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贲巾帼传 - xp1024.com
《虎贲巾帼传》


一 晋阳雨夜风云会 潜龙深忧儿女安

隋末大业十二年,晋阳,四月。

夏夜的暴风雨在晋阳大地上肆虐,电闪雷鸣,火光闪射,不时把黑幕般的夜空照得亮如白昼,空旷的原野寥无人烟,任凭暴雨倾注而下,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歇。

晋阳宫在风雨中若隐若现,只正殿的烛光忽明忽暗,断断续续地传来歌声,琵琶相和,如泣如诉,宫中的几个歌姬轻舞长袖,随歌起舞,时而慢如日落花谢,时而快如孤狐走兔,踏着《康国伎》舞曲的节拍,在殿内翩翩而动。

大殿上坐着三个人,酒酣耳热,三巡已过。正位上坐着的主儿年过五十,额头宽大,面皮松驰,从额头到下巴,满脸的皱折,此时已是喝得红脸红腮,听到当今皇帝钦定的《康国伎》乐曲,不禁放下手中的酒樽,喟然叹道:“哎,信明、玄真两位大人,今天咱们就喝到这里吧!陛下远在数千里外的江都,将这西北门户交给我李渊,晋阳留守之职实在干系重大,我不敢怠慢啊!”

李渊顿了顿,低下头去,说道:“三天前,突厥人入寇马邑城,我派太守王仁恭反击,结果不敌突厥劲骑,王仁恭阵前失利,损兵折将,还险些丢了马邑城,这些事儿都为你们所知啊!李某感谢你们盛情款待,但我无心再挑灯宴乐了…”

李渊口中这个叫信明的人,便是隋军鹰扬府的队长武士彟,只见他圆圆的脸上两道细眉,左眉梢旁的一道刀疤,在白皙的脸上十分显眼。

武士彟低头不语,若有所思。

那个叫玄真的人,是晋阳宫监裴寂,四十五、六岁的模样,一张国字脸上浓眉大眼,听到李渊的话语,裴寂轻轻一弹身上的紫衣袍角,起身一揖,说道:“唐公,正因为王仁恭兵败,怕您心绪不佳,所以我和信明大人才邀您过来小酌几杯,一解胸中不快啊!”

武士彟接过话来,说道:“本来,胜败乃兵家常事,可是…”武士彟抬头看了看李渊,“可是主上自征伐高丽失利以来,容不得败军之将,轻则流配,重则灭族,前有骠骑将军赵元淑,后有右骁卫大将军李浑,杀鸡敬猴,敲山震虎,这都是唐公您所亲见啊!现在领兵之将人人自危,军府之帅噤若寒蝉,各地反贼却越剿越多,着实令人忧虑啊!”

这话直刺李渊的心窝。

伴君如伴虎,这些年来,李渊不论是担任抚慰大使平定民乱,还是担任卫尉少卿筹办军粮,他都有功不表,不事声张。当今皇帝杨广的秉性他太了解了!连辅佐过先皇的开国功臣宇文弼、贺若弼、高颎等人都被找茬儿杀掉了,他一个小小的袭封唐公更不在话下。如今镇守一方,带兵打仗胜败难料,时刻都象在刀尖上行走。想到这里,李渊端起酒樽,兀自猛饮一口,叹息数声。

裴寂与武士彟交换了一下眼色,说道:“主上猜忌刻薄,世事纷乱如此,我等应有所打算啊,”看看李渊面无表情,裴寂接着说道,“王仁恭兵败事小,二郎所为事大!二郎私下招募了不少英雄好汉,日夜操演,就怕哪一天您战场失利而受到诛连啊!”

“嗯?”李渊抬头看了看裴寂,疑惑地问道:“去年主上北巡时被突厥围困,二郞救驾归来,说要召募精锐,组建一支匹敌突厥的骑兵,那是勤王之用,怎么和我牵扯到了一起?”

武士彟咯咯地笑道:“二郞就在殿外,何不召他自己进来说说此事?”

不等李渊回答,裴寂击掌数声,吩咐道:“有请二郎!”

李渊怔怔地看着二人,口中喃喃道:“你俩儿这是唱的哪一出”

……

一个青年大步流星地走进殿来,将身上湿漉漉的蓑衣解下,轻快地交给侍从。这青年看上去二十来岁,头戴二梁进贤冠,身着白纱蔽膝单衣,腰束九环玉带,白袜乌靴,双目炯炯,眉宇间英气逼人,进门后躬身向裴寂、武士彟一拜,便走到前面,跪在李渊案桌前,说道:“父亲,今日借玄真大人的宝地,世民有话要说。”

裴寂一摆手,歌停舞歇,歌姬和侍从们知趣地鱼贯而退,偌大的殿内只剩下李渊、武士彟、裴寂、李世民四人。

殿外大雨滂沱,丝毫没有停歇的意味儿,雷声隆隆,震得大殿的藻井颤抖不停。

李世民挺直腰板,压低声音说道:“父亲,皇帝身为人君却言而无信,被突厥围困于雁门关时,口口声声爱惜士卒,当面承诺我等救援将士,日后不再征伐高丽。然而,一朝解围,故态重演,三军将士重陷白山黑水之间,生死未卜。大业以来,于外征伐不断,于内大兴土木,暴君荒淫无道,百姓水深火热,各地义军风起云涌,晋阳城外都是战场了!父亲,上有皇帝淫威,下有强敌入寇,您想做个太平臣子,恐怕已办不到了。如果现在不顺应民心,起兵抗争,坐失良机,那我们李家百十口人将死无葬身之地啊!”

“大胆!”李渊拍案而起,酒意全无,高声呵斥,“你怎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我要即刻把你押送官府!”

一道闪电划过长空,照得大殿惨白,震耳欲聋的雷声随即而至,震得大殿的窗棱瑟瑟作响。李世民毫无惧色,迎着李渊咄咄逼人的目光,继续说道:“父亲,天时如此,人望如此,我才敢对您直诉衷肠;如果您一定要将我押解官府,儿子话已出口,有死而已!”

李渊站在桌前,用眼角的余光迅速地瞟了一下裴寂、武士彟两人,只见一个端着酒樽捋须而待,一个正望着自己颔首而笑,刹那间,李渊明白了今晚夜宴的酒中之意。

裴寂放下酒樽,向李渊一揖,说道:“唐公,将门出虎子,二郞洞察世事,少年英雄啊!”

“玄真大人此话不假,二郞之意顺天应人,与我们谋划已久,就等今日一吐为快了!”武士彟也起身一揖。

李渊听了二人的话,垂手而立,望着殿外的倾盆大雨,沉默不语。

夜风吹来,略有几分凉意,殿内的烛火摇曳闪烁,李渊轻咳一声,缓步走到李世民跟前,扶起自己的儿子,拉着手说道:“二郎,我何尝不知时事艰难!主上刚愎自用,巡游无度,九州困顿,民不聊生啊!我这个晋阳留守虽然为帅一方,手握重兵,但是沙场胜败尚可料,朝中祸福不可知哩!打了胜仗,皇帝猜忌,要杀头;打了败仗,皇帝责怪也要杀头,进退两难啊!这些年来我如履薄冰,诚惶诚恐,就怕哪一天咱们父子不能再执手相见啊!”

李渊眼角的皱纹抖动了一下,鬓前的几丝银发随风摆动,“为了咱们李家,也为了天下百姓,我有意起兵,但是…”李渊放下李世民的手,在殿中踱了几步,眉头紧蹙,盯着儿子,一字一顿地说:“但是,现在你大哥建成、三姐和姐夫,还有弟弟元吉、智云,他们都在数百里外的河东,一旦我们起事,他们势必遭遇大难,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叫我如何忍心!”李渊眼圈转红,烛光下的双眸映出点点泪光。

武士彟应声而起,敦实的身板儿将酒桌挤得吱嘎一响,他快步走到李渊面前,躬身说道:“唐公,您所担忧的事儿,我们已想到了,并且已经替您作了筹划,只要您一点头,我们立刻动手。”

李渊看着武士彟,满脸迷惑,颇感意外。

武士彟从怀中抽出一幅地图,指指点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李渊的眉头渐渐地舒展开来……

二 夜授机宜悲往事 驿道遇险巧化解

这年的夏天似乎来得特别早,刚入巳时,太阳已变得毒辣起来,热气升腾,把整个晋中大地放入蒸笼之中。

蜿蜒的驿道从丘陵中迤逦而来,热浪之中,远远地看不清来路。驿道两旁的庄稼地里,老农早已戴起了遮阳斗笠,铁耙在土里舞动,汗水顺着脸颊滴下。三匹快马从田地边飞驰而过,顿时扬起一片尘土。老农抬头看时,连人带马早已飞奔而去。

为首的快马上,策马扬鞭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幞头青巾,圆领窄袖黑袍,长靿靴紧踏马镫,背上系着一个粗布褡裢,暗红的面庞上,一双大大的眼睛略微外鼓,尘土满面,汗滴直下,在两颊留下几路清晰可见的汗迹。

后面跟着两个男仆打扮的随从,马不停蹄地紧随其后。

这个青年是李渊三女儿的家仆马三宝,一个月前受女儿和女婿差遣,从河东赶来晋阳,先行进献李渊五十寿辰的寿礼。此时,马三宝骑在马上,心急如焚,顾不得拭去汗滴,手拽缰绳拼命赶路,心里不时地重现前一晚在李渊书斋受命的情形…

前一晚上,马三宝在留守衙门的客房内刚刚盥洗完,正准备安歇,突然“咚咚咚”地听到有人敲门,开门看时,却是李渊的贴身侍从李德儿。马三宝与他从小在李府里长大,因此熟识得很,马三宝打趣道:“怎么着,这么晚了还有什么好事来找我,莫非知道我要回河东了,邀我到晋阳湖边再夜酌几杯?”

李德儿手提灯笼,立在门口,却是一脸的严肃劲儿,说道:“三宝哥,老太爷叫你即刻到书斋,有要事交待。”

马三宝忙应了一声,边换衣服边思忖着,这么晚了老太爷有什么事呢,白天辞行时不是已经交待过了吗?看着不苟言笑的李德儿,马三宝也不便多问,李府的规矩他是知道的,只好低着头跟着李德儿穿过留守府的回廊,快步向前走去。

刚进书斋门,便见李渊在坐榻上斜靠着凭几,李世民则正襟危坐,屋里的烛光似明又暗,父子俩儿正在说话,马三宝连忙跪下给两位主子请安。

李渊直起身子,摆了摆手,李德儿连忙退出去,“吱嘎”一声把门关严实了。李渊给李世民递了个眼色,李世民会意地一点头,开口说道:“三宝,你是七岁时跟着三姐和姐夫进府的吧?”

“回二爷,奴才确实是七岁进府的,”马三宝一脸迷茫,不知李世民为何提起十多年前的往事。

“我听三姐说,那年突厥兵南下,血洗了马家村,全村几百口人就你活了下来?”李世民和颜悦色地问道。

马三宝眼圈一红,哽咽道:“是的,突厥人一进村,就烧杀掳掠,骑兵冲过来时,我娘把我压在身下,我躲过了一刀,可我爹、我娘和村里的其他人都没了,”说着,马三宝的眼泪夺眶而出,“要不是三娘和柴将军路过村子救了我,恐怕我早就给狼叼走了,”马三宝悄悄地用袖子把泪抹掉。

李世民站起来,走到马三宝身边,扶起他来,说道:“现在,有一封要紧的信要你送回河东去,径直递到我大哥建成的府上,路上不能有丝毫闪失,这关系到我李家百十口人的性命,”李世民目光逼人,寒光闪闪,“你敢不敢拼了性命,完成这个差使?”

马三宝抬头直视李世民,说道:“二爷,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三娘和柴将军给的,我马三宝能活到今天,咱李府的主子就是马某的再生父母。二爷,我无以为报,这趟差使您就放心吧,人在信在,人亡信毁!”

“好,”李渊在坐榻上一拍靠枕,笑道:“三妮儿和柴绍这些年来没有白养你,也把你调教成了一匹好马,二郎给我说,你胆大心细,我看这趟差使非你莫属!说吧,要多少人和你一起回去?”

“回老太爷,现在世道不太平,时有强人出没于山林之间,路上人多了反而招人注意。送信就讲一个‘快’字,我只带两三个随从,扮做商人模样,选几匹快马,人不解鞍,马不停蹄,两天一夜方可赶回河东!”马三宝向李渊父子磕头一拜,胸有成竹地说道。

“依你!”李世民说道,然后扭过头来,对李渊说道:“父亲,我看三宝的主意可行,随从由三宝自己在府里挑,我再从鹰扬府里选几匹好马配给他们,明天一早就出发,您看行吗?”

“就这样,”李渊捋了捋长须,“二郎,把给建成的信交与三宝。”

……

给李建成的信里写了什么,马三宝并不知晓,但他明白这封信非同寻常。因此,自出了晋阳南门,马三宝便带着两个随从几乎脚没着地,一路奔来,再热再累也无所顾及,策马疾行,指望着能在第二天日落前赶回河东,把信交到李建成手上。

眼看进入霍邑地界,太阳西沉,丘陵起伏,驿道在沟堰河滩之间变得弯延起伏,马三宝和两个随从也不禁放缓了缰绳,小心冀冀地穿梭在错落不平的山丘之间。

突然,马三宝看见前方道路上横躺着一棵合抱粗的大树,连枝带叶把驿道挡了个严严实实,马三宝一拉缰绳,高喝一声“吁---”,马匹嘶鸣,响彻山谷。凑近看时,那棵大树折断处皮新木嫩,刀斧之印清晰可见。

“不好”,马三宝心里一惊,“遇到贼人了!”正要拨转马头时,三四十个身着黑衣、头裹黑巾的人从驿道边的树林里冲了出来,手里挥舞着长刀短剑,嘴里咦咦呀呀地乱叫,把马三宝等人团团围住。

马三宝飞身下马,把褡裢扯开摊在地上,拿出里面的十几锭银元宝,捧在胸前,满脸堆笑地说:“各位好汉,咱们前世无冤,今世无仇,好汉们走上这条道儿也自有难处。我们仨儿是生意人,家父病重,咱儿得赶回河东,出门走得急,只带了这些家什,若各位今日行个方便,我们回到了河东府另有孝敬!”

这群黑衣人七嘴八舌地嚷开了,有的高叫着“放得你们回去,怎么孝敬爷儿呀?”

“东边潞州府有个‘三晋柜坊’,想必好汉们是知道的,小人在那里存有些家当。我写张字条,带在这个伙计身上,他随爷们儿到潞州府去,‘三晋柜坊’见到我的伙计和字条,便会立即兑现五百两银锭;若拿不到银锭,这伙计任凭爷们儿处置,当然,他也知道在那里可以找到我。”

“成,这买卖不亏,做得!”众人嚷嚷着取了那十几锭银两,准备挪开道中的大树。

“慢着!”突然,人群中传来响亮的一声,众人纷纷回头,侧身避道,一个身高八尺、三十开外的壮汉,大步流星地从人群中走到马三宝面前。

这人深凹的眼眶中嵌着一双蓝色的眼睛,鼻梁高高挺立,两腮数寸长的红胡须十分显眼,虽然身着黑衣,但腰间蹀躞玉带显得与众不同。马三宝眼尖,立马明白壮汉是这群人的头儿,赶忙笑着弯腰一揖,说道:“胡爷,您老儿千里迢迢从边塞来,不也为求财?今天让您的弟兄们放得小人一条生路,来日必当重谢!”

“你是经商的?”壮汉问道。

“正是…”

马三宝话音未落,壮汉用陌刀指着马三宝的马镫,怒吼道:“屁话!你他娘的是条官府走狗,还敢在这儿欺蒙老子!经商的谁敢用官军的铜马镫!我何潘仁在边塞集市做了十几年的马匹生意,没有少吃官军的亏,今天可要解解气了!”何潘仁用刀尖把马三宝的马镫撩起看时,镫环上果然印有“鹰扬府监造”的字样儿。

“拉到林子里,切西瓜!”不由马三宝分说,几个黑衣人应着何潘仁的话,推搡着他们仨儿到旁边的林子里,使劲摁倒跪下,高高举起了手中寒光闪闪的陌刀。

就在刀刃即将落下之时,马三宝突然仰天大笑,高声道:“唐公啊,您一辈子乐善好施,塞外的胡人、陇右的汉人,谁不知您的威名!奈何今日老天不开眼,让我马三宝栽倒在胡人强盗手里,坏了您老的大事,三宝先走一步,恨不能再鞍前马后地侍奉您了!”

“慢着,”何潘仁听闻,喝止了准备刑行的刀手,“噌噌噌”几大步走过来,侧着头问道“你是晋阳留守、唐公李渊的家仆?”

“不错。”

“为何不在晋阳,要赶往河东?”

“奉唐公令,前往河东传谕李建成!”马三宝昂起头,斩钉截铁地回答。

何仁潘令刀手退下,同时收起了自己的陌刀,伸手扶起马三宝,改颜换色道:“唐公是好官!昔日为陇州刺史,大开边贸,集市轻税,率钱一万输估只一百入官,对我胡人有恩啊。哪象如今当官的,横征暴敛,输估六百入官!”

说罢,何仁潘转身一挥手,喝道:“弟兄们,抬开大树,放行!”

马三宝和随从跃身上马,抱拳相揖道:“何寨主,后会有期!世事无道,正是英雄辈出时,好汉勉力为之!”说罢,向着河东方向策马疾驰,在驿道中留下一缕尘烟……

三 挑灯刺破河东夜 兄妹合议定归计

马三宝一行风尘仆仆赶到河东府时,已是掌灯时分了。四月天的夜晚,凉风习习,一扫白日的炎热,远处鹳雀楼四檐三层上的铃儿,随风而动,声音飘渺,似有若无,煞是好听。

马三宝顾不得劳累,在李府鸟头大门前翻身下马,掌灯的门仆见状,即刻通报了进去。片刻,李府管家钱大柱已到了大门口。“是三宝啊,从晋阳回来了?老太爷和二爷可好?怎么不先回三娘和柴将军那里去交差啊?”钱大柱四十来岁的模样,笑呵呵地问道。

马三宝急急地回答道:“老太爷有要紧信件给大爷,还烦请钱管家带路,我须面呈大爷。”

马三宝跟着钱大柱进了鸟头大门,穿过直棂窗的回廊,绕过环池木桥,从工字正厅边斜插过去,便是李府的书楼。马三宝抬脚走进雕花楠木门时,却见楼内坐榻上有两人正在对弈。一个年近三十的模样,瘦削的脸上两道细眉;另一个十六、七岁,胖嘟嘟的圆脸,白皙净亮。

马三宝跪拜道:“大爷、四爷,安好?”

“噢,是马三宝啊,从晋阳回来了?怎么,这满头满脸的尘土,还没回三妹和柴绍那里缴差,就先到我这里来了?”年岁较长的是李建成,放下手中的棋子,笑呵呵地站起来走到马三宝跟前。

马三宝从怀中取出信件,双手呈过头顶,说道:“这是老太爷给您的信,叫我拼了性命也要送到您手上。”

“嗯?”李建成一脸的惊讶,接过信来,凑近烛光看时,那上面是自己十分熟悉的父亲手书小楷:

“吾儿建成如晤,并元吉、智云、三妮及柴绍:

大业以来,昏君骄奢荒淫,大兴土木,横征暴敛,百姓流离失所,卖儿鬻女,痛处水深火热之中;又,征伐辽东无止,昏君作威如虎狼,将士弃命如草介,百姓传唱之《无向辽东浪死歌》,诉不尽三军将士苦愁泪。

神州万里,四海之内,烽烟滚滚,揭竿而起之长槊轮刀,遮云蔽日。皇天无亲,唯德是辅;应天顺民,君子所为。为父自忖,宁为家国玉碎,不为草介苟生!行大事即在近日!

汝等知父所思所为,阅信之日即为动身之时,随信附三晋地图一张,务择山林小道安稳返程,为父在晋阳静候汝等共举大事。”

李建成看完信件,脸上阴云密布,转过身来沉重地说:“元吉,父亲大人的信,你来看看。”接着对马三宝说,“我派钱大柱同你一起回柴府,请三妹和柴绍即刻我这里来”。

马三宝朗声回应,出了李府的鸟头大门,与钱大柱乘马飞奔而去。

……

亥时已过,月朗星稀,夜虫低吟。

几个婢女早换了书楼里的灯烛,整个厅里人清影明,亮如白昼。李建成反剪着双手,不停地踱步,一声不吭,钱大柱他们才离开不到半个时辰,李建成感觉已有半日之久了。

李元吉在坐榻上端起白瓷茶碗啜了一口,说道:“大哥不必着急,想来三姐和姐夫已安歇了,即便是快马而来,也是要些时刻的。”

“我怎能不着急?”李建成立住了脚,回头看着李元吉说道,“父亲在信中讲得很明白,‘阅信之日即为动身之时’,可是咱们在河东的家人,老老少少几十口,扶老携幼的,如何能立马起身?真让人揪心呐!”

两人正说话时,钱大柱进来禀报,客人已到。李建成把手一挥,说道:“快请。”

进门来的是夫妻二人。丈夫的年纪与李建成相仿,绛袍皂靴,平巾绿帻,宽额大眼,笑容可掬地走在前面,这便是李渊的三女婿柴绍,官任太子千牛备身。妻子李三娘跟在后面,进门后轻盈地揭去头戴的羃蘺,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的模样,鹅蛋脸颊白里透红,黑发云髻,杏眼明眸,浓眉微翘,一枚淡黄色的梅形花钿蔽于额头正中,嘴角轻点两粒粉靥,身着褐色圆领小袖长裙,裙腰束至腋下,高高隆起,脚穿半靿软靴,边走边说:“大哥,四弟,是什么事儿这么着急?来时马三宝大致说了一下晋阳的情形,但我和夫君还是如坠云雾,猜不到是怎么回事!”

“看座,上茶,下人都退出去!”李建成吩咐完后,对柴绍夫妇说道,“三妹和妹夫先看看父亲的来信,我们再议吧。”

柴绍夫妇打开信件,逐字逐句地读完,二人的眉头渐渐锁紧。柴绍放下信件,抬头看着李建成,缓缓说道:“天下大势,童叟皆知啊。主上失德日久,百姓流离失所,将士疲于奔命,社稷确有倾覆之危。我在千牛府的一个兄弟,前几日从东都逃回来说,反贼李密势大,东都恐怕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了。主上在江都自顾不暇,派不出一兵一卒援救东都。岳父大人起事,顺天应人,正当其时,且民间谶语《桃李歌》有云‘桃李子,莫乱语,黄鹄绕山飞,宛转花园里’,说的就是‘李氏当兴’啊!”说罢,柴绍低头不语,端碗啜茶。

李建成从坐榻上站起来,在厅中踱了几步,搓着手说道:“妹夫说的固然不错,‘天取不予,反受其咎’。其实,我早就知道二郎在网罗天下豪杰了,也是为了成就父亲今日之事啊,只是…”李建成立住脚跟,盯着柴绍和李三娘,一字一顿地接着说:“只是父亲催促得紧,而我李家在河东有几十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就连五弟智云也还在舞勺之年,如何能够迅即起程父亲这‘阅信之日即为动身之时’,煞是为难啊!”

“这有何难?”坐在榻上的李元吉接过话来,“父亲在信中写得明白,只大哥、我、智云、三姐和姐夫五人赶赴晋阳,其余的并未提及。我们五人先走,把家里人交给钱大柱、马三宝他们来安顿不就成了。”

李三娘静静地坐着,一直在侧耳倾听,此时嘴角的粉靥微微扬起,开口说道:“四弟方才说的是孩儿话。父亲举大事,成,则安社稷保族群;败,则灭家门诛九族。我们五人马不停蹄,两日一夜便可赶到晋阳,与父亲和二哥共举大事。但是,这两日一夜之间,我李家几十口人携老幼带细软的,能走到哪里去呢?况且河东守将左翊卫将军阴世师,早已对我李家有戒备之心,这是你们都知道的。如今未奉明诏,举家迁移,阴世师岂能不疑?纵然我五人能够到达晋阳,但只要我们前脚离开,阴某后脚跟来,我李家老老少少几十口人怎能躲过血光之灾?”李三娘说完此话,偌大一个书楼里寂静无声,连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

楼外月光惨白,如水银泄地;树影婆娑,似木魅山鬼。远处,鹳雀楼传来子时的钟声,飘然入耳,扣人心扉。

半晌,李建成才长叹一声,“哎,家事与国事,如何兼顾?”

李元吉啜茶不语,柴绍低头沉思,厅里的烛火不经意间“嗤”地闪动了一下,迅即又恢复了平静。李三娘慢慢站起身来,双眸清澈明亮,炯炯有神,只见她用手轻轻地理了理云髻,看了看自己的丈夫,然后对李建成和李元吉说道:“大哥,四弟,自古举大事贵在迅疾而发,迁延优柔则自取其败。‘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父亲和二郎少不得你们运筹帷幄,指挥兵马,而我一个女子却派不上多大用场,”李建成兄弟和柴绍都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李三娘,听她接着说道:“我想,你们三人带上智云,走父亲所给地图标识的林间小道,昼伏夜行,四日之后便能到达晋阳。这四日之内,我领着马三宝、钱大柱他们安顿家人,收拾行装,然后渡河返回鄠县山中的李家庄园。到时,你们在晋阳起事,阴世师回过神儿来,想在河东捉拿我们,恐怕连我们的影子也看不到了。退一步讲,就算他分兵渡河来袭,鄠县大山里林深树密,沟高壑险,无处不是我们的藏身之地,他又到哪里去寻我们的的踪影呢?”

“有道理,况且咱们李家庄园还有百十号护园家丁,情急时也可派上用场,”李元吉接过话茬儿。

李建成在旁边不经意地点了点头。

柴绍放下手中的白瓷茶碗,用手摩挲着宽大的额头,说道:“几十口人,数百里迁移,你一个女流之辈,如何担当得起?”

李三娘莞尔一笑,“当年我嫁你柴家时,不也是和迎亲队伍一同走了数百里?”

“那不一样啊!开皇年间,天下大治,路不拾遗,可如今纷纷乱世,盗寇四起,我不放心啊!”

一听柴绍这么说,李建成与李元吉对视了一眼,都低头不语。

此时丑寅相交,云掩明月,鸡鸣巷道,书楼的烛光透过窗棱,撩开黑幕。这一夜似乎特别漫长。

李三娘起身走到自己丈夫面前,用温玉白净的双手轻轻地握住柴绍,说道:“夫君,你放心地去晋阳吧,我自有主张。咱李家自前朝开始,不论男女都习文练武。你忘记了,父亲还将一柄棠溪宝剑做了我的陪嫁呢!不要说李家的男丁,就是我那几个婢女也都能百步穿杨。虽然天下烽火四起,但父亲留守太原,三晋之地尚得宁静,就算百十人的流寇,奈何不了我李家的。夫君,天下有倒悬之危,百姓有涂炭之苦,大丈夫当建功立业,怎能如儿女子一般呢?就算是生离死别,又当如何!”

起初,柴绍只是拨浪鼓般地摇头,听到妻子把话说到这里,豁然而起,凝视妻子片刻,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对李建成与李元吉说道:“大哥,四弟,三娘即已意决,我无话可说。只是万全起见,我得做几个安排,”

李建成兄弟抬头细听柴绍说话时,脸颊已挂上泪痕。

柴绍不容置疑地说道:“一是将在河东府中办差的家人迅即召回,听从三娘派遣,人手多些,路上以防不测;二是我们四人以赴援东都为名,打出千牛府的旗幡,随行三娘一段路程,待到了蒲津渡,出了阴世师的防区,再偃旗息鼓迅速从小道北上晋阳。”

李建成一听,破涕为笑,合掌一击,“妙啊!如此一来,先南后北,先慢后快,出意不意,胜券在握,家事国事两两周全!”李元吉也喜得从坐榻上一跃而起,手舞足蹈,李三娘则看着丈夫,颔首而笑。

四 途艰尽显姐弟情 小人受罚咎自取

四途艰尽显姐弟情小人受罚咎自取

夕阳斜照,长河落日,血色大地苍茫辽阔,黄河故道旁饿殍偶现。

沙石路上,一支车队正迤逦而行,高高地扬起一阵沙尘,数十名青壮男子执绺控马前后相拥,马车、骡车夹杂其间,车夫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李建成与柴绍在车队前头执缰并行,两人偶尔言语几声,不时地回望车队。

车上的黄发老人多昏昏欲睡,垂髫少儿则嘻闹不止。车队中间一辆双辕双轮马车,卷席顶棚,青布帷帘垂遮,帷幔上绣着几朵梅花,车里李三娘与五弟李智云正在说话,“阿姊,路边裸露的那些白骨好可怕呀,他们是些什么人?怎么死在这里了呢?”李智云十二、三岁的模样,黑发上挽,结起总角,白绸相束,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问道。

李三娘把弟弟搂到怀里,说道:“他们都是老百姓,没有吃的,还要给官家劳作,饿死在路边了。嗯,你不要往外看了,给我讲讲你塾馆里的事吧!”

“对了,阿姊,我们为何走得这样匆忙?连塾馆中的学友我都来不及道别哩!”

李三娘微笑着抚摸着弟弟的头,说道:“阿爹和二哥打了大胜仗,马上要移防了,时间紧迫,要我们河东的家人立即赶去会合。”

“等我长大了,也要象二哥那样骑马轮槊,驰骋沙场,为阿爹打大胜仗!”李智云大声地说道。

李三娘把弟弟搂紧,咯咯地笑道,“好啊,不但要骑马轮槊,还要熟读兵书,才能打大胜仗!”

姐弟俩正说话间,车队突然停了下来。李三娘揭开帷帘看时,四弟李元吉正骑马从队伍的后面赶上来,勒马稍停,说了声“三姐,我到前头看看去,”扬鞭一挥,便冲到队伍前面去了。

“大哥、姐夫,车队为何停下了?”李元吉来到李建成、柴绍身边,急匆匆地问道。李建成马鞭一指,“前面有官军,正朝我们而来,看旗帜,是阴世师的逻骑。”

“怎么办?”李元吉看着李建成问道。

不等李建成回答,柴绍指着身旁的旗手说:“我们的旗幡是‘千牛府’,对方并不知道我们的意图,大哥和四弟在此等候,我带人上去应付他们。”李建成点了点头,柴绍便带着几个随从飞奔而去。

“什么人?要到哪里去?”未等柴绍靠近,一个军校驻马路中,厉声喝道,身后百十名骑兵手按刀鞘,虎视眈眈。柴绍控马徐行,来到军校面前,在马上一揖,说道:“太子千牛备身柴绍,应皇帝诏谕,率所募士卒赴东都救援!敢问将军尊姓大名。”

那军校瞅了瞅柴绍,又望了望远处的旗幡,回以一揖,说道:“在下昭武校尉朗琎,是左翊卫阴世师将军的属下。柴大人,您行至此地,可有阴将军的行牒?”

“匆忙之中,未暇请得阴将军行牒。”柴绍从容回答。

朗琎头一昂,说道:“阴将军有令,凡过此道者皆须有行牒!”

“皇帝诏谕,东都危机,征天下兵马即刻驰援,”柴绍高声回应道,扫了一眼朗琎,压低声音问,“昭武校尉,你敢抗旨?!”

朗琎低下了头,沉默片刻,扭头和身后其他几个军校嘀咕了几句,然后回答柴绍:“既如此,请柴大人留下凭据,我等也好回去向阴将军交差。”

柴绍取下腰间佩刀递给朗琎,刀鞘上“千牛备身”四个金字在夕阳下熠熠生辉,朗琎双手接过佩刀,放到甲胄之中,调转马头,对手下士卒高声喝道:“放行!”

车队沿大河继续前行,人车骡马的影子越拉越长,眼见日落丛林,酉时将尽。李元吉在马上问道,“大哥、姐夫,前面便是舜南驿,今晚是否在此歇息?”

李建成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也好,只是明天得赶早,否则到不了蒲津渡。妹夫,你看呢?”

柴绍掐着指头略一算,回答道:“大哥,四弟,我看今晚还得再赶一段路程,到匼河宿营。一来明天尚有六十里地要走,若今晚停留在舜南驿,明晚就算赶到蒲津渡也无船可行啊,又得多等一天,这二来…”柴绍看了看李建成兄弟,低声说道“这二来,咱们人多,万一有人在驿站说漏了嘴,引起驿臣的疑心,则大事去矣!”

李建成点点头,说道:“妹夫说得对。元吉,继续赶路,到匼河宿营。”

“姐夫是不是过于小心了,”李元吉嘴一撇,不屑地说,“黑天瞎地在河边宿营,哪有驿站妥当?”

“元吉,父亲要我们‘安稳返程’,多一份警惕不是坏事。”李建成说道。

李元吉怏怏不语,骑在马上跟着队伍往前走。

……

匼河岸边,篝火点点;满天繁星,灿若汉河。

晚餐之后,老人们围着火堆煮茶闲谈,孩子们在营地里追逐嬉戏,青年们则牧马饮水整理行装。李三娘在火堆边缝补衣褂,飞针走线,轻盈快捷,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双颊绯红,浓眉如黛,云髻上的镂雕玉钗不时地闪着温润之色。李智云和伙伴们玩累了,气喘吁吁地跑到姐姐身边讨了一大碗水喝,问道:“阿姊,你在缝什么呢?”

李三娘掏出袖襟中的方巾,擦去弟弟头上的汗珠,说道:“天热了,阿姊给你做一件新纱衣,”李三娘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儿,“智云,来,坐下,阿姊有话给你说。”李智云在姐姐身边盘腿而坐,抬头看着姐姐,一张稚气的脸庞满是疑问。

“智云,你不是想同二哥一样驰骋沙场,打大胜仗吗?”

“是啊。”

“明天,你大哥、四哥和姐夫就带你去,好不好?”

“好啊!那阿姊你呢?”

“阿姊带着家人渡河到鄠县老家去,在那边等着你们打胜仗的好消息。”

“不,我要和阿姊在一起,到鄠县老家去。”

李三娘搂着李智云的肩膀,和弟弟头靠头,说道:“听阿姊说,爹爹和二哥要举大事,要解救老百姓,不让他们曝骨野外,需要你们男儿去建功立业。你的箭射得好,是二哥他们的好帮手。要是你跟着阿姊回鄠县,爹爹需要你时又该怎么办呢?”

李智云难过地低下了头,嘴里嘟哝道:“我们都走了,谁来保护阿姊呢?”说完,两行眼泪忍不住“扑哧扑哧”地滚落下来。

李三娘轻轻地抹掉弟弟眼角的泪水,微微一笑,说道:“一路上家人那么多,鄠县李家庄园还有护园家丁,不用担心我,你只管和哥哥们去吧。”

李智云轻轻叹息了一声,抬起头来,仰望夜空,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没于荧惑。“阿姊,这块玉佩是我从小一直挂在胸前的,我送给你,你想我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李智云边说边取下玉佩放到李三娘的手中。

“嗯,嗯,好弟弟…”李三娘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了,“等你们打了胜仗,我们见面时我再还给你…”姐弟俩正难过着,忽然从河边传来一阵训斥声,还夹杂着响亮的马鞭响,李三娘拉起弟弟赶忙循声而去。

河边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只见李元吉左手拎着酒壶,右手用马鞭指着树上捆绑着的一个瘦高个儿,骂骂咧咧道:“李仕正,你这个狗才!叫你去柜坊带回银票,你却忘在了博乐坊里,是不是又拿去赌输了?不是小爷问你,你…你还不肯说是吧?”说着就朝李仕正几马鞭抽去,啪啪地打在已剥去上衣的光膀子上,痛得干瘦的李仕正嗷嗷直叫。这李仕正是李渊的远房侄子,原在阴世师的左翊卫将军府里做主事,阴、李两家交恶后,被李渊调回河东府任功曹,公事之余喜欢逛赌坊玩博戏。

李三娘见状,正要上前阻止时,柴绍已从人群中快步走到李元吉面前,拉住李元吉高高举起的马鞭,说道:“四弟,你喝多了,快去休息吧。”

“你不要管我,不要…管我,”李元吉醉眼蒙蒙地说,“你不让我住驿站,还不让我…让我喝点酒呀?”

这时李建成也赶到了河边,对李元吉说道:“你胡说些什么呢!来人,把四爷扶回帐蓬,”说完给钱大柱递了一个眼色,高声说道“大家都散了,回去休息吧,明早还要赶路呢!”

钱大柱和几个仆人一面把醉醺醺的李元吉扶走,一面把遍体鳞伤的李仕正从树上解下来。李仕正颤巍巍地边走边呻吟,扭头向李元吉的身影投去恶狠狠的一瞥…

五 贼子逃逆引狼至 千牛备身施脱计

卯时刚过,雾气渐开,太阳还没露脸儿,霞光已从地平线上射向天际,唤醒了沉睡的山河。

匼河沙滩上已经忙碌起来,李家老老少少几十人正在收拾帐蓬,饮马备水,拴捆行李。钱大柱带着几个家仆挨户清点人数,布置车辆,叮嘱着路上要留心的事儿。一个叫张贵福的家仆神色慌张地跑过来,凑近钱大柱的耳朵说道:“钱管家,李仕正不见了。”

“什么?”钱大柱惊异地看着张贵福说:“你都找过了?蓬里,河边,车上…”

“都找过了,没见人,”张贵福回答,“昨晚他吃了四爷的马鞭,全身挂彩,应该走不远啊!”

钱大柱心里一惊,猛然说道,“你赶紧去清点一下马匹,即刻回我的话!”张贵福应了一声,一阵儿小跑就去了。

钱大柱低头不语,忧心忡忡地向前走,正巧遇到李建成牵着坐骑在河边饮水,李建成笑道:“老钱,怎么着?还没睡醒呢,一脸的不痛快。”

钱大柱走到李建成身边,从主子的手中接过缰绳拉在手里,低声对李建成说:“大爷,李仕正不见了。”

“啊?他能跑到哪里去?你们都找过了?”李建成话音未落,清点马匹的张贵福喘着粗气跑来回报:“大爷,钱管家,点下来少了一匹马,就是去年四爷在马市上买的那匹白脊毛的黄马,后来,四爷还说买贵了…”

“知道了!”钱大柱手一挥,让张贵福退下去,然后转脸对李建成说:“大爷,看来李仕正昨晚悄悄逃走了。”

李建成双眼一鼓,怒气冲冲地说:“这个杀才!他要是回来,看我不剥了他的皮!老钱,你立刻叫元吉、柴绍和三妹到我这里来。”

不一会儿,李家姐弟都来到了李建成跟前,李元吉开口便说:“你们先赶路,我带几个人去把李仕政这个天杀的找回来,生见人,死见尸!”

“四弟,不要意气用事,”李建成摆了摆手,“我担心的是,他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是啊,”柴绍接过话来,“他要是跑回河东也就罢了,要是…”柴绍顿了顿,眉头紧蹙,“要是他跑去左翊卫将军府,找阴世师,那就不妙了,哎…”柴绍叹息了一声。

李三娘低头轻轻地抖了抖手上的羃蘺,抬头看了看李元吉和柴绍,然后对李建成说:“大哥,当初李仕正被调回河东府时,是极不情愿的,阴世师曾许诺升他做将军府丞。昨晚他被四弟一顿好打,很有可能盗马奔阴世师去了,”李三娘抿了抿嘴角,若有所思,“李仕正这个人好赌狡黠,前天离开河东时他曾问我,救援东都为何要携带家眷,被我搪塞过去了,估计我们的意图让他猜到一二了。”

李元吉双手砸拳,脚一跺地,骂道:“狗东西的真敢买主求荣?”

柴绍摸了摸宽大的额头,说道:“遇事要做最坏打算。他夜里偷马,到现在已有两三个时辰了,如果确实是奔着左翊卫将军府去的,估计也快到了,”柴绍不由得攥紧了马鞭,“要是阴世师派骑兵来追,三四个时辰就能赶到,如果按目前的这个法子赶路,还没到蒲津渡,阴世师的人马就把我们给围了!”

李建成听了这话,焦急地念叨:“必须赶紧,必须赶紧…可这一大家子人,老的老,少的少,只能乘车不能骑马,可怎么办呢?”

“大哥,我看只能冒个险了,”柴绍这一句话,立马引来诸人直直地盯着他看,柴绍缓缓说道:“我看了岳父给咱们的地图,此去二十里有一处十字路口,叫南斜,往西四十里是蒲津渡,往南七十里是风陵渡。我想,到了南斜后,让家人把不打紧的行李都交给马三宝他们几个,沿途丢弃在去蒲津渡的路旁,吸引阴世师的骑兵往西追,而我们则轻装简行往南赶,三娘他们改为从风陵渡过河。”

“嗯,这样一来,就算对方发现上当了,再掉转马头来追我们,至少还需要三个时辰,而家人此时已从风陵渡过河了,”李三娘接着柴绍的话补充道,柴绍看着自己的夫人,摸了摸宽大的额头,颔首微笑。

李元吉高兴地一击掌,“阴世师的那帮鸟人绝对想不到我们会舍近求远!”

李建成也频频点头,说道:“让马三宝挑几个精壮男仆,选几匹快马,丢弃完行李后,径直从蒲津渡过河,在南岸与家人相见…”

……

同一时刻,左翊卫将军府刚刚升帐,点卯的校尉个个躬擐甲胄,站在议事厅里低头不语,正在聆听阴世师的训斥。

“狗才!平时我是如何训导你们的,军中只有将令没有别诣,”阴世师五十开外,虎背熊腰,眼放凶光,高声喝斥道:“不要说一个小小的太子千牛备身,就算太子殿下本人来了,要想通过我的防区,阴某也是要询问一二的!”

说罢,将“千牛备身”佩刀狠狠地砸到昭武校尉朗琎的脸上,顿见青红一块,朗琎立即跪下,磕头申辩道:“阴大人,柴绍说奉诣救援东都,所以在下不敢予以阻拦…”

“住口!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没有我的行牒,就是一只麻雀也休想飞过去!来人,把朗琎拉下去,军法伺候,杖脊五十!”议事厅中的校尉们噤若寒蝉,阴世师治军严酷,他们个个都是领教过的。

几个亲兵正要把朗琎拖出去时,一个行辕卫兵小跑进来,单膝跪下通禀道:“阴大人,有个自称是李仕正的人在门外求见,称事情紧迫,需马上面见大人!”

“李仕正?我还以为他跟着李建成到东都去了呢,让他进来。”阴世师摆摆手,让亲兵把朗琎放下,“这五十杖脊先记下,议完事后再执行。”说完,自己一屁股坐在虎皮大椅上,端起茶来啜了一口。

只见李仕正一瘸一拐地走进议事厅,跪在正中,高声说道:“阴大人,李建成、柴绍救援东都是假,谋反叛逆是真!”厅里顿时窃窃私语,嗡嗡嗡地响成一片。

“肃静!”阴世师一拍案桌,站了起来,“李仕正,此话怎讲?”

李仕正咬着牙,忍住背伤,给阴世师磕了一个头,勉勉强强地打直腰杆,说道:“阴大人,兵贵神速,既是救援就讲的是一个‘快’字,哪有带着家眷前行的道里?李建成的马队骡车里坐的是他老老少少一家人呐!其中必定有诈。”

阴世师“嗯”了一声,扭头盯着战战栗栗的朗琎,问道:“车中果有老幼?”

“似有幼儿声音。”朗琎回答道。

阴世师手一挥,吩咐道:“给李大人看座!”这时,阴世师才注意到李仕正的背上有道道血迹,便问:“你的背伤从何而来?”

“不打紧,昨晚让李元吉那个黄口小儿抽了几鞭子,”李仕正强忍疼痛,在坐椅上向阴世师一揖,说道:“大人,李建成等人既然救援是假,那意欲何为?据我所知,李渊在晋阳并不安分,二儿子李世民早就在暗地里招纳亡命之徒了,现在李建成未奉明诏又举家迁移,反行已露啊!”

阴世师听罢,捋着胡须,沉吟片刻,猛地从案桌上的令箭筒中抽出一支,喝道:“昭武校尉朗琎,听令!”

“在!”

“即刻率轻骑追回李建成一干人等,将功补过,则可免去五十杖脊!”

“得令!”

六 风陵渡口箭镞飞 手足隔河泪相望

黄昏时分,天幕低垂,九曲黄河浊浪滔滔,水天相连,模糊一片。

一艘板棚二层大船鼓帆起航,载着李家数十人驶离东岸。船下的河水犹如千万条张牙舞爪的黄鳞蟒蛇,翻腾着,纠缠着,噬咬着,嘶叫着。

李三娘披着绛色帔子倚在船舷,帔角在河风中不停地摆动,一缕发丝不经意拂住了眼帘,李三娘把它轻轻挽入发髻中,低头望着簇簇浅黄的浪花,思绪万千。与丈夫、兄弟才分别片刻,却如隔数载,倍受煎熬,李三娘眼眶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湿润了前襟,刚刚在河岸上分别的一幕,久久萦绕在的她的脑海中…

“夫君,你和大哥、四弟照顾好智云,照父亲说的,走林间小道,昼伏夜行,累了就下马休息,饿了就吃些干粮。智云尚小,从未赶过百里夜路,你们迁就他些;自己也要当心,到了晋阳想法办找人给我们来信…”李三娘在岸边和柴绍携手道别,忍住悲伤,强作笑脸,柴绍只是点头不语,眼中噙满泪花。

李建成迈上一步,身体前躬,沉沉地说道:“三妹,这一家老小就拜托你了!等我们打开了局面,就回鄠县老家来接你们。”

“嗯,大哥放心吧,到了晋阳代我向父亲和二弟问好。”

“大哥,大哥,”李智云左手拿着一顶黑色斗笠,右手不停地扯着李建成的衣襟,眼巴巴地说,“大哥,还是让我和阿姊一起回鄠县吧!我的箭射得准,我能保护阿姊哩。”

“智云不要胡闹,”李元吉一把拉开弟弟,“父亲需要我们赶回晋阳共举大事,三姐护送一家老小回鄠县,也是迫不得已,你这样会让三姐难受的!”

李三娘把李智云揽入怀中,抚摸着他的发总,笑道:“好弟弟,阿姊这边人多,很安生的!‘自古英雄出少年’,到了晋阳记得勤习射,多读书,将来当个大将军!”说罢,解下腰间佩戴的半圆绣花承露囊,塞到弟弟手中,说道:“这是阿姊亲手绣的,弟弟想阿姊了,就拿出来瞧瞧,好吧?”

李智云一边接过承露囊,一边悄悄地抹眼泪。

……

“三娘,东岸好象有动静。”李三娘正在船舷沉吟着,钱大柱在身后说道,话语打断了她的思绪。

李三娘回头眺望,远远地看到岸边有一骑,沿堤飞奔,而在他后面则尘土滚滚,数百人马紧追不舍。再仔细看时,前面那一骑似乎头戴黑色冠帽或者斗笠,在斜阳下若隐若现。

“不好,”李三娘心里一惊,“莫不是智云不肯离去,回来找我,遇到阴师世的追兵了!”

“船家,转舵掉头,回东岸!”李三娘立马命令道。

东岸河边的那一骑,的确是李智云。

原来,他和姐姐分开后,跟着李建成兄弟、柴绍和几个男仆快马加鞭向北而行,很快进入了风陵渡旁边一处名为风陵堆的山林之中。因天色尚未黑尽,加之赶了一天的路,甚是辛苦,李建成便让大家下马歇息片刻,待夜幕降临后再起身赶路。

李智云思念姐姐心切,乘着大家小憩打盹之际,偷偷地携弓牵马出来,原路返回,希望能赶到河边,追上李三娘一行,然后一同回鄠县。不巧当他来到河边时,正好赶上朗琎的骑兵从蒲津渡折返回来,游逻到此。

看到“阴”字旗幡下的骑兵时,十三岁的李智云顿时慌了神,不待朗琎上前询问,搭弓便射,前面的一个骑兵应声落马。

郎琎勃然大怒,高声喝道,“给我抓住那个黄口小儿!”李智云一面腿夹马肚,向前狂奔,一面侧身张弓,飞出数箭,朗琎的两个骑兵又落于马下。

看到前面的少年箭无虚发,又远远地看到河中一只大船回航东岸,朗琎一下子明白过来了,狞笑着抽出马刀挥舞,嘶喊道:“活捉李家落下的那个狗崽儿,捕者重赏一百两!”

风鼓船帆,舟行如车。李三娘在渐行渐近的船上看到河岸这一幕,心急如焚,不停地催促船家拼命拉帆摇橹,恨不得自己立即生出一双翅膀,飞到李智云身边。

此时,在风陵堆的斜岗上,出现了十余骑,也看到了岗下这揪心的一幕----原来是李建成兄弟和柴绍发现李智云不见后,应声来寻。

柴绍在岗上勒马回头,大声说道:“大哥,四弟,事情窘迫!我带几个随从冲下去救五弟,你们赶快赶路,回去向岳父大人复命!咱们不能都湮没于此!”

不待李建成兄弟回答,柴绍带着自己的几个贴身随从,提枪持弓,风驰电掣地冲下岗去。

李建成正要扬鞭下岗,与柴绍同去救援时,李元吉跳下马来,拉住李建成的马缰,痛哭流涕道:“大哥,岗下骑兵至少有二百人,姐夫此去凶多吉少!智云生死难测,你难道要让咱们兄弟今日都丧生在这风陵渡口吗?谁回去向父亲报丧呀,唔…唔…”

李建成听闻,也在马上号啕大哭,继而仰天长啸:“苍天啊,你为何不成全我李家!难道要让我的兄弟来血祭吗!若我李家大事不遂,我李建成死不瞑目!”说罢,掉转马头,泪洒鞍鞯,同李元吉和几个家仆向着晋阳方向的丛林小道飞奔而去。

岗下岸边,情形岌岌可危!

