凛冽,“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把你从这窗户丢出去。”

“额,你是不是忘了,我是鸟。”青年偷笑,“I can fly.”

“闭嘴。”

“啦啦啦啦啦啦啦,我就是要说话。”

老伯眉心紧皱,抬头纹道道,咬牙切齿。

马车适时停在了两生,坐在外面的花菱为三人掀开了帘子。

“不准。”

移莲正要出去,身后冷不丁传来洛寒冰冷的声音。

“今天发生的事,一个字都不准说出去。”

移莲点头如捣蒜。

青年偏要作死,“我就不。”

“老爷,这是?”花菱接过洛寒手中一直挣扎的彩鸟,不解。

“今天的晚饭。”

彩鸟被一绳子绑住,鸟喙也被缚住。它挺动着身子,不断扑腾。

“哦。”花菱恭敬地道出一个字。

移莲别开视线,假装没有看到彩鸟眼中发出的求救信号。

柳三千今天本来想找点事做,奈何发现自己走到哪里大家都不欢迎,兴许是之前调戏得太过,让那些鬼怪们对她心生畏惧了。

这可如何还债?

柳三千走过大堂,想要回到自己房间。

“站住。”是莉莉丝的声音。

第二十九章 成熟期

不可一世的混血美女慵懒地靠在沙发上,斜睨着走过来的柳三千。她柔软的身子展现出蛊媚的体态,碧眼半眯,睫毛纤长。

“站住。”红唇吐出这么两个字,没有起伏却自带性感。

莉莉丝右手拿着一杯散发着醇香的红酒,手轻晃,鲜红的液体在高脚杯中打圈。她瞟了一眼柳三千,就不再看她,将盛着液体的杯子送到嘴边,轻抿了一口。

柳三千见女子半天没有下文,轻声询问,“莉莉丝?”

莉莉丝蹙眉,手里举着的杯子印下了一个鲜红的唇印。她红唇微张,声音无比优雅,“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

柳三千不知道女子兴师问罪的所问何事,只得含糊其辞,“啊?我、我其实不太清楚。”

莉莉丝闭上眼睛,眉头也随之紧紧皱起,“你对爱丽丝做了什么?”

“我、我就是在她被混混缠住的时候,上去拉着她跑远罢了。”

“爱丽丝他咬断了其中一个畜生的手臂?”

“好、好像是。”

莉莉丝又喝了一口酒,这次她不是小抿,而是将杯子里的所有液体都一口喝完了,高脚杯被她随意地扔在地毯上。

“哐当”一声,声音清脆。高脚杯在地上滚了几圈,滚到了沙发的一角。

“坐。”

“可是我想回房……”

莉莉丝将碎发拂到耳后,不耐烦地重复,声音不容置疑,“坐。”

柳三千对莉莉丝一直保留着几分没来由的惧意,她犹豫了一会儿,乖乖地坐在了莉莉丝的身旁。

“你知道爱丽丝和我……是人鱼吗?”

“刚、刚刚知道。”

“我们人鱼,平常与人类并无二致,”她抬起自己一条缚着黑丝的腿,轻柔抚摸,“看,人类的腿,是多么漂亮的东西!”

柳三千不走心地附和,“美美美!”

莉莉丝的腿纤长而又笔直,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两腿并立,好看得不得了。

“但我们遇水化形,一旦进了水池子里,这两腿闭合,就会生出鱼尾来。”莉莉丝蜷缩着身子,抱住自己的双腿,好像在轻微地发颤,“恶臭,会变成恶臭的怪物!”

柳三千不解,自言自语,“明明就很美啊!”

月光下,黑水中,金瞳金发的少女头发飘散,划过冷水,朝着她游来。那泳姿美得仿若在舞蹈,扣人心弦。

泛着粼粼彩光的鱼尾,轻轻地一摆,和着微微月光,书写曼妙的舞姿,映进柳三千的眸子,成了挥之不去的动人画卷。

是真的很美!

“爱丽丝变成一个男人,我想……那是因为你。”莉莉丝的碧眼和柳三千对视了起来,她紧咬下唇,“我们人鱼在成熟期之前,可以说是没有性别的。”

额,怎么跟普通鱼类差不多。

柳三千觉得有点好笑。

很多鱼类都是雌雄同体,没有性别之分的,它们有时候甚至还能随意转换自己的性别。

“没有性别之分,却以女性的体态为主。”

柳三千点点头,以前的爱丽丝看起来就跟个普通少女一样,和十三四岁的花季女孩儿没有什么区别。

莉莉丝声音传来,语调哀伤,“当我们开始有了性别意识,内心期待着成长的时候,会渐渐的迎来成熟期。跨过成熟期,我们一般需要一个引子,那引子可能是出于自己对力量的渴望,可能是对某一性别的强烈认知,可能是家人的引导,也可能是出于某种情感的爆发。”

她再度望向柳三千,“情感的爆发有很多种不同的形式:若是自己非常喜爱的朋友是女性,我们为了接近他们,会把自己变成同一性别;若是家人希望我们是女性,为了得到他们的认可,我们会选择成为女性;若是……”

她顿了顿,初露醉态,“若是我们爱慕的人是女性,我们就会选择成为一个男子,你明白了吗?”

莉莉丝这是在暗示爱丽丝喜欢她?这不可能,他们才见过没几次面。

莉莉丝醉眼迷人,挑眉轻笑,“你不信。”

柳三千是不信,若真是如此,爱丽丝的爱恋未免来的也太过草率,仅仅因为自己救了她?更何况,最后还是爱丽丝把她从暗河中拉了出来的。

算起来,是爱丽丝救了她才是!

“看到那黑发,你还不信?”莉莉丝放低了声音,显得迷醉和柔媚,“爱丽丝啊,可是最喜欢自己的那一头金发了!他为了你,连金发都不要了。为了和你靠近一点,为了和你相似一点,他舍弃了自己最珍爱的东西。柳三千,你若是让他难过,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莉莉丝说完,站起了身子摇摇晃晃地走了,高跟鞋踩在地面,声音清脆,十分好听。

柳三千心思复杂,对莉莉丝说的话信了一半,她还是无法完全信服,就因为简简单单的那么点事情,她就能让一个人对自己情根深种。

不会有这么纯真而浓烈的感情的,柳三千不信。

“啊、啊,你不要挤我!”

“我没有在挤你。”

“你明明就有!”

有几个细微的声音传到了柳三千的耳朵,打断了她的思绪翩翩。

她将碎发别在耳后,仔细辨别声音的来源。

“我觉得她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

“你个傻蛋,她可是最喜欢吃妖精的,小心她把你啊,吃了去!”

“可是我觉得她不会,青芜也不会啊!”

“她又不是柳青芜,她好像是一种叫侄女的东西。”

“可是她身上的味道和青芜是一样的。”

“真的是跟你讲不通诶,你不如走到她面前去试试,看看她会不会吃了你。”

“我、我不敢。”

柳三千突然转过身子,趴在沙发的椅背上,看向躲在沙发后面窃窃私语的几个小妖。

“喂,你们几个,是不是在偷偷地说我坏话?”

小妖们一惊,腿都开始发颤了。

“不、不要吃我!”

“呜呜呜呜呜呜,对不起。”

“我下次不敢了!”

柳三千觉得自己之前玩过了火,想要弥补,“我不吃妖精的,明白吗?”

小妖们颤颤巍巍,缩着身子,“明、明白,我们明白。”

他们挤在一个角落,哆哆嗦嗦。

柳三千两手撑住自己的头,无奈道:“你们还是不信吧?”

“我、我、啊、妈妈,好可怕,呜呜呜呜——”一个戴着红色面具的小妖哭喊着跑走。

其余小妖一看,也哭叫着跟上。

“吃妖精啦,救命啊——”

“我真的一点都不好吃!”

诶,自己种下的恶果自己吃。

第三十章 大人物

这是什么,棉花糖吗?

角落的最里面滚着一团毛茸茸的白毛,看起来就和小吃街上卖的棉花糖没什么区别。

“我、我信你。”棉花糖有鼻有眼,发出了稚嫩的童音。他一跳一跳,弹性很好的样子。

柳三千站直身子,走到沙发后面,蹲下。

哇,手感好好!

柳三千轻轻地抱起了那团棉花糖,他软绵绵的,糯糯的,摸起来简直太舒服了!

“好舒服!”柳三千把毛球贴在脸上,蹭了两下。

“你们看,她要把棉花糖吃掉啦!”

“我不敢再看了!”

“呜呜呜,可怜的棉花糖!”

小妖们没有跑远,现在正躲在转角悄悄地窥探着这里。

柳三千听到他们的交头接耳,觉得有趣,“你还真叫‘棉花糖’啊!”

“恩恩,”棉花糖扭扭捏捏,在柳三千的手上一跳一跳,“是青芜帮我取的。”

“谢谢你相信我。”柳三千轻轻拍了拍白毛团子,十分真诚。

棉花糖突然停下了跳动,全身涨红,变成了一团粉毛,他轻声轻气地说:“不客气。”

他在柳三千手心滚了一圈,睁大了眼睛,不好意思道:“你、你可以再摸摸我吗?”

好可爱!好戳心窝子!

柳三千被萌得不能自已,笑眯了眼睛。

“你们看,她没有把棉花糖吃掉。”

“会不会是棉花糖看起来不好吃啊?”

“我怎么感觉棉花糖好像很舒服的样子?”

“你看他舒服得都变粉啦!”

小妖们现在有点嫉妒,把棉花糖列为了“叛徒”,叽叽喳喳地控诉罪状。

“不、不好啦!那位大人来了!”

几个穿着不同服饰的小鬼们跑来跑去,奔走相告,看起来好像有什么大人物要来了。

他们慌慌张张的,行走之间,踢翻了好几个水桶和桌椅,看起来着实狼狈。

“天呐,谁能找到老爷?”

“老爷不在,出门办事了。”

“花菱和詹十六呢?”

“都不在。”

“移莲呢?”

“也不在。”

“天呐,这可怎么办?”

“没办法了,只能靠我们自己接待了,就照着以前的规矩办!”

“我、我有点害怕!”

“你别再乱抖啦,小心怠慢了那位大人。他发起火来,可是不讲人情的!”

穿着白衣的光头小鬼拉住那青衫,“谁要来了?”

青衫低语,“是骊山那位。”

“不好意思,各位请回吧,今日不做生意了。”有一个小鬼一边敲着锣鼓,一边大声喊道。

“我才喝了没几口啊,什么破旅馆啊,下次再也不来了!”

“我听这里的一个小厮讲,好像是骊山那位要来了!”

“天呐,那我们赶紧走吧,我可不想无故惹麻烦!”

整个一楼大厅突然没了往日热闹喧哗的景象,小厮们手忙脚乱地收拾着碗筷桌椅。

柳三千十分好奇,到底是谁要来了?

鬼怪们聚集到了门口,一排排整齐地站好。他们一个个神情紧张,身子打晃。

柳三千悄悄地躲在众人身后,伸长了脖子,注视着紧闭的门扉。

大门吱呀,缓缓打开,一股烟云缭绕而来。

几个小鬼腾云踩雾,稳稳地抬着一个步辇进来。步辇上坐着的人,上衣下裳,一身黑色。领口、袖口、下摆绣以红纹。

他头戴冠冕,前后玉珠各十二串。那串串珠子,正在随着小鬼的行走,恣意摇摆。男子斜着身子,闭着眼睛。

一众鬼怪皆跪伏于他,他们以头贴地,行了个大礼。柳三千左顾右盼了一下,发现只有她一个人站着,便赶紧趴下,照着做了。

“洛卿何在?”男子声音低沉,缓缓吐出,好不威武。

青衫不敢抬头,趴在地面说道:“老爷他出门办事,尚未回来。”

男子藏在挂帘后的脸不悦地皱起,五官深刻,浓眉厚唇。他双目一睁,十分骇人。

半晌,吐出几字,“何时才回?”

“不知。”

男子沉思片刻,“也罢,先引路吧。”

“是。”青衫说完,便躬着身子站起,走到了步辇的最前面,左手示意,“这边走。”

小鬼们又吭哧吭哧地抬起了步辇。

“停。”男子冷不丁的说了这么一个字。

步辇便停住不动。

他抚了抚额,掐了掐鼻根,皱眉,“为何有股子人气?”

此话一出,众鬼怪惊惧,趴在地面不敢动弹,冷汗直冒。

千不该万不该,竟忘了那个柳三千!

柳三千心下也是一惊,只觉得男子实在不好惹,刚想弯着身子退出这个地方,便被几个跟在步辇后头的丑陋小鬼抓住了身子。

“陛下,这里有个人。”

男子朝柳三千看来,威严至极,仅仅一眼,柳三千就想跪拜于地。

“带走。”

“是。”

第三十一章 天子

青衫跪拜,恭敬地说道:“陛下,此女是老爷的客人。您若是强行带走,我们这些下人就不好向老爷交代了,烦请陛下三思。”

男子星眸紧闭,面色沉下,厚唇半张,道出二字,“放肆。”

此话一出,众鬼哆嗦,埋下身子,不敢抬头。

“汝让朕三思?”男子一手撑头,斜靠着身子,“真是好大的胆子!”

青衫贴地,“小的不敢。”

男子伸出一指,指向那青衣小鬼,“朕乃天子,天子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何曾轮得到汝来置喙?”

“小的,小的知错。”

“把他给朕拿下。”

随着男子的一声命下,一群瘦如枯枝、手脚及其细长的畸形怪物发出尖细的叫喊,围住了青衣小鬼。

他们绑住了青衫的手脚,抬着他叽叽喳喳地走远。

白衣光头小鬼看到青鬼被抓走后,便愤愤地站起,怒视男子,“你要把他弄到什么地……”

话未说完,他就被身旁的一众鬼怪拉住了身子,捂住了嘴。他们把白衣按倒在地,惶恐不安。

“哦?”男子斜眼一睨,“汝很不满?”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他是新来的,还不懂规矩,扰了您的心情,真是罪该万死。我等必定禀告老爷,等老爷回来,将他严惩。”

那个叫“容华”的非主流炸毛青年连忙躬身,小心回复。

白衣自顾挣扎,不肯屈服。

众鬼怪好心提醒,“小海啊,你就别再挣扎了,不然我们连你也保不住啊,还不赶紧低头认错!”

白衣扭头,脸上写满了拒绝,他眉头紧皱,一想起青衣小鬼,便担忧不已。

男子注视了白衣半晌,眼神深沉,“汝的命格倒是奇巧诡异,有趣,有趣得很。哈哈哈哈哈——”

男子突然大笑,众人摸不着头脑,只觉圣心难测。

“也罢也罢,朕放汝一马。还不赶紧带路。”

容华长舒一口气,“遵命。就由小的来给您带路。”

“陛下,这个女的您要如何处置?”

畸形怪物将柳三千五花大绑,他们还在她嘴里塞了一块又腥又臭的破布,熏得柳三千头昏眼花,意识不明。

他娘的,是谁的裹脚布啊?

他娘的,是谁的臭脚啊?一百年没洗了吧!

男子沉思片刻,“送到朕的寝殿。”

“遵命。”

丑陋怪物叽叽喳喳,桀桀冷笑,笑声尖利刺耳。他们抬起柳三千,摇摇晃晃地跟在步辇后头。

我以后再也不看热闹了!!!

救命啊!!!

谁来救救我!!!

柳三千被晃得想吐,难受万分。

白衣小鬼推开众人,面色难看得注视着缓缓远去的步辇。

容华停在一间房门前,躬身推开了门,“这是您的寝殿,和以往一样已经布置妥当了。”

男子下了步辇,只身走入,环顾四周,点了点头,“一如往常。赏。”

容华跪拜,“谢陛下。”

“偏厅已备好酒水,只等陛下前往。”

“引路。”

“遵命。”

二人走远,身影不见。

丑陋小鬼这才抬着她走进了房间,把她随意地丢在了一个角落。他们好奇地围着她看了一会儿,就叽叽喳喳地走出房间了。

房间里只有柳三千一个人。

她环顾了一圈,这房间大得惊人。只见到处都摆满了青铜器皿,着实壮观。冷冰冰的古物印刻着千年光阴的哀婉,唱起千古绝响。

寝殿的右侧摆放着一套完整的青铜编钟,那编钟恢弘庞大,气势逼人。比在历史课本上看到的曾侯乙编钟还要来得震颤人心,荡人心神。

她感觉不管是谁,只要轻轻敲击一下那编钟,灵魂都会得到洗涤。

那古物来自千年之前的千年,没有人能抵挡住那战胜了时间的古乐。

呸呸呸,柳三千吐掉了嘴里的破布。经过了一些时光的休息,她已经没有那么不舒服了。

她思索了一会儿,从男子的着装和谈吐,还有鬼怪们的反应来看,她对男子的身份有了个大致的猜测。

那男子只怕是历史上那位统一了六国,北击匈奴,建起长城,开创帝制,焚书坑儒的著名“暴君”——秦始皇嬴政。

我的老天爷啊!我竟然能见到那个只活在历史课本和传说中的大人物!

真是难以置信!

柳三千吞了吞口水,被绑住的手脚快没了知觉,她也毫不在意。

男子英气逼人,确实颇有君王之相。

他的容貌比在书上看见的那些画像要英俊多了,就算放到现在,也实属一个美男,和柳三千想象中大腹便便、秃头糙脸的中年大汉相去甚远。

我这下落到了秦始皇手里,还不得被这“暴君”挖心掏肝,折磨致死?

他这种人成了鬼,也一定是个大恶鬼吧!

柳三千心里咯噔一下,只求移莲他们能快点回来!

几个小时过后,门被缓缓推开,容华侧身而立,“小的就不打扰陛下休息了。”

“退下吧。”

“遵命。”

嬴政踱步进殿,走到桌前坐下,看也不看她,“来人。”

一男子推门走了进来,行了个礼,“陛下,有何吩咐?”

男子身穿铠甲,头上的所有头发都被扎入了一个发髻里。他雄姿英发,身躯挺拔,脸上却毫无表情。

冷得不像活物。

倒像是柳三千在历史课本上看见过的兵马俑。

“斟酒。”

“喏。”

男子躬着身子走到嬴政身边,拿起青铜酒壶,倒了小半杯在青铜酒杯中。

嬴政拿过酒杯,举头饮尽,“再斟。”

“喏。”

“再斟。”

“喏。”

“再斟。”

……

嬴政饮了几杯,不见醉态。他突然一把将青铜酒杯摔在了地上,就走下了华台。

身材高大,威武健壮。

一个黑影遮挡住了柳三千眼前的光线,是嬴政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抬起柳三千的下巴,问:“汝年岁几何?”

“二十五。”

他哼了一声,“二十又五,竟是个半老徐娘!”

柳三千呵呵,你以为现在还是两千多年前啊,那时的人都短命!老娘现在明明正是最好的年纪啊!

这话简直被别的小孩儿叫“阿姨”还来得伤人。

不过她再是不爽,也没胆子在秦始皇面前横,只能附和,“陛下说的极是。”

嬴政背过身去,头仰起,“吾统一六国,一平天下。在全国实行统一的文字和度量衡,大修灵渠,建造长城。造福千万,称始皇帝。”

他似乎很是得意,“后继者沿称二世皇帝、三世皇帝,以至万世。汝来告诉朕,当今天子乃是几世?”

柳三千很懵逼,这嬴政两千多年过去了,还在做他的春秋大梦呢?

“啊?”

第三十二章 暴君

柳三千不知该如何回答,是顺着他的话编造故事,还是把真相告诉给他?

两千多年了,难道没有人告诉他,梦该醒了吗?

一思及此,有几分意味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

眼前的男人在史书中是那么的残忍暴虐,性情古怪,虽然有功有过,但人们一想起秦始皇,脑子里总会先蹦出“暴君”这两个字。

柳三千看着这一梦千年的男人,竟觉得他有那么点可怜!

千年前的杀戮与苛政,千年后的希冀与幻灭,到底孰更残忍?

穿着铠甲的男子说道:“陛下,您忘了?转轮王前不久来骊山之际,不是告诉过您……”

“放肆,朕在问话,何时容得汝来插嘴?”

男子跪下,“臣知错。”

嬴政又望向柳三千,眼含探究,“汝告诉朕,当今天子乃是几世?”

柳三千细细思量,终是道出:“陛下,秦二世即亡。秦,早没了两千多年了啊!”

此话一出,铠甲武士身子一顿,低头皱眉。他突然有了表情,倒是添了几分人气。

嬴政沉默不语,面色低沉。他目光一凛,怒从心上起,“汝恶胆包天,大放厥词。”

他身子踉跄几步,右手颤抖地指着柳三千,声音嘶哑,“此乃大不敬,大不敬啊!”

铠甲武士上前,“陛下息怒。”

嬴政一把抽出了武士的佩剑,剑光一闪,霞光万道,是把好剑。他挥起长剑,向柳三千刺来。

柳三千紧闭双眼,冷汗涔涔而下,只觉万念俱灰,劫数难逃。

“哐当”一声,长剑落地。

柳三千睁眼一看,嬴政身子晃荡无力,正被武士搀扶着。

“陛下,都是臣的错。是臣……不让别人告诉您的。”

嬴政推开,“荒唐至极,朕不信。”

他喃喃自语:“朕不信。”

“陛下,臣罪该万死。”

“可笑,汝同我一样,肉身早就覆灭多年,又何来罪该万死之说?”

武士还是重复那句,“臣罪该万死。”

嬴政像是在问自己,低语着什么,“吾的秦,当真亡了两千年了?”

铠甲武士抬头望着嬴政,“您的秦,确实亡了两千年了。”

“哈哈哈哈哈哈——”嬴政仰天悲啸,突然话锋一转,“汝真当朕不知道吗?”

武士诧异,凤眼圆瞪。

“吾幽居骊山,不问外事,汝就真当朕不知情?”

“转轮王来骊山看朕,支支吾吾,断不能语,此等拙劣掩饰,怎会瞒得了朕?”

嬴政长叹一口气,看着武士摇了摇头,“天阔啊,汝可真是荒唐、愚昧!”

“臣……”

“汝又想说什么,‘臣罪该万死’?”

武士低下头去,说不出话。

嬴政闭上眼睛,念念有词,“阿房,阿房,始皇亡。这童谣果真道尽了秦的命运,真是可笑至极啊!”

他在寝殿里踱起了步,“天阔,汝记得否?当年,朕曾下令,只要听到有人吟唱此曲,便可当街斩杀、开膛破肚,将罪人头颅悬于城墙三日,以儆效尤。”

“因为此曲,共一百二十五人惨死街头,其中还有几十个稚子、妇孺。”

“臣……记得。”

“月将升,日将没,始皇苛政,几亡秦国。这么多数落朕的词藻,为何朕听不进呢?”

“陛下……”

“汝伴在吾身侧,也有千年。天阔,汝可有答案?”

武士低着身子,看不清表情,“臣……”

“汝不知,汝自然不知。”他衣袖一拂,“汝是我刀下亡魂,于我命下,灼烧成俑,可曾心怀怨愤?”

“臣……不甘过。”

洛寒在两生大门口,撕掉了之前扮作老伯的伪装。他整理了一下衣物,打开了大门。

一团毛球突然冲了出来,和洛寒撞了个满怀。

毛球蹦蹦跳跳,“老爷,老爷,老爷,不好啦!”

洛寒眉头一皱,十分不悦。

移莲走上前来,探出头去,“喂,棉花糖,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三千姐姐被骊山那位抓走啦!老爷,你快去救救她吧!呜呜呜呜——”

“那个女人她又……”洛寒双手握拳,青筋挑起。

移莲看着怒气上涌的洛寒,心下担忧,不知如何是好。

三千啊三千,你才来了几天,你自己数数你被人抓走几次了?

第三十三章 不老药

“叩叩。”房门被敲响。

武士捡起长剑,退至门边,“来者何人?”

“洛某不知陛下前来,未曾迎接,有失礼数,特来道歉。”

柳三千听到洛寒的声音,精神一震。

终于可以获救了!

嬴政向武士摆摆手,走到门边的武士就打开了门。

洛寒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被五花大绑的柳三千,饱含不悦。

柳三千自知理亏,埋下头去。

嬴政坐下,“洛卿,朕与汝也有好多年岁未见了吧!”

洛寒想了想,躬着身子回道:“陛下所言极是,上次您重出骊山,还是为了打听公子扶苏的下落,算算也有百年了。”

嬴政闭眼半晌,忽而重新张开,抬手一指,“洛卿,汝可知罪?”

洛寒跪拜于地,高声答道:“洛某愚钝,不知罪从何来?”

嬴政站起身子,一把将桌子踢翻。青铜酒器和果盆糕点滚下华台,滚到洛寒身前。

“汝与天阔一同诓骗朕,一骗百年,此乃罪一。”

他背过身去,“吾将寻找扶苏之魂下落的重任委托与你,百年之期已过,汝未达成,此乃罪二。”

“汝明知朕最讨厌生魂,却偏要将这人类女子藏于旅店,此乃罪三。

嬴政一件一件罗列完毕,“桩桩件件,汝难辞其咎,还不赶紧认罚?”

洛寒听完,轻笑了一下,“陛下,洛某不认。这三宗罪,洛某无一犯下。”

嬴政大笑,“轻狂小儿,朕倒要看你如何解释。”

洛寒看了一眼在秦始皇旁边静立的武士,说道:“陛下,您说我和蒙将军诓您百年,可真是折煞洛某。”

“哦?所言何意?”

“陛下,您不是早就知道秦二世即亡的事了吗?既然知情,何来诓骗一说?”

听到洛寒这话,武士身子一顿,双眼圆睁,不可置信。

“要说诓骗,我倒是要向蒙将军说句‘抱歉’。明知陛下知情,却偏不告诉于他,还要看他在陛下面前拙劣表演,实在是不义。”

柳三千听到这话,只觉得秦始皇和洛寒两人真的是太恶趣味了。

搞什么嘛,这两个人!这不是在耍人嘛!

那武士也真是太惨了吧!都死了还要被这样戏弄!

没曾想到,这秦始皇也是个戏精。前不久的悲叹、长吟,竟都是装出来忽悠人的!

嬴政畅快一笑,“汝倒是机灵,这木头痴愚,竟从未察觉。两千多年了,纵使偏僻如骊山,也总会有风声吹至朕的耳边。若是没有察觉,朕也枉作人君。”

武士身子一颤,后退几步,“陛下,为何?”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天阔,汝怕朕知情癫狂,朕笑汝杞人忧天。自吾归西那日,大秦,就不是朕的江山了。”

嬴政的脸在灯光的照拂下,一半是光,一半是影。他轮廓深致,闭目挑眉,无限澄明。

“后人说朕‘暴君’又如何?‘千古一帝’不是人人当得,朕是这历史的奠基者,也是缔造者,凭这仅仅两字也想道尽朕的一生?荒谬。不过是迂腐之徒的狭隘之见罢了,朕又怎会在意?”

额,突然有点欣赏起他来了怎么破?这秦始皇倒是想得很开嘛!也对,任谁过了两千年也都能想的开的吧!

洛寒躬身,“陛下豁达。至于这第二宗罪,公子扶苏的魂魄,洛某早已寻得。”

嬴政睁眼,忙催促,“扶苏之魂现在何处?”

洛寒星眸半张,沉默半晌,高深莫测地说了句,“陛下,您再想想。”

嬴政低眉思量,立马豁然开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洛寒,汝不负朕的重托,好、好!”

他随即指了指柳三千,“朕可以免去汝这二罪,倒是这人类女子,汝又作何解释?总不至于是汝的女人吧?”

洛寒促狭一笑,看了一眼柳三千,“陛下可知,南岭柳氏一族?”

嬴政重复了几遍,“南岭柳氏?可是那司掌摆渡一职,连通人间与鬼界,作桥梁之用的诡秘一族?”

“正是。此女正是柳氏最后一人,承袭家族职位,担起摆渡大任。她是人,也是摆渡师。”

“摆渡师?”

“是人,亦非人,来往于两界,不属于任何一边。渡人,渡鬼,渡妖魔。”

嬴政不耐摆手,“也罢,朕不感兴趣。既然汝这么说了,汝就带她走吧!这股子人气实属恶臭,切莫让她,在朕眼前晃悠!”

???

摆渡师是什么鬼?怎么从来没人告诉过她啊?

而且怎么就还不是人了?

还有还有,你才恶臭呢!

洛寒听到嬴政的话后,便走到了柳三千身旁,解开了她身上五花大绑的绳子。

红绳落地,双手双脚重获自由。

柳三千转动了一下手腕和脚腕。被缚住的地方勒痕一片,血液得不到流通,紫红得狰狞。

洛寒看了一眼,别过了目光,向着嬴政,“陛下,洛某还有一事要问。”

“汝是想问,朕此番为何出来吧?”

“正是。”

嬴政沉默片刻,道出三字,“不老药。”

洛寒听闻,神色一变,有点阴沉。

“朕,是为了那长生不老药。帝位、扶苏、永生。吾的千古执念,如今了却了两桩,唯那永生之药还萦绕于心头,久不离散。”

嬴政陷入了回忆,“当年,吾命炼丹方士东渡蓬莱,求取仙药,却没曾想,有一个炼丹术士抢走了仙舫的控制权。船刚一驶离咸阳,便偏离了航线,不知所去何方。”

“朕当即震怒,气血上涌,命人彻查。郎中令蒙天阔追查到了仙舫踪迹,它停在一湍急河道。天阔上船一看,只见那三百童男童女皆被乱刀刺死。唯那方士不知所踪。”

“朕死后,这事也久不能忘。每隔百年,便会向冥府确认,是否接收了那个叫‘徐福’的炼丹方士的魂魄。”

“朕因执念,久不投胎,幽居骊山。每隔五十年,转轮王会来骊山看朕,朕每次趁机询问,徐福曾否投胎,得到的答案都是,‘不’。”

“既不入冥府,也未曾去转世。朕想,那徐福只怕早炼得了长生不老药。东渡蓬莱,不过是他逃离皇城的一个幌子。他戏弄了朕,戏弄了一个帝王。”

嬴政长身玉立,脸部刚毅,“朕,绝不放过。”

“就在前不久,吾的一座兵马俑,急急来报,说是看见了那个叫‘徐福’的炼丹术士在骊山徘徊。朕便派人去寻,其人却早已不见踪影。所在之处,只留下一张纸条。”

洛寒立马接道:“洛某斗胆猜测,纸条上可是写着‘两生’二字?”

嬴政颔首,“正是。朕,这才来到了这里。”

他说完,看向洛寒,“洛卿,你可有头绪?”

洛寒听完嬴政的长篇大论,眉头皱起,“陛下,洛某一概不知。既不识得徐福,也未曾听过长生不老药。他丢下写着‘两生’二字的纸条,可能只是因为他来洛某的旅馆小住过。”

嬴政垂下眼睑,若有所思。

洛寒继续说道:“他千年不死,只怕早已没了人气。洛某旅馆,往来鬼魅,精怪纷至。若是匿于其中,则就犹如海中一粟,难寻其踪。洛某这才未曾发觉。”

“也罢。徐福此人,纵要踏遍天涯,觅过海角,朕也得取了他的首级。一小小方士,也敢享了朕的东西,不知好歹。”

“洛卿,朕命你多加留意。若是发现徐福踪影,即刻来报。”

“是。”

柳三千跟在洛寒的后头走出了嬴政的寝殿。

她感觉男人的脸色异常难看,俊美的脸无比阴冷。

本来有好多问题想问的,这下子,她也不敢问出口了。

“洛寒,我就先回房了。”柳三千悠悠地说了这么一句。

男人没有应答,连他有没有听见,柳三千都不知道。

想了一想,柳三千也不再管他。

二人走到大堂的时候,柳三千就偷偷溜出了旅馆,往自己的独栋小别墅走去。

她刚才被吓坏了,现在心情平缓,睡意上头。

我的床床!我好想你!

柳三千一个弹跳,投入了大床的怀抱,翻滚了一圈。

“叩叩。”

有人敲门。

柳三千打开一看,是抱着枕头的爱丽丝。

第三十四章 求药

“三千姐姐。”

少年抱着大枕,俊秀的脸被遮挡,眉目辨认不明。但他扭捏的手指却出卖了主人的情绪,少年心思,非同寻常。

“可以一起睡吗?”

哎,柳三千长叹了一口气,不知如何是好。她听完莉莉丝的话后,只觉得自己应该和少年保持距离。

她凝视男孩片刻,惊讶地发现,才过了小半天而已,爱丽丝的身子已经窜高了一大截了,看起来只比洛寒矮了一点。

男孩轮廓澄明,眉目秀逸。四肢颀长,腰背有力。黑色的碎发柔软翩飞,碧绿的瞳仁在眼眶中转悠,好看得宛若丛间精灵。

这不是一个男人吗?

柳三千困惑不解。

少年的身子不见女气,虽显阴柔,但干净阳光的气息太过美好,混血少女留下的残影被逐渐取代。

柳三千看着那张无可挑剔的面容,还是会时不时地想起那哭得梨花带雨的泪人,只觉一阵唏嘘。

第一次见面,泫然欲泣,伤心跑离。

第二次见面,半遮半掩,局促不安。

第三次见面,梨花带雨,惊惧交加。

第四次见面,金发金瞳,惊鸿一瞥。

从此少年情根深重,泥足深陷。

这可真是始料未及。

柳三千直接拒绝,“爱丽丝,你是一个男人,我是一个女人。男女授受不亲,不可以。”

爱丽丝小脸一皱,“我不干!”

柳三千无奈,只得拿出长辈的姿态,摸了摸男孩儿的脑袋,“听话。”

嗓音卷上泪意。爱丽丝虽已成熟,却仍旧改不了爱哭的毛病,“我不干!”

男孩儿咬牙坚持,把大半张脸埋入了柔软的抱枕中。

“爱丽丝,不能这样的,你已经长大了,就应该学着规矩。这个世界,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没有这样的道理。如果我们一起睡啊,大家就会在背后嚼舌根,讲各种难听的话的。”

“我不怕。”

少年脸上毫无惧意,全然不放在心里。

“但是我怕呀!”

柳三千轻声低语,劝说着男孩儿,“如果我害怕,你会不会选择自己去睡,好让我安心?”

男孩儿困惑不明,思量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好狡猾。”

他揉了揉眼角继续说道:“我不懂规矩,不懂人情,没有常识,没有阅历。但我知道,我希望你开心。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回去了,三千姐姐。”

柳三千不知道为什么,心头涌上了一阵内疚之情。她看着眼前乖巧的男孩儿,心中不是滋味。

“谢谢,爱丽丝。”

柳三千最后揉了揉男孩儿的头,道了声晚安。

爱丽丝藏在碎发后的耳朵红通通的,他低低地嗯了一声,就离开了柳三千的房间。

哎,脑壳儿疼!

柳三千倒在床上,思绪翩翩。

摆渡师到底是什么东西?

南岭柳氏指的就是我们家吧!

诡秘一族?为什么爸爸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柳青芜干的就是摆渡师的活儿吗?

具体是干吗的?

划船的吗?

柳三千回想着今天洛寒的话语,只觉得信息量太大了。

她拍拍自己的脸。算了算了,别瞎想了,明天直接去问移莲不就行了。

就这么办!

柳三千扒拉了两下锦被,将疑惑抛之脑后,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

睡意刚起,房门就被悄然推开。刚刚脸色阴冷的男人,踱着步子走到了柳三千的床前。

药郎也跟着走了进来。

“想好了?”

洛寒没有回答,眉头皱起。

药郎看着这样的男人,也不作声,一同望向睡得香甜的女孩。

女孩儿整个身子不安分地露在外面,睡衣掀起,身子大张,实在是不雅到了极点。

洛寒这时候倒一点都不嫌弃,他拉过被子,小心地盖好,轻柔地抚摸了一下女孩儿的眉眼,“我……想好了。”

药郎沉默片刻,道出一字,“好。”随即,从口袋里取出了一个锦袋,放到了洛寒的右手掌心。

“只需一颗,便可前事不记,后事不提。大梦一场,以此忘忧。前尘往事,忘得彻底。你,把药丸置于她枕下吧!”

洛寒一听“忘得彻底”,手就不自觉地摆动了起来。他用另一只手握住了颤抖的右手,稳住身子。

他打开锦袋,取出了一颗黑色的药丸,在指尖揉捏半晌,最终不舍地,眷恋地看了一眼女孩儿,把药丸放入了她的枕下。

黑烟四起,氤氲袅袅。它们钻入了柳三千的口鼻,在她的身边缱绻缠绕。那些诡异的烟雾,终是被女孩儿吸食殆尽,不留痕迹。

“爸爸。”

女孩儿转了个身子,说着梦呓,“爸爸,回家。”

柳三千兀自啜泣了起来,这一梦,哭尽了她二十年的苦楚和委屈,辛酸和别离。

梦里的柳三千回到了父亲死亡的那一天,与结局不同的是,她提早回家,在街边找到了正在追逐着什么的父亲。

“爸爸,回家!”

她心慌地大喊。

父亲回过头来,看到归来的女儿,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好,回家!”

小手牵大手。

小步子和大步子。

柳三千蹦蹦跳跳,柳父哼着小曲儿。

一横冲直撞的小车与二人擦肩而过,撞在了一棵大树上。

醉酒的司机走了下来,指着那棵小树骂骂咧咧,“喂,老不死的东西,会不会看路!”

柳三千回过头去,拉了拉父亲的衣角,“爸爸,你看,那个叔叔傻乎乎的!”

柳父爱怜地摸了摸柳三千的头,“恩,傻乎乎的。”

二人向家的方向走去,脚步欢快。不惧身后旁观冷眼,碎语闲言。

柳三千泪意不止,染湿了枕头。对梦中那个小女孩儿,她嫉妒万分,羡慕至极。

也曾是我拥有过的啊!

洛寒拂去女孩儿滚落的泪珠,一颗一颗,一遍一遍,诉尽温柔与怜惜。只觉心折神伤。

“这一次,你就这么放她走?”

“恩。”

“舍得吗?”

洛寒拭泪的手一顿,声音嘶哑,“舍不得。”

药郎一叹,“若是真如秦始皇所说,徐福炼得了长生不老药,你又打算如何?”

“寻徐福,求药。”

“你不觉得奇怪吗?”药郎沉吟,“那个徐福明知秦始皇找了他千年,还不怕死地跑到骊山晃悠,做作地留下一张纸条,引得嬴政来了‘两生’。嬴政又把不老药的事情告诉与你,冥冥之中,像是有人在引你上钩。”

“我顾不了这么多。”

洛寒收回手,不再看床上的女孩儿,走出了房门。

男人走得坚决。

药郎倒是驻足不前,他面向女子,说了句,“希望你此生安好。”

柳三千泪水被男人擦尽,脸上绽开了笑颜。

她终于做起了美梦吧!

第三十五章 重来

青衣小鬼被嬴政的部下抓走后,关在了两生的一个小仓库里。

他缩着身子,靠在角落的墙上,心里没有害怕。

毕竟都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挫骨扬灰,灰飞烟灭?

无非生于混沌,又于混沌中泯灭罢了。

他叹了口气,心里只是有点不舍。

在两生里工作了不知道多少年,朝代更替,日新月异。来住店的客人穿着越来越奇怪,布料也越来越少了。风格各异,稀奇古怪。

他看着一如往昔的古老建筑,只是觉得很空虚。百年过后,千年流走,他和两生还是会这样一成不变的吧!

小海是什么时候来这儿的呢?还没有几年吧!听别人说,他是病死的,好像是一个叫“癌症”的毛病。得了这种病的人,头发会慢慢掉光。

死前一定很痛苦吧!

青衣把脸埋进膝盖,我又是怎么死的呢?

记不得了。淹死,摔死,烧死,毒死?都有可能。

和老爷签下协议,不去投胎,好像是为了等一个人。

那个人是谁呢?

记不得了,模模糊糊的一张脸,模模糊糊的轮廓。

为什么要等他?

也记不得了。他只知道自己等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忘却世事,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好像是叫裴玄如。

“这蠢东西,竟然敢得罪秦始皇,真是太不知好歹了。”

看守的鬼怪们你敬我,我敬你,大口喝起了酒。酒醉之后,神魂颠倒,说着胡话。

“在嬴政面前还敢如此不敬,做鬼也未免太不机灵了!”

“嘘,可不敢直呼那位其名啊!”

“哦对对,差点完蛋,都怪这酒啊,太烈啦!”

“你说我们那位大人,这次出骊山来是干吗来了?”

“好像是为了抓一个什么人,陛下找那个人找了两千年啦!”

“当啷。”

什么东西砸到窗户,发出声响。

“喂,你去看看。”

“你怎么不去?”

鬼怪们互相推搡,一同来到了窗边。

屋中明灯突然熄灭。

“喂,灯怎么熄灭啦?”

“快去开灯呀!”

有一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唔、唔。”

裴玄如吓了一大跳。

“裴大哥,是我。”小海压低声音,“你别发出声音,我现在就帮你解开绳子,知道了吗?”

裴玄如点点头。

缚住自己的绳子被解开,他在小海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我扶着你,往你正前方那个方向走去。”

二人踱着步子,尽量不发出声音。

“喂,人好像不见了!”

一个小鬼在裴玄如被绑的地方摸索了两下,发现那个被秦始皇下令剿灭的青衣小鬼已经消失不见,他大喊道。

“关上门!一定还在这个房间里,千万不要让他逃出去!”

“我抓到啦!”

“喂喂喂,你抓错啦!你抓的是我的爪子啊!”

“谁他妈在勒我脖子!”

“糟了,门被关上,我们走不了了。”裴玄如凑在小海耳边说道。

小海轻笑了一下,“别怕,我陪你。”

裴玄如又开心又难受,“我不值得。”

“值不值得由我说了算。”

二人一见没有希望逃出,便干脆席地而坐。

“你为什么不去投胎?”

小海思考了一下,“我也说不上为什么,我好像和人曾经有约。你呢?”

“我?我在等人。”

“你在等谁?”

“忘啦!”

小海失笑,“裴大哥,这倒很像是你的做派,傻乎乎的。”

“喂,我可长了你几百岁啊,你怎么这么没规矩?”

裴玄如叉腰不满。

“裴大哥,等我们出去以后……”

“出去以后干吗?”

灯火突然通明,打作一团的小鬼们,终于发现自己搞错了对象。

“呸呸呸,你怎么把脚放在我嘴巴里?怪不得一股子馊味儿!”

“我去,是你自己咬上来的好不好!”

“怎么还多了一个鬼?这不是刚才那个光头小鬼嘛!”

“自己送上门来可还行,今儿个就把他们两个一起破魂吧!”

鬼怪们拿着刑具靠近,一个个桀桀冷笑,尖牙俱现。

“我不想,我不想魂飞魄散!”

裴玄如大喊了起来。

失去神采的几百年里,裴玄如的生活都是灰色的。一如昨日,没有新意。若是魂飞魄散,好像也没有什么好可惜的。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小海出现了。那个总是开怀笑着的白衣小鬼,给他漫漫无边的混沌生活增添了一抹颜色。

他的世界又变成彩色的了!

靓丽又多姿多彩,未来的每一天好像都有无限可能!

好想,好想一起去看看这世界!

“求求你们,我不想,我不想灰飞烟灭!”

裴玄如害怕了起来,他嘶吼着,癫狂着,泪水翻涌而出。

小海看着这样的青衣,有点诧异,“裴……大哥?”

裴玄如嗫嚅几句,“我不想,不想啊!”

他的手被握住。

属于鬼的手,冰冷无比,没有温度。却异常让他心颤。

小海紧了紧自己的手,重复着两个字,“别怕。”

源源不断的力量从交握的手里,传遍全身。裴玄如安静了下来,反手握住小海的手,“好,不怕。”

两个鬼对立而坐,闭上了眼睛。鬼怪们看着这样的两个人,觉得有点无趣。

“我都没兴趣了,还是你去吧!”

“啧,麻烦事儿都交给我。”

牛头妖怪把刑具套上了二人的脖子,正要发力,门“哐当”一声被人打开。

“蒙、蒙将军!”

“洛、洛、洛先生!”

蒙天阔一本正经传达指令,“陛下有令,放鬼。”

“多谢老爷。”

裴玄如弯腰道谢,身旁少年吊儿郎当。

他轻声呵斥,“小海!”

“好啦好啦,多谢老爷。”小海稍微躬了一下身子,不怎么乐意。

他不满地嘀嘀咕咕,“怎么跟个大地主一样!”

洛寒甩了甩衣袖,不高兴地走开了。

二鬼走了一段路,裴玄如忍不住追问,“你刚刚说,我们出来以后要干吗?”

“教你吃|鸡啊,你不是一直很想玩?我听移莲说啊,这里是有网络的。”

“哦。”

“开心吗?”

“恩。”

柳三千从自己的床上醒来,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她洗漱、穿衣,吃好早饭,拿起行李,锁了个门。

今天,她要去找那个在她叔叔遗嘱里写的位于“黄泉路444号”的旅馆。

为了赶上去南岭的动车,她必须早早地出门。

有几抹异样感涌上心头,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柳三千拍拍脸,摇摇头,管他呢!

动车抵达了南岭,她站在路口,等着的士。

“小姑娘,你要去哪儿啊?”

“司机师傅,我想去黄泉路。”

“有病!”

的士疾驰而走。

第三十六章 中元佳节

“小姑娘,你说你要去哪里?”

“黄泉路444号。”

一个带眼镜,模样文质彬彬的男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上来吧!”

柳三千有点诧异,她问了十几辆车都没有一个人知道那条路的,随即再三确认道:“你知道怎么走?”

“哦,对呀!黄泉路嘛,我知道,就在我家旁边。”男人的眼镜反着路灯的光,眼神辨认不明。

柳三千把行李放到后备箱里,上了车。

“小姑娘,你是外地的吧!”

车里有一股浓重的烟味,熏得柳三千直皱眉头。她摆了摆手,想要去除这股子异味,“我……也算是个南岭人吧。”

“你南岭哪儿的呀?”

“小时候就搬走了,记不太清了。”

男人语调探究,从后视镜里打探的目光太过明目张胆,让柳三千浑身不自在。她摇下了车窗,感受微风的吹拂。

风的抚摸慰藉了一天的舟车劳顿和疲乏脚酸,她半眯上眼睛,肚子饥肠辘辘,咕咕直叫。

“小姑娘肚子饿啦,等会儿就有的吃咯!”

男人话里有话,语意不明。处在放空中的女孩儿压根就没有注意到异样,她兀自闭目养神。

车子穿过了几次隧道,驶向了偏僻的小路。路上几乎只有这一辆车,明晃的车灯射向前方的黑暗。

两旁的树林里漆黑一片,暗得深幽,好像藏着什么诡谲的未知怪物。只露出冷冷的空洞的大眼。

男人从后视镜中看向趴伏于窗的女孩儿,按捺不住地舔了舔唇。

他一手掌握方向盘,另一只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只手机,点开了聊天软件。不过一会儿,他就编辑好了一条微信,发在了一个没有名字的微信群中。

“极品,老地方。”

微信群里没有回复,但他知道他的“伙伴们”一定都已经看见了。

柳三千迷迷糊糊,在和煦的暖风的吹拂下,睡意袭来。就在她要被睡魔给控制住,堕入沉眠的深渊的时候,车子猛得一个急刹车,柳三千就狠狠地撞在了前座上。

“嘶——”柳三千吸了几口冷气,摸了摸被撞疼的鼻子。

“你他妈找死啊?”眼镜男探出头去,骂道。

柳三千伸长脖子,好奇地张望。他们车子的正前方停着一个穿着黑色短裙和白衬衫的长发女子。差一点点,车子就要撞上她了,马路被急速刹车的车子轧出道道痕迹。

女子身形袅娜,前凸后翘。五官的其余部分被一个宽大的口罩遮住了,只露出一双含水的杏眼。

“对不起啊,大哥。”女子声音甜美,语尾上翘,很是勾人。

眼镜男上下打量了一下女人,猥琐地一笑,“小姐,晚上一个人来这种偏僻的地方做什么?很危险的呀。”

女人甩了甩头发,弯下身子,乳沟横在男子眼前,“跟男朋友出来玩,开车路过这里。半路吵了一架,那个死鬼就把我放在路边了,哎呀,真是气死我了!”

女人红指甲生气地点窗,语调娇媚。说到气处还跺了跺脚,胸前的两颗肉球也随之晃荡。

眼镜男看着女子白嫩的胸口,只觉血气上涌。他色眯眯地盯了一会儿,不怀好意地发出邀请,“要不要坐我的车,那小姑娘的目的地就在前面不远。送完她就送你。”

“那真是太好啦,小哥哥!”女子声音欢快,欣然接受。

她打开后座车窗,伏低身子,坐下。

“小妹妹,你好呀!”女人和柳三千打了个招呼。

柳三千点头回道:“你好。”

女人把身子挤了过来,自来熟地挨着柳三千,“小妹妹,你要去哪里啊?”

“黄泉路。”

女子闻言笑个不停,“黄泉路?”

眼镜男心里叹了一句,不好!他慌张地解释,“前面有一口叫‘碧落’的古井,碧落黄泉、碧落黄泉,这里的老人啊,都直接把前面那条黔水路叫做黄泉路的。”

女人古怪地发笑,“是吗?”

柳三千觉得眼镜男有点异样,心里警觉了起来。

她环顾了一下周围,车子在她意识昏迷的时候已经驶向了荒郊野外。

道路两旁一边是参天的大树,树隙之间,黑暗盘旋;另一边则是一大片坟地,一个个碑位书写着姓名与生平,不计时间地立在那里,裹挟着生者的不舍和死者的不甘。低矮的灌木丛里开着一朵朵黄色的小花。

柳三千不安地掏出了手机看了看,没有信号,她把手慢慢地伸向开着的包里,想找点什么东西防身。

身旁女子倒是全然不在意,心大地靠在坐垫上望着窗外。

“今晚的月亮好大好圆啊!”她兴奋地扯了扯柳三千的衣角,示意她看过去。

眼镜男也瞥了一眼,“可不是嘛!今天可是十五啊!十五的月亮圆又圆。”

柳三千跟着看了一眼,挂在天上的月亮没有一丝棱角,圆得完美。

阴冷的明月好像泛着一层血红的月晕,衬得天空一片血色。

血月当空。

有点不祥。

从早上一直萦萦缠绕的异样感又重回心头,好像在哪里看见过这枚月亮!

柳三千摇摇头,说什么呢?月亮不一直都只有这一个吗?

不对,自己好像曾经在哪里看见过,天空中挂着两枚残月的景象。

作为幕布的穹顶,美得让人难以忘记。

“这么说来,今天是七月半诶,”女子惊呼了一声,“诶呀,今天可是中元节啊!”

“中元节?”眼镜男脸色有点不好。

“就是鬼节啊!中元佳节,鬼门大开。喂喂,你们说,那个月亮会不会是从另一个世界升起的啊,不然怎么反常的阴冷。我感觉我说话都冒出冷气了。”

眼镜男脸上蒙了一层冷汗,吐出几个字,“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女子轻笑,“喂,一个大男人胆子怎么这么小!都这么大了,还怕鬼吗?不会是做什么亏心事了吧?”

柳三千望向后视镜,透过镜子看到了男人布满细密汗珠的额头和游移不定的眼神。

这下感觉更不好了!眼镜男好像不像是什么好人!

“没、没有的事,开车开久了,平常最忌讳这些神神鬼鬼,这位小姐,体谅一下,可别再说啦!”

眼镜男拂去汗珠,和女子的眼睛在后视镜中相遇,心下一个咯噔。

刚才还含水的杏眼,现在死死地瞪着他,幽幽冷光,透露出一股死意。

第三十七章 鬼门大开

女子眼睛半闭,有些迷离,声调还是一样的蛊媚,“不嘛,人家最喜欢这种鬼怪传说了。就要说,就要说!”

她环过柳三千的手臂,“听说鬼节这天啊,鬼门大开,除了那些十赦恶鬼,其余众鬼都会被冥王准予回到人间一天。和还在世的家人话尽家长里短,和阴阳两隔的恋人诉尽离别衷肠。”

柳三千觉得女子的身体格外冰冷,轻微接触,冻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女子看着那血月,若有所思,“你们说,会不会有怨恨难平的冤鬼,在这一天偷偷回到人间,向害死他的人报仇呢?”

“住嘴、住嘴、住嘴、住嘴、住嘴!”

眼镜男狠狠地锤了一下方向盘,汽车鸣笛声尖锐地刺破耳膜,划破长夜。

他冷汗涔涔,汗浸透了身上这件单薄的短袖,湿意在衣服上舞出一片水渍。身子发颤,如坠冰窖。

“喂,你……”

柳三千觉得情况不对,想要叫男人把车停在路边。

女子咯咯咯大笑,笑声怪异万分。不像是人所能发出的尖锐音调和高频震颤。

“小哥哥,你看那是什么?”

女子指了指道路右侧,柳三千回过头去,看见了一个个长发飘飘,眼神空洞的女人站成了一排。

她们衣衫不整,露在外面的肌肤没有血色,却布满淤青。嘴唇破皮,身上到处都是刀割的痕迹。

长发里携带着泥泞的印记,指甲里也沾染着泥土。有一个女孩儿的手指甲全部断裂,血污掺杂其间。

柳三千看到那十指断甲,只觉得手中一痛。

女孩儿们面无表情,眼神古井不波,没有别的动作,只是凝视着那个眼镜男。

眼镜男吞了吞口水,呼吸急促。双手双脚发软,方向盘不稳,车子歪歪扭扭地向前开去。

柳三千见状,高声大喊:“停车,快停车。”

眼镜男哆哆嗦嗦,牙齿打颤,口齿不清,“鬼、鬼、鬼,有鬼啊!”

女子这次放低了声音,以近乎气音的方式说道:“小哥哥,看见没,全都是来索命的冤魂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眼镜男大叫,急踩刹车。

车子停在了一大片空地,杂草丛生。

有几个穿得邋遢的男子,蹲在地上抽烟。他们看到驶来的的士车,将烟头一把扔在了地上,踩了几脚。

他们吐出氤氲的烟雾,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吊儿郎当地看向车里。

一个染着黄毛,脖子上挂着一串大金链子的男人,走了过来,敲敲车窗。

眼镜男摇下车窗,神魂不定,“有、有鬼。”

黄毛看了看坐在后座的柳三千和女子,点了点头。他拍了拍眼镜男的脸,啐了口唾沫,“没出息。”

黄毛朝身后那几个人勾了勾手指,他们就涌了过来。有两个人手里还拿着摄像设备,还有一个人手里拎着一个大箱子。

“抓出来。”

一个剃着平头,身上纹满纹身的肌肉男打开后座车门,将女子拉了出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女子在肌肉男的拉扯下,走路摇摇晃晃,她一点都不挣扎,只是怪异大笑。

另一个男人打开了柳三千这边的车门,扯住柳三千的头发,就把她拽了出去。

柳三千抓挠踢打,百般抵抗,她蓄起力量,用力地朝男人的裆部踢去。

男人吃痛,一拳挥来。

柳三千被打倒在地,左眼留下生理性泪水,眼前一阵黑,看不清东西。她用力地支撑住身体,想要站起来,奈何头昏眼花,身体不听控制。

“大哥,这个好像是个傻的。”纹身男将大笑的女人一把推倒在地,皱眉说道。

“傻的就傻的,哪儿那么多废话,把她们两个绑起来拉到厂房去,机子先给我去架好。”

“是。”

眼镜男推开车门,身子晃悠不定。他双腿发软,没走几步就跌坐在地上。

黄毛面露鄙夷,看着哆哆嗦嗦的男人,冷笑一声,“都这么多次了,怎么还怂成这样!”

“老大,今天、不、不对劲。有、有鬼。”

笑声稀疏传来,他们听到眼镜男的害怕之词,皆是嗤笑一声,就回身干起了自己的事。

纹身男抓起柳三千的身子,拿着绳子,想要把她捆绑起来。

趁着男人没有防备,柳三千从袖子里掏出水果刀奋力一刺。刺中纹身男的腹部之后,男人抓住她的力道陡然松开。

柳三千在地上滚了一圈,咬着牙站了起来。她拿起小刀,胡乱挥舞,靠近一旁还在发笑的女人。

“快跑!”

柳三千握住女人冰冷的手奔跑了起来。脑海中闪过几个画面,她好像曾经握住过另一个女孩的手,躲避一拨人的追击。

够了,这古怪的记忆到底从何而来?

来不及细想,追逐之战已经展开。

柳三千漫无目的地奔跑,身后女子还在放声大笑。

别笑!别笑!别笑!

求求你别笑了!

这地方没有任何遮挡物,只有丛生的一大片杂草。

没有办法,绝对会被抓回去的!

她逃不了了!

柳三千自顾奔跑,没有看见头上的一只彩蝶发夹,随着女孩的跑动,扑腾了几下翅膀。

它翅膀翩跹,突然挣脱了铁夹的束缚,飞到了空中。

所飞之处,荧光闪闪,鳞粉扬扬,星火点点。

它向着冲来的男人们飞去,飞过一个个男人的头顶,洒下片片光辉,男人们的腿骨就突然脱节。

他们身子向前倒去,顿时哀嚎一片。

“我的腿,我的腿!”黄毛抱住双腿哭嚎不止,一双黑色的精致皮鞋突然出现在眼前。

黄毛抬眼看去,一个好看的少年正低着头仰视着他,清秀的眉目写满了不悦。

他抓住少年的腿,小心哀求,“帮帮我!我的腿,我的腿好像断了!”

少年闻言,抬脚狠狠地踩住了男人的膝盖,骨骼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好像是碎了!

黄毛想要放声尖叫,奈何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只能死命地捶打少年有力的大腿,嘴巴紧咬着下唇,眼泪痛到流了出来。

“你该死。”少年声音低沉,却又不容置疑。

七八个男人就这么倒在地上,痛苦地扑腾,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柳三千抓住女人不知道跑了多久。

身后的追兵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她也不敢停下。

跑了大概有十几分钟,周围还是阒无一人,连经过的车都没有。

她看了看周围,拉着女孩躲在了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

柳三千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没有发现那群男人的踪影,耳边只有微弱的风声。

她颤抖着身子,失去了紧撑住的力量,跪坐在了地上。

“你没事吧?”

女人眉眼弯弯,好像在微笑,她摇了摇头。耳边的银质耳饰在月光的照拂下,发出阴冷的光,吸引住了柳三千的视线。

女人注意到柳三千的目光后,把耳饰摘了下来,放到了柳三千的手中,“谢谢你!”

没有矫揉造作的魅惑语调,只有真心实意的感谢。

“谢谢你!”她又重复了一遍。

柳三千望向掌心的耳饰,只感觉那冰冷的银质物体自己开始了发烫、发热,灼烧着她的皮肤。

好烫!

那耳饰燃烧着,在柳三千的手上深深地刻下了一个印子。

柳三千的神智随着正在燃烧的耳饰渐渐地抽离于肉体,她迷迷糊糊中,看到那个女人摘下了口罩。

两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自她的嘴角滑到了耳边,就好像在保持着一个古怪渗人的笑容。

血肉翻出,露出里面的白骨。

眼里有泪,没有血色。

第三十八章 猎物

这里是什么地方?

柳三千揉揉眼睛,看了看四周。道路两边是幽幽的森林,萤火虫的绿光穿透夜色,有点迷离。

这是什么情况,我刚刚不是还在……

一辆眼熟的绿色的士呼啸而过,停在了一个白衣女孩的身边。

司机摇下车窗,躲在镜片后的眼睛,发出好色而又猥琐的光线,“小姑娘,你要去哪里啊?”

女子身材高挑,玲珑有致,她声音魅惑,“春熙园。小哥哥,我赶时间,麻烦快点好吗?”

司机师傅伸长胳膊,殷勤地打开了后座的车门,“上来吧!”

女子拉开车门,伏低身子,正要钻进去。

“不可以!”柳三千大声嘶吼。

她认出了那个文质彬彬,却又一脸肉欲的男人——正是前不久载着柳三千,开到了那个未知的荒僻空地的眼镜男。

“不可以,他不是什么好人,不能坐,不要上车!”

女子身子一颤,回过头来张望了一下,“真奇怪啊!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怎么看不见人呢?”

眼镜男见状,故意吓唬女子,“诶呦,这儿啊,听说有人在那片林子里上吊死啦!小姑娘,你可动作快点呀,恐怕这里有脏东西啊!”

女子闻言,哆嗦了一下,加快了动作。

柳三千朝着的士车飞奔而去,“不要进去,不要进去!”

她伸出手,朝着女子的胳膊抓去,“小姐,他是个坏人,你别进去啊!”

拦截的手掌扑了个空,她的五指穿透了女子的身体,虚无得就像一团泡沫。

柳三千的手在接触到女子的身体后,就变成了半透明的状态,没有实感。

她惶恐地摸了摸自己的全身,还好,触碰自己的时候倒是没有异样。

“砰”的一声,女子关上了车门。

车子疾驰而去。

从柳三千所站的方向,只能看见车后座,那个长发飘飘的身影,渐行渐远。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是怎么了?

就在柳三千思绪万千,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一股力量拉扯着她,用力得就仿佛在撕扯着她的灵魂。

在那个外力的作用下,柳三千头疼欲裂,神智不清。待她神魂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坐在那辆车里了。

快逃!

快逃!

我得逃!

为何身子不听使唤?

“小姑娘,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在这种偏僻的地方呀?”

和后视镜里不怀好意的眼神相遇。

柳三千惊恐万分,想要逃离,“我啊,是来采风的。”

这不是我的声音,是谁在我的身体里说话?

并非出于柳三千的本意,占据了柳三千身体的那个人轻抚了一下额头,靠在了车窗上。

透过玻璃的反光,柳三千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左耳上透出冷意的银饰。

映照在车窗上的面容,清秀而又靓丽。

是那个女子。

一直古怪地笑着的女子。不同的是,女孩儿脸上此时还没有横着那两道贯穿了嘴角至耳边的长疤。眉眼虽露疲惫,却洋溢着轻松和愉悦。

这是她的身体?

这是她的记忆?

她想让我看见什么?

“小姑娘,你是哪里人啊?”

“哦,我不是本地人。听说这个地方风景特别好,我是来物色一个可以写生的好去处的。”

“这样啊,怎么不和男朋友一起来?”

试探的话语透露出虎狼之心。

天真的女子未曾察觉,闭目休息,一如刚才的柳三千。

“他啊,忙着呢,忙着考研!哪儿顾得上我呀!”

眼镜男虚情假意,“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一个人出门在外,真的是太危险了!你没有听说吗,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滴滴事件?”

女子轻笑,天真无比,“哪儿有这么多坏人呀?那种事情啊,只可能发生那么一两起。都到这种关头了,谁还敢顶风作案啊?”

“小姑娘看得透彻。”

眼镜男促狭一笑,只觉猎物手到擒来,来得如此容易,便有些沾沾自喜。

他掏出手机,大胆地当着女孩儿的面发送信息,“羊已上钩,速来屠场。”

微信群内沉寂一片,却晃荡出暗潮汹涌的波纹。风平浪静的表面,内里早已歇斯底里。

崩坏了的几个人,跨越出道德法律的边界,建立起了自己的章程、法则。

眼镜男是“猎人”,女孩儿则是被他捕获的“猎物”。

这个故事里的其余几个人呢?

是将活物生吞活剥的冷血屠夫。

车子,预料之中的停在了那片空地。

女子惊惧,发觉大事不好,“喂,你把我带到哪里了?”

黄毛将劣质香烟的烟头扔在角落,踩了几脚。他向身后几人比划了个手势,那个强壮的纹身男便打开了车门,拽着女孩儿的头发,将她拖出了车身。

柳三千不忍看下去,却没有办法闭上眼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是女孩的尖叫,痛苦而又绝望万分。

“啊啊啊啊啊,为什么?”她哆嗦着身子,被人捆绑住手脚。

“呜呜呜呜,放过我好不好,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泪水充斥于眼眶,头发里沾满泥污。一群人都在看好戏。

卑微的请求,痛苦的抽咽,无非是激起了那群男人的施虐欲罢了。

在拖拽与挣扎之间,女孩儿的两只鞋子被男子踩离。柔嫩的脚心,在和小石子的摩擦中,破皮、流血。

黄毛捏起她的下巴,端详了一番,直接就亲了上去。

烟味、酒味,混杂着。黏腻的舌尖顶开了女孩儿紧闭的牙齿,在她嘴里恣意游移。

“唔、唔。”

柳三千和女孩儿感同身受,一阵恶心,她找到那个恶臭的舌头,狠狠地咬了下去。

黄毛吃痛,一巴掌挥来,“他妈的,你个臭婊子!”

女子被打倒在地,半张脸红肿无比。她胃里泛起酸意,缩着身子在地上呕吐。

柳三千也感觉头晕眼花,难受心焦。

“带到厂房去!”

“是。”肌肉男拖拽着柳三千,把她往空地的深处带去。

柳三千在女子的身体里挣扎,却终是做了无用功。女子身子疲软,早已失去了力气。

黄毛呸了几声,吐出了几口血痰。他眼神阴郁,嗜血地舔了舔下唇,“机子架好了吗?”

“已经准备好了。”

“上次的片子卖了个不错的价钱,你们这次有没有什么新的想法?”

一个穿着灰色上衣的少年,吊儿郎当地走到黄毛身边,掏出了一包东西,“宇哥,新型的,据说能让你爽到升天。”

一群男人围了上来,好奇地观察,“这东西难弄啊,据说药效很强啊,你从哪里搞到手的?”

少年洋洋得意,“张森那帮子人输给我的,我试过了,果然名不虚传。就一颗,我就把一个小骚货,干到出血。”

“真这么厉害?”

“可不是,哥几个,试试?”

众人游移不定,目光躲闪,都不敢以身试药。

黄毛却抓了一把,全塞到嘴里,嚼了几口后,就着地上摆着的一罐啤酒,吞下。

看到黄毛的做法后,那群男人也纷纷照做。

一袋子的药,最后竟只剩了小半袋。

“他妈的,我非弄死那娘们儿不可!”

黄毛阴狠地啐了口唾沫,眼神凶狠。

第四十章 狂欢

四个人,分别压住女子的四肢,锁住她的身体,抵抗着她的挣扎。

黄毛手上的小刀,一笔一划,把女子的肚皮当做画纸,书写了起来。

利刃刺入皮肤,血污渗进刀刃。女子扭动夸张,疼痛不容抹煞。

“呜呜呜呜,呜呜……”她身体大开,用力挣扎,纤瘦的四肢被紧紧压制。

“屠夫”在冷笑。

冰冷的铁器,温热的液体。女子双目左右一睨,想拼个鱼死网破,就此逃离,却苦无良机。

黄毛将手里的小刀随意地丢在一旁,就干起了摄影的“旧活”。他一把拿起摄像机,对准女子的腹部照了起来。

血水渗出,皮肤残破如同败瓦。身体刀痕参差不齐,蜿蜒仿若心上一疤。

红通通的印子,落下滚烫的液体。疤痕随着女子的呼吸,不断起伏扩张,有如一个活物横亘在女子腹间,悄声说话。

一个歪歪扭扭,笔画断断续续的“淫”字烙印于体表,从此以后,再不容抹去。

雨后月光,清如白银。被雨水打湿的草丛间,不时跳蹿出一只只飞虫。萤火缱绻,撒下幽幽绿光。

本是山水寻芳客,怎沦落至此,行差踏错间,成为后巷落难人。

女子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为何上天要派这些人来惩罚于她?

是因为自己太天真了吗?

是因为我太没有戒心了吗?

柳三千眼前迷离一片,喉咙嘶哑,说不出话。

她听到这些心思,动了动嘴唇,想告诉身体的主人,“不是的,你没有错。”

她心疼无比,暗自叙说:“错,不在你。”

泪雨如花,爬过脸庞,在地上氤氲成一大滩一大滩的花朵。剧痛阵阵侵袭,温度抽离于肉体。血液带走热量,身体逐渐冰冷。

一众男人逐渐疯狂,被剥夺的神魂带走了残存的理智。

这是一场狂欢,充斥着血腥与情色。

一群屠夫,一个猎物。

纹身男看得目瞪口呆,一度说不出话。他看着那幅在他眼前缓缓铺开的诡谲画卷,身体颤抖,胆怯之意油然而生。

不可以再继续下去了。

我得阻止。

如何阻止?

不知。

他手软脚软,竟不忍再看。

黄毛此时命令另一个人捧住摄像机,自己则拿起一旁的小刀,对准女子的肚皮一片一片地割起了肉。

女子呜咽,血水哽在喉头。她咳嗽了起来,身体已无知觉,痛觉残留于回忆。

就这样让我死了吧!

黄毛割下一片肉后,举到眼前观望了半天,像是在苦恼该如何处置。他左顾右盼了一番,发现了正欲逃离的纹身男。

“喂,你打算去哪里?”声音冷到谷底,犹如剑光一闪,把武器架在了他的要害。

纹身男鸡皮疙瘩起了全身,他不敢回头。

“你是打算当个逃兵吗?”

“我……这样是不对的,”他只得喃喃自语,“停手吧!”

黄毛嗤笑一声,做了个手势,那个叫“鑫子”的少年郎便活动了一下手脚,一拳袭来。

纹身男身子一侧,躲过了攻击,“宇哥,过分了。”

“孬种一个。”黄毛点头示意,三两个人活动了一下筋骨,向着纹身男扑了过来。纵使纹身男再是身强体壮,在几个成年男人的夹攻下,也逐渐力不从心,站了下风。

鑫子从地上一跃而起,扭了扭脖子。纹身男双手双脚分别被几个人桎梏住,他身子转悠不得。

少年迈步上前,朝着纹身男的膝盖狠狠地踢了一脚。膝盖受力弯曲,纹身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有一个男人锁住了纹身男的喉咙,逐渐发力。

纹身男青筋暴起,眼睛瞪大,瞳仁向外突出,他拍打着拦在脖间的手臂,张大嘴巴,发出粗喘。

鑫子从口袋里掏出那包药丸,倒了一把在手上,就封住了纹身男的嘴巴。

“咕咚”一声,药丸无路可走,只得被迫下咽。

众人随即放开束缚。

纹身男趴在地上,不断地咳嗽,他缩着身子,轻微发抖。

见到此景,众人也不再管他,重新回到了狂欢的飨宴。

黄毛手里捏着那一片碎肉,眼里散发出奇异的光,他慢慢地走到了纹身男的身边,抬起了他的下巴,命令道:“喂,你给我吃下去。”

纹身男眼中清明不在,他神色无光,头上蒙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手脚瑟缩,身体轻颤。在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后,他的眸子寻着声波的浮动,瞥了一眼凑在眼跟前的那只被血水裹挟住的手,然后无动于衷。

黄毛也不恼,上手攥住了纹身男的下巴,略微一用力,就打开了半闭的唇。

“嘻嘻。”他桀桀一笑,把手里两个手指夹着的肉片,塞进了纹身男的嘴巴。

纹身男还未回过神,牙齿无意识地啃咬着浸浴着血水的肉片——那擅闯口中的异物。

众人看得颤抖,像是灵魂都遭到了震颤。他们看着那不断闭合的厚唇,皆是餍足而又贪婪地舔了舔唇。

半晌过后,倒地昏蒙的纹身男摇晃着身子站了起来,他捂住自己的口鼻,不断地咳嗽。大把大把的口水混着鼻涕,在脸上横飞。他只觉得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加入狂欢。都在膨胀、分裂,极具意识。

他,还是屈服了。

众人脱光衣服,打着赤膊,发出怪叫。他们朝着走过去的纹身男,不断击掌欢迎。

“嘿,兄弟。”

这是柳三千和女子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语。

没有体力支撑,眼睛悄无声息地闭合。柳三千在眼睑挂下来的最后一刻,看到的是黄毛拉开了女子的两条腿,身子挤进的恶心画面。

凌晨一点半的夜晚,连城市里的野猫都在梦中和睡魔做着斗争。整个南岭镇好像就只有这几个男人还保持着高度的清醒和兴奋。

经过一夜的狂欢,被他们捉到的“猎物”正软趴趴地躺在地上,犹如一卷破布。

女子身上遍布伤痕和粘稠液体,苍白的皮肤显得血液更加明显。

肚子上一个“淫”字和道道切痕触目惊心,它们的存在,诉说着女子遭受凌辱的过往和痛苦。

几个男人玩累了,靠坐在墙壁角落抽烟。他们仰头吐出一圈圈烟雾,眼睛迷离。

地上一台摄像机的红光一闪一闪,警告着众人它的电量即将消耗殆尽。黄毛伸手一捞,将摄像机抬到眼前,拨弄了两下,“老天,这次一定能卖到一个大价钱!”

身边传来阵阵鼾声,有几个人花光了所有的精力,困倦地倒头就睡。

“真他娘的没用。”

黄毛将烟头捻在地上,把目光投放到女子的身上。他深不可测地盯着女子看了几眼,药效已经过去,被压制许久的睡虫重新席卷而来,到处肆虐,渐渐的意识开始不明了。

他两眼一闭,最终还是陷入了沉眠。

第四十一章 沉默的羔羊

就在房间里鼾声四起,众人闭目熟睡的情况下,女子的眼睛突然睁了开来。她虚弱地咳嗽了几声,又惊觉不妥,随即颤抖着捂住了口鼻,眼睛惊恐地朝着那群男人望去。

好在,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

柳三千在女子的体内,目睹了一切,仿佛一同遭受了那万般凌辱。在女子的感染下,现只觉得恨意穿肠破肚,不堪忍受。

一直蛰伏于陌生的躯体,经历了非人的遭遇,虽是局外看客,但她也早已无法置身度外,气定神闲了。柳三千在挣扎,妄图冲破这禁锢着她的身体。

我受不了了,放过我吧!

我已经知道你有多痛了!

让我离开你的身体,好不好?

回答她的只有泪流不止的双眼,和齿间盘旋的血腥残气。

女子粗喘了几声,吐出了横亘在喉间,那不上不下的血痰。她一点一点地翻过自己的身子,两手在地面交错着攀爬,拖行着自己没有知觉的下半身。

她经过之处,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肚皮间的伤口,在与地面的摩擦下,重新迸裂开,流出新鲜的血液。

女子爬得很慢,很慢。每攀爬出半米远的距离,她就要停下来粗喘一会儿。身子贴在冰凉凉的地面,渐渐的,躯体也是冰凉凉的了。

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她紧咬着后槽牙,总算是爬到了这个破旧厂房的大门口。她用尽全身力气,伸长了手臂,去够那近在眼前的门把。

手掌里的血液染在门把上,让这个圆圆的金属把手分外打滑。她拨弄了几下,除了发出泠泠声响外,仍是徒劳无功。

女子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屠夫”。被箭射中的受惊之羊,要想逃离,只能殊死一拼。

她费劲地支起上半身,左臂抵在地面,一直剧烈地颤抖。疼痛发酸的关节,嘎吱嘎吱作响。

生的渴望最终还是战胜了坠于深渊的绝望。

连柳三千也一同屏住了呼吸,不由得,为她加油鼓劲。

生与死的界限,仿佛只有一门之隔。

她轻轻地,又带着对生的无限眷恋,一点一点地转动起了门把手。

微风拂面,清新的空气从缝隙中窜了进来。风的柔荑温柔地轻抚女子被血泪染污的脸庞,美好得让她呜咽恸哭。

门被打开。

远处,幽光点点。

是萤火虫吗?

女子伸出手去,想要触摸那缱绻的微光。她伸在半空中的手,突然顿了一下,僵直于虚无,又最终随着主人的倾倒而垂落到了地面。

啪嗒一声。那是灯火烧尽的声音。

柳三千的眼前又再度回归于黑暗,耳边阵阵鼾声不停。

又过了大约两个多小时,天空透出一丝光线。轻盈的光束,穿透厚重的云层,射向广袤无垠的大地。

有一束不甘寂寞的微光,不愿意就这么消散在若有若无的空气中,不被人所知晓,所以它轻车熟路地找到了这个厂房,从破败的窗户的一隅挤了进去,调皮地扯动了熟睡中的众人的眼皮。

黄毛皱眉,被光线搅扰了美梦。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半睁开眼睛,四下打量起了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他头疼欲裂,仿佛宿醉般回忆不起熟睡前的所有事情。

黄毛眼睛眨了几下,逐渐适应了熹微的光线。他一手撑住地面,站了起来。骤然起伏的身体,让他眼前一黑,身子踉跄,步子晃悠不定。他抬手扶额,停下动作,等待敏感的身体逐渐恢复气力。

血腥味,腥臭味混杂在一起,难闻得让黄毛捂住鼻子。他神智有所清明,在房间中寻找起了那发出腥臭气味的来源。

他的视线一一扫过自己的同伴,只见他们一个个脱得精光,全身赤裸,睡意正浓。他们身上沾染着几块血污,因为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所以颜色已经变得暗沉,暗得犹如一块紫色的胎记。

黄毛扫视了周围一圈,没有发现恶臭气味的来源。他的脑海中则有一卷奇怪的录像带在循环播放,视频画面中的主角显然就是他们几个。

画面太过血腥、残暴,黄毛喉头不由得泛起了酸水,在腥臭气味的刺激下,反胃呕吐。他一手扶墙,一手按捏自己的腹部。

厂房正中央的软垫上,一大滩血水凝结成块。一道血痕,从中央蔓延开来,一路滑向了大门口。

碎片在脑海中拼贴成象,黄毛摇了摇头,想起了昨日的荒唐,心下一惊,大呼:“不好,那个女人!”

众人皆被唤醒,他们一如黄毛,头疼欲裂,意识不明。

黄毛大喝一声,惊惧交加,“还不快给我起来,那个女人不见了,快去找啊!”

什么女人?

哦,原来是那只被宰的羔羊。

众人手忙脚乱站了起来,有几个身子不稳,东倒西歪,摔了一跤,再次和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还有几个看到同伴赤条条的身子,嬉笑个不停。

黄毛一掌拍向了那个叫“鑫子”少年的后脑勺,“还有心情嬉闹?那女人如果去报警,我们一个个都得去坐牢了。还不赶紧把衣服给我套上,找人去?”

一听事态如此严重,众人也不再嬉皮笑脸,从地上四散的衣服中,寻找起了属于自己的那件。

“宇哥,不用了,”纹身男看向厂房外的空地,指了指草丛,“看!”

众人闻言,一同将目光移了过去。一片草丛在外力的碾压下,半折半弯,就好像是人为地开辟出了一条小路。

弯倒的草叶上黏连着红色的液体,那小路的尽头横着一个光秃秃、赤裸裸的东西。

一众屠夫放下心来。

我就说嘛,羔羊被宰,怎么可能还逃得了?

鑫子伸长脖子看了小半天,“宇哥,不会是死了吧?”

黄毛眉头皱起,“去确认一下。”

鑫子匆匆忙忙套上长裤,就随着黄毛走出了厂房。几个人用手遮挡住屋外的光线,快步走到了女子面前。

黄毛用脚踢了一下她的腰腹,没有动静,没有回应,连吃痛的叫声也没有。肉体被黄毛踢过的那片皮肤,凹陷出了一个印子,久久不消。

“不会吧,真的死啦?”鑫子蹲下身子,探了探女子的鼻息和颈间动脉,“好像是……死了。”

纹身男将女子的身子翻了过来,触目惊心的伤口呈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有几个胆小的,低声惊呼了出来,“这、这是……我们干的?”

第四十二章 共犯

“天啊,宇哥,这可怎么办呀?”一个看起来不经人事的少年,颤抖着嗓音问道。

少年本名刘波,还未成年。那张青涩的面孔,连五官都未长开,还是一副稚嫩的模样。眼前的他,穿着一件宽大的T恤,剃了个寸头。虽没有书生气,看起来倒也有种少年般的纯净,和夜半时分那张癫狂的面孔相去甚远。

众人看着草间的尸体,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怎么会这样,”他们眼神乱瞟,想在同伴们的身上找到答案,“昨晚我们……”

黄毛不发一言,默默蹲下。他看着尸体,沉默良久,突然说出了令人胆寒的一句,“我们都是共犯。”

“不是的,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刘波一边后退,一边慌乱否定。他节节倒退的身子,一不留神,撞在了一个满腹肌肉的男子身上。

男子筋肉虬结,撞上去的时候,刘波还以为自己撞到了一堵墙。他回过头去,看见了纹身男棱角分明的脸部,展现出刚毅的线条,“毅、毅哥。”

于毅没有答话,连目光都未曾施舍给他一眼。

大地静默无声,众人噤若寒蝉。

刘波回过头去,看了看众人。只见他们一个个都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那燥红的脸颊和那微微颤抖的四肢,还是出卖了主人的情绪。

这里的所有人都罪孽深重。

鑫子倒是很镇定,他靠近黄毛,不显心焦,“宇哥,怎么办?”

黄毛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劣质烟来,他晃了晃烟盒,抽出了一根香烟。鑫子上前,近乎讨好地递过打火机,点烟。

一个雾圈被吐出。

黄毛的脸埋在烟雾中,缥缈模糊。他吸了几口,声音有点嘶哑,“找个地儿,埋了。”

刘波反驳道:“这样,不就是在……杀人吗?”

鑫子嗤笑,“啊波,我们已经杀了人了。你和我,还有这里在场的每一个人,我们都杀了人。”

他重复着黄毛的话,“我们都是共犯。”

“我们……都是共犯。”

“我们都是共犯。”

“我们都是共犯。”

众人念念有词,这句话就好像一个宣言般在队伍里爆炸开来,洗脑了每一个本就打不定主意的人。

除了刘波。

他只觉得这个小队正在慢慢崩坏,走向危险的深渊。

黄毛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站了起来,他随意地指了指队伍里的两个人,“你们两个,去把尸体抬到四眼的后备箱去。”

“好的,宇哥。”

“剩下的人,先留在这里,清理痕迹。”黄毛做着部署,鑫子走开去。

“啊,你们看,她还在动!”一个分外尖锐的声音突然响起,吸引住了众人的注意力。急促的语尾还带着激动的破音。

几人匆匆望过去,只见草丛中的女孩手指轻点草坪,虽然没有意识,但至少还有生命体征。

“太好了,至少还活着。”

“我们没有杀人。”

“没有杀人,真是太好了。”

刘波也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他蹲下身子,正想抱起女子的时候,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他诧异地回过头去,只见鑫子一手拿着一根不知道是从哪里找到的铁棒,奔跑而来。

他准确地在女子面前,站定,一把将铁棒挥过头顶。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重重地砸向女子的后脑勺。

哐当一声,铁棒滚落在地面。女子的后脑勺在巨力的作用下,破裂开。

血液四溅。就像点燃了烟火,星火迸射出奇诡的弧线,掉落在倾倒的草间,完成了最后的绽放。

刘波站得最近,免不了遭受波及。那火花溅至面孔,竟觉冷得彻底。

“喂,你他妈的在干什么呀?”反应过来的刘波,扯住鑫子的衣领,一拳挥去。

鑫子遇袭,嘴唇破皮。他捂住自己被狠揍的半边脸,一把推开了震怒的刘波。

细碎的说话声传来。

“对呀,鑫子,你这是……”

“人是你杀的,跟我们可没关系。”

黄毛愣了一会儿,随即笑笑,继续抽烟。疏离,又漠不关心。

鑫子捡起铁棒,望了一圈四周。只见众人接触到他的目光后,皆是缩了缩脖子。他手臂伸直,将铁棒对准最左端的人群,随后划了一条弧线,扫过呆站在原地的众人,“你们……想去蹲监狱吗?”

没有人回答。

鑫子用铁棒胡乱地指向了一个青年,“小雨,我记得你老家的奶奶和妹妹,可是等着你寄回去的钱过日子啊,你坐牢去了,她们怎么办?”

青年支支吾吾,涨红了脸,说不出话。

鑫子随即指向青年左侧的一个大汉,“还有浩哥,你女儿可就你一个亲人了啊,如果你进了监狱,她大概会被送到哪个孤儿院去吧。几年之后,等你出来,她不晓得还认不认你哦!”

那个被指到的大汉,听到鑫子的问话,额头浮出油水。他看了看身边人的脸色,轻轻地摇了摇头。

“阿城,你呢,你想坐牢去吗?”

那个被鑫子点名的“阿城”,两只耳朵打了不少耳洞,戴着几个夸张的耳饰,鼻子穿了个鼻环。

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想也没想地就回答,“我可不想蹲局子,你们谁爱蹲,谁去蹲。”

阿城眼珠一溜儿,深幽地看向刘波,意味深长,“顺便啊,把哥儿几个的罪,也一并抗了吧!”

其余几人听到阿城的话语,深怕自己成了替罪之徒,皆是咋咋呼呼叫了起来。

“阿城,你说什么呢?咱们大家都是共犯,谁也撇不清关系。”

“就是说,怎么能让一个弟兄帮我们全抗了呢!”

“我们……都是共犯。”

最后竟信誓旦旦,众口一词,“我们都是共犯。”

舆论已倒向一边,鑫子看清形势,满意地说道:“兄弟们,如果这女的还活着,我们是绝对免不了牢狱之灾的。去那种地方走个一遭啊,出来后,你就算是大罗神仙,也难混了啊!”

阿城附和,“说得没错,要么大家一起坐牢,要么大家拼一把,今儿个就把这女的埋了吧!”

“埋了吧!”

“埋了。”

“我同意。”

除了刘波和黄毛,众人都有所表态。鑫子摸了摸被刘波打伤的脸,目光如炬,“阿波,你的想法呢?”

“我……”

阿城精光慑人,走上前来拍了拍刘波的肩膀,以只有二人听得见的声音威胁,“阿波,不要和弟兄们作对。”

第四十三章 陷阱

刘波没有说话,他低下头,拍掉了阿城放在他肩膀上暗自发力的手。

鑫子抬了抬眉,朝他斜视了一眼,也没再管他。只是招呼几个人,整理起了现场。

柳三千躺倒在地上,能清楚得感觉到,生命力在慢慢流走,不受控制的恐惧感。

太阳从东边升起,鱼肚白光线迷离。远处,那唯一一棵的大树,在光线的逗弄下,树影婆娑,枝杈间鸟儿啁啾。

正是晨间好光景。

生机和死意交汇在这小小的几平米。半边静好,半边荒唐。

柳三千不知道这具身体是死是活,她也没办法确认。

应该是死了吧,没有人能在这样的折磨和击打下,还留着一口气。

但若是死了,我又为何仍被困在这具身体?

我为何还听得见这几个恶贯满盈之徒的可怖谵语?

刘波久久地静站于原地,他没有抬头,“这是……不对的。”

阿城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笑了两声。

他仰头看刘波,“阿波,你现在来讨个对错,又有何意义?”

“我……”

阿城的耳饰在阳光的照耀下,反着光,闪得惊人。刺眼得就好像一把利刃,攻击着刘波的眼。他的语调满是鄙夷,“阿波,昨个儿晚上,怎没见你说我们做错了?怎么,难道你觉得我们昨晚做的事,就不违法了吗?”

“我……只是想要钱,我没想害她至此。”

阿城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冷笑个不停,“你我不过一丘之貉。你为钱财,我为色。如今,到了这般地步,怎的你又装起清高?咱们都是一样的,骨子里都是下三滥的货色。”

刘波头低得更甚,只是重复,“我没想……害她至此。”

阿城摇了摇头,“你如今想置身事外,那是不可能的。阿波,你也是个加害者。”

他指了指女子肚皮上的疤痕,“说不定啊,这一道,还是你割的。”

刘波看去,那疤痕结痂,丑陋不堪。将昨夜触目惊心的凶杀细细诉说。

他别过头去,身子颤抖,“都是因为……那药。”

“如果没有那药,你昨晚上,会放了那女子?”

刘波无可辩驳,“我……不会。”

“那不就结了,我们从昨天开始,就是共犯了。”

刘波听得那“共犯”二字,只觉一阵眩晕,有什么东西扼住了他的喉咙,他稍作喘息。

那在他身体里作祟的邪恶之物,一定就是那不可见人的罪恶感吧!

鑫子走到黄毛身边,二人有所低语。

片刻之后,两人像是商量妥了什么,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鑫子重新拿起那个铁棒,举过头顶,大声地说道:“兄弟们,人是我一个人打死的,这个铁棒就是证据,上面有我的指纹。”

阿城却及其配合,“不对,人是我们一起杀死的,我们是共犯。”

身后众人为显义气,立马附和。

“对,人是我杀的。”

“人也是我杀的。”

“我也动手了。”

……

众人愚钝,还以为只是彰显义气,殊不知却主动落入了陷阱。

阿城只和鑫子对视了一眼,便立马识破那话中诡计。他眼珠儿狡黠地在眼眶里转了两圈,便高声说道:“谁说那铁棍上只有你的指纹?我看啊,那上面也有我的指纹。”

他说罢,直接上前,从鑫子的手里夺过了铁棍,“如此一来,我同你一样,是共犯,也是凶手。”

阿城转过身子,面对众人,他递出了铁棍,抛出了诱饵,“兄弟们,你们说,是与不是。”

众人惶惑不安,看起了脸色,没有一个人敢主动接过。

他们就算是再傻也知道,若是真的就此触碰,日后警方追查起来,那凶器上纵横的个个指纹,只怕是真的暴露了自己。

阿城看破众人的小心思,“各位放心,如此重要的东西,我相信鑫子一定会保管妥当。再者说了,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本就要么同生,要么共死,还能相差到哪里去?难道说,你们现在还想划清界限,和我们脱开关系?”

“不、不是的。”

其余几人,听完阿城的话后虽然连忙反驳,但也没有一个人敢带头接过那铁棍。阿城伸出去的手,就这么停在半空中,气氛怪异。

黄毛的劣质烟竟然还没有吸完,此时那手中残烟,还剩个烟屁股,他两指掐灭那烟头,不敢抖落一丝烟灰。

他小心翼翼地把烟蒂放进了口袋,头仰起,吐出了最后一个烟圈。

黄毛看了看前面围成圈又各怀鬼胎的众人,催促道:“快点,天已亮。就算这鬼地方再是偏僻,也指不定有人路过这里。”

黄毛的催促起了效果,众人身子前倾,开始有所动作。

一个人上前,直接一手接过铁棍,没有犹豫。

是纹身男。

阿城空了的双手,立马鼓起掌来,“果然是毅哥,毅哥牛逼,毅哥威武。”

在于毅的带动下,众人纷纷响应。铁棍在圈子里转了一圈,又回到了鑫子的手上。

鑫子看了看站在圈外的刘波,沉默不语,众人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这才发现,原来,还有一个漏网之鱼!

“喂,阿波,你这就太不够义气了吧!”

“就是啊,刘波,你可别想蒙混过关。”

众人叫嚣,毫不客气。他们都被形势所逼,并非本意地把自己的把柄主动奉上,怎能看见,还有一人逃脱这共生共死的枷锁?

刘波身子颤抖,他望了一圈那几人,只觉得一个个面目可憎,犹如恶煞凶神。但他别无他法,只得迎头答应。

他若是拒绝这一次,只怕下一个狩猎的对象,就会是自己。

在众人的注视下,刘波无奈地伸出手,接过鑫子递过来的铁棍。

那铁棍,冰凉如尸,沉重如命。正在控诉着他的无情和残忍。

对不起,我别无他法。

鑫子得逞,邪恶地一笑。阿城则掩盖住了自己的神色,不过,眉宇之间,还是颇为得意。

黄毛插入圈子,发话,“那尸体晾在草地半天,还不赶紧藏起?”

此话落尽,于毅就连忙撤离,用厂房中央的软垫卷起了女子的尸身。他小心谨慎地看了看空地,确认四周没有一个人后,才走到的士车旁,打开了后备箱。把女子的身体,塞了进去。

黄毛看了看空地上的车子,说道:“只留两个人在这里,人多容易引起别人注意。”

他皱眉,思考了一会儿,“阿城和鑫子,你俩心细,就你们俩吧!”

“好的,宇哥。”

“现场一定要清理干净,不能留下一点血迹。下午,我会再来这里一次的。”

二人同时答道:“是。”

“至于那尸体嘛,”黄毛眼里精光一闪,他看向还未回过神的少年,“阿波,你跟我去处理尸体。”

第四十四章 漩涡

刘波身子一晃,拒绝的措辞已达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宇哥,我……”

黄毛的声音不容拒绝,他望定少年,“你如何?”

“我……知道了。”

黄毛满意地点点头,“你去车上等我。让四眼把设备收拾好,就和其他人一起,坐另外的两辆车回去。”

“……好。”

刘波说完,转身就走。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喝个烂醉。

一醉方休,大梦一场。若我梦到神佛,他们能宽恕我的罪孽吗?

鑫子和阿城二人,随着黄毛的目光一起,看着刘波走向空地停着的那辆绿色的士。他们三个人不置一词,心里警惕着这个遭受打击,失魂落魄的少年。

刘波,是这环环相扣的九连环中最脆弱的一扣。若是平白放任,只怕满盘皆输。

所以,得小心。不能让他做了那叛道的毒虫。

刘波走到车后,看着后备箱翻盖上的一抹血污,怔了半天。他用食指指腹轻轻揩去,凑到眼前,看了一会儿。

那污点,在指腹间分外明显。渐渐的,指间的螺旋脉络重新显现出来。旋转着,就像一个漩涡。那漩涡在他眼前,恣意扩大,扭动如陀螺。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只感觉头晕目眩,一阵恍惚。

这是中了什么蛊?

刘波靠在车身,急喘个不停。额头青筋在一跳一跳,周遭的画面在天旋地转。

后备箱中,传来女子的声音,“救救我,救救我。”

她还活着?

刘波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连忙打开后备箱,只见女子依然双眼紧闭,没有血色。嘴角黏连的血液,勾画出一笔支离破碎的残卷。

不是你。

那又是谁在说话?

“呜呜呜,好痛苦,你救救我!”

刘波额头冷汗密布,他小腿一阵抽搐,只感觉胃里焦灼疼痛,“怎么会是……”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你把我害的好苦!”

“呜呜呜,我好疼啊!”

女子腹间“淫”字疤痕一开一合,伤痕之间,渗出丝丝血液。那血水做舌,疤痕做口,一开一闭,吐出字字诛心责问。

“你就是个杀人凶手。”

“你杀了我。”

“我不是,我不是。”刘波喉咙烧灼,四肢在空中乱甩。他眼瞪大如铜铃,声嘶力竭,“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

“嘻嘻嘻,嘻嘻嘻。”疤痕在桀桀冷笑。

刘波双手捂住自己的脸部,眼睛的视线穿过指缝,落到了那伤疤之上。只见那疤痕一边冷笑着,一边开始扭曲。

“嘻嘻嘻,嘻嘻嘻。”

那棱角分明的一笔一划,开始圆滑柔软。各个笔画,逐渐头尾相接,连成了一笔。

形成了一个……漩涡。

漩涡又开始旋转了。一边旋转,一边放大。

刘波看得一阵眩晕,他捂住头,身子趔趄。就在他步子不稳,往后倒去的时候,一只有力的手臂,支撑住了他的背部。

“你没事吧?”黄毛带着烟味的鼻息,吹拂在刘波的脖颈。他看了看刘波,又看了看被打开的后备箱,“你还没适应?”

“我……”刘波声音气若游丝,他胡言乱语,“漩涡……漩涡在旋转……不要再转了,不要再转了……不要。”

“漩涡?”黄毛听得不知所谓,他看着眼前双目无神,却又扑腾、挣扎的男人,狠狠地上手打了一拳,“你又给我做什么妖?”

重击之下,刘波呜咽了一声。他回过头去,重新望进那后备箱中的尸身。

没有会说话的疤痕,没有旋转个不停的漩涡。只有那具如同风中败柳的身体,和嘴角诡异的一抹艳红。

“真他娘的没有出息,怂包一个。”黄毛揉了揉自己出拳的手,像是不甘心般,再度袭了一掌过去,“咋咋呼呼干什么?装疯卖傻是吧,啊?”

“宇哥,我……”

黄毛朝刘波的膝盖踢了一脚,“你现在就给我坐到车里去,等我上车。”

刘波在巨力的作用下,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膝盖擦破了点皮。他低眉,拍了拍自己裤腿上的尘埃,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随后,他听从黄毛的指使,坐进了驾驶座。

黄毛回到厂房,和鑫子、阿城二人,交头接耳了一阵,便重新回到了空地。

他打开后备箱,用一些衣服盖住尸身,做了个简单的伪装。

黄毛检查了一番,觉得没有异样后,拉开了车后座的门。他微微弯身,坐了进去。

驾驶座上空无一人。

黄毛咒骂了几声,正要出门寻人的时候,看到刘波头枕在方向盘上,身子陷在坐垫里的身影。

他脚狠狠地踢向前座,大骂出声,“弱智东西,跟个娘们儿一样叽叽歪歪的,胆子被狗吃了吧!”

没有反驳,没有回应。一阵细碎的说话声传来,窸窸窣窣。仔细一听,像是有两个人在对话。

难道车里还有别人?

黄毛诧异地支起身子,凑上前观察。只见刘波身体弯曲,头压在方向盘上,两手摊开。他那模样,就好像是在对着自己的手说话。

“对不起,对不起。”是刘波的声音。

“我不原谅你,你下地狱去吧!”刘波这次捏着嗓子,以假音回复。

“呜呜呜,对不起。”少年突然哭哭啼啼。

黄毛看得莫名,感觉这画面有点诡异。他一巴掌打向刘波的后脑勺,急问出口,“阿波,你在干什么?”

“是你呀!”刘波以尖锐的女声回道,他伸出手掌,五指大张,面对着黄毛,“你来了。”

黄毛顿觉毛骨悚然,一身鸡皮疙瘩霎时爬满了全身。那五指指纹歪歪扭扭,显出脉络,倒像是一张张人脸。

他身子后退,缩在一角,“你,你的手上是什么鬼东西?”

刘波回过头来,眼神空洞,他一字一句,没有感情地说出,“是……漩涡啊!”

黄毛心下一惊,他觉得眼前的少年陷入了魔怔,异常恐怖。随即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对准刘波的脸砸去。

那刻着老虎图纹的银质物品,在空中一闪,泛出冷冷幽光,刺破干燥的空气,袭向刘波的额头。

冷光拂过刘波的眼,打火机啪嗒一声掉落在过道。

“宇哥?”

刘波眼中恢复清明,他摸了摸被砸的额头,满脸疑惑,“怎么了?”

“小瘪三,装神弄鬼的,想死是吧?”

“我……”刘波不知道黄毛在说什么,但也不敢回嘴。

黄毛喘了几口,看着眼前唯唯诺诺的少年,气不打一处来。他咒骂了几声,平复呼吸,“算了,算了,开车吧!去燕支山脚,那里有一个废弃的垃圾填埋场。”

第四十五章 抛尸

刘波踩下油门,绿色的的士开动了起来。小道静幽,偶有几只鸟停在道路前头。这个绿莹莹的铁皮怪呼啸而去,惊起鸟鸣啾啾。三两鸟雀飞散,这怪兽竟想把小路据为己有。

待车身冲出了一段距离,鸟雀又重新归来,盘踞于此。它们叽叽喳喳,你来我往,捉虫吃。

黄毛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调整了姿势,舒服地靠在坐垫上。他眯缝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紧闭的车内,闷热逼人。黄毛把外套脱下,放在了一边。刘波从后视镜里注意着男人的一举一动,手上掌握方向盘的手微微颤抖,不是很稳。

黄毛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打火机,放回了口袋。他摇下车窗户,干脆闭目养神了起来。

车子穿过几个隧道,光明和黑暗交替着掌握控制。

这一个隧道来得尤其得长,前面的洞口看起来近在眼前,却怎么也开不到头。黑暗有如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摸着黄毛的眉眼。在黑暗的侍弄下,黄毛眉头舒展,头一顿,轻微地打鼾。

他一脸安详的样子,就好像今天别无特别,普通得犹如日常。

心到底得有多狠,才能连杀了人也丝毫不惧,安然熟睡?刘波从后视镜里打探不止,他若有所思。

车子熄火,停在了隧道的中央。刘波把头靠在方向盘上,喘着粗气,他握住方向盘的手开始发力,青筋暴起。

紧接着,他抬起了头,眼神坚决,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

他将身子转过,看了看黄毛熟睡的脸,伸长了手臂。

啪嗒一声,口袋里的打火机又滑了出来,掉到了地面,发出吵闹的动静。刘波停下动作,祈求男人不要醒来。他屏住呼吸,凝视了黄毛久久。

还好黄毛只是皱了皱眉,并未被惊动。刘波长吁一口气,继续着刚才未做完的事。

最后,他将打火机塞回了黄毛外套的口袋,把衣服放回原处。一如开始的模样。

十分钟后,车子驶离了隧道。阳光一马当先,迎接着这冲出来的铁皮怪。长时间处在黑暗中的眼睛禁不起这光芒的打扰,有些酸涩。刘波随即揉了揉,不甚在意。

光线嬉闹着从后座的窗户窜进,也扰了男人的睡眠。他翻了个身子,背对着这片片阳光,继续入睡。因着黄毛有所动作,他的外套再次滑落了下来。

啪嗒一声,是口袋里打火机掉落在地的声音。

又驶了大概半个多小时,刘波转了转方向盘,熄火,把车子停在了一个角落。

“宇哥。”

黄毛挥了挥手,呜咽两声,明显是不愿醒来。

“宇哥。”刘波声音拔高,再一次唤他的名字。

黄毛这次直接惊醒,他猛然抖了一下身子,有点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他看了看四周,曲径通幽,大树参天,正是燕支山的山口。

“宇哥,你说的垃圾填埋场怎么走?”

宇哥搓了一把脸,他拍了拍回过头来说话的刘波的肩膀,“我跟你换个位置,我来开。”

二人换了个座位。

刘波坐在黄毛刚才坐过的位置上,一手撑着下巴,看着窗外的风景。

黄毛开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异样感。他从后视镜里看向后座的少年,眼神全是猜忌。

“你把我的外套递过来。”

刘波从后座的一个角落,捡起了已经皱成一团的牛仔外套。他拍了拍外套上的灰尘,把衣服递了过去。

黄毛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手接过,他把外套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伸进口袋摸了摸。

金属壳的打火机冰冰凉凉,微一接触,像是刀割。

是我多疑了吗?

身后的少年,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少了几分惶惑不安,多了几丝意味不明的情绪。

黄毛疑心四起,不断打量。

一路上,不知是在看路,还是在看人。

车子掀起滚滚烟尘,穿过羊肠小道。

这条逼仄的道路,像是在夹击着入侵的生物般,慢慢闭合,愈加细窄。到最后,竟刚好只容得这铁皮怪穿行其间。

道路未经修缮,崎岖坎坷。二人被颠得难受,几欲呕吐。

又开了约莫十五分钟,眼前渐渐开阔起来,一片敞亮。

五分钟后,二人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刘波下车一看,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坑面。这整片大地,像是遭受了陨石的袭击,一大块土地凹陷着,看起来着实惊人。

各式各样的垃圾填充其间:塑料袋,拆开后吃了一半的零食,果皮,纸巾,残破的书籍,用过的避孕套……甚至还有一个肯德基老爷爷的大模型站在垃圾山的中央,像是在问好。

刘波站在大坑的最边上,向里望去,有几只肥硕的老鼠和蟑螂,感受到了人气,四下逃窜,立马开溜。

食物腐烂的酸朽味和陈年垃圾的恶臭味,熏得人头脑昏花。

黄毛下车后,直接打开了后备箱,他朝注视着垃圾山的刘波喊道:“阿波,过来搭把手。”

刘波应声而来。

黄毛用软垫裹住女子的尸身,他和刘波二人合力,一人抬脚,一人抗起肩膀,把“物体”抬到了垃圾山的最边缘。

尸身被轻轻放下,女子的脸从软垫中露了出来,苍白又带着血污。耳朵上的银饰,和阳光协奏,谱出了一曲迷人眼的乐章。

刘波鬼使神差地,像是受到了蛊惑般地,伸出手去。他从来没有佩戴过任何耳饰,明明是第一次,却格外熟练地摘下了这枚月牙型的耳钉。

耳钉置于掌心,冰凉无比。

“怎么,你还想要个纪念品?”黄毛促狭地笑了笑,虽是揶揄之词,却不像是在开玩笑。

“阿波,你不会是个变态吧?”他套上了牛仔外套,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活脱脱一个地痞流氓,“我听说,美国的那些变态连环杀手啊,在杀了人之后,都喜欢留下一两个物件,当作自己的收藏。”

黄毛看向刘波手里的银饰,“这么一看,你倒是很有这方面的潜质。跟哥说说,看到这尸体,是不是会令你很兴奋?”

他话一说完,不等刘波回复,就自己先哈哈大笑了起来。刺耳的笑声,回荡在这空旷的谷间,分外扰人。

刘波头也没抬,直接没有搭理。他看着手中的物体,没了神魂。

又来了,又是那阵眩晕。手心间的掌纹,扭曲了起来,弯弯绕绕,形成了一个漩涡。

那漩涡,旋转着,旋转着,转到最后,好像连带着刘波的眼球也在眼眶中打晃了起来。

一个眼球顺时针转动,一个眼球逆时针旋转。

转着,转着,眼球松动,啪叽一声,滚落到地上。

第四十六章 掩埋

两个眼球在地面滚了两圈,滚向不同的方向。

刘波还来不及感到疼痛和惊诧,就有一只脚踩踏而来。

一个眼球被踩破,汁水爆浆开,犹如咬下了一口鲜嫩的撒尿牛丸。脚的主人感觉到了脚底异物的黏连,还碾了两下。

黄毛咕咕哝哝了一声,“什么东西?”

另一个眼球滚着滚着,从坑面滑落下去,滑到了垃圾山的山脚,打扰了一只正在进食中的小老鼠。它毛发直竖,身子哆嗦,胡须也跟着震颤。老鼠吱吱叫唤了两声,确定滚来之物没有威胁,又大着胆子凑近观察。

它嗅了两下味道,随即张大嘴巴,露出两个又尖又黄的板牙,一口咬下。晶状体中的液体溅了出来,打湿了老鼠的毛发。

老鼠吱吱,吸引同伴。一只只肥硕黑亮的大老鼠,从垃圾山的各处钻了出来,它们聚在眼球前,亮着自己的獠牙。

一鼠一口,眼球转眼啃咬殆尽,消失于虚无。

刘波这才发出噬心惨叫,他撕心裂肺,喊得半哑。没有了眼球的眼眶,空洞洞的,流下两道血泪。

“喂,阿波,你干什么?”黄毛好像被吓了一跳,他抬手,扇了刘波一巴掌,“叫那么大声干吗?故意吸引人过来?”

刘波惊魂未定,一身冷汗。他闭上眼睛,摸了摸自己的眼眶。还好还好,眼球转动如常。

他捂住脸,难受得呜咽。指缝之间,眼光望去,女子从软垫中露出来的半张脸,好像怒意绵绵,恨意不绝。

这一定是她的诅咒,她想让我逐渐疯魔,不得安好。

刘波后悔不已,早知如此,就不该为了那点钱财,入了魔窟,成了屠夫。

一旦双手染上鲜血,此生又该如何洗净这罪孽?

刘波双手捂脸,突然想起了自己之前从女子身上取下的饰物,他慌慌张张地在全身上下翻找了起来。

耳钉呢?

那个月牙型耳饰去了哪里?

黄毛看着眼前这个一下恍惚不明,一下惊颤万分的少年,满脸不悦。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随即向着巨坑的另一边走去,妄图寻找一个最完美的藏尸地点。

脚踩在尘土上,掀起尘埃一片。咔哒一声,他好像踩到了什么硬物。

可能是哪颗小石子儿吧。他看也没看,一脚踢远。

耳钉和着沙泥,重新滚回到了刘波的脚边。清冷的光泛起,幽幽地提醒着找寻的少年。

刘波注意到了这抹光,弯下身子,把耳钉捡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

柳三千看着那抹银光,恍然大悟。

原来不是她的记忆,是你的记忆。

银光闪闪,似是在回答。

你想告诉我你的所见?好吧,那我如你所愿。这故事还有多久完结?

耳钉冷语。

柳三千明了。

我明白了,若是这样,这血腥真相,我就陪你再看一遍。

刘波看了一会儿耳钉,把它放进了口袋。此时黄毛小跑了回来,他指了指巨坑的那头,“那边的地方不错,看起来很隐蔽。我们两个,把她抬过去吧!”

二人合力抬起,往巨坑的另一边走去。刘波注意到前边的树林有个黑影一闪,他看了看黄毛。

尸身上的软垫滑落,黄毛正在费力地捞起,所以没有发现。

刘波保持沉默,没有支会他。他打定了主意,不想逃避。

就让我们,一起去偿还那份罪孽吧!

不知警察多久会来?

过不了多久,这桩惊人的案件就会浮出水面。

舆论、传闻甚嚣尘上。

南岭也会闹得沸沸扬扬了吧,那个女人和那个男人也会知道的吧!从小被他们丢弃的儿子,竟然干出了此等荒唐大案。他们可能会暗自庆幸,索性早就没了往来,不然这民众难平的怒火也会烧到自家屋檐。

刘波一想到,自己的名字会被挂在报纸的一隅,让那一对男女看见,竟然有点忐忑与兴奋。他不由得期待起了那么一天,手里也有劲了起来。

黄毛瞥了他一眼,眼神狐疑,疑窦暗生,但还是接着干手里的活。

二人走到了巨坑的另一头。

这边的坡道比较平缓,两个人小心翼翼地一手扶住土坡,一手抗住尸身,慢慢地滑了下去。

风尘四起,砂砾落下。女尸差点脱手而出,惊起鼠虫片片。

二人在坑底,把尸体平放,稍作休息,舒缓发酸的肌肉。

黄毛用眼神示意了一个方向,刘波随即看了过去。

那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坑洼,有一滩污泥流淌其间。周围苍蝇阵阵,垃圾遍野。若是用来藏什么东西,那是再好不过的地方了。

二人先是把坑洼上的垃圾拨开,随后走回了原处,他们合力抬起了尸身。

刘波抬着她的肩膀,黄毛则抬着她的两条腿。一前一后,一步一步,走到了洼地。

黄毛把女尸的两条腿放进了淤泥之中,那泥土吞噬着侵入的物体,好像能洗涤掉尸身上的一切证物一样,不留情面。

刘波两手环住女子的脖颈,轻轻地放下了她的头。和五指相触的肌肤传来了惊人的异样感,虽然弱得难以发现,但刘波还是感觉到了一股气若游丝的动脉跳动。

竟然还有一口气?

这是多么强大的生命力!

刘波努力保持平静,不让黄毛发现异常。他呼吸不变,牙齿却紧紧地咬着,双手在身后握拳。

黄毛从那堆成山的垃圾中,随意地翻找。当他找到有用的东西后,便直接丢了过来,“阿波,你用这些把她埋起来。”

刘波听话地遵从,他捡起那些废弃的毯子和报纸,掩盖住了女子的身体。

一件一件,一条一条。逐渐的,就堆得有座小山这么高了。

“宇哥,差不多了吧,”刘波对一直丢掷东西过来的男人说道,“再堆下去,就特别显眼了,看起来就像是故意堆的。”

黄毛回头看了一眼,随即走过来,思考了一下,说道:“差不多了,我们上去吧。”他说完,背过身子,向着缓坡而去。

刘波在他背后长舒了一口气,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小丘,便小跑着跟上。

“这附近据说风水不好,前几年镇里在这一片规划了好几个施工项目。等机子、设备都批下来,凿土开挖之后,这几个施工点竟然都莫名其妙得死了几个工人。”

黄毛声音传来,刘波听得心不在焉。

“镇里人心惶惶,有几个迷信的领导还去请了风水先生来看。那风水先生说了几句话之后,所有的施工计划就被无限期搁置,机器设备也逐渐退出。附近的居民看到这种情形,哪还敢继续住下去。就这样,燕支山下逐渐荒废,连带着这个垃圾填埋场也一起废弃了。”

第四十七章 宝藏

黄毛拉开车门,嘴里还在说个不停,“那些个领导,一个个都是腐朽的老头子。虽然都是高学历,有几个还号称是接受了‘精英教育’的‘海归’,美其名曰都是‘知识分子’。到最后,竟让个江湖算命的说了算。这也真是讽刺!阿波,你说呢?”

“啊?”刘波被突然叫到名字,身体一个激灵。一路上,他都在想着那撑着一口气的女子,没有听进男人的半句话。

刘波不知道男人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回答什么,只能含糊其辞,“我也这么觉得。”

黄毛不疑有他,继续说道:“从那之后,这片区域,连带着这个垃圾填埋场啊,就成了南岭的鬼蜮。即使是大白天,也不会有人来。把那尸体丢在这里,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更何况埋在这种地方,尸身腐烂得更加快。就算日后重见天日,被人发现,警方追查起来,也很难追查到我们的头上。”

“宇哥说的极是。”刘波说着违心的话,他从后视镜里看向后座的黄毛,突然做作地捂住肚子,叫唤道,“诶呦,好疼啊!”

黄毛听到声音,把视线转了过来。

刘波弯曲着身子,面孔低垂,还故意倒抽了一口凉气,“嘶——”他一边呻吟,一边按捏着自己的肚子。每当面孔抬起的时候,那皱在一起的眉眼,倒确实是像那么一回事儿。

黄毛询问,“阿波,你怎么了?”

“肚、肚子有点疼,兴许是昨个儿的药……”刘波身子弯得更甚,他断断续续地说道,“宇、宇哥,我可能……要憋不住了,我去找个地方,啊啊啊,方便一下。”

黄毛沉默了一会儿,摆摆手,“你去吧。”

刘波急忙打开了车门,冲了出去。就在他要疾走入林的时候,黄毛从车窗户里伸出一只手来,扯住了他的衣角,阻止了他的动作。

“宇哥?”刘波心下一惊,施施然屏住呼吸。

难道他已将我看穿?

面具下的小心思,何时早已暴露无疑?

黄毛眼神深不见底,他从口袋里翻找起了什么,表情疑惑。刘波简直不敢动弹,他身体紧绷,为了做戏,还时不时佝偻着身子,呻吟个两下。

一包东西递了出来,刘波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塑料的质感,廉价的香味,那是一包纸巾。

“你去吧。”黄毛靠在了坐垫上,神情无常。

“谢、谢谢宇哥。”

刘波把纸巾放进了口袋,背后冷汗密布。

好险,原来只是一场虚惊。

他躬着身子,扭着步子,走走停停,把一个吃坏了肚子找厕所的形象,演绎得栩栩如生。

的士车内,黄毛投射出来的目光深幽无比,他凝视着向林子里走去的少年,久久不放,直到最后不见踪影。

刘波入了林内,径直往深处走了一大段距离,直到回过头去,看不见那绿莹莹的的士,才重新挺起了身子,奔跑了起来。

“你、你也是来、来寻宝的、的吗?”

一个又细又尖的声音从右后方传来,刘波吓了一大跳,迈出去的右脚随即缩了回来。他心扑通扑通地,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刘波心虚万分,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真的要面对了,还是不由得双腿打颤,不敢直视。

我的这辈子,是真的要就此完蛋了。他长叹一口气,鼓起余勇,回头望去。

一个胖子,穿着黑色衬衫和黑色长裤,站在刘波右后方两米远的地方。他手上拉着一个拉杆箱,另一只手五指蜷缩,抖个不停。他的两只眼睛有点不对称,此时正怪异地看向半空,而没有看向眼前的刘波。

胖子嘴巴也是歪斜的,他口水流了出来,垂下了一条长长的银丝。

他应该就是我前不久在林中看到的黑影。

“你、你也是、是来寻、寻宝的、的吗?”胖子见他没有答话,便又问了一遍。

刘波不明所以,“什么?”

胖子的口水滴落到了地面,银丝终于断裂。他断断续续又口齿不清地说道:“我刚、刚才,看到你和另、另一个人在、在宝、宝山下,挖、挖东西。”

原来如此,你全都目击了吗?

“你、你们找到宝、宝藏了吗?”

“没有。”

怎么刚好,那目击者竟是一痴傻之人。他竟把那垃圾山当做宝山看待,而又把他和齐宇二人当做是寻宝的猎手。

不知该喜,还是忧。

胖子听到刘波的回答,笑了笑,烂了一嘴的牙齿露了出来,他有点得意地说道:“嘻嘻,我、我找、找到了。”

刘波不想和他纠缠,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递给了胖子,“去找警察,警察你总知道的吧!把这个东西交给他们,还有把我和另外一个人挖宝的事也告诉给他们,算了,你有手机吗?”

警察应该不会信这个胖子的话。

胖子摇摇头,他拍了拍自己的行李箱,“你、你要不要、看看我、我找到的宝藏?”

刘波十分焦急,时间分秒必争,他必须走了,“把这个东西交给警察,还有告诉警察,我们挖宝的事。”

胖子点点头,刘波也不知道他听明白了没有。

刘波绕了一个大圈子,回到了巨坑的另一边。

垃圾山高耸着,给他的到来打了一个掩护。巨坑的另一头,依稀可见半个绿色的车身。

刘波半蹲下身子,一边注意着的士,一边慢慢滑下了坡道。他手上重新沾满污泥,又再次惊扰了坑底那几只进食的鼠。

一定要还活着!

求求你,一定要还活着!

刘波虽不是个信徒,但也暗自祷告了起来。

我知道自己的罪孽不轻,终入地狱,但神啊,我求你佑她性命无忧。

从此以后,我将是一个信徒。

刘波跑得焦急。

虽然刚才刻意留出了几个呼吸的孔,但女子本就体虚,已是快油尽灯枯之身体,怎经得起长时间被掩埋于底?

更别提那里尽是些蛇虫鼠蚁。

刘波快步跑到了之前“埋尸”的洼地,他看了一眼,被吓得几乎站不直身子,差点跌坐在地。

刚才用破布和烂纸堆起的小丘消失不见,那淤泥中的躯体也悄然无踪。

怎么会这样?

伤得如此重,断不可能是那女子自己走开的。

难道是……

他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毛孔都被惊得大张开来。

拉杆箱!

宝藏!

是那个胖子!

第四十八章 两生

花菱一身黑衣,隐于夜色。那一双黑色的眸子,眯缝着,又重新张开。

他眉头蹙起,看着地上那几个痛苦挣扎的男人,表露出了一抹和清秀面庞十分不搭的阴厉。

黄毛,腹部被刺的纹身男,阿城,鑫子……这几人,正是那荒诞故事中的重要一角。

如今,他们一个个都在地上扑腾、挣扎。断裂的腿骨,疼痛万分,却抵不过女子所受折磨的十分之一。

花菱四下打量了一下,复又重新踩上黄毛的膝盖。他声音虽本儒雅,此时竟带上了一丝喋血,“你们……动错人了。”

黄毛疼得在地上翻滚,他整个脸拧巴在了一起,面孔涨得通红,汗如雨下。

他两手施力,妄图掰开死死踩住自己膝盖的脚,指尖用力得发白。未经修饰的指甲一挠,精致的黑色皮鞋上划出道道指痕。

花菱朝着黄毛的腹部一脚踢去,其用力之大,竟能听到长腿刺穿空气的飒飒声。

一击之下,黄毛两眼翻白,头晕眼花,嘴边白沫汩汩涌出。他整个人如鲤鱼打挺般直了身子,痉挛了一阵后,又身子大开,瘫软了下来。他晕了过去,失去了意识。

其余几人,看到这黑发黑衣的男子身法如此奇特而又下手狠辣,皆是又惊又惧。他们腿骨莫名断裂,站不起身子,只能贴在地上攀爬。

下巴,双手,腹部……能使唤的部位,全都被调动。他们丑陋得,像一条条蠕虫。

再不逃离,就要和齐宇一个下场了。阿城这么想着,咬紧牙关,一臂一臂,匍匐着前进。他花尽了力气,回头一看,不过也才远离了半米。

花菱长腿一跨,轻轻松松地,就一步迈到了阿城的身子前。阿城抬头望去,清冷少年秀目一张,他眼球向下一转,看人如同看蝼蚁。

“求……求……你……放……过……我……”嘴巴发不出声音,他不甘心,以唇语苦苦祈求着,眼神诉尽哀切与憷意。

真是可笑,他们轻贱别人的生命,却又畏惧自己的死亡。当过百回屠夫,冷血如蛇。有朝一日,身份转换,这“猎物”的名头一旦落到自己头上,方知死的痛楚。

花菱收拾了他们几人,看着他们失去行动力的身体,后悔不已。

那柳三千刚上的士,他就觉得不对劲,司机的目光躲闪游移,打探的话语一句接一句。因着洛寒的嘱托,他又不敢贸然现身,想着自己能暗中保护,就没有第一时间出手相助。

这下,麻烦了。

这几个冷血屠夫,本不足为惧。

但那女子……

她甫上的士,花菱就感觉到了,那身体毫无人气,不是一个活物。今天七月十五,阴气至盛,那女子又怨念刻骨,只怕极难对付。

不知柳三千身在何处,花菱心焦万分,他顿地一点,使了一个咒。

一群彩蝶从四面八方飞了出来,围住了少年。蝶舞翩翩,一个个的,像是油彩画上的一个彩点,拼凑着,构成了一副灿烂星河。

少年低语了几句,彩蝶就分成几波,四散着飞离。花菱自己也摇身一变,披上五彩之翼,朝着一个方向飞去。

有一波彩蝶,沿着公路翩翩飞舞。小轿车中的一个孩童,看得瞪大了眼睛,他急忙扯了扯妈妈的衣角,指了过去。

女人打了个哈欠,摸摸孩子的脸颊,看向他指的方向。

车外,漆黑一片,树影摇曳。那美丽的蝶,飞得很快,女子眼前,惊鸿一瞥,转瞬即逝。只有远处天边,那血色圆月,别样红。

那蝶群,飞着飞着,竟来到了那古老的建筑。两个大红灯笼在栅栏上欢快地跳着。

“哇,是蝴蝶啊!”灯笼感叹着。

移莲长叹一口气,今天的“两生”一如往常,热闹如斯。但她总觉得无趣万分,心思颓靡。

虽说老爷平常就是一张面瘫脸,但他最近气压低得吓人。不管是来往的客人,还是旅店的小厮,都不敢和这样的老爷对视。

那眼神一瞪,简直就像是冥府中的恶鬼罗刹。再一瞪啊,好像就要被连皮带骨,生吞下去。

好在老爷都把自己关在书房,不怎么出来。否则最近啊,这生意怕是都做不下去了。

移莲坐在台阶上,双手撑住自己的头。她皱起眉,冥思苦想了起来。

三千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自此听说她被嬴政抓走后啊,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可是,老爷那天明明就把她救回来了啊!

还有花菱和那臭猫,他们两个也很久没露面了。

莉莉丝有工作,整日不在旅店,倒也正常。

爱丽丝,一天到晚地晃来晃去,哭哭啼啼。他好像总是追着老爷问来问去,老爷每次听到他的提问,脸都要沉个更甚。

移莲想了一会儿,懊恼地揉了揉脸,随后打定主意,站了起来。她蹦蹦跳跳地往洛寒的小院走去,带檐的长廊外,红光倾泻。移莲驻足观赏,今天的血月,红得特别。

“啊,今天是鬼节啊!”移莲这才想了起来。

怪不得小鬼们都兴奋异常,给这旅店到处装饰,连灯笼怪都卯足了劲,旅店上下,格外亮堂。

移莲观赏了一会儿月亮,又再度小跑了起来。她径直跑到了洛寒的书房,敲了两下门。

“进来。”洛寒声音低沉。

移莲轻轻地推开门,她挤进半个身子,扭扭捏捏。

洛寒坐在紫檀椅上,拿着毛笔,正在书写着什么,他抬头看了一眼支支吾吾的移莲,眉头皱起,不耐地问:“有事?”

“老爷,我想问……那个……三千去哪儿了?”

洛寒身子一顿,手中的毛笔停在半空,不断地滴下墨汁。黑色的墨水,在薄若蝉翼的宣纸上,晕染开来。

一个斑点,污了一张纸。

洛寒把纸揉成团,丢在地上。他脸色阴沉,确实是很像冥府的恶鬼。

移莲有点后悔,她慢慢地把身子抽出了门外。

洛寒挥了挥手,一股强风吹来,门哐当地闭合,撞疼了移莲的鼻头。移莲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觉得很委屈。

她没精打采地往回走去,走到刚才的檐廊,心下奇怪。

刚才不是还红光满天的吗?

怎个现在漆黑一片?

她抬头望去,只见空中,彩蝶漫天。一群舞着的蝶,扑腾着翅膀,遮挡圆月。

移莲仰着脖子,看呆了。

有一只银色的蝶,翅膀半透明。它从蝶群中,脱离了出来,停在了移莲的鼻尖。

移莲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美得至极的生物。

“花菱让我们来找洛寒。”有一个声音传来。

第四十九章 洛寒来

移莲看傻了眼,半晌才回过神来,“啊?是花菱让你们来的?”

银蝶煽动了下翅膀,以示回答。

“花菱找老爷干吗?还有还有,他去哪儿了?他现在在做什么事?”移莲满脸好奇,她问个不停。

“有个女子遭遇不测,花菱让我们来通知洛寒。”银蝶好脾气地回答。

“遭遇不测?是谁?是柳三千吗?”移莲急忙询问,“她出了什么事儿?”

“姑娘,此事紧急,不便多说。你能带我们先去找洛寒吗?”

