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断阿寒 - xp1024.com
《魂断阿寒》


正文 序章

怎样的死法才能使遗容保持最姣好的状态呢?

吃安眠药、煤气中毒、溺水、剖腹,自杀的方法多种多样,不过死后仍能保持生前容颜的时间却非常短暂,无论采用哪种方式,死后一两个小时后尸体便会发黑,呈现死后僵直状态,到最后甚至还会散发出尸臭味儿。虽说人都要死了,大可不必为此烦恼,但是一想到死后早晚还是会被人发现,而那时如果自己的样子变得丑陋不堪、惨不忍睹的话,终究心里不太好受。在这些自杀方式中,惟有煤气中毒会由于扩散到血液当中,令死者脸颊呈现玫瑰色的红晕,但好像那也只是暂时现象而已。如果自己所爱之人能够在脸色尚且红润的时候赶来,找到自己的尸体倒也罢了,不然就只能将自己发黑的丑态暴露于众了。

能够使自己的容颜比活着的时候更美丽、娇艳的死法只有一个,就是那种清澈凛冽的死亡方式。

莫非纯子也知道这一点?她那么年轻,在她死的时候,真的能够连这种结果都经过深思熟虑、了然在胸吗?

今年春天我利用回札幌的机会再一次见到了已经时隔二十年的时任纯子的遗照以及她留下来的画作。照片上的纯子身穿大衣,头戴贝蕾帽,可能是由于光线太强的缘故,她微微皱着眉头。当然啦,她照片上那张脸和二十年前没有丝毫变化。

“我每天都看着这张照片,纯子真的一点儿都没有变。”

纯子的母亲如此表述出了我的内心感受。我点了点头,抬起身子为她上了一炷香。

“阿纯最喜欢这张照片了。”

“她的确时常会做出这种表情。”

“我不太喜欢她皱着眉头的样子,可是因为她说过,如果她死了挂这张照片就好,所以才选了这一张。”

“是她自己说的?”

“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有时候她喜欢像开玩笑似的说这种话。”

二十年前的那个疑问就是这时又重新浮现在我的脑海当中的。

纯子会不会知道她选择的那种死法最美,才有计划地去赴死的呢?

这个疑问和眼前这张纯子的照片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只是忽然间冒出来的一个想法而已。不过这种疑念一旦形成便在我的心中扎下根来,令我耿耿于怀。

为什么自己会对这种想法如此笃定呢?我在为自己的想法脱缰先行而感到困惑的同时,也终于弄清楚了一点,那就是这二十年来,这个问题其实一直都潜藏在我的内心深处,时隔这么久,我自己一直对此无法释怀。

毫无疑问,她选择的确实是冰冷而孤独的死亡。是终极式的、不为任何人所知的死亡。但是话又说回来,死亡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一种孤独的行为,无论临终前得到众人守护,还是只有独自一人魂断荒山野岭,死亡都只能属于即将死去的那个人。

没有必要去同情她死时的孤寂,因为那是所有面临死亡者的共性。纯子也算不上什么特例。不仅如此,她的死不仅不值得同情,甚至还应该予以憎恨。因为她的死太华美、太光彩夺目了。或者可以说,她的死既傲慢又专横,而且还自私而任性,精心策划的程度令人厌憎。

难道说二十年的光阴赋予了我能够客观看待时任纯子的思考能力了吗?

面对眼前的纯子遗照,我感到自己头脑异常清醒,清醒得连自己都惊愕不已。

可是不管我现在头脑多么清醒,过去所发生过的一切却依然是那么刻骨铭心。

1952年4月13日。二十年前的这一天,纯子从积雪的覆盖中露出了身影。地点就在针叶林已经绝迹的钏北山坳的一角,从那个位置透过光秃秃的树干可以俯瞰整个阿寒湖。

冬季里的阿寒湖覆盖着积雪,看上去也只像是白茫茫的一片平坦的雪原。不过进入4月以后,覆盖在湖边的厚厚积雪已经开始融化,湖周边临岸处的冰面上也开始出现道道裂痕,蔚蓝色的湖水隐约可见。湖上已经开始严禁滑冰,从摩周湖方向吹来的北风中也开始能够感觉到一丝春天的气息了。

能够俯瞰阿寒湖的钏北山坳是从阿寒湖通向北见相生的必经之路,每年十一月份开始到第二年的五月份,整整半年时间道路都会被积雪所阻,无法通行。在这期间,踏足这一区域的只有营林署的巡视员或者爱弩族樵夫,而且还需要利用雪橇,选在降雪比较少的风和日丽的日子里才能成行。湖畔常驻的营林署巡视员就是看中了冰雪开始消融的好天气,才准备进入山坳巡视的,于是很偶然地发现了纯子的尸体。

发现她的时候,纯子的头朝着阿寒湖那边,呈微微侧卧的状态倒在地上。在她周围是低矮的簇生山白竹,外围则是稀疏的虾夷白桦树和山毛榉混生林。

最初映入营林署巡视员眼中的是纯子身穿红色外套隆起的背部以及她身侧微微露出来的左手手背。她双手抱胸呈左肩沉下的状态,所以左手才从右肩肩膀处露了出来。

在一片银装素裹、静籁无声的山坳里,皑皑白雪中点缀着一抹红色,这简直就像一幅西洋画般不可思议而且鲜艳夺目。营林署巡视员最初没想到那是衣服,只感觉到了那抹红色的存在而已。在这万物枯萎、积雪覆盖的山坳里,这种颜色的存在本身就极其不合理。他还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看花眼了呢。

从大路上下来,踏人积雪的树林,来到从雪中探出头来的那簇山白竹前面的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那抹红色是件外套,旁边露出来的则是一个人的手。那只手稍微有些浮肿,紫红紫红的。他紧盯着那具尸体,一动不动地呆立了好一会儿。不是因为好奇,而是因为害怕。

“刷拉、刷拉……”周围除了春日里积雪融化的声音外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响。枯裸的树木立于积雪之中,展现在眼前的则是如同倒扣在那里的白色脸盆一般的阿寒湖。营林署巡视员从寂静无声的山坳狂奔而下,通知了住在湖边的户籍警察。等他们把铁锹和草帘子放在雪橇上再回到这里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了。 当他们找到纯子尸体的时候,悬挂在天空正中的太阳已经偏西,移到了雄阿寒岳的山脊边缘,将虾夷白桦树的树影长长地抖落在雪地上。

营林署巡视员和户籍警察在一道赶来的两个村民的守护下开始一点点铲除她周围的积雪。营林署巡视员这会儿已经对周围的沉寂不再感到害怕,反而对积雪下将会展现出来的物体感到无限恐惧。

“别把铁锹插太深。”

从露在外面的背部隆起已经基本上能够判断出尸体的大致情况,但是现阶段还不太清楚她手脚所处的位置。他们二人从较远的地方开始铲雪,然后再逐渐缩短与尸体之间的距离,最后干脆改用双手清除周围的积雪,将整个尸体从雪里挖了出来。

纯子的身体向左边微微侧卧,头朝着湖的方向卧伏在地上。

大腿微微弓着,长裤下穿了一双白色皮靴。左手从胸前绕过伸到肩膀处,右手则放在耳边。不知为什么,她的姿势看上去就像她正在倾听着戴在手腕上的手表似的。她身上那件红色大衣暴露于阳光下的部分稍微退了色,但其他部分还保持着原有的鲜艳色泽。大衣上的帽子把整个头部都遮盖得严严实实。

“把她的身子翻过来吗?”

“不,还是等钏路那边的验尸员来了再说吧。”

听户籍警察这么说,营林署巡视员不禁再次观察了一下尸体周围的现场情况。

以尸体为中心呈顺时针排列散落着一只手套、“光”牌烟盒、雄阿寒饭店的火柴、手绢以及左肩处的高效安眠药的空瓶。

“看样子应该是自杀。”

“是啊,好像还很年轻。”

“1月末曾经有过三个人从札幌到这里来找人,没找到就回去了。说不定这就是他们所要找的离家出走的那个人吧。”

“要是那样的话,她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一直在这里?”

“是啊,算起来有两个多月了。”

户籍警察一边检查着散落在尸体周围的物品,一边在手册上做着记录。等他做完登记的时候,一个年轻人从山坳下方爬上来。他身上穿着消防团的黑色制服,头上戴着一顶配套的帽子。

“钏路那边怎么说?”

“是这样的,他们说今天负责验尸的那个人出外勤了,等他回来后再赶到这儿来的话,就得到晚上了。所以他们说让我们今天只确认一下尸体,先放着别动,等明天再说。”

“这样啊。”

户籍警察点头表示明白了,然后对营林署巡视员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还是先确认一下她的脸比较好。看情形她肯定是自杀,让她翻过身来应该不成问题。”

营林署巡视员正要动手,户籍警察阻止住他。“等一下,给她翻身之前先照张相。”

说着他掏出一架旧相机,从头顶和左右两边共拍了三张照片。营林署巡视员这才蹲到尸体的侧面,拂去尸体肩头上尚存的那点儿积雪,把手插进被压倒的山白竹之间。

“已经变硬了。”

“肯定是冻住了。”

“那是肯定的。不过只要人死了,不冻也会变硬的。”

营林署巡视员搬着她的肩,户籍警察抱住她的腿脚,把她的尸体翻了过来。

纯子的脸庞从雪中缓缓露出。就在看到她的相貌的那一刻,所有在场的男人们都一下子紧张起来,随后不由得悄悄咽下口水。

纯子的脸上毫无血色,简直就像连最后一滴血都凝冻了似的。惨白的前额上垂落着几根头发,紧闭的双眼隐在长长的睫毛之下。小巧圆润的鼻子白皙得仿佛透明,而稍微有些兜齿的双唇则呈紫色。可能是她自己咽气前无意识中拉开了衣襟,丰满的胸口裸露着,同样也是一点儿血色都没有。

在透过树枝斜射进来的夕阳映照下,她右半边的脸颊处于阴影里。这令她的面容看上去不但美丽而且更显出稚气、娇嫩。虽然大家都知道她的死已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她的样子实在令人不由得感到她是在彰显自己还活着。好像自从她埋在雪中后时光就此停滞不前,这两个月时间完全没有任何损耗一般。她的的确确比活着的时候更漂亮、更艳丽夺目。

“没错,就是这个女孩儿。”

“你看过她的照片?”

“是啊,以前。”

“长得真漂亮啊。”

“如果我记的没错的话,他们说她今年十八岁。”

“才十八呀……”

男人们在雪中围成一个圆圈看着纯子。而纯子则好像知道会有这一刻似的,闭着眼睛,鼻尖微微上翘,仰卧在那里。

“因为一直埋在雪里,所以样子一点儿都没变。”

沿着纯子的身形,周边的雪被堆成了一个人体模型,现在表面的雪已经有些冻结了。

“要是发现得再晚点儿的话,雪一化,说不定就该烂了。”

那只露在雪外面的已经变色肿胀的左手充分证明了这一点。虽说日照时间尚短,但白天山坳里的阳光毕竟已经显示出了春天的来临。

“幸亏她趴着,脸没变。”

“是啊,幸亏她的头是朝着山谷一侧的。”

死的时候,纯子是否将这些都计划好了,对此已经无从得知。但是有一点很明显,纯子绝对是故意将手套、香烟、火柴、手绢、安眠药的瓶子等这些身上最后带的一点东西扔在自己周围,然后才趴在其中的。可能她就是用这种方式来缓解独自一人上路的孤独无奈的吧。

男人们将纯子的身体重新还原成刚才俯卧着的状态,然后再把她稍稍露出来的右脸颊用山白竹下面的干燥的雪粉埋上。

“还是用草帘子盖上点儿好吧?”

“也是。”

营林署巡视员往尸体上扬了一层雪,然后把用雪橇拉来的草帘盖在上面。纯子的身体基本上都被草帘子盖住了,只剩下脚上白色皮靴的一角还露在外边。

“好了,明天再来。”

户籍警察好像对纯子也像对在场的男人们说道。他们竺三全站起身来准备往回走,重新又转回头来看了看雪中的草帘子。太阳已经躲到雄阿寒岳的山脊那边去了,夕晶晶余晖将雄阿寒岳上的积雪表面映成鲜红一片。

“需不需要做个什么标记?”

“不用了吧。”

可如果今天晚上再来一场雪的话,说不定还会被埋……。竺竺四个人一起看向伸展在山谷一侧的白桦树那弯弯堂兰竺墨枝。树枝尽数伸向树木稀疏的山谷一侧,树丢;磊是湖面半遮半露的积雪覆盖的阿寒湖。

“走吧。”

男人们一个跟着一个摘下帽子向纯子的尸体行了个礼后走上山道。

“她为什么会寻死呢?”

营林署巡视员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着。

“可能是因为男人吧。”

“来找她的人说过,虽然她还是个学生,不过是个画画的。”

“那说不定是因为哪个方面遇到了什么问题。”

“不清楚。”

他们边说边走,并不是回头看向山坳。“明天几点开始验尸?”

“据说她的家人今天晚上要坐夜行车从札幌那边出发,明天一早到钏路,然后再坐吉普车上山,估计怎么也得到明天中午前后才能赶到这里。”

“她的家长看到了那种情况肯定会吓一跳。”

山坳深处一群鸟结队振翅飞翔着。黑色的阴影遮盖住与山坳相连的山脊。

“那些讨厌的鸟,会不会去叼她的尸体?”

“已经盖上草帘子了,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大家点头表示同意这种推测,拉着雪橇朝着湖畔走去。

正文 第三章 年轻记者之章

我见到那位叫村木浩司的记者是在4月末。是在我札幌之行再次见到纯子的遗像,紧接着又见了浦部雄策后回到东京的十天之后。

我们约见的地点选在银座N饭店的大堂。

实际上,我在札幌约见浦部的时候已经顺便跟他打听过村木的下落。

浦部只知道村木十多年前就辞去了日报社的工作,转到东京的某家报社工作去了。具体是东京的哪家报社他就不清楚了。我当时曾做过最坏的打算,我想回东京后挨家给报社打电话去找一个姓村木的人的话,最后总能把他找到的。可是第二天,浦部就特地打电话来告诉我说,村木现在是东京t报社的校阅部长。

“你见到他的时候替我带个好。”

告知我村木的消息后,浦部如是说道。

我一边向他表示谢意,一边因为体察到浦部对这位曾经因为纯子那位少女而形成对立局面的男人已经毫无芥蒂,甚至于还关心挂念而深感欣慰。二十年的岁月流逝可能在这里也发挥了风蚀作用,已经化解了人们之间的积怨了吧。

就这样,我通过浦部得知了村木的所在,于是第二天便往t报社打电话,约好了和他见面。

村木在我们约好的晚上6点钟准时出现在N饭店的大堂里。以前我从未见过村木这个人,只是通过电话各自说明了一下自己所穿的西服颜色等特征,但是当他走进来的那一刻,我马上就凭直觉得知那就是他。

的确和过去认识他的人们所说的那样,村木的五官立体感很强,有点儿不同于一般的日本人。凭他棱角分明的相貌,我确定他就是村木。不过等我走近前去的时候,也发现在他脸上流露出貌美的男人上了年纪之后的某种落寞感。我们简单相互打了个招呼,然后一起转到一家面向大街的小酒吧去叙谈。

“二十年前我喜欢上纯子的时候还只是个高中生。那时只能从一个高中生的角度去认识她的一个侧面。可是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浦部先生作为有妻室的男人,他所看到的纯子与我所了解的纯子完全不同。因此我想,村木先生作为一个独身成熟的男人,恐怕看到的又是纯另一个不同的侧面。如果把纯子比作多面体的水晶体的话,我想我们看到的都只是她展现在我们每个人面前的那一面而已。要拼凑起时任纯子的真实形象,只靠我当然不行。就算加上浦部先生也还不够。因此,我希望村木先生能够讲讲您所看到的纯子的那一面的实际情况。”

坐在光线昏暗的酒吧一隅,村木点了点头,深陷的眼窝里的目光投向远方,仿佛陷入了对北国二十年前的回忆之中,然后开始用似乎习惯性的淡漠口吻讲述起来。

村木是在二十五年前的冬季里认识纯子的,当时纯子还是高中一年级的学生。

当然,在认识纯子之前,村木已经知道时任纯子这位画家少女的存在,而且知道她就是自己的恋人时任兰子相差三岁的妹妹。不过那时他也仅只是知道而已,其他具体情况便不得而知了。

1月末的一天,村木下班后和兰子见面后,把她带到了自己位于东屯田大街的住处,最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又一直把兰子送回家。

兰子高中毕业后就到一家纺织厂工作,同时也在写诗,而村木则在h报社的学艺部负责家庭栏的组稿。他们二人相识虽然是通过共同的朋友驹田从中牵线,但实际上他们在报社读者以及文艺界人士参加的聚会上已经见过几次面了。

虽然在温暖的房间里肌肤相亲之后再起身于冰天雪地之中回家很辛苦,但兰子慑于父亲的威严,每次都要在12点之前赶回家去,从未在他那里过夜留宿。那一天也是如此。村木穿上大衣,戴上手套,头上还戴了一顶连同耳朵一道包起来的防寒帽,陪兰子走出门来。

1月里的札幌正处于来自大陆方面的高压槽的影响之下,虽然降雪不多,但却非常寒冷。那天晚上也非常冷,已经冻结的冰雪路面反射着明月的清辉。他们两个人踏着明亮的月色一直走到南十六条,把兰子送回家。然后村木再一个人走过十五分钟左右的路程回到自己的住处。

沿着东屯田大街向东走,不远处有一户石墙围绕的人家。村木就是租住在这里的一栋远离主宅的偏房里。

当村木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快12点了。路上不见一个人影。从大街拐进去直到大门处约十米左右的小路两侧都堆起了一人高的雪堆,在月夜中清晰可辨。

偏房里只住着村木一个人,住在这里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即使晚归或者带女人回家都不必顾虑到任何人。

村木回到住处后又钻进还留有兰子温馨气息的被窝里,很快便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10点他已经约好了要到北海道政府去采访,9点钟,已经设定好的闹钟准时叫醒了他。

他像往常一样拥着被先点着了取暖炉,然后等房间里稍微暖和起来以后才爬起来。窗外还像昨天晚上一样晴朗,不过好像黎明时分曾经下过小雪,他看见对面人家的屋顶上积着一层薄薄的新雪。村木伸了个懒腰,正打算点烟的时候却忽然发现窗前堆起来的雪堆上似乎有个什么红色的东西。

他觉得非常奇怪,用手刮了刮结了冰花儿的窗玻璃,可是仍然看不清楚。于是他在睡衣外边套了件大衣,打算出去取报纸的同时顺便去看个究竟。

走近一看他才知道,那是一朵插在他窗前雪堆上的红色康乃馨。

昨天晚上村木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快12点了。那时候路两旁的雪山在月光下只是泛着白色的光芒,应该没有这种东西的。偏房里只住着村木一人,花又是冲着他住的那个房间的窗户插的,这样看来这朵花肯定是有人特意在12点到凌晨之间偷偷来到窗下插上的。

村木把那朵花拿回房间,插到一个杯子里加好水后才去上班。不过这朵花却搅得他整天心绪不宁。

左思右想也弄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于是他在傍晚的时候试着给兰子打了个电话。

“昨天晚上你后来到我这里来过没有?”

“没有啊。出什么事儿了吗?”