李智云已射光了箭囊,身后的骑兵却越追越近。李智云毕竟年幼,此时体力耗尽,已无力驱驰了,胯下坐骑越跑越慢。李智云高声呼喊:“阿姊救我,阿姊救我!”话音未落,身后一个陏军校尉扬鞭冲出,与李智云并驾齐驱,继而伸出大手,将他一把擒住,合腰而抱,横挂于马上。

朗琎在后面得意地咧嘴大笑。

大河中的帆船离东岸还有数箭之远,李三娘和一船人站在船舷,把岸上的情形看得真切,个个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弟弟被擒住那一刻,李三娘眼前一黑,一个趔趄,站立不稳,身边名为凤鸢、巧珠的两个婢女急忙上前搀扶住她。

钱大柱见状,抹着眼泪,带着张贵福等仆人齐刷刷地跪倒在李三娘面前,抽泣着说:“三娘,五爷…五爷已经救不成了!船再往东去,进了弓弩射程,这一大家子人就羊入狼群了!您赶快拿个主意吧!”

李三娘这才定住神儿,接过婢女递过来的方巾,拭去满脸的泪水,咬咬牙,手指东岸,厉声高呼:“大河为证,五弟若有三长两短,我李三娘喝阴世师的血,吃阴世师的肉!”说罢,命令船家掉转船头,向西岸急进…

七 庄园凋残妇孺泣 智叟献策建家园

七庄园凋残妇孺泣智叟献策建家园

五月的终南山,千峰碧屏,云缭翠障,烟霞绮丽,飞瀑跃虹。

山北的鄠县,遥遥可望,炊烟袅袅,鸡鸣渺渺。山中腹地南梦溪,藤萝茂竹,隐天蔽日,山风过境,林涛阵阵;层岩叠嶂,蝶舞鸟鸣,溪水石潭,静影如壁。李家庄园就坐落在这南梦溪的青山绿水之间。

李三娘一马当先,男仆婢女紧随其后,引着李家车队离庄园越来越近。李三娘身着紧袖短紫衫,头戴皂罗折上巾,腰挂棠溪佩剑,背悬白桦牛角弓,执绺缓行,不时地回望车队。自风陵渡口过黄河后,她的心里有千分牵挂,万分纠葛,五弟李智云生死如何?夫君柴绍现今可好大哥四弟是否平安…思虑挂念如密匝匝的针线深深地扎在她的心里。但眼前这一家老小几十人,由不得她有半点分心,人在马上,戎装裹身,双眼警惕,一路走来整个人消瘦了不少。

正行进间,前面的小路上有数骑远远地迎面驰来,李三娘勒马立定,右手一举,婢女们立马张弓搭箭,钱大柱则率领男仆拔刀相向。

“主子,小奴在此恭候多时了!”来人原来是马三宝和几个随从。马三宝来到跟前,翻身下马,给李三娘跪拜问安。

“三宝,是你们啊!从蒲津渡过来,一路可好?”李三娘问道。

“好哇,在蒲津渡的船上远远看到阴世师的追兵上了钩,我们几个高兴得唱了起来,就盼着您和家人早点过河哩!”马三宝自顾高兴,没有注意到李三娘忧心忡忡的样子。

“你们几时到的?回庄里去看看没有?”

“我们几个轻车快马,前日就到了。庄里…”马三宝抬起头来,脸上愁云密布,顿了顿说:“庄里和前些年不大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了?”

“哎,主子,一言难尽啊,您回去看看就知道。”

一路上,李三娘沉默不语,只是赶路。马三宝则和钱大柱、张贵福等家仆聊着路上发生的事儿,当他得知风陵渡口李智云被擒时,惊讶得张大了嘴,半晌儿说不出话来,双眼望着李三娘的背影,难过地垂下了头…

峰回路转,绿树成荫,前面一处松木门头已映入眼帘,上面挂着“李家庄园”的黑底镶金牌匾,字体矍铄,漆底斑驳。松木门头上架着褪淡的朱色梁枋,梁枋拱挑屋檐,屋檐下雕花垂柱上刻着几只锦鸡,栩栩如生。李三娘看到这牌匾,这梁枋,这雕花,百感交集,出阁前的记忆顿时涌上心头,和女伴们浣纱濯足,斗花斗草,投壶雅歌,嬉笑藏钩…

“三娘,我的好妮子啊,你们可回来了,唔…唔…”李三娘正回忆时,一个老妪的哭声打断了她。李三娘抬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乳母赵嬷嬷,正擦着眼泪走到自己面前,后面跟着百十来个妇孺老叟,拄着拐仗,抱着孩子,面黄肌瘦地跟着走过来。李三娘翻身下马,快步上前,双手搀扶赵嬷嬷嘘寒问暖,数年未见,一朝相遇,李三娘也已泪眼朦胧。

“嬷嬷,您老今年五十有六了吧?身体看起来不怎么好啊?庄子里怎么就剩下老弱妇孺了,其他人到哪里去了?”李三娘挽着赵嬷嬷边走边问。

“妮啊,你们走时,庄里是人丁兴旺哩。打皇帝征伐辽东以来,官家年年来抓丁派赋,前番去的几十个男儿一个也没回来,听说…”赵嬷嬷老泪纵横,“听说都殁在鸭绿江里了,可怜我家四郎,才十六啊,”赵嬷嬷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嬷嬷,你们如此艰难,怎么不派人到河东来找我们呢?”

“找过的。先前李老太爷和二爷给咱们接济了些粮食,后来仗打得远了,联络不上了。河东的大爷也曾派人送回些银两,但年前官家把黄河封锁得紧,断了消息,连派去回报的小厮也被河官给抓了夫。”

“嬷嬷,我们回来带了些细软,可以顶一些时日的。您老别难过,大家在一起,众人拾柴火焰高,我们从长计议,好吧?”

“嗯,你们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咱有靠了。”

娘俩儿相携相倚,引着大队人马走进庄子里去。路边野草没膝,茅舍零落,墙垣塌陷,庄稼地里一片荒芜,人马走过时,惊起林中一群白脸山雀噗噗地冲上天去。

回到庄园里的头几天,李三娘带着家人修葺屋舍,打扫祠堂,访贫问疾,施粥舍食,抢着时令在地里撒些瓜菜种子,忙得两头摸黑,双脚踮地,几日下来腰酸背痛。凤鸢和巧珠正在屋里给李三娘搓揉着臂膀,一个老叟的声音在门外问道:“请问柴夫人在吗?向老翁有事相告。”开门看时,一个年过七十的老者倚仗而立,脸颊瘦削,须发皆白,目光炯炯。李三娘认得,这是庄子私塾里的向先生,连忙请进屋里,看坐上茶。向老翁凭几坐定,啜了一口茶,缓缓问道:“柴夫人,此番回庄里,未见大爷、三爷和柴官人,我老者昏聩,冒昧相问,几位爷儿安好?怎未一同回来?”

李三娘理理云髻,微微一笑,回答道:“向先生,皇帝诏告天下,发兵救援东都,大哥他们都应诏奔东都去了。”

“哎,东都可救与否,老天才知晓啊!”向老翁拄着拐仗,站了起来,“夫人,‘皇天无亲,唯德是辅’,自大业以来,您看天下都给折腾成什么样子了!可怜庄里的那几十个后生,此去辽东必无生还之理,留下些孤儿寡母艰难度日。”说罢,用眼角余光扫了扫屋里的两个婢女。

“不打紧的,向先生,她们自小就跟着我,是贴心的人儿,您有话不妨直说。”

“好,柴夫人,恕老夫斗胆直言----大爷他们此去不应向东,而应向北,到晋阳去同老太爷和二爷会合!”

“向先生,他们不去东都而到晋阳,此话怎讲?”

“夫人,东都因何被围?民不聊生,百姓揭竿而起呀!前有楚国公杨玄感起事,现在又是瓦岗寨李密得势。在老夫看来,天下纷乱如此,很快将不再姓杨了,而老太爷手握重兵,驻守一方,正是大有作为的时候啊!大爷他们不往北去而往东行,实在不明智哩!”

李三娘也站了起来,扶着向老翁,眼中满是欣喜,说道:“先生睿智!实不相瞒,大哥他们的确是奔晋阳而去了。”

“好哇,好哇。只是…”向老翁顿了顿,捋捋白须,看着李三娘问道:“夫人可曾想过,晋阳义旗一举,这南梦溪的李家庄园便成是非之地了,如何自保呢?”

李三娘双手捧起茶碗,端到向老翁面前,说道:“先生,这也是近日忙碌之余,我正在思索的事儿,只是尚未明了,还请先生赐教!”

“夫人,这终南山纵横数千里,自古便是藏龙卧虎之地。大业以来,赋重役苦,征伐不断,男儿们不是战死沙场便是逃役山间,就咱南梦溪这数百里内,便有几支绿林队伍出没其中。实话相告,我侄儿向善志便在其中,已有数百人马了,”向老翁看了看李三娘,见她正全神贯注,侧耳倾听,便继续说道:“李老太爷当年为官陇岐,善抚百姓,甚得众心。如今在晋阳高举义旗,只要夫人在这终南山振臂一呼,遥遥相应,百姓必然景从!到时,岂止是这小小的南梦溪李家庄园可以保全,能在大河以西形成气候,与晋阳同进退共荣辱,也未可知啊!”

李三娘听得热血沸腾,心潮澎湃,脸涌红潮,退后两步,对向老翁深深一拜,立身说道:“向先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三娘心中千般敬佩,万分感激。恳请先生出来辅佐三娘,打开天地,经营终南,共赞父兄大业!”

向老者拄着拐仗,看着李三娘,捋须微笑道:“老朽年过七十,已是黄土及项的人了,那堪夫人抬举?只要夫人登高一呼,这终南山中的潜虎蛰豹,自然会弃暗投明,甘愿驱驰的。”

天色向晚,李三娘在门口拜别向老翁,望着老人拄仗远去的背景,心中已有了格局…

八 耕读习射庄园兴 广结豪俊待时发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已进六月,热浪袭袭,谷风阵阵,蝉鸣不止,莲叶田田。

这日正是天贶时令,风和日丽,家家户户在门前曝晒衣物,儿童在屋檐下追逐嬉戏,老人们在阴凉处喝茶闲聊。

庄园正中矗立着一株千年榕树,枝繁叶茂,浓荫蔽天。榕树下,李三娘正带着二三十个身着素白紧袖短衫的妇女在引弓习射,箭箭飞出,频频中靶。

这些妇女多是庄里猎户的遗孀或孤女,男人们数年前应征从军,辽水大战后无一生还,她们至今仍身着白衣以寄思恋。李三娘知道猎户人家的身手,回庄后便把她们集结起来,在农忙之余引弓习射,说不准那一天便派上了用场。

其中一个叫秦蕊儿的寡妇,刚满二十,练习得尤为刻苦,别人射数十箭,她要射数百箭,手指间竟练出了水泡。李三娘知道她的身世,父亲、丈夫和弟弟都从征入辽,尸骨却无一返乡,秦蕊儿把心中的怨恨化作支支飞箭,在默默地等待复仇时机。

李三娘看着这个身材匀称,唇红齿白,箭术精湛的青年寡妇,向她投去了赞许的目光。正操练间,一个男仆小跑着过来禀报,“主子,钱管家他们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支队伍。”

“快打开寨门迎接,请向先生到我这里来,”李三娘吩咐道,扭头对妇女们说:“大家收拾家什,随我到寨门迎接向善志的队伍。”

原来,数日之前,李三娘把钱大柱、马三宝和张贵福等家仆分作几队人马,派往终南山中分别联络几支绿林好汉。钱大柱怀揣着向老翁的亲笔信,找到向善志,说明来意,邀请他的队伍到李家庄园来安营扎寨。这向善志虽不是庄子里的人,但因伯父常年在私塾教书,所以他自小出入庄园,对里面的地形物情也有所了解。

向老翁在信中写道——

“善志贤侄,啸聚山林终非长策!天下沸腾之时,必有明主应天顺人,乘势而出,抚大厦于即倒,解百姓于倒悬。李公三代镇抚陇歧,夷夏欢心,关中称是,区区晋阳岂是久留之地?今有晋阳留守唐国公李渊三女、太子千牛备身柴绍夫人李氏三娘,归于南梦溪,入主终南山,翘首北望,以待风云际会。大丈夫当识时务,顺势而动,贤侄宜弃绿林而保家园,速来南梦溪相聚,共图大事!”

这向善志三十出头,腰圆膀阔,一张厚厚的花豹皮系于腰间。看完信后,向善志皱了皱眉头,一边把信递给自己的副手高更生,一边抬头对钱大柱说道:“钱管家,伯父来信讲得是大道理,向某猎户出身,不胜明白。但是,这李家庄园我去过,山路盘旋,隘口林立,易守难攻,的确比在这林中扎营可靠得多,”向善志站起身来,双手插在腰间,望着门外正在操练的手下弟兄们,问道:“只是庄子的土地荒芜多年,我们这数百人去了,拿什么填肚子呢?”

“我家主人把河东带回的细软换了粮食,可保数千人半年之内无饥寒之忧!”钱大柱也站了起来,朗声回答道。

向善志身旁的高更生摸着山羊胡,眯着小眼睛问道:“那半年之后又当如何?”

“高头领,如今这势头,半年之后天下姓甚名谁,何人可知?我家老太爷陈兵晋阳,岂能久居人下?”

“不要说了,”向善志把手一挥,“这风餐露宿的绿林日子我向某也受够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让兄弟们收拾家当,随钱管家到李家庄园去。”

……

从密林深处走出来的向善志怎么也没想到,短短个把月时间,李三娘领着家人就把这李家庄园打理得焕然一新。一路上,凡是隘口都设有哨位,狼烟用具一应俱全;寨门修葺一新,已用石头垒成了拱门;门内绊马绳卷卷成捆,强弩硬弓摆放整齐;值守家丁披挂甲胄,手握矛槊,威风凛凛。

还未见到李三娘的面,向善志心中已是敬佩三分了。

“向头领,一路安好?”向善志正在暗自称赞之际,一句利朗的问候声响于耳畔,抬头看时,李三娘肩披绛帔,腰系蹀躞,脚登皂靴,满面笑容,大步流星地迎面走来,身后数十女兵皆腰挂佩刀,身背长弓,立于道旁。

向善志立即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道:“向某来迟,请柴夫人恕罪!”

李三娘扶起向善志,正在寒暄间,一个老叟的笑声引得二人寻声看去,“呵呵,善志侄儿,来得正当其时啊,识时务者为俊杰!”原来是向老翁得到消息,也来到寨门口迎接队伍了。

向善志忙给向老翁行礼,说道:“伯父身体可好?这一别又有数年了,只有书信往来,今日终于见面了!”

“我身体尚可,托柴夫人的福,现在衣食无缺了,”向老翁对着李三娘点点头,又对向善志说道:“侄儿能够走出绿林,共举大事,伯父心中甚感欣慰啊!”

向善志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走过去搀扶着伯父,说道:“侄儿没有什么能耐,只是想让手下的弟兄们有口饭吃,老婆和孩子不受风吹雨淋之苦啊!”

李三娘在旁边咯咯笑道:“来日方长哩,我已安排你们伯侄两家靠近落脚,有的是时间聊家事儿,咱们现在请队伍到庄里歇息吧!”

队伍安顿下来,已过哺时。

晚饭过后,李三娘请向家伯侄二人到屋中议事,让凤鸢撤去案桌上的《吴子》、《六韬》等书,命巧珠沏上明前紫阳茶端了上来,然后开门见山地说道:“向头领,实不相瞒,家父很快将在晋阳起事。北边一有动静,这鄠县官府必然会出兵捉拿我李家数十口人,南梦溪难免有一战啊!这也是请向头领到庄子相聚的原因。”李三娘双眉紧锁,看着向善志说道。

向善志点点头,回答道:“向某愚钝,但这个道理是明白的。我等在林中落草之时,曾抢过鄠县送往长安的粮车,那些县募府兵不是很难对付。况且,从鄠县到李家庄园,山路盘亘,隘口数重,保管叫他们有来无回。”

“关中京兆郡所辖数县的精锐不在鄠县而在武功城内,隶属鹰扬府,约有数千人,随时待命,以备伐辽,”向老翁接过话来,说道,“其余盩厔、始平两城的县募府兵人数虽多,亦不足为虑。”

“伯父说的没错!武功城中的鹰扬府军确实彪悍,去年与他们在武功城外的罗家村遭遇,对方的骑兵让我们吃了大亏,伤亡了数十弟兄呢。南梦溪的举动要是惊动了他们,就不好办了,”说罢,向善志低下头去,若有所思。

李三娘在座中理了理乌黑的云髻,看着向家伯侄二人,说道:“我已派马三宝、张贵福等家仆去联络山中的其他英雄好汉了。若能得到他们相助,大家齐心合力,与武功的鹰扬府军周旋时日,还是有些把握的。何况,家父一旦高举义旗,鹰扬府军很有可能奉诏北上,应付时局,未必全数留在武功城内。到时,或许不是我们在南梦溪与其周旋,而是兵锋直指武功城下,与晋阳遥相呼应,亦未可知啊!”

向善志扯了一下豹皮护腰,攥紧拳头,往案桌上一击,震得茶碗叮当响,“柴夫人说的好,抄官府的老巢,报一箭之仇,替兄弟们出一口恶气,看他们还敢不敢抓丁派赋,如此嚣张!”

向老翁捋须微笑,颔首点头。

九 寨主傲慢拒联兵 信使险丧司竹园

夏日清早,辰时刚过,天色明亮,太阳在山后欲出未出,薄雾在林间草地上渐渐散去,鸟儿振翅待飞,在树林中欢歌雀跃。

李家庄园的打谷场上传来阵阵口令,“嘿”、“哈”、“杀”的喊声整齐划一,铿锵有力,李三娘和向善志站在打谷场的木台子上,命令身边的旗手变换手势,指挥着台下的数百人操演阵形。刺,挑,砍,轮番进击;攻,防,行,不断变阵,身着缟素紧袖短衫的女弩手穿插其间,引弓待发,整个打谷场俨然军营中的校场,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李三娘正指着台下的队伍和向善志说着什么,一个家仆气喘吁吁地跑来禀报,“主子,马三宝回来了。”

“是他一个人,还是带有队伍?”李三娘问道。

“回主子,就他一个人回来的。”

李三娘略一思索,把队伍交给向善志继续操演,自己则带着凤鸢、巧珠等几个婢女踅回住处。

刚一进屋,马三宝便跪下问安,李三娘把他扶起来,说道:“三宝受累了,此去联络李仲文,情形如何?”

马三宝坐下,擦了擦头上的汗珠,回答道:“主子,我在南梦溪以北八十里处,找到了李仲文的营寨,通禀之后,李仲文在帐中接见了我。”

“嗯。”李三娘点了点头,让巧珠给马三宝上了一碗凉茶。

“那李仲文知道我的来意后,大笑不止,说‘你家主子大概不知道我是谁吧?我乃赵国公李弼之孙,真乡郡公李衍之子,因杨玄感起事受到牵连,暂且落草在这终南山中。你们要我到南梦溪去?你睁开眼睛看看,我这大寨之中已有六千人马,待我的侄儿李密率领瓦岗军攻下东都后,我们叔侄二人东西夹击,取那长安城易如反掌。”

“好大的口气,”李三娘听罢,嘴角一扬,笑出声来。

“这还没完哩,”马三宝啜了一口茶,接着说道,“李仲文对我说,‘你既然来了,就带话给李氏,不要说是她,就是她的父亲李渊回来了,也得入我这山头,攻下长安城后,没准我还能在侄儿李密那里保举李渊,留住他的唐公封号。’主子,你说这李仲文气不气人?”马三宝讲完后,火气上冲,本来略鼓的眼睛更鼓得厉害。

李三娘点点头,笑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李仲文既然不肯来,咱们也不抱期望。三宝,你这一趟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向善志的队伍已经进庄子了,回头咱们一起合计合计庄里的事儿。”

……

掌灯时分,李三娘让凤鸢换了灯烛,整个屋里明亮通透,人影绰绰。李三娘将向善志引荐给马三宝,二人相互答礼后入坐,钱大柱也陪坐一旁,李三娘开口道:“三位,按日程算来,我大哥他们应当赶到晋阳了,父亲起事必在近日。既然李仲文不愿到南梦溪来,张贵福联络其他营寨也尚未返回,那么,这李家庄园的防卫就得咱们自己打主意了。诸位有何高见呢?”

“前几日我派人到鄠县城去打探,城中有县募府兵五百来人,带兵的都尉名叫辛又柯,此人是长安虎牙郎将宋老生的帐前亲兵,因战功擢升此地,颇有些本事,”钱大柱首先回答道。

“辛又柯有勇无谋,我们交过手的,”向善志下颌一抬,接过话来,“只论单打独斗,的确没几个人能胜过他,但是,若论排兵布阵,姓辛的就不行了。”

马三宝点点头,“我从李仲文处回程时,留意到此去十余里有一处名为红岭沟的山谷,是从鄠县到南梦溪的必经之路,狭长幽深,壁高百仞,溪水流淌,实为用兵之地。如能设法将辛又柯的人马拦截于此,咱们就有很大胜算了!”

李三娘正要开口说话,只见巧珠急匆匆地跑进屋来,神色慌张地说:“主子,张贵福回来了,伏在马上,浑身是血!”

“咱们今天就先议到这儿,大伙儿出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儿,”李三娘把手一挥,起身和屋里的三人快步走出门去。

寨门旁的哨屋里,张贵福躺在竹席上一动不动,眼睛微闭,满身是血,几个家丁正忙着给他喂水,包扎肩胛的伤口,一支带血的箭头丢在脚边。李三娘走到张贵福身边,轻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其他人呢?”

张贵福挣扎着想坐起来,李三娘扶住他的肩膀,示意他躺下。

张贵福吃力地说道:“我们几个准备去南边寻找丘师利的人马,刚到司竹园,就…就冲出一群黑衣人,头目像是个西…西域来的胡子,动手抢我们的马匹和褡裢,”张贵福重重地吐了一口粗气,接着说道:“我那两个兄弟刚想拔刀防备,就被他们刺…刺于马下”,张贵福抽泣起来,“我勒马往回逃,背上中了他们一箭,唔…唔…,主子,我对不住您,把差事办砸了,两个兄弟也没了…”

李三娘对张贵福说:“我知道了,你不要再说话,好生休息,”扭头对家丁吩咐道,“赶快去请庄里的谢郎中过来!”李三娘站起来,走到门边,若有所思。

马三宝跟在李三娘身后,附耳轻语道:“主子,张贵福讲的黑衣人和西域来的胡子,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帮人为首者应该名叫何潘仁,数月前和我有一面之缘,正是他们半路拦截我,之后又放一马,我才回河东的。”

李三娘十分诧异,一双丹凤眼睁得又大又圆,扭过头来盯着马三宝问道:“他们为何如此凶残?不问青红皂白就取人性命?”

“嗯,这也是我想知道的,”马三宝回答道,“主子,我想到司竹园走一趟,同这何潘仁再会一面,也许…”马三宝手托腮帮,双眸闪亮,“也许何潘仁能够为我所用呢!”

“这太危险了,你不能去。”

“主子,这何潘仁在边塞做马匹生意多年,对咱老太爷主政陇岐钦佩有加,他既然能在河东放我一条生路,又怎么会在这终南山中取了我的性命呢?”马三宝笑了笑,“况且,他对官军的苛刻盘剥恨之入骨,说不定能和我们一起抗敌呢!”

李三娘浓眉紧蹙,思量片刻,嘴角一抿,缓缓说道:“既如此,你多加小心,速去速回。”

马三宝用劲一点头,“请主子放心!”

晚风拂来,松涛阵阵。李三娘倚门北望,目光沉沉,心中牵挂着晋阳,默默地盘算着时日,焦虑与期望交汇,忐忑与振奋激荡…

十 龙腾晋阳会风云 总管飞绪忆风凌

十龙腾晋阳会风云总管飞绪忆风凌

七月初五,丽阳升空,光照大地。

晋阳留守大营,军旗猎猎,三万将士军容齐整,兵甲鲜艳,各执黄白玄本营旗帜分阵布列,庄严肃穆,翘首以待。辰时正刻,号角高扬,全体将士齐刷刷地向右前方瞩目——唐国公李渊戎装佩刀,躬御甲胄,乘白马而出,武士彟、裴寂等幕僚前引后扈,李世民三兄弟擐甲执缰,英姿勃发,数十将领昂首挺胸骑随于后。

李渊大步登上检阅台,看看近处执绺控鞍的将官,望望远处威风凛凛的军阵,“嗖”地一声,宝剑出鞘,直指苍穹,高呼道:“祭——起!”一时间,鼓声号角四面响起,震耳欲聋。检阅台前,燔柴燎羊以祭天,瘗埋玉币以祭地,造告太庙,杀羊衅鼓,一面硕大的牙旗高高矗立,上面的“唐”字迎风招展。

三军将士吼声如雷,震天动地。

戎装裹身的武士彟拾阶而上,来到检阅台正中,向李渊单膝行礼,起身后展开檄文,高声诵读道——

“自天地生人,树之帝王,以为司牧,当爱育黔首,翼翼小心。隋氏因周,窃取神器,昏主嗣位,狼虎其心。禽兽之行,屡现宫禁,公卿淫,无复纲纪;广召良家,充选宫掖,多立池台,滥营栋宇;科税繁重,不知纪极,万户空虚,千里烟灭;年年历览,处处登临,从臣疲弊,供顿辛苦;征伐辽东,强兵黩武,尸骸蔽野,血流成河。又令君子结舌,贤人缄口,不悟国之将亡,不知死之将至;政以贿成,小人在位,吝惜重赏,言而无信,悲呼!三河纵封豕之贪,四海被长蛇之毒,百姓奔亡,殆无遗类,积怨满于山川,号哭动于天地。

今者顺天应人,革之不违,轰轰隐隐,如霆如雷。我唐公聪明神武,齐圣广贤,彪虎啸而谷风生,应龙骧而景云起。诸君勇锐,世之良才,宜各率子弟,摧枯拉朽,共建功名。黄河滚滚,明我心迹;白日皎皎,知我诚意。布告海内,咸使闻知。”

武士彟宣读完毕,三军将士挥舞旌旗,欢声雷动。李世民扶鞍下马,健步走到检阅台前的一辆马车旁,左手执辔,右手持酒,浇洒车轮两轴,然后一饮而尽,登车从道旁的一堆封土上飞驰而过,扬起沙尘,冲天而上,三军阵演就此拉开帷幕。

场中杀声阵阵,尘土滚滚,黄白玄三色营旗蛇舞龙跃,时而穿插如游鱼,时而合拢如日升,时而疾快如蛟龙,时而静止如山立,击鼓则进,鸣金则退,步调如一,收放有章。步兵突击,骑兵包抄,步骑合击,攻防自如;剑戈相接,游弩往来,射疏及远,步步为营。

检阅台上,李渊捋须微笑;检阅台下,众将点头称是。

……

柴绍在众将之中表情肃穆,执辔抚鞍,不久前在风凌渡口留下的伤痕,还清晰地印在他宽大的额头上。现在,柴绍已是唐军的马军总管了,眼前校场上这生龙活虎的操演场景,对于他这个前太子千牛备身来说是司空见惯,此刻他人在营中,而心却在营外,思绪早已飞出校场,飞过风凌渡,飞到鄠县的李家庄园去了。

五天前,柴绍已派家仆李德儿绕道上郡,给妻子李三娘带去了一封家信。想到风凌渡,柴绍揪心不已,暗自叹息。那日,在风凌岗上和李建成兄弟分手后,柴绍带着两个家仆提枪持弓,从岗上冲下去救李智云,阴世师的骑兵见来者不善,于是乱箭齐发,那两个家仆应声落马。柴绍的坐骑中箭,马腿踬踣,柴绍连人带马从山岗下翻滚下去,额头重重地砸到山石上,两眼一黑,便人事不知了…等到柴绍苏醒过来,已是月明风高之时,头上隐隐作痛,右额前撕裂出一个大口子,鲜血早已凝固,紧紧地压在眼皮上。柴绍费力地睁开眼睛,抬头望望渡口,早已人去岸空;回头看看岗上,黑黢黢地了无人迹,自己挣扎着支撑起身体,一颠一跛地走到河边,洗掉血迹,忍住伤痛,艰难地向着晋阳方向迈开脚步。

这一路上,柴绍变装扮作乞丐,一边乞讨,一边赶路,困了,就倒在路边的沟壑里打个盹;饿了,便就着泉水吃点讨来的残羹剩饭,日夜兼程,终于在霍邑的林间小路上与昼伏夜行的李建成兄弟会了面。当柴绍得知李智云已被郎琎掳去时,不禁号啕大哭,口中不停地念叨“对不起三娘,对不起三娘啊…”

此刻,校场上的喊杀声震天动地,柴绍期望这支队伍能够早点回师河东,解救李智云,更希望在鄠县李家庄园的妻子及家人安然无恙,夫妻能够早日团聚。

十一 万金家书越烽火 刀剑初试红岭沟

七月正午,骄阳似火,热浪滚滚,令人恹恹。

林中树木无精打采地呆立寨旁,寨门边的两只黄狗儿搭拉着脑袋,眯着眼睛趴在雕花柱下,费力地吐着舌头,大口喘气。寨中老幼都在屋里乘凉歇息,除了几个家丁还在打谷场边收拾晨操的枪棒外,偌大的一个李家庄园里几乎看不到人影。

突然,寨门边的两只黄狗儿站了起来,向着远处汪汪叫唤,守门的家丁持枪瞭望时,一匹黑马驮着一个白衣人笃笃地向寨门行来。

来人十七、八岁的模样,白布衫早已浸透了汗水,湿漉漉地贴着前胸后背,下马来气喘吁吁地揭去头上的斗笠,一边把山下岗哨的放行牌交到守门家丁手中,一边说道:“我是李老太爷府上当差的李德儿,从晋阳赶来,有信交给主子,请立马通报!”

片刻之后,在李三娘的屋里,李德儿捧起凤鸢端过来的茶碗,大口喝着凉茶,李三娘把李德儿带来的信件展平读时,一见那熟悉的钟王小楷,眼睛顿时润湿,模糊成一片,用方巾擦擦眼角,往下读来——

“夫人如晤:

五月一别,心中万分挂念!晋阳与鄠县相隔千里,恨不能插翅飞来相见!我等如期安抵晋阳,只五弟为人所掳,至为忧心。岳父大人之事已定时日,七月初五克期而发。

一发牵而全身动,庄园须早作筹划,保全老幼。若天佑李氏,则旌旗一展,四海归心;若地怜劳燕,则叶落雁回,夫妻重聚!”

李三娘默默地把信读了几遍,然后把它折起来,起身放到妆奁里。回头问李德儿:“这一路上可有什么见闻?”

李德儿放下手中的茶碗,回答道:“主子,我从上郡绕道过来,一路上没有什么异样的事儿。只是昨日从鄠县出来时,城门边一下子有好多卫兵,出城的人不问,进城的人盘查甚严,听人说是咱老太爷在晋阳起事了,鄠县的都尉要带人进山捉拿李氏家眷,防着奸细混进城来打探消息。我一听,赶紧出城,脚不踮地进山来报信,谁知这匹马不争气,昨日不知吃到了什么,一路走一路拉,耽误了不少时间…”

“你这一路上辛苦了,”李三娘打断了李德儿的话,“回到庄子里好好休息两天,你暂时不要回晋阳了,就在庄子里帮我办差,”然后转头吩咐凤鸢道:“给李德儿安排住处。哺后时分,请向头领、高头领和钱大柱来我这儿议事。”

凤鸢答应了一声,便领着李德儿出去了。

哺时刚过,太阳西沉,热浪渐退,却毫无凉意。

向善志、高更生、钱大柱三人早早地来到李三娘住处,手拿蒲扇不停地摇晃,正聊着今夏的炎热时,李三娘走进屋来,三人立即起身行礼。

李三娘摆摆手,示意大家坐下,浓眉紧蹙,缓缓开口,把柴绍的来信及李德儿在鄠县的见闻给大家讲了,说道:“我估计鄠县府兵近日便会进山,我们得做详尽的安排。”

“万全起见,庄子里的妇孺老幼得到山里暂避一时,”钱大柱首先开口。

“不错,这个事儿就请老钱你来安顿一下,”李三娘点点头。

“关键是要让鄠县的人马有去无回,得想办法把辛又柯拦截在红岭沟,”高更生把蒲扇放到桌子上,摸着嘴角的山羊胡说道。

“如何拦截?”李三娘问道。

向善志站起身来,走到李三娘面前,说道:“夫人,马三宝提到的那个红岭沟,前几日我带人去看过了,我是这样想的,”向善志边说边将桌上的碗碟摆了一个阵图,手上指指点点,口中振振有词,钱大柱和高更生也起身凑过来看,李三娘侧耳倾听,表情肃然。

……

七月初十,辰时刚过,一支二百来人的队伍从鄠县南门开拔出来,“辛”字大旗当头开道,队伍迤逦往南行进。

刚入山林间,鄠县府兵都尉辛又柯便在马上喝道:“变队蛇行,骑兵殿后!”辛又柯跟从陏军虎牙郎将宋老生征战多年,从士卒做到都尉,这林间行进对他来讲是家常便饭。

只是,今日这趟差事让他迷惑不解----捉拿反贼李渊的家眷,就区区几十个平头百姓,上峰宋老生为何在军令中说“士卒齐备,迅即入山,悉数捉拿,限期送达!”

也许是李渊罪大恶极,上峰需以此功加官进爵;也许是同李渊屡战不胜,上峰想凭此举提振士气;也许是自己累年不迁,上峰有意提拔栽培…辛又柯在马上越想越没有头绪,越想越心烦意乱。

太阳已高高升起,透过密密匝匝的枝叶,把光影斑斑驳驳地投到小道上,林中密不透风,热气升腾,令人烦闷。

辛又柯的人马披甲戴盔,全副武装,个个热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鸟儿在林中燥鸣不止,辛又柯恨不得拉起弓来,把它们射个精光,自己不停地催促队伍赶路,只想着捉到李家一干人犯回去交差,少受点这酷热之罪。

队伍往前走着,半个时辰后进入了一个山谷口,凉风四出,顿时让人清爽惬意。

一路走来,士卒们早已口干舌燥,见谷中溪水潺潺,清澈见底,身边的校尉周孝谟在马上一揖,对辛又柯说道:“都尉,队伍出来已经几个时辰了,这大热的天,要不让弟兄们休息片刻?”

辛又柯回头看了看这支人疲马乏的队伍,又抬头看看刚刚及顶的太阳光晕,把马鞭一挥,大声喝道:“就地休整一刻!”

士卒们听到命令,兴奋地跑到溪水边,纷纷脱去甲胄,掬水狂饮。

辛又柯下马来坐在石头上,接过周孝谟捧过来的水囊,咕嘟咕嘟地猛喝了几口,然后抬头看了看这清凉的山谷。

只见谷中两壁高耸,怪石嶙峋,杂枝乱生,遮荫避日,小径通幽,前不见头。

坐在溪边的石头上,突然想到了上峰宋老生的话,辛又柯心里大惊,扔掉水囊,翻身上马,正要大声发布命令时,只听见前方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巨石滚落,其响如雷,士卒们正抬头惊愕间,身后山谷入口处也见飞石乱下,响声隆隆。

“不好,中埋伏了!”辛又柯在马上大叫道,“拿好刀枪,跟我从入口处杀回去!”

辛又柯话音刚落,只见箭镞飞蟥似地从山谷两边的高壁射下,在溪水边的士卒尚未来得及披甲戴胄,立时死伤一片,惨叫不断。

辛又柯引着一群扯衣拎甲,狼狈不堪的手下向谷口狂奔,身后又丢下数十名中箭倒下,呻吟不止的士卒。

一条溪水被鲜血染得殷虹,山谷的风中飘出了腥味儿。

刚近谷口,只见数百人持刀挺槊从山上冲了下来,把谷口堵了个严严实实。辛又柯勒马立定,高声喝问:“尔等何人,敢袭杀官军?”

只见人群中闪出一匹白马,后面跟着几个女兵,上面一个戎装束身的女子厉声喝道:“我乃唐公李渊的三女、马军总管柴绍之妻!辛又柯,我们在这红岭沟等你多时了,何不下马受降!”

辛又柯狂笑数声,脸上肌肉一抽,挺枪策马,带着残余的士卒越过碎石堆冲杀过来。

两军交刃,刀来槊往,喊杀声响彻山谷。

辛又柯左挑右刺,血溅战袍,眼见自己的士卒纷纷倒下,越战越少,辛又柯自知难免,于是双腿狠夹马肚,杀开一条血路,冲出谷口,往鄠县方向逃去。

李三娘正要抽身追赶,身边的寡妇弓手秦蕊儿眼疾手快,张弓出箭,“嗖”地一声,百余步外传来辛又柯的绝命惨叫。

见主将战死且无路可逃,周孝谟跳下马来,大声说道:“都尉战殁,我等何为!”余下的鄠县士卒纷纷跪地缴械,举手投降。

南梦溪好汉们的欢呼声顿时四起,响彻山谷,久久不息。

十二 庆功宴上现百态 来客舌战司竹园

夏夜时分,月朗星稀,萤火虫在田间地头成群结队地飞舞,李家庄园此刻已变成了欢乐的世界。

打谷场中笙竽齐奏,箫笛交鸣,男女老幼围着篝火载歌载舞,喝酒吃肉,喜悦之情扬溢在每个人的脸上。

打谷场木台前,摆着十几张案桌,李三娘、向善志和高更生等人分席而坐,笑逐颜开,相互敬酒,接受人们的祝贺。

向老翁端着一碗酒走到李三娘面前,笑道:“夫人,红岭沟一战,尽显您女中豪杰的本色,老夫敬您一碗!”

李三娘赶忙站起身来,端起酒碗谢道:“向先生,这是庄里众人齐心合力的胜利,我三娘何德何能敢称‘豪杰’?先生过誉了,来,咱们共饮。”

“三妮,打得好啊,这回咱们庄子安生了,”赵嬷嬷跟在向老翁的身后,说道:“打小起,我看着妮儿读书骑射,就知道我的妮子长大了有出息!我今天可真是欢喜得很哩,咱们娘俩儿喝它一碗!”

李三娘扶着赵嬷嬷坐在自己身边,给嬷嬷倒上一碗酒,说道:“我是喝您的奶汁长大的,我有什么点儿本事,嬷嬷最知道,”娘俩儿都咯咯地笑起来。

“善志,善志”向老翁走到侄儿身边,此时向善志已喝得酩酊大醉,脚下七八个空酒坛子东倒西歪地放着,“伯…伯父,今儿高兴…高兴,咱们喝…喝一碗”向善志歪歪倒倒地想站起来,向老翁按着侄儿的肩膀让他坐下,说道:“不要喝多了,防着伤身哩!”

“向先生放心,当家的好久没有这样开怀畅饮了,”旁边席面的高更生耳红脖子粗,手抓猪肘儿边啃边说,“今晚一醉方休,呆会儿我把当家的扛回屋里就是。”说完,又扭过头去,眉飞色舞地给几个手下人讲着战场上手刃对方伤兵的事儿。

向老翁摇了摇头,拄着拐仗回头问李三娘:“夫人,此战俘得敌军数十人,不知夫人如何处置他们?”

未等李三娘回答,旁边的高更生插话道:“这还用说!明儿把他们全拖到庄子外面给活埋了。”

“不成!”李三娘斩钉截铁地回答,“我问过了,俘虏原先多是鄠县的庄户人,都是被逼入伍的,明天我准备全部遣散,让他们回去和家人团聚。”高更生自觉没趣,便继续和手下大口喝酒。

向老翁点了点头,拄着拐仗走回自己的席位。

向老翁席边坐着秦蕊儿等几个女弓手,正在吃菜呷酒,谈笑风生,看着人们围火起舞,喜笑颜开。火光映过来,秦蕊儿眼眸熠熠,红唇笑靥,酒窝微漾。看到李三娘端着酒朝自己这边走过来,几个女弓手赶忙站起身来。

“你们几个好姐妹,战场上一点都不怵,真是好样的,”李三娘端着酒碗对几个女弓手笑道,“尤其是蕊儿,眼睛尖,手脚快,箭无虚发,送那姓辛的上了西天,来,我敬大家一碗!”

“都是夫人指挥得好,我只是碰了个狗运气,”秦蕊儿不好意思地低头说道,引来众人一阵欢笑。

“秦家妹子可是立了头功啊,”高更生带着几个手下人也凑了过来,眯着眼儿直钩钩地盯着秦蕊儿,说道:“妹子年青美貌,不曾想到箭法如此娴熟,让我这大老爷们也自叹不如啊,让我瞧瞧这双玉手如何取了辛又柯的狗命,”说着,便伸手去拉秦蕊儿的手。秦蕊儿把脸一沉,横眉成锋,甩开高更生,说了声“夫人,我去看篝火了,”便兀自大步离开。

李三娘看了一眼高更生,脸上现出一丝不快。旁边的向老翁见状,忙对高更生的手下说,“高头领喝多了,你们扶他回去休息。”

打谷场的欢歌笑语绕着篝火旋转飞翔,一直持续到深夜,尽兴的人们才各自离去。

……

红岭沟歼灭鄠县府兵的消息象插了翅膀,很快在终南山中传开了。

这日,在司竹园的营寨里,寨主何潘仁让手下去客房中请先前已到营寨的马三宝议事。马三宝走出屋子,往南梦溪方向望了望,微微一笑,他已经料到何潘仁所请何事了。

原来,数天前马三宝单骑进入司竹园,一路走一路高呼:“何寨主故人求见,何寨主故人求见!”不一会儿,一群黑衣人从林中冲了出来,拦住了马三宝的去路。其中一个叫冯弇的小头目上前盘问道:“你怎么认识咱们何总管?你找何总管有何事儿?”

马三宝下马来躬身一揖,说道:“何寨主,哦,不,何总管是我马三宝的恩人,我为司竹园兄弟们的生计而来,烦请好汉通禀。”说罢,从腰间取出几锭银两递了过去。冯弇留下几个人看着马三宝,自己踅身返回寨中。

不一会,冯弇回来说道:“何总管有请!”

马三宝跟着冯弇进入司竹园营寨里,大步跨入何潘仁的帐中,只见何潘仁正坐在豹皮椅子上说话,帐中的五六个人俯首听命,唯唯诺诺。见马三宝进来,何潘仁大笑道:“马壮士别来无恙?没想到会在这终南山中与你相见!”

宾主寒喧落座,马三宝问道:“何总管怎么也从河东来到了这终南山里?前两天还取了我们庄子里两个兄弟的性命。”

何潘仁眨了眨蓝眼睛,摸着红胡须说道:“那河东守将阴世师几次三番围剿我们,和他干了几仗都吃了亏,没办法,只好带着兄弟们到终南山来落草了!此地人少货寡,生计难办,前几日误杀了庄里的兄弟,着实对不住了。”

马三宝在坐上一揖,转入正题道:“何总管,如今天下烽火四起,林中落草终非长久之计,大丈夫当出山有所作为。我家主子现已在南梦溪集结了近千人马,不止是为了保全小小的李家庄园。李老太爷已在晋阳起兵,檄传天下,九州共知,我特来邀请总管合兵一处,共图大业!”

何潘仁听罢,若有所思,没有吭气,旁边一个戴着交脚幞头的中年男子摇着扇子,接过话来说道:“马壮士,这晋阳距终南山有千里之遥,中间隔着一条黄河,你请我们合兵一处,敢问唐公何时兵锋回指关中?”

“这位是…?”马三宝问道。

“啊,这是我的军师郝齐平,”何潘仁说道,“马壮士,这个也是我想问的。”

马三宝略一欠身,鼓突的双眼炯炯有神,回答道:“何总管,郝军师,我家老太爷何时能够兵锋回指,我的确不知道。但是,檄文一出,天下皆知,我李家起兵不为一已私利,志在清平天下以解百姓疾苦,无论相隔千里万里,无论横亘黄河长江,正义之师必一往无前,混一海内。”

郝齐平把玩着扇子,看了一眼马三宝,说道:“大道理没错。然而,反旗一举便成众矢之的,朝廷必然会派重兵围剿,晋阳自顾不暇,怎能兵锋回指前些年楚国公杨玄感如此势大,最终败落,这小小的晋阳…嗯,这晋阳如何能成气候?”

马三宝笑道:“杨玄感岂能与我家唐公相提并论!杨玄感乃纨绔子弟,且天下智谋之士不得其用,落败乃是天数;而我家唐公为官陇岐,恩被塞外,官声鹊起,百姓拥戴,且二爷李世民广交豪杰,多纳骁勇,这是远近皆知的事儿。”

马三宝离开坐位,走到大帐正中,指着脚下的土地,大声说道:“晋阳固然地狭人寡,然而这关中之地是我李家故土所在。关中乃是四塞之国,金城千里,自古起大事者必先经营关中,我李家在此拥有地利,享尽人和,现在又借李密围攻东都的天时高举义旗,试问各位,唐军兵锋不回指关中又将指向何方?”

郝齐平一时语塞,何潘仁也不禁点头,站在帐门边的冯弇插话道:“总管,军师,我听晋阳的亲戚说,唐公起兵后,打破开阳府的粮仓接济饥民,一时间又募得士卒数万人,现在士气大振啊!”

何潘仁从豹皮椅上站了起来,扯了扯腰间的蹀躞玉带,大声说道:“诸位,不必多言,如若南梦溪的人马能在这终南山周边略得一城半池,有个落脚点,我何某自当投奔效力;否则,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数天前营账中的这一幕浮现在马三宝的眼前,仍历历在目,得知了红岭沟胜利的消息后,马三宝已经猜到,何潘仁请他去议事,十有八九是态度有了转变,联兵抗敌成为可能。

十三 仁义感召鄠县归 军旗高扬义士聚

夏末秋至,重峦叠嶂的终南山出红入翠,白云回望,青霭映帘,空山新雨,秋色初染。

一支千余人的队伍披甲戴胄,戎装严整,从南梦溪的李家庄园开拔出来,向着鄠县方向进发。

红岭沟一战后,南梦溪声名鹊起,附近山中的逃役避赋者纷纷前来投奔,一时间李家庄园热闹非凡。李三娘与向善志等人合计,庄园虽好但非久居之地,当借着红岭沟的兵威一举拿下鄠县城,建立据点,可攻可守,以待时局的变化。

从南梦溪出发后,一路上李三娘默默不语,她担心的是攻城器具尚未齐备,鄠县城墙虽不算高大,但手上的这点云梯支架无论如何是不够的,看来只能智取不能硬攻。

向善志在马上似乎看出了李三娘的心事,说道:“柴夫人,这鄠县的府兵主力已被我们消灭在红岭沟了,城守人马仅有百余人,虽然我们攻城器具不很充足,但只要战鼓一擂,四面而上,胜算还是很大的。”

李三娘在马上点点头,说道:“向头领,我思忖着,此番攻打鄠县必须速战速决,一来我们离开南梦溪后,庄园空虚,敌人袭击后方易于得手;二来周边盩厔、始平等地的敌人若来增援,尤其是武功的鹰扬府军来援,则我们腹背受敌,情势危险。”

“夫人,我已派逻骑到周边去警戒了,若有动静则快马来报,”向善志说道,“另外,我调拨了两百骑兵给高更生,作机动之用,若南梦溪受袭,他立即率军回援。”李三娘执辔策马,说了声“好”,抬头北望时,鄠县城楼已隐约可见了。

到达鄠县城下,已进申时。

只见城门吊桥高悬,城头人影晃动,“辛”字旗幡随风摆动。按先前的策划,队伍迅即展开,两翼齐进,将四个城门团团围住。

李三娘正要下达攻城命令时,却见“辛”字旗幡被人拔掉,从城墙上扔了下来,正诧异间,又听见“吱嘎”一声,吊桥缓缓降下。

李三娘把手一扬,步卒横槊,骑兵拔刀,弓手搭箭,做好了应战准备。

吊桥横平时,城门洞开,只见先前放归的校尉周孝谟手举白旗走在最前面,身后的一百多士卒双手垂下,空无一物,低着头跟着走出来,后面则是密密匝匝的鄠县百姓,扶老携幼地走出城门。

在离义军数十步远处,周孝谟领着众人一起跪下,大声说道:“我等鄠县子民,远感唐公轻赋之惠,近念夫人不杀之恩,愿献出城池以应李唐义军!”说罢,军人及百姓全都齐刷刷地跪拜下去。

李三娘先是一愣,继而会心地笑了起来,翻身下马,领着向善志、高更生等人大步走到前面,扶起周孝谟,安抚道:“周校尉弃暗投明,以鄠县响应天命,首唱关中,难能可贵!我必奏请父兄记功于薄,晓喻天下!”

周孝谟起身辞谢道:“周某一介武夫,此前愚钝,误入歧途,不敢称功。今后赴汤蹈火,唯夫人马首是瞻!”