“哦哦,你们随我来。”移莲指了个方向,银蝶就朝那边飞去。一路翩飞,扬起清辉一片。

银蝶飞在最前头,身后跟着一团五彩斑斓的蝶群。颜色靓丽,不落俗套。姿态柔美,摄人心魂。

移莲一边惊叹着,一边指挥方向。过了不一会儿,她又回到了洛寒书房的那扇门前。她摸了摸鼻尖,感觉自己的鼻子仿佛还在隐隐作痛。

“叩叩”她第二次敲响书房的门。

移莲静静地等待,她深呼吸了一口气。一天之中,要触两次老爷的逆鳞,她心里还是很忌惮的。

“哐当”一声,是书本砸在门板的声音。

呃,里面那位心情好像很不好的样子。

移莲挫败感十足,她回头看了一眼银蝶,有点不好意思,“哈哈,老爷每个月总有这么几天,让各位见笑了。”

“……”

“叩叩”移莲鼓起勇气,不死心地又敲了一次。

“滚。”洛寒的声音冰到谷底,一个字言简意赅。

“老爷,是花菱那边出事了。”移莲高声说道。

她的话音刚落,紧闭的门就被骤然打开,移莲避之不及,脸部又被狠狠地击打。那好看的小脸,皱成一团。

洛寒站在书桌前,他两只手撑在桌面,呼吸急促,有点慌张,“你从何得知?”

移莲走进一步,跨过地上凌乱的书籍,还在揉搓自己的脸,“花菱派了蝶群过来,是它们告知于我的。”

“蝶群何在?”

“正在屋外等候。”

“请。”

“是。”

那纷飞的蝶,在洛寒的准许下,一只只飞入。

屋内,紫檀香炉烧起雅香阵阵,长明灯立于书桌一角。那明晃的灯光,和着升起的袅袅烟雾,萦绕在整个书房。

洛寒的脸,一半是光,一半是影。烟雾蒸腾于眼前,让他的脸仿佛磨砂般的柔和。但是那紧抿的下唇和收紧的脸部线条,还是出卖了主人的情绪。

他忧心忡忡,焦灼万分。

“到底发生了何事?”洛寒出声询问,声音难得有些颤抖。

银蝶停在书架的一角,平和地道出:“柳家的姑娘被带走了。”

洛寒身子一晃,立马追问,“是什么东西带走了她?”

“不明。总之不是活物。”

移莲插话,“是鬼吗?”

“或许吧,”银蝶不能确定,它模棱两可,“只能确定不是活物,而且……”

“而且什么,你快说呀!”移莲急忙催促。

“那东西,怨念极深,柳姑娘这特殊体质,只怕……会有凶险。”

“在何处?”

“乌衣巷。”

银蝶说完,其余的彩蝶开始有所动作。它们分离、聚合,经过了不同的排列组合,形成了一副动态的画面。画面的正中央,模模糊糊的一张人脸,虽然难以辨认,但眼角下的那颗泪痣却透露了这个人的身份。

那个女孩儿,是柳三千。

画面从柳三千上了一辆的士,开始诉说。一帧一帧,犹如播放的电影。

当画面播放到,柳三千被人扯住头发,拖出车外的时候,移莲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不忍再看。

洛寒默不作声,移莲眼前一片黑,所以她也不知道男人到底是什么情绪。

过了一会儿,移莲张开双眼,从指缝望去。画面中的柳三千拉着女孩儿的手,向着一个方向奋勇奔跑。身后彩蝶幻化人形,踩在了一个男人的膝盖。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完成了使命的彩蝶们四散开来,银幕碎裂。它们从书房的正门,向着各处的天空飞去。

“哇,好多蝴蝶!”

一个灯笼怪漂浮在半空中,调皮地追逐起了翩翩飞远的蝶。

有几个耐不住性子的小鬼,早早地在远处放起了孔明灯。那明灯上书写着各自挂念的姓名,在鬼怪们的期盼下,向着远处天边的血月飘去。

为你放盏天灯,愿你一世安宁。若得来世再见,可否再续前缘?

成了鬼,原来也是有所依恋的啊!

天空中,彩蝶飞舞,天灯长明。

书房里,寂静一片,没有人说话。

“移莲……”洛寒话说到一半,急咳了几声,他额头青筋爆出,用力握拳的手指尖发白。

“老爷。”移莲很担忧柳三千,也很担忧这副模样的洛寒,她几乎没有看见过男人的脸上显示出如此不一般的情绪。

“你随我去。”

“好。”

银蝶没有随着其余的彩蝶一同飞走,它还栖在洛寒的书架子上,不时煽动下翅膀,“我同你们一起去。”

二人朝着庭院的空地走去,银蝶绕了移莲飞了几圈,最后变成了一只蝶形的玉簪,插入了移莲的发髻。

移莲摸了摸,那玉簪质感平滑,入手冰凉。不由得,摸得有些上瘾。

“咳咳。”一个男声咳嗽了几声,“姑娘,你别再摸我了。”

“对不起,对不起。”移莲连忙抱歉,整个人都不好意思得涨红了。

男人几声轻笑,声音异常好听。

庭院深深,静好如常。洛寒站在空地的中央,捡起一片树叶,吹奏了一段旋律。

不过一会儿,马蹄声踏踏而来,通体赤红的骏马奔到了洛寒的身前,恭敬地弯了下头。

“赤菟,怎么就你来了?”移莲摸了摸赤马秀逸的鬃毛,疑惑道。

赤马嘶叫了两声,不高兴地甩了甩尾巴。又过了一小会儿,马车的车身缓缓而来。

它看见傲立的马,便一个俯冲,撞了过来。车轱辘不客气地冲撞,赤马也迎头相接,鼻孔出气。

“你们竟然会吵架?这也是第一次发生的怪事儿啊!”移莲看得津津有味。

“停。”洛寒说出一字。

那一车一马,便停下了动作。只不过它们皆是背对对方,显然是还在生气。

“工作的时候,就得关系和睦,等你们回来了,再继续那未完成的一仗吧!”移莲一本正经。

“洛寒,三千姐姐还没有回来吗?”身后传来爱丽丝的声音,打断了这出小闹剧。

移莲回过头去,只见男孩抱着小熊娃娃,漂亮的脸还埋在玩偶里。

洛寒脸色本就不好,现在更是紫青。他没有回头,直接冷冰冰地拂袖而去。

少女叹了一口气。

男孩站在原地,眼眶红红的,刚才说话的声音还带着哭腔。

移莲本想上前安慰,但三千那里情况紧急,容不得半点耽误。她看了几眼后,只能随着洛寒踏上了马车。

二人入座。

马车浮在半空中,窗外一个个天灯,照亮了前行的路。

第五十章 烟火

花菱变成一只蝴蝶,飞在半空中。他一边翅膀扑腾,一边注意着着底下的动静。林间暗幽,树木参天。有几个夜行动物,穿梭其间,惊起枝杈摇曳。

变成一只蝶的少年看得很仔细。若不细心寻找,那婆娑的枝摆与那繁密的虫声,极有可能掩盖一切,让他错失目标。

柳三千,一定不能有事。

那个女子,不仅仅是南岭柳氏的最后一人,而且她和老爷之间还有着一股千丝万缕的联系。

老爷向来独来独往,讨厌麻烦事儿。唯对这女子分外上心,三番五次施以援手,又为她打点好了一切。

虽然不知道二人到底有什么关系,但女子对老爷来说很重要。就凭这一点,他也要护得女子安全归来。

更何况,他对柳三千有一种奇怪的亲昵感。虽然她总是给旅店惹出各种麻烦,但那总是挂在脸上的善解人意和与年龄不相配的无所谓姿态,还是让他不由得想去亲近。

这次,是我疏忽了,负了老爷的重托。但柳三千,请你务必平安无事。

花菱朝着柳三千拉着女子跑远的方向,一路翩飞而来。沿途小路,杂草丛生,无人修剪。这荒无人烟的偏僻之地,不知发生了多少起血腥惨剧。

绝望凄苦,夜夜诉来。

花菱飞了一阵,突然感觉到了一股浓烈的气息。

好强的怨气,一定就在这附近!

他施了一个咒,一道光芒四射而出,射向了广密的天空。“嘣”的一声,血月旁开出烟花朵朵,星火四溅,照亮了周遭的一切。

那转瞬即逝的空中“昙花”,灿若星河。须臾之间,花开花落花满天。凋零之时,尾部划过道道绚丽的火光,犹如流星烁烁。

镇中心的人们,走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街头,偶然抬头看到那抹残余星火,皆是惊叹一声:“哇,有流星!”遂低头许愿。

人生在世,无非祈求身体健康,高官厚禄。若能寻得美男子,或是娶得俏佳人,那也再好不过。

那一瞬间的烟火通明,把底下的一切都照拂得通透。花菱也得以看清,一块大岩石的后头躺着一具身体。

眼熟的装饰和打扮,那身体无疑是属于柳三千的。

花菱急速飞来,他煽动了下翅膀,停在了柳三千的鼻尖。

她呼吸如旧,面色如常。鼻息拂过蝶的翅膀,花菱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你没有出事。不然我,难辞其咎。

花菱向半空而飞,他旋转了两圈,又变回了少年的模样。

黑衣黑发,黑色的眸子,素雅得,不像一只蝶。

足点地。花菱站住了脚,他半蹲下身子,凑到柳三千的面前,观察了起来。

半张脸还红肿着。

想来,那男人施打的力度不小。

花菱摸了摸她的脸,探了探她的脉搏。动脉跳动平稳不乱,脉象有力,看起来没有什么大碍。他咬破自己的指尖,鲜红血液丝丝渗出。

不够,他干脆划了一道大口子。伤口处,涌出一汩鲜血。有几滴,掉落在地上,唤醒了沉睡的叶。

花菱以手为笔,以血为墨,食指舞动,在柳三千的额头描摹着一个符咒。身边空气渐渐凝结,耀眼的光从柳三千的周身四射开来,圣洁又清辉。

少年闭目,说出了一句言灵,“醒来。”

两字道出,光闪得更甚。一瞬间,比白昼的阳光还要刺眼。林中的夜行动物,被闪得恍惚,怎个儿今夜如此短暂?

这光,昙花一现。那些生物们还在暗自奇怪,就又迎接回了漆黑的一片。它们身子顿了一下,重新开始了晚间的狩猎。

光芒散去,黑暗复来。花菱一个响指,两三鬼火在周边飘游,照亮这方圆几米。

少年暗自等待,等待柳三千睁开眼睛,恢复意识。

一秒钟,一分钟。

一炷香,一盏茶。

时间逝去如斯,女子面色红润,却别无动静。

花菱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看着仍旧紧闭双眼的女孩,心乱如麻。

怎么还不醒来?

这咒法如此强势,怎会毫无作用?

少年面色铁青,他又摸了摸柳三千的额头和颈间动脉,没有异常。

他百思不得其解。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无人能回答。

林中除了那几个失去行动力的男人,就只有一群夜行生物还活跃如常,而它们自然不能解答。

有一只鸟儿,划破天际,直冲云霄,好像要和那血月比个高低。

血月的另一边,赤菟马脚踩炽火,拉着车身,快速向前。

车内,两人静坐,空气被沉默占据。移莲有点惶恐不安,她不时地瞟几眼,看向那个沉默着不说话的男人。

洛寒坐在正中间,闭目靠坐,头仰起。他把双手插在宽大的袖口,眉目蹙着。

车内逼仄,连空气仿佛都紧绷着。有什么东西一触即发。

移莲一动都不敢动。

“嘣”的一声巨响传来,移莲耐不住好奇地探出头去,烟火刚刚盛放,还是最美的样子。

“老爷,应该是花菱在施咒。”移莲看向火点洒下的地方,那里没有绚烂的霓虹灯,只有黑黢黢的一片。多半就是那“乌衣巷”。

洛寒眼未睁,只是高声说道:“赤菟,寻着火光的方向,那里就是目的地。”

赤马嘶鸣了一声,脚下步子踏得更快。移莲几乎东倒西歪,坐不正。

别在发内的玉簪,见状,又轻笑了两声。

移莲懊恼,但还是不敢发出声音,怕扰了老爷的清净,便也不再追究,只能作罢。

一刻钟后,赤马停在了空地。洛寒下车一看,花菱正半蹲着身子,凑在柳三千的面前。

“花菱。”洛寒唤道。

少年身子一顿,连忙站了起来,他走到洛寒的身边,把头低下,“老爷。”

洛寒沉默,没有回答。

花菱心虚万分,他辜负了老爷的托付,心里没有底,所以不敢抬头。

“不怪你,”男人声音冰冷,叹了一口气,“怪我,怪我没有想清楚。本以为这样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结果……又是我的自欺欺人。”

男人喃喃自语:“我明知鬼节将至,还把她送回家……一次又一次,我总是害了她……若我当初不寻她,会不会比较好。”

少年和少女,听得不明,但还是识得了那一抹哀伤。

心里很堵。

洛寒走到岩石后,把柳三千抱了起来,“她……怎么了?”

花菱答道:“脉象无常,却醒不过来。”

第五十一章 不疯魔,不成活

洛寒抱着柳三千坐到了岩石上,他看向花菱,“那个女人去哪里了?”

“不知那物逃到了何处,当我发现柳三千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在这里了。”花菱想了想,回复道。他刚才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柳三千的身上,确实是没注意到那个死物的踪影。

洛寒眸子一暗,责怪地睨了一眼少年。随后又同花菱一样,先是探了探女人的鼻息和颈间动脉,接着就卷起她的袖子,把手搭在了她的脉搏上。

男人搭着脉,久久不语,只是脸色越发阴沉,“为什么醒不过来,你可曾试着施咒?”

花菱立马答道:“试过,且言灵也无效。”

洛寒眉间皱得更甚,他若有所思,心中已有答案,“只怕是……”

男人话语半遮半掩,少年和少女心中迷茫一片。

洛寒也不管不顾,他看着女子红肿的半边脸,从宽大的袖子中掏出了那个针线活很差的锦袋。他把手伸进袋子里,翻找了一番,最后拿出了一瓶膏药。

拧开膏药的盖子,洛寒用两指蘸取了一点,随即把膏药轻柔地涂抹在了柳三千脸部的红肿处。

“老爷,三千她是怎么了?”移莲看男人不打算说明,便担忧地询问。

洛寒没有答话,只是手中用力,抱得更紧。

柳三千的半边脸涂抹了药之后,有点黏腻,在鬼火的照拂下,还闪着水光。

男人乌黑的长发,风一吹过,四散开去。有几缕秀发,飘过女孩儿的脸,还沾带上了几抹药膏。

洛寒倒是一点都不嫌弃,他从锦袋里取出一条玄色的发带,就把头发随意地束在了身后。那暗色发带,素雅柔软,绣着闲云野鹤。

没有了头发的修饰,男人的脸少了几分柔和,多了一丝刚毅。看起来倒像是个眉目凛凛、丰神俊朗的好儿郎。他换了个姿势,让柳三千在他怀里能趟得更加舒服。

“共情。”洛寒整顿好姿势后,突然说出了这个听起来不明不白的词汇。

移莲和花菱听得一愣,相互对视一眼,眼中皆是不知所谓。

“共情,”洛寒重复道,“乃是南岭柳氏的特殊能力。世间万物,妖鬼人魔。只要有灵,皆可共情。忆他所忆,念其所念。爱恨惧疑贪嗔痴,只要感怀悟通,终可度化执念。这也正是柳家摆渡师的职责。”

移莲听得一知半解,“这么说来,三千和青芜一样,需要摆渡万物,而那打开众灵的钥匙,就是这‘共情’的能力?”

洛寒点点头,“八九不离十。”

花菱追问了一句,“老爷,柳三千无法醒来,是否也是因为这‘共情’的能力?”

男人美目半闭,又点了点头,他声音中透露出淡淡的不忍,“正是。”

“呜呜呜,呜呜呜……”

三人的谈话被打断,他们心里一惊,向洛寒怀中的女子看去。只见她眉头蹙着,头部乱晃,嘴里呜咽声不断,似乎很痛苦,正在经历着什么非人的折磨。

洛寒怜惜地,眷恋地,一下一下,想要抚平女子的额头,似乎那眉不皱,就能不用经历伤痛一样。

不过,是一个男人的自欺欺人。

他往往刚一抚平女子的眉眼,下一秒,那眉就皱得更紧。

柳三千泪流不止,脸颊濡湿。她呜咽了一阵,啼哭着抽搐。红肿的小半张脸,那残留的黏腻膏药,在泪水的冲刷下,也失了效用。

移莲看得揪心,不由问道:“她到底看见了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

但三人都知道,那定是段痛苦万分的回忆。若是那非人的折磨,亲身经历了一遍,不知要多久,才能洗刷那可怖一梦留下的残影。

移莲看着难受,她红了眼眶,走到岩石的后头,不忍再看。

身后突然传来柳三千撕心裂肺的惨叫。

那叫声划破长夜,惊扰了林间的生物,刺动着每个人的鼓膜。触目惊心。

洛寒一手握拳,身子微颤。怀中的女子挣扎着抓挠踢打,扯开了男人的衣襟,露出了一片光洁。他也只是承受。

男人感觉自己被掏出了心肺,胸腔里空空的,眼前又是血淋淋的。指甲在掌心,挠出条条血痕。男人也不自知。想是那痛彻心扉的刺骨伤疼太过夸张,才没注意到手中的几道疤。

“老爷,不能强制唤醒吗?”花菱怔了片刻,提议道。

“不能。共情之时,不可打扰。若是强制唤醒,那共情之人,易陷癫狂,”他痴痴地对自己低语,像是在告诫,“纵不疯魔,也不成活。不可,不可。”

“没有别的办法?”

“没有。”

“只能等她醒来?”花菱不死心。

“只能……等她醒来。”

移莲蹲下了身子,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之后,惨叫声久久不停,回荡于幽幽的天际。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女人才停下尖叫。她脸肿了,眼也肿了。声带使用夸张,连带着呜咽的声音都仿若嘶哑无比。

洛寒只是抱着。他身上到处都是抓挠的痕迹,本光洁的胸口,也已红痕一片。

柳三千渐渐地停止了挣扎,面孔归于安然之态。她握拳的手慢慢松了开来,一闪着银光的物体从她的指缝间溜出,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

那物滚了几圈,滚到了花菱的脚边。花菱弯腰拾起,置于掌心一看,是一枚月牙形的耳钉。

“老爷,你看,这是那个女人的耳钉。”花菱双手递过。

洛寒拿在手里,观察了一番。这物佩戴在那女子的耳边,竟也染上了冲天的怨念。那怨愤弥漫不散,泛着妖冶的光。

柳三千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双眼,正死死地盯着洛寒手中的物体。

“三千……你醒了……”洛寒唤出她的名字,每一个字都透出小心翼翼。

女子没有回答,她连看一眼男人都不愿。只见她眼神空洞,满是木然。

“三千醒了?”移莲听到男人的话语,站了起来,走到了他们的一侧。

“三千,你还好吗?”

“……”

柳三千仍旧没有回答。

“三千小姐?”花菱也凑近了过来。

“别碰我的东西!”女子声音嘶哑,突然这么喊出一句话。她双目睁大,奋力一挠,就从洛寒的手中夺回了耳饰。

“三千,不用怕,已经没事了。”移莲上前安抚,只当她还沉浸在噩梦中,没有回过神来。

“那不是柳三千。”洛寒道出这么一句。

花菱和移莲望去,女子眼中满是戒备。但明明还是柳三千的模样。

第五十二章 武器

“老爷,你说她不是柳三千是什么意思?”移莲满脸困惑,“三千她兴许只是受了惊吓。”

洛寒却笃定,“那不是柳三千。”

此时“柳三千”眼里全是疏离,她警戒着三人,一边后退,一边戴上了从洛寒手里抢过的耳钉。

“三千小姐,不用害怕了……”花菱慢慢靠近,他将双手举起,表示自己没有敌意,“已经没事了,你再也不用害怕了。不管你刚才看到了什么,那些都不是真的。”

“柳三千”听到少年温柔至极的声音,好像放下了戒心。她眼里闪着泪光,在月光的催化下,于眼眶中凝结成了泪珠。只要微微地眨一下眼,那泪水就会跳蹿出来,沿着面孔倾泻而下。

洛寒又道:“花菱,那不是柳三千,你不要再白费力气了。”

“柳三千”听到男人的声音,眼里升腾起怒意,她两眼一瞪,面露凶相,又突然像个小孩子般,“呜呜”地哭出了声。

女子仰天大哭,精致的小脸皱成了一团,泪珠子一串接着一串,滚落了下来。湿意划过红肿的面孔,看了着实让人怜惜。

“三千……你不要哭了……”移莲语带哭腔,她眼眶复又红了。

“柳三千”不管不顾,哭得畅快,她迎头看向那天边血月,泪水在眼里动荡不安,所以那圆月透过泪水也变得支离破碎。

月晕倒是不减猩红。

“三千小姐,你现在很安全,我们都在,你一定不会有事。”花菱放低声音,安慰哭到抽搐的女子。

“真好啊!”女子仰敞着头,不再嚎啕大哭,只是眼里的泪水止都止不住,无声地落下,更显悲伤。

“真好啊!”她又一次地重复道,“好羡慕,我好羡慕……若是那天,阿杨也在,阿杨在的话,就好了……好羡慕啊……我应该听他们的话……爸爸……妈妈……我好疼啊!”

“柳三千”说着一些没有逻辑的话,语句断断续续,她揩掉了溢出来的泪水,深吸了一口气。她低下头去,打量了一下三人,随即面对着少年,叫出了他的名字,“花菱。”

“三千小姐?”

女子慢慢靠近少年,眼里有些魅惑与造作的可怜,她薄唇闭合,“花菱,抱抱我好吗?”

她语调蛊惑人心,那带着嘶哑的哭腔和厚重的鼻音,更是让人不忍拒绝。

洛寒眼里透出阴厉,他望定女子,眉目锁起。怒意写在脸上。

“柳三千”张开双臂,没等少年答话,便上前环住了少年的腰。她将脖子埋入了温热的胸膛,感受血液的流动与心脏勃发,她又一次叹道:“真好啊!”

花菱手足无措,不知道两只手该摆在哪里,他看了看移莲,又看了看洛寒,踌躇间,表现出局促不安的腼腆。

移莲还沉浸在难过中,不曾注意到;洛寒脸色阴沉得可怕,面色如生铁般青而冷。

“三千小姐……你……我……我们……”少年未曾被异性如此对待过,实在是难以忍受,他不由得想挤出身子。

背后,刀光一闪。

“柳三千”从袖口中掏出那把水果刀,刀刃出鞘,她转手一刺。

少年没有防备,刀锋没入肌骨。虽是妖,但也会痛啊!他眉头一皱,牙龈紧咬,面色因着痛楚而僵硬。

花菱双手一推,将女子推倒在地。

“嘻嘻嘻,嘻嘻嘻。”女子冷笑桀桀,手中短刀血液黏连。

刀锋一转,反着月光,有如拨云见日。

“花菱,你没事吧?”移莲惊呼。

洛寒欺身上前,他捂住花菱背后涌出血液的缺口,吐出言灵,“愈。”

一字之后,那破口开始自行愈合。不过片刻,那刺破的疤痕就消失不见。

“嘻嘻嘻,嘻嘻嘻。”女子嬉笑个不停。

“你不是柳三千,你把三千的身子还来!”移莲指着女子,杏眼圆瞪。

“你们拿不走的,嘻嘻嘻。”女子说完,站直了身子,眼神中是怪异的兴奋,她拿着小刀在空中乱晃,“啊,活着的感觉真是太好了,我可以看到明月当空照,嗅到雨后青草味。这强烈的心脏跳动,啊,真是久违了!”

怨气冲天不散,烟雾在林中弥漫。夜色深浓,混着缭绕的浓雾,更加看不清楚方圆之外。

突然,她话锋一转,面目有点狰狞,咬牙切齿间道出裹挟着恨意的语句,“都怪那几个人,好恨啊,我好恨啊!我要让他们尝过同等痛楚,我要让他们活着如在地狱,好恨啊,我好恨啊!”

女子有点癫狂,她一下哭丧,一下又痴笑。一下是对生的无限眷念,一下又是对死亡的错综复杂。

“柳三千”疯魔了一场,看向洛寒,眼里兴起奇异诡谲的光,她掏出小刀一晃,横在脖间,刀刃冰凉,没入一丝,划出了一道浅浅的红痕,血液渗出一点,她得意道:“你看。”

洛寒目眦欲裂,一个闪身,来到了“柳三千”的面前,他握住女子的手腕,反手一转,她就失了力气,刀具“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嘻嘻嘻,嘻嘻嘻。”她手中没了武器,却仍嬉笑着。眼珠一转,随即看破了种种情缘,她嘴角弯着,突然面色一变。

血水从口中渗出,她竟在咬舌自尽。

洛寒青筋暴起,满眼都是恼怒惧意,俊朗的面孔失了淡定,他一手扼住了女子的脖子。

手上用力。

女子呼吸不顺,也停下咬舌的举动。“嘻嘻,”她呼吸不畅,却还是执意要说,“你……舍……不……得……的!”

“老爷,那可是三千的身体!”移莲看得害怕,不由得出声提醒。

洛寒自然舍不得。他看着女子脸渐涨红,心如刀割。

手一松开。

女子咳嗽了几声,声音狡黠,“你奈不了我。”

花菱出声询问,“你把柳三千的魂魄弄到哪里去了?”

“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但从此以后,我就会是柳三千。”

洛寒美目紧闭,“你痴心妄想。”

女子不甘示弱,“你能奈我何?只要你悖了我的心思,我就能让这具身体,或者那个魂魄遭受惨痛折磨。”

她又问了一遍,“你能奈我何?”

突然之间,局势转变。女子有了最有力的武器,她捡起小刀,就要向身上刺去。

洛寒夺过,双手用力一紧,那小刀便碎成一片散沙,“你想要什么?”

事已至此,局势分明,他们只能谈判。

女子满意地闭眼,“我想让那几个人生不如死。”

“好。”

第五十三章 暗网

柳三千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首先入耳的,是两个男性的声音,其中一个声音温润,富有磁性,另一个声音带着少年气,却显得儒雅。

之后,又加入了一个女孩儿说话的声音。那个声音语调轻快,着实调皮。

柳三千觉得这三个人的声音,都给她带来了一股熟悉感,好像自己曾经在哪里听过他们的声音,又或者曾经认识过这几个人一样,但她就是想不起来。

仿佛有一团迷雾一般的东西占据了她脑中重要的一角,每当她想靠近,拾取记忆的时候,那个东西就会劝她:“不要这么做。”

随后,警报响起。大脑开始疼痛,她只得切断线路,不再踏足禁地。

虽然她很困惑,但她很喜欢这三个人叫她名字的声音,轻轻地,柔柔地,好像是把她当做珍宝的爱惜。

“柳三千。”

“三千。”

“三千小姐。”

他们在唤她。

对不起,我醒不来。我答应了它,要看完整个故事。

所以我还不能醒来。

等等我,好不好。

我不想再被抛下了。

柳三千暗自期许。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会看见你们吗?

那个时候,如果可以的话,请你们再叫一声我的名字,好不好?

柳三千期待着,期待着,又陷入了那个悲伤的故事。

上次我们读到哪里?

啊,对了,是那个垃圾山的故事。

刘波走到洼地旁,却发现坑中“女尸”消失不见。

一定是那个一身黑衣的胖子带走了她!

他这么想着,急忙跑进密林,寻找起了那个傻子的踪影。

那傻子看起来不怎么灵活,一副行动不便的笨重模样,再加上还推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

应该不会走得太远,一定还在这附近!

刘波在密林中穿梭了一阵,搜寻无果,时间快过去十五分钟了,再不回去,齐宇就要起疑心了。他没有办法解释女尸的消失,也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去解手需要这么长时间。

只得作罢。

刘波没有精神地往回走去,本以为上天眷顾,让他知道女子没有死。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半路杀出了拦路虎?

我走了,那女子怎么办?想到这里,刘波行动的步伐放缓,放慢。

那个胖子还以为她是垃圾山的宝藏,说不定只把她当成是人偶摆弄。伤势如此严重,再不送医,只怕本就命悬一线的残躯,最后仍旧落得个香消玉殒的下场。

我已经错了一次,难道还能一错再错吗?刘波问自己。

我不能,我得去救她。

刘波转过身子,正打算小跑起来。

“阿波。”身后传来黄毛的呼唤。

刘波身体僵硬,他怔在了原地,好半天才回过头去,“宇、宇哥。”

齐宇点了一支烟,脸孔氤氲在烟圈后,面部表情辨认不明。他吸了几口烟后,问道:“你到底是拉屎去了,还是生孩子去了?”

“我……”刘波说不出话。

齐宇见他支支吾吾,倒也不恼,只是又追问了一句,“我看你刚才都已经快走到外面了,又突然转了个方向往林子深处走去,怎么,你是要干吗?”

“那个,我、我的东西落下了。”刘波随便找了个借口。

“什么东西?”齐宇见他眼神游移不定,继续发问。

“就是……是、是我的……耳钉。”刘波把手伸进口袋,触到了一个冰凉的物体,随即脱口而出。

齐宇又吐出一个烟圈,他眼睛半眯,沉默了一会儿,“走着,我同你一起去找。”

“不、不用了,宇哥。我刚刚才发现,原来是我裤子口袋破了个洞,耳钉掉到里层去了。”刘波假模假样地从口袋里使劲抠着,最后拿出耳钉,置于掌心,“还在这里,没丢。”

齐宇没有说话,他抽完了一整支烟,把烟屁股丢在林子的树叶上,踩了一脚后,看了看刘波,“那我们回去吧!”

刘波体内兴起挣扎,他知道自己得跟着齐宇回去,但那个女子怎么办?

黄毛转身,抬脚走了几步。鞋子踩在金黄的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身后没有动静,他狐疑地回望过去,“阿波?”

少年脸上的惶惑表情一闪即过,他掩下了自己的无措,小跑着跟上。

对不起,我现在只能选择明哲保身。否则,就是两败俱伤。

刘波坐回了驾驶座,问道:“宇哥,去哪儿?”

“老地方,”二人的眼神在后视镜中交汇,齐宇紧紧盯着,“和弟兄们约了聚在那儿喝酒。”

“是。”刘波别过眼,满心都是不安。

车子开出了燕支山,开出了隧道,离那两个噩梦缠绵的地方,渐行渐远。

白日黑夜两相争执,对立已在一朝一夕。太阳看不下去,主动退出了战场。

南岭镇的人们忙活了一天,终于是盼来了祈求已久的黑夜。

黑夜来了,便可停下手里的工作,喝个小酒,吃点小菜,和狐朋狗友插科打诨。

陈记的小炒店味道一绝,价格公道。夜才刚降下帷幕,这小小的店铺就已坐满了人。

“小齐啊,今个儿还是老样子?”和蔼的大伯穿着短袖,脖子间挂了块白色的毛巾。大锅沸热,蒸汽弥漫。他拿起毛巾的一角,擦了擦脑门的汗。

“是啊,李叔,老几样。”齐宇轻车熟路地从冰箱里拿出一打啤酒,放在了正中间的桌子上,向停完车回来的刘波招呼道,“阿波,这儿。”

刘波坐了过去。

齐宇打开一瓶啤酒,砰地一声,放在了少年的面前,他说道:“阿波,喝。”

刘波拿起啤酒,“谢谢宇哥。”他抿了一口。眉眼轻轻有点起伏。

少年还是孩子口味,喝不惯这种带着苦涩的饮料。酒刚灌下喉咙,还有灼烧之感。

他咳了几下。

“宇哥,我们来了。”鑫子和阿城二人,骑着两辆风骚的摩托车登场。他们找了个地方,把摩托车停好,便一边摘下头盔,一边走了进来。

鑫子往里面的座位走去,擦肩而过的那么一小会儿,还顺道摸了摸刘波的头,“阿波,怎么才一天的功夫,就憔悴了不少?”

一天?

今天一天发生了什么?

你们怎么能当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轻描淡写,寥寥几字。

刘波沉默。三人喝酒。

墙壁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同伴们”陆续到场。

每个新到的人,都默契地不说话,他们就只是打开一罐啤酒,自顾喝了起来。

众人都低头看着桌面。

鑫子看了看围成一桌的几人,突然问出一句话,“你们知不知道暗网?”

第五十四章 细嗅蔷薇

“暗网?”一个青年喝了口啤酒,抬起头,满脸都是疑惑。

“那是什么?”另一个大汉摇摇头,“我是第一次听说。”

“我也没听说过。”

“我也是。”

“是一个网络的名字吗?”

鑫子看了看周围,只见其余几桌的人们都在喝酒吃菜,谈话声嘈杂,没有人注意着他们这桌。他压低了声音,“暗网啊,顾名思义,就是不浮于表面的网络。平常那些能用搜索引擎找到的网站啊,就不是暗网。”

刘波略有耳闻。

他想起了自己前不久曾经看到过的一则新闻:

有一个叫“傅雅丹”的女留学生在美国失踪,其母联系不上女儿,遂在微博、朋友圈等社交平台上发文寻找爱女。热心人士纷纷转发,几天之内,就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

傅雅丹的室友在联系不上女子两天后,选择了报警,美国警方也就此加入了搜查的行列。

警方追查记录发现,傅雅丹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录像中是在某天的凌晨一点半。她驾驶着一辆白色的轿车,穿过大桥。

几天后,搜查人员在某海岸边发现了一辆白色轿车。经过调查确认,这辆白色轿车正是属于失联女留学生的。他们在车子里发现了傅雅丹的随身物品和一个吃了一小半的三明治。

此案看起来好像很简单。

留学生独自在外国,心中难免孤独、寂寞。再加上语言问题,社交问题,学业问题的诸多叨扰,心中郁结不堪,又少有知心朋友帮他们排忧解难,所以,很多在国内顺风顺水的精英孩子,一旦踏上异国土地,就诸事不顺。

心中问题一旦积压,防线很有可能被随时打破。自杀,是他们最后的拯救。

这个女留学生,多半是自杀了。

关注这一案件的人们,有一大部分的人都是这么猜测的。虽然傅雅丹的母亲百般强调,自己的女儿天性乐观,是绝不可能做出自杀这种事的。但是吃瓜群众们,不过嘴边挂句“可怜的女孩儿”,心中想的又是另一套观点。

女孩儿的尸体没有被找到。

跳海自杀了吧!

这种说法最被人所接受。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事件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唯有傅雅丹的母亲,还心系女儿,她放不下这桩案子,整日在微博发表文章。一面诉说着对女儿的无尽思念,一面又催促着搜查人员尽快找到她女儿的踪影。

是人,是尸,还不都是我的女儿。就算你们只找到了尸体,我也好带她魂归故里啊!

一个真相,我想要知道真相。母亲如泣如诉,悲从中来。

没有什么新的进展,微博的看客们,也渐渐的厌烦了。

他们不关心女孩儿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们也不关心母女之间到底有多深爱,他们只是需要一个话题罢了,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至于嘴边挂着的那句“可怜的女孩儿啊”,到底有多真心,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最关心女孩儿母亲的,应该就是傅雅丹在美国留学的室友——贾馨了。

傅母不辞万里,远渡重洋,去美国寻女。由于语言不通,一人实在难以应付。所以她的吃穿,都是在贾馨的帮助下解决的。傅母感谢万分。

嘉馨也只是笑笑,“雅丹帮我甚多,这是我应该做的。”

傅母热泪盈眶,在异国他乡的寒风中,感受到了一抹温暖。这个带着眼镜的文静姑娘,一定和雅丹很要好吧!

四个月后,案件有了新的进展。

故事开始峰回路转。

出人意料的转折猝不及防地进入了大众的视线。这一次的真相,虽说来的有点晚,但着实让人惊诧连连。

网友们满足了,就着饭,和兄弟姐妹们,闲扯一番,还能多吃个几碗。

这个故事,开始于另一个留学生无意中的一次上网。

作为一个从小学起就混在国外的富家少爷,徐卫和一般留学生独来独往,只和中国人交往的孤僻作风不一样,他性格开朗,吃得很开,狐朋狗友一大群。各个人种,各个国家,只要性格合得来,他都能称兄道弟。

“嘿,兄弟,你想不想看个好东西?”徐卫和他的死党大卫正在参加兄弟会办的聚会。他们在别墅的一个房间,搂着各自心仪的姑娘,抽着大麻。大卫吸了几口,突然问道。

吞云吐雾,烟云弥漫。劲歌辣舞,扭动狂欢。徐卫身子陷在沙发里,他吐出烟雾,“这还用说吗,是什么好东西?”

大卫比了比手势,两个姑娘就走出了房间。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摆弄了一会儿,“你知道‘细嗅蔷薇’这个网站吗?”

徐卫神智有点不清,他笑了笑,“听起来像是基佬的约炮网站,怎么,大卫,你要跟我出柜了吗?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大卫嬉笑着拍出一掌,“草。”随后他把手机放到了徐卫的面前,此时手机里正在上演着一出活春宫。

呻吟声不绝于耳。女子四肢被绳索绑住,一个脸上戴着面具的男人,手里还拿着鞭子。他手摆动,正在不断挥鞭。

“啪嗒”、“啪嗒”……

一声声,女子身上红痕条条。

“嘿,兄弟,我可没有和男人一起看这种视频的兴趣,”徐卫看得大笑了起来,他舔了舔嘴,一手摸了摸下巴,“你再说一遍,这网站叫什么名字?”

“细嗅蔷薇,”大卫解释了起来,“这是一个暗网。你如果想进入这个网站,那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这上面啊,什么都有。只有你想象不到的东西,没有你找不到的。怎么样,兄弟,你感不感兴趣?”

“当然,怎么样才能找到这个网站?”

“我待会儿教你,”大卫喝了一口龙舌兰,冰块在杯中泠泠作响,“不过你有几个规则一定要遵守。不能把网站随意告诉别人;进入网站前要隐匿身份;你只有注册会员,才能点阅视频;每个视频根据上传者的标价不同,你需要付清价款才能看到内容。”

“我明白。”

徐卫烂醉了几天,终于回到宿舍倒头大睡。当他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徐卫回忆起了大卫说的这个网站,随后,他照着大卫的指示,找到了网站,注册了会员。

哦,天呐!网站里的视频还真是什么样的都有。黄色的,不健康的,还有暴力的,重口的……

徐卫上瘾了,他窝在宿舍里一个一个点进去观看。津津有味。

一页一页浏览过去,他发现了一个标价及其高的视频信息,底下的评论都把视频称为——“极品”。

五星好评,加赞不绝口的评论。吸引得徐卫立马购买了视频,点进去观看。

第五十五章 心有猛虎

视频开始播放。

徐卫从外卖袋子里掏出一盒意式肉酱面和一盒烤肉披萨,放在笔记本电脑的旁边。

画面先是一片黑。他伸长胳膊,打开了小冰箱的门,取出了一罐冰镇啤酒。

徐卫一手拧开啤酒的盖,滋的一声,从易拉罐的开口处,冒出一点白沫。他仰头,灌了几口。沁入肺腑,透心凉。徐卫舒爽地叫了一声。

黑暗维持了几秒,突然有了画面。一个女人躺在一块巨大的木板上,她全身都被脱光,眼睛还紧闭着。

女人黑发黑眼,脸部五官柔和、扁平。徐卫觉得她有点眼熟,便歪头思考了一会儿,没有什么头绪。

算了,我应该不认识,可能是亚洲女子的普遍相貌,让我觉得有点熟悉吧!

徐卫被勾起了兴趣,他拿起一片烤肉披萨,芝士浓香。

然后画面中,又出现了一个戴着猫头鹰头套,穿着绿色皮质围裙的人。这个人,看起来个子不高,骨架很小,围裙拖在了地上,身上瘦弱无肌。

围裙底下是一件普通的格子衬衫,和深蓝牛仔裤。

倒像是个女子。

徐卫又喝了一口啤酒,兴奋了起来。就和这世界上很多女生心里都住着腐女之魂一样,在男人的心里,往往也都有一个百合之魂。

他皮肤涨红,对接下来发生的画面万分期待。

女子绕着木板走了一圈,她伸手抚摸亚洲女孩的肌肤。

纤瘦的手从女孩的脸部轻轻滑过,那手指一边打圈,一边极具暗示意味地滑过女子的全身。

脸孔、脖颈、胸部、细腰……

一寸寸的肌肤,一片片的细腻。

徐卫咬了一口披萨,热乎乎的芝士,黏连出一条长长的丝滑。Q弹无比。

他心下有点奇怪,为何这躺在木板上的女孩儿一动不动?

画面仍在继续,“猫头鹰”抚摸了半天女子的肌肤,突然朝着摄像机走来。那两只属于“猫头鹰”的,巨大又无神的瞳孔,占据了画面的一大块。

那眼睛,有点诡异和阴森。

下一秒,“猫头鹰”手里捧着一个篮子,重新出现在了画面上。她把篮子放在了木板上,里面的物体在昏暗的灯光下,却显出异样的光。那是冷冰冰的,泛着死物的光。

披萨已送到嘴边,徐卫也忘了咬下,他心跳如鼓点般咚咚作响,一个不好的预感跳跃而出。

“猫头鹰”将篮子里的器物一件一件拿了出来,平铺在木板上。

电锯、凿子、斧头,各种长短刀具……一一排列,触目惊心。

不会吧?她想干什么?

徐卫瞪大了双眼,手里的披萨掉落在地上。镶嵌在面饼上的小番茄和烤肉,散开在各处,沾上灰尘。

“猫头鹰”拿起一把凿子,在镜头前比划了一下,就对准了亚洲女孩儿的太阳穴。

榔头一锤一锤地敲击,凿子一寸一寸地进入。鲜红色的血液迸溅了出来。

那液体的穿透力惊人。“猫头鹰”的围裙上,面具上,格子衬衫上,牛仔裤上都沾上了猩红。

有几抹液体,更是跨过了长长的距离,跋山涉水地来到了“偷窥”的镜头前。它们就像一个个夺人眼球的模特,不甘于沦落成配角,便占据了镜头的最好位置。

“猫头鹰”发出怪异的笑声,她把凿子抽了出来,在镜头前晃来晃去,好像在展示战利品一样。得意万分。

接着,是电锯。她锯下了女孩儿的四肢。

再然后是斧头、小刀、长刀……

万幸的是,在“猫头鹰”动手的过程之中,女孩紧闭的眼睛,就没有睁开过。

木板上的器物还有一半没有使用,“猫头鹰”的笑声癫狂至极。

徐卫不敢再看下去,他一把点掉了网页,瑟瑟发抖,身子抖得不成样子,嘴巴犹如被冻坏了一样,说不出完整的话。

他关掉电脑屏幕,冲进了厕所,疯狂地呕吐了起来。

那个视频中的一切是真实发生过的吗?

徐卫恶心无比,他把胆汁都呕吐了出来。胃里泛起阵阵痉挛。

“嘿,兄弟,那个‘网站’怎么样啊?”星期一的早上,大卫一把拉住了青年,神神秘秘。

徐卫捂住嘴巴,又差点呕吐了出来,“那到底是个什么网站?”

“一种暗网啊。游离于法律之外,不受道德束缚。在那里,你可以做最真实的自己。”

“就是一群变态、疯子,”徐卫感到了一股寒意,他大骂,“你不能再上这个网站了,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了杀人的视频,我得去报警!”

“哦,杀人吗?这在那里很正常,”大卫轻描淡写,眼里复又燃起诡异的光,“卫,你忘了吗?网站的规矩,不得把网站的存在随意告诉别人。”

徐卫一把推开男人,跑出了教学楼。

“叮叮”一条短信跳了出来,徐卫躲在被窝里,打开一看,是妈妈发来的信息,“阿卫,这个姑娘是你的学妹,失踪四个月了,你认识吗?”

一张照片正在加载中。

徐卫听说过这个女孩儿的事,她失踪的案子,在留学生当中众口传说,闹得沸沸扬扬。

好一阵子,还从不同地方传出了不同版本,有说她为情自杀的,有说她未婚先孕,跑到其他地方去生孩子的。徐卫不感兴趣,她觉得女孩儿多半就是跳海自杀了。

大拇指滑过屏幕,女孩儿的脸一点一点显露了出来。

黑发黑眼,五官平滑、柔和,面容秀气。

是那个视频中的女孩儿!

徐卫捂住嘴巴,他冲向了厕所,呕吐了起来。半个小时后,他挣扎着坐回到床上,拿起手机,拨打了报警电话。

这通电话打响后,内容震惊了中美两国的民众,消息爆炸开来。

案子也很快得破了。

凶手是贾馨,傅雅丹的室友。

至于作案动机,“我只是想赚点钱。”女孩儿是这样说的,她被捕的时候面色不变,没有挣扎。平静得可怕。

傅母听闻,不敢置信,全身颤抖,几乎哭得晕厥了过去。

事件的最后,那个震惊全球的“细嗅蔷薇”网站被技术性查封。当徐卫再次寻找时,已经查无此网了,他松了一口气。

殊不知,某一个叫“心有猛虎”的小网站悄咪咪地冒头出来。

一张“悬赏通缉令”被挂在了网站的首页。那张照片上的脸,是属于徐卫的。

大卫看着那赏金,奇异地咧嘴,“我已经告诉过你了,网站的规矩,不容挑战,嘻嘻。”

刘波想起了之前看过的有关于“暗网”的真人真事,不禁身子一颤。他还记得,自己那会儿,被这故事吓得半死。

之后,那个叫“徐卫”的相关人士,好像还真的不知所踪了。

刘波越想越害怕,他不知道鑫子为什么要提起这种网站。

“我有一个提议,我们可以把这视频,传到暗网上去。”鑫子如此说道。

第五十六章 暗夜屠夫

“传到暗网上去?”纹身男于毅重复了一遍,他抬起眉眼,一道一道的抬头纹如刀割般刺得很深,“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我们以往不都是直接把视频卖给那网吧的赵西平的,为何这次要发到‘暗网?’更何况,我们这里有一半的人都不懂网,不要说暗网、明网的,只怕这里有两三个人连鼠标、键盘都分不清楚。”

“对啊,鑫子,你这个提议有点不切实际啊,”一个大汉擦了擦满额头的汗,他鼻头泛着的油光,在小炒店里明晃灯光的辉映下,油光锃亮的,“我看啊,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卖给赵西平吧。”

“我看也是,就卖给赵西平吧,”阿城讥讽一笑,“把这视频卖给赵西平,好让人家发现我们的把柄,到时候东窗事发,警方追查起来,说不定那赵老鬼还能用这些个证据换点赏金玩玩,或许警方念他破案有功,还会给他搬个‘好市民奖’咧!”

大汉听出了青年话语里嘲讽的意味,他鼻孔出气,哼了一下。啤酒罐砰地一声,被放到了桌子上,几点液体洒了出来。

他有点生气,声音不可控制地拔高,“阿城,你可别忘了,这次的事情是你提议的,是你说以前的片子千篇一律,有点无聊,要不要玩点新花样的。说起来,这一次,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还不都得怪你!”

阿城猛灌了几口啤酒,摇了摇头,满脸都是无可奈何,“我提的意见,大家不也都同意了?怎么现在,全推我头上了?我说你们有没有脑子?以前我们打擦边球,没犯法儿,没犯事儿的,这才能把视频卖给那赵老鬼。可现如今,我们……”

他欲言又止,看了一圈周围,压低了声音,“你们可别忘了,我们大家全都是共犯,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若是因为哪个人犯傻的缘故,最后拖累了弟兄们,我是不会轻饶的。到时候啊,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阿城最后几眼,着重瞟了瞟刘波,随即说道:“赵老鬼那条路子,你们想都不要想了。我和鑫子懂点网络,那暗网啊,没点技术还真上不了。”

他神色之间有点得意,“不过嘛,我和鑫子还是能搞定那网络的,怎么样,你们现在怎么想?”

于毅翘着二郎腿,满身的肌肉随着他的动作一呼一吸,那左臂的猛虎,生动得犹如一只活物,他不确定道:“我还是觉得不保险,全中国几亿的人都在上网,再怎么想,这也不会比卖给赵老鬼的那路子靠谱多少。弄得人尽皆知,警方还能不管?”

“是啊,就是这么一回事啊!”大汉连忙附和。

阿城懊恼,他有点不耐烦地啐了口痰,“这简直叫‘对牛弹琴’,不都说过了,那‘暗网’啊,一般的人是搜不到的。正常人啊,压根儿连这些网站的存在都不知道。只有那些特殊癖好的人们,才会悄咪咪地去关注这些网站。”

他轻轻地解释道:“暗网,是那些个变态的聚居地。他们去网络寻求刺激,对各种暴力、血腥的视频来者不拒。而且这种人啊,往往都有一个特点。他们人前正人君子,风评甚佳;人后衣冠禽兽,想法污秽。这一类人,往往也是最怕自己那肮脏丑陋的小心思,被暴露于人前的。”

众人听得迷迷糊糊、一知半解。只有几个小青年点头同意,像是听懂了的样子。

几个年长一些的,没有人说话,他们看了看于毅,又看了看齐宇,希望二人能拿定个主意。

沉默的空气蔓延开来,在逼仄的室内,混合着蒸汽,带走了几人的水分。他们口渴地舔了舔唇。

喝了啤酒,不怎么解渴,依旧口干舌燥。

鑫子看没有人说话,气氛怪异,便打破沉默,“总之,我希望各位明白,‘暗网’是一个绝对安全的途径。而且,非常非常赚钱。你们先想想,这个片子,如果我们把它卖给赵西平,每个人能分到多少?”

他环视了围成圈的人们,只见他们一个个都思考了起来。鑫子满意地继续说道:“卖给赵西平,每个人能分到一千,我们都要偷笑个半天了,往往到手的时候,也只有几百而已。但若是……”

阿城和鑫子一唱一和,他接上鑫子未说完的话,“但若是我们把这视频传到暗网上,只要有人观看我们的视频,我们就会收到钱,这绝对啊,比卖给赵西平赚钱多了!”

众人都被说的很心动。

每个人眼里的抗拒神色少了一大半,只是还有点犹豫。虽然心里已经接受了这一提议,但还是眼睛转来转去看脸色。

从刚在开始就一言不发的黄毛,此时终于开口了,他手指一下一下,点着圆桌,咔哒咔哒地发出声响,“我觉得可行。”

几人一看齐宇都发话同意了,便也急忙附和,“我也觉得可行。”

于毅沉默了一会儿,看风向已定,倒也干脆,“那就试试吧。”

事已至此,人都杀了,情况还能差到哪里去?

刘波默默地坐着,他不点头,也不拒绝。众人好像都没想起有这一号人物一样,没有人来问他的意见。

小小的争执过后,是风平浪静的海面。跳出海面一个尖头的冰川,有十分之九的巨大体态埋于黑暗无边的海水。

刘波觉得,这从一开始,就是被设好的局。他只瞥到了海面上的一块碎冰而已,就傻乎乎地以为自己见到了全貌。而这故事里的另外几人,无非就是个受制于人的牵线木偶罢了。

一步一步,照着剧本,说着设定好的台词,还以为,是自己做的决定。

阿城和鑫子二人,拿起啤酒,大胆地碰杯。

众人也不疑有他,还以为在庆祝一天的劫后余生。他们也举杯,共饮。

热闹的,和其他桌的人们一样。

“哦,对了,”鑫子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和阿城看中了一个叫‘心有猛虎’的暗网。这个网站隐秘性极强,客户又遍布全球。不过,兄弟们,有个问题……”

鑫子一脸严肃,话只说了一半,就皱眉不语。

众人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

“是……什么问题?”

青年看了一圈,只见众人脸色都有些惊惶,他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哈哈,我就是想问问你们,我们要注册个什么名字?”

“暗夜屠夫。”齐宇沉默了一会儿,说出了这样一个名字。

第五十七章 耳钉

“暗夜屠夫?”鑫子品了品,“倒确实符合,那就听宇哥的,就叫这个名字。”

刘波坐在位置上,身边两个都是膀大腰圆的大汉,他缩着身子,感觉自己变得愈加渺小。裤子口袋里,耳钉的细棒戳破衣服,滑过大腿的皮肤,硌得他难受。

席间觥筹交错,劝酒声吆喝四起。

老伯端着热乎乎的几碗小炒上来,盘子里红的,绿的蔬菜,大块大块的肉,散发出喷香的气味。

一个大汉往刘波这里靠了靠,给老伯上菜的手,让出一条路。顿时,汗味,和一股什么东西腐烂的酸朽味,从大汉的头皮冒了出来。刺激着刘波的感官。

刘波捂住嘴巴,咽下涨到喉头的酸水。咕咚一声。

“兄弟们,这事儿还需从长计议,”鑫子站了起来,把啤酒罐举向半空,“今个儿大家都受惊了,我在这里跟各位道个不是。现在,就让我们忘掉所有的不快,不醉不归!”

“好,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众人也举起啤酒罐,和鑫子的碰杯。刘波手哆嗦,干杯的时候,易拉罐差点没拿住,滑了下去。还好最后用力一握,易拉罐在力的作用下,咔叽咔叽,映出几个指印。

阿城碰完杯后,把易拉罐里的啤酒一口气喝完,又从半米远的冰箱里,重新拿出了一打啤酒,放到了桌面的正中间。

他分发完啤酒后,学着鑫子的样子,站了起来。他看了一圈几人,像是要发表什么演讲一样,眉飞色舞,“敬我们的‘暗夜屠夫’,敬各位,敬昨日,敬明天!”

阿城说完后,又大口大口地灌起了啤酒,有几丝来不及咽下的酒水,顺着他的嘴角,滑过喉结,滑过锁骨,沾湿了领口。

咕咚咕咚,吞咽声明显。

“哈!”阿城喝尽,抹了抹嘴巴,他畅爽地舒了一口气,把易拉罐倒扣了过来。从中,只滴下了几个水珠。

众人叫好,气氛达到最高点。他们手舞足蹈,又发出兴奋的怪叫。

刘波看着这几张充满着酒气,涨得通红的脸,感觉几小时前的荒诞事件离他们很远。

内疚、害怕、彷徨不安,这些负面情绪,在这几人的大呼小叫中,被驱逐至边境。

刘波又是一阵恶心。他想起了自己的虚伪和懦弱:昨夜做尽了豺狼之事,今夜披上了魔幻假面;一次是为钱卖命,一次是曲意逢迎。

阿城说得对,你就是个下三滥的货色。

一股腥气冲到了喉头,刘波捂住嘴巴,跑到小炒店外,呕吐了起来。

“这小子,太不得劲了!”大汉晃了晃刘波座位上的啤酒罐,鄙夷道,“他连一听都没喝完,就吐成了这个样子。酒量差就算了,还有那细胳膊细腿和那终日唯唯诺诺的胆小样,说真的,宇哥,这次为啥要找他来帮忙?”

齐宇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脆骨嘎嘣嘎嘣。他听到大汉的问话,停下了手里的筷子,“他需要钱,我需要帮手。那少不经事的模样,看着又很好控制。没曾想……”

他顿了一下,喝了一口酒,意味深长,“希望我没捡回来一只叛逆的狼崽子吧。”

大汉哈哈大笑,“就那模样还狼崽子?宇哥,这你可想多了,顶多就一小白兔吧,还是那种最没脾气的一批。”

众人皆是大笑。

阿城和鑫子也笑了笑,看向小炒店门口的刘波,他们俩眼神暗了暗,别有深意。

刘波吐完后,不想回到那闷热又逼仄的小炒店,遂坐在店外的台阶上吹着凉风。

时间过去一分一秒。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刘波望进小店,喝醉的人们有说不完的话,吹不尽的牛逼。他们全身红通通的,脑门上都是汗,有几个干脆脱了上衣,露出肥肉一大块。

也不怕,因着醉意,向店里的顾客,透露那惊人的凶杀?

远处,热闹的夜市一条街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有一个角落的小摊,引起了刘波的注意。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耳钉,着了魔般地向小摊走去。

店铺的女主人烫着一头大波浪卷的头发,涂着劣质油腻的口红。她边嚼口香糖边问:“小伙子,给女朋友买耳钉?”

刘波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想打个耳洞,就这边。”

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月牙,递了过去,“用这个。”

女主人干练地拿起耳钉枪,不过几秒,她拿起镜子凑近,“好了,你看看。”

镜子中的脸,青涩又显少年气。耳边银光一道,被打穿的地方,落下几条血丝。

血液,混着耳钉。熟悉的画面,让人心惊。

思绪又分裂开,回到今早的后备箱,回到垃圾山下的半遮半掩。女子惨白的面孔,出现在镜子里。她的脸,从一个小角落,渐渐放大,逐渐大到把刘波的脸挤出了镜面。

紧闭的眼眶,泥污的面容,贯穿整张脸的两道长疤。耳边的银光。

“嘿,小伙子,”大姐拍了拍他的肩膀,伸出手要钱,“看自己都看呆了?总共二十。”

刘波付完钱后,走回小炒店。只见桌面、地上横着不少啤酒瓶,瓶瓶罐罐的,脚一踢过,奏响乐章。

大家喝了这么多,已经酒意阑珊。他们摇晃着身子站了起来,往店外走去。

“今儿个大家就先回家吧,明天我们再从长计议,”齐宇揉了揉自己的黄毛,“就在阿城家的仓库集合,讨论那个网站的相关事宜。”

几人三三两两地散去。鑫子和阿城拍拍刘波的肩膀,跟他告别,“阿波,明天见。”

齐宇在旁边,抽了支烟,便也走了。

此时,只剩刘波一人站在小炒店外,他吹着凉风,心里躁动不安。

耳钉处,好像传来了一个人的耳语声。动脉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向上攀爬,爬到了耳上,扑通扑通,狂跳个不停。

报警?我不敢。

对不起,对不起。

他奔跑了起来,跑到了十字路口,招来了一辆的士,“师傅,去燕支山口。”

师傅摆摆手,“那鬼地方,不去不去。”

“求求你了,”刘波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币,“我多给你一百,麻烦你把我送到燕支山口。”

司机挣扎了一下,还是妥协,“上来吧。”

夜晚,空寂无人。车子停在了燕支山脚下的一条大路。刘波下了车后,就向着垃圾填埋场的方向狂奔而去。

那个傻子,还会不会回来寻宝?

刘波寄希望于上天,跑到了垃圾填埋场的空地。

他气喘吁吁。

远处,一个黑影从林中闪过。

第五十八章 昏迷

夜色,没有空隙地插缝于薄薄的空气中。林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那个黑影,在夜霭的隐秘下,连轮廓都是模模糊糊的,就好像一大团浓雾。他踩过地上铺就的落叶毯子,枯物破裂,沙沙作响,这才惊动了刚来的刘波。

刘波的气喘声,在黑成一片的世界中,显得更加明显。气与声的浮动,糅杂在一起,犹如弹丸般,射向了林中的活物。

黑影犹如惊弓之鸟,在听到了那一声接着一声的粗喘后,便仓皇逃窜了起来。

“别跑!”刘波大喝一声,他朝着脚踩落叶声传来的方向,疾步而去。

黑影加快了速度,他穿过一棵一棵的参天巨树,身体灵活。跳蹿之姿,敏捷如顽猴。而他挑选的路线又时常不按常理出牌,步法奇诡。疾走一阵,黑影还会陡然转个方向,所以少年经常追过了头。

“你别跑!”刘波追得有些吃力,他见距离被拉开,便虚张声势,再度高喊了一声。

前面埋头奔跑的人,在听到了刘波的两句叫唤后,身子停顿了下,他迈出去的步子变得有些犹豫。

就这几秒间的踯躅不下,少年就追回了距离。他脚上疾走,眼睛却眯缝着观察。

这么晚还来这种地方,会是那个傻子吗?他心中期待,嘴上不饶,“别跑,我已经看见你了。”

二人你追我赶,僵持不下。几分钟后,战场转移到了巨坑的边缘。视野开阔了起来,眼睛变得舒服,但那酸臭的味道却刁难起了可怜的鼻。

刘波捏住鼻子,用嘴巴呼吸。

垃圾山的半山腰上,横着几片皱巴巴的锡纸。月光清冷,不带温度地在人间走了一遭,触及那破着大洞的纸片,竟弹回了几许光束。

少年借着残光几点,瞥见了那个黑影的全貌。

他身形精瘦有力,个子不高不矮,肩膀很宽。和白天遇见的那个傻子的身形差了十万八千里。

不是那个傻子。那傻子一身横肉,活动不便,绝不可能奔走如斯。

刘波很失望。转念又一想:“这人不是那个胖子,会是谁呢?”

一般人不会在大晚上跑到这种地方来,更别提听见别人的声音就逃跑这事了。

可疑万分。

少年警戒着后退几步,他做出了防备的姿势,“你是谁?大晚上的来这里做什么?”

黑影慢慢靠近,半张脸透露在了熹微的光线中。

“你呢,你又在这里做什么?”黑影不答,却反问道。

刘波惊骇无比。

光线中,那平淡无奇又略显锋利的小半张脸,横着不知所谓的怪异笑容。黑影头上的一团黄毛,更是直接暴露了他的身份。

“宇、宇哥,你、你怎么会……”少年牙齿打颤,说不清楚话,他支支吾吾,“你、你来这里干什么?我们白天不是已经……”

“阿波,我觉得尸体放在这里还不够稳妥,”黄毛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烟盒,取了一支烟,放到嘴边。他没有点火,只是含着,“我是来挪尸的。”

少年心中涌动不安,荡起滔天大浪。

挪尸?可那女子尸身,早已不在原地。我该如何交差?

“你呢,你来这里干什么?”黄毛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我是来……”刘波大脑快速转动了起来,他随意编了个借口,“我想来看看,尸身埋得够不够严实。”

黄毛含着烟,有点口齿不清,他眸子试探,指了指坑底,“既然如此,你就来搭把手吧。阿波,你先下去。”

刘波心里发憷,他在黄毛的注视下,半蹲下身子,一手撑住松散的坡面,一边双脚蹬起,向下划去。

只有我知道,那尸身已不在洼地。

我会被怀疑。

白天的时候,我在林中消失了一段时间,晚上又趁着夜半光景,偷偷摸摸地回到这里。

我没法解释。

我会被杀掉。

只能……随机应变,趁乱逃走,刘波规划好了一切,他身子蓄势待发。

少年还没退至巨坑的最底部,齐宇就几步上前,蹲了下来。一双手紧紧按住了刘波的肩膀,微微发力。

他动弹不得,遂抬头望去,口中喃喃,“宇哥。”

“阿波,你当真不知那尸体已消失不见?”齐宇精光摄人,逼问连连,“你与我说实话,那尸体,是不是你带走的?”

原来你已经知道尸身不见了,还在同我演戏。

“我……”刘波想要转动身子,奈何肩上两手不允许。男人掐得用力,指甲刺入少年皮肤,他吃痛地皱眉,声音惊惶,随即否定再否定,“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那你晚上来这里干吗?你当我真会信了你的鬼话?”齐宇已不再假模假样,他牙齿紧咬,腮帮子鼓得很大。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阿波,那是我们的命,你若动了歪心思,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刘波五指紧拢,指尖触到沙石,他倏地撒手一扬,尘土片片,飞旋乱舞,迷人眼。

齐宇捂住眼睛,不断用力揉搓,顺带怒吼道:“刘波,小畜生,你这次是真的完了,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刘波觑准时机,脚后用力一蹬,便一个跳跃翻上了滑坡。他小腿对准男人的膝盖,使劲踢去。

齐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嘴巴还在叫嚣,“小崽子,你活腻了?”

刘波朝着男人的后背补上一脚。齐宇身子晃悠了一下,朝前倒去,两手陷入滑坡的沙石,沙石滚滚落下。

男人没有支撑的力道,任凭他咬牙坚持,也还是随着落下的沙石,滑向了巨坑的底部。

我要逃。

我要去报警。

早该报警的。

还来得及。

巨坑底部传来男人的嘶吼,那声音阴厉怨愤,仿若来自地狱的恶鬼。

惊得林中的生物,抖了抖身子,从昏睡中苏醒了过来。

刘波小腿肌肉紧绷,他踉踉跄跄地奔跑了起来。受了惊吓的少年,腿脚有点软弱无力。跑了没几步,便摔了一跤。

他双手双脚并用,以一个古怪的姿势前进了几步,便又重新站了起来。

刘波没命地往前跑。

绿色的的士停在巨坑的另一边,孤傲地立着。

身后,从巨坑的底部,传来沙沙声响,那是怪物在攀爬。

少年不敢回头。只要我先一步,跑到的士车就行了。

你可以的。

“飒——”空气被刺破,流动得异常。后脑勺一阵凉风袭来,少年僵住了身体,血液滴在了落叶上。

刘波回过头去,阿城拿着铁棒,笑脸阴阴。

他摸了摸自己凹陷的后脑勺,两眼一黑。耳朵传来几声鑫子和阿城的交谈声,随后少年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五十九章 代价

好疼啊,好疼啊!

刘波呜咽了一声,眼皮眯开了一条缝。

后脑勺传来阵阵刺痛,眼前一片昏花。有一个白点,一直在眼球里飘来飘去,导致他看到的画面,都残缺了一个小圆点。像是糊了一层马赛克,着实让人难受。

少年张了张嘴巴,长时间没有水分滋润的喉咙,干裂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低沉的呻吟。

他舔了舔唇,嘴皮子龟裂起皮。口水滋润过后,竟越发得疼痛。

异物哽在喉头,刘波费力地酝酿了一点口水,复又重重地咽下。

咕咚一声,厚重的痰还黏在喉咙的壁上,不上不下。但那滑下的涎水,却像个带刀的武士,沿着喉咙,一路使着刀法。

喉咙发炎,疼痛如刀割。少年难受地把脸皱成一团。

他摇了摇头,脖子僵直,骨骼咔哒一声,好像是打通了什么关节。

我这是怎么了?

哦,对了。

我在垃圾山上和齐宇对峙,逃跑的途中被拦路杀出的阿城挥棒袭击。

应该是晕了过去。

我现在在哪里?

刘波抬起头,四下打量。只见他身处在一个小小的,大约只有几平方米的小房间,房间密不透风,连个窗户都没有。

紧闭的房门,吐出的呼吸,让这室内闷热黏腻。刘波的肌肤,浮出一层层细密的汗珠。

房间的正中央,点着一盏吊灯。吊灯的莲花外观已残破不已,花瓣零落,只剩个残架罩着那明晃晃的灯泡。

其下,摆放着一张普通的床,白色的毯子,垂落至地面。那床脚下带轮子,很像是医院用来推病人的床。

床的四个角,奇怪得镶着四条皮带,皮带上各有一个搭扣。金属片泛着冷光。

刘波被绑在房间的一个管道上,他双手双脚被红绳缚住,长时间的捆绑,血液流通不畅。

少年感觉,一阵酥麻,像是有无数根,密密麻麻的针头,在扎着他的血脉。。

这个房间和外界的唯一联系,好像就是那扇铁青色的门。铁门锈迹斑斑,如同被硫酸腐蚀,残留下黑色的,焦焦的物质。门的最上端和最下端,分别有两扇小窗户,小窗只能从外面打开。

刘波看清了室内的装置和布局,挣扎了起来。他想试着用牙齿咬开手上的绳索。奈何这结打得太复杂,找不都头尾,便也无从下手。

他又想试着掰断与自己相连的那条管道。不久后,又只得作罢。要想掰断那一个大象腿这么粗的管道,还是弄断自己的手来的比较实际。

刘波尝试了各种办法,他都不能如愿以偿,既不能解开绳索,也不能离开这个房间。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刘波不知道做了多少次徒劳无功,也不知道在原地呆坐了多长时间。

他静静地坐着,眼里不曾有波动,黯淡无光。

待在这个房间里,好像被世界丢弃,上帝的福音也到达不到这里。

没有人能来拯救我。

我会怎样?

我会死在这个房间里吗?

刘波心如死灰,绝望如海水漫过头顶,压抑得他不能呼吸。一旦鼻翼起伏,就重重地咳出了声。嘴巴里咸咸的,好像真的有海水的味道。

少年口干舌燥,心里害怕得不行。久久的,不曾暂停的沉默,昭示着暴风雨前的平静。他很不喜这无声,愈加害怕。便想制造出一点动静,来扰了这恼人的寂静。

他伸长双腿,去够那房间正中央的小床。右脚的大拇指和食指,费力地分开,夹住了那长在轮胎上的一根圆柱。

脚一用力钩回,那铁床就被带着滑向了他的这边。绑郎绑郎的声音,流淌而出。在这密闭的空间中不断回放。

少年像是上了瘾,重复着这个动作。粗暴的举动,那是一种反抗。

他不关心关着他的人们能不能听见。

能听见最好,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

刘波眼眶红了,一步踏错,步步错。铸成如此滔天大祸,这罪孽,我要用几世来偿?

就在他心思飘远,和心中的小人儿诉着悲伤的时候,无意中的一瞥,发现铁门最底下的玻璃窗外有一只泛着红血丝的眼睛,在望定他。

那眼睛瞪大,红血丝密密麻麻,瞳仁又小得只有一点,看起来异常的阴森和恐怖。不像是人的眼睛。

眼睛发着红光,透露出奇异的兴奋。

二人对视一眼,刘波控制不住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随后,铁门被打开。外面的人用力一踢,门就哐当一声砸在了墙壁,又弹回了一半。

走进来的人一头黄色的头发,不伦不类的穿搭。是齐宇。

那血红的眼睛,也是属于齐宇的。只见齐宇眼睛瞪得大大的,嘴角扯起一股不可思议的弧度。像是被人硬生生提拉脸部,把嘴角扯到了耳朵的旁边。

笑容,诡谲无比。

像是带了一张微笑的假面。

跟在他身后,进来了两个人。那两个人,一如齐宇,眼睛爬满了红纹,一丝一丝的血条,在眼中结满了枝杈。

他们两个,一个是阿城,一个是鑫子,各自抬着厚重的设备,走到了莲花灯下。齐宇把偏离了目的的小床,重新推回到了房间的正中央。

“把机子架好。”齐宇对鑫子和阿城说道。

“是。”

齐宇保持着怪笑,他蹲在了刘波的面前,“阿波,尸体到底被你藏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刘波哆嗦,牙齿打颤,“你直接一刀捅死我吧,宇哥,我求求你,给个痛快!”

齐宇摸了摸少年的眼眶,嗜血地舔唇,“阿波,你把尸体的下落告诉我们,我就自然会放了你。”

他指着正在架好的设备,“你有一点时间来思考,当机器亮起,这将会是一场直播。‘暗夜屠夫’的第二个佳作,已有不少人,进了我们的主页等候。”

刘波惊惧得难以呼吸,他大口大口喘起了气,“我不要,我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不要。”

“所以,阿波,准备好告诉我们,那具女尸的下落了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是真的不知道,有一个胖子,一定就是那胖子,那胖子把女人带走了,是真的,我说的都是真话,放开我,放开我!”刘波挣扎嘶吼,面容狰狞,口水来不及咽下,乱喷乱溅。

“哦?阿波,有个胖子出现,为何你不同我说?”

刘波身子蜷缩成了一团,他无可辩解,“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

“阿波,做错事是需要一点代价的。”

第六十章 惩罚(一)

刘波颤抖得不行,头发被渗出的汗意打湿,湿漉漉的。在明晃灯光的照射下,水光粼粼。

“阿波,做错事需要一点惩罚,这是连小孩子都懂的道理,”齐宇拍了拍少年的脸,那血红的眼睛,瞪得很大,瞳仁像是凸了出来,“不管怎么样,你的隐瞒,都可能让弟兄们被抓。这牢狱之灾,只是迟早的事。说不定啊,这就是我们赚的最后一笔。”

他把手蒙在刘波的眼睛,几指紧紧地按压,仿佛要像捏爆气球一样,捏爆眼眶中的球体。

眼睛在外力的施压下,发酸得厉害,刘波头往后仰去,想要逃避大手的侵扰。泪水不由分说地流下,他只是重复,“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让我死吧,不要折磨我。”

齐宇说着狠辣的话语,手中力道不减,“阿波,你让弟兄们受刑吃苦,照道理来说,让弟兄们赚个最后一笔,也算是赎罪了,不是吗?”

“就是这个道理。”阿城一边架着机子,一边愤愤地说了一句。

鑫子冷笑了几声,“阿波,不杀了你,已经是我们的仁慈了。”

“你们还是杀了我吧,我不需要仁慈,啊啊啊啊啊啊啊,杀了我,我有罪,我有罪!”少年疯狂地扑腾,被绳索绑在一起的两只脚朝着齐宇使劲踢去,他尖叫,声音撕心裂肺。

齐宇站起了身子,看到少年一把扫过来的腿,一个轻跳躲闪。随即狠狠踩住了他缩回去的两脚脚踝,用劲碾压,“阿波,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他压低了声音,造作地好像怕被什么人听见,“这所有的一切啊,其实我们早就策划好了。”

男人说完这一句话,停顿了一下。他满意地看到少年脸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狰狞神情,娓娓道来,“鑫子前不久收到了一封电子邮件,发件人署名‘血色蔷薇’。信件的内容则是邀请他成为一个网站的会员。上面附着网站的登录方式和注册通道。”

他蹲了下来,平视着少年,不错过刘波脸上的每一寸表情变化,像是要汲取养料般,享受着少年的不可置信和惊惧难平,“没错,那个网站就是‘心有猛虎’。其实早在几个月前,我们就注册好了‘暗夜屠夫’这个ID。”

“几个月前?怎么会?”刘波听得困惑,不由得问出了声。

“没错,就是几个月前。那个网站诡异得不得了,当我们按照邮件交代的方式,注册好了账户后,银行卡上就立即收到了信中所写的‘报酬’。那网站,就好像是有生命的鬼魅,而不只是一团冷冰冰的数据。”

少年听得诧异,之前那种做了被人操控的牵线木偶的感受又跳回了心间。他心里扑通扑通的,因为听到的信息而震颤个不停。

齐宇满足了少年,继续说了下去,“鑫子在收到了邮件后,就立马和我,还有阿城商量了一番。反正不会失去什么,我们便照着邮件所写的做了。没曾想,这邮件写的内容,还真是一个字都没有欺骗我们。”

“邮件写了什么?”刘波像是受到了蛊惑,不自觉地问出了声。

“不是一封邮件,是好多封。当我们每完成发件人的一个指示后,下一封邮件就会立马发来,”齐宇眼神瞄向半空,似是在回忆,“鑫子、阿城和我在网吧中注册好了账户后,紧随着银行卡的一条短信提示,第二封邮件也发了过来。阿波,你猜猜,第二封邮件写了什么?”

“我……想不出来。”

“谅你也猜不出,”齐宇意料之中地点了点头,“邮件里说,他给我们的户头存入了一千元。至于这一千块钱怎么用,随我们自由发挥。但有一个条件,这笔钱只能花在网站里。”

“很不可置信吧!”齐宇掏出一根烟,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克制吸烟的冲动,“这个陌生的发件人,我们对他一无所知,神秘得犹如迷雾一团。但他,却好像对我们无所不知。不仅知道我们的银行卡号,还摸透了我们的性子,知道我们一定会因为好奇而照着做。”

“只能把钱花在网站里,这是什么意思?”刘波头上的汗还未干,但心里却因为这意料之外的信息,而忘却了恐惧。

“意思就是,”齐宇停顿了几秒,“让我们买下别人的视频来看。我和阿城、鑫子三人,因着好奇,尝试性地点开了网站里跳出来的第一个视频。这一看,就把我们吓了一大跳。阿波,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齐宇恶趣味地,一直和少年互动,又不等少年回答,便立马说了下去,“因为那是一个虐杀视频。视频中的女郎,穿着女仆装,正在诱惑着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男人身材结实,肩宽腰粗。女郎百般挑逗,烈焰红唇。男子任由女子放荡了一会儿后,就突然把女子推倒在床,绑上了她的四肢。”

刘波在齐宇的描述下,仿佛身临其境,看见了一男一女。

“女子躺在床上,还以为男人和他玩着情趣,腰肢扭动如蛇,眼神迷离,发出矫揉造作的呻吟。男人拿来了一块黑布,蒙上了女人的双眼。下一秒,锯子就被高高举起。”

电锯滋的一声,亮出锋利獠牙。女人看不见眼前的动静,只是奇怪声音的响彻不停。男人戴着头套,好整以暇地看了一会儿,遂挥动武器,朝着女人的左腿锯去。

鲜血四溅,尖叫连连。

“是不是很惊人啊,阿波,”齐宇讲完了视频中发生的画面,继续讲起了网站的故事,“这是我们点开的第一个视频。我们三个看完后没有害怕,没有恶心,看得反倒是津津有味。如此想来,这发件人早就摸准了我们骨子里的邪恶,他知道我们是嗜血的变态,所以才找上了我们。”

刘波听得反胃,忘却的恐惧归来了几分,眼皮子跳个不停。

“很快地,我们就沉迷起了这个网站。我们一个一个地点开视频来看,胃口越来越大。然后我们就花完了发件人转来的一千元钱,钱花完后,我们消停了一阵子。后又像毒瘾上涌的吸毒客,索取毒品般,疯狂地想要看网站里的视频。就在这时,鑫子发现了网站的一个活动。”

第六十一章 惩罚(二)

刘波听得睁大了眼睛,他感觉自己离某种诡异的未知事物越来越近。靠近那渐渐道出的真相,好像会被火焰灼烧般,想要躲避。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齐宇没头没脑地念叨了这么一句话,随后,又进入了主题,“我们正在彷徨着,要不要参加的时候,‘血色蔷薇’发来了第三封邮件。这个古怪的发件人,在那一次的信件中,只有寥寥几字的笔墨。大意是,让我们参加网站举办的活动。”

鑫子和阿城二人总算是摆弄好了设备,他们两个人坐到了莲花灯下的小床,听起了齐宇的诉说。虽是故事中的主人公,但他们还是听得聚精会神,犹如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旁观者。眉眼之中,古怪的光芒迸射出来。

“收到了他的邮件,我们三人就立马打定了主意,报名参加了活动。你应该很好奇吧,那到底是什么活动?”

刘波没有说话,心中有了不好的猜测。他全身的肌肉,因为内心的惶惑和惊恐而紧绷着,青紫色的经脉涨开,显现出立体的脉络。

“活动的主题为……‘斯蒂芬诺’,”齐宇显然是对这个名字没什么记忆,他歪头想了半天,才叫出了这个名字,“我们三个人都没读过什么书,自然也就不知道这个鬼名字的意义,不知道是来自于哪个名人的名字。”

鑫子插嘴道:“也或许就是网站创办者的名字吧。”

“总之,”齐宇拔高了声音,对鑫子的突然插话有点不满,“我们读完活动简介后,非常心动。用我的话来说,‘斯蒂芬诺’就是一个比拼杀人艺术性的活动。你要怎么样才能带着美感,夺走一个人的生命?”

身后的鑫子和阿城二人,红眼半眯,眼神中有着异常的兴奋。齐宇脸上也浮现出了向往的神色,“我们看了那么多视频,却没有几个是真正带着‘美’去杀死一个人的。他们总是粗暴地殴打、戳刺,好像见得血越多,便越好一样。俗套得很,一点都不具‘美感’。”

“你们……你们是疯子……疯子,杀死一个人怎么会带有美感,那是残忍,那是冷酷无情,那不具有美,疯子!”

少年瞪大了眼睛,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震惊世俗的言论。如此草菅人命,竟是为了那可笑的杀人艺术?

“疯子……变态……你们已经疯了……疯了。”

齐宇嗤笑了一声,“杀人怎么就没有艺术性了?艺术家给盆景剪几片叶子,大家都拍手赞叹,齐齐叫‘美’;画家随便泼个墨,也能卖出奇高的价格。怎么,杀人就不能有美感了?在我心里,杀人的美学,简直比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书画来得动人多了。”

“疯子……疯子……”少年还在喃喃,他两眼呆呆地盯着一个地方,看起来有点无神。

齐宇也不管他,自顾自地说着话,“除此之外,这个活动还有另一点吸引住了我们:通过网站的评选,获得第一名的那组,能得到五十万美金的奖励。这简直就像是为我们量身定做的奖杯,我们自然不会放过。”

他话锋一转,突然皱起了眉,“接着,我们就遇到了一个小小的麻烦。活动的第一个主题为‘狂欢’,可我们总共就只有三个人,再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场狂欢的举办。这可怎么办?阿波,你说呢?”

少年听明白了,脸皱成了一团,他一副恍恍惚惚的模样,只恨悔不当初,“所以……你们才……你们才找上了我。”

“正是。我们本想找到以前一起拍点小片子赚钱的朋友,于毅、小雨……那几个也确实就是我们找来的。但是,就在那天酒吧里喝酒的晚上,我看见了你。一脸稚嫩、天真的模样,若是被拉入了狂欢,被弄污,从此沾染上绝望、痛苦,那是多么‘美’的一件事啊!”

齐宇有些痴狂,他舔了舔唇,“不谙世事的少年,闯入了成人的狂欢,染上罪恶的鲜血,冰冷的尸体,癫狂的聚会,如此切合‘狂欢’的主题。阿波,你认识到自己错了没有?你的到来,增加了我们作品的艺术性。用文人酸朽的话来说,这就叫‘歌唱了生与死的恋歌’,你是那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你和那女人,才是我们这出戏的主角。”

突然地,少年脸颊起了鸡皮疙瘩,有一股寒意从肺腑蜿蜒直上,连带着,吐出的气,都好像变冷了。他被悔恨的思绪洗刷,身体全然没了力气,“这就是你们杀人的理由?没错,我是想要钱,所以我跟着你们去做些下三滥的活儿,但我绝非想沦为你们的玩物。怪物,你们拿生命玩弄,你们不是人,是怪物!”

齐宇面色不改,反倒说还有点开心,“这就对了,阿波,艺术家的想法本来就是一般人读不懂的。你明白了吗?为了完成那场狂欢,我们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药。只要阿城假模假样地做个提议,告诉众人这会很赚钱,那几个亡命之徒便会‘自愿’做了一回‘群众演员’。之后,再设下‘共犯’的陷阱,没人会成为叛徒。一场完美的戏落幕。但你……”

齐宇的声音突然提高,满是怒意,“但你,你是那个‘多变的因素’。我们从一开始,就密切关注你的举动。只要控制住你的行动,那我们就万无一失。你还真以为我们会就这样把尸体丢在垃圾填埋场?不,不是的。我们本想在你面前制造个假象,带着你去埋尸,入夜后再挖出来,把女尸切割、分尸,丢在事先物色好的各个场所。本是为了事后,你若反悔、报警,交代出了埋尸地点,我们还能有个后路。但没曾想,那天夜里,我们去那儿挖尸的时候,看到的只是几只老鼠。阿波,你可真行啊!”

刘波听了齐宇的自白,无话可说。他看向那三个人,眼中失了温度,犹如在看怪物。

“事情出了纰漏,警察随时会来逮捕我们。我们不得不把计划提前。阿波,是你亲手加速了这一切。一个月后的活动主题,叫‘向死而生’。我们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所以,我们把拍摄的日子提到了今天。”

第六十二章 惩罚(三)

“不、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刘波慌忙摇头,脸上写满拒绝,他嘴里发出阵阵惊呼,“啊啊啊啊啊啊,我不要,你们去找别人拍,找别人,找别人啊!”

齐宇捏了捏少年的脸颊,揉了揉他的眉眼,手上动作轻柔,话语却惊心,“阿波,容不得你拒绝。当你那天晚上答应我,说你要来帮忙的时候,你就已经无法回头了。更何况,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你。礼尚往来,你应该回报于我。”

“这算什么礼尚往来?从头到尾,我就在被你们单方面地戏耍。什么狗屎的‘美感’,什么蛋疼的‘网站’,你就和你们的‘杀人艺术’一起见鬼去吧!”少年见三人已打定了主意,便也不再求饶,只是嘴里说得更狠,一声高过一声,“下地狱,下地狱,我希望你们都下地狱去。”

“地狱啊,”齐宇听了,只是笑笑,脸上的假面一本正经,“阿波,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我迟早要下地狱的,那又如何,我一点都不惧。地狱里的恶鬼,不知道有没有我们恶哦!”

鑫子和阿城二人听了齐宇的这番话后,皆是桀桀大笑了起来。他们笑声尖锐刺耳,双手捂住肚子,笑得发抖,姿态夸张。

“阿波,再来说说那‘向死而生’的主题吧,”齐宇把少年逼得满头是汗,神智有点不清,他戳了戳少年的眼窝,一提起网站的活动,便眼睛发亮,“初次体验死亡的少年,在狂欢中,拥抱了没有生命力的女人。她冰冷的肌骨,和失去神采的双眸,让少年知道了,生,不过是死的起因。我们为了要死,才选择生而为人,与其他动物相区别,这只不过是为了记录下,我们是如何走向死亡的全程。”

“不是的,才不是,不是这样的。”少年摇摇头,不知道是有意识地,还是无意识地反驳。

“少年大彻大悟,他看着冷冰冰的女人,早已失了生机,却觉美得异常,原来躯体也是身外之物。埋入黄土,零落成泥,百年之后,枯骨成花。不过一场空。为了更好地迎接死亡,他打算尽可能多地舍去身上的累赘。一身轻便,整装向死。”

齐宇一边说着令人费解的话,一边向阿城和鑫子二人做手势示意。两个青年站了起来,从床上的一个箱子里取出了什么东西。

刘波定睛一看,是一个针管,和一瓶药剂。鑫子晃了晃手里的药剂,用针管把透明的液体吸了出来。

他把针管举在半空中,轻微地按压,从针头射出了一股透明的水柱。

刘波下意识地缩着身子,他看向拿着针管走进的鑫子,满脸惊慌,身体发颤,嘴里嘀咕着些什么,“谁来……谁来……救救我……啊……我明白了……这是报应……你那天……也希望有人能来救你的吧……报应啊……”

齐宇闭上眼睛,半仰着头,肌肤浮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大张开手,像是在环抱着什么。莲花灯的明光投射而下,集中在他的周身。他站在光圈的正中央,像是个朝圣者,嘴角诡异地拉扯至耳边,又是那张微笑的假面,“这就是……向死而生啊!”

刘波把身子挤在角落,他哆哆嗦嗦,被缚住的双脚,胡乱地乱踢乱踹,好像这样,就能阻止一手举着针管靠近的鑫子再向前一步。

阿城看不下去,他朝着刘波的肚皮,狠狠地踢了一脚。重击之下,少年疼得蜷缩成一团,细汗密布,嘴里发出细碎的呻吟。

须臾之间,针头没入皮肤。少年还来不及感到疼痛,鑫子就把针管一推到底,那凉凉的液体,瞬间便全数注入。

刘波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额头爆出青筋。口水、泪水,克制不住地流泻出来,几条银丝垂挂。

“你们给我打了……”话说到一半,就失了力气继续,少年嘴巴都张不开,只能断断续续呻吟个不停,“呜呜呜呜……”

刘波满脸涨红,眼睛向上翻去,他身体痉挛,一阵一阵地抽搐。过了一会儿,少年的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阵,便突然伏低了下来,一动不动。头部磕在地上,身子弯曲,形成了一个拱桥。

鑫子和阿城见他如此,便上前踢了几脚。少年全无反应。二人对视一眼,蹲了下来,解开了少年的绳索。

“宇哥,起作用了。”鑫子一把扶起刘波的身子,一边对齐宇说道。

齐宇从刚才的癫狂中回过了神,他深呼吸一口气,显得有些庄严,“开始吧!”

鑫子和阿城二人合力,把少年抬上了床。莲花灯温暖的光,拂过少年的脸,轻点耳尖的月牙。

那耳钉,阴冷得不像话,在明光的抚弄下,还是冰凉凉的。反的光,好像也冷到了谷底,冷冰冰的。

少年费力地半睁开眼皮,只能看见一个一个的光圈,在眼前跳跃。耳朵里传来的声音,咕咚咕咚的,像是耳朵里进了水,在海底听到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抬起了他的双手。咔哒咔哒,是金属碰撞在一起的声音。

手腕一冷,少年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想要挣扎,但手腕被什么东西绑住,动弹不得。他慢慢转过头去,用眯缝着的眼睛望定。

只见,小床四角的金属搭扣中的其中两个,正握着他的手腕。他抬起手腕,想转动一下,就听见一阵泠泠声响。

咔哒咔哒,又是两下。脚踝一紧,少年四肢受制。

“呜呜呜……你们……要……干吗?”少年一字一字,气若游丝。声音弱得,连自己也听不见。

但耳钉却听见了。

三个人站在床的一侧,低下头来看着他,脸上是诡异到极点的微笑。

“阿波,第二出戏要开演了。”黄毛嘴咧得很开,眉目间一抹狰狞绽放成花。

“我……不……要……不……要……”少年嘴唇麻木,只是微微翕动。

“你说什么?”黄毛看到刘波嘴皮子一动一动,便把头低了下来,凑在少年的唇边,“哦,你不要啊。阿波,已经迟了。你拒绝不得。”

鑫子和阿城二人走出了门,没过多久,便提着大包小包,回到了房间。

扑通一声,门被紧紧关上。连里外空气都被隔绝。

三人从一个袋子里,掏出三件褐色大褂,三双皮质长靴和三个布质头套。

装饰了一番,便是三个冷酷屠夫,站立于前。

第六十三章 惩罚(四)

那个头套简陋无比,就是一个普通的布袋子。从刘波望过去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见,有人用剪刀分别在两眼和嘴巴的地方,剪了三个破洞。

三人戴着头套,两只眼睛在眼眶里沽溜沽溜地转悠,占据了眼眶大部分空间的眼白,透露出森森的死意。

刘波努力翕动嘴唇,声带费劲地闭合,“我……希望……你们……不得……好死……”

没有人搭理。

此时,三人正在从袋子里掏出几块塑料材质的板和几根棍子,他们按照次序把板子和棍子组装了起来。过了大约五分钟,一个折叠架子摆放在了设备的旁边。

鑫子打开电脑包,把一台笔记本电脑取了出来,放在了架子上。

“叮咚叮~”清脆的开机音,想要缓和房间里的剑拔弩张,环绕在这小小的几平米。奈何没有人察觉到这一抹好意:一人说不出话,在心里咒骂个不停;三人专注于各自手头的事,眼中光芒诉尽诡谲心思。

鑫子在笔记本电脑前捣鼓了一阵,键盘声噼里啪啦。他重重地按下了一个键,便招呼齐宇和阿城过去观看,“距离凌晨十二点,还有十分钟。从现在开始,进入倒计时。”

阿城听到鑫子的话语后,为保险起见,又上前检查了一下摄像设备。

齐宇则是从地上拎起了一个大箱子,把箱子放到了折叠架子上。他打开箱子,把里面的东西,一一拿了出来,放在了架子的平面上。

里面尽是一些触目惊心,看一眼仿佛皮肤都要被撕裂的残忍器具。

“宇哥,已有一万人在等候,”鑫子逛了逛他们“暗夜屠夫”账号的主页,略带兴奋地说道,“看样子,我们前不久上传的那支片子,反响不错,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关注。”

鑫子滑动鼠标,看到了一条条用不同国家的语言写就的评论。他看不懂外文,但从时不时飘过去的几条中文评论中,他还是读出了这些人的兴奋和期待。

就在倒计时一分一秒的减少,评论一条一条滑过的时候,一个ID叫“血色蔷薇”的账号,在评论区发表了一条评论。因为在他们主页等待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评论也滚动得很快,所以那几个字的简单评论很快就被其他的评论给淹没。

但那一闪而过的ID,并没有逃过鑫子的眼睛。鑫子一看到“血色蔷薇”这几个字,心里就像有人在打鼓般,咚咚咚跳个不停。他带着紧张和兴奋,把评论页一条一条往上翻去,那滚动的鼠标,颤抖的手指,都仿佛带着他的敬意和畏惧。

是的,他畏惧这个“血色蔷薇”。不光是他,连齐宇和阿城都对这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保持着一份难以言说的情感。那里面混杂着尊崇、敬畏、好奇……以及一种,迫切地想要得到“他”的认可的渴望。

很奇怪,他们连“他”是男是女都还不清楚,却已有了一种亦师亦友的联结。在人海茫茫中,“他”选中了他们,把他们带入了“新世界”。而这个新世界,又是多么得让人向往、赞叹,就好像他们生来就该是这个世界里的人。

他们感谢“他”,崇敬“他”,又想让“他”看看自己的“杰作”,得到一句夸赞。在这一点上,这几人,倒简单得像个幼稚园的孩童。

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缘分啊!鑫子血管里的液体,都在叫嚣着,沸腾着,他屏住呼吸,手上用力,指尖发白。

终于!

血色蔷薇:“狂欢”拍得不错,但还可以更好。

鑫子把这几个字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突然大叫了出来。他的大喊,把阿城和齐宇二人,吓了一大跳。

阿城手上一顿,设备差点倒翻在地,他不满地皱眉,“喂,你干什么?”

“是‘他’,是‘他’,‘他’说我们拍得不错!”鑫子像个吃到糖的小孩子一样,叽叽喳喳地大叫,他捂住眼睛,连露在头套外的脖子也潮红一片。

听到鑫子的话后,阿城和齐宇两个人立马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凑到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前。

他们同鑫子一样,把这几个字从头到尾读了好几遍,连气都没有喘一下。

三人看后,久久地不语,心中的满足感爆棚。得到了“他”的认同,他们就好像上交作业的学生,受到了老师的夸赞一样,无法言说的得意。

“还可以更好,我们还可以更好。”齐宇不断重复,像是入了魔。脸上笑容愈加诡异。

三人同时回头,看向四肢被桎梏住的少年,眼里的痴狂显露无疑。

评论继续滚动。“他”又发来了一条讯息。

血色蔷薇:我会继续关注。

“他在关注我们,他在关注我们!”鑫子激动地大喊,手舞足蹈。

“我们这次要做得更好,一定要比上次更好!”齐宇眼睛瞄向半空,喃喃自语。

倒计时还剩最后六十秒,网站发出提示音。

“60”

“59”

……

“快,快,快点准备好!”齐宇神智归来,还顺带叫醒了鑫子和阿城。

三人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阵,把摄像机对准少年,把台子上的器具摆放整齐,把电脑转了过来。

然后,三人齐齐地走向了刘波的一侧。双手在身前交握,站立。

屏幕上的倒计时,只还剩了几步要走。

“3”

“2”

“1”

刘波瞥见了那消失不见的数字,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沉默。

沉默了好一阵儿。

就在刘波略感诧异,睁开眼睛的时候,一个男人的说话声,灌入了耳朵。

和平常油腔滑调的油腻语调,相差甚远,齐宇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字正腔圆。

“这,是一个少年的故事。那个少年,他少不经事,还未长大。突然有一天,他不小心闯入了一场盛大的聚会。那是一场狂欢,属于成人的狂欢。少年虽年纪未到,但他不甘心,于是偷偷闯入了那本不该涉足的禁地。他在那场狂欢中,结识了一位少女。少女的脸,明媚若三月的阳光,温婉如江南的细雨。她笑声迷人,如银铃般撩动着少年的心。但少年没有想到的是,成人的世界,不会有这么多美好的,青涩的存在。那场狂欢,脱去伪装,把这世界的丑陋赤裸裸地展现在了少年的眼前。”

刘波也在听着,听着男人讲一个虚假的故事。

第六十四章 惩罚(五)

“女人并没有男孩想象中的那么纯洁,她如同食人精气的鬼魅,同时勾搭上了不少男人。可少年哪管得了这么多,他初尝情爱,爱得心醉,爱到能包容女孩儿的一切,遂满足了女人所有的索求。一夜癫狂,水乳交融过后,是无尽的空虚。”齐宇说着胡编乱造的故事,洞口中的眼眸,透露出一本正经和认真几许,倒显得,他好像是真的信了这个故事。

“不……是……这……样……的……他……在……撒……谎……”刘波嘴皮子微动,发出谁也听不见的反驳,“我……和……她……我……们……不……是……这……样……的……”

少年的眼眶湿了,头顶莲花灯投递下的光芒,碎成一片一片,死在了空气里。

“女人死了,她在达到癫狂的顶端,闭上了眼睛,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第二天,少年恢复了意识,他看着满室的狼藉与凌乱,不知所措。紧接着,他发现了室内中央,女人早已冰冷的尸体。她,静静地躺着,若不是那失去水分的肌肤和凉透了的体温,她看起来和昨日的灿烂、娇媚,并无二致。”

齐宇说着故事,阿城和鑫子二人则用眼睛瞟向电脑屏幕。余光中,一条一条的评论滚动着。

大部分都是一长串的外文评论,他们看不懂。但是偶尔夹杂着几条中文评论,一闪而过。鑫子微微倾斜着身子,想要窥探到这些人的反应。

洛丽塔:搞什么嘛,我不是来听你们讲故事的,我就是来看你们虐人的,怎么还不开始?

人间失格:看到现在,感觉很无趣。再看五分钟,不虐人,我就走了。

脑髓地狱:无聊。

朗读者:这三个人这样站着,好像三个傻逼。

鑫子埋于头套下的面容,紧绷着,他紧咬着牙齿,面孔皱成了一团,随即压低声音,以只有自己听得见的音调说道:“都是一群俗物,不懂得欣赏的狗东西。”

阿城拍了拍他的手,“别管这些人。”

二人不想被评论影响了心情,于是也不再悄悄打探。他们正了正身子,专心听起了齐宇讲的故事。

“那尸体,如一朵凋零的残花。在盛放过后,于一身最美的顶点,卸下了花瓣。少年看着看着,竟觉得女人的脸,好像比昨天更美了。他心里一惊,觉得自己的想法有悖人伦,难受得竟然呕吐了出来。‘哎呀,这个女人竟然死了。’有个大汉凑近观察了一下,声音只是带着一点惊讶。‘哈哈,可惜了,真是不错的身子。’其余几人也不哀恸,甚至有几个人,还满不在乎地打了一个哈欠。”

齐宇说得入迷,两眼迷离地瞟向半空,“‘分尸吧!’有人提议道,‘一人带着一块碎片,去丢掉。’少年分到了头颅,他把头颅包裹在黑色的塑料袋中,带回了家。少年把头颅放在了自己的床头,没有马上丢弃。他看着那已经失去神采,冰冷异常,还带着血污的头颅,竟兴奋地难以自制,那是一种灵魂的震颤。”

说到这里,鑫子和阿城二人身体抖了起来,和故事中的少年感同身受,那是深达灵魂的激荡。

齐宇也身子晃荡,有些不稳,“他更加迷恋她了,他看着那头颅,一天天腐烂,却一天天陷得更深。终于有一天,他想通了。他不是在迷恋那个女人,他是在迷恋着死亡。死亡,比生,来得更加绚丽。那是人一生中,所能吟唱的最动人的乐章,所能描绘的最美的画卷。”

“啊——”鑫子和阿城轻轻呻吟出声,感叹不已。

“变……态……”刘波闭上眼睛,胃里涌起不适。

“少年害怕了,他觉得自己和平常人太不一样了。他心中混杂着罪恶感以及对自己竟然产生出这种想法的厌恶感。他茫然地冲出了门,在街上徘徊游荡。他希望雨水,能洗刷掉自己的罪孽。就在少年游离于城市街头的时候,他来到了一座教堂的门外。里面传来一声,‘阿门。’”

齐宇双手合十,微微低了下头。

后续的故事,是这样的:

少年推开了教堂的大门,五彩琉璃的顶端,滴答滴答,和着雨声,打起了鼓点。

一个神父,站在耶稣像下,手捧圣经。

“神父,我有罪。”少年走到神父身后,低头说道。

神父回过头来,满脸慈爱,“你愿意和我说说吗?”

少年把一切都忏悔了出来。

神父听完,脸色未变,还是那一副慈爱的模样,“你知道错了吗?”

“我知道,可我还是迷恋死亡。我没办法停下去想别的东西,神父,主会宽恕我吗?”

神父点点头,“神爱世人。他会宽恕你的,只要你决心悔过。”

“可是……”少年有些挣扎,眉间蹙起不解的弧线,“迷恋死亡,是一种罪过吗?”

神父又点了点头,“你还没想明白。”

他看着低头不语的少年,提议道:“去看看晨间啼鸣的鸟儿,然后明天再来。”

第二天,少年如约出现在了教堂的门口。

神父依旧满脸慈爱,“今天,你还迷恋死亡吗?”

少年点点头。

神父摸了摸颈间的十字架,“去看看微风拂过的细沙,和惊起的阵阵海鸟。明天再来。”

第三天,少年仍旧低着头,默然。

神父长叹了一口气,还是鼓励着,“去看看雨后被雨水打湿的草地,和背着壳慢慢爬行的蜗牛。明天再来。”

这次少年摇了摇头,“神父,我明天不来了。”

“你不想获得救赎吗?”

“我想。可是,我忘不了,我也不想忘。我迷恋死亡,超越一切。”

神父第一次眉头皱起,“若是如此,那主只能宽赦你一半的罪。宽赦你伤害女子的罪过。但是你迷恋死亡的这件罪事,主不能宽赦。”

少年仰起脸,有些懵懂和不解,“那我还能上天堂吗?”

神父摇摇头。

少年眼中满是失望,他低下头去,慢慢走出了教堂。

“千万不能自杀,自杀乃是重罪。”神父拿起圣经,亲吻十字架,说了最后一句话。

少年点点头,心里茫然一片。他失魂落魄地来到了一间酒吧,酒吧的吧台上,坐着三个身材魁梧的屠夫。他们没有褪下工作服,皮质大褂上,血迹斑斑。

他们请少年喝了一杯酒,询问他,为何愁眉苦脸。

少年在醉意的笼罩下,把心事讲予他们听。

第六十五章 惩罚(六)

其中那个看起来最年轻的屠夫在听完少年的讲述后,喝了一大口伏特加,他大笑了出声,“你还真是奇怪,一边迷恋着死亡,一边又想上天堂。你会不会太贪心了点?”

少年饮了一口马提尼,喃喃了几句,“我自己也知道啊!可是,我就是……”

另一个屠夫,醉意朦胧,他身子半靠在吧台上,把杯子重重地一放,冰块绕着杯底转了一圈,声音清脆。他伸出手指,胡乱地指向少年,边打嗝边说话,“这有什么好烦恼的,嗝,既然神父赦免了你一半的罪,那就说明,嗝,你只有一半的身子,能上天堂呗!”

最高的那个屠夫,意识最清醒,他听到同伴说的胡话,笑了笑,“哪有一半的身子上天堂的这种情况,这少年又没缺胳膊少腿的,你啊,喝多了。”

喝得烂醉的屠夫,把肩膀支撑在吧台上,他抬住自己的下巴,不高兴地反驳,“谁说我喝醉了?嗝,我没醉!而且,怎么就没有一半的身子了?嗝,就算他没缺胳膊少腿的,把它们都切掉不就行了。嗝,全部切掉之后,不就只剩半个身子了?”

高个屠夫摇摇头,想要把同伴手里的伏特加夺过来,“你啊,是真的醉了,听听你自己说的这叫什么话?”

烂醉的屠夫不依,他把手里的酒杯举得更高,躲避高个的抢夺,“你这个傻子,亏你还是个屠夫!嗝,我们把猪切成一半,那就叫半只猪。嗝,我们把人切成一半,那就叫半个人。这样有什么不对吗?”

高个屠夫没法反驳,只能简单地回应,“总之,这就是不对的啦,你不能把一个人当做猪来切割,这样是不对的。”

“怎么就不行了,嗝,我觉得我说得很对,小少年,嗝,你干脆啊,把你自己切成一半吧!”他说完,就醉倒在了吧台上,头枕在两只手臂上,轻微地打鼾。

“总算是消停了。”高个子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他点火,劣质的香烟味在酒吧里碰撞,细长的烟卷上,粘着几丝血迹,多半是屠宰的工作留下来的。

少年看着那一抹暗紫,心中想着男人荒诞无稽的话语,若有所思。他思忖了片刻,对高个子男人说道:“请你们,把我切成一半吧!”

高个子一口酒还未咽下,便被少年的话语,惊得一阵咳嗽。烈酒灌入气管,复又嗑得更甚,他有点惊恐,“你怎么也跟着说胡话?”

少年摇了摇头,眼里有光,“我不可以自杀,但我又迷恋死亡,请你们来杀了我吧!神父说我有罪,只愿意宽恕我一半的罪孽。那就把我一半的身子,投入无间的地狱去吧!”

“我不会这么做的,”高个子斩钉截铁,“你是人,不是猪。杀了人,我良心不安。”

“求求你了,我早就想死了。我想感受死亡的感觉,这是我的愿望。如果你愿意,可以把我当成屠宰的猪。”

“这样子……太不正常了,”高个子表情有些松动,“我从来没有杀过人。”

少年感觉到了高个子的犹豫,乘胜追击,“我是自愿的,我会写明这一切。”

最年轻的那个屠夫,戳了一口酒,驱散体内的寒意,“要不,我们就帮帮他?”

少年满含希望,“求求你们。”

“好。”

齐宇声音越来越低沉,当他说完最后那个“好”字后,声音已经低到了谷底。低得不像是从声带发出来的声音,倒像是什么昆虫的共振。

鑫子和阿城二人听得入迷,久久地忘了言语。躺在床上的刘波更是不用说了,他本就说不出话。

所以沉默,在空中一时盘旋个不停。

刘波在男人讲述的故事中,已经瞥见到了自己的结局,遂两眼瞪得大大的,颤抖个不停。带着滚轮的小床,在这不断的发颤中,竟被带着缓缓地移动了几厘米。

他们要把我切成一半?这是什么恶心的游戏?

双手双脚剧烈挣扎,妄图冲破束缚的镣铐。啪嗒啪嗒,金属碰撞的声音。

少年眼眶红得带血,两条眼泪,从面孔滑下。在挣扎中,他的双手双脚,被勒得很紧的皮带,磨出红痕,皮肤被擦破。

“呜呜呜呜呜呜——”他呻吟个不停。

“这就是我们遇见少年的故事,”齐宇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做了个结尾,“我们答应少年,要完成他的所愿。”

“现在,我们要开始了。”齐宇一边说着,一边从一旁的桌上拿出了三副皮质手套。

三人戴上后,倒像是准备做手术的医生,内里却是衣冠禽兽。

“我们……要取下少年的一半。”齐宇说着匪夷所思的话,从台子上挑选起了什么。

刘波毛骨悚然。

远处的笔记本屏幕,评论开始疯狂地滚动。

一群人终于等到了好戏的上演。

“先是……眼睛。”齐宇从台子上,找到了一个架子。他把架子套在了少年的头上,这个架子,是用来固定住少年的眼皮的。

一上一下,分别夹住了少年的上下眼睑。少年的右眼,在外力的控制下,并非本意地睁得大大的。

长时间不能闭合,眼睛开始泛酸。泪水倾泻了出来,来缓和眼球的酸痒。

鑫子拿着一个勺子状的物体靠近,他手中的东西特别像是用来挖冰淇淋的金属勺子。银质的长柄,在莲花灯的照耀下,反射着冷冰冰的光,和少年耳间的月牙,一唱一和。

刘波剧烈颤抖,刚才打过的一剂药,好像被恐惧稀释得淡如水。

勺子贴近了眼球,鑫子手腕一转,深深地,犹如在挖冰淇淋一样,剜下了少年的右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刘波这一次,终于是喊出了声。

液体的声音,吧唧吧唧。

尖叫声,回荡在房内。

刘波剧烈地颤抖,小床抖动个不停,在少年的扑腾下,好像要散架了一般。

“啊啊啊啊啊啊——”没有了眼球的眼皮,在架子的作用下,还紧紧地被拉扯着。

第六十六章 向死而生

一上一下的眼皮,睫毛被血水打湿,厚重地黏在一起。喷溅出来的液体,溅在鑫子的皮质手套上,在光滑的表面间,血珠子滑动个不停。

眼球被剜去后,失了灵魂的眼眶沟壑纵生,血水和黄色的脓液填满了每一道褶皱。

怵目惊心。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是少年连续不断的惨叫。

刘波仰起头,嘴巴大张。另一只完好的眼睛,也好像因为神经的断裂,而刺痛着。他的身子,因为承受不住的疼痛,而痉挛了起来。

金属的碰撞声,泠泠作响。青筋暴起的四肢,正在吸食着全身的力量,妄图挣脱开紧缚着的皮带。

刘波身子剧烈起伏,头部逃离于白色的被单,悬浮于半空中。一道血水倾注而下,染红了白得耀眼的床单。晕染出一朵花的雏形,开出残花一朵。

因为少年使足了力气挣扎,又半仰起了身子,加上床底四个滚轮不稳,小床有翻起的趋势。

齐宇见状,上前死死按住了少年的身子,他朝着一边的黑色袋子努了努嘴,向鑫子和阿城二人说道:“快,再打一针。”

鑫子飞快地从袋子里掏出了针管和药剂,准备妥当后,他轻车熟路地找到刘波手臂上的静脉,一针刺下,针尖没入皮肤,透明的液体被推入。

齐宇也打开了拉扯着少年眼皮的金属架子,没了眼球的眼眶,眼皮闭合,干瘪瘪地塌陷下去。和左眼饱满的起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液体随着静脉,在全身的网络,快速流通。暴起的青筋,在药力的作用下,消了几道。四肢也开始疲软无力,握拳的双手,松了开来。

刘波头一晃,瘫软在了小床上,唯有口中还呜咽几句。疼痛有所减缓,但少年眼里血泪不止。

刚才用劲按住刘波身子的齐宇,也舒了一口气,他身子踉跄了几步,手臂有些发酸。

齐宇抹掉头上的汗珠后,平复急促的呼吸,“接下来……是耳朵。”

他声音显得平静,却吐出惹人惊骇的话语。

鑫子递过了一把小刀,齐宇伸手接过。小刀刀锋尖利,看起来削铁如泥。

刘波眼皮痉挛,已没了力气打开。他左眼眯起一条缝,刚好接过刀锋一闪。刀尖冷冰冰的光和莲花灯暖色调的光,一刚一柔,却交融在一起,倒是应了那句,“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不……”少年咬紧牙关,想说话,却只喷出了气音几道。

齐宇拿着小刀,在空中一划,飒飒两声,刺破燠热的空气。他手腕微转,觉得小刀十分趁手,遂嘴角扯起弧度。

刀尖冰冷,稍一用力,刘波的耳后,便生出割痕一道。血水涌出,齐宇切割得轻而易举。

少年的耳朵,就像是用很差的针线缝合的玩偶的一部分,半是脱线,半是黏连。就这么连带着血肉耷拉着。

小刀慢慢前进,只差个最后几厘米。锋面初次吸食热血,贪婪地,不知餍足地,大口啜饮着汩汩涌出的液体。

少年感觉自己的生命力在慢慢流逝,他身子麻痹,已经感觉不到痛了。皮肤在愈渐得冰凉,凉彻肺腑。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

齐宇割下了他的耳朵后,又拿起了一把锯齿规律排列着的锯子。那黄色的塑料手柄,和一片又长又宽的刀片组装在一起。组装成了一个食人骨血的猛兽。

头上的伤痕处,不知道谁在那里,沾上一点膏药,涂抹开来。冰冰凉的膏体,一碰到滚烫燃烧着的疮面,便直接沸腾了,蒸发于虚无。

如此触目惊心的伤口,怎么可能在普通又廉价膏药的作用下,渐行愈合。

膏药涂抹后,刘波左眼眯缝着,迷迷糊糊中,看见有个人拿着一卷绷带靠近。他在刘波的头部,缠绕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没有经过处理的伤口,不断渗出血水来。

洁白的绷带,立马就被染红。

一卷绷带缠绕殆尽,做这件事的人坏心眼地在刘波的脸上留了段空白。刘波的左眼没有被掩盖,还是能看见自己逐渐分裂的身体,和那在空中绽放的血花。

锯子声咔嚓咔嚓。

齐宇拿着锯子一来一往,正在卸下少年的一腿一臂。他的头套上,皮大褂上,手套上……尽是血水。

“呼——”男人吐出一口气,直了直长久弯曲的身子,像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骨头太硬了,”齐宇感叹,“锯得我好累!”

鑫子接过了锯子,他们换了个人。

整个房间已经被红色染透了,像是沐浴在血河中,放眼望去,皆是“红”。连头顶的莲花灯,也沾带着一片血水。“红色”滴答滴答,又落回少年的身体。谱写着“尘归尘,土归土”的可笑意境。

手臂断了。

然后,一条腿也被卸下了。

刘波嘴皮动了下,他只看见眼睛正前方的电脑屏幕和摄像机也被弄污了。

从他身上切割下来的一部分,被随意地丢在台子上的一角。

齐宇从袋子里掏出四个罐子,两个小的罐子,两个大的罐子。然后,他又把地上整齐摆放着的一排像是油桶一样的塑料桶打开。

一股医院的味道弥漫开来,混合着血腥味,就仿佛置身在医院。

那是福尔马林的刺鼻味道。

三个人把塑料桶里的液体灌进四个罐子,然后他们像是终于记起了刘波一样,把从他身体上摘下的一颗眼球,一个耳朵,一只断臂还有一只断腿,放进了罐子里。

阖上盖子,就是医院常见的人体标本。

齐宇和鑫子各捧着一大一小两个罐子,站在了机器的前面,就好像在展示战利品一样。他们头套下的脸,一定是得意的表情吧!

“少年如愿以偿,在屠夫的帮助下,卸下了身体的一半。从此以后,他既可迷恋死亡,又可死后归于天堂。”齐宇说着故事的落幕,“他,终于抵达了对于死亡迷恋的最终端。”

“这就是一个‘向死而生’的故事。”

齐宇说完后,站在机器后的阿城,就直接关上了设备。电脑屏幕里正在放着的直播,也戛然而止。

又是一阵沉默。

他们回头看了看少年。

刘波的左眼也已闭上,肚子还在轻微地起伏。他们把东西收拾收拾,难办地看了眼满室的血红,就这么走出了这个房间。

门,砰地一声被关上。

“阿波,你还活着吗?”有人在呼唤少年。

第六十七章 人偶娃娃

药效过后,刘波全身刺骨地疼痛。他疯狂地大叫出声,一只眼睛瞪得大大的。

他仰起头,看向自己的身体,才发现那断手断腿的伤口处,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用绷带一层一层地缠绕。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尖叫声穿过铁青色的门,为了不自由的主人去看看自由的世界。

“哐当”一声,门被打开。

鑫子和阿城二人在尖叫声的牵引下,走进了惨案发生的地点。他们看着在床上剧烈扭动的少年,不带任何感情地在他的左臂上,刺入针尖。

针尖出入不带血,少年左臂上针孔点点。一针过后又是一针,不知道这次能维持多久的药效。

刘波意识又开始模糊了,他眼皮子慢慢闭合,嘴里不甘心地说道:“杀了我吧,我想死。”

阿城拍了拍少年的脸,话语残忍,面容平静带笑,“阿波,你忘了?我们说好了,要留你一命的。”

刘波哆嗦了一阵,吐出一个“不”字,身体就不再动弹,许是药效上来了。

就这样,绷带一旦染尽血水,就有人推门进来换掉。

药效过后,少年一旦疼痛地大叫,就有人来补个一针。

刘波恍恍惚惚,铁门吱吱呀呀。不知道那三人往来了几次,日夜更替了几次。他只知道自己醒来的间隔越来越长,每一次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不过这样也好,这说明我要死了吧!这钻心的疼痛,我不想再忍受了。

少年带着“想死”的愿望,把自己的意识一层一层包裹,想要堕入无边的深渊。

只要不醒来,一切都好。

“阿波,你还活着吗?”一个声音在唤他,扰动了他的沉沦无间。

那人见他没有反应,干脆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脸。

少年认出了那声音,是齐宇的声音,他恨眼前的这个人,他不想搭理,也不想睁开眼睛,于是无动于衷。

药效将过未过,身子隐隐传来阵阵刺痛和酸麻发痒。

齐宇等了半天,不见少年动作,一边说着“不会是死了吧”,一边伸出右手手指狠狠抠了下少年失去眼球的眼眶。

“啊啊啊啊啊啊——”男人的这么一按捏,像是打通了少年的经脉,疼痛重新席卷而来。

刘波身子扭动,在刚才的刺激下,肌肤的毛孔又舒展开来,冷汗涔涔而下。

他的左眼,从天花板上垂下的莲花灯间破败的花瓣的一角中,看见了自己惨不忍睹的模样。

白色的被单,经过血水的浇灌,已成一块红绸子。他躺在红布上,绷带也带血。

残影中的他少了一条腿,一个胳膊。头颅被绷带层层缠绕,像是一具木乃伊。

少年不忍再看,他别过眼去,嘴巴断断续续地呜咽。

“阿波,我有一个好消息,”齐宇站在他目光投射的方向,保持着一个大大的笑容,“你听了,一定会高兴的。”

还有什么能让我高兴?

刘波气急攻心,咳嗽了出来。

“阿波,那个女人,被我们抓到的那个女人,警方已经找到了。”齐宇点了一支烟。

少年忍耐疼痛,立马竖起了耳朵。毕竟,这是他现在唯一关心的一件事。

警方找到女人了?这么说,警方也快追查到真相了?

她还活着吗?

“现在的报纸上啊,铺天盖地都是这案件的相关信息。果然,全镇震动。不,不仅仅是全镇,我看这案子啊,连全国都很关心。”

“她……她……还……”少年使足了力气,想要问出她的生死。

没等少年说完,齐宇就看出了他的心思,率先回答道:“那女人也真是命大,被我们那样子玩弄了一夜,第二天又被狠狠打了头部,最后还在垃圾山上埋了一会儿,遭受这些折磨,竟然还能不死。”

她还活着!

她还活着!

少年想扯动嘴角,笑一笑。可面部神经一经拉扯,那被深深剜去眼球的眼眶就发出痛彻心扉的巨疼。

“阿波,你说那女人是不是很了不得?在她生命的最后几秒中,她到底是秉持着多惊人的求生意志,才活下来的。”

最后几秒,那是什么意思?

刘波左眼释放出疑惑又略带希望的光线,他希望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女人还活着的消息。

齐宇接收到了,他残忍一笑,“死了哦,那女人已经死了。不过不是被我们杀死的,她啊,是被一个脑子有点问题的男人杀死的。”

是那个胖子!

一定是那个胖子!

刘波瞪大了左眼,呼吸不稳。他只能发出低沉的呻吟,却撕心裂肺到了骨子里。

如果那一天,我答应胖子看看他找到的宝藏……

如果那一天,我可以鼓起勇气,不惧林子里的齐宇……

如果那一天……

少年脸颊痒痒的,原来是泪水攀爬了下来。

“你说可笑不可笑,有杀意的我们没有把女子杀死,可是一个没有杀意的傻子,却一不小心,害死了那个姑娘,”齐宇笑着摇摇头,眼里满是戏谑,“命运啊,你可真是滑稽!”

刘波悔恨无比,心痛得无以复加。

“报纸上啊,把这案子写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你啊,真应该去看看他们是怎么写的。算了,看你这样子,也读不了报纸了,还是由我来告诉你吧!”

原来,女人被那个傻子装在巨大的行李箱里的时候,还有一口气。

傻子没有朋友,没有家人,只有一个破房子。自从奶奶死掉后,傻子就独自一个人住在那里。

他没有经济来源,在奶奶还活着的时候,他就被奶奶带着去路上乞讨。

奶奶死后,他也是靠着好心人的救济和乞讨过日子的。

傻子有个娱乐活动,他喜欢去没人去的垃圾山寻宝。

垃圾山上面,有一个亲切的肯德基爷爷。他这辈子,只吃过一次肯德基,那是在妈妈抛弃他前,带他去吃的。他很喜欢肯德基老爷爷,所以,他也喜欢上了垃圾山。

那天,傻子一如往常,拉着家里捡来的行李箱,想去垃圾山“寻宝”。

可是,和往常不同的是,垃圾山反常地停着一辆绿色的的士。有两个男人,一前一后,扛着一个被布裹着的东西,向巨坑的一侧走去。

傻子悄悄跟在后头,他很怕这两个人把“宝藏”都偷走,又不敢靠得太近。

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躲在林子一棵树后的他,终于看见那两个人爬上了巨坑,往绿色的士走去。

看到那两个人两手空空,傻子放心地拍了拍胸口,往他们上来的滑坡跑去。

傻子左看右看,把那堆有点明显的小丘扒拉开。他把废纸和破布拨弄到一边,发现了一个精美的“宝藏”。

那是一个栩栩如生的人偶娃娃。

第六十八章 傻子

人偶娃娃全身赤裸,没有穿衣服。她身上沾着红色的颜料和灰黑的泥污,一动不动地躺在洼地里。

傻子一想到家里的“小红”总算是能有个伴了,他就很开心。

“小红”也是他从垃圾山捡来的破娃娃,她穿着一身红色的洋装,头发金黄——是傻子的好朋友,也是傻子最珍惜的东西。

他把人偶娃娃抱了起来,沉甸甸的,比“小红”重多了。他拍拍娃娃身上的泥污,打开了行李箱,把娃娃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傻子心满意足地提着行李箱,往林子里走去,他准备回家把新来的娃娃和小红放在一起。

窸窸窣窣,林子里有人。不知是谁,脚踩在枯败的落叶上,发出好听的声响。

傻子躲在一棵树后,探出半个脑袋观察。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少年,在林子里奔跑。

那个少年,傻子前不久见过。正是之前和另一个人提着一包东西,在垃圾山“寻宝”的少年。

少年的模样,一看就是因为没有找到宝藏而失望连连。傻子觉得少年有点可怜,不由得上前搭话。

傻子问少年,“你、你也是来、来寻宝的、的吗?”

少年回过头,脸上惊诧万分。当少年看见他的时候,表情变得纠结,有点解脱,又有点惶惑。

傻子又问他,有没有找到宝藏?

少年表示没有,突然有点不耐烦,神情紧张,好像急着要去一个地方。

“嘻嘻,我、我找、找到了。”傻子有点得意,就在他想邀请少年去看看箱中的人偶的时候,少年和他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

傻子记性不好,理解力也差。只记得,少年好像让他去找警察,还把一个东西交给了他。

然后,少年就跑了。

傻子很开心,他看着手里的东西——那个少年让他交给警察的东西,歪嘴笑了笑,口水流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又多了一件宝藏。

傻子拖着行李箱,走了好久好久的路,终于回到了自己家。他把少年交给他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收拾在了一个宝箱中——一个精致的,印着小熊的饼干盒。

“宝箱”里放着他从垃圾山找到的各种宝物:一个个颜色各异的啤酒瓶盖儿,五光十色的透明石头,快要散架的插画书……

傻子摸了摸他的“宝藏”,心满意足地阖上了盖子。他把行李箱放平,两手从娃娃的腋下穿过,把娃娃抱了出来。

“好、好臭!”娃娃在泥污里埋了半天,再加上身上的紫红色“油彩”,腥臭味熏得傻子皱起了脸,他连连摆手,想要驱散臭气。

人偶娃娃脸色苍白,满脸无辜。这样可不行呢,这么臭,这么脏,是不能和小红放在一起的。

傻子在木桶里放满了水,他把人偶娃娃放进去,冲洗着。看样子,娃娃的前任主人,对她不怎么爱惜。娃娃的身上,到处都被划破了。

真是可怜啊!

“没、没关系,从、从此以后,我、我会保、保护你的。”傻子拍拍胸脯,郑重其事。

人偶娃娃被洗干净了,傻子把她放到了桌子上,小红的旁边。她看着娃娃赤裸裸的身子,表情苦恼。

“不、不可以、光着,会、会冷。”傻子下定决心,他跑到几条街外的一个胡同,看到电线杆上晒着的一件白色长裙,满意地拍手。

傻子偷回了一件白色长裙,她给人偶娃娃换上,“她是小红,你是小白,好、好朋友,我们,好朋友!”

穿着红色洋装的娃娃,嘴角保持诡异怪笑,她眼珠子一转,在傻子未曾察觉的时候,瞥了一眼靠在自己身上的人偶。

傻子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梳子,给人偶小白梳头。

“啊、啊,打、打结。”他很苦恼,小白的头发黏在了一起,怎么梳都梳不通。思考片刻,他拿来了一把剪刀和一把剃刀,把小白的头发全剃掉了。剃刀生锈,不好使,傻子虽然很小心,还是刮下了小白的几处头皮。

小白头上光秃秃的,后脑勺还有一个大坑,头皮凹陷,粘着紫红色的油彩,实在是不好看。他愁眉苦脸,突然想起了自己以前捡到的一顶金色的假发。

“啊、啊,小白,等着,假发。”傻子把自己细心呵护的假发拿了出来,套在了小白的头上。

假发奇怪地,不适合小白的头型。每次傻子刚一摆正,再回头看一眼,假发就又歪歪扭扭的了,很是古怪。傻子有点懊恼,突然灵机一动,拿来了针线。

缝上不就可以了?

