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珠楼主论 - xp1024.com
《还珠楼主论》




一位作家能够得到多数读者的欢迎,一部作品能够广远行销于各地,都不是偶然的。我们可以在主观上说这位作家或这部作品的不合于某种标准,从而以为不好,或好得不够,甚至于低劣,可是,同时在客观上决不能抹杀其超过了同时各作家与各作品之上的优势。凡是一位真正的批评家,决不作恶意的谩骂,或者盲目的颂扬,一定虚心地考察及研究其原因。

还珠楼主李寿民先生,是一位如今受到多数读者欢迎的通俗小说作家,他所著的、等作品,都是如今行销广远的作品,那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因而也是值得研究的作家与作品。

我对于李先生及其作品,都不敢说有深切的认识,由我来担任研究工作,不是最适宜的人选。在我,不过是姑妄试之,其最大的作用,是提供一些个人浅薄的私见,给予真正的批评家作为参考而已——假定是足备参考的话。

本篇原名《还珠楼主及其作品的研究》,曾经在陈蝶衣先生主编的杂志复刊第三到第五期上发表。正气书局陆宗植先生看到了,要把它印成小册子,给爱读还珠楼主作品的许多读者参考。我和陆先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既有意,我就遵办。不过,这使我十分惭愧,因为写得太草率了。最初我自己没有刊行单行本的意思,提笔就写,太少于准备了。

在付印之前,我把全文大略整理过一番,并且略作增删,和初稿已不尽相同。内容有好些去处,自觉甚不惬意,要是重写罢,又觉太费事,就让它这么地印成册子了。三十八年一月十三日补记。

引论 一篇雏型的神怪小说

三十七年十二月下旬,上海大公报的地方通信版面,登载着一篇台湾的通信稿。说有十三个日本人在台湾探险,内中十一个人不知所往而终,只活着两个人还来,写得非常神秘。全文如下:

<em>(本报花莲通信)山地同胞有一个褪色的故事:他们说台湾屏东与台东之间有一个大湖,祖先传说称为“天上大湖”,面积较之日月潭尤广,从来无人敢去凭眺。卅三年春天,这个神秘的传说把日本人诱惑了,当时就有十三个日本人邀着山地同胞领路,准备实践探险之梦。这条路也是神秘的,一路崇山险峻,人烟断绝,触目都是荒凉的原始森林。他们越过一山,山风刮得咄咄逼人,只见古木参天,森林阴暗,一种恐怖的景象,几乎已非人间。山地同胞指着说:“祖先相传,由此上去望大湖,从没有一人回来,我们至此也无法领路了。”日本人闻此并不气馁,便奋勇自往。他们十一人着黑衣,两人着白衣。走过几里,两人忽然失足钻入地下,全身不见了。他们大惊,掘开看,原来是堆积着的千年古叶,深已数丈。此时四面围绕毒虫的声音,凄厉如哭泣,森林层层黑暗,人与树木几乎都不可辨别。须臾之间,几个人又钻坠积叶中了。当晚他们仍未出这惊恐的森林。阴风怒号,一举火即被熄灭,大家只得相唤坐到天明。但到天明,几个人又已失踪。再过一日,他们力竭之余,不负所望,果然见一大湖但然,风光椅施,独存天地怀抱之间。但是留下的仅四个人,而且都已迷糊不知归路,徒唤负负。就凭着各人的命运摸索而返,不幸半路两人竟又失踪。直到远见人烟,方知是误入屏东境界了。剩下两人就是当初着白衣的。后来县政府闻知此事,曾想集团探险,利用湖上的水力发电,但因战争正凶,这事也搁置了。据说回来的两个日本人并画了路线,可惜未为我们接收,已经带去日本。</em>

这篇通信,说来头头是道,似乎不是完全出于向壁虚构。只要有几分真实性的话,那真是宇宙之大,无奇不有了。故事虽然很简短,倒是包括着神怪小说中的各项要素:恐怖、神秘、阴森、诡异等等。简直有如一篇雏型的还珠楼主笔下的神怪小说。

现在是科学昌明的时代,可是以宇宙万物之浩森无际而言,人类克服自然的智力,终究还是有限得很。卑之无甚高论,连一个和人类本身最关切的生死之谜,至今仍未打破。谁是不死的?为什么非死不可?为什么不能不死呢?死了谁又知道是怎样的?为什么不能活转来呢?于是神怪小说就寄托在这些问号之下而生存了。

宇宙是一个大谜,神怪小说为科学昌明时代的流行小说,是一个小谜而已。

第一章 一般论

<h3>一 这个奇迹是事实</h3>

“大众文学”,这是近十余年来才有的新的名词。致力于大众文学的第一个条件,应该贡献些真正大众确能接受的文学作品出来,然后才有教育大众的功效可以发挥。许多先生们在竭力研究这个问题,而且在试写着这种作品,都是可敬可佩的作家。可是努力到现在,所见的功效,依然不怎么宏大。

据说中国的文盲,为数有百分之八十之多,而这浩大数目的文盲,却是最真正的大众,他们根本没有读书看报的能力。能读书看报而被视为大众者,并非是最底层的人物,已是比底层上一层的人物了。所以,还珠楼主的小说,虽然拥有广大的读者群,若因此而就视之为大众的作家,那是不很妥当的。当然更不能说他的作品,可以归人大众文艺之类。他的小说作品,主要目的,在供给读者以趣味,不是给予读者以教育(当然道德观念还是有的)。如今姑且退一步说话:“一个作家或一种作品,能够为次底层人物所欢迎,就可以算是一个通俗作家,或一种通俗作品了。”以此为标准而看,还珠楼主可算一个通俗作家之中很受欢迎的人物,而其所著,更是一部通俗作品之中读者很广的作品。

许多人对于还珠楼主表示憎恨,因为他以写神怪小说为“绝技”,而神怪小说,据许多人说,是有毒的。可是还珠楼主不客气地把一集二集依次写下去,自有那么许多人伸长了头颈等他三集四集写出来,先睹为快。这就是他的作品的力量,未尝不是一个奇迹,而这个奇迹是事实。这个事实,是值得注意的,我因此在本文中写了一章 “社会论”,略说我个人的所见。

<h3>二 的魔力</h3>

还珠楼主以为成名作,也可以说是代表作。他的作品,十之八九归上海正气书局发行。据书局主人说:在每一集出版的三四天内,一万册之数,一抢而空。早晨开出门来,就有顾客望门而候了。那许多顾客,以摆设书报摊的小贩为多,一个人要买好几本,买去不是完全靠卖出,而是以租出为主。现在上海以“租借小说”为营业的书店报摊,几于无不备有,读者之多,在上海已足惊人。此书最初归天津励力出版社发行,因战事关系,中间一度停止续出。到励力上海分社探听续出消息的人很多,外埠来信探问者远及南洋一带。西南地带,闻曾有翻版伪本流行。那时出至第三十余集。不久,上海有一个两利出版社,向励力出版社把该书纸型和版权同时购得,重版出书,由正气书局发行。购买的人果然很多,而且有许多人都从第一集购起,可见他的老读者固然不大肯忘怀他,新读者还是在继续产生。

二十年来,坊间新出的章回小说不能算少。作品最畅销者,张恨水部分,以及向悄然的一部《江湖奇侠传》而外,只有还珠楼主的各种作品了。张恨水先生的作品,材料偏于男女情爱方面的纠纷,和还珠楼主在性质上相差很远。向悄然(不肖生)先生写的是武侠小说,和还珠楼主的神怪武侠小说比较的相近。当年《江湖奇侠传》风行一时,销行甚广,可是书局方面对于此书的宣传也很着力。的风行有所不同,书局方面未曾有过盛大的宣传,它是在读者互相传说之间,日益广其流传。而篇幅的浩大,在近年间即使不能说已经空前,可以与比者已很难见到了。说到多产作家,还珠楼主大概可以当得起。就我所知,书目如下:

以上十分之九归上海正气书局独家出版发行,尚有其他书局已经出版各册,以及正气书局正在排印中,还珠楼主正在续写中各册,都未列入。仅就以上所列书目各册而论,其字数的浩繁,已非比寻常,而不是普通的通俗小说家所可同语了。

<h3>三 还珠楼主这个人</h3>

在说到作品内容以前,先把还珠楼主这个“人”约略写几句:我和他相知甚浅,可也常有相遇的机会。却又是他很忙,我也不很闲,谈话的时间,不会很长。我真想专诚去拜访他一次,使得我写出来的东西,可以充实和亲切一些,终因他现在是一个纯粹的职业写作家,每天非写不可的小说槁在万言上下,不好意思去打扰他,免得影响他的工作。

还珠楼主姓李,名寿民。原籍东川,居留华北很久。四川口音,我是略为有些觉得到的;可是在他嘴里,却不大听得到。他用大江以南的口语和我讲话,听去不觉得生硬。原来他在幼年时代,曾在苏州居留过一个相当时期。他说话的技巧不很好,并无特别可称的地方。好像很性急,说得高兴的时候,兴奋之状可掬,语调也急促如联珠炮,恨不得十句话并在一句内说完似的。对于修饰方面,也不考究,好像表示他的性格是随便得很的。略带方形的一张圆脸盘,两只耳朵不小,颈项却不长。阔肩膀,粗腰肢,身材比长的人短些,比短的人长些,当列入中等里面去。肌肉比太肥的人瘦些,比不肥也不瘦的人肥些,当列入普通与肥胖之间,决不能言瘦,而且与胖为邻了。头发剪得很短。穿中装的时候为多。年龄大概在四十五这个数目的上下罢?