李三娘笑着点了点头,扶起周孝谟后,迈步向前,躬身向鄠县百姓深深一拜,恳请大家起身,然后翻身跃上坐骑,大声宣布道:“各位父老乡亲,我李三娘是喝鄠县的水,吃鄠县的粮长大的,与诸位情同手足。今日进城,意在废除暴君的繁役重赋,打开粮仓与百姓共享,拱卫乡土以待晋阳李唐大军的到来!”

百姓中立时传来震天动地的欢呼声,李三娘与周孝谟并肩而行,领着队伍在百姓的夹道相迎中进了鄠县城。

……

数日之后,鄠县城头已树起了大大的“李”字旗幡,在晨风中不停地摆动,煞是显眼。

辰时刚过,李三娘身着戎装,腰挂佩剑,在周孝谟、向善志等人的陪同下,登上城墙,巡查战备。在角楼处,李三娘停了下来,背倚垛口问周孝谟:“这城墙周围几许?若四面受敌,至少配备多少士卒方能应对?”

“禀柴夫人,这城墙周围六千余步,若四面受敌,至少八百人方能应对,这不包括搬运刀枪军械的士卒。”

李三娘点点头,指着城下的沟堑说道:“这护城河狭小了些,战时阻挡不了多少敌人,”然后转头对向善志说道,“向头领,明天抽调五百兄弟轮番拓宽这护城河,至少需三丈深、五丈宽才行。”

向善志正答应时,一个小校跑来禀报:“柴夫人,南门外数里,有一支人马正开过来。”李三娘把手一挥,说道:“传令,全城戒备,”便和众人大步朝南门奔去。

在南门城楼上,李三娘手搭凉棚,远远地看到一支近千人的队伍,步骑相杂,急速而来,身后扬起一片尘土,奇怪的是这支队伍既无旄旆也无旗幡,更听不到金鼓号角。万全起见,李三娘命令拉起吊桥,架起弓弩,骑兵集结于东门和西门,随时准备出击包抄。

正疑惑间,那支队伍在数箭之外停顿了下来,一个身着绛色披风的人骑着一匹黑马独自从队伍中徐徐而出,行至城下,仰头高呼道:“我乃柴夫人家仆马三宝,司竹园何潘仁总管率众兄弟来投奔,请楼上立马通禀!”

李三娘闻讯,在城墙上定睛一看,果然是马三宝,那双略鼓的眼睛正焦急地望着城上,李三娘心中大喜,立即命令放下吊桥,打开城门,迎接队伍进城…

巳时向午,太阳已过墙头,鄠县都尉府议事厅里人声鼎沸。

正位上,李三娘南面坐定,神采奕奕,含笑而视,看着马三宝、何潘仁、郝齐平与向善志、周孝谟、高更生等十余人见面叙礼,相互问好。

宾客入座后,何潘仁抱拳一揖,首先开口道:“柴夫人,何某乃塞外胡人,游荡绿林多年,今日归入正统,实为何某的造化!李家三代恩被陇右,胡汉百姓无不感怀,今后任由驱驰。先前误杀庄园家仆,还望夫人见谅!”

李三娘咯咯笑道:“何总管,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嘛!今日诸位齐聚鄠县,是天佑李家,运数所至啊!”

“是啊,当日若我逃得慢些,今日也没有机会侍奉诸位英雄了,”家仆张贵福一边倒茶,一边嘟哝道,引得众人一阵大笑,何潘仁也尴尬地捋了捋红胡须。

李三娘笑罢,摆了摆手说道:“过去的事咱们不再提了,这些年来大家吃尽了乱政之苦,今后当齐心合力,共同对付陏杨鹰犬,打出一片天地来,迎接李唐大军西入关中。”

提到打出天地,经营关中,众人都兴致高涨,雄心勃勃,顿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一时间议事厅里炸开了锅……

十四 秉烛夜谈谋攻略 护送途中历惊险

十四秉烛夜谈谋攻略护送途中历惊险

初秋的夜晚,凉风渐起,细虫低鸣,月牙儿挂在半空中,穿过薄雾透出蒙蒙光亮。屋里,李三娘坐在案桌前,正借着烛光读着,婢女凤鸢轻轻地把烛芯拨亮,悄悄地掩上窗棂,在旁边垂手站立侍奉着。门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吱嘎”一响,巧珠推门进来,说道:“主子,何潘仁和马三宝求见。”

“噢,请他们进来吧,”李三娘放下书,理了理云髻,转头对凤鸢吩咐道:“厨里刚熬好的参汤,给他们盛两碗上来。”

何潘仁和马三宝进屋来,行礼入座,李三娘笑道:“二位白天操练士卒辛苦,晚上还不歇息?”

马三宝在座中一揖,回答道:“主子,入驻鄠县已有数日了,操练士卒必有一战,我和何总管有些想法,想当面给主子通禀。”

“好啊,我也想找你们聊一聊呢,”李三娘笑道。

马三宝眨了眨鼓突的眼睛,说道:“咱们拿下鄠县后,按理说,附近州县的府兵会有所动作,抢回城池,可是这些天毫无动静,这有点反常了。”

“不错,盩厔、始平两城的府兵人少,也就不说了,可是武功城内的鹰扬府军也无动静,这就让人奇怪了,”何潘仁接过话来说道,“我和官军打交道这么多年,我看他们要么是力不从心,要么是谋划大战,我们得有所准备啊。”

李三娘点点头,收起笑容,表情严峻,说道:“向善志前几日派出去的哨探逻骑陆续回来禀报,武功城的鹰扬府军调动频繁,长安城的军队也有增援武功的迹象,看来陏军是在蓄积力量,准备一战而定啊!我思忖,他们此番胃口不小,不仅仅是要夺回鄠县,很有可能是要扫荡终南山,连着李仲文、丘师利的队伍一起吃掉。”

何潘仁眉头一皱,摸着红胡须说道:“先前李仲文曾派人到司竹园联络过我,要我和他一起攻打武功城,他认为只要取了武功,则鄠县、盩厔和始平自然不在话下。现在鄠县被我们拿下了,这李仲文必然是坐不住的,如果他还去攻打武功,这回可要吃大亏了。”

李三娘嗫嚅嘴唇,说道:“要不我们给他报个信儿,提醒他一下?毕竟彼此都是反陏的队伍。”

马三宝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李仲文我是领教过了,他自认为是贵胄之后,手中握有近万人马,眼里根本容不得人,即便给他报信儿,他也未必肯信,只怕是要撞得头破血流才肯回头。”

这时,凤鸢把参汤端了上来,李三娘让何、马二人趁热喝几口,自己则盯着跳动的烛火若有所思。片刻,李三娘说道:“二位,我是这样想的,不论李仲文攻取武功能否得手,我们都应当做好援助的准备,如果他成功了,咱们两军各张旗帜,能够牵制长安城的敌人,使其不能北渡黄河进攻唐军;如果他失败了,咱们则乘着敌人疲惫之际,连续发动攻击,一举拿下武功城,扩大反陏的领地。”

“好啊,”何潘仁放下手中的汤碗,蓝眼睛中放着兴奋的光芒,“借力打力,给他来个螳螂捕蝉!”

马三宝补充道:“在李仲文进攻武功时,咱们有必要派出一支人马在长安城附近袭扰敌人,迫使其不敢放肆地增援武功。”李三娘听罢,点了点头,笑靥轻展,说道:“三宝,在这之前,你带人去一趟南梦溪,把向先生、赵嬷嬷他们都接到鄠县来,解除咱们的后顾之忧。”

……

数日之后,从初染秋黄的终南山里走出一支车队,迎着朝阳踏上关中平原的大道,马匹骡车上李家老小有说有笑,洒下一路欢歌。

马三宝、李德儿和张福贵等数十男丁悬刀执槊在前面开道,秦蕊儿带着一群弓弩手夹道而行,向老翁、赵嬷嬷等老人在车里一边看着孙儿们打闹嬉戏,一边滔滔不绝地聊着陈年往事。

马三宝与李德儿并驾齐驱,走在车队的最前头,两人自幼在李府中长大,一起摸鸟蛋打麻雀,抓泥鳅拾蚌壳,骑在马上自然有说不完的趣事儿,前头不时传来两人的笑声。巳时刚过,马三宝回头看了看车队,又抬头看看了远处,正在对李德儿说着“再过两个时辰就到鄠县”时,突然停住了,远远地看到大道西边有扬尘腾起,马三宝手一挥,让车队停下来,自己翻身下马,趴在路边,侧着耳朵贴近地皮听了一会儿,起身上马命令道:“有大队骑兵过来,不知来者何人!防备起见,李德儿引车队踅回林中暂避,张福贵带人到前面去查看,弓弩队就地待命!”张福贵应了一声,便带着几个人便朝西边飞奔而去。片刻功夫,张福贵气喘吁吁地回来说道:“西边是鹰扬府骑兵,赤色旗幡和红锦铠甲十分显眼。”

“有多少人?”马三宝问道。

“估计有一百来人,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好象领头的是李仕正。”

“李仕政?!你看清楚了?这个逆贼不是逃到河东的阴世师那里去了吗,怎么会跑到关中来!

“嗯,这个我说不好,但那个领头的应该是他。李仕政在咱府里当差多年,我应该不会看错的。”

马三宝的心一下子被提得老高,若干疑问涌上心头,莫非阴世师被调回长安了?李仕正率骑兵出来干什么?是去攻打鄠县可这点兵马怎么够呢?是要来终南山吗?对,应该是奔着终南山李家庄园来的,是来捉拿李氏家眷的!马三宝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主子李三娘的预测真准啊!马三宝在马上理了理思绪,定了定神,回头看看已缓缓进入林中的车队,又看了看越来越近的骑兵,说道:“秦蕊儿带弓弩队到林中埋伏!告诉李德儿准备绊马索,在前头截击,张福贵你们几个随我引敌人进山。”说完,几队人马分道驰去。

一柱香儿的功夫,马三宝和张福贵等人奔回林中,鹰扬府骑兵紧随其后,李仕正策马提刀杀气腾腾地领队而来。林中小道上,马三宝翻身下马,一鞭抽去,任马自行,自己和张福贵等人则与弓弩队一起,隐匿在密林丛中。

鹰扬府骑兵沿路狂追,惊得林中鸟雀四散而飞。突然,一个弯道处直绷绷地弹出几道绊马索来,前头的骑兵猝不及防,连人带马滚落于地,后面的骑兵猛拉缰绳,马腿高抬,凌空乱蹬,嘶鸣不已,李仕正刚要挺刀防卫时,只见两边树林乱箭齐飞,“嗖嗖”直响,身边的骑兵纷纷落马。正惊愕间,树林中人头攒动,长槊短刀劈头盖脸地挥舞过来,骑兵顿时大乱,你拥我挤,纷纷坠落,中刀中箭者死伤大半,哭爹喊娘地在路上翻滚。李仕正自知中了埋伏,看到手下骑兵在林中无法施展,又死伤过半,已经不可能再到南梦溪去了,于是一拉马头,掉转方向,伏在鞍上左劈右砍,带着十几个亲兵夺路而逃。秦蕊儿正瞄准敌人,频频发箭时,看到李仕正想逃跑,立即拉过一匹马来,身背箭囊手握长弓,翻身而上,“驾”地一声追了上去,马三宝见状,在身后大呼:“穷寇勿追,护送车队要紧!”秦蕊儿杀敌心切,全然未闻。

一追便是数百步,秦蕊儿箭无虚发,李仕正身后的几个亲兵陆续落马,眼看秦蕊儿又要张弓出箭,李仕正急忙从甲胄中掏出一支流星锤,身体一斜,“倏”地脱手飞去,正中秦蕊儿坐骑的脑门儿,马匹一声哀号,重重地跌到下去,把秦蕊儿摔在地上。秦蕊儿顺势滚了几圈儿,起身去捡掉落一旁的箭囊,打算抽箭再射。李仕正一看,估摸着难以跑出射程,于是掉转马头,一夹马肚,举刀来砍。就在李仕正的刀刃只有数丈及项的时候,秦蕊儿才刚刚摸到箭囊,看到对方已到眼前,女弓手心里暗叫不好,闭上了眼…突然,一只大手从自己的腋下穿过,一股强力把自己拽飞起来,连身体带箭囊被横在马鞍上,眼前槊枪一晃,只听见身旁的李仕正惨叫一声,跌下马去。原来是马三宝带人追来,眼见不妙,拍马疾驰,从李仕正的侧面雷电般闪出,左手拽起秦蕊儿,右手一个回马枪,正中李仕正的大腿,把他刺下马来。看到后面跟来的李德儿带人把受伤的李仕正捆了个严严实实,马三宝方才抱起马鞍上的秦蕊儿,一边轻轻地放到马下,一边叮嘱道:“战场上小心,单枪匹马危险,”话音刚落,李德儿等几个男丁在旁边直吹口哨,欢笑着吆喝了起来,秦蕊儿早已羞得满脸飞红,低着头不知如何回答,只傻傻地拨弄着箭囊…

十五 夜审逆贼闻军情 武功城下血成河

李家车队徐徐进入鄠县,安顿下来后,已过酉时。

鄠县都尉府议事厅里烛火通明,李仕正被几个家丁五花大绑地押了上来,只见他头发蓬乱,满身血污,一瘸一拐地甚是狼狈。

“噗通”一声,李仕正被按倒跪在大厅正中,李三娘圆目怒视,寒光凛凛,钱大柱、马三宝肃立两旁,向善志、何潘仁分坐东西,个个面无表情,冷若冰霜。李仕正一见这个阵势,立马哭喊道:“主子,都是那阴师世逼奴才去终南山捉人的…”

“住口!谁是你的主子?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李三娘怒不可遏,大声喝斥道:“当日若不是你从舜南驿叛逃阴世师,我五弟智云怎会被朗琎抓走?今天问你的话,你若从实招来,兴许可以让你走得痛快些,否则你就等着千刀万剐吧!”

“饶命啊,”李仕正鸡啄米般“通通通”地直往地上磕头,“奴才不敢欺瞒,不敢欺瞒!”

“李仕正,我问你,”马三宝首先开口道,“你怎么会从河东跑到关中来了?”

“马兄弟,哦不,马将军,李老太爷在晋阳起事后,朝廷重新部署了兵力,让阴世师和宋老生互换防区,我就跟着阴世师到关中来了。”

“阴世师带了多少人马到关中来?这些人马怎样部署的?”何潘仁捋着红胡须,接着问道。

“阴世师带了三万人马来关中,朗琎和我领着三千人驻防在武功内里,其他地方的部署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向善志摸了摸豹皮护腰,觑了一眼李仕正,问道:“这么说,武功城内全是阴世师带来的鹰扬府军啰?”

“宋老生换防时,在武功城中留下了一千骑兵,受朗琎节制,我们河东过来的有两千步卒。”

“宋老生的防区移到河东去,他要在那里干什么?”钱大柱冷冷地问道。

“朝廷的诏喻是让宋老生渡过黄河后,在霍邑安营扎寨,阻止晋阳的老太爷挥师南下,攻取长安。”

“宋老生带了多少人过河?是些什么队伍?”钱大柱追问道。

“我听武功的鹰扬府骑兵都尉说,宋老生带了二万人渡河,是长安城的骁果禁军。”

听到这里,李三娘和钱大柱对视了一下,两人心头不由得一沉,李三娘明白,如果父亲挥师南下攻取关中,将在霍邑地区遭遇陏杨朝廷最精锐的军队!沉默片刻,李三娘浓眉一横,盯着李仕正厉声问道:“我的五弟李智云现在何处?”

“阴世师把五爷带回长安了,说是要当做人质,阻挡老太爷进攻长安。”

“可恨!”李三娘咬着雪白的牙齿,狠狠地挤出一句话来,“智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必将阴世师剁成齑粉!”

“夫人,您留下奴才一条狗命吧,我回去劝说阴世师放了五爷,”李仕正不停地磕头,借杆上爬,哀声求饶。

李三娘怒气冲天,一拍案桌,站起来喝道:“痴心妄想!昔日逃逆时,你可曾想到有今天的罪孽?来人,把这个畜生押下去,好生看管,大队开拔时,我要血祭义旗!”

……

数天之后,终南山中的李仲文率领其麾下的六千人马,倾巢而出,直赴武功城下,把城池围了个水泄不通。

在攻城前的军事会议上,李仲文召集手下的将领齐聚一堂,部署进攻任务。

李仲文三十出头的模样,一张方正的国字脸神采奕奕,踌躇满志地用马鞭指着面前的地图说道:“战鼓一擂,我军四面而上,东、西、南三门佯攻,北门实攻,诸君努力,在一两个时辰内拿下武功城!”

众人正在点头时,一个清亮的声音传过来:“李将军,前几天哨马来报,武功城的驻军有调动的迹象,稳妥起见,是否抓几个舌头来询问军情,再行攻城。”众人循声看去,原来是担任营中主簿的萧之藏。

“不必了,”李仲文摆摆手道,“不管他如何调动,武功城方圆只有数里,也只能驻扎两三千人,我们以多战少,速战速决,胜券在握。”萧之藏听到这话,皱起两道淡眉,摸着光生的下颌,低头不语。

李仲文又在账中侃侃而谈半个时辰,然后让众将各自领命,纷纷散去。

正午时分,武功城外战鼓擂得震天响,李仲文的部队扛着云梯从四边八方往城上冲去。

一时间,喊杀声此起彼伏,刀光剑影现于墙头,血肉横飞溅于城下,这边盾挡刀斫,那边槊刺箭射,云梯搭上去又被推下来,士卒攻上去又被砍下来,武功城周围烽烟滚滚,遮云蔽日。

从午时一直战到酉时,日头已沉入山下,才听到李仲文部的鸣金之声。

双方一千多具尸体散落在城头城脚,残缺的四肢,破碎的肠肚,随处可见,夕阳下的护城河殷红泛腥,伴随着伤兵的哀号缓缓流淌。

掌灯时分,萧之藏到中军大帐中求见李仲文。

通禀之后,萧之藏掀帘而入,只见李仲文斜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两个婢女正在给他捶腿揉背。见萧之藏进来,李仲文眯着眼说了声“坐”,便又合上了眼。

入坐后,萧之藏欠身一躬,说道:“李将军,从今日的进攻来看,守城陏军的实力不容小觑,明日再行强攻未必能够得手。属下建议,我军是否适当后撤,引诱守敌出城作战,发挥我军人数优势,一举歼灭敌人主力。”

“不必折腾了,”李仲文靠在椅子里,半闭着眼说道,“武功的守敌也不过如此!今日我们杀伤了对方不少人,我已下令,明日卯时饱食三军,一鼓作气拿下此城。”

萧之藏的两条淡眉往额中一蹙,说道:“那今晚大营也得立栅筑垒,以防敌人出城偷袭…”

李仲文不耐烦地摆摆手,打断了萧之藏的话,“萧主簿,武功城的守敌已是惊弓之鸟,如何出来偷袭?明天一早还要攻城,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萧之藏起身作揖,大步走出了中军大帐。

外面凉风习习,皎月惨白,远处传来夜鹭“咕咕”的低鸣,伴着近处伤兵的抽泣呻吟,回荡在空旷的武功城外。萧之藏抬头望月,叹息了一声,借着月色,翻身上马,扬鞭一挥,离开了李仲文的军营。

十六 礼贤下士得谋臣 招纳散兵壮军威

秋意浓浓的关中平原,早已披上了金黄的外衣,南去的雁群在乌云浮动的天际不见了踪影,只偶尔一只孤鹜伴着朝霞迎风高飞。

这日清晨,天刚大亮,两支人马旌旗招展,分别从鄠县的北门和西门冲了出来,步卒盔甲鲜亮,骑兵英姿飒爽,所过之处搅起满天黄叶,如同蝶群翻飞。

往北的这一支全是骑兵,约有一千来人,冯弇一马当先,轻装薄甲,短刀硬弓,向长安方向急驰而去。

往西的队伍则人马众多,约七、八千人,步骑相间,大大的“唐”字旗纛远远便能看到,紧随其后的“李”字牙旗下,李三娘与何潘仁、向善志、马三宝等将领策马前驱,高更生、郝齐平和周孝谟等大小头领率着队伍夹道而行,直奔西边的武功城。

李三娘挥动马鞭,不时地抬头看看“唐”字旗纛,上面的团团血迹似乎还在冒着热气,那是叛贼李仕正的项上之血---大军开拔时,在近万名将士的欢呼声中,义军用李仕正的人头血祭军旗,共宣誓言。

将士们的吼声似乎还在耳畔回响,李三娘策略早定,成竹于胸---此番出征,以冯弇的骑兵牵制长安的敌军,自己则亲率主力进攻武功城,全力击破阴世师手下的昭武校尉朗琎…

哺时,李唐义军的大队人马在距武功三十里的东阳岗前驻扎下来。

军营外沟堑环绕,木栅严密,在壁垒上的雉堞之间,弩炮横卧,白刃森森,值哨士卒手握长槊,一动不动,凝视远方。

中军大帐里,李三娘正襟危坐,聆听着何潘仁、向善志和马三宝等人的军情回报。

听罢,李三娘对向善志说道:“向将军,这东阳岗前一马平川,应多派逻骑巡查四方,一刻都不能停歇,”然后又扭头对何潘仁说道,“东阳岗虽小,但却是方圆十余里的最高之处,请何将军分兵驻扎岗上,与大营成犄角之势。”

何、潘二人正点头允诺时,一个小校进帐禀报道:“夫人,李仲文营中主簿萧之藏,在营外求见。”

李三娘皱皱眉头,扫视众人,问道:“萧之藏是何许人?”

马三宝起身一揖,说道:“主子,我先前听柴将军提及过此人,后来在李仲文营中,我与他也有一面之缘。这萧之藏是南方梁武帝萧衍的后人,先帝开皇年间,南朝覆灭后,萧氏一族辗转迁徙来到长安。萧之藏自幼涉猎史籍,好读兵书,柴将军曾想推荐他进千牛府作司马,后来辽东战事爆发,便没了结果。至于他怎么去了李仲文的营中,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如今他到我们军营中来,意欲何为?”李三娘接着问道。

“莫不是来替李仲文做说客的?”何潘仁眨了眨蓝眼睛,看着马三宝说道。

“我看不象,”马三宝说道,“那李仲文志大才疏,目中无人,他若攻下了鄠县,必然会派大队人马来炫耀一番的;他若没有攻下鄠县,现在也正全力进攻,不会想到派人来联络我们的,”马三宝摸了摸下颌,说道:“萧之藏这个时候来求见,应该不是李仲文的授意,是不是他自己有什么想法?”

“管他是来干什么的,招进来一问便知道了。”向善志大声说道。

李三娘点了点头,对帐门边的小校说道:“有请萧主簿!”

片刻之后,萧之藏便来到中军大账,进门行礼。李三娘吩咐婢女凤鸢看座上茶,然后嘴角轻扬,微笑道:“萧主簿不在李仲文将军那里参谋军机,助攻敌城,来我营中有何见教?”

萧之藏在坐中一揖,说道:“柴夫人,若不出下官所料,李仲文三日之内必败!”

话音一落,惊得帐中众人全都睁大了眼睛盯着他看。

李三娘立直腰身,问道:“萧主簿,此话怎讲?”

萧之藏将两道淡眉轻轻一展,说道:“这其一,进攻之前,李仲文对陏军已经变动的军力视而不见,自认为兵力数倍于敌便可轻易破城,原定一两个时辰的战事,结果打了五个时辰仍没有结果…”

萧之藏看了看众人,见个个聚精会神,侧耳聆听,便继续说道:“其二,从昨日的战况来看,陏军在判明遭受攻击的主要方向之后,城墙上看不到有多大的动静,但是增援补位却十分迅速,可以断言,武功城内有大量骑兵穿插往来!”

“第三,李仲文的军营夜间防备松懈,既不设栅也无游骑。以陏军的指挥和战力来看,其主将应是久经沙场之人,必能窥见城外守备的疏漏,若抓住机会,出动骑兵予以迅击,便可一举打破包围,扭转战局!”萧之藏顿了顿,最后说道,“由此可见,李仲文近日必败无疑。”

这一席话,似行云流水,如奔马疾风,切中要害,滴水不漏。一时间,中军大帐鸦雀无声,众人低头思索,反复回味,只大帐外的牙旗迎风摆动,吹得旗角“啪啪”作响。

……

寅时三刻,天空灰蒙蒙一片,尚未见亮,启明星还在半空中眨巴着眼儿。

李三娘在帐幄中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萧之藏的军情让她对拿下武功城有了许多新的考量。正迷迷糊糊刚有睡意时,听到外面有人窸窸窣窣在讲话,李三娘问了一声:“谁呀?”只听得婢女巧珠在外面应道:“是辕门校尉有事禀报,我说您刚睡着,让他等一会儿。”

“让他进来吧。”李三娘边说着边起身穿戴,盥洗完毕后,在大帐中坐下,让来人禀报情况。

辕门校尉单膝一跪,抱拳禀道:“柴夫人,辕门外来了许多衣衫不整的士卒,说是李仲文的手下,个个失魂落魄的模样,想进军营来避难。”

“李仲文的手下?有多少人?”李三娘大吃一惊,急急问道。

“此刻,估计已有近千人了。”

“你请向善志将军带人到辕门集结,了解实情。”

校尉应了一声便快步出去,李三娘对巧珠说道:“请众将立马到中军大帐议事,”巧珠刚要转身离开,李三娘追加了一句,“哦,对了,请萧主簿也来。”

半柱香儿的功夫,众人议论纷纷地走进中军大帐,似乎都猜到发生什么事了。

入座后,还没等李三娘开口说话,只见向善志带着一个满身血污,蓬头垢面的军士进来了,来人一瘸一拐,甲胄零落,好象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样子。向善志看了一眼身后的这名军士,然后大声对众人说:“此人自称是李仲文的功曹参军宋玉,说是李仲文部昨夜被击溃了,我把他带进来,让他自己说说是怎么回事。”

只见宋玉“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在大帐中痛哭道:“众位将军,昨夜丑时,武功城的陏军突然出动重甲骑兵,从东门和西门横扫我们的大营,许多兄弟还在睡梦中就送了命,剩下的人都各自逃命了。我带着一些弟兄从营中跑出来,被陏军一路追杀至此,实在是没有躲处了,众位将军给条生路吧!”

宋玉哀号不已,看到萧之藏也端坐帐中,便连连磕头道:“萧主薄,战前在大帐中,若有人听取您的意见,怎会有今夜的惨败啊!”

萧之藏站起来,走到宋玉面前,把他扶了起来,然后转身向李三娘一拜,又向众人抱拳团揖,说道:“夫人,诸位将军,李仲文刚愎自用,咎由自取,以至败没。可是他手下的普通士卒,原本都是受官府欺压的百姓,也是没了生路才会揭竿而起。李唐义旗为何高举?晋阳檄文为何遍受拥戴,不正是为了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吗?宋玉所带来的这些士卒,不是为李仲文所独有,乃是为天下反陏义军所共有!”

众人不禁点头称是,李三娘凤眼圆睁,把手一挥,命令道:“弩炮齐射,击退追军;打开辕门,收纳散卒!”

太阳从地平线上跃起,关中大地一片亮堂,东阳岗军营人声鼎沸,从武功城败退下来的数千士卒,你扶我搀,陆续入营。

李三娘在众将的陪同下,看望伤员,安抚败兵,施水给药,供给军粮,忙碌的身影在军营中穿梭不停…

十七 文武二人议攻略 城下智取敌酋首

日升月落,昼夜更替,一眨眼的功夫,几天时间便过去了。

这日午后,在中军大帐里,李三娘单独召见了萧之藏、宋玉二人。

入座后,李三娘看着宋玉,微笑道:“宋将军,这几日休息得如何?伤势怎样?”

宋玉连忙起身,一揖道:“柴夫人,感谢您接纳败退下来的兄弟们!这点小伤不碍事,营里谢郎中调治得好,我已经可以重上战场了,要不我到大帐外挥刀轮槊给您瞧瞧?”

李三娘和萧之藏听闻,都呵呵地笑了起来。

李三娘摆摆手,说道:“不必了,宋将军好身板,等到上战场时再一显身手吧!”说罢,顿了顿,两道浓眉微微一蹙,收起笑容,说道:“今日请二位来,是因为你们亲临武功战场,如今我李唐义军如何破城,我想听听二位的想法。”

“夫人,武功城虽不大,但是城坚墙厚,不易强攻,”宋玉快人快语,首先说道,“李仲文的人马不可谓不多,但激战一日,却没有丝毫进展,这就是证明啊!”

李三娘点点头,说道:“据我们得到的军情,武功城内的敌人其实并不多,两千步卒,一千骑兵,步卒是河东过来的,骑兵隶属鹰扬府。”

宋玉仰起头来,看了看大帐圆顶,似乎在回忆当日的战况,说道:“武功城的敌人不多,但防守严密,且增援迅速,防守当中没有什么破绽,看得出来,他们的领军指挥得力。”

“指挥武功城的是陏军昭武校尉朗琎,”李三娘咬牙切齿道,“此人是长安守将阴世师的骁将,久经沙场,颇为老道,我和他还有一笔账要算哩!”李三娘的思绪一下子飞到了风凌渡,想到生死不明的五弟李智云,想到坠马受伤的夫君柴绍,,想到久未谋面的李建成兄弟,李三娘难过地嗫嚅嘴唇,低头不语。

“柴夫人,我看破城的玄机不在‘攻’字,而在一个‘诱’字,”萧之藏一句话把黯然神伤,思绪游离的李三娘拉回到军账中。李三娘眨了眨丹凤眼,忍住在眼眶中打转儿的泪花,扯了扯膝前的紫衫前襟,看着萧之藏问道:“萧主簿,此话怎样?”

萧之藏双手按膝,腰身前躬,说道:“陏军凭城坚守,以逸待劳,不要说我们才万余人马,就是数万人马,短时之内也未必能够破城啊!”

萧之藏看了看李三娘和宋玉,两道淡眉一扬,说道:“要拿下武功城,关键是要把城内的敌人调动出来,在城外予以歼灭,如此一来,再行攻城就易如反掌了。”

“萧将军说得好,”宋玉听到这里,摩挲着双手接过话来,“既然城中的敌人先前敢派骑兵出城作战,只要我们谋划得当,同样可以再次把他们调动出来,打他个措手不及,然后乘势攻城!”

萧之藏颔首点头,说道:“关键在于,要想方设法诱出鹰扬府的重甲骑兵,这是武功城敌人的精锐所在,当然,”萧之藏停顿了一下,“鹰扬府骑兵的战力不容小觑,我们应做周全的谋划。”

李三娘一直在倾听,此刻,方才斩钉截铁地说:“二位,我看武功城就这样来打,如同萧主簿所说的‘诱’字为主,‘攻’字为辅。说到这个‘诱’字,二位有何高见?”

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时里,宋玉讲了武功城陏军的防守情形以及鹰扬府骑兵的彪悍战力,萧之藏则分析了季候,地形以及物情,把敌我双方的优劣也进行了详尽的比较,继而提出了一个大胆的作战设想…听完萧之藏的设想后,宋玉击掌高呼“妙啊”,李三娘也浓眉舒展,笑靥绽放。

……

武功城烽烟再起,城下军旗猎猎,万余将士整装待发,“李”字旗幡迎风招展,攻城的鼓声擂得震天响,箭镞像雨点一般飞上城来,射得垛口和雉墙“铛铛”直响,朗琎的士卒在城上举盾持刀,等待着对方的进攻。

朗琎在城楼前坐镇指挥,但他感觉到,今日的这支军队与先前李仲文的队伍大不一样----眼前对手只知道围着南门进攻,其他三个城门则相安无事,而且进攻不到半个时辰便退了回去,要休整一个时辰才能再次组织攻城;再看攻城的士卒,多半身体单薄,臂力羸弱,要不是城下的弓弩掩护,他们休想爬到城上来短兵相接;城中的机动骑兵,全副武装已待命一日,却根本派不上用场,一个个下马来闲坐聊天。

正在想着如何迅速解围,结束战斗时,手下人向朗琎禀报道,城下这支军队的首领是李渊的三女儿、柴绍的妻子,郎琎听罢哈哈大笑,说道:“女流之辈,不自量力!”望着城下星罗棋布、毫无章法的军帐,朗琎觜角一扬,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

义军攻城一日,毫无进展,日落时分便鸣金收兵了…

丑时三刻,月亮半弯,穿梭云团,投下些忽明忽暗的光斑,武功城的影子时隐时现地倒映在护城河里,城外的李唐军营里一片寂静,只偶尔传来几声巡夜的梆子声。

此时,在武功城南门内,一千余鹰扬府重甲骑兵执辔控鞍,衔枚而待,甲胄鳞光闪闪,陌刀寒光森森,全都屏息凝视着队伍最前方的“朗”字军旗。

突然,军旗展开,猛烈地左右挥舞起来,城门“吱嘎”一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陏军低沉的号角随即响起,朗琎一马当先,高呼道:“给我冲出去,活捉李氏!”顷刻间,密匝匝的重甲骑兵泄闸似地迅疾而出,铁蹄踏得吊桥震天响,扬尘顿时遮蔽了月光。

朗琎带着人马一口气冲到了李唐义军的大营正中,却发现砍开的军账中空无一人,刚才打梆的士卒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勒马观望时,迎面飘来一股股的柏油味儿…

朗琎心惊肉跳,正感觉不妙时,只见西北方向的空中飞来成百上千的点点火光,似流星落地,又似萤虫扑面,原来是支支正在燃烧的火矢!

千百支火矢瞬间落地,军营中的帐篷早被浇上了柏油,火油相见,顷刻迸发,熊熊烈火,顿冲天际。

郎琎大叫不好,但毕竟是沙场老手,章法在胸,阵脚不乱,执绺大呼道:“前队击杀弩手,后队迅即回城!”

前队向着火矢射来的方向纵马狂奔,才冲出去数百步,突然间,近千支长槊利矛从半人高的草丛中高高挺起,锋刃交处,人仰马翻,前队死伤殆尽。

后队掉转马头,夺命狂奔,可是油火四处腾跃,飞溅到皮革甲胄上,立时便成一个个浓焰火球,郎琎的重甲骑兵在烟焰中纷纷落马,翻滚在地扑打火苗,哀号声中,数百“火人”苦苦挣扎。

此时,入夜已深,西北风呼呼吹来,火借风势,风助火威,鹰扬府的骑兵被围困在团团大火中不能自拔,中箭的,烧死的,熏倒的,枕尸相籍,惨不忍睹。

朗琎见状,手握利剑,高声喝道“免胄----”

手下残存的一百多骑兵立即脱掉甲胄,赤裸上身,扬鞭策马,挥舞战刀,跃过团团火簇,向南门急急奔回。

眼看城门就在前方,只相距三四百步时,突然间,数千人就地跃起,手持利盾,紧握长槊,横挡在骑兵与城门之间,尘埃中,火光下,大大的“李”字旗幡若隐若现。

郎琎面皮抽搐,厉声狞笑道:“今夜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兄弟们,豁出去了!”幸存的骑兵须发焦黑,赤膊而上,与坚盾排槊的对手兵刃相接,一时间,人喊马嘶,血光四溅,锋刃交错,杀声回荡。

郞琎左砍右劈,双袖沾血,奋力冲出一个缺口,带着十余骑夺路而逃。

眼看就要踏上南门吊桥,只见对方两支骑兵突然从左右两侧风驰而至,左边是向善志、高更生挥刀猛进,右边是何潘仁、马三宝挺槊刺来,朗琎身边的亲兵措手不及,纷纷落马,朗琎只橫刀挡住何潘仁的一刺,却没能防住高更生的长刀,白刃闪过,朗琎“呀”了一声,首级飞出数丈远,项血喷红了高更生的甲胄,滚落的首级双目圆睁,盯着义军蜂拥攀上的南门,幽怨地闭上了…

十八 诸将论功吐真情 功臣骄纵咎自取

武功城外余烬未熄,城头大旗早换作了“李”字旗幡。

城内安民告示一出,百姓奔走相告,欢呼雀跃,府衙大堂的前院中堆满了百姓送来的酒肉米面等慰劳之物。

大堂上,李三娘主位正坐,神采奕奕,身着红色紧袖翻领长袍,沿襟镶嵌织金宽锦花边,云髻上斜插一支镂花金叉,眼角轻描额黄,眉心淡淡花钿,鹅蛋脸庞笑靥舒展。

大堂里人声鼎沸,诸将分坐两侧,喜笑颜开,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马三宝从座位上站起来,拍了拍手,大声说道:“诸位,请安静,柴夫人有话要说!”

大堂里逐渐沉寂下来,大家齐刷刷地望着李三娘,恭听示训。

李三娘轻捋云鬓,嘴角一抿,笑道:“诸位辛苦!武功城一战,实属不易,痛歼鹰扬府军,大大提振了我李唐义军的声威,短短数日,便有近万好汉慕名来奔,这是在座诸位的功劳!今日,我代父王论功行赏,加封诸将!”一时间,堂内欢呼声四起,众人把案桌“铛铛铛”地拍得震天响。

向善志站起来,双手叉在豹皮护腰上,大声说道:“要论这功劳,高更生兄弟应排首位,他手起刀落,取了朗琎的首级!”

高更生听了这话,眯着眼睛开怀大笑,摸着山羊胡须扫视众人,目光停留在秦蕊儿的身上,在吃了对方的冷眼后,才怏怏地移回到向善志那里。

“此话差矣!”来自司竹园的军师郝齐平在座上摆摆手,说道:“若没有咱们何潘仁总管的长矛排槊,阻挡了他的去路,如何能取朗琎的首级?”

何潘仁眨了眨蓝眼睛,一捋红胡须,说道:“我一个塞外胡人,如何敢争这个头功?提到长矛排槊嘛,那是我和马三宝兄弟联手布下的,应共享此荣,是不是啊,马兄弟?”

马三宝见何潘仁提到了自己,便也站了起来,用鼓突的眼睛打量了一下众人,说道:“这长矛排槊本是防御之用,一来是为了阻挡朗琎逃回城中,二来是保护弓弩手击射火矢,防御的手段如何能拔得头功呢?”

马三宝说完,弯腰坐回位中。斜对面的弓弩队长秦蕊儿明眸一动,侧身看了一眼马三宝,眼波粼粼,欲言又止。

这时,功曹参军宋玉“吱呀”一声推开面前的案桌,大步流星地走到大堂正中,向众人躬身团揖,然后放声说道:“我先前是李仲文的败军之卒,今日是李唐义军的得胜之将,诸位,一胜一败之间,我有切肤之痛,有谁感同身受,请站出来讲话!”

一时间,大堂里鸦雀无声,众人不约而同地盯着宋玉看,李三娘在正座上笑而不语。宋玉环视左右,继续说道:“李仲文人马比咱们多,战力比咱们强,可是却被朗琎打得大败,他败就败在恃勇逞强,有勇无谋!而咱们李唐义军示弱诱敌,借风烧营,斩获敌酋,这不是凭力取城而是以智获胜!这智谋的筹划者,这智谋的实施者,便是堂上正坐的柴夫人,咱们的女军帅!这攻取武功城,痛歼鹰扬军的第一功,非柴夫人莫属!”

“好!”

“讲得对!”

“我等心悦诚服!”



一时间,大堂里众将拍手叫好,附和声四起,案桌又一次被拍打得“铛铛铛”直响。

李三娘微微一笑,抬起双手轻轻往下一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和颜悦色地说道:“诸位,攻取武功,威震关中,岂能归功于我李三娘一人?父王起兵晋阳,传檄四方,众位英雄好汉齐聚义旗之下,方能共成此功!然而,武功城确实易守难攻,先前李仲文的惨败是人所共知啊。诚如宋玉将军所言,我们是智取武功城,而这个‘智’者却不是我,而是萧之藏将军!战前,他与宋将军共同参谋军机,比较了敌我双方的优劣,又考察了时节风向的季候,向我提出了‘以诱为主,以攻为辅’的作战设想,最终以火烧营帐的奇谋全歼鹰扬府的精锐骑兵,为攻城铺平了道路。萧将军的计谋乃是《六韬》中‘以强养强’的精彩演绎,我李三娘也钦佩不已啊!”

李三娘看看诸将,又看了看萧之藏,提高声调说道:“诸位的功劳是攻城拔寨之功,萧将军的功劳是运筹帷幄之功,我当奏请父王,攻城拔寨有功者拜骠骑将军,赏金一百两,帛二百匹;运筹帷幄有功者,拜卫尉少卿,赏…”

“柴夫人,”萧之藏站起身来一揖,打断李三娘,说道:“若萧某果有寸功可赏,愿柴夫人垂怜,他日义军攻下长安后,恳求唐公,使萧某得入观文殿为秘书臣,阅籍天下文书。”

萧之藏话音刚落,整个大堂里哄笑声四起,李三娘也不禁点头莞尔。

……

当晚,府衙大堂烛火通明,觥筹交错,庆功宴一直持续到亥时,众人才意犹未尽地陆续离去。

几个亲兵搀扶着高更生跌跌撞撞地穿街过巷,借着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城东的驻地走去。今晚虽然受人热捧,你来我往地应酬了不少酒水,但是高更生的心中却并不痛快。走出府衙没多远,几股凉风迎面吹来,高更生喉头一热,“哇”地一声,把喝下去的酒几乎全吐了出来,人也清醒了不少。

“不就是一个寡妇娘们嘛,高将军犯不着牵肠挂肚的,”一个亲兵一边扶着高更生往前走,一边说道:“哪天我们兄弟几个,把她绑到高将军的房里来,让将军好生消遣消遣。”

“是啊,自打离开了终南山,咱们兄弟都好长时间没有碰过女人了,”几个亲兵“嘿嘿”地干笑起来。

高更生摇了摇头,说道:“你们不可造次,如今秦蕊儿是弓弩队长,是有军职的娘们儿,不要吃不到羊肉惹得一身骚!”

几个人在小巷里一边走着一边说话,冷不丁“吱呀”一声,旁边的一扇木门打开,接着一盆水泼了出来,淋得高更生的裤脚和靴子全湿了。

几个人正要开骂时,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年青女子正站在门边,手里拎着一只木盆,口中不住地道歉:“军爷,小女子没长眼,把洗脚水泼在了您老儿的身上,实在对不住了,对不住了!”

高更生扭头看时,年青女子圆圆脸颊白里透红,里面穿着淡红的睡褂,外面披着白色的纱衣,看到高更生双眼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胸部,女子慌忙用手把纱衣拉紧遮住,顺手准备把门关上。

高更生抬手把门压住,眯着眼儿说道:“对不住就完事儿了?”

“军爷,军爷,您…”年青女子惊恐万分,不知所措。

“这武功城是老子们拼了性命打下来的,你今晚就陪高将军玩玩儿,算是慰劳义军了!”几个亲兵在旁边起哄道。

女子丢掉木盆,跪在门边哀求道:“军爷,我男人也是死在辽东战场上的士卒,家里就婆婆和一个三岁的小儿,求军爷行行好,放过我吧…”

此时,高更生的心中燥热难耐,如干柴见火,似久旱遇雨,哪里听得进女子的话,说了声“那正好”,对着堂屋递了个眼色,几个亲兵心领神会,跑过去关上堂屋的门,守在门外。

高更生一把抱起瘫倒在门边的女子,大步走进厢房,把门一关,左手将女子死死摁在坑上,右手撕去女子的纱衣和睡褂,看着眼前这雪白圆润、凹凸有致的娇体,高更生眼放绿光,血脉喷张,扯下自己的裤腰带,饿虎扑食般压了上去…

堂屋里老人的哭骂声和幼儿的号啕声,伴随着厢房里的挣扎哭喊声,响彻整个院落。

院外,风高云愁,月亮孤零零挂在半空,有一阵没一阵地眨巴着眼。

十九 长安城中传噩耗 整肃军纪得民心

深秋的脚步越走越近,城里城外的梧桐树上零零星星地挂着些黄叶,随风摇曳,时时都会飘落而下。数日来的秋风秋雨连绵不绝,一刻没歇,吹落的树叶金灿灿地铺在地上,与泥水和在一起,大街小巷随处可见。

几匹快马从武功城的东门飞奔而来,马蹄所过之处,泥水与枯叶飞溅而起,路人纷纷侧身避让。

来人是偏将冯弇,在长安城袭扰陏军后返回武功复命,在守城军士的引导下正向着府衙大堂疾驰而去。

李三娘得到禀报后,在大堂里正襟危坐,凤鸢和巧珠侍立两旁,等待着冯弇的入见。片刻之后,冯弇侧抱头盔缓步进来,只见他甲胄残破,血迹斑斑,须发零乱,一脸的疲惫,见到李三娘后,单膝跪拜行礼,李三娘刚道一声:“冯将军辛苦!”冯弇已是泣不成声,泪流沾襟。

入座后,冯弇收住泪水,抬头看着李三娘禀报道:“柴夫人,我们一千多轻骑到达长安城近郊后,按照事前的部署,多张旗帜,四处扬尘,一开始长安守将阴世师只是闭门守城,并没有派兵来应战。但三日前的傍晚,不知他如何知道了我们的底细,在我们驻扎的洪庆山脚下埋伏了数千强弩和铁甲骑兵,乱箭飞来时,毫无准备的兄弟们死伤一片,我们…”

冯弇忍不住泪水打转,低头拭了拭眼角,继续说道:“我们正准备重新列队应战时,阴世师的骑兵从四面八方冲到眼前,兄弟们在我面前就这样一个个地倒在血泊中…”

冯弇哽咽住了,接过婢女凤鸢递过来的茶水,喝了一口,缓缓说道:“我和身边的几个兄弟乘乱逃出,跑到洪庆山的密林中躲了两日。从长安到武功的大路小道,都被阴世师重兵封锁了,我们没办法,只好从蓝田绕道回来。在洪庆山的林间,看到兄弟们横七竖八、遍地散落的遗骸,我真是心如刀绞啊,当初是我把他们带出鄠县的,可如今他们却再也回不来了!”

说罢,冯弇终于忍耐不住,失声痛哭,泪如雨下。

李三娘站起来,走到冯弇的身边,轻轻按住他的盔甲护肩,低声说道:“冯将军,兄弟们的牺牲让人万分心痛,我会派人厚抚他们家人的,有朝一日攻下长安,定让他们魂归故里。你们此番袭扰长安,虽然牺牲很大,但对于攻取武功来说,却功不可没啊!没有你们在那边的袭扰牵制,便没有我们在这边的放手一搏。阵亡的兄弟人人都要记军功,你本人也与攻城诸将一样,晋封骠骑将军。”

冯弇点点头,端起茶碗喝了几口,抑制住自己的悲伤。

看到冯弇的情绪平复也一些,李三娘回到坐位上,轻言细语地问道:“冯将军,此去长安,有没有别的消息带回来?”

“有的,”冯弇放下茶碗,坐直身体,回答道:“听东岸来的百姓说,唐公已挥师西进,在霍邑地区遭遇陏军宋老生部的阻拦,因连日来大雨不断,现两军对峙在贾胡堡。另外,听说秦王世民征讨河西,势如破竹,所到之处开仓放粮,扶危济困,大得民心啊!”

李三娘不禁浓眉舒展,嘴角轻扬,一双黑瞳满是欣喜之光。

见冯弇嚅了嚅嘴唇,欲言又止,李三娘说道:“冯将军还有什么消息,但说无妨。”

“夫人,长安城中也有些不太好的事情发生,”冯弇顿了顿,接着说道:“阴世师公然斩杀义军的使者,撕毁唐公的檄文,还派人掘开李氏的祖坟,捣毁李氏的祖庙,还有…”

不祥之感顿时弥漫在李三娘的心间,她咬了咬嘴唇,问道:“还有什么?”

冯弇难过地低下头去,用小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还有,那阴世师丧尽天良,把五爷李智云处以极刑,还把他的头颅挂在长安城永宁门上示众,老百姓看到了没有不难过的,都说五爷年纪尚小就遭此横祸…”

一时间,李三娘如五雷轰顶,双眼发黑,胸闷气短,瘫倒在坐位上,冯弇后面说的什么她一句也没听到。

身边的凤鸢和巧珠见状,连忙上前来侍奉主子,一个揉着胸口,一个端水来喂,冯弇惊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象个木头人似的垂立在那儿,不知所措。

好一会儿,李三娘才缓过劲儿来,脸色蜡白如纸,她从腰间的承露囊中摸出五弟留给自己的玉佩,紧紧地拽在左手中,然后抬起右手摆了摆,示意冯弇退下。

冯弇弯腰一揖,转身走出大堂门去,没走多远,便听到身后传来李三娘声嘶力竭的痛哭声,“五弟啊,阿姊好恨自己没在风凌渡把你救出来,登船一别,怎么就阴阳相隔了呢?唔…唔…阿姊一定给你报仇,阿姊一定给你报仇!”