针线穿过头皮,一针一针。傻子专注于手中的针线活,自然也没有看见,人偶小白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大张,好像在无声地嘶吼,面部表情狰狞无比。

她眼睛瞪大着,里面满藏着仇恨和怨愤,最后双眼失去了神采,无力地阖上。

星火熄灭了。

一旁的小红看着这一切,眼里光圈一闪。

傻子一边抹去小白头皮冒出的红色液体,一边一针针,把假发缝合在了小白的头上。

大功告成,他很满意。

白裙被染上鲜血,傻子脱下小白的衣服,洗干净。

小白又被弄红了,一次次,傻子就不厌其烦地再给她洗个澡。

穿上干净的白裙,金黄的头发,惨白的皮肤。小白,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人偶娃娃。

过了两三天,傻子发现自己的娃娃坏了。小白的皮肤失去水分,开始干瘪、龟裂。眼眶凹陷,瞳孔泛黄。

他害怕地把小白放进了水里,搓揉她,情况愈加不对,皮肤一层层脱落。

小白在崩坏。她招来了白色的蠕虫,腥气的腐臭。一天天,逐渐腐烂。

傻子害怕小白的病,传染给小红,遂只能选择丢弃她。他把破败的小白放进了行李箱里,想要丢弃在胡同的垃圾箱。

“你在干什么?你箱子里装的那是什么?”有个大妈,尖着嗓子喊叫,吸引了胡同的人。

一瞬间,尖叫声,熙攘声,议论声,裹挟着逼仄又狭窄的胡同。

几个男人拳脚相加,把傻子按倒在地。他们把他捆绑起来,愤怒地大骂。

“我早知道这傻子,总有一天会干出这种事的!”

“真是太可怕了!”

过了一会儿,一群穿着制服的人来到了胡同。他们押着傻子,进了辆不停叫唤的车子。

傻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仰起脖子回头看去,只看见几个穿着制服的男人,蹲在小白的旁边,驱赶围观的人群,遂大叫着,“好好,好好对待我、我的娃娃。”

第六十九章 证据

傻子被警车带走了,他两只手被镣铐束缚着。身旁,一左一右地坐了两个警察。

“我、我们要、要去哪里?”他很是不安,两只眼睛滴流滴流地转来转去,脸上被揍的地方,隐隐作痛。

“啧,”左边的刑警看着从傻子嘴边流出来的口水,嫌弃地皱眉,“去警局啊!”

“警、警局?”傻子突然想起了少年的嘱托,“我、我有个东西,要交、交给警察。”

“什么东西?”

“一、一个宝藏。”傻子挠挠头,记忆有点模糊不清,他想不起来具体是个什么东西了。

警察只当他在胡言乱语,不甚在意。

傻子被带进了警局,他被关在一个有一面大大的镜子的房间。他初来这个陌生的地方,有些慌张,手上抖个不停。他头低着,看自己的脚尖。

过了一段时间,一个青年刑警走了进来,他坐在了傻子的对面,温和地递出了一杯水,“你还好吗?”

傻子点点头。

青年刑警进行了一些简单的问话,傻子虽傻,但自己的基本信息他还是明确的。

二人的沟通一开始没有问题,但当青年问起女人的事后,傻子说的话就开始混乱了起来。

“女、女人?我、我家里没有女人。我、我不喜欢女人,她、她们坏。”傻子连连摇头,立马否定。

青年若有所思,随即换了个问法,“那你把什么东西装在了行李箱里?”

“是人偶小、小白。”

“你是从哪里碰见人偶小白的?”

傻子有些犹豫,不想把自己的秘密基地说出来。但他看到青年真诚的眼神,心一横,“垃圾山。我在垃圾山捡、捡到的。”

“垃圾山……你是捡到的?”青年抓住了关键信息,瞥了一眼房间里的大镜子。

“对、对,”傻子点点头,“有两个人也在那里寻、寻宝,他们走后,我才去的。还好,小白,没被他们发、发现。”

“还有两个人?”青年在本子上飞快地记录了起来,“这么说,你是在他们走后,才在那里发现的小白?”

“对,那个少年,”傻子很肯定,“他、他让我把一个东西,交、交给警察”

“是什么东西?”青年追问。

“是、是……”傻子皱眉,因为自己想不起来,所以开始疯狂地捶打头部,他只记得,“我、我放在宝箱里了。小熊会帮、帮我守住它、它的。”

“小熊?”青年在笔记本上的一角写下了这两个字,“可以形容一下那个少年吗?”

“不、不是少年,”傻子记忆混乱,几个片段重叠在一起,他分不清楚。少年的脸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肯德基爷爷,是肯德基爷爷!”

“肯德基爷爷?”青年皱眉,疑惑,笔尖因为犹疑,停了下来,“是肯德基爷爷让你来报警的?”

傻子怕青年不信,大大地点了点头。

青年叹了口气,继续着问话,“你是什么时候捡到小白的?”

“有、有好几天了。”

“可以确定一点吗?具体是几天前?”

“恩、恩,就是一、一年前。”

“一年?”青年吸了一口气,“你知道一年有多久吗?”

傻子点点头,又摇摇头。

询问进行得很艰难,青年走出审讯室的时候,揉了揉眉心,感觉异常疲惫。

他来到镜子的另一面,几个警局高层和支队队长看完了两个人的谈话,正在激烈地讨论。

“一个傻子的话,你们也信?难道你们还真觉得是肯德基爷爷杀的人?”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刑警,放下了手里的杯子,“他肯定就是精神有问题,杀了人之后,又自己幻想出了一些情节,说不定啊,这还是他从哪本电影里学来的。”

“我不认同,我认为他没办法做到这么复杂的事,”一个三十岁左右,脸部轮廓深邃,线条坚毅的男人反对道,“虽然他智商上是有缺陷,并且认知也有问题,但是这和精神上的问题不能混为一谈。那两个去垃圾山寻宝的人,应该是确有其人。多半是那两个人把女子丢在了那里,然后被这倒霉的傻子当做人偶捡回了家。”

老刑警被驳了面子,有点不高兴,“你、你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小许啊,你年纪轻轻爬到这个位子,可不能想当然做事啊……”

青年见老刑警还要说,便上前插话道:“许队,晏局,他口中的垃圾山指的应该是燕支山附近的一个‘垃圾填埋场’,我们……”

“搜。”男人说完,直接走出了门,留下几人大眼瞪小眼。

案子进展得很快。他们在垃圾填埋场,确实看见了一个肯德基爷爷的雕像。从巨坑底部的一个洼地里,也找到了属于女子的毛发。

傻子说的话,可信度越来越高。

“许队,女子下体被撕裂,身上刀痕十几道,腹部还被割去几块肉,脸上横着两条长疤,后脑勺曾遭棍状物体重击,”青年把尸检报告向他的队长反馈,“从刀痕深浅,和切割方向来看,不是同一个人造成的。并且,施虐的人里还有左撇子。”

“致命伤是什么?”

“让人痛心的是,女子遭受折磨后,竟然还留着一口气,”青年表情沉重,“致命伤来源于头部,那个傻子把一顶假发缝合在了女子的头上。女孩儿是那个时候才死的。”

“这么说来,凶手还是……”

两个人沉默不语,只叹命运无常。

“关于那几个施虐的人……”许队声音低沉。

“傻子把女子‘捡回家’后,曾多次给女子洗澡。我们从女子身上能提取到的,也只有傻子的DNA了。”

“监控?”

“许队,你刚调来还不清楚。燕支山那块,是南岭的‘鬼蜮’,那里的监控啊,早就瘫痪不能用了,也没人提起要去修。”

“这么说,我们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追查下去?”

“恐怕是的。”

许队掐灭烟头,突然眼里放光,“不对,还有那个‘宝藏’,傻子说的‘小熊’是什么意思?”

“我们在他家里搜到了一个印着小熊的饼干盒,不过那里面……都是垃圾。”

“不,那里面一定有证物。”许队斩钉截铁。

“然后那傻子,在舆论的压力下,就被送到精神病院去了,”齐宇笑得猖狂,整个人都抖了起来,眼里因为笑意而渗出了泪水,“阿波,你说搞笑不搞笑?”

刘波心如死灰,他眼里失了光,意识沉沦。

“那姑娘啊,好像叫‘何丽丽’,父母都是大学教授,”齐宇摇了摇头,虚假地惋惜,“是个好人家的女孩儿啊,真是可惜了!”

这是少年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第七十章 葬礼

震惊南岭的“人偶娃娃虐杀案”,随着事件的真凶——那个叫“孙海”的傻子被关进了省里的精神病院,而逐渐落下了帷幕。

只是,镇里的流言蜚语一时不消。难得出了这么一件大事,好事的人们怎会轻易放过。

“那姑娘啊,是从省城来的。据说她的父母啊,那可是都是好学校里的教授啊,真是可惜!”一个烫着大卷的大妈一边搓着衣服,一边和胡同里的其他人闲聊。

“哎呀,造孽啊,”另一个年纪稍轻的,摇摇头,她拧干手里的衣服,“那傻子,我看他吧,虽然傻,但总是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会……”

“诶呦,你是没亲眼看见。那天啊,我出来丢垃圾,老远就看到这傻子推着行李箱往垃圾箱走去。我心里还纳闷儿呢,这谁家丢垃圾还用行李箱来丢的?就看见傻子打开的行李箱里,躺着个看起来像是人的东西。”

中年妇女倒抽了一口凉气,“那你不是得被吓个半死?”

“可不是?我定睛一看,那姑娘几乎没了人形,身上爬满了蛆虫……”

“哎呀,哎呀,你别再说了,再说我要做噩梦啦!”妇女捂住耳朵,颈间已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另一个刚买菜回来的,听到二人的对话,拿着从家里老伴探听到的第一手消息,兴冲冲地加入了讨论,“喂,我家那口子,不是在警局做保安的嘛。他啊,偷听到了两个小刑警躲在角落抽烟的对话,这案子啊,原来没这么简单呐!”

“哦?还有什么隐情?”两人被勾起了兴趣,连忙追问。

“那姑娘吧,是被傻子害死的不错。但她身上那伤啊,据说是另一拨人造成的。”

三人交头接耳了一阵。

卷发大妈唏嘘道:“我就说嘛,那傻子怎么会……那为何还要把他关到精神病院?”

手里拎着菜篮的妇女,一副已经想明白的样子,“人毕竟还是那傻子害死的嘛。而且这样啊,对民众和受害者家属都算是有个交代了,也好掩盖警方的办事不力。据说啊,对另一拨人的追查啊,警方竟然毫无头绪。”

“啧啧啧,造孽啊!”

“可怜了那姑娘,可怜了那傻子!”

三人感叹道。

这刚刮起的新流言,还没吹出这个小胡同,就被警方封杀在了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对于故事中另一拨人的存在,南岭镇就没有几个人知晓。

而这故事里另一个不被人所知晓的主人公呢?

刘波意识渐渐抽离,迷迷糊糊中,他能听到门开开关关的吱呀声,能听到阿城、鑫子、齐宇的低声讨论。

身上的疼痛,痛到一个极点,也慢慢得开始舒缓了。他的身子变得轻松,思绪犹如羽毛般飘飘浮浮。

我这是正在死亡吧!

少年知晓,有点轻松,又有点开心。

“宇哥,好像是死了,”鑫子探了探刘波的鼻息,确定道,“没错,应该就是死了。”

“你确定?上次那女人那会儿,你也说她死了,结果搞的……”

三人的声音,嗡嗡嗡地,响个不停。

刘波知道,他们要把自己的身体,切割成数十块,数白块,丢在南岭,也可能是丢在省城的某个荒僻角落。

少年就算知道,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带着满腹的恨意,魂归黄泉罢了。

就在少年的意识越来越混沌的时候,他的眼前白光一道,刺得他不得不睁开眼睛。

他一手挡住那来势汹汹的光芒,一边小心翼翼地眯着一条缝观察。

我这是在哪儿?他疑惑不解。

身子从所未有的轻松,好像稍微轻跳一下,他就能随着微风在空中飘扬起来。

眼前的世界一片黑,刚才的光芒一闪而过,消失得无影无踪。可能是被黑暗中的怪兽吞噬了吧!

不仅如此,少年的周身萦绕着浓雾一层。那雾,厚重得,好像用手拂过,还会黏连着棉絮一般的物质。

少年躺在床上,仿佛是这孤寂星球的唯一灵魂。

他惴惴不安地坐了起来,发现自己失去的那一耳,一眼,一臂,一腿,又重新长了出来。还有那缚住自己的金属枷锁,也已消失不见。

他突然地,很想哭。

少年两脚踏地,在黑暗无边的世界里,茫然徘徊。他发出疑问,这孤独的灵魂,由谁来接引?

前方,隐隐地,有亮光传来。轻盈的光束,穿透黑暗和浓雾,给少年指引了一个方向。

朝有光的地方去。一个清越冷艳的声音在周边盘桓。

耳朵突然一痛,少年上手摩挲,原来那耳尖月牙还在,原来那灵魂也会痛。

他一步一步,追逐着光芒而去。光圈渐渐地变大,变圆。

是一盏灯。悬挂在半掩的门扉上。

呜咽声,恸哭声,朝着门缝砸向了门外的少年。

他推开门走进去,眼前明晃晃的一片。暖洋洋的灯光,自头顶,撒向房间的各处。

到处都是穿着黑衣的男男女女,到处都是悲泣啼哭的老老少少。

花圈,黑白照,巨大的棺材……

这是她的葬礼,她的灵堂,她的家人。

属于那个叫“何丽丽”的女孩儿。

一个气质端庄的女人,面色憔悴,她拿着手绢,嘴里喊着“丽丽”,哭到几乎晕厥过去。

没有人注意到少年的存在,他看着相框中笑靥如花的女孩儿,着迷地朝着棺材走去。

棺材大敞着,他探头望进。

女孩儿已换上新衣,脸上的疤痕被遮盖。妆容精致。

这是父母最后的爱,让天性爱美的女儿,能尽可能地走得体面。

少年不由得,有些羡慕,自己的死,恐怕连父母都不会在意。没有人会知道。他身体的碎片,正在被野狗叼去,被老鼠啃噬。

女孩儿面容安详,少年盯着看了一会儿,便取下耳朵上的月牙耳饰,把它还给了静静躺着的女子。

甫一戴上耳钉,那女子嘴边就扯起微笑。惨白的面容,粉质松散,剥落。

“对不起。”少年面对面地说出心中的歉意。

笑意更甚。精心点缀的假面分崩离析,疤痕重新露出,自嘴角蔓延至耳边。

“对不起,我该走了。”少年转过身子,却没注意到身后女子从棺材里坐了起来。

她古怪微笑,直直地盯着他。

有一个身影一闪,那是一抹艳红。

一阵怪笑传来,它朝着少年露出獠牙。

少年不见了。

在那一天,少年死亡的那一天,有一个灵魂,包括那未熄的恨意,被什么东西吃掉了。

柳三千看完了故事,心里不是滋味,她睁开了眼睛,眼里有泪。

第七十一章 鬼使先生

红色。

一片红色。

漫天飞舞的红色。

花菱和移莲站在洛寒的身后,仰着头,看向落下的血花,眼里是不可置信和惊诧连连。

“柳三千”沐浴着血雨,双手摆出优雅的弧度,她脚尖踮着,正在旋转。那舞姿,凄美得好像八音盒中的舞女和她永不停休的舞动。

血雨落下,在众人的脸上滴答滴答。血珠子划过脸庞,落到地上,打湿了小草,开出红色的花苞。

花骨朵儿刚冒出一个头,就在重力的作用下,凋零在地面。红色残片,渗入地表,氤氲成虚无。

“嘻嘻嘻嘻嘻——”“柳三千”眼睛睁得大大的,嘴角不自然地扯出大笑的弧度。她神情怪异而又兴奋,伸出手去接空中的红色雨点。

远处的草坪上,一大滩一大滩的血迹。如同一个个斑点,星罗密布。

鑫子哆嗦着,下巴收紧,他看向半米前的浓稠物体,吓得魂飞魄散。

那是一团湿乎乎、黏答答的肉糊。一颗心脏没了肉体的保护,赤裸裸地躺在血泊中,还在扑通扑通地跳动。

那有力的跳动,就好像是因为心脏还来不及知道,自己所属的那个身躯,发生了什么事。

鑫子满脸都是血水,他呜咽着,一边双手交替着,向前攀爬,想要逃出男人的攻击圈。

袭击来得太快,没有人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好像就在弹指一瞬间,那个黄毛的身体就爆炸开来,肉团和内脏在巨大的冲击下,散落在各处。

顿时,血雨漫天。

“老、老爷,”移莲小心翼翼地劝阻,“我们不可介入现世,更别提,夺人性命这种事……”

她停住了未说完的话,因为男人的表情太过坚决,那是不可动摇的信念。

“嘻嘻嘻嘻嘻——”“柳三千”笑得古怪,她走到鑫子的旁边,蹲下了身子。

鑫子害怕地闭上了双眼,他头上汗珠密布,在恐惧的作用下,全身已经瘫软无力。

扑哧一声,是什么东西爆破的声音。

一股滚烫的液体迸溅到了鑫子的身上,青年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画面太过惊骇。

清秀靓丽的女孩儿,嘴边扯起不可思议的弧度,手里死死捏着还在一抽一抽的心脏,血液迸溅着。

女孩儿手里一用力,那跳动着的物体,便四分五裂开,化成了一团肉泥,于空中飘落。

“生不如死,”女孩儿眸中痴狂,刻画着渗入骨髓的仇恨,“我要你们也尝尝身不如死的滋味。”

她站了起来,以尖利无比的声音,对俊美的男人喊道:“还不够,还不够,我还要更多。我需要他们的绝望,我需要他们的痛苦,快给我,快给我。否则我就让她的魂魄泯灭于虚无。”

男人星眸紧闭,纤长的睫毛在空中扫了一圈,轻微地发抖,他伸出右手,摊平,突然五指握拳。

银光一闪,空气被什么东西划破。

蹭蹭蹭的,波光一片。空中竟然泛起了涟漪。

远处,几米开外,涟漪向纹身男缱绻靠近。那细浪一阵动荡,逐渐吞噬了男人。

砰的一声,纹身男的身子如同射向天际的烟火,在空中飞了一阵,星火四溅,又重归地面,化作尘土。

又是一阵血雨。

花菱和移莲的衣服,也被染红。

“柳三千”发出畅快的尖叫,她一边舞动着,一边把血水涂抹在自己的脸上,看向天边的血月,看着洒向大地的血水。好像在汲取那蔓延在血肉中的害怕和痛苦。

每沐浴在血中一分,女孩儿身上的怨气就更是阴厉一寸。

花菱和移莲,在这冲天的怨气中,不适地皱眉,连连咳嗽。

就在血雨落尽,天空归寂的时候,女孩儿眼中复又燃起了仇恨的火苗,她一边叫着“不可饶恕”,一边伸出手指,指向慢慢爬远的鑫子。

“到他了,到他了,快动手,快动手,”她向洛寒示意道,“还差几个,还差几个,快啊!”

洛寒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待他的手一握紧,空中的密度就开始改变,刀光剑影,一触即发。

一股波动,从洛寒的指尖,弹向趴在地上的鑫子。

就在这一刹那,林子里突然被什么东西,惊起了飞鸟一片。树杈摇动得厉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其间跳跃。

铛的一声,是线断的声音。一把巨大的黑色镰刀,挡在了鑫子的面前。

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男人,微微一转动手里弯刀,割破了空气中细细密布着的银线。

男人脸上毫无表情,不带喜怒哀乐。他眼睛黑得如一潭深水,望进去,你什么也看不见。虽是一张俊秀无比的脸,但那眉目间的一笔一画,都显示着他的无情与冷冽。

他一身长袍,连面部也被遮去了大半,隐于阴影中,更是不辩来意。

他来了之后,寒气逼人。冷得,像是吹起了寒冬腊月的阴风。

线被割断弹回,洛寒身子在冲击之下,向后退了几步。他稳住了身子,在鬼火的照拂下,看清了来人,遂作揖,“鬼使先生。”

移莲一看到来人,就心慌万分。她把头低着,缩着身子,躲在了洛寒的身后。双腿还在没出息地打颤。

连一向稳重的花菱,也不由得有点惊慌,他在逼人的寒意中,打了个哆嗦,靠近了洛寒一点。

被洛寒这么称呼的黑袍男人,把手中镰刀顿地一点,语调冰冷,“洛先生,你逾矩了。‘两生’既已脱离三界,便不可干扰现世。法不可违,如今你已杀三人,破了戒,怕是要和我走一趟冥府了。审判,即将开始。”

“不可以,不可以,”“柳三千”大叫着阻止,吸引了黑袍的目光,“不可以,你人还没给我杀完,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就把那女子的魂魄折磨得痛不欲生!”

黑袍看着癫狂的女人,眉一皱,“这女子周身为何弥漫冲天怨气?”

洛寒微一弯身,没有回答,倒是突然问出一句,“鬼使先生,可是在追查几个下落不明的死魂?”

黑袍点点头,“确有其事。”

第七十二章 夺魂

“果然。”洛寒听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低下头,思考了起来,只是眼神中更加清明,仿佛参透了什么玄秘。

“此乃冥府机密,洛先生是如何知晓的?”鬼使将巨大的镰刀举过头顶,刀尖对准洛寒,弯刀滑过极美的弧度,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夺人性命。

镰刀刀身黑得厚重,深幽的玄色,凛冽的刀刃,冷极冰极,一如它的主人。但那极柔美的刀身弯弧,喁喁诉来百转柔肠。舞在空中,和高挂的残月并无二致。刚柔并济,显得恰到好处。

鬼使挥舞手中的刀,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但那沉重的顿地一响,还是告知了他人,此刀重如千斤鼎。

刀刃如镜,映照着天边血月。

森森的红意和镰刀冷冷的刀气,混杂在一起,糅合成了嗜血的气息。好像男人只要回答得不对,下一秒,刀刃进出,就是一次杀戮。

刀尖点在眉心,洛寒神色不变。他伸出一只手,轻轻一弹,刀刃震颤,发出“叮”的一声,好像在和骨骼共鸣,“鬼使先生,这纯属洛某的猜测,洛某绝无打探冥府消息之意,你大可放心。”

鬼使不怒自威,眉目凛凛,他凝视洛寒片刻,似是在探量男人的话语有几分可信。

须臾,镰刀如墨汁般倾洒下来,刚硬的刀身化成一滩粘稠的黑水。那黑水,像是有生命般,包裹着自己的主人。从黑袍的毛孔中,一一穿过,躲进了男人的身子。

几秒之间,男人收起了镰刀。长身鹤立。宽大的黑袍在微风中,岿然不动。

洛寒向花菱使了个眼色,少年便会意地点点头,退到了“柳三千”的身边,一手桎梏住女孩儿的双手,一手捂住女孩儿的嘴巴,封锁住她的退路。

只不过,少年怕伤了女孩儿,手上力道轻柔,保留了一大半的气力。

“柳三千”挣扎不休,她身子轻晃,别过头,躲避少年的手。花菱右手追逐而去,被女孩儿一口咬下,牙印重重,滴出鲜血。

花菱吃痛,却不收手。

洛寒瞥了几眼“柳三千”和花菱,遂向黑袍解释道:“我看那女孩儿身上的怨气来得蹊跷,几里开外,都能窥见此怨气冲天不散,汇成浓雾。这才猜想,她怕是吃了不少死魂,还是那些阳寿未尽的枉死之魂。才会,怨气致斯,弥久不散。”

鬼使在洛寒的诉说下,望向“柳三千”,若有所思,“如此说来,这三年中,在这个南岭突然消失的近百道亡魂,恐怕都和这女子脱不了干系。或许,她是想炼成厉鬼。”

洛寒听闻,有些惊讶,好看的眸子半眯,“竟然有近百道亡魂……冥府办事从来利落,怎这次如此不力,百鬼消亡,却迟迟查明不到真相,任由鬼魅当道屠戮,拖了三年之久?”

鬼使沉默片刻,有些犹豫,“消失的魂魄都是枉死鬼,生死簿上阳寿未尽。待我等察觉其人已死,前去勾魂的时候,才发现,他们竟然凭空消失,无所踪迹了。”

“就算是这样,冥府不可能连蛛丝马迹都未曾察觉。只要找到一点千丝万缕的联系,追根溯源,查明真凶,对冥府来说,亦不是件难事。鬼使先生,这当中,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洛先生,事关冥府,恕我不能再透露了。”鬼使闭口不谈,突然重提旧事,“今日中元,鬼门大开。我本在鬼门关严守关卡,忽一小鬼来报,说是北方怨气冲天不散。我怕有鬼作恶,伤了生人,这才急急赶来这里。没曾想,却看见洛先生,平白屠杀了三人。这,有违法度。先生,你必清楚。”

洛寒点点头,无言。

“我可否问一声,”鬼使上前一步,凑近洛寒,黑眸探究,“洛先生,为何如此?而那女子,和洛先生又有何关系?”

洛寒张嘴刚要答,就被一阵声响打断。

二人望向尖叫传来的方向,只见“柳三千”不知何时挣脱了花菱的束缚。飞奔到了鑫子的面前,她力气大得离谱,一个提溜,就扯着青年的领子,把他举在了半空。

“柳三千”另一只手作鹰爪状,她对准青年的心脏,猛得一掏,长指没入,胸腔被开了个口子,汩汩鲜血喷溅下来。

青年的四肢还在半空中扑腾,心脏就已被掏出。嘴里的嘶吼将落未落,在空气中,传递出了连绵不绝的回音。他的心脏在女孩儿的指尖爆炸开来,尖叫声由此戛然而止。

鑫子摆动的四肢无力地下垂,他呜咽了几声,随着嘴角溢出的鲜血,瞳孔中失了为人的光彩。

“嘻嘻嘻嘻嘻——”女孩儿又开始古怪大笑,她扎着马尾的发绳断开,于是长发飘飘,痴狂至极。

“又死了一个,嘻嘻嘻,”她舔了一口手里的鲜血,嘴里说个不停,“还差几个,还差几个就行了,我快成功了,我要成功了,我可以去见他了,我能保护他了!”

“嘻嘻嘻,你们该死,你们该死,都怪你们,都怪你们!”她表情多变,一下疯癫,一下悲戚。

倒像是长了两幅面孔。

鬼使见到此景,迈步上前,他将左手横在嘴边,说出了刀的名字。

“黑鸦”二字刚一唤出口,他的左手手背便裂出一道长疤,有什么东西在疤痕间伺机而动。

是一团黑糊糊的浓烟。

黑烟四起,盘旋而绕。烟雾氤氲中,逐渐有了形状,再定睛一看,已是一把极美的月牙型镰刀。

镰刀的刀柄缠绕着一条柔软的白色带子,在风的吹拂下,缥缈灵动。

鬼使挥舞着镰刀,对准女子的额头,用力点下,他话音无常,面色不变,“夺魂。”

二字咒语念出,镰刀“黑鸦”听令,一道白光躲闪不及,迷了众人的眼。

事情发生在一瞬间,连洛寒也来不及上前护住女子。

光亮如白昼,绽放若昙花。刹那间,黑夜又席卷而来,把喧宾夺主的光线吞噬了个干净。

镰刀顶着“柳三千”的眉心,她一动不动。

“怎么会这样,”片刻过后,鬼使迷惑不解,他后退了两步,喃喃道,“怎么会这样,为何勾不了她的魂魄?不可能,‘黑鸦’乃夺魂刀,可吸尽天下亡魂。怎会对她无效?”

“柳三千”停顿了片刻,她发现自己并未被怎样后,得意地冷笑,“嘻嘻嘻——”

第七十三章 镜中花

“柳三千”笑得花枝乱颤,她身子抖动个不停,用沾满血的双手,轻轻地抚摸着弯刀的刀刃,模样如同一个少女般调皮。

血珠子滑过刀刃,即刻沸腾。镰刀沾上了不洁之物,好像被折损了元气,从刀柄渗出一个个剔透的水珠。

水珠从刀刃滑下,刚一落地,就变成翩飞的黑色羽毛。风一吹过,又重新漂浮至镰刀周身。

缠绕着,像一只黑色的鸟。

鬼使看着眼前的女子,阖上眼睛,心里突然有了一个猜测,“夺魂刀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魂魄,除非……”

女子笑靥轻浅,不待鬼使说完话,便突然出招。她伸出右手,重重地一挠,带血的指甲割破黑袍,却没有触到任何实体。

男人的身子,虚无得就像一团泡沫。那指尖一触,仿佛触到了水中残月,打破了镜像。

鬼使在女子的攻击下,突然化成了一片雾气,黑色的颗粒旋转着,向各个方向迸射开。

镜中花,水中月,缥缈又虚幻。

就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黑色的粒子在“柳三千”的身后重新汇集,形成了一个穿着黑袍的男人。

名为“暗鸦”的镰刀已无踪迹,男人从宽大的黑袍袖口,掏出一柄短刀。

刀光一闪,鬼使环住了女子的肩头,把刀尖抵在她的脖颈。短刀锋利,轻微接触,便划破了女子的皮肤。

渗出一丝血红。

鬼使轻微转动手腕,刚想使力刺入,便被一股力量抵抗着。他一细看,胳膊上被银线缠绕。那银线收紧,阻断了他肌肉的发力。

他另一只手接过短刀,几下便把银线割裂。但就在这几秒间,女子重获自由的身子,便被洛寒夺过。

他,挡在了她的身前。

“暗鸦”躁动不安,没听到主人的呼唤便自行从鬼使右手的手背窜了出来,向着眼前的男人砍去。

弯刀已迎头击来,洛寒不闪不避,以目光相迎。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动荡不安的巨型镰刀,突然停止不动。

原来又是那银线,将镰刀紧紧捆绑着,让它无法动弹。

“回来。”鬼使朝着停滞在半空中的镰刀命令道。

“暗鸦”融化成液体,委屈地回到了鬼使的体内。徒留几片羽毛,飘落在男人脚尖。

“洛先生,你这是何意?”鬼使隐于黑袍的脸,有些不悦,“难道这女子背后的帮手竟是你?”

洛寒一手抓着“柳三千”,一边摇头,“鬼使先生,并非如此。此女乃是南岭柳氏最后一人,她就是新上任的摆渡师。”

“她就是‘柳三千’?”鬼使把目光放在女孩儿的脸上,“新上任的摆渡师,怎会食人魂魄,还携带着大量的怨气?至于你,又在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你不会是因为和柳青芜交好的关系,而故意包庇他家族的后人吧?”

“我和柳青芜,可没有什么关系,”洛寒听到这个名字,眉头一皱,他拉着女子的手,把她扯到了身前,“至于她,这身体确实是柳三千的,但这里面的魂已经被别的东西给占据。若非我刚才出手制止,鬼使先生就要把新上任的摆渡师给杀死了。”

“身子被占?”鬼使听明白了,“也就是说,那食人魂魄的鬼魅强占了柳三千的身子?”

洛寒点点头。

“那柳家少女的魂魄现在何处?”

“不知,她不肯相告。”洛寒眉目凛着,很是忧心。

“魂魄不可离身过久,否则后患无穷,纵使是司掌摆渡的柳家后人,也会大损身体,”鬼使走向女孩儿,以威胁的口吻问道,“你要怎样才肯把身体主人的魂魄还来?”

“嘻嘻嘻,看来我还真是占了个好身子,”“柳三千”答非所问,笑得狡黠,“虽然我不知道这摆渡师到底是什么东西,但竟然连鬼使大人都对这身子的主人分外关心,啊啊,我还真是运气好。”

她笑了半天,面色突然阴厉了起来。她看向那一团一团的血糊,和还剩几个已经被自己的所见惊吓得晕厥了过去的男人,道,“我想让他们生不如死,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柳三千”开始狂躁,她眼中的仇恨深入骨髓。触目惊心。

“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的!”她朝着洛寒叫嚣,“只有我知道她在哪里,要想她好好的,你们只能听我的!还没有结束,这些人还没有全部死光,你得听我的!”

突然地,一阵风吹来。女孩儿话语戛然而止,她似乎有些惊诧,随即闭上眼睛,细细地感受着微风的吹拂。清风拂面,带给人舒爽的感受。

可是,“柳三千”却反常地瞪大了眼睛,一股不可置信的神色浮现了出来。一个空间里,左右两边的空气流通,可是味道、密度却大相径庭。

从一开始,就古怪地缠绕于心头的异样感终于浮出了水面。

风平浪静的林间,为何总有风刮过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骗我,你骗我!”女子尖叫出声,因为太过震惊而破音。

她连连惊呼,看着自己的双手,“难怪,难怪,我的力量一点都没有增长……”

“她怎么了?”移莲扯了扯花菱的衣角,不解地询问。

可少年也只是蹙了蹙眉,摇摇头。

只有洛寒叹了一口气,“你还是发现了。”

第七十四章 水中月

“你骗我,你竟然敢骗我,”“柳三千”猛得朝洛寒扑了过去,她知道男人不会伤害这身体,遂大胆地进攻,“你会付出代价的,我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洛寒在女子的攻击下,只是躲闪。他动作之间,尽可能不触及到女子的身体。随后一个弹跳,远离了女子半米。

“柳三千”不甘心,她追逐而去,那带着血的双手,毫无章法地向着男人的身上抓去。

“嘶——”

是玄色长袍被撕破的声音。

撕裂的布条掉落在地上,沾染着女子手上的污血,像是开了一束红梅。红梅半开半谢,谱写着别样的意境。

“柳三千”见男人步法奇诡,难以触及,便也打消了继续纠缠的想法。

她身子停顿了片刻,突然半弯下去,在附近寻找起了什么。

“她在找什么东西啊?她为什么说‘老爷骗了她’?还有还有,老爷到底对她做了什么事情,才惹得她突然大怒?”

移莲又扯了扯花菱的衣角,问个不停。

花菱无言,他看着女人几乎贴在地上寻找什么东西的身影,蹙眉思考。

连鬼使也沉默不语,好像在期待着事态的发展。

刹那间,一阵清风拂来。那清风裹挟着一股怪异的淡香,没有血腥味。

花菱望向前方的黑暗,明明林子就在不远处,可是却奇怪得没有动静。枝杈安安稳稳地不摇不摆,正在低诉着暮色的深浓。没有风声,没有枝叶婆娑。

平静得,倒像是另一方天地。

花菱不知不觉间,被前方奇诡的黑暗所吸引。他向前走了几步。好像站在了一个口子,那是时空的裂隙。

风,就是从这个口子吹来的。

少年顿悟了,他眼神中复现清明,遂走到原地,向身旁的移莲解释道:“她在寻找阵法。”

“阵法?”移莲歪了歪头,一知半解,“老爷何时设下了阵法?”

就在二人的谈话间,“柳三千”好像终于找到了什么。她快速地走到一处石堆,一脚狠狠地踩下。

石堆受到外力的侵袭,逐渐坍塌。小石子迸溅开来,滚落在不远处的地面。滚落到少年少女的脚边。

她,成功破阵了。

结界已被打破。

移莲看着停在脚边的小石子,好奇地踢了一脚。等她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前的画面已经不一样了。

仿佛有一面巨大的镜子横亘在她的眼前。

那镜子树立在林子的最边缘,将世界一分为二。

她有点恍惚,看着看着,不知道自己是在镜子里,还是在镜子外了。而镜子的另一边,也有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在望向这里。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

哪一边才是真实的世界?

就在少女兀自沉思的时候,镜子的一角破开了一个小口子,紧接着裂出了一道长纹。那长纹延伸着,又纵生出细小的枝杈。

每一个枝杈,再分裂出好几道岔口。

也就几秒之间罢了,当移莲闭上眼睛,再重新睁开的时候,镜子已经碎裂成无数道冰晶,噼里啪啦地掉落在地面了。

那一个个漂亮的结晶,在地上反着血月的光。一时之间,竟比那荧荧的鬼火还要来得透亮。

它们掉落在地面没一会儿,就化成了露水,渗透进了地表。灰褐色的土地,在湿意的作用下,变得愈加黑幽。

镜子破碎,真实世界中正书画着的另一个故事,也幽幽地展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原来啊原来,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都是镜花水月的虚幻罢了。

地上确实有一滩一滩的血水,也确实有几个已成血糊的尸体。

不过,不是属于那几个男人的。

血水旁边,沾带着几片褐色的羽毛。有几个破败的身体,正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泊中,那小小的心脏,光秃秃地躺在主人的身边。

原来啊,洛寒杀死的,不过只是几只可怜地闯入镜中世界的麻雀罢了。

那几个罪大恶极的男人,被捆绑在林子最边缘的一棵树上。

那树干粗壮,近十人正好围成了一圈。他们身子被束缚,嘴里还被塞了一块破布。虽然挣扎个不休,呜咽个不停,也重获不了自由,但是性命无忧。

移莲嘴巴张得大大的,满是出乎意料的惊诧。

“柳三千”看到眼前的景象,怒火烧得更旺,她疯狂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嘴唇微微翕动,旁人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

只是其余几人都看得出来,她已疯魔。

“不可饶恕,”忽然,像是要回应众人心中的想法一样,女子对着洛寒大叫了出声,“不可饶恕,你竟敢……你竟敢……坏了我的好事……”

她冷笑了几声,面目是前所未有的悲哀,“看来,你对这女子的情意也不过如此罢了。我手里紧紧捏着她的命脉,你也敢欺骗我至斯。”

“我会杀了她的,我会折磨她的魂,我会让你后悔的!”“柳三千”威胁着男人,“谈判已经破裂,你违背了我们之间的约定。那我只好……让她来偿还了。”

洛寒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说话声一样,既不恼,也不语。双手插在宽大的袖口中,星眸紧闭。

淡漠得,像是隔绝了世界。

倒是花菱和移莲紧张万分。

绝美的少女干脆两手叉腰,颇有气势地指着“柳三千”,只是说话声渐小,语尾已经轻得听不见了,“你……你可不能……伤害了……三千……”

没有人搭理她,少女委屈地撇撇嘴。

花菱不相信洛寒如此无情,不由得问出了声,“老爷,事已至此,三千小姐该怎么办?这女人,怕是说到做到。”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道出:“不用管她。”

少年不知该如何是好,看了看几人的脸色,“这……”

“柳三千”见男人如此回应,怒由心头起,恶从胆边生,她看了看四周,没有找到任何刀器,遂干脆抬起右手,将尖锐的指甲对准脖颈,就要挠下。

蹭蹭两下,几根银线从男人的手里逃窜了出来,捆绑住她的四肢。

银线虽极细,但力道却很大。女孩儿动弹不得,模样如同提线木偶。

洛寒手里收紧,银线也随着更紧,在少女的肌肤蹭出条条红痕。

男人怕心头不忍,没有看向女孩儿,只是面对着黑袍,“鬼使先生,洛某有一事要问。”

第七十五章 蝶

鬼使抬起一只手,示意道:“洛先生,请问。”

洛寒眉头蹙着,他看向鬼使的手背,只见那里光滑白皙,之前裂开的长疤已无踪影,“你的佩刀‘暗鸦’,可是夺魂刀?”

鬼使点点头,他目光朝着‘提线木偶’直直射去,“正是。洛先生,你也注意到了?”

二人说着一些半遮半掩的话,在移莲看来,就好像他们正打着哑谜一般晦涩难懂。

她不甘心,又偷偷地走到花菱的身后,扯扯他的袖口,“喂,你知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花菱这次翻了一个白眼,直接不想搭理。

少女有些气急败坏,随即生气地跺跺脚,“你啊,怎么也学会了那臭猫身上的坏毛病,真叫人讨厌!”

花菱把袖子从移莲的手里抽了出来,最后甚至还嫌弃地撇了几下灰尘。

少女一阵咬牙切齿。

几米之外,洛寒又问道:“夺魂刀在夺魂之时,可曾像今日一样,失败过?”

鬼使听完后,不曾有过片刻停顿,斩钉截铁道:“不曾。镰刀夺魂,乃是鬼使职责所在。作为我的佩刀,‘暗鸦’从未失过手,也决不会放过任何亡魂。”

“如此说来……”洛寒确认了一件事。

鬼使又把目光射向了“柳三千”,虽然话语冰冷,但也正是洛寒心中的猜测,“只有一个解释……你,并非亡魂。”

“柳三千”迎着黑袍的目光,丝毫不惧,她无所谓道:“我确实并非亡魂,那又如何?你们还是对付不了我,你们连我是什么东西都还没有搞清楚。”

她转过头去,面对着洛寒,有点不甘,“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就凭那个什么破刀没有引出我的魂魄?”

男人薄唇半张,没有看向女孩儿,他眼睛瞟向虚无的半空,“不止如此。我虽并非冥府中人,但对‘夺魂刀’也熟悉得很。镰刀夺魂,从无意外。若是勾不出魂魄,最好的解释恐怕只有,你本来就并非死魂。”

他看了一眼女孩儿,又很快别过了目光,“不过,我怀疑你,是从鬼使先生来到这里之后就开始的。这个世界上,任何亡魂,与生俱来,就会害怕勾魂使。这份惧意,是从一开始就刻画在了每一个人的灵魂里的。没有一个亡魂,在见到了鬼使后,还能像你一样保持平静,甚至主动发起攻击。我家姑娘移莲,见到鬼使之后,可是没出息地腿都软了。”

绝色少女突然被点到名,正想竖起耳朵,仔细听,就被男人猝不及防地打击到了,她捂住自己的脸,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就好像被家里长辈,拿着糗事,和其他街坊邻居笑谈一般。

丢人啊!

洛寒自然不会管少女的心思,他继续说道:“除此之外,我反倒有几个问题想来问问你。你既然要夺人性命,为何又要我来动手?这一出借刀杀人的戏份,到底唱给了谁看?如此想来,通过我的手,去杀死他们几个,岂非是多此一举。”

“柳三千”沉默,她低下头不答,因为男人的质问,而轻微颤抖,连带着银线也跟着抖动了起来。

她好像被戳到了痛处。

男人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嘴角扯起笑容,追问道:“你既已吞食近百道亡魂,又以刻骨怨恨为引,伤痛不甘为辅,邪气深重至斯,就算不能以一当十,也绝不会沦落到现在这个下场,你竟连这几道银线的掌控都挣脱不了。这,难道不奇怪吗?”

女孩儿的身子颤抖得更甚,这剧烈的晃动,从银线传递到了男人的手中。

他不由得握拳,好看的眸子紧闭,却继续说着猜测,“我看,你是做不到吧!因为你并非魂魄,却无端夺了她的身子,遭到了身体的排斥,不能完美得融合,所以才不能使出全部的力量。你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和这具身体做着周旋,想要占据主动权,当然就无暇分心与别的事情了。你杀不了人,也挣脱不了。在我看来,只要稍微施加一点外力,你马上就会被踢出这具身体。我说的对吗?”

“不对,不对,不对!”“柳三千”一声喊过一声,尖叫着否定,但身体,却心虚地发颤。

男人轻笑了一下,终于迎向女孩儿的目光,“你是比死魂还要低等得多的东西,既不是妖魔,也不是鬼魅,你是……‘灵’。一个连实体都没有的‘灵’——这世间最低等的一族。”

移莲跟着喃喃了几句,“灵?啊,原来是灵啊。”

洛寒沉默了一会儿,看向女孩儿耳朵尖的月牙,“世间万物,皆可成灵。只要一点机缘巧合,就算是段枯朽的腐木,也可幻化成‘灵’。就算是冷冰冰的一枚耳钉,也可生出意识,修得正道。你说,是与不是?”

“柳三千”垂下头去,好像一败涂地,之前的得意已全然消失。

“只不过,”男人眉头微蹙,看起来有些苦恼,“我有一点想不明白。和她‘共情’的就是这枚耳钉,如此说来,夺了她身体的就不会是……所以,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女孩儿抬起了眉眼,底细已被摸个半透,却还是嘴硬,“嘻嘻嘻,怎么,你还想把我赶出她的身体?你做梦!只有我知道我把她的灵魂藏在了哪里,只有我知道。若我出了这身体,你们又寻不到她的魂魄,那这具身体马上就会开始腐烂。肌骨腐蚀,器官消融。就算华佗在世,也救不了她咯!”

男人听完,脸色不变,嘴角倒是扯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弧度,“你在短短三年间,已经吞噬了近百亡魂,力量不容小觑。成长到这一地步,那你想必也一定知道‘引魂蝶’吧!”

“柳三千”听到这三个字,表情有些松动,她像是失了魂地咕咕哝哝,“传说中,世有银蝶,命与天齐。来往三界,聚于黄泉。若有人亡故,则招之,引魂。黄泉路上,彼岸花开。银蝶相伴,渡三途川。不可能,不会的,这只是传说中……”

移莲听到她的低语,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髻。才发现,那只插于黑发中的蝶形玉簪已经消失不见。

洛寒看了一眼少女的黑发,缓缓地说道:“引魂蝶能洞悉一切灵魂的波动,想必,这时候也快回来了吧!”

第七十六章 红

“救救她!”一个轻轻的,温柔的声音。

是谁在说话?

“请你救救她!”是少女似水如歌的呢喃软语。

你是谁?

“拜托你,一定要救救她!”

你想让我救谁?

“丽丽,求求你救救丽丽!”

丽丽?何丽丽?啊,原来你是……

“他把丽丽吃掉了,丽丽很痛苦,求求你救救她!”

是谁把丽丽吃掉了?

“你知道的。”

我知道的?

“对,就是……”

梦到这里戛然而止,柳三千终于睁开了眼睛。她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那个梦真实得可怕,血腥得残忍,她作为一个旁观者,也痛苦万分。

那身临其境的绝望感屡次漫过头顶,犹如堕入万里海底,无法呼吸,又看不见光。

伸出手,触及到的也只有无边的黑暗。

暗夜屠夫!那几个男人!

太可怕了!

心冷得,不像是人!

还有那个网站,血淋淋的,仿若人间地狱。

而ID为“血色蔷薇”的那个人,又到底是谁?

太可怕了!

柳三千还在后怕。她眨了眨眼睛,只看见黑黢黢的一片。头顶上枝杈密布,树叶遮月,只留下几个空隙,让血色透了进来。

月亮怎么这么红?

啊,对了,今天是中元节。

我这是在哪里?

柳三千想要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坐起来,奈何身子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她咬紧牙关,挣扎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无疾而终。

喂,有没有人啊?

她想大叫出声,但嘴巴好像被缝合在了一起,张也张不开。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我被那些男人抓住了?

她动弹不得,只有两个眼珠能咕噜咕噜地打转。周边一片黑,只看得见高耸入云的一棵又一棵参天大树。

脸上痒痒的,好像有蚂蚁在爬。柳三千想伸手去挠,奈何也做不到。那调皮的蚂蚁,故意在她脸上停留。

痒得,就好像有针尖在戳刺着她的心脏。

就在她一动不动,不知道躺了多久的时候,有一只银蝶翩翩然飞到了她的眼前。

那只银蝶周身缠绕着一层清辉的光,半透明的翅膀,轻轻地煽动,一团银粉徐徐洒落。

透亮得,宛若天边星尘;灵动得,犹如满天神佛。一眼,惊鸿。

它在柳三千眼前转了几个圈,随后停在了她的鼻尖。

真美啊!柳三千看得别不开眼。

“柳家少女?”是一个温润若暖阳的男声。

柳三千吓了一大跳,她眼珠子转了一圈,却没发现任何人。

“你说不出话?”他又问她。

柳三千想点点头,但是,她想起自己连点头的力量都没有,遂只能眨了眨眼。

“你这模样,原来如此……怪不得……”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女孩儿有点害怕。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停在她鼻尖的银蝶突然飞走。柳三千有些舍不得,刚眷恋地眨了一下眼,就看见银蝶化作了一个男人,蹲了下来。

说是男人,其实柳三千根本看不清楚。他周身的清光不减,虽然依稀能看见有手有脚,但面孔和其他部分糊作了一团,辨认不明。

只是柳三千下意识地觉得,这是个男人。

经过了那古怪、痛苦又漫长的一梦,柳三千的心理承受能力大幅度增强。如今,她看见一只银蝶化作了人,也丝毫不惧,只是略感新奇。

男人把她抱起,好闻的味道扑鼻而来。她奇怪地回忆起了自己的童年,记忆碎片中有泛黄的日记本,转动个不停的电风扇,还有一个破旧的,脏脏的玩偶。

啊?我原来有过这样一个玩偶的吗?

这是多久远之前的事情了,为什么我已经想不起更多了。

男人把她抱在怀里,柳三千久违地感到很安心。她听到他说:“别怕,你的朋友们都在。”

我的朋友?是杨蓁蓁吗?

“我已经见过你了,你的眉眼很像你的父亲,也很像你的叔叔。”

你已经见过我了,这叫什么话?你不是正在见我吗?

“柳三千,好好地活着。”男人说完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后,就陷入了沉默。

我当然会好好地活着。柳三千在男人的怀里翻了个白眼。

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女孩儿头部转动不得,只能从男人模糊不清的脸望出去,看向天空。

她只知道头顶的枝杈分布得越来越散,树叶也越来越稀薄。好像是在往林子的边缘走去。

终于,视线一片开阔。

那遮遮掩掩的一轮血月,也最终得以窥见了全貌。

血红的月晕,发散着摄人心魂的残光。笼罩在黑得浓密的天空。

头又开始疼了起来。

我到底在何时何地见过这枚月亮?

快想起来,快想起来!好像是很重要的人,好像是很重要的事!

男人抱着她继续走着,女孩儿看见,有几个诡异的火苗飘游在半空中,光亮忽强忽弱。

灯……笼……

柳三千想起了几个古怪的灯笼,一个哭哭啼啼,一个咋咋呼呼,还有几个在一栋古楼的各处飘来飘去。

不远处,几个人说话的声音飘进了女孩儿的耳朵。

有一个清朗又熟悉的男人正在说着话,“引魂蝶能洞悉一切灵魂的波动,想必,这时候也快回来了吧!”

男人说完话后,突然顿住。好像是发现了他们的到来。

“是三千吗?是三千吗?”这是一个轻快的女声,柳三千很喜欢,一张模模糊糊又美艳万分的面孔浮现了出来。

这满溢的亲近感,让人倍感心悦和舒服。

“三千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女声很是困惑。

“洛先生,我把柳家少女带过来了。”抱着她的男人好像把她交给了另外一个人。

一阵动荡过后,微闪的清光消失不见。

柳三千看见了一个俊美异常的男人,男人正微微蹙着眉,看着她。他嘴唇翕动,好像情绪波动很大,却故意保持冷静。

“洛……寒……”

柳三千莫名其妙想到了这么一个名字。

女孩儿不由得,望进男人深如黑潭的眸子,她诧异得看见,男人的眼里映出的是一片红色。

男人眼里的是在那个故事中,傻子所拥有的另一个娃娃。

小红。

第七十七章 我在

这是怎么一回事?

是我?

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柳三千思潮起伏,着实心焦。

她想要一个答案。

男人如玻璃般澄澈的眼眶中,那含水的眸里,本应该倒映出来自己的模样,但她却只看见了两个如纽扣般毫无生气的瞳孔。

和一片红色。

那用布做的脸颊上,横着一条条像焊缝一样规律的疤痕,那是深色的缝针瘢痕。看起来,就是个经过缝缝补补的破布娃娃。

娃娃的脸部已经歪斜,它的五官在经过多次补救后都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看起来古怪又滑稽。

而它头部与身体的连接处,也已经开始脱线。有几簇心急的棉花,从缝隙里迫不及待地溜了出来。

娃娃穿着一条红色的长裙,和畸形扭曲面部不一样的是,它的裙子倒是被维护得很好。

红裙做工精致,针线活极细。那染出来的红色,在时间的沉淀下,并没有变得深沉暗淡,反倒是更加鲜活明媚。

好像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被人放在血水里沐浴一番一般。红得,透露出汩汩生机。生动得,仿佛下一刻,只要一拧,就有鲜血滴出来。

小红,是小红。

柳三千耳中回荡起了一个少女的酥软话语,突然心跳停了一拍。她迎着男人的目光,却只看见了荒唐无稽。

为何我醒来后动弹不得,身子瘫软没有力气,连手脚都是软绵绵的?

为何我连嘴巴都张不开,更别提开口说话?

何丽丽被吃掉了,被什么东西?

女孩儿的脑中接着闪回了一个片段,那是她噩梦中的最后一个画面。来自于少年刘波的最后几眼。

在一个庄严肃穆的葬礼中,到处黑白一片。白色的丧幡白布,白色的花;黑色的牌位灵柩,黑色的人。

少年走入了丧礼。

本应该注意到的。

一直有什么东西格格不入?

那东西躺在何丽丽的怀里,被女孩儿的双手环住。它丑陋的脸部嘴角勾起,笑得狡黠。

少年的灵魂在哀悼,几分钟后,他转过身子离去。

少女坐了起来,笑得僵直。在这黑白世界中唯一的一抹艳红,刹那之间,一闪而过。

画面归于黑暗。

那东西把刘波的魂和何丽丽的魂都给吃掉了。

原来是你啊,小红。我在你的身体里,我也被你吃掉了吗?

柳三千不由得悲从中来,就在她正想为自己痛哭一番的时候,男人抱着她走向了一个被线提拉着的女孩儿旁边。

光、光天化日,捆、捆绑play?这么重口?

她好奇地打量,余光中,只看见那女孩儿穿的衣服着实眼熟。

再看两眼,这他妈不就是我的身体吗?

喂,警察叔叔,我要报警!

“不、不、不要……”她的身体面目狰狞,正在望向这里,那紧缩的眉头,犹如被刀割裂出了几条长疤,横起皱纹,“柳三千”把头朝后仰去,嘴巴翕动,说着拒绝的话语。

“我不要,我不要回去……你坏了我的好事,我是不会放过你的!”她的嗓音尖利到不行,虽然是自己的声音,但从未到达过这个音调和频率。

柳三千听着,感觉自己的喉咙正在一阵疼痛。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我才占了一个身体,你不能,不能把它夺走!”她连连摇头,身子做出激烈的晃动。银线在她的挣扎下,纠缠得更紧。

那细线,一丝一丝,正在没入她的皮肤。接连处,红意点点。

柳三千看得心疼,脑子里冒出一连串问号,窝火得不行。

草,占了我的身体,不还我,你还有理了?

男人在女子的挣扎下,面色一凛。森森的寒意刺骨冰冷,眼中薄凉如雪。

柳三千朦胧记忆中的他,虽总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但从不会阴厉成这个样子。有点……陌生。

男人一手抱着娃娃,另一只手伸出去,触到了“柳三千”的手腕,他用指甲在女孩儿手腕上一划。

血液,便轻易地流了出来。

指尖轻点深红,他把沾血的指腹涂抹在娃娃的肚子,然后朝着“柳三千”而去。

女孩儿连连摆头,逃避肆虐的手。男人手上发力,不容拒绝,白皙到极点的纤长一指,在少女的额头用力描摹。

遂成,眉心一点红。

一股奇怪的暖意,自这个娃娃的肚皮扩散开来。柳三千觉得自己暖烘烘的,仿佛在烤炙着湿漉漉的灵魂。

冥冥之中,有一只手自它的肚皮,拉扯着她的灵魂。

男人用二指,在半空中,描画了一个五芒星。

阵成。

他以言灵相咏,“魂来。归魂。”

一阵光芒四射而出,从她的身体,穿透了破败的娃娃。柳三千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一个磁铁,那连绵不绝的磁力正在吸引着她的魂魄,牵引她重新在自己的身体里安家落户。

她的灵魂,被拉扯成了长长的一条。有一个微弱的力量在抵抗着,阻止她的回归。

但两个力量相差太悬殊,那渺小的挣扎,在博弈之间,满盘皆输。

柳三千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咔哒,脑子里有个什么东西碎裂。

那阻挡她探寻记忆的高墙,在灵魂的动荡中,突然坍塌。一时之间,凌乱得,有如断壁残垣。记忆的碎片,掉落了一地,任人捡拾。

柳三千整理着思绪。在那个古怪旅馆中的点点滴滴,一下子全部涌现了出来。

黄泉路444号,那里有一个叫“两生”的旅馆。

旅馆里有个叫“移莲”的美貌少女,一个调皮猫妖,一个温润少年。

爱丽丝,莉莉丝……

还有……

柳三千睁开了眼睛,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男人,她声音气若游丝,有些嘶哑,“洛……寒……”

男人听到她的呼唤,身子停顿着,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他的表情僵硬得有些滑稽,突然放开了手中的银线。

没了银线的支撑,柳三千的身子直接瘫软。洛寒上前,一把环住她的腰,在她耳边低语了两个字,“我在。”

鼻息吹拂在颈间,刺得皮肤微痒。

女孩儿用力撑起眼皮,望过去。男人的脸在鬼火的照拂下,看不清楚神色。

她一字一字,又唤了一遍,“洛……寒……”

男人还是那句,声音轻轻的,“我在。”

柳三千深吸了一口气,她使出吃奶的力气,用以嘶哑的嗓门喊道:“你这个王八蛋子!”

第七十八章 凶灵

洛寒抱住她的手臂一僵,柳三千差点滑了出去,摔在地上。男人一脸莫名其妙,不得要领,看向她的眼神也不由得带着迷茫。

柳三千刚一回到自己的身体,就被全身的痛楚给吓到了。

她四肢酸麻,应该是长时间被银线捆绑所造成的。就好像有无数只小蚂蚁,在她全身的血管里爬来爬去。

并且,她的脸上,腿上,手上,都在隐隐作痛。一半是因为遭到了那群男人的击打,一半则是因为被银线割破了皮肤。

柳三千的喉咙则是干裂如刀割,声带使用过度,连咽口水都像是在被烧灼。纵使是这样,她还是咬咬牙,愤恨地朝男人大骂,“洛寒,你大爷的!”

我记忆消失得莫名,回忆出现断层。发生如此奇怪的事情,绝对和这个臭男人脱不了干系。

就是因为他的缘故,才害得我在中元节这天,坐上了不归的凶车,碰到个诡异的女人,梦见血腥与可怖的故事,还被一个娃娃占据了身体。

洛寒,你大爷的!你要怎么赔我?

女孩儿气得胸腔猛烈起伏,她大张的嘴巴扯动了面部的伤口,随即又皱眉,倒抽一口凉气,“嘶——”

男人眼睑下垂,抱住她的手紧紧握拳,身子微微颤抖。他看到了少女眸里的怒意,竟有几分心虚和愧疚。在这张永远冰山的脸上,这样的狼狈,也实属难得一见。

“对不起。”洛寒的声音细弱蚊蝇,星眸几乎闭合。

“哈?”柳三千做作地支起身子,把耳朵靠近男人的唇,“你说什么?”

“……对不起。”男人抬眼扫了周围一圈,被他看到的几人,除了鬼使都立马别开了眼睛,不敢对视。

“哦,你在跟我道歉啊?”柳三千眉眼一挑,戏谑味十足,然后又皱着脸回道,“你……去……死……啊……”

“哈哈哈,三千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移莲看了看脸色,一见气氛不对,立马上前打着哈哈,“三千啊,受苦了,回去一定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你就别生老爷的气了……”

柳三千根本听不进去,她听到移莲的话语后,直接凶狠地瞪了过去。那模样,带着点可怜,又带着点凶相。活像逮谁咬谁的小奶狗。

移莲怂了,她退回到花菱的身后,阻挡住逼人的视线,“你继续,哈哈,你继续……”

花菱低着头,为了避免自己被波及,假装整理起了本就整齐无比的衣服。他眼里大大地写着,“我很忙”这几个字。

“两生”几人的心思都被回归的女孩儿所牵动,他们聚在洛寒的旁边,虽然一脸不想参与的表情,但实则都很关心少女的身体。

鬼使站在不远处,望向这里,好像兴味盎然。

一时之间,大家竟然都忘了那诡异的“灵”。被丢在地上的红裙娃娃,瞅准了时机,眼睛眨了几下。突然,从它的身体里,窜出了一阵黑烟。

那黑烟缠绕着,漂游着,目标是那几个被捆绑在树上的男人。

男人们看到一阵奇诡烟雾在不断逼近,皆是惊惧万分,呜咽了起来。他们身子剧烈挣扎,尽可能地摇摆起自己的身体。

那烟雾,在齐宇的眼前停下。“暗夜屠夫”们看着这团怪雾,搞不清楚它的来意。眼中疑惑刚一闪而过,就看见了从那烟雾中化出了一只手。

那手没有多余的动作,直接抵在了齐宇的胸口。尖利的指甲已刺入三分,再没入几寸,心脏就要被拿下。

怨气,入骨,弥漫成漫天大雾。

鬼火承受不住这强压,在雾滴中消亡。

忽然,比黑夜还要来得三分黑。

血液已经溅了出来,齐宇瞪大了眼睛。

“她”的杀戮还未完成,镰刀暗鸦已自行出鞘,它从鬼使的手背窜了出来,劈开了浓雾阵阵,斩断了从黑烟中化出的鬼手。

“啊——”是一个女人尖锐无比的惨叫。

齐宇的血液迸溅到了暗鸦的刀身上,且黑烟纠缠不休,也缠绕了上去。

怨气,血气,太不洁。

暗鸦滚烫着,刀身正在被侵蚀。从刀柄上,不断有水珠子滚落,化成黑色的羽毛,在半空中飘忽不定。

镰刀暗鸦,在凶灵的怨气下,逐渐吃不消。

鬼使看清形势,立马命令,“暗鸦,回来。”

巨大的镰刀在主人的吩咐下,心疼地点了点掉落的羽毛,随即嗖的一声,窜回了主人的体内。

烟雾被劈开,洛寒等人也能看清几米之内的动静。

鬼使朝着洛寒说道:“我和暗鸦都只擅长对付亡魂,至于这凶灵……只怕,此番,需要洛先生出手了。你尽管放心,我会伺机而动的。”

烟雾重新席卷而来,开始闭合,逐渐蒙住了众人的眼睛。

凶灵没了束缚,怨气快窜到了血月边上,她力量大增。且这滔天大雾,又限制了几人的行动。

一时之间,几人竟成了瓮中的困兽。

敌在暗,我在明。

“啊啊啊啊——”

“呜呜呜——”

两道惨叫,血花四溅。须臾之间,有两个男人已被开膛破肚。

“嘻嘻嘻嘻——九十八个,还差两个……”一个女声在桀桀地冷笑,她嘴脸念念有词。

洛寒把怀里的女子,交给身边的少年,便头也不回地朝着浓雾而去。

柳三千看着远去的男人,心里涌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她突然想叫住他,不想看见他的背影。

“洛……”男人已没了踪影。

“三千小姐,你放心,老爷会处理好一切的。”少年的语调,一如既往,安抚人心。他一手抱住柳三千的身子,另一只手在她的额头施咒。

温暖的热气传至全身,柳三千感觉全身舒爽了起来,连毛孔都打开了。她隐隐作痛的伤处,渐渐愈合,好像连疲惫也消了一大半。

柳三千拍了拍少年的手,示意他把她放下。

少年犹豫了片刻,还是照着她的意思做了。

柳三千脚一落地,就突然踢到了什么,那是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她捡起来一看,是“小红”。

记忆开始抽丝剥茧,眼前的娃娃和记忆中的玩偶重叠。

她开始恍惚。

看见了泛黄的日记本,转动个不停的电风扇,还有一个破旧不堪的娃娃。

第七十九章 日记

眼前的景象开始停滞不动。

黑色的浓雾中,围在女孩儿身边的花菱和移莲,像是在玩着“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保持着一个奇怪又不舒服的动作,许久不见动弹。

连吞没万物的雾滴也停下了进攻的步伐,不再蔓延。

柳三千一阵心悸,她能听到自己心脏扑通扑通跳动的声音。这悸动来得莫名,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逼近。

她屏住呼吸,看到从一个地方传来亮光,那光明晃而又温暖,释放着吸引人的粒子。

柳三千犹如被蛊惑般,一步步靠近,她穿过浓雾,看到了一扇发光的门。

那是一扇熟悉的木门,光是从门里传来的。厚重的木门上,镌刻着岁月的斑驳,有一道一道的纹路攀爬而下。

女孩儿不敢置信,她的手沿着纹路轻轻向下摩挲,随即触到了一块凹陷。

看起来,像是遭到了某些重物的击打。柳三千知道,那是被石头打过残留的印子。

一阵清辉的蓝光一闪而过,迷乱了她的眼睛。柳三千揉了揉眼,听到吱呀一声,转轴摩擦发出声响。

木门已被打开。

柳三千在门口,驻足不前。她不敢,她害怕,眼里已经有泪。

一条熟悉的玄关出现在眼前,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混合着皂香席卷而来,柳三千深吸了一口气。

身后的黑暗被阻隔,眼前是暖色调的明晃。她踏入木门,一不小心踢到了一双随意摆放的粉色凉鞋。

凉鞋凌乱,彰显着主人的马马虎虎和粗枝大叶。旁边,横着一双男士皮鞋。

两相对比,一大一小,象征着一对父女。

有一个头发披散着,穿着经过缝缝补补白裙的小姑娘,从柳三千身后蹿了出来。她两脚把白球鞋一踩,就光着脚咚咚咚地朝着里屋跑去。

小女孩儿径直向前,穿过了柳三千的身子。

柳三千在转瞬即逝的一眼中,瞥见了她的面容。

小女孩儿脸上白皙光滑,却没有几两肉。本应该正是童真的年纪,那眼尾泪痣却道来与年龄不相符的早熟与悲哀。

那是柳三千,那是她自己,那是她的小时候。

为什么让我回到这里?我要看见什么,说什么,做什么?

为了解答疑惑,柳三千追着小女孩儿的身影,跑进了她小时候的房间。和一般孩子不同,她的房间里没有堆得高高的娃娃,没有贴得满满的奖状。

简单得,朴素得,倒像是老人家住的地方。

小姑娘整个人扑倒在床上,她在小床上滚了一圈,滚到了床头。

天花板上的电风扇,吱吱呀呀地转动个不停。吹来的空气,也是闷热的,不解烦躁。

床头有一个长相丑陋,沾带着不少泛黄印记的兔子玩偶。它,眼睛是红色的,嘴角拉扯得不自然,笑意古怪。

小女孩儿把脸闷在被子里一会儿,就受不了得,抬起满头是汗的脸。她一抬头,眼睛正对着兔子玩偶。

一人一兔对视了一会儿,小女孩儿败下阵来,先行别开了眼睛。她走到书桌前,拉开凳子,从抽屉里找出一本泛黄的本子。

她打开本子,趴在书桌上,从笔筒里抽出一支削好的铅笔,歪歪扭扭地写起了什么东西。

柳三千凑上去观察,女孩儿写的是当天的日记。

真是奇怪啊,我竟然有写日记的习惯,我怎么都不记得了?

“昨天晚上,我又做了那个梦。”女孩儿笔迹稚嫩又歪斜,中间还夹杂着不少错别字和修改的痕迹。纵使是让长大的柳三千辨认起来,也觉得困难。

不过,柳三千还是坚持一字一字地看下去。她对日记的内容很好奇。

“它来到了我的梦里,说要做我一辈子的好朋友,我答应它了。”

这是在日记本左半边,小女孩儿前一天写的日记。其下,还用彩笔画了一张配图。

一个粉红色的兔子,和一个小女孩儿手拉手。看起来,倒很像是这个年纪的姑娘会做的梦。有那么几分天真与童趣。

“它这一次有点不高兴,我问它为什么,它说爸爸很碍事。它讨厌爸爸,那我就不要它了。因为我最最最喜欢爸爸了!”

小女孩儿写完后,还在“爸爸”两个字的后面画了一颗大大的爱心。

柳三千眼睛开始发酸,她仰起头看着转动个不停的天花板,好像这样子泪水就会流不出来一样。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了一声呼唤,柔柔的,软软的,却是个男人的声音,“三千……”

柳三千听后,身子僵住,她用力捂住嘴,才遏制住自己想要哭出来的冲动。

她转过身去,看向男人,眼睛已经蒙上了一层雾气。

“爸爸!”小女孩儿放下手里的笔,冲向了房间的门口,她扑到了男人的怀里。

“去吃饭吧,今天有鸡翅。”男人比柳三千的印象里,还要年轻不少。这个时候的他,还不曾酗酒。头发乌黑,身体健壮。他拍拍小女孩儿的背部,示意她可以去吃饭了。

小女孩儿嬉笑着跑到客厅坐好,那里已经摆好了两碗冒着热气的饭。她,只是坐着,并未动筷。

男人还没有走,他收拾了一下柳三千的床铺。突然,被桌子上的日记本给吸引。

他拿起了柳三千的日记,窥探着女儿的小秘密。

男人一目十行,嘴边带着笑意,随意翻了好几页。当他看到最新的几篇日记后,笑容突然消失,眉头蹙了起来。

柳三千望向他目光停留的方向,只见“它讨厌爸爸”后,原来还有一句话。因为刚才被少女的胳膊所阻挡,所以她才会漏掉那句,“它要杀了爸爸!”

毛骨悚然,柳三千身上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男人长久未动,仿佛也是被这几个字吓到。

“爸爸?”小女孩儿见男人许久未出去,便大声催促。

男人身子顿了一下,回过神来,他把日记轻轻地放回原来的地方,看向床头的玩偶,嘴里回答着女儿,“三千,你先吃吧!”

兔子玩偶还是一脸怪笑,两个人古怪地对视。男人的目光深不见底,却忧虑万分。

男人看了一会儿,走了。

玩偶笑得狡黠,红光里透出得意。

柳三千跟着男人走到玄关,只见他拨通了一个号码,对电话另一头的人说道:“喂,是我。我觉得三千被一个东西缠上了,情况不好。速来。”

第八十章 火

男人和电话对面的神秘人说完这么几句话后,就直接挂断了电话。

柳三千看到这里,心里突然升起了一股背叛感。

爸爸,果然一直都是知情的。对这个世界的另一面,那无法用科学解释的另一部分,他一直都知道,却瞒着我不言。

包括那南岭柳氏所承袭的古怪职责和能力,他也从未向我提起过。这才打得我如今一个措手不及。

但是,我知道,他的所有选择,一定都是为了我好。

柳三千看着男人和自己有七分像的眉目,很是想念。

那道不尽的千言万语,那话不完的家长里短,终被一个“想”字所打败。

男人挂下电话后,在玄关站了好一会儿,脸上难得的阴厉久久不消。他看着挂在长廊上的镜子,挤眉弄眼,直到换上了平常淡笑的假面,才回到客厅,坐在了小女孩儿的旁边。

室内一时,欢声笑语。

只有作为旁观者的柳三千看见了,男人眉目间的复杂神色从未消散。谈话之间,他望向女孩儿的目光,总是有点沉重。

晚饭之后,做完了作业,女孩儿和爸爸一起窝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

电视里有些无聊的剧集,惹得女孩儿昏昏欲睡。男人则是从头至尾都心不在焉,他频频侧过脸,瞄一眼钉在左侧墙壁上的时钟。

柳三千知道,他多半是在等待电话里的神秘人。

终于,女孩儿大半个身子靠在男人身上。她头一顿,陷入了沉眠。男人将她抱起,一路向着柳三千的房间走去。

他,拉开薄毯,轻柔地把女孩儿放下。

男人坐在床头,给女孩儿盖好薄毯后,并未离去。头顶的电风扇在吱呀吱呀,发出造作的动静。

他,两只眼睛盯着兔子,蕴含着警告的意味。

女孩儿翻了个身子,砸吧了几下嘴,睡得香甜。

男人擦去女孩儿嘴边的口水,目光扫了一圈书桌上半开的日记本,最终做了个决定。他一把抓起玩偶,就几步穿过长廊,出了玄关,阖上门。

手中的布偶轻软,捏下去,软绵绵的。

男人扯着布偶的长耳,小跑了起来,柳三千一路追逐而去。只见他飞快地跑到附近住户丢垃圾的铁箱,一把翻起盖子,没有犹豫地就把兔子丢了进去。

他探头望进,那兔子躺在一层果皮的上面,表情一如既往的诡异。一对红色的眼睛,在漆黑一片的箱中,散发着阴森森的光芒。

那视线逼人,仿佛是不甘于被人遗弃,下一刻就会扑上来,把男人生吞活剥。

男人蹙眉看了一眼,就立马松开了手。铁盖“哐当”一声闭合,阻挡住来自于玩偶的幽怨。

他在夏日夜晚,暖风习习中,打了个寒颤。

因为女儿还在家里,所以男人没有多做停留。他几步并做一步,大踏步地往家里赶去。

就在男人从裤子口袋里摸索着钥匙的时候,木门突然开了个口子,半掩着,好像有人从里面拉开了大门。

男人怔在了原地,他手里还拿着取出来的钥匙,悬在半空。

“咔嚓”一声,有什么东西从门缝里塞了出来,掉在了他的脚边。男人捡起来一看,是一张折成正方形的白纸。

他把白纸打开,只见里面用红色的蜡笔写着一句“你会死!”

接着,第二张白纸飘落。“我会杀了你!”

血红的大字,歪歪斜斜,触目惊心。

门缝之中,红光亮起。有一双眼睛,正从狭窄的缝隙里窥视着男人的表情,享受着他的恐惧。

在门后的黑暗世界里,只有这双眼睛释放着血红的光芒,在红光的掩映下,它扯到耳边的古怪笑容若隐若现。

第三张纸条。

第四张纸条。

……

一张又一张的白纸,从门缝里掉落。他的脚边逐渐堆积了一层雪白。

男人不再捡拾,直接拉开了木门。他伸出右手胳膊,想要揪出门背后恶作剧的东西。

什么也没有。

他伸出去的右手只触到了一层绵软又闷热的空气。

“嘻嘻嘻——”像是马戏团小丑夸张又尖锐的大笑。伴随着笑声,一阵狂风袭来。

木门在风的作用下,以极快的速度,向前推进,闭合。

男人的胳膊被半合的门夹住,剧烈的冲击让他疼痛地整个身子一颤。

有什么东西死死地抵在门背后,他推不开。男人转动着胳膊,没办法从窄缝中逃脱,便向着一侧的墙壁摸索。

找到开关,按下。

玄关重回光明,作恶的东西消失不见。

男人摸了摸发红的皮肤,一想到熟睡中的女儿,便心焦万分地向着里屋跑去,连鞋也来不及脱。

路过客厅,男人惊讶地发现,这小小的几平米已全无之前的模样,到处都是一片凌乱:沙发被人划破,填充的内陷露了出来;角落的盆栽东倒西歪,泥土洒落,一个个脚印遍布四野;雪白的墙壁上,被人用红色的蜡笔乱涂乱画,几个大字跳脱于眼前,“你会死于非命!”

“啊——”一声短促又撕心裂肺的尖叫,是从柳三千的房间里传来的。

男人惊恐万状,几步上前,一把推开了女孩儿的房门。

一片黑暗中,依稀可见有一个黑影坐在床边,女孩儿在他的怀里呜咽个不停,黑影听到动静,转过头来。

男人心跳停了一拍,一把打开了房间的灯,辨认黑影的眉目。

那抱着女孩儿的黑影,有着和男人相似的五官。只是眉眼更加秀气,显得有几分纤弱。他稚气未脱,眼睛里却好像有一股倔强,永不服输。

像是一团火。生生不息。

柳三千看了看两人的面容,心里有一个猜测。

那就是柳青芜,她的叔叔。

原来不是未曾谋面,原来他们早就见过。

“她好像把我当成你了,”青年一边拍着女孩儿的背部,以示安抚,一边向着满头大汗的男人询问,“你怎么了?”

男人喘着气,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惊讶地发现,那兔子玩偶还在床头,不曾远离。

青年寻着他的视线而去,看到了床头的玩偶,“灵,最擅迷惑人心。你怕是着了他的道。”

他轻轻笑了下,声音清越如青铜,“不过,这种灵体,极好对付,你无需烦恼,我只需要几分钟。”

“爸爸,爸爸!”女孩儿突然哭出了声,她揉了揉眼睛,还没清醒,就把身子埋进了青年的怀里。

她抽抽搭搭,说话断断续续,“它说……它要去杀了你,呜呜呜,我好怕……”

“别怕!”青年揉着女孩儿的背,目光却穿过男人,直直望向了那片黑暗。

是错觉吗?

柳三千感觉青年正在看向她,眼神探究。

第八十一章 不要相信

青年的目光有点炽热,那直直的视线投射到柳三千的身上,好像要把她的身体戳出一个洞。

不应该呀,没人看得见我。

柳三千有点不自在,两相对视良久,就在她差点要出声询问的时候。

男人转过头来,四处观望,他声音疑惑,有些小心翼翼,“你在看什么?”

青年终于别开眼睛,只是手里并未停下轻柔的拍打,他言辞闪烁,“没什么,可能只是我想多了。”

男人没有察觉到异样,怜爱地看向女孩儿红彤彤的脸颊,问道:“缠上她的是‘灵’?”

青年点点头,望向红眼兔子,“没错,就是‘灵’。普天之下,世间万物,渺若蜉蝣,大如鲲鹏,万千体态,皆有灵识。只需要一点机缘巧合的点化,那灵识便会生根发芽,逐渐长成参天模样。再是冰冷,无生命力的物体,也能和人类一样生出意识。”

“万物有灵,灵即万物,”青年重复了好几遍这个句子,突然话锋一转,“但和妖魔精怪不同,灵有本体,却无实态。以这红眼兔子为例,它的本体就是这个玩偶本身。但除此之外,它无法幻化成其它形态。用我的话来说,它们缺少一个壳,存放灵识的壳。”

“壳?”

青年说得直白,男人和柳三千一下子就能听懂。只是男人有点奇怪,青年此番为何和往常不同,要同他说这么多话?

“‘灵’本无害,大多数灵体都较温和。它们生于混沌,区别于俗物,已是大幸。所以也不敢奢求更多,往往只是流连人间,体味冬暖夏凉,尝尽风花雪月。但有一些……”

青年把女孩儿抱起,交到了男人的手里。他空下来的双手,逼近床头的红眼兔子。

“有一些‘灵’不甘于此,它们太贪。贪得无厌,妄想生而为人,获得躯壳。这一些‘灵’,会隐藏于尘世,专门等待怨气极深的魂魄,肉身消亡。一旦那些魂魄离体,它们便伺机而动,吞噬亡魂,享那无边怨恨与不尽恐惧。将魂魄里未消的爱、恨、嗔、痴、贪、惧、疑,化作自己的力量。力量积蓄到一定程度后,它们就可与其他魂魄争夺肉身。”

红眼兔子已被青年攥在手里,它狰狞的笑容减了几分弧度,好像是知道来人不好惹。

青年一手死死地捏着兔子的头部,一边继续说道:“在这些‘灵’中,有一种最不好惹。灵体一旦杀人夺魂,即为‘凶灵’。因为灵本非魂魄,所以与肉身的融合及其困难。而在这个世界上,对‘灵’来说,又有一条特殊的生存法则。杀人夺魂,数目达百,便可自行生出躯壳。两相比较,利弊明显。不少‘灵’,就会选择后面这种方式,取得肉身。”

柳三千听着青年的讲述,想起了小红,终于恍然大悟。

它先是占据了我的身子,又要杀了那些男人,原来都是为了获得一具躯壳。

青年在大热天里,还穿着深色牛仔裤和一双皮质短靴,连柳三千看了,也觉得燥热不安。他半弯下腰,从短靴的一侧,掏出了一柄古朴短刀。

短刀刀柄,一正一反,刻着两朵古怪小花。花如龙爪,细长繁杂。刀刃尖利逼人,锋利恰如百刃之王。

“所以,‘灵’这种东西,往往最为人所不耻。两岸三界,都把它们当做是最低等的一个族群。”青年手里拿着短刀,眼神就不一样了,他目光炯炯,嘴角勾起一抹邪笑。

他转了转手腕,把刀尖对准兔子的红眼。

那红眼兔子,似乎预感到大事不好。一股黑烟从它的体内逃了出来,向上飘游着。

“想逃,来不及了,”青年冷笑一声,青涩的面容却劲如苍松,刀起刀落,嘴里还一边说着,“注意,你看清楚了,我是怎么做的。”

柳三千不由得凑到跟前,想看清青年的动作。

“人偶、玩具、娃娃……这些东西,和人类密不可分。一旦它们得到某人珍视,就很容易发展灵识,从而……‘活过来’。若是被人抛弃,心中怨愤不甘,也极易走上不归路,成为凶灵一道。它们是‘灵’中较为特殊的一种,要想对付它们,就要像我这样……”

几秒过后,红眼兔子破败不堪,已全然没了之前的模样。

从睡梦中醒来的小女孩儿,听到房间里一直有陌生人说话的声音,也总算是清醒了过来。

“你,你是谁?”女孩儿软糯的语调,带着一些害怕。她在男人的怀里,缩着身子,看向前方正在对她的玩具‘痛下杀手’的青年。

兔子的身体已七零八散。

青年将短刀一收,右手伸向了背后,隐藏刀尖锋利。他笑眼眯眯,凑到了小女孩儿的面前,摸了摸她的额头,“三千,我是你的叔叔呀!”

小女孩儿看了看青年的脸,又抬起头,看了看爸爸,或许是二人太过相似,她一点都没有怀疑,只是有点慌乱,“我、我有叔叔?”

青年点了点头,他从小女孩儿的耳朵后面,变出了一颗糖,把她惹得咯咯大笑。

女孩儿嘴巴含着一颗糖,说话有点口齿不清,“那你为什么从来不来看我?”

青年沉默了一会儿,眸子暗了暗,没有回答。他拉起女孩儿的小手,捏了捏她的脸,笑容似乎有点勉强,“我来过哦,只是三千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了?”女孩儿眨了眨大眼,很是困惑。

“恩,是三千不好哦。”

话语之间,受害者的身份掉了个个。女孩儿看着青年难过得嘴角都耷拉下来的脸,倒好像真是这么一回事儿。

青年拉过女孩儿的身子,让她看向床上玩偶的零件,“兔子不是个好兔子,它啊,会伤害三千和爸爸,所以叔叔把它破坏掉了。”

“不是个好兔子?”

“恩,娃娃也有好坏。美国就有一个叫‘安娜贝尔’的娃娃,伤害了不少人。不过三千不用怕,它已经不能再伤害你们了。”

小女孩儿听得一知半解,只是知道,“我不用再害怕了吗?”

男人走开去,好像是烧的水开了,发出蒸汽的声音。

青年点点头,眼里都是笑意。他揽过女孩儿的身子,在她耳边悄声说了什么,柳三千没有听得太清楚,她感觉青年的目光好像又看向了她。

“记住我的话,等你长大了,千万不要相信……洛寒……害了你……逃……”

柳三千突然毛骨悚然,眼神中浮现出不可思议。

青年是怎么知道她长大后会遇见洛寒的?他为何又要小时候的自己提防洛寒?

这个时候,男人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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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无义

小女孩儿自然没有听懂青年的话,不过她只把他的三言两语当做了大人的几句胡言。

她听到男人的脚步声,注意力便立马被占据。

“爸爸,叔叔今天可以留在我们家吗?”女孩儿几步跑到男人的身边,她第一次见到别的亲人,难免有些兴奋,遂跳动个不停。那披散着的黑发,在空中摇摆。

“这……”男人一左一右拿了两个杯子,可可的浓香扑鼻而来,他不知该如何作答,难办地看向青年。

青年接过可可,没有任何犹豫,他笑得弯成月牙的眼睛,迸射着柔光,“那当然好啦!”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重回了精神的女孩儿一点也没了睡意。三个人窝在沙发上,喝着可可,聊着天。

不过大部分的时间,两个男人都是在听小女孩儿说话。眼神之中的宠溺,让柳三千看得心头酸涩,羡慕不已。

女孩儿渐渐花光了精力,眼皮子又沉重了起来。她头一点一点,已然进入了梦乡。嘴边难得挂着笑意,一定是因为见到青年的缘故,正做着美梦。

男人上手正要抱起,青年就放下手里的杯子,说了句,“我来。”

他轻轻地一手环过女孩儿的脖子,一手支撑着她的双腿,向着女孩儿的房间走去。

男人和青年,坐在床的两边,看向侧卧着的女孩儿。

“把那兔子烧掉,以绝后患。”青年压低了声音,指了指床尾的兔子。

男人点了点头,把玩偶的零件收到了一边。

“你还是不打算回本家?”

“不回。”男人想也没想就答道。

“有些事情,就算她不愿意……”青年叹了口气,看着男人坚决的目光,不再相劝,只是摇了摇头,有些不忍,“天命难违,好自为之。”

“你还是关心你自己吧,那个世界的事我不想知道。”男人面色难看。

青年良久没有回话,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遂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袋子。他把袋子倾斜过来,倒了几下,一颗黑色的圆球,在掌心滚动。

“你若是想让她忘记,便把这颗药丸放入她的枕下。大梦一场,不记前尘,选择权在你。”

男人接过药丸,并未有丝毫犹豫。他翻起枕头的一角,把药丸塞了进去。

一股黑烟缭绕,钻进了女孩儿的身子。她呜咽了几声,“我才没有害死我妈妈!”

便已泪如雨下。

“你做出了和上次一样的选择,或许,她长大后,会怪你的欺瞒。”青年目光灼热,难以躲闪。

男人擦去女孩儿面孔的泪水,“她不会。如若她真的怪我……”

他想了想,眼已经红了,“那我也不惧。”

“哎——”青年又长叹了一口气,“何必自欺欺人?”

男人似乎不想再听青年说话,遂直接站了起来。他手里拿起红眼兔子的各个部分,说道:“我现在就去把它烧了。”

不等青年答话,男人已经走出了房间,轻轻掩上了木门。

空气中,闷热的风时不时吹来。电风扇吱呀吱呀。

青年伸出纤瘦的右臂,一遍一遍抚摸着女孩儿的眉眼,又重复了一遍,“千万不要相信洛寒。”

说完,他从皮靴里把短刀连着刀鞘拿了出来。他摸了摸刀柄上的小花,把短刀塞进了女孩儿的手里,“它的名字叫‘无义’,见血出鞘。三千,希望它能佑得你,一世安宁。”

青年说完这一句话,就好像按下了什么开关。眼前的景象轰然坍塌,碎成了一片一片。

明晃晃的灯光骤然远去,柳三千举目四野,发现自己已重回浑浊不堪的黑暗,手中还拿着“小红”的本体。

两个黑影聚在她的身边,一动一动,有什么东西拉住了她的手臂。

“三千,是你吗?你可别乱跑啊,我们在这里乖乖等老爷回来就行了。”少女轻快如银铃的声音传了过来,她像是要确认这手臂是属于谁的一样,把柳三千的身体拉了过去。

几步踉跄,柳三千身体不稳,恍惚中,脚尖好像踢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那东西滚向一颗石头,当啷一声,发出清越悠扬的激荡。

“有暗器!”少女傻乎乎地一把放开柳三千的胳膊,做出滑稽的防备姿态,“是谁?是从哪里来的?”

柳三千也得空,寻着声音的方向,伸出手在地面摸索。

浓雾弥漫得更甚,连自己的手若远了几分,便也看不清了。

柳三千只知一个大概的方向,伸出去的手如无头苍蝇般四下乱滑。在那不知道第几次尝试后,终于,她的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凉的物体。

她沿着那接触面顺藤摸瓜,描摹着手中物体的形状。物体的底部,沟壑纵生,好像刻着什么纹路。

柳三千觉得,那好像是一把刀。

刀未出鞘,还在安眠。

她把那个东西捡起,凑到眼前观察。

果然。

是短刀无义。

是谁把这把刀丢在这里的?

是洛寒?

“千万不要相信洛寒。”她的耳边又响起了这么一句。

余音不散,久久盘桓。

柳三千心思复杂,她又想起了男人的背影。相识不过几天,为何我会有些心疼?为何我不由得想试着相信?

为何我一想到不能相信男人,心里就会难受得一抽一抽?

黑色的浓雾中,连一丝光线也看不清。远处,只能听见一些声响,好像是有人在打斗中,划破了衣衫。

“该死,”洛寒的声音穿过黢黑的黑暗,有些惊慌,“让她逃了。”

“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一个尖利的声音在朝着柳三千逼近,它不断重复,“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柳三千把短刀塞进了袖子里,她举起手中的娃娃,一点也不服输,“你的本体在我手里,你想要吗?”

她扼住了娃娃的头部,想起了幻象里青年的做法,知道自己正掌握着“凶灵”的弱点,便丝毫不惧地大喊出声,“过来,到我这里来。”

“你在做什么?”洛寒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但语尾的颤抖还是出卖了主人的情绪,他连连,“住嘴,快住嘴!”

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被柳三千吸引到了注意力,正在朝这里来。

花菱见柳三千不再回答,便干脆使了个咒。

一阵烟火朝着天空四射而出,一时之间,重回光明,亮堂无比。

柳三千看见,有一团模模糊糊,不成人形的黑雾,正在朝着她的方向涌动。

第八十三章 花开

那黑雾缱绻缠绕,没有实体。望过去,是一团隐隐绰绰,模模糊糊的浓烟。

虽然它一边靠近着,一边又想幻化成人形。但是,苦于‘灵’的缥缈无常,它变出的四肢马上就会瘫软截断,看起来就是个不伦不类的畸形生物。

它,好像很不甘,发出尖利的嘶叫。吼声直达云霄。

“还给我,还给我!”

怪物的面部看起来有鼻子,有眼,只是五官都被拉长,仿佛名画《呐喊》中细长的黑衣人。

让人看了有点眩晕,从心底里升起不舒服的感觉。

它的目标是柳三千。

说时迟,那时快。几条银线劈开浓雾,朝着黑烟直击而来。

银光一闪,泛着清幽的冷光。极细的丝线穿过黑烟,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已被吞没、消融。

它,途经之处,一片死物。

那许久未经修建的杂草,方圆几里,丛生遍地。它们高高低低的身子颓靡了下来,倾倒在一侧。那带着生机盎然的露水,从草尖渗透了出来,蒸发殆尽。

绿草枯萎,鸟兽俱亡。连半空中提灯的萤火虫,也熄灭了那荧荧幽光,掉在了枯地上。

它,速度极快。下一秒,就要吞没了柳三千的身子。

一阵清风吹来,有什么东西闪到了女孩儿的面前。鼻尖,是清幽的茶香。

细细的丝线,在微风的捉弄下,一直瘙痒着柳三千的脸。那是谁的发丝。

她看不清,但来人一定是洛寒。他,又一次,挡在了她的身前。

“你不要命了!”男人愠怒,一把将她推开,以身抵挡那入骨怨气。玄色长袍失了个袖子,应该就是之前听到布帛撕裂声音的时候被黑雾刺破的。

柳三千被男人推到一边,手里还死死地捏着娃娃不放。

黑雾不和男人多做纠缠,它见女孩儿已被花菱拉着跑远,便盘了盘身子,朝着柳三千直直飞去。

犹如,一把离弦的箭。

柳三千挥开少年的手,大声喊了一句,“相信我。”不知道是让谁相信她。

她面向冲击来的黑烟,突然高喊着一个人的名字,“何丽丽!”

黑烟以极快的速度冲来,在听到女孩儿的呼唤后,突然像是撞上了一层透明的玻璃。在柳三千左上方半米远的地方刹住了车,踯躅彷徨。

“何丽丽,何丽丽,何丽丽……”柳三千一直叫着这个名字,重复了好几遍。

黑烟开始有所变化。它,膨胀、撕裂,没有定形。体态开始动荡不安。

那诡谲万分的面部,浮现出一个个重影。好几张不同的脸,快速翻面。有男人的,有女人的。有年迈的,有年轻的,甚至还有孩童的脸。

他们表情全都面目狰狞,好像想要冲破枷锁,撕开束缚。

“不可以,不可以,你们已经被我吃掉了!”黑烟翻滚着,旋转着,仿若飓风的中心。

“停下来,全都给我停下来,我是不会放了你们的!”黑烟逐渐吐出一个个烟圈,和自己体内的抵抗做起了斗争,它撕心裂肺,长天一哮,“你们做梦!”

它的脸部变化多端,一张张人脸,快速翻过。终于,刘波的面容一闪。

何丽丽的脸孔,停留在面端。

女孩儿的面容悲凄哀婉,鼻梁玲珑而悬直。红唇似血,两道疤痕自嘴角延伸至耳边。

眼里有泪。

“丽丽,我一开始坐上那辆车的时候,见到的人是你,”柳三千伸出右手,似乎要摸向那虚无的面部,擦去将滴欲滴的泪水,“也是你想提醒我,那辆车危险。”

洛寒在一旁紧紧皱着眉,他握住女孩儿停在半空中的手,把它扯了回来,低语了一句,“小心。切莫大意。”

男人很快放开了她的手,一冷一暖,有些痒痒的,让女孩儿心里有些悸动。

她话语不由得一顿,就在这几秒停滞间,何丽丽的面孔从中间裂开。犹如被人撕了假面。

“丽丽,等等,你听我说,不要被它打败,我会拯救你!”柳三千见黑烟逐渐平稳,直接加快了语速,“被我拉着一路跑向空地的是你,大笑的是你,向我说‘谢谢’的也是你,你很强大。所以,帮助我好吗?帮助我压制它,作为回报,我会解放所有被它吞噬的魂魄,包括你。”

柳三千说完后,那黑烟旋转得更加厉害。它从内部被人撕裂,分成了好几股。

它不甘地发出怒吼,想要把烟雾重新汇集,“住嘴,住嘴,你快给我住嘴!”

其中一股黑烟,尖利若飞刀。它喷出气体,朝着女孩儿使着刀子。

就在雾刀旋转着,朝着柳三千眉心刺去的时候,站在她右侧的洛寒,伸出一臂,挡在了女孩儿的眼前。

雾刀入骨,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却没有血流出来。洛寒把伤臂背在身后,扯下长袍的另一只袖子,绑在了伤口处。

柳三千没有时间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她只是投以感激的目光,遂从袖口里取出了短刀无义,把娃娃抵在地上。

耳边,想起了那个青年朝气似火的温暖语调。

“要想对付这样的凶灵,就要像我这样:剜眼,则不能视;割腕,则不能触;砍腿,则不能行。最后……”

柳三千咬破自己的指头,把血抹在了刀柄两面单花处。

花如龙爪,细长繁杂。经血浇灌,那黑色的纹路,闪着红光,花瓣逐渐绽开,犹如红灯一盏。

花,开了。

女孩儿也终于得以看清,那红花两朵,原来是传说中开于黄泉的曼珠沙华,彼岸之花。

百里黄泉路,彼岸花相送。银蝶狂舞来,孟婆熬煮忘川水。这是何时听过的童谣?

短刀无义,见血出鞘。

柳三千轻轻地抽出短刀,朝着娃娃琥珀色的瞳孔,使劲刺去。

刀尖一挑,两个琥珀色的晶体就被剜出。

随着女孩儿的动作,黑烟狂躁地分裂又闭合,一声一声的惨叫,就快戳破了几人的耳膜。

柳三千感觉手里的娃娃也在剧烈挣扎,从它的瞳孔中流出了血水两道。她一手奋力压制,另一只手继续破坏。

两刀,割开了娃娃的手腕。

两刀,砍断了娃娃的双腿。

再是最后一刀,划破了娃娃的头颅。

柳三千跟着印象中青年的声音,说出了这最后一句,“斩头,则不能活。”

刀起刀落,地上的娃娃已七零八散,残破不堪。

黑烟逐渐熄灭,浓雾散去。它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缥缈。

从黑烟中,喷出好几道蓝光。

“谢谢。”

“谢谢。”

那是近百道亡魂,在齐说。

“不、你们……坏了我的好事……早知道……我就该听那个人的话……早早地杀了你……柳三千……你会死于非命……”

第八十四章 照片

柳三千并未在意它说的这几句话,她认为这不过是一个困兽死前苟延残喘的不甘,只是虚张声势罢了。

但洛寒听后,眸子明显黯淡了下去,眼角生出怒意与心悸。他指尖一掐,把凶灵残存的灵识捏于两指之中。

“你口中的那个人是谁?是谁让你来把她杀死的?”洛寒立马追问,指尖用力得发白。

“嘻嘻嘻——不就是你吗?就是你啊,是你让我把她杀掉的,嘻嘻嘻,你是在贼喊捉贼呀!”

凶灵已知自己的结局,便也不怕惹恼了男人。它阴森森地冷笑,“我看见了哦,她的死亡。夺魂掏心,猎犬分食。嘻嘻嘻,她会被你害死。少女啊,你可千万不要相信他呀!”

“你胡说!”移莲气急败坏,脸都气鼓了,她走到柳三千的身边,扯了扯她的袖子,“三千,你可千万不要相信它说的话。它完全就是在胡说八道。”

柳三千点点头,她自然是不信的。但是就在不久之前,也有另外一个人让她不要相信洛寒。这,也未免……

女孩儿皱着眉,望向话题中心的男人。而洛寒也正好望向这里,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接。

柳三千望进男人深入潭水的黑眸,心跳停了一拍。她感觉男人的眼中只是一潭死水,就算投下一颗小石子,也掀不起波澜万千。因为那里有化不开的绝望和悲哀连绵。

“我当然不信。”柳三千不由得反驳。

洛寒面色不变,但却好像少了几丝阴厉。他指尖更为用力,紧绷地轻微发抖,“若你说出那人是谁,我就放过你这株残存灵识,你没有选择权。告诉我,是谁?”

凶灵的灵识已经非常虚弱了,它桀桀的笑声也越来越轻,几乎刚一开口,就消亡在了近处。

它答非所问,喃喃自语,“只差两个,我只差两个,就差那么一点点……好恨啊,我被抛弃了一次又一次,只有他是真心对我好的,他把我从恶臭熏天的垃圾中解救了出来。但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把那个女人带回来?她会取代我的,我不能让这一切发生……她必须得死……坏掉的娃娃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灵识喷洒的白光已经越来越弱了,看起来,马上就会泯灭于虚无。

洛寒不死心,眉眼蹙起,催促道:“回答我,你听见了吗?快回答我!”

凶灵没有回答,它的声音已经弱到凑近了也听不见的地步。

柳三千只能听到几声冷笑,回荡在周边。

突然的,像是回光返照般,它的声音大了起来,“放过我,你说你想放过我?没有躯壳,你放过我又有何用。若是没有炼成肉身,我就不能陪在他的身边。一切都没有意义。”

火苗最后地燃烧了一次,遂消散于半空,怦然地,像是朝生暮死的蜉蝣。

它未道尽的几句话,幽幽地传入众人的耳中。

“我恨那几个男人,如果不是他们,他也不会被人带走,囚禁在一方别院。他被人们戳着脊梁骨骂是杀人凶手,殊不知,真正的恶魔从未落网。他明明只是一个傻子啊……”

洛寒见它宁愿消亡,也不回答自己的话,遂星眸紧闭,俊秀的脸庞线条紧绷着。

“我也恨你,你带走了我为人的希望,从此以后,我是真的不能陪在他身边了。可是,我好开心呀!因为你们最终也会天人相隔。你享你的长生命,你永远也护不了一个短命鬼。嘻嘻嘻——自作孽不可活。到头来,你我不过都是提线木偶。”

话说完,凶灵是真的消失了。

柳三千听完它的话,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她瞟了几眼洛寒,男人已经背过身去,不知神色。

而花菱和移莲,则是蹙眉,好像想说什么话,又不知从何开头。

从凶灵体内逃出的近百亡魂,闪着一道又一道的蓝光,在几人周身飘游,就好像点着鬼火幽幽。

远处,许久未见的鬼使先生,已唤出镰刀暗鸦,吸魂收魄。

一个个魂魄不待暗鸦夺魂,便已主动聚在了鬼使的身边。

他们,已经等了太久了。

有一道魂魄并没有跟着其他残魂,盘桓于鬼使周身。它飘飘悠悠,在柳三千的头顶逗留。

“谢谢你。”是一个轻柔的女声,和可怖噩梦中撕心裂肺所喊出的高频尖叫相差甚多,所以柳三千一时都没有认出来。

“谢谢你,就算被人击打,也要拉着我逃跑。你再一次给了我希望。”

柳三千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姑娘娇艳俏丽的面容,她扯起嘴角大笑的样子,真的很美。

“谢谢你,释放了这些怨魂,也拯救了我。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你尽管说,我都答应。”女孩儿点点头。

“那些男人,那些暗夜屠夫……”

柳三千看向被绑在树上的男人,有两个已遭开膛破肚。其余几个目睹了奇诡的一夜后,都像是做了惊魂一梦,粗喘连连,满头大汗。

连裤裆也湿了。若是没有银线的束缚,怕是一个个都要跌坐在地了。

柳三千不待何丽丽的魂魄说完,便了然于心,“我懂,他们会接受应有的惩罚。”

“谢谢你,”魂魄又再次道谢,“还有一事,我被那东西吞噬。迷迷糊糊中,看到了一些它的回忆。我在那些片段里,看见了你。”

“我?”柳三千诧异地问出口。

蓝光一上一下,好像是在点头,“有一个人,拿着一张你的照片,找到了它。说是你的照片,其实,我仔细回忆了好久,才敢确定。因为那张照片里的你,模样比现在青涩得多。你背着书包,手里捧着一打糖果,正在开怀大笑。”

“啊,那张照片我丢了!”柳三千惊呼了出声。

没有人看见,洛寒脸色沉了几分。他看向蓝光,眼神中杀意顿现。

“那个人把照片给它看,让它找到你,杀了你。而且,也是那个人跟它说,杀人夺魂,数目达百,则可自行生出躯壳,从而能以人的身份陪在傻子的身边。它本对我就嫉妒万分,认为是我夺了它的宠爱。在那个男人的怂恿下,它便大开杀戒。你,要小心。有人想害你。”

“是……谁?谁想害我?”柳三千想不明白。

蓝光左晃晃,右晃晃。如同在摇头,“我不知道,但印象中,那个人容貌普通。我从未见过。对不起,时间差不多了,我要走了。你保重。”

何丽丽说完,便飞到了鬼使的身边。

柳三千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有人要杀她的信息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冲击。她脚步虚软,踉跄了几步。

一只手臂,自后方,支撑住她的身体。鼻尖,茶香四溢。

“洛寒。”柳三千喃喃。

“我在。”

第八十五章 孔明灯

“三千,你的这把刀……”移莲呆呆地看向女孩儿手里的短刀,神色中有几分不可置信,“是从何而来的?”

或许是男人背后的支撑给柳三千带来了撑下去的力量,她咬咬牙,站直了身子,“这把刀,我也不知道。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醒之后,它便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这是青芜的刀,”移莲走了过来,从柳三千的手里轻轻抽走了无义,她好像在笑着,但眉眼却微微蹙起,眼尾有些湿润。她抚摸着刀柄上的纹路,声音失了轻快,“彼岸花,又名无义草。短刀无义,还是我给取的名字。心中无义,自可斩断尘缘万物。”

移莲笑得很难看,但还是带着希冀向男人询问:“老爷,会不会是他回来了?”

洛寒沉默,一只手还撑在柳三千的背部。

少女见男人不答,嘴角扯出的笑容不减弧度。她一手握着刀柄,一手轻轻地抚摸着冰冷的刀刃,泪盈于睫,却是强颜欢笑,“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

她沉默了一会儿,把无义还给了柳三千,自语,“花叶……两不见。”

柳三千觉得少女罕见得哀伤,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正当她愁苦地皱起眉头的时候,移莲已经重新绽开了笑颜。

就好像,刚才一闪而过的感伤,只是错觉。

“洛先生,此番多谢。”鬼使已经把全部亡魂收于夺魂刀,他迈步过来,作揖答谢,声音仍旧冷到谷底,“共收亡魂九十八道,除去凶灵今晚杀死的两人。共计九十六道枉死魂,与生死簿一一对应。作案的凶灵,也已消亡。至此,让冥府心焦了三年的大案,也算是有了极大进展。”

“鬼使先生,不必客气。”

“洛先生,这次,是冥府欠了先生一个大人情。我自会禀报冥王,想必,谢礼不久,将会送于府上。”

“无需费心,”洛寒看了一眼移莲,“我还有事想询问鬼使先生……”

黑袍不等洛寒问出口,便先行摇了摇头,“没有。我们不曾找到过他的魂魄。若是冥府接收,自会立马禀报先生。”

洛寒叹了一口气,只能,“如此甚好。”

鬼使又道:“洛先生,此案着实蹊跷。我看这凶灵,也不过遭人利用。只怕这幕后黑手,还在暗地里操控局势。而此番你又被牵扯……烦请先生,多加小心。”

黑袍说出了洛寒最在意的一点,男人点了点头,皱起的眉头不解。

不安,蔓延。

“至于你,新上任的摆渡师,”鬼使的面容隐于黑袍,柳三千不知道他何时把目光对准了自己,“以后,冥府还请小姐,多多关照。你司掌摆渡一职,渡人,渡鬼,渡妖魔。我冥府上下,自会全力配合。只请小姐,切莫像上任摆渡师一样……顽劣不堪。”

“……”柳三千摸了摸头,黑袍的要求太过奇怪,奇怪得她不知该如何作答,干脆沉默以对。

鬼使见她不答,也不恼。只是像众人点了点头,便说道:“今日中元佳节,鬼门大开,百鬼狂欢。在下还需去守鬼门关卡,遂向各位辞行。”

洛寒也向黑袍作了一揖,“鬼使先生,告辞。”

几字话音刚落,黑袍便一个闪身,消失不见。

远处的树林,突然枝杈摇动得厉害。有一道黑影穿梭其间。

天边,血月不减猩红。

“花菱,什么时辰了?”洛寒看了看红月,问着少年。

“亥时刚过,现下,应该正是子时。”少年想了想,回道,“现在回去,还赶得上中元灯会和黄泉鬼市。”

“竟,才过了这么一会儿吗?”洛寒自言自语,遂轻声回道,“那我们就回吧!”

“是,我去把赤菟牵来。”少年恭敬相答,朝着林子的另一块空地走去。

“老爷,”移莲指了指林子最边缘的一棵大树,“那几个人,怎么办呀?”

“带走。”洛寒一手轻轻一挥,那缠绕着暗夜屠夫的银线便立马松开。他们受到太多刺激,几乎已经半是痴傻。只是跌坐于地,有几个还在傻笑。

“洛寒,我们要怎么处置这几个人,我已经答应了何丽丽,会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柳三千回过头去,男人还在支撑着她的身体。

许是没有料到少女会突然回头,两个人的脸凑得很近。彼此的呼吸喷洒在对方的面容上,微痒。

男人侧过身子,别开了脸,声音低低的,“交给我来处理,你无须再挂心。”

柳三千点点头。不由得,全盘信任。

赤菟马拉着马车,踏着优雅的步伐,缓缓而来。

倒是它身后的车轱辘,迫不及待地屡次冲撞,想要牵引的骏马迈开步伐。

赤马鼻孔朝天,一副得意像。它颐指气使地高仰起头,喷出几道鼻息。

男人沉默地看了一会儿那一马一车相斗的情景,突然低语了几句,“你……失去意识的时候哭得很厉害,那梦中之景,是否可怖万分?”

柳三千不想回忆,她闭上眼睛。那梦境因为真实而可怕,因为可怕而真实。好像连回想其中的一个碎片,都会让她活生生痛到窒息。

她,只是点点头。

“那你想不想……忘记?”男人又问,话语探究。

柳三千没有犹豫,她想起了爸爸的话,遂直接摇了摇头,“我不想要忘记,我想要记得。我不要别人来帮我做选择,我想让选择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洛寒望定少女的背影,眼神中复现清明和坚定,“好。”

从此以后,选择权在你。

花菱使了个咒,把那几个男人变作了一个又一个俄罗斯套娃一样的小玩偶。他把他们从大到小组合了起来,最后,拿着那个最大的玩偶,进了马车。

柳三千挨着移莲坐在一侧。洛寒一如既往地坐在正中间。

四个人挤在一起,显得空间有点狭小。

柳三千靠在车窗上,闭着眼睛。她在短短的几小时内,经历了太多,需要一点时间消化。

有什么光亮刺动了眼皮。

她茫然地睁开眼睛,发现光是从外面传来的。她转过身去,掀开了帘子。

本应该黢黑的天空,却灯火通明。一个个孔明灯,闪耀着明晃晃的光,徐徐地朝着更高的地方翩飞去。

它们燃烧着不熄的光,犹如繁星三千。

稍微凑近一点看,那每一盏孔明灯上,都以黑墨写下不同的名字。

还有……不同的寄语。

“今天是中元节哦,”移莲也看了过去,“对我们鬼来说,这就算是过年了吧。三千,你知道吗?有一个众鬼口口相传的传说。据说,天灯寄情,上至天庭。若是能有幸让上天知晓你的情深,那你便会达成所愿。无论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还是来生再度前缘。都不过是,天神的弹指一瞬间。”

第八十六章 黄泉鬼市

“天灯寄情,好美啊!”柳三千伸出手去,不由得,想触摸近在眼前的火光。

马车外,那一盏盏明灯徐徐高升。一如,为几人铺就了一条星河小路。

广袤的天空,在孔明灯的交相辉映中,竟显得有些拥挤,连那缥缈的烟云,看起来都有几分臃肿了。

灯火缱绻,长明不休,照亮了中元那日波谲云诡的黑夜。

明光,让车中几人看不清你我。

男人星眸半张,望向侧着身子,趴在窗口的柳三千。只见女孩儿炯炯的双目,和灯光重叠的那一刻,就好像夜半时分,飞舞在玄月余光下的萤火虫。

她眼中的光,动人心魄。让人看得别不开眼。

“走过路过,别错过。快来尝尝我家的百年人干,保准你吃了一口,还想再来一口!九九八,只要九九八。人干认准老陈家。”

“新鲜的人皮,新鲜的人皮!材料选取上等美女,挖坟取皮,晾晒三日,再抹上我家秘制的阳春油。诶呀呀,那叫一个肤若凝雪,唇若涂脂。穿上之后,准保你家相公喜欢咧!”

“老板,有没有那么神啊,我看这皮上斑点倒是不少,你好歹便宜点卖呀!”

“走走走,你不诚心,我不卖你。”

“切,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

“你家相公是否总是惹你生气?你家夫人是否又总是蛮横不讲理?朋友们,若你们被我说中心事,那就来老朽这儿,买几株彼岸花吧!中元佳节,送他∕她一束彼岸花。祝你们生死两相隔,永远不再见。”

“再你妈的见,你这老头儿,想赚钱想疯了吧!三途川边,火照之路,那不遍地都是彼岸花,谁还会上你这儿来买哦!”

“去去去,滚远点,别打扰我做生意!”

马车走了一段路程,向着“两生”靠近。每经过一段距离,那热闹的吆喝声,熙熙攘攘的交谈声,还有清脆的鼓点声,就越是清晰。

柳三千好奇地探出大半个身子,往下方看去。

只见远处,两生的前方,那本荒芜的空地,此时到处都已张灯结彩。一个个店铺鳞次栉比,有好几个小摊只是搭起了简单的架子,或者是在地上铺着一层毯子。每一个店铺和小摊都装饰着不少彩灯和挂饰。

看起来就是一条热闹无比的……商业街。

只不过,穿行其间的倒是各种奇形怪状的精怪和妖魔,还有各个时期打扮的人亦或者是鬼。

“来看一看呦,我这里有鬼使无救下葬时最贴近他身体的一块棺材板,还有当红炸子鸡,也就是闻名两界的“两生”老板洛寒的里衣里裤……姑娘们,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先到先得。”

“啊啊啊啊啊——无救先生,我要无救先生的棺材板!”

“你这个丑鬼,怎么配拥有我家无救老公的棺材板,你滚啊!”

“老板,把洛寒的里裤留给我,我把我全部家当都给你!”

“喂,老板,你有没有转轮王的东西卖呀!”

一阵阵少女,嗯……,或者说是老妇的尖叫声传来。

那些个叫声一个个撕心裂肺,柳三千想起了自己曾经在微博上看到的明星们下飞机的场景,前来接机的粉丝的叫唤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

当她在一堆尖叫声中听到洛寒的名字的时候,一个没忍住,直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的笑声在逼仄狭小的车内,异常明显。

男人闭上眼睛,额头的青筋一抽一抽,他紧咬着后槽牙,若不是那肌肉一跳一跳的,还真看不出他的情绪有所变化。

柳三千不小心笑出了声后,好整以暇地咳嗽了两声,掩饰着眉间尴尬几分。

没想到,洛寒这冰山,还有这么大的人气。而且,他的里衣里裤是谁偷出来的?

真是……越想越好笑。

车里的气氛冰冻至极点。

移莲一本正经,眼睛沽溜沽溜地在眼眶中转了一圈,左看看,右看看。当她发现洛寒并没有什么动静的时候,也终于忍不住似的,大着胆子,噗地笑了一声。

男人听到动静,瞥了一眼死死咬住下唇的少女,那眼神,冷得如刀光一闪,“移莲,半个月的薪资……”

少女张大了嘴巴,看了看身边跟没事人一样的柳三千,欲哭无泪。

要不要这么区别待遇啊啊啊!

马车停在了两生的门口,前方,正是最热闹的地方。柳三千下了马车,一把拉着移莲,就冲向了人声鼎沸的闹市。

“哇,这都是些什么呀?”

“黄泉鬼市,开于中元夜半子时。是一年中,最大又最繁华的一次鬼市集会,往返八百里黄泉。三千,你在这里,绝对都想不到你能买到什么东西。”

“移莲啊……”柳三千欲言又止,有些扭扭捏捏。

“你要干吗?”少女一脸防备,铁着绝美的容颜。

“能不能借我点……冥币,回头我烧给你,成吗?”柳三千睁大了眼睛,忽闪忽闪的,就好像额头上都写着“看我可爱不”这几个字。

移莲退后了几步,捂住自己的荷包,满脸拒绝,“我刚被老爷罚了半个月的薪资,不借。”

“小气。”柳三千撅了撅嘴,又把目标转向了花菱。

谁知还没等她问出口,少年就牵着马走远了,留下一个写着“不要来找我”的背影。

“真冷漠。”柳三千咕咕哝哝,她环视了周围一圈,只有洛寒站在一旁,闭着眼睛,好像在期待什么。

“算了,回家。”女孩儿叹了一口气,不甘心地沿着小路向着两生走去。

洛寒的额头随即又爆了一根青筋,他朝着柳三千伸出了一只手,一枚银锭子闪闪发光。

“要还吗?”柳三千又使劲儿睁大圆溜溜的眼睛,一脸希冀。

“当然,”洛寒脸色难看,“你欠我的债又多了一笔。”

柳三千权衡再三,她看了看望不到头的长街,还是接过了银锭子。

“老板,我要一串棉花糖,”女孩儿牛气冲冲地把手里的银锭子放下,指了指作为展示的模型,“要那种五颜六色的。”

“好嘞,稍等一下,总共要找你冥币九千九百九十八万。”

带着红色面具的老板,总算是数齐了一叠厚厚的冥币,一抬头,却没发现柳三千的踪影。

原来就在前不久,柳三千看着老板数了一阵子的钱,突然,脑子里好像有根线断掉。

她全身失了力气,迷迷糊糊地晕了过去。

“可以了,你做得很好了。睡吧……”洛寒的声音轻柔地传来,有力的手臂接住了她的身子。

“老爷,三千她……”

“只是乏了,今夜,消耗了她太多精力和元气……”

“我……不想睡,我还想好好地……逛一逛……”柳三千做着最后的挣扎,嘀咕了这么几个字。

“好。”有一个声音答应了她。

你可不能反悔呀!

柳三千这么想着,阖上了眼睛。

清晨六点,南岭市警察局。

一个扫地工打开了巨大的垃圾箱,正想把簸箕里的垃圾倒进去。他感觉有点不对劲,探头望进,遂惊恐万分,“这……这是?”

第八十七章 落幕(一)

李青南今天本来休息,本想久违地睡个懒觉,但却被局里的夺命连环call给弄得睡意全无。

他闭着眼睛,轻车熟路地一滑,电话已被接通,“喂……我是。”

过了一会儿,青年便瞪大了眼睛,睡魔留下的爪牙在电话那头男人的诉说中被消灭得一干二净。

“怎么……会这样?”李青南不敢置信。

电话是他的同僚赵霓北打来的,他负责通知李青南,休假已经取消,全员被急召回警局。

至于原因。

今天六点左右的光景,警局负责打扫的一个工人,在警局后巷的垃圾箱里,发现了两具惨遭开膛破肚的男尸。

尸体的胸膛被分别开了一个大口子,根据肉眼观察就可得知,二人的心脏已被取出,且全身并无其他伤口。法医初步推测,这两个男人是被一击毙命的。至于凶器,验尸的几位还没有头绪。

前不久的猛虎伤人案才刚落下帷幕,这紧接着的怎么又是一件如此离奇诡谲的案子?

尸体竟然还被直接抛在了警局门口。这凶手是太过自信,还是太过愚蠢?

看样子,又会是一阵忙碌。青年叹了口气。

李青南花了几分钟时间穿好衣服,洗漱了一番。他打开冰箱,说了一句“早上好”,便拿出了一盒三明治和酸奶,夺门而出。

青年骑着单车,一路驶向了警局。远远地,就看见警局破旧的大门不断地有人出入。好几辆警车头顶的车灯在闪着红蓝的光。

“早,你来了。”赵霓北正在门口的角落抽烟,他看着满头是汗的少年,把手里喝了一半的冰矿泉水丢了过去。

“现在是什么情况?”李青南把冰水浇在了头上,熄灭从身体里兴起的燥热。

赵霓北抖了抖手里的烟灰,摇了摇头,“没有丝毫进展。许局和楼队跟市里来的那群老头子还在开会。不过,我看他们也讨论不出什么东西。”

“喂,你们几个,干什么的?”看门的大爷咋咋呼呼地高声大喊,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今天他们可没空应付你们这些人,还不赶紧走开?”

李青南和赵霓北也转过头去,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见有一群近十人小混混模样的青年,不听看门大爷的劝阻,正在往里走。他们眼睛凹陷,双目无神,下巴到耳后冒着青青点点的胡渣子,嘴皮子还在不停抖动,似乎正在轻声念叨着什么。

刚好,赵霓北一身热血,正愁没处使唤。他几步上前,拦住了最前面的一个黄毛。

“你们……”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几人的神色吓到,憋住了未说出的几个字。

黄毛被赵霓北拉住了身子,走动不得。可他的头却一动都未动,只是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滚动到了眼尾,以一种极其怪异的方式,盯着阻拦的男人看。

那一眼,如死鱼的眼珠,无神又黯淡。

赵霓北看着几人不停闭合的嘴唇,没来由地,一阵心悸。遂放松了手里的力道,后退了一步。

黄毛轻而易举地挣脱。

几人如同丧尸般,往警局行进。没有人再出来阻拦。

窸窸窣窣又古怪至极的低语灌入赵霓北的脑中。

他皱眉,“这几个人到底在说些什么?”

李青南看着几人的背影,像是着了魔般地重复着那一句,“我们是暗夜屠夫,我们要来自首。”

“你说什么?”赵霓北吃了一惊,追问道。

青年不再回答,只是眉宇间的愁思,厚重得,有如暮霭沉沉。

现在是早晨九点半。南岭的警局因为这几人的到来而掀起了惊天巨浪。

一时之间,敌情,已兵变。那扑朔迷离的残忍真相,被这几人,从头道来。

许局呷了一口浓茶,放下了手里的茶杯。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看向身侧的得力助手,“你是说,这几人不仅坦白了因为金钱纠纷而杀了共谋的同伴的事,还坦白了从三年前开始就在全国陆陆续续犯下的案件?”

楼淮安点点头,“没错。许局,他们犯下的第一起案子。正是三年前在南岭闹得沸沸扬扬的那桩人偶娃娃虐杀案。我记得,您当时刚调来不久。”

许局一手撑着下巴,回忆着从前,“当时证据链完全断掉,我们没有任何线索继续追查,遂案子被无限期搁置。我本以为这案子的真相永无见光之日,没想到,三年后的今天,那些凶手竟然主动找上门来。他们还交代了什么?”

“关于何丽丽的案子,和您的猜测并没有什么出入。三年前,他们虐待了何丽丽后,以为她死掉了,遂把她抛尸在了燕支山脚,那个垃圾填埋场的洼地。然后,何丽丽就被傻子孙海当做娃娃捡回了家。之后发生的事,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了。”

许局点点头,挥了挥手,示意楼淮安继续讲下去。

“在这三年之间,他们在全国作案共九起。为了避免在一个地方引起极大轰动,他们从不在同一个地区实施两起犯罪。除了……南岭,据他们称,在杀了何丽丽后,他们还除掉了一个叫刘波的共犯。那少年好像是因为良心不安,总是嚷嚷着要报警。几人怕事情暴露,遂痛下杀手,除之而后快。”

“作案的动机呢?”

“为了……钱。他们的头子是个叫齐宇的混混,以前拍点色情小片子谋生。其余几人……算是搭档吧。有一天,他们队伍中的一个人发现了某个网站,那网站发起了一个比拼杀人艺术性的活动。何丽丽被几人作为祭品,也是处女作,献给了网站。并且,从他们口中得知,他们每拍摄一个视频,都能赚到巨额钱财。这一次,他们回到南岭,也是因为那个活动的最新主题,为‘起源’。”

许局了悟,“所以,他们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

楼淮安翻着笔记,继续说道:“他们在网站用的ID是‘暗夜屠夫’。许局,之后的事,就很奇怪了。”

“怎么说?”男人饶有兴味。

“他们把所有的事情都交代得一清二楚。包括每次杀人的地点、时间、场所……甚至连抛尸的细节都巨细无遗。唯独,网站的名字,他们咬紧牙关,不肯道出。纵使小南怎么追问,几人都只是颤抖着身子,几乎痉挛。”

“哦?”

“所以说,那网站到底叫什么名字?”李青南不知道多少遍问出这个问题。

奈何眼前的黄毛只是哆哆嗦嗦,嘴里嗫嚅着什么。

“不能……说,啊啊啊,呜呜呜,说了……会……”黄毛额头的汗珠一颗颗滚落,好像十分痛苦。

第八十八章 落幕(二)

“你在说什么?大点声!”李青南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他双手支撑在桌面上,把脸凑近了对面的黄毛齐宇,想要听清楚男人的嘀嘀咕咕。

“会……死,说了我会……死,我不能说,但我又必须……说,我要说……我又不敢说……啊……蔷薇花要……开了……”

李青南听得一脸莫名,觉得这整件事从头到尾都实在是太扯了。

首先,几人来自首这一点就非常不合乎情理。如此罪大恶极之人,怎会在一夜之间,就洗心革面。明明前一天还因金钱纠纷杀了自己的同谋。结果后一天就顿悟己罪,寻求宽恕?

其次,几人虽被分开审问,且坦白之词也大同小异,并没有出入,但怎么看,这几个人在自首的时候都平静过了头,而且,言辞流畅得不像话,倒像是在背事先准备好的台词。

最后,也正是李青南最好奇的一点:几人把一切细节都说了个清楚,唯独对网站的名字讳莫如深。

这,是为何?

他们面容的平静,也只有在被问及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才会被打破。那避之不及的慌乱,让几人看起来反倒像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受制于他人的提线木偶。

难道网站的背后还有更大的隐情?亦或者是,有利益勾连其间?这几人,难道只是为了息事宁人所宰的替罪羔羊?

“既然要坦白,为何还要半遮半掩?你们到底还隐瞒了什么?”李青南又重重拍了下桌子,想要威慑眼前不识好歹的齐宇。

清脆的声响散去,齐宇窸窸窣窣的低语也戛然而止,他低下头去,身子剧烈地抖动了起来。

“喂,你干什么?我可不吃你装疯卖傻的那一套。”李青南戳了戳齐宇的额头,力道仿若蜻蜓点水,却引发了不小的连锁反应。

黄毛的头,突然之间,低得不能再低,就好像脖颈骤然断裂,只剩后颈肉在牵扯着头部。

细细听来,好像是有咔嚓一声,什么东西破掉的声音。

那颓废的脸,埋没于阴影,只能看见蔓延到耳朵边的青色胡渣。

这一幕,着实是有点诡异。

李青南拍了拍他的头,心里发怵,“喂,你……”

男人一动都不动。

青年转头看了看四周,并没有任何人在,连昆虫这种无处不在的生物都好像不曾踏足过这里。

咻,余光中,什么东西一晃。青年转过头去,原来只是右边墙上那不通透的黑色玻璃,反着的二人模模糊糊的身影在晃动。

可是……

我们两个人,并没有在动……

所以那一闪而过的黑影,到底是什么东西?

李青南吞咽着口水,慢慢地伏低身子,直到能看见齐宇的面孔。

“咕咚”——青年又吞咽了一次口水,望向男人低垂着的面部。

只见齐宇脸色苍白,眉头蹙得很紧,额间的抬头纹深如刀割。他的嘴皮子还在快速地闭合,却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看起来,很像是在和人激烈地争吵。

最奇怪的,是他的眼睛。那小小的眼珠子在布满血丝的眼球上毫无章法地胡乱滚动,两颗黑色的瞳仁并未以同样的方向和弧度,旋转着。

李青南看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他不由得脚一软,连带着身子滑下,弄出了动静。

乱转的眼球应声停滞,回归到了眼球的中心。齐宇把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皮很久未曾闭合,红血丝如致命病毒般,飞快地分裂,逐渐占据了眼球的角角落落。

李青南再看一眼,已是一双红眼。

齐宇的瞳仁抖得一转,在眼球里滑过一个极大的弧度,来到了眼角顶端。

原来,正在看向青年。

“啊——”李青南大叫了一声,向后爬出几步。

“你没事吧,小南?”赵霓北一脚踢开门,挤进身子,询问。

李青南粗喘着气,指向齐宇,“他、他不对劲。”

就在这个时候,从别的审讯室传来一阵阵尖叫,有些声音听起来很近,许是从相邻的两间传出的。另外几个声音,则像是蒙着被子听见的,不够真切。

但都,足够撕心裂肺。

“啊啊啊啊啊啊——”齐宇也加入了进来,共鸣般高吼个不停。

他身子痉挛,低垂的头部抬了起来,手脚抽搐,额头还在冒着冷汗,“不要再逼我说了,不要再逼我说了,我不要说,我不要说!”