“没有,没什么事儿。”

他赶紧转移了话题。因为他想既然那朵花不是兰子插的,那最好还是不跟她提起为好。

深夜有人潜到他卧室的窗外,这件事虽然令人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但是在窗前的雪堆上插上一朵康乃馨这种做法却又不会令人太过紧张。虽然不能完全肯定,但应该是出于女人所为的可能性比较大。至少可以令人放心的一点就是,来人对他并无恶意,而且也不是为了偷盗。

从那天开始,村木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一睁开眼睛就往窗外看看。甚至半夜醒来的时候他也会向窗外看上一眼。但是窗外的雪堆依旧,再也没有发现过那上面插着鲜花。

五天后,当杯子里的花朵凋谢了之后,村木再次和兰子约会。他们一起喝酒吃饭,然后再回到他的住处。这种模式近半年来已经成为他们相处的习惯。11点多,村木像往常一样送兰子回家。

第二天一早,村木发现刚下过雪的小雪山上再次出现了红色的康乃馨。

村木回忆了一下前一天晚上的情况。昨天晚上他们是在“阿咂米”喝的酒,当时见到的人除了店员外就只有同是报社记者的岩濑以及画家浦部还有兰子的妹妹纯子这三个人。

噢,原来是这样啊……

村木这时才想到那个纯子。昨天晚上纯子和浦部一起坐在他们的对面,记得她好像跟兰子说了几句话,而和他只是用目光打了个招呼而已。然后她好像一直全神贯注地在和浦部聊着,村木他们出来的时候,她还坐在那里没走呢。

插上这朵花的人会不会就是纯子呢?

他虽然有所怀疑,可是却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说明纯子曾经来过这里。村木送兰子回家后返回自己的住处时已经12点多了,如果要来也是在那之后。像纯子那么年轻的女孩儿是不大可能大半夜在冰在雪地里跑到他这里来的,而且他觉得纯子也不可能对自己感兴趣。再怎么说,纯子应该早就知道自己是姐姐的恋人啊。

尽管如此,惟有自己和兰子发生关系的时候才插一朵红色的康乃馨,这种行为本身就非常怪异。虽然才只发生过两次,但无论怎么想都不大可能是偶然的巧合。

第二天村木出去喝酒又喝到很晚。他借机在12点过后回了一趟自己的住处,拿着昨天插在雪中的那朵花放到了纯子画室的窗下。把花插入雪中的时候,村木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行为多么好笑。

插过花以后,村木开始等着看纯子有什么反应。如果这件事情真的是纯子干的,那她肯定会找他说点儿什么才对。

但是事与愿违。纯子那边什么反应都没有。

村木仍然半信半疑,两天后又在她的画室窗下插了一朵康乃馨。虽然他自己也觉得这种游戏很幼稚,但对于二十七岁的村木来说,深更半夜到人家窗下插花这种行为本身就具有相当的刺激性和娱乐性。

但是纯子那方面却依然丝毫不见动静。兰子也住在同一栋房子里,她应该也看到了那朵花的,可是兰子也对此只字不提。

深感疑惑的村木想到,如果自己再和兰子睡一次,说不定就能揭开这个谜底。两天后他便将计划付诸实施了。兰子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顺从地跟他一起回到了他的住处,但是这一晚村木却一点兴致都没有,因为他的目的不在于兰子的身体。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要搞清楚那个到他窗下插花的人到底是谁。

兰子喋喋不休地跟他讲着她自己想辞去现在的工作到东京去,争取集中精力真正开始创作等等想法,可村木只是有一搭无一搭地应付着,并不时回过头去从窗帘缝儿里向窗外张望。

感觉到村木心不在焉的态度,兰子站起身来说:“我回去了。”

“是吗……”

虽然也感觉这样做不太好,但是村木还是点头表示赞成,并没有对她进行挽留。这时正好是10点钟。

“我也想送你回去,不过手头上还有点儿工作必须连夜赶出来,现在时问还早,你自己一个人回去没事儿吧?”

兰子默默穿上外套走了出去。一直目送着兰子瘦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道路两侧的雪墙后面,村木才拿出杯子,斟上威士忌,然后拿着酒杯坐到窗边的椅子上看向窗外。

人夜后雪下得越来越大了。透过雪雾虽然还能看见外边的松树以及对面人家的房屋,不过他心想如果照现在这个样子一直下个不停的话,明天早晨雪应该会积得相当厚。村木就这样望了好一会儿窗外渐下渐积的飘雪,然后到水池边用另一只杯子接了点儿水回来。

已经10点半了。村木喝了一口加了水的威士忌,回到窗边再次掀起窗帘一角向外看去。

就在这时,村木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影子。他一下子紧张起来,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才重新去仔细辨识。隔着窗玻璃,他看到外边的雪地上站着一个女人,而且那个女人还冲他这边微微笑了笑。村木终于确定那个人就是纯子。

他想马上把窗户打开。可是窗户都被冰雪冻住了。没办法,他只好从里边敲了敲窗户,示意纯子别走,然后走过去打开了大门。

纯子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从窗边绕道大门口。“我没猜错,果然是你。”

“让你心烦了?”

“没有。赶快进来吧。”

纯子站在门廊下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但最后还是拍掉落在领口的积雪迈步走了进来。

村木拉上大门,挂好锁后,率先带纯子来到自己的房间里。

“咦……”

纯子在房门口站住,颇觉新鲜似的巡视这里边。只见房间正中有一个取暖炉,右手放着一张长条炕桌和一个书箱,靠窗口的墙边也只放着一个小型的台几,连个衣橱都没有,完全是典型的毫无情趣可言的单身男子的居室。

“向窗外一看,竞发现你站在那里,真把我吓了一跳。”

“喂,这个给你。”

纯子从口袋里拿出一朵红色的康乃馨递给村木。“真的是你呀?”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我只是猜测到可能是你。”

“上次村木先生不是把花放到我窗外了吗?你猜是谁最先发现那朵花的?”

“是你母亲吧?”

“不是,是我姐。”

“是阿兰呀。”

“她还说来着,竟有这么懂情趣的人。”

“那她已经知道了?”

“不知道。”

纯子双手仍插在衣袋里,轻轻摇了摇头。

村木因为这只意外飞入掌中的雏雀儿兴奋不已。他赶紧捅了捅炉子,让火势更旺些,然后往杯子里斟上威士忌。纯子摘下帽子,拉开了大衣两侧的系带。

“今天晚上你怎么没去送我姐呀?”

“你怎么知道这种事情?”

村木把酒杯放到纯子面前。

“这么点儿事儿,我当然知道。”

“为什么?”

“至于理由嘛,我可不能告诉你。”

纯子将视线转开了些。村木可不能放过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他一把揽过纯子。身为花花公子,他已经成功地把好几个女人都弄到了手,因此他很清楚,犹豫不决只会错失良机。

原本以为纯子会抗拒他的拥抱,没想到纯子的身体毫无反搞之意,很顺从地依偎到了村木的怀里。然后为了满足他的愿望似的侧过上身,扬起脸来。村木把自己的双唇贴到了她那还没暖和过来的柔唇上。

在密室中男女独处,事情进行到了这一步,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村木继续和她反复接着吻,并随手关上了灯。雪夜静悄悄的,能够听到的只有炉子里传出的噼啪声。炉膛透出的光亮把拥在怀里的纯子侧影映成了红色。村木看着炉火,轻声说了旬“我喜欢你”,然后重新把她抱紧。

和好几个女人有过亲密关系的村木,对于自己能够把和那些女人们发生关系时的每一次经历都牢记在心而颇感自豪。无论什么样的情况下,都能够保持冷静,仔细观察女人们的反应,这对于村木来说是极大的喜悦和最大的乐趣。可是这一次却和以往不同。

纯子还只是个少女,却几乎没做任何反抗。刚一见面便唐突地表现出了自己急于要她的意愿,纯子则顺了他的意,把自己交给了他,甚至还表现出相当无所谓的样子。

当一切平复下来之后,村木感觉好像自己已经从观察别人转到了被人观察的立场上了。兴奋难耐的是自己,纯子反而显出很冷淡的样子。那些落俗套的甜言蜜语倒不算什么,但他知道自己无法控制自己,说出了许多没经过大脑的话来,而纯子似乎一直到最后都平静如初。

高潮过后,恢复了冷静心态的村木对于自己似乎比女人还兴奋的表现深感无趣。如果对方是上了年纪、手段多样、经验老到的女性倒也罢了,可纯子实际上还只是个比自己年龄小将近十岁的少女而已,这实在不得不令人称奇。

可能是因为对方是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女,是自己从未体验过的年轻女孩儿,才使自己失了常态沉醉其中的吧?何况纯子还是自己恋人的妹妹,这一点也是令他忘乎所以的重要原因之一吧?村木如是为自己反常的表现做出解释。

与尚在反复咀嚼、品味余韵的村木相比,纯子事后也显得格外干脆。

“我要起来了。”

她说着便爬出被窝,开始穿起内衣来。炉子里的火时而摇曳着,把纯子的裸体映成了红色。

村木躺在被窝里看了一会儿纯子穿衣的动作,然后很快便发觉自己还继续女里女气的躺在那里不太合适,于是也跟着爬了起来。好像要挥赶开曾经一时兴奋不已的心态般,他再次轻吻了一下纯子。而纯子这一次仍没有抵抗,反倒为了满足村木的愿望伸出了舌头,令这一吻更加深入。

虽说他再次排除了一个女人的抗拒,强占了她的身体,但是这一次他却没有第一次接触某位女性时所应获得的胜利感。或者说是征服了对方后的自豪感。不仅如此,他反而觉得自己完全处于被动状态要接受对方的抚慰与爱怜似的。

“呼……”

纯子突然摇着头,好像怕痒似的缩回舌头,离开了他的双唇。

“好辛苦。你和我姐也总是这样接吻的吗?”

“不许说这种傻话。”

“可我们不是已经做过傻事了吗?”

看到纯子顽皮的笑脸,村木的大脑很快清醒了过来。“哎,我和我姐谁更棒?”

“……”

“到底是谁吗?”

“当然是你啦。”

“真的呀?”

“真的。”

“那你能把这话告诉我姐吗?”

“我?……”

“是啊。你就告诉她说,我比她棒。”

“我怎么可能做这种蠢事?”

“那你是没有说这话的勇气喽?”

“那倒也不是。但总还是要分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吧。”

“算了。不说就不说吧。你把灯打开。”

室内亮起灯光以后,情事后的现场突然一下子褪色不少,只剩下被褥还显得杂乱无章。村木赶紧把被褥整理好,然后又捅了捅炉子里的火。刚才已经稍微减弱的火势再次噼啪作响地旺了起来。

“雪下的还真大。现在几点了?”

纯子拉开窗帘的一角向窗外望去。

“差不多快11点了。”

“那我该回去了。你会送我回家吧?”

“你也怕你父亲吗?”

“我才不怕呢。不过我姐还等着我呢。”

“阿兰在等你?”

纯子从窗边回过头来,把头发梢儿拿起来凑到鼻子上闻了闻。

“好像沾上你的味道了。要是弄不掉可怎么办?”

“我又没有狐臭,应该不会有怪味儿才对。”

“你说错了。会有味道的。我可是早就熟悉你的味道了。”

“为什么?”

村木不由得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因为我和姐姐在一起,所以知道。”

“什么?”

“我的感觉非常灵敏,尤其是嗅觉特别发达。”

纯子捡起脱在门口的大衣穿上,系好腰带。

“我走了。”

“等等,我去送你。”

村木照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哎,以后我可以偶尔到这里来吗?”

“可以是可以,但会不会被阿兰发现?”

“那这样好了,我们约好每周一次,在星期六的下午,怎么样?你只要把这个时间为我空出来就好了。”

“可是我星期六下午还得上班呀。”

“没关系。我可以到这里来学习。这里有桌子,而且又安静。”

“做功课?”

“是啊。每周再不做一次功课怎么行?今年春天开始,我们就要男女共校了。”

“真无法想象你在学校里是什么样子。”

“我实际上能学得很好的。只是现在没认真学,成绩才不太好。下次我上课的时候你到学校去看看就知道我是什么样子了。”

“到你们女中去?”

“等我们男女共校以后也行啊。”

“我又不是家长,怎么可能进教室去看你?”

“那你就隔着走廊的玻璃窗看看就是了。我看到你会马上溜出来的。”

“你可以那么做?”

“只要说身体不舒服,老师肯定会答应的。”

村木把火炉的进风口调小,然后穿上外套。

“我把花插这儿啦。”

纯子把她带来的那朵红色的康乃馨插进还剩有威士忌的杯子里,然后率先走出了房间。

外边雪依然下个不停,不过寒冷的感觉反而缓和了一些。两个人并肩走在路上,使村木时而产生错觉,以为身边的这个人是阿兰。

穿过南十六条的电车道,走进街景稀疏的小胡同便可看见雪墙前方纯子家的灯光了。在离大门二十米左右的地方,纯子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

“再吻我一下。”

看着前方的灯光,村木犹豫了。

“你怕被我姐看见?”

“看见也无所谓。”

村木闭起眼睛,把纯子揽进怀中。牙齿碰到了一起,口中感觉到纯子的舌头灵巧地转动着。由此村木确信,纯子绝对不是处女。

“我姐就在那儿噢。”

脱离村木的怀抱之后,纯子指着大门边第二个透着灯光的窗户说完,转身朝着那灯光跑去。

原以为纯子只是一时兴起闹着玩儿而已,却没想到纯子在一个月后,也就是3份的第二个星期六真的出现在村木供职的报社。

“我想到你那儿去做功课。”

纯子说着便拿了钥匙先走了。

村木原本和朋友约好6点钟一起去打麻将的,这样一来他只好改变了原计划,一下班就直接回到家里。如她自己所宣称的那样,纯子身穿女高中生的水手服,正端坐在桌前做功课。

“我回来了。”

村木打开房门,当纯子回头一看见他便一下子扑了他的怀里。

“怎么了?……哦,是太寂寞了对吧?”

纯子就像见到了久违了的主人的猫儿一样,把脸贴在村木的胸前。她的这种撒娇方式既奔放又可爱,在已经习惯了兰子那份成熟稳重的村木眼中看来,显得格外新鲜,有趣。

“哦,是太寂寞了呀。”

村木紧紧抱着她,一边亲吻,一边让她躺倒在被褥上。

这一次,村木多少能比上一次冷静一些来观察纯子了。他发现纯子的身体发育得非常成熟,完全不像年仅十六岁的女孩儿。她的双乳以及腰部都已经具备了成熟女人的圆润,乳头也明显在男人的爱抚下得到了苏醒。她不是处女,从她那种对性行为毫不畏缩的态度中村木猜她至少已经有过不止一次的经验了。

但是与她身体的成熟度正反比,纯子的身体反应相当冷淡。

已经恢复了自信的村木充分发挥出他作为花花公子的看家本领,试着用各种技巧去挑逗,可纯子却根本不为所动。不仅如此,他越是努力越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成了纯子的观察对象。虽然纯子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他,任凭他自由驰骋,但是村木却根本体会不到把纯子掌握在手中的实际感受。结果这一次一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得到掌握主动权时的征服、控制对方的快感。

以村木以往的经验来看,他觉得要随意控制住一个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得到性行为的满足。只要让女人在这方面迷恋上自己,那么就可以使女人在很大程度上任凭自己摆布。但是在纯子身上,他的这一套似乎不太管用。就连他这自命为花花公子的人都要举手投降了。

但就此败下阵来又未免太有损于花花公子的声誉。而且他害怕照此下去,说不定什么时候纯子一高兴就会离他而去了。

不管怎么说,通过前两次的经验,他已经可以确定纯子虽然不是处女,但也尚未心有所属,没有专情于任何一个男人。

“你和浦部先生之间怎么样?”

村木现在已经相当沉着,可以如此发问了。

“什么怎么样?”

纯子裸露的肩膀伸到被子外边,眼睛望着屋顶。

“你们不是有那层关系吗?”

“你觉得呢?”

“我觉得有。”

“那就当它有好了。”

村木从仰卧着的纯子侧面看到了满不在乎的神情,他感觉她那种神情中潜藏着不为某个男人或者某段感情所束缚的更为强韧的精神力量。

“我想抽支烟,你去拿过来吧。”

村木照她说的爬出被窝,取了烟和烟灰缸后又钻回到被窝里。

“在那之后,你见过我姐姐三次对吧?”

“三次?”

村木自己也点燃了一支香烟,默默地数了一下,的确是三次没错。

“是听你姐说的?”

“不是,我才不去问她。”

“那你怎么会知道?”

“凭感觉呀。”

纯子翻过身来趴着,磕掉烟灰。

“肯定是因为她回家晚的缘故吧?”

“和那个没什么关系。我姐除了和你约会的时候之外,有时候也会晚回来。而且我自己回家的时间也很晚。”

“那就怪了。”

“我凭味道就能知道。”

“味道?”

“对,就凭我姐身上的味道,我就能准确地知道你们是什么时候约会的。”

纯子得意地看了村木一眼,从口鼻中吐出一团烟雾。这种动作虽然属于更上了点年纪的女人,但是由纯子做来却是那么可爱。

“凭味道就能辨别出来,那不是跟小狗一样了。”

“对呀,我们就是像小狗一样的。”

“我们?”

“我们俩都知道对方做过什么事儿。我想今天晚上我姐也会感觉到我曾跟你睡过。”

“怎么可能?”

“是真的。上次的事儿她也知道。”

“喂,你说什么?”

村木不由得慌忙坐起身来。照此说来,岂不是只有自己还一直被蒙在鼓里吗?真要是那样的话,一直装作若无其事的自己岂不是很滑稽。

“你是瞎说的吧?”

“我没瞎说。如果你认为我是在说谎的话,那你可以去问我姐呀。”

“那为什么阿兰还会继续和我交往?”

“是因为她喜欢你吧。还有就是因为她还没有合适的对象。”

“那太过分了。”

“但事实如此。”

“那你为什么和我……”

“你不明白?”

“不明白。”

“那你就过后好好琢磨琢磨吧。”

说着纯子转身仰卧着又吐出一个烟圈。村木看着她令人恨得咬牙但又爱不自禁的侧脸,心中暗暗发誓:“我早晚要让你身心都属于我。”

4月,纯子升人了高中二年级。

和当初约好的一样,纯子每周六下午都会到村木家里来。

顾虑到与兰子的关系,村木无法直接打电话到纯子家里去跟她联系,因此,星期六便成了他和纯子见面的宝贵时间。

回家看到纯子在,他便会松口气。现在的纯子就像是养在家里的一只没有剪掉翅膀的小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一高兴飞走了。而一旦飞走了就不太容易找回来。不过现在无论它飞到哪里去,到了周六便会准时飞回来。

无论怎样,村木都坚信纯子每周肯定会飞回来一次。而实际上纯子也好像把周六定为和村木的见面日,只有这一天她会推掉所有的约会。这方面村木同样如此。只有周六他会拒绝和任何好友相约,下班后直接回家。从傍晚到深夜是他们不受任何人干扰,完全属于两个人所有的独处时间。

村木对这种每周一次可以得到保证独处时间的做法非常满意。因为这样的安排不会给他的工作以及他和其他女人们的交往带来太多限制。另外和纯子这位所有男人都感兴趣的女性每周都能保证接触,为所欲为,哪怕每周只有一次,村木也觉得自己应该满足了。何况他虽然喜欢纯子却并不想马上和她结婚。

只不过即使在这种方式的相处中,村木仍心存不安,总感觉自己没有能够完全抓住纯子的心。

从春到夏,他们虽然已经有过多次言语交流以及肢体纠缠,但村木仍然体会不到纯子确实已经把她的心交给了自己。而且不论他们发生过多少次关系,纯子的肉体都完全看不到热情的征兆。尽管她顺从地答应发生关系,而且事实上也的确不排斥,但仅此而已,却从来没有主动投入、沉溺其中过。虽然向男人开放肉体,但却不产生互动,仿佛任何时候都在冷静地观察着男人的反应。

最初,村木还以为那只是由于纯子的身体尚未成熟的缘故。他想这一定是因为纯子尚属年幼,感觉上处于朦胧阶段,肉体也尚有待进一步开发。只要自己耐心调教,她肯定会渐渐萌生快感,最后便会深陷其中不得自拔。到了那个时候,就算是纯子也不会再离开自己了。

但是纯子却彻底令他失望了。他觉得纯子的感官开发不是速度慢,而是完全开发不出来,亦或者是她根本就拒绝产生快感。

无论是哪种情形,当村木初次接触纯子的时候,她就已经不是处女了。虽说不上经验丰富,但至少和谣传的那些男人们有过几次体验。而且她交往过的男人们当中还有像浦部那样的中年男人,这样算来,纯子的感官发育也未免太慢了点儿。

她到底是没有感觉呢?还是抗拒感觉呢?