听到哭声,门外的冯弇低头拼命往前走,不忍心多呆一秒钟,只是不知怎的,豆大的泪水“扑哧扑哧”地滚落下来,晶莹地挂在自己血迹斑斑的铠甲上。

……

霏霏秋雨偶有间歇,老天似乎半眯着眼儿,透出几缕阳光,让武功城刹时亮堂起来。

这日,成千上万的百姓聚集在武功城的西市,翘首张望,人声鼎沸,坊间传说李唐义军要处决强奸民女的军士,没想到真的要动真格了。

前日布告一出,人们惊奇万分,将信将疑,今日便早早地来到西市看个究竟。

人们正在议论纷纷时,“嘟,嘟,嘟”几声沉闷的号角在西市北边的阅台上吹响,衣甲鲜亮的骑兵举着黄白旗幡徐徐而出,披甲戴胄的步卒握刀持槊在阅台前肃立,硕大的“唐”字旗纛迎风招展。

号角声落,只见李三娘戎装佩剑,紫衫玉带,头戴皂罗折上巾,脚登乌皮六合靴,大步流星地走上台来,身后众将依次跟随。

台中站定,李三娘抬手一挥,整个西市沉寂了下来。李三娘目光炯炯,望着台下黑压压的百姓,高声说道:“我李唐义军兴师以来,东克晋中,西略关中,攻城拔寨,势如破竹,若非百姓诚心拥护,焉能有此战功?然而,义军中有人竟然胆大包天,在武功城内强暴民女!这与暴君的鹰犬有何不同!今日,我要论义行道,整肃军纪,对施暴者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说罢,几个身着红袍的行刑手架着五花大绑的高更生走上台来。

高更生垂头丧气地跪伏台前,须发零乱,一言不发。

这时,站在众将队伍里的向善志朝前走了几步,接过行刑手的酒碗,端到高更生面前,说道:“来,兄弟,喝了这碗酒,我送你一程。”

高更生抬起头来,口衔碗沿“咕咚咕咚”一饮而尽,一双小眼睛睁得大大的,回头对众将说:“众位兄弟,高某一时糊涂,小沟里翻了船,恨不能再上战场杀虎狼了,高某先走一步,十八年后再相聚!”

行刑手高举陌刀,寒光一闪,高更生身首分离,血溅数尺,引得台下一阵骚动。

李三娘右手一举,台下鸦雀无声,全城百姓及全体将士都肃然恭听。

李三娘大声说道:“高更生阵前斩杀隋将朗琎有功,有人曾提出功过相抵,让他到阵前效命。然而,功是功,过是过,谁得罪了百姓,谁就罪不可恕!今日宽恕了一个高更生,明日便会有十个、百个高更生冒出来,我李唐义军如何取信于民?如何得到百姓的拥护?如何去扫清宇内,建立太平世界?”

李三娘向前走了两步,铿锵有力地大声宣布道:“从今往后,我军对百姓有五不可:不可杀人,不可伤人,不可偷盗,不可抢夺,不可淫暴,如有违反者,高更生便是先例!我李三娘先前治军不严,今日甘愿自罚,割下黑发以谢百姓!”

说罢,解开自己乌黑秀亮的发髻,然后“嗖”地抽出佩剑,割下鬓前一缕,手臂一挥,将它高高地抛向空中,丝丝细发散落成雨。

顿时,台下成千上万的百姓齐刷刷地跪拜下去,“万岁,万岁”的呼声震天动地,在武功城的上空久久回响…

二十 攻城拔寨现分歧 独访智士建高瓴

深秋时节,关中的大雨依然没完没了地下着,整个武功城雨雾蒙蒙,凉风袭来,不禁让人瑟瑟发抖。

武功城府衙大堂内,义军将领济济一堂,高声争论之后,突然间变得鸦雀无声,只听到廊外屋檐下几只麻雀在轻轻跳跃,刚才堂内争辩,面红耳赤的一幕,还萦绕在每个人的脑海里,义军何去何从,让在座的每个人都陷入沉思之中…

今日堂会只有一个议题,那便是讨论义军下一步的行动方向。议题一开,便引来激烈的争论。

向善志首先开口说道:“这没有什么可商量的,现在长安城外的京兆郡只剩下盩厔、始平两城,而盩厔城内屯积有大量粮草,当然是进攻盩厔去夺粮了!”

何潘仁睁圆了蓝眼睛,捋着塞外胡人特有的长红须,盯着向善志说道:“向将军的话,何某不敢苟同!盩厔城内虽屯有大量粮草,可我军并非紧缺粮草,当务之急是大量歼灭陏军,拓展据点,始平城驻扎有三千敌军,且墙垣卑薄,无沟无堑,应当首先攻取始平!”

郝齐平点点头,这个来自司竹园的军师,羽扇时时在手,不紧不慢地摇着说道:“何潘仁将军的话在理。先拿下始平城后,我认为盩厔可不战而降,虽然它城垣坚固,但毕竟只有千余人马看护粮草;相反,如果照向善志将军所言,先进攻盩厔,一时不能骤下,始平的敌人又出来增援,两城敌人合兵一处,则我军前景堪忧啊!”

向善志正要反驳时,刚从长安城回来的冯弇力挺道:“我认为向善志将军的意见可行!此番我到长安进行袭扰,知道长安城内不缺金银布帛而是缺少米粟粮草,听说因北岸战事吃紧,城内要三匹绢才可换一斗粟,若我军不迅速攻下粮草丰盛的盩厔,长安城的阴世师派人来守或者来取,则我军将失去有利战机…”

“呵呵,冯将军莫不是在洪庆山中被阴世师吓破了胆?”没等冯弇说完,前鄠县校尉周孝谟便笑道:“我是在陏军中当过差吃过粮的人,那长安守将阴世师虽有‘狡狐’的绰号,但却是陏军之中小心谨慎的第一人,他防守长安城已是自顾不暇,怎会冒险远出盩厔,与我军争粮草?”

从李仲文营中来奔的宋玉不乐意了,沉下脸来说道:“周孝谟将军不要门缝里看人!陏军的战斗力不容小觑,尤其是精锐的鹰扬府军,当初李仲文在武功城下惨败,血流成河是我亲眼所见,就是吃了轻敌自大的亏,周将军莫非想让义军重蹈覆辙?”

眼看大堂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弥漫着火药味儿,正位上端坐的李三娘用丹凤眼扫视堂下,没有说话。

马三宝眨了眨略鼓的双眼,大声说道:“我赞同何潘仁将军、郝齐平军师的意见,应该首先歼灭陏军的有生力量,再去考虑争夺粮草!”

弓弩队长秦蕊儿也小声附和道:“我觉得三宝哥说得对…”

李三娘在坐中摆了摆手,让大家停止争论,说道:“诸位将军的意见,我已知道了,此事干系重大,容我三思再行议定!”

……

哺后,几乎下了一整天的秋雨终于小了些,李三娘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在凤鸢和巧珠的陪同下,来到城南萧之藏的住所。

这是一处灰瓦斗拱的小寺庙,壁画斑驳,香烟缭绕,穿过正殿的横廊,便是萧之藏居住的偏殿了。

李三娘抬脚进屋时,萧之藏正在案前专心致志地笔走蛇行,蘸墨挥毫,全然不知有客来访。

李三娘笑道:“萧将军好兴致,大乱当前,气定神闲!”

萧之藏抬头一看,见是李三娘和两个侍女走了进来,略吃一惊,赶忙向前行礼,吩咐下人沏茶待客。

李三娘还了礼,笑盈盈地走到案前,只见案上一笔舒展的隶书,骨气劲峭,法度谨严,仔细读时,却是刚刚写成的一道诗:

“前路风雨漫,

径曲任笑谈。

倚望峰峦远,

水阔云相伴。”

李三娘吟罢,回头对萧之藏笑道:“好一个‘水阔云伴’,萧将军身入于仕而心出于世,难能可贵!”

萧之藏一边请李三娘入座,一边说道:“让柴夫人见笑了,公事之余,自娱而已。”

李三娘坐定,环视四周,见十步见方的偏殿内除了布幔卧榻之外,全是八尺余高的书柜,架上满是《周礼》、《左传》等书籍,已摊开的《司马法》、《尉缭子》和《三略》摆得案几有些零乱。

萧之藏略显尴尬地说道:“不知夫人前来,寒舍杂乱不堪,贻笑大方了。”

“萧将军乃是读书之人,与书为伴,有何可笑?”李三娘端茶啜了一口,放下茶碗,笑靥一开,问道:“将军可知我今日为何而来?”

萧之藏在坐上一揖,回答道:“嗯,属下没有猜错的话,夫人应为今日府衙大堂所议之事而来。”

李三娘点点头,笑道:“正是。今日堂会,众人各执一词,争论不休,而将军自始至终,沉默不语,这是为何?”

萧之藏扬了扬两道淡眉,身体坐直,回答道:“敢问夫人,向善志将军与何潘仁将军的意见,您倾向于哪一种呢?”

“呵呵,萧将军,是我先问你呢!”

“夫人,在属下看来,二者皆不可取!”

李三娘听到这话儿,一双丹凤眼瞪得大大的,颇为吃惊,目不转睛地盯着萧之藏问道:“萧将军,您有何高见,愿闻其详!”

“夫人,您在终南山振臂一呼,高举义旗,最终为了什么?是为了广集反陏力量,策应晋中李唐大军,攻取长安,据有关中,经营天下,以解苍生倒悬之命吧!”萧之藏淡眉一扬,双目炯炯。

“不错!”李三娘收敛笑容,点头回答道。

萧之藏接着说道:“既如此,我终南山的数万义士相聚一地,当务之急便是尽力削弱京畿地区的陏军,为唐公和秦王西入关中扫清障碍。那么,请问夫人,京畿地区哪一支陏军的力量最强呢?”

“自然是长安城中阴世师的守军。”

“对,阴世师在长安城中有三万人马,皆是鹰扬府的精锐部队,如果这支队伍在长安城中隔岸观火,以逸待劳,那么,就算北岸的李唐大军击败了陏军宋老生的阻挡,渡过黄河西入关中,依然有大仗和硬仗要打。如此一来,攻取长安必然耗费时日,经营关中更是遥遥无期,而东边李密的势力如火如荼,被围的东都已是岌岌可危。一但李唐大军困在长安城下进退两难,便失去了逐鹿中原的先机,半载之后,天下难为李唐所有啊!”

李三娘侧耳倾听,唏嘘感叹,不由得坐直了身体,问道:“那么,依将军所见,我们应当置始平、盩厔两城于不顾,直接进攻长安?”

萧之藏摇了摇头,双手按膝,缓缓说道:“非也。长安城高墙厚,是陏杨朝廷的命脉所在,非精锐之师不能攻拔。我关中义军新集,虽有小胜,但仍需阅习,只能把握时机,歼其一部,却无法夺取长安这样的坚固大城,唯有唐公与秦王的大军方能与之一搏啊!”

“那萧将军的意思是…”李三娘有些迷惑了。

“盩厔有粮,始平有兵,而长安的阴世师打算凭城固守的话,他既需要兵更需要粮,我们可以从这里入手,给他有力一击!”

“明白了,萧将军的意思是以粮和兵作诱饵,来个‘愿者上钩’,‘请君入瓮’,迫使阴世师派兵出城,然后我们择机而战,削弱长安守军!”

“正是!”

李三娘频频点头,双眸熠熠,不禁站起来,踱了几步,回头看着萧之藏,声音略显激动,“萧将军,您就是我李唐义军中的‘张子房’啊!此次作战,拜托将军全力谋划!”

萧之藏也站了起来,向李三娘躬身一揖,说道:“柴夫人,阴世师有‘狡狐’之称,要引他出来并非易事。但是,我最担心的是,义军诸将不明其理,各自为战,难以捏成拳头打击敌人啊!”

李三娘虚扶萧之藏一把,笑道:“将军放心,诸将由我来说服和节制,您就放心大胆地谋划和部署吧!”

“那再好不过了。”

“萧将军,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夫人,我需要一张详尽的京兆郡地图,另外还需要十名骑兵,能够随时与我出行。”

“好,”李三娘转头对两个婢女说道:“凤鸢,你去找马三宝,让他派人寻地图,给萧将军送过来;巧珠,你去向善志那里要十名精锐骑兵,告诉他,是我的命令。”

“是,主子!”两个婢女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二十一 雌雄家将两情悦 勘察地形巧相遇

二十一雌雄家将两情悦勘察地形巧相遇

当天夜里,府衙的厢房内烛火明亮,人影清丽,李三娘正在召见马三宝和秦蕊儿,将萧之藏“请君入瓮”的策略告诉二人后,李三娘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心意已决,按照萧将军的谋划作战,只是军中众心不一,我需尽力说服。你二人是我的家将,务必知道我的想法,务必知道此战的意义。他人可持异议,甚至可以退出,你俩儿既是家人又是将领,没有选择,生死以之,所以我今夜单独召见你们,明以道理。”

马三宝从坐中站了起来,“扑”地一声跪了下去,抬头看着李三娘说道:“主子,我马三宝这条命是您和柴将军给的,不论主子所指何方,三宝唯有赴汤蹈火,舍命以搏!”

秦蕊儿也跟着跪了下去,抬起头时,已是泪水涟涟,说道:“夫人,蕊儿数月前还是一个苦命不堪、自怨自艾的寡妇,如今已是领兵上阵、杀敌报仇的女将了,这一切都是您给的,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和三宝哥一样,您说打哪儿我就打哪儿!”

“好,”李三娘在坐中点点头,抬手让二人起身,笑道:“你二人是我的‘雌雄家将’,双剑合壁,夫复何忧?嗯,时间不早了,你们回去歇息吧,明早还要练兵呢!”

从府衙出来,已是戌时,刚才还淅淅沥沥的秋雨,此时已不见了踪影,雨雾偶散,一条云线挑起半空中玉盘似的月亮,让武功城披上了银白的轻纱。马三宝和秦蕊儿同住城南大营中,于是二人执绺抚鞍,并驾徐行。

“三宝哥,前些日子护送家人途中遇险,感谢您及时赶到,救了我一命。一直没有机会单独给您说,直到今天才开口,您不会见怪吧?”秦蕊儿在马上喃喃说道。

马三宝眨了眨略鼓的眼睛,扭头看着秦蕊儿,说道:“秦家妹子说这话就见外了!不要讲你是家人,就是其他的军士,在战场上遇到那样的情形,我也是要出手相救的。不过,妹子,恕我直言,战场上刀剑不长眼,不能意气用事,要先保护好自己才能去击杀敌人,你说是不是呀?”

秦蕊儿双颊绯红,连连点头,不由得说道:“三宝哥的话我记住了,这是为我好,就象昔日我的父亲和夫君一样,我会小心的。”

马三宝也点点头,再看秦蕊儿时,正低着头在吃吃偷笑,酒窝微漾,唇红齿白,长长睫毛下一双大眼睛忽闪灵动,小袖长裙束至胸前,高高隆起。马三宝的心中一阵慌乱,连忙扭回头来,盯着马鬃看。

二人并驾而行,一时无语。

月亮从朵朵白莲似的云儿中露出脸儿来,亮堂地笑着,走着。秦蕊儿抬头说道:“今晚的月儿好美啊!”

“是啊,”马三宝也抬起了头,“它让我想起了南梦溪的李家庄园。”

秦蕊儿侧过身来,一双明眸顾盼生辉,对马三宝说道:“我想,等仗打完了,天下太平了,回到南梦溪找个象三宝哥这样的好人,耕田织布,生几个可爱的孩儿,好好过日子。”

马三宝鼓起大眼睛,象从不认识似的,盯着秦蕊儿看了好一会,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妹子,等仗打完了,我…我带你回南梦溪,你…你长得真好看。”

皎洁的月光下,两匹棕马耳鬓厮磨,橐橐徐行,载着主人走在武功城的街衢中,“噔噔噔”的马蹄声清脆入耳,伴着两个并肩而行的身影,向着城南缓缓而去。

……

第二日正午,在长安以西数十里的临川岗,萧之藏带着向善志挑选的十名精骑时走时停,偶尔拿出怀中马三宝送来的地图驻马远眺,淡眉微蹙,若有所思。身边一个名为申宥的骑将问道:“萧将军,我们一早出来,您总在比较地图与实地,其实我看马将军呈来的这份地图已经十分详尽了,山川河流,峰峦路隘都有标记,何必非要再次勘验呢?”

萧之藏笑而不答,手指前方的一处小树林,问道:“你觉得此处可以埋伏多少弓弩手?”

“嗯,二百来人吧。”

萧之藏将地图递给申宥,说道:“你来看看,把这个能埋伏二百来人的小树林找出来。”

申宥接过地图来,端详了半天,在上面硬是没有找到前面的这片林子,只好赧着脸问道:“萧将军,我还真是没有找到它呢,这是为什么呢?”

萧之藏一边将地图收回来,一边说道:“这片小树林在临川岗下,既非山丘也非隘口,只如巨树旁的一丛杂草,毫不起眼,制绘者完全可以忽略它。但是,在行军布阵者眼中,它却是不可忽视的屏障,谁忽视它谁就可能吃大亏,这就是咱们为何必须亲临实地的原因啊!”

申宥在马上一揖,说道:“将军高明,末将受益了。”

两人正在说话间,远远听到身后有马蹄声传来,回头看时,二三里地之外有五六十骑正驱驰而来,既不见旗幡也不闻号角。身边骑兵不约而同地看着萧之藏,何去何从,个个焦急。萧之藏望了望来人,又抬头看了看前路,对申宥说道:“前方一马平川,于我不利。雨后道路泥泞,对方不会骤至,你带兄弟们从前面树林旁边绕上临川岗,隐蔽起来,如果看到来人进入树林,你即刻带领兄弟们凌高而下,横击他们,然后一同急速回城!”

“萧将军,哪您怎么办呢?”

“我伏在林中,近观来者。”

“这可太危险了!”

“我一个人,易于隐蔽;若来者不善,你们出击得越快,我就越安全!”

片刻之后,这五六十骑来到了小树林边,驻马而立,传来话语。

“少主子,刚才明明看到有十来个人在这里,怎么不见了呢?”

一个骑兵说道。

“奇怪了,前面大道上也没见踪影啊!”其他兵士也附和道。

“他们应该是躲到林子里了,大家小心,对方可能是朝廷的逻骑,刀剑出鞘,准备战斗,”一个躬擐银甲的青年在马上抽出佩剑命令众人,然后拉起缰绳,向前走了几步,大声喊道:“林中所藏何人?快快现身,否则刀剑无情!”

树林外的对话,萧之藏听得真切,于是执辔徐出,来到大队人马前面,抱拳一揖道:“在下是李唐义军的卫尉少卿萧之藏,敢问阁下是哪位?”

“我是终南山丘氏义军游骑将军丘英起。”

萧之藏不禁瞩目凝视,只见丘英起十七、八岁的模样,方正的脸颊白里透红,两道剑眉之间英气勃发,萧之藏微微一笑,问道:“将军的祖父可是平城郡公、右武卫将军丘和,令尊大人可是丘师利?”

“正是。萧将军如何认识我的至亲?”

“大业年间,我与你的叔父丘行恭同在长安国子监求学,我曾到府上拜访过丘和老将军,与令尊也有一面之缘啊。”

“原来是叔父的故人,晚辈失敬失敬!”丘起英宝剑入鞘,翻身下马,躬身行礼。

萧之藏也下马来还礼,然后向监川岗上招招手,示意申宥等骑兵解除战备,然后扭头对丘英起笑道:“不想在这临川岗前巧遇贤侄,真是天意啊!”

丘起英问道:“萧将军怎会来到此处?”

萧之藏反问道:“贤侄怎么也会来到此处?”

两人对视一眼,顿时哈哈大笑,萧之藏说道:“此处距武功不远,我邀请贤侄到城中一叙,共议军情,如何?”

丘起英抬头看看天空,阴云密布,又将下雨的模样,于是回答道:“荣幸之至,有劳萧将军带路。”

二十二 丘家少主见地深 众将协力表心迹

二十二丘家少主见地深众将协力表心迹

武功城府衙大堂外,秋雨绵绵,雨水顺着黑瓦房檐流淌下来,如千丝百线般挂在屋前,好似一幅晶莹剔透的门帘。堂内,李三娘正在接见丘英起,萧之藏也陪坐一旁。李三娘笑道:“丘将军,恕我直言,令尊大人聚万人于终南山中,应乘势而动,蛰伏山林,终非长策啊!”

丘英起在座中欠身一揖,说道:“柴夫人所言极是。只是家父以为这个‘势’尚未到来,因此暂栖林中,养兵训卒,以逸待劳。”

“哦,是吗?”李三娘饶有兴致地问道,“令尊以为何‘势’到来,方能出山呢?”

“柴夫人有所不知,那李仲文兵败武功后,已投到我丘家帐下。他劝说家父等待其侄儿李密攻取东都后,东西夹击,拿下长安,平定关中以横扫天下。”说罢,丘起英缓缓地低下头去。

李三娘与萧之藏目光一碰,都没有言语。

萧之藏看了看丘起英,见他神情忧郁,似有所思,便笑道:“原来李仲文投到贵军帐下了。令尊是这番考虑的,请问丘将军您也持同一看法吧?”

丘起英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敢苟同,我担心家父为李仲文所误啊!”

李三娘眼睛一亮,觜角轻扬,问道;“丘将军,此话怎讲?”

“柴夫人,李仲文这所谓之‘势’,不可取者有三:一是东都能否攻下,尚未可知。据东边传来的消息,李密的瓦岗军屯于坚城下已数月之久,仍未得手,而且巡游江都的暴君已散发钱财,配放宫女,意在激励骁果禁军,挥师东都,一举击破李密,瓦岗军现在是‘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谈何东西夹击?其二,瓦岗军内哄,战力大不如前。李密诛杀首领翟让后,日益骄横,吝于财物,下面的将领虽噤若寒蝉却各怀鬼胎,我们族人丘正仑本是瓦岗军将领,现已逃回终南山。这样的队伍即使攻下了东都,岂能横扫天下,为我所托?”丘英起看了看李三娘和萧之藏,见两人都颔首点头,便接着说道,“其三,若东西夹击之‘势’尚未到来,那么,数月前李仲文为何要带领人马独自进攻武功城,而不是蛰伏山林?显然,他对李密能否西入关中也无十分的把握,只不过是想打下城池,扩大队伍,建立自己的据点罢了。”

一席话如行云流水,让李三娘不由得聚目凝视,仔细端详丘英起,没想到这位与二弟李世民年纪相仿的青年将军,竟能知微见著,洞察世情,见地颇深,李三娘的内心不由得升起钦佩之情和怜爱之心。

萧之藏似乎看到了李三娘的心思,于是在座中轻咳数声,然后笑道:“丘将军真乃英才,萧某佩服!既如此,丘将军对关中形势有何高见?”

李三娘也自失地一笑,点点头,说道:“是啊,丘将军不妨直言。”

丘英起扭头看了看堂外淅淅沥沥的秋雨,然后直身端坐,侃侃而言:“关中大势犹如堂外秋雨,雾散雨霁,为时不远了。柴夫人,令尊唐公,为官陇歧,恩被关中;秦王世民征讨河西,秋毫无犯,开仓济民,老幼咸喜。‘得民心者兼有天下’,李唐大军已经挥师向西,入主关中的意图十分明显,只因连月阴雨,暂时被阻于霍邑地区。陏军宋老生岂是李唐大军的对手?我敢断言,秋雨停歇之日便是大军西入关中之时。况且,夫人您独具慧眼,先人一步,已经攻取了鄠县、武功二城,这才是东西夹击之势,两军呼应之状啊!”丘英起感叹不已,说道:“天时地利人心如此,关中不为李唐所有,又何人可得?家父听信李仲文之言,不是出山助力李唐义军而是蛰伏山中以待虚幻之‘势’,英起至为痛心呐!”说罢,低头不语,泪光莹莹。

萧之藏早已站了起来,走到丘英起面前,双手相握,声音有些抖动地说道:“丘家名门,后继有人!你叔父行恭求学之时,便有匡扶天下之志,今日贤侄一番恳谈,纵横捭阖,比肩叔父,萧某感动莫名,”萧之藏回头看着李三娘,眼中满是欣喜之光,“夫人,我李唐义军若能得到英起这样的青年俊杰相助,必能实现经营关中,浑一天下的大业!”

李三娘在座中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对着丘起英点点头,说道:“拜托丘将军返回山寨后,劝说令尊出山相助,携手李唐,共建功勋!”

……

府衙大堂里,众将再聚,分座两侧,不苟言笑。李三娘一身戎装端坐正位,绛色帔子覆于肩头,蹀躞玉带紧系腰间,一柄棠溪宝剑置于面前的案桌上。李三娘缓缓说道,“适才,萧之藏将军已将‘请君入瓮’的策略向诸位详尽地陈说了,这个作战方略是我确定的。当然,这与诸位先前的意见不尽相同,但纵观关内关外的形势,唯有此策可以达成我李唐义军最终目的,”李三娘看看了众将,神情严峻地继续说道:“诸位,面对长安城中精锐的鹰扬府军,还有那个素有‘狡狐’之称的阴世师,李唐义军即将面临自出终南山以来,最为艰苦和凶险的一仗!今日,我明人不说暗话,在坐的诸位中如果有谁不赞同此策,或者另有打算的,我李三娘备礼恭送,绝不强留,何去何从,任由各位选择!

大堂内一片沉寂,似乎只能隐隐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马三宝、秦蕊儿、冯弇、宋玉、周孝谟,接着是向善志、郝齐平陆续站了起来,躬身揖手道:“唯柴夫人马首是瞻!”

何潘仁犹豫片刻,最后一个站起来,欠身抱拳,说道:“既然众将领都无异议,何某亦当戮力为之。只是,盩厔、始平两城同为诱饵,难以钳制,何某有所担忧啊!”

“何将军的担忧不无道理!”萧之藏也站了起来,环视众人,说道:“以小蟹作饵钓大鱼,首先就要防着这个‘诱饵’跑掉,更要防着它反咬一口,因此,我军需分出至少三成的兵力,钳制二城!”

李三娘在座中把手一挥,说道,“既然何将军已经看到了‘诱饵’的重要,我决定由何将军统领这三成的士卒,包围二城,不让敌人溜出来一兵一卒来。”

“遵命!”何潘仁抱拳相揖道。

“此外,”萧之藏接过话来,“要请出这只‘狡狐’,就得让它在窝里没有吃的,自己出来寻食-------截断阴世师的粮道,是我们这盘棋的第一步,”见众将纷纷点头,萧之藏说道,“南方的粮食因东都之战,早已被阻断在淮南的邗沟,阴世师的粮道只剩下通向川陕的渭河了,我们只要断掉此条水路,不出三日,‘狡狐’定然出来寻食!”

“从渭河入手,作这一篇文章,众位将军可有异议?”李三娘问道。

“任凭夫人调遣!”众将异口同声地说道。

“好!大敌当前,各位能够与我同心协力,三娘不胜感激!我们已耽误了一些时日,破敌必须抓紧。诸位,军中无戏言,”李三娘从坐中“豁”地站了起来,朗声说道:“今后如果有谁持有异心,违抗军法,则与此案相同!”说罢,抽出面前的棠溪宝剑,“唰”地一声朝案角砍去,寒光闪过,案角落地…

二十三 渭水截粮尝败绩 山中丘营起纷争

深秋的渭河,宛如一条黄绿相间的玉带,蜿蜒在关中大地上。

河岸两边尽是飞絮满天的芦苇,正随风摆动着,芦苇丛中不时传来野鸭“嘎嘎”的叫声,划破了岸边的宁静。

雨雾蒙蒙的河面上,一支有十来艘板棚大船的船队正由西向东驶过来,船头大大的“阴”字旗幡呼呼作响,长安的水军都尉王怀恩倚在船舷,若有所思地遥望京师方向。

黄河东岸,陏军宋老生的队伍与李渊的唐军相持不下,粮草大量供给前线,长安城中米粟涌贵,一斗米要三匹绢才可换得,王怀恩正盘算着如何从船上给自己的妻儿老小留些口粮,哪怕只有三升五斗。

“都尉,前方有近百艘船只,正向我方驶来。”一个军校快步走来禀报道,打断了王怀恩的思绪。

“船上可有旗帜?”

“远远望见,似有一个‘李’字。”

王怀恩心里一惊,心想上峰阴世师真是料敌如神,胜算在先----此行渭北押运粮草,调集的皆是精兵良器,大不同于往日,今天就算有数千盗寇来袭扰,自己底气充足,并无畏惧。

王怀恩快步走到船头,远远看到李唐义军的百艘木船黑压压地一片,正向自己的船队驶来。

王怀恩低头看看水流,波澜起伏;抬头看看旗幡,北风吹得正紧,回头对军校说道:“打出旗语,距敌一里时,风帆全张,粮船居中,兵舰压上,呈雁阵航行;以火矢逼退敌人,保护粮草,不得恋战!”

“是!”军校一阵小跑,向旗手传达命令去了。

两支船队越行越近,李唐义军的船头上,郝齐平躬擐甲胄,佩剑出鞘,高声呼喊道:“对面的陏军听着,我乃李唐义军骠骑将军郝齐平,今日相遇,优劣自现,胜负可见,留下所运粮草,义军可放尔等一条生路!”

王怀恩听得真切,嘴角不屑地一翘,并不答话,回头向旗手一点头,十余艘板棚大船立即挂满风帆,顷刻之前,船队由“一”字形变成了“个”字形,兵舰张开成两翼,护住中间的粮船,急速冲向义军。

郝齐平正命令义军木船摆开阵势,准备在河道中间拦截陏军时,忽然间,看到对方高大的兵舰上“嗖嗖嗖”地射来成百上千的火矢,如同流星坠河,好似萤虫扑面,未等义军士卒持盾防御,木船已是变成了一只只燃烧起来的刺猬。

北风鼓帆,陏军船队以雁阵急行,高大坚固的兵舰“呯呯呯”地频频撞击义军木船,浓烟滚滚的木船一触即散,无不解体,成百上千的士卒手忙脚乱地脱掉燃烧起来的甲胄,纷纷跳入冰凉的渭河之中。

风助火势,火借风威,转眼之间,义军船队一片火海,不复成形,只剩下落水的士卒惊恐万分,在火光与鲜血交映的渭河中挣扎着,呼喊着,沉溺着。

义军的旗舰被撞得支离破碎,正大火熊熊地燃烧着,无可奈何之中,郝齐平也跟着士卒们跳入了河中。

郝齐平须发焦黑,额头上数寸长的伤口正汩汩冒血,他紧紧抓住水中的一块木船残骸,随波起伏,惊魂未定地看着王怀恩带领陏军船队从身边驶去,越行越远。

……

关中的雨水已经不象旬日前那样肆无忌惮了,天空总是阴沉沉的,只是在夜晚才洒落些雨滴,泥泞的道路渐渐干爽起来。

丘起英回到终南山丘家营寨时,已是两日之后了。当他跨入中军大帐时,其父丘师利正在召集众将晨会。

这丘师利年近四十,胖胖的圆脸红润油亮,下颌处吊着几道肥厚的皱折,张觜说话便皱折摇晃。

见丘英起进来,丘师利说道:“吾儿回来得正好,地形堪验得如何?”

“回父亲,长安城西边一马平川,无险可据,只城外数十里有一处临川岗,地势略高,有林可依,似可用兵,”丘英起说罢,回到自己在位置入座。

“甚好,若我军围点打援,临川岗的确是首选之地。少主此番出行,还有何见闻?”对面座儿的李仲文笑眯眯地说道。

“有的,”丘起英看了一眼李仲文,又看了看丘师利和帐中的十来个将领,说道:“父亲,诸位,我在临川岗与李唐义军的萧之藏将军偶遇,并到武功城中拜谒了李三娘。”

丘英起话音刚落,顿时引来丘营诸将惊异的目光,接着便是窃窃私语。李仲文皱了皱眉头,摸着下颌说道:“萧之藏?那个从我营中不辞而别的主簿?现在是李氏的将军了?”

“正是,”丘英起回答道。

“萧之藏到临川岗去,意欲何为?”李仲文追问道。

“同我一样,堪验地形。”

“呵呵,看来那武功城中的李氏又想故伎重演,再扮黄雀,捕食于螳螂之后啊!”李仲文阴阴地笑出声来。

“此话差矣!”丘英起把手一摆,话音铿锵,“李三娘高瞻远瞩,乃女中豪杰,其麾下文臣武将,人才济济,且军纪严明,百姓拥戴,旬月之间连下鄠县、武功二城,加之李唐大军屯兵北岸,有入主关中之势,诸位,”丘英起站了起来,环揖众人,朗声说道:“诸位,我丘氏义军应自知时务,有所托付,投此明主啊!”

“少主,奈何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李仲文在座中嘴角一撇,不满地说,“我侄儿李密拥众十万,正围攻东都,须臾之间就要变换城头大旗,西向关中,这是童叟皆知之事啊!”

“童叟皆知的是,李密率十万之众,已经困于坚城之下数月有余,兵疲粮乏,将有不测!”丘英起断然说道。

“不得无礼!”丘师利见二人争执起来,高声喝止丘英起。

这时,坐在上首处的丘氏族人丘正仑插话道:“少主所言不无道理。我曾入伙瓦岗军,在翟让寨主麾下效力,对那李密略知一二,东都虽然被围,但恐怕不是骤然之间便能攻下的。至于李氏三娘,我却一无所知。”

丘师利双手撑椅,挪动肥胖的身体,从座中站了起来,在大帐中反剪双手,踱了几步,回头看着众人说道:“不管是李渊也好,李密也罢,我看这关中之地不会再是陏杨朝廷所有了。我丘氏义军不能在终南山中坐以待毙,得攻取一两个城池作见面礼,将来在新主儿那儿才有一席之地!”

“丘将军睿智!”众将起身躬腰,齐声附和道。

二十四 挺身自责汲教训 夜荐良将忧隔阂

关中的雨终于歇了口气,但沉沉的乌云压在天际,丝毫不见放晴的样子,北风吹来,已带有些寒意,街衢中的人们短袄着身,行色匆匆。

武功城府衙大堂里,李唐义军的将领们一筹莫展,气氛凝重,从渭河逃回来的向郝齐平头裹纱布,手缠绷带,垂头丧气地说道:“郝某一向以‘军师’自居,不想昨日在渭河中全军覆没,两千多兄弟死伤殆尽,我…我对不起兄弟们,对不起在座的诸位,恳请柴夫人削去我的军职,以示惩罚。”

说罢,郝齐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到李三娘身上,只见她脸色蜡白,黯然神伤,咬咬嘴唇,从座中站起来,扶起郝齐平,看了看众将,然后缓缓说道:“此番渭河失利,损兵折将,其咎不在郝将军,而在我李三娘!”

迎着众人诧异的目光,李三娘继续说道:“战前,向善志将军曾经提醒过我,水战不同于陆地,舟楫有异于步马,应做充分的准备再行迎敌,我…”

李三娘顿了顿,眼圈转红,“我急于求成,一心杀敌,没有听从向将军的意见;见郝将军主动请缨,便下达了命令。此次失利,我李三娘作为主帅,难辞其咎,与众将无关!”

说罢,躬下身去,环揖众人。

众将纷纷站起来,拱手还礼,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柴夫人不必太过自责。”

李三娘回到座中,脸色转暖,理了理云髻,说道:“诸位,明日在城南大营中,公祭阵亡将士,然后收敛骸骨,厚葬于城外的杨陵之下。我亲自撰写祭文,颂告天地,以求自罚。”

说着,转过头来,对站立一旁的凤鸢吩咐道:“从我的内府中拿出所有的金银和绢帛,充到军库之中,抚恤死伤者家属。”

何潘仁在座中捋着红胡须,说道:“柴夫人的至诚,感天动地,阵亡将士地下有知,必含笑九泉呐!”

秦蕊儿嚅动嘴唇,看着李三娘说道:“李家庄园的亲属们说,儿女能血染渭河,捐躯大义,是家门的荣耀!”

“‘死者不悔,生者务劝’,我等唯有同仇敌忾,戮力杀敌,才能给死难于渭河的兄弟们报仇啊!”马三宝接过话儿来,咬牙说道。

众将一改忧戚的面容,纷纷点头称是。

李三娘手捂前胸,低头轻叹,然后抬起头来,看着郝齐平说道:“渭河一战,郝将军受苦了!回去好好养伤,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郝齐平点点头,说道:“请柴夫人放心,郝某的小伤不足挂齿。伤好之日,即是郝某重上战场之时!”

……

入夜时分,府衙的后花园烛灯幽幽,凋零的枝叶偶尔飘落下来,枯草丛中还有几只秋虫在作最后的吟唱,声调已低得几乎只有它们自己才能听到。

李三娘忙碌了一整日,又是参加公祭葬礼,又是挨户安慰抚恤,本已十分疲惫,却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挂上披风,独自一人来到后花园里散步。

走在花园的回廊中,李三娘忧心忡忡,思虑万千,不知黄河北岸的父亲、丈夫和兄弟们怎么样了,大军何时能够渡过黄河,自己是否能够支撑到与亲人们见面…想着想着,孤独无助之感涌上心头,李三娘胸中一阵酸热,眼眶湿润,豆大的泪珠“扑哧扑哧”地滚落脸颊。

李三娘抬起头来,仰望天空,忧思与挂念浓浓地袭来,要是夫君柴绍此刻能在自己身边,手拉手一块说说话,那该有多好啊!正在万般惆怅时,婢女巧珠走过来禀报,说是向善志求见,已到府衙大堂外了,李三娘擦擦眼角,抬抬手,说请客人到堂里一叙。

宾主行礼后入座,向善志说道:“柴夫人,昨日堂会,您将渭河之败全部揽到自己身上来,向某深感佩服啊!”

这个猎户出身的将军,将豹皮护腰往上扯了扯,继续说道:“只是要截断阴世师渭河的粮草,仍需一战啊。”

“是啊,我也正在思量这件事,可是我们军营中的将领都只会陆战,没人领过水军啊!”李三娘忧虑地说道。

“夫人,向某夜晚造访,就是想来推荐一人,定能担当此任,只是…”

“向将军,但说无妨。”

“只是,此人是高更生的弟弟,我担心夫人不能用他。”

“哦?”李三娘颇感诧异,凝视着向善志,问道:“高更生的弟弟?熟悉水战?”

向善志点点头,回答道:“是的。高更生的这弟弟名为高羽成,在家中排行老四,乡里人都叫他小四哥。高家四兄弟,大哥、二哥被官家抓夫,战死辽东后,高更生和高羽成便先后逃了出来,一个落草终南山,一个入伙渭水河…”

向善志停顿了一下,看到李三娘正在全神贯注地聆听,便继续说道,“这小四哥在渭水河中杀富济贫,那是出了名的,他手下有一支数百人的队伍,个个精通水性,出战时人人脸上涂抹黑油,神出鬼没地击杀敌人,是官军闻风丧胆的“黑水鬼”,长安城里的留守官对此又恨又怕,一度不敢水运粮草而是改走陆路。听说高羽成到渭河与泾河的交界地儿去谋营生了,如果能够得到他的帮助,那阴世师只能是‘望河兴叹’啊!”

“好,这正是我们急需的将才!”李三娘说道,但就在一刹间,眼中欣喜的光芒一扫而过,眉头紧蹙地追问道:“只是他的三哥强暴民女,已被我们正法,这高羽成是否愿意出手相助呢?”

“嗯,这个不好说,但可以试试,”向善志双手叉在豹皮护腰上回答道,“我与高羽成有过一面之交,感觉这两兄弟有所不同,高羽成憎恶欺压百姓之徒,曾与高更生就此发生过争执,或许…或许他能够接受我们的主张呢!”

李三娘点点头,看着向善志说道,“向将军,此事还得请您出马,我亲笔手书一封,请转交高羽成,希望天遂人愿!”

“好!”

二十五 执手共语知大义 水鬼吞噬兵舰船

初入寅时,天空还不见亮,向善志带了几名精干的随从,扮作船家的模样,沿渭河顺流而下。

未时将尽,渭河与泾河的交界处已映入眼帘了。前方水道,豁然开朗,泾浊渭清,煞是奇特。一条大河如同黄、绿两只蛟龙相依而眠,身段清晰,互不缠绕。

向善志无心欣赏这旖丽的河景,到了渭泾交汇处,一拨船头,沿泾河溯流而上,向着先前打听到的雁屯水寨急急地驶去。

半个时辰后,水流变急,向善志与随从们正努力划桨溯行时,突然船底传来“嘭”的低沉一声音,似乎重重地撞击到了什么,任凭船上的人怎么用劲,木船都不再前进。

正无可奈何时,两岸的芦苇丛中驶来五六条小船,船上水手个个手提陌刀,杀气腾腾。

向善志顿时明白过来,于是大声呼喊道:“小四哥故人向善志求见,请好汉带路!”

这五六条小船将向善志团团围住,得知是来求见寨主的,便引着他们在河中左穿右行,避开水下的暗桩,驶向水寨。

片刻之后,向善志等人被蒙上眼睛,缚住双手,弃船登岸,在水手们的推搡中踉踉跄跄地进了营寨。

蒙布一揭开,光线刺得向善志不由得眯起住双眼,再睁开看时,只见自己和随从们正站立在一个四合大院的正中,前面堂屋的滴水屋檐下,几个人正坐在椅子上打量着自己。

向善志大声说道:“在下向善志,求见小四哥!”

“你是什么人?咱们寨主岂是你随便大呼小叫的!”屋檐下有人喝斥道。

“我乃关中李唐义军骠骑将军向善志,有要事求见高寨主。”

“啊,原来是李氏的爪牙!”檐下的几个人大笑起来,“你们在武功城内杀了咱们头领的三哥,今日还有胆儿来闯水寨,岂不是自投罗网!来人,把他们拉到河边砍了,替咱寨主出出气!”

水手们正在拉扯向善志等人时,孔武有力的一声“慢着!”从院门外传了进来,檐下数人纷纷起身,揖手道:“寨主回来了!”

来人正是高羽成,三十出头的模样,一双小眼睛晶莹透亮,五短身材健壮有力,正大步流星地走进院里来。

“这不是向善志头领吗?松绑!”

“向善志见过高寨主!”

高羽成扭头对屋檐下的几个人说道:“这是终南山的向头领,不得无礼!”继而对着向善志一揖,说道,“这是小弟寨中几个管事的,我事前没有跟他们打招呼,多有得罪了!”

“哪里,哪里,不打不相识嘛!”

众人叙礼寒暄,主人引着宾客堂屋就座后,向善志欠身一揖,开门见山地说道:“高寨主,现在向某已投到李唐义军麾下了,奉军帅李三娘之命,请寨主出手相助,这是李三娘的亲笔信,请过目!”

高羽成有些吃惊地看了看向善志,接过信来,仔细读时,上面写着:

“敬启高寨主羽成兄:

大业以来,暴君荒淫无道,对外穷兵黩武,征伐不断,对内重赋苦役,连年不绝,以至百姓流离失所,暴骨郊野。天下倒悬之际,英雄四海而起,李唐义军首唱关中,响应三晋,锋指长安。然而,‘狡狐’阴世师凭借渭河粮道,苟延残喘,负隅顽抗。恳请寨主领水中健儿,出兵渭河,扼其咽喉,一战而擒,共成反陏救民之大业!

吾执笔之时,犹豫再三,心如煎熬,自知高更生强暴民女,循法示众,恐寨主恋兄弟亲情怀怼于胸,不予相助。诚然如此,吾不敢奢望,唯愿寨主审时度势,另建功勋!李唐义军以拯救黎元为己任,宁愿自断肱股,不可失信百姓,愿寨主至察吾心!”

高羽成看完信,长叹一声,把信放在桌上,然后从座中站了起来,踱步到堂屋的门口,抬头仰望阴云密布的天空,说了句“果真是宿命难逃吗?”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谓。

高羽成踅回屋中,落座说道:“我大哥应征去辽东前,曾告诫我们兄弟,不可倚力欺人,鱼肉乡里,他就担心三哥性情暴虐,招惹是非,不想大哥当日的话竟然一语成谶!”

高羽成不停地摇头,神情落寞,眼眶湿润,众人也怅然惋惜,纷纷好言相慰。

高羽成说道:“我不是替三哥难过,而是为大哥忧伤,家父早逝,长兄为父,他为我们三兄弟连腰都累弯了,四十不到已是须发皆白,没有享到一天的福,最后却被官府抓夫,与二哥一同惨死在辽东,这是个什么世道啊!”

说罢,高羽成眼珠垂下,双目定定地看着地皮,喷射出一道光芒,让人不寒而栗。

“正是世道不公,百姓难活,咱们才揭竿而起啊!”向善志摸了摸腰间的豹皮护腰,接过话来,“李三娘率领义军已攻下鄠县、武功二城,废除苛赋,开仓济民,整肃军纪,远近来奔,百姓欢呼雀跃啊!”

高羽成在座中欠身拱手,说道:“不瞒高头领,我对李唐义军钦佩有加,早有投奔之意了,只是三哥强暴民女,开罪于武功百姓,我是他的四弟,亦觉羞愧,无颜相见义军将士啊!”

向善志一听此话,顿时精神抖擞,从座中站起来,快步走到高羽成面前,握住高羽成的手,说道:“好兄弟,我这不是奉李三娘之命,来水寨请你了吗?”

“不成。”

听到此话,向善志站在那里,正愣愣间呆若木鸡时,高羽成接着说道:“我得先替义军立一功,有了见面礼,才好与将士相见。”

向善志顿时转惊为喜,哈哈大笑起来。

……

蜿蜒的渭河波澜不惊,前些日子刮起的北风似乎歇了口气,云层越来越高,天空也越来越亮,偶尔还会露出一点蔚蓝色来。

陏军水师的王怀恩此时正站在领头兵舰的船上,远眺川陕方向,他身后近二十艘大舰迤逦跟进,浩浩荡荡地由东向西而行。

现在,王怀恩已经升任长安水军的旅帅了,前次在渭河中大破李唐义军,将粮草稳妥送达城中,深得长安守将阴世师的赞赏,城中的达官贵人们更是对其吹捧有加,王怀恩不仅加官进爵而且还得到十石米粟的赏赐,仕途官场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怎奈长安的陆路粮道,因东边的战事已断绝多时,偌大一城人的生计,仅靠水路维系不了几天,奉阴世师之命,王怀恩只得抛家别妻,带领水军再次前往川陕调运粮草。

因为有了前次的遭遇,此番出行王怀恩更加小心,不仅兵舰的数量有所增加,而且每艘舰上都配备了强劲石弩,百步之外若击中木船,则使其桅舷飞崩,不堪再战。

因军令紧迫,王怀恩倚在船舷查看这无风无浪的渭河后,下令橹手分作两班,全力划桨,务必于天黑前抵达西边的陈仓码头。

午时刚过,北风渐起,船队已来到了两岸芦苇丛生的牛蹄渡。

此处是六百里渭河最窄的航道之一,水流湍急,暗礁密布,乃是多数船家的心悸之处。

王怀恩不敢掉以轻心,命令船队依照航标,减速慢行。

正在他观察水势,指挥航行时,突然从船底传来“嘭”的一声,让船上所有人冷不防一个趔趄,兵舰随即也不再前行。

起初,王怀恩以为是触礁了,正在自叹倒霉时,却听到从船底传来“咚咚咚”的沉闷声音,连续不断,四处在响,王怀恩侧耳倾听,突然惊呼道:“不好,有人在凿船!”立即抽出佩剑,命令身边的几个水手“扑通扑通”地跳入河中,勘察情况。

片刻之后,只见一股股的鲜血从船底冒了出来,水手们有去无回。

“将军,船底进水了!”一个军校惊惶失措地从船舱中跑出来禀报道。

“用木塞钉住透水处!”王怀恩大声命令道,看看跟在后边越行越近的船队,再看看被卡在狭窄航道上动弹不得的首舰,王怀恩抬头对桅杆上的旗手大声喝道:“船队抛锚,准备应战!所有刀斧手操兵器,入水!”

首舰上二三十名赤身裸体的水手,拿着刀斧纷纷跳入河中,溅起一柱柱水花,散落到甲板上来。

正当王怀恩忧心忡忡地盯着船下看动静时,后面的兵舰陆续打出旗语求救——“船底受到攻击!”

此时,王怀恩已经明白一二了,当即命令船队停止抛锚,后队改为前队,立即返航。

旗手正在挥舞令旗时,王怀恩的船下又连续不断地沽沽冒血,刀斧手们依旧不见浮出水面,首舰已被血水包围了起来。

“将军,船底漏洞太多,水流太急,木塞子钉不住啊!”船舱中的军校又哭丧着脸儿跑回来禀报。

“饭桶!”王怀恩正勃然大怒时,只间两岸的芦苇丛中突然窜出四五十艘小巧轻快的赤马舟来。

奇怪的是,那赤马舟上不见一人划桨摇橹,却在水面上如骏马疾驰,向着自己的船队急速驶来。

王怀恩看在眼里,暗叫“不好”,急忙命令石弩上弦,攻击小舟。

怎奈舟小体窄,身轻如梭,石弩飞出却难以命中。

相距百步时,王怀恩看得真切,那一艘艘小船的船头皆有长长的铁钩,船舱全用黑布覆盖起来,所载何物不得而知。

午后时分,河风渐起,带着恐惧的不祥之感顿时涌上王怀恩的心头,他嘶声裂肺地命令道:“长矟攻击!”