齐宇好像在抵抗着身体里的一股力量,那股力量在扭曲着他的皮肤。

咔嚓一声。

小腿从膝盖处,不自然地弯曲,像是被榔头敲断了腿部,又被人硬生生地从右侧掰向大腿。

“啊啊啊啊啊啊啊——”尖叫声一声高过一声,齐宇的皮肤逐渐剥落,流出红色的血水,那里面的血肉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古怪的符咒。

再过一会儿,已完全是个血人。

“放过我,放过我,”齐宇呜咽着,“我说,我会说的,那个网站叫‘心有猛虎’!就是这个名字,就是这个名字,放过我!”

随着齐宇的话音落尽,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那爆裂开的血水和狰狞的红眼,平白消失。虚无如,华胥一梦三千尺。

眼前的男人只是颓靡之至,脸孔凹陷得可怕,像是吸毒多年的瘾君子。

“许局,网站的名字问出来了,这次他们又是在同一时间供出的。我已经联系局里的技术员了,估计不用多久,便能查封此网。”楼淮安阖上手里的报告。

“知道了……”男人的脸色,并未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有所缓和。他眉宇间化不开的愁思,如乌云般,不曾拨云见日,“真是……奇怪。”

同一时间,李青南和赵霓北调出了刚才的监控。

监控视频中,齐宇从头至尾只是坐在椅子上,没有离开过,也没有异常反应。反倒是李青南平白无故地瘫软在地上,往后爬了几步。

“你们审讯那个阿城的时候,有没有出现怪事?”李青南拦住了刘刈,询问。

刘刈挠了挠头,仔细回想了起来,“除了突然大叫一声,好像就没别的了。”

“怎么会这样,我看见的到底是……”青年嘴里念念有词走远了,赵霓北随后跟上。

“这两个人真是奇奇怪怪的!”刘刈拿着杯子,嘟囔了一声,走向茶水间。

“编号697834——编号697840,你们几个,拿好东西,跟我走。”

齐宇和他的团伙,作为“暗夜屠夫”“风光一时”,转眼,已是阶下囚。

他们拿着狱警分配的东西,排着队伍,沿着冰冷的长廊走着。呆滞如行尸走肉。

好奇的目光,玩味的目光……一一打探而来。其他犯了大案小案的罪犯们,隔着铁栅栏,扫视着几人。

有一束目光不同,那是充满杀意的眼神。

刹那间,刀光一闪。

第八十九章 落幕(三)

“喂,编号697840,赶紧回到队伍里去!”一个身材魁梧的狱警,手里挥舞着警棍,正在朝着这里靠近。

原来是队伍末端的一个囚犯,脱离了队列,正游走在空地。

走在最前面的齐宇,转过头去,望向手舞足蹈,眼神怪异的囚犯。只见他瘦削至极,皮肤薄得好像能看见血管。牙齿烂了一嘴。

齐宇四望,寻找了一会儿。刚才有什么东西反着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伴随着冷光,杀气顿来。

“嘻嘻嘻嘻——”那个囚犯看起来精神很不正常,举手投足,扭动夸张。在狱警的警告下,他仍旧在队伍旁边转着圈圈。

“喂,编号697840,最后一次警告,你再不回到队列,关一周的禁闭。”狱警伸出一只手,指向疯狂的囚犯,另一只手,高举着警棍,蓄势待发。

就在警棍将落未落的瞬间,那古怪的囚犯,先一个飞扑,跳到了狱警的身上。他双脚缠住魁梧狱警的身躯,双手死死抓住狱警的头发。头一埋,咬住了魁梧大汉的耳朵。

魁梧大汉低着声音吼叫了一声,因为疼痛,他的脚步飘虚不定,像个无头苍蝇般,踉跄着。

其余狱警见状,都围到了二人的身边。好几个警棍同时击向囚犯的背部,他吃痛,但嘴里的力道不减。

魁梧大汉背过手去,用粗壮的胳膊环住囚犯的脖颈。他的手臂青筋虬结,肌肉紧绷,想必施加的力气不小。

囚犯在大汉的锁喉下,翻着白眼,面孔涨得通红,几欲窒息。但嘴里仍旧咬着大汉的耳朵不放,鲜血喷溅。

铁栅栏里的囚犯,看到这副场景,都发出怪笑,拍手叫好。有几个干脆脱掉了囚服,跳起了奇怪的舞蹈。他们欢呼,如同庆典。

大汉在狭窄的通道里,跌跌撞撞,滑过一个极大的弧度。

齐宇和几人,不由得,退到了靠墙的位置。有一只手,拉了拉齐宇的囚服,他转过头去,是鑫子好像想跟他说什么话。

奈何当时一片嘈杂,齐宇没有听清楚,只看见鑫子的嘴唇在不断闭合。

“你说什么?”齐宇把头凑近了一点。

“我说……”鑫子的话还没说完,他的表情就突然冻结。瞳孔张得极大,嘴巴也大张着。

有什么东西渗透了薄薄的囚服,鑫子许是感觉到了湿意,遂摸向了自己的腹部。锋利的刀片,刺破鑫子的身体,还穿透了鑫子的手背,冒出一个尖尖。

刀片横地一拉,鑫子的肠子哗啦啦地流了出来,掉到了地上。

齐宇惊恐得无以复加,几滴滚烫的鲜血灌入了他的喉咙里。鑫子身子倒下,尖叫声被周遭的嘈杂给淹没。

狱警还围在那二人身边,只有齐宇目睹了这一切。站在鑫子背后,手里拿着冒血的刀片的,是一个贼眉鼠眼的囚犯。

他一边嘴角扯起,舔了舔刀片一侧的血珠。然后嘴巴闭合,好像在对齐宇说着什么。

另一边,大汉的耳朵被咬下,一侧的脸鲜血直流。行凶的囚犯已被制服,他身子抖动,好像在大笑。

一个青年狱警回过头来,看向这里,终于注意到了地上正在抽搐的鑫子,和手里拿着刀片的囚犯。

他扯过另一个狱警的身子,向这里冲来。二人合力,夺过囚犯手里的刀片,把他压制在了地上。

一时之间,警报响起,脚步声踏踏。更多穿着制服,手里拿着警棍,配枪的狱警涌入过道。还有几个穿着白大褂,抬着担架的医生随后而至。

医生抬走了魁梧大汉和鑫子。

刺伤鑫子的囚犯,丝毫没有挣扎,他抬起头来,望向齐宇,嘴里还在说些什么。

齐宇腿一软,靠着墙,瘫软在了地上,他看着那人被狱警拖走,满脸都是惊悸、恐慌。

刚才制伏囚犯的青年狱警,向着齐宇走来。他给齐宇带上了镣铐,拉着他走在了队伍的最后头。

耳朵湿热,狱警凑在齐宇的耳边,说出了一句话。这话,和囚犯嘴巴闭合说出的句子相一致,“网站的规矩,不得随意把网站的存在告知于他人。违规之人,一律抹杀。嘻嘻。”

齐宇错愕地回望,只看见了一张狰狞的笑脸。

不……

警局的证物间内,几人被缴没的手机,在同一时间收到了一条信息。

叮咚,手机亮起了光。

那信息自行打开,只有一个小点。

逐渐地,那点延伸开来,缱绻着,缠绕着。

蔷薇花开了,红得如血。没有人注意到。

许局站在两面镜前,看向正在被审问的囚犯。楼淮安拿着笔,正在记录。

“你为什么要杀死鑫子?”

“嘻嘻嘻,他跟我女朋友鬼混,给我戴了这么大顶绿帽子,我气不过罢了。”

李青南继续问:“经过严密的全身检查,你不可能携带刀片。那刀片是从哪里来的?”

“不知道,我在混乱中捡到的,或许是哪个囚犯藏着的吧。趁着混乱,他本想做点坏事,结果一不小心,刀片被我捡到了。”

“就这么简单,没有别的牵扯?”

囚犯满不在乎地一笑,“就这么简单。”

“叮铃铃——”楼淮安接起了电话,他轻声应了几声,挂掉。

“许局,还记得我们三年前从傻子孙海的小熊饼干盒中找到的东西吗?”

“你是说……”

“没错,我们在那个烟头上找到的DNA,和几人的DNA进行对比。结果显示,我们确实验到了齐宇的DNA。差不多可以确定,当年,把烟头交给孙海的就是被这几人杀掉的刘波,刘波良心不安,希望傻子会来报警。遂把齐宇的烟头交给了孙海,希望能作为证据。结果阴错阳差,没来得及,自己倒是被杀掉了。可惜啊……”

“没有什么可惜的,那少年也是自食恶果。与这些人为伍,做出了坏事。遭到报应,也算是作茧自缚。不过,三年后,这个烟头,倒是给几人的定罪加了笔证据,也算是……做了点好事吧!”许局转过头,把手插在了裤袋里,“那少年,三年前几岁?”

“才刚十八。”

“哎——”男人叹了口气。

“还有一事……”楼淮安深吸了一口气,“那个叫阿城的自杀死掉了,好像是昨晚半夜,撕破了被套。绕在床铺的一角,上吊死的。而那个齐宇精神很不正常,神经衰弱,总嚷嚷着,有人要来杀他。”

“到底这背后还有什么?”男人喃喃自语。

遥远的两生中。

有人在杀我,他们扯开了我的衣服,用小刀割着我的皮肤。我挣扎无果,只能等死。

好疼啊!

啊啊啊啊啊——

柳三千大叫着醒来,汗已浸透了衣衫。又梦到了那个噩梦,我要何时才能忘?

窸窸窣窣,有什么东西在动。

柳三千揉了揉眼睛,看见了一双美丽的碧眼,“爱丽丝……”

第九十章 命

“三千姐姐,”爱丽丝把脸横在柳三千的面前,杏眼笑得弯弯的,“你回来之后,已睡了好久。”

柳三千看着少年,几日未见,已变了好多。原先玲珑的鼻子,更加挺直。他的脸部线条,如雕像般轮廓分明。完全,是一个少年的模样。

两个人的脸凑得很近,眼对眼,鼻对鼻,几乎快要贴上。呼吸温热,吹拂过后,鼻尖痒痒的。

柳三千十分不适,她欲别看脸去,“爱丽丝啊,你能不能……别凑这么近。”

爱丽丝有些委屈,站直了身子,“我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醒,你回来之后,就睡得跟猪一样,我好怕你死掉了。”

“那可真是……谢谢你,”柳三千咬牙切齿,拿枕头捂住了自己的脸,“我睡了多久了?”

“有两三日了,”少年想了想,突然大叫了一声,“啊,我得去通知洛寒,三千姐姐,你快起来吧!”

少年说完,不待女孩儿回答,便闪出了房门。柳三千磨蹭了一会儿,穿衣洗漱。

“好饿啊。”柳三千走在旅馆大堂,摸了摸自己饿扁的肚子,长时间没有进食,肚子抗议,叫个不休。

途径的小妖,听到女孩儿肚子叫的声音,吓得丢下手里的扫把、水桶,一边叫着“别吃我”,一边逃之夭夭。

女孩儿无奈地摇摇头。

“三千,你总算是醒了。”移莲蹦蹦跳跳地过来,一把扯过女孩儿的身子,就拉着她往门口走去。

“移莲,我没有力气跟你闹,我想去吃饭。”柳三千有气无力地反抗,在少女抓得紧紧的手里,抵抗化为乌有。

“别吃那些东西啦,跟我走,又好玩儿,又有的吃,走走走!”

柳三千被拖着走出了大门。

门口的两个大红灯笼看起来着实兴奋,一跳一跳的,“阿灯,我们什么时候换班呀,我迫不及待地想去玩啦!”

“就快啦!”

二人走出了大门,移莲又拖着柳三千行了一段距离。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嘘,马上要到了!就在前面,转过这个弯。”

柳三千跟着走了几步,突然豁然开朗。前方明明晃晃地横着一条长街,长街一眼望不到头,两侧有不少商贩正在摆摊,吆喝。

花菱,爱丽丝,还有洛寒,正在长街的开头处等着她们。

“这是……黄泉鬼市?可是,中元不是已经过了?”柳三千不解。

“不是黄泉鬼市,就是普通的小鬼市,规模比起中元那日自然小多啦。老爷特地请一些商贩多留几日,说是今年业绩不错,给旅馆上下的员工一个福利。”

这么看来,来往的鬼魅妖魔确实是少了不少,但也算是热闹。

柳三千忘了自己肚子饿的这回事,拉起移莲就往里面冲去,一脸兴奋,“哇,我要从这里逛到头。”

这回是移莲被柳三千扯着走。

女孩儿没有理会等候在那里的几人,目标是星罗棋布的小摊。擦肩而过的一秒,茶香扑鼻。

爱丽丝不满的声音传来,“三千姐姐,你等等我!”就小跑着跟上。

柳三千终于如愿以偿地买到了棉花糖,当然是死乞白赖地问移莲借的钱。

移莲摸了摸荷包,心疼地皱眉,“你为什么不问老爷要啊?”

男人走在她们身后半米远,脚步声如他的性子一般沉闷却有力。

柳三千扯下一片棉花糖,放进嘴里,糖甜得她笑眯了眼。她也不管男人能不能听见,直接说:“因为我跟你比较熟啊!”

“不不不,我们不熟!”移莲连忙摆手,求生欲满满。

“哇,这家店排了好长的队伍啊!”柳三千跟个小老鼠一样的,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她直接冲到了队伍的最前头,想看看到底卖的是什么。

只见最前面排着队的,一个长着毛茸茸尾巴的妖怪,双手接过一个冒着热气的小碗,走开了。柳三千好奇地伸长脖子,想看看那里面到底装了啥。

看起来,就是一碗普通的热汤,还有几颗贡丸在翻滚。

“移莲啊,我想吃那个,”柳三千指了指“此汤天下一绝”的招牌,“再借我点钱呗!”

“你是新上任的摆渡师吗?”帘子的后面,传出了一个年迈的声音,“你的身上有和青芜先生一样的味道。”

此话一出,妖魔鬼怪皆是停下了交头接耳,望向这里。

“额,是、是我。”

帘子后的老人,闻言,递出了一个碗,“青芜先生帮我甚多,此汤就赠予小姐。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柳三千不想再被这么注视,所以也不推辞,她拿起碗,就拉着移莲走开。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她喘了口气,看向碗里。

这一看,汤水直接洒了出来。

柳三千以为的贡丸,原来是一颗颗眼球。它们在汤中沉沉浮浮,瞳仁还在转来转去。

女孩儿吓得,碗直接掉在地上,摔碎了。

“移莲啊,这汤可真吓……”柳三千转过头去,才发现,自己拉着的原来是洛寒。

“怎么是你?”柳三千立马放开男人的手,背过身去。

男人不语。

二人静静走了一段路,其间谁也没说话。

柳三千假模假样地看着两侧的店铺,夸张地发出感叹的声音。

“你在生气。”男人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

柳三千身子一僵,没有立马回答。在走了一段路程后,她才说:“我不能生气吗?我之前消失的记忆……必是与你有关。”

洛寒轻轻嗯了一声,也不否定。

“我能问一句为什么吗?”

“因为我希望你离开。”

“哈?”柳三千更加困惑,“为什么?”

“我以为,那样对你来说是最好的。”

“那你可真是想错了,只有我自己选择的,才是最好的。”柳三千拨弄着手里棉花糖的棍子,小跑了起来。

索性,男人没有追来。

她跑到了一段人烟稀少的街道,气已消了不少。突然跑开,也只是因为两个人那样走着,气氛怪怪的,让她有点紧张。

“小姑娘,你要算命吗?”

前方,一个穿着黑袍的老妇,坐在一个角落。她的脸被遮挡,露在外面的皮肤干枯、龟裂,皱纹满布。

柳三千很讨厌算命这档子事,从小到大,她都被人戳着鼻子骂是天煞孤星,自然厌恶这种寥寥几字,就道尽一人一生的愚蠢想法。

“小姐,不算个命吗?”老妇又问了一遍。

“不用了。”柳三千径直走开。

老妇尖着嗓子笑了一声,也不再强求,直接唱起了一首怪模怪调的曲子,“一个是嗟叹短命鬼,一个是永享长生命。生死簿上,朱砂断肠。百转轮回,前世今生,情也不休,爱也不灭。奈何断壁残垣,一切皆空。”

第九十一章 长明

“小姑娘,世人都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可有些个人偏偏不信,想要逆天而行,”老妇吟唱了一段曲子后,也不管柳三千有没有在听,自顾自说了下去,“这些人妄自菲薄,自以为了悟天道,遂贪图太多。殊不知,有得必有失。要想有所得,必须先付出代价。得到的,往往还莫不如失去的。”

柳三千听了一会儿,觉得她说的,不过都是些泛泛而谈的大道理,便摆摆手,走远了。

“哎——有得,必有失啊!”空气中传来老妇一句悠悠的感叹。

“三千姐姐,你跑到哪里去了?”爱丽丝缠了上来,半弯着腰,挽住女孩儿的胳膊。

柳三千,此时正在一家卖着各种面具的店铺里逗留。她觉得那一个个挂在墙壁上的奇形怪状的面具非常有意思。

它们无法直接用美或丑来形容,怎么说呢?区别于尘世,这些面具不管是从造型上来说,还是配色上,都极具想象力。

在这之中,有一个面具异常显眼。那是挂在右上方角落的一个面具,举目,一片纯白。没有古怪的造型,看起来,十分贴合人的面部。

柳三千之所以注意到这个面具,是因为它实在是太白了。比腊月的雪花,还要再白上个三分。好像在等待着一双污手,去染上尘埃般的白。

且这面具又光滑无比,仿佛一只小蚂蚁爬上去,都会站不住脚打滑一样。在明光的照耀下,透亮得,如太阳光底下的白色玛瑙。

“三千姐姐,你喜欢那个面具吗?”爱丽丝顺着柳三千的视线望过去,看向角落的那一处。

柳三千着迷地点点头。

“那我买给你吧!”少年看了一圈,想找到这家店的主人。

柳三千却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她瞟了一眼爱丽丝,“你哪来的钱啊?爱丽丝,你知不知道买东西是需要钱的?”

少年点点头,乖巧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银锭子,“洛寒给我零花钱了,他让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哦,还是算了吧。”

“你是三千小姐?”一团模模糊糊的黑影,在好像是面部的地方,带上了一个色彩夸张的面具,“啊,三千小姐,我们见过的。”

“我……不记得了。”柳三千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你来南岭的第一天,是坐着我的车去到的两生。”

“啊,是你!”柳三千想起了自己从的士车窗缝中看见的黑雾。当时还以为是夜晚太暗,看不真切,原来那司机还真是团黑影。

黑影飘高,摘下了白色面具,“三千小姐,这个面具,我送给你。”

“不不不,我……不能收。”柳三千摆手拒绝。

“三千小姐,这面具,其实就是我刚才捡到的。它掉落在我的店门口,我看它着实奇特,又无损坏,就挂在墙上展示。若是你喜欢,尽管拿去。”

柳三千还未说话,倒是爱丽丝一把夺过了面具,塞到了柳三千的怀里,“三千姐姐,老板都说没事了,你就收下吧!”

“那就……多谢老板了。”

柳三千和爱丽丝逛了好一会儿,手里拿着各种吃食和玩具。多半是爱丽丝说要送给她然后直接买下,塞进柳三千怀里的。

“停停停,爱丽丝,我吃不消了,咱们别逛了,回去吧!”

就在爱丽丝在一家公鸡精开的人爪摊,说要称一斤人爪给她的时候,柳三千终于受不了了。她拉住爱丽丝的胳膊,扯着他往两生的方向走去。

回程的路上,他们在胭脂摊碰见了正在挑选眉黛和粉盒的移莲,在首饰摊碰见了正在盯着一串手镯看的花菱。

来来往往,就是没有看见洛寒。

“哇,好美啊!”

“快看!”

“好像写的都是同一个名字,是谁这么大手笔?”

“一定是个痴情至极的人吧,好羡慕啊!”

先是映日长虹一道,一点光线,刺破了诡谲的黑夜。

然后,明晃晃的光一束束从头顶招摇而来。

柳三千抬头望去,原来是孔明灯的光。一时,惊叹声四起。

天灯一个接一个,不留空隙地徐徐升起。须臾之间,天际已被填满。

那燃烧着的天灯,寄托着主人美好的愿景,上达万里层云。

应接不暇,交相辉映,犹如,满目都是星宿神祇。那灿若星河的绚烂,似乎整夜都将长明。

灯,如昼。

柳三千看呆了,这光亮,比中元那日看见过的还要璀璨。

“卿卿,吾爱。”女孩儿读出了最近的一盏明灯上写的字,感动得,心化成了一滩水。好美好,也好令人心生羡慕。

那一天,若是哪个有心人,能数一数从地面缓缓升起的明灯。

就会发现,天灯不多不少,正好……三千盏。

“你,后悔了?”药郎斜倚在长廊的柱子上,看着正在点燃孔明灯的男人。

洛寒的脸,一半是光,一半是影,他轻轻嗯了一声,“从此以后,我不再替她做主。”

“纵使她……”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星眸紧闭,“大不了,再来一世。我……耗得起。”

药郎闻言,便也不语。抬头望天。

那天灯不明就里,只是燃烧。

但药郎却知道,今夜,终将灯火通明。

“许局,关于那网站……”楼淮安拿着餐盘,走到了男人的身边,坐下。

“情况如何?”男人没有什么胃口,放下了筷子。

“技术员查找失败,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未被发现。那网站的创办者,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提前做好了准备。”楼淮安夹起了一个肉丸,皱着眉,“但是,连一点信息都挖不出,这还是很不正常。”

“或许,之后我们就会搞清楚,那网站的背后到底有什么。”许局如是说。

“什么意思?”

“我有预感,那网站还会惹出事端。”男人端起盘子,走了。

“掏心案主犯,竟是三年前犯下人偶娃娃虐杀案的真凶?……他们这个作案小团伙,三年间,在全国犯下数起惊心案件,和南岭镇警察的失职有极大关系。”

一个穿着连帽衫的男人阖上了娱乐小报,有一只猫窜到了他的膝上。

他转过头去,笼子里有更多的猫,正在喵喵喵。他拎起小猫的后颈子,把它放到了地上。

“叮咚”电脑传来收到邮件的提示音。

连帽衫点开邮件,发件人是“血色蔷薇”。

“这人是谁啊?”他打开了邮件。

第九十二章 佛

红。

满目皆是红。

整个画面都是红色的。

远远的,只能看见如火的枫叶,铺天盖地,举目,望不到头。

那一棵枫树,盘根错节,枝杈粗壮又交相缠绕。

背景里有更多的枫树,但这一棵,尤其特别。或许是因为,它拔地参天,最为茁壮;也或许是因为,它的枫叶,红得好像能滴出血水来,那是不逊色于火光的红色。

滴答滴答。

好像在下雨。

斜阳细雨,枫叶知秋。漫山遍野,层林尽染。

画面中,那一棵枫树就如同一柄八十四骨紫竹伞,为谁,敛去了细雨悠悠。

杨绾绾仔细回忆了一下,想要继续写下去,却发现钢笔没墨了。她翻箱倒柜地寻找墨水,终于在书房的一个抽屉里找到了一盒还未拆开过的黑墨。

灌入墨水,钢笔又有了生命力。

杨绾绾摸了摸日记本细滑的页面,那亮白光洁的纸张,若是以黑墨笔走龙蛇一番,着实漂亮。

日记本是新的,才写了几页。不、也不能算是全新的。因为这本日记本,是她送给自己的就职礼物。

已经过去两三年了吧!

那时候,她刚入职场,满心欢喜,还以为自己仍会如同小公主般被公司捧在手心。现实,却不留情面地给她来了一巴掌。

同事的排挤,上司的苛责,工作的繁琐……压得她透不过气。

撑不下去,那就辞职吧!心里响起了这样一个声音。这声音盘桓个不休,日日萦绕于她的心头。

就这样,杨绾绾在公司窝囊了几年,终于鼓起勇气,递交了辞呈。走出老板的办公室后,她畅快一笑,立马收拾好行李,在同事不敢置信的眼神中,离开了。

父母一如既往地理解和支持,他们说,绾绾,人生本就是不停地尝试。如果你觉得这份工作不适合,那也不要勉强自己一辈子。

杨绾绾递交辞呈的第二天,久违地睡了个懒觉。梦醒时分,她看着窗外那个如半生不熟蛋黄似的太阳,突然兴起了想出去走走的想法。

去哪里?

南岭镇。这是她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杨绾绾大学主修民俗学,她对南岭镇独特的风俗习惯和民俗文化,一直以来,就十分感兴趣。

在导师的影响下,南岭对于杨绾绾,就好像蒙着一层神秘面纱的女郎,亟待她去一探究竟。奈何,她总抽不出时间,去那个小镇看一看。

只不过这一次,杨绾绾总算是有大把的时间,去见识见识真正的南岭了。

那个梦……

是她从南岭回来后开始做的。

每一天夜晚,她都会梦到一棵红得不像话的枫树。

一开始,它和她离得很远很远。

远的,只能看见一片红。

但每过一夜,到第二天晚上,入睡之后,那梦中的枫树就会离得更近一分。

不知道是谁在靠近谁?

一夜夜梦境,一点点靠近。

终于,画面之中,除了红色,开始有了别的色彩。

杨绾绾本以为那只是个污点。

但当足够靠近了之后,才发现,红枫之下,原来站立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杨绾绾,身穿白色葛布僧衣,身披皂色金边袈裟。长身挺立,一如松。

雨势渐大,滴水成花。

男人却只是站着,红枫下,好像在等人。僧衣已湿透。

然后,梦醒。

自从梦到那个和尚之后,杨绾绾醒来,总是发现,自己的泪沾湿了枕边。她觉得很奇怪,又无从解释。

只是觉得男人的背影,看起来无尽哀伤。

于是,杨绾绾找出了自己的日记本,想要记录下每一天梦境的变化。

在数不清多少夜看着男人的背影醒来后,昨天晚上的梦境,终于有所不一样了。

梦的一开始,没有什么特别的。

红枫,细雨,和尚。只是二人又靠近了一点。

杨绾绾,于梦中,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不知有多久。就在她以为,今夜的梦,也会如此结束的时候,男人慢慢地转过了身子。

那和尚,看起来十分年轻。面容稚气未消,却带着超然佛性。他双眸紧闭,两手合十,红唇一点都不逊色于头顶枫叶。鼻子悬直挺拔,肌骨的轮廓流畅紧实。

他额间一抹金刚珠,半隐于肤,半没于骨。立于雨中。在红枫的光照下,他身如琉璃,无限澄明。

杨绾绾醒来之后,又泪如满面。

她记录下了昨日的梦境,看了看手表,已是十二点。

该去睡了,不知今夜又会梦到什么?

闹钟滴答滴答。

红枫,细雨,和尚。

男人正对着她,双手合十。

一分。

一秒。

一时。

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杨绾绾梦中的意识问出了这个问题。

男人不语。双眸紧闭。

杨绾绾也就这么看着他。

雨下得更大了,红枫在风雨的拍打下,掉落了几片叶子。雨水滑过男人的脸,显得他,更加苍白。

下一刻,男人已睁开眼。

白色葛布僧衣,皂色金边袈裟。眉心金刚珠一点。内外明澈,净无瑕。

但那眼,却烧红了。如此格格不入。

从红眼流出血泪一道,混合着雨水,沾污了僧衣。

他张开嘴,声音低沉却又透着无限悲思,他说:“我……不甘。”

杨绾绾,不由得,想伸出手去,想走近一点。但面前,却好像有一道看不见的空气墙,在阻止她的接近。

二人相隔一边。

她只能听着,男人一遍遍地说:“我……不甘。”

杨绾绾流下眼泪。她第一次在梦中哭了出来。

脸上汹涌的,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滴。

她用手指描摹着远处男人的容貌,轻轻地说了一句:“我的……佛。”

梦醒。

杨绾绾把被子拉过头顶。

梦中的悲伤太过于刻骨铭心,烧得她心头疼痛,喉咙发酸。

你到底是谁?

杨绾绾抽了几张纸巾,擦干了眼泪。

“叮咚——”手机铃响,是堂姐打来的。

她一接通,堂姐活泼的声音便顺着看不见的信号传来,“绾绾,你还想不想去南岭?”

杨绾绾深吸了一口气,说:“好。”

梦中,那个男人。

白色葛布僧衣,皂色金边袈裟。

佛性超脱。

却双目成魔。

我的佛。

第九十三章 改变

柳三千回到南岭,住在两生也有快一个月了。

这三十天中,她吃吃喝喝睡睡,打打游戏,不定时直播一下。小日子,倒是过得不错。洛寒好像也就任由她白吃白住,没有催着她还钱。

说实在的,她也不是很懂法。更何况,这里面还不仅仅牵扯到法律。鬼怪的世界,应该遵循什么样的法则?

那柳青芜欠的钱,真的要我全部还清?

她想找到男人问个清楚。

可是事实上,柳三千也有好几天没有看见洛寒了。自从鬼市一别后,男人就好像有意无意地在躲着她。

柳三千没心没肺,吃嘛嘛香,每天过着不是被爱丽丝骚扰,就是去骚扰移莲的生活。倒是……肥了一圈。

除此之外,她还发现了自己身边的几个小变化。

第一个变化是柳三千最忧心的,她在某次洗澡的时候,看到自己脚踝处有一块皮肤沾上了红红的东西。遂拿起喷头,对准红痕猛冲。

谁知污渍没被洗掉,脚踝的其余几处皮肤倒是被吹肿了。

真奇怪啊,摸上去没有痛感,但我也不记得这里有过胎记。该不会,是得了什么疑难杂症吧?

柳三千翘着脚,在房间里明晃晃的灯光下,仔细观察。那红痕上粗下细,尾部还打了个弯钩。看起来,还有几分美感。说是纹身,别人应该也会相信吧。

“三千啊,你再跟我说说现世的事情好吗!”移莲总是不经敲门,就自行走进。

女孩儿穿着睡裙,此时正盘腿坐在床上,她掰起右脚,冲着面部,姿势极为不雅。

“三千,你是脚臭吗?需要我去问药郎先生讨个治脚臭的药方吗?”移莲捂着嘴痴痴笑了几下,她坐到柳三千的床脚,开着玩笑。

“我这儿,长了个奇怪的东西,”柳三千也不恼,她指了指右脚脚踝,“是一道红印子。”

移莲把脸凑过去,看了一眼,就突然面色沉下,“你这红痕……我在青芜的腕间曾经看到过。”

“真的?”

“恩,虽然只是一眼,但不会有错。就是这样的印子,我当时还以为他是被划伤了。三千,你这印子是怎么来的?”

柳三千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是今天才发现的。草,不会是什么家族遗传病吧?”

柳青芜总不至于是因为这种病才死的吧?

其实柳三千很想问问移莲,关于柳青芜的事。但少女每当提起柳青芜的时候,眉目之间的明快就会消失不见。最后,她会很长时间不露面,直到抑郁个一阵,再出现。

就像现在这样,柳三千小心地瞄了一眼移莲的脸,急忙转了个话题。

“医生,我这印子……”柳三千脱下袜子,指了指踝间的红痕。她这两天,跑遍了南岭镇大大小小的医院,把内科、外科、皮肤科……也都转了个遍。

戴着大口罩的医生瞥了一眼,就说:“你没病。”

“可是……那这东西是什么?”

医生答非所问,“人体是很奇妙的一种东西。”

“我还是觉得……”

医生戳了戳柳三千的脚踝,问:“你疼吗?”

柳三千摇摇头。

医生推了推自己的金边眼镜,又重复道:“你没病。”

“可是……”

“我觉得你可能是心理或者精神有问题,精神科和神经科都出门左转。”

“……呵呵……不好意思,你再说一遍,怎么走来着。”柳三千还真打算去看看自己的脑子。说不定经过检查,医生会告诉她,她这几天的奇妙经历不过都是自己的幻想罢了。

“……出门左转。”

柳三千查来查去,没查出个所以然来,而且医生也证明她脑子还是正常的,遂也放弃了弄清楚这红痕来由的想法。

就当做了个全身检查,然后发现身体倍儿棒,也算是可喜可贺。

第二个改变,其实对柳三千的影响很小,她是在直播的时候发现的。

三天前,柳三千久违地打开了“一梦华胥”的游戏界面。她听说了官方正在制作游戏后续剧情,并且打算举办个线下活动,邀请一批主播或粉丝游乐园一聚的消息后,就兴冲冲地上线了。

然后她发现自己游戏中的好友,也是长期占据她直播间氪金榜单第一名的“妹控有妹妹”竟然……改名字了。

当然,柳三千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ID。

至于柳三千为什么能一眼认出改了名字后的‘他’?那是因为……

妹控有弟弟:三千大大,会去“一梦华胥”线下活动吗?

荼靡三千:还不确定。你咋改名字了?

妹控有弟弟:生活所迫。大大快别说了,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荼靡三千:……

当时直播间的弹幕,被这句“妹控大佬,精神失常。笑得我头都要掉了。”的弹幕刷屏,柳三千也是哭笑不得。

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很搞笑。柳三千觉得“他”的话语之间,满满的,都是无奈。

柳三千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忽然想起来,移莲最近又因为柳青芜的事情抑郁着,所以躲着不见人。洛寒本就神出鬼没,没看见也正常。莉莉丝据说忙碌于工作。花菱和爱丽丝倒是天天见。但是,好像还少了什么……

是什么呢?

柳三千皱眉思考了一下,毛茸茸的,傲慢的,一眼琥珀,一眼星尘,傻乎乎的……

好像很久没有看见那只叫“詹十六”的猫妖了!

怪不得我觉得少了点什么,原来是我手痒了,想撸猫!

问题是,他去哪儿了?

柳三千晃荡在长廊上,刚好看见花菱迎面走来。她就上前询问道:“花菱啊,那个叫‘詹十六’的,怎么最近都不见他出现啊!”

接下来的几分钟,花菱的表情堪称精彩。他先是带着点点疑惑地蹙起了眉头,又忽然,眼睛睁大,嘴巴张大,十足的惊诧样。最后他还摇了摇头,有些愧疚地闭上了眼睛,说了一句:“糟了。”

柳三千莫名其妙,追问的话还在喉头,少年已经冲出了一段距离,化成了一只蝶,飞走了。

真是奇奇怪怪的!

柳三千回到房间,无聊地在床上打起了滚。

“嘟嘟——”手机振动的声音,响彻房间。

是闺蜜杨蓁蓁发来的微信消息。

柳三千滑了一下屏幕,笑意顿现。

“宝贝,我要去南岭看你啦!感不感动?”

柳三千飞快地打字,“不敢动不敢动。大猪蹄子,现在才来看人家~”

“摸摸。我休了个大假,能去你那边待好久。”

“开心心。”

“啊,对了。我堂妹最近心情不好,我妈让我带着她去玩一圈。杨绾绾,你见过的。”

第九十四章 杨蓁蓁

李青南今天久违地休假,他在被窝中伸了个懒腰,起床洗漱。

窗外,霞光万道。几束光线调皮地射进屋内,让他一时之间睁不开眼。

他打开冰箱的门,“早上好。”

一个三明治,一杯酸奶。李青南难得悠闲地走到阳台,在晨光中享受自己的早餐。

今天干什么呢?

青年舔去指尖的沙拉酱,觉得有点悲哀。工作的时候忙忙碌碌,天天惦记着休假。这一旦闲下来,又不知道自己能干点什么。哎——

“本台记者报道,本台刚刚收到最新的消息:南岭镇青丘动物园的一只长颈鹿,因睡觉姿势不正确,于今天早上,被其饲养员李某发现,脖子落枕,只能侧向一边……让我们连线当地记者,为我们做现场报道……”

电视机里传来早间新闻没有什么营养又滑稽的报道,李青南听到后,倒是若有所思。

动物园啊,那倒是个好去处。

青年想了这么一会儿,便立马行动。他走到玄关,穿好鞋子。想了想,又折回厨房,从冰箱里拿出几根红肠,放进了包里。

太阳高照,青年骑着车,却感受到了凉风一阵。他恍如站在烟雾缥缈的湖边,享受着从山上迎面吹来的习习清风。着实舒服。

微卷的长发飘飘,拂过青年的脸。李青南和一个女孩儿擦肩而过,淡雅的清香刺激着他的鼻窦。

小巧的瓜子脸,眼尾泪痣点点。那个女孩儿,好像在哪里见过。

李青南踩下刹车,回头寻找女孩儿的身影。只看见黑色百褶裙的一角,一闪而过。

绿灯亮起,车水马龙将他淹没。李青南跟着车流,踩下了踏板,走远了。

柳三千今天闹了个闹钟,反常地起了一大早。她以极快的速度,画好了一个淡妆,就拎起小包,出了两生。

门口已有一辆绿色的士在等待,司机是一团黑影,在灯笼的光照下,仍旧辨认不明。

“苏伯,麻烦你了。”柳三千拉开后座车门,向司机道谢。那黑影,正是鬼市上把面具送给柳三千的那位,也正是柳三千第一天来南岭坐的的士车的司机。

“小姐,哪里的话。能帮上小姐的忙,苏某开心还来不及。”

车子已发动。两生被黑夜笼罩,血月当空,所以看不出时间的变化。事实上,现在已经快十点钟了。

柳三千看了看微信,面露笑容。她和杨蓁蓁约了十点,在她们住的酒店旁的咖啡店会面。

杨蓁蓁是柳三千最好的,也可以说是唯一的好朋友。她们相识于大学,本来互相看不顺眼。

她嫌弃杨蓁蓁是个千金大小姐,不食人间烟火,又有点公主病。而杨蓁蓁又觉得她难以亲近,总是在故作清高。

二人虽是室友,但好像从未有交集。

转变发生于大二那年,柳三千每天早出晚归地打工,空闲的时间还要为学业操心。虽然忙碌无比,但这总比寄人篱下,受人白眼的日子好过太多。她觉得很充实。

杨蓁蓁就不一样了,没课的时间就窝在寝室里。刷剧,购物,看电影……成绩嘛,得过且过就好。整天无忧无虑,没有什么需要操心的。

这样子的态度和生活,也让柳三千很火大。当她每天起个大早,准备打工,学习的时候,却看见杨蓁蓁还在酣睡的脸,就气不打一处来。

那个时候的她们,几乎几天讲不上一句话。关系降到了冰点。

二人对对方有所改观,是在期末的时候。

柳三千同时打了两份工,周一到周五,她每天会花两个小时的时间,去辅导一名小学生的功课。而周末,她会去咖啡厅帮工。就在这样的忙碌下,她还是以全系绩点第一的成绩,获得了奖学金。

这也当然会遭到一些人的嫉妒和质疑。

于是,一些流言蜚语便在有心人的传播下,扩散了开来。

“你们系那个柳三千啊,听说和某个教授有一腿啊,不然你看看她的成绩,怎么会那么高?”

“我就知道!她啊,明明每天都在打工,哪来的时间学习?”

“她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据说啊,”男人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她是个孤儿,没人给她生活费,只能自己……”

男人的话还没说完,有一团湿漉漉油腻腻的东西就从他脸上滑下。他转过头去,看见杨蓁蓁把手里的餐盘倒扣在了他的头上。

宫保鸡丁、酱香茄子,红烧豆腐,在他的黑衬衫上,舞出了带着光泽的痕迹。

“你这个疯婆子……”

几人拉开了欲动手的男人。

杨蓁蓁拍拍手,在食堂众人的注目下,给了男人一个巴掌,最后如同一个英雄般退场。功成身退,不留名。

身后,男人还在气急败坏地吼叫。一块红烧豆腐从他的头上滚落。

有人拍下了这段视频,发到了学校的贴吧。一时之间,“泼菜女”成为了C大炙手可热的话题。

当然这事儿,也传出了好几个版本,什么“霸气女怒扇出轨男”,“猥琐男骗身又骗心”,“小气男连避孕套的钱都要和女友AA”……

每一个都是又狗血又智障的桥段,但是这成功地让杨蓁蓁火了。视频中的她,虽然面容靓丽,身材娇小,但那霸气的一扇和转头就走的背影,又是那么的有魄力。

让男生看了,会跪拜叫“女神”,让女生看了,又不得不敬佩几分。

于是,杨蓁蓁“豆腐西施”的名号就这么打响了。

纵使柳三千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她还是听说了并且看到了那段视频。看完后,她关上了手机屏幕,写了一会儿报告。

寝室里杨蓁蓁看韩剧传出的笑声,突然的,没有那么讨人厌了。

白纸上,黑笔停留,许久未写出一个字。

柳三千难得开起了小差,她顿了会儿,突然站直了身子,对着上铺的杨蓁蓁问道:“我现在要去超市,你有没有什么要我帮忙带的?”

杨蓁蓁没有回答,韩剧被暂停,寝室一时之间,被沉默占据。

过了一会儿,杨蓁蓁说:“我跟你一起去。”

两句话,两个人,冰释前嫌。

她们那一晚,灌了好多啤酒,喝了个烂醉。

杨蓁蓁突然啜泣了起来,“你这人,呜呜呜,虽然讨厌吧,但我知道,呜呜,没有人比你更努力了,他们凭什么那么说你……”

柳三千在杨蓁蓁的影响下,也呜咽了起来。

两个人,那天晚上,在酒精的作用下,抱头痛哭。那哭得叫一个惊天动地,宿管阿姨硬是收到了二楼不少寝室的投诉。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柳三千和杨蓁蓁还躺在一张床上,紧紧抱着。着实有点……小尴尬。

但从那以后,杨蓁蓁就成为了柳三千最好的朋友。

柳三千也终于发现了,自己之前为什么这么讨厌这个女孩儿,只是因为心底那丑陋的嫉妒心在作祟罢了。

“谢谢苏伯。”柳三千在十字路口下了车,她和李青南正好擦肩而过。

第九十五章 杨绾绾

“四月天酒店后巷的小城咖啡馆。”

柳三千打开微信,又重新确认了一下会面的地点。她穿过酒店前的这条长街,往后巷走去。脑海中又回忆起了关于杨蓁蓁的其他事,不过大部分都是糗事。

女孩儿想着想着,被回忆给逗笑了。

对了,杨蓁蓁之前好像还说过,她的堂姐杨绾绾也一同来了。

印象中,那个女孩儿总是很活泼。虽然有着和杨蓁蓁如出一辙的小毛病,那是在父母的娇生惯养下,养成的对什么都很挑剔的性格。

至于面容,已经模模糊糊记不清了。毕竟,柳三千也只见过几次。

自从柳三千和杨蓁蓁成为好朋友后,就会时不时地住到杨蓁蓁的家里去。特别是每年暑假,杨蓁蓁的父母都很欢迎柳三千去小住一段时间。这也免不了,见到杨家来串门的亲戚。

杨绾绾,应该是让柳三千印象最深的一个。

因为她的性格和杨蓁蓁的简直太像了,那谈吐和习惯也并无二致。而且穿着打扮,十分讲究。柳三千每次看见杨绾绾,她都化着精致又恰到好处的淡妆,穿着低奢又质感高级的衣服。

和杨蓁蓁区别最大的一点是,杨绾绾比较容易亲近,脸上总是带笑,性格要柔软一些。和柳三千还算谈得来。

以至于,几年过去了,柳三千连她长什么样都忘了,但当看见“杨绾绾”这三个字的时候,还是有淡淡的好感跳脱了出来。

酒店的后巷,没有几个人往来。和拐角前车水马龙的世界,相差太大。犹如一方世外桃源。让柳三千有了一种误闯异世界的感觉。

“小城咖啡馆。”这很容易找到,因为这后巷中,只有这一家咖啡馆。

柳三千透过窗户的玻璃,往里面望去。这咖啡馆小得只容得下几位顾客,装潢复古。

推开门,布鲁斯蓝调的唱片发出悲伤的感叹。

整个咖啡馆里只有三个人,一个穿着制服的青年,他好像既是咖啡师又兼职侍者。

另外两个女孩儿坐在靠窗的一桌,背对着柳三千的方向。虽然发型变了,身材也瘦了不少,但柳三千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其中一个女孩儿是杨蓁蓁。

“蓁蓁。”柳三千叫出了她的名字。

女孩儿一听到她的呼唤,就激动地站了起来。她蹦蹦跳跳地小跑到门口,拉住了柳三千的手。满脸喜悦,颧骨高升。那波浪大卷的头发,随着她的弹跳一荡一荡的。

“三千宝贝,想死我了!”杨蓁蓁像个小孩子一样的,拖着柳三千回到了窗边的软座。沙发很软。

“三千,这是绾绾,我的表姐,你见过的。”柳三千点点头,她和杨蓁蓁坐在一侧,正对着杨绾绾。

柳三千有点诧异,杨绾绾和印象中的变得太多了。原先鲜亮的衣着,现在偏向于黯淡。灰色的衬衫,蓝色的牛仔裤,还有一个巨大的黑色檐帽遮挡住了小半张脸。

她的脸色也十分不好,面容消瘦、苍白,嘴唇干裂。再加上两颊凹陷,黑眼圈深重,眼球中红血丝满布。没有精神。看起来,倒像是大病未愈的重症病患。

“绾绾姐,这是三千,你还记得吗?”杨蓁蓁挽着柳三千的胳膊,把她介绍给了杨绾绾。

杨绾绾没有回应,她无神的眼睛正在望着窗外,柳三千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那里什么都没有。

“绾绾姐,绾绾姐……”杨蓁蓁又叫了几声,女孩儿都没有回应,直到杨蓁蓁把右手横在杨绾绾眼前晃了几下后,女孩儿好像才回过魂来。

“啊,你是柳三千吧,我记得你。”要说杨绾绾的变化,至少她的声音一如往常,还是那般的甜美,多多少少唤起了柳三千的回忆。她仔细看了一下,找到了记忆中的一些影子。

杨绾绾嘴角扯起一些笑容,和柳三千寒暄了几句后,就好像没电的机器人,自动关闭了程序。她眼睛又看向窗外,不再参与到谈话中。眼睛无神的可怕。

柳三千觉得女孩儿真的太不对劲了,奈何杨蓁蓁好像习以为常,不再管她的堂姐,倒是和柳三千扯东扯西,闲话家常。

“你知道赵老师又要结婚了吗?这女人可真猛,老公换四个了。据说这一个啊,还比她小十多岁呢!”杨蓁蓁叉起一小块黑森林蛋糕,吃的时候也不忘记说着自己听到的八卦,“还有那个系主任,叫什么来着,跟他家里那个母老虎啊,离婚了。好像是偷吃被抓,他老婆娘家的人啊,都闹到学校来了。真是丢死人!”

柳三千对这些八卦兴味索然,她只是恹恹地附和几声。

“对了,三千,”杨蓁蓁喝了口美式咖啡,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问出,“你叔叔给你的旅馆……怎么样了……你没被骗吧?”

柳三千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在见面前也一直在想该怎么把这个问题糊弄过去。

我到底算被骗了,还是没被骗?我也不能说真话,不然这死丫头肯定以为我脑子坏了。

所以,我该如何回答?

柳三千思绪万千,困顿不已,千言万语,最后化成了两个字,“还行。”

“还行是个什么回答哦?”杨蓁蓁抱怨了一下,“你总得带我去看看吧,我也好帮你把关把关啊。”

“不了不了,还是下次吧,”柳三千连连摆手,急忙拒绝,“现在那破旅店还在装修,到处都是粉尘。你啊,不是最讨厌去那种正在施工的地方吗?”

杨蓁蓁点点头,“那好吧,等我下次来啊,你可得让我住到你那里去!”

柳三千擦干额头的汗,掩饰神色间的慌张,她喝了一口卡布奇诺,直接岔开了话题,压低着声音,“你堂姐,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杨蓁蓁皱眉,“因为一个梦。”

“梦?”

“恩,她说自从她上次来了南岭回去之后,她就每天都会梦到同一个梦境。梦里有一棵红枫,正在下着细雨。枫树下,有个和尚在等人。”

柳三千细细品味了一下,“好像也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梦啊,没什么恐怖的,那她怎么会变成这幅样子?”

“奇怪的就是,她每天每天只会做这个梦。就算中途醒来了,再睡着,也只有这个场景出现。而且,那梦是连续的。就好像每天播放个一帧,拼凑起来,最后看完了一场电影。”

柳三千对奇怪的事情接受能力越来越高了,她没有觉得奇怪,反倒是思索起了因缘,“为什么会这样?”

杨蓁蓁摇摇头,“不知道,我倒觉得她魔怔了,这次跟我来南岭,竟然说要去找到在她梦中出现的那个和尚。”

第九十六章 端阳

“你们,有没有过这种感觉?”杨绾绾突然问出了这么一句,把二人吓了一大跳。

柳三千抬眼望去,女孩儿明明还在望着窗外,姿势不曾有过变化。

她目光落及外面的空地,那里逗留着麻雀几只。就好像询问的对象,不是柳三千和杨蓁蓁,而是那几米阳光下啁啾的顽皮鸟兽一样。

“你们有没有过这种感觉?”杨绾绾这次,加重了语气,又问了一遍,“看见一个人的瞬间,便一眼万年。就好像世间万物都失了色彩,纵使那人只着黑白,也足够令人魂牵梦萦。他的一举一动,一字一句,都会让你如触电般震颤。”

柳三千和杨蓁蓁对视一眼,不知该如何回答。

所幸,女孩儿好像并没有想真的讨个答案,她自顾自说着,“我原先……也是不信的。但当我梦到他,不知为何,我有这么一种感觉。他等了我太久太久,那份等待超越了时间。我不能再让他等下去了……我得……找到他……”

杨蓁蓁扯了扯柳三千的袖子,低语了一句,“魔怔了!”

柳三千心里微微有些悸动,她不知道是因为杨绾绾感性的表述,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脑海里莫名其妙滑过了一张人脸。

她摇摇头,摒除杂念,问了一句,“找到他之后,你想干什么?”

杨绾绾半天没有动静,好像是因为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而苦恼了起来。她想了一会儿后,说:“和他说声‘对不起,我让你等太久了’。”

柳三千看着杨绾绾的侧脸,只见女孩儿目光柔软,半张脸迎接着三寸暖阳,那眼里挂着的一层水帘,倒是让她憔悴的面容,添了几分生机。

“可以和我说说吗?”或许是阳光过于明媚,柳三千在暖意的驱动下,不由得问出了口,“把你第一次在南岭的遭遇告诉我们,说不定,我们能找到你梦见他的原因。”

“你也魔怔了?”杨蓁蓁又扯了扯柳三千的袖子,低声说话,“哪会有什么原因,多半就是想谈恋爱了。”

柳三千拍拍杨蓁蓁的手,像安抚小孩儿一样,安抚她。

杨蓁蓁撇撇嘴,不满地叉起了一块黑森林蛋糕,放进了口中。蛋糕过于香甜柔滑,女孩儿很快就消下气来。

对面的杨绾绾犹豫了一下,她看了看柳三千真诚的脸,开始讲起了几个月前的事。

三个多月前,杨绾绾在冲动之下,辞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这份工作,在别人眼里,那就是个铁饭碗。朋友们知道她的此举后,都在背地里说她矫情。好像除了父母,就没有人试着理解她。

杨绾绾不惧闲言碎语,丝毫没有后悔。倒不如说,她反而感觉轻松了不少。

去南岭走一遭,也算是圆了大学时期的梦。脑子里一旦兴起这个想法,她就付诸于了实践。

就在杨绾绾打包好行李,准备出发的时候。她想起了大学导师临终前交给她的一份手稿,在那份手稿里,详细记录着南岭镇里,各种古古怪怪的民俗文化。

这些,都是导师生前,实地勘察写下的。极其珍贵。所幸,杨绾绾一直很小心地保存着。

既然要去,不如,就带上老师的手稿,也好看看那诡谲小镇的古怪传说到底有几分真实。

就这样,杨绾绾带着一份手稿,一个行李箱,只身一人,来到了南岭。

她在询问了当地人后,赏遍了南岭独特的风景、古迹。同样,她也被这个小镇的古老传说所深深折服。在那些老人口中,有着无数个即将失传的故事。那是多少代人,口口相传的结晶啊!

杨绾绾,不由得,提笔记录。老师手稿中的内容,日渐扩充。

这才是我真正想做的事啊!女孩儿很满足。

“五月十五,端阳祭。”

导师苍劲有力的笔锋写下了这几个字,杨绾绾翻过了这页,却奇怪地发现,后面的几张纸,是一片空白。

看起来,导师本打算好好研究下这个祭典的,却好像被什么事情耽搁了,才会留下这些空白。

端午,是五月初五。所以手稿中的端阳祭,多半和端午没什么关系。

正好,再过几天,就是农历五月十五了。

您来不及做的,就让我来完成吧!

杨绾绾这么想着,又来到了南岭的老街。

一个个大爷,正坐在藤椅上晒着太阳,他们旁边的石桌上,往往还放着棋盘和茶壶。

“爷爷,我又来啦。”杨绾绾在一个手持蒲扇的大爷旁边,蹲了下来。她大声说话。

“哦,你这小娃又来听故事咧!这次你想听什么故事哦!啊啊啊,我想起来了一个,鬼使无救,你可知道?他啊,死得可惨嘞……”

“爷爷,这您昨日跟我讲过啦,我今天来,是想问您知不知道端阳祭?”

“你说啥?”

“端!阳!祭!”杨绾绾一字一字,吐字清晰。

谁曾想,老人一听到“端阳祭”这三个字,表情就立马变了。他皱巴巴的脸上,皮肤好像塌陷得更厉害。那本就因“帕金森”而抖动的手,也晃得更加剧烈了。

他把蒲扇放到了脸上,连连说了好几个,“你走。”

“爷爷?”杨绾绾不清楚老人是被什么惹恼了,才会情绪骤变。她只能讨好地给老人捏起了肩膀。

“我不晓得什么‘端阳祭’,你快点走。”老人挥开了杨绾绾的手,那语气,不容拒绝。

“爷爷,抱歉。”杨绾绾见老人态度至斯,也不再追问。她拾起帆布包,慢慢地走远。

“哎——”只听背后传来一声叹息,老人问话,“小娃娃,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个东西的?”

杨绾绾见老人语气有所缓和,立马跑了回去,“我是在导师的手稿上看见的。”

“你导师记啥不好,非要记这个东西?”老人拍了一下大腿,看起来十分生气。

“这端阳祭是……”杨绾绾很感兴趣,老人情绪波动的背后,到底有什么?

“那本是南岭镇古人祭拜先祖的一个祭典。每年端午过后,五月十五。”

“爷爷,您可以说得详细一点吗?”杨绾绾掏出笔,开始记录了起来。

“这咋说清楚嘛,诶呀,反正那东西邪门得很!”老人一脸不想多说的表情。

“是什么东西?”

“就那个佛像啊!”

第九十七章 如来

“佛像?”

老人不自觉地摇晃蒲扇,点点头,“一尊断臂的大日如来佛。”

“既是祭祖之典,又为何会和佛像扯上关系?”杨绾绾搬来了一张小凳子,坐下。她把笔记本放在大腿上,开始记录起了老人的话。

“诶呀,我都说了,那本是南岭古人祭拜先祖的一个祭典。说是古人,其实连我也不知道那是几个朝代前的事了。我啊,只是依稀记得,曾经听起父辈讲起过,端午过后,五月十五,沐浴更衣,斋戒献礼,禾麻黍麦,牺牲玉帛。是为端阳大祭。”

杨绾绾听着老人的讲述,提笔,飞快地写着。那摊开的笔记本上,有几个字潦草得都不像是汉字了,看起来,倒像是连成一笔的英文字母。

“后来,又不知道是从哪个朝代起,南岭的一些人啊,在端阳那日,竟然不再祭拜先祖了,反而拜起了一方如来。你说说,这都是什么歪门邪道嘛!好端端的祭祖,竟演化成了拜佛。还是个残次佛像,那大日如来佛啊,虽是金身镀像,但却无端少了左臂。我估摸着,那断臂准是被什么穷人凿断,卖钱去了。”

老人似乎很不解,说话的语速倒是因此加快了不少,“而且,发展到今日,还有不少南岭人,每年坚持举办端阳祭,他们为此,竟然还自我研制出了一套新的仪式,专门为拜断臂如来。”

杨绾绾停下手里的笔,疑惑地问道:“祭祖和拜佛并不冲突,为何要特地把祭祖之典,改成拜佛之礼?一年中,365天,只要你有心,皆可诚服于佛理,为何偏要在端阳这一日,跪拜这尊如来佛?”

老人声音低了一点,“据说这尊佛像特别灵验,吸引了远近不少人来参拜。也不知道是从哪个朝代兴起的流言,有人发现啊,在端阳这一日,若你拜佛说愿,便一定会心想事成。”

“如此玄乎?”杨绾绾在老人的影响下,也不由得,压低了声音。

老人听到杨绾绾的问话后,那本靠在藤椅上的身子,突然坐直,他佝偻着腰,凑近了杨绾绾,“都是胡说八道。天下佛像千千万万,我还没听说过,有哪一尊佛像,能灵验到这种地步,会满足所有信徒的心愿的。这一定是胡说八道。而且啊,这佛像来者不拒,不管你的愿望是啥,它都能满足。纵使是杀生……”

“这……不会吧,佛渡苍生,又怎会帮你杀戮?”杨绾绾觉得老人的讲述越来越不可思议了,佛祖杀生,简直无稽之谈。更别提,她本身就不信佛。笃信着唯物主义的她,虽尊敬着其他信仰,但也只是敬而远之。

老人浑浊的眼球转动了一下,看向了一旁的女孩儿,意味深长,“可不是,你说这杀人的,还能是佛吗?简直就是个魔啊!”

杨绾绾听了老人的这句话,心脏突然猛地一跳,全身好像来不及供血,手脚开始冰冷。这股感觉,来得突兀而又奇怪。

“我去哪里能看见这尊断臂如来?”杨绾绾被什么东西驱动着,很想亲眼见一下佛像真身,好奇心占据了心头,遂问道。

“小娃娃,你别急呀,我还没有说完,”老人瘦如枯枝的手,猝不及防地拉住了杨绾绾的手腕,他黄色的眼白里,有化不开的浓雾,“我是不是和你说过,那佛像断了一臂?”

杨绾绾感觉自己的手腕,被握得很紧。那如木乃伊般干裂、无肉的手,竟会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她不由自主地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奈何手腕却被桎梏得无法动弹。那沾染着泥污的指甲,还陷进了她的肌肤。

“小娃娃,你可又知道,如今,那佛像的两臂,全都断了?”老人闭上了眼睛,像是陷入了回忆,只是手里力道不减,“它第二只手臂断掉的时候,我正好就在现场,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想想,距今也有五六十年了……”

杨绾绾感觉握住自己的那双手,开始晃动了。她见无法抽出,遂也不再挣扎,

老人以轻缓的语调讲起了回忆中的故事,杨绾绾就这么安静听着。

“没想到啊,咱们南岭这么偏僻,那火还是烧到咱们这里来了,你说说,这可怎么办呀?”

有几个男人正在交头接耳。

“还能怎么办,该毁的毁,该藏的藏,快去找几个人,挨家挨户地通知过来,让大家心里有个底!”

“等等,你先回来,一定要告诉大家,千万不要抵抗啊!这可是要命的啊……”

有一个男人点点头,跑远了。

“东哥,你说有些东西找个地儿埋了,好歹还能藏一藏,可是那如来佛像,又该怎么办呀?这佛像,可是咱老祖宗传下来的呀,每年端阳祭,若是没了它的庇佑……”瘦高男人欲言又止,他注意到了一抹视线,闭上了嘴。

身材魁梧的男人顺着高个子的视线,转过身子,朝这里望来,他双目一瞪,“柱子,我不是说过让你赶紧回家去,你妈已经把饭做好了,再不回去,小心我拿鞭子抽你!”

男孩儿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跑远了。

几个男人见状,又窸窸窣窣地讨论了起来,只是这次,他们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男孩儿散漫地往家里的方向跑去,从一个个敞开的门户中,传来一阵阵菜香。肚子,倒是真有点饿了。

“阿香姐,牛哥在吗?”

“陈皮啊,来来来,快进来,跟你哥喝个酒。”

“牛哥,我是来通知你们的,大事不好了……”

柱子觉得今天的大人有点奇怪,他们凑在一起总说个没完,表情还前所未有的严肃。真是不好玩。

他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一个个门扉,突然之间,全都闭合了。

“柱子,赶紧回家啊,你妈担心死你了!”男人从牛哥家里出来,跟他说了一句话后,又跑远了。

“妈,开开门呀!”柱子咚咚咚敲响了家里的门。

“你这孩子,怎么现在才回来!”一个扎着长辫的女人,从门扉中探出头来,她四处张望了一下,再确定没有人后,才敞开门,让儿子进来。

“柱子,妈跟你说,你等会儿就不要说话了。不管谁来,你都别说一句话,知道吗?”女人摸了摸儿子的头,拍拍他的背,又不放心地嘱咐了一次,“吃饭去吧!记住,你一句话都不能说。”

柱子点点头,他爬上木凳,喝了几口粥,把筷子伸向咸菜。

“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一个响亮的男声,穿透墙壁,渗了进来。

“打倒一切牛鬼蛇蛇!”好几个声音一起重复,有男有女。

话音刚落进,隔壁刘老锅的家中,就传来一阵砸破锅碗瓢盆的声音。噼里啪啦的。

女人脸色不好,坐立难安。过了一会儿,有人踢开了他家的门。

“伟大主席***说过……”

第九十九章 真相

老人不语,只是继续扇着蒲扇。

杨绾绾背对着老人,她手里拎着一个亚麻的帆布包,“在您的讲述中,有几点让我觉得很奇怪。我也不由得想起了其他的可能性。于是,一个恐怖的想法初见雏形。在我的那种猜测下,一切的怪异就都说得通了。”

“小娃娃,你倒是说说看。”老人又趟回了藤椅,闭上眼睛,晒起了太阳。

“我第一个感觉到奇怪的点是,你在母亲的多次警告下,面对闯入家中的陌生人,第一个反应不是害怕无助,竟然是违背与母亲之间的约定,开口说话,也正是那‘佛像’二字,才令你母亲方寸大乱,于慌忙之中捂住了你的嘴,最后遭到了那群青年的怀疑。”

老人笑了一下,脸上的褶子堆到了一起,“小娃娃,你这一点有些牵强啊!”

杨绾绾抿了抿嘴,“当然,光这点说明不了什么。我听到这一段的时候,也只是觉得有点奇怪。接下来,你的母亲,让你走小路去寻你的父亲,事实上,我也的确相信你走的就是一条小路。但是,这就奇怪了。从你的形容中,那是一堆吵吵闹闹又满腹精力的青年,若他们真是跟踪着你到的岩洞,为何你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杨绾绾转过身子,直视老人,“呼喊声可以隐去,只要忍着不说话就行了。但一堆人马的脚步声,不可能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发出。一路上,若你察觉到一点异样,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吧!”

老人把蒲扇放到额头,两手贴在自己的肚皮上,“很有趣的见解,然后呢?”

“你说你躲在父亲的身后,这个时候,那些人冲了进来。他们的领队说了几句话后,其余几人就开始挥棒相向。有一个女青年在乱流中,把你拉了出来。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个年代最重要的就是政治正确,一切道德皆不适用。人们或许会对一个小孩我见犹怜,但作为那些人中的一员,把你拉出来,就相当于认同了你这个‘敌人’的身份,那就是对伟大领袖的叛离。”

老人不说话了。

“还有一点,在你的故事中,有一段的描述可有可无,换句话说,那一段完全就是多余的。在我一开始听你讲述的时候,觉得你对那一段的描述,可能是为了让我更容易理解那个时代的特色:灰暗、阴郁、恐怖……但我想,稍微有点知识的人都知道,那十年的中国是笼罩在怎样的阴影下的。”

蒲扇从老人的脸上滑落,显出他恍然大悟的面容。

“没错,你提到了你从家里出来后,听到从隔壁王麻子家里传出尖叫声的事。你把眼睛凑在门缝上观察,看见了王麻子被那群青年围殴。然后,你跑走了。我想,这一段描述,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王麻子被打的事是真的,事实上,当你说出王麻子的时候,你就意识到不对了。你跑走的事,是编出来骗我的,对不对?”

老人没有动静。

“因为是真实发生过的,所以你特别自然地说出了这一个情节。但若是不编假话,那我会很容易地就知道了真相。”

杨绾绾深吸了一口气,“真相就是,你没有跑走,相反,你打开了王麻子家的那扇门。他们不是跟踪你去的岩洞,而是在你的引导下,才去到的那里。女青年之所以在乱流中拉出了你,是因为你本身就不是‘敌人’,而是政治正确,检举父母的英雄。你在王麻子的家里,把自己的父亲给举报了。”

老人又笑了一下,“确实是很有说服力的一个猜想,既然如此,不妨来猜猜我这么做的原因。”

杨绾绾接下了战帖,“从你通篇的描述中,我只能想到一个原因。那就是你讨厌那尊断臂如来,又知道你的父母,甚至是其他的南岭人都离不开这个灵验至极的佛像,遂想通过这些人的手毁掉它。你很聪明,虽然你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你通过短短一段时间内的洞悉,就知道了那些青年为什么而来。只是,你没有意识到,你的检举会引发……所以,在故事的结尾,你内疚无比,直至今日。”

老人叹了一口气。

杨绾绾说完后,转过身子就想走,“爷爷,这不过是我的一个猜测,真相如何,也只有您自己知道了。”

老人没有直面问题,倒是说了句,“小娃娃,不管你信不信,那个佛像是真的很邪门。我带着那些人,找到了它,然后我父亲死了。那青年砍下了如来一臂,然后他自己也失了一臂。那就是它的……报复啊!”

杨绾绾摇了摇头,“有因才有果,我倒比较相信,是你们种下了因,最后才收获了果。诸多报应,无非也只是因果轮回。”

“你这个女娃娃真是……”老人又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因果吗……”

杨绾绾拎着亚麻的帆布包,已经走出了一段路了,就在她正要走过转角的时候,背后传来老人的一句话。

“五月十五,朱雀桥头。伽蓝庙宇,白衣献舞。哎,你这个女娃儿,就算我不告诉你,你也会想办法找到它的,对不对?”

杨绾绾闻言,停下了步子,却没有转过头去。

“朱雀桥边,伽蓝寺;端阳大祭,金佛现。小娃娃,听我一句劝,千万不要对着那尊佛像许愿啊……”老人的声音有点颤抖。

杨绾绾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老人佝偻着身子,一手拿着蒲扇,一手拿着茶壶,正在颤颤巍巍地往回走。

夕阳余晖下,老人的影子被扯成了长长的一条。

“多谢。”杨绾绾说了这么一句后,是真的走远了。

“哎——”有一声微弱的感叹,没有被任何人捕捉到,就消散在了空中。

朱雀桥,伽蓝寺。五月十五,我要去看那尊金佛。

第一百章 白衣献舞

五月十五,石桥细雨。

杨绾绾前两天已经来这儿探过路了,所以她心中已有方向。走过这座朱雀桥,再转个弯,就是那名为“伽蓝”的寺庙。

那伽蓝寺后头,有一片曲径通幽的竹林。深漆红瓦,在幽幽绿意的掩映下,倒有几分日本茶道中侘、寂的美学。驻足观赏,好像能洗净在繁华都市中沾染的一身铅华。

前几日,这桥上,那庙前,还门可罗雀,无几人踏足。而如今,乌泱泱的人群在这座宽窄适宜的桥上挤压。

从穿着、口音来看,这些人来自全国各地,有几个人提着的袋子里还露出香烛几只。显然,他们的目标都是那断臂如来。

石板桥上青苔一片,细雨落下,更加湿滑。所幸,人群拥堵,走得很慢,倒也没有人滑倒。

杨绾绾着一身碎花长裙,长发披肩。她把帆布包折了几折,以身挡雨,身怕淋坏了老师的手稿。在这人挤人的情况下,打伞显然是不现实的。

雨,让她的碎发变重,贴合脸部,微痒。

咚咚咚的鼓声传来,她伸长脖子,朝前张望了一下,却只看见了望不到头的人群。

“小刘,还真是你,你也是来……”

“诶呦,这不是朱老板吗?真是太巧了!你也是听说了才来的?”

“不是,这都是我第二次来啦,你是不知道,我跟我老婆啊,看遍了中医西医,还天天灌中药,可就是怀不了孕。大概是前一年吧,我老婆也不知道是从哪个杂志上看到的,那上面说啊,南岭有座断臂如来,灵验至极。她看了后啊,就死活缠着我要来,我也拗不过,在去年端阳,趁着休假,只好带她来了一趟。”

“真有传说中的那么灵?”中年男人压低了声音,询问身旁的男人。

“哈哈,灵啊!这不,我老婆刚生完,所以我今天才一个人来了。我可是特地来还愿的呀!”

“恭喜你啊,朱老板。”

“你又是为什么?”

“我家儿子快要高考了……”

人群中,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片。杨绾绾仔细听了一会儿,发现好几个故事都大同小异,相差无几。

真有这么灵验?她不禁更加好奇。

过了大约十五分钟,杨绾绾终于踏入了庙宇。

几个红色的大鼓被布置在寺庙各处,一群身穿白衫的人,立于鼓后,以相同的节奏击打。

鼓点沉闷,却响彻云霄。

“一般寺庙都讲究清静,这儿倒是独特,怎么热闹怎么来。”有一个声音这么说。

人群将长廊占据,杨绾绾身材娇小,很容易就挤到了最前头。她四顾张望了一下,看见众人的目光都汇集在前方的空地。

“差不多要开始了吧!”

“我估摸着也是。”

咚咚咚,鼓点更加明快,好像正在召唤着什么。

伴随着急急的鼓点,有一个身穿破烂的蓝袍,头上戴着一副深蓝面具的人,从钟楼走了出来,行如兽。

那面具,两颗尖牙向外突出,面部表情张牙舞爪,头顶还有两个角。

“这是什么啊?好丑哦!”

“据说是夜叉。”

做此扮相的男人,大跳着,不断发出野兽的嘶鸣。他绕着四周跑了一圈,吓哭了不少被家长带来的小孩。

在绕场一周,回归原点后,男人跳起了奇怪的舞蹈,一开始他跳得生龙活虎,每一个动作,都显示出了他的力量和精神。但渐渐地,男人的动作开始疲软,鼓点也跟着缓慢了下来。

到最后,鼓点消失,男人也倒在了地上,表演着痉挛,时不时抽搐一下。呜咽声几许。

在一片安静中,缥缈笛声萦萦传来,音韵悠游,宛若鸟雀啁啾。

一个和尚扮相的人,穿着白衣,双手合十而来。他眼睛闭着,熟练地走到空地的中央,起舞。

他的舞,和刚才那人的舞,大不相同。他以笛音为伴,每一个动作都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虽不失力道,但简洁不少,幅度也小很多。像极了僧人的素雅与淡泊,不恋安逸,不务奢华。

白衣舞了片刻,复又双手合十。他平复了一下呼吸,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夜叉倒于地,就在他的眼前。白衣只是看着。

哐当,一把长剑不知被谁丢到了空地的中央。白衣弯身,捡起了长剑。

光一闪,迷得杨绾绾闭上了眼睛。

这光泽,不像是拍戏用的道具,倒像是真的利剑一柄。

杨绾绾屏住呼吸,心跳加速。

白衣拿起长剑,在空中舞了一下,遂挥过头顶,正对着倒地夜叉。

不!没有人发现吗?那剑是真的!呼唤已经冲到了喉头,被杨绾绾生生咽了下去。

因为下一刻,白衣高举着的手就放了下来。他转动了一下手腕,将利刃对准自己左手的掌心。一划,鲜血流了出来。

那是真的血液,红得不像话!

鲜血顺着刀柄流下,有几滴落到了地上,晕开成花。

白衣蹲下身子,把破了口子的掌心,置于夜叉面前。

夜叉呜咽了几声,抬起头来。他看了一眼白衣,伸出舌头,舔舐起了血液。

接下来,笛声急转直下,倒地的则换成了白衣。夜叉又恢复了元气,狂舞了起来。这一次,他扭动得更加夸张,动作诉来疯魔张狂。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的体内冲出,配合那张牙舞爪的面具,倒是看出了苦痛连连。

再然后,奇怪的事情就发生了。扮演夜叉的男人,在舞动中,摘下了蓝色面具,脱下了破烂蓝袍。

下一眼,已是眉清目秀的和尚一人。白衣一袭。

他,重生了。男人看着倒在地上的白衣,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和尚一声低叹。

笛声,停了。

戏,落幕了。掌声熙熙攘攘。

杨绾绾看懂了,和尚看到奄奄一息的夜叉,以血相喂,救夜叉于魂飞魄散间的须臾。夜叉涅槃而来,而和尚却付出了生命。夜叉看着救了自己的男人,选择一心向善,遁入空门,遂褪去了凶狠丑陋的外表,以白衣的身份重活了一次。

这就是那老人说的“白衣献舞”。

“听说啊,这是历史上一个叫‘玄一’的和尚的故事,也就是这个和尚铸造了那尊断臂如来。”

“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是啊,一点都不有名。”

“毕竟南岭这地儿这么偏,我们不知道也正常。”

“那和尚最后就这么死了?”

“上次我来的时候,听这里的住持说,那玄一和尚,最后修成了阿罗汉。”

“这个结局听起来很俗套啊,典型的佛教故事都差不多是这个套路。无趣,我想快点看到那金佛。”

抱怨声四起。

舞者退场,打鼓的人也抬着鼓走了。

“请佛——”有个人这么喊了一句。

大殿的门被打开。

第一百零一章 佛像

杨绾绾上次来伽蓝寺的时候,大殿的门扉还紧闭着。据说,这门好像只有在每年端阳才会打开。也难怪,端阳大祭,金佛才现。

许是转轴很久未用,那缓缓打开的大门一阵吱呀。伴随着逐渐敞开的门扉,铺天盖地的灰尘席卷而来。

开门的人,不由得捂住嘴,扇了扇面前的尘埃,咳嗽了几声。

大殿重见天日,斜风细雨下,光线熹微照进,金佛在昏暗中,辨认不明。只能瞥见一个大致的轮廓。

有两个小沙弥打扮的孩子,人手一只香烛,率先进入了正殿。他们踮起脚尖,用香烛的火焰,点燃了殿内各处的红烛。

一时之间,灯火通明。那燃烧着的火光,照亮了那尊金身佛像。光线抵达断臂如来后,反出来的光,却更加耀眼。

“哇,是金的!”

“比我想象中的要小。”

杨绾绾身材娇小,视线被其他人遮挡住,她看不清。

人群见门已被打开,便开始涌动了起来。一众人都一个劲儿地往前挤,杨绾绾被人群带着,并非本意地走了好几米。她在挤压、推搡中,吃痛地皱眉,呼吸也有点困难。

“别挤了,别挤了,有人晕倒了!”突然一个声音大叫着,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

“让一让,让一让,你们快让出块空地来,别踩到他了。”说话的声音,距离杨绾绾不远。她回过头去,看见有一个男人正倒在地上,眼睛紧闭着。那男人有点年纪,大腹便便。

人群退散开来,为他空出了一个小圈子。

“这里有没有医生啊?”一个青年拍了拍男人的脸,见他没有反应,遂面向人群,问道。

人们左看看,右看看,每一个都怕惹上事儿地别开了眼睛,后退了小半步。

“那他的家属在吗?家属在不在?有没有认识他的人?”青年站直了身子,高声喊道。

“朱老板!”另一个穿着黑色夹克的中年大叔惊呼了一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蹲到了男人的身边,摇晃了一下男人的身子。

没有回应。

“你是他的家属吗?”青年指了指男人。

“我是他的工作伙伴,他这是……”

“他本来走在我前面的,就在正殿门打开的时候,他突然倒下了。”

中年大叔闻言,立马拨通了急救电话,在报上地址和姓名,以及男人晕倒,没有反应的事后,他把头贴在了男人的胸膛,“怎么……好像……没有心跳了?”

此话一出,生怕沾染上死亡气息的众人,又不约而同地退后了一步。

“晦气啊!”

“真是的,怎么在寺庙里发生这种事?”

“喂,他躺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啊,我们都过不去了,你要不先把他抬到别的地方去吧!”

中年大叔擦了擦汗,在青年的帮助下,一前一后地,把男人抬到了刚才白衣献舞的空地。

“嫂子,你好。诶诶,恭喜你喜得千金……是这样的……我哥他有没有什么既往病史?”

电话那头的人好像很激动,中年大叔又擦了擦头上的汗,“嫂子……你别急,我已经叫了救护车了……你别……诶呀……我哥现在只是晕过去了……”

杨绾绾想起来了,这个男人的声音,正是她之前在石板桥上,听到的交谈中的两个人的其中一个。

那个朱老板,好像是为了老婆成功生子,特地来还愿的。

“前面的,你还走不走啊?”后面传来一句不耐烦的催促。

杨绾绾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前面的队伍,已经前进了一段路了。

“抱歉。”她说完后,小跑着跟上。

人群三两涌进,只进不出,就好像被古门吃掉了。火舌张牙舞爪地一舔,被吞没的人群静待消化,而那飘出的香火氤氲,就好像是两扇棕门打的一个饱嗝。

杨绾绾离正殿门扉越来越近了,从她的方向,已经可以看见那断臂如来的左半个身子了。

远远地观望,那佛像,确实并不是很大。看起来,就和成年男人差不多身高。只不过,佛像以跏趺之姿坐于莲花台。被绢椉衣,衣服轻妙,不假以外饰。那金衣锦纹,流畅如泉,笔走龙蛇,禅宗俱现。

如来头顶一轮圆盘,镶嵌宝石万千。齿轮规律,犹如大日之晕,开于祥云其间。那阎浮檀紫摩金色,光泽灼灼,夺人眼。首戴发髻,盘绕缱绻。妙衣舞着,皎如净月。

佛光普照,一如杨绾绾见过的所有佛像。没有什么特别的。

“保佑我家那孩子,能撑过透析治疗。求求你,求求你。”

身后的男人,还未走入殿内,就已开始了祈祷。

到处都是窸窸窣窣的动静。

队伍继续前进,杨绾绾跟着前面的人,总算是踏入了正殿。

走近一看,如来和传闻中的一样,两臂俱断。虽身如琉璃,无限澄明,但那双眼,还真是有点邪气。

杨绾绾感觉自己无处遁形,不管走在哪个方向,都好像在被它盯着。

不要看,不要再看我了。

金佛双目眯起三分,嘴角弧度停留在一个诡异的程度,就好像在似笑非笑。

“小娃娃,这佛,邪门啊!”杨绾绾回想起了老人的话,手臂上,浮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喂,你到底拜不拜?”后面的男人又心急地催促。

杨绾绾被上赶着,跪拜在了蒲团上。她在跪拜之间,感觉头顶视线灼热。那佛,好像在盯着她。

我要许什么愿?

“小娃娃,听我一句劝,千万不要对着那尊佛像许愿啊!”

我不信。

杨绾绾迎向金佛视线,打定了主意,决定以身试验。

若你真有传闻中的那般灵验,就让我遇到一个人吧!那人会和我相伴终生,此情不渝。这一年之期,止于来年端阳。

杨绾绾这么想着,等抬起头来的时候,感觉金佛的表情又有点变化了。她说不上来,那双目到底蕴含着什么样的情绪,遂看了看四周,只见众人都在闭目求佛,没有人注意到这变化点点。

“拜好了就快点走,别人还排着队呢!”身后的男人又在催促,杨绾绾不舒服地站了起来,从正殿的另一侧门,走了出去。

伽蓝寺不远的另一条街,被商贩挤满了。他们趁着端阳,来拜佛的人很多,看到了商机,便在寺庙附近摆起了摊。

杨绾绾目不斜视地走过长街,没有被任何摊贩打动。

“小姑娘,你要不要算个命?”其中,一个十分格格不入的声音引起了杨绾绾的注意。

因为那声音太嘶哑了,透露出主人的年迈。她转过头去,看见了一个身穿黑袍的老妇。

“来算个命吧,小姑娘!”老妇的脸埋于黑衫,杨绾绾看不清。

第一百零二章 佛珠

“不好意思,我不信这些……”杨绾绾下意识地回绝,她正想继续往前走,手腕就被老妇抓住了。

“小姑娘,你若不信这些,为何还要来拜那座金佛?”

“我……”杨绾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哎,果然是冥冥之中的情牵吗?”老妇叹了一口气,“小姑娘,有一个人在等你,他等你等得太久啦!”

或许是老妇的声音过于正经和悲戚,杨绾绾像是着了魔般地问道:“是谁,谁在等我?”

“你不记得了吗?”老妇惊讶地反问,“你怎么可能会不记得了呢?小姑娘,你再想想,你真的不知道他是谁吗?燕支山上,百里红枫,你们可是有过约定的呀!”

“你这是在胡说八道,”杨绾绾还真的去回想了一番,奈何她的脑海里根本就没有这样子的回忆,“我不曾和任何人做过这种约定,更何况,这是我第一次来南岭……”

“真可怜呀,他等你等了这么久,到头来,你却什么也不记得了,”老妇摇了摇头,又重复了一遍,“真可怜呀!结果,你还是没有遵守约定,你明明说过,你绝对不会忘记他的……”

“你不要再骗我了,你说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我。”杨绾绾咬牙,想把自己的右腕抽出来。老妇的手用劲很巧,虽然力气不大,但抵抗化作绕指柔,很难挣脱开。

“怎么会呢,从我还是个女娃娃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了。每天,每天,他都会和我说起你的事,我是不会认错的,”老妇说话的时候,头一直低着,语气笃定,“在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把你认出来啦。小姑娘,欠下别人的债,是要还的呀!”

“你真的认错人了!我今年才二十多岁,你怎么可能从小就知道我了?”杨绾绾觉得这个老妇一定精神不正常,开始害怕了起来,遂挣扎得更加用力。

“哎,”老妇语气哀婉,就好像正在沉入黑暗无边,深不见底的死水那般,咀嚼着苦楚,“好可怜呀,那么多年,空等了一场,真是……”

施加在手腕上的力突然消失,杨绾绾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在用力挣扎。这毫无征兆的一放,让没有防备的她,直直朝后弹出了几米,脚步踉跄。

杨绾绾揉了揉手腕,不想再搭理这个疯女人,于是快步离开。

“小姑娘……”从背后传来嘶哑的呼唤。

不要理她,不要理她,她就是个疯子!杨绾绾加快了步子,近乎于奔跑。

“小姑娘,你东西掉了。”

糟了,是帆布包,于刚才的挣扎中掉在了地上!老师的手稿还在里面!

没有办法,杨绾绾只能折回,她这次不敢离老妇太近,在有些距离的地方,伸长了胳膊,去够老妇脚边的帆布包。

“小姑娘,你还掉了这个东西。”老妇抓住杨绾绾伸过去的手臂,把一个东西塞进了她的掌心。

那物,入手冰凉,刺痛了杨绾绾的肌骨。她摊开一看,原来是一串朱红的佛珠,圆润剔透,共二十一颗。

“佛珠赤如安红豆,原是相思已入骨。小姑娘,你可收好了,千万……别再丢了。”

杨绾绾呆呆地看着那串佛珠,当她反应过来,这不是她的东西的时候,老妇已经不见了。

就在这个光景,一个电话打来,杨绾绾接通后,听了没几分钟,心已凉了个彻底——那是母亲打来,告知父亲病危的电话。

她把佛珠随意地塞入了帆布包,就回酒店收拾好行李,赶着最后一班车回到了H市。

重症病房外,母亲哭倒在她的怀里。杨绾绾的心一直紧绷着,她知道,若父亲此番没有撑下来,那母亲怕是也……

一个家,若是破碎成无数个小晶体,要想重圆只怕是难了。

杨绾绾拍着母亲的肩膀,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包里的佛珠。她,不会选择去当一个信徒。但此时此刻,只要父亲能好起来,她愿意尝试一切方法。

二十一颗佛珠,缠于杨绾绾的腕间,一圈太长,两圈的话,就刚刚好。她摸着冰凉入骨的珠子,暗自祈祷。

佛啊,请不要夺走我的爸爸!

杨蓁蓁听到这里,嗤笑了一声,终于忍不住似的,打断道:“开玩笑呢,叔叔能活下来,明明就是主治医生的功劳,你怎么还傻乎乎地觉得,是因为你求佛的缘故呢?”

柳三千听后,瞪了杨蓁蓁一眼,还在暗地里掐了一下她的大腿肉。

杨蓁蓁吃痛,吐了一口凉气,坐离了柳三千一些,又生起了闷气。

“绾绾,你继续说。”柳三千示意道,她的目光落及在对面女孩儿的腕间。只见那串佛珠,松松垮垮地在女孩儿的手上缠绕了两圈。看起来,很是宽大。

这几天,她只怕是瘦了不少。

杨绾绾被打断后,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停止了诉说。她的视线还是没有看向杨蓁蓁和柳三千二人,无神的眼光依旧着陆在窗外暖阳普照下的空地。

“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杨绾绾摇摇头,右手不自觉地抚摸着左腕的佛珠,“我父亲没有什么大碍,很快就从重症病房转了出来。然后,也就是那一天,我从南岭回来的那一天,我开始梦到了一个和尚。红枫下,细雨中,他身穿僧衣,披着袈裟,没有打伞,在等人。我觉得……他是在等我。”

“我已经看透了,真相只有一个,”杨蓁蓁闲不下来地一定要插上话,她学着某部动画片主人公的经典台词,耍着宝,还顺带自己哼唱了一段配乐,“绾绾姐,你啊,一定是被那个老太婆催眠了,你看看,你做的梦,完全就是根据那老女人跟你说的情节改编的嘛。”

柳三千无奈地扶额,把自己碗里的黑森林蛋糕挪到了杨蓁蓁那边,想要借此堵住她的嘴。

杨蓁蓁不客气地叉起了黑森林,嘴巴却还在说个不停,“啧啧啧,江湖骗子,还真是不简单!”

柳三千深吸了一口气,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杨绾绾的身上,“既然你想找到梦中的那个男人,你打算怎么做?”

此话一出,杨绾绾终于把视线转了过来。这是柳三千今天见到她后,她眼光中最是微闪的一次。

“我想再去一次,朱雀桥,伽蓝寺,”杨绾绾语气坚定,“或许,那老妇还会在那儿。”

“好,”柳三千点点头,“我陪你去。”

杨蓁蓁听后,张大了嘴巴,嘴里没来得及咽下的黑森林蛋糕掉了出来,模样滑稽。

第一百零三章 许愿牌

“搞什么嘛……”杨蓁蓁气鼓鼓的,嘴里咕咕哝哝个不停,“真是的……哎……”

柳三千自动忽视了她的抱怨,把手枕在车窗上,看着窗外光景。

只见刚才还晴空万里,暖阳灼灼的天气,现在却暮霭沉沉,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空气阴湿、黏腻,让人有些不舒服。

柳三千和杨蓁蓁,杨绾绾三人此时正挤在一辆的士车的后座。

坐在正中间的杨蓁蓁自从柳三千说要陪杨绾绾去一趟伽蓝寺后,就一直暗自不爽,还时不时地朝柳三千投去谴责的目光。嘴巴翘得老高,抱怨不休。

“哎……去哪里玩不好,非要去寺庙……”

“真是的……天下男人那么多,非要去找和尚玩……”

诸如此类的抱怨一句接一句,柳三千习惯之后,已经能自动屏蔽掉了。杨蓁蓁吐出的话,传进她的耳朵,就会消音成一声“哔——”。

“几位小姑娘,现在这个时候去伽蓝寺做什么?你们不会不知道吧,那金佛只有在端阳那日,才准信徒入殿参拜。”

司机大叔打量了一下后座的三人,都是年轻又漂亮的姑娘,虽然有一个女孩儿面容有些憔悴,但模样精致。怎么看,都和那古寺格格不入。

“哦,我们是建筑系的,对伽蓝寺的建筑风格很感兴趣,想去看一看。”柳三千信口胡诌了几句,就打发了司机大叔的好奇心。

“我们已经到了,小姑娘看到那座桥了吗?你们下桥拐个弯,伽蓝寺就在后头。”

“谢谢师傅。”

三人下了车后,打伞,踏上了铺着青苔的石板桥,有些湿滑。

“我来的那一天,也像这样下着小雨,却不敌今日凉快,着实有些闷热。”杨绾绾仰头,看着细雨拍打绿叶,感叹道。

“哎——”杨蓁蓁又叹了一口气,“这可是我的寺庙初体验……”

“怎么,你是还想吃个红豆饭庆祝一下吗?”柳三千一个没忍住,回了嘴。

雨中的杨蓁蓁好像失了气焰和脾气,在听到柳三千的讽刺后,也没有啥反应。

过朱雀桥,转一个弯。

三人来到了伽蓝寺的门口,站定。

雨停。

抬眼望去,漆门红瓦,绿竹幽幽。

这寺院不是很大,和背后竹林浓墨重彩地交相辉映,显得相得益彰,犹如文人墨客歌咏的瑰丽绝句一首。

杨绾绾率先走入,柳三千和杨蓁蓁紧随其后。

她们最先看到的,就是一个小沙弥正拿着扫把,扫着空地的场景。

小沙弥注意到几人,把扫把放在一边,双手合十,“几位女施主,可是为金佛而来?”

“不,我们就来随便看看……”柳三千摆摆手,否认。

杨蓁蓁看这小孩模样稚嫩,说话却老气横秋,不由得走到他身边,捏了一下他的脸,“你这小孩儿真好玩。”

“你、你、你……莫要戏弄我……”

“我、我、我,戏弄你又咋滴,你还能咬我不成?”杨蓁蓁说完后,愈加动手动脚了起来,她看那小孩儿肤白若雪,眼神澄澈,遂兴起了捉弄他的欲望,这次更是直接上手揉脸。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师傅……有个女妖精来欺负人……呜呜呜……”谁知那小沙弥嘴巴一撇,眉头一皱,就嚎啕大哭了起来,那哭得叫一个惊天动地。把三人愣是吓了一大跳,杨蓁蓁更是手足无措。

“喂,谁是女妖精啊?”杨蓁蓁不服。

“弥生,发生何事?你为何要哭?”应着小沙弥的呼唤,一个看起来三十出头的男人从偏殿出来,他向三人行了个礼,便走到那个叫“弥生”的小沙弥旁,摸了摸他的头,“都是当师兄的人了,还这般爱闹脾气。”

“不怪我,都怪她!”弥生跑到男人身后,扯着男人的衣角,指了指杨蓁蓁。

“误会,这位师傅,都是误会呀!”杨蓁蓁见男人眉清目秀,肌骨紧实,倒是花痴了起来。她好像忘了,到底是谁,一直对和尚一事念念不忘,百般抵抗。

“我就是看他可爱……”杨蓁蓁解释道,她看向男人身后挤眉弄眼,做着鬼脸的弥生,硬是扯出了一个笑容。

“几位来的不凑巧,错过了参拜金佛之日,”男人对着杨蓁蓁笑了一下,不甚在意自家小沙弥被欺之事,“若你们是为那断臂如来而至,那就请回吧!”

“师傅,我们就想四处看看,不打扰吧?”杨蓁蓁语尾带着一点撒娇的上调,柳三千没眼看。

“请自便,我和弥生还有他事要忙,恕难奉陪,”男人说完后,就带着弥生要走,转眼一瞬间,他瞥见了什么,“你的这串佛珠……”

杨绾绾抬起了手腕,饱含希冀,“你认得它?”

“不,”男人摇了摇头,轻笑了一下,“我看它光泽剔透,圆润饱满,纹理流畅不羁。纵使天色阴沉,也自闪幽光……是一串极好的佛珠,请你好生保管。”

男人说完后,就带着弥生走了。

杨蓁蓁无趣地撇撇嘴,有些失落,“现在要干嘛?找那老妇?”

“嘘,我们就跟着你堂姐走吧!”柳三千指了指走开的杨绾绾,轻声说道。

杨蓁蓁点点头,挽着柳三千的胳膊,跟在了杨绾绾的后头。

伽蓝寺除了正殿紧闭,其余的几个殿堂倒都在开放,只是除了三人,就没有别人在参观了。她们穿过长廊,放生池,又走过殿堂几间。

别看啊,这寺庙从外面看着小小的,可走在里面,却别有天地。除了主殿和偏殿,那藏书阁,钟楼,塔房……倒是一个不少。真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三人走走停停,把寺院逛了个大半。她们最后来到了许愿台,说是台,其实也就是殿后空地一块,被搭了几个木架子。

木牌,以红绳相系,密密麻麻地挂满了木架。上面用黑墨写着各种愿望,粗粗一看,就知笔迹各不相同。

旁边,红烛,焚香。佛灯一豆。

“笑死我了,这人想做马云第二,我马爸爸岂是你这么好超越的?”

杨蓁蓁翻着一块块许愿牌,不时发出大笑。

柳三千也弯下身子看了几块,她从牌子的空隙中,注意到杨绾绾正在她的对面,手里拿着一块取下的牌子,面色凝重。

“绾绾,你怎么了?”柳三千绕到杨绾绾那一侧,关心道。

“这个字迹……”杨绾绾皱眉,喃喃自语,她从帆布包里翻找起了什么。随后,她翻开找到的皮质笔记本,一页一页对照,“果然……这是我导师的字。”

第一百零四章 去死

“我记得你说过,你导师曾经来南岭研究民俗,然后亲自撰写了那本笔记。如此一想,这金佛他必感兴趣。我想,他应该是趁着某年端阳,来看过那尊断臂如来吧!然后,也就顺便在这里留下了这块许愿牌。”柳三千回忆了一下杨绾绾的话,做了个猜测。

“什么,什么,你导师许了什么愿?”听到二人交谈的杨蓁蓁小跑了过来,她探过头去,想看清杨绾绾手里木牌上的字。

“南岭密事千万桩,若得有幸知其二。善哉,幸哉!”杨绾绾照着念了出来,一字不差。

“什么东西,有人会许这么无趣的心愿的吗?你不要骗我!”杨蓁蓁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她把木牌从杨绾绾手里抢了过来,仔细辨认了一番,“还真是这么写的,这些学者的想法还真是异于常人,怪异得很呀!”

“背面……有字!”柳三千站在杨蓁蓁的对面,眼睛正好对着她手中的许愿牌,她可以清楚地看见,木牌的背面,有人用黑笔写了很小的一行字,“我希望你什么什么,你看看,我看不清楚。”

杨蓁蓁把木牌翻了过来,凑到眼前,“我的妈呀,这字儿跟蚂蚁一样小,我希望你……我希望……你去死。”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那木牌背面上的字,虽然她们都认识,但却无法领会,得不到要点。

“什么意思?你导师为什么要在背面写这句话?又是在让谁去死?”

“让我看看,”杨绾绾接过木牌,皱着眉观察了一会儿后,翻开了那本笔记,作起了对比。许久,她很肯定地说道,“这不是我导师的字迹,你们看,这两个‘死’字。”

“确实不一样,一个字体是圆的,一个‘死’字的最后一笔,画了个大弧,”杨蓁蓁把木牌背面的字和笔记本中的字仔细看了一下,“可能就是有人在你导师的许愿牌上乱写的吧,估计是类似于‘到此一游’的恶作剧。”

柳三千也是这么觉得的,但还是有一点很奇怪……

“那为什么,我导师明明是在五年前到的南岭,可他的木牌却放在这么前面?我才翻看了没几块,就找到了。按道理来说,五年前的牌子应该被埋在很里面了。外面的,大部分应该都是去年和今年新挂上的木牌。”

这确实是个问题,杨蓁蓁想了一会儿,“可能是你导师之后又来了南岭一次。”

“绝不可能,”杨绾绾摇摇头,“我导师五年前来南岭住了小半年,在离开的那一日,他坐的大巴却出了车祸,导致他脊柱受损,双腿残疾。导师也就从此一蹶不振了,整日闭门不出。事实上,我觉得导师没有继续对端阳祭的研究,多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也就是说,有人特地从密密麻麻的许愿牌里,找到了属于你导师的那一块,然后在背面的地方,写上了‘我希望你去死’这几个字,”柳三千整理了一下,“如果只是为了恶作剧,那花的时间成本也太高了吧!”

杨绾绾点点头,“我确实觉得很奇怪,不过,我还是先打个电话给师母确认一下,我导师生前还有没有来过南岭吧!”

柳三千看着女孩儿走到一旁打起了电话,心里有个不好的想法跳跃了出来。

她听女孩儿讲了上一次来南岭的故事,在那些故事里:砸断金佛手臂的青年,自断一臂;给别人引路的老人,失了父亲;拜佛求子成功,前来还愿的朱老板,心梗而死;而杨绾绾的导师,在离开南岭当日,就出了车祸,双腿不能行,而从笔记中来看,他确实是成功了解了不少南岭的民俗文化。

这简直是……太邪门了!

从前两桩故事来看,这佛像好像报复心极强。而从后两桩的故事中,又可以看出,对佛像许愿,确实能心想事成。可这事后,似乎又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不知这当中,是巧合,还是必然……

这断臂如来……只怕是真的不干净,等我回了两生,一定要找洛寒商量一下,让他去查个究竟。如果他再躲我,我就跑去他的书房拦截。

柳三千这么想着,听到杨绾绾打电话的声音传来。

“梅姨,自从葬礼一别后,我们就许久未见了,你还好吗?”杨绾绾拨通了师母的电话,先是一番寒暄。

师母温润的声音,透过冷冰冰的听筒传了过来。

杨绾绾脑海里,不由得想起了那个总是淡然笑着的女人,她不是很漂亮,可气质绝佳。和导师成婚多年,二人一直举案齐眉,相爱甚笃。在导师自暴自弃的时候,也未曾离弃。

导师去年因坠楼而亡,最伤心的,莫过于是她了。

“是绾绾啊,你放心,我过得很好。”

“你过得好就好,”杨绾绾长驱直入,“是这样的,梅姨。你不是把老师的手稿交给我了嘛……”

李梅芳顿了一下,有点诧异,“是有这么一回事,那手稿怎么了吗?”

“不是手稿的问题,我这次选择去南岭散心,顺便带上了老师的手稿……总之,我现在在一个叫伽蓝的寺庙,我想问一下,老师自从五年前来过这里之后,还有来过南岭吗?”

长久的沉默。能听到对面的呼吸声,却没有人回答。

“喂,梅姨,你还在吗?”

“啊,没有啊!他都那个样子了,怎么可能会再去南岭。”

“也是,打扰您了,梅姨。您多保重。”

杨绾绾挂断电话,“我导师之后不曾来过南岭。”

“搞什么,我们不是来找那算命的老太婆的吗?怎么现在,焦点又在你导师身上了,你到底还想不想找到你的和尚哥哥了?”杨蓁蓁对她堂姐的导师不感兴趣,遂咋咋呼呼,叫了起来。

“我不要逛这破庙了,我们快点出去找那老太婆,再磨蹭下去,天都要黑了。”

就这样,在杨蓁蓁的催促下,几人只能把这怪事放到一边,出了寺庙。

“那摆摊的一条街,就在前面。”

三人结伴而去。

另一边,李梅芳挂断电话后,身子不稳,急喘着气,“妈的,阴魂不散。”

她抹掉头上的汗珠,用颤抖的手握住陶瓷杯子,送到嘴边。因为手晃得过于激烈,不少水从她的脖子流下,打湿了衣服。

“妈的,妈的,妈的,妈的……”

他的学生杨绾绾为什么要和他这么像。

南岭,她也去了南岭。她会不会发现了那个东西……

李梅芳蜷缩在沙发上,咬着指甲。她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强作镇定。

不要慌。

就算被发现了,也不会怎么样。

时间还早。

是的,李梅芳今天在等人。

也不能说是在等人,因为她要等的……

是自己的亡夫。

第一百零五章 阴魂不散

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响个不停。

李梅芳盘腿坐在沙发上,一手拿着黄色的符纸,另一只手放在嘴边,她正啃咬着指甲。

现在是晚上八点十五分,距离十二点还有近四个小时。她瞥了眼时间,用力抓挠着颈间的皮肤,脆弱的薄皮被抓得血红一片,可还是……

好痒!就好像有无数只小蚂蚁在皮肤表层游走个不停。

双手抓挠,却又挠不到痒处,实在是……折磨人。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自从嫁给那个男人之后,就没有发生过什么好事!

李梅芳咬了咬下唇,一丝铁锈味灌入喉咙。原是嘴巴干裂起了皮,渗出了一点血液。她撕开了皱起的嘴皮,血流得更多了,在轻微的痛意下,脖子上的瘙痒,稍微止了些。

他妈的……

这个房间里,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看着她。李梅芳握住自己抖动的右手,把符纸埋到了胸口。她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不要再看我了,不要再看我了!”

眼皮底下,是一片黑暗。她闭上的双眼,在那个漆黑的世界里,先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然后,从黑暗的一隅中,亮起了两点光线。那光线直直射来,不由分说,也无法躲藏。这,是一道视线。紧接着,无数道视线带着邪光而来。

于是,就连闭上眼睛,也没有用了,因为就算李梅芳再怎么自欺欺人,那无数道视线都会追寻她而来,占据她的脑子。

“不要再看我了!”她睁开眼睛,大喊了一声,朝着这小小房间里的无数张如来画像和各种佛像雕塑咆哮道,“你们不要再看我了!”

李梅芳气冲冲地站起了身子,一把扯下了挂满了墙的画像,随手一卷,就丢在了地上。然后,她又把大大小小的雕塑一个一个转了个圈,让佛像的背面朝前。

这都是那个男人买回来的东西!妈的,好恶心,好痒……

李梅芳和他是相亲认识的,初见男人,她就立马被他不凡的谈吐和温文尔雅的气质给吸引住了,虽然父母嫌他穷苦,但李梅芳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嫁给她。

事实证明,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新婚的甜蜜和一时的吸引,在漫长的相处中,立马就淡却了。

李梅芳陷入了永不休止的轮回,她每天都要为了省下柴米油盐的钱费尽心思,工作回家还要忙家务。每天晚上,她带着一身疲惫入睡,却连一句“谢谢”和关心都得不到。

他,沈复,是个大学教授。工资不低,却不懂圆滑做人,应酬交际能推就推,推不了的,他也只是在一旁默默喝酒。

沈复的一辈子,最大的成就,估计也就是获得了教授的职称,不会再向前一步了。

虽然凭着二人的工资,生活本能衣食无忧,但沈复总喜欢去古玩店淘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回来,往往一个小物件,就能花掉他大半个月的工资。李梅芳和他,关于这一点,曾经有过好几次争吵,但男人总是好了一阵,就越加过分。

再然后,连争吵都没有了,因为她对男人不抱希望了。

好恶心……

或许是对男人不上进,不体贴的抱怨积少成多,李梅芳渐渐地,只要一看到沈复的脸,就会一阵恶心。全身泛起红疹,瘙痒不止。

她,对沈复过敏了。

只不过,李梅芳在外人面前,还是带上了贤内助的假面,把家里管理得井井有条。享誉美名。那些人,还真以为二人伉俪情深,相敬如宾呢!

李梅芳嗤笑了一声。

事实上,男人一回家,就会把自己关在书房,搞研究。到最后,他干脆在书房里,搭了一个小床,就这么睡在那里了。二人结婚的几年后,就已不再同房了,连交流都很少。

这对李梅芳来说,倒是一件幸事。越少和男人接触,她就活得越自在,也不用整天因为瘙痒而痛苦不已。就这样撑一辈子,好像也不是那么难。

五年前的一个普通日子,沈复突然提早回到家,整理起了行李。

“最近我不回家了,我要去一趟南岭。”他这么说完后,就拉着行李箱出门去了。

在接下来的小半年中,李梅芳再也没有听到过关于男人的消息。她很开心,一点都不在意。

最好永远都别回来了!你就留在南岭吧!

李梅芳在心底的最深处,是这么希望的。

半年后,期待落空,她接到了来自医院的一通电话。

“喂,你是李梅芳吗?你先生沈复坐的大巴,发生侧翻,他人现正在南浔医院急救中心……”

“喂喂喂,李梅芳,你在听吗?”

李梅芳挂断电话后,呆坐在床头好一阵儿。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大笑了起来。

那个人终于要死了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笑得癫狂,开心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这一天,李梅芳久违地化了一个妆,她穿上很久以前买的漂亮衣服,慢悠悠地来到了南岭。找到那家南浔医院,急救中心。

“听说了吗,那回H城的大巴发生侧翻了,好几个已经不行了,现正在手术室里吊着命呢……”

李梅芳嘴角扯动了一下,披上一脸哀戚的伤疼,融入了徘徊在手术室外,担忧不已的家属。

“谁是沈复的家属,沈复的家属在吗?”

“医生,我是他妻子。”李梅芳举手示意,演技无懈可击。

穿着白大褂,戴口罩的医生,诧异地看了看李梅芳涂得厚厚的红唇,“……沈复性命没大碍,你放心吧。就是他这次伤到了脊柱,你还是要做好心里准备……”

医生之后说的注意事项,李梅芳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神智恍惚。

妈的,阴魂不散。

妈的,妈的,妈的……

她躲在厕所的隔间,疯狂地拔着自己的头发。脖子,手臂,大腿……红疹又犯了。

一车三十六人,死亡共十五人,为什么你偏偏活了下来?

李梅芳卸去妆容,在众人面前,将一个伤心过度,尽心照顾丈夫的形象演绎到完美。

一天早晨,沈复醒了过来,他愣了半天,看了看雪白的墙壁,又看了看一旁的李梅芳,以命令的语气说道:“我要喝鸡汤。”

现在是十点半,距离十二点还有一个多小时。

李梅芳疯狂地挠着自己的皮肤,指甲里积了一层皮屑,她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注意着时间。

那个男人,沈复。

他本应死去的老公,已经连续一个月在午夜十二点回到这个家了。

妈的,阴魂不散。

第一百零六章 伥

一个月前,深夜。

沈复死了快一年了,自从李梅芳筹备好男人的葬礼后,她总算是能歇歇了。

这一年中,她周旋于男人的亲戚,接受着朋友们的安慰。那一个个投来的同情目光,简直要让她窒息。

没有人知道,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们都以为李梅芳是个独自承受着丧夫之痛的坚强女人,其实当李梅芳在葬礼中,凝视着那张黑白遗像的时候,曾几度忍不住想笑出声来。

她嘴角的抽动,不是因为悲痛难耐,而是一种抛下重负的畅快淋漓。

那个男人,终于死了!

李梅芳捂住自己的脸,身子颤抖。谁也不会想到那手掌底下的面孔,嘴角已经扯出了一个大大的弧度。

他们都只会说:“哎呀,好可怜啊!”

现在快要到凌晨十二点了,但李梅芳一点都不想睡。她想保持清醒,只有在神清气爽的当下,她才有一种真实感。

不知道多少次午夜梦回,她梦到男人还没有死。梦中的男人仅仅只是坐着轮椅,朝她过来,就把她活生生地吓出了一身冷汗。

醒来之后,躺在床上,她还在后怕,那复杂的情绪中,夹带着稍许的愧疚感。

李梅芳倒了杯温水,把电视机的声音调低了些,就斜靠在沙发上,看起了无聊的综艺。

她和体内的睡意做着挣扎,那电视机里正在走着剧本的真人秀,倒是起了催眠的效果。就在她两眼渐渐眯缝了起来的时候,她听到铁门咚咚咚地传来一阵敲门声。

李梅芳一个哆嗦,恢复了清醒。

她看了看墙上的钟,只见时针、分针、秒针,正重叠在一起。

刚刚好午夜十二点。

这么晚了,谁还会来打扰?

她踩着棉质拖鞋,披上了一件外衣,走到玄关,“哪位?”

没有人回答。

李梅芳奇怪地咕哝了一声,想了想,可能是隔壁醉酒的老头儿,找错了家门。

“那老头儿,迟早有一天,会喝出人命来。”她抱怨了一句,往回走去。

咚咚咚。

又有人在敲门。

李梅芳原路返回,把脸贴在铁门上,有点生气,“是谁在外面?你说话啊!”

作答的只有如涛的风声。

凉风吹过,毛骨悚然。

李梅芳稍微踮起了一点脚,从上方的猫眼,向外望去。只见视线可及的地方,什么也没有。可古怪的一点是,声控灯却一直亮着。

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李梅芳大半个身子还靠在铁门上。那强烈的敲击,连带着门也有点震颤,这晃动最后传递给了女人,把她吓了一大跳。

“谁在外面?是谁家的小孩儿在恶作剧吗?”李梅芳不爽地回击了一下,“你是不是203的那小孩儿,你再这样玩,小心我明天就告诉你家长去!”

随着李梅芳的一句警告,敲门声戛然而止。

“所以说,我才讨厌小孩儿……”李梅芳放下心来,转过身子,正要回到客厅的时候,那玄关长廊上的吊灯,突然一闪一闪,引得她回望了一眼。

于是,李梅芳发现了一处奇怪的地方。

那从铁门最底端的缝隙,透露出来的声控灯光线,少了一块。有一段被阴影覆盖,这就说明,那小孩儿还在门外,没有走。

“真的是,你还想干什么?非得我现在去告诉你妈妈是不是?”李梅芳懊恼地打开了门,没有看见预想当中的小男孩儿。

事实上,谁都不在。

凉风一阵,好像有什么东西穿堂而过。那东西,散发着一股熟悉的霉味。

李梅芳打了个哆嗦,立马合起了门,跑到卧室,将所有的电灯都打开。她扯开棉被,裹在身上,心里一阵惊悸。

好像是那男人回来了!

不可能,他死了,我亲眼看着他被火化的!

李梅芳将身子缩在被子里,坐在双人床的里侧。她紧闭眼睛,心跳得剧烈。

席梦思上下起伏。不对劲,好像有人爬上了这张床!

李梅芳用两只手捂住眼睛,双目眯缝着,从指缝望向身侧的床铺。只见本来平整的床垫,现向下压了个印子。好像有什么透明的物体,正躺在上面。

“啊啊啊啊啊——”她尖叫着,跑出了卧室,缩在客厅的沙发上。

灯,亮了一整夜。李梅芳整夜无眠。

第二天,她的脖子,手臂,大腿,腰腹……上的皮肤,发出了一大块一大块的红疹。瘙痒不止。

至此,她确定。昨天晚上,那个男人回来了。而且,并不是以人的身份。

你要回来干什么?

李梅芳死命地抓挠着自己全身的皮肤,咬牙切齿。她保养得体,虽年过中年,但肌肤仍旧光滑白皙。可现在,她顾不上了。

只见她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无损的皮肤,到处都是通红的一片。那长长的指甲,挠出血痕一道道,有红意渗出。

妈的,你为什么要这么阴魂不散?做鬼也不放过我?

想脱我一起下无间地狱?

门都没有。

李梅芳在这天清晨,收拾收拾东西,就搬出了这个房子,住到酒店去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因此好转。

无论她搬到哪里,只要一到午夜十二点,那敲门声就会准时响起。若她不打开门,这恼人的动静就会维持一整夜,还只有她听得见。

“啊芳,你最近怎么憔悴那么多?”小姐妹兰园忧心询问。

“我……”李梅芳犹豫再三,把被前夫亡灵缠上的事情告诉给了兰园。若她再不找人诉说,只怕是真的要被折磨疯了。

“他一定是舍不得你吧,真好啊,”兰园感叹了一声,只当沈复不舍鹣鲽情深,“不过啊,被鬼缠上,可是会有损你的阳元啊!”

“这可怎么办?”李梅芳慌了。

“你别急,我介绍给你一个很灵的阴阳先生,他啊,之前帮我家新楼看过风水,可灵了……”兰园一边嘀咕,一边从包里翻找起了什么,“拿着,这就是那阴阳先生的名片。”

“玉生烟。晏三白。”名片上写着一个店铺和那阴阳先生的名字。

“晏三白。”李梅芳重复了一遍。

“先生啊,我又来打扰了,不过这次不是我的事,是我小姐妹啊,她……”

一个慵懒的男声,不待兰园说完话,就直接打断,“你被一个东西缠上了,从你进来的时候,我就闻到了一股腥臭味。”男人吊儿郎当地靠在椅背上,他指了指李梅芳,说道。

和慵懒的举止不同,男人的脸倒是充满朝气。

“对啊,我小姐妹被他前夫亡魂缠……”兰园欲做解释。

“缠上你的不是什么鬼,而是‘伥’。”男人视线逼人。

第一百零七章 伥鬼

“伥?那是什么?”李梅芳初次听说这种东西,非常疑惑。她向男人投去怀疑的目光,开始想,自己一时心慌,来找阴阳先生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了。

她瞄了几眼对面的男人,只觉得,这个叫“晏三白”的算命先生,和她想象中的太不一样了。

李梅芳想象中的算命先生,都是下巴上蓄满了胡子,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眼睛中透露出小精明,仙风瘦骨却显市侩的样子。

而这个男人,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恹恹的情绪,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引起他的关注似的。那张朝气的脸,竟然和他周身萦绕的厌世感最是格格不入。

李梅芳看了看坐在身边的小姐妹兰园,暗暗地投去一丝不信任的目光。

这男人,作为阴阳先生来说,未免也太年轻了吧?

兰园读懂了闺蜜想要表达的情绪,遂掐了一下李梅芳胳膊上的肉,“你放心,这晏先生啊,功力了得,绝对靠谱……”

“‘伥’并非鬼魂,却又似鬼魂。缠着你的,是你的丈夫,又不是你的丈夫。”

晏三白当着客人的面,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他站起了身子,向占据着小店一大片空地的沙发靠近。

走路的时候,他就好像是没骨没皮的像胶一样,两只手耷拉在身侧,乱晃个不停。而那摆动的双脚,一颠一颠的,仿佛下一刻,他就会跪倒在地上。着实是不成调。

“什么意思?”李梅芳一点都没有听懂,更加觉得男人只是在故弄玄虚。

晏三白倒在了沙发上,侧着身子躺下,他身子蜷缩成一团,又打了个哈欠,“你这人可真是愚蠢呢,我都说这么明白了。你是听不懂中国话,还是脑子不行啊?”

“讲话干嘛这么难听……”李梅芳无缘无故遭受一顿白眼,不由得生起气来,她拍了下桌子,怒气冲冲。

“阿芳啊,晏先生就是这个样子的,你忍一忍,正事要紧,”兰园轻轻拍了拍李梅芳的大腿,主动缓和气氛,“先生,你就跟我们讲讲清楚吧!这‘伥’到底是什么东西?”

晏三白翻了个白眼,右手小拇指掏起了耳朵,“‘伥鬼’乃死者执念所化,它不像鬼魂,具有生前的回忆和意识,而且比起鬼魂,‘伥’更加动荡不稳定,一般不为人所见。它和鬼魂形似,并继承死者生前最后一刻的模样。”

“执念所化……”李梅芳重复了一遍,她放在大腿上的手握拳,那经过啃咬,参差不齐的指甲挖破了手心皮肤。小腿微颤。

晏三白闭上了眼睛,以小憩的姿势答道:“没错。‘伥’,说白了,就是死者死后那郁结不开的三情六欲所化。在执念的驱动下,它日复一日地重复同一件事。直到完成未达之愿。否则,永不休止。那个谁,你叫什么来着?”

“啊,她叫李梅芳,是我的小姐妹。”兰园见女人没有反应,好像在低头思索,就帮她回答了。

“那个梅兰芳啊,被‘伥鬼‘缠上的人,都会有这样一个特点。他们周身都弥漫腐臭之气,明明是个生人,却犹如死尸一具。当你们走到胡同口的时候,这臭味就已经飘到我鼻子里去了。你啊,就是被‘伥’缠上的,没错。”晏三白擦了擦眼睛因为打哈欠而流出的泪水,说道。

“先生,这如何可解?”兰园热心地询问。

“其实伥鬼力弱,一般害不了人。而且它们不继承死者生前的回忆和意识,说白了,就是痴傻的行尸走肉一具。每天只是被未解开的心结驱动着,重复同一个行为罢了,时间长了,便会自己消失。除了给被缠上的人添一点麻烦,就不会有什么了,放着不管也行。”

“那怎么行,一直被缠着,人也受不了啊……”兰园看了看李梅芳,撞了撞她的胳膊,“阿芳,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我……先生,如何才能消灭伥鬼?”李梅芳眼神坚定。

晏三白嫌麻烦地啧了一声,挠了挠后背,“消灭伥鬼,除了等它自行消退,只有两种办法。第一种,帮它解开心结,完成执念之中的愿望。你既说他是你的丈夫,那你可知道他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吗?”

心愿?

那个男人?

“哎呀,先生,你是不知道,我小姐妹和她老公关系可好了,她老公啊,一定是因为舍不得她,想每天回来看她一眼才会……”

不是这个原因。

那个男人一定是因为知道了……

他不放过我,他想折磨我!

李梅芳用指甲狠狠地在大腿上,割出了一条痕迹。

妈的,妈的,妈的……她感觉全身都在痒,是一刺一刺,无法承受的痒。

“梅艳芳,真的是这样的吗?那可就难办了呀,如果要完成他的心愿,我看,你只有跟他一起去死了,哈哈哈哈!”晏三白说完后,感觉自己说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笑了好一阵儿,“看样子,这条路走不通了,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等。”

“等?要等到什么时候?”李梅芳用两手捂住脸,咬牙忍住想要抓挠的渴望。

“我之前说了,伥鬼一段时间不得所愿,就会自行消散。这,以一年为期。注意,不是伥鬼出现后的一年,而是死者死亡后的一年。用你们能听懂的话说,伥鬼就算迟迟不消,也会在死者的第二年忌日归于混沌,消散于虚无,不会超出这个时间。你丈夫的忌日是什么时候?”晏三白盘膝而坐,眼神认真了起来。

“他的忌日,还有不到一个月。”李梅芳对这个日子记忆深刻,绝对不会记错。

“李芬芳,那很好呀,你只要再撑一个月就行了,”晏三白拍了拍李梅芳的肩膀,突然,声音沉了下来,“注意,伥鬼虽力弱不稳定,但一年祭那日,却灵力无穷。照你这情况,他这么舍不得你,忌日那天,你若是被他发现,他一定会把你带走的吧!”

“救救我,先生,救救我!”李梅芳失了镇定,眼睛红着,大喊道。

“放心。虽然在忌日那天,它会灵力大增,但还是很好愚弄。你只要躲起来,不让他找到就行了。”

“就这样?不可能这么简单?先生,你救救我!”李梅芳彻底失控。

“诶,真没办法,”晏三白递过一个东西,“把它收好,藏于身边,伥鬼就无法发现你。”

李梅芳接过,是一个用朱砂画满了的符纸。

“李菊花,不要忘记,那伥鬼继承死者最后一刻的样貌,”晏三白又重复了一遍之前说过的话,好像有言外之意,“你可千万别被吓到呀!”

第一百零八章 捉迷藏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半,距离凌晨十二点,还有半个小时;距离沈复的忌日,也是半个小时。

李梅芳手里紧紧攥着晏三白送给她的符纸,一边抓挠着颈后的皮肤,一边回想着男人的话。

“伥鬼愚笨,几乎只知横冲直撞,它会知道你在哪里,是因为它标记了你的灵魂,才能夜夜寻到你住的地方。可若你藏了起来,它只明白你就在附近,却无法摸透你的藏身之处。

我推荐几个地方,柜子里,床底下,一切小孩子捉迷藏的地方都适用。你放心,按伥鬼的智商,是绝对发现不了你的。他的意识只有一个,就是完成未达之愿。所以,脑子根本不会转。

更何况,你有我送给你的符纸,别怕。这符纸,会打散你的气场。对伥鬼来说,就更难以捉摸你的存在。

忌日那天,伥鬼力增,可显形。听说你丈夫是坠楼而亡?那死状一定很惨吧,衷心劝告你那天闭上眼睛,不然,一定会被它的样子吓得尖叫出声。一旦出声,我这符也不管用了。”

李梅芳一想起晏三白的嘱咐,就开始发抖。她为了让自己镇定,已经灌下好几杯温水了。

她踩着棉质拖鞋,又踱到了厨房,新煮起一锅水。

蒸汽的声音响起,李梅芳拿起水壶,把热水灌进马克杯中。

哐当一声,杯子莫名其妙地打翻了。

“妈的,妈的,妈的!”李梅芳手忙脚乱地收拾了起来,可已经来不及了,水已浸湿了她刚才随手放在灶台的黄符。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李梅芳把湿哒哒的符纸紧攥在手里,疯狂地敲打着自己的头部,拔着自己的头发。

“呜呜呜呜——”她害怕地哭了起来。

“叮——”墙上的时钟,负责任地开始整点报时。

李梅芳听到钟声,擦干泪水,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她跑到卧室的床下,匍匐着,藏了进去。

虽说符纸已变成皱巴巴,湿哒哒的一团了,但她还是犹如握着救命稻草一样,把符纸夹在两只手的手心,双手合十。

李梅芳为什么要这么害怕由自己丈夫执念幻化而成的伥鬼?这是因为她心虚。她知道这个伥鬼,不是因为丈夫死前不放心她才幻化出来的。

事实上,是因为:

自从沈复瘸了腿,靠轮椅为生后,生活上,需要李梅芳照顾的地方就变多了。沈复几乎离了她就不行,可她却因为和男人形影不离,而红疹严重。

那段时间,因为过度的抓挠,她的皮肤破裂生疤,就算穿上最柔软的衣服,都疼痛难忍。

而男人遭此横祸后,性格大变,变得让李梅芳更加恨之入骨。他会一把砸破好几个碗,就因为菜里少放了盐。

另一个奇怪的点是,他整天咕咕哝哝着什么,还拉着她,要与她讲南岭的事。讲的最多的,是关于一尊佛像的故事。

玄一和尚,断臂金佛,伽蓝寺,许愿,代价……

李梅芳听得不是很懂。

男人,就这样,一天一天,愈加癫狂了。他不怎么出门,但只要出门,就会带回有关于佛像的东西。有时候是如来的画像,有时候是雕塑,有时候是小摆饰……慢慢地,整个家里都被这些东西堆满了。

李梅芳痛苦不堪,好几次拿起菜刀,站在沈复身后,就想砍下去。可因为没有这个胆子和决心而最终作罢。

去年端午前夕,沈复的母亲前来照顾。她体恤李梅芳辛苦,让她好好休息几天。

李梅芳鬼使神差地在网上搜索起了南岭,她想去看一看,男人口中神秘又诡谲的小镇,到底是怎么样的。接着,她注意到了一则消息。上面说“端阳将至,金佛再现”,“拜佛说愿,心想事成”。

这就是沈复念叨个不停的断臂如来吧!

李梅芳打定主意,要去看一看。

虽然这断臂金佛看起来和普通的佛像没有什么区别,但李梅芳还是迷信地跪拜了一番,“佛祖,如果你能听见,就让那个男人去死吧,也好解救我于无涯苦海。”

她拜完后,在起身的瞬间,就笑了出来。

慈悲心肠的佛祖,怎么会帮她谋杀亲夫?真是可笑!

李梅芳那天将伽蓝寺逛了一圈,最后,她来到了殿后的许愿台。她用香火钱,换了一块木牌,写起了心愿。就在她要将牌子挂上木架的时候,正前方里侧的一块牌子掉了下来。

她捡起来一看,那字迹自己无比熟悉,加上那奇怪的愿望,“南岭密事千万桩,若我有幸知其二。善哉,幸哉!”

除了那个男人,不会有别人这么无聊写这种愿望了。

李梅芳指甲在木牌上一划,她拿起笔,在木牌的背面,带着满腔的恨意,如泄愤般,写下了,“我希望你去死!”

几天后,短暂度假的李梅芳就回到了H市。那在南岭发生的一切,也立马被她抛之脑后。

沈复死的那一天,本来也是个很普通的日子。一如往常,她正在客厅打扫卫生,沈复手里正端详着一幅如来画像,赞不绝口。

就在李梅芳直起身子喘口气的时候,她看见男人表情骤变,脸上浮现出了很古怪的神情。有点疑惑,带点兴奋,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受到了召唤。

紧接着,男人没有支会她一声,就打开门出去了。

再然后,扑通一声惊天响。惊雷四起。

沈复跳楼死了。

一开始,李梅芳只是松了一口气,心里狂喜。可每当她面对一整个屋的如来的时候,又不由得,想起了南岭一游,她许的那个愿望。

一天天下来,她越加肯定,是金佛召唤着男人,引他上的顶楼……就因为自己许的愿望。

“不是我害死你的,不是我害死你的,是金佛,是金佛,你别来找我!”李梅芳攥着黄符,喃喃自语。

咚咚咚。熟悉的敲门声响起。

李梅芳害怕地闭上眼睛,捂住嘴巴,连呼吸也小心翼翼。

咚咚咚。敲门声持续了一阵。忽然,有钥匙插进门缝的声音。

门把转动打开。伥鬼进来了。

李梅芳满头是汗,她听从晏三白的警告,把眼睛紧闭,手捂住嘴。

“你……在……哪……里……”有一个低到谷底的声音,一字一字,嘶哑得不像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

“我……在……找……你……”

“许愿……代价……”

空气沉默了一阵。

咚咚咚。

这阵奇怪的声音又是什么?

咚咚咚。咚咚咚。

声音离她越来越近。已经在卧房盘桓了。

咚咚咚。

那声音止于床前,好久没有动静。

李梅芳全身颤抖,双手用力,脸都皱到了一块。她感觉全身痒得异常,小腿痉挛抽筋。

“我……找……到……你……了……”

怎么可能?那个该死的阴阳先生不是说过,伥鬼愚笨,躲在床底一定不会被找到的吗?