他出身耕读之家,从小就随宦在外,经过地方不少,苏州也是其中之一。十七岁时候,父亲死去。十九岁开始在北平当公务员。二十三岁入军界。曾经跟随胡笠僧、傅宜生做过幕僚。在这一时期内他结了婚。

武侠小说在北方素来很流行。他自己本来的意思,很想把所历所见的山水人物,写成“笔记”。恰巧其时天津有一家《天风报》缺少一篇长篇武侠小说,他在人家鼓动之下,就不经意地采用了作篇名,一天天写下去。不料读者异常欢迎,还珠楼主这个别号,就受人注意起来。因为最初并未用心写,他曾经向我说:“前几集写得甚不惬意。”

日寇侵占华北,他因子女众多,逃不出来。日本人要他合办刊物,他没有答应,陷狱两月。出狱以后,家累既重,生活十分困苦。寇败之后,他再度到上海来,遇到正气书局主人陆先生,相谈甚欢。陆先生说:“政界军界的事,不用去搞了,你还是住定在上海写稿子罢,想来生活总可以维持的。”他同意了,就在上海开始写作生活。

他当时寄寓上海老垃圾桥北挽的一个斗室中,除续写未了各部小说外,同时应上海、香港、无锡、镇江、北平等地的日报特约,按日写寄长篇小说。那时候,他的家眷尚留居北平。直到三十六年冬,迁家南下,卜居苏州,他自己也就住到苏州去。

<h3>四 一个奇怪的头脑</h3>

还珠楼主的神怪小说,设想的神奇幽怪,出乎意想之外,简直匪夷所思。这个问题,后面有得讲到,请阅“物理与玄理”一下。

现在所要说的是:小说中的人物既然是那么多,末了各说部的篇幅又是那么长。不要说事迹,就是那许多的人名、地名。法宝名称已够繁琐,不容易弄清楚。而且若干篇作品,在一天内同时续写,更多缠杂错误的可能。据我所知道,他并无备作查考的各部小说的人名等简表,竟就随随便便地一篇一篇续写下去,记忆力之强,实是惊人。再者,他一天总要做足十二小时的工作,脑力休息的机会,除睡眠以外,就很少了。一个人脑力能够“长期抵抗”,同他一般久用不疲的,也不多见。

还珠楼主可算是个怪人,特别是他的头脑,怪得更出奇。有了那么奇怪的头脑,然后可以产生像《蜀山》、那么神怪的小说。

<h3>五 写作态度和人生哲学</h3>

小说家不等于思想家,然而不能够运用思想的,作品就成了平庸的叙述,难有吸引读者的力量。特别是神怪小说,说穿了无非是捕风捉影之谈,无中生有之境,更非运用思想不可。至于思想上属于哪一条路线,思想的价值如何,那是因人而异的问题,不可一概而论。

还珠楼主在作品中所透露的“思想面目”十分芜杂,差不多找不出中心点所在。说他是儒家,他却把释家看得至高无上;说他是道家,他却很肯为儒家说教;说他是释家,他却是对于游侠社会中人拔刀相助舍命全交的德性非常推崇;说他是阴阳家,他却援用声光电磁等等作用而演为书中的各种“法宝”;说他肯接受科学,他却又是金木水火土说得光怪陆离。其芜杂在此,其作品的具有令人眼花缭乱的魔力的原因也在此。

他曾经给我一封信,说起自己的写作心情,他说:

<em>(上略)惟以人性无常,善恶随其环境,惟上智者能战胜。忠孝仁义等,号称美德,其中亦多虚伪。然世界浮沤,人生朝露,非此又不足以维秩序而臻安乐。空口提倡,人必谓之老生常谈,乃寄于小说之中,以期潜移默化。故全书(指)以崇正为本,而所重在一情字,但非专指男女相爱。又:弟个性强固而复杂,于是书中人乃有七个化身,善恶皆备。(下略)</em>

这些话,不妨视作是他的写作态度。

在一书中,有一段议论。他说:

<em>暗忖:“此是兵家必争之地,上下流九千余里,无量生民,安危生计所关;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旅客羁人,由此过渡。如今两岸平沙,依旧黄流渡口斜阳,仍照狂波。昔日往来争杀之场,只剩几处荒丘,一条浊流,胜概雄风,于今安在?那鸡虫得失之迹,连点影子都找不到,可见人生朝露,逝者如斯。即便时无刘项,遂尔称雄,幸博微名,造成佳话;然而豪情长往,朽骨何知,至多供后人怀疑笑骂,凭吊之资。有什么意思?”</em>

这些话,不妨视作是他的人生哲学。

<h3>六 可以视作神话观</h3>

还珠楼主最风行于时的作品,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视为神话。不过这种神话,并非古代流传下来,而是出于他的创造罢了。

他的神怪作品,和现实世界隔离得非常遥远,故事的基础,不是建立在人间社会,而是建立在仙佛妖魔鬼怪鸟兽虫鱼混合而成的一个不成其为社会的世外社会上面。虽然在书中都给人格化了,而彼此之间的斗争(斗争就是故事的骨干),在形象和性格上面,都已超脱了人间社会的羁绊。

在还珠楼主的笔下:关于自然现象者,海可煮之沸,地可掀之翻,山可役之走,人可化为兽,天可隐灭无迹,陆可沉落无形,以及其他等等;关于故事的境界者,天外还有天,地底还有地,水下还有湖沼,石心还有精舍,以及其他等等;对于生命的看法,灵魂可以离体,身外可以化身,借尸可以复活,自杀可以逃命,修炼可以长生,仙家却有死劫,以及其他等等;关于生活方面者,不食可以无饥,不衣可以无寒,行路可缩万里成尺寸,谈笑可由地室送天庭,以及其他等等;关于战斗方面者,风霜水雪冰、日月星气云、金木水火土、雷电声光磁,都有精英可以收摄,炼成功各种凶杀利器,相生相克,以攻以守,藏可纳之于怀,发而威力大到不可思议。

就像上面所说种种,都不是实际人间社会现象中所可见到,甚而至于想也想不到。虽然科学万能,有许多玄想,今日果已成为事实,但以与“法宝”、“魔术”并论,终成异观。在还珠楼主小说中:身剑合一,驾起遁光,在两天交界之间,急急赶去,瞬息千百里,望见前面……(非原文,略仿其意而已)

读者所得到的,完全是一种神奇音渺,摸不着边际的抽象感觉,和现实生活中的记载:“只见那只四发动机的大型飞机,升入高空,愈去愈小,片刻之间,没入云层深处,看不到了,真是神速呀!”情味意境,截然不同。因为飞机有具体的形象,留在看的人的头脑中,所以决不能像身剑合一来得“神秘”。你要叫还珠楼主把身剑合一的动作拍一张照像出来印在小说里,让你看出一个所以然来,那恐怕一定办不到,于是就神秘了。