只见数十支腕口粗细、一丈有余的长矟,“嗖嗖嗖”地从舰侧的弦机中飞出,射向疾驰而来赤马小舟,在河面上激起一团团的水柱。

前头的几艘小船中矟后,船舱进水,速度减慢,缓缓沉没。

就在庆幸之感闪过的一刹那儿,王怀恩和舰上的水手们惊恐地看到,一群赤裸上身的黑脸汉子从小舟底下窜出水面,躲过长矟,翻身上船,揭开黑布,麻利地点燃了小船上的干草,然后一个鱼跃,“倏”地又钻进了水里…

“妈呀,是‘黑水鬼’,快逃吧!”兵舰上的几个老兵一看这阵势,已经知道对手是谁了,吓得屁滚尿流地跳船而逃。

王怀恩恼羞成怒,举起佩剑,手刃了两个擅自弃船的逃兵,但是,眼看一只只火船就要撞到大舰,水兵们根本不听王怀恩的喝止,纷纷丢掉甲胄,跳入冰凉的渭水河中,自顾逃命去了。

“咚咚咚”,火船转眼间就撞到了兵舰上,船头的长铁钩死死地钉入了兵舰的侧舷,借着河风,火势“噌噌噌”地蔓延到大舰上,顷刻之间,兵舰变成了“火舰”。

在腾升的浓浓烟焰中,王怀恩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舰队,二十多艘大舰沉的沉,燃的燃,弃的弃,水手们哭爹喊娘地纷纷跳入河中。王怀恩绝望地跪在甲板上,仰天长啸,然后脱掉铠甲,也随着败兵跳入了河里…

二十六 献俘武功军心振 长安饥馑守将窘

久违的太阳终于在关中大地露出了笑脸,照得八百里秦川金灿灿的一片。

武功城头旌旗招展,城门大开。城外,士卒衣甲鲜亮,队列整肃;城内,百姓箪食壶浆,夹道相迎。李三娘云髻玉钗,躬擐甲胄,率领众将执缰驻马,翘首而望,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一支数百人的队伍缓缓而来,由远而近,为首的是高羽成和向善志,两人并驾齐驱,有说有笑,身后的士卒紧随其后,一辆槛车中载着垂头丧气的王怀恩,在几名刀斧手的押解下,槛车随着队伍款款而来。

片刻,队伍抵达城下,高羽成翻身下马,快步走到李三娘面前,单膝跪下,抱拳说道:“柴夫人,高某乃一介草莽,仰慕义军已久,今日得以归入正道,真是三生有幸!”

李三娘踏蹬下马,双手扶起高羽成,笑道:“高将军明大义,知时务,如鲸鱼归海,苍鹰凌空,这才是我李唐义军之幸事啊!”

向善志笑呵呵地跟在后面,说道:“夫人,高将军给您带来了见面礼!”说罢,指向槛车中的王怀恩。

“向将军,此行辛苦了!”李三娘对着向善志点点头,然后瞟了一眼王怀恩,说道:“此人王八吃秤砣,铁心跟着阴世师,在渭河中杀我数千弟兄,今日高将军立下大功,终于可以给兄弟们报仇了!”说完,转身抬手,大声说道:“奏凯旋乐,迎得胜军!”

一时间,鼓乐齐响,笙箫同鸣,三军欢呼声震天动地,城上城下幡帜舞动,五色彩旗交相辉映,李三娘一马当先,引着高羽成和向善志进入城中,身后那数百个来自渭河的“水鬼”早已改头换面,锐甲着身,精神抖擞地行进在街道之中,两旁的百姓欢呼雀跃,引颈踮脚,争相目睹水中奇兵的风采,目送他们向城南大营而去。

午时正刻,“嘟…嘟…嘟…”城南军营的号角响起,武功城中的献俘祝捷典礼拉开了帷幕。检阅台上,李三娘与众将正襟危坐,表情冷峻;校场当中,数万士卒持刀握槊,威风凛凛;场外,百姓黑压压的一片,鸦雀无声。

偌大一个军营内,只听见高耸的“李”字大纛“啪啪啪”地迎风作响,与号角交相呼应。

号角声落,李三娘手理云髻,系紧披风,手握佩剑,从座中站起来,健步走到检阅台正中,大声说道:“我李唐义军自终南山起事以来,获天之助,得民相辅,从昔日不足千人到今日拥有数万健儿,已在这八百里秦川中打开一片天地!天下大势,如黄河东去,浩浩荡荡,任何意图阻拦者,无不是挡车之螳螂,终将粉身碎骨!今日,我军在此行献俘大典,以王怀恩的项上人头昭告天下,祭奠英烈!”

顿时,三军欢声雷动,响彻云霄。刀斧手们将瘫若稀泥的王怀恩从槛车中架了出来,拖到检阅台前,按下跪倒,李三娘用力一挥,宝剑出鞘,刀斧手高举的陌刀当即落下,寒光闪过,王怀恩的头颅飞出数尺,污血喷溅一地。

……

调运粮草的水师在渭河中全军覆灭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长安城。

一时间,长安城内米粟踊贵,二十匹绢也难换到一斗米。不到一旬,城中掘鼠摘叶,能吃之物已被扫荡一空,达官贵人们菜色相见,百姓流民饿殍满街。

朝堂之上,百官吵吵嚷嚷,要求分兵盩厔调取粮食的呼声与日俱增,甚至有人打算上疏江都,弹劾按兵不动的守将阴世师。阴世师明知这是李唐义军的圈套,却无力抵挡朝堂上同僚们的口诛笔伐,整日愁眉不展,犹豫不决。

这天夜晚,虽已入深秋,凉气袭人,但阴世师在将军府的书房中却燥热难耐,不停地来回踱步,哀声叹气,白天在朝中千夫所指,有口难辩的窘境仍历历在目。阴世师的夫人王氏端着茶碗走进屋来,这些天看着丈夫心神不宁的样子,王氏着实担心,便开口说道:“夫君近来食不甘味,夜不安寝,可是为朝堂之事烦恼?”

“是啊,”阴世师接过茶碗,却并没有喝,“朝中众人沐猴而冠,只想到填饱自己和妻儿的肚子,却没有想到这是李氏叛贼的圈套。我若分兵盩厔调运粮草,必然遭到叛贼的袭击,一旦陷入不测,非但粮草无法运达长安,守军的力量也会大大削弱,主上交给我的守城之责,如何能够完成?哎…”

说罢,阴世师放下茶碗,一屁股坐到椅中,长长地叹息起来。

王氏走到阴世师面前,握住他的双手,缓缓说道:“您忠君为国,天地可鉴!只是如今乱世,盗寇四起,忠良难当啊。您一心坚守长安,卫御京畿,可是坊间却在传闻,说你囤积居奇,暗通李唐,打算献城求荣呢!昨日,我的侍女到药店给您抓些补药,那药店的伙计也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实在让人心寒啊!”

阴世师仰起头来,望着屋顶,苦笑不止,说道:“这些只不过是市井小儿在饶舌罢了,不必在意。我阴某素与李渊不和,前日又掘了他家的祖坟,杀了他的五儿子,怎会献城求荣呢?荒唐之极!”

“可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你的那些同僚饿花了眼,也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这朝廷的军队也并非您一个人的军队,他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况且,主上近年来枉杀的大将岂只一人?骠骑将军赵元淑,右骁卫大将军李浑,都是有功之臣啊,最后不都因为佞臣谗言而身首异处,举家贬黜…”

“你不要说了,”阴世师赶忙摆摆手,打断了妻子的话,侧过头去,看看书房外并无他人,便说道:“世事如此,我也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你一个妇道人家,对朝中之事不要多言。”

二十七 欲擒故纵定战策 执手泪眼授兵权

长安城中米贵如油的消息,早已被李唐义军的探马传回了武功城。

数日来,义军将领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就等着军帅李三娘一声令下,出击陏军了。

这日巳时,视察完义军晨操的李三娘回到武功府衙,刚盥洗完毕,准备展开关中地图再琢磨琢磨时,婢女凤鸢来报,说萧之藏将军求见,李三娘会心地一笑,说请客人大堂相见。

宾主叙礼入座,萧之藏向李三娘一揖,说道:“恭喜柴夫人成功截断阴世师的粮道,看来那只‘狡狐’要出洞觅食了。”

李三娘点点头,笑道:“全凭萧将军谋划有方,众将合力作战,方能让这盘棋开局甚好,”李三娘扯了扯绛色夹袄的前襟,话锋一转,皱着眉头说道,“渭河大捷,枭首敌将,全军士气高涨,众将求战心切,都等着陏军出城调粮,再打一个漂亮的歼灭战。但是,我隐约感到了军中的骄兵之气啊,这可是兵家大忌,前番郝齐平和两千弟兄的伤亡,时刻提醒我不可急功近利,不可轻敌冒进呐!”

“正是,”萧之藏在座中扬起两道淡眉,摸了摸下颌,说道:“阴世师在渭河中痛失水军,若派兵前往盩厔调运粮草,必然高度戒备,精锐押运,若我军对此没有充分准备,重蹈覆辙便极有可能啊!”

李三娘说道:“的确如此,依将军之见,这个‘请君入瓮’的棋局,下一步该如何来走呢?”

萧之藏看着李三娘,缓缓说道:“夫人,依照之前的谋划,始平的五千敌军已被何潘仁将军围得水泄不通了,阴世师只能从长安城里分兵盩厔调运粮草。但是,众将主张在陏军出城途中予以伏击的意见,萧某却不敢苟同!”

“哦,是吗?”李三娘诧异地问道,“莫非将军先前勘验地形,觉得那临川岗不便用兵?”

“非也,”萧之藏双手按膝,回答道:“伏击陏军,非临川岗不能设伏,只是伏击的时机不应是敌人出城之际,而应当是敌人回城之时。”

“萧将军,愿闻其详!”李三娘在座中挺直身体,往前挪了挪。

萧之藏端起凤鸢送上来的茶,轻啜了一口,然后放下茶碗,对李三娘缓缓说道:“陏军出城即予伏击,其不利者有三:一则陏军没有辎重负累,可轻装上阵,放手作战,增加了我军进攻的难度;二则出城之始,道路不熟,陏军戒备起见,纵队长排迤逦缓行,我军想一口吃掉对方,实属不易,很难达到全歼敌人的目的;三则伏击之后尚需攻城,不若放其进城,使两敌合兵一处,倾巢而出时再一举全歼,可谓一箭双雕,顺手牵羊!”

“妙啊,”李三娘听罢,不经抚掌称赞道:“萧将军饱读兵书,这欲擒故纵之策实在精妙,我义军中的‘张子房’非您莫属!”

“柴夫人过奖了,”萧之藏在座中躬身揖手道,“萧某不才,愿殚精竭虑助我义军一臂之力。夫人,这‘擒’与‘纵’之间,我们还得做点儿文章,使这盘棋活起来,才能‘请君入瓮’啊!”

“好!”李三娘笑靥绽放,爽朗回应。

……

深秋之夜,月光惨白,长安城内灯熄火灭,街衢之中除了巡夜者偶尔传来的梆子声和犬吠声外,死一般的寂静。

左翊卫将军府的书房里,烛火幽幽,一老一少两个身影,在烛光中轻摇慢晃。

年老者便是阴世师,虽年过五十,须发见花,却腰圆膀阔,健硕有力,只是双目凹陷,眼袋厚重,满脸的忧伤。阴师世一改往日在军帐中的威严之状,和颜悦色地对面前的青年说道:“弘言,你跟随我出入沙场,有十个年头了吧?”

“是的,叔父。”这个名为弘言的年青人,约二十五六的模样,军旅沧桑,栉风沐雨,古铜色的脸庞上已起了细纹,他是阴师世的侄儿,任军中的骑兵都尉。

“你祖父当年奉高祖之命,出兵卢龙塞抗击突厥,我的大哥,也就是你的父亲,随军出征,不想却战殁于茫茫戈壁,时来已十载有余了!”

阴世师目不转睛地看着烛火,往事历历在目——先帝开皇年间,父亲阴寿时任幽州总管,率领阴世师兄弟征讨突厥的一幕幕浮现眼前,战后自己因功进爵,而大哥却长眠于风吹草低的寂寥塞外。

“大哥若能看到你有今日的功名,那该是何等的欣慰啊,哎…”想到这里,阴世师长长地叹息了一口气。

“叔父何须伤感?我阴家三代,世荷国恩,唯有忠心报国,戮力杀贼,方能回报浩荡君恩!”阴弘言慷慨激昂地回答道,心里却在犯迷糊,一向威严的叔父今晚为何如此伤感,重提往事。

阴世师看了看侄儿,点点头,说道:“弘言,你所说的不错,放在朝堂之上亦无懈可击,只是,”阴世师顿了顿,眉头一蹙,“只是近年来的情形与往日大不相同了。各地叛贼越剿越多,朝廷已力不从心,官军畏手畏脚不说,却还有人大逆不道,浑水摸鱼,前有杨玄感,现有李密、李渊,世事如此,我真有风雨飘摇之感啊!”

“叔父,您的苦衷,侄儿岂能不知?数年来进剿反贼,我军无功而返,还损兵折将,郎琎、王怀恩、李仕政…这些叔父的得力助手,无不折戟沙场,着实令人惋惜!”

“是啊,”阴世师抬头看看书房外,惨白的月光照着孤寂的庭院,投下些斑驳摇曳的树影,如鬼似魅。

阴世师无比忧伤,接着说道:“朝廷中像我与宋老生这样,一心杀贼的老将已经不多了,要么已经战殁沙场,要么因败绩被主上赐死,剩下的人多在徘徊观望,首鼠两端。我有心为朝廷保存力量,待东都解围,打通道路,从江都迎回圣驾,再重拾河山。怎奈长安城中的达官贵戚们苦苦相逼,非要我分兵盩厔调运粮草,哎,这不是飞蛾扑火吗?”

“叔父,朝中的情形,我也略知一二,有传言说朝中有人甚至要弹劾您,”阴弘言摸着古铜色的脸颊说道,“李唐反贼断我粮道,实在可恨。眼下全城饥馑,不要说朝廷中的那些达官贵戚难以忍受,就是我鹰扬府的数万将士也在苦撑度日啊!众人都指望您发兵盩厔,以解全城燃眉之急!”

“弘言,此去盩厔,无异于火中取栗,虎口夺食啊,”阴世师摩挲着双手,忧心忡忡地说道,“况且,那李氏三娘,与我们多次交手,深谙兵法,非一般妇人所能及,绝不能掉以轻心啊。”

阴弘言从座中“豁”地站起来,单膝跪拜道:“叔父,坐以待毙孰与出城一博?弘言不才,跟随叔父征战沙场十载,身经战事百仗有余,自度尚可临阵应变,破敌杀贼。恳请叔父,不,恳请左翊卫阴大将军授兵三千,末将愿径往盩厔押解粮草,于家替叔父分忧,于国为主上立功!”

阴世师忙从座中站了起来,伸出双手扶起侄儿,眼眶湿润,声音哽咽,说道:“弘言,此去盩厔凶多吉少,须万般小心,若非心腹之将,叔父也不会冒然出兵。我从守城之军中精选八千锐卒与你,你…你务必全身归来,否则,我无颜与你的父亲地下相见啊!”说罢,阴世师老泪纵横,倏然滑落,沾到花白的须发上,顿时苍老了许多,如耆耋老者颤颤而立。

“请叔父放心!”阴弘言揖拜道,已是泪水涟涟。

“来,此行艰难,我们叔侄二人须好生谋划!”阴世师拉着侄儿的手,在案桌上铺开关中的地图,面授机宜,秉烛夜谈…

二十八 盩厔城外诱敌进 临川岗前初对阵

十月五日夜,子时,长安城的西门“吱嘎”一声,城门洞开,一支马步混编的陏军悄然而出,人衔枚,马摘辔,乘着夜色向着盩厔城迅疾而行。

领军将军阴弘言策马扬鞭,一言不发,双眼警惕地扫向黑黢黢的夜路,身后八千锐卒的性命系于他一人之身,由不得半点松懈。

一夜的急行军,士卒个个气喘如牛,寅时向卯,军队已经抵达盩厔城外的护竹村了。

启明星闪烁天际,晨霭浮动于平川,盩厔的东门城楼已遥遥可见。

前哨回报,此去两里地,有一支李唐军队在路中扎营,帐蓬数百,篝火点点。阴弘言把手一举,军队就地休息,下马来询问详情后,阴弘言将士卒交给副将杜楚,自己则飞身上马,带着十来个亲兵抵近侦察义军营寨。

片刻之后,阴弘言回到护竹村,把杜楚等军将召集过来,说道:“看来反贼已料到我们会来调运粮草,不过没想到我们会来得如此之快。我刚已察看,营寨防守疏松,人马多在安睡,我军如能出其不意,破其营寨,则可直抵盩厔城下。”

众人唯诺称是。阴弘言将军队一分为二,骑兵率先攻击,步卒随后跟进,布置妥当后,八千人马悄然无声地向营寨扑去。

李唐义军的士卒们还在睡梦中,突然听到外面人喊马叫,一片嘈杂,胡乱地穿上衣袍,揭开帐蓬看时,营地里火光四起,一片狼籍,陏军的大队骑兵已经冲到眼前了,衣衫不整的士卒们只得丢盔弃甲,四散逃命去了。阴弘言也不追赶溃兵,命令全军迅即穿过营寨,直抵盩厔城下。

那盩厔城中的守兵把城外的这一幕看得真切,当“阴”字军旗引着八千锐卒来到跟前时,东门的城门已经打开,吊桥正缓缓而下,守城校尉朱匡武领着人马亲自出城迎接阴弘言。

朱匡武翻身下马,单膝行礼道:“末将参见阴将军!早已得到左翊卫大将军的军令,城中粮草已装运待发,请阴将军视察!”

阴弘言将马鞭一抬,说道:“朱将军辛苦!此番来调运粮草,时间紧迫,不容留滞,既然已装运完毕,我就不再察看了。进城后,饮马就食,稍作休整,然后…”阴弘言抬头看看已经渐亮的天空,“然后全军于辰时正刻开拔,押运粮草回长安。”

“得令!”朱匡武跪拜道,然后起身上马,引着阴弘言的队伍进入城中。

一个时辰后,近万人的鹰扬府军押解着数百辆粮车,浩浩荡荡地从盩厔城中开拔出来,副将杜楚率军开道,陌刀长矟寒光闪闪,校尉朱匡武领着骑兵殿后,阴弘言则在弓弩手的拱卫下居中指挥,盩厔城中留下三百士卒守卫。

城外,如纱似幕的晨雾渐渐散去,几个隐伏的哨骑将这一切收入眼帘,然后悄悄掉转马头,向十五里外隐蔽驻扎的丘师利军营疾驰而去。

……

马背上的阴弘言虽然心急如焚,恨不得所有粮车插上翅膀,飞入云霄,顷刻之间便到达长安,然而看看身边喁喁而行的马骡大车,却不得不耐住性子,瞻前顾后,小心慎行。

阴弘言跟随叔父阴世师戎马倥偬十余载,常任先锋尖兵,从来不怵攻城拔寨,上阵搏杀,但这押运粮草之事,却鲜有担当。不过,这次的情形非同小可,成败不仅关系着战局走向,更关系着叔父与自己的仕途前程甚至身家性命,想到这里,阴弘言一下子觉得磐石在肩,负重难行。

队伍迤逦前进,已经离开盩厔两个时辰了,明晃晃的太阳高高地跃过了枝头。

一路走来,风尘仆仆,却还顺利稳当,除了凌晨的那一小战,陏军没有遇到什么阻拦。提到盩厔城外的破营之战,阴弘言隐隐觉得李唐义军不过如此,确如乌合之众,不过,既然叔父再三叮嘱不可小觑对手,那还得提高警惕,小心为妙。

正在思量间,前方开道的杜楚策马来报,说前面是临川岗,有树林可以歇息,队伍是否稍作休整。

阴弘言抬头望望天空,低头看看人影,原来已过午时了。出城两个时辰,加之昨晚的急行军,的确已经人困马乏了,杜楚的建议本是可行的,但是,想到此行运粮兵贵神速,事关重大,阴弘言咬咬牙,举鞭命令道:“人不解甲,马不离鞍,继续前进!”

那临川岗横卧在关中驿道的旁边,周围散落着大小不一的几处树林,深秋时节,黄绿一片。此处并不高,但前后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登岗眺望,十余平方里尽收眼底。

阴弘言抬头看了看前方,眼光扫到了临川岗前的那几处林子,突然心里一惊,顿觉不妥,来时留在林中的那十几个哨探怎未出来相迎?正准备派身边的传令兵让杜楚去查看时,只见林中箭矢齐发,蝗虫般地“嗖嗖”飞来,前面开道的数十名士兵猝不及防,纷纷中箭倒地,呻吟之声前后相闻。林中隐蔽处,唐李义军的弓弩队长秦蕊儿正指挥着数百弩手连续发箭,身后十来具陏军哨兵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乱草丛中。

阴弘言见状,知道中了埋伏,心中暗叫“不好”,但毕竟是久经沙场的战将,立马回过神来,大声叫道:“铁盾龟甲阵!”

听到主将发令,身边的鼓号手立即解下号角吹响起来,两短一长,重复两次,声音沉沉,四方可闻。只见陏军立马变阵,由之前的“一”字长蛇阵立即变换成“口”字防御阵——两千名身强力壮的甲士举起八尺高、四尺宽的铁盾,枚枚相扣,并排而行,护住两翼及头顶,组成密不透风的防御阵形,好似一个正在移动的钢铁堡垒,粮车及士卒安行其中。

林中飞来的乱箭,“铛铛铛”地射到铁盾上,火星四溅却有惊无险,就好似细枝戳到龟甲上,不是折断于地,就是远远弹飞。

秦蕊儿看到眼前这情形,急得直跺脚,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命令弩手们拼命拉弓,恨不得囊中的羽箭一下子全部砸到敌人的头上去。陏军并不与林中的对手纠缠,在铁盾龟甲阵的护卫下,整支队伍已缓缓开到临川岗下,沿着驿道继续前行。

“咚-咚-咚-咚”,阵中的阴弘言及陏军突然听到了从临川岗上传来震耳欲聋的战鼓时,从铁盾的缝隙中窥去,只见岗上旌旗招展,“李”字大纛清晰可见,义军士卒衣甲鲜亮,步骑纵横,持槊提刀地布满山岗,似乎是忽然之间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李三娘在大纛下执乘白马,躬擐甲胄,腰悬宝剑,绛色幞头高束黑发,镶金披肩迎风摆动,与萧之藏、马三宝、向善志、冯弇、宋玉、周孝谟、申宥等将领按绺而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岗前的一举一动。

看到这阵势,阴弘言知道碰上劲敌了,也顿时明白了叔父所指谓何——“那李氏三娘,深谙兵法,非一般妇人所能及,”原来凌辰时分的城外小胜,是对手的诱敌之计,将粮草与人马全部调动到此易攻难守之地后,想来个一网打尽。阴弘言在铁盾龟甲阵中抽出佩剑,咧了咧嘴,在布满细纹的古铜色脸上挤出一丝狞笑,心想,此战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二十九 你来我往尘土扬 山岗腥风遍地血

岗下,铁盾堡垒缓缓移动,步履沉沉,吆喝阵阵。

岗上,李三娘瞩目战场,眉头一皱,随即传令,弩手撤退,骑兵出击。

骑将申宥接过令旗,一马当先,挥舞战刀,率领数千骑兵风驰电掣地从岗上冲了下去。顿时,整个临川岗尘土飞扬,马嘶人喊,震天动地。

就在义军箭矢停歇,奔马来袭之时,只见陏军龟甲阵突然停了下来,正上方的铁盾“哗”地一声,整齐收起,好似打开了一个大大的天窗,阵中光线暗弱,黑乎乎的一团,不可视见。

“天窗”中旋即传来“嗖嗖嗖”的鸣响,箭矢骤发,成百上千地呼啸冲天,划过道道弧线,暴风疾雨般扑向义军的骑兵。密如阴云的箭镞一落地,立即传来义军骑兵的惨叫,数以百计的战士顷刻间中箭落马,与坐骑一起重重跌倒,你撞我挤,沙土俱下,如山石崩塌一般,顺着岗前斜坡纷纷滚落下去。

箭矢一排排地飞来,骑手一片片地倒下。

冲在前头的申宥怒不可遏,用力拔出射进自己大腿的箭头,任凭鲜血汩汩直流,布满马鞍。申宥双目圆睁,咬牙疾进,大呼向前,率领从箭雨中杀出的千余战士策马扬鞭,挥刀挺枪,径直冲向陏军的龟甲阵。

两百步,一百步,三十步…眼看就要与面前的盾墙激烈相撞,突然,从铁盾的缝隙中“唰唰唰”地伸出数千支两丈有余的长矟,寒光闪闪,锋利无比,好似刺猬竖棘一般,直挺挺地对着蜂拥而至的骑兵。

申宥惊愕间,正要拉缰,谁知奔马向前,已无法勒住,“嚓”地一声,带人带马被长矟穿透,胸口洞开,鲜血外喷。申宥重重地摔落马下,手中的战刀滚落一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迷离地回望身边的骑兵,只见兄弟们纷纷倒在长矟前,肠露肝出,血肉横飞,人和马的尸首在盾阵前拱成了一道小丘,而敌人的龟甲阵却完好无损,又开始向前移动,申宥的双眼依然睁着,而气息却已停止了。

……

弩箭攻击无效,骑兵冲锋受挫,阵前又折损骑将,岗下的战况让李三娘和众将既愤怒又忧虑。看着在阳光下血雾弥漫的山岗,尘埃渐落,杀声趋弱,宋玉和周孝谟不约而同地来请战,李三娘圆眼怒睁,拔剑出鞘,厉声喝道:“步兵进攻!”

一时间,战鼓咚咚,旌旗向前,喊声震天,成千上万的义军步卒挥舞着刀枪,如闸门骤开的洪潮一般,连绵不绝地向岗下扑去。杀声重新回荡,震得人心颤栗,耳膜发麻;尘埃再次升腾,被山风裹挟噬咬,遮云蔽日。

冲击的步兵与防御的盾手相互碰撞的一瞬间,如同惊涛拍岸,好似流星坠地,山岗为之颤抖,草木为之惊悚。长矟与短刀相接,火星迸射,“铛铛”一片,双方的鲜血立时飞溅到铁盾上,整条战线再次被血雾所笼罩。这边是一寸长一寸强,数丈之外逞强显威;那边是一寸小一寸巧,贴身肉搏一刀毙敌,双方各有所长,互不相让,杀得天昏地暗,眼红心跳。

已过申时,日头向西,陏军三四个时辰未进米水,体力渐渐不支,在横七竖八堆成小丘的尸体前,龟甲阵已被撕开多个口子,血迹斑斑的铁盾与折断散落的长矟,遍布一地。

眼看龟甲阵面临崩溃,主将阴弘言挥动佩剑,大声命令道:“骑兵包抄!”

只听得陏军号角再次响起,一长一短,循环往复。龟甲阵首尾两端的铁盾即时放下,好似各自打开了一扇门,近千骑兵狂奔而出,一左一右如同蟹钳,两头对进夹击义军。

在阵中领军的宋玉和周孝谟搏杀正酣,突然遭到陏军骑兵的凌厉侧攻,一时间措手不及,阵势大乱,义军旗幡倒斜,死伤一片,士卒你拥我挤地向岗上退却,陏军骑兵乘势向山岗上攻来。

一看这势头,萧之藏执绺侧身,对李三娘急急地说道:“柴夫人,天色向晚,不宜缠斗,应作夜战准备。”

李三娘点点头,对向善志命令道:“截击骑兵!”

向善志率领三千士卒,手提陌刀,排成方阵,健步而下,护住宋玉和周孝谟的溃散之兵,如一堵厚重墙垣立在陏军骑兵的面前。锋刃三尺三,重达十五斤的陌刀,在三千名义军的手中劈砍自如,上下翻飞,正往上冲的陏军骑兵人仰马翻,触锋而倒,非死即伤,丢下一大片支离破碎的残体,在阴弘言的鸣金声中调头而去。

看到战况稳定下来了,李三娘这才回头对马三宝说道:“中军撤退,后军立营!”

就在马三宝引着义军主力下山时,一面硕大的猩红令旗在岗上迎风而立,左右舞动,四方可见。前方五里处,伤愈归队、领兵备战的郝齐平已等候多时了,一见猩红令旗升起,郝齐平便命令手下的两万士卒摆开架势,掘壕沟,植鹿砦,搭哨塔,一座横阻于临川岗与长安城之间的军营,夹着关中驿道,在扬起的漫天尘土中,急速而成。

夕阳西下,金鸣四方,临川岗前一片血色,数千具尸首遍地横卧,伤兵的哀嚎呻吟之声不绝于耳。晚风吹来,林木飒飒,血腥味弥漫旷野,引来一群乌鸦呱呱噪鸣,时而凌空盘旋,时而倚立枝头。在岗上留守队伍的护卫下,李三娘驻马而立,回望战场,一动不动。夕阳映照脸庞,乱风拂过鬓发,李三娘悲不自胜,嗓中哽咽,几行热泪顺颊而下,沾湿了胸前的铠甲。

不远处,萧之藏随着撤退的队伍低头徐行,在马鞍上喃喃自吟道:

“斜阳似卷墨苍遒,

金城烽烟何时休?

百年回首盼月明,

又见漂杵血旌秀。”

三十 丘氏乘虚换城旗 斗智斗勇谋夜战

酉时将尽,晚霞当空,与血色山岗交映天际。

阵阵腥风袭来,喧嚣的战场渐趋宁静,阴弘言率领士卒退出临川岗,押着粮车向着盩厔城缓缓撤退。

激战了一整天,将士们血浸战袍,疲惫不堪,扶携伤员,蹒跚而行。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阴弘言在马上一言不发,陷入沉思——从军十多载,征战百余仗,今天亲为主将,即遭遇了如此惨烈的战事!老天寓意,是福是祸?回想出征前,叔父秉烛夜谈,苦诉衷肠的那些话儿,阴弘言不禁仰天叹息。

正惆怅时,只见十余骑从盩厔方向驰来,先前派去联络的哨骑回来复命了。领头的骑兵来到跟前,翻身下马,哭丧着脸禀报道:“阴将军,盩厔城已经被反贼占领了。”

“什么?!”

“我等抵达城下时,只见城头已树起‘丘’字大旗,不由我等搭话,城上乱箭射下,两个兄弟当即阵亡,没有办法,我们只得赶回来复命。”

“‘丘’字大旗?”阴弘言万分惊诧,脑海中立即搜索对手是何人,突然间,阴弘言狂笑不止,“丘师利这个鼠辈,吃里爬外,趁火打劫,敢在背后捅我一刀?看我不灭了这个无耻老贼!”

身旁的副将杜楚听罢,抽了一马鞭,赶上前来揖手道:“将军,今日之战甚为艰苦,兄弟们水米未进,不堪攻城再战啊!”

“是啊,盩厔城高墙厚,丘师利若以大军驻守,恐怕我们一时之间也难以得手啊!”校尉朱匡武对盩厔城十分熟悉,也在一旁担忧地说道。

“嗯,两位所言不谬,”阴弘言的心头闪过一丝悔意,怎么不多派些士卒留守盩厔城呢?但嘴上却说道,“我看,并无大碍。那姓丘的老贼本无谋略,昔日在朝堂上便是一株墙头之草,如今见风使舵,投机倒戈,留他多活几日也无妨,待收拾了李唐反贼再来找他算账。”言毕,阴弘言举目远眺,然后马鞭一指,命令道:“前方两里开阔处,安营扎寨!”

“是!”杜楚和朱匡武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

盩厔城被丘氏军队攻下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李唐义军那里。

戌末亥初,明月如钩,满天繁星,在郝齐平率领后军立起的营寨大帐内,众将满座,议论纷纷。苦战一日,本已十分疲惫,但大伙儿听说丘师利下山摘桃,不劳而获,人人愤慨,胡乱地对付一顿晚餐后,便不约而同地来到李三娘的军帐中议事。

“我们在前面流血拼杀,姓丘的在后面捡软柿子,不仁不义的老东西!”向善志扯了扯厚实的豹皮护腰,一拍大腿道,“我看干脆分兵盩厔,夺下城池,出口恶气!”

“听说那李仲文兵败武功城后,已投到丘氏营中去了,我曾效力于此人麾下,深知其为人。如此不齿之举,必然是李仲文所指使!”宋玉左臂受伤,绷带紧缠,鲜血浸出,一边摸着伤口,一边恨恨地说道。

“我看,当务之急还是收拢拳头对付陏军,丘师利与李仲文虽然卑鄙,但毕竟是与陏为敌的,姑且算作友军,我们日后再与他们计较,”马三宝用那双略鼓的双眼朝左右瞧了瞧,见郝齐平、周孝谟等人颔首点头,便继续说道,“今日一战,着实艰苦,在座的各位亲眼所见,看来长安城中的鹰扬府军的确是块难啃的骨头啊!”

秦蕊儿在座中一筹莫展,浓眉紧锁,接过话来说道:“三宝哥说的没错!敌人的铁盾阵实在让人头痛,我们的弓弩箭矢根本伤不了他们。”

冯弇听罢,叹了一口气,说道:“哎,可惜我的申宥兄弟,勇往直前却战殁于阵,令人惋惜呀!”

提到申宥,大伙儿心情沉重,哀伤无比,都不再言语,帐中一时静如旷野。

李三娘鹅蛋形的脸颊已然消瘦,颧骨略见,一双丹凤眼稍稍凹陷,显得既深又大,眼中满是血丝,见大伙儿如此悲伤,便开口说道:“‘自古征战多牺牲,扫灭豺狼痛折腕’,申宥将军是我李唐义军中的英雄!这笔血债,我定要向阴世师讨还的,”说罢,侧过头来看着一言不发的萧之藏,问道:“萧将军,此事您如何来看呢?”

萧之藏的两道淡眉一直紧蹙,此刻缓缓松开,看看李三娘,又看看众人,说道:“马将军的话在理。丘氏虽然乘虚而入,攻占了盩厔城,但他们毕竟是与陏为敌的,歪打正着,帮助我们断了陏军的后路。盩厔城何去何从,可以日后再行计议,况且,丘家少主丘起英为我所知,与其叔父丘行恭一样胸怀大志,明识大体,也许日后可以由他说服其父,与我们联兵抗陏。”

李三娘听罢,点点头,然后问道:“对了,萧将军,阵前收兵时,您说‘准备夜战’,是何用意?”

萧之藏摸了摸下颌,环视众人,然后对李三娘说道:“柴夫人,诸位将军,今日陏军所排出的坚阵,名为‘铁盾龟甲阵’,我在长安国子监求学时,曾从观文殿所收藏的兵书中看到过有关它的记载----先帝开皇九年,上柱国大将军韩擒虎在江南扫灭陈国时,就用了此阵。”

萧之藏话音未落,众人面面相觑,惊恐之状溢于言表。

“萧将军,此阵如此厉害,能够除国灭君,这么说来,无可破解了吗?”马三宝鼓起双眼,身体前倾,急急地问道,众人的目光也聚拢到萧之藏的身上。

萧之藏从座中站起身来,踱了几步,然后看着众人说道:“诸位,萧某在长安游学时,曾听说征伐辽东的左屯卫大将军辛世雄全军覆没,而他当时就是用此阵抵御高句丽军队的,但是…”

萧之藏稍作停顿,撮了撮嘴,说道:“但是,朝廷对此讳莫如深,没人知道高句丽军是如何破解此阵的,只是幸存逃归的民夫说,战死的士卒焦如黑炭,惨不忍睹,我猜想,嗯…高句丽军应该是用火攻破了此阵。”

“哎呀,我的萧先生,您的书读得多,见识广,有什么话就直说吧,”猎户出身的向善志按捺不住性子,双手叉腰大声说道:“您说怎么打就怎么打,您说放火就放火!”

向善志的话引得众人忍俊不禁,笑声一片,帐中的气氛轻松了一些。

“就是,就是!”

“萧将军选择的这个临川岗,真是个用兵之地!”

“若非此处居高临下,利于伏击,今天的战斗恐怕不会平分秋色啊…”

众人叽叽喳喳地跟着附和道。

李三娘嘴角一抿,把手一抬,说道:“诸位稍安勿躁,且听萧将军说完。”

萧之藏坐回位中,双手按膝,接着说道:“今天阵前我说‘准备夜战’,是因为对方顶住我军的冲击后,看到天色向晚,便径直来攻取山岗,他们企图临高恃下,互为犄角,安营扎寨以图再进,这个打算已在战场上暴露出来了。加之盩厔城又被丘氏拿下,对方已无据点可守,如果不出我所料,今夜陏军会派锐卒强攻临川岗!”

听到这里,众人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随即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然后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萧之藏。

“因此,我认为应该将计就计!”接着,萧之藏把自己的谋划作了详细的描述,李三娘侧耳倾听时,众将频频点头…

三十一 火焰腾空破甲阵 营前搏杀难分解

三十一火焰腾空破甲阵营前搏杀难分解

子丑之交,片片阴云在半空中浮动,偶尔遮住如钩明月,让关中大地时明时暗。千里旷野万籁俱寂,偶有夜风飒飒作响。

按照阴弘言的命令,稍作休整后,副将杜楚带领由铁盾手和陌刀队混编的三千人马,从军营中悄然而出,旌旗收卷,人马蹑足,借着夜色,向临川岗迂回而进。出发时,阴弘言讲得很清楚,茫茫旷野,前后无据,务必攻下临川岗,同营寨互为支点,以待长安的援兵。虽然苦战一日,杜楚甚感疲惫,但主将之命不可违,况且前后受敌,战局不利,正是生死攸关的时刻。出征前,杜楚知道长安城中缺粮,也知道迟早会到盩厔城来调运粮草,但没想到半路的遭遇战竟然如此艰难,更没想到被视为山中草莽的李唐义军会有如此战力。正在琢磨着,前方哨探来报,临川岗上的驻军不满千数,多半已经酣然入睡,只有数十人散布在几处围火取暖。杜楚咧嘴一笑,心想主将阴弘言的这一招果然高明。

陏军在岗前悄无声息地迅速展开,持盾握刀,翘首而望。片刻,“嘟嘟”声响,陏军的号角划破夜空,三千人马一跃而起,在喊杀声中潮水般地向山岗上冲去。驻守的义军从睡梦中惊醒,寻刀找枪,稍作抵抗,便纷纷向山岗顶上溃退而去。

眼看还有几百步就要冲到岗顶,只听见上面传来“嗖嗖嗖”的声响,杜楚知道飞箭来袭,大声命令道:“铁盾阵防御!”话音刚落,便有数十名士卒中箭倒地,哀嚎着滚落岗下。半坡中,上千只铁盾立即收拢,形成龟甲盾阵,护住身后的刀手,如同一面厚实的高墙,斜斜而上。

突然,“咚咚咚咚”岗上传来震耳欲聋的鼓声,陏军士卒从铁盾的缝隙中看去,只见上面人头攒动,旌旗招展,数百个捆扎成球,两三人高的干草堆矗立在阵前,随风飘来股股硫磺味儿。“不好,中埋伏了,”杜楚心里大惊,连忙大声叫道:“撤退!”盾阵尚未向后移动,只见岗上那数百个干草大球瞬间被点燃,顷刻之间成为烟焰腾空的火球,一齐被推动,“呼哧呼哧”地滚落下来。

“铁盾顶住,刀手速撤!”杜楚声嘶力竭地吼道,但士卒惊恐的呼喊声早已盖过了他的声音。山顶的火球越滚越快,顷刻之间便与龟甲盾阵“轰隆”相撞。火球立时散开,当空飞溅,火花乱蹿,无孔不入,好似千千万万支火把凌空砸下。盾手的甲胄见火便燃,士卒纷纷丢弃铁盾,急急拍打身上的火苗,后面的火球肆无忌惮地从盾墙的缺口冲入军阵,立马又引燃一大片。风助火势,火借风威,临川岗上顿成火海,火舌所及,一片哀嚎,陏军士卒变成了一个个“火人”,哭爹喊娘,连滚带爬地从岗上溃退下去,铁盾龟甲阵片刻之间崩溃无形,只丢下成百上千的伤员在火中挣扎,嚎叫,呼救…

杜楚须发皆焦,甲胄破损,跟着溃兵好不容易从岗上逃了下来,正要拔腿往大营逃奔,只见李唐义军的骑兵黑压压的一片,从岗后狂奔而来,挥舞着寒光闪闪的战刀呼啸而至。杜楚拔刀相向,正准备搏杀时,大队骑兵已飞至眼前,战刀闪过,杜楚两眼一黑,已是身首异处。

……

看到手下的骑兵将残敌横扫一空,马三宝命令号手吹响了号角,“嘟-嘟-嘟”三声过后,岗上岗下的数万义军,如股股洪流合兵一处,借着映照夜空的火光,乘胜向阴弘言的营寨奔来。

岗前的大战显然已经惊动了陏军,营寨壁垒上人影绰绰,刀光闪闪。义军士气正旺,一往无前,骑兵当先开道,步卒挥刀跟进,弓弩殿后护卫。就在离辕门百步之地,突然箭矢骤来,如疾雨扑面,义军骑兵冷不防受袭,猝然之间百十骑中箭倒地。马三宝一愣,在“嗖嗖”箭雨中急勒马缰,战马前腿空蹬,嘶鸣不已。

“骑兵转向两侧,让开大道给步卒!”马三宝大声对身边的旗手说道。

后面的向善志、郝齐平等人正带领步卒狂奔而来,看到马三宝的旗语,立即明白了过来,命令士卒持盾防御,挥刀而进。越接近辕门,陏军的箭矢越密,义军的盾牌只有半人来高,箭雨骤至,防不胜防,士卒连续不断地倒在血泊之中。

秦蕊儿带领弓弩手跟在后面,看到这一幕,心急如焚,于是抽箭搭弓,大声命令道:“靠前射击,掩护步兵!”数千弩手冒着敌人的箭镞,引弓力射,弦响一片。

两军飞箭互射,镞矢空中碰撞,就在陏军弩手被压制住的那一刻,向善志大喝一声,丢掉盾牌,高举陌刀第一个越过营前的鹿砦,大步奔向陏军的壁垒。义军步卒精神大振,军旗向前猎猎作响,喊杀之声响彻夜空,成千上万的将士如泄洪之水,跟在向善志后面冲过鹿砦,攀上高垒。

垒上的陏军倚墙而战,往下刺戳,竭力阻挡;攀登的义军蒙盾挥刀,向上猛砍,奋力进攻。双方在壁垒上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从寅时一直战到卯时,仍不见胜负,只留下数以千计肢残体断的尸首堆砌在壁垒的两边。

秦蕊儿看到战事胶着,正带领弓弩手向前移动,准备扩大射程击杀垒后敌人时,一支流矢从侧面飞来,“嗖”地射中秦蕊儿的右肋,铠甲洞穿,鲜血直流。秦蕊儿惨叫一声,长弓掉落,昏厥在地。

中军大纛下,主帅李三娘把眼前的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激战一个时辰不能攻拔敌营,阵前又倒下一员大将,生死未卜,李三娘扭头对身边的萧之藏、宋玉等将领说道,“今夜已破了陏军的铁盾龟甲阵,看来敌营不可猝拔,当鸣金收兵,他日另寻良策!”众人纷纷点头,再眺望战场时,只见骑兵驰回,马三宝在马上抱着秦蕊儿飞奔而来…

三十二 倾情相伴疗战伤 巡查营寨泪两行

凌晨时分,星光微淡,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李唐义军的大营内一片忙碌。临川岗全歼来犯之敌,战利品堆积如山,刀盾弓矛成捆成垛,义军士卒们喜气洋洋,喧嚣热闹地忙着收拾。

军帐内,马三宝一脸戚容,忧心忡忡地看着谢郎中为昏迷着的秦蕊儿治伤…

片刻之前,李三娘和众将才从帐中离开,大家低声细语,心情沉重,默默地看望秦蕊儿,希望她能够转危为安。临走时,李三娘对谢郎中嘱咐道,要竭尽全力救活秦蕊儿这个苦命的女儿,她是战乱中家里唯一的幸存者了,救治中需要什么东西尽管开口,有什么情况立即禀报。谢郎中瘦削的脸上愁云密布,先是皱了皱眉,然后沉沉地点了点头。

李三娘在帐边掀帘出去的时候,马三宝快步走到她面前,吞吞吐吐地小声说道:“夫人,我…我能不能留在谢郎中身边,看能否帮上忙。我答应秦家妹子带她回南梦溪的,这一关不知…不知她能不能闯过来呀。”说罢,马三宝低下头去,鼓突的双眼噙满了泪水。

李三娘回头看着伤心的马三宝,拍了拍他血迹斑斑的铠甲护肩,说道:“‘无情未必真男儿’!你就留下来吧,如果蕊儿醒了立即来告诉我。”

“嗯,感谢夫人!”马三宝使劲地点点头,然后转身跑回到谢郎中身边。

谢郎中让马三宝烧了一锅开水,又在帐中搭一个炕,在炕里点燃微火。待锅中的开水温凉后,谢郎中将秦蕊儿的伤口冲洗干净,露出了深入胁下的镞尾。谢郎中看了看脸色铁青,嘴唇苍白的秦蕊儿,然后阴沉着脸,扭过头来对马三宝说道:“三宝,我知道你心痛蕊儿,但箭伤太深,也许已伤及内脏,我的疗法未必能奏效,如果有意外,你可要挺住啊!”

马三宝闭上双眼点了点头,泪水顺颊而下。只见谢郎中左手按住秦蕊儿的伤口,右手用力一拔,“喳”地一下箭头顺势而出,紫黑色的血痂凝结在伤口处,顺着箭头流出一丝污血。秦蕊儿“嗯”了一声,腰身抽动了一下,仍旧昏迷不醒。

“哎,这个麻烦了!”谢郎中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马三宝在旁边急切地问道。

谢郎中回答道:“万幸的是箭头没有伤到内脏,但是,她受伤的时间太长了,淤血已回流体内,要马上想办法引出来,否则,秦蕊儿过不了明天啊!”

“那怎么把淤血引出来呢?”

“现在这么个情况,也只能大力吮吸了,可我这个瘦弱郎中,如何有那么大的劲儿呢!”

“我是习武之人,让我来试试吧。”马三宝用渴求的眼光看着谢郎中。

“也只能如此了,”谢郎中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马三宝伏下身去,小心解下秦蕊儿的铠甲,轻轻拨开里面鲜血浸透的衬衫,露出白皙的肌肤,按照谢郎中的方法,深吸一口气,对着伤口撮起嘴,紧紧贴住,使劲吮吸。第一口只吸出一点污血,马三宝扭头吐到床榻前的木盆里,然后深深吸气,接着再来,如此不停地重复做了数十次。

伤口里的血由污转清,由少变多,木盆里已积了厚厚的一层,直到再也吮吸不出鲜血来,谢郎中连忙对满脸涨红、汗珠淋淋的马三宝说道:“好了,我来给她敷上金疮药,包扎好后,你立马她抱到火炕上去!”气喘吁吁的马三宝站起来让谢郎中敷药,这才感到腰酸背痛…

马三宝呆呆地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微火暖炕上的秦蕊儿,看到她的脸色慢慢转暖,马三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从南梦溪的初次相见,到终南山的战斗救援,再到武功城中的月下同行,这一幕幕不停地闪现在马三宝的脑海中,看看眼前这个苦命的女儿,再想想自己父母双亡的身世,马三宝眼眶湿润,喉头一哽,不禁伸出手去,轻轻握住秦蕊儿正在回暖的双手。

正在思量间,只见秦蕊儿的眼皮微微地颤了颤,然后吃力地眯开了一道缝儿,声气微弱地问道:“三宝哥,我…我还活着?”

“嗯,活着,活着!”马三宝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紧紧拉起秦蕊儿的双手放到自己的脸颊下,豆大的眼珠“扑哧扑哧”地滚落下来,然后“呜呜呜”地像个孩子似的抽泣起来。

站在一旁的谢郎中满脸笑容,一边在围腰上擦着刚刚敷药的双手,一边乐呵呵地说道:“你这个妮儿啊,命大,是三宝帮忙把你从阎王爷那里给拽回来了,我这就去禀报柴夫人!”

……

正在巡查营寨的李三娘,得知自己的爱将性命无虞,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默默站定,双手合十,仰望夜空,感谢老天的眷顾,然后扯了扯披风,带着凤鸢、巧珠和几个家仆朝军营深处走去。

刚来到伤兵的营区附近,便听到一阵阵痛苦的呻吟声,循声看去,只见数百个伤兵裹缠着血迹斑斑的绷带躺在木床上,有的头上缠布,有的腿脚包扎,有的赤裸上身紧系绷带,有的腰间裹布仍在浸血,六、七个郎中满头大汗地穿梭其中,敷药的敷药,缠裹的缠裹。

李三娘不动声色地走了进去,门口的几个士卒看见了,欣喜地喊道:“军帅柴夫人来了!”听到喊声,但凡能够站立起来的伤兵纷纷起身,相互搀扶着朝李三娘这边看过来,郎中们也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等待着军帅的命令。

李三娘快步走到营区正中,扶住一个腿部受伤,倚仗而立的老兵,安慰了几句,然后理了理自己的发髻,环顾众人,大声说道:“众位兄弟,大家受苦了!咱们在临川岗打了漂亮的一仗,歼灭了数千劲敌,现在,对面营寨中的敌人已成瓮中之鳖了,这都是各位的功劳啊!天下百姓涂炭日久,推翻乱政须付牺牲,今日,各位赴义在前;他日,三娘慷慨从后,舍得我李唐义军的生命和鲜血,换得一个太平繁盛的清宁世界!”