如果现在下结论说纯子性冷淡那很简单。但如果真的是冷淡,那么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又何在呢? 村木想知道的是这一点。而且他更想知道她是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冷淡,还是和其他男人在一起的时候也冷淡。如果只有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这样,那明显就属于自己失败。再这样下去的话,保不齐纯子又会飞到那个男人身边去了。

村木为此焦急万分,这一点虽然与浦部想和纯子结婚在形式上有所不同,但在想把纯子牢牢抓住这一点上却完全不无二致。他们之间的不同点就在于,浦部是想用婚姻这种形式拴住纯子,而村木则是想用肉体上的依恋拴住纯子,仅此而已。

村木的担心渐渐变为现实是在夏天结束后,秋天已经到来的10月份前后。

以前除了出外写生,每周六必到的纯子,开始时来时不来了。刚开始的时候还是半个月来一次,然后再延长到三个星期一次,过了年到2月份的时候,她竞整整一个月都没有露面。知道纯子在渐渐离自己而去,村木越发想见到她了。

他在街头巷尾也听到了一些传闻。有的说纯子和浦部又重归于好了,有的说她又有新的男朋友了,还有的说她企图自杀未遂了等等。

村木真想跟兰子打听一下事情的真伪,但面对着由于和纯子之间的关系而对他冷眉以对的兰子时,他却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

现在如果真闹起来的话,那他这个花花公子可就将彻底身败名裂。因此村木压抑住自己想去追回纯子的心情,极力力忍耐着。

到了3月末,兰子终于启程去东京了。两天以后,也就是在3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纯子突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这段时间到哪里去了?”

纯子只是一声不吭地站着。

“你已经不再想来这里了,对吧?”

“我也不知道。”

说这话的时候,纯子的目光中已经失去了过去面对他时熠熠闪亮的光芒。村木这时已经明白自己不应该再与纯子有任何瓜葛了。从现在开始他已经变成了一味追逐着从他身边逃开去的纯子的角色,这对于以花花公子自喻、曾经在多名女人面前尽展魅力的村木而言,无疑是难以忍受的屈辱。

“如果你已经厌倦了的话就不必再来了。把钥匙放那儿走吧。”

村木故作镇静地对纯子说道。

男人最重要的就是该知道进退,他这时已经在这种想法中沉醉。只是这样装酷的手法,在纯子面前却完全失效。听到他的话以后,纯子低下头去想了一会儿,然后真的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钥匙,递到村木面前。

“对不起。”

那把钥匙上挂着一条红黄相间的彩色丝带,头儿上还挂着一个熊头形状的铃铛。看到这条钥匙链的那一刻,村木真的为即将失去纯子而感到惋惜。他甚至想请求纯子考虑再从头来过。

真的为即将失去纯子而感到惋惜。他甚至想请求纯子考虑再从头来过。但是心高气傲的村木,最后还是无法把这种话说出口。

“我最后只想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到底对我什么地方感到不满意?我到底什么地方令你讨厌了?”

“没有什么令我讨厌的地方。”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本来就是嘛……”

纯子欲言又止。

“没关系,你说说看。”

“因为我姐已经不在这里了嘛。”

“你的意思是说,阿兰不在这里了,所以你就要和我分手?”

纯子使劲儿点了点头,然后说了声“再见”,便突然转身从门口跑到大街上去了。

村木看着纯子远处的背影,想起自己和纯子交往至今正好一年,不禁感慨万分,只觉得命运弄人。

新的一年到来了,村木极力回避不去想纯子。偶尔在酒吧或者大街上遇到时,他也尽量将视线移开,装出对她漠不关心的样子。他这样做可以说是一个被少女一时兴起当作谈恋爱的对象而迷失了自我的男人最大限度的报复行为。而他也的确是通过把注意力转移到工作以及新的女人身上去的办法,才勉强做到了无视纯子的存在。

1月初,村木利用倒休过来的一个星期假回了趟东京,当他返回札幌的时候已经1月16日了。

三天后的早晨,村木刷牙的时候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窗外,窗户玻璃上因为寒气未消还结着冰花,但是他还是在冰花的花纹中间位置上看到了一抹红色。

他觉得有些奇怪,便走近窗边,用手指抹了抹冰凉的窗玻璃表面。冰花消融后,他从那小小的空间看到的竟然是一朵红色的康乃馨。

村木嘴里叼着牙刷就跑了出去。那朵康乃馨的红色花瓣儿上挂着昨夜刚下过的新雪,轻轻朝他窗户这边耷拉着脑袋,显示着它是昨天夜里被插到这里来的。

从那天开始,村木一直都在寻找纯子,可是却没有人知道她的消息。

纯子的遗体是在4月13日被发现的。自那时起已经过去了三个月的时间。在h报上用三行图文刊载了一张纯子的照片以及“纯子小姐的遗体被发现”的消息,同时报道说,她在钏路最后见到的一个人就是她的爱人殿村知之。

不过看到这则报道的时候,村木的心情是平静的。

虽说纯子最后是在钏路见了殿村一面,但那不过只是说明纯子死时偏巧她的恋人是殿村而已。正如纯子到最后也没有把她的心交给自己一样,她并不只属于殿村一个人一纯子内心虽然也希望有人能紧紧抓住她的心,但结果到最后她还是无法真正心属任何一个人。

但话又说回来,当她魂归西天的时候,她那身穿红色大衣埋在雪中的情景不恰似那天早晨插在雪中的红色康乃馨吗?

在临死前的那一瞬间,纯子肯定又想起了插在小雪山上的红色康乃馨。在阿寒湖畔白茫茫一片的静寂中,纯子睡梦中肯定又想起了自己。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年,直到现在,村木仍然对此坚信不疑。

正文 第四章 医师之章

当我在见过浦部先生两个月后再次回到札幌的时候,我见到在札幌的教会医院里担任内科主任的千田义明先生。

时间正值6月中旬,北海道神宫的祭祀节刚过,紫丁香花开满了札幌市街头。

我到札幌去是为了参加札幌广播局主办的一场座谈会。而我此行的真正目的却是想借此机会直接见千田先生一面,听他亲口谈谈他对时任纯子的印象。

在这里必须说明的一点就是,千田先生是纯子上高二那年冬天第二次企图自杀未遂被送到医院时的主治医生,从那以后,纯子应该跟千田先生商量过各种各样的问题。

当时千田先生三十四岁,刚从大学附属医院调到教会医院的内科不久,作为医生队伍中的中坚力量,正值意气风发的大好时光。二十年过后,他现在已经成为这家医院的内科主任,在他擅长的消化系统疾病的治疗方面也已经成为全国知名的医疗权威。

我在札幌的时候通过学兄多少也知道一些他的情况。所以找他了解情况也就比较方便。

当他在电话里听说我要跟他了解一些时任纯子的情况时,他用充满怀念的语气说道:“啊,您说的是那个阿纯吧?”

我明知自己的要求不近人情,但还是直截了当地说:“我只能在札幌停留两天,希望能在今天或者明天见您一面。”

千田先生稍微考虑了一下便答应我说:“那您就今天晚上来吧!”

千田先生的家位于札幌老住宅区山鼻附近环境幽静的一隅。我去的时候他正在洗澡,但很快便穿着和服走出来接待了我。以前那位白净的青年医师现在已经年过五旬,鬓角也已经变得花白。带着眼镜、五官端正的容貌经过岁月的洗礼越发显得沉稳、成熟。

我首先对自己久未联系向他表示歉意,然后简单地报告了一下自己的近况后便直接切入主题,对他说:“能否请教您一些有关时任纯子自杀未遂前后的情况?”

千田先生使劲儿点了一下头说:“当然,我会尽我所知据实相告。不过与其听我讲那些不太确定的情况,不如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说着站起身来,走出客厅,几分钟后才由里边的房间重又走了出来。

“刚才我回来以后就到处找,最后从抽屉的最底下找到了这个东西。”

千田先生手里拿着一叠纸片以及画在笔记本大小的画布上绘画作品。那幅画上画的也许是心象风景,仿佛在蓝底上白色的花瓣儿突然绽放出来一样,色彩重叠相当鲜明。“我记得信应该不止这些,但现在能够找到的只有这几封了。”

“可以让我看看吗?”

“当然,请吧。”

千田先生坐到我对面的沙发上,他夫人端着茶和点心进来,放到我们之间的茶几上。等她走出去之后,我便拿起那些信看起来。

最上面的一封信带着信封,上面的“札幌教会医院内科千田先生”这几个字相当潦草,字体偏圆,一看便知是纯子用钢笔写的。信封用的是很不讲究的单层纸信封,经过二十年的岁月,信封已经变黄了,信封后面还注有“三月五日”的字样。

信是写在从街上卖的日记本上剪下来的纸片上的。做事认真、仔细的千田先生是把和信封和信纸用订书机订在一起保管的。

“3月5日是她企图自杀后的第几天?”

“阿纯自杀未遂应该是在二月中旬,所以这封信应该是在她刚出院以后马上寄来的。”

我点了点头,重新将目光放到那张纸上。

<small>令人感觉空间无限的白色墙壁——</small>

<small>当我突然间回过神来的时候,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说:“肺部没什么大问题,不必担心。”同时感觉到听诊器的触感——</small>

<small>令人深感不安的气氛。我躺在那里。</small>

<small>啊!一定是我企图吃安眠药自杀失败了。意识到这一点,我觉得好像血液突然一下子开始倒流了。</small>

<small>我就知道也许会发生这种情况。虽然神志还不清楚,我还是在被子里用手悄悄摸了摸预先缝在睡衣袖子里的安眠药。</small>

<small>它还在!太好了。一旦有机会我再……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的头疼得就像要裂开了似的。</small>

<small>很快的,我便自然地再次回到沉沉的睡眠之中去了。夜晚走了,清晨来临,好像日月星辰已经交替了好几次。</small>

<small>一个身穿白衣服的人站在那里。</small>

<small>“你还记得自己吃了什么吗?为什么要吃呢?”</small>

<small>那声音中饱含暖意,那面孔上洋溢着微笑。虽然我也知道他总是充满柔情地跟我说话,但我的心却装满了冷冷的抗拒。</small>

<small>我尽最大可能表面上装出一幅柔顺的样子,内心深处却交织着对自己的以及对他人的憎恶与怨恨。</small>

<small>我又活过来了。为什么要救我?怎么能去救想自杀的人呢?</small>

<small>无以言表的憎恨之情在胸中跌宕起伏。我不禁想起菊池宽在那部小说中对自杀者心理的深入细致的描述。</small>

<small>为了达到目的,一定要小心谨慎,尽可能不去引起周围人的警觉。可能极度用心取得了收效吧,我听到护士们都在窃窃私语“那个幸存下来的女孩儿真是与众不同。她现在情绪好多了,常常面带微笑了……”等等,等等。</small>

<small>我心中想着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终于快要等到机会了。</small>

<small>空虚、绝望、无聊、无趣,在这种种感觉交织重叠在一起的压抑气氛中,想到如果吃超量的安眠药能死的话,那就死好了。这种想法是我在绝望的深渊里看到的一线希望。不过也许死不成。管它呢,到时候再说吧。</small>

<small>无论是死是活,这样做肯定能把我从一时的空虚、无奈中解救出来。</small>

<small>我经常会站在岔路口迷失前进的方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该朝着哪个方向前行才好。</small>

<small>在这种时候给予我勇气,让我做出决定的惟有在找到命运中的可能性的时候。如果说用命运这个词不恰当的话,那么说是给我指引方向的机会也行。</small>

<small>反正在我丧失掉操纵自我意志的意愿的情况下,除了譬如投个铜钱决定反正面,或者抛下一本书,以翻开的页数来决定向左或向右以外,别无他法。</small>

<small>这是留给我的惟一的希望,惟一能够找到方向的源泉。我相信,如果吃安眠药能够令我死去的话——那对于我来说也是一种解脱。而如果能够重生,则可一切重新来过。对于这两种道路的同等程度的渴求,亦是同等程度的绝望同时向我袭来,将我挤进了死胡同。</small>

<small>而在我周围依旧只有对自我的憎恶,既没有希望也没有新纪元。</small>

<small>我为自己心中的无限空虚、无限失望所包围,刚醒来的时候曾考虑过再次寻死,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便连这样做的气力都没有了。</small>

<small>我意识到自己不得不把剩下来的那些安眠药扔掉。</small>

<small>那种正中央刻有一条线的大药片令我心中充满了不舍。</small>

<small>一颗又一颗,药片在纷纷飘落的雪中溶化消失了。</small>

<small>包药用的锡纸在风中打着转儿,飘落到隔壁窗下,久久吸引住我的视线。</small>

3.5.2

读到这里我抬起头来。“3.5.2”指的就是3月5日午夜2点吧。

为了不打扰我看信,千田先生一直默默抽着烟。

我喝了一口茶后问道:“她吃药后被送到医院的时候是几点钟?”

“我记得应该是半夜3点钟前后吧。当时正好是我值夜班。”

“被送进来的时候,她已经失去知觉了吗?”

“是啊,我当时真的非常吃惊。到处置室去一看,她的相貌还只是个孩子嘛。虽然她那个时候实际上已经十七岁了。她那时当然已经没有知觉了,拍她的脸蛋儿都没有反应,眼睛也紧闭着。”

“然后您就立刻作了应急处理,对吗?”

“她呼吸虽然微弱,但心音还很清晰,所以就赶紧把她扶起来洗了胃。”

“她到底吃下去了多少药?”

“据她家里人说差不多吃了有二十片,但洗胃的时候洗出来了一块大概有十片左右的粘在一起的药块儿。药在胃里尚未完全溶化便被送了进来实属万幸,要是再晚点儿就真的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了。”

千田先生像是在回忆当时的情景,眼镜后面的目光投向远方。

“当时像这种安眠药随便就可以买得到吗?”

“那个时候没有任何限制。战后初期这种药曾经流行过一阵子。高效安眠药只是商品名称,其基本成分是乙基己醇钙,被当作镇定催眠药物出售的。一般情况下每次服用一两片,但如果长期服用会形成习惯性,服用量也就会随之而增加。因为服用这种药后在进入睡眠状态之前会产生精神恍惚的感觉,很多人便是因此而中毒的。太宰治不就是用这种药自杀的吗?”

“我也记得那件事。”

“真是种可怕的药物。当然现在没有医生处方是绝对买不到的。”

“她属于这种药物中毒吗?”

“好像睡不着觉的时候会偶尔服用,但还不到中毒的程度。那个时期这种药在艺术家当中非常流行。阿纯恐怕也是学着他们的样儿,偶尔服用一两次吧。”

我当时可是做梦也没想到纯子会时而服用这样的药物。

“如果她不属于中毒的话,那么她那个时候完全就是为了寻死才服的药喽?”

“我认为是这样。只不过她吃下去的量大概只有二十片左右。”

“是这样啊。”

“高效安眠药造成急性中毒的情况是服用量超过极限量,麻痹运动中枢、呼吸中枢、神经中枢,数小时内便可死亡。而阿纯当时的情况是麻痹程度还没有那么严重。”“一般情况下的致死量是多少片?”

“如果是成年人的话,应该是三十片左右吧。”

“那也就是说,即便她吞下去的要全部溶化了也不会死吗?”

“我也问过她到底吃了多少片,可她回答说她自己也不大清楚。总之,从她的情况看麻痹程度属于中等水平,大概一直昏睡了有一整天吧。不过清醒以后往往会发生支气管炎等合并症,恢复起来比较花时间,她当时应该也是住了有半个月院呢。”

实际上要说起来,我是在时候很长时间才知道纯子自杀未遂这件事的。纯子为此住院的那段时期,我还一直单纯地以为是因为她吐血了才需要休养呢。

我为自己当时感觉竟然如此迟钝而深感无奈,接着又拿起另一封信来看。这封信的信封和前一封的一样,信纸用的则是日记本上裁下来的纸片,以换行较多的形式书写而成。

千田先生为了不打扰我,再次默默抽起烟来。

<small>我感觉自己今天晚上不知为什么一直处于头脑混乱的兴奋状态中,似乎情感化的力量超出了控制能力。我非常害怕自己陷入这种情绪当中,尤其是我明知道这种时候写出给别人看的文字很危险,但却还是着了魔似的写着。</small>

<small>我不写不行,不过到最后可能还是什么都写不出来。过去就是在这种情绪中我做过一件无可挽回的错事,那件事我至今仍记忆犹新。我还记得那件事情的结果就是令我伤心地领悟到,世人是无法接受“太过真实的事实”的。我现在这样写些哆里哆唆的话,也可以说是我为了防止自己内心深处潜藏着的难以抑制住的某种东西流露出来而筑的堤防吧——</small>

<small>“我想大声说出真相。但是冷静下来之后,我肯定会惊恐万状。”</small>

<small>这也许就是真相之外的另一种真相吧……</small>

<small>“正如任何作品如果失去协调便无法作为艺术者中的一员一样。我心中的压抑要一天不解除,恐怕我就会多次反复同样的错误。”</small>

<small>今天看到先生在夕阳下往家走时的背影,我莫名地感到羡慕不已。好像看到了先生身上以前我所不知道的另一面一样。</small>

<small>和左田先生家的阿姨漫无目的地走在漆黑一片的夜路上,我忽然产生一种奇妙的哀愁,特别想能够有个人可以依靠。</small>

<small>完全没想到当我试着在这位虽然上了年纪却仍然带有些幼稚感的阿姨面前说出真心话之后,我能够获得如此无以言喻的感动。</small>

<small>冷静思考我现在的生活,就仿佛在广阔无垠的蓝色海洋里跟着一叶轻舟向前游泳一样。游着游着就产生了想要离开这只小舟漫无目的的尽力游远开去的冲动,然后感到害怕时才想到要回来。</small>

<small>如果能发生一场战争,或者落下一颗炸弹什么的,令整个世界以及我的希望都破坏殆尽的话——</small>

<small>我一方面希望自己朝着自己的理想发展,但同时内心深处也潜藏着这种愿望。</small>

<small>理论上堂而皇之地否定战争,可感觉上又希望发生战争,这简直是——</small>

<small>这种矛盾的心理深植我心,令我不知何去何从。</small>

看完第二封信后,我对千田先生说:“看样子给您写信似乎是她的一种乐趣,同时也是她精神上的支撑啊。”

“事实是否如此我不知道。不过她倒是到我们家来过几次。”

说着他转过头去问正好近来为我们添茶的夫人道:“你还记得她来过几次吗?”