还珠楼主的神怪小说,和“尘世”隔得很远很远,和前人笔记中所写“飞剑取人首级百里之外”那种剑侠,其色彩不知要浓重到若干万倍,实是长篇神话也。

第二章 写作论

<h3>七 从《封神榜》与说起</h3>

中国最著称的章回长篇神怪小说,一部是,一部是《封神榜》。以唐玄类取经为主要人物,《封神榜》以周武王灭纣为演述题材,虽然缺乏真确性,多少有些依附。还珠楼主的神怪小说完全脱离正史,完全用他自己的玄想为主,海阔天空,无奇不有,随意所之,怪不堪言。用神怪的范围作比较,《封神》、《西游》犹属小神怪,《蜀山》、才是大神怪。看过《蜀山》、,觉得《西游》、《封神》笔墨的运用不够肆畅,玄想的幅度不够广远,法宝阵势的应用和布置不够新奇;总而言之,有些拘谨的感觉。同时可也觉得,《蜀山》、不无大不拘谨之感,不免有些芜乱。他那枝写小说的笔好比一匹怒马,是给谁加上了一鞭,那匹马一声长嘶,立刻舞动四条腿,电一般快,向着千山万水的前程猛冲而去,只觉得一路烟尘翻滚,尘头不住地向山高水深所在怒卷而去。性急的人说:“马呀马呀,收住奔势,歇脚了吧。”那匹马兴头正酣,溜顺了腿,还是奋鬣扬蹄,向高上高深中深的所在,绝尘飞驰而去。

还珠楼主真是大手笔,从他作品的文气而观,一口气就是数万言一泻而下,确有长江大河,怒涛汹涌,奔流激荡的阔壮姿态,奇中逞奇,险中见险。那种莽莽苍苍淼淼浩浩的气息,在别部章回小说中是不大容易觉察得到的。可是,别部小说中那种步步思量,程程回顾的细密神情,他那里也不大有的。自《蜀山》、而下各部作品,虽然是章回体,可是章回的迹象模糊得很,上回和下回,大都是硬生生地斩断,并无小作“关拦”之意。其实,一集可说等于一回,而形式上一集中有好几回。大概就是因为这上面的关系,看他的本文,顺笔而挥,胆魄甚大;看他的回目,就有些字斟句酌,刻划之痕相当深,似乎十分谨慎了。

写神怪小说完全凭着玄想,在质和量双方,不论以前及现在,没有比还珠楼主色彩更浓重了。《西游》、《封神》虽也神怪,性质和他还是差得相当远。再则,《蜀山》等作的山脉河流地势等,和最近的实况不离左右,而近世科学上的研究,也往往通过了他这枝神怪的笔,而加以化用了,这更是和以前神怪小说所不同的地方。

<h3>八 神怪与不神怪</h3>

我在前面说过,还珠楼主的神怪小说,在性质上杂而不纯,这不仅在哲理上如此,在事迹演述上也如此。往往在神怪得海阔天空,不可控制的紧要关头,却插入了非常现实的材料,决不能视之为神怪。此中有好文章,我很喜欢三十四集第一回中,讲到谢琳、谢璎二女扑灭以邪法捉弄川江纤夫的妖童那一段文字。择要摘录于下:

<em>不消多时,便入川境。也是二女一时高兴,经过巫峡上空时,偶然目注下方,瞥见层崖夹峙,江流如带,那么萧森雄奇幽险的川峡,空中俯视,直似一条蜿蜒不绝的深沟,水面既厌,当日天又晴和,江上风帆,三三两两,络绎不绝。过滩的船,人多起岸,船由纤夫拉着。抢上水,动辄数十百人拉一条长纤,盘旋上下于危崖峻壁之间,看去直似一串蚂蚁在石边上蠕动。那船也和儿童玩具相似……这一临近,才看出那些纤夫之劳,无异牛马,甚或过之。九十月天气,有的还穿着一件破补重密的旧短衣裤,有的除一条纤板外,只拦腰一块破布片遮在下身,余者通体赤裸,风吹日晒,皮肤都成了紫黑色。年壮的,看去好一些;最可怜是那些年老的和未成年的小孩,大部满面菜色,骨瘦如柴,偏也随同那些壮年人,前吆后喝,齐声呐喊,卖力争进,一个个拼命也似朝前挣扎。江流又急,水面倾斜,水的阻力绝大,遇到难处,齐把整个身子抢仆到地上,人面几与山石相磨。那样山风凛冽的初冬,穿得那么单寒赤裸,竟会通体汗流,十九都似新由水里出来,头上汗珠似雨点一般,往地面上乱滴。所争不过尺寸之地。</em>

像上面一段文字,完全是现实的材料,忠实的描写,慨乎言之,十分动人。凡是长江下游的人,曾从水道出入川境,一定明白,这不是谎话。这是好文章!

可是,这样现实的材料,经还珠楼主的笔一加装点,便变成了神怪之至了。他有他的“历史”,他有他的“故事”,他有他的“原因”,他有他的“理由”,说来头头是道,叫你顺眼看得下去。三十集二回中有一段文字,如下:

<em>要红发老祖在一甲子内,把老人故乡三峡中所有险滩一齐平去。……哪知此事说来容易,做时极难。并且三峡前上游两边山崖上,住有不少法力高强的修道之士,有的邪正不投,有的不容人在门下卖弄;并且江中石礁都是当年山骨,其坚如钢,好些俱和小山一样,矗立水中,为数又多。昔年神禹治水,五丁开山,尚且不能去净,何况一个旁门左道,事未办成,反结了许多冤家。</em>

上面红发者祖的敌人,名曰枯竹老人,这是一段夹在描写斗法的热闹文字之间,近乎“说明”文字。故事和前面所引“纤夫”一段,并不成直线连贯。川峡险滩的实境经他这么一解说,倒也神怪得“振振有词”。所以在还珠楼主笔下,“神怪中不一定神怪”;反转来说,就是“不神怪中都是神怪”。

<h3>九 写景与写情</h3>

还珠楼主作品抓住读者的魔力,是常常用恐怖的描写,压迫读者的情绪:

“已经够怕了吧?”

“没有够。”

“怕的还在后面呢!”

描写到极度紧张之处,真有压得你透不过气来的魔力。但是,无论你头脑中的幻想如何丰富,故事间的玄理如何泛滥,笔力的纵送如何恣肆猛悍,要在千百万言长篇叙述之下,始终像平地登山般一步紧张一步,步步相逼,越走越快,永不松懈半步,使得文字间的紧张程度作无限的进展,在事实上决无此种笔力。还珠楼主虽已极其所能干此,还是免不了要有由紧转松的时候。

到了那时,继着腥风血雨之后,忽然收拾风雨,来上一个“别有天地”。或者是谈情说爱,或者是赏月品花,此中也有好文章。我觉得他的写景文章,常有佳篇,那是不必和神怪的故事并观,而仍是十分动人的,现在录第一集二回中一段于下:

<em>忽发现后问右侧有一土坡,上面种满青松,郁郁森森,大都合抱以上,铁于苍鳞,映着将坠斜阳,倒影回光,松风稷稷,发为清籁,景物似颇幽胜。心想林中定必凉爽,何不前往一游。等到出门上坡,回顾西方地平线上,大半轮夕阳,红光万道,火也似红。天空中的夏云,奇峰也似,堆积甚厉,形态诡异。另一面,大半轮白月已挂松梢,赡魄始生,明辉未吐,空林无人,光影昏黄。人家田畴,均在庄前一带。时见村童野老,出没暮云烟雷之间。只远方瓜棚豆架下,聚着些乘凉村民。庄后一带,并无人影。寻到松林小亭上去坐定,见那亭建在一堆山石之上,高及林表,眼界甚宽,正是临风四顾,极目苍茫。忽见亭后一片疏林掩映中,现出一段红墙,相去约两三里。方想主人曾说庙在林内,如何相隔这远,莫非另有小庙不成?正寻思间,忽听远远传来一声清馨。处此幽境,又闻梵音,越觉尘虑尽蠲,悠然意远。一时引起清趣,便顺松径,踏着斜月淡光,住前走去。行约二里,前面果是一座小庙,钟鱼梵呗之声,隐隐随风吹送,仿佛庙中人正作晚课。本心不想往叩禅关,扰人清课,只为明月青松,境绝嚣尘,清风阵阵,暑退凉生,不舍回转,一路徘徊观赏,不觉行抵庙前。</em>

上面那段写景文章,完全是人间世界的光景。在还珠楼主全部作品中,这种描写比不上神怪性质的风景描写来得多。神怪风景的描写,除了把平时观察实境所得者加以融和之外,更得配上作者头脑中的幻想。也摘录二十五集第一回中一段于下:

<em>脚底云彩便反卷上来,将五人一齐包没。眼望云外,黑风潮涌,冰雪蔽空。云中通没一点感觉,飞行更是迅速。似这样接连飞过了好几层云带,冲破三四段寒冰风火之区,寸到了有生物的所在,渐渐林木繁茂,珍禽奇兽,往来不绝……由彩云拥着,又冲越过了一处云层。沿途景物,益发灵秀,到处涧壑幽奇,瑶草琪花,触目都是。这才看见上面彩云环绕中,隐隐现出一所仙山楼阁。随又上升了千多丈,方始到达,早有好些仙侣迎将出来。仙云敛处,脚踏实地……山头上一片平地,两面芳草成茵,繁花如绣;当中玉石甬道,又宽又长,其平如镜。尽头处背山面河,矗立着一座宫苑,广约数十百顷,内中殿宇巍峨,金碧辉煌,飞阁崇楼,掩映于云峰嘉木、白石清泉之间。林木大都数抱以上,枝头奇花盛开,灿如云锦,多不知名。清风细细,时闻妙香。万花林中,时有幽鹤驯鹿,成群翔集,结队嬉游。上面是碧空澄雾,卿云缥缈;下面是琼楼玉字,万户千门;更有云骨撑空,清泉涌地,点尘不到,温暖如春。端的清丽幽奇,仙境无边,置身其中,令人耳目应接不暇……沿着满植垂柳的长堤走去,走约一半,忽见长桥卧波,桥对面碧榭红栏,宫廷隐隐。中间隔着一片林木,苍翠如沐。穿林出去,面前突现出一片极宏丽的殿宇,殿前一片玉石平台,气象甚是庄严。</em>

像上面所引这段,已由人世转向世外,风味和实境描写完全不同。虽然是胡说,非胸有丘壑,笔染烟云的作者,倒也写不出来。《蜀山》、各集中,幻想的风景描写很多,这里所引的一段,不是最好的作品,我懒得去仔细翻书寻找了。

讲到恋爱纠纷的描写,一书中,作者似特别着重于欧阳霜、黄碗秋二女争夺情郎萧逸那一段故事,就是上海共舞台曾以排演在《头本蜀山剑侠传》里的剧情。原文太长,要是截取其一段,看不出多大意思来,其余比较简短之处不患其无,我又懒得翻寻,这里就阙而不列了。

据我的意思,还珠楼主的小说,写恐怖第一,写风景第二,写情爱只能算第三。不过,此中却有一个男女情爱上的共通之点:他写佛写仙写妖写魔,以至于写圣贤之徒,在恋爱纠纷上,倒是一视同仁,都在“孽缘”二字下,付之于“天命”,并不特别鄙薄于某一方面,将圣贤仙佛妖魔,打成一片了。从还珠楼主小说的表面上看来,他是一个“禁欲主义”者,可是从小说的演变之迹中去寻找,可以找到一个“爱情至上主义”。因此他的笔下,把男女之“爱”与男女之“欲”,看作两个极端,可以绝对分立,不相混杂。而且天堂、地狱两条路的分歧点,就从这个关头出发。这种灵肉异趋论,和他全部小说中的哲理,仍是一致的。他的小说,其主要的意义,本来是认定“灵魂”为至高无上,甚而至于把灵魂写成一样可以辨认其形迹的东西,肉体死亡,灵魂可以存在,若非“形神俱灭”,不算死绝。双方斗法时,“元神”脱离体腔而起,或者体腔已为敌人所毁,元神遁走,重新觅到一个好“庐舍”而复活,在还珠楼主笔下,都是极平常的事。由此而推想到他的“恋爱观”上去,自然是站在灵肉一致论的对面,以灵肉冲突,作为男女情爱描写的哲理根据了。他并不在小说内歌颂“父母之命,媒的之言”的结合,反之,夫妇情侣的遇合,倒是合乎自由恋爱这个方式的。所不同者,他的作品,实境中的无论哪一个所在,其上都有一种超现实的力量在虚空中笼罩着,实境的演变,受到超现实的那种无名的力量所控制。因此,他的笔下的自由恋爱,在形式上是排除第三者加入作勉强的撮合,倘然寻根究底,又是属于“宿命”的。

<h3>一○ 幻境与幻相</h3>

前一节所引二十五集第一回中那段文字,当然也是一种幻境,但这还是偏于静态风景美的描写,虽然事属神怪,而诡秘的意象不深,而且这种风景还是比较接近于我们游山玩水时候所可见到的实境,幻而非甚幻者。还珠楼主在小说中创造出光怪陆离的幻境,加以恐怖的描写,而增重其小说上的神怪色彩,是他所最擅长而且最动人的“绝技”。要没有像他那么一颗满满地盛着“玄思幻想”的头脑,是写不出来的。十四集第二回,写“安乐岛因火山爆发,由而海啸陆沉”,真是如火如荼的笔力,绘声绘影的笔法,分明是向壁虚构之妄,好像有耳闻目睹之真。摘录如下:

<em>冬秀一眼望见适才所见来路上那片乌云,忽然越散越大,变成一个长条,像鸟龙一般,一头直垂海面,又密又厚。映着云旁边的月光,幻成无数五色云层。不时更见千万条金光红线,在密云中电闪一般乱窜,美观已极。海滨的云变幻无常,本多奇观,尤以飓风将起以前为最。像今晚这般奇景,却是自来安乐岛三年之中从未见过,不禁看出了神。……一言未毕,便听呼呼风起,海潮如啸,似有千军万马远远杀来。岸上椰林飞舞摆荡,起伏如潮。晃眼之间,月光忽然隐起,立时大地乌黑,伸手不辨五指。猛觉脚底地皮有些摇晃。……猛的又听惊天动地一声大震,脚底地皮连连晃动。……一股海浪已像山一般劈面打来。……一片轰隆爆炸之音,己是连响不绝,震耳欲聋。……忽然平地崩裂,椰林纷纷倒断,满空飞舞。电闪照处,时见野兽虫蛇之影,在断林内纷纷乱窜。这时雷雨交作,加上山崩地裂之声,更听不见虫兽的吼啸。只见许多目光,或蓝或红,一双双,一群群,在远近出没飞逝罢了。海岸上断木块石,被风卷着起落飞舞。打在头上,立时便要脑浆迸裂。……(按:书中冬秀等数女,已纵身潜入海底避灾。)身一露出海面,那如山如岳的海浪,便都一个跟一个当头打到,人力怎生禁受?……再往回头一望,一股绝大火焰,像火塔一般直冲霄汉。算计海中,只有安乐岛一片陆地,这场地震,定是火山爆发,全岛纵不陆沉,岛上生命财产,怕不成为灰烬?……打算游往回路,看个动静。前行不及十里,海水渐热,越往前,越热得厉害。探头出去一看,远远望去,哪里还有岛影,纯然一个人峰,上烛云霄,海面上和开了锅的水一般,不时有许多尸首飘过。</em>

像上面这一段,其意就不在夸张自然界的柔性美,而是夸张着自然界的一种狂暴的力量。还珠楼主神怪小说得力于这种恐怖的幻境的描写者颇多。十四集第七回,他有以北极为地点的描写文字。他说,在北极那边,水中有陆地名月儿岛,岛上有个深广的火穴,穴中藏有许多威力不可思议的“法宝”,几个剑侠到那边去探险取宝。书中写道:

<em>离月儿岛还有老远,便见前面浊浪滔天,寒枫四起,愁云惨雾中,灰沉沉隐现着一片冰原雪山,迥非前次所见红光烛天的样儿。及至飞落岛上一看,昔日火海,俱被寒霜冰雪填没,不知去向,连山形都变了位置,知道火海业已封闭。……耳听脚底先起一阵音如金玉的爆裂之声,接着便是震天价一声巨响,那一排耸天插云的晶屏,径直倒坍下来。立时四山都起了回应,冰尘千丈,海水群飞,左近冰山受了这一震之威,全都波及,纷纷爆散动裂。除了到处都是断冰积雪外,冰壁陷处,现出一个深穴。……下面轰地一声,一道人焰,倏从穴底升起。……那火势真个厉害,先见地穴只有亩许大小,火刚上来,便是万丈火苗,夹着一股浓烟,直冲霄汉。那穴便相随震裂,越来越大。所有地面上,如山如阜的坚冰积雪,立时都消溶成水,波涛滚滚,夹着少许碎冰块,恰似万股银流,互相挤夺争驰,往海中枪去。不到半盏茶时,附近数百里内的冰山雪峰全部消灭,只剩下围着火海的一片石峰,仍回复了当日火海形状,才略止崩裂烧融之势。</em>

关于北极地区的幻想,在还珠楼主头脑中是很丰富的,时常在他的小说中出现十分卖力的文字。而且,不仅是些幻境的若有其地的描写,还有近平考据性质(未知有无道家典籍作据)的纪录,——那当然也是谎话,却说得也头头是道,很是有趣。现在就摘录一段仍是关于北极方面的文字如下:

<em>玄冥界本是一片横长冰原,自从三千年前北极发生亘古未有的大地震,陷空老祖偶在无意中发现北极磁光变幻灵异,光中有暗赤条纹闪烁如电,并作殷殷雷鸣之声。默运玄机一算,知道这万古未消的冰原广漠,自开辟以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中,共有七十二次巨震,每震一次,地形便要变动,一次比一次猛烈,冰雪也为地底真火融化数十百丈。到了最末一次,世上人物越多,难寻生息之地。这座神峰便要崩裂,火源上涌,将这方圆数百万里的广大冰原,除却西北山岳最高之处,一齐融化,发生洪水之灾;附近北极的海洋陆地,俱受波及。宇内江湖河海,也一齐涨水,只成灾之处较少。似这样,经过一甲子后,因着地势高下,区分出山林川泽,水陆地域。再由人类自来开辟这无边沃壤,无穷地利,以供衣食生息之需。</em>

像上面一段文字,当然不能够用“史迹”作尺度去查考,这里不多说了。

除却幻境的开创以外,幻相的创造也是颇有助于恐怖气氛之造成的。我这里把自然方面的归之于“境”,以生物的形态归之于“相”。小说中常有怪兽、怪鸟、怪鱼、怪虫、怪物、怪气、怪风、怪雨、怪云。怪雾等等出现,形态都非实况可以比拟。现在只说怪人,也就是所谓妖魔。他写到“正派”中人,状貌行动,都和常人相当接近;写到“邪教”中人,就不同了,一出现就带给读者恐怖的感觉。三十四集第二回写一个妖妇,名叫乌头婆,形象如下:

<em>忽见前面一团愁云惨雾,拥着一个妖妇飞来。……定睛一看,那妖妇又高又大,脸似乌金,一头乌灰色的乱发披拂肩背之上。两边鬓脚垂着一蓬白纸穗,穗下垂着一挂纸钱。生就一张马脸,吊额突睛,鼻孔深陷,两颧高耸,阔口厚唇,血也似红,白牙森列,下巴后缩。长臂赤足,手如鸟爪,掌薄指长。身穿一件灰白色的短麻衣,腰悬革囊。肩背上斜挂着七个死人头骨,并非骷髅,都是貌相狰狞,僚牙外露,口眼鼻子乱动。背上钉着三叉一刀。此是妖妇恨极仇人,特现原形,全身披挂而来。</em>

据看过的好几个读者说,他们觉得人物描写得最恐怖动人者,是书中的绿袍老祖。我的意思也是如此。还珠楼主写绿袍老祖,不仅形象上恐怖动人,性格的恐怖更甚,从猖狂跋扈到失败死亡,没有一处不写得紧张欲裂,简直是“惨不忍睹”。讲到人物描写的动人力量,本来形态上的恐怖,决比不上性格上的恐怖“深刻”。绿袍老祖的使人惊心动魄,完全是得力于性格暴戾,与由暴戾性格所演出的惨毒行为的描写,与形象上的关系反而不深。这里不再抄录原文了。

<h3>一一 物理与玄理</h3>

我在前面“神怪与不神怪”的一节中,已有说及还珠楼主小说“不奇之奇,奇而不奇”的所在,所说是属于小说中的“事迹”的叙述,无关于“法宝”。其实,许多“法术”与“阵图”的千变万化,其诡秘神奇之处,也往往是奇而不奇的。

这方面的描写,有物理与玄理之别。同样以金木水火土而论,属于物理根据者,仅是些水能灭火、火可煮水等等的极浅薄的理论而已。书中最最具有吸引读者魔力之处,也就是属于这一方面的描写。通过了还珠楼主的头脑和笔墨,化出了匪夷所思的神怪故事。读者们对于那些浅薄的物理的作用,意识上都有实际生活方面的经验与印象,因此,尽管还珠楼主写得海阔天空,依然可有亲切之感可得,并不是绝对违反自然的。他把水、火、风、雷、冰、雪、雨、雹,山、云、雾、日、月、铁、磁、土、木、石等等,加以神化而发挥种种威力时,对于各种自然物的本性还是完全保存,绝无“诬蔑”之处,在“荒唐”之中,有一个限度,这样,读者就愿意接受他这个荒唐了。在这里,我们不妨把还珠楼主的神怪小说定下了某一个写作上的原则如下:把物理的作用,纳于玄理的运用中;换言之,是物理的玄理化,玄理的物理化。

把物理和玄理混成一片,这就是还珠楼主小说之所以神秘。把“假话”说“真理”,把“真理”化而为“玄谈”,于是乎似是而非,疑然而幻,“非”从“是”中而来,“幻”由“真”中所化,这小说中的神秘作用,就发生吸引读者的魔力了。还珠楼主在小说中,对“魔道”十分痛恶,实际他的小说的引人入胜的力量,也是具有魔道的作用的,一笑。

法宝和阵图的以玄理为根据者,那就近乎江湖术士之谈,烧丹炼药,呼魂摄魄,阴阳采补,身神分化等等均属之。那就不一定合乎物理了。倘然归之于哲理,也无统系可寻,所以只能算是玄理。

现在从四十八,四十九集中,举出法术的以物理为根据者如下:

正派剑仙苏宪祥、陈岩、李洪等在金银岛大破十三门恶阵,一路同驾“遁光”,往北海进发,不合卖弄法术,在汪洋大海的水面压平海波,逼成金银砂的晶墙甬道,立在甬道之上,由那甬道冲波疾驰而进,无意中惊动了海底潜修的一位水仙:水母姬旋的徒弟,名曰绛云真人陆巽,以致引起了斗争。陆巽炼就的法宝,名曰“癸水雷珠”,据说是大量海水精气所萃,一经施为,生生不已,越来越多,威力越大。形如水泡,色白透明,大者二尺圆径,小者酒杯大小。行法时只见有无数团白影,内里水云隐隐,旋转如飞,快慢不一。

还珠楼主写癸水雷珠出现的威力如下:

<em>这时,那满空木泡形的雷珠,已排山倒海一般,挟着雷霆万钧之势,齐从四面压到,霹雳之声,成了一片极强烈的繁音巨哄,海啸山崩,无此猛烈,正分不出是风是雷。……经此一来,直似把千寻大海所蕴藏的无量真力,朝着五人夹攻。水雷越来越密,密到一丝缝隙皆无,千百万丈一片灰白色的光雾,中杂轰轰怒啸。……内中翻动起千万层的星花,狂潮一般,朝前涌来,压力震力之大,简直无可比拟。</em>

癸水雷珠的威力既有这么大,将何以对敌呢?书中写道:

<em>狄鸣歧忽然想起:身边还有一件法宝,乃恩师新传,名为青阳轮……此是乾天真火所炼之宝,专能煮海烧山。对方都是水中精怪修成,如将海水烧成沸汤,决禁不住。……还有虞道友三枝射阳神弯,乃前古至宝,也颇有用。</em>

关于双方法宝斗争情形如下:

<em>上天下地,方圆千里之内,均被癸水元精之气布满,……那金轮到了外面,已长成亩许大小六根芒角,齐射银芒,远达丈许,比电还亮,一齐转动,枫轮飞驭,直冲光海之中。五行各有克制,水本克火,无如青阳金轮所发三阳神火,自身具有坎离妙用,与寻常真火不同,……到了光海之中,所有雷珠只一撞上,立即消散。所到之处,所有雷珠水泡齐化热烟,转眼之间,变成一条其长无比的白虹,随同金轮飞舞,只顾往前,伸长出去。始而白气两旁的雷珠不等爆炸,是挨近一点的,全都自行消散,只远处还在爆炸不已。</em>

斗争到了这个时候,胜败之机已见,可是水火互相克制之理,决不如此简单,接下去战局又变了。书中写道:

<em>大量雷珠纷化热雾消散,照理当前一片癸水雷珠已破,底下应更容易;谁知热雾中忽生出一种极强大的粘滞之力,神弯飞行雾海之中,比前要慢得多,到了后来,直似进退两难。……后来雾层一密,沸水之声忽然由大转小,晃眼停止。……众人定睛一看,上下四外已全冻化坚冰,无论哪一面,都是一片晶莹,仿佛埋藏在万丈冰山之内。……众人已被癸水雷珠所化玄冰包围在内。……此本昔年水母独有的无上仙法,不须法宝,全由阴阳二气与癸水精英凝炼而成,最是厉害。</em>