李三娘话音刚落,身边的那位老兵振臂高呼道:“誓死跟随,推翻乱政!”顷刻间,整个伤兵营区“誓死跟随,推翻乱政!”的呼喊声电闪雷鸣般响起,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李三娘深躬揖拜,致谢众人,眶中已是泪水蒙蒙。

在几名郎中的陪同下,李三娘在营区里逐一看望了伤重的士卒,好言抚慰,热情激励,数百名伤兵虽痛在身上,却暖在心头。

来到营中的一席帷帘处,只见里面烛光闪烁,人影晃动,一个声音传了出来——“孩子,你要是受不了,就大声的叫出来吧!”李三娘颇感好奇,掀帘而进,原来是郎中正在施术,给一个大腿受伤坏死的小卒截肢,一名三十多岁的老兵泪流满面,正拉着小兵的手在安慰他。

只见小兵十四、五岁的模样,正仰面躺在床榻上,稚嫩的脸庞苍白如纸,已痛得近乎扭曲,牙关紧咬,瑟瑟发抖,却始终没有吭出一声。

见李三娘进来,施术的郎中正要停下,李三娘摆摆手,示意继续。老兵抹了抹泪水,站起来向李三娘躬身揖拜。

“这个孩子这么小,怎么就参军作战了?”李三娘上前几步,小声问老兵。

“哎,柴夫人,这个孩子,他命苦啊!”老兵叹息一声,凑近李三娘的耳畔,轻声说道,“母亲死得早,家里就父亲、兄长和他相依为命,年前,一家三口都被官家抓夫去了辽东,父亲累死在军营里,兄长带他逃了回来。结果,不到半年,兄长又被官家抓去江都修龙船,几个月浸泡在江水里做工,腰下都生蛆了,奄奄一息时被抬回家来,没两天也死了,剩下他一个人无依无靠,在村里乞讨过活。这不,义军招兵买马,他就跟着我们这些年长的乡亲参军了,没想到昨夜敌人偷袭,这孩子受了重伤,哎…”话音未落,老兵已是涕泪涟涟了。

李三娘点点头,悲伤异常,盯着这个小兵看了片刻,然后向前两步,来到小兵身旁,握住他冰凉的手,弯下腰去,轻声说道:“孩子,我是李三娘,你要坚持住啊,实在受不了就喊出来,会好受些的。”

那小兵微微睁开眼睛,用游丝般的气息说道:“柴夫人,我…我好痛啊…我没有…没有力气叫出来,我想睡了…永远也不要醒来,活在…活在这个世上…太…太痛苦了…”小兵话未说完,眼睛一闭,双手重重地沉了下去。郎中赶忙用大拇指深掐他的人中,却没有任何反应,再用手指压在他的脖子上时,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道:“这孩子已经去了…”

从伤兵营出来时,已进亥时,满天繁星,灿若汉河。

星光映入李三娘的眼眶中,却是泪光莹莹。

刚才的那个小兵让李三娘想到了自己的五弟李智云。都是总角年纪的少年,本该是诵读塾馆,嬉戏山野的好年华,但在这个战火肆虐的乱世,却早早地同亲人分离,承受着世间不尽的痛苦,匆匆地结束了生命。这个世道如此不公,必须有人出来砸烂它,捣碎它,重建一个太平治世!真希望后人能够知道今天的人们所遭受的苦难,所付出的牺牲,如同珍惜自己的眼睛一样,珍惜清宁世道的每一轮日出和日落…

想到这里,李三娘伸手摸了摸怀中的玉佩,那是五弟李智云留给自己的纪念,它是如此的湿润细腻,如同五弟那张稚气未脱的粉脸,又如同千千万万像五弟一样花季少年的笑脸…

沉吟片刻,李三娘收住泪水,系紧披风,扯了扯腰间的佩剑,带着凤鸢、巧珠和家仆们,大步流星地朝着烛火明亮的军帅大帐走去。

三十三 绸缪待雨布奇兵 黄河飞书传佳音

三十三绸缪待雨布奇兵黄河飞书传佳音

第二日清晨,李三娘在床榻上迷迷糊糊地听到帐外有人在说话,便问道:“帐外何人?”侍女凤鸢回答道:“是萧之藏将军和高羽成将军,他们在外面等候多时了。”

“请二位将军稍等片刻。”

李三娘盥洗完毕,在军帐中接见了萧之藏和高羽成二人。见李三娘眼圈发黑,颧骨突出,尽显疲态,萧之藏开口说道:“柴夫人,连日来战事繁忙,军中千头万绪,您可要保重身体啊!”

“还好,自幼跟随家父读书习武,身体的底子还行,”李三娘莞尔一笑,“两位将军不顾昨晚夜战的疲乏,一早便来相见,想必有要事相商吧?”

“柴夫人,萧将军一直把我压在箱底,不让出战,真是憋死了,我要来找您讨个说法!”五短身材的高羽成气呼呼地说道。

“是吗?”李三娘笑了笑,看看高羽成,又看看了萧之藏。

“呵呵,高将军稍安勿躁,压轴戏当然要放到最后出场啊!”萧之藏扬起两道淡淡的眉毛,双手抱臂,笑容满面地说道。

高羽成看着萧之藏,不解地问道:“此话怎讲?”

李三娘也问道:“陏军的营寨就在对面,如何攻拔,我也想听听萧将军的见解。”

萧之藏收起笑容,坐直身体,皱了皱眉头,说道:“柴夫人,高将军,从近日同陏军交手的情况来看,前往盩厔押运粮草的陏军是长安城中鹰扬府精选的士卒,是精锐中的精锐啊,这既令人高兴又让人忧虑!”萧之藏双手按膝,停顿一下,继续说道:“让人高兴的是,敌人精兵出城,城中守军的战力必然大减,他日黄河北岸的李唐大军进入关中时,攻取长安城便如探囊取物。但同时,令人忧虑的是,这支精锐的陏军战力甚强,昨晚我军苦战一个时辰,未能攻拔其营便是明证。况且,据俘虏供称,这支陏军的主将是阴世师的侄儿骑兵都尉阴弘言,此人跟随其叔父征战多年,也是一员悍将,要攻破他的营寨确实不易呀!嗯,另外,我琢磨着长安城中的陏军很快会出动援兵,以打通阴弘言押粮回城的道路。”

“哦?是么,何以见得?”高羽成追问道,李三娘也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萧之藏。

“其原因有二,”萧之藏摸了摸下颌,条分缕析地说道:“第一,阴弘言在临川岗受阻后,不是攻击前进而是打算退守盩厔城,谁知被丘氏捷足先登了,此时,他并未乘我军立足未稳,强攻我们当道所扎的营寨,而是意图偷袭临川岗,与自己的军营形成犄角之势。他摆出的不是进攻的姿态而是防御的姿态,也是等待援救的姿态,据此推断,阴氏叔侄应有约定,数日之内若不能回城,必当派军来援;”萧之藏看了看李三娘和高羽成,继续说道,“其二,据我们安插在长安城中的暗哨回报,阴世师派出了包括铁盾龟甲军在内的精锐部队,但仍有数千重甲骑兵在城中待命,阴世师应该是将这支骑兵作为机动部队,以备不时之需。如果不出意料的话,这支骑兵将会来增援阴弘言,何况平原作战,也唯有重甲骑兵能够以雷霆之势摧城拔寨!”

听罢,李三娘和高羽成都沉默不语,似乎在回味萧之藏对战局的分析。片刻,李三娘抬头问道:“正因为如此,萧将军是不是打算让高将军迎战长安城来援的陏军?”

“正是。”

“但我善长水战,这平原陆战去对付骑兵,我将如何施展?”高羽成一脸迷惑地问道。

萧之藏笑道:“高将军前番在渭河中攻灭王怀恩,缴获的那些强劲石弩和机发长矟要派上大用场了!这水面作战与平原作战有一个相通之处,都立足一个‘平’字,可前日的临川岗之战,坡斜路陡,自然只能委屈高将军作壁上观了。”

“哈哈,原来如此!”高羽成开怀大笑。

李三娘也笑了起来,不过很快收住笑容,说道:“如果长安的陏军来增援,我们对于阴弘言也是要做些防范的。”萧、高二人都点头称是。

正在继续谋划来日的作战时,侍女凤鸢急匆匆地走进来禀报道:“夫人,柴绍将军身边的侍卫孟通求见,说有书信从黄河东岸带来。”

萧之藏和高羽成见状,起身告辞,李三娘也不挽留,向他们点点头,然后对凤鸢说道:“请孟通进来。”

……

孟通二十五、六岁的模样,暗红的脸膛上一双浓眉大眼炯炯有神,进帐后跪拜道:“大唐马军总管柴绍将军麾下侍卫军校孟通,拜见军帅柴夫人!”

李三娘把手一抬,笑道:“孟通,你不是外人,快起来说话,”然后扭头对凤鸢吩咐道:“看座上茶。”

孟通站起来一揖,说道:“夫人,这是柴将军给您的信,请过目。”说罢,将信件交到了李三娘的手里,然后回到座中啜茶待命。

李三娘接过信来,在撕开蜡封的这一刻,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里面是喜讯还是噩耗,但毕竟收到自己丈夫的来信了,一时之间又感到亲切温暖,于是连忙把信取出来,展平后仔细阅读起来,只见上面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钟王小楷,字清墨明地写着:

吾妻三娘如晤:

一别数月,至为牵盼!战局向好,重逢之期指日可待。

吾军在北岸霍邑之地,大破陏军精锐,痛歼数万人马,二郎独建奇功,斩杀敌酋宋老生,兵锋直指蒲津渡,待扫灭残敌后,大军随即渡河入关。

听闻爱妻于关中义旗招展,众至万人,攻略数城,不啻巾帼壮举,为夫感动莫名!值此烽火之际,刀剑无情,镞矢无眼,妻当谨慎为战,以保始终无虞。心中千言万语,凝为笔尖滴墨数行,待关中相见之日,执手倾述衷肠!

读罢,李三娘心中激动万分,不禁把信件从头到尾又看了数遍,喜极而泣,不禁泪眼蒙蒙。这才发觉孟通还在座中待命,自己有些失态了,连忙抹去泪水,理了理云髻,红着眼睛问道:“家父可好?我的兄弟们和夫君近况如何?”

孟通放下茶碗,坐直腰身,回答道:“回柴夫人,唐公安好,霍邑大捷后,众人推举唐公领太尉,增置官属,四方义士皆来投奔,现在麾下文臣武将,人才济济,太尉大人性情愉悦,意气风发,”孟通津津有味地说道,“世子建成与四公子元吉皆领兵扈从太尉大人,二公子世民因霍邑战功,晋封秦王,领右路三军,独挡一面,柴将军隶属其中。”

李三娘边听边点头,满面笑容,喜形于色,不禁扯了扯绛色短祅前襟,称赞道:“二朗自幼喜兵书,善骑射,是我李家兄弟姊妹中最有才能的一个。父亲的好友裴寂大人、武士彟大人早就说过,二郞志向远大,堪当大任,他才二十出头,就有如此业绩,果然不负众望啊!”

“秦王骁勇善战,在霍邑一役中,亲率骑兵横扫陏军阵营,手杀数十人,两刀皆缺,流血满袖,洒之复战,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三军为之振奋,一举摧破陏军壁垒,敌人枕尸十余里,我军将士无不振奋啊…”孟通提到霍邑大战,顿时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把当日的战况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连一旁的凤鸢也听得如痴如醉,半晌才回过神儿来。

李三娘笑道:“好啊,你们在东岸打得漂亮,咱们在关中才有盼头,我们夫妻也能尽快团圆了。孟通,你一路辛苦了,休息两日后,就留在我的营中效力吧!”

孟通起身揖拜道:“柴夫人,恕难从命。出发时,柴将军曾有军令,将信件送到您的手中后,务必了解关中的军情民意,然后速速赶回东岸,向秦王禀报实情,为大军入关作准备。”

“好吧,既如此,那我也不便留你了,”李三娘接着说道,“这一路走来,是否遭遇陏军,可有梗阻?”

“呵呵,一路顺畅哩!我们在东岸就听说了,您领导关中义军大破长安陏军的水师,又将对方精锐分割包围,东岸的将士对您钦佩得很哩!那长安守将阴世师想必已成惊弓之鸟,只能婴城自守,已无力巡查京畿之地了!”孟通乐呵呵地说道。

李三娘嘴角轻扬,微微一笑,说道:“打击阴世师,牵制关中的陏军,也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为啊!我们既是为自己的生存而战,也是为东岸的唐军而战,如此一来,多多少少可以减轻一点你们在东岸的压力,也为大军入关扫清障碍!”李三娘话锋一转,表情严峻地接着说道,“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们同关中的陏军仍有硬仗要打,我李三娘同他阴世师还有一笔血帐要算!你此番回去复命,路上还应多加小心,不可大意啊!”

“谨遵柴夫人教诲!”孟通再次躬身拜谢。

三十四 奇阵大破重骑兵 釜底抽薪惊冷汗

关中平原,深秋气寒,落木萧萧,一望无际。

清晨的岚霭从终南山中飘然而下,浸染广袤大地,与渭河两岸的雾气连成一片,如纱似幕,随风而行,飘渺不定。

辰时刚过,阳光好似千万把金光闪闪的利剑,穿透雾霭,射向大地,一下子照亮了关中平原。从临川岗上望去,渭河蜿蜒静淌,民屋偶现,炊烟袅袅。一名义军哨兵风疾火燎地从岗上飞马而下,向营中的军帅大帐禀报道——前方七、八里处,发现大队骑兵从长安城方向疾驰而来!

听报后,大帐中的李三娘微微一笑,说了声“终于来了,”随即传令全军,准备迎战。

军营内,号角长鸣,鼓声咚咚。

片刻之后,义军营寨的东面传来隆隆的蹄声,伴随着滚滚尘埃,由远而近。长安城中的数千重甲骑兵风驰电掣,旌旗林立,呈雁形阵势,如同乌云一般,黑压压地冲了过来。

这支部队的每名骑兵,全身都裹在厚厚的铠甲之中,手持利槊,肩背短刀,马鞍上斜挂圆盾,连胯下的坐骑也身披重甲,只有战马的小腿裸露在外,马头上则套着抵御弓箭击杀的黑色皮罩。

铠甲包裹的骑手和战马,成百上千,浩浩荡荡,如同一支钢铁洪流,排山倒海地向前推进。五里,三里,四百步,二百步…大地为之震颤,疾风为之呼啸。眼看大队骑兵就要冲进营寨,大纛下,众将拱卫的李三娘“唰”地一声,佩剑出鞘,营垒旁边的百名士卒同时用劲,猛拉手中如腕粗细的麻绳,只见营外两百步处,黄土中“嚓嚓嚓”地腾起一排排尖尖的木栅,斜斜地指向奔涌而来大队骑兵。

陏军奔驰突进,猝不及防,在锋利的排栅前顿时人仰马翻,撞击声,嘶鸣声,哀号声,混杂在一起,尘埃伴随着血肉,飞到半空中,顿成深棕色的一片。前面的骑兵撞到排栅上,非死即伤,摔落马下;后面的骑兵不明情况,蜂拥而至,对着前面的骑兵碰撞挤压,践踏而过,立时死伤一大片。片刻功夫,排栅前便堆积出来一小座尸山骸丘。敌军的血水汩汩四溢,直流到营寨大门边上。

此时,陏军阵中号角响起,“嘟嘟”低沉,四方可闻,强攻的命令让重甲骑兵们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击----只见后面的骑兵踏着同伴的尸首,狠抽马鞭,猛拉缰绳,高高跃过与排栅齐平的骸丘,挺着利槊,举着短刀,一个个红着眼,恶狠狠地朝大营扑来。

李三娘将营外的情形看得真切,扭头对身旁的高羽成说道:“高将军,是时候了!”

“是!”高羽成躬身一揖,跃身上马,手握令旗,挥舞向前,直奔营垒而去。

转身间,只见军营东边的垒壁上,推出来百十架木制机弩。每架机弩都大如冲车,需十多名士卒齐力把控,弩机上的凹槽中平行插入了八支马腿粗细的长矟,各长三丈,矟头锋利,寒光闪闪;机弩后端,则是粗如树藤的牛筋大弦,直挺挺地绷在铁制机键上,蓄势待发。

高羽成令旗到时,士卒们同时举起大锤向机键砸去,只听见“呯呯呯”地弦响之后,千百支长矟“呼呼呼”地脱机飞出,在空中留下一道道长长的黑影。

长矟射入骑兵阵中,势大力沉,猛不可挡,一支飞来,顷刻间便洞穿三四名骑兵,矟杆见红,鲜血四溅!

数百支长矟飞过,陏军近千名骑兵惨叫坠地,肠开肚裂,肝胆俱出,在沙尘滚滚的黄土地上留下滩滩血迹。如此凶狠的武器,陏军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惊惧之间,方寸大乱,有的继续冲击,有的勒马立定,有的拉缰回撤,整个骑兵阵营乱作一团,无复队形。

大纛下,李三娘与众将见机发长矟大显威力,阻截了重甲骑兵的冲锋,都轻舒了一口气。

垒壁上,高羽成冷笑一声:“得让他们吃些苦头了!”随即转过身去,面对军营中央部署的强劲石弩,左右摆动令旗,然后猛然放下。

只见营中十几架二层楼高的石弩同时发射,伴随着“铛铛铛”的弦响,硕大如斗的巨石从弩机上骤然弹飞,在空中划过道道弧线,重重地砸入乱蚁如麻的陏军骑兵之中。巨石落地,震耳欲聋,顿时激起数丈高的黄土尘埃,然后呼啸着向前滚动而去。巨石所过,死伤一片,肢飞体断,肝脑涂地,惨叫四起,血雾腾升。

眼看陏军骑兵溃不成军,已丧失了战力,就待束手就擒时,临川岗上的哨兵再度来报,对面的陏军营垒有异动,数千人离营而出,直奔义军的西边营垒而来。

李三娘扭头对身边的萧之藏说道:“果不其然,前后夹击,欲搏我营。”

萧之藏点点头,笑道:“有备无患,阴弘言有来无回了。”

李三娘将三面令旗分别交给郝齐平、宋玉和周孝谟,命令道:“两翼齐出,合围来敌;中军坚守,不得擅出!”

“是!”三将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

原来,出征之前,阴世师便与侄儿阴弘言约定,长安到盩厔只有一天的路程,若超过一天队伍仍回返回,万全起见,将派援军于第二日出城,予以接应。

按照约定,阴弘言在营寨中苦等了一夜。这一夜,惊心动魄,同义军你来我往,殊死搏杀。此时,身心疲惫的阴弘言对长安的援兵真是望眼欲穿!见东边烟尘滚滚,人马嘶喊,阴弘言料定援兵已到,于是,急令麾下校尉朱匡武率领两千步卒出营,打算前后夹击,一举击破李唐义军。

朱匡武策马而行,身后的两千士卒小跑跟进。东边战鼓咚咚,号角长鸣,杀声震天,朱匡武知道机不可失,东西对进贵在速决,于是高举战刀,大声喝斥,催促身后士卒加快步伐。

眼看义军营寨就在数百步外,“李”字军旗已映入眼帘,朱匡武大喝一声“杀进去!”然后一马当先,直奔营寨辕门而去。就在此时,只听到低沉的号角从义军营寨的南、北两门同时传来,寨门大开,两支数千人的骑兵队伍分别杀出,沙尘滚滚,马蹄阵阵,呈两个弧形,似一对镰刀,闪电般地向陏军步卒合围过来。

一看这阵势,朱匡武明白义军作了准备,偷袭已然不行,便回头大声令道:“长矛护住两翼,刀手上前攻垒!”正说话间,郝齐平、宋玉已带领骑兵杀到眼前了。失去了铁盾龟甲阵的陏军,面对势不可挡的骑兵洪流,力不从心,防不胜防,长矛刺落前面的数十名骑手后,很快就被后面更多的骑兵冲垮和践踏。

面对战马上寒光闪耀的数千把陌刀,陏军步卒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陌刀挥过,头断肢裂,血肉横飞,片刻之间,陏军的两翼便被冲得七零八落,濒于崩溃。

朱匡武见状,只得命令陏军强攻前面的营垒。就在相距不到百步之时,突然间,垒上乱箭飞下,密如疾雨,陏军步卒顿时倒下一片,呻吟抽搐,哀号不已。

朱匡武弃马步战,左手举起圆盾,右手挥舞大刀,高声喝道“给我上!”带领士卒操持盾牌,挥刀舞枪,全力攀垒,攻击而上。

垒上义军严阵以待,周孝谟见陏军攻了上来,将令旗一挥,垒上将士刀剑出鞘,长槊横握,劈头盖脸地向敌人砍斫下去。一时间,刀枪相碰,盾槊互击,你来我往,血光四溅。

两军搏杀正酣时,一名军校急匆匆地飞奔到义军大纛下禀报,说是鄠县城中的张福贵疾驰营中,有紧急军情呈报。李三娘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命令张福贵即刻来见。

张福贵策马奔来,翻身下马,跪拜在地,哭喊道:“主子,不好了!陏军大队人马直逼鄠县而来,钱大柱管家让我飞马来报,求您派兵援救!”

李三娘一听,“唰”地一下,脸色苍白如纸,背心沁出冷汗来…

三十五 咬紧牙关灭顽敌 百姓助阵共守城

三十五咬紧牙关灭顽敌百姓助阵共守城

张福贵带来的消息,不啻为晴天霹雳,李三娘一时呆立不动,思虑如同潮涌。阵前两军正厮杀得难解难分,阴世师出其不意,偷袭鄠县,给义军来了个釜底抽薪-----义军的家眷大多都在鄠县城中,若此城失守,将士必然军心动摇,甚至全军溃散,后果不堪设想啊!而眼前的战斗尚未见分晓,只能捏拢拳头歼灭敌人,岂能分散兵力援助他处?李三娘一筹莫展,只是低头按剑,不作声色,陷入深深的思虑之中。片刻,李三娘抬起头来,看着仍在抽泣的张福贵问道:“逼近鄠县的陏军,有多少人马?”

“唔…大约有两千多人,”张福贵收住泪水回答道。

“是些什么队伍?”

“有步兵,也有骑兵。”

“是骑兵多还是步兵多?”

“大约各占一半。”

李三娘的心中稍稍安稳了些,但仍然愁云密布,从牙缝中狠狠地挤出一句话来:“阴世师这个老贼,果然是只‘狡狐’,竟然如此阴毒!”

身边的萧之藏听闻,走过来说道:“夫人,我看垒前的陏军已是插翅难飞了,嗯,可以考虑分兵救援鄠县,毕竟,此城是我军的根基所在啊!”

李三娘摇摇头,说道:“阴世师给我来个釜底抽薪,就是希望我把攥紧的拳头放松缓,好让阴弘言突围脱身,”说罢,扭头看着萧之藏,双目圆睁,坚定地说道,“幸好这老贼派出的队伍是马步混编,攻城的力量打了些折扣,骤然之间难以破城,何况我们留了一千士卒守卫鄠县,我想,守城的冯弇和钱大柱他们可以抵挡一阵子的。”

张福贵一听,刚收住的泪水又打开了闸门,伏在地上哀嚎道:“可是,这万一…万一…”

李三娘斩钉截铁地一挥手,“你不必多言,我自有安排,”然后又对众人大声说道:“不分兵,全力歼灭垒前敌军!”

萧之藏听罢,也点了点头。

此时,东边壁垒前的陏军骑兵已成强弩之末,喊杀声渐趋停歇,在长矟和巨石的雷霆攻势下,营前留下了成百上千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失去了主人后的数百匹战马,茫然无措地逡巡于战场上。陏军骑兵很快偃旗息鼓,放弃了进攻,只有幸存的百十人惊魂未定,掉转马头,狼狈不堪地向长安城逃去。

中军大纛下的李三娘见状,也不追赶,对众人说了句:“该收拾阴弘言了。”随即将手中的最后一面令旗交给向善志,命令道:“全歼敌人,不要放走一个!”向善志接过令旗,跃身上马,带领麾下万余名将士穿过军营,扑向西边。

西门垒前,在义军骑兵的冲击下,已失去两翼的朱匡武孤注一掷,歇斯底里地督促陏军攀壁而上,苦战不止。

突然“吱嘎”一声,朱匡武惊见辕门洞开,刹那间,如同开闸泄水一般,里面涌出成千上万的义军士卒,刀槊如林,杀声震天。正在攻垒的陏军措手不及,一时大乱。

前有义军夺门出击,后有骑兵挥刀驱砍,朱匡武两面受敌,防不胜防,隋军乱作一团,自相践踏,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眼见败局已定又无去路,陏军士卒开始放下刀枪,跪地投降。朱匡武喝止不住,怒不可遏地提刀手刃了两名丢弃武器的士卒,却依然无法阻止士卒的缴械。看到战场已经失控,朱匡武一拉缰绳,正准备拍马而走,逃离战场时,向善志眼疾手快,驰马赶到,长刀一挥,白刃闪过,朱匡武已是身首分离,项血溅出一丈远。一看主将阵亡,陏军士卒更无战心,全部跪地求饶,缴械投降了。义军胜利的欢呼声顿时四起,震天动地,经久不息。

……

数十里外的鄠县城头,双方的攻守战已然白热化。

城下,陏军骑兵绕城驱驰,劲弩仰射雉墙,掩护步兵架梯攀缘,攻击而上;城上,义军凭城抵抗,持盾御箭,短刀长槊从垛口纷纷刺杀,不放一个敌人攀上城来。

这支陏军早于前往临川岗的重甲骑兵离开长安城,因步骑相杂,行动较慢,阴世师盘算着当他们到达鄠县城下时,临川岗的战斗也已打响。如此一来,迫使李三娘分兵救援,两头作战,给侄儿阴弘言以突围的机会;退一步来说,就算重甲骑兵的救援未能奏效,只要攻下鄠县,以骑兵押送李氏家眷返回长安,自己的手中便又多了与李唐义军对抗的筹码。因此,阴世师给这支队伍备足了精弓良箭,长槊短刀以及攻城的器具,就指望着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攻拔鄠县。

然而,阴世师的攻城队伍却遭到了冯弇所率将士的顽强抵抗。守城将士一面手持盾牌,挡住城下飞来的弩箭,一面握紧刀槊,奋力击杀攀上来的敌人。这支守城部队的士卒,大多是鄠县的子弟,眼见敌人进犯家园,个个义愤填膺,在冯弇的指挥下,同仇敌忾,凭城坚守,刀来剑往,鲜血洒满城头。

攻守双方从巳时一直战到未时,烽烟滚滚,鼓角铮鸣,数百具尸体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城上城下。陏军凭借人数众多,几次在城头冲开缺口,还一度攻占了城楼,但顽强的义军拼死抵抗,数次把敌人赶下城去。几个回合下来,陏军没有在城上占到什么便宜,但义军士卒也伤亡过半。两三个时辰的激战,刀刃卷曲,矛头钝剉,盾牌龟裂,大部分义军士卒已经裹缠绷带,全身挂花,血迹斑斑了。

战斗的间隙,冯弇正在城头探视伤员,察看防务,只见成百上千的老百姓抬着大大小小的木板,向着城头缓缓走上来,木板上尽是大石、圆木、水缸、磨盘等重物。冯弇惊诧间,正要发问,只见走在最前面的管家钱大柱一边招手,一边高声喊道:“冯将军,咱老百姓与鄠县同生共死,把屋里的家什都搬来了,帮您守城!”

原来,城头惨烈的战况早已传到了城里,守城器物消耗怠尽的消息让钱大柱坐立不安,于是他带着李氏族人发动城里的百姓,拆掉自家的门板,翻找沉重的物件,妇孺老人齐上阵,你抬我扛地把东西搬到城上来,连私塾的向老翁和乳母赵嬷嬷都捐出了自己的棺材板儿,跟着乡亲们一起来到了城头。

冯弇和将士们见状,无不感动,赶紧跑来接手搬运,军民齐心合力,把石头、磨盘等重物堆放在雉墙边上。

搬运尚未完毕,伴随着“嗖嗖嗖”的声响,陏军的箭镞如雨点一般从城下又飞了上来,拉开了再次进攻的序幕。冯弇急忙高呼道:“钱管家,丢掉杂物,举起木板遮挡箭矢,快带着百姓们下城去!”

看到百姓们在木板的庇护下躲避箭雨,陆续离去,冯弇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低着头猫着腰,从雉墙的空隙处往下窥探,只见陏军再次集结,战鼓咚咚,号角声声,连骑兵也下马准备步战了,冯弇知道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于是,高举陌刀,向左右大呼道:“兄弟们,人在城在,与鄠县共存亡!”

“杀,杀,杀…”凡是能够站立起来的义军士卒都纷纷起身,或相互搀扶,或凭墙而立,或倚刀而起,或拄旗而峙,高声应和着冯弇,从肺腑之中发出最强的吼声。

陏军在弓弩的掩护下,步骑合一,拔刀执槊,攀缘梯架,如蝗虫一般地又涌上城来。冯弇指挥义军士卒持盾避箭,瞅准空隙,搬起百姓们运上来的大石、圆木、水缸和磨盘等重物,顺着敌人的梯架狠狠砸下去。重物沉沉落下,陏军肢折体断,顿时一片鬼哭狼嚎,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纷坠城下。

这一拨儿敌人被砸了下去,下一拨儿敌人又爬了上来,陏军不顾伤亡,拼死往上攻。眼看雉墙边的重物所剩无几,冯弇抽刀大喝道:“肉搏!”将士们贴近垛口,长槊短刀一齐上阵,与敌人兵刃相交,铮铮四响,血光飞溅,杀声震天。

正在双方都杀红眼时,只见城外数里处尘土滚滚,铁蹄隆隆,数千骑兵暴风骤雨般疾驰而来。冯弇定睛一看,大队骑兵中“李”字军旗遥遥可见,义军将领马三宝身先士卒,呼啸踊跃,举刀策马,引领大军直扑正在攻城的陏军。

浑身血迹的冯弇兴奋得手舞足蹈,喜极而泣,甩掉泪水,大呼道:“兄弟们,咱们的救兵来啦!”义军士卒顿时暴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一时精神大振,提刀握枪,奋力砍杀,无不以一挡十。

这突如其来的进攻,令正在攻城的陏军一时懵愣,无所适从。上面攻城受挫,死伤大半,骤难破城;下面骑兵来袭,腹背受敌,难以招架。陏军阵脚渐乱,军心动摇,士卒们无心恋战,纷纷从梯架上滚了下来,丢盔弃甲,放倒军旗,狼狈不堪地向长安方向溃逃而去…

三十六 夜观敌营得妙计 猛将威喝盩厔城

临川岗下大破陏军的援兵,让阴世师叔侄打算东西对进,扫清通道的计划彻底破灭了。

阴世师龟缩在长安城内已无力出战,阴弘言拥着粮车坚壁自守,以待时变。

连日来,义军百般挑战,阴弘言都置之不理;多次强攻敌营,又被堑深垒高的陏军挡了回来。在牺牲了数百名战士后,义军仍徒劳无功,毫无进展,军帅李三娘为此寝食难安,一筹莫展。

这日夜晚,李三娘在军帐中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只听到外面夜风啸啸,军旗刷刷,似乎在催促着自己赶快定主意,消灭敌人。李三娘在卧榻上心烦意乱,毫无睡意,索性起身披袄,稍理髻发,叫上凤鸢和巧珠,带了几个亲兵,走到帐外,巡察军营。

已过子时,军营里一片寂静,借着营火,远远地看到一队巡营哨兵的背影,走过近处的帐篷,偶尔听闻几声士卒的鼾声。夜风袭来,寒意浓浓,李三娘系紧披风,低头信步,若有所思。

走着,走着,不经意地抬头一望,只见不远处的临川岗上篝火点点,星罗棋布,好似微星闪烁在半空,忽明忽暗,李三娘回头说了声“上去看看,”便径直去厩旁牵了马匹,带着几个人出了寨门,朝岗上奔去。

岗上值守的士卒见军帅来了,纷纷起身行礼,李三娘跃身下马,左手牵着缰绳,右手轻轻摆了摆,示意大家安坐歇息,不必拘礼。一个老卒笑容满面地走过来,搓着双手说道:“柴夫人,今儿是什么好日子?适才萧之藏将军、郝齐平将军才上来,现在您也亲自来了,今晚咱们这岗上可热闹了!”

“哦,是吗?两位将军也上来了,他们在哪儿,带我过去看看。”李三娘有些惊奇,笑容可掬地说道。

老卒带着李三娘往前走了数十步,便看到了萧之藏和郝齐平的背影,两人都未着戎装,只是皮袄加身,并肩而站,正抬手指向远处的陏军大营,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二位将军没有安歇,在这里说什么好事哩?”萧、郝二人正聚精会神地议着事儿,冷不防被身后的一句问话打断,诧异地转过身来,一见是李三娘,都大吃一惊,连忙躬身行礼,说道:“不知军帅到来,属下失礼了!”一旁的老卒看到二人的窘像,不禁掩面而笑。

“呵呵,是我不请自来,惊扰二位了,”李三娘莞尔说道,“二位将军深夜至此,有何贵干?”

郝齐平扭头看了一眼萧之藏,抢先说道:“夫人,晚间我与萧将军议论攻拔敌营的策略,其间有了分歧,谁也说服不了谁,便打了个赌,相约到这岗上来眺望敌营,看谁的意见对。”

“哦?是什么策略,还打了赌?”李三娘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打算从这临川岗前破土,利用树林隐藏开工,挖掘地道直通敌营,然后里应外合,攻破其寨。”郝齐平说道。

“那结果如何?”

“哎,从这里望去,距离确实太远,没有十天半个月不能完工,”郝齐平垂头丧气地说道,“看来,我的法子不能奏效,只好用萧将军的办法了;打赌我认输,奉送一坛好酒给他。”

李三娘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扭头看着萧之藏问道:“萧将军,你的策略又是什么呢?”

“也是里应外合,出其不意,但不是挖掘地道,而是准备上演一出大戏,”萧之藏摸了摸额前的两道淡眉,看着满脸好奇的李三娘和正咧嘴坏笑的郝齐平,说道,“假扮始平县城的府兵,从何潘仁的包围圈中突围而出,投奔阴弘言,进入陏军大营,伺机发作,里外夹攻。”

“妙啊,”李三娘不禁抚掌叹道,“始平城早被何潘仁围得水泄不通,与外界隔绝已久,阴弘言定不知情。大战之后损兵折将,此时有大队人马前来投奔,阴弘言必然喜出望外,不予设防,到时里应外合,破敌必矣!”说完,李三娘用询问的眼光看着萧、郝二人,“谁来扮演始平的府兵领军,带领我们的人马进入陏军大营呢?”

郝齐平大笑不止,说道:“萧将军乃读书之人,白面净丽,一介书生,好似名角儿,自然由他来扮演,最是合适哦!”

萧之藏也对着李三娘躬身一揖,说道:“萧某愿入龙潭,力搅深渊!”

“好!”李三娘兴奋得满脸红光,高声赞道。

……

秋去冬来的关中大地,一片萧瑟,清静空寂,蜿蜒的驿道孤单地顺着渭河延伸,行人商旅寥寥无几,偶有孤鹜惊掠天际。

距临川岗数十里外的盩厔城头,“丘”字大旗迎风摆动。旗下的哨兵已换了短袄,在寒风冽冽的清晨,正跺脚搓手三三两两地倚墙闲聊着,突然看到北边尘土宣扬,骑影绰绰,有大队人马朝城池奔来。哨兵们立马忙碌开来,通禀的通禀,戒备的戒备。

一柱香儿的功夫,北边的数千人马已经来到城下,为首者揭去头盔,仰望城楼,举鞭大呼道:“我乃丘师利将军的二弟丘行恭,从东岸赶来,速速开门!”城上闻讯而来的丘氏族人丘正仑定睛一看,来人果然是丘家二爷丘行恭,立即命令放下吊桥,打开城门,迎接来人。

盩厔府衙大厅内人声鼎沸,济济一堂,北门的消息早已传到此处,丘师利携儿子丘英起以及麾下李仲文等十余名将领,在大厅里闲聊絮语,等候自己的二弟前来相见。丘师利显得格外高兴,胖胖的圆脸红润油亮,说笑间,下颌几道肥厚的皱折便摇来晃去。

自从楚国公杨玄感起兵失败后,丘氏一族受到牵连,丘家兄弟从长安城里各自逃散了。一个在终南山中落草,一个在黄河东岸起事,不约而同地走到反陏的道路上来。一别就是数载,遭值烽烟四起,兵荒马乱之时,兄弟二人偶有书信往来,今天终于得以见面,丘师利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不一会儿,随着门卫“二爷到”的高喝声,只见一个三十开外,脸膛黝黑,嘴唇厚实的中年将军,外披明光细铠,内着圆领长袍,右手侧抱红缨铁盔,左手按提青光宝剑,大步流星地走进厅里来。“大哥,别来无恙?”丘行恭朗声问候,四座皆闻。

丘师利忙从座榻上起身,挪着肥胖的身体,笃笃地走到丘行恭面前,伸出双手紧握对方,一边仔细端详,一边高兴地说道:“二弟戎马倥偬,沐风栉雨,身体更加健硕了!”

兄弟俩正抚臂寒暄时,一旁的丘英起弯腰一揖,说道:“叔父安好?”

“呵呵,是英起吧?几年不见,长成小伙子了,人如其字,英俊得很呐!”丘行恭叔侄俩相视欢笑,身旁的丘师利一脸懵懂。

“丘将军勇猛骁悍,关中亦闻威名,今日得见,实在有幸啊!”李仲文从座中站起来,一揖说道。

“这位是?”丘行恭扭过头来,向兄长问道。

“啊,这是我麾下的李仲文将军,”丘师利说道。

“原来是真乡郡公李老将军的公子,幸会,幸会!”丘行恭抱拳回揖道。

丘师利把在座诸将一一引荐给丘行恭认识,宾主叙礼入座。

“诸位,今日我二弟自大河东岸远道而来,兄弟联手,驰骋关中,正所谓如虎添翼,锦上添花啊,”丘师利摆动着圆圆的脑袋,满面春风地大声说道,“二弟在东岸抗击陏军,屡战屡胜,以郿城为据点,已拥数万之众,关中老少早闻威名!如今亲临盩厔,必有宏图远略,我虚席以待,愿会同诸位,携手二弟,共图大业!”

众人在座中唯唯诺诺,共赞丘氏兄弟的反陏义举。

李仲文大声说道:“行恭将军可谓俊杰,识时务明大体,亲率东岸精兵会师盩厔,待我侄儿李密指挥瓦岗大军攻拔东都后,东西夹击,袭取长安,经营关中!”

听闻此言,对面座中的丘英起不禁低下头去,掩面而笑。

丘行恭摇摇头,看了看丘师利,再将目光落在李仲文身上,说道:“非也!我此番西渡黄河,挺进关中,实为大唐秦王世民的先头部队,为击破长安的阴世师铺垫探路,扫清外围。”

丘行恭话音一落,众人惊诧万分,面面相觑,偌大的厅堂里鸦雀无声,丘师利更是张大嘴巴不知如何作答,只有丘英起深深地点了点头。

李仲文脸色阴沉,灰暗无光,缓缓从座中站起来,说道:“行恭将军乃当世骁将,为何甘作他人马前之卒?时值东都大战,李渊不过是乘虚而入,欲窃取关中,苟存乱世。他日瓦岗大军攻拔东都,西入关中,将军又将作何打算?我奉劝将军还是…”

“哈哈哈哈,”不等李仲文说完,丘行恭大笑不止,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李公子真是‘优游终南山,不知关东事’啊!三日之前,李密的瓦岗军在东都城外的北山之下,被陏军兵马总指挥王世充打得大败,死伤数万,溃逃百里,现在已是自顾不暇了,何来入关之说?”

丘行恭的话,如冬雷触地,似惊涛击岸,令众人面如土色,无比震恐,短暂的沉寂之后,接着便是嗡嗡作响的窃窃私语,李仲文一听此话,徒然无力地瘫坐到椅子上。

丘行恭当即从座中站了起来,向丘师利一揖,然后挺直腰板对众人大声说道:“诸位,实不相瞒,我于半年前就已投到秦王帐下。李唐大军攻城拔寨,势如破竹,开仓济民,秋毫无犯,三晋大地,已为唐有。秦王世民天纵英才,纵横捭阖,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临阵亲斩陏军宿将宋老生。丘某不才,以偏将相从,跟随秦王冲锋陷阵,大仗十余战,小仗百余场,披坚执锐,手刃百人,深知唐军锐不可挡!”

丘行恭慷慨陈词,抑扬顿挫,看了看身旁的侄儿丘英起,继续侃侃说道,“前些日子,收到贤侄来信,得知大哥在关中袭占盩厔城后,我甚为高兴,但同时获知我丘氏义军龟缩城内,不肯出兵援助柴绍夫人、李氏三娘会攻陏军,我又万般不解。于是,禀明秦王后,便率麾下精锐前来会面,一则为探明详情,二则为大军开道!”

“好!”丘英起在座中击掌高呼,众人也随声附和,连声叫好。

此时,丘师利坐在榻上手足无措,尴尬万分,肥肥的圆脸顿时一阵红,一阵白。他将目光转到自己的儿子身上,终于明白了先前的原委——在是否出兵助唐一事上,丘英起当着自己的面与李仲文多次激烈争论,之后突然沉默不语了,原来是飞书东岸,寻求叔父的帮助去了!

丘师利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再扭头看看李仲文时,不知何时竟然已经人去位空了!事已至此,已无需多言,丘师利定了定神,双手扶住椅子,把肥胖的身体撑了起来,站在榻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二弟误会了,我们在盩厔城中日夜操练,正是为了在李唐大军攻取长安时,能助一臂之力啊”…

三十七 乔装夜战搏敌营 友军助攻得大捷

三十七乔装夜战搏敌营友军助攻得大捷

初冬的北风在关中平原肆虐,夜晚更是寒彻入骨,临川岗前的陏军大营与李唐义军的营寨相隔五里,在寒风中遥遥对峙。陏军大营里除了巡逻的军士外,鲜有人影,油灯扑朔,似明又暗。军营中央的数百辆粮车依次排列,全都用油布覆盖,夜风吹起布角,啪啪作响。

大帐中的阴弘言在烛光下盯着关中地图,思虑万千,难以入睡。叔父阴世师派出的重甲骑兵援救失利,自己在丧失铁盾龟甲阵后,人马也已损失过半,如今困守在这临川岗前,何时才是尽头?其实,阴弘言心中明白,若舍弃营中的数百辆粮车和其他辎重,轻装简行,将剩余的步骑士卒编队突围,或许还是有些希望的,即便不能全军而退,但带领一两千人马返回长安,自己是有把握的。可惜此番出征前,叔父已将话讲得很透彻----‘存粮失人,人粮两存;存人失粮,人粮两失’,若丢弃粮草带着残兵回长安,在朝堂上的那些达官贵人看来,比自己全军覆没还要可耻,甚至会连累叔父遭到弹劾,多么可悲的现实啊!阴弘言正左右为难,冥思苦想之时,辕门军士来报,“始平县城的千余名府兵,突围而出,已到营前了!”

阴弘言一听,顿时喜上眉梢,立即站了起来,就在准备下令开门迎接时,突然把已到嘴边的话儿咽了回去,心中泛起一丝警觉,只说了声“保持戒备,待我到垒边察看实情再说,”便大步走到帐外,翻身骑上亲兵牵来的坐骑,直奔辕门而去。

阴弘言来到营垒上,倚着垛口向下俯视,只见千余名陏军府兵举着“张”字军旗,黑压压地一片站在垒前,队伍零乱,甲胄破败,血迹斑斑,扶携伤残,一副大战之后疲惫不堪的模样,众人正眼巴巴地望着垒上,乞求开门相纳。

阴弘言在垒上大声问道:“来者何人?领军之将为谁?”

只见乱兵之中一个军校执绺徐出,在马上一揖,说道:“将军,我等是始平府兵,从城中突破李唐反贼的包围,逃奔至此,旅帅张昂山突围时已不幸阵亡,我是骑兵校尉罗可昇,兄弟们暂由末将节制。我等被反贼一路追击,已无路可走,恳求将军开门接纳,给兄弟们一条生路!”

阴弘言与始平的府兵素无交道,他并不熟悉对方,只听叔父偶尔提到过其旅帅姓张,是陏将宋老生的部下,对于这个叫罗可昇的骑兵校尉,更是闻所未闻。阴弘言不禁仔细打量起眼前的这支陏军,不论旗幡甲胄,还是马匹刀枪,的确是陏军府兵的制式,虽然整个队伍失魂落魄,不复阵形,但其中精壮不少,且武器尚全,想到自己的人马已经大半损失,亟需补充,现在友军来投,难道不是老天相助?于是,阴弘言把手一抬,命令道:“打开营门,接纳府兵!”

罗可昇带着士卒陆续走入营中,来到阴弘言面前,下马揖拜道:“感谢阴将军接纳我等!兄弟们终日拼杀,已是饥肠辘辘,可否接济些军粮?”

阴弘言马鞭一扬,说道:“我这营中缺人不缺粮,那边有的是粮草,我派人去取用一些,你们在营中自行埋锅造饭吧。”

罗可昇顺着阴弘言马鞭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前面数百辆粮车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营中,三五十个卫兵在外面逡巡游逻,罗可昇咧觜一笑,说道:“多谢阴将军!”

阴弘言吩咐手下人去安顿始平的府兵后,自己便回到军帐中,借着烛光,继续研看关中地图。夜已深沉,烛光摇曳,看着看着,阴弘言犯起困来,眼皮打架。正在手托下颌睡意蒙蒙时,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喊道:“不好了,起火了!”阴弘言立即惊醒过来,大步走到帐外,只见粮草囤积处火光四起,浓烟滚滚。阴弘言顿时冷汗浸背,大叫不好,一边命令亲兵吹响号角,集结队伍,一边认镫上马,带着身边的卫士们朝失火处飞奔而去。

刚到粮车旁边,只见自己的游逻哨兵横七坚八地躺在地上,留下滩滩血迹,早没了气息。再往粮车深处看时,只见罗可昇骑在马上,挥舞战刀,正在指挥一大群府兵往粮车上泼松油扔火把!

阴弘言怒不可遏,大声喝道:“你等究竟何人?敢在我营中造次!”

罗可昇在火光的照映下,揭去头盔,扬起两道淡眉,大声说道:“姓阴的,你睁开眼睛看清楚,我乃李唐卫尉少卿萧之藏!事已至此,何不快快下马受降!”

阴弘言气得咬牙切齿,拨出佩剑,大声喝道:“大胆反贼,奸诈如此,看我不灭了尔等!”

号角声中,看到身后的大队士卒已经赶到,阴弘言拍马上前,带着手下人与府兵装扮的李唐义军展开撕杀,一时间,在熊熊火光中,刀来剑往,铮铮四响。

就在两军短兵相接,相互缠斗时,忽闻东边营垒战鼓咚咚,喊声震天,值守的军校来报,李唐反贼倾巢而出,从营外攻来。阴弘言在马上狞笑不止,自言自语地说道:“李氏想给我来个里外夹击,那就看看鹿死谁手吧!”当即下令分兵应战,骑兵对付眼前的萧之藏所部,步卒则集中到东垒上面,抗击来犯之敌。

顿时,营内营外火光冲天,箭矢乱飞,锋刃相交,杀声震天。

东垒外,义军扛着梯架,举着刀盾,如同潮水拍岸一般,一拨儿跟着一拨向前冲击。戒备森严的陏军营垒,堑深壁高,义军的冲锋困难重重,伤亡惨重,片刻之间便有百余人牺牲,但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和撼动人心的军鼓声中,义军前赴后继,勇往直前,不计代价地攀上垒壁,与敌人近身肉搏,刀枪齐上,鲜血四溅。

陏军营内,阴弘言的骑兵从四面围了上来,策马而进,挥刀劈砍,试图聚歼萧之藏的千余步卒。萧之藏指挥义军摆出圆环防御阵,以长矛应对骑兵,且战且退,用正在燃烧的粮车作掩护,渐次向中心收拢,阻滞骑兵的进攻。火光中,人喊马嘶,刀矛互击,与东垒的搏杀遥相呼应。

……

正在内外的战事白热胶着,难解难分时,陏军北边的营垒外突然人声大噪,号角长鸣,数千甲士蜂拥而至。正在东垒上指挥的阴弘言听闻,大吃一惊,回头望去,只见滚滚人潮中,“丘”字旗幡清晰可见,对方人马已经搭起数十具梯架向垒上攀来。阴弘言见状,大骂道:“可恶的丘氏反贼,又来趁火打劫!”同时,心里腾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自己两头作战,已经应接不暇了,现在北边受袭,何来人马应对?难道今夜自己和数千士卒将覆没于此?阴弘言古铜色的脸上肌肉一抽,拉动眼角的细纹微微颤抖。阴弘言伸手抓取垒上的一支“阴”字军旗,交给身边的亲兵卫队,命令道:“速援北垒,人在旗在,人亡旗倒!”