夫人回答说:“大概有四次左右吧。”

“她来这里有什么事儿吗?”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和理由,只是随兴而来,说会儿话就走。”

“也许因为您是医生,她才可以放心地向您吐露心声吧。”

千田先生点点头说:“的确可能有这种因素。”接着我又拿起另一封信看起来。

<small>悄然占据我心中一角的不可言喻的喜悦彻底改变了我的性格。</small>

<small>“按照刹那间的冲动行事就好。”我对自己如是说。</small>

<small>“只要有这刹那间的喜悦,就不怕随后而来的任何事情了。”</small>

<small>德莱尔的这句话在我心中产生了共鸣,而我开始极力回避瞬间的冲动,为了给时间以最大限度的能量而努力奋斗起来。</small>

<small>为掩藏起不经意间产生的冲动而产生的喜悦似乎一直根深蒂固地潜藏在我的内心深处。</small>

<small>然后终于有一天迎来新纪元完全没有逻辑,只是随心所欲写了上述这些文字而已。</small>

除了上述这几封信外,还有另外一封信也是用从日记本上剪下来的纸片写的。

前面三封信都是从竖格两段式的日记本上剪下来的,而这一封却是用的横格纸,上半部印有若山牧水的短歌以及芭蕉的俳句等应季的诗歌。再这样的纸片上,纯子依然采取竖写的形式,而且页码也不是1、2这样的罗马数字,而是用的A、B、C来表示的,前边也没有标注日期。

<small>我写这封信代替日记。多么压抑的氛围啊!学校——没想到竟是这种充满了消毒水味道的地方。</small>

<small>书桌周围、教室内外,我行走的所有通道以及同学们的容貌、态度,甚至老师的面庞都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small>

<small>渴望获得刺激的同学以扭曲的心态批评我说:“咦?你还活着呢?”他们肯定知道!所有的人都肯定知道了我的事情。</small>

<small>这个人到底知不知道呢?还有这个人呢?</small>

<small>一直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不断揣度着他人的内心,我简直想朝着如此可悲的自己吐口水。</small>

<small>我试着小声鼓励自己Going my way!但这句常用的话语此刻却显得如此空虚。</small>

<small>“要说起来,你是有前科的。”X的这句话所挑起的愤恨的火花在我面前旋转跳跃,胸中的伤痛也如万马奔腾般四处乱窜。</small>

<small>但我却无力回击,只能一笑而过。悲伤、压抑,但却无法哭泣。</small>

<small>过去受到别人的欺负后,还能忍住满眼泪水仰望长空,吟诵那首诗“你就等着瞧吧!……”</small>

<small>可是不知何故,现在却无法说出口。</small>

<small>“艺术不过是单纯的排泄行为而已。为什么要那么看重它,并且为它不惜生命呢?”</small>

<small>这是一位叫A的平凡教师说过的话。而他竟然还曾经立志过要当小说家。这实在令人惊讶不已。</small>

<small>尽管如此,他还活着。哪怕否定掉所有希望和欲望,他依然活在世上。</small>

<small>而我却对他的世界感到无穷魅力,同时也对禁不住诱惑的自己感到不安和惶恐。</small>

<small>妥协、败北,犹如恶魔的诱惑向我袭来。展览会迫近了。</small>

<small>已经只剩最后一个月时间了,而那三张画板却依然被我扔在画室的一个角落里。</small>

<small>报上宣称我是今年的希望新星,可为何在我跃跃欲试的内心深处却又感到令人悲哀的矛盾呢?</small>

<small>“我不是为了吹给别人听,我只为我自己吹奏。”</small>

<small>一位吹笛子的少年所说的话在我心中回荡,令我黯然神伤。</small>

<small>在我的现实世界里,这种单纯、简单的理由是行不通的。我得不到这种自由。</small>

<small>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计可施。</small>

<small>在学校上完课后,我便会如同死去了似的睡上半天,整个人都有气无力。</small>

<small>心中尚存的创作欲望已经被周围的人和事蚕食一空。或许可以用大麻——仿佛已经忘却了对此类东西的抗拒——我的心头甚至忽然会浮现出这种念头。</small>

我看完这封信后,把它放到茶几上。信一共就这四封,另外还有一张明信片。那是一张左上角盖邮戳的地方印有红色风筝和1952年字样的带抽奖号码的贺年片。只有这张贺年片不是寄到医院,而是直接寄到千田先生家里来的。翻过来一看,上部四分之一的地方用钢笔画着由女人身体和鱼眼组合而成的超现实派图形,那下面正中心位置处写着“恭贺新禧”的字样,然后在左右空白处还写着下面这样的话。

——希望像杂草那样生长,顽强地立足于坚实的大地上。可为什么又像那神话,受到致命伤的树叶的伤痕会时时作痛——

等我看完,千田先生放下交叉于胸前的双臂,专注地看着我。

“这些东西能起到一些参考作用吗?”

“承蒙您的大力协助,我弄明白了一些以前不了解的情况。”

“过去这么长时间了。现在重读这些信,也使我再次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千田先生一边说着,一边充满怀念之情地看着那几封信。

“看起来,她的确也有过很多不为人知的烦恼啊。”

“是啊,因为她非常敏感。”

我点头表示赞同他的说法。不过说心里话,我并不相信她在信中写的这些,就是引导纯子走向死亡过程中的全部理由。

“这些信上署的日期都是3月份,也就是说她给您寄的信都是集中在这个时期的……”

“是啊,除了这几封之外,可能还有两三封,但几乎也都是同一时期寄过来的。”

“这倒真有点儿奇怪。”

“阿纯的性格就是具有这种善变的特点,来了兴致写多少都行,没情绪的时候就一个字都不写了。”

千田先生说着,微微笑了笑。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您。”

“什么问题?”

“她在这次自杀未遂之前,应该还有过一次想自杀的经历,对吧?应该是在她上女中二年级的时候,她在理科试验室喝下了用来做实验的升汞水,对吧?”

“嗯……”

“您知道她那个时候想自杀的原因吗?”

“关于这个问题,我最初在写病历的时候曾经问过她,她当时什么都没说。可是后来在快要出院的时候,阿纯主动告诉我了。”

“是为了什么?”

“好像是阿纯上女中的时候,教他们的理科老师当中有一位很帅的老师,叫什么名字我忘了。阿纯对那位老师非常有好感。可是那位老师却似乎喜欢上了另一个比阿纯高一年级的相当漂亮的女孩子。她叫什么名字我也没记住。所以阿纯报名上了生物班,晚上好像还跑到海里去游泳什么的。”

“晚上游泳是什么意思?”

“那个生物班每年夏天都会安排两天时间到小樽附近的忍路领海实验场,去观察海洋生物,进行简单的实验操作等等。在那里住宿的那天晚上,阿纯身着游泳衣跑到海里游泳去了。”

“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她是想用这种方式让那位老师替她担心,想引起老师对她的注意吧。”

“啊……”

我不由得惊呼出声。要说起来,这种做法的确很像纯子的做事风格。

“可结果是那位老师的确很为她担心,但最关键的,想要引起老师对她的注意的目的却似乎并未达到。”

“原来如此。”

“而且在她那个生物班里,好像还有另外一个对那位老师有好感的美女。”

“就是说,她之所以那么做也是为了向那个人示威,对吗?”

“也许是吧,总之,她因为那一次没有达到目的,所以后来就喝了升汞水。”

“是在理科实验室里喝的吗?”“应该是吧。”

她做的事情太可怕了。我不禁为纯子的胆大妄为而感到震惊。

“那她第二次自杀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这我就不大清楚了。我问过她,不过她没有明确说,后来她给我写这些信,可能就是想以这种形式回答我的问题吧。”

“那么看起来,接下来也就只能靠推测了。”

我将目光再次转回到茶几上的那摞信上,放在最上面的就是那张写着“恭贺新禧”的贺年片。

——可为什么又像那神话,受到致命伤的树叶的伤痕会时时作痛——

“她所说的伤痕是什么意思呢?”

“什么意思?”

“她说的应该是亚当和夏娃的那则神话吧?”

“应该是吧。”

千田先生轻声说着,好像突然间有了新的发现似的又拿起那张贺年片来看。

提到神话中的树叶,我们自然会联想到亚当和夏娃的故事,或许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涉及到树叶的神话,不过我不知道,千田先生也不知道。也许纯子写这句话的时候想到的是其他什么神话,但既然在信上表述自己的心情,肯定还是希望对方也能够了解所涉及的内容才对。基于这种前提的话,还是亚当和夏娃的故事比较普遍。

“她所说的树叶的伤痕会痛,是不是指的那里呀?”

“或许吧。”

面对我提出的问题,千田先生露出些许困惑的表情,点了点头。

要说到树叶的伤痕指的自然就是身体的那个部位。不过我并不是如此简单地去理解这句话的。她在此处用这句话,恐怕指的还是男女之间的爱。

纯子本来就是这种女人,喜欢用些让对方吓一跳的、带有暗示意味的话语。

“既然她说‘——希望像杂草那样生长,顽强地立足于坚实的大地之上。可为什么又像那神话,受到致命伤的树叶的伤痕会时时作痛——’那么也就是说她本来想像杂草那样顽强地生活下去,可是当过去的爱情伤疤绞痛起来时,她又会不由自主地再次崩溃吗?”

“在她自杀未遂被救过来以后,我曾经劝她说以后再也不能做这种傻事了,要考虑如何脚踏实地的活下去才行。当然我是基于一个医生及一个年长者的身份说这些话的。所以她的这段话说不定就是她经过思考后给我的答复吧。”

“那她的意思就是说,她虽然理解您的意见,自己却做不到了吧。”

“说实在话,我并不认为阿纯会按照我对她的说教老老实实做人。既然她年纪轻轻的便投身于艺术世界中去了,一直自由奔放地生活过来了,那么无论别人再怎么说,她的性格都不可能那么轻易地收敛起来。而且实际上,如果她真的变成了沉稳、冷静的性格的话,那么她的魅力也就荡然无存了。”

“那倒也是。不过她能够像这样对您坦率直言,恐怕当时她身边的确存在着各种各样的问题。”

“看过那些信便可以了解到,阿纯当时是处在一种焦躁不安、情绪极其不稳定的状态中的。”

“我看过这些信才知道,她实际上因为自己画不出画来曾经相当苦恼。”

“就是。一开始就被大张旗鼓地捧为天才少女画家、画坛最有希望的新星什么的,在那之后又一直受到瞩目,人们都期待她能拿出更好的作品来。这对于年轻而且绘画技术尚不稳定的她来说,肯定是种相当沉重的精神负担。”

“浦部先生也稍微提到过这个问题。”

“她身体复原后,我们在一起谈了很多。那时我就感到阿纯对于绘画工作相当焦虑。”

“不过我还是觉得把她第二次企图自杀的原因归结为画不出画来好像还缺点儿什么。”

“是啊。所谓画不出来也不过就是绘画工作的进展程度不像预想中的那么顺利而已,这和五六十岁的画家才思枯竭的情况又大不相同。”

“她一会儿说学校里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头脑混乱理不出头绪来,一会儿又说还不如掉下颗炸弹好。总之,通过这些信可以看出她对任何事情都感到厌烦、排斥的心理。刚才您也说过,她的情绪不稳定,那您认为她出现这种心理问题的根源到底会在哪里呢?”

“情绪不稳定是青春期少女的共同特点,应该说是极普遍的倾向性问题。但在阿纯身上,这种情绪上的摇摆太强烈了。我认为她的情绪变化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范围。”

“那是属于先天的,也就是性格上的问题呢?还是后天造成的呢?”

“人长到一定年龄后,性格很难再分辨得出哪些因素属于先天的,哪些因素是后天造成的。因此现在一般认为,人的性格本来就包括着两方面的因素。这个问题我们暂且不论,单就阿纯的情况来看,她的性格中也包含有与生俱来的相当感情化的成分,而且极容易热衷于某些事情。另外她天生就对颜色以及形状等具有相当敏锐的感觉。”

“所以她才极其热衷于绘画的,对吗?”

“她在病房的床头上用小刀刻过一幅画,是蛇和女人的画。她在刻的时候一直低着头,专心致志的,连吃饭都忘了。因为她刻得太好了,我和护士糊里糊涂的都看着迷了,竟然忘了应该去制止她、批评她。”

的确,她在学校里的时候也做过同样的事情。我就记得她在教室里自己的课桌上刻过一幅玫瑰和野兽纠缠在一起的画。

“她在做那些事情的时候,的确非常全神贯注。不过您可能不知道,她曾和相当多的男性谈过恋爱,而且还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

“你想说的是,她性情不定、用情不专吧?”“对,是这样。”

我本人就是她无法确定的恋爱对象之一。可能碍于这层关系,我无法就那么简单地相信她的性格是属于热情、专注的类型。

“我倒不认为谈恋爱的对象多就是用情不专。我觉得阿纯对每一个对象都是相当投人的。只不过持续的时间不长而已。”

“可是如果她真的对恋情很投入、很专注的话,她谈恋爱的对象就不会换得那么快才对。这次有机会见到与她有关的各种人,我才知道她甚至还曾经在同一时期和多位男士交往过。”

“要说到这一点,我觉得阿纯并没有真正在谈恋爱,而是在憧憬恋情,或者说她是在渴望恋情或许更贴切。当恋爱之初,阿纯肯定是爱对方的,并且在那一瞬间是全神贯注的,这点不会错。但她全心投人只在那一刹那,无法持久。很快她便会像看透一切似的不再满足而变得意兴阑珊。在这层意义上讲,我的说法可能有些造作,但或许可以说,阿纯就是永远的爱情上的波西米亚人(自由奔放的艺术家)。”

“您是说她原本打算全心投入,但很快便不再满足了?那么这种转变又是因为什么呢?”

“说到底,还是她没碰上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吧。”

“可是有那么多位男人围绕在她的身边,而且她也和其中的好几个人都有过肉体关系呀。像她这样频繁交友,怎么可能说她会碰上真正喜欢的人呢?”

“这仅只是我和阿纯聊天时偶然产生的一种感觉而已。我觉得阿纯在爱情方面有点儿不同一般。”

“您是说她不同一般?”“对……”

千田先生说到这儿,好像有些不太好说出口似的闭上了嘴。从和服袖子里掏出香烟,点燃。我一直等他吸了一口烟之后,才接着发问。

“您是指在性交方面的问题吗?”

“从广义上讲,当然也包括那个方面……如您所说的那样,阿纯与各种各样的男人谈过恋爱。但我觉得除了这些之外,她心中还有另外一种形式的爱情才对。”

“另外一种形式的爱情?”“是啊。”

我不明白他所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千田先生盯着烟头儿看,好像又再次审视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后才又重新开口说话。

“不是单纯与异性,或者外人之间的关系……”“那就是与她更亲近的人之间……?”

“要问我具体是一种什么情况,我也无法做出回答。总之,我无法摆脱这种感觉,总觉得阿纯似乎还懂得一些不同于所谓男女之间的普通爱情的另外一种感情。她和传闻中的那些男人之间的爱情当然也是爱情,但那就如同幼鸟出巢觅食后必定再回巢一样,她和那些男人们之间的爱就相当于一时兴起出巢觅食这种动作,而实际上说不定对于她来讲,更重要的爱一直就在她身边。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如果千田先生的想法是正确的,那么我本身也不过就是纯子一时兴起出来觅食时偶然在巢穴周围捉到的一只小虫子而已。

“您是说她与浦部先生以及最后她顺路去探访过的殿村等男人之间的关系也都属于此类性质吗?”

“我不了解他们与阿纯之间到底是哪种程度的交往关系。”

“当然与他们之间都有过肉体关系。”

“可是我觉得,肉体关系对于阿纯来讲,好像并不是那么重要的问题。阿纯并不是因为喜欢对方才交出自己的身体的。你不觉得交出自己的身体是为了尝试看看自己是否能够通过这种方式变得更加投入吗?”

“原来是这样啊。”

我想起浦部先生曾说过的话,接吻的时候纯子也是睁着眼睛的。如果在与那些男人们的关系之外,纯子确实还有另一个掩藏起来的爱的话,那么她的这种冷淡的态度便比较容易理解了。

“现在我所说的都是我单方面的想象而已,您大可不必介意。我只不过觉得如此考虑比较容易解释为什么阿纯无法长期热衷于和其他男人之间的关系罢了。”

千田夫人进来为我们重新添了茶。这里虽然离市中心很近,只不过拐进一个小胡同里,周围便如此宁静。看起来札幌虽然也是大城市了,但却还保留了一些寂静祥和的地方。

“如果是像您刚才所说的那样,那么也就是说,她的爱有点儿异常喽。”

“是啊。”

“十五岁就和男人发生了关系,而且还和好几个男人交往,这种状态本身就已经够不正常了。暂且不考虑这些,单就她的男女关系属于这种状态却又无法投入这一点来看,也应该属于异常吧?”

“应该可以这么说吧。”

“那么令她产生这种异常心理的原因会是什么呢?”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千田先生喝了一口茶后,将目光投向天棚。要去探求这一问题的答案,对于他这样一名优秀的内科医生来说,恐怕也有些勉为其难。

“如果把她热衷艺术当作解释,那未免有些太冠冕堂皇,很难让人信服。但要说到她的另一种爱,却又了解不到实情……”

“当然这也是一种想象,或许阿纯年纪轻轻的便经历了太多的事情,而她对这些事情又无法完全消化掉吧。”

“也就是说她因为一下子经历的太多才会这样的吗?”

“越是年轻,越是敏感的人,当她知道的太多,所受到的心理创伤也就会越严重。”

的确,当我还在为初吻而感到震惊、激动不已时,时任纯子已经和数名男人发生过关系,而且已经误人了艺术这条迷途,尝尽了被媒体好奇的目光追逐的苦涩。这对于一个高中女孩子来说,无论她怎么早熟,肯定都会是一种相当大的精神负担。

“我认为女性的爱往往会在很大程度上被初次体验所左右。”

听千田先生这么说,我又想起了浦部先生说过的话。他说他不是纯子的第一个男人。

要算起来,在和浦部先生认识之前,纯子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女。那个时候,纯子真的就有过性体验了吗?

“有人说,她的第一个男人就是浦部先生。”

“我对她的了解并没有那么细。只是在爱情方面,我觉得阿纯是个很可怜的女性。”

“可怜?”

“十五六岁就开始谈恋爱,即使奉献出自己的肉体仍无法获得满足。如果她心里充满这种空虚感的话,那还是值得同情的。”

“您是说她的身体无法跟着感情走?”

“倒不是这个意思。作为医生,我看过好几次阿纯的身体。”

“她的身体怎么样?”

这个话题又挑起了我的兴趣。

“说实在的。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我非常吃惊,简直无法相信她只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她的相貌还显得很孩子气,但是乳房和腰部却已经发育得跟成年人一样了。”

“一眼就能看出她不是处女?”

“没错。”

千田先生重新点燃一支烟。我看着他那端正的侧脸,不由得想故意问他一个尴尬的问题。

“请恕我无礼,您和她之间有没有过……”

面对我的问题,千田先生慢慢摇了摇头。

“这么说可能不太合适,您和她有没有过亲密的关系呢?”

我以为他会不高兴,但千田先生却意外地表现出非常坦然的态度。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所以我可以坦白地说,我的确也为她所动心过。即使已经知道她不是处女,但对于一个三十过半的男人来说,面对十七岁女孩儿那充满弹性的肉体,不可能不感到有诱惑力。当然在医院里有很多年轻可爱的女性,但却没人像阿纯那样说话有趣、思路敏捷的。我想阿纯可能也明白我的这种心情。也许她就是故意想让我这个装得什么都懂似的中年医生为难,所以在她出院以后还经常往医院打电话,甚至干脆到我办公室里来。而且她来的时候也没什么特别的话要说,只是不言不语地坐在我旁边,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跑去帮我沏杯茶什么的。这些信就是那个时候寄给我的。”

“那最后呢?”

“嗯,明确讲,我和她只是接过吻,而且只有一次。那天晚上我正在办公室整理文献。她偷偷跑了进来,对我说:’吻我吧!‘我吓了一跳,问她怎么了,她却只是用命令的口吻说让我吻她。”

这种做法也的确是纯子的风格。“然后呢?就只是这样?”

“很遗憾,就是这样。如果我当时进一步想要的话,或许阿纯会答应我。但一方面那是在医院里,再加上我这个人胆小,就算感兴趣也还懂得适可而止。而且我和她接吻的时候已经感觉到,阿纯要求我和她接吻的理由并不是想追求和我之间的爱情,或者肉体上的愉悦,她好像只是想通过接吻忘掉此时此刻。”

“也就是说,她并不是真的爱上了您?”

“当她要求我吻她的那一刻也许她真的以为是爱上了我吧。但我觉得她实际上却似乎在为内心深处的荒凉而感到焦虑,是处在躁动不安的心理状态下的。”

“和她接吻的时候感觉到的?”

“是啊,要说起来这也只是一种直觉。”

“可只是这样不是太可惜了吗?”

“一般来讲是这样吧。不过这倒也不是自我安慰。事实上我当时就觉得,与其和阿纯相爱,不如保持这种亲密的关系更为妥当些。”

“这的确是聪明的选择。”

“是吗?”