原书中斗争经过,当然不像前面所引几段一般简单,这里只求表明水火在物理上的作用而止,不多说了。如今摘录几段完全属于玄理者以示一斑。

十五集第三回大破紫云宫神砂甬道的一段说:

<em>正当中放着一个宝座,宝座前有一个大圆圈,圈中有许多尺许来长的大小玉柱。走近前去一看,那一圈玉柱,高矮粗细俱不一般,合阴阳两仪五行八卦九宫之象。除当中有一小圆圈是个虚柱外,一数恰是四十九根。……甬道中阵图共分四十九层,这圈中大小玉柱也是四十九个,加上当中虚柱,分明大衍之数。……不由恍然大悟,这圈果是全阵锁钥。每根玉柱应着一个阵图,如能将他毁去,说不定全角道许多阵法,不攻自破。</em>

又,十六集第八回易静初探幻波池,有一段说道:

<em>易静躬身答道:“……所经之路,所见之景,此洞外分五行,暗藏五相,通体脉络相通,分明是一人体。此地西洞属金,金为肺部。此门颇似左叶六塞之脉,出路必在右侧,旁通肺管之处,寻得此道,绕向南洞心部,循脉道以行,便达东洞,不知是否?”李宁赞道:“贤侄女来此不久,经阅无多,居然领会到此,异日成就,实未可量。”</em>

又,三十三集第二回写幻波池中妖尸和侵入的敌人相争,有一段说道:

<em>这次妖尸一面与沙红燕相持,一面行法运用,日注总图,准备快意。看得逼真,方断定敌人必定遭殃,猛见法屏总图之上,乙木神雷青色烟光环拥正急之际,忽由当前光柱中冒起一片青霞,自己将自己往外逼开,直是从来未有现象。反五行逆用,非同小可,金、火、水、土四宫本身反制虽然通晓,独于木宫是个缺点。情知对方来了行家,这以木制木,神妙无方,急切间不但不能再施前法困敌,并还须防他反击,毁损总图。这一惊,囱是非同小可,当然是顾总图要紧,不暇再顾追敌之事。</em>

上面所引各段,都是以“两仪”、“五行”、“五相”。“八卦”、“九宫”、“大衍”等等为据,完全是抽象的“空话”,在我们实际生活上并无经验,不像“癸水雷珠”、“青阳金轮”、“天一玄冰”(书中称水母法术所化的冰,名曰天一玄冰)那般威力的有物理根据了。

<h3>一二 句法与篇法</h3>

还珠楼主的小说,不论在文笔上,在结构上,在思想上,都是具有强烈的中国风味。他虽然援用了声、光、电、磁等等原理,仍是极其浅近,是把科学硬拉到玄学之内,不是正面的接受科学,不能算是受到了欧西学说的多大影响,无损乎外形内质之同为“中国式”。

尤其是在文笔方面,像他这么富于保守性,在今日各位写小说的先生群中,已不多了。欧化的句法,他那里决不会发现半句,就是新的名词,也少得几乎没有。不是纯粹的文言,也不是纯粹的白话,文言白话,常是互相夹杂着,字句很短练,修辞很简单。《长眉真人专集》(三十七年九月初版,可以代表其最近的作风)第一集第三回中写道:

<em>细一查看,当地原是后山高处,潭在一座峰崖之下。峰形甚奇,形如一鸟张翼。潭水清深,可以鉴底,大仅两丈方圆。靠峰一面,黑黝黝的,似朝峰脚凹进,别无异处。四顾无人,野草甚深。</em>

这一段字句浅近,可算是白话,但已相当地“文言化”了。

就在这第一集第三回的开始写道:

<em>时已半夜,月明星稀,碧空澄雾,银河渺渺,玉字无声。虽然天际高寒,因值夏秋之交,船中诸人多系道术之士,均不觉冷。船迎天风疾驰,时见朵云片片,掠舟而过,其去如飞。俯视大地山河,城郭田野,均在足下,培缕蚁坯,仿佛相同,但都披上一层银霜。凭临下界,极目苍穹,四外茫茫,无边无际,均觉夜景空明,气势壮阔。宾主六人身在舟中,临风对饮,望月谈心,俱都拍掌称快。(按:书中此舟,已受法术飞升,在天空作行迸。)</em>

这差不多十分之八九都是文言了,可是写来十分平易,如水一般自然淌下,没有做作之痕,文言而“白话化”了。

还珠楼主小说中的文句,以每句四字至六字七字者为多,超过十字之外的文句是不多的。他在一句之内,不大有转弯的意思;不像某些先生们写欧化的中国文章,一长串几十个字做一句,意义上也是九曲三弯,使得读惯了中国老小说开门见山的句法者,有格格不入之感。

讲到结构方面,还珠楼主只考究故事的每一节和次一节“接榫”之处,对于全篇故事首尾之间“瞻前顾后”的刻意经营,好像不很注意。他注重于直线式的结构,所以一段紧张一段,看了前段,非看后段不可。不注重于“纵横交织成章”的结构。所以他的作品,往往如长江大河,一泻而下。看的人有欲罢不能之感,写的人似也有欲罢不能之势。

还珠楼主的小说,在吸引读者的作用上,和书场里说“平话”的说书先生很相近。说平话的“作艺”者,往往不把所说那一部书始终说全。例如《三国志》可以从“长坂坡”开场,《水游传》可以从“景阳岗”开场,而《三国》说到“白帝城”,或者《水浒》说到“曾头市”,就“剪书”不说了。所以根本没有考究全书完整结构的必要。倒是每当一场书“落回”的时候,一定要“大卖关子”,把这一场和下一场如锁如钥般加以“扣合”,藉以抓住听客。还珠楼主小说在每一集结尾,往往也是如此。《长眉真人专集》第一集结尾如下:“要知长眉真人拜师学道,郑隐巧遇魔女,大闹西昆仑,同炼血神经,双剑斗双丸,长眉真人七渡血神子,许多惊险、新奇、香艳、沉痛情节,请待下集分解。”

第三章 思想论

<h3>一三 儒释道三家的搓合</h3>

我在前面说过:还珠楼主小说的思想方面,杂而不纯。从大体上说来,可以归纳之如下:

道德方面,是偏重于儒家的。第一集第一回第一个出场的人物慨然兴叹:

<em>那老头儿忽然高声说道:“哪堪故国回首月明中!如此江山,何时才能返吾家故物啊!”言下凄然,老泪盈颊。</em>

那老头遇着他的“同志”白衣人,说道:“京城一别,谁想在此重逢,人物依旧,山河全非,怎不令人肠断呢?”

一部海阔天空的神怪小说,却以忠君爱国为其开宗明义第一章,即使扩大到种族问题上说,也是不脱儒家的伦理观。孝梯忠信四美德,在还珠楼主小说中,是抱得很紧很紧的。

修养方面,那就以佛家(佛教思想来自异域,但在中国差不多成为它的第二故乡了)为终极之点。书中人最高成就,不是作皇帝驾下的贤相良将,而是作菩萨座下的皈依弟子。写法宝之威力最大者,都得力于佛法,笼统地名之曰佛门至宝。争斗时以慈悲为本,即使是各位正派剑仙在惩罚邪教人物时,也以“赶尽杀绝”为戒,留下一个让人忏悔的机会。疾恶如仇,心狠手辣的人,加之以“杀孽太重”的罪名,使之多历劫难,以示因果报应不爽。

生活方面,又极力渲染道家逍遥散淡的趣味了。书中有几位法力无边的前辈剑仙,都以游戏人间的姿态出现,既不像儒家的执着,也不像佛家的苦行,成为儒释两家的中间人物。

更有一个共通的矛盾之点,孔丘、释迎、李耳,都没有教人穷极奢丽的遗教,而还珠楼主小说中,足以示范如“峨眉仙府”,也是布置得五光十色,丽艳无匹,胜于人间皇宫万倍。虽然是把酒肉气洗刷了,富贵气依然在所难掩。他布置了一个“出世”的环境,同时在这环境中,又容纳了“世俗”的豪华。

概括说来,还珠楼主所创造的小说人物,在行为上可说如下:本来是李耳、庄周一般的襟怀,可生就了释迦牟尼的两只眼睛,却是替孔丘、孟轲去应世办事。于是儒释道混成一体了。

<h3>一四 从唯心论到虚无论</h3>

儒释道三家的学说,其哲理的根据,都建筑在唯心论的基础上。“君要臣死,不得不死”;“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圣人不死,大盗不止”,都是别有作用的字句,全没有以物质为进退的半点痕迹,还珠楼主小说搓合了三家学说,而创造其神怪故事,自然挣脱不了唯心论的范畴。第十四集七回写金须奴在海底紫云宫脱劫换形,可以代表其作品染有浓重的唯心论色彩。摘录如下:

<em>初凤道:“紫云仙府,深居海底,无论仙凡,俱难飞迸,本无须如此戒备。无奈诸天界中,只有天魔最是厉害,来无踪影,去无痕迹,相随心生,魔由念至,不可捉摸,不可端倪,随机幻变,如电感应,心灵稍一受了主制,魔头立刻乘虚侵入。”金须奴道:“此乃前生注定魔孽,无可避免,但是这法坛业经大公主行法封闭,那六魔纵然厉害,怎能侵入?想起小奴坐功正在吃紧的当儿,三阳六阴之气已然透出重关,呼吸帝座,眼看真元凝固,骨髓坚凝,内莹神仪,外宣宝相了。忽然阴风侵体,知道中了旁人暗算,将魔放送。拼受诸般苦难,末了一关,仍是不能避免,终究失了元阳,坏了戒体,符了先师当日预示。”其实三凤并非存心要害二人,只因第一日见二风陪了金须奴入内,初凤镇守主坛,瞑目入定,更是郑重非常,本就有些不服。……及至金须奴在室中坐到紧要关头,三凤因为动了嗔念,同时也为魔头所乘,……暗忖:他是个异类贱奴,过了这一关,道基稳固,日后功行圆满,便可上升仙阀;自己在具仙根,反不如他。越想越恨,竟忘了当前利害,赌气刚离了守位,猛又想起:二姊还在里面,魔头万一侵入,岂不连她一齐害了?凡事均有前定,何必忌他过甚。这投鼠忌器之心一起,立时心平气和,回了原位。……还以为没有什么,谁知那魔头来去渺无痕迹,随念而至,……三风念头一错,魔已乘虚而入,再一离开本位,只这刹那之间,便被侵入室中。</em>

以上一段,是写金须奴和二凤同室相对,不能控制情绪,以致意猿心马,毁了“道基”。在写法上是“魔”由外入。第八集五回写魔由内生,唯心论的色彩更为明显:

<em>龙姑服了丹药,径到后洞,以为修道之人,这面壁有什么难处。哪知第一天还好,坐到三天上,各种幻相纷至沓来,妄念如同潮涌,一颗心再也把握不住。私心还想,心里头的事,母亲不会知道,只须挨过一年,就算功行完满。偏偏那幻境和真的一样,越来越可怖,有时神魂颠倒,身子发冷发热,如在水火之中,不消多日,业己坐得形销骸散,再也支持不住。</em>

唯心论是一种形而上的学说,凡事一涉到形而上,就无可捉摸。你说没有那回事吧,好像有这么一回事;说有这回事吧,又是似有似无,没有凭据。由此进展,就成了虚无论。所谓“有”,乃无之终;“无”,乃有之始也。第四十六集第三回写李英琼和丌南公斗法,就由唯心论转进了虚无论。摘录于下:

<em>英琼人困光中,虽仗定珠之力,不曾受伤,但是上下四外,宛如山岳,其重不可思议,休想移动分毫。及至青白二气射到光幢之中,先是烟云变灭,连闪凡闪,二气不见,光色忽然由青转红,由红变白,化为银色,中杂无量数的五色光针,环身攒射,其热如焚。知是敌人采取九天罡煞之气所炼乾罡神火,全身如在洪炉之中,正受那银色煞火化炼。……最厉害是潜神定虑,运用玄功,静心相持,虽觉烤热,还好一些;心神稍乱,火力暴增,顿觉炙体的肤,其热难耐。连心头也在发烧,大有外火猛烈,内火欲燃之势。这等景象,乃修道人的危机,……英琼也恰好打定主意,……双目垂帘,安然跌坐,端的仪态万方,妙相庄严,好看已极。丌南公见状大惊,想不到一个后进少女,竟有这高功力。……到了后来,觉着心有敌人,仍是有相之法,出于强制,故此觉到压力奇热未退。于是便把安危一切置之度外,一味潜神定虑,回光内烛。等到由定生明,神与天合,立时表里空灵,神仪分外莹澈,一切恐怖挂碍,立归虚无,哪还感觉到丝毫痛苦。</em>

从唯心论到虚无论,在“禅理”上是更进一层,在人类实际生活上是更退一层,到达了佛家一尘不染的境界。第十六集第九回写李宁和其女儿英琼谈“道”,解释以静制动,以无视有的道理,说道:“我这小荫檀妙法,乃佛门密传,……面壁九月零五日,才得学成。……不过佛家以静制动,炼来只为修道护法之用,并非上乘;若是上乘,便不着相,本来无物,何有于法,万魔止于空明,一切都用不着,哪有敌我之相呢?”

第四章 社会论

<h3>一五 关于社会形态</h3>

一种小说能为广大群众所接受,必有其原因。最近几年来,新式的卫道君子大声疾呼,反对神怪小说,视如洪水猛兽,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而神怪小说(包括连环图画)作者除了埋头工作而外,完全是无抵抗主义的态度,谁也不敢申辩。不加思索地想来,神怪小说站在这种绝对的劣势下,早该被击败而销声匿迹,无立足之余地;为什么这种攻击的力量,不生功效,非但不能够绝灭神怪小说,而且神怪小说广大流行,反而势力嚣张愈甚呢?这其间,自有配合于社会心理方面的必然的原因,新式卫道君于倒果为因,攻击其“已然”,忽略其“所以然”,于是失败了。神怪小说在现实的社会状态下,可说是应运而生,先有这么一种畸形的社会,然后有这么一种畸形的小说;要是没有这么一种适合于神怪小说生存的社会,神怪小说就根本无从产生,更何能广大流行?

到今日为止,无论地区的东方与西方,政制的民主与独裁,人类社会的一般形态,都是有欠公平,未尽合理,人对于人的欺凌、压迫、残杀种种现象,都在某一种形势之下成为当然的,无可违抗的;因而贫富劳逸之间,虽然相去很远,而社会的表面,往往能平靖无事。固然有史以来,出过了不少革命家,不惜任何牺牲,要把这种畸形的现象,使之变为正常,成功一个最理想最高尚的社会;可是,离成功之标的,还是有着相当距离。

为什么理想的幸福的社会建立不起来呢?这就与神怪小说中时常援用的哲理相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为什么道不能胜魔呢?正道是终必战胜邪魔的,但是时候未到,那又着急何用呢?人类社会在人类毁灭以前,总有一天要到达正常形态:没有欺凌,只有诚敬,没有压迫,只有扶助,没有残杀,只有爱护。除非人类在中途就毁灭了,那就邪正同归于尽,无话可说。

可是,在这到达成功之境的中间程途,人类还是不能不寻求暂时性的安定社会的办法。这个办法的基础,不是建筑在真理上的;因为真理的力量,还够不上维持这个局面。于是只能舍本逐未,迁就事实了。

用什么方法迁就事实呢?

不外是以毒攻毒而已!动机或许是纯正的,结果不出于“魔法的镇压”之途。否则,并欲求苟安于一时而不可。此中未尝没有不得已的苦衷,然而在客观上魔法总是魔法,不能够就以魔为道。因为仍旧是魔力的作用,所以社会现状在经过了相当时期的小康局面,往往要有若干时日的骚动。结果,在“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的斗争下,又恢复了小康局面。如果问题真是彻底解决了,那么人愿相爱之不暇,还有什么斗争烧杀呢,原子炸弹根本是废物,早就不值得国际社会间的大惊小怪了。

在小康局面之下,有些人住高楼大厦,有些人住草棚茅篷;有些人吃山珍海味,有些人啃树皮草根;有些人仆从如云,有些人想占豪门走狗之一席而不可得;有些人三妻四妾五夫六姘,有些人连半个太大都找不到;有些人嚷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有些人日日夜夜廉价卖淫;以及其他种种,不可说尽。为什么这种怪现状一一都成为社会的常态,差不多成了当然呢?从好的方面说,此中包含着不得不然的苦衷,要不维持这种暂时的小康局面,人类在各自杀夺与报复的循环不息下,除了毁灭以外,永无休止;必须用魔法镇压于一时,然后逐渐改革,逐渐进步,逐渐由魔法的控制而转换到正大无偏真诚无伪的境界,使怪现象归于消灭。从不好的方面说,这是一种用魔法镇压而成的吃人的秩序,吃人的技术。只许他吃你,不许你不给他吃,他来吃你,你应该欢迎被吃。大的吃中的,中的吃小的,小的借着大的势力吃中的,中的利用小的牺牲吃大的。虽然千变万化,而其吃的原则与状貌,依然层次井然,秩序很好。这种层次与秩序,就使社会的外观成功了小康局面。