“嘻……嘻……”声音很近。

这个时候,李梅芳又想起了晏三白讲过的另一句话,“伥鬼,继承死者生前最后的样子……你丈夫是跳楼死的吧……”

她这下,终于知道,那不停的咚咚声,到底是为什么了。

李梅芳心里凉了个彻底,完了。

伥鬼确实没有花费力气寻找她,因为它不用低头就能看见躲在床下的女人。

李梅芳以前不知道,现在终于知道了……

沈复跳楼的时候,是头着地死的。

那诡异的咚咚声,是伥鬼以头击地的声音。它用头撞击地面,走进了卧房,自然而然就能看见蜷缩在床底下的女人。

完了。

李梅芳睁开眼睛,正好看见床帘外面若隐若现的一双血红色眼睛。

“嘻……嘻……我……找……到……你……了……”

第一百零九章 花间竹

南岭市。夜晚。

“绾绾姐,我们已经找了好几圈了,那老太婆要是真的在这里,我们早就找到了,”杨蓁蓁揉了揉泛酸的小腿,面露痛苦,“诶呀,早知道要走这么多路,我就不穿这有跟的鞋了,可疼死我了。”

“我看她确实不在这里,那我们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杨绾绾不好意思地说道,“你们肯听我说话,还陪我任性了一把,我就已经很开心了。三千和蓁蓁,谢谢你们。”

杨绾绾眼睛半弯,嘴角勾起。可柳三千怎么看,女孩儿笑得都很勉强。

“你,你,你,突然之间这么客气干嘛?好不习惯,”杨蓁蓁夸张地抖了抖鸡皮疙瘩,“大不了明天再来,明天不在的话,我们后天继续找。我觉得她总有一天会出现的。”

“不用了……”杨绾绾垂下眼睑,“我觉得她不会再出现了,还是不要因为我,打扰了你来游玩的好兴致吧。”

“你,哎呀……你整天丧着一张脸,这才打扰我的兴致,好不好!”杨蓁蓁翻了一个白眼,“你就别推辞了,反正南岭离H市也不远,我可以经常过来找三千玩。可你这心结不解,我看你是要越发得憔悴下去了。”

柳三千掐了一下杨蓁蓁的胳膊肘,十分欣慰地说道:“怎么突然这么懂事了?”

杨蓁蓁又翻了一个华丽的白眼,没好气地回嘴,“All the time,you little bitch.”

“Ok.Fine.”

二人一来一往,就这么嬉闹了起来。

“哈哈哈,不闹了,不闹了,我这腿是真受不了了,”杨蓁蓁扶着路边栏杆,龇牙咧嘴,“赶紧找个地儿吃饭吧,本宫快不行了。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好吃的店吗?”

“呃……我不知道。”柳三千挠挠头,她还没有来过这附近。

“要你何用,你还是不是个南岭人啊?”杨蓁蓁很嫌弃。

“我们就沿着这路走一会儿吧,我记得上次来的时候,看见这附近有家小馆子还不错,”杨绾绾指了指前方,“好像就在这条路的尽头。”

“诶呦,三千啊,你能不能背着我走啊,”杨蓁蓁欲哭无泪,“我是真吃不消了。”

“……不可以。”柳三千一口回绝。

“你无情,你无耻,你无理取闹。”

“我哪里无情,我哪里无耻,我哪里无理取闹?”

……

二人又胡闹了起来。

三人走走停停,走到了小路的尽头,看向那“花间竹”的牌匾。

“这就是你说的小馆子?”杨蓁蓁张大了嘴巴,抬头望去,“你对‘小’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我上次来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杨绾绾也觉得不可思议,“真奇怪呀,可能是我记错路了。”

这是一幢五层楼高的建筑,远远看去,金碧辉煌。

样子仿古式建筑,乃八角攒尖楼阁。每一个尖角,系着一只青铜古铃。风吹,铃摇,清越悠荡。黑瓦,红廊,与金鼎,相得益彰。

每层挂以彩灯无数,灯笼一串。其光芒招摇不散,稍显浮夸。可那匾额又以隽秀字体写着缥缈三字——“花间竹”。

“这真的是吃饭的地儿吗?我有点不敢进去,”杨蓁蓁扯了扯柳三千的衣角,“这建筑,跟旁边的比起来,也太突兀了吧!”

“几位,小店新开张,老板说了,今天来的顾客,一律享半折优惠哦!”一个戴着卡通熊玩偶套装的人,格格不入地站在古楼前,正在对着几人拉客。

“本店请的可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名厨啊,不好吃,不要钱。几位,就来试一试吧!”

“那我们就进去试试?”杨蓁蓁心动了。

柳三千和杨绾绾同意后,三人进了古楼。

只见里面灯光昏暗,每一桌都以屏风隔开,私密性极好。桌椅摆放整齐,看起来都像是古物。

一穿着旗袍,盘着头发,身材婀娜,妆容美丽的女孩儿,拿着一份菜单过来。

柳三千打开后,却没看懂任何一个菜名,“不好意思,请问一下,这紫河车是什么东西?”

“啊,小姐,不好意思,这份菜单不是给你们的。请稍等片刻,我换一份再来。”旗袍小姐干练地收起菜单,脸上挂着职业假笑,离开了。

“奇奇怪怪的,菜单还有区别?”

三人狐疑地对视了几眼。

那侍者过了一会儿,就送了一份新的菜单上来了。这一份里的菜名,几人倒是都看懂了。

“八宝烧鹅,蚂蚁上树,拔丝山药,炝笋,还有酒酿圆子汤,对吧!”侍者重复了一遍。

杨蓁蓁喝了一口茶,“对的,就这几个菜。”

“好的,几位请稍等。”

“你们快试试,这茶好好喝啊!”杨蓁蓁大惊小怪。

柳三千品了一下,确实不错,一向不喜茶的她竟然也恋上了那在舌尖缠绕的回甘。

过了几分钟,菜就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

“我的妈呀,这肉也太嫩了吧!”

“这个笋好好吃!”

“这个圆子汤,这个圆子汤!惊为天人啊!”杨蓁蓁吃一口就惊呼一声,吵吵闹闹的。

杨绾绾看起来也吃得很尽兴,额头还浮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只有柳三千觉得这菜还行吧,不是她挑剔,是她被两生的饭食养刁了。这菜确实挺好吃的,可比起两生大厨做的,似乎还差了一截。

“我爱上这家店了,我们明天再来吧!”酒足饭饱后,杨蓁蓁没有形象地趴在桌子上,意犹未尽。

“几位对小店的饭食,可满意?”又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儿。

柳三千发现,这里的几个服务员都好看得不像话,特别是她们的眼睛,微微上勾,如含水桃花。又有几分狐媚。

“满意,满意,”杨蓁蓁点头如捣蒜,“这么对我胃口的,你们还是第一家。”

“承蒙厚爱,几位,请收下,”侍者笑容甜美,递出了三张卡片,“本店将于三天后,在本店的三楼,举办一个化妆晚会,若几位有空,可来参与。到时候,会有免费的酒水和食物提供。这是邀请函。”

“听起来很有意思,”杨蓁蓁有些兴奋,“我们一定来!”

三人走出了花间竹,杨绾绾难得主动说话,“没想到在南岭,还有这么好吃的店。”

“这大厨的手艺,就算在市里也算得上数一数二吧。”挑剔的大小姐杨蓁蓁也很满意,餍足地舔了舔嘴,似在回味。

“那我们就在这里分开吧,”柳三千看了看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们明天再约。”

“你可以跟我们去住酒店啊。”杨蓁蓁不舍。

“算了吧,你这大小姐可难伺候了,我晚上可得好好休息。”

“你滚。”

半个小时后,柳三千坐着苏伯的车回到了两生。

她刚一走进,就听到了一阵哭声。

“呜呜呜,阿灯,你还疼不疼?”一个红灯笼又在哭哭啼啼。

“都怪那个可恶的詹十六……喂,女人,你可小心点,那臭猫今天在发疯。”另一个灯笼破了一个口子,它看见柳三千在靠近,警告道。

詹十六?已经好久没出现了!

柳三千推开大门,只见旅馆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猫爪印。小妖和小鬼们缩在一个角落,桌椅凌乱。

花菱站在正中间,眼睑下唇,面部有好几道红痕,看起来是被抓伤的。

第一百一十章 吃瓜群众

花菱正对着的前方,有一只双目异瞳的波斯猫在龇牙咧嘴,不时地发出低低的呼噜声。它的毛发倒竖,双眸眯起,精光烁烁。胡须随着粗粗的吐息而摇晃摆动。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

“这是怎么一回事?”柳三千看出了气氛有些不一般,便一步一步,压低着脚步声,往缩在一起的小妖小鬼们凑过去。

谁知柳三千每靠近一步,那些精怪们就往墙角再缩一分。这之中,只有一团软绵绵,毛茸茸的小东西亲昵地贴了上来。

棉花糖一跳一跳,有点兴奋,“三千姐姐,花菱和詹十六打起来啦!他们两个打起来啦!”

抛开詹十六不谈,花菱的性子素来稳重,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和别人打起来的那种人,不,那种妖。

柳三千弯下身子,压低声音,问了句,“你知道他们两个为什么会打起来吗?”

棉花糖苦恼地想了一会儿,“好像是因为詹十六被母老虎看上啦!”

“哈?”柳三千没有听懂,她追问,“詹十六是要嫁出去了吗?”

这次换棉花糖没有听懂了。

柳三千无奈地回过头去,只见一少年一猫,气氛剑拔弩张。两个人对视着,就好像谁先别开目光,谁就输了一样。

“抱歉。”这之中,花菱率先低下头来。他的衣服和鞋子都被猫爪挠出了印子,看起来有点狼狈。

“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嘛?”詹十六显然是不领情,毛茸茸的身子都气鼓了。像个气球,一戳就爆。

“抱歉。”花菱又道了一次歉。睫毛微颤,惹人心疼。

反观,那詹十六倒像是个恶人。

“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

从哪里传来的声音,一听就好想流口水。

柳三千寻着声音望去,只见大堂的另一侧,爱丽丝和移莲正分着一包瓜子,边看戏,边吐出瓜子皮。也算是“吃瓜群众”了。

“三千,你回来啦,”移莲压低声音,大方地朝着慢慢走过来的女孩儿递出了瓜子,“刚炒出来的,可香了。”

“三千姐姐,你今天去哪里了?”爱丽丝顶着混血的美颜,却无比熟练地嗑着瓜子的模样,怎么看,都有点不伦不类。

“随便逛了逛,”柳三千抓了一把瓜子,指了指花菱和詹十六,“这两个人到底怎么了?”

柳三千刚问出这个问题,移莲就抖动着身子,无声地大笑,瓜子撒了一地。爱丽丝也这样,捂嘴痴笑,幅度比起移莲的倒是小了不少。

“到底怎么了呀?”看到二人的模样,柳三千更加好奇了,“你们两个先别笑,快说给我听听。”

“你还……记不记得……一个月前……”移莲身子禁不住抖动,话连不成句,她平复了一下呼吸,继续说道,“一个月前,爱丽丝不是弄断了一个混混的手臂?”

“是有这么一回事?然后呢?”柳三千催促,那件事她印象深刻,只是不知道后来是怎样解决的。

“老爷想了一个办法……”

一个月前,南岭的小吃街上出现了一只老虎。这老虎被认定为是咬断混混王虎手臂的罪魁祸首,后被警局捕获,在仓库养了一段时间。

不用说都知道,这老虎其实是詹十六变幻而成的。警局发了各种通告,还找了记者来报道,想找出是哪个不长心的动物园或马戏团,让这只老虎跑出来的。

可是,过了很久,也不见有人来认领。且警局查了所有南岭已知的动物园和马戏团,都没有发现蛛丝马迹。

这可难办了呀!难道要一直把它养在警局,等到有人来认领?一众刑警看了看那饭量无比大,又懒又馋的大老虎,犯难地摇了摇头。

“我和青丘动物园的园长认识,他同意暂时收养这只老虎。”青年刑警李青南提出了解决之道,犹如救星降世。

刑警们听后,一拍大腿,倒是泪洒现场,要多假惺惺,就有多假惺惺,“胖虎啊,咱是真舍不得你啊!可你真的太会吃了呀,你走的时候,咱没啥能给你的,只能给你准备几串你最喜欢的红肠……”

那虎转了个身子,把屁股对准众人,翻了个白眼。似乎是对胖虎的称呼很不满。

就这样,变成了老虎的詹十六被送到了青丘动物园。那载着詹十六的车刚驶远,卸下了烫手山芋的一众刑警,就发出古怪的欢呼。

詹十六呸了一声。

男人都是大骗纸!

詹十六在青丘动物园后,一开始过得挺舒心的,该吃吃,该喝喝。甚至,比在两生过得还要舒服。

可是,过了好几天,他开始觉得不对劲了。因为约定好,要来接他的花菱,过了期限,迟迟不来。

恐怕是出了什么岔子,被耽搁了。两生不会有什么大事吧?

詹十六忧心如焚,恨不得立马离开。可是这动物园二十四小时在网上直播,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被网友“监视”,若是老虎有什么异常表现,比如:突然变成了一个小帅哥或者波斯猫,那绝对是一件会引起轰动的事。

而且,逃过一次的老虎,若是再逃出一次,那是多么的匪夷所思啊!到时候,一定会弄得人心惶惶,遭人热议的。

就这样,詹十六等啊等啊,越等越着急。一不留神,一个月过去了。其间,来看他的只有李青南,每次来,青年还会给他带红肠。几乎已经是革命友谊了。

直到今天早上,花菱才带着蛤蟆脸律师去了警局,同意一切赔偿和罚款,认错态度良好,才认领回了这只胖成猪的老虎。

“两生出了什么事?”詹十六在车上变回了人形,焦急询问。

“……没出事。”花菱声音低低的。

“不可能啊,那你为什么……”詹十六想了一下,随即咆哮道,“你这个混球,你他妈是不是忘了我?”

“……”

事实上,直到柳三千那天拦下花菱,问他詹十六去哪儿了之前,花菱心里是有个淡淡的疑惑:“我好像有一件事情没完成。是什么呢?”

可他愣是没想起来。

“再然后,就发展成这样了,那臭猫一回到旅馆,就獠牙相向,又抓又挠的,你看看,这椅子,这桌子,可都是古董啊!”

你这语气,和你这表情,一点都不像是在心疼啊,明明满满的都是幸灾乐祸呀。

柳三千听完后,也觉得很搞笑。她望向那团炸毛的毛球,第一次心疼起了詹十六。

“哈哈哈哈哈哈——诶呀妈呀,怎么这么可怜呢!”柳三千加入了移莲和爱丽丝的狂笑部队。

“等等,他被母老虎看上又是什么意思?”

“这个啊,嘻嘻嘻,在青丘动物园,和他关在一起的那只母老虎,嘻嘻嘻,正是发情期,一天到晚想对那臭猫,嘻嘻嘻,霸王硬上弓。”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三人渐渐地越笑越大声,不再克制音量。移莲更是夸张地捶地,笑得面部抽搐。

詹十六忍无可忍,一个起跳,朝这里扑来,就在他的尖爪要挠到柳三千的时候,一只手扼住了他的脖子。

洛寒提溜着詹十六的后颈,看了看遍地狼藉,不怒自威,“你发什么疯?”

波斯猫失了气焰,毛发软了下来。他委屈巴巴地抽了下身子,瞳孔里有泪珠打转。他从男人的手里挣脱下来,朝着旅馆外跑去。

“好可怜,但真的好好笑啊!”移莲和爱丽丝又笑成了一团。

柳三千在男人要离开之前,叫住了他,“洛寒,我有事想和你说。”

第一百一十一章 佛与魔

“什么事?”洛寒看了一眼柳三千,就别过了目光。话语疏离。

“我有点事情想问问你,”柳三千拉住男人的衣角,生怕一松开手,他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你知不知道南岭有一座伽蓝寺?”

男人点点头,没等女孩儿说下去,就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你是想问我关于那断臂如来的事?”

“你果然知道,”柳三千追问道,“那尊如来佛像,是不是有点邪门?”

“……可以这么说,”洛寒蹙了蹙眉,“你怎么突然对那尊佛像感兴趣了?”

“只是从我朋友口中得知了几个关于它的故事罢了,在那些故事里,想要破坏它,或者向它许愿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柳三千目光探究,似乎是要从男人的表情变化中窥探出些什么。

“柳三千,那本就是一尊佛像。对这个世界渐渐消失的信仰来说,满足信徒的愿望,那就是佛的求生之道,不是吗?只有有信徒,他们才会有力量。没有人信的佛,那就不是佛了……”洛寒如此说道。

“没有人信的佛?可为什么,愿望实现后,许愿人的下场都……”柳三千还是无法理解,“杀人的,也不能算是佛呀!”

“疯魔与成佛,本就一线之隔。渡人的是佛,害人的是魔。你真的亲眼看见了吗,害人的是那尊金身如来?”洛寒长长的睫毛扫了一圈,撩动空气中的小心思。那轮廓有致的侧脸,下唇紧抿。

“……没有,”柳三千确实也都是听杨绾绾说的,自己并没有什么了解。

“这个世上,任何事情,都有两面。如果你只看见了其中一面,就以为窥见了全貌,那只会让你得出一个狭隘的结论。更何况,佛与魔,从来就不好分辨,”洛寒把手插在宽大的袖子里,叮嘱了一句,“那佛像的事情,你别管。”

“……可若是它一直害人,不管怎么成?”柳三千不放心,因为杨绾绾也对着佛像许愿了,万一她也被……

“柳三千,纵使那佛像真有问题,也与你无关。你没有这个能力,你不是救世主。”洛寒对女孩儿的坚持,有些生气。

“我没有能力,可你有。”柳三千语气也带上了懊恼。

“我有能力,可我没有义务,”洛寒背过身去,背影冷冷,“你若是想做一朵圣母白莲,也别扯上我。那佛像与我,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我为何要去主动招惹,多生事端。”

“你……”柳三千被这么一说,有点难堪,又有怒火,“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是柳青芜,你还会这么跟他说,你没有能力吗?”

洛寒沉默了很久,“如果是柳青芜,他根本就不会来问我,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哈哈,”柳三千深吸了一口气,笑得勉强,“可是,从来就没有人教过我啊。大家都说我是摆渡师,只有我不知道,我自己该做什么……”

洛寒身子顿了一下,握拳的手紧了紧,无言。

柳三千在男人身后站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上方。她感觉灯笼怪的光有些刺眼,便揉了揉眼睛,离开了。

“对不起,”男人等她走开后,才转过身去,朝着她的背影说了一句,“我与它有过约定。我不能插手。”

可是女孩儿已经走远了,根本就没有听见。

这时候,刚才落荒而逃的詹十六趁着没人注意,灰头土脸地从门口进来了,他走着猫步,委屈巴巴地缩到了大堂的一个角落,自怨自艾。

小妖精们戳了戳和他们挤在一起的胖猫,见他没有反应,遂玩心大起。一夕之间,毛球沦为玩物。

詹十六伤心欲绝。哼哼唧唧。也懒得教训这群熊孩子。

“不要闹。”是花菱温润的声音。他一把抱起好几个在胖猫身上蹦跳的小妖精,一边轻声呵止他们的行为。

“切,虚情假意,装模作样,现在来装好人?本大爷不吃你这套。”胖猫团成了一个球,不搭理少年。

“抱歉,我给你赔罪。”花菱又道了一次歉,他轻轻地把什么用布包着的东西,放到了胖猫的面前。

布翻开后,是半袋子的小鱼干儿,和半袋子的红肠。

“吃本大爷的屁去。”詹十六表面不为所动,其实哈喇子已经流了一嘴了。

“花菱哥哥,你是不是特别讨厌詹十六呀?”有一只小鲤鱼精,扑闪扑闪着大眼,天真地问道,“他都那么胖了,你还塞东西给他吃。你是不是想胖死他?”

“……你误会了。”花菱捂脸,脸涨红。

这下,被打击到的詹十六更怒了,他挥舞着肥硕的猫拳,怒吼道:“花菱,你给本大爷去死!”

“童言无忌,你一点都不……就是稍微有一点点胖,真的!”花菱越描越黑。

詹十六看着自己的三层肥肚皮,一边把小鱼干狂塞进嘴里,一边哭嚎着要减肥。

也真是没有说服力。

柳三千听完洛寒的话后,当下只是觉得有点委屈。可一回到房间后,她就越想越生气,甚至每次只要想到男人的脸,就不由得生出一股无名火。

生气的女孩儿,决定化悲愤为食欲。

几天来,她拖着杨蓁蓁和杨绾绾二人一边寻找算命的老妇,一边把网上评分高的馆子都吃了一遍。

今日,三人正坐在一家网红甜品店里,吃着各自点的甜食。

“绾绾姐,你怎么了?”杨蓁蓁挖了一勺芒果布丁,看向坐在对面,只把蛋糕弄碎,却不吃一口的堂姐。

杨绾绾刚来南岭的时候,憔悴得很,这几日,跟着杨蓁蓁和柳三千一起散心,游玩,气色已好了不少。可今天,她的眉宇之间,又添了几分忧郁。

柳三千和杨蓁蓁,不免的,有些担心。

“我今天接到了一通电话,”杨绾绾眉头蹙着,阴翳郁结不散,她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是我大学同学打来的。他跟我说,师母在三天前的晚上死掉了。就是我打电话过去的那天,而且奇的是,那天也正好是我导师的忌日。也太……”

柳三千和杨蓁蓁对视一眼,询问道:“死因是……自杀吗?”

“还不清楚,但公安的意见好像是自杀,”杨绾绾回忆了一下同学在电话中说的话,“死因是我师母一直抓挠颈部,直到弄破了动脉,失血过多而亡。”

第一百一十二章 化妆晚会

“这样的死法,就算是以自杀来说,也太不可思议了吧!”杨蓁蓁不敢置信,“如果是自杀,不是有更好的方法可以选择吗?她把自己活生生挠死了?这怎么想都很奇怪。”

杨绾绾拨弄着盘子上已经一塌糊涂的蛋糕,朝二人看了一眼,“还有更奇怪的,我师母那天中午曾和她的父母约好,第二天会带二老去医院做体检的,这不像是当晚要自杀的人会做的事。而且,正是因为二老迟迟联系不上女儿,师母又是个极讲信用的人,不会无故爽约,所以他们才觉得不对劲,跑去我师母的家里寻她。”

“然后就发现你师母的尸体了?”杨蓁蓁听得津津有味,挖芒果布丁的小圆勺被她弃之一边。

杨绾绾点了点头,她眉头紧锁,显然是还有更不可思议的地方,“最让人难以理解的一点是,二老一打开门,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他们惊觉大事不好,忙在家里寻找起了我师母的踪影。可找来找去,都寻不到人。”

“凭空消失?”柳三千询问。

这么玄乎一定和金佛有关。

“不是,”杨绾绾摇了摇头,“二老寻着血腥味最重的地方寻去,来到了我师母的卧房。可他们找了一圈,一开始还是没找到我师母。直到我师母的父亲,看见有一张如来画像一半在床底,一半露在外面,有点奇怪。他遂拾起画像,看见佛像的面容,被鲜血浸浴。血迹已干,发紫。他想了想,趴下身子,朝床底看去,这才找到了我的师母。”

“哈,你的师母跑到床底下去自杀?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杨蓁蓁听得皱起了眉,困惑得不得了,“难道是因为过度思念亡夫,精神不正常了?不然,我真的觉得正常人是不会这样……”

“我……也没有想通,据我同学说,我师母的死状也不一般,”杨绾绾继续回忆,一边示范,“她仰天平躺,双手做爪状,还放在自己的脖子处。脖子一片血糊,指甲里都是皮肉。重点是她的头朝后仰着,好像正在看床帘外的东西。她双目瞪大凸出,嘴巴大张,几欲撕裂,表情极其惊恐。好像在……”

“好像在惧怕着什么,”柳三千接上杨绾绾的话,“而且从她的表现来看,她在床底,并不是想自杀,更像是想要躲什么东西。我猜,从警方掌握的证据来看,也并没有其他人闯入的痕迹吧,所以纵使死状离奇,还是只能定性为自杀。”

“没错,”杨绾绾望向柳三千,“门窗没有遭破坏,唯一的备用钥匙又在二老手里。采集到的DNA,除了两个老人的,我师母的,也只有我死去的导师的了。再说,若是他杀,这种死法更说不通。”

“好可怕!我们能不能别说了!”杨蓁蓁嘀咕了一声。

柳三千拍了拍杨蓁蓁的后背,以示安慰。可过了没多久,她还是没忍住地问起了杨绾绾,“你有没有想过,你师母在床底,到底是想要躲什么东西?”

“我想过,其实……”杨绾绾欲言又止,她挣扎了一会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你们还记不记得,我们三天前,在伽蓝寺找到的那块许愿牌?”

杨蓁蓁见二人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只能硬着头皮参与,“你是说,那块写着你导师愿望,和‘我希望你去死’这几个字的木牌?”

杨绾绾嗯了一声,“事实上,当我挂断和师母的通话后,又仔细看了看那几个字。那字迹我并不陌生,而且越看越熟悉,就是一时想不出来。直到刚才你问起我,我才突然想到。我在导师的论文批注上,看到过这个笔迹。他当时说,那是我师母帮他写的。”

“喂喂喂,你这么说,我毛骨悚然啊,你不是说你导师和师母很恩爱的吗?”杨蓁蓁看起来是真的吓到了,柳三千看她打了好几个冷颤。

“说不定,那只是假象,那两个人在我们面前,一直都是逢场作戏而已。如果我师母不喜欢我导师,相反,她恨我导师恨得想让他去死,然后,她又在木牌上写下这几个字,说明,她一定来伽蓝寺向佛像许过愿了。现在,他们两个都死了,”杨绾绾提出一个假设,然后顺着逻辑往下说,“难道真如那个老人所说,不能向佛像许愿?许愿的人,也要付出代价吗?那我不也……”

“你别多想。”柳三千虽然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她只能如此安慰杨绾绾。

“是啊,绾绾姐,你就别多想了!”杨蓁蓁起身,坐到了杨绾绾的身边,挽住她的胳膊,“这一定可以通过别的原因来解释的,我们就别操心了。想想开心的事,不如想想今晚的化装舞会!”

“不是吧,你还真打算去啊?”柳三千一直以为她之前答应“花间竹”店员的话都只是说辞,便什么也没准备。

“那当然了,我昨晚拖着绾绾姐逛了下这边的商场,花血本,买了不少装备。今晚当然得用上啦!”杨蓁蓁的表情可是一点都没有在开玩笑,她霸气地指向柳三千,“不光我和绾绾姐,你也得给我去,知道吗?”

“可是我啥都没准……”柳三千接收到杨蓁蓁逼人的视线后,吞下了还未说出口的话,学着早期的香港警匪片,敬了个礼,“Yes,madam.”

“乖儿子,”杨蓁蓁见话题成功被自己岔开,便开心地吃起了芒果布丁。她两三口吃完布丁后,拉起没什么兴致的杨绾绾就要走,“我们要回酒店为今晚的化妆晚会准备了,你也快回去拾掇拾掇你自己吧!六点半,在朱雀桥头集合。”

她说完,就走出了气氛温馨的蛋糕店。来去如风。

“化妆晚会,我到哪里去找装备啊?”柳三千叹了一口气。

半个小时后,两生。

柳三千打开了自己的衣柜,翻找了起来,这柜子里的衣服,还都是上次和爱丽丝、莉莉丝逛店买回来的小洋装。

她看了一圈发现,除了这些衣服,只有一件蓝色的连体工装格格不入地挂在中间。

这件衣服,之前没有和其他衣服放在一个行李箱里,才幸免于难,没有弄丢,保留了下来的。

柳三千看了看这蓝色连体工装,又看了看被她挂在墙壁上的白色面具——之前从鬼市买回来的那一个,心里有了一个主意。

第一百一十三章 吸血鬼

六点半,朱雀桥头。

柳三千扎了一个丸子头,穿上了蓝色连体工装服,脸上戴了一个白色面具。

她早到了一会儿,正独自承受着小镇居民们看怪人的眼光。

柳三千低头看地,把半个身子藏在了树后面,闷闷地踢着脚边的小石子儿。

她暗自庆幸:幸好自己机智地戴了面具,不然,在这样的注视下,只怕是真的会羞死人。

“你这是什么打扮呀?”有一只手从她背后,重重地敲了一下她的背,“不要跟我说,这就是你今晚的装扮?”

柳三千回过头去,看见了两只“吸血鬼”。杨绾绾和杨蓁蓁,穿着两套华丽的哥特式萝莉塔裙,红黑搭配。衣服的胸前,袖口,以一条长长的黑色缎带,做了个漂亮又精致的搭扣。

“你们这样也太夸张了吧,又不是万圣节。”

柳三千仔细看了下二人的妆:为了符合角色设定,她们两个人涂的口红,是暗红的姨妈色。烟熏妆浓重,眼线夸张上翘,佩戴的耳饰浮夸招摇,看起来,这一番打扮着实费了不少功夫。

“说我们夸张,那你这又叫什么打扮?这连体衣倒像是超级玛丽的,可你这带的面具又是什么鬼,不伦不类。”杨蓁蓁的裙子,过膝,有裙撑,非常蓬。鞋子黑色绑带高跟,两手戴了副白色蕾丝手套。她进入角色,优雅地伸出一指,指向柳三千。

“我就是瞎扮了一个电影人物,再说,我本来就没什么准备,也只能随便找了些现成的东西。这样多省心啊,还不用化妆。”柳三千对自己的装扮很满意,她看向二人,只见杨绾绾脸色勉强,许是被杨蓁蓁硬逼着穿上衣服的。

“我也懒得管你,随你去吧,”杨蓁蓁撑着一把黑色小洋伞,指了指前方,“你们还记得,那家店怎么走吗?我们上次是从哪条路过去的?”

“好像是从那一个口子进去的,”柳三千认了下路,抬头看了看天色,夕阳晕染着天空,云朵艳红,“又没下雨,你撑什么伞啊?”

“嘘,我们吸血鬼,是不能见光的。”杨蓁蓁一本正经,走在最前面。

“……你说了算。”

三人走了几分钟,太阳又没入几丝,天色稍许暗沉。

“看,那亮光,”杨蓁蓁惊呼了一声,指着前面,欢呼雀跃,“我们没有走错路,就在那儿。”

四周都是矮房,只有那八角攒尖楼阁独树一帜,坐落于长街之尽。远远的,就能看个清楚。

夕阳余晖已奄奄一息,夜的时代即将到来。天色在半明半暗之间,两相拉扯,争执不休。可那楼,却早早地亮起了彩灯点点。为白日的战败,先行了个庆典。

大红灯笼,四处挂,在凉风的吹拂下,底下的穗条摇摆着。

八角,五楼,总共系有四十个青铜古铃。每一个青铃,被风敲打出华美的乐章。音调清扬,起伏绵长。

好几个装扮怪异的人,手里拿着邀请函,正在往古楼里走去。

站在门口,检查来者请柬的是一位穿着旗袍的美人。她肤白貌美,施以桃花妆。玫红的眼线长长的一笔,向上勾连。五官精致带笑,狭长的眼睛半眯半挑。活生生,多出了几分狐媚的味道。

有趣的是,旗袍美人人面桃花,身后,却长了条白色的尾巴。毛茸茸的,手感很好的样子。

杨蓁蓁扯着柳三千和杨绾绾往前面走去,她们排在了队伍的最后面。排在她们前面的,是一个做贞子扮相的女人。她一席白色长裙,黑色的头发遮挡在脸前,赤裸着脚。

“看看人家,再看看你,至少我能看出她扮的是什么。”杨蓁蓁偷偷摸摸指了指前面的贞子,和柳三千低声说话。

柳三千看了看前面的队伍,只见扮什么的都有,有些人扮了经典影视角色,有些人则扮成了奇形怪状的东西,如:牛头马面,绿色蟾蜍,蛇形怪物……

一时之间,柳三千以为自己还在两生,她看见的都是各种妖魔。

夜,终于占据一方。柳三千感觉有点点冷,她打了个哆嗦。

别看队伍长长的一条,但其实前进的很快,还有没几拨人,就要轮到她们了。

柳三千注意到,花间竹发放的请柬有两种颜色,一黑一白。她和杨蓁蓁她们拿到的是白色的请柬,而有些人手里拿着的则是黑色的请柬。

“几位,请出示请柬。”旗袍美人扯着笑容,说道。

三人把请柬出示给她看,美人看到她们的白色请柬后,拿出了三个号码牌,“晚会终止前,会有抽奖活动。几位,请拿好你们的号码。”

柳三千的号码上写着“96”,杨绾绾和杨蓁蓁的,则分别是“17”和“35”。

她们三人往楼内走去。

柳三千不经意地回了一次头,却发现排在她们身后,拿着黑色请柬的蛇形怪物,却并没有拿到号码牌。

“几位楼上请。”引导的,又是一个旗袍美人,和刚才在店门口迎接的那位,眉眼相似。而且背后都长着一条白色的尾巴。

果然美的千篇一律,丑的才千奇百怪。

“哇,这里的小姐姐都好好看。”杨蓁蓁感叹道。

三人在美人的指引下,迎着楼梯而上,来到了请柬里写的三楼。

她们刚踏过最后一级台阶,就迫不及待地张望了起来。

这一层,光线昏暗,只在各处燃烧着明烛点点。看样子,这一层本身就被设计为做酒吧用。

吧台,舞厅,摇滚乐。穿梭于人群,戴着狐狸面具的酒保和侍者。

“我眼睛都要瞎掉了。”杨蓁蓁抱怨了一句。

话刚说完,就有一阵怪异的风吹灭了所有的蜡烛。紧接着,霓虹灯四起。各种彩球释放着波光粼粼的明媚。一如所有舞厅。音乐切换成更加震颤人心的爵士。

装扮各异的人们发出古怪的欢呼,他们三两围成圈在交谈着什么。刚才那个贞子扮相的姑娘,已经倚上一根钢管,跳起了钢管舞。

有不少一手托着托盘的侍者,正在来来往往。

杨蓁蓁从一个高大的侍者那里,端来了三杯果酒,递给了杨绾绾和柳三千。

杨绾绾轻啜了一口,“这酒好甜。”遂一饮而尽。

柳三千有点不放心,“小心这酒后劲大。”

“醉了就醉了,今天就要醉!”杨蓁蓁说完后,也跟着一饮而尽。她喝完后,把空着的杯子,随意地放在了一个侍者的托盘里,又去寻起了其他的酒喝。

“小姐,这是那边那位先生让我给你的。”一个戴着狐狸面具的侍者指了指坐在吧台的一个男人,把一张卡片,和一杯淡粉的酒递给她。

柳三千先是品了一口酒,酒刚入口很酸,回甘浓厚。她接过卡片,打开,上面写着:

致造物主:

认识你独一的真神,并且认识你所差来的耶稣基督,这就是永生。

——约翰福音17:3和合本

第一百一十四章 V

“什么鬼啊?”柳三千念了一遍,摸不着头脑,她刚才听到狐狸面具的侍者和她说,是有一个男人给她的时候,心中还窃喜了一下,觉得男人说不定是来搭讪的。

可是谁会用圣经里的话来搭讪?

“那个,不好意思,你再指一下,是谁给我的卡片和这杯酒。谢谢。”柳三千跟着狐狸脸指着的方向望过去,把目标锁定在背对着这里,独自坐在吧台饮酒的男人。

男人虽然坐着,但也可以看出整个人非常高挑。身形颀长。他头戴黑色高礼帽,头发有点长,是到肩膀的长度。身后一件黑色的斗篷长到拖地。

他两只手戴着一双皮质的黑色手套,一只手正晃着酒杯。杯子里的酒是淡粉色的,粗看一眼,就可知道,和柳三千手上的是同一种酒。

柳三千穿过人群,朝着男人走过去。她离男人还有一步远的时候,刚想伸出手,去拍拍男人的肩膀,他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先行站了起来。

他摘下高礼帽,整了整斗篷,优雅地欠了下身子,像个欧洲贵族一样,朝柳三千行了个礼。

男人行完礼后,身板挺直,又戴上了帽子。那斯文,儒雅的仪态,和舞池里的妖魔鬼怪相差万千。

他站直了后,柳三千也终于得以看见,那帽子下的脸,是一张惨白的脸。他脸部光滑,眉毛和胡须以一种可笑的弧度弯曲着,下巴上一道竖竖的胡须。表情狰狞阴邪,颧骨突出。微笑透露出戏谑调弄。与他优雅的动作一点都不相配。

可柳三千一点都没有被吓到,倒不如说,柳三千早就知道,男人转过来的模样。

高礼帽,黑斗篷,黑手套……柳三千一看见男人的背影就认出了,他扮演的是电影《V字仇杀队》中的怪侠“V”。那古怪的面容,不过也是一张面具罢了。

男人行完礼后,也不说话,只是指了指他身旁的椅子,示意柳三千坐下。

“你是谁?”柳三千一边问着,一边在男人的引导下,不由自主地坐下,她把手中的酒杯放在了吧台上,紧盯着男人面具后的眼睛,“那张卡片是什么意思?”

男人没有回答,坐在了柳三千身边的椅子上。他微微挪开一点面具,露出了下巴和嘴唇。

看起来是很普通的样子,柳三千对那小半张脸并没有印象。

男人举起手里的酒杯,朝着柳三千放在桌子上的酒杯靠近,他没有征询柳三千的同意,就自行碰杯。

“叮——”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男人饮尽了杯子里的酒。

V喝完酒后,也没有说话,他又把面具重新戴好,只是眼睛迎向女孩儿探究的目光。

“我认识你吗?”柳三千换了个问法。

V点了点头。

“你不能说话?”

V摇头否定。

柳三千随即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刚想问他为什么一直不说话,就听到了V的声音。

那是很普通的声音,没有什么辨识度,偏向于儒雅却不显清冷。很像是机器发出来的,没有感情的声音。

他指了指柳三千拿在手里的白色面具,又指了指她的蓝色连体工装,说:“麦克尔·麦尔斯。”

柳三千点点头,“你知道?”

V也点点头,“月光光心慌慌电影中的杀人狂,我知道你很喜欢看那个系列的电影,所以我一看见这个扮相,就知道是你。”

柳三千惊讶了,她从来不曾告诉过任何人,她喜欢看什么电影,杨蓁蓁是她第一个朋友,可连杨蓁蓁也不知道,她那喜欢看恐怖片的爱好。不是想刻意瞒着,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说,“你到底是谁?我真的认识你吗?”

V又点了点头,很确定道:“我认识你,你也认识我。柳三千,你一定不会忘记的。”

柳三千怎么想都觉得很奇怪,“不可能啊,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V把脸转了过来,沉默了一会儿,说出了两个字,“网上。我们曾经是网友。”

“网上认识的?那你怎么知道我长什么样?我从来不会把透露自己身份的信息传到网上,更不要说是有脸的照片。你在撒谎。”

V轻笑了一声,他摇摇头,“柳三千,是你跟我说的。关于你的一切,我全都知道,我知道你的所有。我知道你记得的,我也知道你不记得的。这些,全是你告诉我的,你不能忘。”

柳三千被弄得有些无措,她是真的不记得自己曾经把信息透露给在网上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只能强行否认,“不可能。”

V看着手里的杯子,声音低了些,“原来你还是忘了,没关系,你会想起来的,我会让你想起来的。”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柳三千望进男人的双眸,只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那乌黑的眼珠,闪着霓虹的光,她不甘心地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柳三千,我本以为你一看到那张卡片,就会知道我是谁的,”男人答非所问,他站了起来,摘下高礼帽,整了整斗篷,“既然你忘了,那就等你解开卡片上的谜题的时候,再来呼唤我的名字吧!”

V又把帽子放到胸口,弯腰,行了个礼。他戴好帽子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朵红色的花,插在了柳三千的酒杯中,“柳三千,希望下一次,你能叫出我的名字。”

他转身要走,又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头来,“南岭是个吃人的地儿,你还是早日离开这里比较好。若你不信,就去看看那张黑色的请柬上到底写了什么。”

V走远了。柳三千起身追逐,却被舞厅里狂舞的人群遮挡住了视线,她挤过去的时候,那戴着高礼帽的男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小姐,这杯酒你还要喝吗?”

柳三千悻悻地回到吧台,看到喝了一半的酒正在被酒保收拾走。

戴着狐狸面具的酒保见她又回来了,就问了一句。

柳三千点点头,她拿回了杯子,抽出那朵红色的花,仔细观察了起来。红花很像是玫瑰。

“这酒和这花还真配。”酒保如此说道。

柳三千眉头蹙起,“你说什么?”

酒保又重复了一遍,“这酒和这花很配。小姐,你不知道吗?这酒的名字,就叫粉蔷薇啊!”

粉蔷薇!

柳三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想起自己前不久在那段噩梦中的所见,黄毛,鑫子,阿城曾经收到过一个叫“血色蔷薇”的人寄来的邮件。也正是这“血色蔷薇”引导了那几人走上了夺人性命的道路。

会是那个“V”吗?

他为什么说他认识我?

第一百一十五章 羊

柳三千思考着怪人“V”说的话,把写着圣经的卡片,又翻来覆去地读了好几遍:

致造物主:

认识你独一的真神,并且认识你所差来的耶稣基督,这就是永生。

——约翰福音17:3和合本

柳三千怎么看,都觉得这句话就是圣经中很普通的一句,可V却说,解开这句话中的谜题后,就能知道他是谁。

“致造物主……”柳三千默读了几遍,只觉得这四个字有点奇怪,V把卡片送给她,可这抬头写的却是,“致造物主”。

这造物主指的是谁,是耶稣吗?

柳三千摸不着头脑,她想了一会儿后,决定先作罢,遂把卡片小心翼翼地折了起来,放进连体工装衣的口袋。那个V还有另一句话,也让她很在意,他说南岭是个吃人儿的地儿,他还让她去看看黑色请柬的内容。

要怎么样才能拿到一张黑色请柬?

柳三千张望了一下,有一股不好的预感萦绕而来,这昏天黑地却又流光溢彩的小酒吧,确实有点古怪。

她看了一下,人群大致分成了两拨,一拨人手里捧着酒杯,在舞池摇摆,杨家姐妹还有刚才见过的贞子姑娘就是这一边的人;而另一拨人,则在一个飞镖靶子的游戏区,排成了长队,牛头马面,绿色蟾蜍,蛇形怪物等装扮奇特的人,都聚集在这里。

好像在靶子那儿排成长队的人,都是手里拿着黑色请柬的人。

这两拨人,以舞池为界限,泾渭分明地占据了一边。

柳三千看了看舞池中央high翻天的杨蓁蓁和站在边缘独自饮酒的杨绾绾,决定去打探一下靶子区的情况。

她一边扭动身体,一边慢慢朝着分界线靠近。她站在两拨人的中心点,假装玩得很high,实则一直注意着靶子区的动静。

音响很大声,柳三千几乎听不清楚他们在交谈什么,只能捕捉到几个字。

“你射中了……”

“我的……39号……”

“我……去年没抽到……今年……”

“……饿太久了……”

余光中,柳三千看见,他们一个个排着队,正在射墙上的气球。狐狸脸侍者给每人发了一个飞镖,他们投出飞镖后,不管自己有没有射中,都会走到一边,让后面的人继续。

射中气球后,有时候会从炸开的气球中飘出装饰用的彩粉,这时候人群和射飞镖的人就会发出惋惜的感叹。而没有射中任何气球的人,自然也不用说,他们会耷拉着身子,失望地走到一边。

另外有一种情况,有些人射中气球后,会有一张黑色的卡片飘出来。这时候,飞镖的主人,就会兴高采烈地上前,捡起那张黑色的卡片。而人群中也会发出一阵艳羡的欢呼。

砰地一声,绿色蟾蜍射中了右上角的一个气球。黑色卡片在空气的阻挡下,飘飘悠悠地于空中晃荡了一会儿后,终于掉到了地上。

“恭喜……”

“……运气……真好……”

绿色蟾蜍大腹便便,他吃力地弯腰,捡起了飘落在地上的黑卡。

“……91号……中了……”蟾蜍紧紧地握着手里的黑卡,走到了一边。

排在他后面的是让柳三千看着十分不舒服的蛇形怪物,他走起路来,十分夸张。身子看起来尤其软弱,每走一步,步伐飘游。虽膀大腰圆,可腰肢扭动如细浪。那体态,像极了一条蛇。

他头套上的一双眼睛,小小的,圆圆的,乌黑的珠子似乎在滚动。脖子很细。任谁看了都会不舒服。

蛇怪瞄准了一下气球,忽觉另一只手里拿着的请柬有些许碍事,便将黑色请柬放在了台子上。

他半弯下身子,似乎是看中了下方的一个蓝色气球。

啪,射歪了。蛇怪估计错了距离,用的力气较小,飞镖钉在了下方黑色的板子上。

蛇怪叹了一口气,悻悻地走到一边,也没有发现自己放在台子上的请柬,从上面滑了下来,朝着舞台飘出了一点距离。

柳三千朝着靶区靠近了半米,就在没有人发现的情况下,捡起了那张黑色请柬。她看了看四周,怕被别人发现似的,做贼般把请柬对折放进口袋。

当务之急,要先找到杨家姐妹。柳三千冲进舞池,扭动的人群丝毫不在意这穿梭其间的女孩儿,他们还在兴奋地挥舞着手臂,神情看来有些癫狂。柳三千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肆意乱甩的手臂打了好几拳。

有点疼。

杨绾绾很好找到,她稍显醉态,可却安安静静地站在舞池的最边缘。柳三千和她低语了几句后,就拉着她寻找起了杨蓁蓁。

“蓁蓁,你先跟我出来一下,别跳了。”柳三千拉住杨蓁蓁的手腕,想把她往外拖去。

“你说什么?我玩得正尽兴呢!”杨蓁蓁不依,眼睛迷离。呼出的口气满是酒精的味道,她手里拿着的酒杯也不知道是第几个了。

“这晚会有问题,”柳三千拍拍杨蓁蓁的脸,希望她能清醒一点,“听话,快跟我出去,绾绾,你帮我拉住她!”

柳三千和杨绾绾二人半是强迫地把杨蓁蓁拖拽出了舞池,她们走了几阶楼梯后,在楼梯的转角处,停了下来。

上面动感的音乐还在一浪一浪地继续,而下面又依稀可见有几个人影在来来往往,投射到了楼梯一侧的墙壁上。

那些影子,看起来是旗袍美人的,因为她们身后毛茸茸的尾巴,也映在了墙上。有些影子只有一个尾巴,有些影子则有好几个尾巴。

“这晚会哪里有问题?”喝醉了酒的杨蓁蓁打了个嗝,大声地问出了话。

柳三千一把捂住了杨蓁蓁的嘴,用眼神向杨绾绾示意,让她取出自己一侧口袋里的黑色请柬。

“我一直都很奇怪,为什么请柬分成了黑白两种。我们白色的请柬上写着邀请我们来参加化妆晚会的内容。而这张黑色的请柬,是我刚才捡到的。绾绾,你看看,那上面写了什么?”

杨绾绾翻开黑色的请柬,从柳三千的方向,可以看见几个烫金的大字。

“两脚羊已备齐。请各位来南岭,参加一年一度的全羊宴。”

“这又如何?”醉意酩酊的杨蓁蓁根本脑子转不过弯来,她连杨绾绾说的话都没有理解。

“《本草纲目》中说过,古今乱兵食人肉,谓之想肉,或谓之两脚羊,”杨绾绾看了一遍,读到开头三个字就理解了,表情有些惊恐,“两脚羊指的是被当作食物吃的人,难道他们想人吃人吗?”

第一百一十六章 鬼打墙

“不是人吃人,”柳三千摇了摇头,捂住杨蓁蓁嘴的手更加用力,“他们本就不是人,那蟾蜍,那蛇怪,还有那牛头马面,全都是真的妖啊!”

“怎么会?”杨绾绾一度以为柳三千是在开玩笑,还以为她下一秒就会笑出来,可女孩儿无比认真的脸,又让杨绾绾恍惚了一阵,脑子里开始消化起了柳三千说的话,“他们是妖?”

“没错,无论他们是什么妖魔鬼怪,总之绝对不会是人,我看见了,那蛇怪吐着信子,蟾蜍皮肤上是一个又一个流着脓液的疙瘩,还有牛头马面藏在宽大裤腿中的脚,都不是人形,不可能是通过扮装可以做到的!”柳三千蹙眉说着,觉得事态严重。

杨绾绾听后,求证似的朝上走了几步,她稍微探出点脑袋,朝着柳三千所说的那几人看去,然后就理所当然地看见了在靶区排着的长队。

或许是那些妖觉得局势已定,不会多生事端,被无故卷入宴会的人类已是瓮中困兽,遂大胆了起来。他们不再隐藏自己的身体特征,蛇怪衣服下,裹着黑色鳞片的蛇尾扭动缠绕。

蟾蜍皮肤上的一个个疙瘩,不止流着脓液,那开口闭合之间,杨绾绾还能清楚地看到,那疙瘩,原是一只只不断眨动的眼睛,无数双眼球在以不同的速度和方向旋转着,黄色的脓液被吐出,使得他穿的衣服黏答答的一片。

牛头马面,恶鬼罗刹,多头虫身……一旦抱着怀疑的目光去看,就会发现无数的疑点和破绽。

杨绾绾信了,那些绝对不是人。

“怎么会这样?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有妖怪?”这一消息太过惊骇,杨绾绾还没有缓过神来,只是身子微颤,表露出无法置信的吃惊,她看了一眼醉得不轻,靠在柳三千肩上酣睡的杨蓁蓁,不由得,有些羡慕。

“我们得逃,不然,一定会被吃掉的!”柳三千拉扯着杨绾绾的袖子,示意她蹲下身子。

“其他人怎么办?”

“没办法,”柳三千摇摇头,话语里都是无奈,“我们救不了所有人。或许等我们逃出去以后,我能联系上一个人,他有这个能力。可现下,我们只能……”

“可我们……怎么逃?那些,可都是妖啊!”杨绾绾没有勇气。

“不逃也只是等死,试一试,或许还有出路,我们没得选择,”柳三千伏低了身子,看向时不时映在墙壁上的虚影,“每一层都有那几个穿着旗袍的女孩儿在走来走去,我们要找到一个空隙,然后趁着空隙,直接下到最底层。”

三人的身边,有一豆红烛在燃烧着。蜡油低下,凝结在青铜架上,也正是这幽幽的火光,照明了三人周身。

柳三千默念着什么,她在记下旗袍美人出现的规律,然后她扶了扶杨蓁蓁,轻声说了句,“就现在。”

杨绾绾听到她的指令后,扶住了杨蓁蓁的另一边,然后和柳三千一同,一步一步地往下走去。

这楼梯兴许是有些年代了,一踏上去,就吱吱呀呀叫个不停。有些木板经过一踩,还会掉下木屑来。

二人屏住呼吸,搀扶着杨蓁蓁,尽量小力地踩上下一阶楼梯,不敢停顿。现在只能一鼓作气往下冲了,要是因为楼梯的声响,而犹犹豫豫,停滞不前的话,最后只能落得个被发现的下场。

她们飞快地下了一层,柳三千看了一下,一个旗袍美人的虚影刚刚在墙壁上消失,她咬咬牙,“继续。”

一步一阶。十步半楼。

“不应该呀,我们明明已经下了两层楼了,为什么这楼梯还在向下通去?”柳三千疑惑不解,和杨绾绾对视一眼,然后在对方的眼中,也看见了狐疑一片。

“我们来的时候,一楼的楼梯绝对是只有向上的,没有向下的,不存在地下室。”杨绾绾说得很肯定,这和柳三千记忆中的一致。

“怎么办?”杨绾绾征询了一下意见。

柳三千走出几步,探出身子,看了看,她轻声说,“这里不是一层,我没有看见大门。只能继续往下走试试了。”

她回到杨绾绾身边,扶住了杨蓁蓁的半个身子,继续往下走去。

又走了一层。

楼梯还在往下通。

柳三千摇摇头,没有看见大门。

二人不信邪地扶住杨蓁蓁的身子,又试了一次。

失败。

楼梯还在向下通。

“这已经不是我们没走到或记错了的问题了,”柳三千低头思索,脑海中好像有个声音在引导着她一样,轻轻地响起,那是她之前听过的柳青芜的声音,朝气似火,“光影浮照,鬼来打墙。破此阵,驱光。”

“驱光,如何驱光?”柳三千自言自语了一下,看向了楼梯转角处在青铜架上燃烧着的一豆红烛。

她想了想,跟从着脑海中的指示,凑近了滴着腊的那只红烛。

呼——她吹了一口气。

蜡烛灭了。

柳三千刚欣喜了一阵,想回到杨家姐妹身边的时候,那烛,又不听话地复明了。

吹了又吹,火始终会顽强地重燃。简直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柳三千在原地愣了很久,然后她鬼使神差地从自己的马丁靴里,掏出了一柄短刀。自暗夜屠夫,惊魂一夜后,柳三千到哪儿都不由得会带上这把短刀,或许是因为它曾是柳青芜的佩刀,或许是因为它带给了柳三千安全感。

这也正是,柳三千为什么在这个季节和天气,还要穿着高帮马丁靴的原因。

短刀无义,见血出鞘。

柳三千拔出短刀,将无义对准红烛的命脉——那根燃烧着的灯芯。她微微用劲,轻轻一挑,灯芯被毁。

烛,灭了。这一次,它没有再亮起。

下了一层后,柳三千又重复了一下这个做法,将第二个红烛的灯芯,毁去。

三人于黑暗中,一步一步,走完了最后一个台阶。总算是没有向下的楼梯了,她们真的来到了一楼大堂。

“有人破阵了!”

“拦住她们!”

好几个女声同时响起,将柳三千她们包围住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娘娘

柳三千吹灭了楼梯上的所有蜡烛,所以现下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嘈杂的喧嚣声,伴随着毫无章法的脚步声,正在朝三人逼近。就算眼不能明,目不能视,柳三千也能很清楚地感觉到有一群人已拦截在她们身前。她和杨绾绾,搀着杨蓁蓁,后退了几步。

“不能让他们坏了娘娘的好事,百年以来,自娘娘担任了妖王一职,承下花间竹的重担后,这饿鬼日的百道祭品,就从未有人逃出去过。

今个儿竟有人破了阵法,可见有别的东西混进来了。大家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若是让人逃出去了,丢的可是娘娘的面子。饿鬼日被毁,娘娘就要被万妖戳着脊梁骨耻笑了。”说这话的人嗓音尖利,很像古装剧里吊着嗓子宣读圣旨的太监的高音。

“祭司大人说得极是,我们都是娘娘救回来的,决不能让娘娘颜面无存!”

“不管混进来的是什么东西,百道祭品,一个都不能少,既然混进来了,那就别指望着还能逃出去!”

话语之间,好几个红烛一起亮起。

火光晃动不止,原是十几个旗袍美人和一满脸皱纹的老人,手上拿着一根红烛,正在朝几人逼近。火光刺破黑暗,没有照亮整个一楼大堂,只是照亮了数十张人脸。就好像十几个悬空的头颅,正在飘游着靠近似的。

许多个旗袍美人凑在一起看,她们的脸更相似了。眼睛都细长而上挑,瓜子脸小巧精致,鼻子玲珑可爱,加上同样的造型,同样的妆容,就好像在玩连连看,两个美人撞在一起,就会消失似的。

在这之中,那个满脸皱纹的老人,就显得突兀几分。他抬头纹,眼尾,角纹……沟壑纵生,每一道纹路都深如刀割。皮肤失去弹性耷拉着,眼皮子也因为干裂而下陷着,使得眼睛被遮了个七八分,只剩一条眯缝着的口子。从那口子里透出的光,却不失狡黠。

这个老人,应该就是被那些旗袍美人称为祭司大人的那位尖嗓门。

许是火光明晃,在邪风的吹拂下,半明半灭。几人的脸一会儿被照得很清楚,一会儿又因为红烛的失职而看不真切,就在这千变万化之中,柳三千和杨绾绾看见,那十几张面孔发生了变化。

他们的五官逐渐变得更加立体,鼻子、颧骨向前突出,眼睛上挑的弧度更甚,细长的程度也加剧几分。耳朵变尖变扁,下颌变短,整张脸像个倒三角立着。而毛发也在突然之间,变得浓密,脸上长出茸茸的短毛。

有些人的脸上是红色的毛,有些人的脸上则是白色的。

转变只在一夕之间,柳三千和杨绾绾再望过去的时候,已是一张张狐狸脸。和三楼穿行其间的酒保和侍者一样,原来这里的,都是狐妖啊。

“你们是何人?怎懂得破阵?”祭司又尖着嗓门,把红烛凑近了三人几分,当他看见只是几个看起来很普通的姑娘的时候,显然是有点诧异,咕哝了一句,“难道只是误打误撞?”

“祭司大人,这三人如何处置?”一只红狐模样的,纵使穿着旗袍,还是身形矫健,她脚踩高跟鞋,却如履平地。

红狐一个箭步,飞身上前,借着墙壁的力一撑,从柳三千的头顶翻越了过去。她轻轻地一跳,稳稳地落在了三人身后的台阶上。

须臾之间,柳三千只感觉后颈一痛,整个身子有如触电般酥麻了起来。她没有力气站立,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那骤然的倒塌,让没有支撑的杨蓁蓁从台阶上滚了下去,滚到祭司的脚边。

余光中,杨绾绾也遭此痛击,她想扶住楼梯的把手站起来,可尝试了几次,还是因为酸软的双腿而作罢。

六尾红狐利落地完成一整套动作,又问了一遍,“祭司大人,这几人有些古怪,需要禀报娘娘吗?”

“不需要,饿鬼日百道人牲,乃是约定好的条文,缺一不可。眼看着快要到十二点了,若是让那些妖们发现,少了三个人类,人牲实则不到一百,那最后还是娘娘的责任,丢的也是娘娘的脸。”祭司手里拿着一根红木拐杖,他敲了敲地,嗓音尖利,“直接带去小厨房,为免后患,吩咐厨子,先把这三人给料理了。”

“是。”红狐说完后,和其余几个狐狸把三人捆绑了起来,拖着她们就要走。

祭司早已离开。

就在这个时候,一白衣男子从后方的阶梯而下,他身穿白色葛布僧衣,身披皂色金边袈裟,双手合十,戴着一个纯黑的面具。好像已在暗处,窥探多时。

他长身挺立,款款而来,就这么迎着数道视线,不虚,亦不惧。

“你怎么来了?”红狐刚问出口,白衣男人就从被束缚着的柳三千手里,夺过了出鞘的短刀,他转动了下手腕,以一记漂亮的出招,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划破了红狐的脖颈。

见血封喉。疤痕奇异。

从那疮疤中流出来的血,本是鲜红的,可过了不一会儿,其色泽就变得深黑,那汩汩流出的液体中,肉眼可见,有黑色的符咒在蔓延。一个个古怪的文字,镌刻在血液上,流遍了红狐全身的动脉。

不到片刻,红狐全身已是一片焦黑。她身子瘫软下去,僵直着,就好像一个经过烤炙,烧焦的人,她不甘地挣扎了一会儿,说出了最后几个字,“竟是……妖刀……你……”

“你这妖僧!”其余几只只有一两个尾巴的小狐狸,嗓音听起来还有些稚嫩,像是未变声的少年,“娘娘是不会放过你的!”

“几位,你们不是在下的对手,在下不想再伤无辜,还是……不要再打这三人的主意了。娘娘宽厚,若是知道你们是被在下胁迫的,也一定不会怪罪于你们。阿弥陀佛。”白衣男子说完后,用僧衣擦去无义上的血,好整以暇,双手合十。

小狐狸看了看已化成一滩黑水的六尾红狐,又看了看从容不迫的妖僧,心虚地说了句,“你这妖僧不要得意太久,我们现就去禀报祭司大人和娘娘。”

一尾狐狸三三两两地离开了,看样子,是去禀报那个“娘娘”去了。

白衣解开了缚住柳三千和杨蓁蓁的绳索,然后走到了杨绾绾的身边。

“是你吗?”杨绾绾看向那纯黑的面具,像是在和梦中的那个人作对比。

“是我。我等你等得太久了。”

“你为什么要戴着面具?不把脸露出来?我想看看你。”

白衣有些伤痛,声音无限哀婉,他搀扶起杨绾绾,“我已变了样子,样貌毁于一场大火,我……不想让你看见。”

“我不怕。”

“可我怕。你真的让我等太久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紫河车

柳三千扶起了杨蓁蓁,很佩服她从台阶上滚了下去,竟然毫无无伤的本事,更重要的一点是,她还酣睡着,丝毫没有要醒来的意向。

于是,就在这危机满满的当下,柳三千看着自己闺蜜的脸,还是不由得,觉得好笑,遂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尘,姿势就像在清理鸡毛掸子。

她搀扶住杨蓁蓁,靠墙站着,眼睛瞟了几眼白衣男子。

白色葛布僧衣,皂色金边袈裟。

看起来感觉和杨绾绾描述的相差无几,只是看不到脸,也就无法和柳三千心中所想的样子完全匹配。

“姑娘,这是你的刀,在下刚才见情况紧急,手头又无防身之器,遂不待姑娘同意,就自行借来一用。实属无礼之举,望姑娘切莫怪罪。”白衣双手合十,向柳三千点头致歉。

“这,我当然不会怪你,相反,我还得谢谢你救了我们三个人呢!”柳三千对男子面具后的双眸,施以打探的目光,奈何灯光过于昏暗,只有几豆刚才的狐狸脸于慌乱中丢弃在地的烛光相照。她能看见的,也只有残光一点,逗留于男子双目。

“此地不宜久留,那些狐狸一旦通知了祭司和娘娘,就会马上遣追兵而来。下一波的人,就没那么好对付了。快走。”白衣男子催促道,打头阵似的,先往一个方向走去。

“我们不出去吗?”柳三千见他没有往大门走去,而是往楼里深处的地方迈步,疑惑道。

“走不了,”白衣没有回头,他一边快步,一边摇了摇头,“今日饿鬼日,花间竹负责百道人牲,娘娘亲自坐镇,在这楼边画下阵法。不到黎明,这门是不会打开的。”

“你说的这都是什么意思?”杨绾绾跟在男人后面,听不懂他说的话,遂追问,“还有,我和你到底有什么渊源?”

“等会儿再说,绾绾,你只要知道,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了。现在,我们得先找个安全的地儿,躲一阵。饿鬼日祭品马虎不得,娘娘如果知道少了三个后,一定会差遣所有人来找你们的。”

白衣走在最前面,他每经过一处,便要吹灭悬挂着的烛台上的红烛。四周顿时一片黑暗,柳三千她们三人,说是跟在白衣身后,其实也只是听着白衣的脚步声,辨认他走的方向行事罢了。

杨绾绾见柳三千一人扶着杨蓁蓁有些吃力,喘息声很重,便退后了几步,扶住了她堂妹的另一侧身子。

很奇怪!

柳三千觉得很奇怪,这么黑了,男人走在最前面,也不磕不碰,仿佛对这地方熟悉万分似的,而那六尾红狐之前说的话,又让柳三千觉得,这男子和红狐是相识的。

但现在,只能尝试依靠他了,柳三千不敢没凭没据,仅凭猜测说出自己的怀疑。

吱呀一阵。白衣好像推开了一扇门。亮堂的光透了出来,吸引住了几人的视线。

柳三千注意到,不仅有光,还有蒸汽氤氲而来。

“你这妖僧,娘娘已把祭品逃出的事告知于所有人了,你休想带她们走。”是一个听起来还是少女的声音。

话音刚落,从门中伸出一只手,指甲尖锐。那手朝着白衣重重一挠,白衣向后一跳,躲闪开来,他从怀中掏出一道符文,立马贴在了探出头来的旗袍美人额间。

美人来不及躲闪,生生承受了这一招。黄符贴上,电光一闪,旗袍落地,一只红色的两尾妖狐蜷着身子,倒在了地上。

“她怎么了?也死了吗?”杨绾绾问道。

“我只是施咒让她睡着了,快进来。绾绾,还有那两位姑娘。”白衣在门边双手合十,示意几人先进去。

柳三千扶着杨蓁蓁走近,才刚靠近敞开的门扉,就嗅到了铺面而来的血腥味。这股腥臭浓重酸朽,让柳三千十分不舒服,她掩鼻遮挡一番,连昏睡着的杨蓁蓁也皱眉,说着梦呓,“好臭啊!”

火烧得很旺,上面放着一个个砂锅。许是煮了有一段时间了,水蒸腾着,翻滚到了锅的顶头,正咕咚咕咚的冒着泡儿,顶得砂锅的盖子几欲翻起。这也正是漫天蒸汽的由来。

有几盅砂锅应该是料理完成了,正在案板的旁边,冒着热气。

白衣把小妖狐挪进了一点,合上了这个看起来是小厨房的门。

柳三千眉头一皱,发现这腥味不仅蔓延了整个房间,而且那冒着热气的紫砂锅,也不减腥臊。

她靠近灶台,打开了一盅放在端盘上的砂锅盖子,腥味更加浓重,简直是无处可逃。端盘上还放着一块沉香木牌,木牌以朱砂红写道,“紫河车”三字。

柳三千看向那盅砂锅,几块雪梨漂浮在奶白色的汤里。有一团说不上来是什么东西的肉糜,还带着一点腥红若隐若现,像是加了一勺红椒。

杨绾绾惊呼了一声,随后而来扑通巨响,好像是她跪倒在了地上,顺带踢翻了什么东西。

“怎么了?”柳三千越过中间阻挡住她视线的灶台,朝着跪伏在地上,只能看见头的杨绾绾走去。

只见她满脸惊恐,正用双手捂着嘴,哆嗦着,不能语。

柳三千更加好奇,她踏出小半步,已能看见有什么东西躺在杨绾绾的旁边,好像是一个人。

然后,紧接着,柳三千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捂住嘴巴,胃酸反到了喉头。她深呼吸之间,都感觉带出的是血肉。

一个全身赤裸的女人,看起来有点肥满,正一动不动地躺在灶台的一侧,眼睛睁得大大的,没有眨眼。

肚皮上一道长长的疤,从她肚脐眼下方,裂开到了胸口的位置。内脏,大小肠清晰可见。有一条肠子,被拽了出来,耷拉在地上。看起来,是被人剪掉了一段。

更可怕的是,一个小小的婴儿,才刚长出手脚的样子,正血淋淋地贴在妈妈的一侧,模样未足月,和土豆差不多大,五官还不明显,像是电影里的异形。

要不是那蜷缩着的手脚,柳三千还会以为那只是女人的一个脏器。好像,还少了什么?

“紫河车!”柳三千惊诧了一声,她想起以前在哪本古医书里读到过的内容,终于知道了,紫河车原是人类的胎盘啊!

“那些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把我们当做食物来对待?”

“他们本就不是人,用人类的道德去衡量本来就是不现实的,”白衣声音淡定,看到被开膛破肚的孕女,情绪并未有所起伏,“更何况,他们已经很收敛了。”

“你把这叫做收敛?”柳三千责问了一句,整个人都因为太过惊骇而无力了。

白衣迎着柳三千的目光,好像还轻笑了一下,“妖吃人,人吃兽,兽化妖,这本就是一个循环。姑娘,在当今现世,为何你们不曾听说过妖的存在?为何很少发生人被吃的怪案?你可知道?”

第一百一十九章 乱世

“自古以来,人和妖,就像两条相交的线,互相牵制,又互相影响。人妖交恶,多乱世;平息妖魔,则盛世起。一个王朝的覆灭,要是真追究起缘由,那也不仅仅是史书上写的战乱、暴政……所造成的人祸。

妖的存在,或多或少,给古代王朝的盛起、衰灭,加了一些华丽而又隽美的词藻,可这瑰奇璀璨的笔底生花,终究是没有几人知晓。”

白衣以血为介,用破了口子的手指,在小厨房紧闭的门口,画起了一笔连成的阵法,那娓娓道来的声音清雅内敛,一字一句,都仿若翩翩公子,在清晨的阳光下,朗诵诗文。

人如玉,世无双。美好得不像凡俗。可杨绾绾听着,却皱起了眉。

在白衣僧人的诉说下,一副千妖伏聚,百鬼夜行的宏大画卷,在柳三千的眼前徐徐展开。

他说:“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为博美人褒姒一笑,失尽天下民心。那褒姒本就是株桃花妖,自带清香,一双杏眼含水,只轻轻一瞥,就能勾走男人魂魄。漫天火光,烽烟袅袅,为一个女人唱起的千古绝响,不过是镜花水月的虚幻。真相只不过是,一朝帝王被妖狐媚了心智,连痴情都算不上。

若你细细去品一些史书,就会发现这样的故事很多。为何一代王朝覆灭,总会牵涉到几位美艳姬妾,明明是帝王的错,却总是喜欢让女人来买单,原因就在这里。

在史书上写上帝王是被妖迷了心智,除了让人们感觉到人妖力量悬殊之外,就没有任何别的警戒意义。还不如把他们塑造成是多情帝王,也好让女人为亡国承下大部分的错。所以,史书上从来不曾明确记载妖的存在。”

白衣僧人画完了阵法后,又向柳三千把短刀无义借了去,“姑娘,你这刀可是把好刀呀!”

柳三千点点头,他听男人讲故事有些入迷。不由得,希望他能继续讲下去。

白衣用无义割破了自己的手腕,他把喷出的鲜血灌溉在无义的刀锋上。饮足了血液的无义,刀柄上的彼岸花开了,而刀面像是在和什么共鸣似的,颤抖个不停。

他把无义用力一刺,插入阵法中央的土地三分,似乎用尽了力气,声音有些虚脱,“有此刀坐镇,我们或许能撑到明日门开。”

阵法金光一闪,无义稳稳当当。

“你刚刚问我的问题,现世为何出现的妖少了,吃人的妖也少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柳三千还是很想知道结果,她觉得这个问题的背后自有深意。

“姑娘,切莫着急,听我道来。在改朝换代,几番迁都频繁的古中国,有一个朝代十分特别。那无疑是一朝盛世,而这盛世的开启,与一位女子的创举撇不开关系。

我之前也说了,人妖自古开始就纠缠不休。妖性顽劣,喜好看人战事连连,所以总是会在和平年代出来搅局。且妖,本就喜食人肉,这就更加引得人类惧怕。为了对抗妖魔,帝王往往会秘密训练一匹天赋异禀的人,这些人被称为‘天师’。

天师本就法力强大,不要说联合起来狩猎混进人群的妖魔了。往往一抓一个准儿,被抓到的妖魔,下场会比死刑犯还要来的惨。他们会被天师研究透,折磨,虐杀,直到痛苦得连妖都不想做了。

妖吃人,人诛妖。就如同一个圆,周而复始,反反复复。在延续了千年之后,人妖互相仇视,见面必置另一方与死地。

在大唐,那是多美的盛世。有一位及其聪颖的女子,兴着盛世而来,她看着自己的江山,想出了一个办法:只身一人,卸下了朝服和冠冕,来到了南岭,只为和妖王谈判。

她说:‘人妖仇恨千年,这恨也总该有个头啊!你杀朕的子民,朕命天师诛杀妖魔,如此往复,此恨绵绵无绝期。倒不如,你与朕做个约定。’妖王听后,觉得此女着实灵动勇敢,加上此约定听起来又十分可行,遂同意了下来。”

“大唐,以朕自称,又是个女人,那一定是武则天吧!她和妖王做了什么约定?”柳三千迫不及待地追问,有一些什么东西似乎要呼之欲出了。

“约定大致就是,妖不能再无故屠杀百姓,也不能再祸乱朝纲。违反此条例的妖,妖王需即刻处置,并告知于武则天。同时,这约束了妖的一大部分自由,如果人类这方没有什么表示,谈判也不可能成功。

武则天多少聪明,怎么会看不透这一点,所以她一早就想好了。她和妖王说,每年中元鬼节后的八月十五,即为饿鬼日,在饿鬼日这天,她会挑选一百人,作为祭品,献给妖王,由妖王来把她的心意,带给千妖万魔。这一百人,要杀要吃,她不过问。

除此之外,‘天师’一职将永久废除。人类也不能再诛妖。

得益于这项举措,妖魔作乱减少,唐朝成为了前所未有的盛世。”

“这个女人聪明,可也太……狠了!一朝女帝,果然不得了。”柳三千知道自己没有那样的见识和杀伐决断,所以虽然觉得武则天过于冷酷,还是不由得赞叹。

白衣听了柳三千的话,轻笑了一声,“人类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很快,武则天薨逝,大唐又成了李唐的天下。一开始,人类还是遵守不行‘天师’一职的约定的。可人类贪啊,李氏不仅想主宰人间,还想让妖俯首称臣。天师一职,悄咪咪重新回归到了历史的舞台。

妖王被伤后震怒,撕毁与武则天定下的合约。妖魔重祸朝堂,李唐,李唐,也不过是过眼云烟历史中的一抹艳屑罢了。”

“既然这合约已作废,那为何现世……”柳三千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在历史的洪流中,有另一人看透了武则天与妖王之约失败的原因,他认为,这是因为在这个约定中,只有互相约束的双方,却没有行担保、监督之职的第三方。

看透了这一点后,他身入冥府,求了冥王。让冥王以超脱于人妖之外的身份,为他和妖王的约定做个见证。

就这样,他代表人类,妖王代表妖魔,冥王行监督之职,定下了新的条约。饿鬼日,一百道人牲,由他和他的后人来送给妖王。妖王则需要保证,他手下的妖魔不可祸害人间。这就是为什么,现世少有妖魔作乱的缘故。一般的妖魔,都要卖妖王一个面子。除了饿鬼日可享人牲之外,不再以人类为食。”

白衣说完后,好像在注意着柳三千的表情,面具后的眼睛,一直盯着女孩儿不放,“姑娘,你可又知道?和妖王做下新的约定的人又是谁?”

第一百二十章 妖佛

柳三千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像是否定般,喃喃自语,惊诧已经蔓延到了喉头,“不会是……”

白衣僧人似乎在画下阵法后,就有些虚脱,他身子踉跄了一下,退后到了一方灶台,他以背支撑住自己的身体,“那人出于南岭,他和他的族人,在每年中元前后,就会开始张罗起一百人牲,献祭给当界妖王。他的后世均严格遵守这一族规,姑娘,若你觉得吃人的妖残忍,那这充当了刽子手一职的一族又当如何?”

柳三千闭上了眼睛,心里已有了个大致的猜测,只是还是不想相信,她面对白衣僧人的逼问,说不出话。

白衣僧人不再看柳三千,只是把目光扫了一下杨绾绾,像是在克制着什么,“那人和他的族人,司掌摆渡一职。渡人,渡鬼,渡妖魔。扬名三界,受到诸方敬仰,乃是南岭柳氏。姑娘,我记得,你也姓柳吧!”

此话一出,一直默默听着的杨绾绾接收到了白衣话里的暗示,随即瞪大了眼睛,嘴巴大张,显然是不想相信,那描述中的诡秘一族,会和眼前的少女有关系。

“我……”柳三千嗫嚅了几句,嘴巴像是涂了一层胶水一样,严丝密合。

白衣轻叹了一声,“姑娘,是非黑白,不能只看一面。南岭一族,用了百人性命,换得天下太平。值与不值,在不同人眼里,那就是不一样的。况且,我知道你和你族人不一样,我在南岭待了太久了,久到和好几代摆渡师打过交道。你与他们,太不像了。你只像一个人,那就是你的叔叔柳青芜。他也曾像你这般不解过,挣扎过……”

“可他还是妥协了,如果当今太平,就证明他每年也抓来了一百个人牲,对不对?”柳三千怅然无措,她身体里流着的是柳家的血。不由得,开始思考了起来,用一百个人,换天下太平,到底值不值?

“不,你叔叔没有妥协,柳青芜对这种条约嗤之以鼻,他直接和妖王撕破了脸。

他说,‘我是不会抓一百个人来让你们害死的。这种破约定,就见鬼去吧。’他指着妖王的鼻子骂了一通。

最后还说,‘我毁了约,你们自然也可以毁约。只不过,害人的妖,我一定会把它捉住,给被它害死的人讨个公道的。这就是我的决心!’听起来,还真是颇有一番赤子之心啊!”

白衣一边说着,一边好像想起了当时的场景,声音带笑,摇了摇头,“可是,还是天真啊!”

“妖王没有生气?”柳三千眼睛有些湿润,不知道是在为谁。

白衣叹了口气,“现在这届妖王亲人,他本就不喜伤害人类。在面对柳青芜的一番陈词后,他没有生气,倒不如说是,觉得柳家少年郎十分有趣。可条约就是条约。饿鬼日,百道人牲,只要少了一个。都可以视为人类撕破了条约,妖魔将无所限制,可以祸害人间。这么多妖,纵使柳青芜有心,也无法一一把它们抓起来。”

“妖王看到了大局……”柳三千轻轻地说了一句,她搞明白了所有。

“没错,妖王知道,饿鬼日,百道人牲,这象征着什么——那是人类的承诺。若人类失信于妖,妖则无所禁忌。迫于无奈,妖王只能自行寻找人牲。就算没有柳青芜的配合,他还是得恪守这项条约。一开始,他是这么做的。可妖王近几年去了趟日本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妖王不在?那为什么那些小狐狸都在喊着,要把我们的事报告给妖王?还说妖王已传达了指令?”柳三千抓住了白衣话里的漏洞,即刻回击。

“妖王不在,一切事物都由他的心腹——祭司大人来主掌。许是他想了什么法子,让小妖们以为,妖王还在这花间竹吧!”白衣已看了杨绾绾许久,像是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但每当杨绾绾迎向他的目光的时候,白衣立马就会别过眼去。

白衣轻吟了几句,“南岭柳氏,摆渡人;花间竹下,饿鬼日。这已承袭了多少年的光景了……”

在这之中,杨绾绾看了看柳三千和白衣僧人,打破了沉默,她提出了另一个无关紧要的东西,“那尊断臂如来佛像……”

听闻此言,白衣明显是情绪有所波动,他握拳的手背,暴露出一根根青筋,僧衣和袈裟无法遮挡的地方,都在微微颤抖,“你怎么……要提起那尊佛像?偏偏你还是遇见了……”

这是杨绾绾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透露出恐惧,遂不安地询问,“那佛像到底是……”

白衣重复了一句杨绾绾听到过太多次的话,“那佛像……邪啊,他靠吸取信徒的力量长久存在,在实现信徒的愿望后,就会玩弄般杀掉那些信徒……他根本就……是个妖佛啊!”

果然是如此吗?为什么,我有点不想相信?

我在梦中看见的白衣真的是眼前的这个人吗?

白色葛布僧衣,皂色金边袈裟。明明穿着是一样的,可为什么我还在犹豫?

梦中那人,佛性超脱,却双目成魔。我只要望进那红眼片刻,就会悲伤得难以自制,泪流满面。

可为何这白衣僧人的眼中是一片澄明?

“自妖王去了日本,下落不明后,祭司大人知道自己没有能力找来一百个人牲,便将寻找人牲一事,委托给了那尊妖佛。那妖佛经常对自己的信徒下手,只要在他们梦中给出一个幻象,引他们来南岭后,再于饿鬼日,骗取他们至花间竹,就算是完成托付。也会收得报酬。只有那佛,是真正的邪!”

第一百二十一章 邪魔

“只有那佛是真正的……邪吗?”杨绾绾重复了一下白衣僧人的话,可是语尾明显带着犹豫和不确定。

白衣僧人见她如此,失了冷静,他一把上前,握住了杨绾绾的手,那动作之间,僧衣舞出了涟漪一卷,语气因为想让她信服而不断拔高,“那佛……我不想让你遇见的,明明是我亲手铸造的,可却有了魔性。绾绾,你信我,好不好?”

他的语气有些卑微,从柳三千的方向,能看见那面具后的眼已经湿红了。他迫切地,希望这个叫“杨绾绾”的女孩儿,能相信他说的话,语气仿若低到了尘埃。

“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或许是白衣僧人的语气过于哀伤,里面承载的情感太过浓厚,杨绾绾看着那面具后的眼睛,不由得,点了点头,“好。”

那一字说出口,白衣僧人像是放下了心来,长舒了一口气。

“救命啊,有妖怪!啊啊啊啊啊啊啊——”就在这个时候,从小厨房门外,传来好几人同时跑动的声音,那些人一边嚎叫着,一边在黑暗中跌跌撞撞。

从声音中可以判断,有不少人在跑动的时候摔倒在了地上。还没等他们爬起,又被后面跑着的人,踩踏到了身体的某一部分,遂发出疼痛的呻吟。

“他们终于发现了这里都是妖的事情,”白衣凑到门边,注意着外面的动静,“应该是你们破了楼梯上的阵法,而管理的狐妖又都被遣来找我们几个人了,所以小妖和祭司大人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人类已经从三楼逃下来了。”

“里面有没有人啊,呜呜呜呜,开开门,妖怪快来了,救救我,救救我!”木门正在被疯狂敲打,外面的女孩儿看到从门缝中透出的光,和有人走动的身影,不死心地拍打着木门,希望里面的人能心软下来,放她进去。

“开门!”

“他妈的给我开门!”

“再不开门,老子把这门砸开。我们活不了,你们也别想逃过一劫。”

女孩儿的呼喊引来了更多的人,好几个被逼急的男人,一边骂着脏话,一边疯狂地敲门。

“开门吧,我们开门吧,”杨绾绾受不了得捂住了耳朵,“不开门,他们会被妖怪杀死的。”

白衣僧人拉住了杨绾绾往门边走过去的身子,眼睛注视着插在阵法中央的短刀无义,“不可。一旦开门,阵法失效,妖魔就会袭来。到时候,我护不住你。绾绾,我等你等得太久了,不想看见你再一次死在我的眼前。我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再一次死在你的眼前是什么意思?我曾经……”

白衣僧人打断了她的话,他握住杨绾绾腕间的手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声音激动着,脖颈的肌肉一颤一颤,那道出的话语中,全然是不可置信的惶惑,“这佛珠怎么会在你这里?怎么会在你这里?它明明已经断了,怎么会?你是从哪里得到它的,你说啊,你说啊!”

杨绾绾被白衣吓到了,她抽不出自己的手,正缩着肩膀,发着抖。

柳三千上前,想要扯开白衣僧人用足了力气的手,“放开,你弄痛她了!”

“还是迟了一步吗?为什么我总是晚一步呢?”白衣怔怔地说了两句,放开了杨绾绾的手腕,只是那微弱的喃喃自语,听起来无比哀婉,就好像一再地错失了珍宝。

他轻笑了两下,没有喝酒却似乎已经醉了。

杨绾绾再望进那眸子的时候,他面具后红着的眼睛,和梦中的那双入魔的红目似乎相似了起来。

她不知道心底的那抹怅然到底是什么感情,只是胸膛跳动着的心,好像被人揉成了皱巴巴的一团,若失若得间,展开,已残缺了一角。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疼啊,呜呜呜呜——”

外面的惨叫声更加撕心裂肺,有什么东西刺破了骨肉,传来噗哧的声响。血液好像飞溅着,落到了木门上、地上。

滴答滴答。就好像下起了一阵雨。

砰地一声,肉体撞在了木门上。那血肉黏连,撕开的声音,久久不停。

渐渐地,惨叫声平息了,只剩下微弱的呜咽声和呼救声还不死心的响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就在几人以为一切都平息的时候,一个女孩儿尖叫了起来,是那个一开始过来敲门呼救的女孩儿。

她叫得惨痛,好像被黑暗中的妖魔发现了所在,然后她痛苦呻吟了几声,只能发出“唔、唔”的动静,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脖子。

“救救她,只救她一个!”杨绾绾说着,不等任何人回答,就打开了木门。

从小厨房透出的光,照亮了外面的些许黑暗。白衣僧人连忙拉过了杨绾绾的身子,把她护在了身后。

杨绾绾探出了头,望向小厨房外的一方天地:数不清有几具尸体,堆在了走廊的地面,深色的液体流成了小河。

那些死掉的人们,双目还睁着,应该是到死都没有弄明白,自个儿不过是被邀请来参加一次化妆晚会,怎会碰见真正的妖魔。他们的尸体,已是七零八落的碎片了,残骸堆得高高的,乱乱的。有一只断臂,横在小厨房的门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黑暗中,能看见一双晃动的脚。白色的长裙。

被妖怪抓住的好像是那个贞子扮相的女孩儿,她被一双手死死掐住了脖子,提到了半空中。

“救救她!”杨绾绾扯了扯白衣僧人的衣角,轻声说了句。

白衣叹了口气,抽出了插于阵法中央的短刀无义,一个步子上前,朝黑暗中的妖魔刺了过去。

“当——”一声响,无义好像戳刺到了什么金属,发出颤抖的共鸣。

那隐没于黑暗中的妖魔,被突然的袭击,吸引到了注意力。它朝着光源靠近了几步,一手还桎梏着贞子少女的脖颈不放。

灯光照到了妖魔的身上,却反射出了更透的光,无比明亮。

杨绾绾和柳三千看着那妖魔,瞪大了眼睛。

它,金衣锦纹,额上大日圆盘。首戴发髻,妙衣舞着。阎浮檀紫摩金色。

是本该断臂的那尊如来佛像,现却古怪地生出了双臂。一手扼住贞子姑娘的脖子,一手拿着一把奇怪的武器。

它的脸半没于光,半隐于影,双目眯起三分,似笑非笑。魔性成然。

第一百二十二章 第二次共情

“是那个佛像,是那个佛像……”杨绾绾看见如来后,着了魔般地咕哝着什么,双脚不由自主地迈出了一步,朝着如来佛像靠近了几分。

“回来,别去!”白衣僧人拉住了杨绾绾的手腕,苦苦哀求着。

柳三千见杨绾绾没有停下迈出去的步伐,心急火燎地小跑到了她的身边,直接扯弄着她的身体,呼唤着她涣散的神智,“不要过去,绾绾,那是个妖佛啊!它把外面的人全都杀了!你看看清楚!”

“妖佛?它是妖佛……它不是我的……佛吗?”杨绾绾失了神的眸子,在柳三千的反复呼唤下,重燃了一些色彩,只是眼底的疑惑不减。

“啊,对了,我要找的人是你,你说你等了我很久了,对吗?”杨绾绾看向一旁的白衣,像是在提醒自己,她已找到了梦中挂念着的人。

“恩,绾绾,我等你等得太久了。”白衣拉住了杨绾绾的手,手心温热,还在颤抖,那面具后的眼睛湿润着,红透了。

“救救……我……救……我……”贞子踢着双腿,两只手使劲拍打着金佛的臂弯,面部因为窒息而涨得通红。

金佛已经沐浴在了血水中,有不少红色的粘稠液体,正在从它的头顶流下。滑过它眯着的眼睛,滑过它挑起的嘴角,落到地上。

它走进了小厨房,眼睛在眼眶中转了一圈,将几人一一打量了过来,包括睡倒在一个角落的杨蓁蓁。

当它无神却四处转悠的眼珠,看向杨绾绾的时候,白衣僧人却挡在了杨绾绾的身前,手中的短刀划破了空气,他做出了防备的姿势。

“你……该……死……”金佛的声音仿若机械,一字一字没有感情起伏,似乎连发出声音都已是困难。

柳三千在杨绾绾和白衣的身后,虽然听见了金佛说话,却不见它嘴巴曾经张开过。

“你……该……死……不……该……活……”金佛又说了一遍,声音的来源好像是佛像里面。

“你不要妄想再杀她一次,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白衣说得斩钉截铁,“这一次,我会保护好她。”

“呜、呜,不要……相信……她!”金佛说得很困难,好像在克制隐忍着什么。

“我自然信她。我等了她那么长的时间,绝对不让你破坏。你这个妖佛,我就不该把你铸造出来。”白衣的话语里满载着后悔,他挡在杨绾绾身前的躯体颤抖得厉害。

“你……闭……嘴……不……要……说……不……要……”金佛眼睛眯得更甚,嘴角扯起的弧度也不见了。

柳三千觉得,他生气了。

“呜呜呜,救救我,救救我。”贞子姑娘没着没落地被提溜在空中,和她一起逃到楼下的几人早已被这妖佛杀掉了。她本以为自己也命不久矣,正绝望地等待着剧痛袭来。

可这本来要把她杀掉的金佛,现在却好像把注意力放在了别人的身上。她见自己被遗忘,便大着胆子,朝一旁的几人小声求救。

“帮帮我,我害怕!”她泫然欲泣,声音抖着,带着哭腔。可也没忘,尽可能地压低着自己的声音。

杨绾绾看向贞子姑娘,正欲开口说话安慰,就被喷溅的血液淋了个湿透。

金佛一直盯着杨绾绾,它跟着女孩儿的视线,注意到了被自己禁锢住的长裙女子,遂抬起另一只手臂,挥舞着那把古怪的武器。

它用尖的那头,对准贞子的头顶,轻轻一刺。血液就爆浆开来,溅上了天花板。然后武器没入更深,贴合着长裙女子的皮肤。

金佛转动了一下手腕,手里的古怪武器旋转了一点弧度,然后它轻轻一挑,就剥开了女子的皮肤。

一张人皮剥落,如此轻而易举。女子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被这剧痛倾轧得失了生命力。

柳三千见此场景,跪倒在地上呕吐了起来。

“你……欠……我……的……要……还……啊……”金佛这么说着,眼睛泛出诡异的光。

在这光的吸引下,杨绾绾从白衣身后走了出来,她失神地朝佛像走去,连白衣也来不及阻止。

柳三千朝前跑了一步,抓住了杨绾绾的手腕,却抖得一凉,女孩儿的手已逃出。

我手中的这是什么?

柳三千看了眼手里的东西,那是一串佛珠,细数二十一颗。每一颗都赤如红豆,透如琥珀。握在手心里,微凉。

她来不及多想,又将视线迎向前方,她看着女孩儿走入金佛之下,金佛已提起武器,对准杨绾绾的头顶。

柳三千大叫道:“不——”

下一秒,她已经手里握着佛珠,倒地了。眼睛半闭半合之间,她看见金佛挥下了武器。

不要啊——

意识开始纷飞。

又是如此的古怪。

洛寒跟她说过,这是她作为摆渡师与生俱来的能力,和“灵”共情。

此次,和她共情的,是这一串佛珠吗?

为什么偏要在这紧要关头,当我意识回去之后,杨绾绾该不会也变成一张人皮了吧?

柳三千无奈。

可我不看完这故事,只怕意识将永远困于此。

你要和我说什么故事?

柳三千于迷蒙中问出了这个问题。

像是要回答般,画面出现了一片雪白。

冷风呼啸,大雪纷飞。此时正是冬日光景。

有一个人行走在白雪间,手里抱着什么东西。身后,只能看见一个个脚印。

第一百二十三章 初见(前尘篇)

唐,武德九年,十二月初五。

一头戴斗笠,身穿黑色夜行衣的男子抱紧了怀中的东西,看了看四周,那面纱后的脸,神情戒备。

他另一只握紧了长剑的手,滴下了鲜血。红,染在洁白的雪中,仿若腊月梅花,开出残败的意蕴。

走路虽有点踉跄,他却小心翼翼地抱着怀中被布袄包裹得很好的东西。

“不要怕。”他轻声说了句,抬头望天,只看见漫天鹅毛,将世界点缀成白。

大雪下了整整一晚,直到日上梢头,仍旧未停。

雪,积得厚厚的一层,他走在积雪上,一脚踩下,嘎吱嘎吱,雪水融化,渗透进了他的衣和鞋。全身早已被冻得没有知觉,也就感受不到痛。那冷极的雪花,只为刺骨而来,而身上流出的血,又是唯一的热源。

“不要怕,就到了。”

大雪封路,连最勤快的商人也受不了这冰冻三尺,路上没有一个人。那破坏连绵的白雪的,也只有他的脚印。

一开始,还能分清楚他踩下的脚印,到后来,因为主人的虚弱,脚步拖行成习,脚印竟一点一点连成了线。

他的目的地,是前方不远的宅子。那是一栋看起来雅致又宏大的府邸,碧瓦朱甍,玉宇琼楼。从砖红色的围墙望进,可以窥见亭台楼阁,假山奇山,掩映在枯枝下,秀美与寂然并存。

一摆枯枝出墙来,却少见的带了一抹红。在细细分辨下,才知原是一朵红梅开。大雪压于枝头,衬得那梅更好看了。

他,终于走到了宅子的大门。举目望去,“沈府”二字以金字漆于黑匾。

“咚咚咚——”他来回拉扯兽首衔环,敲响了府邸大门。

从沈府里传来一阵嘈杂声,有人正在朝门这边跑来。

“活下去。”他说了这么一句,将怀中抱着的东西,放在了沈府门口。离去之前,他想起了什么,从胸口翻找了起来。

随后,一串赤如红豆,透如琥珀,细数二十一颗的佛珠,也被他放在了沈府门口。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两物,叹了口气,就冲进了漫天鹅毛。只有呼出的阵阵热气,与之相伴。

“飒飒——”他跑到了荒郊野外,听到有什么东西踏着枯枝而来。定睛一看,是数十个人,双手俱是武器。

刀光一闪,他已成为刀下亡魂。眼不瞑目,可嘴角却扯出了笑容。

那一头,沈府。

“是谁?”一穿着灰色单薄衣裳,冻得瑟瑟发抖的奴仆,打开了沈府大门,他探出头来,张望了一下,没有看见被红柱遮挡的两件东西。

就在他疑惑了一会儿,要关上门的时候,听见了一阵声音。那是婴儿的啼哭声,若不仔细听,还会以为是发春的猫叫。

他从门的里头走了出来,奇怪地朝四周张望了一下,没有看见把他丢在这里的人。

孩子的脸在雪日里被冻得通红,虽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好像哭得很伤心。

奴仆不知所措,可看着那孩子冻得通红的脸颊和小手,还是心有不忍地抱起了这个孩子,顺带捡起了那串佛珠。

“老爷。”奴仆抱着孩子,穿过一条条曲折的檐廊,找到了在莲花池旁正在逗弄孩子的男人。

男子正是壮年,一双眼睛如鹰般锐利,黑瞳写满了精明。他的每一个五官,都镌刻得一丝不苟,若是不笑,则极具压迫性。只一眼看来,就会让人心下一惊。

可他半弯着身子,牵着女童小小的手的模样,却满是柔情。眼中的凛冽化开,滴化成柔软的温情。

那个女童两三岁的模样,走路还不稳,摇摇晃晃的。头上被人用红绳扎了两个小揪,正咯咯咯大笑着,那声音稚嫩而明快,让人听了心情大好。

她婴儿肥还未褪去,脸颊鼓鼓的。肤白若雪,干净得就像毫无杂质的水晶。那乌黑的眼珠儿一转,古灵精怪。唇红得,就像抹上了胭脂。如玉一般美好,难怪男子将她视若珍宝。

女童在男人的牵引下,一步一步,步子不稳,总是几乎要跌坐在地上,就被男人牵引的手,稳稳地把住。

“青君,再走一步。”男子面对女童,放软了声音,极尽宠溺。

“老爷。”奴仆见男人没有理会他,又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何事?”男子眼中盯着学步的爱女,直起了身子,音调已冷。

“有人在府邸外丢下一弃婴,”他抱着婴儿,走近了两步,拿出那串佛珠,“这似乎是弃婴之人留下的信物。”

男人瞥了一眼,大惊。他从奴仆手中抱过孩子,蹙眉,只见那婴孩五官虽未长开,却已极漂亮。泪水未干,嘴唇抿着。似乎是哭累了,正在睡觉。

“老爷,如何是好?”奴仆看着脸色骤变的男人,低声询问着。

“让张妈来照顾。”男人还盯着怀中的婴儿,他把佛珠放进了襁褓,眼神似乎又蒙上了浓雾。

“那不是小姐的乳母吗?小姐现在可离不了她啊!”奴仆诧异,这爱女如命的沈平如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无妨,多派一个人给张妈,让她把两个孩子照顾好。”男人看了看沈青君,如此吩咐。

“是。”奴仆弯腰,正要离开,忽听闻身后传来沈家老爷沈平如的声音。

“弃婴之人……可有瞧见?”他轻轻地问了一句,声音比平常的要多那么一分味道。

奴仆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如实答:“待我出门,已无人在。只有这婴孩啼哭,一旁放着那串佛珠。”

男人没有答话。

奴仆弯着腰,悄悄地看了一眼沈家老爷,只看见了他挺立的背影。那轮廓紧实高大,在雪上投下一片阴影。

稍远处,女童未曾发现气氛的骤变,还在一步一步踩雪玩,咯咯咯的笑声一如刚才。

“老爷,”许是男人的表现很不像他,奴仆明知僭越,可能要被责罚,还是不由得问了一句,“这孩子是?”

男子沉默了一会儿,奴仆已后悔得双腿发软,可他没有生气,只是在长久的沉默后,说道:“故人之子。”

沈平如带着沈青君在庭院玩了不少时光,小小的女孩儿不曾发现,父亲的脸从什么时候开始紧绷了三分,依旧十分尽兴。

午时,沈平如怜爱地拍了拍爱女的脸,让乳母张妈带着她去用膳。他看着爱女在张妈怀里那小小的身影,第一次眉头愁绪郁结不开。

沈青君在熟悉的院落里,挣扎着从乳母张妈的怀抱中下来。她踏过门扉,来到了张妈的卧房,却奇怪地发现,有婴儿的哭声从张妈的床上传来。

她踮起脚尖看去,一个粉雕玉琢的漂亮瓷娃娃正翕动着嘴唇,哇哇大哭。

唐,武德九年,十二月初五。

这是沈青君和他的初见。

只可惜,这一次见面,往后谁都不曾记得。

第一百二十四章 阿珠(前尘篇)

柳三千辨认了一下,谁都没有认出来。可这佛珠的灵不会无缘无故让她看这一段故事,遂大胆地猜测:那个叫“沈青君”的可爱女童就是杨绾绾的前世,而另一个弃婴或许就是在她梦中反复出现的白衣和尚。

那抱着弃婴的男人又是谁?他为什么会被杀掉?又是被谁所杀?

而这两个孩子又会发生什么故事?

这一切,只有看下去才能知道答案了。

“青君。”沈平如想来看看那襁褓中的弃婴,没想到爱女也在,遂将她抱起,一起看向床中央的婴儿。

沈青君看得十分认真,她已经习惯了自己是整个府邸最小的人,突然看见一个比她还年幼一点,只懂得睡觉的孩子,感觉有点新奇。

“爹爹,他是谁?”沈青君睁大了圆圆的眼睛,好奇地询问。

“谁也不是,青君,你无需记得,”沈平如说完这一句话后,就招呼来了乳母张妈,“把小姐带下去。”

“是,”张妈连忙答应,从沈老爷的手里接过了他的掌上明珠,“小姐,今儿个厨子做了小姐最爱的小天酥,过门香,点心是小姐最喜欢的贵妃红。”

沈青君对一个稚儿的兴趣,远不敌今天午膳吃什么,她在张妈的怀抱中,看了一会儿背朝着这里的父亲,便真应着父亲说的,把那小孩儿抛到了脑后。

张妈的脚步声已经远去了,沈平如没有回头,他看着襁褓中熟睡的孩子,说了句,“三日后,送去南岭,伽蓝寺。”

“是。”一个带刀的青年,穿着普通的长衫,披着一件白毛大氅,点了点头。

“再带上一箱金银,权当香火钱。给辩真方丈送上。”沈平如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是。”青年再应。

三日后,青年怀抱稚儿,坐上了去往南岭的马车。这一路上,颠簸非常,可孩子却古怪的不哭不闹。连青年用掰开的馒头,一点一点喂他,也不曾不愿过,还不曾闹着要喝奶。

朱雀桥头,伽蓝寺。柳三千很熟悉这地方,可千年前的伽蓝寺比现在看到的还要破败,落魄得都算不上是寺庙。

这庙,坐落于荒郊竹林中。若是迷途之人路过,说不定会把它当成是无人打理的荒废寺院。

迎接的是一位腰板挺直,目光澄明的男人。他年约五十,眼中透露出参透玄机的大彻大悟。男子推开门扉,孑然而立,看到抱着一婴孩的青年,不喜不怒,只是眉毛挑了一下,说不出有什么韵味,但好像看出了一分大破大立之感。

“方丈,这孩子要托付与你们了。”青年拍了拍婴孩的背,算是做了个告别。

“我与平如已通过书信,自是知晓。放心吧,我与师弟们会将他照料好的。”辩真方丈双手合十,他身穿白色僧衣,披着一件白袈裟。眉目明朗,肌肉却不似那个年纪,还紧绷非常。

青年点点头。

“从此以后,青灯红鱼,三皈五戒。他将与我师弟们一同修行,不问凡尘。阿弥陀佛。”方丈抱着孩子,似乎一点都不苦恼,没有女人,只有几个和尚该如何照顾一襁褓稚儿的事。

“还有这箱金银……”青年从马车中拖出了一个箱子,朝着方丈示意道。

“不必多说,平如的心意我自是知晓。这位少年,回去请帮我转达谢意,感谢沈兄这几年对我伽蓝寺的扶持。告诉他,佛,都看在眼里。他的功德,终有一天,将会为他达成所愿。”

青年听后,立马回复,“我会将方丈的话如实转告给老爷的。”

“小少年,还有一事……”辩真方丈看着在他怀里安静无比,一点都没有露出害怕神情的婴儿说道。

“方丈请说。”

“此子可有名字?”

青年摇了摇头,“此子被弃于沈府,周遭只有一串佛珠相伴。他或许有名字,可丢弃他的人并未留下信息告知,老爷……也未曾给他取过名。”

“既然如此,在他正式剃度前,我就唤他‘阿珠’吧!那串佛珠可随身而来?”辩真又问。

“那佛珠他自是随身带着的。”

“好。”

“方丈莫送,我告辞了。”青年回头看了看不耐烦的马夫,作揖告别。

“小少年,此番归程,山高水长,万望一路平安,阿弥陀佛。”方丈双手画了个弧,复又双手合十,闭上眼睛,似乎在为他祷告。

“当——”

“当——”

“当——”

青年听到了清越的铜钟声,遂掀开了帘子,朝古寺望去。那隐没于竹林的寺庙,和着悠扬缥缈的钟声,似乎终于有了一分佛修的味道。

远远地望去,辩真方丈正走入伽蓝寺,阖上了门。

接下来的片段,虽然在柳三千眼前飞快地闪过,但她看得明白,这个叫“阿珠”的孩子,从此就住在了伽蓝寺。别看这伽蓝寺小小的,其实也有十几个僧人同吃同住。还供奉了两座大佛,一尊是释迦牟尼佛,一尊是长寿佛。

阿珠虽一直没有剃度,可也跟着同门师叔一起打坐,每日一餐,上早晚课。

由于他从不闻外事,专心修佛道,说话难免少年老成,一点都不像个孩子。

当他五岁的时候,已可将《法华经》,《般若经》,《妙法莲华经》等多个经文背个滚瓜烂熟了,方丈和师叔无不赞叹。都说他命定与佛有缘,是被佛看中的孩子。

并且,在这五年中,他的眉眼渐渐长开,鼻子已有了俊挺的模样,双眼澄澈,不沾世俗。是个谁见了,都会夸赞一声“好俊”的小儿。

武德十四年,五月十五,是南岭最热闹的时候,就连这偏僻如伽蓝寺的地方,都多了几丝人气,会有很多穿着华服的人来寺庙跪拜。

他们来寺庙跪拜只是顺便,是一时兴起。主要的原因还是五月十五,那是南岭的端阳祭。很多在洛阳、扬州等繁华地带做大了生意的商人,按照老祖宗的规矩,都要回南岭祭祖,祈求祖宗保佑。

除了比平常热闹点儿,香火钱多点儿,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对阿珠来说,更是如此。他潜心修佛,读经的时候,心无旁骛,连寺庙比平常吵闹了很多都不曾察觉。

端阳祭那日,轮到阿珠去河边浣衣。他捧着一堆僧衣,有些穿久了,已经带着一股难闻的味道,来到了河边。他将僧衣浸透,忽闻一堆叽叽喳喳的孩子正在说话,朝河边走来。

“君青表姐,我们要在这破地方待多久啊!”

第一百二十五章 再遇(前尘篇)

回答那个小孩儿的,是一个清雅的女声。她话语之间,仿若听闻泉水淙淙而下,音调起伏,恰似红鱼逐水来,“过了端阳祭,大约再待些时日,我们便可回长安了。云飞表弟,我看这南岭也不差,竹林鸟雀起,溪水长涓涓,倒别有一番风趣。”

“君青表姐,这里不似长安热闹,走在大路上都不见几个人影,着实了然无趣。恕我不能体会那文人骚客笔下的雅趣,我还是欢喜长安的笙歌霓裳,火树银花。”被唤做“云飞”的小儿,显然是不同意他表姐青君的话,对这偏僻的南岭嫌弃万分。

“是啊,君青表姐,这里实在是太无趣了!”

“君青啊,你表哥我也不喜这南岭的山河风景,总感觉有些渗人啊!”

“我也不喜。”

……

云飞小儿的话,得到了好几个声音的应和,在这一帮孩子中间,只有那叫君青的姑娘,帮着南岭说了好话。她面对众人的不同意见,只是咯咯咯笑了起来。

阿珠听到这些小孩子的交谈,没有回头,他顿了顿手里的动作。说是停顿,其实也只有几秒,他很快就拿起了捣衣杵,捶打起了葛布僧衣。

他长年吃斋,身子瘦小,比实际年纪看起来要小一两个年岁。可手里敲打的力道惊人,发出阵阵声响,吸引了那帮人的注意。

“看,那里有个小人儿在浣衣!”云飞指着阿珠的方向,叫了起来

“云飞,你称别人为小人,可你自己明明也是个小人儿啊!”沈青君说完后,又咯咯咯笑了起来,声如银铃。

此后,阿珠曾无数次回想起二人的这次见面。他以为这是二人的初见,遂在心中时时念起。

和沈青君一同而来的几个小儿面目模糊不清,唯那姑娘如花的笑靥,镌刻在了他的心中,与那银铃笑意,久久不息。

每每想起,便痛彻心扉。

“诶呀,这么小,就要洗这么多衣服,真可怜!”

“一定是南岭穷人家的孩子吧!”

沈云飞大大咧咧,又指了一次,“你们看,他浣洗的可是僧衣?”

“还真是,难道这是伽蓝寺的小和尚?可他未曾剃度啊!”另一个稍大的少年说道。

沙沙沙——有一阵脚步声从远处传来,这声音越来越靠近着阿珠。

沈云飞小跑着窜到了阿珠的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求证般询问:“喂,你是不是伽蓝寺的小和尚啊?”

阿珠动了动身子,挥开了沈云飞的手,不答一语,眼神仅一瞥,冷若冰霜。才那么点大,已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神色。

“诶呀,好俊的小哥哥!”沈青君的声音从坡上传来,满是赞叹。

阿珠看过去,沈青君站在大日的阳光下,正在望向他。那含水杏眼,黑白分明,翦水秋瞳,笑意吟吟。她肤白,若施粉,可眉飞色舞间,却透出自然的光泽。一抹红唇,不点自朱,正勾起弧度。

一身青衣。青绫衫子,青绫裙。配极了她的名字——沈青君。

小小年纪,细看那眉目,已知是个美人胚子。

阿珠只看了一眼,就转过了身子,继续洗濯师叔们的衣服。漠不关心,就好像几人的话题中心不是他一样。

“青君表妹,那孩子看着比你小吧,就那小身板,你还叫他‘小哥哥’?”一少年嬉笑道。

“诶呀,模样俊的都是‘小哥哥’!”沈青君说完,轻轻笑了一下,似乎是在外人面前,拘谨了一些,并未咯咯大笑。

“小和尚,你是个哑巴吗?”沈云飞见他不理会自己,在哥哥姐姐们面前被驳了面子,有点怒意,言辞开始带着恶意。

阿珠不语,用拍打僧衣的声音,回答一旁的小儿。

沈云飞在家是被捧在手心的公子哥,走到哪里,都备受宠爱,何曾遭此一再冷落,遂立马沉下脸来。他见阿珠背对着他,正弯腰濯衣,便愤愤地上前,朝着阿珠的后背踢了一脚。

阿珠本就没有防备,再加上弯腰的姿势又实在是不稳,他在沈云飞的一踢之下,整个身子朝前倒去。砰地一声,头,磕在了河边的岩石上。

阿珠站了起来,有些摇晃。他摸了摸湿透了的身子,和微微刺痛的额头,诧异地看着手心一抹红。

再一看,有几滴红色的液体,黏连在石头上。河水冲刷,混上一点血水。

坡上阵阵惊呼。沈家小少爷吓得呆在了原地。

“沈云飞,你做了什么?”沈青君怒喝一声,朝着坡下跑来。

她跑到阿珠的面前,从青绫衫子的袖口中,抽出一抹青色方帕,边缘绣着两只逐舞的彩蝶。

“我、我……没想……”沈云飞嗫嚅了一下,面对哥哥姐姐的责难,立马小脸一皱大哭了起来。好像他才是受害者。

“小哥哥,你还好吗?”沈青君用方帕擦去阿珠额头的血,力道绵软,她看着抹去血水后,露出的疤痕一道,欺身上前,朝着疤痕呼呼吹气。仿佛这样,他就不会痛了。

阿珠皱眉,别开头去,拒绝连连。这姑娘身上太香了,受不住。

“阿珠,你怎么了?”坡上传来释鉴师叔的问话。

坡下的三人望过去,看见沈家家主沈平如,和一骨骼分明,浓眉高颧骨的和尚相伴而来。

只见坡下一人头破血流,一人哇哇大哭。沈青君正在给阿珠擦拭额头。

发生了什么,一目了然。

释鉴师叔叹了口气,朝着坡下喊道:“阿珠,我们回去。未洗的僧衣过会儿差人来取。”

阿珠抬脚就要走,沈青君扯住了他的僧衣一角,把青色方帕塞入了他的怀中,“拿着,捂住伤口。”

沈平如鹰眼一瞪,他看着坡下的沈云飞,眉头蹙起。随后朝一旁的释鉴作揖道歉,“释鉴大师,是我沈家管教不严,才让顽劣小儿,伤了你们的爱徒。实在对你不起。我看伽蓝寺几处地方破败不堪,是时候休整一番了。也算是奉上我的歉意。”

释鉴仍旧只是叹了一口气,不语。他等到阿珠上了坡,便一同走远去了。

坡下,沈云飞被沈平如一瞪,吓得停止了哭泣,只是身子还在抽搐。

沈青君看向父亲,正迎着他探究的目光。那冷冽的眼神,不像平时宠爱她的父亲。可她也倔强得不惧,就这么看着。

哎——

沈平如长叹一口气,先别开了眼。望向被竹林淹没身影的阿珠和释鉴。

这一年,沈青君和他第二次见面。

沈青君七岁。

他五岁。

第一百二十六章 心乱(前尘篇)

唐,武德十六年。

阿珠七岁了。

辩真方丈掀开阿珠额前的碎发,看了看他额头淡淡的疤痕,说了句,“是时候了。”

此话一出,伽蓝寺的十几个和尚,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释鉴师叔走到阿珠的旁边,摸了摸他的头发,窃笑道:“阿珠,珍惜吧!这是你最后几天头上有毛了。”

阿珠不搭理他,手里还捧着一卷佛经不放。才过去两年光景,他已窜了一个大个儿。

释鉴总是满脸狐疑,“只吃斋饭,怎么能长这么快?阿珠,你是不是偷偷尝腥了?”

面对释鉴跳脱的问话,阿珠很少搭理。他觉得这位师叔特别不像个僧人,他会讲一些关于女人的胡话,会缅怀以前喝酒吃肉的日子,会故意捉弄他。

总之,不能算个正经僧人。

释鉴感觉手感很好,又摸了一把阿珠的头发,“良辰吉日,汝将剃度。从此以后,真真是踏入空门了,阿珠,你可舍得?”

有何不舍?阿珠不明白。剃度以后,日子和现在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青灯红鱼,相伴一生。若是可以,修得正道。一如他在南岭的七个年头。

十日后,戒场。

伽蓝寺十二僧人包括辩真方丈,已准备就绪。

阿珠的十一个师叔已沐浴更衣,披上袈裟,围在小小的法堂中。

香在焚,烛在燃。

阿珠合掌跪拜,虔诚望佛。他也换上了新的僧衣。

辩真手拿净瓶,以指沾上香汤几许,朝着阿珠的头上浇上三滴,象征从此六根清净。

释鉴师叔充当戒师,手拿戒刀,朝着阿珠逼近。

戒刀周旋,阿珠的黑发一丝一丝地落在地上。一滩一滩,占据了阿珠的周身。

最后一点头发剃除,阿珠和他的师叔还有辩真方丈一样,已是一颗颗光头中的一个了。

“今日剃度,从此以后,摒弃俗名,法号‘玄一’。”方丈如是说。

阿珠俗名不再,从那日起,伽蓝寺多了一个叫“玄一”的和尚。

玄一合掌跪拜,听方丈道来。

“三皈五戒,恪守佛修。一皈佛,二皈法,三皈僧;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此乃汝需恪守之皈戒。玄一,记住了吗?”

玄一答是,合掌跪拜。可沈青君的脸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闪得太快了,以至于玄一根本没有注意到。只是心底突然空落落的,他有片刻恍惚。

释迦牟尼佛在看他。玄一赶紧摒除杂念。

玄一失了头发,原先柔和的面部肌骨,没了发的遮挡冷冽了起来。颧骨看起来高了,鼻子也更显挺拔了。只有那乌黑的眼眸,依旧如昨。

还有额间淡淡疤痕,留下的印子,怎么也去不了。

他换上了白色葛布僧衣,皂色金边袈裟。手握经书,佛性超脱。

又过了六年,玄一十三岁,沈青君十五岁。

在这六年中,二人又陆陆续续见了几面。沈青君每年端阳会陪着沈父沈如平来南岭祭祖。

端阳前后,那个青衣少女总会在他诵读佛经的时候,偷偷来到伽蓝寺,跪在他的身边。

余光中,青衣女孩一本正经,似乎也在认真拜佛。只是那总是扭来扭曲的身子和百无聊赖的感叹,还是暴露了她的心思。

“姑娘,心不诚,就别拜了吧。佛,都看在眼里。”玄一这日并未诵经,只是闭目跪拜,朝着蹑手蹑脚走进的少女说道。

少女不答话,跪在了玄一旁边的蒲团上。

玄一也不再相劝,例行诵读起了佛经。声音似清潭之水,以石破面,荡出清越涟漪,而禅意深隽。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你这小和尚,这么聪明,怎会不知我醉翁之意不在酒?”沈青君突然睁开眼睛,大胆地望向玄一,看那轮廓分明的侧脸,和耸起的鼻梁,语音袅袅而又明快,似乎完全不因调戏之词而有分毫腼腆。

心一乱。

玄一继续诵经,仿若没有听见。

只有他自己和眼前听他念过无数遍经文的佛像知道,他念错了好几处。

身边,沈青君身上的香味,似乎比庙里的焚香还要重个几分。

阿弥陀佛。

玄一吞咽了一下口水,凝神闭目,想那六根清净,一生青灯红鱼。

这姑娘,无非命中过路人。与他佛修无关。

阿弥陀佛。

整了整心神,他又道:“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沈青君就这样,每日大清早便来,陪他诵经,直至中午。

端阳前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在玄一十三岁的那年,武德二十二年,除了端阳见了几面,他还随着辩真方丈于上元佳节,去到了长安沈府。是为祈福。

“玄一,你可记得那每年端阳回南岭的沈氏一族?”辩真在早课后,留下了玄一,摸了摸他额间残留的疤,询问道。

玄一点点头。

“那沈氏向来为我寺院出了不少香火钱,此次,人家请我们去为沈家上下祈福。玄一,你同我一起去。”方丈沉声道。

“为何不找释鉴师叔?”玄一皱眉,想拒绝。

“释鉴染了风寒,不便舟车劳碌。”方丈答。

“那静渡师叔……”

“玄一,别再说了。你同我一起去。已经定下了。”

“……是。”玄一点头,口中默念起了佛经。

马车上,赶马的师傅甩了一鞭,朝着车舆内吼了一嗓子,“二位出家之人,此番为何出了庙宇清净地,来到凡尘嘈杂处?”

方丈闭目,“为沈氏祈福而来。”

“可是那富商沈氏?坐拥家产无数,以酒楼‘不夜天’闻名京城的沈平如?”

“正是。”方丈默诵经文,不忘回答马夫。

“那沈平如可真是智慧过人啊,他的酒楼‘不夜天’,可是全京城达官贵人最爱去的地儿啊,还有那叹红尘,啧啧啧,哦,忘了几位是出家之人,不好女色,哎呀呀——真是可惜呀!”

马夫豪爽一笑,又甩了一鞭。马儿啼鸣,跑得更快。

“前面不久就到长安了,二位坐好,且待我快马加鞭。”

车舆摇晃,经常滚过石子儿。玄一坐如山,一直转着手中红佛珠。

“几位可听说了?沈府旁边刚建了一座霍府,不比沈府落魄。我看那霍府要更甚一筹啊!也难怪,那霍氏家主霍桑可是当今天子面前的红人啊。听闻沈家之女沈青君和霍家长子霍澜渊素来交好,说不定啊,两家大人还指望结亲呢!到时候啊,有霍氏为沈家开道,这可真叫富可敌国啊!”

话毕,马夫又哈哈大笑。

玄一转佛珠的手一顿,一松。佛珠掉落。

辩真看了眼玄一,没有说话。

“再过几个时辰,你们就能到沈府啦!二位,莫急,莫急。”

第一百二十七章 霍澜渊(前尘篇)

马车滚滚,掀起尘土一片。

玄一捡起了红佛珠,看向窗外。现在还是城外风光,大树夹道而来。偶有三两行人,脸上皆是疲惫。

上元的喜气并未吹拂至此,野外荒郊仍是萧肃之地。

“玄一,你可有心事?”辩真方丈闭目,似乎心中有佛,去哪儿都像是在行佛礼。

“方丈,并未有此事。”玄一转动红佛珠,语调如常。

“玄一,这是你头一次出南岭。此番长途跋涉,你可习惯?”辩真又问。

“并未感到不适,方丈请放心。”

“如此甚好。”

此番谈话过后,无人出声。连豪迈的马夫也专心赶路,不再搭话。

过了大约一两个时辰,已到长安城门。

城门附近,人声鼎沸。不少路人来来往往,有进城的,有出城的。还有挑着扁担,沿路吆喝的。

“今个儿上元佳节,大家都高兴,长安啊,可热闹咧!”

玄一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人,可他并未提起兴趣。听着熙熙攘攘的人声,还能默诵长篇《心经》。

马车进了城门,行进不再顺畅。总会因为阻挡的路人,而时不时走走停停。

路边的小儿,望进车窗一隅,看见两个身穿白衣的光头,端坐在一起,不免要捂嘴痴笑一番,指指点点。除此之外,他们还会拉拉父母的衣角,让大人也“见识见识”。

马车经过了一条小巷,此巷逼仄万分,只比马车宽了几寸。窗外,即是厚厚的灰高墙。

在高墙的阻挡下,坐在车内的玄一,感到昏暗无光,一时之间,仿若回到了佛堂。

“二位,出了这口子,咱们就来到了沈家酒楼‘不夜天’。不止那酒楼,连那整条街都是沈家的。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方之一。不管是那皇亲贵戚,名人雅士,还是俗人百姓,都喜来此喝个一杯。‘不夜天’的女子可都是卖艺不卖身的雅妓,若是想寻个欢快,还得去旁边的‘叹红楼’啊!”

马夫说完,像是才想起二人身份,呸呸呸了好几下,“瞧我这记性,二位就当没听见吧!”

这话刚说完,鼓乐之声四起。光线重新照进,窗外一片豁然开朗。

一边,商铺鳞次栉比,有药店,布店,小酒楼,纸铺……

而玄一的窗外,则是一座连绵的楼阁,白瓦红墙金柱,远远看去,金碧辉煌,在日的照耀下,反出刺眼的光。

每一层的窗户,以薄如蝉翼的金色纱幔装点。从纱幔望进,好几个衣着华贵的男子正喝酒吃肉,觥筹交错。

楼与楼之间,用一条红色的连廊相连。一眼,竟望不到此楼的头。

有不少穿着襦裙,披着一件大氅的姑娘,在连廊里相互追逐嬉戏,笑声极易感染周遭,惹得下方的过路人频频侧目。

鼓乐,就是从此传出。

马车停留的地方,正以黑色牌匾绣以金文,写道“不夜天”。

“诶呀呀,这儿有些小堵啊,”马夫咕哝了几句,复又扬鞭,“让一让,让一让!”

又行了几炷香的时间,四周安静了下来。建筑开始不那么招摇,倒是多了些雅致。

“过了这霍府,二位就到了沈家,瞧,这府邸着实气派啊!”

眼前的宅院比伽蓝寺要大得多,差不多有五六个寺院这么大。器宇轩昂。高墙连连,似乎要将里面与外界隔绝开来,朝穹顶诉说着只有它知道的秘密。

“到了,到了。二位大师,这里就是‘沈府’!”马夫拉了拉绳子,止住疾行的快马。

玄一撩起长帘,容辩真先下车舆,然后他随后而至。

“澜渊哥哥,此话当真?”

未闻其人,先闻其声。一少女娇笑着,从马车后走来。声音一如既往的清雅,却多了一分娇媚,语尾微微上扬,似乎心情很好。

“青君,我自不会骗你。”随着少女的语音刚落,一个润如玉的男声响起。话语之间,儒雅有如云中之月,只是语带笑意,更加好听。

二人相谈甚欢,并未注意府前马车。他们一边交谈,一边往府里走去。

女子一身青衣,青绫衫子,青绫裙。外面披了一件貂皮华服,御寒。

而男子则是从头到脚的黑,衣服也单薄了些。似乎正是朝阳似火的年纪,仅仅一件外衫足以抵抗寒风。

“啊!”女子走到门口,似乎终于注意到了什么,回过头来,她看着玄一,久久不语。是那种吓了一跳后,还没回过神来的呆滞。

“青君,你怎么了?”一旁的少年见女孩儿停下了步伐,也随着她朝玄一看来,“你家怎么来了两个和尚?”

“是你!”沈青君眼中只有玄一,在那一刻,她忘了身边的霍澜渊,“你怎么来了长安?”

许是少女声音里多了一分期许,霍澜渊不禁打量起了那个年轻僧人。

白色葛布僧衣,皂色金边袈裟。

眉目疏朗,骨骼流畅。

若不是僧人,一定会是个陌上少年郎!

可惜啊可惜,偏偏是个和尚。

“沈姑娘,玄一与我,乃是受了你父亲之邀,特来长安,为你沈家上下祈福,求得菩萨保佑!”辩真见玄一不语,代他答道。

玄一没有看向沈青君,而是瞥了一眼霍澜渊。那少年大他几岁,已有了坚实宽阔的臂膀,眉眼却不似身材,颇为清秀。瞳仁浅色,眼眸狭长。看人的时候,会微微眯起双目,不知背后有何心思。

“方丈,你与玄一,可会在此小住几日?”沈青君不恼玄一一贯的冷漠,转而问起了辩真。

“那是自然。”辩真答。

“如此……甚好。”沈青君咯咯笑了出来,笑意轻快。

那一天,玄一从始至终,没有看过青衣女子一眼。只是手中的红佛珠,不知道转了几遍。他摸索着透润的珠子,想念佛经,却又不知该念哪一篇。

待玄一和辩真打理好偏殿,沈家家主沈平如来了。

“辩真大师,此番有劳了。”沈平如穿着素色华服,几年之间,仿佛从未有过变化。还是如鹰的双目,冷冽的肌骨。只是面部多了几道皱纹,诉来风霜雪雨。

他望向玄一额间不消的疤痕,叹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这几年,大师辛苦了。”

“既是缘分,何谈辛苦。”

玄一看了看远处交谈的二人,又打扫起了院落。

是夜。

月圆。

玄一和辩真在沈家的佛龛打坐诵经。

一小石子儿突然从窗外掉到了二人中间的地面。

第一百二十八章 月色(前尘篇)

若是偶有一颗石子落进,还可以说是鸟雀衔来,松鼠盘桓,可这每过半柱香,就从窗边掉入一颗石子儿的状况,怎么看,都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辩真和玄一不为所动,既是受托祈福而来,就要为沈家诵读整夜佛经。念经,最是讲究诚心和虔诚。

一颗石子儿掉到玄一的脚边。

然后,越来越多的小石子儿集中砸向玄一的周身。投石的人小心翼翼,让掷出的石子儿,刚好掉在玄一的身侧,又不至于伤到他。

“玄一,你出去看看。”辩真说完这一句后,继续闭目诵经。

这时,玄一周身全是小碎石子儿。粗粗看来,已有十几颗。

玄一答是,缓缓站直了身子,整了整那僧衣和袈裟,跨过脚下一方石子地,就走出了这一间小小的佛堂。

始作俑者并未躲闪,大大方方立于院落之中。脚边堆着各种石头,有大有小,似乎是那人还未使用的“存货”。

她,铁了心,要扰了今夜的清净。

玄一走到她的身边,既然坦荡,便索性迎着她的目光,“小姐,此番做法,所为何事?”