“当然。我已经见过几位和她相爱过的男士了,大家都或多或少因为和她相爱而受到了心灵上的创伤。”

“如果我当时不是站在医生的角度去面对她的话,说不定也会落得和大家一样的下场吧。”

确实如此,如果他们之间的关系真的发生了那种变化的话,那么纯子到后来就只会把他当作男人来对待,就不会再把他看作是医生了。说不定也会先将他吸引到自己身边,最后再残酷地抛弃掉。

“问您这种奇怪的问题,实在不好意思。”

“没什么,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就算是杀人案件,过二十年也到期限无法追究了。”

千田先生毫不介意地笑了。作为内科医生,像千田先生这样不计较的人也真少见。

“提到她的身体,我又想起来一个问题。她的结核病到底是什么程度?”

“结核病?”

千田先生举着正准备往嘴里送的香烟盯着我。“她不是因为得了结核病,还吐过血吗?”

“什么时候?”

“咦?您不知道?”

“不知道。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种事。”

我有些急了。作为内科医生,千田先生竟然不知道这件事,那岂不是太过大意了吗?

“住院的时候,您没为她做过x光检查或者听诊吗?”

“当然做过。因为她清醒过来以后并发了肺炎,所以给她拍过几张x光片。可根本就没有结核病的症状啊。”我真难以置信。如果纯子不是结核病,那么我过去在她做雪雕的时候看到的红色的血又是什么?

纯子当时在阴云笼罩的操场一角,整个脸都贴在雪雕上吐过血,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啊。而且实际上看到过那红色血迹的人不止我一个。宫川怜子急忙跑来通知我的时候,当时在图书馆的所有图书部成员都跑到操场上去了。我赶到现场的时候,纯子已经被老师背回了家,而在雪雕上却留下了纯子吐出的点点红色血迹。

她有结核病这件事情绝不是我一个人的错觉。纯子的皮肤白皙透明、体质虚弱、时常请假、不上体育课,而且还迷恋绘画,我们大家都坚信这一切都是因为结核病所致。实际上,连班主任老师都这么说,所以我们才认为不应该让时任纯子做值日生打扫卫生的。

不仅在学校里如此,就连浦部以及村木,甚至其他男人也都相信这一点。事实上,浦部就曾跟我说过,因为纯子有结核病,身体弱,出外写生的时候才格外注意,没有勉强过她。在这种事情上,他不可能对我说谎。

“难道她真的没吐过血?”

“怎么可能?如果有吐血的话,那病情就相当严重,需要安静休养了。那种人怎么可能喝酒喝到半夜或者出外旅行呢?”

要说起来也的确如此。如果纯子真是得了肺结核的话,那么她的生活方式也未免太过奔放了。

我还记得当纯子吐血后只休息了三个星期就返校来上课的时候,我还曾为她这么快就好了而感到奇怪过。

“她不是因为自己病得相当厉害才自暴自弃的吗?”

“没那么回事儿。如果真的吐血了的话,那就应该带有细菌。和检查呈阳性的人在一起的话,病菌就会传染给大家。如果真是那样,我也不会和她接吻。”

休息三个星期后,纯子重新回到学校上课的时候,她曾命令我跟她接吻。

我当时一下子想起了她曾吐过血这件事而有些害怕,但想到如果不顺她的意便无法向她表明自己对她的爱,结果还是按她的要求去做了。最后还强迫自己咽下了口水。 当时那种充满恐惧的感觉我至今难忘。可是后来浦部、村木以及我本人,还有纯子家里的人们,的确没有一个人得结核病。可是如果她没有吐血的话,那么在雪雕上留下的红色痕迹又是什么呢?我感到自己头脑中一片混乱。

“她的的确确没有得过结核病?”

“绝对不会错。她病历上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记录,而且在那之后,几乎每个月都拍片检查,也从来没有发现过她的肺部有异常症状。何况她本人最清楚这一点了。”

连千田先生这样的医生都如此明确断定这一点,那么无论谁再说什么也只能相信他所说的才是对的。

“您一直以为阿纯有结核病?”

“不只是我。当时几乎所有人都相信是这样。”

“是这样啊?”

“如果如您所说,她确是没得结核病的话,那么她到底为什么要撒这种谎呢?”

“这我可就不清楚了。”

千田先生右手依旧举着正抽着的香烟,把双臂抱于胸前。一种无以言喻的落寞情愫掠过我的心头。

“也许阿纯是用这种方式创造了一个神话。”

“神话吗?”

“是啊,而且是由阿纯自导自演的……”

“那么也就是说,我们大家都被她彻底蒙骗了?”

“要说受到蒙骗似乎有点太言重了。因为其他人也都分享并且爱上了这个神话所带来的乐趣了呀。”

要说倒也的确是这么回事。纯子得了结核病,所以才会身体虚弱,所以才肌肤白皙得透明,所以才成为感觉敏锐的少女,我自己似乎也沉醉在这个神话里,对这个神话情有独钟。

“现在回想起来,她自己的确一次都没说过自己得了结核病。”

“对吧。恐怕阿纯只是故意制造出了那种氛围,而真正把它进一步加以渲染的还是她周围的人们。”

此刻在我的头脑中又涌现出纯子多姿多彩的另一幅面貌。而她那不断变化的形象像万花筒一样吸引着我,耍弄着我。

壁炉上的时钟发出柔和的报时铃声,已经9点了。我在他们家里已经呆了一个多小时了。

“您这么忙,还占用您这么长时间,实在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这方面完全没问题。偶尔像这样聊聊过去的事还可以调节一下心情,挺好的。”

“我可以再问您一个问题吗?”

“请说。”

我从沙发上微微欠起身来。

“她最后出发去阿寒应该是在1952年的1月18号。在那之前,您见过她吗?”

“我觉得应该是在深冬季节,大概在正月中旬前后吧。她出院以后有一段时间像这样给我寄信,还经常到医院里来找我。不过后来就像把我忘了似的不再来了。 既然她不来了,我就单纯地认为她的情况可能还不错。 可是快到年底的时候,她又忽然出现了。”

“她是为了什么事来的呢?”

“她让我帮她写张诊断书,说是经诊断身体状况不佳,最好还是把胎儿堕掉。”

“是要堕胎呀?”

“那个时候做人流手术还不像现在这么简单。如果要做手术,就必须有医生的诊断书才行,证明其本人无法承受妊娠所带来的重负。”

“那是她自己怀孕了吗?”

“我也问过她,不过她说是她哥哥的女朋友要用。”

“那她是特意为她哥哥的女朋友来求您帮忙的?”

“她说希望我写的诊断书上用的名字,我记得应该不是阿纯的。”

“她自己如果用那张诊断书也可以去堕胎吧?”

“当然。如果想做的话,应该可以吧。”

“那您给她写了吗?”

“当然没写。就算是阿纯来求我,我也不能给自己没见过面的人写诊断呀。”

“那她……”

“她呀,一副挺不高兴的样子,不过很快就放弃了,回去了。”

纯子到底为什么会跑去求千田先生做这种事呢?我仿佛又发现了纯子另一幅完全陌生的面孔。

“如果她说谎,实际上是她自己怀了孕的话,那么她在雪中死去的时候就是怀有身孕的喽。”

“是啊,应该是吧。不过阿纯是否真的怀孕了,这件事还很难说。”

“那后来呢?”

“后来她又有一段时间没打照面。过了年以后,到1月中旬的时候,她又突然跑来了。”

“这次她又是为了什么事?”

“她说想跟我借钱。”

“借多少?”

“具体数额我忘了,应该是两三千日元吧。”

“在当时两三千日元可是相当大的金额哦。”

“我说如果只是一千日元的话那不成问题,就当是送给她好了。阿纯一听非常高兴,并保证说以后一定还给我。为了表示谢意,就把这张画放在这儿,拿着钱走了。”

“这就是那张画吗?”

我重新审视了一下靠放在沙发边儿上的那幅画有白色花朵的画。当筹不到钱的时候,纯子是不是曾打算用这张画卖些钱呢?

“她没告诉您她要这些钱干什么用吗?”

“我没问她。如果问了,她也许会告诉我。但我觉得就算问明白了也没什么意义。”

千田先生似乎还因为得到了这张画而相当满足。“那是您最后一次见到她吗?”

“不是。第二天她又跑来了。她在我这儿大概聊了有半个小时的样子,告诉我说她要出外旅行一段日子。”

“她都跟您说了些什么?”

“具体内容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大概就是些关于人的生死啦以及爱情方面的话题吧。好像我当时对此类话题还是蛮感兴趣的。”

“然后呢?”

“然后她说她要到钏路去,大概半个月以后再回来。”

“这次是您最后一次见到她吧?”

“是啊,没错。”

千田先生的夫人端着红茶再一次走进客厅。已经9点10分了。我打定主意准备告辞。于是再一次问千田先生道:“这样问好像急于下结论似的,不过我想知道,您现在是如何看她的呢?”

千田先生微微点了点头,考虑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回答。

“我和阿纯之间的关系不是那种互爱或者互恨的关系,要说起来应该属于可以相互信任的朋友式的关系吧。当然阿纯身边也有各种各样和她有肉体关系的男人,其中有几个我也知道。但是我觉得,像我这样和她保持一定距离、相互关怀、理解的交往模式,反而可以使我们之间的关系更亲密,使我对她的真实情况更了解。我不是不愿服输才这么说。我的确是这么认为的。”

“她给您寄过这些信就足以说明您是对的。”

“虽然不清楚她为什么会寄来这些信,不过我总觉得阿纯是那种无论经历过多少次恋爱都不会真正属于任何人的孤独行者。”

明确下了这个结论之后,千田先生再次以充满怀念的目光凝视着时任纯子留下来的那幅画。

正文 第五章 摄影师之章

与时任纯子最后的恋人殿村知之的第一次见面是在西新宿一家叫“黄绿色”的小酒吧里。

这家酒吧的经营者Y女士出身札幌,以前曾经是属于新话剧社的演员。可能因为这种缘故吧,来这里喝酒的客人也多为出身于北海道的人以及与新话剧有关的人士。而如果按此分类的话,我则属于前者。

那天晚上,我和K出版社的。氏偶然约好去那里喝酒。在那一个月之前,我第二次回北海道时见到了千田先生,从他那里得知我以前不曾了解到的纯子的另一面,正再次陷人复杂的情感纠缠之中。

浦部、村木、千田再加上我,通过我们的回忆使纯子在面对不同男人时所展现出的各种不同面貌渐渐真实地凸显出来了。

但是要想把握她的全貌,现在还缺少最关键的一些东西。也就是说,如果把纯子看作是雪的结晶的话,那么现在的状态还只是五角形,要把她拼成正确的六面体,就必须再加上那最关键的一块,而填补这最后一块缺损的就是殿村知之和纯子之间的关系。

殿村先生二十年前曾在北海道,而且和纯子相恋,纯子在阿寒湖自杀前,是他在钏路最后见过纯子一面。在纯子短暂的人生中,其他人也以各种方式与她建立过各种联系,但那都是在她生命的旅途过程中,而不是最后的终点。如果说人在生命的终点会表现出其真实原貌的话,那么在了解像纯子这般复杂的女性的时候,殿村先生的存在便显得极为重要。

我从北海道回来以后,这种感觉越发强烈。于是一回来就开始探寻他的踪迹,争取和他面谈。可是虽然我尽了最大的努力,还是无法实现这一愿望。

他这个人天生就是精力充沛的活动家,好像至今仍活跃于海内外。就算查到了他的家庭住址,也很难捕捉到他这个人。

就在这时,我却偶然在“黄绿色”见到了他。

不过说实话,一开始我并不知道那个人就是殿村先生。他现在已经是相当著名的摄影家了,我也曾为他所拍摄的揭露战争残酷性的照片而深深感动过,而且看摄影展的时候也曾看到过他的头像,觉得自己对他应该有印象。可是因为直接见面还是第一次,以至刚开始的时候我竟然都没认出来是他。

他坐在吧台灯光比较暗的一个角落里,和一道来的另一位男士正热烈地交谈着什么。我则坐在“L”形吧台拐过来的另一端,虽然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脸,却并没有特别在意。

把他介绍给我的是这里的老板娘Y女士。“对了,您认识殿村先生吗?”

Y女士突然说出这么一句来,然后把脸转向殿村先生那边,把他介绍给我认识。

没料到自己想方设法要见的人竟然就在咫尺之遥的地方坐着。因为太出乎意料,我竟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了,只是愣愣地看着Y女士指给我看的那个坐在角落里的男人。可能是因为台灯的光线过于昏暗的缘故吧,殿村先生看上去皮肤黝黑,显得非常精明强悍。立体感很强的五官仍留着传闻中美男子的痕迹。现在都已经5月初了,他却还在深蓝色的大开领西服的里边穿了一件白色毛衣。

我隔着吧台先跟他打了个招呼,然后找了个机会离开位子,走到他身边去。

“我一直都在找机会想见您一面。我想您可能已经知道了,我想就有关时任纯子请教您一些问题。”

当听我提到纯子名字的那一刻,他的嘴角明显地抖动了一下。

“为了了解她的事情,我已经见过好几个人了。但是要想真正把握住她的全貌,还必须听听您怎么说才行。我知道突然提出这种要求非常失礼,但如果没什么不方便的话,还希望能找个地方请您谈谈。”

手拿酒杯微微低着头的殿村先生脸上明显露出困惑的表情。但是我依然明知故问道:“今天晚上您急着回去吗?”

“不着急……”

殿村先生瞥了一眼坐在他身边的同伴,那个人可能认为让我们两个单独说话比较好吧,现在正隔着吧台和里面的Y女士说着话。

“事到如今您可能不愿意别人再提起过去的事情,不过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殿村先生依然地看着前面吧台上的那排酒杯默不作声。在对面的角落里坐着的时候看不出来,现在靠近他身边的时候便可以看到他眼角处明显有很多皱纹,看样子至少已经四十过半了。

“您觉得怎么样?”

“就算你现在问我,有关纯子的事情我现在也已经记不太清了呀。”

面对我的催促,殿村先生好像极为无奈地回答到。照他说话的口吻来看,时任纯子的影子至今仍沉重笼罩着他的心田。

“您可以不讲那些您不愿意说的内容。我只是希望您能坦率地告诉我您对她的印象。只要这样就行了。”

“可是……”

“再怎么说,她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是您呀。”

殿村先生又考虑了好一会儿,这才最后下定了决心似的开始一点点讲述起来。

殿村知之离开东京来到札幌是在1951年的3月,也正好是时任纯子即将升人高中三年级的时候。

在那一个月后的4月,他弟弟康之从东京著名的高中K高中退学,转入了札幌南高中。

他弟弟被勒令退学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在学校的校友会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有关同性恋题材的小说,他对其中的一些情景描写太过露骨而受到了老师的批评。如果他当时老老实实地接受老师的批评,把小说中的部分内容删除的话,这个问题倒也还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

但是沉迷于文学创作、脾气倔强的康之根本就不想按照老师的意见对小说加以修改。他认为即便是高中生创作的作品也同样是文学艺术作品,没必要接受别人出于狭隘的思想观点提出的批评意见而对自己的作品进行修改。就是因为他提出了这种抗辩,结果在学校里呆不下去了,这才不得不退了学。

当时殿村的父亲经营着一家很大的木材公司,在东京也有土地和房屋等家产,可以算是相当富裕的家庭。 但同时也存在着那种家庭里比较常见的复杂问题。自从康之懂事那会儿起,他父亲就很少回家,而他母亲则已经离婚走了,所以他们兄弟俩从小就过惯了不和家长在一起的生活。

他弟弟之所以有胆量和老师对抗,退学后再转到北海道的高中里来,其背后便隐藏着对这种家庭的失望。

不过就算在家里没意思,一个刚刚上高中一年级的孩子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跑到从未踏足过的北海道这么远的地方来。康之之所以想到札幌来,最根本的还是受到哥哥知之的影响。因为他哥哥已经于一个月前到了札幌,然后把他叫过来的。

尽管属于这种情况,但总的看来,在自由奔放、不喜欢受拘束的这一点上,他们兄弟俩的性格倒真的很像。

哥哥知之在弟弟康之退学的前一年,也就是在东京的t医科大学上三年级的时候,因为涉足左翼活动太深,最后也不得不退了学,之后便作为左翼团体的地下运动活动家,从东京来到札幌。

热情、奔放、胆大、敏感,这些都是他们兄弟俩身上体现出的共同特点。

1951年4月,汇聚札幌的兄弟俩在札幌的东本愿寺附近租了一间公寓,开始了在那里的共同生活。离开父亲后他们的生活费都是由东京寄过来,所以生活上并没有困难。康之对于哥哥具体做些什么工作并不怎么感兴趣。就算真的去问,知之也不可能告诉他。所以他们在生活中互不干涉,弟弟是弟弟,哥哥是哥哥。

当时札幌南高中分成白天的正常班和业余班两部分。业余班也是固定学制,多半都是白天需要去上班的学生,但是也有一些是属于准备转入白天正常班之前在这里过渡的学生。这也是因为作为北海道的名门高中,札幌南高中不是那么容易转进来的缘故。

突然转校的康之也同样如此,他当时就是暂时先转入这里的业余班上课的。当然他自己对于高中上的是不是正常班这种事情并不怎么在意。

康之从一开始就没有要考上一流大学,然后进入一流企业就职这种平凡无奇的想法。他所希望得到的是自由自在的生活,对于那种只会按部就班的生活方式反而不放在眼里。

刚开始的时候他还多少感到有些不安,不过来到这里一看,他反而喜欢上了札幌不因循守旧的社会环境。而且在业余班上课,早上可以随意睡懒觉,感觉相当舒适。

在业余班里也有个别几个像他这样性格散漫的学生,这是在正常班里所见不到的。虽然已经是高中三年级了,但是在这里几乎没有像正常班里那样忙于高考复习的紧张气氛。

在这里,康之再次召集那些志同道合的同学,开始办起了同仁杂志。创办这份同仁杂志的骨干分子除了康之以外还有同年级的川合以及梅津,他们也同样是从函馆转学过来的。杂志的名称基于返回人类原点的含义,起名叫做《青铜文学》。

而纯子也加入到这本杂志中来是在这一年的6月。

纯子的加入并不是她自己主动要求的,而是通过康之他们的积极争取,才使这位正常班里盛名远扬的天才少女加入进来的。

实际情况暂且不论,总之因为康之看不惯人们把正常班看得高于业余班,这才考虑到要让正常班的明星时任纯子加入,借以提高杂志的知名度。

而实际上这种做法的确行之有效。由于纯子的加入使正常班的同学们也注意到了这份杂志的存在,同时就连纯子的好友宫川怜子也加入了进来。

随着初夏的到来,包括纯子在内的同人们开始每天聚集在一起讨论如何编辑杂志等问题。他们聚会的地点就定在康之他们的公寓里。一边喝着威士忌、抽着烟,一边装出一副早熟、不可一世模样的少男少女们,在这里就他们那本尚未问世的杂志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业务部的四个好友再加上纯子、宫川两个人,虽然才不过六个人,但他们的士气却非常高昂。

很快他们便决定夏天开始出版创刊号,原则上每个成员都发表至少一篇小说或诗歌,但结果到最后只完成了三篇小说、两首诗和一篇随笔。

大家互相传阅这些作品,然后再决定刊载顺序,直到夏末的8月底才终于印刷完成。

虽然这是一本铅印的不足三十页的杂志,但毕竟是自己动手制作出来的,大家对此还是相当满意的。不知为什么,这本杂志现在还留在我手里,其中除一篇小说是纯子写的之外,封面和插图也都是纯子画的。

她写的小说题目为《双重性》,内容和题目相符,在当时来看属于相当另类的作品。

小说的大致情节如下:

<small>十九岁的青年干夫是个男性看着都会着迷的美男子。无论是走在街上还是到咖啡馆里去,都经常会有女人过来跟他搭讪。所有女人都希望能和干夫上床,哪怕只一次也觉得死而无憾了。不过干夫根本不理会这些女人,对那些投怀送抱的女人态度极其冷淡。而他这种难以接近的气质越发引起女人对他的兴趣,因此追求他的女人络绎不绝。</small>