“是!”近百名亲兵卫士翻身上马,向北营驰去。

陏军大营的火光照亮了半个夜空,连天际的乌云也镶上了金色的薄边儿,浓烟滚滚,火焰升腾,人喊马嘶,刀枪铮鸣,敌我双方刀来剑往,血肉横飞,整个军营到处是哀号的声音和抽搐的身躯,活似一座人间地狱。

东垒上,李唐义军不断攀涌,渐渐占了上风,陏军只有招架之功已无还手之力,眼见士卒开始向垒下退却,阴弘言正要大声喝止时,突然听到北边的喊杀声骤然变大,“阴”字旗幡已被拔除,取而代之的是数百面“丘”字军旗和破垒而下的数千甲士。看到北边的防线已经崩溃,自己即将腹背受敌,东垒上的陏军胆战心惊,军心动摇,无意恋战,不顾阴弘言的喝止,丢盔弃甲从垒上败退下来,向大营里纷纷逃去。

在陏营中央苦战不止的萧之藏所部,看到敌人北边和东边的防御开始瓦解,顿时士气大振,高挺长矛,乱刺骑兵,在对方人仰马翻的惊呼声中,将圆形防御阵不断扩大。

势单力薄的阴弘言在东垒上无力独撑,也随着败兵退了下来。阴弘言拖着受伤的左腿,狼狈不堪地爬上营中的哨塔,举目四眺。只见军营中央的数百辆粮车烟焰冲天,焚烧殆尽,萧之藏的队伍已将圆形长矛阵扩大到粮车以外,很快就将同北面和东面蜂拥而入的义军会合了。在“李”字和“丘”字军旗的引导下,义军排山倒海般地向自己的脚下冲来。自己的士卒死的死,伤的伤,降的降,逃的逃,被杀得落花流水,不复队形。阴弘言跪在塔上,泪流满面,绝望地举起佩剑,架到脖子前,仰天长叹道:“叔父,侄儿尽力了,咱们下辈子再相见吧!”说罢,右手一用劲,剑刃深深地划过喉咙,鲜血顺着刃槽沽沽涌出,阴弘言头一歪,身体重重地跌倒下去…

三十八 改旗易帜归主流 持首徇城降始平

临川岗前,陏军大营烈火熊熊,硝烟弥漫,死尸遍地,血浸黄土,跪地乞降者成群结队,喊杀声渐渐停歇。

从北边杀来的丘氏大军已冲到营寨中央,丘英起一马当先,丘行恭和丘正仑率领大军紧随其后。

刚刚击破骑兵围攻的萧之藏驻马立定,抬头一望,扬眉而笑,拍马上前。

丘英起来到萧之藏跟前,翻身下马,拱手道:“萧将军,得到您的书信回复后,我与叔父便按照约定前来助战,不知晚否?”

“贤侄赶到,正当其时啊!”萧之藏也跃下马来,笑呵呵地回以一揖。

原来,数日前,丘行恭带领精锐回到盩厔城后,力排众议,与侄儿丘英起联名具书,致信李三娘,决意举兵向唐,围歼临川岗的陏军。因萧之藏与丘行恭有旧,是当年长安国子监的学友,于是李三娘便让萧之藏执笔回信,约定今夜的破营之战。

萧之藏与丘起英正在马下寒暄时,身后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一别数载,锦帛兄别来无恙?”丘行恭一边叫着萧之藏的字,一边大步走了上来。

萧之藏一看,连忙迎上,与丘行恭拥臂而抱,万分高兴地说道:“梓诚兄起事河东,威震敌胆,昔日求学的豪迈誓言终成今日的累累战果,兄弟我钦佩得很呐!”二人执手互语,开怀大笑,一旁的丘英起手牵马绺,看着这对老哥俩儿,笑而不语。

正当两人有说有笑,欢天喜地回忆往日趣事时,李三娘也亲率大军从东垒赶到。

萧之藏拍拍丘行恭的胸前护甲,点了点头,然后上前几步,朝着李三娘躬身揖拜道:“柴夫人,今夜破敌,大快人心!若无行恭将军和英起贤侄从旁相助,这场战斗恐怕还将旷日持久啊!”

戎装裹束的李三娘翻身下马,轻理发髻,将绺绳交给卫兵,自己快步走来,将手一抬,说道:“萧将军智勇过人,今日大捷,堪当首功!”然后笑容满面地看着丘家叔侄,说道,“丘家忠义,二位将军从善如流,助我李唐大军灭此顽敌,功劳甚大,我必奏请父王论功行赏!”

丘行恭连忙单膝跪下,拱手说道:“见过柴夫人!末将忝位秦王麾下武侯将军,助军杀敌乃是职责所在,不敢奢望柴夫人封赏!前日,兄长为人所惑,在盩厔城中迁延逡巡,淹滞不进,还望柴夫人恕罪!”一旁的丘英起和丘正仑见状,也赶忙跪拜下去。

李三娘将三人一一抚起,笑道:“当时形势晦暗不明,令兄也有难言之隐啊!如今两家合兵一处,如虎添翼,声势大振,攻破长安指日可待,过去的事儿,就让它随风而去吧!”

听到此话,丘家叔侄倍感欣慰,相视而笑,丘英起将佩剑撩至身后,向前走了两步,再次跪拜道:“柴夫人宽宏大量,令人钦佩之至!晚辈愿率盩厔城中的万余兄弟,投到大唐麾下,愿柴夫人授予我等‘李’字军旗,今后唯夫人之令是从,征战四方,生死以之!”

“好!”

李三娘抚掌笑道,双眸熠熠,神采飞扬,从身后亲兵的手中取过一面“李”字军旗,沉沉地交给丘英起。

丘英起双手跪接,然后起身上马,掉转马头,面朝数千甲士大力挥舞,久久不停,一时间,整个大营中鼓号齐鸣,欢声雷动,不分南北,不论东西,成千上万的义军战士相拥雀跃,高呼万岁。

……

第二日清晨,七零八落的陏军大营里依然烟尘笼罩,余烬未灭,受李三娘之命,郝齐平带领数百精骑策马向西,直奔始平城而去。

旬日之前,始平城已被李唐大军围得水泄不通,遵照李三娘的命令,将领何潘仁率领义军深挖堑壕,多树鹿砦,广积箭矢,只围不攻,将始平城中的三千府兵死死困住。

府兵旅帅张昂山带领士卒数次出城,欲突围而去,都被义军暴风骤雨般的箭阵射了回来,在堑壕内外丢下百十具体尸首后,无功而返。城外,义军将领何潘仁时时东顾,翘首以待,期望大军主力早日击破陏军,以便自己能尽快发动对始平的攻城之战。

此时,听闻郝齐平带领人马已到来自己的营寨外,何潘仁喜出望外,猜测是捷报传来,不由得加快步伐,赶到营边迎接郝齐平。

老友相见,分外高兴,二人边往前走边打趣说笑。进入大帐落座后,何潘仁捋着红胡须,眨了眨蓝眼睛,仍以司竹园的旧称问候道:“郝军师满面红光,精神抖擞,看来渭河战伤已然痊愈啊!”

郝齐平在座中把玩着折扇,笑道:“何寨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渭河惨败令兄弟蒙羞,不过,此番在临川岗前,兄弟倒是好好地出了一口恶气,把阴老贼的人马杀得落花流水。那小四哥高羽成可给老高家长脸了,将兵舰上的机发长矟和强劲石弩搬到陆上来战,呵呵,真是威猛无比呀,陏军望风丧胆,当日的战斗真叫过瘾,可惜你老兄没有眼福了!”

何潘仁嘿嘿一笑,对郝齐平说道:“‘既来之则安之’,让你看看我是如何攻取这始平城的吧!你们在那边打得过瘾,我在这边捱得难受,现在终于可以放手一搏了!攻城一事,无须老弟出马,作壁上观即可。”

郝齐平把扇子一折,坐直了身体,说道:“何寨主,我给你带来了一件礼物,有了它,你可以不费一弓一矢,不损一兵一将,便把这始平城收入囊中,轻取军功!”

“哦,有此等好事?”何潘仁蓝眼闪烁,颇为好奇地问道,“那是什么宝贝呢?”

郝齐平没有答话,缓缓起身,从身旁的随从那里取过一个黑色函盒,递到何潘仁面前,说道:“何寨主,你打开便知。”

何潘仁迫不及待地打开函盒来,往里一看,竟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那头颅披头散发,满面烟尘,面目可憎。

何潘仁惊诧间,张大了嘴,正要发问,郝齐平哈哈大笑,说道:“这是阴世师的侄儿、领军将军阴弘言的项上人头。此人在临川岗前兵败自刎,首级为我所获,以此徇城,喻以祸福,我料定这始平城中的数千府兵可不战而降!”

何潘仁大喜过望,盖好函盒,也站起身来,握住郝齐平的双手,说道:“感谢老弟送来的这份厚礼!徇城之功,当你我同享。”

郝齐平摇摇头,笑道:“大战以来,何寨主钳制始平,使大军无后顾之忧,得以全歼强敌,这徇城之功非老兄莫属!兄弟我只不过是添了一把薪柴而已,降城之日,有美酒可饮,便心满意足啊!”

何潘仁高兴地频频点头道:“好说,好说…”

当日午时,艳阳高照,始平城外一览无遗。

义军营寨辕门洞开,一骑缓出,提着黑函盒,举着免战牌,徐徐来到城下,仰头高呼道:“府兵弟兄们,张昂山旅帅,这是鹰扬府领军将军阴弘言的头颅,长安的援军已在临川岗前全军覆没了!李唐义军数万之众正向此地进发。你们坚守旬日,矢尽粮绝,人疲马乏,已为朝廷尽力了!现在援军覆没,希望尽失,为家中妻儿老小计,不要再作无谓的抵抗了,投诚才是唯一的出路。望张旅帅和府兵弟兄们三思!”

说罢,来人将函盒放在城下,然后掉转马头,径自回营了。

两三个时辰后,夕阳西下,城墙的影子越拉越长。

只见始平城头的“张”字旗幡被纷纷拔掉,随着“吱嘎”一声,城门打开,张昂山带领手下三千士卒高举白旗,去盔弃甲,空悬两手,垂头丧气地向城外走来。

何潘仁和郝齐平闻讯而动,赶到垒上仔细一看,不禁开怀大笑,何潘仁扭过头来,对郝齐平说道:“老弟,这回真要请你喝好酒了!”

“那是自然,不醉不归,”郝齐平乐呵呵地回答,然后对身边的亲兵吩咐道,“即刻起程,飞报军帅柴夫人!”

“是!”

三十九 牵挂乡亲慰鄠县 家饮三巡舒情怀

初冬暖阳,普照渭河,千里平原顿披金装。

晨风拂过,雾霭散尽,显出终南山苍遒身影。山脚下,鄠县城外,历经了前日的激战后,此时,显得如此的宁静和安详。

然而,城内却是另外一番景象---百姓笑逐颜开,张灯结彩,老老少少忙忙碌碌,包饺子,剪纸花,做炮竹,全城上下如同过年一般热闹喜庆。北门城楼上,率军驰援的马三宝与坚守城池的冯弇、钱大柱等人,早早地便登上城头,翘首而望,等候着李三娘一行的到来。

前一日,家仆张福贵从临川岗出来,先行返回了鄠县,带来了义军大获全胜的捷报,也带来了李三娘将亲临鄠县,慰劳父老乡亲的消息。城里的百姓闻讯欢呼,无不激动,早早地扫洒街衢,准备佳肴。

辰时刚过,只见北门外尘土高扬,一支车队迤逦而来,马三宝等人立即奔下城楼,飞身上马,带着亲随策马扬鞭,出城迎接。

一柱香儿的功夫,车队便来到了北门外。

只见车队前头,大大的“李”字旗幡下,李三娘执乘枣红坐骑,徐徐而行,后面跟着马三宝等数百将士,车队所载之物琳琅满目,尽是慰劳之用,米粟布帛、鲜肉活禽等不一而足。李三娘一改戎装,身着常服,头戴玄色罗纱羃蘺,身穿褐色翻领小袄,腰束雕花青纹玉带,脚登半靿鹿皮软靴,踏着城外硬实的黄土,带领大队人马笃笃而来。

“恭迎柴夫人!”还未到城门下,李三娘便看到鄠县的百姓黑压压地一片,站在城门边,躬身揖拜,朗朗有声。

李三娘连忙揭去羃蘺,翻身下马,快步向前。

只见须发皆白的向老翁拄着拐杖,笑容满面地领着众人迎上来,开口说道:“临川岗前,柴夫人大破官军,威震关中,敌人为之丧胆,百姓为之欢欣,柴夫人真乃当世之巾帼英雄啊!”

李三娘面对百姓深深一揖,起身笑道:“临川岗大捷,是众将士奋不顾身,戮力杀敌的战果;更是鄠县乡亲临危不惧,捍卫家园的战果,我李三娘岂敢独揽此功?个人之力微不足道啊!”

“三妮呀,官军攻城攻得紧时,大伙儿还寻思着你怎么不来解救我们呢,”乳母赵嬷嬷从向老翁的身后走上来,喃喃说道,“我对大伙儿说,妮子是吃我奶汁长大的,她怎么舍得让咱们投到豺狼窝里去呢!这不,说着说着,三宝就带着后生们赶到了!”

李三娘连忙上前搀住乳母,笑道:“嬷嬷,还好三宝他们及时赶到了,要不,您老儿是不是不认我这个女儿了?”

众人听罢,都哈哈大笑。

马三宝从队伍中走上前来,说道:“主子,您一路车马劳顿,快进城歇息吧!百姓们也盼着见您一面呢。”

“是啊,是啊,主子,家人们早就备好了筵席,就等着您回去开席了!”张福贵也在一旁点头哈腰道。

钱大柱瞪了张福贵一眼,说道:“你这厮,真是属猪的,成天就知道吃!”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

鄠县的百姓锣鼓喧天,夹道相迎,李三娘引着众人下马步行,挥手致意,如沐春风,军民和洽,情意款款。

这一日,李三娘兴奋而忙碌,又是抚恤伤亡士卒的家属,又是慰问助军守城的乡亲,直到酉末时分,夜星初现,才回到城南的李氏大院中。

这院子约五十步见方,宽绰疏朗,屋宅四立,游廊相接,青石铺路,周围杂以植树藤花,鱼池叠石。

大院早已装饰一新,彩练横挂飞檐,大烛明光四射。

十几桌宴席已经准备妥当,孩童们早早来到廊下,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鱼肉,一个劲儿地吞口水。

在众人的簇拥下,李三娘款款来到大院堂前,南面而坐,凤鸢和巧珠侍立两旁,李氏族人依长幼之序,分坐各席。

管家钱大柱清了清嗓子,在首席站起身来,大声说道:“今日宴饮,是咱们自河东回到关中后的头一次,也是我义军大败劲敌后的头一次,实属不易!下面,请主子训话,各房各屋可得认真听哩!”

李三娘绽放笑靥,轻捋鬓发,举着酒樽站起身来,缓缓说道:“今日与众位家人相会,三娘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是什么训话,只当是拉拉家常,说说贴心话儿吧!”

李三娘笑着对钱大柱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咱们李家自祖父开始,为官陇岐,恪尽职守,勤政爱民,有口皆碑,本当世代相守此道,以书剑教习自娱,怎奈暴君无道,致天下分崩,百姓涂炭。值此乱世,父亲与二郞在晋阳首倡大义,天下归心。我等家眷不为拖累,故而百里迁徙,由河东府而终南山,由终南山而鄠县城,老老少少路途颠沛,历经艰险,各位同甘共苦,和衷共济,三娘我感激不尽,在此,我先敬大家一杯!”

说罢,举樽仰面,一饮而尽。

“干!”众人举杯同饮,欢声一片。

李三娘让钱大柱将酒樽倒满,面对众人,接着说道:“诸位长辈及兄弟姊妹们,我李家正在大河两岸征战,军中有咱们不少的亲人,父亲,兄弟,夫君,子侄…他们枕戈待旦,戎马倥偬,不能与咱们欢颜共聚,让我们同饮此杯,愿他们戮力杀敌,身避矢石,功成身就与咱们早日相见!”

“好!”席间爆发出一片欢呼,酒碗的碰撞声响彻院落。

李三娘举起第三樽酒,说道:“在河东霍邑之地,父亲和二郞全歼陏军宋老生部,咱们义军也在临川岗大破阴世师的精锐部队,京畿之敌已是瓮中之鳖!东西对进,李唐大军很快将会师于关中平原,随即剑指长安,倾覆乱政巢穴,解救天下苍生!来,让咱们共饮这第三杯酒,希望父兄早日挺进长安,清宁天下!”

“好!”

“干!”

“打进长安去!”

“愿李家兴旺昌盛!”



大院中老少咸喜,男女同乐,欢呼声此起彼伏,伴随着杯碟碗筷的交错声,直冲云霄,久久不息。

四十 豪杰汇聚议攻守 以德服人悦众心

四十豪杰汇聚议攻守以德服人悦众心

前一天晚上,在城南四合大院里与家人开怀畅饮,至深夜方才散席,李三娘兴致颇高,多饮了几樽,一醉方休,直到第二日太阳高照时才醒来。刚盥洗完毕,便看见巧珠走进屋来,垂手而立,说道:“夫人,临川岗来人禀报,何潘仁将军、郝齐平将军率领万余人马,自始平城已到大营中会合了,萧之藏将军请您返回大营,商议军事。”

“好,我知道了,”李三娘从妆奁中取出一支玉钗,斜插到乌黑的发髻上,回答道,“你让来人先回去,我在城中做些安排后就起程。”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李三娘在鄠县城中与向老翁、赵嬷嬷等父老乡亲一一作别,留下张贵福、李德儿等家仆及两百士卒给钱大柱,吩咐他照看好家人,等候大军的消息,自己则带领马三宝、冯弇等将士向着临川岗疾驰而去。

初冬的午后,艳阳高挂,蓝天碧空,万里无云,虽然不甚暖和,却十分明媚,让人心旷神怡。临川岗军营在大战之后,显得静谧而闲适,士卒们有的擦枪磨刀,修整弓弩;有的饮水喂马,刷洗鞍鞯;有的围坐闲聊,笑语连连。见李三娘一行驰入大营,士卒们纷纷站起身来,肃立而待,注目相迎。

李三娘回到中军大帐后,稍作休息,换了戎装,便让凤鸢去请诸将来议事。片刻之后,众人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地来到大帐中,分别就座,等待李三娘发话。

“诸位,”李三娘笑容可掬地说道,“如今我们扫清了京畿之地的陏军,武功、盩厔、始平及鄠县连成一片,四方将士汇聚一处,有众七万余人,这临川岗军营已是小庙难容众僧了,”大伙儿顿时笑声一片,“下一步当如何行动,是等待东岸大军到来呢,还是对长安城有所动作,我想听听诸位的意见,”李三娘说完,收敛笑容,扫视众人。

“夫人,我看应当进攻长安,”向善志快人快语,站起来扯了扯腰间宽大的豹皮护腰,说道,“那姓阴的已是笼中之鸟了,又被咱们断了粮道,现在城中的官军可能饿得连提刀拿枪的力气都没有了,此时攻城,可一举而破啊!”

向善志说完,一屁股坐回椅子上,马三宝、郝齐平、高羽成和宋玉等几个人都点了点头。

冯弇也跟着说道:“前次,我奉命率轻骑到长安城作疑兵时,听百姓说城中米粟踊贵,二十匹绢也难换到一斗米。如今旬日已过,那长安城中恐怕已是饿殍遍地了。乘其虚弱,一战而定,向善志将军所言有理!”

“百姓饥馑,并不意味着官军饥馁,”曾在陏军中任职的周孝谟说道,“我听说鹰扬府在长安城西的胜业坊旁,建有一座专门的军仓,只有战时奉皇帝的旨意才能开仓,估计城池未受攻击,这个军仓应当完好无损,尚未调用一粒一粟。”

“周将军所说的没错,”前几日跟随儿子加入李唐义军的丘师利晃动着圆圆的脑袋,接过周孝谟的话来,说道,“当初右骁卫大将军李浑被皇帝诛杀,其罪名之一便是擅自开启长安城的军仓,从此以后,没有奉诏,谁也不敢去碰胜业坊的那座军仓了。”

“我在长安时,也曾听说过此事,”坐在丘师利旁边的李仲文怯生生地附和道,声音小得几乎只有他自己可以听见。

李三娘看了看刚刚说话的几个人,然后将目光转到丘行恭的身上,问道:“行恭将军,您率军从东岸而来,对此有何高见?”

丘行恭在坐中一揖,回答道:“柴夫人,奉秦王教喻,我率先头部队扫清长安外围,此命已经完成,在秦王大军到来之前,唯夫人之令是从。”

丘行恭说罢,身旁的侄儿丘英起侧过身来,对着丘行恭附耳轻语。

李三娘见状,笑道:“英起将军,但说无妨。”

丘英起坐直身体,向李三娘一揖,说道:“柴夫人,英起年少,见识浅薄,若所言不妥,还望见谅,”接着又环揖众人,这才说道,“在英起看来,我军新获临川岗大捷,队伍固然壮大,如夫人所言已有七万余众,但细细思量,人数陡增而战力却未必提升,攻城拔寨也未必堪用。”一听此言,众人惊愕,不约而同地盯着丘英起看,只见他从容不迫地说道,“细观我军各部,有夫人您所率鄠县及武功的原李唐义军,有我丘家从终南山带出的人马,有叔父从东岸渡河而来的先遣部队,更有何潘仁将军在始平城新招降的士卒。七万之众,可连营十里,纵然浩浩荡荡,然而操习不一,武备不一,号令不一,以散乱之众投于野战尚难把握,又如何能够攻拔固若金汤的高城大墙呢?当年苻坚拼凑四方之众,号称百万大军以伐东晋,结果惨败淝水,草木皆兵,风声鹤唳。苻坚之众不可谓不多,然而号令不一,军心不一,一战而败,诚可为鉴!所以,英起以为,我军当务之急乃是厘清规制,统一操习,协调首尾,尽快提升大军的战力。”丘英起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环顾众人,见有的沉默不语,有的惊诧莫名,有的颔首点头,接着说道,“只是有一事,英起尚未想得明白,需请教各位将军——众所周知,陏军兵马总指挥王世充在东都城外已击败了李密大军,扭转了战局,他是否会乘胜入关,拱卫长安?若果真如此,我军当作何处置?”

丘英起的疑问一提出来,众人顿时议论纷纷,像炸开了锅一样,只有李仲文垂头不语,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煞是难看。

……

大帐中的诸将议论了小半柱香儿的功夫,声音渐渐小了下来,李三娘看了看丘英起,点头微笑,投去赞赏的目光。待大家都安静后,李三娘问道:“英起将军见地独到,在座诸位,谁有良策?”说罢,侧头看了看萧之藏。

萧之藏心领神会,在座中清咳一声,然后向众人一揖,说道:“‘英雄出少年’,英起将军以古鉴今,目视千里,萧某也深为钦佩呐!诚如英起将军所言,我军大众新集,当务之急是号令归一,齐协各部,方能有所作为,至于英起将军所提出的疑问,嗯…”萧之藏看了看众人,目光在李仲文的身上略作停留便又收了回来,继续说道:“至于王世充是否会乘胜入关的问题,萧某以为当看江都暴君的意向而非王世充本人的意愿,何有此言呢?据我所知,王世充此人,对百姓狠如豺狼,对皇帝却温如绵羊,如果没有陏杨暴君的旨意,他是不会入关的;但若皇帝有此意图,他会拼尽全力杀入关中。”萧之藏此话一落,曾在朝廷中任职的丘师利、李仲文及丘行恭等人都频频点头。

萧之藏看了看众人,将额头上两道淡淡的眉毛轻轻一扬,继续说道:“皇帝远在数千里外的江都,他是否想返回长安,实难判断。但是,凡事应预防万一,他若有此意愿,王世充便会不日杀到,很快与长安城中的阴世师残部沆瀣一气。如果出现这样的局面,我们之前的努力将会付诸东流。因此,萧某的意见是,不论王世充入关与否,应尽快派出一支得力的部队,攻占潼关,扼住关中与外界的咽喉,形成关门打狗之势,既可抵御王世充西入关中,又可防止阴世师逃往关外,如此一来,似乎较为稳妥。”

萧之藏说完后,大帐中出奇地安静,只听到北风把门帘吹得哗哗直响,众人低头不语,陷入沉思之中。片刻,丘英起突然站起来,对着萧之藏深深揖拜道:“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高屋建瓴,切中要害,英起茅塞顿开,心悦诚服!”众人也回过神来,纷纷击掌称妙,然后个个踊跃,挺身请战,整个大帐中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李三娘在座中看着众人,颔首微笑,然后轻抬右手,示意大家安静,继而说道:“诸位,萧将军所言极是,我完全赞同!至于攻占潼关的将军,诸位不必再争了,我已有人选,而且非此人莫属!”众将惊诧无比,纷纷扭过头来,睁大眼睛,盯着李三娘看,只见李三娘笑道:“我决定派李仲文将军攻占潼关!据我所知,父亲先前已与李密有约,东西各战,合力倾覆陏杨乱政,彼此信使往来,已半载有余,”说罢,看了看坐在左边的丘行恭,这位从东岸唐军大营赶来的先锋官毋庸置疑地点了点头,李三娘接着说道:“日前,李密在东都城外失利,元气大伤,一时之间难以复振,关东之地丧失殆尽,复为陏有。我揣摸着,李密忧困窘迫之际,很有可能西入关中,与父亲联合,养精蓄锐以待他日再起,”一旁的萧之藏听闻,摸着下颌,亦以为然,只听到李三娘又说道:“因此,我派李仲文将军攻占潼关,不但有扼住咽喉之意,更有迎接李密入关之意,叔父迎侄儿,情理皆合,有谁比李仲文将军更合适呢!”

众将听罢,纷纷点头,不再请战,只见李仲文已从座中站了起来,面对李三娘弯腰深揖,然后起身说道:“柴夫人,李某自惭形秽,恐难担当此任!我生于达官显贵之家,自幼心高气傲,目中无人,不要说绿林草莽村夫,就是朝堂高冠之士,也没有几人能令我李仲文正眼相看的。数年前,楚国公杨玄感起事失败,李某受到牵连,便拉起人马打出反旗,跟陏杨朝廷对着干,自以为学富五车,能征善战,不想在武功城外竟然一败涂地!之后,幻想侄儿李密能够破东都而入关中,遂怂动丘师利将军袭占盩厔城,欲与李唐义军分庭抗礼。如今李密兵败东都,连他自己都有可能投到大唐营中,而我这个叔父却不知时务,出此下策,为人所不齿,我,我…”李仲文喉头一哽,眼圈转红,泪水打转儿,“我本无颜面再投到您的麾下,然而,暴君因杨玄感一事将我家老小数百人诛杀略尽,仅剩叔侄几人漂泊于乱世,此仇不报何以为人!所以李某厚颜无耻地赖在军中,希冀能够杀敌报仇。本以为因前事之咎,柴夫人会将李某置于偏将末属之伍,未曾想到柴夫人竟将此重任交于李某,我真是羞愧万分,无地自容啊!今后,李某愿鞍前马后追随柴夫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愿天佑义军,天佑大唐!”说罢,李仲文泪流满面地向李三娘跪拜下去。

大帐中的众将无不动容,纷纷站立起来,向李三娘躬身揖拜,异口同声地高呼道:“天佑义军,天佑大唐!”

李三娘也从坐中站起来,快步走到李仲文面前,伸出双手把他扶起来,然后稍理云髻,环顾众人,笑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李唐旌旗下,有诸位的赤胆忠心,何愁长安不破,何愁关中不定,何愁天下不清!”

四十一 渭北飞书定会师 奇袭潼关扼咽喉

第二天清晨,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金光洒向大地,霜雾渐渐散去。一支三千人的队伍从临川岗的军营中杀出,风驰电掣地向东边的潼关奔去。李三娘站在垒壁上,目送李仲文率军远去,希望这位幡然而悟的贵胄子弟能为李唐义军建立奇功。

从垒壁上下来后,正准备走回自己的军帐,只听到军营南面的校场上杀场阵阵,李三娘微微一笑,知道是丘行恭雷厉风行,昨日授权整合各部,今日便早早地开始操演三军了。李三娘信步来到校场,丘行恭见军帅亲临,立即暂停操演,小跑过来揖拜请命。李三娘虚扶一把,笑道:“行恭将军请继续指挥,我只是路经此地,过来看看。”

“请柴夫人到检阅台视察!”丘行恭朗声说道。

“好,”李三娘一边答应道,一边跟着丘行恭走到了台上。

在一丈余高的检阅台上,李三娘放眼望去,只见校场上数万将士在百余面焕然一新的“李”字大旗下,衣甲鲜亮,气势磅礴。随着丘行恭的令旗挥舞,数万人马脚踏大地,震动颤栗,队形变化,进退有序,滚滚尘埃在校场上升腾而起。李三娘在台上目光炯炯,意气风发,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夫人,孟通自东岸而来,在中军大帐外求见,”李三娘正全神贯注地观看操演,侍女凤鸢走上台来禀报道。

“孟通回来了?”李三娘颇感意外,连忙说道,“让他到大帐中安坐,我立即回去。”

片刻之后,李三娘在中军大帐中接见了孟通。一路赶来,孟通风尘仆仆,暗红的脸膛比先前瘦削了些,却更加精神,一双浓眉大眼扑哧闪烁。入坐后,孟通揖手说道:“柴夫人,东岸的陏军残敌已基本肃清,秦王不日将亲率大军渡河,与您麾下的关中义军会合,这是秦王给您的亲笔信,请过目。”

李三娘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连忙接过信来,展开读道:

三姐如晤,弟世民揖拜于前:

一别数载,无刻不念,庭院喁喁,至今难忘。

斗转星移,世事变迁,昏君恣睢暴戾,致四海烽火遍布。父亲大人顺天应人,晋阳首唱大义,半载之内,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河东数十县邑,如今兵锋西指,志在关中。

欣闻三姐振臂终南山,呼啸秦故地,巾帼不让须眉,略地数城,拥众至万,痛歼鹰扬府数千精锐,长安城中闻之色变,渭河南北归义之举蔚然成风,弟隔河相闻,不胜钦佩!

现奉父亲大人之命,弟将率军于近日济河,攻取长安,平定关中。谨约三姐及所部于十一月初三日,在渭北之张桥相见,共议攻取大计!

弟筹宴相待,至诚以盼!

李三娘一口气把书信读了数遍,然后抬起头来,嘴角轻扬,兴高采烈地说道:“二弟真是天生的帅才!二十出头,已为三军统帅了。嗯,东岸的大唐军队将有多少人马济河呢?”

“回柴夫人,”孟通坐直身体回答道,“秦王率右三军渡河,约五万余人;攻取长安得手后,太尉大人及陇西公建成率左三军入关。”

“哦,是这样啊,”李三娘点点头,接着问道:“那我的夫君柴绍是否同二弟一起渡河呢?”

“柴将军因战功,已擢升为右光禄大夫了,将随太尉大人一同入关。”

“啊,看来我们夫妻俩见面还得再等一段时间了,”李三娘有些惆怅,不禁抬头看了看帐外,没有说话。片刻,才收回目光,对孟通说道:“你在军中休息一日,明早就起程回报秦王,我将亲率麾下人马前往渭北,如约相见!”

“是!”

……

李仲文带领士卒从临川岗的军营出发后,马不停蹄,一路向东,取道土门,绕过长安城,日落时分,已经到达距潼关仅十余里的永丰仓了。只见此处军旗招展,戒备森严,大队陏军的身影远远可见。

李仲文手下的军士见状,皆心生顾虑,几个校尉策马上前,向李仲文建议留下部分兵马牵制此处的陏军,以免偷袭潼关不成,反而腹背受敌,被隋军两面夹击。李仲文手扶马鞍,扬鞭指着东边,斩钉截铁地说道:“不留一兵一卒,全数直奔潼关!”几个校尉还想争辩,李仲文把脸一沉,冷冷说道:“我意已决,再有论者,军法从事!”说完,置永丰仓于不顾,带着兵马直扑潼关而去,几个校尉无可奈何,只得策马跟进。

夜幕降临,满天繁星,巍峨的潼关俯察黄河,险厄峻极。城楼上火把点点,人影绰绰,不时有言语断断续续地传来。戌时正刻,一支十来人的骑兵小队举着火把,由远而近,来到城门下。为首者仰头高呼道:“奉长安阴世师将军令,有十万火急的军情需送出关去,行牒在此,请速速开门!”说罢,来人将手中的一个朱红手牌举过头顶,向城上晃了晃。守城军士不敢怠慢,片刻功夫,“吱呀”一声,将城门打开了一道缝隙,正要接过手牌验印时,来人突然抽刀乱砍,就在鲜血四溅时,后面的骑兵顺势将城门撞开。这时,一声沉沉的号角在不远处响起,城下三千伏兵闻声跃起,纷举火把,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铺天盖地奔向城门,冲进了关口。

潼关守军多已安歇,军营内人去甲,马解鞍,有的已经酣然入睡。这突如其来的进攻,尤如平地惊雷之后的狂风骤雨,守军懵懂之间,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更多的则是稀里糊涂地便成了俘虏。不到半个时辰,潼关城头就插满了“李”字大旗。

李仲文引着数十个随从,身披铠甲,手按佩剑,大步流星地登上城楼,凭栏眺望,踌躇满志——扼此咽喉要地,阴世师已是插翅难飞了!侄儿李密若来投奔,作为叔父的自己,拥关相迎,那是何等的荣耀!想到这里,李仲文不禁喜上眉梢。

“李将军,您途经戒备森严的永丰仓时,不留兵防范,而是直取潼关,是何道理?”几个校尉迎上前来,揖手一拜,笑着问道。

“此番突袭,贵在迅发,当集中兵力一举夺关,岂可分兵防敌,不削自弱?”李仲文朗声应道。

几个军士唯唯诺诺,低首奉迎,而李仲文的眼前则浮现出前一晚上,在军帐中与萧之藏相见的一幕。

原来,在出发之前,李仲文登门拜会了萧之藏。宾主入坐后,李仲文赧着脸,说道:“萧将军,李某有眼不识泰山,在武功城时怠慢您了,心中万般惭愧啊!”

“李将军言重了,过去的就不要再提了吧。”萧之藏摆摆手,呵呵笑道。

“萧将军乃是军中的‘张子房’,足智多谋,算无遗策,此次攻取潼关,李某有不情之请,还望萧将军不吝赐教啊!”

“李将军过誉了,”萧之藏淡眉轻扬,目光一收,问道,“敢问李将军有何疑问?”

“啊,是这样,”李仲文言归正传,连忙回答道,“此去潼关,有百十里路,中间途经长安等城镇和据点,我担心长途奔袭,打草惊蛇,若攻取潼关不能立即得手,有腹背受敌之虞啊!所以,”李仲文眼巴巴地看着萧之藏,说道,“所以来请教萧将军,有何良策?”

萧之藏听罢,点了点头,说道:“李将军所虑不无道理。我军若取直道,从长安城下东去,‘狡狐’阴世师必然算到我军的动向,因此,萧某建议将军取道北边的土门,经永丰仓,直奔潼关。”

“但是,这两处若有陏军守卫,阻挡我军,又当如何?”李仲文忧心忡忡地接着问道。

萧之藏笑了笑,说道:“那阴世师治军严酷,即便有突发的军情,未得其令,属下也是不敢擅自而动的。因此,只要将军弃之不顾,我估计这两处的陏军是不会主动出来截击的。待他们把军情禀报长安时,一去一来间,将军您早已率队杀到潼关了。”

“因此,此行的关键便是果断迅速,丢弃不必要的顾虑,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势,直取潼关!”李仲文恍然大悟地说道。

“正是,”萧之藏颔首而笑……

昨晚的情景历历在目,李仲文此时站在城楼上,眺望潼关内外,不禁对萧之藏心悦诚服。看看夜色深沉,月牙儿已挂在半空了,李仲文当即命令闭关戒严,修整武备,以防长安方向的陏军前来反扑。

四十二 姐弟相见泪涟涟 十万大军会渭北

十一月的渭北平原,寒意料峭,晨雾迷漫,退去了繁叶的白杨林枝桠光秃,随风摆动,星罗棋布地散落在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驿道两旁的越冬小麦却是油绿葱茏,苗儿吐香,清冽怡人。太阳从地平线上跃升起来,艳丽明亮,照得雾霭伏地游动,好似薄纱被慢慢揭开。由南而北的驿道上人马欢腾,声音鼎沸,首尾蜿蜒十余里,李三娘率领七万义军从临川岗大营开拔出来,旌旗招展,精神抖擞,向着渭北的张桥浩浩荡荡地进发。

辰末巳初,前面一座体制宏大的军营映入眼帘。李三娘拉绺驻马,抬头眺望,只见前面军营的“唐”字大纛遥遥可见。正要回头给手下将领说话时,只见数骑挟尘从北边笃笃驰来。片刻,孟通等人已经来到跟前,下马揖拜道:“柴夫人,秦王率三千玄甲军出营相迎,奉秦王令,在下引导大军前往相会。”

“好,”李三娘在马上把手一抬,朗声应道,“请带路!”

一柱香儿的功夫,李唐义军的大队人马已经离军营不远了。只见前面数箭之外的开阔地上,黑压压地驻立着一支骑兵部队,“李”字军旗下,骑手皆皂衣玄甲,长槊林立,威风凛凛。队伍最前面,一名身披银甲,盔插红缨,执乘枣色骏马的将军正翘首而望。见义军大队开了过来,银甲将军带着数十骑,从黑压压的骑兵方阵中策马而出,迎面驰来。五十步外,李三娘看得真切,来人正是自己的二弟李世民!

李三娘连忙下马来,理了理发髻,扯了扯铠甲,左手执绺,右手按剑,引着众将肃立而待。李世民来到跟前,翻身下马,大步走到李三娘面前,抢先弯腰揖拜道:“一别数载,三姐别来无恙?”

“关中李唐义军军帅参见大唐秦王!”李三娘躬身回拜,以军礼相见。

李世民急忙伸出双手将李三娘扶起来,姐弟相视,满目欣喜。李三娘仔细打量李世民,只见他臂膀健硕,二十出头的脸庞黑里透红,颧骨突起,清矍瘦削,一寸来长的髭须密密地扎在下颌处,当年白皙的面皮已变得粗糙不堪,眼角竟然起了细纹,只是两道浓眉下的双眼依然炯炯,更加光熠,笑颜之间的坚毅之色令人肃然起敬。李三娘拉着李世民粗皮厚茧的双手,看着略显苍老的弟弟,心头一酸,泪水打转儿,大颗大颗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顺着脸颊扑哧滚落,沾到胸前的铠甲上。“二弟,几年不见,戎马倥偬,军旅岁月怎么把你…”李三娘抽泣不止,“怎么把你磨成这样了?我那个在庭院中金冠玉带,持书信步的美少年二弟到哪里去了,呜呜…”李三娘抑制不住,泪如雨下,呜咽不止。

“三姐,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征战数年,刀枪锋矢没有伤我一根毫发,您看您这是怎么了?”李世民搀扶着姐姐,笑呵呵地安慰道。

“嗯,嗯,我今天是又高兴又难过啊,”数年来心中的酸甜苦辣一下子喷涌出来,李三娘顾不得抹去脸颊的涟涟泪水,哽咽着说道,“分别数年,战火不休,我无时无刻不挂记着父亲和你们,五弟智云已经…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就怕…就怕有一天再也见不着你们了,咱们李家的兄弟姊妹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了,不能再失去了…今日相见,我是喜极而泣啊!”

李世民的眼圈也有些红了,连忙笑着说:“阿姊放心吧,咱们不会再分开了,父亲和姐夫他们也很快要入关了,咱们回营好好合计合计吧!”

“嗯,你来了,我就没有什么担心的了,我听你的,咱们走吧…”

三千玄甲军号角齐鸣,夹道相迎,李世民姐弟俩引着众将和七万义军士卒缓缓地步入了唐军大营。

……

当日下午,艳阳高照,鼓号震天,渭北唐军大营内军旗猎猎,人头攒动,刀枪闪耀,战具阵列,关中义军与济河唐军的会师大典拉开了帷幕。

高高的检阅台上,李世民与李三娘躬擐甲胄,表情肃穆,携数十名将军正襟危坐,注视着台下的十余万健儿。“嘟-嘟-嘟”三声长长的号角落下,担任三军会演指挥的丘行恭从李世民的手中接过令旗,大步走到阅台正中,面对三军,按照军典,大力舞动令旗。两支大军步骑相间,衣甲鲜亮,高擎刀矟,见令旗一出,即时而动。只见军营大场上旗帜翻飞,进退有序;鼓角交替,号令鲜明;行伍成列,疏密有法;部阵骤立,圆方相宜。片刻,大场上尘土滚滚,遮云蔽日。三千玄甲军风驰电掣,穿梭其间,马蹄隆隆,地动山摇。检阅台上,李世民姐弟及众将频频点头,豪迈之情溢于言表。

当晚,杀猪宰羊,犒享三军。

大营内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觥筹交错,酒肉横案,士卒们相互祝酒,尽情欢乐。中军大帐外篝火熊熊,数十将领围坐畅饮,李世民与李三娘联席而坐,笑语连连。酒过三巡后,李世民在姐姐和丘行恭的陪同下,站立起来,离开座位,端着酒碗走向众人。见军帅过来敬酒,众将纷纷起身恭迎。

向善志、何潘仁、郝齐平等人还未说话,李世民便呵呵笑道:“几位终南山的好汉,你们首先响应三姐的号召,带着队伍投到反陏的义旗下,来,我敬诸位好汉一碗!”

向善志、何潘仁、郝齐平及冯弇、高羽成等人诚惶诚恐,连忙端着酒碗说道,“谢秦王!昔日在终南山中,承蒙柴夫人不弃之恩,我等绿林草莽才得以归入正朔,今后,为大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李世民朗声笑道,身后的李三娘也笑而不语。

“丘英起拜见秦王!”李世民刚往前走了几步,就听到脆声声的问候传来,定睛一看,不禁开怀而笑,扭头对身边的丘行恭说道:“你们丘家真是英雄辈出啊,”随即迎上前去握住丘英起的双手,说道:“我听三姐说了,英起将军年纪与我相仿,而见地颇深,与众不同,我大唐有你这般英才相助,真是老天开眼啊!”说罢,与丘英起父子寒暄问候,相互敬酒。

李世民端着酒碗继续往前走,只见面前一个身材单薄,白脸瘦削,双眉淡淡的将军躬下身去,李世民连忙快步上前,回以一揖,说道:“这位定是三姐军中有‘张子房’之称的萧之藏将军了,”李世民笑容满面地说道,“萧将军乃南朝皇族之后,饱读兵书,运筹帷幄,决胜关中,我也很是钦佩啊!”

“秦王过誉了,萧某实不敢当,”萧之藏再拜说道,“属下乃一介书生,生于乱世,苟全性命而已,荷柴夫人赏拔之恩,在军中效犬马之劳,愿为大唐扫清宇内殚精竭虑!”

“好哇,”李世民看着萧之藏,眼中充满快慰,然后扭头向李三娘问道:“听说萧将军不要封赏,只求攻下长安后到崇文殿读书?”见李三娘点了点头,李世民突然放声大笑,说道:“萧将军好情致!本王在此许诺,待天下归一,宇内清宁后,拜萧之藏将军为崇文殿大学士!”

“萧某不才,愿受此赏,拜谢秦王,愿我大唐一统河山!”萧之藏受宠若惊,连忙跪谢道。

李世民在李三娘的陪同下,走一桌敬一桌,不知不觉已微有醉意,但见马三宝在跟前跪下,抬头说道:“奴才马三宝给二爷和主子请安!”李世民一看,抻手把马三宝扶了起来,说道:“三宝,你屡立战功,现在是营中的将军了,以后不要再行家礼,以军礼相见吧!”

“可是,我…”还没等马三宝说完,李世民笑道,“怎么?我这个秦王说话不算数?”

“二爷,哦,不,秦王,末将不敢!”马三宝急忙回答道。

“这位是…?”李世民看到马三宝身边刚刚伤愈归队的秦蕊儿,回头向李三娘问道。

“她是我的弓弩队长秦蕊儿,”李三娘笑呵呵地回答道。

“哦,早有耳闻,百发百中的女将军啊!自三姐以下,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李唐义军是名符其实的‘娘子军’啊!”李世民赞不绝口。

刚迈开步子往前走了几步,李世民似乎想起了什么,退回来走到马三宝面前,拍了一下他的臂膀,说道:“你好好地待秦家妹子,可不能负了人家啊!”秦蕊儿听到这话儿,羞得满脸通红,赶快把头低了下去,只剩下马三宝在那里一个劲儿地傻点头…

唐军大营载歌载舞,鼓乐齐鸣,已然成为欢乐的世界。将士们把酒欢歌,不醉不归,一扫数年来征战沙场的疲乏与伤痛,沉浸在忘我的天地里,迎接明晨新一轮红日的升起。

四十三 秦王定计取长安 四门烽火映古城

初冬的渭北平原,万木萧索,寒风冽冽,唐军大营的纛旗啪啪作响,四方可闻。元帅大帐内军将云集,座无虚席,秦王李世民亲自主持进攻长安的作战会议。李三娘一身戎装,坐在李世民身边,表情肃穆地盯着面前一张硕大的长安城图,聆听众人的发言。

丘行恭首先说道:“据探马回报,长安城中尚有两万守军,包括千余名守备皇宫的骁果禁军,阴师世的城防指挥大营设在城南的明德门城楼上。”

冯弇接着说道:“另据城内传来的消息,阴师世未敢擅自打开城西胜业坊的军仓,现在城内的军士及百姓皆面如菜色,饥馁不堪。”

高羽成抬起头来,大声说道:“奉柴夫人令,我派人暗中察看了长安的护城河,若城下掩护得力,水军兄弟们要不了一个时辰便可架起数道浮桥。”

秦王麾下的骠骑将军段志玄接过话来,说道:“我军士马精强,镝矢锋锐,万箭齐发,保证叫那城上的阴世师不敢露出半个脑袋来。”

李世民听罢,点点头,然后侧身向李三娘问道:“三姐,您派去抢占潼关的部队情况如何?”

李三娘在坐中一揖,说道:“回秦王,李仲文已于前日攻占潼关,封闭了关中与外界的通道,我命令他务必坚守此地,直至大军攻破长安。”

“好,”李世民笑道,“关门打狗,三姐捷足先登,与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秦王,这是萧之藏将军的主意,我只不过是从纷纷请战的众将中挑选出李仲文罢了,”李三娘也笑了起来。

“哦,是吗?”李世民不禁把目光转到萧之藏身上,稍作停留,便饶有兴致地问道:“萧将军对攻取长安,有何高见?”

萧之藏连忙站了起来,向李世民和李三娘弯腰揖拜下去,然后立身说道:“萧某曾在长安的国子监与行恭将军一同求学,”对面座位上的丘行恭听闻也点了点头,萧之藏继续说道,“萧某对长安城略知一二——那长安城巍峨宏大,墙垣高厚,城河深阔,门楼众多,纵有十万大军分道聚攻,未必能骤然而下。但若围而缓攻,阴师世狗急跳墙,擅开军仓,则攻守之战将旷日持久,于我不利,因此,嗯…”萧之藏顿了顿,抬头看了看李三娘,见军帅正颔首微笑,注视着自己,便对李世民大胆地说道,“因此,萧某以为攻取长安城应采用‘暗渡陈仓’之策,虽然猛攻南边城防指挥大营所在的明德门,实则从东边地势开阔的通化门予以突破;虽然以通化门作为突破点,但暗地里却速搭浮桥,派遣奇兵从北边的玄武门直插长安的心脏——宫苑禁地!”

听罢,李世民在座中哈哈大笑,抚掌叹道:“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然后朝段志玄点了点头,只见段志玄从护甲中抽出一轴图卷,平展于众人面前,原来是一幅进攻长安的战阵图,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箭头,其中两个鲜红的箭头赫然指向通化门和玄武门!正在众人惊诧不已时,李世民说道:“这是黄河东岸三百里加急送来的军图,是唐军大营中裴寂和武士彟等大人合议的战策,供我阵前参考,不想竟与萧之藏将军的主意不谋而合,真是天助大唐啊!”

正在众人不胜唏嘘时,李三娘轻挽云髻,笑道:“我早就说过,萧之藏将军是我军中的‘张子房’,今日又见其验!”

萧之藏连忙躬身拜谢道:“萧某不才,能在军中有一席之地,全凭柴夫人的赏识提携及众将领的鼎力相助!不然,萧某今日仍不过是营中的一个小主薄而已。”

大帐中立即传来一片欢笑声。

“好,既如此,我看攻取长安的战策已经明晰,”李世民从座中豁然而起,大声宣布道,“秦王令——”众将听闻,立即起身,面朝李世民俯首揖拜,侧耳倾听,李世民铿锵有力发布命令:“明晚三更造饭,五更拔营,辰时正刻进攻长安。丘行恭率五万人马猛攻明德门;段志玄掩护高羽成建浮桥,率玄甲军由玄武门直取禁中;三姐及其他将领会攻西边诸门;本王亲率士卒由通化门攻入长安!”

“是!”众将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

第二日清晨,金光射向天际,云霞尽染五彩,长安城下已是烽烟滚滚,杀声震天了。

这座赤瓦青砖,朱闼碧墙的千年都城,在经历了“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百年平静后,今天再一次接受战火的洗礼。城南的明德门上,“阴”字大纛在战火与朝霞的交映下,赤红一片,分不清哪是鲜血,哪是霞光。阴世师在数十名彪悍亲兵的簇拥下,铁甲明盔,宝剑出鞘,坐镇城防指挥大营,将一道道命令传达到长安城池的每一个角落,艰难抵御着唐军浪潮般的进攻。

今天的残酷战斗,阴师世早已预感到了。

开战之前,他还有惴惴不安之感,还在家中兀自叹息“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还在乞求满朝文武同心抗敌,还在谋划如何反攻潼关;但是,当不期而至的战斗真正打响后,阴世师反而觉得一身轻松,无所顾忌了,索性放开手脚,全力拼杀,让那些“投敌”、“买主”的流言蜚语在铁血销烟中灰飞烟灭。

将大纛帅旗设在明德门的城楼之上,是阴世师的故意之举。这明德门在规制宏大的长安城十二道门中,城墙最坚,城河最深,器械最全,阴世师意图吸引唐军主力猛攻此门,然后凭借其完备的防御工事尽可能多地杀伤唐军,拖延时间,伺机反扑。

战斗打响后,虽然城池的其他几个方向也受到唐军的进攻,但都有惊无险,防线依然稳固。此时,看到唐军四、五万之众被牵制在明德门下,攻守双方从辰时一直战到午时,积尸成丘,血流成河,胜负却不见分晓,阴世师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哺后再战,唐军在明德门下的攻势依然强劲,阴世师正在调整部署,准备把北面和东面的部队调动一部分到南面来时,突然间,听到东面通化门前战鼓喧天,人马鼎沸。片刻,属下来报,说通化门前惊现唐军帅旗,秦王李世民亲自督战,率队搏城。听闻,阴世师大吃一惊,他原本以为自己眼皮底下明德门前的唐军必是主力,李世民也定在其中,不想敌人的主帅却另避他途,搏杀于东边!