“让你看看。”沈青君换了一身衣裳,虽还是青色的,可做工比白日那身精细,里衣纯白,裙摆花纹开出了淡粉的梅花,额头点了梅花钿,腰间还系着一块玉珏。仔细看一下,她点唇,画眉,涂抹胭脂。不过分夸张。恰到好处。

月光照在她的脸上,透润、无瑕,肌肤光滑。那美目一挑,诉尽衷肠。

她转了一个圈儿,仙袂飘飘,似乎下一刻就会羽化而去,原是谪仙落于凡俗。

玄一皱眉,不语。

沈青君似乎觉得他没有理解自己的话,就解释道:“端阳一别,许久未见。我比那时高了一点,瘦了一点,父亲说我下巴也尖了不少,我怕你会认不出我的模样,便想让你来见见。今日上元节,娘亲让绣娘为我做的新衣也到了。我想,换上新衣,让你看看,那是最好的。”

玄一不再看她,垂下眼睑,望向女子脚边的一堆石子。

沈青君开始窘迫了起来,没有一开始的自信满满,说话有些气息不足,还总是断断续续,“白日的时候,你、你未曾看我一眼,我便想,你是不是,是不是忘了我的样子,娘亲说我穿上这身很好看,我便也想让你看看。你觉得,我,我穿这身好不好看?”

玄一不答,也没有看她。

沈青君有些失望,两只手指拨弄来拨弄去,咬着下唇,“今日上元佳节,长安灯会热闹,舞龙舞狮的队伍更是绕了城墙走了好几圈。我想,大家都在赏月游玩,只有,只有你和方丈需得打坐念经,便想,想引你出来,看看今日的月色。”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沈青君抬头望天,指着那轮明月,“玄一,你看,今夜月色很美。你看看,你看看呀!”

玄一叹了一口气,把目光移回沈青君,她正仰头,露出如蝤蛴般白皙的脖颈,在月色下,泛着荧荧之光,“小姐,贫僧受汝父亲之邀,特为沈家上下祈福而至。事关沈家昌运与否,万望小姐莫再打扰。”

沈青君不依,倔强地瞪大了杏眼,“只要你回答一个问题,我必不再来扰你清净。”

玄一不应。目已闭。

沈青君心一横,直接说道:“你只要告诉我,我穿这身好不好看,我便,便离开此处,还你清净。”

玄一叹了一口气,转过身走了。

沈青君不甘,愤愤地踢着脚边石子儿,忽闻少年说了句,“今夜月色很美。”

她恍惚了片刻,抬头看了看月亮,轻轻笑出了声。不消片刻,已心情大好,然后自己也说了句,“今夜月色真美!”

是夜。

月圆。

从佛堂中传来的诵经之声,响了整整一夜。直至黎明。

晨光熹微。于大开的窗口照进佛堂。

两个僧人闭目打坐,合掌念经。许是光线调皮,刺痛了二人适应于黑夜的双目。

玄一和辩真皱了皱眉。

“差不多了。”辩真停下诵经,朝一旁的玄一示意道。

二人站起,玄一为辩真打开佛龛之门。

辩真先踏了出去,然后眼睛盯着一个地方,满是诧异。

玄一不解,随后而至,向着方丈视线所及之处看去,只看见一青衣女子坐于窗下,正闭目靠墙,头还时不时地点一下。想是睡意正浓。

他念了一晚的经。

她就听了一晚的经。直至黎明,终不敌睡意,匆匆睡去。

“小姐不见啦!小姐不见啦!”有几个奴仆跑来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喊。闹得鸡飞狗跳。

“张妈,他们说青君不见了是什么意思?”声音是从莲花池的方向传来的,因为靠近佛龛,所以能听得很清楚。

“诶呦,霍家少爷,昨日小姐本说与你有约,要去看那走马街的灯会。可没过多久,她就跑回来了。我猜想许是灯会不好看,不对小姐胃口,她才悻悻而归,便嘱咐她早点入睡。可曾想,今早,我去她卧房唤她,却,却,诶呦,不见人影。你说说,她能跑去哪儿呀?”那个叫“张妈”的,从声音中就可以听出焦急之意。

“张妈,你别急。青君纵是再顽皮,也不敢趁着半夜,不知会所有人,就偷偷跑出府去。她必定会怕沈伯父责罚。所以她肯定还在这府中,你找下人仔细搜搜,我也去她爱跑的几处找找看。”

“只可如此了。”张妈听了宽慰之词,还是心急如火。

“对了,你别让这些下人闹出这么大动静了。让沈伯父知道,青君免不了挨骂,说不定,还要再被罚抄写。她平日最讨厌抄书了。张妈,快让他们停下呼喊。”霍澜渊如此说道。

“诶呀,还是少爷你想得周到。可是小姐,是该长长记性了。”

辩真听到后,走出了佛龛前的空地,朝交流中的二人说道:“沈家姑娘正小憩于佛堂,你们,将她带回吧。”

霍澜渊闻言走进院子,先是看了看坐在地上打盹儿的沈青君,然后,就盯着玄一看了好久。

第一百二十九章 修行(前尘篇)

玄一立于朝阳之下,迎着霍澜渊的目光,不惧,亦没有动作。他袈裟的金边,反出来的微光,死了一地,破碎成蝶翼。那眉目中的无限澄明,不见丝毫心虚之意。

霍澜渊背朝大日,脸埋于阴影,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双眼眯起三分,似乎是在打探敌情。可眼前僧人双目冷冷,只道疏离又无情,倒像是他在多此一举。

“二位大师,实在是对不住。青君妹妹自幼在沈伯父的溺爱下长大,难免有些娇纵不羁,向来散漫惯了。若是她打扰到二位师傅,我便替她赔个不是。”霍澜渊打量了一下玄一,忽然轻声笑了出来,那声音温润,不带嚣张乖戾,也好似并无敌意。

只不过,他言辞之中,把几人界线画了个分明。谁是外人,谁是内人,一目了然。

玄一垂了垂眸子,也笑了,他道:“不必。”然后整了整袈裟,与霍澜渊擦肩而去。

霍澜渊看着那僧人背影,还在眯眼带笑,直至看不见玄一身影。他脱下黑色外袍,裹在沈青君的身上,摸了摸少女冻得发红的脸颊,将她抱起。

“张妈,我带她回房,你快先去烧锅热水,再将她唤醒,洗个热水澡。冻了一夜,染上风寒可就不好了。”霍澜渊怕女孩儿还冷着,便尽量让她的头部,贴近自己胸膛,双臂有力,步伐平缓。走动之间,竟然未打扰女孩儿酣眠。

张妈连忙说是,帮着沈青君掖了掖衣角,“我再煮点姜汤,少爷,今日风凉,保险起见,你也喝点。”

“好,”霍澜渊轻语着,声音低缓,他看着沈青君的脸,想了想,最后说了句,“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张妈,不要再提起。”

张妈年纪已长,自是通世故,她不曾明白霍家少爷让她别提何事,可也仍旧点了点头,“少爷放心。”

玄一大步向前,不经意之间,已走在了辩真方丈的前头。

辩真看了看玄一,没有出声提醒。

二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走了片刻,辩真忽然问道:“玄一,你可知沈家姑娘年岁几何?我记得她稍长于你。”

玄一顿了顿身子,方知自己对辩真不敬了,便停下步子,等方丈先走,“过了这年,有十五了。”

“真快啊,”辩真感叹了一下,“再过几年,沈姑娘也要嫁人了吧!我看那霍家公子品质、样貌,都不似凡俗。眉眼中透露出坚定,想必会是人中龙凤。二人若是结为姻缘,那……”

不待方丈说完,玄一率先说了几个字,“那是极好的。”

辩真默然了片刻,又道:“你从小到大未出过南岭,此番来了长安,觉得长安如何?”

“弟子未曾仔细看过,不予评价,只知不似南岭清净。”

“清净与不清净,你更喜欢哪一处?”辩真应着玄一的答话,继续追问。

“清净与否,对弟子来说,并无区别。只要心中有佛,到哪里都是修行。”

辩真满意,“正是如此。玄一,你有慧根。只要潜心修佛,保持初心,加上一点点化,终可修成正果。玄一啊,你是被佛选中的孩子。”

“……弟子谨记。”玄一握着红佛珠串的手,紧了紧,他说完后,好像是笑了下。

一日一餐,过午不食。这是伽蓝寺僧人的规矩。

玄一和辩真用过斋饭,正向着偏房而归。在莲花池畔,辩真被一小个子奴仆唤走,说是沈大老爷沈平如与他有事商量。

辩真便随着小个子奴仆往另一个方向去了,徒留玄一一人回到了偏房。

玄一闲不下来,平常这个光景,他不是在打坐,就是在打扫寺院。他看了看已被下人打扫过的院子,便直接推门而入,朝着南边方向打坐了起来。

一急匆匆,没有规律的脚步声沙沙地靠近。显出了来人的浮躁与跳脱。

待近到门前,这脚步声才缓了下来,一个女声响起,语音清雅,可调子却自带娇嗔,“幸好,你还没有走。”

玄一默诵佛经,不理。

沈青君两只手端着一个食盒,她走到玄一身边,把红棕色的食盒放下,“我向娘亲学着做的糕点,昨日忘记拿来给你尝尝了。此乃梅花糕,甜而不腻,软糯可口。你尝尝看,好不好?”

回答她的只有诵经之声。

沈青君不恼,她拍了拍另一个蒲团,也有样学样地跪拜了下来,“我把食盒放在这里,你一定要吃吃看啊!”

几炷香过去,玄一保持同一个姿势,闭目,合掌,诵经。

可在他身边的沈青君却总是扭来扭去,摸摸酸痛的脖子,揉揉抽筋的小腿。那有些着凉的身子,还时不时打个喷嚏,抽抽鼻子。

“你说,你为什么非要做个和尚呢?不能吃肉,不能喝酒,还不能……每天只能念经,念经,念经,这样的日子到底有什么乐趣呢?”

沈青君好像并没有在等他回答,只是想抒发情绪,一句接一句,“我听你念了这么多经,有几段我都可以背诵了。就我这被教书先生责骂的头脑,能做到这一地步,也是难得了。可我听来听去,也未曾从经文中获得过乐趣。玄一,你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青衣少女说完这一大段话后,沉默了一下,她睁开眼睛,微微侧过脸,看了一下玄一的侧颜,见他并未生气,又大胆地继续说道:“佛有这么好吗?比我对你还要好吗?你能不能偶尔,把分给佛的心思,分给我一点呢?”

长久的沉默。

玄一终于停下了诵经。

从沈青君的方向,可以看见他睁开了双眼,只是并未转头与她对视,目光落在空中不知何物上。

玄一叹了口气,这是他第一次念不下经文,他停下转动红佛珠的手,眉头蹙了一下,仅仅只是一下,他说:“小姐,你莫坏我修行。”

“哈,”沈青君好笑道,“若你心中没有我,我又怎坏的了你修行?玄一,你心里是有我的,只是不及佛重要,是不是?”

她非要争个结论,遂重复了好几遍,“是不是?”

玄一拗不过,只答了一句,“不是。”眸子下垂。

“我才不信呢!”少女声音欢快,重新充满了元气,她指了指前方的小佛像,“我就不信我一辈子都比不过它,玄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觉得,我比你的佛重要。什么佛修,统统都要靠边站。”

第一百三十章 梅花糕(前尘篇)

沈青君没羞没臊地说完,忽觉自己没皮没脸,不像个大家闺秀,顿时面部通红。

她扯了扯领口,想要驱赶燥意和羞愤,只是丢脸的情绪已经涌到了心头,止也止不住。

玄一听完她的发言后,好像愣住了。虽然平常也是这副模样,可那涣散在空中的目光,还是表现出了他的呆滞。

“啊啊啊——”沈青君见他如此,一个起身站直,她捂住自己的脸,发出了几声轻轻的懊恼,“丢死个人了!”

她正欲跑出门去,忽听玄一唤她:“小姐。”

“何、何事?”沈青君已跑到了门边,却硬生生止住了步伐。她有些踉跄,便扶住门框喘息。

“贫僧一日一餐,过午不食,乃是规矩。小姐还是把食盒带回吧,免得糟蹋了粮食。”

沈青君回头,看了看玄一端坐的身子,哼了一声,“你要是不想吃,那就让这些糕点坏掉吧!浪费的是你,才不是我。我看若佛祖知道你这‘糟蹋东西’的毛病,会不会诟病与你?还会不会让你修成正果?”

她说完后,就一溜烟跑走了,青衣一闪,模样慌张。

玄一身子未动,只是眼珠子转了一圈,滑向一旁的食盒,他斜眼,盯了半晌。

终是只闻得一声长长的叹息。

哎——

那头,沈青君慌不择路,跑进了沈父平时处理坊间生意的小楼——未央楼。

她一不小心绊了一跤,差点摔了个鼻青脸肿,可也算是回过了神智。

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

沈青君拍了拍裤脚,正欲在不被父亲发现的情况下偷偷溜走,忽闻有二人于藏书阁中谈话。

“玄一他……”

沈青君敏感地捕捉到了“玄一”二字,都说关心则乱,她没有犹豫就偷摸着,躲进了草丛中,打探起了藏书阁里的人到底在聊些什么,为什么会出现他的名字?

“十三年了,整整过去十三年了,我不曾忘记过一日。”这是父亲的声音,罕见得有些颤抖。

另一个人说话的声音较轻,沈青君把耳朵贴在墙上,还是只能听个大概,“他十三岁了……是个聪明的孩子……摒弃红尘之心……助他早日……”

“你辛苦了。”

沈青君分辨不出来另一个人的声音是谁,便悄悄踮起了脚尖,朝纸窗戳了个洞,望进去。

有两个人的身影被一排书架子挡住了,她只能确定那个穿着紫衫长袍的男子是她的父亲。

另外一个人,一身白。看那料子,似乎是葛布。

沈青君想了想,觉得另一个人八成是辩真方丈。

辩真方丈似乎和父亲早就相识,这并不奇怪,父亲年轻的时候做生意,走南闯北,脚印遍布天下,若是认识一两个和尚也并非异事。

更何况,伽蓝寺就位于他们沈家故土,这更是情有可原了。

可为什么,方丈要与父亲谈起“玄一”的事?父亲又为何要关心一个小和尚?

十三年了。

玄一今年正好十三岁。

难道,父亲早就认识“玄一”?

不会的。

沈青君努力探听,不欲胡思乱想,只可惜藏书阁中二人话锋一转,开始说起了别的东西。

“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父亲如此说道。

“请说。”

“帮我造一尊佛像。”

“可有期限?”

“五年,若是能在五年之内,我便……”

沈青君对二人的这番谈话并不感兴趣,遂悻悻地离开了。她弓着身子,以蹑手蹑脚之姿态,直到走出了一些距离,才拍了拍背,重新站了起来。

虽然此次探听,她并未获得什么关键信息,可却心有不安,总感觉里面怀揣着一个极大的秘密。

玄一……

我该拿你如何?

你和我沈家……有没有关系?

你会不会喜欢我?

在你心里,我到底有没有可能,比得过那满天神佛?

沈青君感觉眼睛有些酸,遂抬头望天,杏眼睁得大大的。

啊,有一朵云的样子像如来。真讨厌!

青衣已自信不再。那在僧人面前装出来的样子,不堪一击。

过了一个时辰,辩真从沈平如的藏书阁走了出来。他穿过蜿蜒曲折的游廊,走过铺满了枯叶的莲花池,走过了佛堂,来到了偏房。

他推开半掩着的门,有些诧异没有听见念经的声音。

只见玄一还在房中,身姿挺拔,端坐如松,手中一串红佛珠闪耀非常,可那神色却有些古怪。

他眼睛睁着,却不知道在望向何处,好像一些患了眼疾的人,目无神采。

“玄一。”辩真唤道。

玄一眼珠子动了一动,朝辩真看来,“啊,方丈,你回来了!”

“玄一,你心神不宁。发生了何事?”

“……我,”玄一停顿了一会儿,终是“无事发生”。

辩真看了看房间四处,发现了一个棕红色的小食盒,他摇了摇头,道:“沈家姑娘来过了。”语气肯定。

玄一不语。

辩真上前,打开食盒的第一层。一块块淡粉色的糕点铺得满满的,模样圆润,外面的皮看起来十分软糯,而且白粉点点,许是撒了不少糖霜。

“玄一,这是何物?”

玄一乌黑的眼珠子转过去,朝着食盒里望进,“她说……是梅花糕。”

“你会吃吗?”

玄一摇摇头,有些机械地回复道:“一日一餐,过午不食。这是规矩。”

“好,既然你不吃,那就放到门口去吧。”辩真如此说。

玄一站了起来,端着食盒,走到了门口。他把食盒放在院子的空地,转过身子,不看一眼,合上了门。

“玄一,你给我念一遍《心经》。我与你一同打坐。”辩真又道。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

第二日,沈家少女一大早兴冲冲地跑到偏房,却只看见那个棕红色食盒被弃于院中。

她打开盖子一看。

梅花糕一个不少,只是……都硬了。

沈青君苦笑。

门扉中的那个身影,为何看起来总是那么遥远?

玄一。

阿珠。

她轻轻唤了两遍。期许能靠近一点。

第一百三十一章 告别(前尘篇)

上元节后,玄一和辩真在沈府住了有大约十日。

在这十日中,沈青君再也没有去过佛堂,也没有打扰过偏房清净。

或许真是应了玄一那句,“莫坏他修行”。

“二位大师,马车已备下,”一奴仆于大清早,敲了敲偏房的门,朝玄一和辩真说道,“老爷已在门口等候,为二位大师送行。”

“多谢,待我二人稍作准备。”辩真方丈合掌行礼,打发掉了过来通知的小厮。

他朝后望去,看了一眼正在收拾东西的玄一,试探着,“玄一,你要不要去和沈家姑娘道个别?”

玄一没有犹豫,“不必。”

“那我们就走吧。”

“是,方丈。”

二人来到沈府门口,只见沈平如一人站在马车旁,他拍了拍玄一的肩膀,向二人说道:“保重。”

玄一上了马车,方丈还在和沈平如道别。

“方丈,我嘱托之事……”

“五年之期,必当完成。”辩真说得肯定,出家之人,自是一诺千金。

“多谢。”

“这也是我的期许,无需感谢。”方丈朝着窗户看了一眼端坐的玄一,低语了几句。

“长路漫漫,二位坐好了。”马夫扬鞭,红尘滚滚。

那富丽雅致的沈府,渐行渐远。

玄一像是受到感召般,从窗口望出去。他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那一瞬间,一砖一瓦,一树一花,都失了颜色。天地之间,仿若只有那抹青色留存。

沈青君也不管他有没有看见,挥着手臂,脸上带着一丝强颜欢笑的苦涩。

这是她一个人的告别。

那一年。

沈青君十五。

他十三。

释鉴师叔平常最爱捉弄玄一,他喜看那无欲无求的脸上,出现不一样的情绪。所以总是想躲在玄一定会经过的暗处,突然跳出来,吓他个一跳。期望能看见他慌张的神色。

可玄一总是不会如他所愿,每次只是淡淡的一瞥,眼中有无奈,仿佛是在斥责他,你顽皮得像个孩子。

最近几日,玄一有些不一样了,自从他去了一趟长安后,就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就算释鉴伏击于暗处,也得不到玄一的一点回应。

他时常会走着走着,突然愣在那里,目光涣散在空中。有些魔怔。

“玄一,你心不静。”一日早课后,释鉴正想上前和玄一搭话,就听见辩真方丈的斥责。

“方丈,我知错。”玄一敛下眸子,睫毛轻颤。

“继续去禅房打坐,直到你真正静下心来。”方丈眉眼笃定,不容分说。

“是。”

释鉴站在二人身后,看那骨骼长开,眉目澄澈的年轻僧人,穿着僧衣与袈裟,朝寺院深处的禅房走去。

一步一步,每一步似乎都在犹疑。

“释鉴,我有话要同你讲。”

释鉴看了一会儿少年的背影,突然听到辩真的声音,吓了一跳,“你怎么还在?”

“……我已承诺沈氏,五年之内,造好一尊佛像与他。”

“五年?什么佛像?”

“大日如来。”辩真看着他的眼睛,如此说道。

“玄一,玄一,”释鉴左顾右盼了一番,在发下四下无人后,偷偷溜进了禅房,他从僧衣里掏出一个白面馒头,递向正在打坐的僧人,“这是我偷出来的,没被任何人发现。你吃吧!”

“释鉴师叔,三皈五戒,第二戒,不可偷盗,你怎能破戒?”玄一没有睁眼,话语却一本正经。

“行了行了,那我换种说法,这是从我嘴里省下来的。”释鉴不堪被“教导”,皱眉,还有些咬牙切齿。

“你拿走吧,我不吃。”

释鉴威逼利诱,玄一不为所动,气得释鉴盘腿坐在了玄一身侧,愤愤地咬了两口白面馒头,“你不吃,我吃。”

“释鉴师叔,你不像个僧人,我感觉,你与佛修有些格格不入。”玄一听着他咀嚼的声音,转动手里红佛珠,闭目说道。

“你这话可真难听,”释鉴嗤了一声,“不过,好像也没错。”

“你为何要遁入空门,红尘不好吗?你追求的……到底是什么?”玄一问释鉴,语气渐弱,又好像在问别的什么人。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起初只是想混个饭吃。家里人嫌我分量太大,把我赶了出来。

我饿晕在路边,是辩真将我带到了伽蓝,还给了我一顿斋饭吃。

听起来或许有些夸张,可那真是我吃过的最享受的一顿饭。虽然寡淡无味,但不知为何,我就这么记到了今日。这一吃,也吃了好几年。”

玄一似乎有些不信,声音拔高,“这就是你修行的原因?那你还在追求什么?”

“或许是,期望死后能去西方极乐世界吧,”释鉴又答,他望向玄一的黑眸,“玄一,不要质疑你自己。你有慧根,是被佛选中的孩子。你……属于这里。”

“我……属于这里。”玄一喃喃重复了几遍。

两个时辰后,玄一站起了身子,眼神中复现澄明,他看着辩真,似乎终于做了决定,他说:“方丈,我静下心来了。”

那一年,和后两年的端阳祭,沈青君并未随着沈父沈平如来南岭祭祖。

玄一没有动摇,木鱼,红珠。转眼,两年光阴已过。

在第三年的上元节,武德二十四年。

辩真又收到了沈家让他前去长安祈福的邀约,他找到了玄一,“此番去长安,你释鉴师叔会和你一同去。”

“为何……”玄一不解,话问出了一半,就被打断。

“佛像铸造正是关键之期,玄一,我离不开。”

“是。”

释鉴和玄一,坐上马车。来到了长安。

看那城墙,百姓,商埠,酒楼……一如往昔热闹,好似还是昨日光景。和记忆中的并无二致。

“明日就是上元节了,到处都在张灯结彩,长安啊,热闹着呢!”马夫又在滔滔不绝,这好像是他们的通病。

“和我以前来的时候比,变太多了。”

可是这一路上多了一个话痨释鉴,二人倒是相谈甚欢。

“大师是什么时候来的长安?”

“诶呀呀,好多年了,不提了。”

谈笑之间,马车已停在了沈府门口。

玄一站定,想那佛经万千。被迎入了府邸,住在了熟悉的偏房。

可他,并未看见有人着一袭青衣。

是夜。

月近乎于满。

有人拿石子儿投进了半开的纸窗。

一定不会是鸟雀,也不会是松鼠。

玄一推开门去,一个滚烫的身躯埋进了他的怀里。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不夜天(前尘篇)

“小姐,你?”玄一着实是吓了一大跳,他本以为会看见沈青君立于院落中央,和上次一样。可那飞扑而至的身躯,实在是他所料之外。

他退后了两步,手里用力,想要挣脱纠缠的身子,又不能有过多触碰,也就无法施力。

那青衣女子不依不饶,贴着他的身体,不断缠上来。两只手还紧紧抓着他的僧衣不放,就好像猫的爪子,嵌进了葛布三分。

他退,她就进。

玄一深吸了几口气,发觉除了熟悉的香味外,还有另外一股气息,“小姐,你……喝酒了?”

沈青君咕哝了两声,似是在胡言,她用脸去贴那袈裟,磨蹭了一会儿,突然大叫道:“我才没醉!”看样子,已是醉意上头。

玄一不知所措。他四下张望,想要找寻释鉴的踪影。可那不靠谱的师叔,早已不知溜到了哪里。

然后,沈青君抽了抽鼻子,突然啜泣了起来,边说还边打酒嗝,“距上次见面已有三年,嗝,你应该从未记起过我,嗝,你巴不得我不去缠着你,你才好和你的佛相亲相爱。”

“……小姐,你醉了。”玄一抿了抿唇,眼里的神色暗了暗。

“我清醒得很,你这个臭和尚,”她用力捏了一把玄一背上的肉,大声叫着,“臭和尚,臭和尚,臭和尚,臭和尚……”

“小姐,你莫……”玄一想铁面拒绝,却看见沈青君仰头望他。

她的面色因为酒醉的缘故,而涨红,连脖子也是红的。脸比上次看见的,还要瘦个一点,嘴唇沾染着湿意,艳红着。

凉风吹过,碎发轻轻浮动。

沈青君杏眼圆睁,瞳孔里有水光逐浪,眼角也是红着的,还有一些浮肿。在月色下,不知怎的,显得有些妖冶。

她,变了一些。高了,瘦了,腰肢已显。

玄一这才知道,他与此女十六年中只见了几次,可那模样却印刻在了心头,从未消散。一眉一眼,朱唇俏鼻,都与他记忆里的相差无几。

他,终于忍不住似的,上手,摸了摸沈青君的碎发。那发和他想象里的一样,柔软蓬松。

“你又想让我莫坏你的修行?”沈青君接着他的话,如此说道。自带娇嗔,让人无法抵抗。

玄一不语,手正握拳。

“我偏不,你那该死的修行,嗝,和那该死的佛,我讨厌!”青衣皱眉,显然是委屈上头。

她嗫嚅了几句,忽然红着眼,轻笑道:“我争不过啊,争不过……我要放弃你,我不要你了……对……不想你就不会难过!”

沈青君一边说着“不想你就不会难过”,一边放开了怀抱着玄一的手,跌跌撞撞地往院子外跑去。行走之间,还时不时蹦跳着,发出咯咯咯大笑的声音。

玄一看着那背影,用力地咬着自己的牙齿,他竭力克制了一番,还是担忧地跟在沈青君的后头。

我只是想送她回房。

夜色深重,万一她掉进池子里,万一从楼阁上摔下来,万一……

我只是想确保她安全。

像是要印证玄一说的话一般,喝醉了的沈青君实在是不怎么安分,她走到莲花池子边的时候,非要蹲下身子,伸长胳膊,去捞水中的月亮,她发现月亮捞不到后,就采了一朵莲花的枯叶,随手把弄。

她走到假山边的时候,会把脸贴在奇石上,给通红的脸部降降温。最后还嫌不够似的,整个身子躺在了上面,如挺尸一具。

沈青君这儿停停,那儿看看,忽然停在了一处种着梅树的院落。她看着梅花和枝叶,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一样,难受得哭了出来。

她抬头望天,哭泣声渐弱,说了句,“今夜月色很美。”

玄一也皱眉,看她所看,月晕清冷,不比三年前的好看。

你可不可以别哭了?

他动了动嘴巴,却没有说出话来。

沈青君仰着脖子,看了半天月亮,忽然小跑了起来。她身姿未见犹豫,似乎已有了目标之地。

玄一跟在后头,也不由得疾步着追赶。所幸,沈青君跑得并不是很快。

可这方向……

沈青君对自家府邸显然是很熟悉,她七拐八弯,绕来绕去,走得多是一些小路,有几次还横穿了花丛,让身后跟着的僧人,有些狼狈。

最后拐了一弯,玄一跟着沈青君,来到了朱红色的大门。

她吭哧吭哧地用力,打开了阖上的门扉,就要小跑着出去。

“你要去哪儿?”玄一这下不再跟着,而是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腕,“现下已过夜半,你不可出府。”

沈青君皱眉,手上用力,想要挣脱,“我要去找我爹爹,我要去找我爹爹!臭和尚,你给我放开。我要告诉我爹爹,我要让他来修理你。你这么这么坏,我不甘心。”

她大睁着圆眼,又说了一遍,“我不甘心。”

玄一怔住,望进那抹瞳子,他看见了自己的倒影。白色葛布僧衣,皂色金边袈裟。可她眼里的自己,为何也是忧伤的?

就是这一刹那的犹豫,沈青君已挣脱开了他的手,朝着无人的大街跑去。

少女似乎是知道自己在被追逐,所以跑得快了不少,像个敏捷的狐狸,狡黠又灵活。

玄一追了几条街,每当正拉近距离,触手可及的时候,沈青君就会陡然窜进另一条小巷,跑远一些。

“沈青君!”不是小姐,不是姑娘,这是玄一第一次喊出她的名字。

不知不觉,二人来到了一个热闹的地儿,来往的人们不惧夜色,穿行着。他们看见一个和尚快跑着,都很新奇,遂窸窸窣窣,指指点点。

沈青君闻言,停了下来。

玄一正要走近,才发现眼前是一片光亮,此光恰如白昼,就好像万千灯火齐齐绽放。

原是来到了“不夜天”。

此楼名从何来,玄一终是知晓了。

火树银花,不夜之城。灯火长明,夜色不见。

沈青君看了他一眼,往楼里跑去。

第一百三十三章 红袖(前尘篇)

玄一犹豫了一下,看着沈青君拐进了酒楼,身影不在,还是追了上去。

这不夜天内,丝竹乐起,霓裳羽衣,香烛焚烧,豆灯长明。风一吹过,金色纱幔与女子逐舞,不知孰更娇美?

屏风上,纸窗上,女子腰肢绵软似蛇,脖颈纤长,手脚舞动如掀起细浪。她们旋转之中,及腰长发仿若柳条垂摆,脚上缠绕之银铃荡个不停,给雅乐加了点销魂之音,靡靡动人,一如画龙点睛。

从每间房中传来公子哥醉酒胡闹的声音,偶有女子媚到骨子里的劝酒声,嬉笑声。

“公子,再喝一杯。”

“萋萋,请舞一曲。你那身姿,犹如九天玄女下凡,专为我一人而来。快为我起舞助兴。”

“公子,此话当真?我这身姿比起叹红楼的名妓‘芸娘’又当如何?”

“芸娘艳丽,举手投足都在勾人神魂,那舞也是不必说了,小腰儿软的不行,美目一挑,堪称绝色。”公子哥语调油腻,似乎是在故意惹怒佳人,看她小脸耷下,故作娇嗔。

佳人哼了一声,可话语却全然不带怒意,“就知道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既然你这么喜欢那‘芸娘’,又为何要来我这不夜天?还不快去叹红楼,看你那位红尘绝色?”

“诶呀呀,你生起气来,小脸却像含苞的花骨朵儿一样,娇艳明媚,楚楚动人,哈哈哈哈——萋萋,莫气,”公子哥看佳人微怒,大笑了起来,“比起那芸娘的刻骨柔媚,我更喜你这假正经。”

接下来,又是调笑声四起。

玄一低垂着眸子,还是头一回踏足如此之地,无措非常。他感觉耳朵里,眼睛里,感受到的,都是妖魔鬼怪。

青衣一闪,沈青君窜上了一层楼。

玄一无奈,只得沿路追逐,朝着楼梯拾级而上。

从楼梯上,走下几位女子,正要和他擦肩而过。

她们浓妆艳抹,红唇如血。画着半弯柳叶眉,不怒已轻挑。眉眼粉似桃花,额间红钿招摇。

灯火而照,小脸亮如流萤。仔细一看,原是贴了云母片、彩纸。

除此之外,她们头上还插戴了各式珠钗、花朵,就好像盛开的盆景,要说俗也可,要说艳也可。

“哎呀呀,看呐,有个和尚来吃花酒了!”有个圆脸女子,身材丰满,她长目一眯,笑意顿显,“这可真是难得一见!”

“呦,这和尚模样真俊,怎么这么想不开,非要遁入空门呐!”另一个女子穿着粉色纱衣,白皙的身子若隐若现,她慵懒一睨,身子放软,攀上了玄一的胳膊,“跟着姐姐来,保准让你‘看破红尘’,哈哈哈哈哈——”

圆脸女子闻言亦是大笑,她扭动了一下身子,露出白洁的胸脯,“小和尚,我们比那佛要有意思多了,可有兴趣一探究竟?”

玄一闭目,用力一挥,甩开了粉衣纠缠的手臂,稳步踩着阶梯而上。

太臭了,俗艳的味道,几乎令人窒息。

身后,那二人还在“张牙舞爪”,似乎是在亮着“獠牙”。

“假正经的假和尚,错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了,你真没兴趣?”粉衣高唤了一声。

“去去去,你们两个‘叹红楼’的人来我们不夜天作甚,莫污了我们的名声。”一个粗犷的男声朝着二人叫嚣。

“都是开门做生意,竟还嫌弃上了我们,怎么,难道你们不夜天还想自诩雅趣清净?”

“不关你们的事,打哪儿来,打哪儿去嘞!”

玄一上了一层楼,却没有看见任何跑动的身影。他转了几个弯,心里焦急。

“是你吗?是你回来了?”有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语调轻柔,和不夜天常见的魅惑之音,不甚相似。

玄一转过身去,看见了一着红裙的女子,她眉清目秀,略施粉黛,看来已有了一定年纪,眼角有几道皱纹,却不失明媚动人。红唇已点。

她看向玄一,有些诧异,然后轻笑了出声,“果然不是……抱歉,我认错人了……”

“这位姑娘,你可有见一青衣女子?”玄一低垂着眸子,询问。他觉得此女和先前看见的不一样,便不由得问出了口。

红衣似乎觉得玄一的话很逗趣,遂笑了几声,眉眼弯弯,“你唤我姑娘?我这年纪,当你母亲都绰绰有余。小和尚,你真有趣。”

玄一有些无措,拘谨。他头低着,望地。

“诶呀,你这模样,活像我欺负了你。小和尚,算了,不逗你了,你指的青衣可是沈家长女沈青君?”

玄一点头,“正是。”

“跟我来吧,她在我房间里,”红衣指了指看不见尽头的长廊,“下一个拐角就是。”

玄一跟在红衣的后头,听她讲话。

“你也别唤我姑娘了,我叫红袖,你可以叫我红袖,也可以叫我红袖姐。我知道你,你是不是那个叫玄一的和尚?”

玄一愕然,可脸上还是没有表情。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是从何得知的?”红袖好像能听到人的心中所想一般,洞察到了玄一的内心,她侧过脸,余光瞥了一下身后的白衣僧人,“你不要多想。我知道你,不过也是她酒醉了,一直在唤你的名字罢了。”

玄一的身子顿了一下,没有回应。

“哎——终是无法得到回应的感情,玄一,你说,她是不是很傻?”红袖如此说道,可并没有在等玄一回答,自顾说了下去,“真是个傻姑娘,明知没有结果,却偏不信,真心付错了人,只会徒增伤悲。”

不是的。

“玄一,你属于这里,你是被佛选中的孩子……”

“玄一,你有慧根,终会修得正果……”

释鉴和辩真的话,在这个时候,又不断地在他耳边重复。

玄一蹙眉。终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本以为她跟我是一样的……”红袖低语了一下,突然提高了声音,“可玄一,你为何要追来?”

“……我放心不下。”

“你放心不下的到底是什么?”

“……她的安危。”

“仅此而已?”红袖停在了一间房的门口,她转过身来,凝视着玄一的身影,气势逼人,“如果是这样,你下次就别这样了。你如此,只会让她愈陷愈深。进去吧,轻点,她睡着了。”

红袖轻推开了门,朝着玄一指了指。

沈青君正躺在一张软垫上,手里抱着一个酒壶,姿势大敞,有些不雅。

第一百三十四章 恶鬼夺命(前尘篇)

玄一走了进去。

这房间并未有很重的脂粉香,摆饰也足见主人品味极好,没有浮夸招摇的金器银饰,没有琳琅满目的古董花瓶,只有几张雕花桌椅,一香炉置于台上,烟云袅袅。

台上还铺了一层绒毛软垫,沈青君正躺在上面。

她双目紧闭,一手抱着手里的酒瓶,正在酣睡。

“你打算如何?”红袖找来了两张凳子,放在了台子边上。她先坐下,又示意玄一也坐。

我能如何?

“我只是想问你,你是打算让她在这里睡着,还是打算唤她醒来,带她回去?”红袖见玄一面露难色,便解释了一遍,“你放心,青君自小就和我亲近,她在我这里,定不会出事。更何况,这不夜天,谁人不识沈家长女沈青君?”

玄一还是不语。不知是不想回答,还是回答不出。

二人就这么看着熟睡少女的侧颜,不置一词。

“不好啦,不好啦,账房先生被恶鬼害死啦!又是一起恶鬼夺命啊!”

“天啊,这都是第几起了?长安,这是要变天吗?”

“账房先生的尸体在何处?”

“还是一样的死法吗?”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诸如此类的呼喊声在同一时间响起,就算红袖的房间在最偏僻的角落,还是能听得清楚。

“恶鬼夺命,怎么会……”红袖轻声喃喃了几句,站起了身子,他朝玄一说道,“我出去看看。”

说完,红袖就推开门,朝长廊拐角处走去。

玄一看那门扉被重新关上,就回过头来,正想看那软垫上的女子,却看见了一双睁大的眼睛。

沈青君杏眼圆睁正在望向他,她手里的酒瓶跌落在地,发出哐当的声响。

那乌黑又泛着水光的眸子避之不及,只一眼,就深陷了进去。

她脸还泛红着,额头蒙着一层细密的汗水。

玄一有些仓皇,急忙撇开眼睛。

她说:“你还是追来了,我对自己说过,如果你追来,那我就再等你一回。父亲说,我该嫁人了。

玄一,我拒绝了父亲给我承下的亲事,这是我最后一次任性,我对不起父亲。可我还是想……万一你也放不下我……万一我和你从此错过……万一……”

沈青君说不下去,眼睛红着,她用双手支起了身子,从台上下来,她靠近玄一,双目认真,“从一开始,就只有我追在你的后头,你从未给过我回应,我也从来无法知道你在想什么。

可我总是会觉得,当我望进你双眸的时候,也看见了我的身影。都说一旦踏入空门,从此不恋红尘,出家之人,唯有青灯古佛。可为什么,我偏不信。”

玄一听着,少女的话语已经带上了哽咽,语尾颤抖,让人难受。

“或许我是不甘吧……你就像在我心中生长的莲花,远远观着,不够。因为只是看罢,莲花终有一天会枯于淤泥之下,我便想去折一枝。玄一,我不知你为何要修佛,但我能不能成为……你重新归于凡俗的理由?”

沈青君说着,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轻轻握住玄一的手。他手骨冰凉,一如他的性子。

握在手里,不增暖意。

可沈青君倔强,下一刻,已是十指相扣。她仰头,迎向他的目光,眼里有着哀求之意。

玄一吞咽着口水,他眉头已蹙,眼里浓雾不散,他在迷茫。

就在这个时候,他感觉到了腕上的红佛珠,愈加透润冰冷,似乎也紧了些,好像在规劝着他的一举与一动。

你不该贪慕儿女情长……

你不可耽溺于红尘凡俗……

玄一,你有更大的使命……

不可以,这姑娘只会耽误你,快拒绝……

快拒绝……

快拒绝……

这三个字就像紧箍咒一般,在玄一的周身盘桓,他头疼得不得了,就好像戒刀割开了他的头皮,搅扰着他的思绪。

他闭眼,咬牙。头疼却承受不住,一阵阵侵袭而来。

当玄一睁开眼的时候,已露出了嫌恶的眼神。他甩开了沈青君的手,推开了门扉,跑到了逼仄又灯火通明的长廊。

他在喘气。

房中之人,默然了片刻,终是发出了一声叹息。

哎——

此叹息声绵长而来,连那火烛都似乎在被感染,有熄灭之意。

“怎么会有和尚?”有一个小厮跑过前方的转角,却注意到了长廊这头粗喘的玄一。

“这位大师,可否同我一起去楼下,看看账房先生的尸体?”小厮疑惑了一阵,在怀疑和笃信之间摇摆不定,他见从楼下传来阵阵惊呼,还是朝玄一发出了邀请,“账房先生被恶鬼夺命,大师,你能不能和我走一趟,去看看?”

他说完,并没有等玄一回答,而是直接拉住了玄一僧衣的一角,朝着长廊那头的楼梯而去。

玄一只能跟上。

他回头,见门扉已被沈青君阖上。

“大师,就是这儿,你们让让!”不夜天的一楼围了不少人,还有很多人在往里挤,小厮见状,高声呼喊,“快让让,让这位大师进去看看!”

玄一身上被无数道视线注视,在这之中,他认出了红袖的视线,还有另一个人探究的目光。

前方,在人群的最里面,站着一位长身挺立、面目俊秀的少年郎,他双手背在身后,有些敌意。只是表面还挂着温润的假面,若是旁人看了,还会道他“公子如玉”。

正是,霍家长子霍澜渊。

“大师,你快看看!”小厮扯着他往人群中央走去,指着地上那具干尸,“可有什么蹊跷?”

玄一蹲下,眼前的“账房先生”几乎已看不出人形,他干瘪瘪的,皮肤皱巴巴,似乎摸上去,全身的液体都已经流光。

“又是一个被恶鬼吸尽血气死的。”

“真是太惨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妖物(前尘篇)

玄一摸了摸账房先生的皮肤,就好像在摸一段枯木。这手里的触感着实奇怪,他从未见过有人的皮肤能干瘪至如此状态。

账房先生仰躺在地上,嘴巴大张着,眼窝凹陷,两颊坍塌。无数道龟裂的细褶沟壑纵生,就好像已经死了很久,有了时光的痕迹。

他的身体可以说是骨瘦如柴,无论是四肢还是脖颈,只要是看得见的部位都没有一丝肉感,仿若只是在骨骼外包了一层皱巴巴的皮肤,轻轻一掰,肌骨就会断开。

玄一看了一下,没有头绪。他潜心修佛,从不关心除此以外的东西,此番被人拉来,也实在是无法道出玄机。

“大师,如何?”小厮特意拿来一个烛台,放在账房先生的尸体旁,好让玄一能看个清楚。

“这儿怎么有个和尚?”

“我看他能说出什么,我估计啊,就是个假和尚,还什么大师呢!”

“能来酒楼的和尚算什么大师,耍把戏的吧!”

诸如此类怀疑的声音四起,一堆人围在尸体和玄一旁,对着这个蹲在地上的僧人投以不信任的目光。

“这位账房先生以前是什么模样?”玄一忽略那些不怀好意的窃窃私语,向小厮询问,“他以前就是如此瘦削,皮肤干瘪的吗?”

小厮连连摇头,“不是的,账房先生才刚三十出头,平常神采奕奕,十分精神。若不是这穿着,我还真认不出来他的模样。大师,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他一定是被那恶鬼吸干血气死的!”

玄一皱眉,“恶鬼?此话怎讲?”

“大约是三个月前,长安发生了一起类似的事件。走马街一卖豆腐的陈大娘,早晨被发现死在城门口,尸体也是这个惨状。官府四下搜寻证据,没有人目睹陈大娘是何时死的。且也排除是仇家找上门来,或是邻里、家族矛盾。此案最后一直搁置,也算是不了了之。

可一个月后,又发生了两起相似的案子。一姓马的教书先生被发现死于自家书房,还有一位照顾病母的孝顺屠夫,在收摊去药房的途中死在了菜市桥的巷子口。他们被人发现的时候,全身血液流干,皮肤干枯。大师,你说说,这不是恶鬼出来作恶,还能是什么?”

玄一不语,他在认真听小厮的话。

霍澜渊也蹲了下来,把账房先生的领口拉开,他指了指尸体的脖颈,朝玄一说道:“玄一大师,许久未见。没想到三年后一见,却是在这样的状况下,也真是令人唏嘘。

大师你看,之前的三起案子虽然疑点重重,除了死状一致外,乍看毫无关联。其实还有一处值得探究,那就是死者脖颈皆有一处咬痕。从这咬痕看来,像是某种长着两颗尖牙之妖物。死者皆被吸食干净血液死亡,也无怪乎传出恶鬼夺命之传闻。”

霍澜渊发话后,身后怀疑的声音开始起了变化。

“你们听,霍家公子称他为玄一大师。霍公子都如此说了,这和尚应该是有点本事的吧!”

“多半如此。我看这和尚眉目晴朗,也着实不像是江湖骗子,快听听大师是如何说道的。”

“希望大师能对付那夺命的恶鬼吧!”

“大师保佑,阿弥陀佛!”

玄一望向霍澜渊,不知他是何意。

霍澜渊却继续讲着,“刚这小厮说的,还不够全面。自从发生两起这样的案子后,长安人心惶惶,已是捕风捉影之剧目。官府也加派了人手,每个时辰,都会有人巡逻。

所以,这第三起案件的发生,其实是有一官兵目睹到的。据他所说,他正在巡逻至药房的时候,听到从一旁的小巷中,传来有人呜咽之声。他好奇地走进,打量了一下。看见一衣衫褴褛之人,正蹲在地上不知在做何事。

他唤了两声,那穿着破烂,有如乞丐的人转过头来,嘴边都是血液。然后他才看清,那乞丐前面,躺着一个骨骼宽大的汉子,好像已没了人气。乞丐见有人来,便窜到了墙头,消失不见。

那官兵后来称,乞丐容貌丑陋,几乎已看不出人形。这就更加深了人们对恶鬼夺命的笃信。

大师,你怎么看?这普天之下,果真有恶鬼出没?”

霍澜渊说完后,看着玄一,似乎在期待他接下来的话语,也似乎是在看好戏。

周围的人亦是屏住呼吸,想听那僧人如何道来。

玄一盯着霍澜渊,轻笑了一下,他说:“贫僧自出生十六载,只闻佛经千万。从未将心思放于他物,这恶鬼,或许有,也或许没有。若是霍公子想知道真相,应该请真正的捉鬼大师来。”

霍澜渊闻言,大笑,声音爽朗,“玄一大师,此番是霍某欠考虑了。对不住,对不住!”

“果然嘛,这和尚什么也不知道!”

“他连恶鬼存不存在都不知,别指望……”

围观人群失望的声音,一阵接一阵。

玄一不惧,双目澄明。迎着霍澜渊的双眼。

突然,有一道视线刺伤了玄一。

那视线古怪,似乎没有敌意,可落到了玄一的身上,就好像在灼烧他的皮肤。

玄一疑惑,从人群中寻找了起来。他望了一下四周人群,每个人的脸上都有鄙夷。

不是他们。

是从……头上传来的。

玄一抬头,只见头顶的廊柱昏暗,似乎是这不夜天唯一的暗处。他仔细搜寻,看那柱子上的木纹,看那细密的蛛网。

终于找到了。

那是一双眼睛。

全黑的眼睛,没有眼白,所以他一开始看不真切。隐没于黑暗,就是它最好的伪装。

渐渐地,轮廓也开始清晰。

有什么东西,在廊柱上攀爬,此时它正攀附于玄一头顶的柱子,望着它正下方的僧人。

霍澜渊看玄一如此,也抬头向上望去。

那个东西看到了霍澜渊的动作,忽然像灵活的松鼠一样,弹跳到了别的柱子上。然后晃荡了一下,将自己藏于黑暗,消失不见。

霍澜渊只看见有一团古怪的黑雾一闪。

“玄一大师,上面有什么?”

玄一皱眉,只道:“霍公子,或许真有恶鬼。”

霍澜渊诧异,他沉默了一会儿,问了玄一不相关的问题,“玄一大师,你为何要来这不夜天?”

“……”

“你就算不说我也知道,定是因为我那顽皮的青君妹妹,”霍澜渊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华服,“她拒绝了和我的亲事,可玄一,我一点也不恼。从我小的时候,我便知道我会娶她。这是她与我的宿命,也是我的所愿。”

霍澜渊指了指二楼,“她定是在红袖那儿,玄一,我要去寻她了,你要与我一同去吗?这官府的人也马上就要来了,账房先生的事不管也罢,自有人会操心。”

如玉公子本以为那僧人会一口回绝,没想到听他说了一个“好。”

二人拾级而上,沉默良久。

霍澜渊忽然轻笑了一声,说:“玄一,我会娶她。”

玄一垂下眸子,“我知道。”

转过走廊,拐角处最小的那间便是红袖的住处。

霍澜渊敲了敲门,“青君,是我。”

无人应答。

血腥味浓重。

第一百三十六章 红佛珠(前尘篇)

玄一瞪大了眼睛,心中大骇。

霍澜渊愣了片刻,直接一脚踢开了阖着的门扉。两扇门来回转悠了一下,哐当哐当地砸在室内靠墙的红木架子上。

“霍公子,你这是作何?”红袖在官府的人来了之后,就离开了楼下聚在一起的人群,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她正好走过转角,看见暴力踢门的霍家少爷。

霍澜渊没有回答,直接往里冲去。玄一紧跟在后。

软垫上,一大滩血迹。

沈青君不在。

“这是……”红袖惊呼,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沈姑娘她……”

“被掳走了,”玄一想起了伏击于廊柱上的妖物,心下惊颤,如此说道,“被杀死了账房先生的那个魔物抓走了。”

霍澜渊双眼发红,他猛地一回头,看向玄一,他扯住僧衣的领口,每一个字都透露出恨意,他说:“你就不该……不该留她一个人……如果这是她的血,那她一定很疼……她……其实最胆小了……”

或许是玄一眼中的惊惧与他一样,霍澜渊咬紧了牙关,手里握拳,他愤愤地看了一眼玄一,就冲出了红袖的房间,咚咚咚地朝楼下跑去。

玄一看了一下窗口,血迹连绵,一直到底下的空地。

他也跑了出去,失了冷静,快步走在楼梯上,却看见两个姑娘挡在他前面,走得很慢。

正是之前用言语调戏玄一的粉衣和圆脸,此时一个走路不稳,好像喝醉了,正在被另一个人搀扶。

“姑娘,得罪了。”玄一说完后,挤过了二人的身子,擦肩之时,香味扑鼻。

“霍公子,你有何事?”

“刘大人,我与沈家沈平如之女青君相约至此,在我探查账房先生尸体后,回去找她时,却发现她人已不在,空留一滩血迹。只怕是被妖物掳走,请大人多派些人马……”

远看一眼,那霍澜渊正在和官府的人周旋,似乎是想多找一些人来找沈青君。

那刘大人对霍家少爷本就恭敬,现又听闻富商沈氏爱女失踪,自是知道此事轻重缓急,不敢怠慢,将带来的几人交由霍澜渊听调后,就立马回去,打算调动更多人来。

“霍少,发生何事?”霍澜渊的朋友见他如此,都很诧异。

“许公子,请帮我一忙,快帮我去通知沈平如沈伯父,就说青君失踪了。”霍澜渊一边说,一边跨出门去,看见那白衣僧人正在不夜天前的空地,盯着那滩血迹。

霍澜渊眼里不悦,他看血迹一直蔓延至商街的尽头,就回过头对几个差役说道:“沿着血水痕迹,找。”

差役听从霍澜渊的命令,跟在他的身后,往血迹一路向前跑去。

余光中,那古怪的白衣僧人还蹲在空地血水前,凝神注视,不知道在干什么。

太奇怪了!

这血迹一路蔓延,实在是刻意至极。

她那么瘦弱,怎么会流得出这么多血?

玄一双手颤抖,思绪混乱,却咬牙逼自己冷静思考。

快想想!

还有哪里不自然?

粉衣和圆脸正从不夜天出来,往玄一身后的长街走去。

俗。

艳。

低廉熏人的脂粉味。

还有那擦肩而过的清香扑鼻。

玄一站了起来,看了看不夜天中围在账房先生尸体旁的人群,看了看前方朝商街尽头跑去的霍澜渊和几个差役,扯断了腕间透如琥珀的红佛珠串,那二十一颗佛珠散落在各地,就好像喷溅的火苗,他再一一拾起,不嫌烫手。

霍澜渊沿着血水的痕迹,走到了商街的尽头,拐弯,血水还在蔓延。他有些诧异,从哪儿来的这么多血,就听闻一声从前方走马街传来的惊呼。

“啊啊啊啊啊啊——死人了,死人了,要命啊——”

“恶鬼夺命,恶鬼夺命,一定是恶鬼来夺命了!”

霍澜渊目眦欲裂,双腿虚软,有些怯懦,他突然不敢面对,遂向后退了几步,只感觉那些呼喊要了他的命。

“霍公子?”身后的几个差役面面相觑,出声询问。

“去看看,我得去看看,是不是她,是不是她?”霍澜渊声音嘶哑,就好像入魔之人总是喃喃自语,他跑起来都有些踉跄,宽厚的臂膀在轻颤。

“发生了何事?你们在大呼小叫些什么?”一差役朝着跌坐在地上的几人问道。

“巷子里,巷子里,巷子里有尸体,有尸体!”一穿着灰色长衫的男人,魂不附体,颤颤巍巍地指着前方小巷,说话也不连贯。

另一个老妇正匍匐在地上,弓着身子,呕吐。腥臭蔓延。

霍澜渊听后,立马朝着巷子口跑了过去,几个差役也赶紧跟上。

“霍公子,此处交给我们,你不必……”差役想阻止,可霍澜渊已经跑到了巷子里头。

“天啊——”最年轻的差役不可置信,“这是……”

血腥味已扑鼻而来,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霍澜渊蹲下,仔细辨认。

只见小巷的里头,躺着两具尸身。血水凝结。

可怕的是:

这二人都没有了人皮,只剩血肉绽开,与枯骨黏连。它们脸上的眼窝没了眼皮的保护,露出森森的眼球,闭不了眼,自然也就死死地盯着几人。白色的牙齿上,被血水沾污。

从头至脚,只有血肉,不见皮囊,就好像褪下了一层衣服,或是剥开了茧衣。

几个差役一阵恶心,皮肤上浮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可霍家少爷却看得仔细,他紧紧地盯了一阵儿,舒了口气,他说:“这不是青君。”

接下来,由一个差役去通知刘大人,一个守在巷子口。

霍澜渊带着另外二人还在沿途寻找,几个时辰后,搜寻未果。他回到了不夜天,和其他人接头会面。

“澜渊。”有一个声音唤他,略带疲惫、焦急,却仍旧像雄鹰之鸣。

“沈伯父。”霍澜渊望着高大的男子,行了一礼。

“可有消息?”沈平如眉目蹙着,额头青筋迸出。

霍澜渊摇摇头,正欲说什么,却看见沈伯父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朝着不夜天外走去。

晨光下,有什么东西在一闪一闪。

沈平如拾起,是一颗熟悉的红佛珠。他在手中捏了片刻,又朝前走了一段距离,霍澜渊跟在他身后。

长街的尽头,有另一颗红佛珠,躺在石头旁,与世无争般悠然,却刻画着昨日的暗流涌动。

几个时辰前,玄一跟着那古怪,不协调的粉衣和圆脸后面,每走一段路,便投下一颗红佛珠。

直至,来到了一处破院子。

第一百三十七章 皮囊(前尘篇)

这院子地处荒芜之地,有火烧的痕迹,满目都是焦灰和破败,不见丝毫人气。想必是火烧房屋后,这几家住户都搬去了别处。

那粉衣搀扶着圆脸,没有察觉被人跟踪,遂推开了被烧得乌黑的木门,朝一处较大的房屋走进。

若是仔细观看,则不难发现,二人的姿态古怪。粉衣走姿不似女子,没有玄一之前见过的蛊媚造作,一步一步,都自带力量,粗犷如大汉。且身形宽大,好像皮肤都在被拉扯开,嵌进了大一号的躯体。

而那圆脸就更是怪异了,头低着,身子颠簸,说是在被粉衣搀扶,其实脚步飘虚,不着地,更像是被粉衣拖着而行。

重要的是,那股味道。

血腥味,混杂着清香,那是比伽蓝寺的焚香还要重个几分的香味。玄一不想承认,可却早已刻骨铭心。

木门沉重,转轴许久未用,所以在粉衣和圆脸走进后,那门一点一点,阖得很慢。

玄一在宽大的门缝中望进,看见粉衣带着圆脸,走过了院落,直接进入了里屋。见状,他便脱去了碍事的袈裟,侧过身子挤进门缝,想要一探究竟。

院子里的树木都被烧毁,焦黑一片。他脚步本就轻缓,在形势所逼下,走动之间,更是不曾发出一点声音。

前方的小屋,门已歪斜,闭合不了。纸窗多洞,有好几扇更是空洞洞的,并无遮挡。

如此情况,一举一动都得小心,否则,屋内的妖物必将发现。

他注意小屋的动静,却一不小心踢到了一块枯木。

玄一低头望去,仔细辨认了一下,才发现,原来不是什么枯木,而是和账房先生一样,干瘪枯败的尸体一具。

再是环顾一圈,这个院落里暴露在空中的焦黑物质竟然都是具具干尸。

想必,这也是那妖物冒险把沈青君带回来的缘故,它需要储备“口粮”。而院中的大树上,也吊着不少尸体。

其中有几具的尸体,已经被剥去皮肤了,血肉上蠕虫爬满,可怖至极。

尸臭味扑天侵袭,苍蝇乌泱泱,飞来飞去。简直是人间地狱。来这处房屋走一遭,就仿佛是去到了十八层幽冥。

玄一屏住呼吸,那酸朽恶臭之味,似乎再多吸一口,就会让他昏厥于此。

他走到了小屋的窗口,蹲下了身子,朝里望进,看见粉衣抱着沈青君,把她放在了屋中唯一的一个家具——木台子上。

然后,就好像是梦魇一般,他看着粉衣撕开了自己的皮,从皮囊之下,走出了一个畸形的生物。

它双手双脚颀长无比,脸部无肉凹陷,双目全黑,没有眼白,牙齿参差不齐,但有两颗尖牙最是突出,想必,它就是用这两颗牙齿贯穿了别人的喉咙,吸食血气的。

绝对不是人。玄一笃定。

已经不能用丑陋来形容了,它就好像古书中画着的面目可憎的恶鬼罗刹一般,异常到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地步。

它长时间保持着人走路的姿势,似乎实在是不舒服,遂在脱去伪装的皮囊后,扭动起了极其长条的怪手,像兽一般在房间中跳跃着。

扭动了一阵儿后,他靠近了木台上的沈青君,玄一大惊,已经无法在一旁静观其变了,正要拼死相救时,发现那妖物好像还并未有伤害沈青君的想法,只是也撕开了裹在沈青君身上的皮囊。

沈青君的面容露出。

她闭目,仰躺着。身上因为裹上了别人的皮肉而带着血液和粘液,就好像从茧中还未到时间化蝶,却被提早剥丝抽茧的蛹。有着怪异的美丽。

玄一握紧了手里最后一颗红佛珠,他正在克制自己。

他后悔。

他心疼。

他一直都在自欺欺人。

此时没了红佛珠的束缚,他终于想了个明白。

木台子上,除了沈青君还有另外一个人——是一个看起来才刚死不久的女子,皮肤弹性仍在,没有被吸食血气干枯。

妖物扭动了四肢许久,似乎是在庆祝这日的满载而归。它跳到了木架子上,抱起了沈青君旁边的女子,把她放到了地上。

它用畸形的怪手,摸了摸女子的皮肤,似乎很满意,遂发出桀桀的怪叫。

妖物十指指甲尖利无比,在阴冷的月光下,就好像显露锋芒的刀器。它轻轻地一划,就划破了女子的肌肤。

看样子,它杀掉的人中,一部分是被它当做粮食,吸食血气来的;一部分是被它剥开皮肉不知作何用的。

许是屋内毫无照明,昏暗不堪,它懊恼地怪叫,然后看向玄一打探的那扇窗户,玄一立马伏低身子,屏住呼吸。

所幸,妖物只是想看一下倾泻的月光,并未注意到玄一的身影。

它挠了挠头,抱起女子,从歪斜的门中,走向了院子,想在月光的照耀下,完成它剥皮的工作。

玄一蹲在草丛中,看见它背对这里,就小心翼翼地往屋中走去。他一边注意身后的妖物,一边踏着步子,弓着身子,不发出一点声音地走进了小屋。

屋中血腥味减了不少,酸臭味也淡了。那妖物似乎不在屋中杀人夺命,在这一点上,倒是怪异的像人一般,有些讲究。

玄一进了屋内,并没有第一时间跑到沈青君的身边,他先是观察了一番,想找到别的出路。

可整个房间除了几个窗户,和进出的大门外,并无其他口子。若是从这几处逃出,也必然会惊动守在屋外的妖物。

玄一轻笑了一下,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主动赴死的困兽,自发地进入了牢笼。

若是有人能及时看懂他留下的信号,就算是妖物,也抵不过人类的围殴,到时候,沈青君和他也会平安无事吧!

可是,这需要时间。

玄一在房中环顾了一圈,发现了几个做好的孔明灯,他看那天灯的外罩,光滑无比,仔细一看还能看见会呼吸的毛孔在一张一合。除此之外,偶有几根毛发微动。

玄一了然,可又不禁奇怪,那妖物杀女剥皮,竟是为了做孔明灯?

窗外,它畸形的身子拱起,盘腿而坐,双手动来动去,似乎手里的活儿忙得停不下来。

木台子上有动静。

玄一立刻回过头去。

沈青君揉了揉眼睛,望着他,叫出了一声“玄一?”

来不及阻止。

声已出。

沈青君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满脸疑惑。她支起了身子,诧异地看着全身的血污。

玄一来不及解释,他转过头看向窗外,想清楚妖物是否有被惊动,却看见了一双黑色没有眼白的眼睛,横在窗口,和他对视。

第一百三十八章 满天神佛(前尘篇)

沈青君看见了那丑陋又畸形的妖物,吓得尖叫了出声,她想要从木台子上下来,却无力地滑倒在地。

玄一立马跑到了木台边,想要扶起她的身子,只听她道:“玄一,我没有力气。”

沈青君的青衫湿漉漉的,贴合着她的躯体。那暴露在空气中的脖颈,玄一能看个清楚,只见她脖子的右侧,已有了一个咬痕。

想必,那屋外的妖物已经吸食过她的血气,才致她现在双腿无力,全身疲软。

两个人离得很近,玄一环过沈青君的腰肢,能感受到女孩儿的颤抖,以及冰冷的全身。

“你……别怕。”玄一想了想,如此情景下,好像没话可说,他紧了紧握拳的手,只道出了如此一句。话毕,他就后悔了,面对这样的妖物,连他都不禁心慌,更何况是……沈青君。

可谁知,少女只是轻笑了一下,她眉眼弯弯地仰头,迎着他的目光,“这可真是要命,玄一,我们快要死了,我竟然还笑得出来。”

窗外的妖物被擅闯的“客人”扰了今夜的“清净”,它正生气地粗喘,发出音调极高的怪叫。

它把本就破败的纸窗抓得更加破烂,颀长无比的双手双脚攀住窗框,从口子里爬了进来。

玄一没得选择,只能扶住虚弱的沈青君往大门走去。

可那妖物灵活地一跳,就堵住了他们的去路,把二人逼向了一个角落。

玄一把沈青君护在身后,沈青君握住了玄一的手,这一次的十指相扣,他终是没有拒绝。

二人已无路可退,玄一回过头,摸了摸沈青君的碎发,他轻声说:“别怕,我陪你!”

沈青君点点头,她望进玄一的眼眸,红了眼眶,她说:“真好,我在你眼里看见了自己。”

玄一闻言,只是心疼。他凛冽的侧脸,咬紧了牙关。

下一刻,妖物的五个长指甲已嵌入了玄一的胸膛,它用力地刺进,似乎想要掏出僧人的心脏。

玄一吃痛,用双手握住它的长臂反抗。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就在玄一的双手抵上妖物之臂后,那妖物仿佛很痛苦地嚎叫了一声,立马撤回了攻击玄一的手。

刚才玄一右手碰过的妖物的皮肤竟然开始冒出了白烟,似乎正在被灼烧。它乱跑乱跳,挥舞长臂,好像剧痛袭来。

玄一诧异,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发现手心里还攒着一颗红佛珠。想必,是这红佛珠起了效用。

可如此小的一颗珠子,抵不了什么用。玄一见状,立马抱起沈青君往屋外走去。

果不其然,妖物很快就恢复了过来。它遭受了痛苦,出招更加凶狠。

虽说有点忌惮玄一,可它不怕僧人怀中的女子,遂把攻击对准了少女。它的长臂抓住了沈青君的脚踝,五指用力,嵌进了她的肌骨。

它用力拉扯,沈青君疼得大叫。玄一不敌那惊人力道,女孩儿逐渐被它拉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沈青君的尖叫声刺激到了玄一,他眉头蹙着,从僧衣中掏出了一柄前不久从不夜天的一群公子哥那里偷来的短刀。

三皈五戒,他还是破戒了。

短刀华贵,被公子哥用来彰显地位,遂镶嵌了满满的宝石。玄一抽出短刀,朝着抱着沈青君转身离开的妖物刺了进去。

短刀刺入它的背部,它发出刺耳的嚎叫,可却并没有鲜血流出来。

它把沈青君丢在了一边,终于被玄一激怒,将目标重新放回到了玄一的身上。

玄一看那没有眼白的黑眼,看那颀长无比的四肢,看那倒在地上的沈青君,他悲愤地拔出短刀,想要继续攻击。

可它只是一挥,就力道惊人,玄一手里的刀和红佛珠应声砸向墙角。

它扯住玄一的衣襟,就好像在拉扯丝线一样,轻而易举地把他举起,撞向墙壁。

咚咚咚——

玄一被它连续砸向墙壁十余次,头破血流,额间那小时候初遇她时破的疤,又绽开了新的痕迹。

“不要——”沈青君尖叫,她无力的四肢在地面乱划,想要爬到妖物的脚下。

啊——我又让她哭了。

玄一的眼前被血水缠绵,他在恍惚中看见了把脸皱在一起的沈青君,难受得这么想着。

别……哭……

他动了动嘴角,想和她说出这句早该告诉她的话,却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别……哭……

他想这么和她说,可自己的眼泪却先流了下来。透明的液体混进了血水中,立刻被染红。

妖物见他没有了抵抗之力,便把他丢在了地上,向沈青君走去。可它刚跨出的一只脚,就被玄一扯住。

玄一力道微弱,可还是咬牙握住。

妖物发出了桀桀的怪笑,它只是轻微地挣扎,就从玄一的手里夺回了自己的右腿。

然后,它像是个胜利者般,走到了沈青君身边。它用长臂把沈青君抱起,挑衅似的朝着玄一怪笑了数声后,惩罚性地咬住了沈青君的脖颈。

尖牙刺入皮肤。

有鲜血从女孩儿白皙如蝤蛴的细颈上流下来。

不——

玄一撕心裂肺。可连动一动手指都无力。

他被泪沾湿的眼中,看见了支离破碎的画面,那他一直偷偷放在心尖儿上的女孩儿手脚挣扎了一下,慢慢得失去了抵抗。

它吸了沈青君的血后,似乎还不满足,把女孩儿如同破布一样丢在地上。就朝着玄一走来。

吸尽我的血气吧!

让我和她一起死!

玄一闭上了眼睛,不做反抗。

尖牙戳刺,猛地一疼。

玄一能感觉自己的热量正在消失,从尖牙传递给那个妖物。

他感受死亡。

可那妖物在吸了他的血液后,却又再次痛苦地嚎叫着。

玄一睁开了眼睛,看见它在地上翻滚,它嘴边那属于自己的血液,正在泛着金光。

然后,不知道它痛苦了多久。它也和沈青君一样,倒在地上不动了。

时光渐去。

玄一恢复了一些知觉,只是肢体仍僵硬。

他爬到了沈青君的身边,一点一点,却仿佛咫尺天涯。终于,当他伸出的手能触及沈青君的脸时,他又哭了。

今夜,是他十六载人生中的第一次哭泣,可却仿佛要留尽一生的眼泪。

“玄一,你愿不愿……”沈青君好像一直在等他,当他触到她的时候,她咳出了一口血,呜咽着询问。

不待她说完,玄一把她拥在了怀里说,“我愿。”

“真的吗?”

“真的。”

“那我想要……一辈子……下辈子……下下……”

“好。”

“真好啊……你眼里……终于……不是……只有佛了……”

玄一颤抖着声音,用自己的额头抵住沈青君的额头,他说:“满天神佛,不敌你。可我悟得太迟了。”

屋外,熙熙攘攘的人声响起。

他就这么抱着她,似乎想要去那天荒地老。

第一百三十九章 心魔(前尘篇)

晨光熹微,照进破败的纸窗,落到玄一的身上,就好像是佛光笼罩。

那闭目的僧人,抱着怀里的女孩儿,不动如山。

“刘大人,你看这……竟然都是尸体……”从窗外传来阵阵惊呼,不少人已经进入了院落。

有两个急急的脚步声正在靠近小屋,打头阵的那个踢破了歪斜的木门,给光让出了一条畅通无阻的路,让众人得以看清屋内之景象。

一形状畸形之妖物躺在角落一隅,玄一抱着沈青君闭目端坐。

霍澜渊瞥见了苍白如白面,似乎皮肤虚无至快要羽化的沈青君,愕然惊惧,他咬紧了牙关,走到二人面前蹲下,摸了摸沈青君的脖颈。

脉象微弱,可却还在鼓动。

他想也没想,就想从玄一手中接过沈青君,可这僧人力道惊人,那环抱女孩儿的双手仿若一道枷锁,无从挣脱。

“玄一,你放手。”释鉴师叔叹了一口气,跟在沈平如的身后走了进来,他环顾了一圈周遭,朝着岿然不动的玄一说道。

“放手。”霍澜渊也如此喝道,语气早就不带和善,双目凛冽,眉头蹙着。他扯弄着眼前僧人的手。

玄一一动不动,似乎没有听见,也仿佛已经圆寂成佛。

“玄一大师,请将小女放开。”沈平如的声音一如既往,勃发如雄鹰之鸣,似乎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熙熙攘攘的声音嘈杂,那刘大人带着一众差役也走入了屋中。

“霍小公子,那沈姑娘看似已经重伤,为何还不快快送去就医?这僧人又是?”

“大人,你看,那八成就是恶鬼真身!”

“你放手。”

“玄一大师,请放手。

在这之中,释鉴提高了声音,他道:“玄一,沈姑娘还有救,若你不放手,那就是在害她!”

僧人似乎终于听见了,他动了动身子,睁开了眼睛,手里顿了顿。

就在这时,玄一的手放松了一些,以至于沈青君被霍澜渊抱走,疾步出了屋子。

“玄一,你的眼睛?”释鉴吃惊。

沈平如望着那僧人睁开的双目,也皱眉,心思深重。

“这和尚的眼睛,怎么这么……”

“看着有点邪门啊,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玄一怔然,好似已经没了灵魂。他双目澄明不在,艳红如妖物之瞳。

魔性成然。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像是终于支撑不住了一样,倒了下去。

“释鉴大师,这妖物?”沈平如虽然挂念爱女,可好像更关心那吸人血气的恶鬼,并未随着霍澜渊一同离去。

释鉴将目光从玄一身上,移到了角落的妖物,他辨认了一下,说道:“此乃夜叉。”

“当真?”沈平如似乎如释重负,像卸下了一个重担。

“当真。”

三日后,玄一醒了过来,他张望了一下,发现自己已回到了沈家偏房。

他支起身子,穿衣下床,正好碰见走进来的释鉴。

“玄一,你醒了。”释鉴一点都不惊讶,语气丝毫不见波动。

“她在哪?”玄一喃喃自语,没有悲喜。就好像遭了虫蛀的枯木。

“你问的是谁?”

“她在哪?”玄一执拗地重复。

释鉴叹了一口气,“还未醒。在她的卧房。”

玄一开门就要走,却撞上了辩真,他无悲喜的脸上也终于有了表情,他疑惑,“方丈,你?”

辩真望进玄一的双目,他说:“释鉴通知我后,我就赶到了长安。玄一,伤人之物乃是夜叉,喜食人血,现已被处置。”

玄一并不关心,他淡淡地点点头,想要前往沈青君之处。

辩真唤住了他,他道:“玄一,你有了心魔。”

“那又如何?”玄一不甚在意。

“玄一,我早就跟你说过,修佛之道,需心无旁骛。你心不静,易走火入魔。她已成为了你心中的魔,你不可见她。”辩真的话语不容分说。

“方丈,我不想修习佛法了,”玄一如此回答,前所未有的笃定,“我终于明白了,满天神佛,远不敌她。我不恋红尘,我不贪安逸,可我想她,念她。若说她是我的魔,那魔早入了我身。我不悔。”

“玄一,你是被佛选中的孩子,你大业未成。不可。你的命运早已被书写,红尘俗世将与你无缘。”方丈手里力量惊人,他攥住玄一的手腕,将他拖入了屋内,“玄一,你不能见她,也见不了她。从今天开始,我会和释鉴轮流守在这里,直至我们回去南岭。”

“为什么?”玄一背过身子,语气里都是疑惑,“为什么我不能自己选择?”

辩真平淡应对,“因为你有慧根。”

“方丈,可我的心,已经不会静了。”玄一坐在木椅上,乍看之下与世无争,安神恬淡。

“回到南岭,一如从前。青灯古佛,木鱼红莲。自然就能静心静神。”

“可我不愿。我已允了她,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方丈,三皈五戒,出家之人不能说谎。”

辩真不想和他再辩,“玄一,你不要说了。这是为你好,也是为她好。你心魔不除,终将害人害己。这头一个害的,就会是她。”

释鉴又叹了一口气,这个一向不正经的和尚,却总是感怀着哀叹连连,唯有此时,才显得像个僧人。

辩真走了出去,带上了门。留下二人无声对坐。

他走出了院子的空地,走过了莲花池,走过了蜿蜒曲折的长廊,走到了未央楼中的藏书阁。

“你来了。”沈平如着一身紫衫,立在阁中最深处,似乎已等候多时。

“金佛铸造,已万事俱备。佛像将提前两年铸造完毕,你只要再给我三个月。”辩真走到了沈平如的身边,和他一同站着。

“如此甚好。”

“那两个孩子……”

“方丈,我已应下了霍家的亲事,不会让她再扰佛门清净。”沈平如眉目凛凛,身旁的辩真亦是有着不像这个年纪的神采。

辩真点点头,“过几日,我就带他回南岭。”

释鉴发现,玄一自从醒来后,就不再念经了。他只是坐在窗口,望出窗棂,所看的方向,多半是沈青君卧房所在。

他知道。这是玄一无声的抵抗。

“小姐为何还醒不过来?”

“听大夫说,小姐需用人血做药引,每日一碗,都不知道还要趟几日。”

“真可怜!”

“希望小姐能赶紧醒来。”

窗外打扫的奴仆窃窃私语,让这话并非本意地传入了屋中两位僧人的耳朵。

释鉴偷偷打量玄一,见他神色无常,便也没有在意。

他走出房门,去拿别人送来的斋饭。

二人安静地吃完,释鉴收拾起了自己的餐碗。却闻哐当一声,玄一的碗掉落在地。碎成了几片。

玄一弯腰,拾起了一个碎片,在释鉴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割开了胳膊。

“你这是作甚?”释鉴连忙握住玄一欲继续划自己皮肤的手。

第一百四十章 药引(前尘篇)

玄一扯开了释鉴的手,将食盒中放着的干净的碗拿出,他把自己的伤口对准青瓷碗,一滴一滴,挤出滚烫的血液。他说:“她需要鲜血做药引,每日一碗。释鉴师叔,我求你,把我的这碗血送去给她。”

释鉴闭目,狠心地说道:“她用不上。沈平如自然会好好照顾他的女儿,每日一碗鲜血的药引,也自会奉上。”

“可是我的……不一样,她若喝了我的血,一定会好起来。”玄一喃喃,重复了好几遍,就好像已经魔怔了。

“你的血,他人的血,都一样,没有区别。”释鉴摇摇头,并不应允,他找来白色的细布,想要给玄一包扎。

玄一躲过释鉴的手,不听劝地用力挤压自己伤口旁的皮肤,说着不知所谓的话,“我的血……不一样,我的血……是烫的。她若喝了,就好了。”

青瓷碗被鲜血注满,暗红色的血液装饰着蓝白的瓷碗,显出一抹诡谲的妖冶。

释鉴犹豫。

玄一用红着的双目哀求,“释鉴师叔,我求你,在血凝上之前,快送去给她。”

释鉴咬牙,他拿起青瓷碗,皱着眉,当他下定决心的时候,手中的碗已被辩真夺过,砸向了地表。

暗红色的液体,喷溅在地上,就好像冬日的红梅,独自盛开。承那凛冬的风雪。

“玄一,我希望你不要再想着沈姑娘。你要知道,有沈平如的照顾,她一定会好起来的。这血,用不上。”辩真闭目,合掌,不看那坐在一侧的僧人,那个他曾经以“阿珠”相唤的孩子,如今憔悴到了极点,就好像灵魂出窍残留躯壳一具。

玄一垂下了眸子,看那地上的红,嘀咕着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话语,“可我的血……不一样。”

释鉴看了看冷漠的辩真,又看了看无神的玄一,叹了口气,他拿出细布,给玄一包扎起了伤口。这一回,玄一没有拒绝。也可能是没有感知到他的动作。

第二日,沈青君病情仍不见好。

释鉴在用过早膳后,生怕出现昨日的事情,便赶紧将玄一的碗拿走,收拾在了食盒中。

他将食盒放回到空地中央,放心地回到了小屋。

结果又发现玄一昨日包扎好的伤口破裂,从中涌出鲜血。没有碗,他就任由血液滴在地上。

他无神的眼珠子在眼眶中转了一圈,瞥了一眼回来的男人。他说:“释鉴师叔,我求你。”

释鉴已经把屋子里所有的尖锐物体收拾走了,可千防万防,还是防不住玄一用自己的牙齿咬开血肉。

他拿起玄一又受伤的胳膊,看那绽开的皮肉,看那血液游走,摇摇头,“你的血,她用不上。”

玄一垂眸。不语。

就这样过了几日,玄一固执如同倔牛,释鉴的视线每天只要离开他片刻,当他回来后,就会看见玄一一再受伤的胳膊,到最后,释鉴不得不用绳子绑住玄一的身子,以防他伤害自己。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

玄一不吃不喝了。

短短几日,他面容消瘦,两颊坍塌,嘴唇干裂破皮,眼窝凹陷。从面貌上看,已没有了那个澄澈无瑕的僧人的影子,倒像是混迹于街头的乞丐。

第三日,释鉴终于忍不住了,他对辩真说:“你自是知道他的性子,从小便是一根筋。虽然聪明通透,可却比谁都固执。

我看啊,就随了他的愿吧!把他的血送去给沈姑娘,不管她能不能醒来,都算了去一桩牵挂。你若是不答应他,我看他也活不下去了。他……可是我们的希望啊。”

辩真很久不语,他坐在玄一对面,看那成魔的双目,终是败下阵来,他说:“玄一,我答应你,把你的血送去给沈氏。可你也要答应我,从此以后,不与沈青君有所牵扯,忘去红尘俗世,忘掉她。”

玄一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很久了,他听到辩真的话后,终于动了动,他闭上了双眼,笑了笑。他说:“好。”

释鉴没有让玄一动手,而是自己拿来了一把小刀,划破了玄一的皮肤,将血液滴进了干净的瓷碗。

玄一看那一滴一滴流出的红色,感觉那血液似乎还从他身上带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惹得他心里空落落的。

小姐,你莫坏我修行。

曾几何时,他曾经对那个女孩儿这样说过,可现在,追悔莫及。

我放在心尖儿上的姑娘,我从初见之日就暗自欢喜的姑娘,那个在我心里,比满天神佛还要耀眼的姑娘,你一定要好好的。

空碗盛满了血液,释鉴小心翼翼地端着碗,看了一眼闭目的玄一,跨出了正门,穿过莲花池,他走向沈青君住的别院,顺带着,带走了玄一眼中的色彩。

玄一呆呆地坐着,他知道,沈青君就要好了。

三日后,沈家长女沈青君缠身的大病初见好转的迹象,虽然她还是很虚弱,但已经能坐起身子,和人畅谈了。

沈家上下都松了一口气,这几日黑着脸的沈平如也总算是有了一些笑意。

也正是沈青君苏醒那日,有一辆马车停在了沈府门口,载走了从沈府出来的三个和尚。其中,那个最年轻的和尚,孑然冷色,无光的双目却艳红得异常,惹得马夫连连打量。

马车走后,长安下了那年最后一场雪。

红尘滚滚,一路向南。落叶归根,止于南岭。

三人回到南岭后,希望能让玄一尽快回归清净。可这冷冷的僧人,吃穿行住,一如往常,似乎和没去红尘走过一遭一样,并无区别。

辩真观察了他数日,感觉玄一没有异常,遂将玄一引入了伽蓝寺禁地,那是一间他从不允许任何人进入的佛堂,或者说,他从不允许玄一进入的佛堂。

在佛堂中,有一座造了一半的佛像。一尊大日如来佛。

辩真说:“玄一,此佛像的铸造就快要大功告成,这最后一步,我希望由你来完成。给这佛像镀上金层。”

玄一仰头,看那棕色的如来,看那有些邪祟的双目,点了点头。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业(前尘篇)

三个月后,辩真打开了佛堂大门,看那已经铸造好的金身佛像,看那跪拜在地的玄一,深吸了一口气,他合掌,双手微颤,像是等得太久了,闭目低语:“终于……完成了。”

举目望去,那佛像,并不是特别大,可却极其精致。虽说只不过花了三年时间,却好像由匠人打造了数年一般,每一个细节都堪称完美,就好像如来下凡,坐于莲花台。他身穿的妙衣轻盈无比,仿佛无风还在掀起涟漪。

而那背后的祥云连绵,和大日冉冉,实在是光灼夺目,迷人眼。唯一有些奇异的是那双眼睛,不知该说是澄澈,还是嗜血,有种说不出的违和,可却被这阎浮檀紫摩金色感染,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佛光万千,净无瑕。

“玄一,这是你的业。”辩真走到了跪拜的玄一身边,与他一同合掌跪拜,他仰头,抿唇,“你做得很好。”

说完,辩真便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像是喉中有痰,嗓子浑浊。

玄一不答,只是看了一眼方丈,见他肌肉耷下,初露老态,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十六载光阴,他以为不会变的生活,不会老的人,还是白云苍狗,一隙之间。可这接下来的年岁,青灯古佛终究不会变化无常。

一个月后,这尊佛像被送到了长安沈府。沈平如亲手摸这佛像的眉眼,紧抿着唇,锐利如鹰的双目,紧盯着金佛不放。

“父亲。”凛冬已过,天气渐热。沈青君换下了厚重的大氅,着一身轻便的青衣,她推开了沈家佛龛的门,朝着立于佛像旁边的男子说道。

沈平如侧过脸,声音冷冽,“何事?”

“我不同意这门亲事,我不想嫁给霍澜渊。”沈青君咬着下唇,眉目已蹙。她双手搅着衣角,声音轻轻的,可却无比坚定。

“沈青君,这可由不得你。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中子女婚配之事,向来都由父母操办,何曾轮得到子女说一个‘不’字。”沈平如将双手背在身后,拒绝了那个他从小捧在手心的爱女,语气不容驳斥,“青君,我太宠你了,你才会这般无法无天。”

“可我不喜欢霍澜渊,不是那样子的喜欢。”沈青君皱着脸,不知自己能说什么才可以劝得父亲回心转意。

“我与你母亲,在成亲之前,也只见过两面。青君,你觉得我待你母亲如何?”男人转过身子,用浓墨如点漆的黑眸,盯着眼前的女孩儿。

“父亲,你待母亲自是没话说。可我不一样,我和母亲不同,我……”沈青君嗫嚅着,说不出话。眼睑垂下,语调已染上了哭腔。

“你与霍澜渊十岁相识,也可算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那孩子的人品,我也是看在眼里。平素里温润如玉,可一旦到了关键之时,却有胆有谋,处事圆滑。

若是走了与他父亲一样的‘道’,自是会在谋官之路上,平步青云,一帆风顺。这样的人才,做我的贤婿,最是适合不过。

更何况,连我都看得出来。他喜欢你,会把你捧在手心。你若嫁给了他,这辈子锦衣玉食,无需担忧安家立业之命,只会成为天下女子艳羡的所在。青君,你还有何不满?”

“我与澜渊相识于十岁,可我在七岁之时就已认识了玄一。父亲,他是我的执念,怪就只怪,这辈子我与他的相识早了一步。我……”沈青君还欲再说,却被男人的怒喝打断。

“够了,”沈平如甩了甩袖子,背过身去,整个人都气得颤栗,“玄一他是个和尚。你喜欢上一个和尚就算了,还指望非他不嫁?若是传出去,任谁都会把你当个笑话。沈府的大家闺秀,被一个和尚迷了心智。青君,你这辈子,都是如不了此愿的,还是早点断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吧!”

沈青君抓紧自己的袖口,指尖用力得发白,她鼻子通红,眼睛也有了湿意,可还是倔强得不屈,“玄一已经应下我了,他也是喜欢我的。两情相悦,有什么不好。我不需要衣食无忧,我不需要衣香鬓影。我只要他,父亲,我要他。”

沈青君说到最后,已是哀求之音,她跪在地上,跪在佛前,说着叛逆的话语。

诶——

沈平如长叹了一口气,满是怜惜地说道:“他若真的喜欢你,又为何不与你说一句,就离开了长安。青君,他或许是喜欢你,可你永远比不过佛,你甚至比不过这尊金身佛像。你可知道,他回到了南岭后,就动手完成了铸造佛像的最后一步。这……哪里像是有把你放在心里的样子?”

“一定是有原因的。他不会骗我!”沈青君不信。心里想着,念着的都是那僧人的模样,她望进他双眸的时候,确确实实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沈平如走到了女孩儿的身边,半弯下身子,牵起她的手,他望着她,像是从小那样,看着自己的珍宝,满是珍惜,他说:“青君,玄一是你的命中劫数,可霍澜渊会是你的救赎,他会是你的天。青君,你一定要嫁给他。只有嫁给他,我才放心。”

沈青君抬脸,看着父亲,眼中全然不信,只是似乎被男人的悲切感染到,有些说不出话,她不明白,不理解,却心疼眼前的男人,两鬓已白。

那一年,沈平如将佛像送去了霍府。霍家家主看了,大为赞叹,于当年十二月戊午日,天子寿诞之宴上,当做贺礼,上供给了当朝天子。

霍桑跪伏于殿中,由下人将他的寿礼呈上。当一太监揭开红布绸子的时候,满座惊艳,赞叹声不绝。

王公贵族,都在称赞霍桑其人良苦用心,也都在奉承帝王有眼识英。

一时之间,说话之声四起。

当众人没话可说,归于平静的时候,霍桑高声道:“金身施像,佛光悠扬。天佑大唐,国祚绵长。臣祝陛下,万寿无疆,命与天长。”

天子龙颜大悦,挂帘下长目一眯,大笑了几声,朝着官吏摆摆手,“赏。”

从此以后,霍家风光无限,门第被来往的官员踏破。

第二年,霍桑就说定了与沈家的亲事。

那一年。

沈青君十九岁。

玄一十七岁。

正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之时,可却……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不甘(前尘篇)

距离上一次玄一去长安已有差不多一年了,在这一年之中,伽蓝寺的十几个僧人都在极力避讳提起长安的事,怕惹得方丈不快,也怕惹得玄一触景生情。

众人虽然不知道在长安到底发生了何事,可却明白玄一已然成魔的双目并非偶然得之,想必是,有了非同寻常的经历,并在心中郁结不开,化成一片阴翳,让他心魔入住,久久不消,才致如此地步。

而从辩真讳莫如深的态度,和释鉴时不时总是叹一口气的表现来看,众人的猜测多半是对的。

心魔要消,只得玄一自己放下。众人虽想开导,可若当事人不配合,也无从下手。他们连玄一巨变的缘由都不清楚,又怎能纾解他的烦忧,最多也只能盯着他多诵诵经,多打打坐罢了。

所幸,玄一听了辩真的话,似乎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了佛修上,每天只守着一方木鱼,焚香,诵经,打坐,和从前一样,并没有什么异常。

可若是有人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玄一诵读经文的时候,只要屋外有人参拜佛像,传来他们谈及长安的声音,他就会停下诵经,默默听着。

不论他们在说什么,不论是在抱怨长安的天气,还是抱怨自家丈夫的不忠,玄一都会听得很仔细,虽然身子一动不动,可却全神贯注。

好像这样,就能离她近一点,听着长安的风土人情,听着长安的火树银花,想象她开怀浅笑的模样,成为玄一唯一的乐事。

什么青灯古佛,木鱼红莲,无非都是自欺欺人。

辩真和释鉴心知肚明,可却无从相劝。那个脾性执拗的孩子,旁人说了什么,从来不会改变他的想法。唯有让时间长流,抹去他心中的伤疤。

“你们说,皇帝这次得的是什么病?怎么好像,连朝也不上了?”

“这病来势汹汹,皇帝这次只怕是……”

“嘘,这种话可不敢乱说!”

“听说城门已贴榜,召集能人异士,大夫巫医,走方高人,只要能治好陛下的病,就赏金万两。”

“如此想来,皇帝这次只怕是病得很严重,不会是要变天吧!”

“诶,你别再杞人忧天了。陛下万福,自是洪福齐天。”

“希望如此。”

今天又是端阳祭,按例,从长安也来了不少人,顺道来伽蓝寺参佛拜礼。

玄一停下诵经,虽然还是在端坐,可早已将心神放到了他物。

“你家小主人这次没有跟着来南岭?”有一老妇说话,嗓门极大。

“已经快到大婚之期,小姐忙碌,老爷这次也没有来,估计是还有很多事需要定夺。”另一个比较轻柔,可听起来也是有一定年龄的女声如此说道。

“你家小姐命好,能嫁给霍家长子。这霍氏势头正猛,想必小少爷前途无量,能护住小姐一辈子。你们这些下人,也说不定能沾个一点光。”

“可不敢多想,小姐开心最重要。”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走远,却不知自己的这番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入了他人耳中。

释鉴睁开眼睛,偷偷瞟了瞟一旁的玄一,见他一把站了起来,双目凛凛,就好像要吃人一般,不禁吓了一跳,想立马追上他跑出去的步子。

“随他去吧,闹个一场,终于也能死心了。”辩真闭目如此说道,可紧缩的眉头还是暴露了主人的不安。

释鉴看了看跑得没影的玄一,摇了摇头,像是在惋惜,也像是在空叹。

玄一穿着一身白色葛布僧衣,皂色金边袈裟,却脚步连连,踏得飞快,惹得众人注目而来。

他们叹一声,“这和尚好生古怪!”又回头做起了自己的事情。

玄一飞快地跑着,毫无目的地跑着,就好像干竭的喉咙,火烧的腰腹,能止住他的不甘一样,跑出了伽蓝,跑过了长街。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那条小河——他们初见的小河边。他走下长坡,似乎还能找到当日摔破额头的那块卵石,似乎还能看见卵石上沾染的血迹。

“诶呀,好俊的小哥哥!”玄一听到有个青衣女子在唤他,他转过头去,看见记忆中的女孩儿站在大日之下,朝他笑靥轻浅。

她,一会儿是小时候的模样,一会儿是长大的模样,逐渐两个样子重叠在了一起。

“沈青君”走到了他的身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她说:“玄一,你这和尚这么聪明,怎会不知我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说:“梅花糕很好吃,我拿来让你尝尝。”

她说:“今夜月色很美,我想和你一起看看。”

然后,她跑远开去,却还是咯咯咯大笑。

玄一小跑着追上,却踩到了冰凉凉的河水,那女孩儿的模样,在水中破成了一个个碎片。

“我不甘。”他走入了小河,让河水没过身子,承受刺骨的凉意。

“我不甘。”他闭目,眉头紧锁。

“我不甘。”

我舍下满天神佛,为何你先舍下我?

“我不甘。”他想起沈青君湿漉漉的眸子,艳红的唇,白皙的脖颈,软糯的耳垂,柔软的发。他感觉气血上涌,嘴里已有了铁锈味。

“我不甘。”心脏疼得难受,他咬破了手上丑陋的疤痕,鲜血落下,这次没有小碗,血怎么都染不红河流。

“我不甘。”河水已经漫到了脖颈,却好像还是一样的窒息感。

“我不甘。”他如此叫着,可也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玄一回到了伽蓝,辩真只看了他一眼,眉就皱得更紧了。

他并没有在大闹一场后,有所好转。行动有如一具行尸走肉,别人的话他更加听不进去了,只沉浸在自己的一方世界,和他在长安沈府最后的几日一样,没有神魂。

释鉴皱眉,“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辩真摇头,“可他……是我们的希望。”

几个月后,秋高气爽,清风凉凉,稍一吹拂,似乎能起到抚慰人心的效用。

玄一一个人呆在佛堂,没有念经,没有打坐,他只是呆呆地坐着。

忽然,有一颗小石子儿从窗外投了进来,打到玄一的身上。

第一百四十三章 告白(前尘篇)

月色调皮,渗透进了一方空地,倾泻在玄一眼前,而那石子儿正好滚落在冷光中,就好像戏台上的旦角儿一般,占据了非同寻常的位置。

玄一艳红的眼珠儿转了一圈,仿若布偶一般,没有生气。他呆呆地看那石子儿,心中还冰封着,所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默然中,另一个石子儿不由分说地继续投来,打在玄一周身,一时之间,玄一以为自己回到了几年之前,他还身处在沈家佛龛。

投石的,并非鸟雀,并非松鼠。而是她。

紧接着,玄一的心脏开始胀痛,他立马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想要确认自己是否在做梦。

门外,站着一个女孩儿。

草,是灰色的;花,是灰色的;月光,也是灰色的。可那女孩儿,着一身青衣,是这天地之中唯一的一抹色彩,印在他红着的双目中,翩翩然,若谪仙降于凡俗。

玄一深吸了一口气,他用力捏了捏自己的大腿,用指甲划破皮肤。

啊,为什么不疼?

果然是做梦吗?

他轻笑了一下,垂下了眸子。

“玄一。”她唤他。

“你不看看我吗?”她有些委屈,声音在轻颤。

玄一只是发笑,女孩儿的幻象太过真实,他怕再看一眼,她就会羽化成仙,迎着九天玄月的幽光,消散于天际无边。

若是还能听听声音,也是好的。

“父亲说,在你心里,佛最重要。可我那天,明明听见了,你说过,满天神佛,不敌我。玄一,你没有在骗我,对不对?”沈青君如此问道,她一心要来求个明白。

玄一怔了片刻,抬头,望定那站在冷月下的女孩儿,他想说话,不知从何说起。

你是真的吗?

“恶鬼夺命之后,我从梦魇中醒来,本以为会看见你,遂满心欢喜,暗自期待。可你为何不辞而别,连句话也不同我讲,就回到了南岭。

玄一,那一夜中,你是否觉得我会命丧黄泉,便好心地遂了我的愿。用你的善意,去了却我的执念?”她如此猜测,合情合理,这冷漠的僧人,在将近十年中,与她若即若离,就算同处在一室,也完全无法琢磨透顶。

“不是的……不是的……”玄一重复,第一次迎向了她的目光。

“你的眼……为何如此红?”沈青君惊呼了一声,走近了一步,想要仔细看他的双目。

“不要看我。”玄一惶惑,闭目,埋下头去。他知道自己如今双目可怖,没有人愿与他对视。整日闭门不出,也是怕被生人当做妖物。

“玄一,让我看看。”沈青君不依他,直接走到了玄一面前。她仰头,看他,声音轻轻的,一只手还扯了扯玄一的袖口,“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你会怕。”玄一说话也轻轻的,似乎怕扰了生灵清梦。

“我不会。”沈青君笃定,语调柔软,就好像在哄着他一般。

玄一睫毛微颤,他眨动了一下眼睑,抵不过女孩儿的百般相劝,睁开了眼睛。

二人对视,一目浓墨如点漆,一目艳红自妖冶,可是,在这两双瞳孔中,迷迷然,只能看见对方的倒影。

“你是真的?”玄一感受女孩儿吹来的温热呼吸,终于忍不住出声询问。

沈青君不语,代替回答,她拿起玄一的手,贴在自己的两颊上,笑了笑。

“是热的。”玄一也笑了,一手轻轻摩挲女孩儿软糯带水的肌肤。

“你的眼睛……发生了何事?”沈青君用手,摸了摸玄一的眉眼,说是触摸,其实是更为小心地轻点。

玄一闭上眼睛,不拒绝,只是眼珠子滚来滚去,睫毛颤个不停,“方丈说……我有了心魔。”

“怎么会?”

“沈青君……你就是我的心魔。”

沈青君闻言,轻点他眉眼的手一顿,停在了半空。

玄一没有睁眼,任由沉默游走,他面部线条紧绷,指甲嵌进了肌骨。

下一秒,沈青君已埋入了他的胸膛,双手抱住他,扯住他的僧衣,扯住他的袈裟,深吸了他身上自带的焚香味道,她说:“这真是我听过的……最好的告白。”

玄一稍稍皱眉,他有些疑惑,可双手不必多说,一手已经环上了沈青君的腰肢,一手枕在她的脑后。

“你怎么来了南岭?”他拥抱她,耳鬓厮磨。

沈青君沉默了片刻,从玄一的怀里挣了出来,她抿唇,皱眉,她说:“玄一,我要嫁人了。”

玄一后退了两步,红眼瞪着她,“那你为何……偏要再来招惹我?”

“我想求个明白,”沈青君不惧他的责问,迎着他的目光,“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偷偷跑来了南岭。玄一,我想要个答案。若你拒绝,这一次我便真的死心,凤冠红袍,从此便是霍澜渊的妻。可若你……我想寻个他路,我想同你在一起。”

沈青君说完后,从青衣的袖口里,掏出了一串东西。她将玄一的手平摊在月色下,把手里拿着的东西,放到了他的手心。

那东西,赤如安红豆,透如琥珀。每一颗都圆润饱满,闪着微光,细数二十一颗。正是玄一此前从不离身的红佛珠串。

她说:“父亲将拾到的珠子,全数交给了我。他知道我舍不得你,便想留给我做个念想。玄一,我将佛珠用金线重新串了起来。这一次,我把佛珠还你。”

玄一感受手心里的冰凉,汩汩涌动的鲜血直直窜越了全身,他有些不明白,可心已经在悸动。

“玄一,你愿不愿意与我一起离开?山高水长,万水千山,离了长安,离了南岭,去洛阳也好,去扬州也好,看看江南风光,看看北国风雪。只有……你和我,只有我们二人。”沈青君一字一句,说得极为小心,她眉头蹙着,提心吊胆地等着僧人的回答。

玄一看着她的眼睛,很久都没有说出话来。

沈青君有些怅然,她笑得难看,还是继续说着:“玄一,若你不答应,可以帮我问问阿珠吗?我初见的那个孩子,他愿不愿意?”

玄一扯过沈青君的身子,把她拥入了怀里,声音颤抖着,“阿珠愿意,我也愿意。沈青君,从此以后,我会是你的天。”

第一百四十四章 誓言(前尘篇)

“从此以后……你会是我的天……真好。”沈青君在他怀里埋得更深,自从二人初见,过去了十年,她跟在玄一后头,也有十年,今日终于得偿所愿,本该高兴,却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沈青君,我只求你一事。”玄一将女孩儿抱得很紧,说话的时候,肌肉颤抖,传递至二人相连之皮骨,弄得沈青君微痒。

她不由得轻笑了一下,只觉如今拨开云雾见天日,什么问题都不算是前方的拦路虎,遂有些轻松地问道:“何事?”

玄一将她的身子稍微扯开些,用艳红的双瞳望进她的黑目,他说:“你今日之话,字字诚心。我只求你,莫要诳我。”

沈青君不假思索,即刻立誓,“我求这一事,求了数年。求仙,求佛,求父,求你。今日终于等到你表明心思,你我也算是苦尽甘来,我为何还要诳你骗你?玄一,我想和你远走天涯,比真金还真。”

玄一笑了,他小心翼翼地亲了亲沈青君的额头,又有点担忧,“你当真不怕我的眼睛?”

“我不怕。你就是你。有了心魔,也还是你,更何况,”沈青君有些得意,泪痕未干,可却扬起了大大的笑脸,她话语娇柔,“你这心魔,还是我。”

“方丈说,我得此心魔,终将害人害己。这第一个害的,就会是你。”玄一将辩真的话通通告知,生怕女孩儿他日后悔,也好像是在提醒自己,绝对不能伤害她一样。

“我不信,你也说过,让我莫去坏你修行,你还说过,你心里全然没有我。若我当初信了你这些话,也就没有今日的衷肠互诉了。玄一,或许你会觉得我傻,可我向来,只愿相信自己想相信的。”

沈青君说得如此真诚,倒是让玄一对自己的诸多犹疑起了悔意。他说:“你不傻……傻的是我……幸好……还来得及。”

二人在月色下,拥抱了久久,却好像怎么也不够似的,若失了他的温度,就会冷极冰极一般,不愿分离。

倾泻而下的月光,照得二人的影子,在前方空地。月色涤荡而来,扫尽凡俗铅华。双影迷离,吞没了沈青君的身姿,二人缠身的拥抱,投射到地上,竟只能看见玄一一人的长身挺立。

“玄一,月已上头,今日不便多说。”沈青君舍不得地说道,可却不敢惹得别个僧人的注意,约好要远走高飞的情人,最怕有心人的劝慰。还未踏出南岭,她可不想打草惊蛇。

“若你不怕,今夜便可走。”玄一如此坚定,他是认准了就坚持到底的人。辩真方丈和释鉴师叔,总说他是一根筋。有时是夸赞,有时是暗讽,有时是不知道该如何劝他。

“玄一,无需这么急,”沈青君轻笑着,她拉住玄一的双手,十指相扣,“我等了你这么久,不急于眼下一时。这么晚了,我们上哪儿去找马夫,难不成,你还想徒步走出南岭?”

玄一看她,面部线条紧绷着,嘴唇抿了一下,“未尝不可。”

“玄一,我第一次见你任性的模样,也是有些新奇。”沈青君鼓着双颊,涨红着脸,似乎是在憋笑。最后,她咯咯咯笑了几声,声音亮如银铃。

玄一蹙眉抿嘴,不说话。他长叹了一口气,“你莫要笑我,我现下竟一点儿都不想与你分开,也真是奇怪,十几年来,我没有你,是如何过下来的,如今想想,从前的日子,似乎了无生趣。你若让我细细回忆,我竟……只能忆起有你在的光景。”

沈青君听了如此肺腑深情之言,哪还管的上礼义廉耻,她几乎是撞进了玄一的胸口,也想与他掏心掏肺,“我也一点儿都不想和你分开,可是……我们不可如此心急,至少,得过了今夜。

从长计议也好,随遇而安也罢,总之,等天亮起,明日午时,我会在你们这儿的燕支山等你。我住的驿站,就在燕支山脚,去那儿极为方便,也好寻得马夫。”

“燕支山……燕支山……”玄一重复了几遍,皱眉询问,“在燕支山何处?”

沈青君歪头想了想,眼珠子转了一圈,似乎就打定了主意,她说:“听父亲说,燕支山红枫百里,恰如夕阳火照之景,美不胜收。那连绵的枫树,犹如不熄的火海,就好像你我二人的情爱。

玄一,我只同你赏过月,而且你还是半推半就,遭我逼迫而至。从今以后,我要和你行扁舟,赏垂柳,看尽人间火树银花,走遍大唐万里疆土。

这第一处,我们就先去看看南岭的百里红枫吧!燕支山上,那第一棵红枫底下,我在那里等你。”

玄一点点头,一字一字记在心里。

沈青君见他如此认真的模样,欢喜得不得了,一把揽过他的脖子,就极为大胆地亲了上去,本是浅浅的一吻,可玄一在愣了片刻后,就立马抱紧了她的腰肢,闭目,加深了此吻。

一时之间,唇贴合唇,身贴合身,二人好似没有一丝间隙。

“我的话,你都记住了吗?”沈青君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抵挡住嘴边抑制不住的笑意。

玄一轻笑了一下,嗯了一声,又亲了亲沈青君的额头,“燕支山上,百里红枫。从此以后,你有我。”

夜色氤氲,月光如同一个个音符掉落在地,宫商角徵羽,弹奏出清越的丝竹曲子,为二人的誓言做了一份见证。

偶然来此的释鉴,正站在另一头,看着连成一体的二人,眉头紧锁。

第一百四十五章 希望(前尘篇)

沈青君朝四周望了望,没有看见任何一个人影,她踮起脚,揽住玄一的脖子,她说:“我该走了。明日午时,燕支山上第一棵红枫底下,我等你。”

玄一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他揉了揉沈青君的碎发,似乎要把她嵌进自己的肌骨里,描摹下她的眉眼。

“既然要走,就和方丈谈谈吧,往后,你一定会舍不得的。”沈青君如此说道,一想到其后的日子,满心欢喜,也怕他会有悔意,便劝他在远走之前,同方丈和师叔做个告别。

玄一没有说话,他抿了抿唇,将额头抵在沈青君的额头,闭上了眼睛,“天色已晚,夜路难走。你回驿站之时,多加小心。”

沈青君嗯了一声,扯了扯玄一的僧衣,轻笑了一下,示意他伏低身子,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可当玄一半蹲下来的时候,沈青君也只是作弄他一般,踮起脚,亲上了他的额头。

然后,她大大方方,毫不羞涩地说道:“这一次,我便是真的要走了。你莫送我。”

玄一站在月色下,看着他的女孩儿三步一回头,朝他招手,走路的样子尤其欢快,裙裥摇摆,犹如青莲生花,招致彩蝶飞旋。

天地之中,唯那一抹青色动人心魄,他眼中定格下的画面,那转瞬之间的回眸,一次次,仿若一眼万年。

玄一始终铭记于心。

他看着沈青君走远,直到身影消失不见,还立于空地之中,反复品味今日的酸甜。

哎——

他听到有人长叹了一声气,是他熟悉的,悠长的叹气声。

玄一回过头去,看见释鉴隐于黑暗中,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好似林中伏击的夜行动物,在夜色下,已窥探多时。

“释鉴师叔。”玄一合掌行礼,一点儿也不惧二人的会面被旁人看见,因为他已打定了主意,没有什么会动摇到他的决心。

“玄一,沈姑娘对你来说算什么?”释鉴似乎并不想追究,只是问起了玄一的心意。

玄一没有犹豫,他望着那黑暗中的轮廓,一字一字,无比真心,他说:“她是我的希望,她是我的天。”

释鉴又叹了一口气,“可玄一,你是我们伽蓝寺的希望。”

“释鉴师叔,你们总是如此说,可我从来不曾理解,你们倾注在我身上的期待,到底是什么?”玄一皱眉,不甚明白。

“玄一,你终有一天会懂的。”释鉴不想解释,话语半遮半掩,他挣扎了片刻,“既然你与她已山盟海誓,我也不想拦你。玄一,我总是在想,我和辩真是不是做错了。想得太多,只让我越发觉得我们偏离了初心。你走吧,今夜就当我没有来过。”

“释鉴师叔……多谢。”玄一说不出话,只有感谢二字自肺腑源源不绝。

“你这孩子,被送来这儿的时候,才只有这么点大,”释鉴双手比划了一下,并不知道自己站在黑暗中,玄一看不清楚,可他兀自怀念起了过往,拦也拦不住,“我们十几个僧人都未曾和婴孩打过交道,每每束手无策之时,你就傻傻地大笑。可怪的也是,当你慢慢长大后,表情却少了。

就算我捉弄你,你也从不生气、恼怒。整天只捧着一本本佛经,默诵好几遍。我既希望你如此,也希望你多些喜乐。

玄一,或许你从来不曾知晓,只有沈姑娘在的时候,你脸上才会显出表情。从很早的时候,我便知道她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玄一,僧人不曾讲究亲情,可我早就把你当成是自己的孩子,纵使是辩真,他也一定对你抱持着同样的情感。我希望你快乐,我希望你不后悔来这人世走一遭。

既然她是你的希望,那你就跟她走吧!至于我们的希望……”

释鉴说不下去,轻轻笑了一声,在玄一心里永远不正经的一个人,说了这么多感怀的话语,让玄一诧异之余,也倍感心疼。

他又何尝不是把这些僧人当做是……

“玄一,或许你总有一天会理解辩真,会理解我。可我总希望那一日不会来临。”释鉴似乎转过了身子,说话也轻了一些,“阿珠,你这孩子,一定要幸福啊!永远不要回南岭,也别去长安。你走吧,辩真还有我,还有十几个师弟。”

释鉴说完后,迈步想走。

玄一终于出声,他轻唤了一下,止住了释鉴的步伐,他说:“释鉴师叔,我也早把你们当做是父亲一般的存在了……这十几年,辛苦你们了。”

释鉴闻言,许久未说话,玄一第一次听他说话带着颤音,他说:“有你一言足以。”

此话一出,他便是真的走了,毫无温度残留,就好像那夜当真未曾来过。

玄一抬头望月。

如月之夜月圆时,空留一人长唧唧。

那一头,沈青君回到了位于燕支山脚旁的驿站。

她心里的大石落下,遂心情很好地和驿站的主人打了个招呼,却奇怪地发现那年过四十的男子双目躲闪,不敢和她对视,就好像心虚一般,眼神游移不定,额头有汗。

不安扩大。

沈青君细想着什么,一边慢慢踱步,拾级而上,一边观望着楼中气氛。

果然有古怪。

但她还是推开了房间的门,甫一打开门,便看见一挺拔青年立于桌子旁边。而那红木雕花椅上坐着一个男人。

男人正在饮茶,见她进来,也不曾抬头。他拿起杯子,在鼻子前晃了一下,闭目凝神,嗅着茶香。

他已老了不少,双鬓成白。可双目仍旧锐利如鹰,只需一瞥,便可让人心下惊来。

青年没有表情,他看着她说:“青君,成婚之前,如此调皮。”

沈青君不应,只是望着男人,声音轻到微不可闻,“父亲。”

“青君,你此番可真是令我失望。”沈平如声音冷到谷底,一言一词没有丝毫温度,却不见斥责之意,只是无奈和疏离。

只一言,沈青君就仿佛如沐腊月风雪,遭受冰冻之寒。

“贤侄,请出去一下,让我与青君说会儿话。”沈平如对霍澜渊说道。

霍澜渊死死地望进沈青君的双目,皱着眉答:“是。”便推门出去了。

“父亲,你……”

“我一直派人盯着你,你前脚离了长安,我后脚便收到通报。青君,我料到了你会来此。”沈平如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不待她问出口,便先答了话。

他拂了拂袖子,站起身子,走到沈青君旁边,俯视着女儿的脸,“青君,若你真的不想嫁于霍澜渊,不嫁也罢。”

沈青君并未欢喜,她知道,他的话还未完。

第一百四十六章 等(前尘篇)

“你不想嫁人也好,不想嫁给霍澜渊也好,我都不再强求,可是,”沈平如转过身去,将两手背在身后,停了一会儿,才缓缓说来,“你独独不能嫁给玄一,不能嫁给那个僧人。”

“为何?”沈青君不愿,她只听闻此话,就已红了双眼,“就因为他是个僧人?父亲,这不是问题。玄一他可以还俗,他一定愿意的,他一定愿意!”

“青君,”沈平如咬咬牙,眉目已蹙,虽然不见怒意,但语气不容分说,“我只有这一个要求,请你答应为父。”

“我不要,我已应下了他的承诺,我说过不会诳他骗他。”沈青君说着,膝盖着地,跪伏在地,她皱着脸哀求,“他说过,我是他的心魔。我怎能……怎能舍下他……”

“青君,这天下的男子,你想嫁给谁都可以,为父宠你爱你,巴不得你永远欢喜。可是,只有玄一,只有他,你不能嫁给他。”沈平如转过身来,走到沈青君的身边,半弯下身子,想要搀扶起女儿,可却遭到了她执拗的抵抗。

“为什么?”沈青君不解,抬脸询问,一遍又一遍,她不生气,只是无尽的哀伤,“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青君,你不会明白的,”沈平如额头皱起了深褶,一道一道,每一道都仿佛藏了大大小小的秘密,指引他人去一探究竟,“前尘往事,我本不愿再提。”

“父亲,我要他,”沈青君一个接一个嗑起了头,全然听不进去,“我要他,我只要他,求父亲成全。”

“你莫要再磕头了。”沈平如将茶碗掷在地上,碎片四散,有一个尖利的碎片划破了沈青君贴在地上的额头,那生成的疮,和玄一额间的疤痕,一模一样,处在同一个位置,鲜血流了下来。

沈青君丝毫未感觉到疼痛,她那被泪迷湿的眼睛,看见了父亲已然显老的面容,看见了一道道皱纹。平常没有注意到,原来不止白了的两鬓,那岁月对父亲已经如此不留情了。

沈平如沉默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用沉缓的语气开始说道:“青君,请你听完我的故事,再自行定夺。

二十多年前,不夜天刚在京城大放异彩。成就了不夜天辉煌的,不仅仅是我多番奔走的辛劳,还有两位女子的风情招摇。其中一位女子你很熟悉,正是与你亲近的红袖。而另一位,名唤‘丝萝’,弹得一手好琵琶。她们二人,一个淡雅,一个多娇。

虽是雅妓,可却令不少王公贵族魂牵梦萦,自愿拜倒在二人的裙裥之下。红袖和丝萝声名大噪之后,顺带着带起了不夜天的生意,以至于让不夜天成为了如今睥睨全京城酒楼的存在。

那丝萝美艳得不可方物,就是现在看来,也仍堪称绝色。多少王公贵族一掷千金,只为与她共度良宵。可她骨子里傲啊……”

沈青君不知自己听了有多久,只觉得这故事真是太长了,长到她一夜之后都没有缓过神来。

“青君,你打算如何?”沈平如闭目询问。

“我要找一个马夫。”沈青君轻轻地说道,她梳洗了一番,细心地给自己画好了眉,点上了唇,敷了一些粉,抹上了显气色的胭脂。

铜镜中的女孩儿,娇艳俏丽,一点都不像一夜未睡。她推开门,看见霍澜渊立于过道上,似乎也是一整夜未合过眼,他小心翼翼,“青君。”

沈青君未看他一眼,下了楼,坐上了马车。从车窗户中,可以看见沈平如和霍澜渊上马,跟在了马车的后头。

“小姐,你要去哪?”马夫扬鞭,询问。

“燕支山下。”沈青君将头靠着,感受路途的颠簸。

窗外明明是个艳阳天,可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斜阳细雨,枫叶知秋。

远远的,便可看见那满目的红。有一棵枫树极为艳红,它拔地参天,像是能滴出血水来的红。

这是燕支山上连绵的百里枫林中的第一棵。

她和玄一约好,今日午时,在此相见。

马车一点一点靠近,沈青君捂住了嘴,明明才是晨间光景,鸟雀啁啾,可枫树下,却已经站了一个人。

那个人背对着这里,身穿白色葛布僧衣,身披皂色金边袈裟。长身挺立,一如松。那模样,就好像已经在那里站了一整夜。

他微微仰头,似乎在看前方如火光的枫林之景。

雨水冲刷了下来,一点一点,变大,变密。滴在地上,氤氲成花朵。

而那冠状的红枫,就好像一把紫竹伞,在帮其下的人,敛去细雨悠悠。可其实狡黠的雨水不会轻易妥协,它们顺着枫叶而下,打湿了僧人的衣裳。

车辙滚滚,发出了大于雨声的动静,僧人转过身来,望向这里,脸上有笑容,是她昨日见过的笑容,是他十几年岁月中不曾有过的笑容。

他双手合十,似乎在求神求佛。然后因为得偿所愿,遂闭上了眼睛,感谢上苍的保佑。那样子的他,身如琉璃,无限澄明。内外洁澈,净无瑕。

马车停了,他在等她过去。

他睁开了眼,用烧红的眼睛盯着她,动了动嘴巴,虽然二人隔了一点距离,并不能听个清楚,但沈青君知道,他在说:“你来了。”

他在等她,可能从昨夜二人分开后,就开始等她了。

等她的时候,是否也是满心焦急,期待白日快快升起?

他是否已经在红枫底下,立了一夜?

沈青君没有动,还从车窗中看向他,看向她的天。

那僧人鼻子悬直挺拔,肌骨轮廓流畅紧实。他的一眉一眼,早已经珍藏于心底,可却怎么都看不够。

许是不见沈青君下车,他有些慌了,皱眉,他问:“你为何还不过来?”

沈青君皱着脸,已经分不清那湿漉漉的是飘进窗中的雨水,还是泪水了。

马蹄踏踏,身后传来两匹马慢慢跑来的声音。

他看过去。

他看见跟在马车后头的那两个人了。一个是霍澜渊,她未来的夫君;一个是沈平如,她此生的父亲。

起先,他并不明白,只是皱起了眉,用烧红的眼睛,死死地看着她。

然后,或许是从沈青君的脸上读到了一些什么,他双目瞪大,怔怔然愣在那里。

过了半晌,他又动了动嘴巴,他说:“你诳我。”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沈青君看见从他脸上,流下血泪两道,和雨水倾泻而下,沾污了僧衣。

他重复着,“你诳我。”

红枫,细雨,和尚。

那一天,百里红枫啼哭,流下血水涔涔,不知是受到了谁的感召。

沈青君将帘子拉下,对着马夫说道:“回长安。”

车辙滚滚,却挡不住一道又一道锥心的责问,他的声音本该听不见的,可沈青君却听见了,明明白白,一清二楚,他在说:“我不甘。”

只这一句话,就重复了数遍,不曾消下。

一字一字,字字诛心。

这一天,沈青君的天塌下来了。她的佛没了。

她搞丢了自己的佛。

玄一,她的佛,白色葛布僧衣,皂色金边袈裟。

佛性超脱。

却双目成魔。

他在等她。却等不到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八抬大轿(前尘篇)

沈府上下一片忙碌之景,今个儿喜气洋洋,到处张贴喜字,结挂红灯笼,连下人都乐呵得嘴都闭不拢,沾带上喜气,红光满面。

“小姐,有谁看见小姐了吗?”张妈满院子跑来跑去,高声呼喊。这寻人的场景,在沈家可不少见。小姐调皮,经常不知跑到何处去躲着,也是一点儿都不像个大家闺秀。

平常闹个一时半会儿,下人倒还觉得颇为有趣。可今日不一样,今天是小姐成婚之日。这出戏的主角儿没了,那还了得?更何况,这吉时是万万延误不得的。

“诶呦,我的祖宗啊,尽是添乱,都是要成婚的人了……”张妈两手一摊,脸上因为蹙着眉目,而使得皱纹更加密布,就好像是爬上了多足虫,在张妈脸上走了一遭留下了印子似的。

“先别弄这些花花草草了,赶紧寻人去啊!”张妈喘着粗气,两手叉腰,发号施令。

“小姐,你在哪儿?”

“小姐……”

“小姐,小姐,吉时快到啦,误不得啊!”

下人们在沈府里跑来跑去,把沈青君平常爱去的地儿都跑了个遍,连那池子里,都有一个帮工下人跳进去寻了一番。终是无果而返。

“老爷,不好了,小姐不见啦!”张妈慌慌张张,实在是时间紧迫,遂不得已向家主“打起了小报告”,趁着“小姐逃婚”的谣言还没有越传越广,先禀明沈平如。

沈平如似乎并不意外,他站在未央楼的半缘亭中,望着脚下涓涓细流,并没有什么喜色,也没有什么焦急之意,他只是想了想,说:“去佛堂寻寻吧。”

在说出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后,他就走入了藏书阁,似乎笃定他那要出嫁的女孩儿一定会在那个地方一般。

张妈虽觉得奇怪,可还是准备去搜他个一搜。毕竟,好像没人想到了要去那很久未有人打扫过的佛堂寻人,说不定,还真是漏掉了此处。

果真,张妈带着几个小侍女急急赶到了佛堂,还未进入,就看见沈青君站在院子的空地里,抬头望天。

“诶呦,我的祖宗啊,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白天的时候,果然看不见月亮了呢!”沈青君咯咯咯笑了几声,大红嫁衣应声抖动,那用金线绣满了的并蒂花,在裙褶的摇摆下,一朵一朵,开得美满生动。

“小姐啊,这不是当然的嘛。大白天的,哪会有什么月亮啊?还不快快回去梳妆打扮,等去了霍府,再赏也不迟!”张妈满脸焦急,示意几个侍女拉着沈青君往回走。

沈青君并没有什么反抗,只是步子踏得慢了一些,她似乎是看张妈紧张的样子十分有趣,遂笑个不停,“张妈,嫁人的是我,怎个你却比我还急?难道也是想嫁人了?”

“小姐你莫再打趣我……算了算了,今日高兴,以后想见小姐也难了,小姐你若还想捉弄我,那就……”张妈心里自然是舍不得的,小姐自幼与她亲近,几乎可以算是她拉扯大的,想想以后就难见了,也是喜中夹杂着些许悲离。

沈青君不待她说完,立马撇撇嘴,道了一句,“无趣。”

张妈不怒,快步跟在沈青君后头,她想了想,有些疑惑,“佛堂已经荒废多时,小姐去佛堂干什么?”

“我想看看能不能看见月亮。”沈青君声音轻轻的,却好像十分认真,并不是嬉笑之言。

“小姐这是怎么了,太高兴就糊涂了吗?”张妈皱皱眉,没有搞明白,“白天没有月亮就算了,小姐若是想赏月,在以后的日子里,夜夜不都可以观月饮酒,哪还需要……”

“看不见了,”沈青君突然停下了步子,让身后的张妈措手不及,差点儿撞了上去,“从此以后都再也看不见了……不是同一个月亮了……”

张妈觉得小姐古怪,定是因为从此以后将吃住都在霍家,这偌大的沈府,对小姐来说,也只是逢年过节回一次的娘家了。

小姐如此重感情,心里自是舍不得。

张妈叹了一口气,心中柔软。她走到了小姐的身边,惊呼,“诶呀呀,你看你眼睛被太阳迷得,这泪花儿可不敢落下,小姐快忍住,莫坏了这画好的妆容!”

沈青君赶紧抬头望天,让眼泪往回流去。

“青君,娘来为你梳头。”

沈青君青丝垂下,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看见一端庄不见老的妇人从她身后现出,她笑了笑,点点头,“多谢娘亲。”

妇人手拿一柄木梳,木梳焚香,自带香气。她一边给沈青君梳头,一边说着古老的祝语,“一梳梳到发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永结连理……九梳一本万利,这第十梳……”

她转了转手腕,摸了摸沈青君华顺的青丝万千,“十梳百无禁忌。”

沈青君从铜镜里看母亲的脸,那微微带笑的面容,定是在为她许下美好的祝愿。她拍拍母亲的手,又说了一遍,“多谢娘亲。”

妇人转过身去,用袖口偷偷揩去了萦绕于眼眶的泪,她深吸了一口气,拾起红布绸上的花钗步摇,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盘着她的发。

母亲和父亲,也曾是般配的一对璧人吧!沈青君如此想着,眼一黑,红盖头已从凤冠而下,那不停摇摆的金色珠帘,也挡不住此布的蛮横,稍稍平稳了些。

吉时已到。

霍澜渊八抬大轿来迎娶她。

她从红盖头下,看见他伸出了一只手,正在等待她的手附上去。

沈青君在众人的屏息中,把手放在了霍澜渊的手心。他的手很大,轻轻一握,就把她的手裹了起来。

他轻笑了一下,说:“青君,我的妻。”

沈青君没有回答,可木已成舟,众人都在欢庆这桩婚事。而且,能嫁于霍家少爷自是……极好的。

她坐上了红顶花轿,抬轿子的轿夫想必也是个顶个的威武大汉,连起轿的时候,都不曾有过些许晃荡。

霍府本来与沈府只有一墙之隔,可近来霍桑深受天子器重,时不时半夜急召他入宫论事。为了方便行事,霍家便迁居至皇城周边。所以,两家隔得远了些。

沈青君坐在轿里也有些时候了,那逼仄的空间,不透气的红绸,都让她蒙上了一层汗珠,透不过气。

她微微掀起了一角盖头,忽听闻议论声渐起,“那和尚是怎么回事儿?”

第一百四十八章 抢亲?(前尘篇)

人声熙熙攘攘,吵个不休。看热闹的人群围在街道两边,交头接耳,谈论着各种猜测。

“这和尚一点儿都不像是个正经僧人,邋里邋遢的,倒像是混迹于街头的地痞流氓。”

“你别说,我之前好像在不夜天见过他,就是那一夜啊,恶鬼夺命那一夜!”

“呦,和尚都会上酒楼了,该不会是去见姑娘的吧!”

“喂,和尚,你是喜欢飞燕姑娘,还是喜欢白芷姑娘啊,总不会喜欢的是那个上了年纪的红袖吧?”

此话一出,从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

队伍止步不前,抬轿的轿夫将红顶花轿轻轻地放下,为首的大汉,朝着挡住他们前行的僧人大骂:“你这破和尚,做什么来挡住我们的去路。我们抬的可是霍家的新娘子,误了吉时,这责任谁也担待不起。还不快快走开去?”

与这大喝声共鸣的,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动静。

“你们说,这和尚拦在轿子前,是想做什么?”

“总不会……是来抢亲的吧?”

“等等,我想起了一些事。恶鬼夺命那一夜,这沈家长女也在不夜天,而这和尚也……该不会,这和尚之所以去到不夜天,全是为了沈青君吧?”

“照你这么说,这霍家未过门的媳妇儿和这落魄僧人有猫腻?他们暗地里有染了?”