<small>就在这种情况下,这一地区出了一位被誉为首屈一指的叫明美的美少女。就连对追求自己的女人态度冷淡、拒人千里的干夫也不由得被明美所吸引。终于在某个夜晚,他把少女哄骗到自己的寝室,和她共度了一晚。</small>

<small>可实际上,干夫本人其实是个名字叫“香”的女性。因为她是女性,所以她对明美的爱抚也只能是用手和唇去挑逗起少女的愉悦之感,无法做出进一步的举动。但是年幼无知的少女似乎根本没有发现这其中有什么蹊跷,只是红透了美丽的双颊,在欢愉中颤抖不已。</small>

<small>当少女睡着了以后,干夫独自起身,在卫生间的镜子里审视着自己的身体。当她卸掉妆、赤身裸体的时候,她绝对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女人。</small>

<small>她之所以女扮男装就是因为她长相太丑。她讨厌自己的一切,讨厌自己圆圆的鼻子、稍微有些厚的嘴唇以及肩臂处粗糙的皮肤。如果作为女人来看,她的相貌平凡无奇。但是一经女扮男装,她就成了走在街上令女人们频频回首的美男子。如果要吸引人们的注意力,那么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就是女扮男装。</small>

<small>那天晚上,香洗过淋浴之后,再度扮成男人,以干夫的面貌回到床上。而刚刚自己曾经爱抚过的美少女依然合着长长的睫毛甜甜地睡着。干夫为自己能够对如此美丽的女孩为所欲为而心中充满了喜悦,于是也躺在她身边睡下。第二天早晨,当两个人醒来的时候早已日上三竿,都10点多了。当美少女要离开的时候,他们俩再次亲吻了一下,然后美少女突然非常困惑地问了干夫一句话。</small>

<small>“姐姐,你为什么要穿成这个样子呢?”</small>

<small>完全不理会惊慌失措的于夫的反应,少女露出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接着说:“昨天晚上,我一边接受你的爱抚,一边观察过你。然后我就知道了,你不是男的。不过我想,那种时候不好打断你问问题,所以就一直没说什么。”</small>

<small>干夫一下子把美少女推出自己的房间,然后赶紧关上门,在只剩自己一人的房间里,干夫扔掉了所有女扮男装用的衣物、化妆品,恢复了平凡无奇的女儿本色,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small>

<small>既然被美少女识破了真相,她已经无法继续在街头露面了,不仅如此,就算她呆在家里不出门,有关她的传闻也会变得家喻户晓、尽人皆知。</small>

<small>以前作为美男子一直被女人们憧憬的目光所瞩目的自己,现在已经又恢复了毫无魅力可言的平凡女儿身。</small>

<small>当她哭喊起来的时候,才发现那只不过是一场梦。</small>

这篇小说的字数也就是一万字多点儿,应属于短篇。但作为短篇来看的话,文章结构又显得比较粗糙,有的地方明显令人觉得属于捏造。不过从另一个角度去看,似乎其中恰恰隐含着一个女人的夙愿。

现在再回过头去看,或许那正是纯子自身的夙愿。女扮男装,把所有女人的视线都吸引到自己身上。说不定纯子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正幻想着自己就是作品中的主人公。

不过如果纯子这篇小说真的是写出了她内心深处的夙愿,那么也就相当于说纯子的相貌不美观,也就是说纯子应该是圆圆的鼻子、厚嘴唇、肌肤粗糙到想扮男装去吸引别人注意的地步才对。那样一来,在我们心目中的纯子这位生长在北国、身患重疾的美少女形象便会从根本上土崩瓦解。问题就在于纯子身上是否真的存在像小说中主人公那样丑陋的一面。

只是当时所有看到《青铜文学》的人们当中,根本就没有一个人会以这种角度去解读这篇小说。

大多数读者首先会被《双重性》这一题目所迷惑,紧接着又会为第一页上印着的两具女体纠缠在一起的超浪漫主义裸女像所震撼。

继续往下读到小说内容的读者,也只会因为纯子竟然能够写出如此怪异离奇的故事而对她早熟的心态感到惊愕,认为不愧为天才少女,写出来的故事也是如此不可思议。

不知幸或不幸,读者均被作者是位美貌的天才少女所迷惑,并没有直接去读这个故事中所包含的暗示,更没有人会心怀叵测地去猜测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可能就是纯子自己的一个分身。

这件事情对纯子来说不知是好是坏。不过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当时大家都没有能够正确理解纯子这个人。无论她写了什么样的小说,她依旧是美丽而神秘的天才少女。

不管怎么说,《青铜文学》创刊号可是引起了非常大的反响。这种轰动倒不在于其作品内容的好坏,主要原因还在于时任纯子第一次写了有关性方面的小说,表现出了当时少男少女这个群体奔放的性格特征,这种理由几乎与文学无关。

不过,不管是由于什么原因,反响大总是好事。最初完全无法预测自己能办成一本什么样的杂志的同人们,发现自己不仅能够影响到年轻的文学青年,甚至还能令成年人大感震惊,这无疑令他们更加振奋。

9月,他们又聚到一起,讨论下一期杂志的发行工作。这一次他们选择的地点仍然是殿村康之的住所。

康之住的房间有八萜榻榻米那么大,除了靠窗边放着的炕桌以及与之相对的一个小小的衣柜外,房间里再无他物。连大家聚在一起时喝酒用的杯子都是各自拿了摆放在水池里用过的杯子洗洗再用,而且当人数超过八人的时候,就只能和别人合用一个杯子了。

而且在如此缺乏情调的房间里还有一处显得特别不和谐、不搭调的地方,那就是从炕桌的一侧直到储物柜之间,靠墙堆起了一座书山。

因为没有书架,那些书便都书背朝外靠墙平摞起来,总共有五六摞,每摞都有二三十本书。再加上其他散落一旁的书在内,总数远不下一百册。单就藏书而言,这个数量说不上特别多,但比较突出的一点就是,这些书几乎都是外国作品,而且大部分都是少有耳闻的作家的作品。

纯子第一次走进这个房间的时候,首先注意到的就是这些书。

“这些书你都看过?”

“没有,这些书几乎都是我哥的。我只不过有时候借来看看罢了。”

康之的话说得有些谦虚,但实际上却表现出了内在的自豪。

“你哥到哪儿去了?”

“他好像在北海道各处跑,有时候在小樽,有时候去钏路。”

“他干什么工作呀?”

“要说他的工作嘛,怎么说好呢?应该算是革命活动家吧。”

“那他是共产党?”

“倒不是那么单纯,不过你那么去理解也行。”

康之苦笑着说道。纯子看着那座用书堆砌而成的小山,很好奇似的。

9月第二个星期六晚上8点开始,他们在这里召开了《青铜文学》第二期的编辑会议。六名同人聚集一堂,康之和梅津虽然是业余班的学生,但他们逃课已经成为习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认识,那就是高中老师照本宣科讲的课堂内容枯燥无味,根本无法当真。

他们像往常一样买来了威士忌和鱿鱼干,边喝酒边商量。

这一次他们讨论的内容主要包括杂志发行的日期、内容以及收录稿件的安排等。最后决定这一次还是由梅津和纯子写小说,康之说他想试着写个剧本,宫川也表示说她这一次也写篇稍微长一些的作品。

事情商量得大致上有了眉目后,接下来他们便只是边喝酒边闲谈。大家都是年轻人,只喝威士忌不过瘾,于是他们也买些烧酒来,威士忌不够喝的时候就把烧酒热来喝。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无论喝多少都不会喝倒。

这天晚上10点过后,他们忽然听到几声敲门声。当时纯子正靠在康之肩上抽着烟,一听到敲门声,康之赶紧扶正纯子的身体,像个上了发条的洋娃娃似的一下子坐起身来。“怎么啦?”

“嘘……”

康之把手放在嘴唇上,瞪了大家一眼,让大家噤声。然后才重新跪坐好,凑近门边问:“是谁呀?”

“是我。”

“啊,是哥哥呀!”

康之这才放下心来,从里边打开了房门的锁。

而那些或躺或靠墙坐着的伙伴儿们也慌忙规规矩矩地坐好。

打开房门走进来的是一位身穿夹克外套,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的男子。脸长的和康之很像,大眼睛、高鼻梁,不过因为年龄的关系吧,整体感觉比康之显得更壮实、精悍。

“这些都是一起编杂志的好朋友。”

“是吗?”

“他是我哥,叫知之。”

五个人同时朝着知之施礼打招呼。

“是我突然回来打扰你们了,别介意。我也借这个机会和你们一起喝一杯吧。”

知之脱掉外套,一屁股坐到了大家中间。“现在只剩烧酒了。”

“有烧酒喝就不错了。”

知之举起康之递给他的杯子,让康之给他斟上酒。

因为康之哥哥突然回家,削弱了这些少男少女的气势,大家一下子都变得规矩起来。

知之对这种气氛可是一点儿都不在乎,他一口气喝干了半杯酒,然后按顺序看了一圈,最后将目光停留在面对他而坐的纯子身上。

“你就是时任纯子君吧?”

“是。”

纯子微微抬起眼睛,悄悄审视着知之。“和我想象中的一样。”

“什么一样?”

“啊,是这么回事儿。因为康之经常提到你,所以我就猜想你大概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纯子稍稍鼓起了腮帮子,做出她感到困惑时的习惯表情。

“我看过你上次写的《双重性》。”这时纯子才抬起头来直视着他。“写得挺有意思的。无论如何都比至今为止的小说具有新鲜感。这次你打算写什么?”“还没想好呢。”

知之从毛衣胸前的口袋里掏出烟,点着火。然后拿起面前装烧酒的瓶子,往纯子已经空了的杯子里斟上酒。

“你的文笔还差点劲儿,不过确实具有文学方面的才能。文章这种东西,多写自然就练出来了,用不着担心。”其他五个人都糊里糊涂地听着知之和纯子之间的对话。

“你读过拉迪盖的作品吗?”

“拉迪盖?”

“是啊,就是写过《德尔吉尔伯爵家的舞会》那部小说的法国作家。他写那部小说的时候也像你这么大,只有十八岁。”

“我不知道。”

纯子看着知之,摇了摇头。“那普鲁斯特呢?”

“也不知道。”

纯子再次不好意思似的摇了摇脑袋。

“哎,那可不行。不看这些作品可不行。日本的私人题材小说就连太宰都已经过时了。”

知之满腹感慨似的巡视了一眼老老实实听他讲话的几个人。

“你们当中有谁知道吗?”

“我听说过拉迪盖这个名字。”梅津有些得意地回答道。

“只听说过名字没读过作品也不成。连拉迪盖都不知道的话,可就称不上是文学青年了。”

知之说着站起来,走到靠右侧墙边堆积着的书山前,少年们用充满钦佩的目光追逐着知之的身影。

“拉迪盖放N回哪儿去了呢?”

在书堆里翻了一阵子,他终于从最右边的那堆书中抽出一本薄薄的书扔到纯子面前。

“这本小说写得相当棒。作者只有十八岁,却描写得非常好,真是非凡的才能。这本书就借给你了。今天晚上回去看看。”

在伙伴儿的注视之下,纯子像看到了什么奇妙的物体般,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本薄薄的书。

对于整日忙于地方宣传活动的殿村知之来说,纯子的存在就像一服清凉剂一般带给他清新感。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某一点的大眼睛,与少女身份不符、带有些淫荡感的稍厚的双唇,具有丰富感性的白皙的前额,对于殿村来说,这一切都是那么新鲜而有趣。

“那个女孩儿没有男朋友吗?”当大家都走了以后,知之问弟弟。“据说教她画画的老师是她的男友。不过另外好像还有一个报社记者也是。”

“是吗。”

殿村在东京进行地下活动的时候也曾和好几位女生有过交往,因此他并没有把那些地方的画家以及报社记者等放在眼里。最主要的问题还在于纯子自身。

只一次邂逅,殿村就已经看透了一点,那就是纯子对自己很感兴趣。

当纯子听他讲述拉迪盖的故事时,她是用那种既好奇又崇拜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以此为基础进一步接近她的话,从她交往的那些男人们手中把她抢过来应该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殿村第二次见到纯子是在半个月后的9月末。秋风乍起,札幌已经进入秋季,不穿长袖衣服已经感觉冷飕飕的了。

他们两个约在位于五町目的一家咖啡馆里见面。约见她的借口是向她讨要上次借给她的那本书。不过实际上,对于殿村来说,纯子还不还那本书根本就无所谓。

纯子身穿白衬衫、蓝裙子,头发用发带束紧。这一次她已经没有初次见面时的那种胆怯与窘迫的神情,脸上带着一抹和善的笑容。

“读了拉迪盖,感觉怎么样?”

“非常有意思。”

“有意思?”

问起女士们读过小说后的感想,大抵上她们都会一本正经地回答说什么“非常感动”啦、“感触很深”啦等等。不过拉迪盖的作品根本与教育无缘,与她们的所谓感想相去甚远。而现在纯子却直截了当地回答说“有意思”,这不禁令殿村大感意外。

“下次我再借给你普鲁斯特,等你看完普鲁斯特以后,再接着看乔伊斯好了。”

殿村自愿承担起了纯子的文学向导的角色,就欧洲乃至美国的最新文学潮流问题大谈特谈起来。

殿村从上中学的时候开始就看过很多小说,但他看那些作品都是随心所欲、信手拈来,并没有进行过系统的学习。虽然他上大学的时候学的专业是医学而非文学,但他自恃他所读过的文学作品的数量决不逊色于那些学文学的同学。再加上他作为革命运动家而练就的巧辩之舌,要想让似乎对文学不甚了解的纯子对自己心生敬意,那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殿村说话期间,纯子基本上不插嘴,只是忠实地做他的听众,而且毫无厌烦之色。

殿村有一个毛病,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就刹不住车,自我陶醉在自己所讲述的氛围当中。说着说着,殿村就把自己的那点底儿都抖落出来了。他告诉纯子他毕业于东京大学,曾在某大型出版社工作过,因为要追求精神自由才跑到北海道来的等等。

以前在东京的时候,他的确在出版社工作过。为了追求自由来到北海道,这也是事实。只不过他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党的地下工作,而所谓毕业于东京大学则完全是瞎编的了。虽说这一谎言是乘兴而为,但很明显是属于无中生有、哗众取宠之举。

不过,他的这一谎言在吸引纯子这方面似乎还是收到了实效。因为他看到当自己说出毕业于东京大学这句话时,纯子就像被吓着了似的瞪大了眼睛。

的确,在纯子以往接触过的男人当中,还从未有过像殿村这种类型的。

仅就外表而言,浦部是个诚实直率但有些土气的乡下画家,村木是徒有其表的地方报记者,千田也仅只是个勉强固守住社会良知的医生而已。与他们相比,殿村身上具有那种极其吸引人的热度。而且他五官端正、精明强悍,甚至还出身名门,是个东京大学的毕业生。对于注重外表而且对权威相当缺乏免疫力的纯子来讲,被殿村所吸引也就不足为奇了。

“到我哪儿去吧,我借书给你看。”

看了看手表,已经7点了。他们在这里已经聊了近一个小时。康之去夜校上学不在家,就算他放学以后直接回来,到家的时候也是9点半了。当然如果他早退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对于把弟弟的朋友带去住所,知之毫无犯罪感。康之、梅津他们确实也好像都对纯子有好感,不过那是不是恋情却还有待商榷。他们围绕在纯子身边只不过都是在起哄、凑热闹,似乎并无意于积极争取,把纯子据为己有。

北国的秋季到了7点钟便已经入夜了。纯子似乎对于和男人一起到男人的住所去这件事并无顾虑,竟然就这样顺从地跟着他来了。

他们一起登上楼梯,打开了房门。“请进!”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冷冰冰的。殿村关上房门,想要打开电灯开关,刚一回过头来就看见了纯子白皙的脸就在眼前。夜色里,她的大眼睛里毫无怯色,直直地看着殿村。

“我喜欢你。”

殿村说完,揽过纯子。他暗暗鼓励自己,一定要像个男子汉一样,先堂堂正正地向她表白爱意,然后再追求肉体上的结合。

纯子似乎突然往后退了一下,但马上就主动投身到殿村的怀抱里。纯子的身体比外表上看起来的要丰满、圆润。拥抱着纯子柔软但有弹性的身体,殿村完全忘记了现在所处环境的危险性,这里是公寓里的一个房间,而且弟弟随时都可能回来。

三十分钟过后,一切都结束了,殿村站起身来。打开灯,冷静下来一看,房间里到处乱糟糟的,实在缺乏浪漫情调。靠窗边的角落里依旧堆满了书籍,周围有好几个坐垫胡乱扔在那里。

纯子看殿村已经起身,她也默默地站起来,在房间的角落里开始穿上内衣。

“对你做出这么粗鲁的事,是我不好。”

殿村等纯子穿好衣服以后,抚摸着她的头发说。纯子却表现得相当平静,既没有悲伤,也没有后悔。和刚开始时一样,一双大眼睛依旧直直地看着殿村。

从这一天开始,两个人的交往极其频繁,简直可以说有些呈现出癫狂状态。

殿村虽说人在札幌,可实际上每个月在札幌的时间顶多也不过十天,一旦接到党的指令就必须到外地去。 每次他去外地,他们少则一个星期多则半个月都见不到面。能够见面的口子有限,而且说不定什么时候殿村就要起身出发,这种紧张感也提高了两个人之间的亢奋度。

“我喜欢纯子,没问题吧?”

在他们发生关系一个星期后,知之明确地把他和纯子之间的关系告知了弟弟。

康之听到他这么说,有那么一刻表情显得很伤感,但是并没有因为这样怨恨哥哥或纯子。哥哥从小就比他优秀得多,就算现在自己在知识与经验等各个方面也都完全不是哥哥的对手。何况纯子虽然和他们这些伙伴儿们同龄,但是对于纯子,他们也只能充满憧憬地远远地看着,根本就没有直接去争取的勇气和自信。

既然自己捉不到手,那么还是让哥哥去抓住她好了。那样一来就可以把纯子从那个装腔作势的中年画家以及那个自以为绅士的报社记者身边拉过来了,而且还可以把她作为哥哥的女朋友紧紧地拴在自己的阵营之中。在这个问题上,不仅康之这样考虑,就连梅津和川合他们也都是这样想的。

现在在同人杂志的伙伴儿当中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已经成为大家公认的了。

只要殿村一如往常一样像一阵风似的转回札幌,就急着向她报告自己已经平安归来的消息,于是便会马上把纯子约出来。这种时候跑腿的不是康之就是梅津。

只要纯子在,她肯定会应邀前往知之那里。有一次她正和浦部在咖啡馆里,当听到康之告诉她说他哥哥回来了,纯子就把浦部扔在那里直接走了出去。看到尚不知情的浦部还一个人坐在那里等纯子,这些少年们高兴地欢呼起来。知之每次约纯子出来并不急于马上和她发生关系。他常常会和那些少年们在一起打打麻将、扑克牌什么的,偶尔还会玩玩儿反应能力比赛的游戏。玩儿完了就和大家一起喝酒、聊天,谈论一些大家关心的问题。

被这些少年围在当中,知之依旧用他那特有的热情洋溢的语调谈将起来。话题的内容包括政治、经济、文学等等,而其中他最投入的则是政治方面的话题。提出社会现状的弊端、揭露资本主义的罪恶、阐述马克思主义理论等等。对于经过党的培养训练的殿村而言,这些都是他最擅长的领域。少年们听着他讲这些,兴奋的眼睛直发亮。当然纯子也是其中之一。在少年们充满激情的目光的包围之中,殿村越发情绪激昂,讲得越发带劲儿了。

等他讲完了,少年们开始提问,知之随之再解答他们提出的问题。

在这一阶段,纯子基本上扮演着倾听者的角色。偶尔提个问题也都是诸如“拉迪盖长得帅吗”等等不痛不痒的内容,而资本主义啦、马克思主义啦等等,她到底能否正确理解这些概念则很值得怀疑。但是殿村并不理会这一点,仍然用一连串令她难以理解的专业术语讲个不停。因为殿村早就看出,纯子感兴趣的并不是他所说的内容,她喜欢的只是这种热烈的场面和氛围。热烈的讨论过后,他们继续开始喝酒。

殿村和纯子发生关系是在那之后两个人单独进城以后。有时因为讲得太过于投入,甚至错过了两个人独处的机会,纯子也不会因此而表示不满。相较于和殿村发生肉体关系,她往往觉得还不如和大家一起热热闹闹讨论问题的时候心情更愉快。

殿村第一次和纯子发生关系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纯子的性欲很冷淡。第二次的时候,他曾努力想让纯子兴奋起来。但是她在那一刻除了轻轻皱了皱眉头、上身微微后仰之外,再没有什么像样的激情反应,甚至结束之后还用明快的声音问了一句:“已经好了?”