剥去了小康局面的外皮,内质就是众邪纵横、群魔乱舞的奇景了。那些邪魔,和还珠楼主在小说中描写的邪魔,在形象上有不同,在性质上倒是非常相像的,而且其魔法的厉害,更未必弱于中绿袍老祖和毒手摩什之类。

从这种角度去窥察社会内层的真相,再转而阅读还珠楼主神怪小说的内容,就有了互相符合之处:社会上什么妖魔都有,等于小说中神怪人物的不一而足。不加思索而言:社会是不神怪的,还珠楼主小说是神怪的;倘然加以深思,那么反转来说:还珠楼主小说是不神怪的,社会才是神怪得很,也是无所不可。

<h3>十六 关于群众心理</h3>

上面是说还珠楼主的神怪小说,有其与社会形态互相配合之处,也就是说,他的小说之所以能够在这个社会的基地上茁芽与成长的道理。

那么,为什么社会群众间的某一部分人对于他的小说这样地欢迎呢?我觉得,他的作品是适应着这一部分人的心理的。

第一,在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社会形态下,许多人固然本身受到魔法的控制;同时为求生存,为求“力争上游”起见,少不得也以魔法加之于人。彼此间魔来魔去,无往不魔,习惯成自然。魔法不但表现于行动,而且影响于心理。这种后天的经验,几乎成为先天的本性了。意识方面,可说和神怪小说已经相通。看神怪小说,成了性之所近。是迎合的,不是背离的。是普通的,不是特殊的。

第二,大家虽在过着以魔应魔的生活,施于人者,视作当然,自己不觉得有碍于人,而受于人者,却是感觉到痛苦。因此,除了少数人之外,大部分人容易触起对于现实不满的感觉。恨起来最好能够像张献忠一般造他一场杀孽,藉以泄愤。当然事实上没有这么便利,不能不自己隐忍着。看到神怪小说中正派剑仙大杀邪魔,无论邪魔怎样厉害,结果非惨败横死不可;他就以自己代表着正派剑仙的地位,把心所不悦的人物,看做了邪魔妖怪。剑仙杀妖魔,看着十分痛快,可以得到一种画饼充饥、望梅止渴般的满足。

第三,因为不满现实,就对现实厌倦,最好能够避入另一个世界中,去换换空气。那些把尘世实况编演而成的小说,其故事都是在让人厌倦的范围之内。只有神怪小说,是脱出了这一重藩篱的谎话小说。至少,在书本子上可以嗅到一种与现实有相当距离的气味。这种气味,让他在神思恍惚之间,若有安慰可得。

第四,因为现实社会关系复杂,善恶之间的道德、法律与伦理,其成为问题而待解决者,往往“牵丝攀藤”,纠缠不清,甚至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爱国固然有理,卖国也有人说有理;豪富不拔一毛有不拔之理,贫穷饿死也有非饿死不可之理。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所以成为政敌,双方政论家制造舆论,谁都是振振有词。至于吃官司朋友,请律师辩护的时候,更像中国的六法全书,至少有十二法的内容。神怪小说便不然,善就是善,恶就是恶,善人一定心慈面和,恶人一定凶相难掩,善人的责任只有杀恶人,恶人的义务只有被杀害,痛快得很。除去小说中趣味方面的波折外,不必多费研究善恶问题的脑筋。许多人在应付社会而筋疲力尽之余,看剑仙杀邪魔,越看越爽快。

第五,好奇是人类的天性,神怪小说的第一个特点是奇,这不必说了。同时,自欺也是人类的特长,误尽苍生之徒,自以为万家生佛,老太婆九妖十八怪,自以为美绝人褒。要说那些人完全自己不明白,也未必然,明知故犯,非此不快耳。等于看神怪小说,难道他们都把神怪小说当做教育部审定的教科书读吗?这才没有那么呆呢!一百个人中,至少有九十九个人知道是谎话连篇而已。可是一看有趣,再看更有趣,以至手不释卷,看个欲罢不能。这是适应了心理上的自欺的需要之故也。自欺在心理上是一种可笑的作用,可是像如今的时世,有时倒也不妨自欺,得糊涂时且糊涂,太明白了,也就是太痛苦了。

如今又要说到还珠楼主身上来。他的把握读者的技巧,是和上面所说者相通。

第一,他因读者们的不满于现实,就崇奉出世色彩最浓厚的佛家思想,演化为小说中至高无上的权威人物。处处表示着佛法无边的不可思议威力,又处处以超脱轮回为人生至高无上的幸福的归宿。

第二,他因读者的所以有出世的思想,不过是对于现实发生惶恐与厌倦,不是痛绝尘世,有甘于苦行之愿;换言之,仅是想逃避,不是要决绝。所以他也肯委屈佛门圣者来参加杀孽。同时,以道家的逍遥自在,创造出许多所谓旁门散仙,志不在升天,优游无虑于海外地角,山巅水涯。

第三,他因读者终究都是些世俗之人,在伦理观念上,还是以受儒家的影响为最深,于是在他的小说中,不论是佛是仙是妖是魔,都使以儒家的道德为道德。

第四,他因读者在今日之世,种种切身所受,惨痛不可理喻,那些佛家的普度众生的慈悲,道家的清净无为的散淡,儒家的致君于尧舜的王道,都嫌不够泼辣,无足大快人心,于是不惜强奸释迎、李耳、孔丘,不管在道德上是属于哪一方面的圣人,都叫他们在飞剑法宝之下,干着冤冤相报的斗争,一律成了太史公游侠列传中人物。

像这样,在思想上是纷歧杂出的,在小说的故事演述上就五花八门,光怪陆离。说他无根据,好像有所根据;说他有根据,又捉摸不定他的中心点。要言不烦他说,当然可用嫉恶如仇四字。无论如何险奇惊恶的过程下,凡是罪恶的人物,若不归于正道,非受诛戮不可,决不使读者失望。而且所采取的手段,直捷得像:“你不好,我就杀掉你”。到衙门里告状,请大老爷伸冤,那一套“法治精神”,还珠楼主的小说中绝不渗入,他是绝对不让他小说中的任何人物,去向吃政治饭的大小老爷乞怜的。自华北沦陷时,曾受日宪拘捕,备历艰危,不为威迫利诱所动。光复不三月即载笔江南,绝口不谈政治,对于政局与官场内幕,想是很失望的吧?

结论 神小怪小说的一个时代

本文的初稿,因为分期发表,全文完成于写写停停、停停写写之中。加以我对于还珠楼主的作品,尚难说到深切认识,不过是根据看着消闲时所留的浮浅印象而已。当然谈不上抉微探隐,深知的见。现在付印成册时,虽经一度整理,仍是十分草率。说得不对的地方,前后矛盾的地方,都所难免。

我是的确有意好好地写一篇关于还珠楼主的文章的。原因并不在于我和他相识,而是因为他的作品的出现与风行,真有值得注意的价值。说他好也罢,说他不好也罢,其足以成为一个“问题”,那是不假的。

我的这篇作品,对于还珠楼主不会发生什么影响。而还珠楼主的作品,在中国最近的小说史上,那确是占有一席之地。尽管若干人对之极力反对,仍旧不能够加以抹杀,不能视之为“无”。

第一,他的神怪小说,即使以后衰落,而曾经有过一个不胫而走的盛况——像现在这么的一个时期,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第二,他的神怪小说,在中国神怪小说史上,开创了一条新路,这条路,据我个人所见,以前未曾有人走过。他把近时的物理,融化入于他的玄想之中,构成作品的特殊风格,和前人与近人所著的神怪小说绝然不同。

不管人家对于还珠楼主神怪小说的观感如何,在我个人,对于他的作品,绝不致有藐视之意,而且钦佩他的“玄思冥想”,以及文笔方面的“恣肆汪洋”,特别是对于幻境的创造,有着如有神助一般的笔力。

像那些作品,应该算是还珠楼主的初稿,希望在全部完成以后,能够有修订的机会,篇幅不一定要那么多,时间不妨多花费些,一定能够代表着中国神怪小说的“一个时代”。我期待着他能这么干,我准备着为他重写一篇十万字的论文。

(初载1948年复刊第3~5期,原题《还珠楼主及其作品的研究》,1949年2月上海正气书局出版单行本,改题,并有所修订。今据单行本收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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