好事之徒叽叽喳喳,那兴奋劲,就好像他们才是这出戏里的主角儿一般,涌动个不停。

沈青君坐于轿中,说不出的难受。她紧紧攥着嫁衣的裙摆,牙齿咬着下唇,几乎要把嘴皮咬出血来。

他和她一帘之隔,却好像横着无数条银河,那在二人之间闪动的星火,到底是谁不甘的泪?

“好恶心啊,那僧人的眼睛……这该不会是个妖吧?”

“什么,我看看!”

“我快吐出来了,这眼睛太可怖了,他是个妖僧啊,绝对是个妖僧!”

“正常人的眼睛,怎么会红成这个样子?”

不知不觉中,惊骇的众人说话声渐大,似乎丝毫不在意他们的谈话被那和尚听了去。

“你这和尚是听不懂人话吗?怎么还不滚开?”轿夫见形势不对,怕被雇主霍家埋怨,便欲挥拳动手。

沈青君闻言,顾不上旁人的目光,一把扯掉了红盖头,想出去阻止。

“且慢!”霍澜渊先一步出声,他扯了扯缰绳,从马上下来,在众人的注目下,走到了白衣和尚的身边,作揖行礼,“玄一大师,多谢大师上次出手相助,我们才能抓住那害人的恶鬼。不知大师此番是为了何事而来,今日霍某大喜,吉时延误不得。若是可以的话,可否请大师去我府上详谈?”

霍澜渊应对得体,仅这一番话,就打消了旁人的诸多怀疑,他轻笑了一声,似乎打了胜仗,凯旋而归。

可这僧人不言不语,压根连一眼都没有看向霍澜渊,眼中只盯着红顶花轿。

在长久的沉默中,渐渐的,看戏的路人也不说话了,他们看着奇怪的霍澜渊和僧人,都在好奇接下来的发展。

不知过了多久,玄一终于出声了,他唤她,“沈青君。”

沈青君陡然震了一下身子,那僧人在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似乎冷到了极点,没有一丝暖意。

然后他说:“对不起,我不该说让你莫来坏我修行。”

“玄一大师,可否请你稍后再谈?”霍澜渊额间青筋挑着,想要阻止此人的自说自话。

玄一不为所动,置若罔闻,他继续说着,“对不起,我不该说我心里没有你。”

“大师,青君已是我的妻……”霍澜渊感觉到诸多视线萦绕而来,仿若芒刺在背,便凛着面,咬牙切齿,提醒僧人当前境况已不容他改变。

玄一闭目,阖上了烧红的眼珠子,他淡淡地道:“沈青君……你赢了。”

此言一出,沈青君终是忍不住地流下了眼泪。她捂住嘴巴,才能不让自己啜泣出声。

“你赢了……你已经赢了……就别再捉弄我了……到此为止吧!”玄一终于有些幽怨地说道,声音沙哑,“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求你别再和我闹了,别再……折磨我。”

“你们听见了吗?这和尚和沈家大小姐果然有私情!”

“这得放荡成什么样子,才能连和尚都……”

“荡妇啊,荡妇,这霍家也真是没眼光,哄得皇上高兴又怎样,还不是娶了个**回家!”

“少爷,这……”跟着花轿的随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询问少爷,让他赶紧想个法子。

“玄一大师,请你莫再缠着青君了。一朝为红颜,有辱佛门清净。更何况,我与青君自幼惺惺相惜,早就定下了婚事。她是不可能……”

“你们都误会玄一大师了,”有一个女子的高声喊话突然打断了霍澜渊的思路,也打断了众人的风言风语,一穿着红裙的女子从路人中挤了出来,走到焦点中心,望了一圈四周,大声地说道,“玄一大师曾来不夜天通知过沈老爷,他算出小姐今日有煞,可这老爷似乎是过于忙碌忘记此事了。这玄一大师啊,心好,可是特地赶来此处为小姐挡煞的。”

众人不信地摇摇头,只当红袖是故意放话来蒙蔽自己的。

可这红袖又继续道:“你们若是不信,就看看玄一大师的眼睛。我记得清清楚楚,不夜天一见时,他的眼睛还同常人无异,怎个过了些时日,他双目就红成这副模样了?这难道还不能说明,大师是在帮小姐挡煞吗?”

“好像有点道理。”

“你傻啊,她随便说几句你就信?”

“那你给我解释解释,这和尚眼睛这么红的缘由。”

“这……”

红袖并不是真的想来劝他们都相信她的话,只是投下了一颗烟火,让放出的彩光在众人心中埋下朦胧的烟雾。

“是我误会大师了,多谢大师帮霍某的爱妻挡煞。”霍澜渊一唱一和,立马做足了戏,表情看来着实愧疚。

红袖话还没完,她瞥了一眼霍澜渊,“既然这煞还没消,我想,小姐还不便去霍府拜堂,怕扰了霍家根基,致其衰败。倒不如,找间客房,容大师给小姐祷告除煞。少爷,我想这稍微耽误一下,应该不碍事吧!总比小姐煞气未消,就进门来得好吧!”

霍澜渊拧眉,眼睛一暗,“你……”

可他看了看四周,还是惧了那流言蜚语,只得挥挥手,示意随从去找间客房。

第一百四十九章 厌弃(前尘篇)

霍澜渊掀开了轿子的红帘,伸出一只手,等待他的妻附上。

沈青君被大红盖头遮住了一大块区域的视线,只能看见脚边的一些空间,遂只能选择接受霍澜渊的引导。

她不明白红袖此意为何,可也不想在玄一面前和霍澜渊表现得太过亲近,所以她的手,也只是轻轻地搭在霍澜渊的手腕。

霍澜渊眼神一暗,顿觉呼吸一滞,那习惯于练武的肌肉,猛地紧绷,好像中了暗箭一般,泛起了疼意。

“玄一大师,请随我来。”打点好了一切的随从,似乎是真信了红袖的话,对玄一毕恭毕敬,以礼相迎。

玄一没有说话,从沈青君的方向,能看见玄一的袈裟一角,它正稳稳的贴合在主人的腿上,不动亦不撩。

迎亲的队伍停下了锣鼓喧嚣,抬轿的大汉一边嘟囔着“这都是什么事儿啊”,一边歇在了轿子旁。

或许是这种状况难得一见,围观的众人不减反增,他们三五扎堆,指着穿着嫁衣的二人和玄一,说着一些并不完全空穴来风的流言。

这一对新人一定知道,这闹得满城风雨的戏码将在长安引起一段时间的骚动,她和这两人的纠葛,或许会成为整个长安老百姓的饭后谈资。在最近的时日中,被反复谈起。

“青君,跟着我走。”霍澜渊声音轻轻的,生怕吓到了林中的鹿一般,话语不带锋芒。

沈青君点点头,在霍澜渊的引导下,踏出了步子,走入了街旁最近的客栈。余光中只一撇,她发现,待她走了,僧人才开始踏足前方。

霍澜渊和她并排走着,身后跟了玄一和红袖二人。

随从指了指最靠里的一间,和霍澜渊轻语了几句,“少爷,这几间都没有人住,隐蔽性极好,让大师务必将沈小姐身上的煞除个干净。否则的话,若污了霍府基业可不好。”

霍澜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吐出二字“下去”,随从便退至了楼梯,走到拐角处。等候在一侧,准备迎接主人随时的吩咐。

“二位,请先让我和青君谈谈。”红袖见几人都不语,便率先打破了沉默,牵起沈青君的手,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走入了客房。

“你这女人,我还没问你是什么意思?在我大喜之日,搅扰我与青君的婚事?”霍澜渊伸手要拦,可红袖先一步阖上了客房的木雕海棠门。

霍澜渊看着站立在一侧,闭目,无意识转动红佛珠串的僧人,面容冷冽。

沈青君被红袖牵着手,走到了木椅坐下,她听闻红袖语带不解,“青君,你这是何意?在你去南岭之前,曾特地来向我告别,说你已打定了主意,要与他远走高飞,就算他不愿,也要绑着他去看江南美景,怎个儿一转眼,你就变卦了呢?”

沈青君摇摇头,红穗子舞动,金色珠帘交相碰撞,竟发出了靡靡的管弦之音。

“你不说,不说就算了。我此番并不全为你解围而来,我只是想再给你一个机会。你想想清楚吧,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红袖摸了摸沈青君被绸子缚着的额头,说得极为轻缓,就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青君,其实我很羡慕你。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为何迟迟不嫁的原因。因为说要娶我的那个人突然有一天消失了,我从某一天开始,就再也没有办法得知那个人的消息了。

青君,你无法体会到那种心痛。他为了某些更重要的东西,抛下你的感觉。撕心裂肺,先是恨他怨他,恨到了骨子里,到最后,一切的怨恨消散……只期望他能回头。

我看着你长大,知道你不是那种轻而易举就妥协的人。你不愿告诉我原因也罢,我只希望你想想清楚。”

红袖说完后,起身走到门口,正要打开门,忽听闻沈青君开口,“玄一……他是丝萝的孩子。”

“怎么会?”红袖身子顿住,吃惊地喃喃自语,“那孩子不是已经……如此想来,他的眉眼确实像极了……”

话说到一半被生生噎住,红袖侧了一下脸,还是什么都没说地打开了门,朝着那个僧人说道:“玄一大师,请和青君告个别吧!”

“我不同意他们二人独处一室。”霍澜渊紧锁眉头,愤愤地说道。

“霍少爷对自己这么没有自信吗?过了今日,她便是你的妻,你还怕什么?”红袖暗地里讽刺,可其实眼睛盯着憔悴的僧人,待玄一走入了房门后,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造孽啊!”她发出一声感叹。

霍澜渊没有听懂,可也不想追问,他眼睛眯起,注视着纸窗上的两个影子,那锐利的目光,似乎能点燃纸浆,造起不小的火势。

玄一阖上门后,站立于门的一侧,没有靠近她,他说:“你不能诳我,你起过誓。”

沈青君不动,可指甲已经在手上划出了一道道痕迹。

“燕支山上,百里红枫,你来了,可你为何又走了?”

他见她不语,轻笑着,“往日都是你来求我,今日你我掉了个个儿,我才知其中滋味,苦楚难尝。沈青君,我求你,不要舍下我。”

玄一向着她走近了一步,沈青君身子晃荡了一下,立马站起,朝后退了一步。

“你竟厌弃我至此,到底是为何?”玄一声音颤抖,双手握拳,指尖已经发白。

“我怎么会厌弃你?”沈青君摇了摇头,声音轻柔,像是想要安抚他一般,“玄一,只是你我二人注定此生没有缘分。”

“我不信,”他说,“我不甘。你连理由也要诳我?你们每个人都有事情瞒着我,明明是我的事儿,却要装作为我好的样子,不让我知晓。沈青君,你真残忍。”

沈青君咬咬牙,还是不说一词,承下了他那句“你真残忍”的名号。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伽蓝寺的小河边。你穿着一身青衣,站在大日的阳光下。我当时暗想,这姑娘可真好看,却还假装冷漠无常,这一装,也装了这么多年。明明我从那时起,就已经偷偷把你藏在了心底,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你推开。

你是不是想惩罚我?若你只是不满我的疏离,想惩罚我的话,青君,已经够了,我知道这噬心的滋味有多难受了。回到我的身边,好吗?我们不是约好了,要行扁舟,赏垂柳的吗?你想去洛阳,我陪你,你想去江南,我陪你。

我只求你,别舍下我。”

第一百五十章 痴狂(前尘篇)

玄一这么说着,目光炯炯而去,他伸出的双手横在沈青君的眼前,想要挑起那碍事儿的红盖头,又不敢真的动手,怕看见藏于红绸下她嫌恶的双目。

他的手指甫一触及到一条红穗子,便像是遭恶犬咬了一口般,立马缩了回去。

那从来处惊不变的人,初次品尝入骨相思,竟像是被压垮般,伏低了身子,用哀婉的口吻求着一个姑娘。

沈青君不忍再听,她瞪大了眼睛,来缓解眼部的酸涩,她说:“下辈子,下辈子你来找我,我一定信守承诺。到时候,我不管别的什么,我只在乎你。”

玄一怔然,见她并无反悔之心,愣了很久,他头一回大笑,不顾及她的惊愕,他的声音里没有恼怒,只有绝望,“你诳了我一次,还想诳我第二次。这辈子不够,你还想要我的下辈子。”

沈青君扯住了嫁衣的一角,她摇摇头,“你应了我吧,若你累了,不想来寻我。那下辈子,换我去寻你。你只要等着就好了。玄一,你应了我吧!”

玄一不语,沉默了很久,他后退了几步,声音变得细小,“都是……空话。到头来,我为你舍下了满天神佛,我允诺了你的生生世世,结果,痴狂的只有我一个人。”

他咳嗽了几声,用沙哑的嗓子,一遍遍重复,“我不甘啊,我不甘!”

沈青君走到他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口,以哄劝的语气,又一次提起,“下辈子,我一定去寻你。只要你不嫌弃我那时的模样,我们便去看红尘天下,火树银花。玄一,你答应我好吗?”

玄一像一根木头一样站着不动,只是嘴里念念有词,好似是在飞快地嘀咕着什么。

然后,他的身子开始剧烈抖动,仿佛是中毒之人不断抽搐一样,小腿打晃,手背上古怪地浮起了一条条青筋。

“玄一,你……”沈青君有些担忧地摘下了红布绸子,伸手摸了摸玄一的额头,只见他面颊通红,肌肤发烫,眼睛虽闭着,可眼珠子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眼眶里打转。

沈青君感觉到他的身体有些不对劲,便出声唤他,“玄一,玄一……”

一声又一声。

玄一终于睁开了眼睛,顿时红光一闪,只一瞥,沈青君的心便沉到了谷底,那僧人的双目已经不像是人的眼睛了,丝毫不见人气。在昏暗的火光下,那渗人的红光紧紧盯着她。

“玄一,你的眼睛……”沈青君伸出手,想要摸一摸玄一的眉眼,可她的脖子却猝不及防地被玄一扼住。

他,开始施力。

沈青君渐渐不能呼吸。

那非人的双目空洞阴森,前不久在眼眶中盈满的水光,也黯淡得仿若一潭死水。

他一字一字,像是并没有在思考,只是听从了某人的指令,“你……果然……会……害了……他……没有……你……就好了……”

沈青君面孔涨得通红,她想了想,渐渐不再抵抗,“这样子……马上就会……去……下辈子了吧……也好……”

她捂住玄一的双手,感觉僧人腕间的红佛珠串,烧灼至滚烫,差点儿就要烫下她的一层皮来。

此话一出,玄一的动作一顿,眼里红光消散,他跌坐在地上,脖子垂着,很长时间没有反应。

沈青君大口喘起了气,她弯下身子,看向了玄一憔悴的面容。

玄一抖了一下,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他看了看近在眼前的沈青君,抿了抿唇,他眼神中有疑惑,刚才的事他并不全都记得,可却记得她说的“下辈子”。

他嘴角扯动了一下,背过身去,冷冷的,“你的下辈子,我不要了。再也……不要了。”

沈青君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只觉心如刀割,脖子上的红肿似乎还像个枷锁,正一点一点扼住她的颈,她像是溺水之人呼救那般,叫着他的名字,“玄一,玄一……”

一遍又一遍。

玄一这下终于没有犹豫,他打开门,走了出去,正好撞上迎面走来的霍澜渊。

霍澜渊只瞥了他一眼,就冲进了屋子,扶起瘫坐在地上的沈青君,轻声询问她,“发生了何事?”

沈青君摇摇头,一直在摇头,她看那僧人的背影,孑然冷色,一目望去,大慈大悲,大破大立,像是参透了情爱之人,喜怒不形于色,或者说,压根儿就没有喜怒。

红袖看着他的身影,也被那面容的古井不波给吓到了。

僧人一级一级走下了楼梯,看见了辩真方丈等在了前方不远处。立于人声嘈杂地,可却平静淡泊,承下阳光笼罩,就好像菩萨出于大日之下。

他朝着辩真走过去。

众人屏息。

他们看着那两个僧人越走越远,才回过了些许神智。心中都有一个疑问,那年轻的僧人到底是入了魔,还是成了佛?

不多一会儿,锣鼓复又喧嚣吵闹。

沈青君被牵回了红顶花轿,她坐在轿子里,妆已经哭湿了,成了个小花猫。

霍府。

亲朋往来,高堂满座。

她和霍澜渊拜天拜地拜父母,恍惚中,突然想起了玄一的话,才惊觉自己不仅这辈子,连下辈子也失了那僧人的欢心,顿时觉得了无生趣,生死无异。

从此以后,失了佛,失了光,失了人间颜色。

得过且过。

已然无所谓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娶妻如此

转眼已过一年,当朝天子的大病不见好转,严重的时候,他会长久地卧在床上,连朝也不上。

皇城贴榜招来的大夫,巫医,走方高人,虽然都按自己的想法,给皇上开了许多方子,用尽天下的名贵药材,但天子的病除了愈加严重,并未有所改善。

天子一怒,气急攻心,身子是越发的虚弱了。他将矛头对准招来的高人,杀一儆百,处死了几个不中用的江湖郎中,才止住了不少“高人”跃跃欲试的想法。

紧接着,天子对宫里的御医,宫外的大夫都失去了信心。他开始将目光放向了道教术师,萨满巫觋,佛家修士……

一时之间,满朝风气诡谲。众人都在私底下,或自个儿的府邸里议论纷纷,这大唐江山是不是要变天了?还是那旧人的魂回来了?

“嘘,这可不能再说下去了!小心隔墙有耳啊!”

“是我大意了。”

诸如此类的谈话只怕是在不少人的府中上演了数遍,他们都在审时度势,推敲天是否会降下不测风云,他们也好快点儿上了那下一艘仙舫。

宫里气氛紧张,可宫外的平民百姓和不少只喜游山玩水的贵族公子都并未被这危殆局势所打扰。

长安,还是那个一日看不尽的城。满城的文人骚客,绿瓦红墙,连那些做着生意的俗人百姓都和别处不一样,懂得享乐,懂得歇脚。

火树银花不夜天,笙歌曼舞叹红尘。这二楼丝竹曲子不绝,公子哥酒酣兴正弄。舞女翘首弄姿,歌伎清唱如黄莺啁啾。

如此这般,成为了多少王公贵族的心头好,有事儿没事儿就喜欢去这两个酒楼喝上一杯,叫几个朋友随同。

在这一年之中,霍澜渊和沈青君大婚那一日的闹剧也渐渐的遭人遗忘了。虽然还是有不少人记得那个古怪的和尚,但几乎已经无人会提起他了。

他们如今都在说:“娶妻当娶沈青君。”

话说那沈青君嫁入了霍府,在公婆的期待和扶持下,将霍府事物打理的井井有条的,任谁看了,都挑不出一丝错误。

渐渐的,霍府上下,也都服了这位女主人。纵使有不少下人在那一日的闹剧收场后,仍对她心有怀疑和芥蒂,可看她如此贤良,也不禁没话可说。

当然,这并不是其他世家公子最艳羡霍澜渊娶妻如此的地方,他们更加羡慕的是,就算霍澜渊留恋酒楼,彻夜不归,娶了几房小妾进门,可这当家女主人,也一声都不吭,只是做好分内的事。

这可真是绝世好女人!

再瞅瞅自家的母老虎?只不过摸了一下漂亮婢女的手,那双目瞪大的样子,就活像是要生吞了他们一般,惹不起,惹不起。

“少夫人,少爷昨日又宿在了听雨轩那儿。”

婢女清欢愤愤地踢了一脚满院子的落叶,朝着坐在石头凳上绣锦帕的沈青君说道。

“少夫人,你怎个儿一点都不急。这老爷、夫人看你肚子整日没动静,催得可急了。三天两头把你唤过去一通说教,可这怎么能怪你?

生孩子这种事,咱们女人一个人怎么做得了,也得少爷配合呀!可他倒好,来咱们这儿的日子屈指可数。不是宿在听雨轩就是宿在月仙楼,醉生梦死,一忘今朝,好不惬意。”

沈青君见小婢女气得脸都鼓了,像个朝天椒,不禁好笑,咯咯咯笑了数声。

清欢见主子笑话她,羞得直跺脚,“少夫人,你怎么还绣的下去,要是搁我,气都气死了。若是别家夫人,早就将那些个女人赶出府去了。只有少夫人你,不争不抢,这不是放话给那些女人听,让她们欺到你头上来嘛!”

沈青君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可杏眼含水,眼波带俏,皮肤白皙光滑,是自幼就打下的好底子,她放下了手里的帕子,喝了口温茶,“他若不来,我也好享清净。那些女人若是愿意替我服侍他,我倒乐得自在。”

清欢像是不满自家主子的不争气,一边给她倒茶,一边一个劲儿地劝说:“可你是没看见那青鸾夫人的模样,举手投足都在模仿你的仪态。昨日我见她,还穿上了少夫人你最爱的青衣,真不像话!

她算是什么东西,也敢自称‘夫人’,还学着你的样子,去魅惑少爷。少夫人你是个大家闺秀,自是仪态非凡,她不过一庸脂俗粉,还出于红尘,也敢和少夫人你比个高低,真是自不量力。”

沈青君似乎十分口渴,一杯接一杯地饮着茶,她心情很好地看了看院子里的梅树,嬉笑着,“可我倒觉得那青鸾是个美人,若是不上那么重的妆,应该会更加好看。俗话说,‘食色性也。’这美人在前,连饭都能多吃个两碗吧!连我看了都欢喜,更何况是男人。”

“可少夫人难道没发现吗?这青鸾夫人的眉眼像极了你的模样。若少夫人拾掇个一番,施粉点唇,抹些胭脂。这少爷的心,还能不放在你心上?只要少夫人争他个一争,少爷的魂儿自然手到擒来。”

清欢极力相劝,与沈青君一一细说:“少夫人,你都不知道,那青鸾夫人趾高气扬,早已不把你主位的身份放在眼里了。就连她的婢女下人,都要处处压我们一头。她的贴身婢女容华更是嚣张,头拧得这么高,从来都是拿鼻子看我们的。”

沈青君觉得小婢女的形容十分有趣,她嘴里正含着茶,却抖着身子笑了起来,弄得那茶水差点喷溅了出来。

片刻后,她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有这等事?”

“呦,青鸾你看,这不是姐姐吗?”话语之间,一语气娇媚,吊着嗓子的声音传来。

二人看过去,只见一紫衣扭着腰走过来,身后跟着一青衣女子,还有几个小婢女。

走在最前头的二人,一个是听雨轩的主子青鸾,一个是月仙楼的主子紫鸢。

紫鸢施粉厚重,十分不自然,就好像一笑,就会掉下一坨粉来,但她身子极媚,走步似蛇,扭动夸张,她娇笑了几声,“姐姐,你这茶都凉了。诶呦,这是什么茶呦,连茶香都没了。若是姐姐不嫌弃,我那儿还有上好的碧螺春,改日差人送去给姐姐。那可是少爷知道我喜茶,特地差人寻来给我的。”

她眉眼一挑,极为得意。

沈青君也不嫌丢面儿,她咯咯咯笑了几声,“那就多谢妹妹了,不用改日了,就今日吧,我同你一起去取。”

紫鸢似乎没料到沈青君能厚脸皮到如此地步,她本来是想炫耀的,可见沈青君脸色不变,还赔上了上好的茶叶,便皮笑肉不笑地应和了一声,走到旁边去了。

青鸾躬了躬身,也笑了。她近日施粉越来越素,少了俗艳的脂粉味,倒多了一些清雅淡趣,那眉眼,倒确实是很像沈青君,她笑意盈盈,“见过姐姐。”

第一百五十二章 酒醉(前尘篇)

这青鸾和紫鸢二人,一个做足了表面功夫,对她以礼相待,可却实则是个笑面虎;一个个性招摇,凡事都喜争他一争,倒却是个真性情。

沈青君点点头,看向青鸾讨好的笑容,她朗声道:“二位妹妹今日好兴致,也来这院子赏这秋日景致?”

“秋天的景色有什么好看的,到处都是落叶,穿薄衫有些凉意,若着稍厚一点的衣服,便走几步路就想喘。它夹在夏日和冬日之间,最是没趣。这样子的季节,也只有姐姐这个闲人儿能看出几分美意。我啊,平常侍奉少爷都忙得不得了,哪有空闲去赏这悲秋凉意。”

紫鸢一边扭着腰,一边翻着白眼,将自己对沈青君的故作文雅摆在明面上嘲讽,末了,还非得装模作样地提一句,“诶呦,还是羡慕姐姐命好啊!”

沈青君听了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她身子抖个不停,啜了一口已经凉掉的茶,“听闻少爷近日都宿在听雨轩,我竟不知,原来紫鸢妹妹也搬去了青鸾妹妹那儿吗?你们二人倒真是姐妹情深啊!”

紫鸢脸上挂不住,又不能回嘴,毕竟二人身份地位还是有差,再不受宠又怎样,她还是霍澜渊明媒正娶的妻。

这妻和妾啊,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紫鸢懊恼地撇撇嘴,愤愤地踢了踢石头旁的落叶,任谁看了都知道,她已自顾自地生起了气。

“姐姐,若你不嫌弃妹妹扰你清净,就让妹妹陪你在园中走一走吧!我也喜那秋日萧肃凉意,若是同姐姐这个妙人儿一起,说不定能看出自己未曾体会到的意趣,也是快哉!”

沈青君点点头,没有拒绝,“也好,那你就陪我走一走吧!”

她站了起来,看向站在一边,气得“面壁”的紫鸢扯了扯嘴角,“不知紫鸢妹妹可有兴趣,同我二人一同逛逛这院子呢?”

紫鸢转过身来,小脸还是耷拉着,可也给足了沈青君面子,“既然姐姐邀请,那妹妹自然相伴在侧。只是莫让我扫了二位雅兴便可。”

“不打紧,不打紧,这顺便啊,我去你那月仙楼把你允下我的茶叶取来,也不麻烦你我多跑一趟了。”

“……”

沈青君听那紫鸢一个劲儿粗喘,笑了一下,她迈步走上了长廊。

这青鸾和紫鸢二人,一个在左,一个在右,离她很近。

“这说起秋天啊,就免不了想起红枫。可我自小就长在长安,没有出过此地,也没有机会看那红枫百里的场景,若是有幸能见一见也是极好的。”青鸾一边走一边说,“姐姐见识广,可曾见过满山头的枫树?”

沈青君顿了一下步子,又马上恢复了正常,她说:“我见过。”

“百里红枫一定很美吧?”

“自然是……美的。”

青鸾打量了一下沈青君,“姐姐怎突然兴致全无?可是乏了?”

沈青君摇摇头,“不打紧。许是畏了秋风的寒气,多走走便可。”

“那我们去前方的亭子歇歇脚吧!”青鸾提议,见众人没有异议,便领路走在前头。

“什么货色,还敢走在我家主子前头!”清欢愤愤不平,逮着什么都要抱怨两句,那圆圆的脸,配上圆圆的眼睛,生起气来,一点儿都不具威慑,可她就是爱生气。

沈青君听了好笑地摇了摇头,她抬眼望去,好像瞥见清欢说的那个青鸾的贴身婢女正在望向这里。可当她细究的时候,那个总用鼻孔看人的小婢女已将目光挪到了他处。

“姐姐你看,这池子的红鲤好生漂亮,看那斑纹,就好像是在看一幅画儿一样。”

沈青君应声走过去,她伸长脖子看了看,点点头正欲说话,就被一只手推入了池子,秋天的凉水灌入她的喉咙,湿了她的衣。

她听闻亭上一片混乱,清欢在大叫着叫人过来,而那个青鸾的贴身婢女正抓着紫鸢的一双手,喝声道:“紫鸢夫人,你为何要推少夫人下水?”

她正在往下沉去,恍惚中,好像看见了一个僧人在向她游来。

他唤她,“青君,你别怕。”

好,我不怕。

沈青君咳嗽了起来,她睁开眼睛,张望了一下,突然有一团黑影向她窜来,那个黑影嚎哭得撕心裂肺,“少夫人,呜呜呜呜,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脑子有些不清楚,好半天才搞清楚她正在自己的床上,锦被罗帐,红烛焚香。

清欢哭到最后抽搐了起来,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边抽噎着,一边大声喊道:“少爷,你可要还少夫人一个公道啊!那毒妇光天化日就敢把少夫人推下池子去,暗地里不知能干出多少坏事儿?呜呜呜,少夫人可怜啊,呜呜呜——”

沈青君这才瞧见,原来还有一人立于床尾,她看向许久未见的霍澜渊,抿了抿嘴。

霍澜渊也不说话,他既不答清欢的哀求,也不问候一句,只是见她醒了,还是眉头紧锁。他看了她片刻,走出了门。

清欢就快满地打滚儿了,她一边捶地,一边大嚎,“心寒啊,心寒。”

沈青君见她这副模样,又被逗笑了,她一边笑,一边咳嗽,笑着笑着,眼泪流了出来。

当日,霍澜渊请来的大夫为她诊治后,看着她喝下了中药,便嘱咐了清欢几句,走了。

沈青君有些着凉,遂多披了一件衣服,她唤了几声,“清欢,清欢……”

无人应答。

她心下正奇怪,刚想走到门口去瞧瞧,就迎上了一个滚烫的身子。

来人正是霍澜渊,他似乎喝得烂醉,身体发烫,嘴里说着不少胡话,一个劲儿地想要钻进她的怀里。

“少夫人,把握住机会!”清欢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沈青君抬头,正看见她的小婢女笑嘻嘻地藏在梅树后,指了指瘫软的霍澜渊。

“你回来……”

沈青君又气又好笑,只是奇怪,那古灵精怪的婢女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她支撑不了霍澜渊练武的身体,他正往下滑去。见他快落到地上,沈青君咬咬牙,使足了力气,才把他往床上挪去。

她叉腰喘气,喉咙发痒,不断地咳嗽。

“你为什么不能看看我?”男人突然发话。

沈青君一惊,回过头去,正好看见霍澜渊睁大的双眼,那双眼半是迷离,半是澄明,她遂一时分辨不出,他到底是醉着,还是清醒着。

第一百五十三章 珍宝(前尘篇)

“少爷,你醉了,”沈青君给霍澜渊盖上了被子,话语轻柔,就好像在哄劝一个孩子,“少爷若是难受的话,我让厨子去做碗醒酒汤送来。”

霍澜渊摇摇头,不依不饶,“你为什么不能看看我?”

“少爷,我正看着你呢。”

霍澜渊闻言大笑,他面孔涨红,连脖子也是红的,凡是露在外头的肌肤都泛着红血丝,他闭上了双目,笃定道:“你人在这里,可心却不在这里。你就像是我豢养的一只金丝雀,虽然大家都说此鸟叫声好听,婉转百灵,但只有那鸟知道,它被人困在了笼里,对不对?”

“少爷,你瞧你醉了,都开始说胡话了。”沈青君别过眼睛,正欲走开,去唤小婢女清欢过来,就被霍澜渊拉住了手。

“我是醉了,可我没有在说胡话。”霍澜渊大手厚实,五指弯曲,轻而易举就环住了她的手腕,他指腹的老茧磨得她肌肤微疼。

他一时心急,多吸了几口凉气,遂引得喉咙发痒,急急咳嗽了数声,待他平心静气,他说:“他走了,你的心也跟着走了。我不傻,我看得清清楚楚。我娶了你,可也只娶到你的皮囊。”

“少爷,没有这回事。”沈青君没有转过身去,只是侧过了脸。

霍澜渊却好像偏要她回过头来一般,手上更加用力,“青君,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唤我澜渊哥哥了?少爷,少爷,哈哈,你我之间早就变样了。你跟在他后头,可我跟在你后头,在这一点上,你我二人倒是有些相似,都是……求而不得。”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沈青君垂下了眼睑,不愿想起霍澜渊口中的“他”。

“自我初见他那一日,我瞧你看他的目光,就知他是不同的。这么多年来,我看你不顾身份,偏要追在他的后头。我虽苦涩,可也总是期待,若我一直守在你身边,当你累了乏了,回过头来的时候,或许……就会看见我了。”

沈青君说不出话,她并非不知晓霍澜渊的情意,可当时自己全身心扑在那个僧人身上,一再地忽视了他的付出,也实在是薄情寡义。如今想来,自己或许真的不配得到他人的爱。

“你我有了婚约之后,我虽不安惶恐,可也终日欢喜。我想,只要你我待在一起的时间足够长,总会生出那么点情意。沈伯父那日来通知我,说你去了南岭,你都不知道,我当时有多么的恨他,我怕你就这么跟他走了。可幸好,你最后改变了主意。我虽不知沈伯父同你说了什么,才打消了你的念头,但我是真的很开心。”

霍澜渊重复了好几遍,声音开始越来越轻,“我是真的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沈青君以为他睡着了,便转过身去,想扯开他缚着她的手,没想到,正落入他大睁着的眼里。

“你终于回头看我了,回过头看看我,就这么难吗?”

“对不起,对不起……”沈青君拧着眉,连连道歉,她也只能道歉。

“我落到最后,还是只收到了一句‘对不起’。我不明白,他只不过比我早出现了两年,竟让你如此痴心挂念。我怎么瞧,也瞧不见他身上有哪一处比我好的地方。”霍澜渊说着,仿佛越说越不明白似的,红着的眼里有疑惑。

“他不比你好,你不比他差,只是,他先了一步,从此以后,我眼中只有他一人。”

霍澜渊叹了一口气,“我明白,我明白。你我成婚那一日,我在客房外,其实什么都听见了。不止这辈子,你连下辈子也想许给他。这辈子我来迟了,可下辈子你也不给我这个机会,我恼你自说自话,我恨你痴心赋予他人。明明他都说不要你了,可你却仍将他放在心上。真傻啊,跟我一样傻!”

沈青君低下头去,不敢再听,不愿再听,身子轻颤。

霍澜渊最后说了一句,“你都不知道,他不要的东西,明明是我奉为珍宝的东西,我想穷尽这辈子追求的东西,我羡慕啊,我好羡慕……”

此话说完后,霍澜渊似乎是真的睡着了,他攥住沈青君手腕的手松开,垂落至锦被上。

沈青君呆站着很久,直到小婢女在门外探头探脑,打探屋内动静,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才回过神来。

她给霍澜渊掖了掖被子,又揩去他面容下滑落的泪水,走出了屋子,来到院子中央,耳边是清欢懊恼的抱怨,“少夫人真是不争气,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沈青君将披着的衣衫丢在地上,承那秋日冷风,抬头望月。

“少夫人,少夫人,真的不是我推你下水的。不是我,不是我。”

紫鸢似乎也是被今日之事吓到了,才会趁着夜色深重,跑到她的院子给她赔罪。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将面部贴于地面,朝沈青君磕了几个头。

“你这个毒妇,还有脸来求我家主子原谅?”沈青君还未出声,清欢倒是先恶语相向了起来。

“少夫人,真的不是我推你下水的。我是喜欢争抢,可我绝对不敢做出伤害你的事啊!”

“可容雪那丫头分明就是这么说的,她说她亲眼看见你把少夫人推下了池子。”清欢气得鼻孔出气,扯着紫鸢的身子,就想把她推出院子。

“清欢,别动手。我知道不是她,是青鸾这么做的。容雪是青鸾的婢女,自然帮着她主子来蒙混我们。她此举,算是一石二鸟。我有事最好,没事也能挫挫我的锐气,还能陷害到紫鸢。”沈青君看得透彻,早已摸清了青鸾的套路。

“少夫人,你可得帮帮我呀,帮我跟少爷说个清楚。那青鸾恶毒,绝对不能把这种女人留在府上!”紫鸢似乎也才想明白,遂气得小脸紧皱。她此时不施粉黛,不戴珠钗,倒是个清秀佳人。

“我会说的,至于少爷信不信,我也没有把握。”沈青君宽慰她。

一旁的清欢见状,又翻了个白眼,咕哝着,“少夫人真是老好人!”

第二日,霍澜渊从沈青君的床上醒来,他一时没有明白自己置身何处,只是感觉头疼欲裂。

然后,他大声叫唤下人,却看见沈青君着淡妆而来,面带微笑,便愣在了那里。

“我昨夜……”

“澜渊哥哥昨日酒醉,许是跑错了地儿,跑到我的院落来了,我便让出了床。”

“你唤我……”霍澜渊笑了笑,沈青君很久没见他这样笑了。君子如玉,温润雅俊。很像二人初见时,他的模样。

“澜渊哥哥,关于我昨日落水之事……”沈青君将详情一一道来。

霍澜渊听后,只是点点头,道了一声,“我知道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变天(前尘篇)

沈青君和霍澜渊说完后,其实自己并不怎么在意,她压根儿转眼就忘了。

待清欢服侍她用过午膳后,忽听闻院落里传来一女子的哭啼声,沈青君着实诧异,便差清欢出去看看。

“你又来找我家主子干嘛?吵吵什么,让旁人听了还以为我家主子欺负你了,快给我把嘴巴闭上!”

“少夫人,少夫人,我求你帮帮我!我求你帮帮我!”紫鸢不顾清欢的驱赶,高声大喊。

沈青君披上了一件薄衫,走到了门口,她看见紫鸢衣服有些皱,像是同人拉扯了一番,表情惊慌失措,不禁叹了一口气,只当霍澜渊包庇爱妾青鸾,将紫鸢当做替罪羊惩罚了一通。

“我已经和少爷说明白了,若是他不信我的话,我也无能为力,帮不了你什么了。紫鸢,你跪我也没有什么用。”沈青君淡淡道,她说完就想走进屋子。

“不是的,不是的,少夫人,少爷确实信了你的话,早上便去听雨轩将青鸾骂了一通。可是,可是,少爷要把我和青鸾一起赶出霍府啊!这出了霍府,我可……可怎么活啊!”

清欢听了高兴得不得了,她痛快地拍拍手,“你这以前没进霍府,不也活得好好的!怎个儿如今就活不下去了?你不过是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罢了,霍府这以后你是攀不上了,可这天底下男人多的是,总有几个看得上你的!”

“不不不,我喜欢少爷,我不要别的男人,我不要离了霍府,我不要!”紫鸢一想到自己要重回红尘,陪酒卖笑,每日心惊胆战地看人脸色,便急到口干舌燥,脸色煞白,她把沈青君看做救世主,哀求个不停。

直到今早,她才明白过来,沈青君对霍澜渊有多重要。她本想去听雨轩和那表里不一,两面三刀的毒妇撕破脸的,却没想到看见霍澜渊先一步怒气冲冲地走进了听雨轩,质问起了青鸾。

“少爷当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你让我穿青衣,你让我模仿她的一举一动,你把我当做她,连给我取的名字,都嵌入了她的‘青’字。我讨厌她,我讨厌她!”青鸾也不顾身份大叫,声嘶力竭。

紫鸢在旁听得一惊,本来还想看场好戏,可却探到了自己不想知道的事情,顿时无措了起来。

她连忙赶回了月仙楼,一想到自己早就不知好歹地得罪了沈青君,便坐立不安。

正当她想去和沈青君赔罪的时候,突然闯进几个小厮,粗暴地让她赶紧收拾好东西,说是少爷要赶她们出府。

紫鸢好不容易挣脱开来,便立马跑到了沈青君这儿,请她出面相劝。

沈青君听了之后有些诧异,随即叹了一口气,她让清欢去取一笔银子来,“紫鸢,我帮不了你什么。这笔银子足够你在长安过个好几年了,去找个安稳的营生吧!或是去我父亲的酒楼,我可以给你找个轻松的活儿。从此以后,不靠男人也可活得好好的。”

紫鸢还是不愿意,平常爱极了银子的她,这时候倒是不肯接过,只是重复,“离了少爷,我该怎么活呀!”

沈青君背过身去,冷冷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离了谁是活不了的。”她在对紫鸢说,也在对自己说。

“你走吧!”

此言一出,任凭紫鸢如何哀求,她都没有再回过头。

从那以后,霍澜渊再也没有娶过别的小妾回家,也不再夜宿酒楼,彻夜不归。

众人都看得出来,少爷和少夫人的关系有所缓和,至少二人同处一室,已有话可说,表面上相敬如宾,这私底下,似乎也融洽了不少。

贵族公子见自个儿的玩伴“浪子回头”,都吃了一惊,只叹他痴傻不已。

不上酒楼,霍澜渊就帮自己的父亲探听起了朝野动向,也提出了不少独树一帜的政见。霍桑也有意无意地将霍澜渊引荐给了各位大臣,为他日后在朝中的亮相,打下了根基。

不知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还是那道家术师真有点本事,他陪于天子身边,才不过数日,便将天子身上数名太医大夫合力都治不好的疑难杂症给根除了。

这一日,沈青君应了婆婆的要求,去给议事的霍桑和霍澜渊送去了银耳莲子汤,她才走到门外,便听见霍桑将一个杯子扔在了地上,破口大骂:“那个什么破道士,竟敢在陛下面前说我的不是。还说陛下大病难愈的原因在我,真是胡说八道,岂有此理!”

“父亲,清者自清。陛下定不会听信谗言,就治了你的罪。”

“陛下现对那道士的话深信不疑,只怕……”

沈青君只听到了这里,因为议事的二人马上就探知到了屋外有人走动,所以他们立马合上了嘴,不再多说。

她也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权谋暗斗,那都是男人的事儿,她只需顾好霍府上上下下,便可高枕无忧。

可很快的,事情出现了极大的变化。

某日早晨,牝鸡司晨。

一大批差役闯入了霍府,说是奉了皇帝的命令,来“请”霍桑入宫。

霍桑并为反抗,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他立于主屋门口,说了句,“霍某问心无愧,陛下定会明察。”便朝着儿子霍澜渊使了一个眼色,跟着差役走了。

沈青君立于霍澜渊一侧,她转过脸,看了看男人的脸,只见他愁云满布,紧抿着唇,脸部线条绷紧,眼神阴翳。

这大唐未变天,可这容她栖身的霍府先变了天。

沈青君也跟着忧心。

另一头,南岭伽蓝寺。

释鉴听着从佛堂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吼叫,对一旁站着的十几个僧人,颤抖着声音说道:“这孩子……被我们养坏了啊!”

辩真也皱眉,好似是在后悔,“我们错了吗?错了么?”

第一百五十五章 执念(前尘篇)

第二日,释鉴拿着一个食盒,打开了佛堂的门。这甫一开门,便有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佛堂无光,几扇窗户都被人用木板钉得死死的,这唯一的光源,来自于释鉴身后的大日笼罩。从敞开的门中,透进一丝光线,在前方投下了释鉴的影子。

光线朦胧中,可以窥见一着白色葛布僧衣,皂色金边袈裟的和尚被绑住了两臂,佝偻着身子缩在一个角落。

他默然不语,又好似受惊的动物一般被释鉴发出的声响吓了一跳,遂震颤了一下。

“玄一,该用斋饭了。”释鉴轻轻地把食盒放下,解开了玄一被缚的双手。玄一的双臂遍布咬痕和抓痕,红肿连连,血肉模糊。

僧人睁开双目,他艳红的眼在黑暗的空间中诡异万分,闪着红光,就好像是栖于洞穴的蝙蝠。他没有侧过脸,只是转了转眼珠子,用余光看向走入黑暗的释鉴。

“好孩子,只要你好起来。你想去寻她便去,你想还俗,我们便替你还俗。这伽蓝寺困了你这么多年,从此以后,它不会再束缚你了。”释鉴蹲在地上,哀痛着劝他,“阿珠,好孩子,只要你除了心魔,一切就都来得及。”

“释鉴师叔,来不及了,”玄一摇摇头,眼神呆滞如同行尸走肉,红目飘游不定,连声音都比往日沉了几度,“八抬大轿,凤冠红袍,她已是他的妻。她诳我骗我,她不值得。”

释鉴无话可说,这孩子落到如此地步,是被他们一步一步逼至此的,如今半疯半魔,竟是他们造下的孽。

玄一喘着气,一只手不自觉地抠起了手臂上的肉,他嗫嚅着,“释鉴师叔,我好疼啊,好疼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更加用力地抓着自己的肌肤。那长时间未经修剪的指甲里都是皮屑,带血肉。

释鉴知道,这孩子的疼痛,还是因为沈青君。许是他认为肌骨疼了,这心就不会疼了,才如此往复,残害肉身。

“好疼啊,好疼啊,好疼啊,啊啊啊啊——”他又开始嘶吼了起来,整个人缩在了角落。

释鉴立马上手想握住他的双臂,将他重新束缚起来,却不经意间触到了玄一腕间的红佛珠串。

他诧异无比,一下子被烫得甩手。

这佛珠怎个儿如此怪异,无光自闪,红珠滚烫?

释鉴不由分说地强忍着烧灼感从玄一腕间取下了此串佛珠,甫一摘落,玄一便停下了嘶吼,归于平静。他低下头,细细瞧了一番,见他呼吸无常,似乎只是在酣睡,便放下心来。

手中的佛串突然黯淡无光,失了光彩,失了温度。

释鉴皱眉。

“这佛珠……怕是留有旧主的心头血,沾染上了那未尽的执念,才……”辩真拿在手中细细端详了一番,如此猜测,“玄一自小便贴身带着,在不知不觉中深受其念影响,在加上你我一直用‘大业未成’来束缚他的所愿,才致他心魔渐大……”

辩真闭目,终于醒悟了过来,声音颤抖,“释鉴,我们是真的错了。阿珠这个孩子,真是被我们养坏的,我们错了,错了啊!”

释鉴沉思了片刻,摇摇头,“你我来伽蓝寺那么多年,吃斋念佛,谁还敢说我们不是……?如今他有了心魔,为何不让我们为他诵经除魔,说不定,还真有效用也未可说。”

辩真点点头,“只能试他个一试了。”

千里之外,长安城。

听闻霍家家主霍桑被压入了天牢,打了数十大板,这可闹得长安满城风雨,老百姓议论纷纷。

“你们说,这皇上一直施恩于霍家,怎个儿如今也不说他犯了啥错,就将他责罚了一通?”

“这霍家恩宠极盛,一向来遭天子器重。那霍桑又为人圆滑,怎么想也不是那种会惹得天子龙颜大怒之徒。诶——可怕啊,天子的心难测啊!瞧瞧,这最爱的臣子都能一朝入狱,怪不得那旧人……”

“嘘,你不要命了?这话可说不得啊,要掉脑袋的!”

“我也不过同你讲讲,此番谈话又怎会流入宫中去呢?”

“这倒也是。”

“你说霍府会就此没落吗?”

“不一定,我听闻那霍家长子霍澜渊生性聪慧,为人处世和他父亲如出一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虽然之前不学无术,和几个世家公子混在了一起,整日留恋于酒楼,可最近似乎也有了从官的意向,已和不少大臣有过往来……说不定啊,他能力挽狂澜。”

“那你我二人不如且看后事如何发展,打个赌?”

“你想如何赌?”

“我就赌那霍家小儿孤立无援,无法为其父亲脱罪。霍家从此……不能青山再起。”

“好。”

至于这流言蜚语的主角儿——那些个霍家的人,一个个都提心吊胆,不知家主到底犯了啥事儿,才戴罪入狱,他们更担心的是,此罪会不会株连到自己?

一时之间,人心浮躁。办事效率极为低下。

沈青君在这危急之时,不急不躁,拿出了当家女主人的风范,也亏得她主持了大局,奖惩分明,霍家才不至于乱成一团散沙。

当然,半夜逃走的下人不在少数。他们本就对霍府没有什么共进退的心意和情分,自然也就不想和霍府共患难了。

更何况,于此关头,霍家定不会将目光放在逃走的下人身上,他们有更为要紧的事急需处理。

“少夫人,少爷回来了。”清欢端着一碗清粥送来给沈青君,她蹙眉,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可又怕僭越。

“清欢,你怎么了?”沈青君看了一眼清欢欲说还休的模样,示意她直说无妨。

“少爷的样子……有点奇怪,他……”清欢小脸皱着,似乎不知该如何形容。

“澜渊哥哥他怎么了?”沈青君舀起一勺白粥,轻吹了几口气。

“我说不上来,少夫人若是担心,不如自个儿过去看看。少爷一回来,就直接去到了祠堂。”

沈青君点点头,“待我喝完清粥。”

霍家宗祠位于主屋旁,沈青君只在嫁给霍澜渊那日,被人带着去过一回。细细数来,这也只是她第二次踏及此地。

“澜渊哥哥,你回来了。”沈青君远远地便看见一人跪拜于霍家先人的牌位前,伏地贴面。

那人不置一词,没有回答。

待沈青君走近,才发现男人有些蓬头垢面,衣衫不整,许是连日来游走于同霍家交好的大臣府邸前打探消息,连衣裳都来不及换。

“此番回来,可是打探到了什么?”沈青君关切地询问,想要走到他旁边,看看他的神色。

“你别过来。”霍澜渊怒喝。

沈青君吓了一跳,这是男人第一次用这种态度和音调同她说话,纵使是之前二人关系不和,也未曾有过的冷面。

“你……怎么了?”

“你父亲,你父亲,”霍澜渊有些咬牙切齿,跪在祖宗牌位前久久不起,似乎是在求先人原谅,“你父亲要害死我们霍家啊!”

第一百五十六章 道别(前尘篇)

“你此话何意?”沈青君大惊,她怎么也想不到霍澜渊如此说的缘由,更不明白父亲作为一个商人是如何搅和到朝堂里去的。

霍澜渊跪伏在地上,头还贴着地,却狂笑了起来,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此话何意?你倒不如去问问你的父亲,他把霍家给害了,有何好处?有何用意?他可别忘了,他的掌上明珠还是我的妻。这霍家若倒了,你又会好过到哪里去?他竟连你都不顾?”

“你能不能跟我说明白点,我父亲……到底做了什么?”沈青君想知道个清楚,追问不断。

“你想讨个明白,我又去问谁要个明白?沈青君,我本以为父亲是遭小人陷害,却没想到祸起自家。这千算万算,我都不可能算到你父亲的头上。他还真是打了一个好算盘啊!”霍澜渊一边说,一边粗喘,许是气急攻心,到最后竟咳嗽不绝。

“一定是误会,一定是误会!澜渊哥哥,你把父亲找来,便可说个清楚!”沈青君宁死也是不相信的,她急忙摇头,连连否认。

“找他,呵,我自然是会去找他的。你走吧,我现在不想看见你。”霍澜渊好像很累一样,声音变得有气无力,他已直起了身子,可是却不肯回过头去,“沈青君,从今日起,这霍家就不需要你来管着了。”

沈青君顿了一下步子,面无表情地回道:“少爷既然如此说,我自然不会有异议。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霍澜渊沉默了一会儿,低沉着声音,“你这几日就不要想着出府去了,我会找人看着你的,也不要想着能给你们沈家通风报信。”

沈青君听后不答他的话,直接走了。

在这之后的几日,霍澜渊再也没有回来过,而沈青君的院子里倒是热闹了起来,多了几个下人围在沈青君的身边,她走到哪儿,他们便跟到哪儿。

虽然他们还是毕恭毕敬地唤沈青君为“少夫人”,但她却没有了自由可言,像是被看管的死囚一样,时刻被人盯着。

“少夫人,这几个下人笨手笨脚,着实碍事儿。你说少爷让他们来跟着你,是什么意思啊?”清欢也不避讳,就这么当着几人的面说了出来,一点儿都不怕得罪人。

那几个“笨手笨脚”的下人被清欢嫌弃,还是赔上了讨好的笑脸。

沈青君咧嘴笑了下,好像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用往常打趣小婢女的口吻说道:“许是少爷嫌弃我家小婢女呆头呆脑,才派了一些稍稍有用的下人过来帮衬我吧!”

“少夫人,你……”清欢气鼓了脸,又羞又恼,她到最后跺了跺脚,竟将沈青君绣与她的方趴丢在了地上,跑走了。别看她个子小小的,可脾性倒是不小。

沈青君拾起方帕,拍了拍灰尘,想起了不知多少年前她曾经将一块青色的锦帕赠予过一个人。

那枚锦帕不知现在何处?可否还是完好如初?

阿珠。

玄一。

不能再想了。

是夜,沈青君愁思满绪,卧于床上久久不能成眠,在辗转反侧之间,她听闻有人在唤她。

“青君,青君……”来人刻意压低了声音,像是知道她卧房外仍守着不少人。

沈青君仔细辨别了一下,发现声音是从窗户那里传来的。她披上一件薄衫,走到窗户边,推开隔窗,小心翼翼地朝外望去。

“青君,是我。”父亲的脸借着室内烛光能看个清楚,他脸色有些憔悴,可那如鹰的双目,数十年如一日,锐利而锋芒显露,只是皱纹更多了。

“父亲,你是怎么来到的这里?”沈青君当然诧异,她捂住嘴,瞪大了眼睛。

“青君,没有多少时间了。我是来同你告别的,我的孩子,我的珍宝,以后或许再也见不了了。”沈平如答非所问。

他伸出手,摸了摸沈青君的脸,爱惜无比,“没有人比我更期望你好,我早早为你做下了打算,每一步都深思熟虑。青君,你还不懂,可你会明白的,为什么我说,霍澜渊会是你的救赎,会是你的天,你会明白的。”

沈青君一头雾水,可心里也渐渐地有些清楚了,“父亲,你当真涉入朝堂了?霍桑……是被你陷害的?”

沈平如不否定也不肯定,模糊其词,“没你想的这么简单,我也无意害他,可他如今的下场也确实和我脱不了干系。”

“我不懂,你到底做了什么?”

“你无需懂,我要走了,带你母亲和弟弟逃到别处去了。从此以后,再见就难了。我的孩子,你从小就被我捧在手心,我舍不得骂你一句。此生,我唯有一事,逆了你的心意,可我……只是想给你留一条最好的后路。”

“带我一起走吧!”沈青君如此说着,就要爬出窗子,可却被沈平如的手硬生生按住。

“我为你铺下的路,不希望你随意舍弃。这是我为人父母的良苦用心。你娘亲和你弟弟也是希望你好的。他们二人有我,你无需太担心。”沈平如声音虽轻,可却语速极快,最后嘱咐她,“青君,你要听霍澜渊的话,一定要听他的话!”

就在沈青君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沈平如却朝着她身后望去,面容惊诧,“你……”

沈青君应声转过头去,脑后却遭遇一击重重的袭击。她当下便晕了过去,身子瘫软,沈平如于窗口伸出臂膀,环住了沈青君的身子。他一个跳跃,窜进了屋内,小心翼翼地将沈青君放在了床上。

他给她盖好了被子,看了她好久,“青君,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沈伯父,这父女情深的模样是做给谁看?若你当真为她好,又怎会做出那种事情?”

“我有我心中的大义,贤侄,你不也有?”沈平如对霍澜渊的出现一点都不意外,仿佛是早已料到。

“如今不唤我贤婿了?”

“我怕你恶心。”

霍澜渊轻笑了一下,看了看屋外夜色,不置可否,“天色不早了,夫人和卿儿只怕早在路上等候您多时了。沈伯父,是时候上路了。”

沈平如感谢道:“多谢贤侄给了我一点时间,让我能与青君告别。她是我最放心不下的,以后还请贤侄照料她了。”

二人谈话之间,已经来到了霍府天池,他们很有默契地站定在池边。

“这是自然,她终是我的妻。我会怜她,惜她,爱她。像你一样,把她捧在手心。”

沈平如欣慰地点点头,“我从很久以前,便知会有今天这一日。从那时起,我便开始担心她的余生。霍澜渊,我选中了你,知你是个极好的孩子,把她交给你,我放心。”

霍澜渊得到肯定,并没有高兴,还是面无表情诉来肃杀冷意。

沈平如抬头望月,“今夜月色不错。”

话音还未落,霍澜渊便拔出手中长剑。

锋芒顿显,长剑朝着沈平如的后颈子砍去。

白刃进,红刃出。剑起剑落,沈平如的头颅从脖子处断裂开来,喷出一道道血注。

第一百五十七章 抄家(前尘篇)

沈平如的头颅在地上滚了一圈,滚到天池大石头旁的时候,仰面朝上,双目睁大,似乎还在观那氤氲月色。

他流出来的血水到处喷洒,像是烟花绽于天际,星火四溅。有一些血水蔓延至天池中,来去缱绻,仿若一尾红鲤戏水,最终又湮灭成红墨点点。

霍澜渊的脸上也有血,他伸手抹去,可却造成了更大面积的红。他将剑收回,半弯下身子,看那不瞑目的双眸。

最后,他叹了一口气,阖上了沈平如的眼皮,“沈伯父,夫人和卿儿都走得没有痛苦。沈青君是我的妻,我会照顾好她。”

话毕,冷月残红,却惊起鸟雀啁啾,和着那悠悠长叹,诉来别离与愁。

第二日,沈青君醒了。

她摸了摸生疼的后颈,一时无法确定她昨夜看见的父亲,是真是假?那月色迷离下的句句叮嘱,是她的幻觉,还是真实?

“少夫人,你醒了。”清欢一如往常,为她端来了洗脸水和布巾,置于红木架子上。

“清欢,昨日你可有听见什么动静?”沈青君坐直了身子询问。

清欢的手抖了一下,脸盘里的水洒出了不少,滴落在地上,倒像是开出了枯败的花。

“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听见。少夫人是听见了什么吗?”清欢反常地别开了脸,不肯与沈青君对视。

沈青君还以为清欢在和她闹着小脾气,便也不再追问,只是当她走到院子的时候,却发现之前盯着她的那批人不见了。

“清欢,之前的那些下人呢?”沈青君左顾右盼了一番,可并没有看见其他人的身影。

“许是少爷觉得没有必要,让他们都回去了吧!”

不可能。

沈青君疑窦暗生,她联想到父亲昨夜的低诉,不由得,心中不安。

她想走出院子,却看见清欢寸步不离地跟了上来。

“少夫人,你这是要去哪儿?”

“清欢,你同我实话实说,昨夜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父亲是不是真的来过?”沈青君反问。

“清欢不知,少夫人别再问了。”清欢目光躲闪,一看就知是有事相瞒。

之后的几天,霍澜渊仍旧未出现。

沈青君味同嚼蜡,吃饭不知是何滋味。她越想越觉得,父亲那日的话,倒像是诀别之言,笃定如此,仿若知道自己没有明日。

“沈青君。”霍澜渊的声音从院子的口子处传来,冷冷的,已没有了那温润如玉的味道。

沈青君已被禁止出这个院子,但凡她靠近口子处一步,那小婢女清欢便会神色慌张地出来劝阻,“少夫人不可,少爷不允。”

“澜渊哥哥,许久未见。”沈青君淡淡的。

那一声哥哥似乎极为讽刺,刺痛了霍澜渊的耳。

“父亲回来了。陛下命他领了数十大板,可还是留了他一条命。暂时革了他的官职,让他在府中修养。”霍澜渊于远处长身挺立,双手背在身后。

“如此甚好。”沈青君啜了一口茶,也只回了这四个字。

“父亲恼你沈氏,你最近还是别在他眼前晃悠了。我给你另外找了一处宅子,你同清欢二人一起搬过去吧!”霍澜渊神色不变,说完后,不等沈青君回答,便走出了院子。

清欢在看她脸色,可沈青君神色无常,波澜不惊。

“青君,你要听霍澜渊的话,一定要听霍澜渊的话……青君,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霍澜渊会是你的救赎,他会是你的天……青君,玄一是你的劫……”

沈青君梦醒,大汗淋漓。

这几句话一直在她脑中盘桓不休,犹如将死之鸟的啼血鸣叫,她要去弄清楚,她在这李唐天下,这盛世长安中,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晨光熹微,她已打定主意。

清欢为她梳妆打扮,收拾好了行李。

马车已在霍府门前等候。

她和她,两人都是青衣衫子,青绫裙,以白纱遮面。

“小姐,你最爱的金步摇我忘记收拾了,待我速去取来。”小婢女匆匆跑进霍府。

马夫耐心等候,可过了许久,仍旧不见那青衣出来。

“这位小姐,你家婢女怎个儿还不……?”马夫转过头去,却看那“小姐”满脸都是细汗,眼神躲闪。

沈青君央求了清欢许久,她才同意与她调换身份,只是清欢沉默了不少时间,长叹气,一直重复,“少夫人,你会后悔的。少爷都是为你好。”

清欢拉着她的手,嘱咐她,“少夫人,一定要回来。你在外面,活不下去。”

沈青君点头允下。

她躲在一侧观察,等马夫没有注意的时候,溜了出去,直接拐进了长街。

人来人往。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掩着面,行色匆匆的女子,穿梭于街头巷尾,直直去了那沈氏府邸。

沈家朱红的大门前,贴上了两张封条。果然是父亲涉入朝堂之事,已被知晓,遂遭官府查封府邸和全天下通缉。

她想了片刻,决定去酒楼不夜天看看。或许还能找着红袖,问些事情。

“你们去城墙看了吗?太惨了!”

“你是说那沈氏?”

“没错啊,那沈氏富可敌国,怎个一夜之间,落得如此下场?真是让人唏嘘啊!”

沈青君听着街边两个摊贩如此讨论,心下一惊,她朝着城墙飞快跑去,想知道在她沈氏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远远的便可看见,城墙边,乌泱泱的围着一群人。

沈青君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她几乎站不住身子了,双腿发软,腿肚打颤。她感觉胃里的东西正汩汩地涌了上来,舌根酸涩苦楚,眼中泪水迷湿双目。

只见城墙上面悬起了四个头颅,她一开始认不出来,恍恍惚惚。

直到她看见了娘亲最爱戴的玉兰钗,她赠予弟弟沈长卿的玄色头巾,中间还点缀着红梅花开,还有她闭上双目的父亲,那个将她视若珍宝的男人——沈平如。

父亲的头颅,也是这四颗头颅中唯一瞑目的那一个。

其余三个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划下血泪一道。

最右边的,那是谁的头颅?

沈青君瞪大了眼睛,细细辨认。那头颅的眉眼与她相似无比,记忆中,有时浓妆,有时素雅。

是被霍澜渊赶出府的,那个与她模样像极了的妾——青鸾。

她的头颅,代替沈青君的位置,横在了城墙的最右头。

沈青君怔然,只见天崩地裂,绝望袭来。

忽然,一只手拍上了她的肩,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果然是你。”

。九天神皇

第一百五十八章 罪名(前尘篇)

沈青君转过头去,想知道自己明明缚着白纱,却还能将她认出来的是谁?

会是红袖吗?

听声音似乎不像。

“我就知,活着的是你。”来者是紫鸢,她扮做了一个男人,穿着素雅的灰衣,可面容精致漂亮,极显女气,遂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呵,那霍澜渊竟心狠至此,青鸾好歹也伴在他身侧有一些时日了。我只知,他一直把青鸾当做是你的替身,可没想到,他竟然能让青鸾代替你去死。我竟喜欢过这样的男人,还为他争风吃醋,呵,也真是愚钝至极。”紫鸢一边说话,一边警惕着来往人群。

沈青君还沉浸在巨大的惊颤下,无话可说。

紫鸢环顾了一下四周,低语着,“这里不安全,你先去我那儿避避。”

她见沈青君红肿的双目失神,没有回应,便自作主张地拉扯她,往城墙的另一头走去。

沈青君回过头去,将父亲、娘亲、弟弟的样子一一印在心里。

她先是弄丢了她的佛,现在又弄丢了她的家。人生如此,了无生趣。死也好,活也好。这下,是真的没有区别了。

那些将她视若珍宝的人,全都离她而去了。

紫鸢带着她穿过一条条小巷,来到了熟悉的商街,熟悉的不夜天。

火树银花,不夜之城。灯火长明,夜色不见。

父亲穷尽毕生心血打造的酒楼,那个承载过两位美人风华绝代的酒楼,如今也破败不堪,行人甚少,似乎都怕沾染了晦气。

两条封条贴于大门,可好像已经遭人闯入过,从中断开。

“能偷的,都被人偷去了,”紫鸢见她紧盯着不放,就如此说道,“连楼中的金柱都被人凿去了不少,也真是穷疯了。”

许是受了不夜天的波及,那旁边的叹红楼也显得颓唐残败。

“不要在这里停留过多时间,最近有不少差役会在这附近巡逻,快跟我走!”

紫鸢见沈青君呆滞于原地,便半是强迫地拖着她走远了去。

“我听了你的建议,去找了你父亲帮忙。他给了我一处宅子,给了我不夜天的工作,他是个好人,可没想到……我那宅子现在还算安全,你去我那儿避避,等巡逻的人少了,再走。”

二人七拐八绕,来到了走马街一处偏僻的院子。紫鸢推开门,拉着她进去。

院子虽小,可对一个人住来说,刚刚好。

紫鸢领着沈青君进了内屋,多搬来了一个凳子,让她坐下,还给沈青君倒了一碗凉茶。这模样,与往日的飞扬跋扈相去甚远。

“霍澜渊怎么会放你出来,这种时候,他不是应该确保你在他身边可知范围内的吗?”紫鸢发问。

沈青君不答。

可紫鸢已了然道:“你是逃出来的。哈哈哈哈哈,你逃出来是对的,他是个疯子,是个疯子啊!青鸾一定是被他杀死的,而且你知道吗,前不久,青鸾家中闯入劫匪,上至她八十岁祖母,下至她刚出生的幼弟,全都死于暴徒刀下。你猜,这是为什么?青鸾家境贫寒,真会有强盗行凶吗?”

紫鸢压低了声音,紧紧看着沈青君的眼睛,她并非是真的想等沈青君回答,便自己先答道:“因为不能有人认出来,这城墙上挂的头颅,不是沈家长女沈青君的,而是一个叫‘青鸾’的姑娘的啊。他简直就是丧心病狂啊!”

“为什么?”沈青君终于说话了。

“你问的是什么?”紫鸢又反问。

“我母亲,我父亲,我弟弟……他们为什么会……”沈青君说不下去,声音颤抖。仿佛只要想起他们,都像是遭针戳刺,疼得难受。

“你连这都不知道吗?”紫鸢诧异,双目瞪大,声音拔高,“他连这个都没让你知晓?”

沈青君垂下眼睑,默认。

“你难道不知道你父亲在暗地里做的一些事吗?”紫鸢又追问,似乎不敢置信。

“我只知他干涉了朝堂。”沈青君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不止,他的罪名可是……”紫鸢压低了声音,左顾右盼了一番,明明是在自己家里,可却还是疑神疑鬼,“可是谋逆啊!”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沈青君一把站了起来,连带着摔破了手中的茶碗。

“啊啊啊,这可是我唯一一个完好的茶碗了,算了,反正我以后也……”

“不会的,我父亲怎么可能谋逆?”沈青君皱着脸,全然不信,她喃喃自语,像是失了心神。

“沈平如谋逆,私通突厥蛮人。全家一百六十九口人,全部处斩。为了以儆效尤,悬沈平如及其夫人、儿女的头颅于城墙半月。这是我所知道的全部。”紫鸢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

“一百六十九口人,死的原来是一百六十九口人!这沈家一百六十九口人里,独独只有我活了下来。哈哈哈,父亲,这就是你让我把霍澜渊当做救赎的原因吗?你让我把他奉为‘天’,就只是想让我独活吗?”沈青君觉得可笑至极,笑着笑着,被眼里的雾气蒙住了瞳仁,以至于她看什么,都像是破碎的。

“谋逆,证据呢?指认我父亲谋逆的证据呢?”沈青君忽然想到了关键,激动地问道,她气息不稳,话语刚说完,便急急地咳嗽了出来。

“在你家沈府搜到了数封沈平如与突厥人往来的书信,还有不少人曾看见过你父亲在他的酒楼不夜天与突厥人在厢房中彻夜交谈的情况。关于这个,不夜天的小厮和不少贵族公子都可作证。”紫鸢听着坊间流传的小道消息,回复她。

“我知道父亲和突厥人往来密切,可他也只是想和突厥人做点生意。这怎么会,怎么会成为了我父亲谋逆的证据?”沈青君觉得都是疑点,“还有我父亲为何才审了几日,就被定罪了?”

“关于这一点,审你父亲的是皇上,定你父亲罪的也是皇上。天子说一不二,当然无人质疑。”

“我不信,我要回一趟沈府,我要回去看看……”

紫鸢有些不忍,可还是告诉了她更多,“你知道抄你家的是谁吗?杀了你一家一百六十九口人的又是谁吗?”

沈青君猜到了,“是霍澜渊。”

怪不得,他把之前盯着她的下人都撤走了,只留清欢在她身边。因为只有越少人知道她还活着,才越保险。

那些下人,只怕也都……

叩叩叩,这时有人敲响了木门。

。九天神皇

第一百五十九章 谋逆(前尘篇)

沈青君吓了一大跳,第一个反应是紫鸢出卖她了。

可二人这一路上相伴而行,紫鸢是万万没有这个机会离开她去通报他人的。再加上紫鸢也是一脸惊诧,沈青君便打消了对她的怀疑。

那么,敲门者是谁?

沈青君拍了拍紫鸢的手,示意她问话。

紫鸢点点头,大声询问,“是谁?谁在敲门?”

“姑娘,我是霍家的下人。不知姑娘可有瞧见一青衣女子路过?她本是霍家婢女,可却偷了主子爱物,主子大发雷霆,现下正在满长安寻她。若姑娘有瞧见的话,可否告知一声?”

说话的人是一个很年轻的少年,声音尖细,应该正是变音之际,才不过十几。若不仔细听,还会以为他是个姑娘。

“哦,我没有见过,你去别处寻寻吧!”紫鸢高声回话。

“此番叨扰姑娘,真是万分抱歉。姑娘,我寻至此处,忽觉口渴难忍,可否请姑娘行行好,赏碗凉茶喝?”少年不依不饶,似乎定要她开门。

紫鸢叹了一口气,指了指院子后方,低语着:“那儿有个后门,你先出去。这霍家眼线遍布长安,你多加小心。”

“你被赶出府是因为我,青鸾的死也是因为我,你们的不幸都来源于我,那你为何还要这样帮我?”沈青君起身,顺带着问出了这一句话,她确实是有些疑惑。

“我不善良,可我也不恶毒。要说我的不幸来源于你,我倒更认为我们的不幸都来源于霍澜渊。你我,不过都是可怜人。”紫鸢今日不施粉黛,着一身男装,现下看来,有几分英气和俏皮,她畅快一笑,“更何况,帮你就是我对霍澜渊的报复。”

“多谢你,请珍重。”沈青君要走,却被紫鸢拦下。

“走之前,先去我柜子里取身衣服换上,你这青衣太显眼了。”

沈青君点点头,入了里屋,拿了一身素色衫裙,打开了院子另一侧的后门。

她阖上门扉之前,看到的最后一眼,是紫鸢从里屋出来,走向正门的场景。

在大日的阳光下,那个骨架子很小的姑娘,却穿着素雅的男装。她没有回头,可却很漂亮。

沈青君抱着有些旧的衣服,低着头,拐进了无人的小巷。只不过片刻,走出来的已是一个穿着素色衫裙的姑娘。

紫鸢打开了门,柳叶眉微微一挑,她并不诧异,“少爷,今个儿吹的什么风,你竟想起了我。”

“紫鸢,你是最后一个了。”霍澜渊本是背对着她的,当她打开门后,他才转过身来,如此说道。

紫鸢只是想了想,就已明了,她是这世上识得青鸾的最后一人了。他是来杀她的。

“少爷,我还记得你以前喝醉酒,总是会同我讲一句话。”紫鸢笑了一下,迎着他的双目,眼里有光闪动,“你说你这辈子,总是输给一个人。你嫉恨他,妒忌他,可却拿他没辙。”

霍澜渊身旁的少年看了看四下无人,一个闪身,窜到了紫鸢的身边,将她拽进了院子。

紫鸢并不反抗,她看着霍澜渊轻轻踏足此地,还随手阖上了门,便轻笑着,“青鸾死了,我也要死了。可我就这样上路,不甘啊!少爷,你这个人能对天下绝情,可却无法对沈青君如此。既然这样,那我就希望少爷,生生世世,慢他一步。我要你永远都输给他。这是我的诅咒,我的诅咒!生生世世,生生世世!”

霍澜渊面部线条紧绷,他眉头紧锁,在不知不觉中,那温润的模样消失殆尽,才不过短短数日,他已成了心狠手辣之徒,就好像连他的双目,都在显露着锋芒入骨。

仅仅一瞥,有如刀光一闪。

他,就这么站在那里。看着紫鸢被少年用白绸扼住脖子,直至气绝身亡。

“我会寻到她的,她已是我的妻。我没输,我赢了。”霍澜渊盯着紫鸢的尸体,不带温度地如此说道。

沈青君躲在不夜天中,直至黄昏时分,差役换班交接,放松了巡逻的力度,才从酒楼中跑出,向着沈家府邸而去。

碧瓦朱甍,玉宇琼楼。从砖红色的围墙望进,可以窥见亭台楼阁,假山奇石。一如昨日,并没有断壁残垣皆成空的寂寥,还残留暖色回忆。

沈青君看了看朱门上的封条,又往前进了一段路。她走到高墙下,蹲下身子。那里有一个稍宽的洞,以前调皮的时候,她总喜欢从这里钻出来,跑到大街上玩儿。

她伏低身子,慢慢爬了进去。

院落无人打理,杂草丛生,娘亲最爱的花儿已枯败成泥。

沈青君来不及多逗留,直直朝着未央楼中的藏书阁而去。那是父亲处理坊间生意的地方,在那里或许有一些能道出真相的东西。

她推开门,尘土飞扬,来不及掩面,便咳嗽了数声。

藏书阁中,收藏着大量古籍文典,那是父亲的爱好。

她见古籍都凌乱在地,有不少已经纸张四散不成书了,实在是心疼至极。

沈青君随意翻找,希望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时间过得很快,她仍寻找无果。

就在她有些挫败之时,忽忆起,她小的时候在这里玩耍,曾发现过一个暗格。那暗格隐蔽,倒是个藏东西的好地儿。

她想不起暗格具体在何处,便东敲敲,西按按。

功夫不负有心人。

她拿下了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儿,遂发现墙壁有些不自然,仔细看,像是裂开了一条缝。

敲一敲,感觉墙内是空的。便知此处就是暗格。

沈青君寻到了机关,微微用力,一个小抽屉状的暗格便弹了出来。她探头进去,发现里面藏着一封信。

是父亲的字。

而信是写给她的。

沈青君打开来,细细观看。一字一字。她明白了一切。她震惊,她无措,她后悔。

她本可以和玄一在一起的,却偏信了父亲当日胡诌的话。

而父亲的谋逆,竟是从武德九年——旧人死的那一年就开始策划的了。

一切本都可以阻止。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有什么动静窸窸窣窣一直萦绕于这个房间。

沈青君将信收好,放进了怀里。她寻着声音,在藏书阁中轻轻走了起来。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她将脸贴在了墙上,便可以感受到更强的声响。

墙里,好像有人。

正在哀怨地挠着墙壁。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九天神皇

第一百六十章 壁中人(前尘篇)

沈青君毛骨悚然,那指甲抓挠墙壁的声音诡异至极,她贴在墙壁上才不过一会儿,便已经冷汗涔涔,头皮发麻。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想的,竟着魔一般,敲了两下墙壁。

咚咚。

抓挠的声音戛然而止。墙壁里的东西停下了动作,一时之间,安静得让沈青君以为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

咚咚。

就在沈青君觉得是老鼠在墙里打洞安家,窜来窜去才发出那种令人难受的声响后,墙里的东西竟然也回敲了两下墙壁。

咚咚。

咚咚。

沈青君又试了一下,果不其然,每当她敲了一下墙壁后,从墙的里头,就会有一样的动静传出,似乎是在回应她。

这可绝对不会是什么老鼠。

她走远了些看看,发现这整片墙并没有什么异样的地方,既没有不和谐的缝隙,也没有凸起凹陷。墙壁光滑连绵,自成一体。

没有空隙。

那墙壁里必定是个密闭的空间,有什么东西生活在里面,是不需要饮水吃食,呼吸空气的?

“啊……啊啊……啊……啊……”接连不断的呻吟声从墙壁里传来。那叫声古怪万分,声音低沉。像是拿什么东西摩擦喉咙发出的气音。

沈青君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浑身发凉。

父亲在他的藏书阁墙壁中,到底养了什么?

她咬咬牙,双手握拳,决定凿开墙壁看看。她先是跑到了柴房和小厨房物色了一些工具。

凿子,斧头,砍刀……

沈青君找来了一个箩筐,将这些器具放入,拖着它们,回到了藏书阁。她抡起斧子,朝着墙上砍去,可却只划开了一道口子,便已汗湿了衫裙。

她抹抹头上的汗,这一次,并不放弃。

来这沈府之时,恰是黄昏时分,而她敲敲打打,竟已过了不少时辰。她摸了摸酸疼的手臂,深吸了一口气,一点一点剥开了残破的墙壁。

那高墙深筑下暗藏的秘密,终于初露端倪。

墙壁先是掉落了一个小碎片,从那新开的洞口中,只能窥见一片全黑。

沈青君不敢急于一时,遂只将眼睛贴于洞口,她望进无光的漆黑,先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而紧接着,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眼前的黑暗似乎暗藏了什么东西,并不只是无光灰暗的虚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又是这古怪的呻吟,连连不绝,只是这一回能听得更加清楚。

紧接着,那抓挠墙壁的声音也再度响起,似乎是那壁中人感知到了烛光,有了重见天日的希望,便开始躁动了起来。

沈青君盯着洞口久久,可是只能窥见一方古怪的黑暗。

然后,她惊诧地退后了两步,不敢置信。她终于知晓了那怪异的感觉来源于何处,在这黑暗中,并不是空无一物,她已窥见到了“它”,或许说,是“它”那全黑,没有眼白的眼睛。

那双目,冷然无光。最恶心的,是它巨大的眼眶中,只有黑色,没有眼白。初望进去,还以为只是一方黑暗,可却不知,她已和它对视久久。

“啊啊……啊……啊……啊……啊啊……”它又发出了那种令人难受的声音。

一声接一声。

可怖的记忆重新灌入了脑中,她连连后退,可双腿已经无力抬起,就好像扎根在了地上。只要一个外力施压,她便会跌坐在地。

那惊魂一夜中,说要保护她的那个人已经不在。可紧追着她,要伤害她的妖却只有一墙之隔。

父亲和她说过,那夺命的恶鬼乃是“夜叉”。它吸食人血,杀人取皮。在那一夜里,它还想要她和玄一的命。

我怕,我好怕。玄一,我好怕。

父亲还说过,他们找到她的时候,整个房间里放满了用人皮做的孔明灯。木台子上,也有刚剥下的人皮。她长睡不醒,大病了一场,也是因为它吸了她的血气。

他也说过,夜叉已被处置,不会祸害人间。

可真相却是,父亲把夜叉藏入了未央楼中的墙壁里。

这是为何?

在恍惚和惊惧中,沈青君看见她身边的一张书页上画的图里,那长手长脚,身形畸形的古怪生物与夜叉有一些相似。她将纸拾起,粗粗看了一下。

“恶妖夜叉,好食人血。一对成双,同生同死。与人有害。”

那一夜,救了她的人是玄一。

这一夜,只有我自己。我得……逃。

沈青君听到身后的动静越来越大,被多次重重凿击下的墙壁,已不堪一击。一片片墙斑驳而落,身后的妖物在墙中封存已久,若是此番逃出,必要对她下手。

她踉跄着站起,连揉一揉酸疼的腿的时间都没有,便向着藏书阁的门跑去。

“啊啊……啊……啊啊……啊……”它的声音听来,虽一样低沉,可却有了一份激动,许是知道自己将破壁而出。

抓挠的声音连绵不绝,惹得沈青君心头战栗,她跑出了藏书阁,并未有丝毫停歇,就要从来时的路返回。

草木在动。

风声疾疾。

是它,重见天日,正要来杀了她。完成那一夜的杀戮。或许还会剥下她的皮。

沈青君不敢回头,可它已窜到了她的前头,就和那一夜一样,将她逼在了死角。

它双手双脚颀长无比,脸部无肉凹陷。双目全黑,没有一点白。那两颗凸出的尖牙许是很久未刺开过人的肌骨,饮血度日了,便有些钝,可却足够咬破她的脖子。

“你别过来,别过来……”沈青君退到了墙壁,已无路可逃。

它桀桀冷笑,伸长了手臂,就握着她的脖子,将她提溜了起来。它把她摔在地上,享她痛苦的呻吟。

沈青君全身都在疼,意识已经有些飘远了。她感觉自己的脖子被刺破,血水正一股股被吸食。

热量流走。

她身体冷得僵直。

“你别怕,青君,你别怕。”

那一夜,他护着她,拼死来救她。

那一夜,他和她海誓山盟,定好了要一起走遍天下。

他破戒了。

她食言了。

沈青君流下了眼泪,只是后悔,连一句对不起都来不及说。

于此关头,她有些恨父亲的欺瞒,可也最恨自己的软弱,才轻信了父亲的话。

长剑出鞘。

一把利刃刺穿了夜叉的肚。

夜叉收回了尖牙,嚎叫不已。

恍惚中,她看见一人身着白色葛布僧衣,皂色金边袈裟,立于冷月下。

手中长剑冷光荧荧。

那是她的佛。

。九天神皇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夜叉(前尘篇)

霍澜渊知道沈青君不见后,心里大骇,他竟一时站不住脚,满脸阴翳,吓得那前来通报的小厮冷汗涔涔,总是偷瞄他,看他脸色。

另一个下人扯着清欢过来,这小婢女身着青衣,脸缚白纱,可眼珠子却惶恐不安地转来转去。

清欢远远地看见他,便立马心惊胆战地下跪,将头贴在地上,久久的不敢抬起。

“为何?”霍澜渊嗓音嘶哑,牙已咬紧,可却在极力地克制自己的情绪。

“少夫人她……可怜啊!”清欢如此说道。

“我背叛君王,欺瞒父亲,才保下她的命。我会怜她,爱她,惜她,可你却说她可怜?”霍澜渊一字一字问出口,眉头紧皱,似乎是真的不明白。

清欢无话可说,也不敢说,遂只能低着头。她曾嘱咐少夫人一定要回来,可心中也明白,少夫人是绝不会回来的了。

“清欢知错,甘愿领罚。”在长久的沉默过后,清欢先说道。

“她最喜欢你了,等她回来后,还需要你的照顾。若她见你身上有伤,定会生我的气,她恼我,就会跟小时候一样,很久不同我说话。”霍澜渊有些魔怔,在说了一会儿后,才将目光放在清欢身上,“可清欢,你这嘴实在是不讨人喜欢。”

霍澜渊向身边的少年使了个眼色,少年便按住了清欢的身子,抬起了她的脸,捏住她下巴的手正在用力。

清欢的嘴被扯开。

霍澜渊从袖口里掏出一柄小刀,小刀出鞘,朝小婢女逼近。

清欢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小刀锋利,只是一划。那粉色的舌头便被割开,掉落在地。一汩汩鲜血从清欢口中冒出,喷洒在周遭。

少年放开了清欢的身子,这小婢女疼得抽搐,圆圆的脸涨红,圆圆的眼睛冒出了泪花儿。

霍澜渊看了看,面无表情。他让别人把清欢架走,兀自和身旁少年说道:“去寻她。”

少年点点头。

霍澜渊掰掰手指头,他杀了青鸾,杀了她的全家,还杀了不少人。算来算去,只差紫鸢一人。

他的眼线探知到了紫鸢现下住处,他便乔装了一番,和少年堵在了她家门口。

那紫鸢临死前,还不忘咒他一番。

真是个毒妇。

“少爷,那是不是少夫人的青衣?”眼尖的少年指了指紫鸢家边的一个小巷,小巷臭水横飞,唯有一抹青色格格不入。

霍澜渊一把拿起,上面还有香气残留,他点点头。

“少爷,难道少夫人刚才在那女人家中?”少年做出了一个猜测。

霍澜渊手里握拳,只道他又迟了一步。

可是现下巡逻的人多,沈青君绝不敢在大街上晃悠。

不夜天,亦或是沈府,她只会去这两处。

可天子疑心深重,对他霍家还有戒备,重伤了他的父亲,是试探,也是警告。不夜天、沈府周围,想必都还有天子的眼线在伺机而动,等着看他霍家是否有参与谋逆。

要想寻她,只能等夜色凝重之时,潜入这两个地方查看一番了。

沈青君,你可千万不要被抓住啊!

霍澜渊焦心万分,等着天一点一点暗下来。他先去不夜天寻了一番,除了找到几个偷摸进来抢东西的贼,并未寻到她人。

如此想来,她极大可能躲在了沈府。

霍澜渊拐到了偏僻的小巷,一个翻身,翻过了沈府的高墙,进入了这已无人气的院子。他曾无数次来过这里,自然熟悉万分,脚下有路。

他先去佛堂瞧了一番,虽然心里不甘,但却觉得,这沈青君最有可能藏在了那里。

佛堂破败,已不供佛。无人。

她的院子,无人。

主屋,无人。

待霍澜渊寻到了未央楼,才感觉到一些她的气息。他走入藏书阁,看见一面墙壁被人凿坏,奇怪的是,这地上砖瓦的数量与那破开的洞口,不能一一对应。

那墙壁像是空心的,里面藏了一个体积不小的东西。

这藏在墙壁里的东西,定是沈青君凿开这面墙的原因。

只是,会是什么?沈平如谋逆的证据,私通突厥的证据?

一定不会是这些。

不待霍澜渊细想,他便听到不远处有人跑动的声音。奇怪的是,还有另一个动静非常古怪。

飒飒飒——这东西不管是什么,移速非常快。

“青君。”霍澜渊默念了一下她的名字,握紧了手中的长剑,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跑去。

才远远一瞥,便目眦欲裂。

沈青君被那畸形的东西困在了角落,那个叫“夜叉”的魔物,正攥住了她的脖子,大嘴一张,已经咬破她的肌骨。

霍澜渊根本没有时间细想,长剑出鞘,窜到了前头,便刺入了它的肚。

长剑出入,却没有血液流出,只是在它身体上开了一个洞。

“青君。”他唤她。耳边妖物在嚎叫。

他迎着冷月而来,却见她闭目微笑。笑靥轻浅,仿若几年之前。她还唤他“澜渊哥哥”,他也唤她“青君妹妹”。

一如昨。却是许久未见了。

妖物癫狂了一会儿,便立马缠身而来,它双手双脚巨长无比,窜到了他的后背,正在嘶哑他的脖颈,极难脱身。

霍澜渊挣扎了一会儿,除了那妖物越缠越紧的四肢,和不断啃咬的尖牙,还有从他身体里流走的血液,正在提醒他,那背后的,是个极擅长夺人性命的妖。

他逐渐承受不住,呼吸困难。手中长剑将落未落。

可沈青君躺在他眼前,一动不动。

他若倒下了,她也就没了。霍澜渊突然有了力量,他咬咬牙,手腕轻转,反手一刺,划破了妖物的背。

疤痕长长一条。

夜叉吃痛,四肢松开。弹跳到了别处。

它,忌了他手中的长剑,便只是在他附近转悠打晃,不敢靠近。

可霍澜渊却知,他已没了气力,只是竭力撑下去罢了,却还装着样子,一边挥舞长剑,一边靠近着沈青君。

夜叉看清了形势,桀桀冷笑了一下。它并没有攻击霍澜渊,而是将目标放在了沈青君身上。

它长臂一捞,将沈青君环在一臂里,就跳出了数米。

霍澜渊想追,可迈出的双腿无力地跪地。他用长剑支持住身子,却还是滑下,倒在了地上。

迷蒙中,几片纸张从空中飘落,落在他的前头。

他伸手一捞,粗粗一看,却知道了惊人真相,他挣扎着把信放入了胸口。

霍澜渊心中想着要去追那妖物,要赶紧禀报陛下,可最终还是敌不过深深倦意,堪堪入睡了。

。九天神皇

第一百六十二章 南岭(前尘篇)

沈青君醒过来的时候,天色正破开了一个鱼肚白。有几束光线从她的上方投下,于她的脸上,印下斑驳的树影,叶片浮动,想是有风吹过。

她支起了身子,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密林。旁边横着一块大石头,岩石荼白若**,却沾染了一抹猩红,尤其诡谲。

沈青君迷迷蒙蒙,只依稀记得,她昨夜好像又碰见了那个可怖的妖物。它戏弄她,追逐她,又想置她于死地。

有人来救她了。

那人于冷月中,手握长剑而来,他挥舞着剑,刺破了妖物的肚。

只是他的模样迷迷糊糊,看不真切,有如一团雾。恍惚中,她把那人认作了玄一。

现下回过神来想想,倒不会是玄一。

多半是霍澜渊。

沈青君搀扶着岩石起来,发现自己全身酸疼,没有力气。她头晕眼花,看这世界像是倾斜着在旋转,并不安分。

沉重的呼吸一声接着一声,像是匿于林中的凶兽正在窥探着她,随时准备向她袭击似的。

我这是在哪儿?

怎么来的这里?

记忆出现了断层,她所记得的最后一眼,就是那冷月下手握长剑的英姿勃发。

沈青君迈出步子,踉踉跄跄,眼皮子总是不听话的想闭合,她才走出了一点距离,便已经腿软的想要倒下。

沉重的呼吸声近在咫尺。一石之隔。

那兽就在白岩的另一头。

沈青君听清楚了它的方位后,一时之间竟不敢再动,她怕发出的动静刺激到那躲藏的东西。现下的她,是万万没有这个力气能和它拼命的。

沈青君不动,它亦是不动。两相僵持不下,这倒不是个办法。她知道自己没有多少力气可消耗了,再如此对峙下去,形势只会于她无益。

“有人吗?”她试探着发出了询问。

树影婆娑,随风摇曳。飒飒——

鸟雀扑腾翅膀,盘桓于林中高空,啼鸣清脆。

只有这几个动静,和着那兽的呼吸声,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沈青君见大石头另一侧的怪物并未有所行动,便大着胆子走动了几步。

她踩在叶片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可那沉重的呼吸声如常。连起伏都未曾有过。

这下,沈青君就奇怪了。那在大石头另一边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她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朝白岩另一头望过去。

灰蓝的肌肤,瘦长到畸形的手脚,凹陷的脸部,凸出的尖牙……

原来是那妖物夜叉。它将她掳来了这里。

可它的样子很奇怪。

从它腹部贯穿的大洞流出了明黄色的脓液,一汩一汩,倒像是活泉涌现了出来。

它原本巨大却又全黑的双目这时紧闭着,不曾睁开,便少了几分狰狞。

这妖物凶悍,怎会如此不堪一击?

沈青君想了想,觉得多半是它被囚于壁中已有一段时日。此刻还并未恢复全部的力量和精气,才致它只承下了一剑,便衰败至此。

此地不宜久留。谁都不知道这妖物什么时候会醒来,它携着她到了此处,定是想将她当做口粮,或是补药,吸她个一番血气。如今它昏迷不醒,正是逃跑的好时机。

一思及此,这妖物就像是为了要印证她的想法一般,动了动身子,浑身抽搐了一下。手指轻点大地。似乎正在恢复意识。

沈青君不敢再耽搁,她找到了一根较粗的木棍当做拐杖,咬着牙,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一直走去。

途经之处,可以听见瀑布潺潺之音。声势浩大。却未得见真身。

她走着,走着,不知走了多久,都仍旧被困在一方密林。就在她支撑不住,快要倒下的时候,忽听闻人声沸沸扬扬,热闹极了。

“大娘,你这菜不怎么新鲜啊!”

“我刚从自家田地里摘来的,去去去,你不买,别人要买的。”

“桂花糕五钱一两,软糯不腻。来一来,看一看咯!”

沈青君心下激动,朝着说话声传来的地儿走去,只不过走出了几米开外,便看见摆得满满当当的早市摊贩,和络绎不绝的来往人群。

“诶呦,这姑娘怎么从林子里头出来的?刚子,快去扶姐姐一把。”离沈青君最近的,是一个卖蔬菜的大娘,她最先发现了从林子里出来的沈青君。

大娘本是微微吃惊,在看见她满脸倦容,衫裙泥泞不堪的面貌后,立马让一旁的小孙子过去搀扶她。

“姑娘,你没事儿吧?”

“姑娘,喝口水。”

“这姑娘怎个儿有些面熟?倒像是那每年端阳回来的沈家……”

“沈家也有好些年没回来了。”

沈青君的双腿像是完成了使命,在踏出密林后,立马瘫软了下来。

朴实而又好心的人们围在了沈青君的身边,给她倒水,擦汗。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大娘拿了一块干净的布,沾上一点水,给她擦起了肌肤上的灰泥。

沈青君双目将闭未闭,她强撑着意识回答:“紫鸢。”

她拉住大娘的手,一字一字,气若游丝,警告着,“不要……去林中……有妖……不要去……”

“她说什么?”

“好像是林中有妖,让咱们不要去。”

“这姑娘看着娇生惯养,怕不是把那野猪当妖怪了哦!”

“咱南岭地方上是偏僻,可这妖啊,还从未出现过呢!”

沈青君捕捉到了什么,握住大娘的手有些用力,她询问着,想要确认,“这儿,是哪儿?”

“姑娘,这儿是南岭啊!你连这都不记得了吗?”

“南岭、南岭、南岭……”沈青君重复了好几遍,嘴巴哆嗦。她想起了什么,摸了摸胸口,遂大骇,“不见了,不见了……”

“姑娘,你什么东西不见了?咱大家伙帮你找找。”大娘见沈青君眉头紧锁,五指紧抓着胸口,神情十分不对,还当她丢了贵重物品。

“那是……要命的东西啊……大娘……帮帮我……把我送去伽蓝寺……快把我送去伽蓝寺……再迟……就来不及了……”

“伽蓝寺。那王大牛家不是正要给伽蓝寺送去香火吗?带这姑娘一程吧!”

“可这姑娘吃不吃得消哦?”

“你就别管了,这姑娘一定是有急事儿。更何况伽蓝寺的静渡大师本就是个用药高手,定能治好她。”

几个大娘搀扶着沈青君上了牛车,还给她了一些糕点当做吃食。

牛车渐行渐远。

“刚子,你去哪儿?”

“那姐姐不是说林中有野猪,我去瞧瞧。”

。九天神皇

第一百六十三章 除魔(前尘篇)

“玄一,好孩子,醒醒。”释鉴走入了佛堂,摇了摇缩在角落的玄一。

“释鉴师叔,怎么天又黑了?每当我醒来的时候,都只能看见一片漆黑。啊,我又睡了很久了吗?”玄一睁开了眼睛,那猩红的双目,在黑暗中也异常明显。

“是啊,天还黑着呢!”释鉴声音足够轻,“玄一,我同辩真商量过了,我们决定为你诵经除魔。此番若你心魔可除,便能还俗了。”

“不需要了。除了心魔,我也已无归处。只有此地,还有我的牵挂。你、方丈,还有十几个师叔,我舍不下。”玄一如此说着。

释鉴沉默了一会儿,先是摇了摇头,复又点了点头,他拍拍那孩子的肩,“也好,从此以后都随你。你是要满天神佛也好,要……也好,我只希望你得偿所愿。”

“我明白,”玄一坐起了身子,靠着墙,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我的佛珠,可是师叔取下了?”

“那佛珠……辩真帮你收着呢。你手腕粗了不少,竟已有些戴不下了。我上次见你戴它,手腕已经留下了一串印子,便想着,若用更有弹性的丝线重新串一串,兴许会好些,遂自说自话将它摘下了。玄一,你不会恼我吧?”

释鉴正经的模样,最近总是瞧见。以至于玄一都差点忘了,他的这位师叔曾经是一个多么爱捉弄他的人,改变至此,全是因他心魔深驻。半是出于怜悯,半是出于怜爱。

玄一摇摇头,“自然是不会的。”

“好,”释鉴轻轻笑了下,他孔武有力的臂膀,将玄一拽了起来,“孩子,你都臭了。驱魔前,容我先带你去沐浴一番,也好换上一身新的僧衣和袈裟。快跟我走吧!”

玄一无意识地踏步,随着释鉴的拉扯来到了一方冒着氤氲热气的温泉。那水雾绵绵,岩石冷傲,远远看去,缥缈如九曲仙境。

由于是夜色霭霭之时,唯一的光照是明月投下的残冷灼华。月亮的倒影印在温泉水中,清波微荡,月影破碎成殇。

“那里的石头上,静渡已经给你备下了新的僧衣和袈裟。玄一,好孩子,你就在这儿多泡会儿吧,也好洗尽从凡尘沾染的一身铅华。”

释鉴指了指另一头的一块大石,可以看见,那石头上,整整齐齐地叠着一件白色葛布僧衣和一件皂色金边袈裟。

“好。”玄一待释鉴走后,不脱下身上的脏衣,便踏入了温泉池子,搅扰了那清水残影,涟漪起。

水滚烫着,缠绕了他的身。似极了与某人的相拥,他当下便有个错觉。

玄一伸出了两臂,好像是想环住什么,可却只触及了绵湿的热气。他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前方,面部又狰狞了起来。他眉目蹙着,由于双目艳红,便更显可怖。

他置身于热泉,可却冷得发抖,肌肉抽搐,虬结的青筋连连爆出,倒像是中了蛊毒,亦或是瘴气。

“我不甘。”他“犯病”后,每每只会重复这一句。

“我不甘。”

“我不甘。”

玄一连着说了数声,才强压下那心头的燥燠。他将全部的身子埋入了热泉,眼睛闭上,雾气沾湿了睫毛,使它们黏在了一起。

他瘦得肌骨凸出的脸上,有水珠滑落。泥污斑驳,沾水掉落。

“今夜月色真美。”玄一不曾望过月,可却如此笃定。明明那月影也是迷离不成形,唯有淡淡的月光,如流萤点点,倒还称得上美。

玄一握紧了拳,抵抗从心底升起的嗜血屠戮。

我不欲成佛,不欲成魔。

虽说颇有佛性,可也招致心魔。这是我的劫。

第二日,辩真和释鉴领着玄一去了主殿。和剃度那日一样,十几个僧人准备就绪,沐浴焚香,穿上了袈裟。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团团相坐,围成了一个圈。圈的圆弧缺了一点,想必是释鉴和辩真还未入座的缘故。

“玄一,去吧!”辩真指了指圈中的空地,示意玄一入座在中央。

玄一点点头,听话地坐下。面前是释鉴和辩真,他们先是闭目打坐,合掌静心。

十几个僧人亦是如此。

然后,像是得到了什么信号似的。他们齐齐睁开了眼睛,辩真手拿净瓶,以指轻点甘露,朝着玄一的额头滴了三滴。

像受戒那日一样,这是望他六根清净。

众人看向辩真,辩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点点头,正欲先诵经,忽闻寺院的门被人急急地敲响。

“辩真方丈,辩真方丈,你在不在,在不在?”

“有没有人啊,有没有人啊?静渡大师在吗?”

来人吵吵闹闹,嗓门儿极大。

众人认得这声音,他是南岭的百姓。曾多次来往伽蓝寺,供奉香火。

“辩真,这……”

“我明明已和他们说过,今日不便打扰。”辩真皱眉,看了看他的师弟,看了看玄一,“不去管他,我们继续。”

“快来人呀,各位大师,有个姑娘晕倒了,似乎病得很重。她叫‘紫鸢’,她让我把她送来伽蓝寺,怕是有急事儿。可否请静渡大师快来看她一看。”

王大牛不依不饶,说话粗声粗气,中气十足。惊得鸟雀四散,余音绕于墙柱。

“诶,我还是先去看一下吧!”静渡闻言,掂量了一下轻重,毕竟人命关天之事,不好耽搁。

于此,除魔仪式只得先行暂停。

众人起身,都来到了寺院门后,他们看辩真打开门,见一粗犷的浓眉大汉穿着破旧布衣,满头是汗地站在那里。

“各位大师总算是出来了,那紫鸢姑娘面色苍白,起了一身虚汗。我见她身体时热时冷,实在是古怪,遂急急赶了过来。她现下意识有些恍惚,静渡大师,快去看一看她。趟在我牛车上的那位,便是。”

释鉴、辩真随着静渡走到了牛车旁,这静渡有些诧异,可释鉴和辩真却立马蹙起了眉,看向了玄一。

“这不是沈……”静渡差点儿问了出来。

释鉴立马打断,“谢谢你将紫鸢姑娘送于此处。我们会治好她的。请放心。”

“有几位大师在,我自然是放心。”

众人送走了王大牛。

释鉴正抱着“紫鸢”,他看着玄一,想说什么又堪堪止住了话头。

“玄一,是沈青君。”这下,倒是辩真立马说了出来。

。九天神皇

第一百六十四章 你不值得(前尘篇)

“沈青君、沈青君、沈青君……”玄一重复念了好几遍她的名字,面容没有什么改变,处之泰然,波澜不惊。就好像是很久不曾想起过她一样,需要细细思索一番,才得从回忆中寻得她的样貌。

“面色苍白,嘴唇也是惨白的。”擅长用药的静渡将脸凑过去瞧了一瞧,“冒虚汗,肢畏寒。眼浑浊,珠乱转。只怕是气血不足。应无大碍。”

释鉴点点头,他抱着沈青君快步走了起来,十几个僧人也跟在了后头。

唯有玄一还呆站在庙门前,看着那紧闭的门扉,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

“玄一,好孩子。你不去看一看她吗?”辩真见玄一没有跟上,便返回到他的身边,去看他的反应。

“方丈,我……”玄一讷讷,不成言。

“随心而行。我不欲框住你,伽蓝也不会框住你。从此以后,这儿,不再是你的囚笼。”辩真拍了拍胸口,复又合掌,“听听你自己的心吧!它是为了什么而跳动不止。”

“为了什么?”玄一自问,双目空空。

释鉴将沈青君放在了通铺上,他手脚迅速地把几床被褥叠在了一起,摸一摸,似乎已足够柔软,才又抱起了沈青君,让她卧在了上方。

“静渡,你再仔细瞧一瞧。需要什么药材,我现在便去买。”

静渡闻言,说了一声,“姑娘,多有得罪。”便一手覆在了沈青君的腕上,把脉。

“如何?”众人观静渡的脸色,恐觉大事不好。

“这脉象极虚,我几乎摸不着脉。”静渡皱眉,眼神中有诸多疑惑,“着实是奇怪。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脉象。”

“如何治?”释鉴只关心这一事。

静渡不言,又将手放在了沈青君的颈间,就在他的手在沈青君的脖子上四处摸索,寻找什么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了一处古怪,“这伤口是什么?”

释鉴将目光投去,他看了一看,便惊诧着转移视线,和辩真对视了一眼。

“静渡师叔,沈青君……沈姑娘她怎么了?”玄一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此地,见众人脸色凝重,不由得问出了口。

“沈姑娘她……怕是又被夜叉咬了。”释鉴将沈青君的领子稍许扯开了些,指着那处牙印。

“夜叉……夜叉,又是那夺命的恶鬼。她被咬了,她需要鲜血做药引,需要鲜血做药引……”玄一语速极快,可眼睑却是垂下的,目光投射在灰地上。

“上一次,她喝了我的血便好了,喝了我的血便好了。”玄一喃喃自语,睫毛轻颤,“可是她不值得啊,她不值得啊。她诳我,骗我,她不值,不值。”

玄一疯狂地摇着头,连连后退了几步,嗓音嘶哑。

“玄一,玄一……”就在这时,通铺上的沈青君流下了泪水,水珠子从脸庞滑下,沾湿了深色的被褥,倒像是染上了黑墨。湿意氤氲开去,梦呓久久不止。她眉头蹙起,手指轻点,从始至终,只唤着他的名字。

一时之间,众人沉默不语。并未参与到长安旧事里的几人也都忽然明白了过来,这占据玄一心头的魔,原来是那“沈青君”。

那个从小便慧根深种的孩子,自幼只在意神佛,可一旦沾染了“情”字,刮骨染意。

朝为红颜,夕已成魔。

爱恨嗔痴贪惧疑,这凡俗凡情,绕于心头,郁结不开,才致他成了这副模样。

这可真是造孽呀!

“玄一,玄一……对不起,对不起……”沈青君没有醒来,可却似乎感知到了他的气息,叫着他的名字,和他连说了数声“对不起”。

“你不值得,你不值得……”玄一双手握拳,艳红的眼珠子在眼眶中转了一圈,他踏出了一步,并不是朝着沈青君靠近,而是朝着木门而去。

玄一走了。

释鉴和辩真面面相觑,他们二人叹了一口气,只朝着静渡道:“用作药引的鲜血,我二人会去搞定。你去将其他药材备好……”

这话语还未说完,一阵腥气便从窗缝中,敞开的门中传来。

那血气弥漫,让众人不禁蹙眉掩鼻。

释鉴只呆住了一会儿,便立马夺门而出。朝着血气深重的地方跑去,直直的,无所犹疑。

前方便是玄一被关禁闭的佛堂。

他心惊胆战地推开了门,那窗户都被木板封住的佛堂无光,这所有的光,只从他推开的门后窜入。

先是一片漆黑,然后有红光两道。

血腥味漫天,化作了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释鉴的喉咙。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释鉴吞咽了一下口水,咳嗽了几声,声音轻轻的,“玄一,好孩子,你……”

“释鉴师叔,她不值得,她不值得……”玄一只重复这一句。

辩真和几个僧人也一道来,有一个人走了进去,以红烛相照。

众人便得以看清。

玄一此时靠墙端坐,脚边围着一圈大碗。每个大碗里都灌满了鲜血,足足有七大碗。

他白色的僧衣被未凝结的血水染红,开出了红梅朵朵。

手上那伤痕累累的肌肤又破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几乎贯穿了他的一只臂膀。袖子卷起到肩,那疤痕便蜿蜒至肩,可怖至极。

“她不值得,不值得……”玄一说着,从眼中流出血泪一道。

众人说不出话,都惊愕着屏息。

“释鉴师叔,可为何我还是舍不得?”玄一嘴唇发白,闭目仰天,“这么多血,应该够了吧。”

释鉴喉咙发疼发酸,“够了,玄一,足够了。好孩子,让你静渡师叔把血送去给沈姑娘,我来给你包扎一下。”

玄一不答。

静渡和几位僧人便一手一碗,把七碗血小心翼翼地端走了。

像是取走了玄一的心头血。

释鉴拿来了干净的白布和药,给玄一处理起了伤口,这模样,仿若恶鬼夺命那夜后,玄一初生心魔之时,每日为沈青君放满一碗血的光景,那时候,他每天也要为玄一包扎伤口。

这孩子不听劝,脾性执拗。那一处的伤口反复,血肉糜烂。可他每日的血,多半是被辩真连碗摔在地。

“释鉴师叔,她不值得……”玄一乖乖地任释鉴包扎,有时说一句,“她不值得”,有时又说,“可我不舍”,说得最多的还是,“我好疼啊!”

“玄一,好孩子,好孩子……”释鉴也像是入了魔般,只重复这一句。

。九天神皇

第一百六十五章 逃(前尘篇)

释鉴和辩真立于佛堂外,愁容满面。

“这沈姑娘可有醒来?”

释鉴摇摇头,“她还在昏睡,可玄一的血已经饮下,多半是快醒了。”

辩真凝神思考了一会儿,眉头越皱越紧,只低声道:“长安……怕是出事了。沈家与我联络的人断了踪迹,我本就心有不安。再加上这沈姑娘来得如此匆忙、蹊跷,她还自称‘紫鸢’,倒像是在隐瞒自己的身份,我便更加心神不宁了。”

释鉴顺着辩真的目光,也将视线投向了长安的方向,询问着,“长安……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南岭消息闭塞,我还真没听几人说起过长安近况。”

“还有一点,这沈姑娘此番又是遭夜叉袭击而来的。那夜叉如今重见天日,只怕……”

“现下疑惑太多,而我们从不主动过问长安之事,将自己暴露于凡俗。每每,也只等沈家先行联络。此次断了联系,实在是无法安心。需不需要我去长安探查一番?”释鉴提议道。

“也好。”辩真想了想,点点头。

“那我即刻启程,速速敢去长安。还有一事,这玄一的除魔仪式如今延期,恐生事端。辩真,你定要看好他。”释鉴不放心地嘱咐,“那孩子被我们害惨了,我们框柱了他的小半生,让他落得如今半佛半魔的样子,实在是愧对……”

辩真不想再听,叹了口气,便立马回话,“我心中有数,你放心吧!”

释鉴手脚麻利,才刚说完话,便已上了好马,他大着嗓门儿,朝辩真高喊:“辩真,不知为何,我有预感。我们离尘埃落定之日不远了。只是,不知是祸,还是福?”

“对我来说,并无区别。”辩真高深莫测。

话毕。

一人立于伽蓝寺庙口,一人坐于马鞍。他们二人道了一声别,便只留下马蹄扬起的尘土绵绵。

这南岭,和长安,就由那九曲回肠的小道,将两处串了起来。

长安一夜百事哀。而南岭又将会如何呢?

辩真目送释鉴走远,打算去看看那个孩子。他的心魔,如今也抵至了南岭,就宿在他的咫尺之远。

仿若神佛在此处搭了个戏台,看那烟火人间,看那满腔眷恋,看那人事不休,情缘不倦。

戏,已唱到了最后一折。

“我怨你不守承诺,我恨你诳我骗我。可我到底还是……放不下。沈青君,此番你为何要来?”

玄一不再整日整夜呆在佛堂,他终于有了些人气。此时此刻,他正立于卧在通铺上的沈青君前,凝视那入梦却还不安宁状的女孩儿。

沈青君似乎一直被梦魇纠缠,汗已经湿透了衫裙。她皮肤涨红,如煮熟的虾蟹。嘴唇翕动,脑袋乱晃不止。

“玄一,玄一……”她轻声唤着,没有着落。

“沈青君,你已为人妻。我该放下你的,可却怎么也放不下。你教教我好不好,你当初是如何舍下我的?”玄一冷冷,似在责问。

“玄一,玄一,玄一……”沈青君叫个不休,犹如在唤一个人的魂儿。

玄一铁面以对,他只是站在一侧看她,看了半晌,她也叫了半晌。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败下阵来,以嘶哑的嗓音说道:“我在。”

他重复了一遍,“沈青君,我在。”

沈青君闻言,立马停下了不安的呼唤,从她的右眼留下了一道水柱,贴着面滑落。

玄一弯下身子,将额头抵在了她的额头,这下子,倒是他开始说个不停了,只单单重复“我在”二字,便重复了数遍。

二人的鼻息喷拂在对方的面容,微痒。如此模样,就好像一对璧人,并未有什么曲折离奇的纠葛,只是心中念着对方。

玄一的脸上也滑落了血泪一道,二人的泪珠交融,竟将血色染淡了一些。

从始至终,他狠不下心,也只有她绝过情。

“玄一……快逃……快逃……我的佛……你要好好的……”沈青君忽又眉头一皱,开始咕咕哝哝,胡言乱语,一直叫着喊着让他快逃。

“你在这里,我又能逃到何处去?”玄一如此说着,不甚理解,只当她在梦魇中的幻象里看见了二人的别离。

“玄一……你得逃……逃得远远儿的……”

从这时起,玄一就这么陪在了她的身侧,听她只讲着一句话,“快逃。”

至于为何要逃,从谁那儿逃走,倒是无从推测。

长安。

霍家少爷终于被一小厮寻到了。他手中紧握长剑,倒在了沈府旁边的一条小巷里。

那名唤“东垣”的少年护卫,暗地里,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把少爷送回了霍府。他身手极好,以至于天子的耳目都不曾察觉。

霍澜渊脖子血肉模糊,似乎是遭猛兽啃咬。且气血不足。脸色白得像纸浆。

一小厮听从大夫的吩咐将霍澜渊的衣服扯开,正当他准备给霍澜渊脱下衣物之时,却发现少爷的胸口藏着一团信纸。

信纸已经被血沾污,一大片血迹使得字迹有些难以辨认。

小厮不识字,正握着纸团发愁,不知该如何处置之时,忽然被少爷抓住了手腕。

“让东垣……拿此信入宫……去通知陛下……快去……告诉东垣……他正躲藏于……南岭伽蓝寺……”

霍澜渊一字一字,说得极为艰难,小厮多次以为自己的主子即将背过气去,可少爷却仍旧咬牙坚持。

小厮看了看手里的纸团,手不禁小心翼翼了起来。他掂量不出这里面的内容有什么分量,可却知道此信十分重要,便也不敢耽搁,立马跑出去,去找那个小护卫东垣。

“大夫……你说……我需要……人血……做药引……可是真的?”

“少爷别说话了,一切交给我就行,”胡须冉冉的大夫立马止住了他的话头,“药引,老爷自会准备。”

“来不及了……我必须马上……好起来……”霍澜渊说完此话后,大夫还来不及思考他此话何意,便被霍澜渊咬住了脖子。

牙齿不似夜叉锋利,霍澜渊死死磨了半天,才感受到其人血脉破裂,鲜血汩汩涌出。

大夫呜咽了一阵儿,叫不出声,只是双目瞪大,极具惊恐。

霍澜渊大口啜饮,其血滚烫,落入肺腑,升腾起一阵暖意。

“我得好起来。”男人喃喃。

年过半百的老人若布偶一般,瘫倒在地。眼不瞑,目不闭。

“我绝不让你逃走。”他信誓旦旦。

。九天神皇

第一百六十六章 天子(前尘篇)

霍澜渊只在床上躺了一夜,便恢复了精气神。他面色红润,肌骨紧实。那习惯于舞枪弄刀的臂膀,肌肉虬结。

下人战战兢兢地把季大夫的尸体抬了出去,那老人鬓发斑白,皮肤干枯,双眼发黄,脖子处有遭啃咬的痕迹,虽和少爷身上的有点不同,但一样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仿若之前,遭恶鬼夺命后,那横陈在街头的倒霉之人的尸首一样,朝为完人,夕已成骨。干枯残败,不成人形。

“你怕我?”霍澜渊看着那个从小伴在他身侧的奴仆,此时正哆哆嗦嗦地摆弄着季大夫的尸首,一点一点迈着小步,往外走去,便开口询问。

仆人的牙齿磕磕绊绊,时常打颤。他眼珠子转来转去,虽然从未将视线落在霍澜渊的身上,可他的意识却早已经扑在了少爷的身上。

余光中,他开始观察起了霍澜渊的一举一动,导致步子愈加犹疑,行动迟缓。也不敢答话。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像个人?”霍澜渊起身穿鞋,他走了几步,穿上了一件稍厚的锦衣,“茹毛饮血,不是蛮人,就是畜生。”

他看着自己的手心,抱着头,狠抓了一把头发,“我杀人,饮其血,这与兽有何区别?我何时,已变成了这副模样?”

仆人还是没有答话,只是加快了手里的动作,他停歇了一会儿,用袖子擦去额头的细汗,粗喘了几声。他心绷紧,面色便不由得难看。

危机仿若一触即发,仆人一听见有风吹草动,便立马一惊一乍着回过头去,生怕“霍少爷”在这一瞬之间扑上来,咬他个措手不及。

这一人一尸已经在门槛处停留了有一会儿了,仆人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口气,扛着季大夫的尸身走远去了。

不知会如何处理?

霍澜渊整理了一番仪容,拿上陛下赐给父亲的令牌,就向着宫门而行。

“来者何人?闲杂人等,不可擅闯宫闱。”两个守门的小将将矛一弯,阻挡住了霍澜渊的去路。

霍澜渊出示令牌,朝着二人摆弄了一番,只答:“霍氏霍澜渊,有要事面圣。”

两个小将面面相觑了一番,又仔细端详了一下令牌上的刻字和图纹,将矛撤走,只恭敬道:“霍公子,陛下已经等您多时了。”

他们为霍澜渊让出了一条路,示意他快些响应陛下的命令。

霍澜渊深吸了一口气,看那威严蓬勃的砖瓦高筑。他站在正底下抬头,却怎么也望不到顶。

一入宫门,从此身心不由他。这宫内的权谋暗斗,杀伐屠戮,皆为博得天子一笑。

成也好,败也罢。不过都是史籍上的寥寥几笔。

“你就是霍澜渊?”天子坐于屏风后,只留一人影于通透的“白”上。他端起一盏茶,热气氤氲,映照在“画纸”上仿若用墨舞出了一笔烟云缭绕。

霍澜渊下跪,行大礼。他知眼前人,将会是他一生的“天”。

“你交给朕的东西,朕看了。不知霍家小儿,是从何处得到此封书信的?”天子轻啜了一口茶,语调不急不缓。

“沈家……藏书阁。它藏得隐蔽,不容易被发现,才躲过了数次搜查。”霍澜渊隐瞒了部分,可也尽量说出了他所知道的。

“若朕没记错,这沈青君可是你的妻。此番朕的圣旨下达霍府,让你屠了沈氏一族,你可有过犹豫?

朕可是听说过这么一句,‘娶妻当娶沈青君’,想必你与她二人鹣鲽情深,而她贤惠识礼,才能换得如此美名。”天子将试探之意摆在明面,他端坐的身姿,唯有那冠冕的挂帘在摇晃不止。

“陛下,能为你效劳,乃是我的大义。那沈氏谋逆,罪当至此,我怎会有犹豫?这一百六十九口人,个个其罪当诛,无人无辜。

陛下明察秋毫,深明大义,不株连我霍氏一族,已是我霍氏的大幸。”霍澜渊跪伏于地,一字一字,似乎真诚无比,不曾见一丝埋怨。

“哦,你能这么想,也不枉费朕的苦心。霍氏就是朕的一只臂膀,朕才不会自断一臂,只要你霍家不出格,这朝野,必将有你等一足之地。”天子说得笃定,就好像不知他的喜怒,能引起山雨欲来风满楼,或是千树万树梨花开。

“你的小护卫,把这封书信交给了朕,朕看了着实震惊,可却没有派人去南岭,你可知是为何?”皇帝转了个话头,又问起了另一事。

“臣愚钝,不知。”霍澜渊不敢妄自揣测陛下的心思,只能如此作答。

天子爽朗地笑了数声,忽然压低了声音,语调诡谲,有些兴奋,有些恨意,“因为朕打算派你去,哪曾想,这圣旨还没到你的府上,你便先来了,也算是颇得朕的心意。和你父亲的性子如出一辙。”

“派臣去?”皇帝的此言正中了霍澜渊的下怀,他本就是想来毛遂自荐的,如今皇帝主动要他去,真是再好不过了,便立马,“臣遵旨。定当不负陛下所托。”

天子轻笑着,似乎是在自说自话,“只有你去了,才是一出有趣的戏。朕,好久没看过戏了。”

霍澜渊不知答什么,也不敢询问。他看不见皇帝的面容,也不能知晓皇帝的情绪,便干脆不置一词。

“朕会派些人手给你,生擒也好,死拿也罢。由你做主。”

“臣明白。”

“霍澜渊,你既已看过此信,可有什么想法?”天子站起了身子,似乎是拿起毛笔,写起了书法。那笔端,如游龙狂蛇,曼妙惊鸿。

“沈氏谋逆,他所说的话,臣一概不信。”

“你倒是通透,如此看来,你比你父亲,还要聪慧个几分啊!你这父亲也差不多该闲养在府了吧,从此以后,就由你来替他职务。”天子很满意,可立马话锋一转,“有些人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东西,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还一直在眼前晃悠,着实让人心烦。霍澜渊,你说是与不是?”

“是。”霍澜渊即刻回复。

“啊,朕都忘了,你的小护卫还在朕那儿呢!桂子,你快去把那小少年叫来。”

一炷香后,东垣跟在一小太监的身后,稳步而来。他面容稚嫩,却伤疤无数。

他跨过门槛,看见了跪在地上的主子,还没来得及看几眼。霍澜渊便站了起来,抽出了随行侍卫的刀,刺入了东垣的心脏。

“少爷……为何?”

。九天神皇

第一百六十七章 有罪(前尘篇)

“东垣,因为你有罪。”霍澜渊手一用力,就抽出了长刀。

顷刻之间,从东垣的胸腔喷出一大片鲜血,落在屏风上,仿若给屏风中的万里层林染上了深秋的意蕴。

那株株常青树,在一夕之间,红了叶,成了枫,构成了万里枫林之景。

“唔……少爷……我不明白……我有……唔……何罪?”东垣脚步飘虚,他晃荡了一阵,瘫倒在地上。于嘴巴闭合之间,红色染上了唇齿。

“你把信带进了宫,这就是你的罪。这封由谋逆之人写就的书信,其中满是谎言与欺骗,污了陛下的眼,糟了陛下的心情。如此看来,你岂非是罪大恶极?”

霍澜渊看也不看他的小护卫一眼,只是磕头向皇上谢罪,“陛下,臣罪该万死。”

“卿有何罪?你唯一的罪过就是脏了朕的屏风,这红墨连连,确实是不好处理,只能毁了。啊,可惜了这盏屏风。”

天子走动了起来,贴近了屏风,像是在观赏上面的字画。由于身子挡住了火光,影子便不见了,却能窥见他的大致轮廓。

雄姿英发。

一如传闻中的那样。和年龄有些不符。

“谢陛下不怪罪臣的鲁莽。”

东垣血流满地,嘴里腥气绵绵,他开口想说什么,却无力发出声响,只得呜咽,双手死命扒地。

不消片刻,东垣已经没了人气。他自出生之时,便是霍澜渊的一把“刀”,身手极好。于敌之前,几乎招招致命。可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孩子,又怎会懂得其中真正的缘由。

他不过是送了封信,替主子捎了一句话,却搭上了自己的命。

霍澜渊此番痛下杀手,不过是应了皇帝那句“有人听见了不该听见的东西,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还在他眼前晃悠,着实是让人心烦。”

少年东垣死不瞑目。他未曾打开看过信,也未懂得少爷让他传的话里那个躲在南岭的人是谁,他懵懵懂懂,纯如纸。

可天子生性多疑,承不住这不受控制的感觉。

“陛下,这是臣的觉悟。”霍澜渊跪在东垣的尸体后,像是献上了自己的决心。

他杀了东垣,也不过是折了自己的一柄“刀”。无所可惜,无所悯。

天子心照不宣,只是摆摆手,唤来了一名小太监,“把这罪人拖下去,他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便挖去他的眼睛。听见了不该听见的,便砍掉他的耳朵。除此之外,再拔下他的舌头,就算他入了地狱,也别想去说朕的是非。”

话毕。

几个带刀侍卫便入了殿内,拖走了满身都是血的东垣。

“霍澜渊,朕命你即刻启程去南岭。”天子重新落座,端起了小太监新上的热茶,啜饮了一口。

“臣遵旨。”

“且慢,朕还有一事要托付与你。”天子说到这里却不继续说了,只是招招手,唤来了首领太监。

首领太监探下头,听着天子的耳语,毕恭毕敬,频频点头。

霍澜渊心下奇怪,可也不敢出声,只是默默等待。当他再回过神的时候,大太监已经退下,似乎是到了别处去了。

皇上要将何事托付于我?霍澜渊保持着跪地行礼的姿势,不住猜想。

可皇帝迟迟不语,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就在一切迷烟笼罩,云雾叆叇之时,几个侍卫拖着一个被红布盖着的东西入了殿内。

“你此番去南岭,就代朕送上这件大礼。”天子等来了此物,终于开口说话了。

霍澜渊连忙应着。

天子摆摆手,那屏风上的影子,正在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似乎是乏了。他让霍澜渊退下。

待霍澜渊走后,原本云淡风轻的天子突然长臂一挥,将桌上的茶杯、纸、笔、墨台……全部掷在了地上。

天子一怒,天也跟着变了,骤起惊雷一道。

这婢女、太监、侍卫……都连忙跪下,害怕被波及,甚至是不敢轻晃。

他们低头,惶惶无措。只闻天子粗声喘息。

这一日。

霍澜渊从宫门出来后,回了趟霍府,只和父亲交代了几句,便出了府门。

他去了趟不夜天,取了点东西,出了长安城。

此时已有一百精兵在长安城外等候。他们个个儿虎背熊腰,满腹精力。那一个个手臂,有叹红楼姑娘的腰那么粗。

“一百个人……根本无需这么多。”霍澜渊轻语了几句,觉得天子有些兴师动众。

他和这一百人出了长安城,于马上,看见一马车载着那红布盖着的东西,便兴起了念头,下马,揭开红布。

“这不是……”霍澜渊喃喃,他认得此物。

此时,他还不知,这东西就是沈氏谋逆案的源头,只是满腹疑虑。

马蹄踏踏,红尘滚滚。

这一百多号人,一百多匹马,承着天子的命令,朝着南岭绝尘而去。

与此同时,来到了长安的释鉴,看见了贴在沈府朱门上的封条,方觉大事不好。

他飞奔至不夜天,便也看见了同样的断壁残垣和荒败虚无。

释鉴顾不得行人的目光,只身推开门,走入了不夜天,他从上到下跑了个遍,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不见了……不见了……”释鉴怅然靠墙,低垂着眼睑,那模样,仿若丢失了珍宝的孩子。

没有时间让他逗留于此了,释鉴拍了拍自己的脸,捏了捏自己的大腿,咬咬牙,跑出了长安城,他上了马,也朝着南岭的方向滚滚而去。

只是不知,这释鉴和霍澜渊谁会先一步抵至南岭?尘埃会如何落定?