以前殿村也曾和数名妇女发生过关系,但遇到像纯子这样对性如此冷淡的女性还是第一次。纯子可以抛开一切顾虑接受男人,但和男人之间的这种事情却又似乎在她身上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虽说纯子性欲冷淡,但这并不等于说她厌恶与男人发生关系。只要殿村想要,她每次都会答应他,而且有时候两个人走在夜路上,纯子还会主动提出“抱住我”的要求。拥她入怀与她亲吻时,她也会闭上眼睛老老实实地呆着不动。把舌头伸进她嘴里去时,她也会烦躁地扭动身体。可是真到了发生行为的关键时候,她却又淡漠而冷静。

殿村认为纯子的这种态度是由于她年龄还小的缘故造成的。虽说她比较早熟,但毕竟还只是个高中生,离懂得性的愉悦还为时尚早。

不仅这方面还太早,就连谈论那些政治啦文学啦之类的话题也还太早。实际上她对于任何事情都有些强自超前了。这样一想,她对于性行为的冷淡以及她急于理解他所说的那些话而流露出的热切的眼神,在殿村的眼里都显得格外天真可爱。

但是康之他们是无法了解到这一层的。在他们看来,殿村和纯子的关系就如同某种领袖人物和情妇之间的关系一样。既然殿村在他们中间已经像教祖一般神圣,那么被他所爱的女人纯子自然也就成为君临于他们之上的重要人物。而自愿接受她的统治的人自然就是那些隶属于《青铜文学》的同人们。

9月、10月这段时间,纯子几乎没有到学校去上课,而且也没有把时间用于绘画,她白天就开始和他们聚在一起,整日胡混着。而且在喝醉酒之后,还对他们施以恩惠,和他们每个人都接吻。

不过,他们这些聚在一起的伙伴儿也都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像现在这种状态不可能无休止地延续下去。

11月初,殿村突然撤离了札幌,他要去的目的地是钏路。在殿村这方面来说,这是早已预定好的行动计划,但是对于《青铜文学》的少年们而言,这一消息不啻于晴天霹雳。

完成了在札幌的情报收集员的工作之后,按照党的指示,他从1开始就要参与到山村活动中去,作为这项工作向当地的居民开展宣传教育活动。

10月末,殿村在通知那些少年们这一消息之前,先把这件事告诉了纯子。

“和你分别虽然非常遗憾,但是我又不能不去。这是我的工作和我所要从事的革命斗争。我的生存价值就在于斗争。”

殿村在这一刻简直觉得自己就像什么电影里的主人公一样伟大。

“原来以前你一直都在瞒着我呀?”纯子第一次用怨恨的眼神看着他说道。“那是因为我实在没办法。”

虽然话说得比较冷淡,但是殿村心里真的很舍不得把纯子就这样舍弃在札幌。

“反正我要去的是钏路,还可以时不时地到札幌来看你。”

“我要去钏路。”

“可是你不能到K村来。那里有我的同伴儿,不方便。”

“那我就呆在钏路市里好了,你来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见面了。”

“你真的要来吗?”

殿村紧紧拥抱住纯子。他深为不解的是,愿意追随自己同行的热情和性行为过程中的冷漠,这两种极端的因素在纯子身上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呢?

11月4日,殿村作为山村工作队员进入了距离钏路有一个小时路程远的K村。那里以仙鹤栖息地而著称。交给殿村的任务就是在位于村外的那个属于左翼系列的诊疗所里边从事医务工作,边和山村的人们接触做工作。

诊疗所里有一位已经四十岁的在党的内科医师,但只靠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因此才选拔了曾在医学系学习过的殿村赶过去支援。因为他是从医学系中途退学出来的,自然也就没有行医执照,直接从事医疗工作属于违法的行为。因此,对外只称他是看护助手,是在内科医生的指导下从事一些辅助性的工作,而实际上几乎所有外科患者都是交给他处理的。

纯子到离这个村子很近的钏路来,是在11月中旬,也就是殿村进村半个月以后。

深秋季节的钏路阳光格外明媚,但已经开始有雪原跳虫整日在低空飞舞。在天空晴朗却有寒气逼人的钏路市内,殿村见到了纯子。

“你能在这儿呆几天?”

“我会一直呆下去的。”

“你说一直呆下去,可是你住哪儿呢?”

“我会住在贝拉米的妈妈桑那里。”

“贝拉米?”

“是未广町的一家小酒吧。那里的妈妈桑也画画,所以认识。”

“可那你也不能一直白住在人家吧?”

“偶尔到店里去帮帮忙就是了。”

“你要到酒吧工作呀?”

“是啊。”

纯子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回答道。

殿村真想把纯子带到K村去。可是在那么一个小村子里,打扮时髦的纯子马上就会成为大家瞩目的焦点。 而工作队员如果和女人同居这种事情传开的话,势必影响大家的士气。

“我们要是能住在一起就好了。”

殿村实在很心疼从札幌特意坐九个小时的火车赶来看自己的纯子。

“时不时能见到你一面,我也就满足了。”

“可你在这个城市里认识的人不是只有那个妈妈桑吗?会不会觉得寂寞?”

“没事儿的时候我就画画呀。到这儿以后我又突然特别想画画了。”

走在即将进入冬季的港口城市的街道上,纯子毫无惧色地说。

不过实际上,纯子在这里只停留了两个星期。其间,殿村每隔一天就和纯子见一次面,每次见面他们都到饭店里开房间。殿村依旧充满热情地讲述着自己现在所从事的工作,而纯子也还是非常认真地听得入神。

11月末,当他们第五次见面的时候,纯子突然告诉他说“明天我回札幌”。

面对殿村的质疑,纯子给他的理由只是“我只是想回去了而已”。

这种回答根本就不成其为回答。从她那平凡而简单的表述方式中殿村觉察到纯子是多么想回札幌。

殿村眼里的纯子是不会说出任何复杂思想的单纯少女,是更加诚实而且直率的女人。她现在既不是已经厌倦自己了,也不是已经开始讨厌钏路这个地方了,她看样子确确实实只是开始怀念札幌了而已。

“是吗?那你回去的时候一定要多加小心。明天我还有工作就不能送你了,回去之后一定要写封信来,好让我知道你已经平安到达,免得我担心。”

既然她说要回去,再强留她在这里就太可怜了。殿村把自己身上所有的两千日元都当场交给了纯子。

“年底我打算到札幌去一趟。”

“我也还会来的。”

“从现在开始天气会越来越冷,明年开春之前就不要跑来跑去的了。”

“好吧,那我就等明年春天再来。”

殿村看她真的就这样接受了自己的建议不禁有些心慌,可他又实在爱惜她的这份真诚。

12月,殿村忙得不可开交。进入冬季以后,农家开始进入农闲期,患者都是趁着这段时间来看病的,所以患者一下子多了起来。

诊疗所非常小,一共就只有四个小病房。可是因为这里的医生、护士态度都非常好,所以不仅K村的病患,就连相邻的A村以及0村的病患也都到这里来了。在治疗过程中对患者态度和善也是他们为了开展宣传教育活动而在一定程度上有意识要这样去做的,但实际上几乎无人注意到这一点。患者的病症虽然多为高血压啦腰痛啦等等农民中的常见病,但除此之外还有湿疹啦割伤啦以及人工流产等等各种各样的繁杂病症。

殿村虽说从大学里中途退学,也曾经到千叶县相关的医院去帮过忙,因此像阑尾炎以及人工流产等外科手术他还是能够独立完成的。

仅只11月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殿村主刀做过的手术就有阑尾炎三例、人工流产两例以及腹部外伤缝合手术一例,不仅工作效率高,而且术后的效果也都相当好。

虽说在上大学的时候偏向于从事学生运动,连大学都没念完就退学了,不过当时他如果能够继续念下去的话,肯定能够成为相当有实力的名医的。

警察出现在这家诊疗所里是在12月下过一场罕见的大雪之后的一天上午。

警察分乘三辆巡逻车,一共来了十多个人,一下子就把诊疗所给包围起来了。其中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刑警给他们看了一下自己的警察证件,然后向殿村出示了逮捕令。逮捕令上罗列着违反医师法和违法行医两项嫌疑。殿村直接被押上了警车,警察为了搜集犯罪证据,对诊疗所也进行了强行搜查。患者们因此突发状况吓得跑到了外边,从远处担心地守候着搜查的结果。

在K村的诊疗所里,有假冒的医生进行过外科手术治疗这一事实,第二天就在h报的全北海道版面上以中号字标题进行了报道。尤其在钏路的地方版面上更是以大号字标题在醒目的位置上大事渲染了一番。

而诊疗所那方面由于各种医疗资料都被警察强行扣押了,再加上院长也因为被怀疑是在知情的情况下雇用了殿村这个冒牌医生而被命令到警察署接受调查,诊疗所也只好被迫暂时停业了。

从那天开始,殿村便被拘留在钏路警察署里接受审查。在接受审查的过程中,殿村发现这次逮捕他表面上是对他违反医师法违法行医的行为进行调查,而实际上其背后的真正目的还在于探查他们这支山村工作队的活动情况。而且他还发现,警察其实早已获悉殿村潜入这一地区的消息,也知道他没有行医执照,但却在一定程度上放松对他的控制,打算放长线钓大鱼来着。

对于自己被逮捕这件事,殿村既没有感到震惊,也没有感到愤怒。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做法是违反医师法的行为,而且也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知道既然以这种形式从事地下活动,那么被抓也只是早晚的事儿。只是他没想到逮捕行动这么快,这一点是他所始料不及的。他担心这一来恐怕会使他们好不容易才纳入轨道的地下宣传教育活动受到暂时的挫折。

出现这种局面对于党的整体工作来讲的确是件憾事,但是对于他本人而言,倒也不算是什么值得特别伤感的事情。刚刚建立起来的工作基础被破坏了,只要以后再重头来过就是了,殿村坚信发展群众运动本来就是这种性质的工作,而且实际上他一直以来也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因此对于他,被逮捕这件事情本身并不算什么可耻的事。

与此相比,殿村现在更加担心的是,当纯子得知这件事情以后会有什么反应。

他本来打算新年放假的时候回札幌去和纯子相聚的。可是现在事情已经闹到了这个局面,这一计划自然也就无法实现了。既然已经被抓,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他现在害怕的是当纯子得知他的经历之后,会不会对他失望。殿村的确曾经告诉过纯子,说自己是毕业于东京大学的杂志社编辑。但那是在纯子专注的目光注视下脱口而出的话语,并不是自己真的想欺骗她。那只不过是看到少女充满钦佩和崇拜的眼神后,为了满足她心目中对自己的完美形象的期待而编造出来的谎言而已。虽说后来有好几次可以进行更正的机会,但是每次都觉得事到如今已经无此必要了而作罢,结果导致错失了良机。

纯子看起来似乎是被殿村的男子汉气概以及他对政治、经济、文学等各个领域的广泛学识所吸引,但其背后的确也存在着被他那出身名门、毕业于东京大学这一虚假身份所迷惑的成分。

殿村比谁都清楚,纯子对于这种虚名相当缺乏免疫力。当纯子知道她被自己骗了的时候,她是会义愤填膺呢?还是会因为失望而蔑视自己呢?在冷冰冰的拘留所里,殿村仿佛此刻才恍然醒悟到,纯子在自己心目中已经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

警方对他的审查从早晨10点开始,除去中午吃饭的短暂间歇外,一直进行到傍晚。

因为有患者的证词等,对于不法医疗行为这一点他是无法逃脱的。因此殿村对于这方面的问题基本上供认不讳。但是他也强调了一点,那就是“我所实施的医疗行为或许不符合法律规定,但是和其他任何合法的医生所做的工作相比,医疗效果绝不逊色,而且收费标准也远比他们要少得多。患者中应该不会有人记恨我”。

他一直缄口不言的是有关山村工作方面的问题。在这方面警方也没有确实的证据,缺乏可以对他进行追查的有力手段。

经过七十二小时的拘留之后,又延长了十天拘留期限,最后才决定对他进行起诉,把他从钏路警察署移交至钏路监狱的待判决牢房。

从转移监押地的警车中向外望去,钏路街上的积雪比往年都要多得多。人们匆忙地行走在自己曾经和纯子一同走过的那条沿海大街上,口中吐出的哈气形成一团团的自雾。

在他被转移到监狱后的第三天,也就是12月30日,他接到了弟弟康之的来信。在普通的三张信纸上,写满了康之那独特的右上斜的稍显凌乱的字体。

他说他是从报纸上得到消息的,还没有直接跟东京的家里报告情况。既然做了这种工作,被抓住也是在所难免的。而且他还说,当假冒医生被抓起来实在太遗憾了,还不如当个铁铮铮的政治犯被抓起来,反而会令他感到自豪。如果只用钱就可以出来的话,希望能告诉他所需金额等等。然后他在信的末尾告诉知之说,时任纯子很担心哥哥的情况,曾经到他哪儿去过两次询问情况,随后的一个星期里她一直不知去向,到她家去问过,她家里人也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殿村非常清楚那些少年们的心情,正因为他们一直把自己视为英雄,才会因为自己现在被冠上了假冒医生的罪名而令他们难以忍受。不过令他更担心的还是康之所说的纯子不知去向这件事情。殿村在回信中只简单说明保释金需要五千日元,另外想知道纯子的消息,然后就请看守帮他把信寄走了。

新的一年来到了,监狱里除了装饰起贺岁的稻草绳和年糕外,并没有丝毫过年的气氛。而且这些装饰品在过了正月初七以后也被拿掉了。年底下的那些雪也已经基本上化得差不多了,从方形的小铁窗向外望去,照射在枯萎的草坪上的阳光格外强烈,完全不像是在正月里。

10日,他又接到了康之的来信,康之在信里说他们将尽可能想办法自己去筹措那笔保释金,对纯子的事情却只字未提。殿村看着这封信心情非常沉重,看样子纯子到底还是弃自己而去了。

16日,诊疗所里的伙伴儿来探视他,给他送来了新的睡衣和毛巾,并趁机简捷地告诉他说院长已经被抓。

第二天,忽然又下起大雪来,而且一连下了整整两天,到了第三天才终于变小了一点儿。降雪前曾经那么明亮耀眼的太阳,现在却只能看见一个黄色的轮廓,在严寒中抛下些许无力的光线来。

上午,结束了在狱中短时间的散步后回到自己的牢房,看守过来对他说:“有人探视。”

诊疗所的伙伴儿三天前刚刚来过,现在还会有谁来呢?他满心疑惑地跟着过去一看,在铁网外边站着一个女人。竟然是纯子。她身穿红色大衣,头戴茶色贝蕾帽,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直直地望向他这里。

“你怎么来了?”

“我送钱来了。”纯子并没有流露出特别想念他的表情,只是平静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的纸包来。“这里有五千日元。”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

“这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钱。是我卖画加上借来的钱,放心吧。”

“是你一个人帮我筹来的?”

“是啊。有了这些钱你就能出来了,对吧?”

“对不起。”

“没什么。”

纯子轻轻摇了摇头。

“我今天早晨到钏路,然后就直接赶来了。”

殿村真想能够隔着铁网把纯子紧紧地拥抱在怀里。“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想等会儿去阿寒看看。”“可是下了这么大的雪……”“如果能搭上营林署的马拉雪橇就能去。我想在山里呆一段日子,画点儿画。”

“你一个人去吗?”

“当然啦。”

“最好还是别去了,直接回札幌去等我好吗?”

“我会等你的,不过我还是想去阿寒看看。”纯子说着微微笑了笑。

这就是殿村最后见到纯子时的情景。

殿村现在又回想起纯子最后露出的那一笑。在她的笑容里他看到了纯子脸上虽在笑,心却没有笑,她的脸上渗透着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无法冰释的寂寞。

不过他并不认为那个时候纯子已经下定了死的决心。如果她那个时候就已经做出了决定的话,那么在态度上会有所流露,也会留下一些话语。而且如果她真的考虑要去死的话,她就不会送这些钱来了。

可是既然如此,她那充满寂寞的表情又意味着什么呢?是她对为了获得自己的肉体不惜编造虚假经历的男人感到失望了?还是对他们之间的爱已经厌倦了?又或者是对她自己感到厌恶了还是因为其他别的什么原因?总之,这一切都只能靠推测了。

惟一可以肯定的一个事实,就是她当时的目光就如同看穿了世上所有的一切般清醒,而且毫无疑问的,她最后是看着殿村消失在大雪之中的。

正文 终章

到现在为止,包括兰子在内,我已经见过了与纯子有密切关系的五个人。如果再把我自己也算进去的话,就相当于从六个角度重新审视过了纯子。

即便纯子是水晶一样的六面体结晶,那么也应该可以从各个角度彻底透视了一遍纯子这一实体。

由于每个人所处的位置以及所观察的角度不同,纯子这一六面体便呈现出六个不同的层面。

首先是我,当时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大男孩,虽说一心一意地迷恋着纯子,但毕竟还只是个连男女之间的实质接触都不懂的懵懂少年。

另外一个人,那就是浦部。他是纯子的绘画老师,同时也是一个有妻子儿女的中年男人,他所接触的纯子是有血有肉、生灵活现的,而他与纯子之间关系的密切程度也是我所无法比拟的。

还有一个人,那就是花花公子的单身汉村木,他基于同时又是兰子男友的立场,接触到的是纯子与浦部所见迥异的人性成熟的一面。

千田则是位医生,他以他那较为冷静的目光,看到了与其他男人眼中完全不同的纯子形象。

殿村出于党的活动家这一特殊立场,以他那充沛的活力与渊博的知识面吸引了纯子,成为纯子生前最后一位交往的男人。

兰子自不必说了,她是纯子的姐姐,同时也和纯子之间存在着类似同性恋性质的交集,是纯子最能够坦诚以待的至亲。

就是这六个人从各自完全不同的角度看到了纯子身上相应不同的层面。而当我像看旋转舞台一样寻访过上述这些人之后,我仍然感到很不确定,对于纯子的真实面貌仍然无法做出肯定的结论。

纯子当初最爱的人是谁?她为什么会在十八岁这样的花季选择死亡?至少我最在意的这两个问题,在我心中尚存疑念,并没有得到彻底解决。

已经过去了二十个春夏秋冬,事到如今,我倒也不一定非要追根究底,非要把这些问题弄清楚不可。而且实际情况是,我已经寻访过了与她关系如此密切的人们却仍然找不到问题的答案,那么也就意味着,现在要把这些问题弄个水落石出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无论你如何追寻,也无法找到已故之人的思想脉络。尽管明知如此,我依然想找出一个相应的答案。真相不明归真相不明,但我还是希望能够得出诸如“大概应该是这样的吧”这种大致上的结论。

再怎么说,纯子与我之间的交往对于我来说毕竟属于可称之为初恋的经历,虽然时间短暂、结局悲惨,但与她之间的所有回忆在我心中却至今历历在目。它伴随着某种刻骨铭心的感受,影响着在那之后我的爱情轨迹。

说实在话,在与纯子分手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摸不透女人的心思,感觉女人就像是一种看不透的深邃、奇妙得不可思议的存在。

当然这也就是男人对女人、女人对男人都会存在的不解之处,同时也是烦恼之处。而这种相互不理解与人生经验以及双方相处的深浅程度都毫不相干。只要还活在世上,无论男女都将一直带着这一困惑直至永远。