南岭。

是夜。

玄一久站在沈青君的身边,一遍遍抚平她皱起的眉头,回应着她的呼唤。

“我在”这二字他不知答了多少遍,可沈青君仍旧愁思连连,不时恸哭出声。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玄一满是怜惜。

“对不起……对不起……”沈青君摇晃着头,脸皱成了一团。

“我不怪你,再也……不怪你了……只要你醒来……”

玄一拿出了一方锦帕,抹去她的眼泪。

那是一块青色的帕子,和僧人格格不入,上面有彩蝶飞旋。他藏了十几年,从二人初见那一天,她擦他额头上的血开始。

窗外,风声急急。

仔细听,似乎是马声呼啸。

这一夜,终将长夜难明。

。九天神皇

第一百六十八章 长夜难明(前尘篇)

咚咚咚——

咚咚咚——

“开门,快开门,开门呀!”

有人在疯狂地敲着庙门,这敲门声厚重有力,一如寺院梵钟啼鸣。

辩真久站于月色下,此番也是第一个听到敲门声响起的人。他透过月光看着手中的红佛珠串,不时转动一两圈,似在感那旧主未完的执念。

有一颗珠子特别的红,仿若是遭血浸浴过般的红。辩真不禁细细辨认了起来。

敲门声正是在这时响起的。

咚咚咚——

咚咚咚——

辩真甫一听闻此声,便知今晚将有事发生。他透过珠串,在不经意间,瞥见了一眼枝头圆月。

今个儿是满月。

怎个儿月色如血?不祥啊,不祥。

辩真长叹了一口气,向着伽蓝寺的大门走去。

释鉴的呼喊和持续不断的敲打将所有的僧人,除了玄一,都引了出来。他们只着葛布僧衣,跟在了辩真的后头,在庙门前静静等候。

吱呀一声。

门,开了。

“沈氏被灭族了。”释鉴一手牵着马,粗喘着气,他的大汗浸透了僧衣,以至于稍稍一搅袖口,似乎便能挤出水来。

这是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可却让所有人都心下一惊。

“快逃,快逃,那孩子,必须得逃!”释鉴呼吸不稳,说话有些断断续续,可所有人都听懂了。

几乎是在一瞬之间,辩真和别的僧人仅仅只是眉头一皱,便朝着同一个方向跑去。

树影婆娑。

风在动。

飒飒声不断。

远远的看,那一棵棵大树和竹子上,就仿佛是盘踞着无数的猛禽一般,它们的一对对眼睛,正在闪烁着诡谲的暗光。

“玄一,好孩子,快带着沈姑娘从庙后的竹林子走远去。一直……出了南岭,别去长安。从此以后,她是紫鸢,你是阿珠。这大唐天下,再也没有玄一和沈青君的存在了。”

辩真脱下自己的袈裟,裹在了沈青君的身上。他一把抱起沈青君,不等玄一回答,就夺门而出,朝着寺庙的后方走去。

他知道,那孩子自然会跟上来。

玄一出了门,他捡起沈青君送他的帕子,一时之间,不知发生了何事,却看见他的师叔们排成了一列,就在他的身侧,看着他跟在辩真的后头。

静渡师叔说:“好孩子,这十几年辛苦你了。”

寂空师叔拍了拍玄一的肩膀,“你以前才只有那么小,那么小。玄一,好孩子,逃远些,你还会有很多很多的明天。”

可我为何要逃?

玄一没有机会问出口,他从每一个人的脸上,都看见了别离的意味。

弥源师叔摸了一把他的脸,“僧人没有孩子,可我有你。啊,从此以后,又没有了。”

辩真抱着沈青君,可却脚步飞快,一点儿都不像个只吃斋饭的半百之人。他的僧衣摆动不止,身子有些佝偻,臂膀依旧满腹肌肉。

就好像玄一长了这么多年岁,可辩真的时间,却停在了他初次抱起阿珠的那一天。

玄一看着他的背影,沈青君在忽然之间变成了一个啼哭的稚儿,辩真用他的双臂,抱着的是那个还没有名字的孩子。

因为自带一串红佛珠,他便给这孩子,取名“阿珠”。

玄一忽然心疼了起来,辩真不老去,好像只是因为他还没有长大。

辩真不放心他,便硬生生止住了自己流逝的时间。

玄一快二十了。

可辩真仍旧是半百的模样,从无喜怒。

“方丈,你慢些……”玄一还是说出了口。

辩真闻言立马放慢了步子,等起了玄一,虽然嘴里催促个不停,但却从始至终都在由着他的性子。

月色下,他的师叔们浅笑着看他,目光澄明。大慈大悲,大破大立。

“阿弥陀佛。”在这之中,那个最不像僧人的释鉴满头是汗,朝他合掌了一番,以一句“阿弥陀佛”如此感喟。

“释鉴师叔,你去哪儿了?我听见了你的敲门声。你为何……气喘至此?”玄一停在了队伍的末端,也正是释鉴的前头,想要个说法。

“阿珠,你还记不记得你与沈青君定下誓言的那天夜晚,我曾经与你说过,你总有一天会理解辩真,会理解我。可我总是希望这一天不会来临。我想,今夜之后,你想必就能明白一切了。”

释鉴拥抱住了玄一,几乎是将他揉进了自己的怀里,“可是我们没有时间了,快带着沈姑娘走。无论明天你听闻了什么消息,都再也不要将自己暴露于人前。阿珠,好孩子,我们都爱你。好可惜啊,这最后几天没能为你除去心魔。可你以后有了沈姑娘,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玄一艳红的双目看向空中的血月,眉头锁着,“你们这番道别,到底是出于何意?”

“只是……为了我们爱的孩子。我们悔了,从一开始,就做错了。我们强加给你的约束太过残忍,本着对你好的心意,却做尽了伤害你的事。我们应该问问的呀,你想要什么,而不是一味地……好孩子,好孩子,对不起。”

释鉴说到最后已经哽咽,他直接背过身去,不再看向玄一。

“玄一,快逃,快逃……”连还陷在昏迷中的沈青君也开始催促了起来。

乌鸦叫着丧气的声儿,在伽蓝寺的上方盘旋不止。

它们时不时落下几片黑色的羽毛,翩飞至几人的身边。诉尽了不祥与浓愁。

玄一从辩真手里接过了沈青君,他看了一眼怀中的姑娘,又回头看了看他的十几个师叔。

他最后一次,终于乖巧地点点头,不再执拗如倔驴,“既然你们希望我能走远,我便遂了你们的心愿。但你们,一定要给我好好儿的。”

没有人回答。

玄一还是抱着沈青君迈步了起来。

“玄一,你是我们的希望。”释鉴如此说着,他重复这一句不知重复了多少年,可独独这一次,没有以往那么笃定。

当啷一声——

有什么东西划破了长夜。

剑光一闪,迷了众人的眼。

一个黑影从墙上蹿下,他手拿一柄长剑朝着玄一刺去。

他的刀尖,正对着玄一的红眼。

一眼入魔。

。九天神皇

第一百六十九章 血洗伽蓝(前尘篇)

那黑影从墙檐上翻落了下来,剑尖直冲着玄一的双目而去。

飒飒——

玄一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紧了紧抱着沈青君的手,他眸子里艳红的光更甚,几乎与剑尖触到了一起。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辩真脱去了僧衣,他朝着玄一的方向一甩,便裹住了锋芒已显的长剑。

他臂膀用力一抽,那长剑便从黑影的手中脱离开来,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黑影想去捡剑,可辩真的动作显然更快,他脚一踢,长剑便从僧衣的裹挟下重新出鞘,飞舞在半空中。

布帛撕裂。僧衣破碎成千片万片。

辩真一脚用力踢在了黑影的胸膛,让他直直摔出了数米之远。借着这个力,他朝着上方弹跳而去,稳稳地接住了翻转而下的长剑。

紧接着,他趁着黑影还未站稳,便挥舞着剑,朝着前方冲了过去,不给敌人机会,他直接划破了黑影的喉咙。

一剑封喉。

血液喷洒。

辩真不着僧衣的肌肤上都是血。

玄一从未看见过这样子的辩真,他还是第一次知道,这和尚的僧衣底下都是大大小小的伤疤。

有一处伤疤从辩真的下腹蜿蜒至他的肩头,就好像是有人想要将这僧人切成一半一般,痛下了狠手。他愈合后的肌肤丑陋不堪,像是千足虫攀爬个不休。

那肌肉虬结,怎么会是吃斋饭,读佛经的僧人能养出来的?

倒像是个中高手,体魄精健。吃了鸡鸭鱼肉,练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

“方丈……”玄一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觉得有些东西一点一点浮出了水面。

“好孩子,你快走啊,快走啊!”辩真的肌肉都在颤抖,这是他第一次失了理智,朝着那个孩子嚎叫。

释鉴摘下了黑影的面罩,那是一张陌生又略显坚韧的脸。他还十分年轻,似乎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仅凭着几招,便败在了一个僧人的手里,眼中不甘的火不灭。

“叛党逆贼,不得好死。尔等……终将被剿杀。”他口中的污血一个劲儿地在流,可却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轻扯了一下嘴角,“他们……要来了。”

释鉴手一用力,不待他说得更多,便扭断了此人的脖子。

空气中,好像有着火药的味道。预示着硝烟将起。

只是一瞬间,便有数十道黑影同时出现在半空中。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数十把长剑的锋芒只对着玄一一人。

四面八方,俱是长剑相向。那被包围的僧人,无从躲藏。数十道剑同时刺来,纵使使剑者再是不济,也总有一把能正中靶心。

玄一抱紧了沈青君,红目已闭。他未曾睁开眼,便也看不清发生了何事,只知疼痛迟迟没有落下,动静声倒是不小。

“唔……唔……”有人在呻吟。

哐当——似乎是剑落在地上的声音。

哧——布帛撕裂成殇。

乌鸦泣血。

当玄一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前的画面仿若定格在了一瞬间。

他的十几个师叔,将那数十道黑影压制在了身下,一个不落。

辩真死命掰扯着身下黑影的手腕,一边将他桎梏在地面,一边从他手里夺过了长剑。

剑起剑落,丝毫不留情。他砍掉了黑影的头颅,就仿佛是切开了一块豆腐一般,如此容易。

玄一后退了几步,不敢置信。

佛以慈悲为怀。

三皈五戒,这第一戒,即是不杀生。

他的师叔们,青灯红鱼,木鱼莲花,与佛相伴了一生,今个儿竟然大开杀戒。

这佛堂里供奉着的释迦牟尼佛和长寿佛,可从未闭过眼。他们此番,将全部血事看在眼里,那十几个僧人,一夕之间,已全部将遭佛的遗弃。

全是为了他一人。

为了这个叫玄一的孩子。

为了这个与他们没有血缘的孩子。

说到底,他们从始至终,只为了这个孩子。

辩真杀了一人,二人……他站了起来,朝着四周走了一圈,所及之处,必定砍下一个头颅。

那长剑饮够了血,正在微微震荡,似乎是在与血色月晕共鸣,涤荡着腥臭而来。

与此同时,释鉴也制服了一名大汉,夺过了此人的武器。他朝着大汉的胸膛刺去,一朝入骨。大汉口吐红莲,倒地抽搐。

“玄一,你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走啊!快走!”

“阿珠,好孩子,快离开这里,走吧,走吧,快走啊!”

耳边同时响起了数道呼唤,他们都在催促他走。

玄一眼中流下血泪一道,他狰狞着脸,“为了我,值得吗?”

“值得。”

“值得。”

“值得。”

……

释鉴背过身去,“……值得。”

辩真仰起头,等待着脸上血水落地,“……值得。”

“到了如此地步,我只求你一事,快些走吧!”

释鉴也脱下了僧衣,他的十几个师叔都同时褪去了沾着血气的僧衣。仿佛是除下了包裹的茧,羽化成了美丽的生物——红色的蝶。

玄一脚步沉重,才不过片刻,他感觉手中的沈青君却沉了几度。

他开始犹豫。

“没想到,这伽蓝寺还真是卧虎藏龙啊,就几位这身手,当个僧人可不是屈才了吗?”

霍澜渊着一身白色的衫子,若不是头上青丝连绵,倒和这里的十几个僧人相差无几。他从正门的方向朝着几人走来,手中无刀无剑,只身一人。

他一边感叹着,一边连连鼓掌,行走之间,玉珏摆动,“陛下说要派一百个精兵给我时,我还嫌陛下多此一举。此番看来,就几位的身手,就算是精兵百位,也怕是要陷入苦战了吧!

我竟没想到,几位……原来都是大内高手。你们使的那些招儿,可都是师从李彦生?”

无人应答。

“这师傅是大内第一人,也无怪乎几位身手了得。只是我怎个儿听说,这李彦生与其徒都在武德九年因叛党谋逆而遭了极刑呢?也真是奇也怪哉!几位,难道是鬼魂不成?”

霍澜渊大笑了数声,第一次把目光投向了玄一,当他看见玄一怀中的沈青君时,闭了闭眼,“果然……你又来寻他了。”

他轻笑着,面容却癫狂,“玄一,我是来要你的命的。”

。九天神皇

第一百七十章 金身(前尘篇)

“想要他的命,你得先取了我们的首级才行。”

释鉴啐了一口血唾沫,脸色阴沉,可却笃定至极。他脸部线条绷紧,耳朵动了动,似乎是在探听着将至的袭击。

辩真取下了手腕上的红佛珠串,丢给了玄一。它砸在了沈青君的面部,惹得女孩儿蹙了蹙眉。

“好孩子,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快些收好。它蕴藏的执念颇深,才引得你入魔三分。如今,我想那赤如红豆的珠子,已有了别的情意。或许,不会再对你有所桎梏。既是遗物,应当……由你保管。收好吧!”

辩真一边说着,可却时时警惕着周遭夜色。他左顾右盼,长剑准备随时出击。

霍澜渊看着十几个僧人将玄一围在了中间,拍了拍手,“真可谓感人至深啊!玄一,我可真是羡慕你。有十几个僧人将你视如他们自己的孩子;明明是个和尚,可却能引得青君对你情根深种。你说说你,从头至尾,到底有何处胜过了我?我竟怎么也想不明白。”

玄一先是无话可说,看了看怀中的姑娘。然后他面色决绝地抱着沈青君,一步一步走出了师叔们的包围圈,“你既是来杀我的,就只取我一人的性命吧!我把沈青君还你,你把伽蓝还我。这十几位师叔,我求你,不要动他们。”

“玄一,回来。”辩真大喊,他眉间横起数道褶皱,那总是温和,仿若看破万物的双目,发起了如鹰般的暗光。像极了沈父沈平如的眉眼。

“玄一,你没有这个资格来同我谈条件。我会拥有她的,不需要你的施舍。她已是我的妻,已是……我的妻。”霍澜渊大笑了数声,笑得身子晃荡不止,笑得眼泪在眶中萦绕,“沈青君,你听见了吗?他又一次,想要把你推开啊!”

沈青君的手指动了动,扯动了袖口些许微晃。

玄一面色不变,跪在了地上。他前不久才失血过多,那本就煞白的脸,现在更是没有丝毫血色,连嘴唇也是惨白的。

他身穿白色葛布僧衣,皂色金边袈裟。这全身上下,唯有那艳红的眼珠,逃过了黑白二色的束缚。

沈青君被他轻轻地放在了地上。或许是秋天地凉,这姑娘甫一着地,那面色便差了几分,身子有些哆嗦。

玄一取过红佛珠串,他抬起了沈青君的一只手,将佛珠套上了她的腕。他细细凝视着她的眉目,浅笑了一下,“竟被你说对了,你我此生注定没有缘分。呵,原来,你不是在骗我。而真是天意弄人,要我们无法白首不相离。”

“好孩子,听话,快回来。”释鉴轻轻地相劝。

玄一摇摇头,“方丈,师叔,我虽还是一知半解,但也想明白了一些,原来这伽蓝竟是为了我而建的,而你们,也都是为了我才留于此地做和尚的。

我现下终于知晓了,那一句‘我是你们的希望’,不是空口说说的。你们总说是你们束缚住了我的小半生,可此番想想,这从头至尾,都是我将你们困在了此地。

我……该还债了。”

“不是的,不是的,你没有困住我们,没有。”辩真声嘶力竭,想要玄一改变主意。

霍澜渊终于看不下去了,“你们这出戏要演到何时去?这大敌当前,竟还如此相让了起来?几位,我想你们没有这个余地吧!呵,你们大家都要死。若有话,何不等上了黄泉再说?”

他走过了几步,直至玄一跟前,拍了拍手。

哐当,哐当……有什么东西应声被拖动而至,入了伽蓝,入了后殿。

是一个差不多一人高的,被红布盖着的物体。看起来有些分量,需四个大汉同时拖动。

释鉴和辩真面面相觑,似是已知此物为何。

霍澜渊示意一个大汉接下了红绸,朗声道:“这是陛下让我给伽蓝送上的大礼。我虽不明陛下何意,可我想,在场的几位,兴许能为我解答一番。你们说,此物到底作何用处?”

数十道光线同时注目而去。

玄一有些诧异,他认得此物,因为这佛像的最后一步,是由他来铸造完毕的。

“金身施像,佛光悠扬。天佑大唐,国祚绵长。父亲在天子的寿宴上,送上此尊佛像,惹得龙颜大悦。一时之间,我霍府风光无限,这府邸门槛都快被访客踏破。如今,陛下却让我将此佛像送来伽蓝,到底有何深意?”

霍澜渊似是在自问,也似是在问这十几个僧人。他知无人会告诉他答案,便实则还是依靠自己的思考。

“有道士说,天子久病不愈,与我霍家脱不了干系。然后,我父亲便被捉入了天牢,痛打了数十大板。这……是开端,随后便牵扯出了沈氏谋逆案。”

霍澜渊揉着太阳穴,目光无意识地停留在沈青君的身上,他仿若无意,也状似有心,在思考之时,还顺带着抱起了沈青君。

他一手将辩真裹在女孩儿身上的袈裟取下,给沈青君调整了一下姿势,又开始踱起了步。

此时,无人插话,也无人有所动作。

天子的人,是因为要听从霍澜渊的调派,无人敢僭越身份。而伽蓝的人,是不敢轻举妄动。

双方保持着一个诡异的平衡,只待一个点,掀起惊涛骇浪。

“沈氏谋逆的证据,只有几个人证,说是看见过沈平如与突厥人在不夜天彻夜长谈。而物证,也只是几封没有什么重点的书信。要说是牵扯到一百六十几口人的大案,也确实是有些牵强。

更何况,此案不经中书门下,不经刑部,直接由天子审理,也不合规制。倒像是,陛下在主导此案快快了结。”

霍澜渊细细回忆,他只知沈家确有谋逆之事。可如何谋逆,还有待斟酌,绝非只有私通突厥这么简单。或许说,私通突厥,很可能只是个幌子。

“陛下如此震怒,肯定是沈平如有更直接的谋划。若是……这沈家想要的,是天子的命呢?”霍澜渊将目光投射在了眼前的金佛上,那金佛双目邪祟暗生,有些不祥。

“金佛入宫后,天子便生起了大病。难道说,这天子的大病起于金佛?”

。九天神皇

第一百七十一章 佛挡杀佛(前尘篇)

霍澜渊如此猜测,他看了看金佛的双目,又看了看玄一的红瞳,若有所思,“你们这两双眼睛,倒是有些相像。都是一样的邪性。”

就在这时,释鉴手臂一捞,扯住了玄一的僧衣,将他扯回了包围圈。

玄一挣扎了一会儿,见释鉴死死扯住他的僧衣不放,力气极大,便也不想白费力气。他知自个儿今晚必死,只怕连累伽蓝数十人,手中早已偷偷藏起了一柄短刀,情况若有稍许不对,他拼死也要护下师叔和方丈。

若是他拖累了大家,此刀,也可当作自刎之用。

玄一想得真切,于此关头,情爱仿若渺小得不值一提。他屏住呼吸,似乎能断了自己的思绪,硬逼着自己,不去想那个青衣女孩儿。

可他这点儿小心思,又怎瞒得过释鉴和辩真。

释鉴将玄一双臂往后扭,动作粗暴,力道极大。

辩真掰扯着玄一的手腕,让他力气化骨成柔,逐渐使不上力。

哐当一声,短刀落地,就此断了玄一的后路。

“玄一,你不要想着去死。”辩真红肿着眼睛,双手死死抓住玄一的双臂,他用力得指甲陷进了僧人的肌骨。血红弥漫。

玄一疮疤累累的肌肤上,又多了几个掐印。

“不要让我们的苦心白费。”释鉴闭目,眼珠子转动不止,他似乎是想起了从前,流下了清泪一道,“早知如此,我们就该允下你的所求。在那一天后,恶鬼夺命那夜后,当你剖开一臂肌骨,为沈青君放血之时,就该允下的。”

“我们的大义,就不应该倾注在你的身上。”辩真也皱眉低诉,“你不适合,你从来都不适合。只是我们自欺欺人,偏要为你谋划所有。”

霍澜渊似乎极为自信,他对于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一切,呈漠不关心状。纵使跪在他身前的玄一被释鉴扯了回去,也不曾皱一下眉。

“只是,这佛到底是如何害了陛下的?我想不通。从外表看来,它并没有什么古怪。几位,是都不想告诉我吗?”霍澜渊好整以暇,不急不躁,像是在逗被困在瓮中的鼠,而他,就是那逐鼠的猫。不戏耍一番,定不下口。

“这没有意义。你知道了,又有何用?”辩真立于最前头,在月色氤氲下,他的肌肤呈透亮之感,泛着荧荧的清光。

风吹动玄一的僧衣,他面容妖冶了起来,肌肤白得异常,似乎能看见血管。他有骨无肉,瘦削到了一定程度。那露在僧衣外的皮肤,已是触目惊心之景。

若是不在这伽蓝,不在这十几个僧人的包围下,别人定会将他当做是一个妖。

数十人的佛珠碰撞,发出清越之音,如古钟敲响,俊雅非常。他们个个儿都打着赤膊,臂膀精瘦有肌肉。一呼一吸,那肌肉好像都在张开闭合。

在月光下,他们神武如九天神祇。就好像天塌了,也能为身后的孩子顶起半边天。

玄一原来早就有了他的满天神佛。他曾经无数次期待佛祖显灵,殊不知,这神迹从他出生之后,便伴在了他的身边。爱他,护他,将他奉为希望。

“我想,这佛是沈平如委托你们建造的吧!”霍澜渊越说越笃定,他只差一点,便可将全貌拼贴完成。

“沈平如赠予此佛给我的父亲,想必也是他,在暗中撺掇我父亲将佛像上供给了陛下。不知这佛是否真的有神力,还是有别的什么,总之,定是它害陛下染上了重疾,久久不能治愈。

你们指望他日渐消瘦,或许还期盼能得见陛下薨逝于今朝。可惜这算盘落空,陛下不信医,改信了巫医、萨满,甚至是佛、道。有一个真正有本事的道士,入了宫门,为陛下指明了症结,戳破了佛像真身。

陛下震怒,纠其源头,我父亲才落得个一朝入狱的下场。幸好陛下查明了真相,知我霍府没有谋逆之心,而是遭了小人的诓骗,才仅仅只……”

霍澜渊说到这里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怀中的姑娘,又看了看玄一的红目,似乎是发自心底的浅笑,“你又一次推开了她,我很高兴。只怕……你最后会追悔莫及。”

玄一嗓音有些嘶哑,他握紧了拳,一字一字,“我最悔的……还是我此生与她相遇。不爱她,好像就没那么痛苦。我只是伽蓝的希望,便轻松……多了。”

霍澜渊又笑了笑,摇了摇头,“而我就不一样了,我悔的是我为什么不能早一点与她相遇。不需要早太多,能早你一步便可。她的一眼万年是你,我的是她。两个可怜人,都是不能得偿所愿。或许仅凭这一点联系,她往后也能与我亲近个几分。玄一,你不要的,永远都是我在追求的。”

他将沈青君放下,目光凝视着她的眉眼,“青君,你也早就醒了,不是吗?”

沈青君轻轻落地,杏眼缓缓睁开,她不说话,只是看着被数十个僧人围在中间的人。

玄一,她的佛。

赤红着目,迎着她的目光,却望不进他的眼底。在他的眼中,似乎已没了她的存在。

才不过短短一年,物是人非事事休。

沈青君笑靥轻浅,抹去了避之不及落下的泪珠,退到了霍澜渊的身后,避开了玄一的目光。

“今夜……很长。这伽蓝寺怕是要饮饱血了。”

霍澜渊有些满意女孩儿的表态,嘴角扯动得更大。

口哨声响起。如笛鸣悠悠。

一时之间,伽蓝这个小小的寺院涌入了数十名精兵。光是踏在屋檐上的,都似乎能踩破屋顶,使得释迦牟尼佛重见久违的月光。

他们目标一致,最优级目标,便是夺去玄一性命。

陛下说,生擒还是死夺,由他来选择。霍澜渊想也没想太多,他知道,只有此人死了,沈青君难过后,才有可能恢复平常。

若是他不死,那情便藕断丝连,不成休。

精兵若是难以靠近目标,便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这数十把武器,同时对准了不同的僧人。

好几处鲜血同时喷溅。

有几颗心脏滚落于地,还在跳动。

不甘啊。

是谁人在说?

。九天神皇

第一百七十二章 杀红了眼(前尘篇)

有人杀红了眼。

这血花儿飘得老高,再从半空垂落,真真像是下起了腥风血雨。

那地上满是一具一具的尸体。

这些尸体几乎都是穿着黑衣的精兵。

他们有些从颈子处横开了一条长长的疤,脖子将断未断,就好像用血糊涂抹,黏连住头颅几颗。

还有些人,胸上长着几个大窟窿,他们口吐鲜血,身子不住抽搐。那不甘的手,还在扯住僧人的脚,用尽最后的力气,也要为僧人们的杀敌,加上一些阻力。

而这伽蓝的主呢?

他们虽然全身沐浴了鲜血,气喘吁吁,但都屹立不倒,手中武器沾血鸣泣。

月光倾泻而下,似乎想要洗涤掉几人满身的尘污。可那荧荧的月光,除了让他们身上的血水更加明显外,并无别用。

扑哧一声,一把矛刺破了谁的骨肉。

静渡一掌拍去,将袭击之人推开了数米之远,那人撞在了石头上,不省人事。

他一咬牙,拔出刺破他肾脏的矛。青筋跳出,长矛断成数截。

静渡捂住身上的血窟窿,可鲜血只需一个缝儿,便能源源不断的涌出。他自成为僧人后,只学神农,尝尽百草。这数十年,他救下的人,比以前为主子谋事而杀掉的人还要多。

不知道的人,都说他是菩萨心肠,可伽蓝寺的师兄弟们,还有他自己知道,这是一种偿还。他每次出入佛堂,望进那释迦牟尼佛的眼时,都在为自己前半生无尽的杀戮而颤巍成猪狗。

救一人命,还一人命。他知人命不可如此等价,可偏要糊弄自己,也指望能糊弄神佛。

在这伽蓝寺的所有人,他们心中都有大义,披荆斩棘,过关斩将,若是为了此大义,都在所不辞。可夜深人静之时,那些被屠之人的面容总是会浮现在眼前,哀哀啼鸣,怒斥他们凶狠无情。

静渡失去的血液越来越多,他眼前,那些曾被他杀掉的人都出来了。他们都在讥笑,庆祝他将下地狱。

他咬牙瞪大了双眼,在乱成一团的交战中,在不甘怨恨的鬼魂下,寻找那孩子的身影。

玄一弯腰,从一具尸体的手中夺过了一把长剑。他从不曾使用刀剑的手,以一个有些滑稽的姿势,朝着正在和释鉴交战的黑衣人刺去。

静渡看见此等境况,顾不得身上血窟窿流血不止,就拿着长剑,朝着那个方向跑去。

他明明已经杀了数人,失了力气,还身受重伤,可那英姿,却仿佛还能再杀数人一般。

静渡扯过了玄一的僧衣,将他扯到了后头去,他一掌拍掉了玄一手中的剑,随后转了转手腕,把手中的剑刺入了黑衣人的后背。

释鉴同时和数人交手,正有些吃力,此时静渡为他扫清了一个障碍,便在出招之余,说了一句,“谢谢”。

静渡没有应答,只是挡在了玄一的身前,“好孩子,若要下地狱,就让我们几人去吧!你可……切莫沾染上人命。”

玄一这时还没有看清静渡身上的伤疤,只当那源源不断的血水,是从天上倾泻而下的。

“静渡师叔,我已没有选择,你们……莫再护着我。”玄一摇摇头,从地上复又拾回了那把长剑。

静渡将一部分的心思放在了玄一的身上,不免有些忽视了身旁的锋芒相向。一时之间,破绽连连。

从两个方向的刀剑,一左一右,同时刺入了静渡的腰腹。

这一下,玄一看得清清楚楚,那个身上总是有着药味儿的师叔,血肉绽开,白骨森森。他背对着玄一站着,吃了两剂刀剑,可还背挺得笔直。

“好孩子,这地狱你可去不得。你不识人心,不识杀伐,若去了那样的地儿,你可如何过啊!”静渡如此说着,用残败的身躯迎向了更多的袭击,他在受击之时,还咬牙把长剑送入了黑衣人的身躯。

这血窟窿,一个一个。愈来愈多,多到仿若木桶破开了一个窟窿,其中的水像是开了闸般泄洪而出。到了静渡这里,便是血如泉涌。

“师叔,静渡师叔,你莫要再去了,莫要再去了。”玄一死抓着静渡的身体不放,将他扯了过来。

静渡本就是咬牙硬撑,此时受了玄一的拉扯,一个支撑不下,便倒在了地上。

身下是软的。

静渡斜眼一看,原来是好几具黑衣的尸体垫在了他的身下。

他眼前模模糊糊,耳中是血肉破开的声音,鬼魂纠缠不休的大笑,还有那孩子的撕心裂肺。

静渡想要扯开嘴角笑一笑,可口中却涌出了更多的血液,让他猝不及防,避之不及,心中怕着,让那孩子见了他这样的模样,会不会噩梦缠身,无法忘怀。

“好孩子……别……怕……”他伸出手去,想要遮住玄一的双目,可眼睛昏花,看不真切,他似乎是摸到了玄一的面部,因为有水珠从他指缝滑下。

“静渡师叔,你最会用药了,快告诉我,这血用什么药才止得住?”玄一双手哆哆嗦嗦,他只有两只手,无法捂住静渡身上全部的窟窿,他没有哭出声,可红目流下的血泪,一道一道,止不住。

“什么药……都没有……用了……玄一……抓准时机……逃出去……”静渡还在为他考虑,到死都还在为他考虑。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玄一两只手慌乱地在地上摸索,他仿若找到了救命稻草般,将地上的作物拔出,碾碎出汁液,贴在静渡的伤口。

一个窟窿填上,便去填另一个窟窿。

“好孩子……你……就让我说吧……再不说……没机会了……你得好好地活下去啊……我们的希望……我们的孩子……”静渡感觉怨魂的嘶吼越来越大声,眼前有红色的岩浆开始喷发。

“这就是地狱吗?”静渡用尽力气扯动嘴角笑了下,“我可不想在地狱见到你啊……好孩子……再让我看看你的脸……”

这是静渡说的最后一句。

他知玄一在看他,便是笑着死掉的。

玄一抱着静渡的尸身,终于哭出了声儿,“你倒是……再看看我啊……”

已无人应答。

药香四溢,一如往昔。

。九天神皇

第一百七十三章 战场(前尘篇)

静渡师叔死了,死在了玄一的怀里。目不瞑。嘴带笑。

玄一呆滞着,舌头无意识舔了舔嘴角,满是血腥的味道,让人恶心。

一只臂膀跌落于眼前,玄一本并没有在意,可却看见那手臂上有烧伤的疮疤,他便惶恐地瞪大了眼睛。

记不清是多少年前,当玄一还未剃度的时候,他还只是“阿珠”的时候,有一晚,他曾彻夜习读佛经。那小小的身子不敌睡魔侵扰,打起了盹儿。

烛火倒塌,点燃了木桌木椅,经幡燃,佛经烧。几乎片刻,火舌便窜至了高空。

阿珠被呛醒之时,已经身陷火海,没了出路。他惴惴不安缩在了角落,等待大火将他吞噬。

绝望中,他的师叔们身披带水的被褥,挤进了高温火海,在一片狼藉中,寻找一个孩子的身影。

阿珠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没了什么知觉,他倒在角落呼吸不畅,咳嗽着。弥源将带水的毛巾掩住了阿珠的口鼻,抱起他的身子,在火海里寻找生机。

木条滚烫,燃烧着,逐渐无法支撑佛堂结构,开始坍塌。

阿珠于迷蒙中,睁开眼的时候,看见一段木板于高空坠落,几欲砸向他的面容。是弥源用手臂遮挡住了跌落的木板,几乎只是一瞬间,他的一臂便开始燃烧了起来。

那是他所记得的最后一个画面。

当他清醒后,无人再提大火连绵那夜,火烧了多久。

可玄一却永远记得,弥源一臂的疤痕丑陋。

现下,此截断臂飞至他的眼前。像是在提醒玄一,火烧的滋味有多不好受。

玄一站了起来,所有向他刺来的长剑,皆被一一阻挡。他身陷人间地狱,可却并未遭“恶鬼”折磨。所有苦难,皆有人为他承受。

一片血雨中,弥源的背影很难认出。可玄一只需找到那个没了一臂的僧人便可,弥源失了右臂,他嘴里咬着一柄剑,左手拿着一柄剑,还在杀敌连连。

有一个黑衣精兵倒在了玄一的面前,显然只是气力尽失,但还保留有一口气。

于此之时,弥源又被砍断了一臂。那另一臂飞得很高,就好像要化作血雨的一部分,淅淅沥沥,最后砸在了遍地尸体的血池中。

弥源两臂尽断,疼痛让他无法保持站立,跪倒了下来。他的唾沫来不及吞咽,沿着刀柄而下,带血。那嘴里咬着的剑柄顺带着堵住了他的呻吟。

有一个精兵在释鉴无法脱身的时候,朝着释鉴被缚住的右臂砍去。释鉴奋力挣脱,却寡不敌众,几人联手把释鉴压在了身下。

弥源看见此境况,仰起头,狰狞着脸,站了起来。他只有双脚残存的四肢,导致他走动晃动不止,每走一步,都踉跄着快要跌倒。

他双目瞪大如铜铃,眼珠子几乎要跳出眼眶。颈间,额头,青筋暴涨。

长剑已经挥在了半空,下一秒,释鉴的一臂就要被砍断。

弥源放低了重心,眼睛紧盯着挥起的长剑,他朝着那个方向,狂奔了起来。他以口中被咬住剑柄的利剑为武器,头一转,将利刃刺入精兵肺腑。

一搅,利刃出。精兵的肠子也倾泻而下。

这是第一刀。

第二刀,他将长剑刺入了缚住释鉴一臂的精兵胸腔。扑哧一声,可能是心脏爆炸产生的声响。精兵倒地死亡。

释鉴的一臂恢复了自由,形势立马有所扭转。他反手扭住了压在他身上的那黑衣脖颈,黑衣面部涨红,涎水垂落成长长的一条,压制的四肢因为窒息的痛苦而松了下来。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伽蓝,承载着南岭信徒愿景的寺院,于那天夜晚,重生成浴血的战场。

这第三刀,是又袭来的一批新人,将武器贯穿了弥源的脖颈。

僧人一怔,倒地。弥源,连话都来不及说。他眼珠子转了一圈,似乎是在找寻什么东西。当他的目光触及到玄一的红目之时,似乎是真的安下心来,双眼即刻黯淡无光。

弥源嘴唇翕动,还未成句子,便已经失了灵魂。可他想说的,无非就是那么几句。这么多年来,玄一听了很多遍。

“弥源……师叔……那一日……若你不救我……会不会比较好……”

玄一将脸迎向了天边的血雨,他双手摊开,似乎是久旱逢甘露的孩子,接起了源源不绝的血水。他将这些污血涂抹在脸上,看了看他面前弥源断臂上的疮疤,将手中的剑,刺入了面前倒地粗喘的黑衣胸膛。

黑衣亡。

玄一杀了第一个人。可他并没有实感,只觉绝望铺天盖地,看不见光。

自静渡之后,玄一又失去了一位父亲。

“停下来,你快点停下来。”玄一看向霍澜渊,大声嘶吼。

霍澜渊并未处于浴血的战场中心,他一袭白衫,眯着双目,手背在身后,就好像是个旁观者,脸上似笑非笑,也正在看着玄一。

沈青君埋在他的身后,几乎看不见人影。倒是月光投下的影子可以看出,她正在颤抖。

“停下来,你给我停下来。”玄一已是个血人儿,便也看不出红泪滑落面庞。

上百名精兵,死了有多少?三十?四十?还是五十?

怎么还有人在涌入?

玄一面容狰狞,挥动起了手里的长剑,他眼中只有着涌入的黑衣。

一刀,一刀,又一刀。他也杀了一人,二人,三四人……

寂空师叔倒地了。他被割裂了脖子。

法全师叔同时遭数名精兵袭击,顷刻之间,四肢俱被砍断。他倒在地上的样子,仿若又回归成了一个茧。

常林师叔腹腔被人划了长长的一刀,内脏流出,可还是又拼死杀了几人。

他们搏击至此,只为给一个孩子拼凑出活下去的希望。

“玄一,我并不恨你,只是各为其主,我有我的大义。”霍澜渊如此说着,白衣皎洁不沾血。

“你休想。”释鉴大喊了一声,将身旁纠缠的两人杀尽,他看了眼还活着的几人。

他们交换了个眼色,便同时明了用意。

杀出一条血路,将所有兵力纠缠至无法脱身。

释鉴拉过了玄一的臂膀,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九天神皇

第一百七十四章 命门(前尘篇)

二人跑在前头,释鉴几乎是强拉着玄一的身体,向着钟楼的方向跑去。

辩真跟在他们后头,在为二人断后。

大部分的兵力,都被其余几个师叔们纠缠着,无法追逐而来。寥寥几个黑衣,也都在追逐的过程中,被后头的辩真杀了个干净。

“钟楼有密道,快去。”释鉴一边拖拽着玄一,一边抵挡飞来的袭击。

玄一遭此惊愕,已经说不出话。

霍澜渊看着那跑远的几人,眯了眯双目,转过头去,他摸了摸沈青君闭目的脸,低语了一句,“你在这儿等我,莫再走远去。”

他如此嘱咐,得不到她的回应,可也咬咬牙,仿若为自己下了个赌注。

霍澜渊走到伽蓝寺院的门口,看了看那辆牵引着佛像的马车。他入了车舆,取出了自己前不久从不夜天得到的东西——那是一个古朴的黑匣子,嵌有红梅花开。

匣子的盖子似乎是沾染上了血迹,有些斑驳残留。

霍澜渊捧住这个黑匣子,再入伽蓝。他看了眼裹了层血衣的金佛,又深深看了眼沈青君,“等我”二字又重复了一遍。

一如既往,沈青君闭目不答,仿佛已隔绝了世界,将自己裹在了茧里。

他拍了拍匣子,迎着血月的光,不顾那厮杀的几人,朝着玄一远去的方向追逐而去。

“你休想过去。”不知是哪位僧人的嘶吼,他挣脱开了精兵的纠缠,就向着霍澜渊冲了过来。

可这嘶鸣也不过片刻即止,因为当他迎向霍澜渊之时,便有另外一把剑划破了僧人的喉咙。再也不能语,这也只是小事。

霍澜渊的白衫终于被血水沾污,就此开出了红梅朵朵。他抹掉了脸上的血,也顺带着抹掉了匣子上的血。

辩真挡在钟楼门外,观望着前方战场,也抵挡不断涌入的黑衣精兵。他气喘吁吁,若是他还有头发,定也早已两鬓斑白。如今重拿剑柄,一时气血上涌,久违的心悸。

可时间久了,他还是不得不臣服于时间的流逝。辩真早已不是适合打斗的年纪了,更何况,他还造了金佛。

金佛伴于皇帝身侧不过数月,皇帝便得了重病。而他花了三年时间,与此金佛相伴,又怎会不重伤身体?

最后一个赶来拦截他们的人被辩真消灭了。

长夜似乎有些明光显现。

前方战场的厮杀声也小了些。

辩真长咳了几声,血痰落于地。他跪倒在地上,长剑插入黄土,支撑着他的躯壳。

“辩真方丈,给我行个方便可成?”这回是霍澜渊追了过来,他手里握着一柄上好的宝剑,剑刃冷冽逼人,反着血月猩红。

辩真笑了笑,站直了身子。那体魄魁梧,可肌肤上都是疤痕和血迹,他转了转手握,将剑握得更紧。他一笑,皱纹便蔓延开来,就好像面部也有疮疤。

他说:“不成。”

释鉴拉过玄一的身子,一手摩擦火石,点燃了火把。他举着火把,轻敲了一块钟楼内侧的墙壁。

咔哒一声,似乎是墙壁里有转轴在转。

“好孩子,举着火把。”释鉴将火把递给了玄一,双手覆在转出的旋钮上,朝着两个方向转开。

又是咔哒一声,只见眼前原本走到头,无路的墙壁,突然开始参差错开,形成了一条新的路。

“走。”释鉴推搡着玄一,几乎是硬逼着他踏足了前方黑暗。

“方丈、慧显师叔、悟明师叔、道生师叔……他们不走,你让我走?释鉴师叔,不要再一心为我好了。”玄一驻足不前,他红瞳更加明艳,似乎不需火把,也能照亮一方黑暗。

释鉴摸了摸玄一的眉眼,“你的双目……你如今……”

“我不欲成佛,不欲成魔。可今夜血色太多,我已偏向了邪祟。释鉴师叔,你留我在这人间,不过是给人间留了个祸害罢了。”玄一如此说着,神情仿若他失了沈青君那些日子,将自己关在佛堂的模样一般,如同行尸走肉,宛若没有神魂。

“好孩子,你会好的。”释鉴重复,又拉着玄一走得更深。

玄一并不抵抗,心如死灰,便安于随波逐流。

“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你能看见光,便到了尽头。出去后,你会看见百里……”

“他只会看见百里黄泉,听说黄泉八百里彼岸花连绵,或许也算是美景一处。”有一个男声响起,冷极冰极,自带锋芒。

“你来了,这说明,辩真他……”释鉴丝毫不诧异,他往前一步,挡在了玄一身前。

“你们放心,一刀毙命,他走得不痛苦。”霍澜渊的白衫已变成血衣,他手里捧着一个匣子,站在暗道的口子处。

“毕竟辩真他太老了,若是以前,他解决你这个小儿,只需几招。”释鉴轻笑了一下,一手掩着面,一手握着剑。

“我当然知道,顾彦生剑起,如长虹落日。而他的徒弟,又个个儿都是个顶个儿的好手。若不是选错了主子,定能成为长安明日之光。”霍澜渊将匣子放在地上,一手握着剑,朝释鉴施了一礼,“算起来,你们都还是我的前辈。”

“你父亲霍桑,亦是好汉。想当年,霍桑与顾彦生,并称‘长安双杰’。可如今,一个是天子面前的红人,享尽荣华无数。一个却惨遭凌迟之刑,连尸骨也寻不到。真真是岁月弄人。”

霍澜渊施完礼后,就先行出招。

这暗道逼仄,最多只容两个人并肩而行。

此番两人打斗了起来,竟挡住了玄一前头所有的空间。

二人的长剑时不时刺在墙壁上,发出“铛——”的声响。

“我曾听父亲说过,顾彦生手下有一爱徒,身法奇特,武功深不可测。父亲每每提起此人,便哀婉叹息,说若此人还在,便没有我霍家什么事儿了。他每次出招,定能博得满堂彩。”

霍澜渊逐渐不敌释鉴力大,节节败退。竟被逼至暗道的口子外。

“可父亲也说过,此人有一命门。这命门就藏于沈家不夜天。”

。九天神皇

第一百七十五章 红拂与红(前尘篇)

“不知霍小公子口中的奇人是谁?如此之人,在下倒是想见识一下。”释鉴丝毫不留情面,几乎招招致命。

霍澜渊连退了数米,逐渐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了,只能被动接招。

那剑气如映日长虹,在这逼仄的暗道,于火光的照拂下,显出释鉴矫健的身姿。

这样的释鉴才像是他原本的模样,那杀伐之气凛冽如刀,一动一晃,仿若秃鹫猎食。就好像,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是穿着袈裟,读着佛经的僧人。

玄一恍然大悟,原来他以前总挂在嘴边的一句,“释鉴师叔,你不像是个僧人”竟是一语成谶。

这满寺院的和尚都仿若台上的戏子,在这十几年里,以庙宇为舞台,在他面前,唱了一折宏大的戏。

可释鉴,是戏子中最不会唱戏的那一个。他总是说着荤话,做事吊儿郎当,嘴边不离“酒肉”与“女人”。不正经,不成形,怎会有半点和尚的淡泊与清净?

早该想明白的。

“此人名唤‘晏星云’,使得一把好剑。据说他的佩剑‘红拂’削铁如泥,此剑一出,必取敌性命,从无例外。”霍澜渊粗喘着,手中长剑已毫无章法,他几乎可以算是在胡乱挥动剑柄了。

“星云剑法,我也有所耳闻。红拂一舞,上可摘尽云中星,下可揽尽水中月,刚柔并济,出其不意。”释鉴仿佛回到了主场,身姿轻盈如猿,体态魁梧若虎。

那精瘦的身体,肌肉绷开,肤如古铜。

气势如虹。

“可我也听说过,那‘晏星云’并无命门。他从上至下,无一处是破绽。霍小公子,你所说的命门应是霍家家主霍桑信口胡诌的吧!”释鉴如此反驳。

一切已心知肚明。

可二人偏要打着哑谜。

就好像霍澜渊不识眼前之人正使着“星云剑法”,释鉴不认自己是“晏星云”一般。

两个人都在与狐狸谋权夺。

“我父亲说过,晏星云将他的命门藏在了不夜天,我亲自……去确认了。还将它取来了。”霍澜渊节节败退,可眼中兴起诡异光芒,他嘴角扯了一扯,狡黠至极。

“霍小公子,你的剑可是一把好剑啊!”释鉴答非所问,臂膀有力灵活,他趁着霍澜渊势头渐弱之时,重重刺下手里的剑。

霍澜渊猝不及防,以手中宝剑相挡。那两剑交锋,剑刃震颤晃荡,似乎是在共鸣。

可紧接着,释鉴手里的剑却不敌另一把剑的锋芒,应声断成两截。落在地上,哐当哐当。

“释鉴大师,你瞧,这把剑,可确实是好使啊!”霍澜渊轻轻敲了下剑刃,便可以听见一声无比清脆的长鸣。似乎是它见了旧主,不禁感怀高唱,诉尽往昔杀伐屠戮。

“红拂一出,必取敌性命,今个儿我倒要来看看,此话是真是假。”

一人失了武器,一人手中长锋芒。

释鉴听闻此言,也只是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你真当晏星云杀敌仅凭其剑红拂吗?你这小儿,可真是太天真了。”

说罢,他便扭过霍澜渊的胳膊,另一只手捏着霍澜渊的脖颈,扯着他,将他往墙壁砸去。

“小子,这剑只有在对的人手里,才能真正发挥效用。它在我手里,是红拂,可在你手里,却什么也不是。”

霍澜渊从墙上重重地摔落在地,鼻子出血,嘴巴破了个口子。他意识有些恍惚,说话断断续续,“果然……名不虚传啊!”

红拂从他手中甩出,飞出了数米之远,插在左侧墙壁的一端。入墙三分。

“它是我的伙伴,可从来都不是我的命门。”释鉴轻轻一拔,便取出了红拂。他爱惜地抚摸了一下光滑的剑刃,“物归原主。红拂,你也很高兴吧!”

霍澜渊有些狼狈,他双手撑地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泥。鲜血从嘴角和鼻子垂落,他用白衫的袖口抹去。既已是血衣,便不在乎多一道痕迹。

他挫败地看向释鉴,又看了看释鉴身后被僧人护住的玄一,“大师,真不能给我行个方便?”

“不能。”释鉴一脸理所当然,毫不犹豫。

“好。”霍澜渊牙齿也被血水染红,轻笑的样子有些渗人。他再度看了看二人,忽然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释鉴不和他废话,只是转了转手腕,感受红拂的重量,说了一句,“久违了”,便朝着霍澜渊刺去。

霍澜渊无处可逃,无剑可挡。便堪堪中了一剑,恐是肝脏破裂。

他被释鉴抵在了墙上,嘴里涌出的血更多,可还是在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二人在走动之间,踢破了霍澜渊从一开始就捧在手上的黑匣。

黑匣倒地,盖子被掀开,从里面似乎是滚出了什么东西。那东西滚到了墙角,瞬间偃旗息鼓。

“你到底在笑什么?”释鉴望进霍澜渊的眸子,没有看见任何惧怕与痛苦,只看见了一片嘲弄,便有些不安。

“我在……笑你啊,哈哈哈哈哈——”霍澜渊笑出了眼泪,笑得身子晃动连绵,使得释鉴与他交缠在一起的身体,也能感觉到微微震颤。

“你没有发现吗?你的命门早已经被我捏在手里。不,这不仅仅是你的命门,也是我的命门,玄一的命门,沈青君的命门,更是这伽蓝寺所有僧人的命门。你一直都没有发现,这难道不可笑吗?”霍澜渊话语颠来倒去,更加疯魔成狂。

“你在说些什么?我的命门到底是……”释鉴满目疑惑,他想了良久,突然瞪大了双目,似乎是感知到了什么,朝着墙角那物看去。

“我们的命门,不过……都是一个‘情’字啊!从头至尾,无情便不会生出魍魉鬼魅。也不会有如今血洗伽蓝的一夜。”霍澜渊眼中那诡异的兴奋更甚,他很满意,僧人已经触及到了重点。

释鉴目眦欲裂,后退了数步,双目红肿。

不知是不敢置信,还是不愿相信。

墙角里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一颗头颅。

属于不夜天雅妓——红袖的头颅。

。九天神皇

第一百七十六章 漫天流萤(前尘篇)

“红拂与红袖,都有一个‘红’字,释鉴大师,你一定很喜欢红色吧!”霍澜渊咳嗽了数声,吐出了数道血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释鉴先是不相信地轻轻唤了两声,然后当他确认那满脸血污,双目瞪大的头颅是属于红袖的时候,便嘶吼了出声。

吼声久久不停息,盘旋于暗道各处,似乎能从起点通向尽头。

“释鉴……师叔?”玄一本来被挡住了整个身子,他只能看见有一团黑黑的东西滚向了角落。

此番释鉴捂头癫狂,倒是将角落更多的部分展露了出来。

原来那乌黑的东西,是一颗头颅的黑丝缠绕。

脸,还是那张脸。略施粉黛,眉清目秀。已经有了些许年纪,所以有皱纹暗生。可那肌骨精致,明艳动人。想她年轻之时,仅仅一笑,便可敌过千金还与韶华尽。

血落于嘴角,仿若为她点了朱唇。

想那十几年前,多少王公贵族一掷千金,只为与她共度春宵。红袖与丝萝二人,曾共同撑起了不夜天的荣华盛名。

可她的性子似极了沈青君,看上了一人,便笃定要跟他一人。她不爱名流,不爱公子,偏偏看上了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风流客。

晏星云为她捉了上百只萤火虫,淡淡一笑,说将满天星云赠予了她,要她“礼尚往来”。

她便许下了自己的终生。

他也曾允下了诺言,说会八抬大轿来迎娶她过门。

红袖信了。

武德九年,誓言之日,她为自己做了一件嫁衣,站在不夜天的长廊,盖上了红盖头,等着男人来牵她的手。

可除了迎来来来往往人群嗤笑的目光,她从早等到晚,都没有看见说会娶她之人的身影。

她当真了。

他食言了。

红袖怨了晏星云两年,三年,四年,甚至于五年。可过了很久很久,她只是盼望男人能回来再牵起她的手。给她捉住漫天流萤。

没有八抬大轿也无妨。

红袖在玄一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而在沈青君身上看见了晏星云的影子。才会诸多劝慰,希望二人不会重蹈她的覆辙。

她不知道晏星云去了何处,也不知道他为何弃她于不顾。可她也知道,男人虽生性风流,可也从来说到做到,不曾诓她骗她。

如今他下落不明,只是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那事情,比她重要。所以,晏星云才舍得舍下她。

就像沈青君舍得舍下玄一一样。

红袖每日看着眼尾、额头生出的皱纹,都会难受个很久。万一他回来了,可她变丑了怎么办?

若晏星云还是那个样子,可她已老了不少怎么办?

红袖哀叹着,在无尽的等待过后,连妄想都像是遭了罪。她气他,怨他,恨他,咒他,如今,只希望他还安好。

“你会在大唐的哪个角落呢?”红袖对着铜镜着妆,贴花黄。她每日都这么问自己一句。

就这样,她流转于不夜天。一直未嫁,旁人皆叹她痴极傻极。

在漫长的等待中,红袖也曾感觉到,晏星云回来过。他来到了长安,来到了不夜天,来到了她的窗下。

如今回想起来,似乎就是在恶鬼夺命前后那几日,她曾经看见过一僧人久站于她的窗下。目光所及,似乎是她的卧房。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那个僧人——沈青君的心上人。

可玄一没有必要如此做,红袖并没有自恋到这个程度。她只是奇怪,这僧人有何目的。

他默不作声。不论刮风下雨,他一连来了数日。

她不敢推开窗户,生怕黄粱一梦,梦醒后更加眷恋梦中之景,而从此长梦不醒。

“晏星云,你在哪儿呢?”红袖坚持那人不是他,只是每每也站在窗口,看着他。他站了多久,她便也望了多久。

然后有一天,他不来了。

红袖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心口。

果然不是他!

可脸上痒痒的,原来是泪又落下。

红袖浑浑噩噩,送沈青君出嫁。她看那大红嫁衣,暗自描摹刻画自己成亲的场景。

可惊天巨变立马接上,沈平如被通缉,罪名为“谋逆”。

沈家一百六十九口人,包括沈青君全部都遭处斩之刑。沈平如及其妻女,儿子的头颅都被悬于城墙。

不夜天也倒了。

红袖挤进了人群,看城墙上熟悉之人的头颅,胃里泛酸,当下呕吐了出来。

她又仔细看了看,忽然发现,城墙上的头颅不是沈青君的,而是另一个与她相似的女子。

红袖有些矛盾,她安心了一些,可也更加恐惧了一些。她知,这狸猫换太子之事,一定与霍澜渊脱不了关系。如今沈青君也定是被此人藏在了长安某处。

要去救她,要去打探消息。

红袖躲藏在不夜天的一处隐蔽楼阁,整日都在思索如何助沈青君脱身。

可有一天,霍澜渊先找上了她。他手中拿着一把宝剑。此剑名唤“红拂”,是晏星云的剑。

“你……”

“红袖,你等了他太久。我带你去寻他。”霍澜渊是如此说的,他双目眯起。冷极冰极,让人毛骨悚然。

话毕,红拂出鞘。

红袖只感觉剧痛袭来,身子便不受控制,眼前一暗。

“……那好吧,我也等累了。”这句话,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释鉴四处乱撞了起来,仿若丢失了珍宝的孩子。

他双目红肿,一个劲儿地在摇头。

“我不负天下,不负大义,可我此生只负了她一人。我将她放在心尖儿上,可还是负了她。”

。九天神皇

第一百七十七章 百里枫林(前尘篇)

释鉴浑身震颤,拿着红拂的手捂住了脸。他英姿不在,短短片刻,便像老了许多。

“红袖等晏星云等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得见你一面,怎个儿你却入了疯魔?大师,你不看看她吗?”霍澜渊捂住自己的伤口,桀桀冷笑。

“你杀了她……你杀了她……她与此事毫无牵扯,你为何要对她下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释鉴双目红肿,眼睛瞪得极大,他牙齿咬紧,青筋浮出。

“我只是遂了她的愿。等人的滋味,不太好受。我知晓,所以我怜悯。”霍澜渊面带嘲弄之笑,一字一字说得极为轻巧。人命于他,已越来越无足轻重。

释鉴此时就像块破布,瘫软无力。已没有了一早的雄姿勃发。

果真如霍澜渊所说,他有一命门藏于不夜天。若掐住了此等命门,便可将形势逆转一番。

在这时,唯有红拂一如往昔,剑刃森森。它剑柄上的红色缎带无风自飘,或许是它也知,那给它寄上红缎带的女子已成它剑下亡魂,便铁血冷面,了无牵挂。

“我……对不起她……对不起她……”释鉴想要握紧红拂,可巨大的悲愤将他吞没,他已经不再毫无破绽。

“你是对不住她啊……这一切都是你们活该的……哈哈哈……大师,现下还不能给我行个方便吗?若没有你身后的那个孩子,你二人便不会相隔数年,彼此不见。她也不会成为红拂的剑下亡魂。不是吗?”霍澜渊语气哄骗,想要不费力气劝得释鉴改变立场。

释鉴眼中不再坚定,似乎也是有所犹疑,“都是……因为那个孩子吗?”

他开始自问。

玄一闭目,不反驳,不追问,“释鉴师叔,是我对你不起。”他甘愿接受所有结局。

释鉴眼中流下清泪两行,红拂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它的主人癫狂着后退了几步,直至贴近玄一的身体。

他转过头,去看玄一的红目,“都是因为你吗?”

玄一点点头,“都是因为我。”

释鉴两手颤颤巍巍,就此掐住了玄一的脖子,“好孩子,反正你我也逃不过此劫,不如,让我来送你上路。”

玄一红目眯起,嘴角轻扯了一番,“释鉴师叔,这样也好。”

释鉴双手越来越用力,玄一逐渐呼吸不过来,面部涨得通红。

就在玄一快要窒息晕厥的时候,释鉴一把将他推出了数米之远。

霍澜渊反应极快,拿起红拂就向着二人冲了过来,他一剑挥下,释鉴直接以肉身相挡。

“快走啊!”释鉴大喝一声,口里喷出一道鲜血,他拧着脸,就要将暗道的旋钮转起。

霍澜渊见状,直接砍断了释鉴的手臂。

红拂饮了旧主的血,更是长鸣不止,嗜血欲高涨。

“释鉴师叔!”玄一没了僧人的拉扯,便也不再乖乖听话。他并没有往暗道深处走去,而是朝着倒在地上的释鉴而去。

“不要回来,快走,快走!”释鉴大喊,以一手扯住霍澜渊想要前进的双足。

玄一摇摇头,红目瞪得大大的。

霍澜渊就快挣脱释鉴的桎梏了,就在这紧要关头,熟悉的香起。

清香四溢。

沈青君飞快冲了出来,与霍澜渊擦肩而过,她跨过了倒地的释鉴,以身体撞向半个身子踏出暗道口的玄一,将他撞入了黢黑的甬道。

释鉴见状,立马站了起来,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手将霍澜渊抬起,砸向一侧的墙壁。

然后他用独臂前后转了两个旋钮,暗道的门复又开始合拢。

缝隙开始变得愈来愈窄,玄一急急忙忙爬了起来,想要在口子闭合前,冲出去。可他跑到口子处的时候,暗道的门已经只留一条一寸宽的缝隙了。

他将脸贴在缝隙处,只看见释鉴的小半张脸一半是光,一半是影。看不真切。

释鉴好像在说些什么,却被暗门启动的响声淹没。一丝声音也听不见。

可玄一知道,释鉴不过是在唤他“好孩子”。

或许还有,“活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玄一懊恼地砸墙,再度不甘地嘶吼。

巨大的石门后,传来一阵骚动。

释鉴以头相撞,将暗门的旋钮破坏殆尽。当霍澜渊提剑站起的时候,暗门已经无法再打开了。若想追逐,只能一击一击,将厚重的石门凿开个口子。

霍澜渊瞥见了沈青君的“叛离”,一时之间,气急败坏,五脏六腑全都在被灼烧穿孔。

“你又选他,你又选他,你还是选了他!”霍澜渊第一次完全失了冷静,他的嗓音穿过石门,传至另一侧二人的耳中。声嘶力竭,歇斯底里。

“不放过,我不放过,我不会放过你们的!”霍澜渊咬住了牙根,语调逐渐变得凶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霍澜渊一手狠打石墙,以手骨击石,必定惹得皮破血流,可也震得石门摇晃,仿若快要朝着里侧倾倒。

“玄一,你知不知你的母亲是谁?”霍澜渊不再抱有希望,逐渐想拼个鱼死网破,他过不安心,定要让那两人也不得安心。

“玄一,不要去听。”沈青君站了起来,想要扯着玄一往甬道深处走去。她语调哀求,低到了谷底。

“你的母亲,名唤‘丝萝’,乃是不夜天雅妓。”霍澜渊高声大喊,也不顾另一头有没有人在听。

“武德九年,丝萝被人杀死了。你可知杀死你母亲的是谁?”

玄一呆站在那里,像块钢铁,他面无表情,沈青君拉扯不动。

“杀死你母亲的人,是沈平如。你说巧不巧,你爱上的偏偏是杀母仇人的爱女,哈哈哈哈哈——”霍澜渊又癫狂得笑出了声儿,他靠在石门上,跌坐在地。

几个时辰后,天明了。

晨光熹微。

玄一和沈青君终于走到了甬道的尽头,看见了不散的光。

他们二人探出头去,窥见了百里枫林,层林尽染。

眼前的那一株,红得如血色绵连。

“玄一……”沈青君跟在玄一后头,小心翼翼。

“他说的可是真的?”玄一嗓音嘶哑,低沉至极。

沈青君无话可答。

玄一红目闭起,“你走吧。”

。九天神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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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你走(前尘篇)

霍澜渊狰狞着脸,将手中的剑不断刺入释鉴的身体。

释鉴感觉不到痛,他哆哆嗦嗦,全是为了缩在角落的红袖的头颅。

红袖眼睛是睁着的,或许是想看他一眼,便故意不阖上眼睛。那一双眸子,像二人初见之时那样,并未有过多的变化。

在释鉴眼中,这皱纹也好,暗疮也罢,他全都看不见。今日得见魂牵梦萦之人,本该高兴的,可怎么口中苦涩不止,连绵化开,都是破败残垣。

红袖多虑了。

在晏星云的眼里,她还是明媚如花的容颜,一如漫天流萤那日,清光映照下,她半媚半柔的姿态,惹人心欢。

“红……袖……”久违了,他又唤了她的名字。一开口,血水便跟着流出。

“你要和她死一块儿?”霍澜渊踩住释鉴伸出去的手,碾了数下,还在发泄心中的愤懑。

“红……袖……我还想……给你捉漫天流萤啊……我想把星云送给你……”释鉴置若罔闻,他推开了那孩子,除了想给他活下去的可能,也确实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活着的时候错过了一生,这死的时候若是能在一起,也算是有所偿还。

不知那黄泉路的前头,她可有在等他?或许可有流萤飞旋,能得见万里星云?

霍澜渊见状,他抬脚就要朝着红袖的头颅踩下。可他的脚悬在半空良久,还是作罢。

释鉴本无力阻挡,他见霍澜渊放弃了踩踏,便长舒了一口气。一时之间,家国仇恨被抛在了后头,他呜咽着,竟不自觉说了一句“多谢”。

“你……竟谢我,不必了,连我都知自己罪大恶极。”霍澜渊讥笑了一声,走出了钟楼。将二人弃于里面不顾。

此时屋外,血月不见。鱼肚白光线迷离。

“红袖……红袖……”释鉴一点一点挪动着,朝着角落逼近。时隔多年,他又一次触及到她的面容,虽已凉透了,可也照样动人。

他将红袖的头颅拥在了怀里,像是找到了丢失多年的珍宝,一阵颤抖。

“八抬大轿……我食言了……你还会不会原谅我?”释鉴哆嗦着伸出了手,阖上了红袖的眼,“算了……就算你不原谅我……我也要缠着你……直至……”

释鉴激动着,那被泪沾湿的双目看见了一个个破碎的景象。

泪光闪烁迷离,就好像于眼中打破了一盏铜镜,在每一个碎片里都有一位女子穿着大红嫁衣,一步一步,走到了他的跟前。

她朝他伸出了手,他将手覆上了她的掌心。

红盖头招摇晃动,女子心情很好地哼着歌。扯着他,蹦蹦跳跳地往前走去。

往烟雾弥漫的深处走去。

释鉴眼中再无光彩,可他的嘴角和红袖的嘴角微微带笑,像是做起了黄粱美梦。此时,深陷于梦境,似乎未尝不可。

这便是红袖和释鉴的归处。

另一头,燕支山红枫百里。沈青君和玄一来到了当日约定之处,可心境、情绪,皆有极大的不同。

“你走吧。”玄一往伽蓝的方向走去,至始至终,都只和那个跟在他后头的女孩儿重复这三个字。

沈青君不答一语,回到了往日的执着如斯。

玄一扯开了她的身子,高声质问,“你为何不走?”

“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你要回去送死,我便陪你一起。”沈青君不敢和他的双目对视,便别开了眼睛。

“你父亲杀了我母亲,而我本来有很多很多的父亲,今夜也全都没了。我不想看见你,你走吧!”

沈青君红肿着双目,摇了摇头,“这里是燕支山的百里红枫,你莫要这样对我。我们有过约定。”

“你竟敢先提起那个约定?我从黑夜等到黎明,等到了你。可也只是远远的一瞥,你便乘着马车走远了。凤冠红袍,你已是他的妻。明明……就是你先食言了。”玄一诛心质问,一字一字,面容狰狞。

“我可以解释的,我全都可以解释,当日,是父亲诳我,他骗我,你是他和丝萝的孩子。他骗我,你我二人是同父异母的……”沈青君脸皱成了一团,语速极快,“我悔了,我悔了,我悔了,我是真的……悔了,你信我。”

“悔不当初,如今也没有什么……用了。你走吧。”玄一不想再听,只是长叹了一口气,“这只说明,老天要你我二人不能在一起。就算我们不是……我也无法和杀母仇人的女儿……在一起。”

“我……”沈青君硬生生扯出了个笑容,可脸却皱得更紧,她想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摇摇头,噎下了未说出口的话。

玄一不再看她,只是拍了拍身上的袈裟,遂朝着伽蓝的方向走去。他刚踏出一步,便瘫软在地,浑身抽搐。这是他入魔之时,总会出现的情况。

他哆哆嗦嗦,指甲开始割破自己的皮肤,浑身发烫,可却一个劲儿地喊冷。

沈青君咬牙扶起他的身子,看了看周遭,便扶着玄一朝一块大岩石走去。他将玄一的身子靠在了大石头上,站起身,在四周寻找起了什么。

最后,她发现不远处,有一个山洞。

那是个避风又隐蔽的好去处。

沈青君搀扶着玄一入了山洞,她小心翼翼地将玄一枕在了一块石头上,摸了摸他的额头。

玄一一个劲儿哆嗦,他卷起袖子,便开始啃咬自己的一臂。

沈青君吓了一大跳,因为玄一一臂的伤口大大小小,触目惊心。有些是被咬破的,有些是被利器割破的。

“释鉴师叔,我好疼啊!”玄一如此重复。

“不怕,不怕。”沈青君哄劝着玄一,让他的牙齿不再啃咬自己的臂膀,可当他手臂抽出后,便开始肆无忌惮地嚎叫和抓挠。

沈青君不过想了片刻,便卷起自己的袖子,将一臂放入了玄一的口中。

“你疼,我便陪你一起疼!”沈青君冷汗发虚,剧痛直接袭来。

玄一咬的力道极大,直接有血流出。

他反反复复,有时候神志清明,当他看见沈青君手腕上的红佛珠后,便只说一句,“你走。”

“你走”二字,重复了数遍。

。九天神皇

第一百七十九章 最后一夜(前尘篇)

玄一的意识时而清明,时而糊涂。

他意识不清之时,总会大叫着呼唤几个人名。有时候是“辩真”,有时候是“释鉴”,有时候又是“弥源”,亦或者是“静渡”。他将伽蓝寺所有“僧人”的法号一一叫了过来,却独独不曾唤过沈青君的名字。

可沈青君还是喜欢他不清醒的样子,因为每当他红目开始澄明,便会愈显疏离。他会将她推开,明明身子还绵软无力,可那使出的劲儿却诉来嫌恶与厌弃。

他对她说的最多的一句,便是“你走”。

沈青君将袖子卷下,掩盖皮肤上大大小小的咬痕和抓痕。

有几处伤口反复破裂,已溃烂成肉糜。就算用再是柔软的锦衣摩擦,都会让她倍感疼痛。

她逐渐开始吃不消,便用两臂交换使用。

玄一遭了如鬼魅梦魇的一夜,神魂不稳,那入魔的癫狂愈加频繁地发作。每当他身子开始发抖,就是发作的前兆。

这时,就算玄一再是用力地将沈青君推开,她也不顾尊严与伤疼,将玄一拥得更紧。

因为她知,玄一会身子发烫,并且一直感觉到寒冷,瑟缩身体,牙齿打颤。

再过不久,他就会完全失去意识,开始自残嘶吼。这个时候,沈青君就会重新卷起袖子,将触目惊心、血肉翻起的一臂塞入玄一的口中,任凭他如何啃咬、撕皮,便也堪堪承受。

“不怕,不怕,会好的。”沈青君疼得脸皱巴巴的,可另一手还在轻轻地拍玄一的身子,安慰哄劝,极尽柔情。

“释鉴师叔……辩真方丈……”玄一迷迷糊糊,有时候会平静一阵儿,可口中呢喃不停。

“我在……我在……我们都在……”沈青君应答下来,猛然想起恶鬼夺命那一夜,她也曾这样唤过他的名字,他也以“我在”二字承下她的呼唤。

这下子,身份颠倒。她在应答,可僧人唤的却不是她的名。

二人就这样浑浑噩噩混过了一个大白天,沈青君饮了一些溪水,玄一饮了一些她的血水,除此之外,二人并未有所进食。

月,稍微亏了一些。可却还是饱满如斯,猩红如昨。

又是一个如月之夜月圆时。

玄一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他动了动身子,发现沈青君衣不蔽体,正在用体温为他挡御寒冷,便猛然推开了她的身子。

沈青君猝不及防,头撞到了一块岩石,她轻轻的“嘶”了一声,摸了摸头上伤处。好像有些湿意,可能也是见了血。

多半是那个旧疤处重新破皮,和玄一额头不消的疤是一个地儿。

“你、你怎恬不知耻,还不、还不快把衣服穿上。”玄一惊愕至极,压根儿不敢回头。

沈青君轻笑了一声,久违的有些轻松,她穿戴整齐,小心翼翼地扯了扯玄一的僧衣,示意他可以回头了。

可玄一长身挺立,在昏暗的洞穴中,只能借着投射而进的月光,窥见他的挺拔身形。

他不曾回头,还在让她走,“你走吧,不要再跟着我了。”

沈青君面部顿时一僵,嘴角耷拉了下来,面容苦涩,“跟与不跟,都是我的自由。”

“可我已经厌烦你了,不要再让我恨你恼你,我们就到此为止吧!”玄一如此说着,声音仿若月光般清冷,似乎是真的舍去了感情。

沈青君沉默不答,低垂着头,用袖口擦了擦面容水渍。

玄一整了整僧衣和袈裟,看了看洞穴外的清光,就朝着有光的地方走去,“你想去扬州也好,洛阳也罢,从此以后,与我无关。”

沈青君摇摇头,见他走了,便也开始迈步而行。她步子很小,能和他拉开距离,可也不至于离得太远。

“与我无关”四字太绝情,让沈青君一时心中酸涩,断不能语。她花了极大的精力,才让自己不呜咽出声。

这声音细微,可玄一还是感觉到了。他长叹一口气,回过头,就着月光,看向她的面容,那杏眼含水,面带血污,她双目亦是红肿,不亚于他的红目。

“你不走?”玄一反问。

沈青君点点头,“我不想……看你去送死。”

“这伽蓝我必定是要回的,沈青君,你拦与不拦,并无区别。”玄一双目成魔,竟惹得血月猩红逊色三分。

他朝着沈青君走去,走到了她的身前,开始细细摸起了她的眉眼,一笔一划,开始描摹。如黑墨沾于笔,于宣纸笔走龙蛇。

然后,玄一抬起了她的手腕。

沈青君还来不及感受玄一指尖温暖,便听见啪嗒一声,似乎是线断的声音。

紧接着,稀稀落落,有什么东西滚落至地面,四散开去。有几颗弹射至极远外的一方土地。

原来是他扯断了那红佛珠。

这红佛珠串,又断了一次。

只是这一次,二人身边没有金丝银线,似乎再也不能重新串起。

“线断如断情。”玄一语调笃定,红目越发招摇。好像下一刻,他就会变身成食人的鬼魅。

沈青君立马蹲了下来,开始从草丛中寻找散开的佛珠,她想不通,明明是赤如红豆的珠子,怎个儿隐于夜色后,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你走吧。”玄一又重复了那一句,他偏偏要将她推开。

沈青君终于摸到了一颗珠子,她将红珠置于掌心,小心翼翼地拍去尘土,吹了吹灰泥。

那珠子前不久还沾染着她的体温,可不过片刻,却重新凉透成腊月冰泉。原来,是捂不热的啊!

她蹲在地上,身子缩起,成为了小小的一团,若不仔细看,还会以为是林中的作物。

这一次她同样没有回答。

可等玄一走开去后,她也不再起身,仍旧以同样的姿势呆滞于原地,她手中找到了几颗珠子,却还有更多的珠子没找到。

玄一已经走远去了。

凉风飒飒,似乎有什么东西飞过。

血的味道很重。

她四处摸索,想要拾起更多的珠,可却碰到了一个冰冷的物体。

就着月光,沈青君能确认,那是一具尸体。

干枯成败木。脖颈处有两个尖牙咬过的痕迹。

始作俑者,定是那鬼魅夜叉。

凉风。

飒飒。

。九天神皇

第一百八十章 乱葬岗(前尘篇)

玄一走了很久,很久。

他从燕支山百里红枫处下山,走过了他与沈青君小时候初遇之日所在的河道,走过了南岭寻常百姓家,走过了大街小巷。

直至南岭僻静地,竹林半掩处。

最后是伽蓝朱门前。

这寺庙从外面看来,与昨日的模样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改变,只是谁人都不知,这内里已经破败成了刑场,那亡魂道道,细细数来,定有上百。这连绵血色,堪比刑场冷血,血事久久不休。

它们盘桓于伽蓝上空,连那释迦牟尼佛和长寿佛都镇压不住。怨恨惧疑,化成魑魅魍魉,只待人一朝接近,将人吞噬个干净。

玄一推开了伽蓝的门,那门本就半掩,就好像在诱惑来人一探究竟。

门开得不顺畅,玄一用力推了半天,才将门后堵着的物体推了开来。不需多想便知,是遍地的尸体才导致大门难开。

他整了整僧衣和袈裟。

白色葛布僧衣,皂色金边袈裟。

他睁开了双目。

佛性已经了然无存,只有魔性使然。

玄一走入了伽蓝,走入了这个孕育着他近二十年岁月的寺庙。它被血气沾带,已成污秽之地。

先入目的,便是满地的尸体。

一具,两具……

十具,二十具……

仅仅只是瞥一眼,便可知,你无法细数得清楚。

玄一并没有有所逗留,他心中早有目的。他踩踏在一具一具的尸体上,脚下绵软,可心已冰冷。

本来泾渭分明,精兵只着黑衣,僧人们都着白色葛布僧衣。

可这一旦染上了鲜血,都蜕变成红衣一片。便也分不清谁人是谁。

可玄一心中清楚,他先是找到了弥源两臂被砍断的身躯。他脖颈处有刀割裂,然后他寻到了弥源的两臂。

一臂有烧伤的疮疤,一臂曾经无数次摸过他的额头。

他看了看四周,好不容易寻到了一处空地,便拨开几具叨扰此地清净的精兵尸身,将弥源分离开的身子,置于空地上。

然后是静渡的尸身,他面容因玄一而强撑出笑容,身上有无数个血窟窿。静渡常年和药材相伴,便已然有了体香。纵使是杀伐如此,仍旧药香四溢。他的尸体因血流不止,而干瘪了不少。

寂空师叔头部将断未断,黏连在脖子上,有些滑稽,倒还不如身首异处。

法全师叔已经不能算是人形,他四肢俱断,还不如说是蚕桑之虫,以血衣为茧。

玄一辨认了很久,最快的方式是看此具尸体有没有头发。

很快的,这难得的空地便也被尸首填满,一具,两具,三四具……全部都是玄一的父亲。

常林师叔的尸体最是难搬,因为他腹腔处有一道极大的口子,其中的五脏六腑,以及大肠小肠,有不少,已经耷拉在了外面。

微微一动,便会使得更多脏器流出。

玄一有些犯难,便只得小心翼翼,将常林的尸身拖离出“乱葬岗”,拖至庙中空地。

玄一数来数去,怎么数都少了两具。

他艳红之珠左右转动,想了很久,终于想起,还有“辩真”和“释鉴”的尸身还未寻到。

应该是在钟楼附近。玄一回忆了一下,踏过一具一具的尸体,朝着钟楼而去。

远远的,他便看见辩真的尸体横在了钟楼的门口。他手中还紧握着一把剑,面容老去了不少。

玄一从小到大,辩真都没怎么改变过。永远都是半百的模样,双目澄明,有着无限聪慧。仿佛下一刻就会坐化成佛,诞下佛舍利。

可也是这样的人,手握长剑,便跟换了个人似的。肌肉盘根错节,肌肤伤疤无数。于血月下,神武若九天神祇。眉一皱,便死伤无数。

他不老去,只是因为放心不下。才硬生生止住时间长流。

如今玄一一夜经历所有,心中有了自己的方向,辩真便安心了,终于能够老去了。

玄一抚上辩真的眉眼,阖上了他的双目。

“方丈,歇歇吧!”玄一从辩真手里取出长剑,抱起了辩真的尸身。

他很轻。背部佝偻。正是这个年纪老人应有的模样。

最后一人,是释鉴。

玄一走入了钟楼,火石摩擦,点燃火把。他看见那熟悉的暗道外,释鉴身中数剑,蜷缩在角落。

他的怀中,紧紧拥抱着一个头颅。

是红袖的头颅。

玄一还是于昨夜第一次听闻这二人的故事,原来释鉴师叔生性风流,可也多情自由。

他不仅害了伽蓝的僧人,也害了他们在红尘的有情人。

长达快二十年的沉寂,在这南岭一方荒僻之地,有多少家妻离子散,皆因为玄一一人?

玄一想要先抱起释鉴,可那头颅就像生长在释鉴怀中的一样,分离不了。

二人已经入骨入皮,成为了一体。

玄一想了想,便也不再破坏,仍由二人尸身若此。

他抱起二人,看见他们面容都带笑,有些诡异,有些动容。仿若两个找到珍宝的孩子。

真好啊。

玄一将十几具尸体放在了同一处空地。他不甘就此遗弃他们于这“乱葬岗”,便打算回来,给他们挖土做墓。安葬于伽蓝。

得以安慰亡灵,好让他们放心上路。

玄一找到了工具,开始挖土,尘埃被掀起,血水原来已经渗入土地三分。连翻开的新土都是满目的红。

从此以后,这染了血儿的地儿只怕再不能做寺庙之用,只怕一夜过后,将成南岭“乱葬岗”。邪气凛然。

金佛双目一眯,微微带笑。它的金衣成了血衣,昨日,它也饮饱了血,便也想伺机而动。

。九天神皇

第一百八十一章 真相的开启(前尘篇)

玄一挖了半晌的地,此时终于挖出了一个能将所有尸骨埋入的大坑。

他抹了抹头上的汗珠,看了看前方不远处,那并排而放的十几具尸首。在月光的照拂下,每一具尸身的肌肤都泛着淡蓝色的光,不像是人类。

玄一先是抱起了释鉴的尸身同红袖的头颅。生未曾同衾,死亦可同穴。虽说这墓穴不仅埋着二人尸骨,可玄一也确实是无余力,为每人凿出一个新的墓。

他知他们会体谅,便也不再多求,将十几人的尸骨逐一放入巨坑中。

玄一站在巨坑上,从上至下俯视而去,那密密麻麻的手脚,密密麻麻的头颅,和弃置于乱葬岗的数百位精兵相比,似乎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一铲而下,红土掩盖。玄一最后一次描摹着数十人的眉目,然后双目一闭,仅靠着手感,铲起红土,撒向巨坑。

两铲,三铲,四五铲……

当玄一睁开双眼的时候,巨坑已经被填上了一半。填土显然比挖坑简单多了,玄一速度很快。

月上枝头,欲说还休。

很快的,巨坑已经看不出曾经掩埋了什么东西。唯有红土飞扬,将其下之物保护了起来。

“你回来了。”有一个声音如此说着,打破了黑夜中的寂静沉默。此人将身子藏于金佛后,声音清雅温润,才过了一天,他就仿佛参透了情爱,大彻大悟。

玄一有些气喘,可并未停下手中动作,一铲,两铲,三四铲……他显然预见到了还有活人存留,倒不如说,他此番回来,就是为了见此人一面,便丝毫不显惊讶,无光无魂,连眼珠子都不曾转动。

“我等你一天了。”霍澜渊手中拿着宝剑红拂,身上血衣不曾换下。他面容憔悴,嘴唇苍白干裂。连他的眼睛都写满了红血丝,头发有几道因为喷溅的血液而黏连在了一起。黑发乱,眼无神。

玄一还在埋头苦干,不答一语。

霍澜渊将一半的身子露了出来,一半的身子藏于金佛后。他仔细辨认了一下,直到确定来者只有一人后,便轻轻地笑出了声,语调嘲弄,“只有你一人?”

凉风飒飒,此番呼啸至伽蓝,穿梭于竹林,倒像是鬼魅低诉,替玄一作了答。

“她呢?”霍澜渊又问,可也不过片刻,他便主动回答道,一字一字极为笃定,“你又将她推开去了。”

最后一铲土。

玄一将大坑填平了。他走到微微隆起的土坡,踩在上面,将松散的红土踩硬实。

霍澜渊了然地点点头,“不知该说你是无情还是有情。你数次将她推开,是真没了往日情分,还只是不想她同你一起死去?”

玄一将手覆在土坡上,细细摩挲。

这一次他终于回答:“有情也好,无情也罢。这世间不是围绕有情人而转动的,以前是我眼界窄了。经历了昨日漫漫长夜,我忽觉情爱并没有那么重要。我只是……无所谓了。”

霍澜渊低头,嘴角扯弄,“我要是有你这番心胸便好了。玄一,我手中沾染血腥过多,已经不能称之为‘人’。说是为了‘大义’,也不过是我自欺欺人。可过了昨夜,我也看透了一些。我想要沈青君,多半只是因为我未曾拥有过。执念缠身,便杀了挡路的所有,想要将她囚于掌心。”

玄一听闻此言,情绪终于有所波动,“我想,当天子命令一下,你想必非常开心吧。这不正好遂了你的意,可以名正言顺,将我除去。”

霍澜渊并未回答,反问道:“你如今,可知晓天子为何要下这个命令?”

玄一沉默了一会儿,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一个时间点。武德九年,刚好是我出生那一年。我虽生长于伽蓝,可也知道,在那一年,大唐发生了一件大事。”

霍澜渊提了提宝剑红拂,“没错。武德九年,正是这一切的起源。玄武门外,惊天巨变。”

柳三千看着这一切,感觉自己终于能窥见此番故事的全貌。

她一直以来,看得迷迷糊糊,只知“武德九年”在这故事里,一定是个很重要的时间点。可她手里既无史书,也无百度,便一下子搞不清楚,在这一年,有何大事发生。

可霍澜渊此言,将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

太子李建成忌惮其弟李世民战功累累,在百姓臣子之间享有极高的威望,便联合齐王李元吉,明里暗里,排挤李世民。

朝堂,就此形成了两方势力。

这两方势力,明争暗斗。背地里“战火”不休。

李建成曾设计毒杀李世民,一计不成,总有数计能成。李世明为自保,也因为唐高祖李渊一直以来私心偏袒太子的行为,便准备先行下手,就此一搏。

武德九年,六月初四。秦王李世民在太极宫的北宫门——玄武门发动了一次政变。

此次政变,血洗玄武门,也血洗长安城。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在无所设防的情况下,遭此大变,自然敌不过,败下阵来,也赔上了自己的命。

两颗头颅,悬挂于玄武门上空。大业未成,目不能瞑。

李世民杀兄杀弟,逼父退位,就此坐上了龙椅。

这是柳三千所知的,关于玄武门之变的大概。

故事上演到这里,也快要落幕了。

可那在现世作威作福的金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还是个问题。

现在能知道的,便是这故事里那个一直隐隐绰绰,朦朦胧胧于“幕后”的天子便是唐太宗“李世民”。

他一直以来只有个大致轮廓,可却掌握着故事的走向。

玄一仰起头,看那空中血月,“还有一点,便是我的出生。如此恰巧,刚好是武德九年。我也是昨夜才得知,我的这些师叔们,原来都不是正经僧人。而是师从于一位叫‘顾彦生’的大内高手。他们为何要抚养我于伽蓝,又为何要为了我而数次拼命。我知道我的母亲是不夜天的雅妓丝萝,可父亲是谁,仍未知晓。我便有了个猜测。”

霍澜渊兴味盎然,“说来听听。”

。九天神皇

第一百八十二章 市井之刀(前尘篇)

玄一丢下手里的铲子,掸了掸身上的灰尘。

白色葛布僧衣,皂色金边袈裟。血色月光下,凛然超脱,双目成魔。是杨绾绾梦中之人的模样。

他走到了空地中央,迎着霍澜渊的目光,正对着金佛的方向,可以看见金佛双目暗红,邪祟丛生。它嘴角沾血,血色连绵。嗜血欲高涨不休。

“顾彦生与其徒,都是太子李建成的人。所以你才一直说,他们错就错在选错了主子。而辩真方丈,释鉴师叔,不,或许唤他晏星云更好,他们的大义,便是与当今天子作对,亦或者说,能夺了他的命最好。

你说天子的病起于此尊“金佛”,想必这金佛也暗藏玄机。可我明明记得,这金佛是沈家委托辩真方丈建造的。如此想来,沈氏也牵扯其中。这谋逆,必定也有沈氏的一份。

至于沈家沈平如,我想不通,他身为一个商人为何要牵扯到此等谋逆案中,除非……他本来就是太子李建成的人。”

霍澜渊轻笑了一声,“你猜得不错。我曾获得过沈平如写给沈青君的一封信。他为自己的女儿布好了后路,他所选中袒护他女儿的人便是我。可他怕沈青君过于刚直,不肯独活下去,便留下此封书信,将大部分真相一一告知。由她看后,自己来选择要走的路。可惜的是,这封信最后落入了我的手里。”

玄一有些诧异,眉目微微蹙起,“那封信必然将沈家的境况解释了个清楚,是吗?”

“确实如此。”霍澜渊此时有问必答,一点儿都不像昨夜拼了命要杀死玄一的那个人,“信中说,沈家是太子李建成养于民间的‘刀’。李建成曾施恩于沈家,便得到沈氏的报恩,甘愿做他的一把‘刀’。”

玄一初碰朝堂庙宇之事,一时之间有些想不明白,“养‘刀’于民间,作何用处?”

霍澜渊嗤笑了一声,可还是尽可能仔细地回答:“这用处可大了。一可洞察民间风声,二可窃听官员私密。

当今天子在晋阳起兵反隋和四方征战中战功累累,受百姓爱戴,官员拥护。除了先帝暗自帮扶太子,那无用的东宫太子有哪一点儿能比得上当今的天子?可为何,在玄武门惨案发生前,当今天子却时刻受制于李建成的压迫下?那李建成为何能占了上风,还明里暗里策划了几起谋害皇子之事?”

玄一摇摇头,“我不知。”

霍澜渊一点儿也不诧异,他双目眯起,似笑非笑,看向几米之外的僧人,“李建成在争储中能占尽上风的关键之处,就在沈家这把‘刀’上。

火树银花,不夜之城。沈平如这享满了大唐盛名的酒楼——不夜天,原本便是一个插满了眼线与走狗的太子专属情报机构。你想想,这大唐的官员暗地里谁没有一些猫腻儿?

他们或许在家中也提心吊胆,怀揣着满腹机密,连同塌而眠之人都不曾知晓。可一旦到了酒楼厮混,歌女丝竹,黄酒下肚。要想探听一些他们不想被人所知的秘密,撬开他们的嘴,岂非是易如反掌,手到擒来?”

“把柄,李建成通过不夜天掌握了不少达官显贵的把柄。再利用他们每个人的弱点相威胁,逼迫官员在争储之事上助他成事。”玄一立马明了,沈平如为何算是一把“刀”了。

这“刀”捅破了窗户纸儿,架在了不少臣子官员的脖颈上,威胁着,逼他们倾向自己的阵营。

“那无能的东宫太子,也只有在用人上,能与当今天子一比了。沈平如与顾彦生二人,如同太子的两个影子,不为人知,可又无时无刻不在鼎力相助。一方隐于市井,一方隐于宫闱,形成了一张覆盖全长安的网。

而李建成就像是毒蛛一般,盘踞于网上,得以洞悉当今天子的一举一动,才一直都能先当今天子一步出谋划策。

陛下深知,其实连整个儿宫里的人都心知肚明,那毒杀一事,定是李建成做的手脚。先帝爷又怎会不清楚,可他偏要装糊涂,草草了事。如此偏心,陛下若不先下手为强,只怕是命不久矣。”

玄一听霍澜渊字字句句都在为天子的行动辩解,不禁有些好笑,“霍澜渊,什么时候你也有了大义?这当今天子如今已成为了你的‘天’。

说到底,你与顾彦生和沈平如,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恰好站在了对立面,各为其主。若当今天子并不是你的那位,那么一切的说法就会截然不同。孰是孰非,熟恶熟善,皆要掉一个头。

这史,从无对错,只有输赢。”

玄一在霍澜渊的只言片语中,却懂得了不少,不禁觉得朝堂权谋比佛经万千还要难悟,“你就不怕隔墙有耳?这天子杀兄杀弟,依靠的可是清除叛乱之名。他说是李建成先起兵谋反,为保大唐江山,才不得已杀了兄弟。可如今你却说他只是先下手为强,你就不怕你的天子听见了,也治你一个谋逆之罪?”

霍澜渊不以为意,笑了数声,“这里只有你我。更何况,你我都知,今夜,终会死一个人。我还有何可怕?”

他看了看血月猩红,又看了看玄一处惊不变的面容,“你所认为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我很好奇。”

“武德九年,当今天子在玄武门外杀了其兄其弟,也屠了于此相关的所有人。他们的妻女、家婢、奴仆……想必,无一例外。

沈平如由于其一直隐没在市井中,未被察觉,才得以幸存。可以顾彦生为首的师徒几人,就没那么好运脱身了。

顾彦生与其徒,因叛党谋逆之名,遭受极刑。可实际上,死的只有顾彦生一人。他的徒弟们用了某种方法金蝉脱壳,来到了荒僻的南岭,建起了伽蓝庙宇……等一个孩子的到来。

他们从此舍去了俗名,扮起了和尚,以‘辩真’、‘释鉴’、‘静渡’……的法号,养育我长大。”玄一如此猜测。

“那么,你觉得他们为何要养育你长大?你有何特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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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旧人(前尘篇)

“这也是我最费解的一点,”玄一垂下头去,眼睑也垂着,似乎是在闭目,也似乎是在看地上的月光,“我……到底有何特殊之处?这想来想去,我只能想到一种解释。我是旧人的孩子,我是他们……故人之子。”

“哪位故人?”霍澜渊有些咄咄逼人,本来眯起的双目突然炯炯了起来,有些诡异的兴奋。

“或许是……顾彦生的孩子。他的爱徒不满师傅惨死,他的至交痛恨处死至友之人,他们便联合了起来,一边养育顾彦生的孩子,一边谋划着要夺了当今天子的命。金佛一铸,送入宫门。天子大病,不久薨逝。这多半,便是他们的计谋。

若天子生了疑难杂病,这病连宫廷御医、民间大夫,谁都查不清症结,便会兴起一股新的流言。”

霍澜渊知道玄一是何意,便为他告知,“你久居南岭,便也不知,这流言早就传得沸沸扬扬,整个儿长安甚至还作歌传唱。到处都在说,是那旧人回来了。冤魂缠于天子周身,才使得天子遭此大病。沈家和这几个僧人算盘打得不错,天子若是不死,也必会听到此种流言,说不定会气急攻心,加重病情。”

“那么……我是顾彦生与丝萝的孩子吗?”玄一自问。

这两个名字于他太过于陌生,他并没有实感。甚至连说出这种猜测和“顾彦生”遭受极刑这事儿,他都不曾有过丝毫波动。像是在说旁人儿的事。

他到底是谁?他越来越不认识自己。越来越没有自我认知。

霍澜渊察觉到了,便引导那僧人,“可你的推测,还是有缺陷。如果你只是顾彦生的孩子,这十几个僧人如此待你倒是说得过去。可沈平如为何要拼了命阻止你与沈青君在一起,甚至不惜撒下‘你与她是姐弟’的谎言。

我曾去不夜天打听过,那里管事儿的大伯也认为丝萝和沈平如曾经有过一个孩子。红袖也以为丝萝腹中的胎儿就是沈平如的。甚至连青君的母亲,安雅夫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如果你是顾彦生的孩子,沈平如为何要花尽心思,让众人以为丝萝怀的是他的孩子?甚至连妻子误会,也不曾解释。”

“我母亲生我之时,正值玄武门巨变发生。顾彦生一朝入狱,受了极刑而死。当今天子必定追查他家人下落,若是查到还有后人,不用多想,定会以同样的罪名处死我的母亲和我。沈平如此举,只是想为故人留后。”玄一想了想,选了一种最有可能的猜测回答。

“若是想为故人留后,他为何要杀了你的母亲?如你母亲在世,亲自抚养你长大,不是更好。为何要将你藏于伽蓝,托付于十几个只识长刀的假僧人?”

“或许是……”玄一绞尽脑汁,想要为自己找到更多理由,可终是无法辩驳。

“当今天子杀兄杀弟,逼父退位,已经做到了这个份儿上,怎么会如此容易,让十几个犯下谋逆大罪之人金蝉脱壳?从此不问红尘,隐于南岭。可暗地里,却是不小心放任了一只只老虎归山。这未免,也太不像多疑帝王的作风了吧!”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玄一喃喃自语,红木闪出游移的光,昭示着主人疑惑满满的情绪。

“既然李建成的‘网’遍布全京城,宫内宫外皆有他的耳目,可为什么玄武门惊天巨变,他却并没有事先接到提醒?”霍澜渊又问。

此时的玄一已经深陷在了自己的思绪里,他不由得回忆起了师叔们总是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他们总说,我是他们的希望。可我为什么会成为他们的希望?他们希望我成为……什么?”

“啊,对了,我想起一事儿。”霍澜渊满意地看见玄一越来越不解的模样,可却还是皮笑肉不笑,单单只是扯动了嘴角,就好像他已经忘记了如何才是发自内心的笑。

他面容拧着,抬高了眉眼,双目一眯,似乎要给那个着魔的僧人再加一把火,烧得他难受。

僧人越是难受,他便越加开心。不甘、嫉妒,此刻羽化成了霍澜渊的心魔,他要将僧人逼得无法成活,这比亲手杀了此人还要来得解气。

他一字一字,说得极为缓慢,“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沈家确有参与谋逆,那你怎么不好奇沈家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儿?”

“沈家?她的……家怎么了?”玄一又开始发抖,似乎是入魔前的征兆。他意识开始不怎么澄明,可却在咬牙硬逼自己回复思绪,就因为眼前之人说到了“她”,“你这是……何意?沈家……怎么了?”

“你怎么还没有想到呢?此次谋逆案由金佛而起,而这金佛又是沈家送于我们霍府的。陛下既然已经知道金佛有蹊跷,这第一个追责的不就是把佛像当做寿礼上供给天子的霍家吗?可我如今站在这里,就说明我霍府并未遭此牵连。”

“他……知道了……沈家……才是……主谋……沈家……沈平如……怎么了?啊……她的家……她的父亲……怎么了?”玄一惶恐地瞪大了双眼,突然有那么一点害怕将会听到的所有。

“陛下早就对沈平如的不夜天有所怀疑,暗中盯梢更是常有的事儿。可这金佛可是确凿的证据,谁都抵赖不了。此案一出,你说说,沈家会发生什么呢?”

“可是……沈青君……她……没有死啊!”

“那沈平如在天子面前还在扯谎,他说金佛由他一力打造,不曾经过别人的手。谋逆,也是因为私通了突厥,和突厥做了交易。”霍澜渊不回答玄一的话,语速极快。

“沈青君……沈青君……”玄一双目艳红,指甲嵌入了肌骨,他大口喘着气,欲说还休。

“沈平如用沈家一百六十九口人保下了你们伽蓝的安宁无忧。”霍澜渊终于说到了重点,眼睛瞪得大大的,前所未有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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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家破人亡(前尘篇)

“一百……六十九口人……”玄一重复了一遍那个数字,颤抖着,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不可置信。

他眼中红光在指缝之间若隐若现,双唇翕动,尖锐的指甲于不经意中划破了面容。

“死了一百六十九口人。那一百六十九人里有沈青君的父亲、娘亲,她的弟弟、叔父、叔母,全部……都是她的族人。皆因为家主自私自利,犯下谋逆大罪,便身首异处,血溅长安。真是……可怜啊!”

霍澜渊发出感喟,可抬头望天的面容却丝毫不显怜悯,倒是舔了舔干裂的唇,似乎舔去了昨夜喷溅至他嘴边的鲜血。然后,笑容更甚。

“沈家最小的孩子才刚落地,不知是沈青君的表弟,还是侄儿?他死的时候乳母还在喂奶,那长剑一出,乳母额头落地,可手里还抱着那个孩子,僵直着身子。

小少爷不知发生了何事,兀自吮吸奶水。过了不一会儿,或许是他只能吮出苦涩的血液,便张开嘴大哭了起来。

紧接着,同一把剑刺破了他的肚。这孩子,遂也不吱声儿了。”霍澜渊闭上眼,细细回忆。他面容癫狂至极,笑容诡异。仿佛在享饕鬄飨宴,永不知足。

玄一后退了一步,身躯弯下,双手堪堪扶住了自己的腿。浑身颤抖,体温骤升。他双眼于迷离朦胧中,看见一残破之影双手大开,舞于血月冷光下。

疯魔。

张狂。

那人的影子颠来倒去。好像是鬼魅扯下了伪装的人皮,将獠牙亮出。

长啸。

啼鸣。

“这孩子不知世事,眼睛是多么澄澈啊,没有一丝尘污,是他一生中最干净的时候。他该庆幸,死于没有欲望的时候,便不会刺骨疼痛,仿若挖心掏肝。”

霍澜渊一把拔出了红拂,将剑鞘随意地扔在了地上,就开始跳起了奇怪的舞蹈。像是祭祀之舞,在朝着血月贡献肉身,换得无穷无尽的力量。也好像只是……他疯了。

玄一这下子,眼睛更红了。却不是因为魔性入体,妖眼祸世,而是血泪不止,将红目晕染得更深,“沈家……没了……她……没有……家了……”

“沈平如、沈长卿,还有青君的娘,他们三人的头颅被悬挂于长安城墙。天子下令,所有人必须去城墙下观摩一番。只为以儆效尤,杜绝他人谋逆之心。在沈长卿旁边,本来还应该有她的头颅,可我护下了她,用另一相似之人的头颅冒充了。”

霍澜渊的舞动开始显出章法,那一招一式,行云流水。原来啊,他并不是在胡乱扭动,而是从一开始就使着极漂亮的剑法。

“杀他们的……是你……”玄一笃定,手已经握拳。他血气上涌,整张脸涨得通红,就好像有人在掐着他的脖子。

“就是我啊。玄一,天子的命令已下,你说说,我除了遵旨,有何办法?有何出路?那沈平如打的好算盘,可却让我难以……做人。你说说,他们为什么要逼迫我至此?我本也可以杀了沈青君,从此再无后顾之忧。可我……还是舍不得啊!”

霍澜渊因为使着剑法,嘴巴呼吸,难以维持平稳的语气,说话便有些断断续。可一字一字极为用力,似乎用尽了最后的真心。

“她家破人亡了,我还一直……怪她,怨她,将她推开。”玄一气急了自己,呼吸不畅。他猛敲自己胸口,突然吐出了一口鲜血。

悔。

又一次,悔不当初。

昨夜,他说要把沈青君还给霍澜渊,来换得伽蓝安宁。她醒着,所以她听见了。

在无意识中,他总是将伽蓝僧人发生的惨事怪罪于她的头上,便话语疏离,从头至尾,重复那几个字,“你走吧。”

他其实对丝萝之死并无特别大的难过之意,可却还是用“你父亲杀了我的母亲”这种理由一再将她推离。

明明上一代的事,和她并无瓜葛。他知道的,可却无法从容面对。

洞穴中,他粗暴地将她推开,她好像还磕到了头。因为月光下,她额头有着暗红血渍。他注意到了,可却强迫自己忽视。

还……扯断了那串红拂珠。

噼里啪啦。

珠子四散弹开。他好像还说了一句可笑的,“线断如断情。”便堪堪而去,不敢回头看她的模样。只身回到了南岭,将她一人留在了燕支山的红枫百里——二人以往约定之处。

“我昨日便说过,玄一,你会后悔的。可我偏要今日才告诉你,沈青君已经家破人亡的事。果然,你又推开她了。”霍澜渊这最后一招,长剑直指云霄,他翻了个身子,平稳落地。

“真可怜啊,真可怜啊!她的夫君,屠了她的族人。她的心上人,怪她,怨她,要将她推开去。普天之下,她……已无归处,你亦无归处。若你今日能从我剑下逃出,说不定你同她还能亡命天涯。”

霍澜渊站得稳稳当当,红拂向着地面,正在微微震颤。

“沈平如一口咬定,谋逆之事,是他一个人策划的,便是想保下伽蓝与你。可惜的是,他写给沈青君的书信落入了我的手里。我……呈给了陛下,才给你伽蓝招致了兵马。”

“都是因为……你?”

“都是因为我。”

玄一站直了身子,和对面那人相对。两人皆是无所畏惧,大彻大悟。

“沈青君被夜叉掳走,我不知她是如何从夜叉的爪牙下逃出的。可她甫一苏醒,便来了伽蓝。定是想提醒你,赶紧逃。”

“玄一,快逃。”玄一又想起了沈青君昏迷之时,常放在嘴边的那几句话。现下终于明了,她喋喋不休重复此言,到底是何意了。

可他悟得太迟。

“我们三个人纠缠至此,也真是……”霍澜渊话说了一半,突然话锋一转,“我刚才使的剑法,你可看了?”

“我看了,所以我明白了。为何天子在此等谋逆案中不牵连你们霍家,为何你一看我师叔们的身手,便知他们师从顾彦生,为何……玄武门惊天巨变,李建成没有事先得到提醒。我想明白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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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玄武门伏击(前尘篇)

“玄一,说来听听,”霍澜渊将红拂背在身后,遮住了它显露的锋芒,“让你明白旧事的真相,便是我最后的仁慈。”

“我本来就很奇怪,为何你的父亲霍桑,会知道红袖与晏星云的事儿。我释鉴师叔在南岭的日子从不曾显露过儿女私情,他怕祸及红袖,也定不会将这样一位女子的存在告知于他人。

可你的父亲,为何如此了解?还告诉过你,红袖就是晏星云的命门?你手中那把晏星云的配剑红拂又是从何而来的?”

“你竟然从那时起便想了这么多,也算是有些聪慧吧!所以,你为这一切找的解释是什么?”霍澜渊饶有兴味。

“你的父亲霍桑,亦是‘旧人’,可对?你刚才使的剑法,与我师叔们昨夜杀敌用的招数如出一辙,只是生嫩了些。想必,你父亲将他从顾彦生那里学来的剑法传授给了你,可对?”

“没错,我父亲霍桑也曾是顾彦生的徒弟。和这里死去的那几人,也算是师兄弟的关系。”霍澜渊点点头,不遮不掩,“所以,我昨日一见他们所用的招式,便知这几人,都师从顾彦生。而我父亲霍桑,也是因此才知晓晏星云的命门的。”

“还有一点,我刚才怎么想都无法想明白。谋逆这罪,罪无可赦。要说株连,又怎会放过你们这与沈家有姻亲关系的霍府?这最直接的证据——金佛,可毕竟还是经由霍桑的手,呈给陛下的。

天子生性多疑,就算查明真相,知霍桑只是遭人利用,他也会为了不放错一人,而拿你霍家开刀。可你霍家,独善其身,被天子所‘赦’。

难道你霍府果真是讨得陛下欢心,才没惹来杀生之祸吗?”

玄一如此质问,自己又立马回答:“绝无可能。天子对你霍家特殊,定是有其他原由。我想来想去,找不到关键点。可若是联系上武德九年的事儿,便有了一个猜想。

顾彦生和他的徒弟,明面儿上都是遭受极刑而死的。可你的父亲并没有,反而官路平步青云。这也是一大疑点。

你说顾彦生和沈平如就像两个影子,一个隐于宫闱,一个隐于市井。李建成的‘网’遍布长安,洞悉一切。可当今天子要围剿李建成和李元吉二人这么重要的消息却无人发现,上报给太子,也太过于凑巧,说不通。”

玄一长身挺立,袈裟随风摆动。这僧人如今无所畏惧,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让一切尘埃落定。

“成王败寇,本就有‘赌’的成分。”霍澜渊亦是如此。

二人双目在空中相接,仿佛敲响了战鼓。只待一个引子,便又是一场血事。

“如果,李建成的人确实探到了风声,也确实将消息上报给了李建成呢?”玄一不理会霍澜渊的乱语,说着自己的猜测,“只是……当中出了岔子,传话的一人叛变了东宫太子,成为了另一阵营的坐中客呢?”

“你的意思是,我父亲叛变了李建成,跟了新主?这确实……是一个经得起推敲的想法。”

“可我立马又否定了这一想法。”玄一紧接着说道。

“为何?”

“因为霍桑官路亨通,平步青云。”

“你所言何意?”这下子,换霍澜渊有些疑惑了。

“他若是叛变之人,只怕玄武门惨事后,便也遭天子灭口了。如今的天子生性多疑,疑人不用。一个背叛了旧主的人,怎么会经得起天子的信任?所以,霍桑绝不可能是叛变之徒。”

“哦?”霍澜渊暗自诧异,此人深思熟虑,倒是和刚才混混沌沌的模样大相径庭。

“还有一点,若霍桑身为顾彦生的徒弟,是李建成的人,又为何不识沈平如就是李建成埋于民间的‘刀’,把沈平如的事儿也告诉当今天子呢?这就没有了现今的不夜天,也不会有金佛谋逆案。”

玄一说得极有逻辑。

柳三千听得,看得入迷,想赶紧知道真相。

“唯一的解释,便是霍桑本就是当今天子的人。他安插你父亲于李建成的情报网,为他做事。而霍桑虽入了顾彦生门下,可并未得到顾彦生的全盘信任,将沈平如的事情告知于你父亲。也是因此,沈氏才得以逃过一劫。

这,便是李建成为何无法察觉到玄武门伏击的真相。你父亲或许是篡改了消息,或许是根本没有上报,总之,霍桑因此立了大功。获得天子另眼相看。从此官路亨通,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令人称羡。”

“你说对了,正是如此。”

凉风飒飒。

远处,似乎有两个黑影穿梭于竹林。霍澜渊双目眯起,看了过去。当他观察到了什么之后,便扯动了嘴角,将红拂挥起。

“本想细细听你说更多猜测的,可只怕要来不及了。玄一,今夜,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你说,你与我,谁能看见明日太阳升起?”

“我还有牵挂,我会拼了命。”玄一不甘示弱。

“如此甚好。关于你的身世,我给你一个提示。当今天子,最讨厌……名不正、言不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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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章 邪门(前尘篇)

“名不正……言不顺吗?”玄一喃喃自语,似乎在思索其中深意。

霍澜渊握紧了手里的红拂,又看了看对面之人空空如也的双手,突然弯下身子,从成堆的尸体里寻找起了什么。

“既是较量,那便要公平。你莫说是我欺了你,拿去。”他挑起一把长剑,送入了玄一的手里。

那剑虽远远敌不过红拂锋芒显现,可剑身也足够冷冽刚硬。这玄铁刚柔并济,交融若此,可曲可直,是把好剑。

玄一也不客气,右手接过。

“你不识剑法,可我身上有昨日与晏星云搏斗的伤,此番算来,也算是公平了吧!”霍澜渊看了一眼红拂剑柄上的红丝带,轻声说着,声音低到只有此剑能听清楚。

“公不公平,又有何妨?反正都是要拼命。”玄一将皂色袈裟脱去,仍在了尸体堆中,他不会使剑,可也学着昨日师叔们的模样,摆出了姿势。

远远看去,倒真是那么一回事儿。

二人都只着白衫,虽然衣裳血色连绵,可也有了些相似之处。若是从远的地方看过去,便也分不清熟人是谁。

月光下,一人双目艳红,长身挺立。他初识手中长剑锋芒,便有些拘谨。可手里力道不小,越握越紧。

另一人握剑之姿极为熟稔,肌骨冷冽,不惧杀伐屠戮。他面容本是温润如玉,可已全然没有了那俊雅的模样,有些张狂,有些疯魔。嘴唇紧抿,牙齿紧咬。

剑,都已向着对面之人。

凉风飒飒,即为信号。此风呼啸而过,便也掀开了序幕的白绸。

不知是谁的剑先动了,当柳三千回过神儿的时候,已然看到两剑相交,耳中传来“当当”数声。

玄一显然是毫无章法,只是被迫承下霍澜渊的剑,多半以蛮力相抗衡。他才不过接下几招,两臂就已经酸麻疼痛。就好像大夫在为他施针,于他的肌骨上,戳了数十下一般。

可霍澜渊用的多是巧劲儿,他出招的方式堪称刁钻,是新手难以破解的招式。

在此等境况下,僧人不免站了弱势,节节败退。他连退了数米,哐当一声,撞在了金佛上。

玄一来不及摸一摸有点疼的后脑勺,还在连连阻挡霍澜渊的剑。可紧接着,对面那人似乎减小了力道,面容有些怪异。他的眼睛并没有盯着被他压制的人,而是越过了玄一,看向了僧人身后的什么东西。

霍澜渊双目无神,魂魄好像被什么东西吸了去一般,手里的力道绵软了起来。

眼睛。

金佛的眼睛。

邪门得不得了。

望进去,好像只能看见无边无际的黑暗,绝望漫过头顶,仿若置身幽冥。他还在往下沉去,看不到底端和尽头。

那一双眼睛,比黑夜还要黑上个三分。和佛像的金身相辉映,竟着实讽刺。

这么一个东西,怎么可能渡人于苦海。它,本就是苦海。无情,无爱,只有嗜血的欲望永不停歇。

与它对视,似乎能瞥见千年之前的战火连绵。它保存着人类最原始的恐惧和痛苦,恶意不休,嘲弄四起。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杀……杀……我的孩子……还不快些动手……我还没有饮饱血……”

霍澜渊的头脑里,有一个声音突然响起。那声儿,仿佛青铜古钟敲响,在他脑内久久盘桓。

悠扬若笛声,可也嘶哑如兽鸣。

像一个半百老人弥留之际的长久嚎叫,比乌鸦泣血还要诡异个不少。

“杀……杀……杀……我要你眼前之人的血……将他的鲜血奉给我……好孩子……”

它一边嚎叫着,一边又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咔哒,咔哒,咔哒……

这两股声音在霍澜渊脑中交汇,炸得他头疼欲裂,宛如宿醉过后,第二日醒来之时,眼睛开始昏花,意识浑浊不清的模样。

“别说了……你别说了……”霍澜渊摇晃起了头,手中的剑已无力支撑。他口中涎水流出长长一道,肌肤涨红,青筋爆出。

“你不是很恨他吗?还不快些动手……不要等了……那姑娘一直都在利用你呀……她只喜欢这个人……你不甘心的呀……不甘心的呀……”

金佛嘴角勾起,其余五官却并无变化。它嘴角拉扯到了耳根,阴邪大笑。就好像有一把刀,割开了它的面容。那伤口从嘴角延伸至耳根,无比诡谲。

皮笑,肉不笑。

“你不甘心的呀……杀……杀……杀……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这个声音在哄劝他,恼人的声音不休不止。

“别叫了,别叫了,你别叫了!”霍澜渊不再出招,而是胡乱挥舞着红拂,往后退了数步。仿佛在驱逐脑中的精怪。

玄一疑惑不解,对峙的局面分崩离析。他的对手,正在一个劲儿地往后退去,他不禁出声询问,“你……”

“不要说话,不要说话,滚出去,滚出去!”霍澜渊咳嗽了数声,面容狰狞阴狠。他将红拂弃于一边,突然反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嘻嘻嘻……嘻嘻嘻……”他脑中的声音笑得猖狂,可也随着霍澜渊手里的用力而轻了下去。

“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霍澜渊一见此法有用,手里愈加用力了起来。他对自己下了狠手,便浑身痉挛,眼睛瞪得极大,几乎快跳脱出了眼眶。

“你真傻……为什么不听话呢?”这声音泯灭,消散于虚无。余音长长,似乎是在可惜,也似乎是在看好戏。

可霍澜渊也头一顿,倒了下去,他面容朝下,倒在了尸堆中。

玄一兀自站着,还没有搞明白,只是上前摸了摸霍澜渊的脉搏。

还有心跳。

他一直背对着身后的大日如来佛,便也无法窥见,此时,那佛像面部的诡异笑容,和从它眼中投射出的冷冷目光。

“玄一,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有一人隐于黑暗,声音是沈青君的。

玄一立马回过头去,看见那人在墙角的影子处,青丝三千随风飘摇。粗麻葛衣,熟悉的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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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青君

“青君……你……”玄一不由得紧了紧手里的剑,朝着那女孩儿的方向踱了过去。

“我听见你说你悔了,心里高兴得不得了。”沈青君的声音亮如银铃,穿透了飒飒凉风,飘至了僧人的耳中。

“我是悔了,我……悔了。你……等我过去。”

沈青君转动着手里的红佛珠串,轻笑了一声,“那百里红枫的约定可作数?”

“作数。燕支山上,百里红枫。从此以后,你有我。我会……是你的‘天’。”

沈青君并不接话,反而问起了别的,“他死了吗?”

“死了。你我……再无后顾之忧。”玄一如此说着,一步一步靠近了墙角。

“那太好了,你快些过来。我想……看看你。”沈青君招了招手,粗布裙子在她的动作下,荡起了微微涟漪。

“你等我。”玄一作答,二人已经越靠越近。几乎只有半米之隔。

“恩,我等你。”

突然,耳边似乎传来了什么声音,像是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呼唤。可那声音很快便不敌凉风呼啸,湮灭在了半空。

玄一止住了步子,眉头微微皱起。

“你还在等什么,快些过来呀!”沈青君语调娇嗔,催促着僧人的动作。

“我就来,你等我……”玄一跨出了一步,二人即将相对,可这时,玄一话语骤然冰冷,失了温度,“你等我……过来杀了你啊!”

他扬起手里的剑,就冲着此具身躯刺了过去。

长剑出入,不带血。剑那端触感奇怪,就好像同时刺入了两个物体。剑出,顺带着挑破了一层什么东西。

“玄一,你这是……作何?呜呜,好疼啊!”沈青君痛苦地呻吟,捂住了伤口。连带着呜咽了数声。

“青君,在这荒郊野外,我送给你的红佛珠已断,何时又被你串成了佛珠?”

玄一拉扯过女子腕间的佛珠,甫一触及那本应温润透亮的珠子,便心中有数。那粗糙的质感,根本不是他的那串儿。

紧接着,佛珠赤如安红豆的着色也开始变化,愈变愈浑浊。从入骨相思之色,渐变成了灰茫茫的杂色。

“玄一,你为何要这样对我?你知不知,我很疼啊!”沈青君还在轻啜着,声音颤抖,着实可怜。

“青君,霍澜渊死了,你一点都不伤心?”玄一又在质问,拉过了此人的手臂。

“他挡在了你我之间,为何要伤心?他杀我父母,屠我族人,我为何要伤心?”“她”还在狡辩,想博得僧人的同情。

“青君,我刺你一剑,为何你不流血?”玄一将“沈青君”从墙角的暗处拖了出来,拖到了刚才比试的空地前,由月光照亮此人的脸。

一切,已经明了。

来者根本不是沈青君,而是一容貌陌生的人。“她”体态与沈青君相差无几,可面貌却完全不一样。诡异的是,“她”闭着眼睛,不肯看向僧人。

“你是谁?怎会模仿她的声音?”玄一揪住“她”的臂膀不放,心里害怕,“你把她……怎么了?”

“我杀了她,我吃了她。嘻嘻嘻,嘻嘻嘻。”“她”不再假装,桀桀冷笑。

这笑声,玄一曾经听见过。

“你为什么……不肯睁眼?”他目眦欲裂,死死拽着来者的手腕,“你真的……杀了她?”

“我不睁眼,是因为一旦我睁开眼睛,你便会……认出我呀!”“她”嘴角勾出诡异的弧度,皮笑肉不笑,仿佛带着一张假面。

“她”双目慢慢睁开。

那一双眼睛,一黑到底,没有任何眼白。“她”巨大的眼眶里,只有望不到底的深潭。

玄一曾经在恶鬼夺命那夜见过。

是夜叉的眼睛。

它突然开始发出了“噗嗤噗嗤”的水声,身体一阵儿激灵。

玄一只感觉手里一空,再看一眼,手中便只握住了一张人皮。那面容、躯壳,没了填充,立马干瘪了下去。可手中触感真切,那细腻的质地,定是从人体上刚剥下来的。

还可以瞥见血水和粘稠的液体。

“恶鬼夜叉,你会说话?”玄一将长剑横在了二人之间,立马问道,“沈青君在何处?”

“我杀了,我吃了。就在你把她丢下的地方,嘻嘻嘻。”它的声音不再假模假样,而是变回了熟悉的低沉嘶哑,每一声,都仿若地狱恶鬼的呼号。

它伸展了一下畸形又扭曲的长手长脚,刚才为了装进那人皮里,不得已折成了数截,此时终于恢复自由,不免长舒了一口气。像山中的兽一般,跳动着。

“不可能,你骗我。”玄一笃定,“若你已经杀了她,定早已披上了青君的皮来骗我。你用了他人的皮,这只能说明,青君……还活着。”

“小和尚,你可真是惹人讨厌。”夜叉说出这么一句,突然跳了起来。朝着他的方向,飞奔了过来。不是人类的速度。它尖利的指甲仅在一瞬间便刺入了玄一的双目,血红流出。

它的牙齿咬破了玄一的脖颈,吸食起了僧人的血。

玄一的血,又变成了金色的。

夜叉开始抽搐,倒地。和恶鬼夺命那一夜一模一样。

“玄一,玄一……醒醒,醒醒。快逃!”

又是有人在呼唤他。还是沈青君的声音,熟悉的香味在鼻尖流动。

有一双温暖的手,正在抚慰他的眉眼。

是你吗?

玄一询问。

“你和我还有约定啊,你不能忘?”来者哭出了声儿。

什么约定?

“燕支山,看红枫百里。”

玄一睁开了眼睛。

这回是沈青君的脸。哭成了花猫儿。

远处,妖物在抽搐呜咽。它又不能人语了。只能发出兽的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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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神皇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不反悔(前尘篇)

“沈……青君……”玄一伸出手去,想要触摸眼前之人的脸庞。那雅香连绵,裹挟住了僧人的鼻尖,让他倍感怀念。

明明二人身陷“乱葬岗”,周遭没有“竹林鸟雀起,溪水长涓涓”,可这一瞬间,僧人忆起了与这姑娘的初见。

五月十五,端阳大祭。

那时候,他还未曾剃度,俗名“阿珠”。沈青君随父来南岭祭祖,她与沈家小辈闲逛至了河边,恰逢阿珠在那处浣衣。

姑娘笑声亮如银铃,青绫衫子,青绫裙。她于大日之下,肤若施粉,唇如涂脂。

她出声了,“诶呀,好俊的小哥哥!”

他便记住了,就此将她放在了心尖儿。

除这姑娘之外的几人身姿已经羽化成了雾锁烟迷,唯有这姑娘的面容,清晰可见。有时候,是七岁的她,有时候,是十五岁的她,有时候,又是如今的她。

“是我。”沈青君不待玄一的手触及到她的面容,便先行握住。

她抚摸着玄一的眉眼,将哭红肿的双目阖上,扬起了大大的笑脸,轻声道:“我在。”

然后,一滴眼泪,从她阖上的眼睑中挤了出来。滑下面庞,落至玄一的嘴角。

僧人舔了舔干裂的唇,拂过了嘴边湿意,舌尖苦涩。

二人额头抵额头,鼻尖碰鼻尖。这时,无人提那辛酸往事,误会不绝,都在闭目感受另一人的温度。

半晌。

“我……怎么了?”玄一挣扎着坐了起来,摸了摸酸软的臂膀和微疼的脖颈。

“燕支山上,我遇见了那恶鬼夜叉。”沈青君轻轻触碰着玄一的伤口,力道轻如羽毛,她生怕弄疼了僧人。可玄一反倒觉得很痒,脖子不由得瑟缩。

“那你没事?”

沈青君摇摇头,从胸口取出了一包东西。那是一方青色的锦帕,上有彩蝶飞旋。她轻轻摊开帕子,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

不用数,也知珠子有二十一颗。颗颗赤如安红豆,原是相思已入骨。

月光下,有微微红光显现。漂亮极了。

他,弄断了金线,意味断情。

她,拾回了佛珠,道来不甘。

“它本也想伤我,可似乎是忌惮着我手中之物,于我周身盘旋了片刻,便堪堪离去了。”沈青君重新将锦帕折叠,把帕子放回了原处。

玄一看那零零散散的珠子,一时想起了自己几个时辰前的绝情,便有些难堪,别过了眼睛。

沈青君面无异状,倒是洒脱。她继续说着:“我待它走后,找齐了所有的珠子,便朝着伽蓝的方向走来。可我刚至庙宇门前,就于门缝中看见夜叉躲在墙角处,朝你招手。”

玄一揉了揉太阳穴,将沈青君说的和记忆中的一一对应了起来。

“可我不懂……你为何要真朝着它走去?就好像……着了魔?”沈青君面露不解,“它形容古怪,体态畸形。可你还是朝着它踱步而去,我怎么唤你,你都不理我。”

“你难道没有听见?”玄一皱了皱眉,讶异于沈青君的诉说。

“听见什么?”沈青君更加奇怪,歪起了头。

“它在……学你说话啊!”

此言一出,顿时寂静。凉风飒飒,呼啸不绝。可周遭只有二人的呼吸声,与风号相伴。

“你在说什么啊?”沈青君也蹙眉,满是担忧地摸了摸僧人的额头,“它从头至尾,就没出过声儿啊!”

“不可能,它说话的声音,与你的几乎相差无几。”僧人斩钉截铁,对上了沈青君的眼。似在求证。

“我从头至尾,都看在了眼里。它只是藏于角落,朝你招手。你便冲着它走过去。并没有……发出过声儿。等你离它很近了,便刺了它一剑。它褪去人皮,撕咬而来。你脖子处的伤也是那时留下的。”

“它不曾挖过我的眼?”玄一还记得,它利爪一刺,便冲着他红目而来。

“你的双目……不是还好好的吗?”沈青君双手捧住僧人的脸,细细端详他的眉眼。于他的眼中,再度看见了自己的身影,她便笑了,“还是好好的呀!”

“真是如此?”

“我骗你作甚。”沈青君双目真诚,绝非是在说谎,“它饮了你的血,便突然浑身抽搐,倒在了地上。你看,它不还在那儿吗?”

她所指的方向,那畸形怪物正仰躺着,长手长脚扭曲成结,如同四个漩涡。

玄一虽心中不安,可也逐渐平静了下来。他有些惶恐,自己能听见夜叉的声音,是否和自己入魔有关?万一他真的入魔了,这沈青君又当如何?

可这千愁万愁,还待过了今夜。

今夜。

乃终结之夜。

玄一站直了身子,拿起了刚才的长剑,走到了霍澜渊的身边,摸了摸他的脉搏。

脉象平稳有力。

霍澜渊手指动了动,嘴唇也翕动着,似乎马上就要醒来。

“玄一,我们走吧!”沈青君扯了扯僧人的衣裳,左顾右盼了一番,“将澜渊哥哥带到南岭百姓人家,为他寻个大夫,你便同我走吧!离开南岭,离开长安。去洛阳,去扬州……去看江南烟花三月,去看北国大雪连绵。”

玄一摇摇头,“今夜,不是我死,便是他亡。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终结。”

“为什么呢?为什么非要死一个?若你我走了,不也算是终结?”沈青君不欲再见杀戮,纵使眼前之人屠了她的族人。不怨,是假的。可亦知他无力反抗天子。真要恨,也只能恨那源头。

“天子令已下,此番他若不带着我的头颅回长安,只怕也是难辞其咎,罪当论斩。倒不如,我和他就此一搏。我死,或是他亡。真真便无法怨天了。”

沈青君叹了一口气,她悄悄地伸手,握住了僧人不执剑的那一只手,“好吧,我陪你。”

她额头微微拧着,“我失了一次约,这一次,必不会反悔。”

玄一反手,将沈青君的手环住,他点点头,对上身旁之人的双目,轻笑了一下,“好。”

姑娘呆望了半天月,突然有些欲说还休,“你可想知,你父亲是何人?”

。九天神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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