尽管如此,当年那个年仅十七岁的纯情少年,因为与纯子这样的女性接触而产生的对女性的某种不信任感,对于他后来的人生都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那毕竟是我难以忘怀的伤痛。

这二十年里,我偶尔会突然想起纯子,希望得知她原本的真面目,那不仅仅是出于对纯子的眷恋,同时也可能是想通过这种尝试,希望能够治愈由于纯子而受到的创伤。当然无须赘言,每当想起和纯子之间的那段经历,我也会从中看到自己已逝的青春岁月。

对于我和纯子之间那段短暂而不确定的交往,或许有人会安慰我说那就是清纯而专一的初恋情愫。又或许有人会说,那是属于年少时笨拙而且毫不计较得失的真爱。但是我却无法毫无芥蒂地为此而感到欣慰。

无论别人如何看待我和纯子之间的那段经历,对于我来说,那都不过是年幼无知、狂放任性的青春岁月。而且是作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所无法引以为自豪的令人窘涩万分的青春岁月。

每当我想起和纯子的往事时,我总是不可避免地看到她身后存在着隐约可见的两三个人影。不管我多么不愿意想起他们,他们都是实实在在地存在,不用否认。<strike>wrike>

用比较极端一点的说法,或许我是被纯子玩弄、背叛了。就算其间也曾经认真对待过我,但是我们相恋的最初以及最后结局却都宣告着我的败北。

可尽管如此,我仍然无法彻底放弃“纯子过去最喜欢的人是我”这样一种盲目的执著。

虽然我自己也明白那是我一厢情愿、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却还是愿意抱住不放。

二十年过去了,我再次去札幌重见纯子的遗像,然后又情不自禁、被牵着往前走似的想要去挖掘纯子的过往,究其原因,亦不外乎期盼这种幻想得到证实罢了。

但结果却是一败涂地。

会有这种结果其实也是我寻访其他五个人之前就已经完全预料到的。我心里明白,十有八九会是这种结果。惴惴不安中,我还是想对纯子再次重新审视一番。

从浦部开始直到最后的兰子,我走访了五个人。而这一探寻纯子过往的旅途对于我本人来讲,无疑是一次施虐自过程,同时也是一次受虐的过程。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通过这一过程,不仅揭露了鹾藏在纯子这位女性身上的狡猾、叛逆、好色、自私自利以历其他种种罪恶的本性,而且在这一过程中无疑是我自身要到了最大的伤害。

每当我得知纯子和某个男人之间关系的密切程度时我都会同时感觉到手执手术刀时外科医生般的紧张以及剖手术刀切割肌肤时患者所感受到的痛楚。

我见到了与纯子关系密切的四个男人,听他们各自谚述与纯子关系之密切程度,但是渐渐的当我感觉到他们雕内心深处也潜藏着与我相同的伤痛的那一刻,我也因此币一块石头落了地,进而开始对他们产生了某种亲切感。照理说,他们都曾经是我的竞争对手,是我不共戴天篚情敌,而我却和他们产生了共鸣,甚至有种想和他们握手言欢的冲动。

即便现在冷静下来再回过头去看,我仍然认为这些匪绕在纯子身边的男人们都具有心地善良、感情真挚、自我感觉良好等共同特点。

如同我擅自断言“纯子最爱的人是我”一样,浦部、村木、千田以及殿村也都坚信纯子最爱的人是自己。尽管他们各自的表述方式多少有所不同。

浦部的根据是他与纯子共同走过的那段充满波折的路以及她出发去钏路之前的那个雪夜曾到他家告别的举动;村木依据的是最后那个夜晚纯子放到他家窗前雪山上的那支红色康乃馨;千田依据的是纯子给他的日记体的书信;而殿村依据的是纯子甚至亲自到铁路为自己送保释金这一事实。

而我的依据则是那天夜里留在我窗下雪地里的足迹。这其间的具体过程虽然不得而知,但是如果把最后那天晚上纯子的足迹画上一条线的话,她先从住在郊外的浦部家到我家,然后经过村木的公寓到车站,乘上去钏路的夜行列车,第二天一早再到殿村那里,那么她最后那天晚上的行动足迹就相当清晰可辨了。

纯子在最后那天晚上按顺序到每一个和她关系密切的男人那里转了一圈,在他们每个人那里留下自己的痕迹之后才出发去的阿寒,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

而其中纯子在钏路见过的殿村,因为是她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个男人,因此对纯子似乎有格外不同的感受,但如果钏路只是纯子去雪中阿寒的旅途中一站的话,那也就不具备任何特殊意义了。

的确纯子连殿村的保释金都替他准备好了,但实际上对于即将赴死的纯子,或者可以说她本来就不再需要钱了。 正因为殿村是纯子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个男人,因此给他留下的印象也就特别深。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看的话,殿村对于纯子而言,其实也不过是已经过去了的男人。 如果纯子再继续生存两三年的话,那么他也势必会像其他男人一样,成为纯子交往过的第四个或者是第五个男人。

当然这并不等于说在纯子心中所有这些男人都是等价的,但至少纯子在最后时刻平等地对待他们每一个人,到他们每个人那里都转了一下,这也是不争的事实。而将她的这’一举动理解成为她“曾经爱过”他们每一个人倒也说得过去。

只不过在这里用“曾经爱过”一词都显得过于夸张。说不定纯子压根儿都没爱过任何一个人。我怀疑她是不是一直都在渴望恋情、追求爱情,可实际上却根本就无法全身心地投入到爱情当中去。

听着他们的叙述,我渐渐产生这样一种新的疑问。

接着再往深处想,我想到了另外一个男人。那就是纯子上女子中学的时候教过她的那位理科科任——安斋老师。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纯子最爱的人应该是安斋老师。

在那之后,她开始接近各种各样的男人,然后又离他们而远去。她之所以这样做,会不会就是为了达到报复在安斋老师那里所受的屈辱而采取的行为呢?

这种想法突然间像一阵风掠过我的脑海,然后很快便在我的心里扎下了根,并且不断蔓延开来。

不过待事后冷静下来以后仔细琢磨,又觉得这种想法也有些不太合乎逻辑之处。

比如说,就算纯子在恋爱方面受到了重创,但当时她还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对于女子中学任教的某位教师单相思,这种情绪怎么想也不可能持续那么长时间。

当然,在这个问题上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因为纯子为了他曾经一度想自杀。虽说刚刚十四岁,但企图采取自杀的手段寻求解脱,这种心灵上的创伤也许远远超出我们这些人的想象。

这种伤痛变成了对男人的憎恨,从而使她走上了那条不归路,不断诱惑男人成为自己的俘虏,然后再无情地将他们抛弃。

左思右想,我的思绪不断变化,情绪摇摆不定。一种假设还没研究透,紧接着就冒出一个新的假设来。

最后终于从第一次寻死的痛苦经历中恢复过来,纯子会不会因此而学会了将自己紧紧封闭在自己的保护盔甲里,开始彻底奉行只顾自我的做人宗旨了呢?

“阿纯她其实根本就没爱过任何人。如果说她有爱过的话,那她爱的人只能是她自己。”

在昏暗的灯光下,兰子所说过的那句话又再次萦绕在我的耳畔。

确实,纯子说不定真的没爱过任何人。她所爱的说不定真的就是纯子这一存在本身。

这种推论令我既感到踏实又感到失望。

如果情况许可的话,我还是愿意坚信自己得到了纯子比对谁都深沉的爱。这样坚持虽然也有我作为男性特有的虚荣心作怪的因素,但却绝对不仅限于此。实际上,事到如今,就算确认了事实就是如此,我自身也得不到任何益处。

我这不是在找什么借口,而是出于男人的本性,因为男人总是无法切实把握爱情的存在真实感。也许是因为男人不具备怀孕、生儿育女等生理功能的缘故,感情上缺少依托,这才更进一步增强了想要一求究竟的愿望吧。

纯子没爱过任何人。这一结论彻底打破了我的梦想。不过,弄清楚纯子既不属于浦部,也不属于村木或殿村,这也令我感到莫大的安慰。

我安慰自己,无论纯子和他们之问存在什么样的肉体关系都无所谓,因为纯子的心并不在他们身上。

但是这种自我安慰的背后掩藏着失望。

可我还是不明白,纯子为什么要死?十八岁,还那么年轻,她为什么一定要特意赶到阿寒那么远的地方一个人赴死呢?

兰子说:“阿纯是因为太累了,对所有一切事情都感到厌倦了。”

这倒有可能是真的。说不定从她死的一年之前她就已经疲惫不堪了。

她每天晚上都随心所欲地到处胡混,说她疲惫可能有点儿不太合适,但在升人高三的时候,纯子的面孔确实显得很憔悴。现在回想起来,虽然说不清具体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但偶尔看到纯子的侧影,我会感觉出她的疲惫。

我当时只单纯地认为那是她工作以及夜晚胡混所致,但现在想起来,说不定那恰恰就缘自于精神上的疲惫。

纯子在我的怀抱里确实曾经大声叫喊过:“我好怕!”她当时一直很害怕似的缩在我的大衣里,把头埋在我的胸前,轻声说道:“晚上雪都会融化耶。”

十七岁时的我只感觉她说的话很怪异。而那个时候,说不定纯子已经看到了死神的幻影。

目前这种状态不会长久,终究有一天成人的世界将向她招手,青春不在,只靠她自由奔放的个性以及演技将再也无法继续蒙混过关。那天晚上,说不定纯子就是因为预感到这一点才心生惬意的吧。

又或者纯子早就决定了自己将在十八岁的时候死亡。就算没有确定下来,也可能已经隐约有种预感。反正是短暂的一生,还不如趁现在正值花季年华描图作画、谈情说爱、俘获男人、将其抛弃。正因为试图使自己短暂的一生抵得上别人漫长的一生,纯子才活得那么匆忙吧。

无论是谈恋爱还是最后自杀身亡,这一切的一切会不会都在纯子的计划之中呢?会不会是因为她知道对她而言这才是一种最有效、最理想的活法呢?

这样仔细想来,我越发觉得纯子是个罕见的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者。

她自己装作得了结核病,装作咳血,然后再自杀,引诱我这个年少不更事的纯情少年,然后再弃之若履;接着再横刀夺爱,强抢她姐姐的情人。她努力提高自身的魅力,而她所做的这一切,不外乎想用这种方式对自身魅力进行检测。她第二次寻求自杀,给千田看她的部分日记,给村木康乃馨等等,所有这些行为的最终目的也都只在于想引起大家对她的关注而已。

甚至她最后死在积雪深深的阿寒湖畔也说不定是她为了显示自身美丽的谋略和手段。

想到这里,我好像终于揭示出了纯子的真面目。

她让大家误以为她爱上了各种各样的男人,而实际上,纯子所爱的只有她自己。

纯子不属于任何人。当然她不属于我,也不属于浦部,不属于村木,不属于千田,不属于殿村,甚至也不属于兰子。纯子自始至终都只是纯子而已。

从六个角度透视纯子,越看越发觉得纯子这个结晶体是那么纯洁无瑕,越发觉得纯子就是纯子自己。

如果我把我寻访来的所有一切都讲出来的话,其他人肯定也会认同我的这一判断。

“纯子是不属于任何人的纯子。”

结束了这如同旋转舞台般的寻访过程,我现在觉得我可以很明确地得出这一结论。或者不如说我已经对这一结论坚信不疑。

时过二十年,我得到的这一结论却出乎预料的单纯而且平凡无奇。为了得到这么一个简单的结论,我竟然那么执著地孜孜以求,想起来真有些冥顽不化的感觉。不过,通过这一过程,我终于可以把自己与纯子联系在一起的所有青春回忆都放进抽屉里去,收作珍藏。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将其置于岁月之中,令其风化沉淀。

写完上述所有这些文字,我终于可以把纯子从我的自身中剥离出来,把纯子作为纯子自身进行客观的审视和判断。

但是!当别人问我:“那么你和纯子之间的恋情就只是你一厢情愿的单相思吗?”

我会毫不犹豫地摇头否认。然后,我肯定会和其他人一样,轻声低喃:“我认为纯子最爱的人是我。难道不是吗?她在最后那个夜晚还踏着积雪到我的窗下来过呀。”

正文 解解说

是本不可思议的小说。我们到底该如何称呼此类小说呢?

这部小说描写的是一位少女昙花一现般短暂而美丽的青春岁月,如果按照其内容来看,完全应该算是一部青春题材作品,因为这其中似乎包含了青春题材作品所必备的所有因素——爱与性、梦想与怀疑、挫折与彷徨以及围绕在主人公周围的美丽的自然景观,还有死亡……

自石坂洋次郎出版了《绿色山脉》之后,日本战后文学中已经有各种各样的青春题材小说面世。但像这部描写短暂的青春岁月的光明与黑暗如同北国之夏日般短暂,而且如此充满浪漫色彩以及清新唯美的作品却并不多见。

尽管如此,或者不如说正因为如此,我们却不能单纯将其称之为青春题材作品的杰作。理由是,如果将其确定为青春题材作品的话,里面的内容似乎缺了点儿什么。同时又好像多了点儿什么,虽然无法找到确切的定义。比方说,原本界定青春题材作品的对于未来的憧憬,如希望啦、友情啦、人与人之间的牵绊啦等等,概括起来就是属于未来的一切线索,在这里都失落了。而相反的,那种对于无可改变的过去无限留恋的怀旧色彩却充斥全篇,就像那阿寒湖上的浓雾一般挥之不去。因此,无论这里体现出的青春景致多么美好,我们至少都不能将其与《绿色山脉》相提并论而称之为青春题材作品。 如果说石坂洋次郎的作品是以青春的可能性为主题的话,那么这里所展现的恰恰就是青春的无奈,两者之间毫无共性可言。

既然如此,这部作品算得上是对已逝的青春岁月进行回忆的文学范畴,应该算是回忆文学中的一种吧。

应该看作是作者自身的一个分身,即作品中的主人公“我”——田边俊一通过寻访围绕在二十年前自杀身亡的少女画家时任纯子身边的人们,再现了包括主人公在内的人们在已逝的青春岁月里展开爱情与死亡的悲喜剧。这种创作手法无疑属于回忆录范畴。这个故事在多大程度上与实际情况相近暂且不论,但时任纯子这个角色是以实际存在的人物为蓝本,而且这个人的确是作者初恋的对象这一点却可以根据渡边先生所著随笔文集《来自雪之北国》中提供的证言得以确认。在那本文集中有下述这样一段话,由此可以看出这个故事相当忠实地描述了当时的实际情况,可以说它是一部纪实性小说,同时也是作者缅怀青春岁月所著的一部自传体小说。

我上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同班有一个叫加清纯子的女生。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是女画家美术协会的会员了,而且在北海道书画展上得过奖,被称之为天才少女。

她的面容已经不是可以用白皙来形容的那一种,而是近乎苍白无血色。眼睛大大的,头发染成了红色,美艳中夹带着一丝少女特有的神秘色彩。

我对她表面上装出一副不理不睬、漠不关心的样子,而实际上心里却充满了好奇。她身上散发着令人难以接近的气息,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而她却成为我暗恋的对象。《雪中的岁月》想必读者已经明白了这个叫加清纯子的女孩儿和小说中的主人公时任纯子如出一辙。她所处的环境和小说中设定的故事背景环境也完全一样。而且在随笔文集中,作者自己也已经证实了,这部小说的第一章,即《年轻作家之章》中所出现的各个故事情节无一例外都是作者回忆过去的实际情况。因此,我们可以断定,“年轻作家”实际上就是渡边淳一先生本人。但这并不等于说就是一部纯粹的自传体小说,因为在这里仍然太缺乏作为自传体小说所立具备的各大要素。

首先第一点,如果是自传体小说的话,主人公就必须是“我”,而在这部小说中再怎么看主人公也是时任纯子。这里的“我”只是围绕在主人公周围的配角之一,同时也担任旨整个故事的讲解员。换句话说,“我”既是作者自身,而由于作者无法将感情移植到主人公身上,因此像所说的“夫人既是我自身”这种幸福关系再次无法成立。

第二点也基本上属于同样的问题。那就是如果作为自传体小说来看的话,那么它的构成方法太过刻意了。无论自传体小说的定义如何界定,总之应该是超越了文学修饰、虚拟架构,为了自由自在地诉述事实本来面目而创造出来的一种没有写作方法的方法。可是在这部小说中却是采取了由六个主要人物从各自的角度出发谈论时任纯子,最后再由“我”来总结归纳这样一种极其华丽的运笔方式。显而易见,这与平铺直叙的自传体小说以及回忆录等恰好相反。也就是说,将这部小说界定为自传体小说的话,其描写手法太过趣味化了。

这样看来,这部小说应该算作是与托马斯·曼的《托尼奥·克莱格尔》同类的艺术家小说的一种。因其描写的是天才少女画家在追求艺术上遇到的苦恼和挫折,称其为艺术家小说的一种倒也不算错。只是这部作品又不像是以现实与艺术之间的矛盾为主题,首先主人公算不算真正的艺术家这一点都难以确定。

同样,如果称这部作品为恋爱小说也颇觉不妥。在这部作品里描述了包括同性恋在内的六种不同形式的爱,而对于这种爱的探索又等同于对主人公内心世界的探索。就此意义而言,似乎将其界定为恋爱小说比上述所提及的各种形式都更加贴切。但问题是,其中所描述的爱,真的属于“恋爱”这一范畴吗?正如“我”在作品中的独自那样,时任纯子的爱好像除了她自己之外不属于任何人。按照我们的一般理解来看,像这样的自恋自爱的故事情节也应该不属于恋爱小说的范畴。

这样看起来,我们就会更清楚地发现,这部小说是完全按照主人公的性格形成了多面化的构造。因此既可以说它是青春小说,也可以说它是自传体小说,既可以说它是艺术家小说,也可以说它是恋爱小说,但却又有别于这其中的任何一种形式。这部小说就是这么不可思议,确切些,也只能称其为渡边淳一的小说。而且还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无论你把它划归为哪一个范畴,都不会损害它的价值分毫。在进行上述分析的基础上,我大胆地将其称之为爱的推理小说。如果真要把说成是推理小说的话,大部分读者肯定会感到困惑不解。这么美丽的故事情节中,哪有什么地方隐藏着罪恶,又是由谁在揭开谜团呢?然后,细心的读者便会发现,这个问题本身已经包含着这个问题的答案。正是,这部小说完全就是一部具有杀人动机的兴趣盎然的典型推理小说。

众所周知,推理小说就是由引人人胜的迷题、具有逻辑性的推理过程以及意外的结局这三个部分所组成。迷题中不仅包括罪犯,还包括犯罪动机、犯罪手段、社会背景等等各种要素。而在这里犯人亦即自杀身亡的时任纯子,手段则是服用高效安眠药,这些都是已知的事项。这样一来,迷题便集中在动机以及案件发生的经过上了。担任侦探角色的不用说当然就是“我”,即田边俊一。这个人物在担任侦探角色的同时,也是事件的当事人之一。这一点与普通的推理小说稍有不同。不过在那之前已经出现过美国的哈德伯格等诸多先例,不足为奇。只是在事件发生二十年后才开始去调查事件真相,这一点可以说是它独到的特色。

要说起来,这位田边俊一并不属于天才型的侦探,而是属于锲而不舍型的。他寻找有关人员仔仔细细地调查着事件的背景隋况;他没有性急地下结论,而是客观地再现着事件的来龙去脉。而在调查过程中,自杀者的真实面貌便如同被揭去层层面纱般逐渐清晰起来。这种写法比任何推理小说都具有强烈的刺激感。

而且最后还留了一个令人出乎意料的逆转式结局。为了那些尚未读过这部作品的读者着想,我们在这里就暂且不提这个结局的具体内容了。只是在此我必须先说明一点,那就是最后的大结局即是送给死者的安魂曲。这首安魂曲无限温柔、无比美丽。而当读者接触到它的时候才会意识到,这部作品的标题是多么切合实际。因为它首先就是作者送给自身已逝的青春岁月的安魂曲。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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