对于这个秦王,阴世师早有所闻,且心存顾忌——李世民虽然年轻,却智勇双全,纵横沙场,无人可挡,连阴世师在隋军中的老朋友虎牙郎将宋老生也被其斩于河东的霍邑之地。如今此人突然现身于通化门下,阴世师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来,尽管守军不足,捉襟见肘,阴世师还是命令各门力战,相互配合,共同御敌,兵力不作任何调整,自己则率领亲兵卫队直奔通化门而去。

两军对垒,攻守以搏,主帅相见,分外眼红。通化门上的“阴”字大旗与城下的“李”字大旗遥遥相对,双方箭矢横飞,刀剑碰撞,鼓号齐鸣,震天动地。

从哺后一直战到日落,通化门及其他各处的喊杀声始终没有停歇。

夜幕开始降临,长庚星闪烁于天际。阴世师下令,城上点燃火把,架起篝火,准备夜战。这道命令传达下去还不到半个时辰,只见北边玄武门方向甚嚣尘上,火光映射,半边天空都被照红了。阴世师感到莫名其妙,正要派人去探察军情时,只见百余名驻守玄武门的士卒衣甲破败,失魂落魄地向通化门溃退而来。

卫队拦截住溃兵,阴世师大喝道:“尔等何往?玄武门安在?”

溃兵中的一名校尉看到主帅亲临,立即跪拜下去,哭泣道:“阴大将军,玄武门被攻破了,骁果禁军已全军覆没!”

阴世师大怒道:“怎么会这样?”

那校尉痛哭道:“唐军箭雨如注,持续攻击了一个时辰,待箭矢稀疏时,护城河上竟然鬼斧神工地架起了数座浮桥!唐军数道齐攻,城门顷刻陷落,玄甲骑兵蜂拥而至,大肆砍杀,大多数弟兄都没有逃出来啊!”

阴师世怒不可遏,正要组织兵力反攻玄武门时,只听到南边明德门上号角长鸣,原来唐军不顾伤亡惨重,已经攻上城头了!北边玄武门已失守,南边明德门也岌岌可危,阴世师虽然坐镇于东边的通化门,但是激战一整天的隋军士卒又饥又累,明知大势已去,个个力不从心,只能在城头作勉强招架。

此时,城下的唐军却士气大振,李世民审时度势,宝剑出鞘,百面战鼓擂得地动山摇,数十号角吹得震耳欲聋,唐军对长安城发起了总攻!在慑人心魄的喊杀声中,唐军潮水般地涌上通化门,刀光剑影,血肉横飞,“阴”字纛旗被砍落城下,“李”字军旗已插上城头。

眼看城池不保,长安即将陷落,阴世师无可奈何地仰天长啸,在亲兵卫队的护卫下,翻身上马,穿过烽烟四起的坊里市巷,打开西边的延平门,乘攻城唐军不备,借着夜色,左冲右突,杀开一条血路,直奔终南山方向而去……

四十四 狡狐逃脱延平门 密林追踪擒仇家

四十四狡狐逃脱延平门密林追踪擒仇家

李三娘正率军进攻长安西边的金光门时,一名军士自延平门策马来报,称数十陏军突围而出,向终南山方向奔去。

李三娘勃然大怒,喝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竟然放跑了敌人!”那军士一脸的委屈,正想解释,李三娘劈头盖脸地问道:“逃跑的敌人是什么队伍,是何装束?”

“回军帅,敌人全是骑兵,夜幕之下,看得不太清楚,似乎全都披挂明光铠甲,对方拼杀凶狠,陌刀锋锐,我们实在是……”

“够了!”李三娘把手一扬,打断了军士的话,“你回去告诉进攻延平门的周孝谟,如若再放出去一个敌人,我定然军法从事!”

看着军士疾驰而去的背影,李三娘陷入了思考之中——那支突围而出的陏军究竟是些什么人呢?是长安城中的达官贵戚吗?是驻扎延平门的守将吗?还是……突然,李三娘想起夫君柴绍在陏杨朝廷任太子千牛备身时,曾和自己聊过陏军的建制:朝廷设十六卫府,骠骑府及鹰扬府的将军为三品武官,可建卫队,着明光甲。难道从延平门逃跑的是十六卫府之中的某个三品将军?可是长安城中除了阴世师的队伍,没有听说还有其他的军队啊!那么……那么,逃出去的是不是阴世师呢?此人挖李家的祖坟,毁李家的宗庙,没有给自己留下退路,除了战死只有逃跑。潼关已被封闭,东去的道路已经没有了,要逃也只能往关内逃。如此看来,冲出延平门的必是阴世师无疑!

想到这里,李三娘既气愤又兴奋,气愤的是手下放跑了敌人,兴奋的是知道了仇家的去向,于是立即将军队交给向善志和何潘仁两人,命令他们继续进攻已摇摇欲坠的金光门,自己则将马三宝召唤到身边,点了三百精骑,风驰电掣地沿着长安城通向终南山的驿道追去。

一追就是一夜。

第二日清晨,李三娘带领人马跟踪陏军,进入了终南山的深处。重峦叠嶂,岚霭缭绕,鸟鸣深涧,山雾迷漫。唐军搜索前进,在丛林的一处小溪边发现了余烬未灭的火堆,散乱的马蹄印儿深深浅浅地向密林深处延伸。

李三娘正要上马,准备继续追赶时,马三宝上前拉住李三娘的马绺,说道:“主子,从昨晚到今早,我们一路追来,从行踪来看,我估摸着敌人逃跑的去向,好象是这终南山长阳岭的一处官墅。嗯…是这样的,四五年前我随柴将军进山围猎,柴将军曾进去拜访过那宅子的主子,我们都在外面等候。我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谁,柴将军后来也没有提及过。如果前面的敌人真要是奔那儿去了,可就麻烦了。”

“为什么?”李三娘双目圆瞪地问道。

“那处宅子建在长阳岭的山顶,从山脚而上,只有一条崎岖的小道可以通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如果敌人先于我们上山,只要稍作防备,我们这几百骑兵无论如何是攻不上去的。”

“那你的意思是…?”

“主子,我想咱们兵分两路,您带人继续沿路追赶,我另带一些兄弟穿越山林,绕樵夫小路赶到长阳岭脚下,想办法截住这股敌人。”

李三娘在马上沉吟片刻,说道:“好,我拨给你一百人马,你若在山脚发现敌人已经上山,则原地待命;若发现敌人还未到达,则沿着这条林中小道向我靠拢。”

“是!”马三宝松开李三娘的马绺,带着弟兄们抄小路向长阳岭奔去。

……

当日傍晚,太阳西沉,晚霞满天。

李三娘不顾劳累,马不停蹄,一口气追到距长阳岭不到十里的沙子沟,终于发现了从延平门逃出来的那股敌人!为避免打草惊蛇,李三娘带着几个亲兵弃马步行,借助密林的掩护,抵近侦察敌情。

只见五十多个隋军正在林中休息,战马在旁边低头吃草。隋军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有的在啃干粮,有的仰卧小憩,有的在相互闲聊。中间一棵大树下,靠坐着一个脱盔披甲的人,正接过别人端来的水在饮用,好像是这伙敌人的头目。李三娘定睛一看,背靠大树的那人五十开外,虎背熊腰,长须及胸,明光铠甲的护肩上镶嵌金色虎头,一副高阶厚衔的高武官打扮。正在疑惑时,只听见端水的士卒说道,“阴将军,前面便是长阳岭了,看来今晚可以赶到……”

果然是阴世师!李三娘心中一阵狂喜,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兴奋,带着几个亲兵悄悄撤退,与后面的大队人马会合去了。

片刻之后,正当这股隋军准备上马赶路时,突然从林中传来阵阵马蹄声,惊得归栖山林的飞鸟一群群地振翅冲天。隋军大感意外,正在懵懂时,李三娘率领二百名骑兵已经冲到他们的面前了。回过神儿来的隋军纷纷刀剑出鞘,与唐军短兵相接,马上马下立时铮铮四响,喊杀声响彻山谷。

隋军果然骁勇!尽管唐军乘马而战,来势汹汹,但隋军出手敏捷,刀剑锋利,以一挡十,逐次抵抗,掩护着阴世师且战且退。一柱香儿的功夫过去了,两百人的唐军竟然没有占到上风!

但隋军也伤亡过半了,阴世师见状,大喝一声,提刀上马,左挥右劈,一连砍翻了七、八个附近的唐军士兵,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路来,一拉马头,带着十几个幸存的卫士策马疾进,向长阳岭奔去。

刚跑出数百步,只见长阳岭方向突然冲出一支唐军来,举着长刀短剑,高声呼喊着围了上来,挡住了去路。马三宝身先士卒,挥舞着寒光闪闪的陌刀,大步奔来。

又是一番激战!

阴世师前后受敌,幸存的卫士拼尽全力,刀来槊往,鲜血四溅,铠甲破碎,刃口卷曲,双方的士卒又倒下去一片。眼见卫士所剩无几,自己已经陷入了绝境,阴世师自知不免,在马上“刷”地抽出腰间佩剑,抬起手来,准备抹向自己的脖子。四五十步外的李三娘眼疾手快,一看阴世师要自刎,立即抓起马鞍上的长弓,搭箭便射,“嗖”地一声,飞矢正中阴世师的右臂。阴世师惨叫一声,佩剑脱手,身体重重地砸向地面,旁边的唐军士卒见状,蜂涌而上,摁倒阴世师,抓住他的手脚,用绊马绳把他捆了个严严实实……

四十五 夫妻相见终南山 开府建牙拜女帅

李三娘带领人马,押着阴世师,在终南山的林中小道喁喁而行。

正值午后,阳光明媚,雾霭散尽,小道上斑斑驳驳地全是光影。山风吹拂,略有寒意,幽幽深谷,草叶清香,李三娘乘马而行,心旷神怡。

又走了约一个时辰,只见前面山林中人影幢幢,马蹄声由远而近,两三骑从长安方向疾驰而来。李三娘和众人拉住缰绳,驻马眺望时,来人却是孟通和几个随从。一眨眼的功夫,孟通已来到李三娘跟前,只见他翻身下马,跪拜道:“柴夫人,奉太尉大人之命,柴绍将军率三百骑前来山中迎接您,一同回长安!”

“是吗?”喜从天降,大感意外,李三娘万分高兴,兴奋得满脸通红,“父亲大人已经入关了?我的夫君现在何处?”

“回柴夫人,太尉大人率二十万大军,已于昨日入关,经西北方向的春明门挺进长安。柴绍将军一大早便率领人马进入终南山,大约距此地还有五里路程,将军派我等先行禀报!”

“太好了,”李三娘笑靥绽放,掉转马头,对属下大声说道:“唐军主力已入关了!我夫君柴绍就在前面迎接我们!”顿时,众人中爆发出电闪雷鸣般的欢呼声,惊得坐骑纷纷嘶鸣。

一行人加快步伐,在孟通的引导下急速向前。

一柱香儿的功夫,刚进入半山腰的一片开阔地带,孟通指着前方说道:“夫人,您看,柴将军的队伍来了!”李三娘循声看去,前方数步百远处,“唐”字军旗下几百骑兵正向自己驰来。在队伍最前面,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李三娘的眼帘——那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夫君柴绍!

李三娘左手执绺,右手加鞭,双腿一夹马肚,从众人中单骑冲了出去,直奔前方。柴绍也置大军于后,一马当先,迎面而来。夫妻俩人在相距百步时,都跳下马来,迈开大步,飞奔向前,在那片开阔地上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一刻,丽阳白云为之欢笑,缤纷落英为之舞蹈,鸟雀白鹭为之盘旋,山风绿草为之合抱!

两人身后的队伍也就地立定,遥遥相望,祝福二人。

李三娘依偎在柴绍的怀里,鼻子一酸,眼圈转红,豆大的泪珠扑哧而下,像个孩子似地抽泣道:“夫君,这大半年来,我太难了,太难了…呜呜…”

柴绍将李三娘拥在怀里,早已热泪盈眶,在妻子的额头上轻轻一吻,摩挲着妻子的鬓前丝发,不住地点头,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三娘,你受苦了,现在都好了…”

“五弟已经不在人世了,我…我…”李三娘嗫嚅着说不下去了,柴绍用手指轻轻压在妻子的嘴唇上,说道:“我们都尽力了,五弟若在天有灵,会瞑目的。”

李三娘含泪点头,然后抬起手来,指向远处的骑兵队伍,说道:“夫君,我在终南山中生擒了阴世师这个老冤家,这回可以给五弟报仇了!”

柴绍点点头,牵起李三娘的双手,看着她明眸似水的眼睛,情深意切地说道:“三娘,你一个女儿家,在终南山中打出一片天地,现在又擒获敌酋,立下此大功,许多男子都望尘莫及啊,我真是打心眼里钦佩!可是,这大半年来,你担惊受怕,风吹雨打,人也消瘦了不少,我这心里难受得很啊!”说罢,轻轻地拔去妻子头上一颗不太显眼的白发,叹息了一声。

李三娘破涕为笑,把头靠在柴绍的肩膀上,小声说道:“夫君,再苦再难我都扛过来了,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咱们夫妻能早日团聚,这一天终于来了!”

柴绍点了点头,把妻子搂得紧紧的,生怕她从怀里飞走了,喃喃说道:“团聚了就不再分开,不再分开了。”

……

数日之后,正午时分,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长安太极宫承天门外,黄钟大吕,弦歌干扬,卫士如林,锦旗飞舞。已晋位大丞相的李渊面南背北,安坐殿前,羽扇下雄姿英发,正瞩目着殿前盛大而隆重的祝捷大典。丹陛之下,冠盖如云,百官肃穆,依次而坐。东侧是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以及柴绍等李氏族人,西侧是裴寂、武士彟、丘行恭、段志玄等文臣武将,大殿的远处是域外援兵,着各色民族的服饰正翘首张望。

李三娘在柴绍身边连席而坐,光彩照人,只见她浓眉如月微翘,眉间花钿似星,眼角额黄淡淡,唇上面靥点红,乌髻高束,戴一顶凤鸟桃形金冠,两鬓齐整,插一对白玉簪钗,身穿红色圆领小袖袍袄,下著条纹织金花裤,腰束蹀躞带,足登乌皮靴,杏眼圆睁,正全神贯注地观看着大典的举行。

“元恶阴师世、骨仪等数人已枭首朱雀门外,特告慰英烈在天之灵!”司仪官奏罢,大殿内外高呼“万岁”,排山倒海,响彻云霄。

李三娘双手合十,仰天而望,面颊流下两行热泪。

殿上的李渊站起身来,前向走了两步,双手叉在腰间二十四銙紫金玉带上,面对众臣大声说道:“吾等顺天应人,济百姓于水火,解天下于倒悬,半载之内经历百战,众志成城,前赴后继,挺进关中,入主长安!此皆诸位披肝沥胆之功,有鉴于此,大唐从善如流,广开爵位,因功受赏,随才授任,共赞大业,浑一天下!”

“万岁”的呼声在太极殿前震天动地再次响起。

司仪官出列,手捧敕书,朗声宣读,众人的战功与封赏清晰可闻。

“……李氏三娘,大丞相之女,右光禄大夫柴绍之妻,危难之时护佑族人,首倡大义于终南山,招贤纳士,众至七万,略地数城,歼敌过万,扫清京畿,擒获顽酋,巾帼不让须眉,因功拜骠骑大将军,开府建牙,号‘娘子军’!”

李三娘听闻,从座中走到丹陛下,朝大殿跪拜下去,起身后泪流满面地说道:“谨谢天恩!三娘以女儿之身,因区区之力,忝列大唐将相之位,实旷古之未有!愿我大唐厚积薄发,清宁宇内,恩被黎元,光照万国,建繁盛之治世,写光耀之青史!”

李三娘言毕,太极宫承天门外鼓号齐鸣,笙瑟交响,万众欢呼,歌绕云端,白鹤前引而翩翩起舞,天呈五彩而祥瑞四现,长安城沐浴在金光之中,渭水河浪花翻滚,一路高歌地奔向生生不息的黄河……

一 长安坊市现豪夺 闺帷感叹立国难

大唐武德元年,长安,九月。

初秋甫至,暑热渐退,八百里秦川天高云淡,由绿入黄,蜿蜒的渭河轻流慢淌,水天一色,芦花满舟,河中的白鹭青鸟,出没于烟波之中,偶尔飞过长安城头。

浴火重生的长安,城墙阁楼早已修葺一新,市坊百业复兴,商旅往来如织。四通八达的大道与密如蛛网的小巷交会,牛车马匹与骆驼商队穿梭其中,茶坊酒肆传来管音弦调,柳陌花衢可闻新声巧笑。

西市坊里接踵摩肩,人声鼎沸,南来北往的生意人讨价还价,好不热闹。突然,从市坊的北面传来一阵凶狠的叫骂声,人们放下手中的买卖,纷纷凑上去围观。只见一个边塞军官模样的人,未披铠甲,只着战袍,满口酒气,骂骂咧咧,正揪着一个十来岁男孩儿的衣领,骂道:“你这个小兔崽子,军爷我相中你家的马,是你家的福气,怎么着,不肯卖是吧?老子今天就买定了!”说罢,那军官朝着身旁几个高鼻蓝眼,绫袍辫发的突厥人咧嘴大笑,露出满口的黄牙。

那个男孩儿用衣袖把鼻子一擦,倔强地说道:“说好的一百两白银,可你拿一两银子就要牵走我家的青海骢,这哪里是买,分明是抢!”

众目睽睽之下,那军官恼羞成怒,举起马鞭正要抽打男孩时,一个四十出头的男子冲上去抱住男孩儿的头,转过脸来央求军官道:“军爷,我这小儿不懂事儿,请您高抬贵手,饶了他吧!这匹青海骢在我家从小养大,当年这驹儿是从千里之外的鄯善城购得,您出一两银子,是不是太…太少了一点啊?”

“他奶奶的,我出一两银子已经是看得起你们了!当初,你们的李唐皇帝答应过咱们,帮助他打下长安后,土地和百姓归他,财宝和金银归咱儿,怎么着,想反悔?信不信,老子今天连人带马一起虏走!”说罢,那军官和几个突厥人哈哈大笑起来。

笑罢,看到这对卖马的父子仍没撒手的意思,那军官瞬间变脸,勃然大怒,飞起一脚,踢在父亲的肚子上,又扬起马鞭,狠狠地抽在儿子的脸颊上,顿见皮开肉绽,满脸是血。趁着父子俩倒地哀号之际,军官随手丢出几粒碎银儿,然后走上前去,牵着那匹高大健壮的青海骢,和几个突厥人说说笑笑地扬长而去。

父子俩呻吟着从地上爬起来,还想追上前去讨要马匹时,旁边好心的人们拉住他俩,纷纷劝道:“你们不要再去招惹他们了,马匹要不回来是小事,可不要丢掉性命啊!”

“那个军爷是北边朔方城中梁师都大人的部下,可凶狠了,你们惹不起的!”

“就是呀,那梁师都大人有突厥人撑腰,连咱们李唐的皇上都对他敬畏三分,你们今天就自认倒霉,赶快回家吧!”

卖马的父子跪在坊市中,抱头痛哭,男孩儿一边擦着脸上的血水,一边喃喃自语道:“卖了骢儿给奶奶抓药治病,这回可怎么办…怎么办啊?”父亲只是抱着儿子低头痛哭,涕泪俱下却毫无主意。

市坊里围观的人们一片叹息,同情之余又无可奈何,纷纷摇着头各自散去了。人群不远处,在两个婢女的陪同下,一个身着白纱单衣,头戴黑色羃蘺的女子,骑在一匹棕色的马上,将刚才的这一幕收入眼帘,细白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却没有说一句话,一拉马头,转身向城北的霍国公府邸走去。

……

戌亥相交,满天繁星,城北的霍国公府前,“柴”字灯笼高高挂起,府里灯火明亮,竹影婆娑,却少有闲人走动,显得宁静而雅致。

大堂后面的闺帷内,府邸的女主人——大唐平阳公主李三娘卸掉淡妆,唇红齿白,明眸熠熠,内着粉色亵衣,外披白纱单衣,正斜靠在座榻的腰枕上,凝视着屋里案桌上正哧哧燃烧的一支红蜡烛,一动不动,思绪万千——作为大唐开国时册封的唯一女军帅,她率领义军首倡终南山,征战秦故地,攻克长安城,俘斩隋军大将阴世师…昔年戎马倥偬,血雨腥风,这一幕幕如今浮现于眼前,血与泪的记忆令李三娘没齿难忘,为解救百姓于水火,多少战士跟随自己赴汤蹈火,捐躯沙场地啊!可是,隋杨乱政推翻了,大唐已经建立了,百姓应该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了,为何今天还有西市坊父子那样的悲剧上演呢?李三娘越想越难受,越想越越气愤。

见主子心绪不佳,婢女巧珠不敢言语,只是垂手而立,侍奉一旁。

这时,夫君柴绍满面春风地跨门进来,这位新晋爵霍国公的大唐战将一边将红色外袍递给巧珠,一边对妻子笑道:“三娘,你看我带什么回来了?让你高兴高兴。”

言毕,却见榻上的妻子正望着烛火发呆,似乎并未听见。柴绍往前走了几步,来到榻前,抬手在妻子眼前挥了挥,李三娘这才发现是丈夫回来了,连忙坐起身来,笑着说道“我走神了,”然后拉着丈夫的手,一同在座榻前坐下。

“夫君,你刚才和我说什么来着?”李三娘刚刚回过神儿来,此时理了理鬓前的丝发,自失地一笑,抬头问柴绍。

柴绍笑逐颜开,回答道:“是这样的,半年前我们招募的那五千骑兵,已经训练完毕,今日父皇亲临校场检阅,龙颜大悦,当即赏赐我彩帛十匹!我已经带回来了,准备给你好好地做几身衣裳。”

“谢谢夫君!那可正好了,今天早晨我还带着巧珠和凤鸢去西市坊里,准备采办些布帛呢,”说到这里,李三娘笑容渐逝,双眉微蹙,低下头去,嘟哝着说道:“可是,我们训练了那么多的兵马又有什么用呢?”

柴绍已察觉到妻子情绪的变化了,在烛火的照映下,轻握李三娘的双手,和颜悦色地问道:“怎么了,遇到什么事儿了吗?怎么会有这样的疑问呢?”

于是,李三娘便把今日在西市坊里看见的悲惨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丈夫。末了,李三娘红着眼圈,略带哽咽地问道:“当年咱们征战终南山,起兵晋阳城,流了那么多血,吃了那么多苦,不就是为了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不受乱政的欺压吗?怎么大唐建立起来了,仍有…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在眼皮底下呢?”

柴绍听罢,点了点头,心情也变得沉重,他放下妻子的双手,站起身来,在屋里踱步片刻,然后回头对妻子说道:“娘子,虽然陏杨乱政已亡,大唐初立关中,可是,你知道么,关外群雄割据,虎视眈眈,亡我之心一刻未停,河南有王世充,河北有窦建德,江南还有萧铣一族;西北群狼更是嗷嗷垂涎,陇西有薛仁杲,朔方有梁师都,他们的主子突厥人与咱们貌合神离,双方早晚兵戎相见,如今这形势,只有浑一海内,才能天下太平,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啊!”

柴绍走到妻子的身后,双手摩挲着她皙白的双肩,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梁师都及其幕后主子突厥可汗,以曾经援助大唐攻灭陏杨为由,恣意妄为,索贿不止,欺我君臣侮我百姓,父皇也是咬牙切齿,一忍再忍!无奈关外未宁,尚有大战,现在不能结怨突厥,使我腹背受敌,所以…所以只能暂时忍耐啊!”

说罢,见妻子含泪点头,柴绍不禁举目远眺,穿过窗棂,看着黑黢黢的夜晚,思绪一下子飞到了数日前在大兴宫两仪殿举行的御前会议上……

二 心膂重臣议方略 天子拍案定国策

朝阳初升,照在长安大兴宫的金瓦红墙上,巍峨古朴的宫殿飞檐列栋,丹垩粉黛,亭台阁楼鳞次栉比,殿宇馆苑错落有致,偶有宫人趋步而行,禁卫武士则执戟而待。

大兴宫太极殿正在举行早朝,殿中御座上,大唐皇帝李渊头戴通天冠,身着衮冕服,黈纩充耳,玉簪束发,颜前垂吊白珠十二旒,正襟危坐,视朝听政。御座之下,文武百官持笏肃立,依次出列,详奏其事。

辰末巳初,太阳高挂时,太极殿中方才宣布退朝。

然而,今日听政,李渊心绪不佳,一脸戚容,退朝之后又将几位心膂重臣引入大兴宫的两仪殿内,合闭殿门,商议军机。

李渊缓步走到殿内的龙榻上,甩开阔袖,坐了下去。众臣见状,这才依次入座。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霍国公柴绍等坐于左侧,尚书右仆射裴寂,工部尚书武士彟,户部尚书刘文静等入坐右侧,众人侧身而侍,静待皇帝发话。

李渊伸出双手,扶在龙榻的靠枕上,抬头看了看众人,然后说道:“众位爱卿皆是朕的肱股之臣,今日将诸位引入内殿,有要事相商啊,”李渊停顿了一下,捋了捋胸前长须,说道,“今日早朝,四方敌报纷至沓来,着实令人忧心。我大唐立国日浅,国力尚弱,不能四面出击,面对关外的豺狼虎豹,应择敌而战。朕单独召见诸位,就是想听听众位卿家的肺腑之言,今日勿拘他礼,知无不言!”

“父皇,这不是和尚头顶的虱子,明摆着的吗!”齐王李元吉性急,首先开口说道,“陏炀帝被弑于江都后,王世充占据东都洛阳,自立为帝,与咱们大唐势不两立,当然是先出兵攻灭王世充了!”

太子李建成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说道:“不然。王世充虽然自立为帝,却并未明火执仗地与我大唐争城夺地,至少目前相安无事。反而是那草莽出身的窦建德,自称夏王,虎据河北,拥兵数十万之众,频频南下,侵夺我大唐领地,我以为,应首先对付窦建德!”

户部尚书刘文静在座中一揖,对李建成说道:“太子殿下,臣闻窦建德与王世充有隙,与其由大唐独战窦建德,孰若挑起窦、王之争,大唐坐收渔人之利?”

“这……”李建成一时语塞。

尚书右仆射裴寂笑了笑,说道:“刘大人的想法是否一厢情愿了?据我所知,窦、王二人虽然不和,却并未大动干戈,其原因嘛,二人均有掣肘之苦——窦建德背后是罗艺在觊觎,王世充身旁则是萧铣在舞剑,不除掉各自的后顾之忧,窦、王二人是不会兵戎相见的!”

工部尚书武士彟和霍国公柴绍都点了点头,赞同裴寂的说法。

“秦王……”龙榻上的李渊见李世民一直紧锁眉头,似在深思,又喊了一声,“秦王!”李世民这才回过神儿来,连忙向父亲躬身揖拜,李渊捋着长须,满面笑容地问道:“适才,众位爱卿的议论,你以为如何啊?”

李世民抬起双手,正了正头顶的金蝉三梁冠,坐直身体,说道:“父皇,诸位大人,依我看来,大唐迫在眉睫的威胁不在关外,而在塞北!”李世民此话一出,众人顿感诧异,不约而同地盯着他看,龙榻上的李渊也收敛笑容,不禁身体前倾,皱着眉头问道:“秦王,此话怎讲?”

李世民站起身来,扯了一下滕蛇紫衫的前裾,缓步走到大殿正中,朝父亲一拜,然后向众人释疑道:“诚然,关外势力虎踞龙盘,亡我之心无时不有,但除了各自的内忧之外,任何一方要挑衅大唐却实非易事——我朝据有金城千里,拥八百里秦川,麾下带甲之士数十万,况且依河阻关,有地利之优,关外势力谁也不敢小觑大唐!然而…”李世民话锋一转,目射寒光,扫视众人,接着说道:“然而,我们北边的四十万突厥铁骑,频频南侵,阻断丝路,搅扰西域,在边塞豪强薛仁杲及梁师都等人的引导下,时时深入内地,践踏稼禾,肆意虏掠,百姓为之困苦,军士为之疲弊。虽然我们向突厥人年年进贡,丝帛盐茶,源源不断,可如今在突厥执政的处罗可汗贪得无厌,唯利是图,不但奴役西域诸种,对我华人也颐指气使。此人没有信用,不讲感情,对于内地的割据势力,谁出的价高,他就出兵助谁。去冬以来,大有援助薛仁杲及梁师都南下关中,倾覆大唐之意!”李世民话未说完,殿内大臣中已有人颔首点头了,李世民弯腰再拜,起身说道:“父皇,诸位大人,如此看来,欲清宁关外必先经营塞北,解除北忧之后才可出兵东征啊!”

李世民说完这一番话后,缓步回到自己的座中,只见诸人若有所思,皆沉默不语,偌大一个两仪殿内沉香缭绕,静如荒野。

……

近午的阳光从两仪殿的窗棂间射了进来,好似数把利刃斜插在殿内铺陈的金砖上,一时间刺得人睁不开眼。

片刻,从龙榻上传来李渊的声音,打破了大殿的沉寂:“对于秦王的意见,众位爱卿意下如何啊?”

工部尚书武士彟首先回答道:“陛下,秦王的分析鞭辟入里,微臣赞同!”

“‘欲清宁关外必先经营塞北’,讲得好,这的确是我大唐的当务之急啊!”户部尚书刘文静一边点头一边说道。

太子李建成皱了皱眉头,搓着手掌说道:“秦王所说的道理,固然不错,然而与突厥交恶,沙场相见,我大唐似乎还不具备这个实力!”

“太子殿下说的没错,”齐王李元吉接过话来,“突厥骑兵来去如风,战力彪悍,当年陏炀帝举全国之力也未平息北患,在雁门关之围中还险些丢了性命!我们与突厥为敌,没有胜算!”

“我看呐……”尚书右仆射裴寂在座中摇头晃脑地说道,“对于突厥人还是以和为贵,咱们继续纳贡,能维持一天就维持一天吧!”

这时,霍国公柴绍坐不住了,大声说道:“对于突厥人,目前咱们实力不济,需要暂时忍耐。但是,对于在突厥人面前奴颜婢膝的薛仁杲、梁师都之辈,狐假虎威,得寸进尺,我们岂能忍气吞声?”

“霍国公所言有理!”刘文静高声应道,“既然突厥的处罗可汗眼中只有金银,没有朋友,那么咱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年半载之内加倍给他财物,让他放松警惕,暂时疏远与薛、梁的关系,然后厉兵秣马,直出塞北,以雷霆之势攻灭薛、梁!”

武士彟点点头,接过话来说道:“薛、梁一平,土地扩大,人口增加,力量的天平将倾向于我,那时大唐可对突厥形成威慑之势,令其不敢轻易南下,这时,便可腾出手来对付关外的诸贼了!”

李建成与李元吉听闻,都低头思索,不再言语。

裴寂张嘴正想说什么时,李渊在龙榻上一拍靠枕,大笑道:“众位爱卿知无不言,朕心甚慰啊!我看大唐与突厥迟早有一场生死攸关的决战,但却不是现在,”李渊顿了顿,用目光扫了扫自己的三个儿子,在李世民身上稍作停留,然后迅疾收了回来,接着说道:“在朕看来,突厥可汗虽然贵为人君,却是人面兽心——你羸弱,便是他的盘中餐;你强大,则他为你的牧羊犬。因此,贿之以货,啖之以利,不过是权宜之计,将他打败了,打服了,才是我大唐的安边长策!”说到这里,李渊直起身体,伸出右手,一拍龙榻前的御案,朗声说道:“在此之前,若能抓住良机,剪除其羽翼,卸掉其爪牙,攻灭薛、梁二竖,令其不敢恣意妄为,南下侵扰,为我大唐浑一天下赢得时间,朕以为,可行!”

李渊话音刚落,殿中诸臣立即起身,离开案几,面朝皇帝稽首跪拜,异口同声地说道:“陛下圣明!”

三 夜晤柴府荐老将 夫妻尊师叙衷肠

夏末的夜晚,月朗星稀,凉风偶袭,夜虫低呤,花香幽幽。

长安城北霍国公府的花园里,柴绍携李三娘正缓步而行,流连其中,不时轻声耳语,笑声吃吃。夫妻俩正闲聊着关中趣事时,只见婢女凤鸢急匆匆地走进园来,禀报道:“主子,秦王来访,已到正堂了!”

“什么,秦王来了?为何不早报!”柴绍大惊失色地责问道。

“秦王…秦王没有让人通报,就进府了,我…我…”凤鸢一脸委屈,急得都快哭了。

“好了,你下去吧,”李三娘摆摆手,让凤鸢退下,然后扭头对丈夫说道,“咱们赶快去正堂相见吧。”

“这…”柴绍拉住妻子的手,犹豫了一下,问道“如此相见,似为不妥,是否换上朝服呢?”

李三娘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抬手理了理丈夫束发的巾帻,说道:“秦王夜访,必有要事,我想二弟是不会在意这些虚礼的。”

夫妻二人携手而行,快步向正堂走去。

刚跨入正堂的楠木大门,只见李世民已落座宾客之位了。大烛照映下,李世民左手端着茶碗在细啜慢品,右手则握着柴绍落在堂中的《尉缭子》正津津有味地翻看着。

柴绍和妻子快步向前,大声说道:“不知秦王夜晚来访,有失远迎,请秦王恕罪!”夫妻俩儿正要躬身揖拜时,李世民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他们面前,伸出双手扶住二人,呵呵笑道:“今晚我是不速之客,烦扰三姐和姐夫了!咱们家人相见,不必拘礼。”

李世民回到自己的座位中,合上《尉缭子》,笑道:“姐夫不愧是我大唐的骠骑大将军,燕居之时仍对兵书手不释卷啊!”

柴绍也笑道:“闲来无事,信手翻翻。”

“他呀,是闲不住的,”李三娘看了看丈夫,又看了看二弟,笑靥绽放,说道,“人在府邸,心在沙场。”

李世民笑着点了点头,说道:“三姐说的没错,姐夫这是‘安不忘危’啊!何况,我大唐的局势目前的确不算安稳…”李世民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语气变得沉重起来,“父皇钦定了‘先北后东’的策略,我们很快就将施展开来,我有些顾虑,所以今晚来三姐和姐夫这里聊聊。”

“秦王有何忧虑,下官定然全力排解!”柴绍在座中揖手说道。

“看你…”李三娘嗔怪道,“二弟都说家人相见了,你还把朝堂上的东西搬到家里来。”

柴绍尴尬地摸了摸宽大的额头,“嘿嘿”地干笑了两声。

李世民也笑了笑,然后说道:“是这样,父皇很快将派我率军征讨薛仁杲。薛仁杲与梁师都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我大军一出,唇亡齿寒之势立显,此二人必然进行联合,我们得对梁师都有所防备,”见柴绍夫妇都点了点头,李世民继续说道:“姐夫曾任太子千牛备身,陪同前朝太子数次视察塞北,对其风土人情多有了解,对于边塞军将也不陌生,我想知道,讨薛之战打响后,若梁师都进犯大唐,何人能堪大任,领兵率军拒敌于国门之外?”

柴绍听闻,低头不语,思略片刻后,胸有成竹地回答道:“抗梁之任,非延州总管段德操莫属!”

“段老将军不是你的师傅吗?”李三娘扭过头来,诧异地问道。

“正是,”柴绍斩钉截铁地回答,“段将军与我家是世交,束发之年我便遵从父命,投到段将军的营中习阅军事,后来才被选调千牛府任职。当年军旅艰苦,段将军对我恩威兼用,生活上关照,军事上严厉,有如严父一般,今日我能征战沙场,效力大唐,全赖段将军当年的悉心培养啊!”说到这里,柴绍双目凝视,一动不动,当年的军旅思忆一下子涌上心头。

“哦,是吗?姐夫早年有这样一段经历!”李世民的声音打断了柴绍的思绪。

柴绍点点头,看着李世民说道:“段老将军是西域姑臧人氏,对于大漠南北的物情如数家珍,同突厥人、回纥人、吐谷浑人甚至吐蕃人都打过交道,深谙他们的习性与战法,曾经随同前朝褒国公、右卫大将军宇文述征战至西域腹地的鄯善、且末等地,颇有军功。若将我大唐的西北防务交于此人,上至陛下,下至群臣,必可高枕无忧,只是……”

“嗯?”李世民见柴绍欲言又止,便说道,“姐夫但说无妨!”

柴绍看了看李三娘,见妻子对自己轻轻点了点头,便甩掉顾虑,继续说道:“大唐建立后,段老将军屈居延州,少有音讯,我一度猜度他老人家是否…嗯…是否眷念前朝,所以我至今未去拜会啊!”

“原来如此,”李世民不禁站起身来,向前踱了几步,然后回过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柴绍,说道:“大唐立国尚浅,初拓大业,正是用人之际,‘君不择将,以其国与敌也’,要与敌抗衡,择将为先,因此,还望姐夫劳顿一番,亲临延州,拜会段老将军,转告他老人家,秦王我…哦,不,大唐希望他挺身挂帅,出战朔方,保境安民!”

“是!”柴绍立即起身,躬身揖拜道。

一旁的李三娘不禁哑然失笑道:“你们啊,真是家与国难分呐!”

……

九月的午后,暑热未尽,热浪依旧,蝉噪枝头,路人稀疏。

长安以北六百里的延州城里,士民避暑于屋内,商旅鲜见,街衢宁静。突然,一队人马自南门而入,马蹄阵阵,风尘仆仆,直奔城东的延州总管府。

一行人在总管府的鸟头门前勒马而住,打头的军官对门仆大声说道:“霍国公与平阳公主驾到,请速速通禀段总管!”

片刻之后,一个五十七、八岁,白须及胸的老将军戎装裹身,大步前趋,在府门前一边跪拜下去,一边大声说道:“段德操不知霍国公与平阳公主驾到,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柴绍立即翻身下马,快步向前,扶起段德操,满面笑容地问道:“数载未见,恩师别来无恙?”

在段德操的引导下,柴绍夫妇来到总管府大堂,宾主叙礼,各自入座。

柴绍这才仔细打量起自己的师傅来,只见他须发皆白,双目熠熠,左侧额头上的昔日战伤,浅红一道,依旧明显。柴绍看得眼眶有些湿润了,嗓子沙哑着刚开口说了声:“恩师…”

只见段德操在座中一揖,说道:“霍国公,您现在贵为大唐公侯,段某乃边塞裨将,不知如何为您效力!”

听到此话,柴绍有些难过,低下头去,咬了咬嘴唇,然后抬起头来,说道:“恩师,今日学生携夫人登门拜访,咱们不讲朝廷礼数,只叙师生情谊,您…您不要生分见外啊!”

李三娘嘴角轻扬,笑着说道:“段老将军,‘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没有您当年在军中的在栽培,就没有我夫君今天的战功,在您面前,我们是小辈哩!”说罢,起身向段德操弯腰一揖。

段德操连忙起身,回以一揖。

“唉,即如此,那咱们就以师生相称吧,”段德操坐回位中,轻咳了数声,然后捋着胸前白须问道:“暑气浓烈,不知二位从长安远道而来,所谓何事?”

听到段德操这样说,柴绍才松了一口气,忙笑着说道:“恩师,您在这朔北沙域驰骋了几十年,地理人情都熟稔,这次我和三娘来府上,是想请您出马,挂帅西北,抗击梁师都!”

“哦,是吗?朝廷决定同梁师都开战?”段德操侧过头来,看着柴绍问道。

“段老将军,是这样的,”李三娘接过话来,说道,“朝廷很快将派秦王攻伐薛仁杲,而薛、梁两家是一棵绳上的蚂蚱,战事开始后,梁师都很可能南下助战,所以…”李三娘笑了笑,明眸闪烁,看着段德操说道,“所以朝廷想拜您为行军总管,统领西北的唐军,防御梁师都。”

段德操听罢,右手握拳,捂到嘴边,轻咳两声,然后说道:“朝廷如此器重,段某本当肝脑涂地,全力报效,然而,近年来身体不适,肺阴亏虚,痰中见血,段某正打算上书朝廷,解甲归田呢!二位错爱段某,不避酷热,亲临陋室,段某真是羞惭难当啊!”说罢,从袍袖中掏出白绢,捂到嘴边,又咳了数声。

听闻此言,柴绍与李三娘对视一眼,都不作声,各自端起茶碗来细啜,堂内一时尴尬。

片刻,柴绍从座中站起来,向门口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看着段德操说道:“恩师,此番来延州的路上,途经牡丹山,我和娘子上去看望了槿苛,我给他敬了酒,还带了他最喜欢吃的胡麻饼,要是他还在世的话,也应该娶妻生子了……”段槿苛是段德操唯一的儿子,与柴绍同龄,两人共入军营阅习军事,前朝大业年间随军征伐吐谷浑,在临羌城下中流矢阵亡,灵柩运回关内,安葬于牡丹山上。

柴绍一提到段槿苛,段德操嘴角颤动了一下,心绪起伏,老泪矇矇,点点头,说道:“好啊,感谢你还记着他,槿苛若还在世,今年也快三十了,哎,这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恩师,”柴绍走到段德操的身边,把手轻轻放在他的盔甲护肩上,说道,“咱们当年跟随宇文大将军反击吐谷浑,正是那姓梁的失期不至,才使我们在临羌城下四面受敌,槿苛…槿苛不幸捐躯沙场。虽然班师后,姓梁的受到了处罚,但这一箭之仇至今未报啊!”柴绍顿了顿,声调轻缓地继续说道:“恩师身体不适,若难以领兵,学生不敢勉强,朝廷也必会另委他人。只是为大局计,熟悉西北防务者,无人能出恩师之右,此番造访,学生恳请恩师指点一二,以保战事既开,西北无虞啊!”说罢,柴绍再次揖拜下去。

段德操伸手把柴绍扶起来,并没有说话,只是抬头远望,目光穿过正堂的雕花木门,直射城外的凤凰山顶。

好一会儿,段德操才将目光收回,看了看柴绍,又看了看李三娘,说道:“你做学生的既然如此诚心,我做师傅的不能不开诚布公,嗣昌…”段德操叫着柴绍的字,缓缓说道:“我身体有疾不假,但尚可驰骋沙场。之前的话,实在是有难言之隐啊——我是前朝三品武官,为隋炀帝所亲授,大唐起兵,颠覆隋杨,我偏安西北,未预其中。现在新朝已立,我们这些前朝老人本该激流勇退,致仕归隐的,今日朝廷突然重用,惶恐之间,总觉得自己无寸功于新朝,恐有失重托啊!”

柴绍挺直腰身,翕动嘴唇,正想开口安慰恩师时,段德操摆了摆手,说道:“嗣昌,你想说什么我知道。我与梁师都不共戴天,槿苛这仇,我是无时不想,无日不记呐!但这只是我与梁师都之间的私仇。这些年来,姓梁的认贼作父,倚仗突厥,贿赂吐谷浑,频频南侵,烧杀虏掠,无恶不作,我们当年跟随宇文大将军清宁西域,畅通丝路的战果已经荡然无存了!槿苛在天有灵,不知会作何感想啊!每每想到这些,我都心如刀绞,悲愤不已!”段德操稍顿了一下,忍住眼眶里打转儿的老泪,继续说道:“嗣昌,你与公主到来之前,我有心抗梁,但因为刚才所讲的原因,心存顾虑,徘徊不决,担心朝廷信不过我。今日,既然咱们师徒已经打开心扉,赤诚相见了,加之公主又是陛下的骨肉至亲,那么于国于家,我都理应拼了这把老骨头,跟梁师都斗到底!”

柴绍与李三娘听闻,顿时精神百倍,满脸放光,两人正要道谢时,只见段德操轻咳数声后,从座中豁然而起,一撩战袍,单膝跪拜,大声说道:“请霍国公、平阳公主转奏圣上,延州总管段德操听从朝廷调遣,率部抗击梁师都!”

柴绍夫妇大吃一惊,急忙从座中跃起,双双去扶这位边塞老将…

四 京郊送军辞旧将 秦王病困兵锋挫

十月的渭北平原,天高云淡,风轻水缓,不禁意间,郊外的杨树林悄然之间由绿入黄,树脚的落叶铺了一地,人马偶过,随风而起,片片飞扬。

长安北面的十里亭,柴绍陪着李三娘倚在雕花石栏上,举目远眺,望着秦王大军远去的尘埃,久久不愿离去。柴绍转过头来,对妻子轻声说道:“队伍已经走远了,咱们回去吧。”李三娘点点头,双手系紧领前的绛色镶金披风,戴上婢女巧珠递过来的的黑色羃蘺,与丈夫一起翻身上马,执绺扬鞭,朝着长安城笃笃而行。

一路上,李三娘没有言语,思绪起伏,适才与昔日部将道别的情形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一个时辰前,在十里亭边,数万唐军旌旗招展,衣甲鲜亮,正健步而过,秦王李世民同文武官员共饮饯行酒后,一马当先,已经走到队伍的前头去了。此时,随同秦王出征的终南山义军旧将们,神采飞扬,精神抖擞,正在亭里同李三娘夫妇辞行。

猎户出身的将军向善志快人快语,一扯铠甲后面的豹皮护腰,说道:“请霍国公和公主殿下放心,此番跟随秦王征讨薛仁杲,定打得那小儿屁滚尿流!”

曾在边塞经商的胡人将军何潘仁,摸着红胡须,眨着蓝眼睛说道:“此次北伐,我算是故地重游了,可以给大军作向导,一举歼灭薛氏势力!”

“诚如向、潘二位将军所言,此次出塞,志在必得,我对秦王的玄甲军仰慕已久,这回可以大开眼界了!”绿林出身的骑兵将军冯弇搓着双手,在一旁也乐呵呵地笑道。

接着,终南山义军旧将中的马三宝、郝齐平、宋玉、周孝谟、高羽成及李仲文等人与李三娘夫妇一一道别,已任观文殿学士的旧部萧之藏也陪同夫妇俩为众将饯行。

李三娘听罢众人之言,点点头,看了看身旁正在朝自己微笑的丈夫,然后轻理云髻,端起饯行的酒樽,对众将说道:“诸位,此次征讨薛仁杲,是我大唐立国后的第一仗,希望各位谨遵秦王的号令,打出威风来,打出气势来,如同当年击败长安的阴世师那样,一举攻灭薛氏势力,扫除大唐的北患,我和终南山的父老乡亲期待着你们凯旋的好消息!我敬诸位一碗,干!”说罢,一饮而尽。

“谨遵教诲,誓灭薛氏!”众将异口同声地说道,然后举杯同饮。

……

大军开拔后,柴绍奉朝廷诏令,负责筹措粮草,运送前线,整日忙得不可开交,经常是子夜时分才打道回府。李三娘虽然十分关心前方的战事,但也只能在闺帷之内,从睡眼蒙蒙、疲惫不堪的丈夫口中零零碎碎地了解一二,只知道大军出塞不久,秦王便身患疟疾,病倒营中,暂将军务委托给助手殷开山和刘文静二人。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处暑近白露,旬日已过去。

这日午后,阴云密布,闷热难耐,整个长安城不透一丝风儿。城北的霍国公府里鲜见人影,老老少少入屋纳凉,只剩院中老榕树上的知了噪鸣不已。李三娘正在卧房里小憩,迷迷糊糊中,感觉好象有人走了进来,睁睛看时,却是自己的丈夫柴绍已经回来了,正独自一人坐在屋里的木榻上发呆。李三娘起身来,一边披上单纱衣,一边笑道:“夫君,今天这么早就办完公差了?真是难得啊。”

柴绍却没有回话,仍旧呆坐在榻上。

李三娘走到丈夫身边,和他并肩坐下,看着一脸沮丧的柴绍,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柴绍这才点点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宽额,砸了一下嘴唇,然后幽幽地说道:“我们征讨薛仁杲的部队失利了!”

“怎么会这样呢?”李三娘大吃一惊,双目圆睁,盯着丈夫,连珠炮似地追问道:“二弟怎么样了?损失了多少人马?咱们终南山的旧部伤亡怎样?”

柴绍摇摇头,双眉紧锁,嘟哝着说道:“从北边高墌前线传来的八百里急报,只说是我军失利,损失过半,大将慕容罗睺、李安远阵亡,其他的情况尚不明确,陛下…陛下震怒之余,又十分担忧啊!”

李三娘听闻,忧心忡忡,不禁伸出手去握住柴绍,自言自语地说道:“但愿二弟平安无事啊!”

柴绍看着妻子,说道:“秦王应该无恙,正随着余部撤退,并已派何潘仁快马加鞭赶回长安,向朝廷先行奏报,明日应该可以赶到。”

李三娘站起来,走到门边,手倚门框,抬头北望,半晌没有说话。

屋外,乌云滚滚,乱风四起,一扫午后的闷热,屋里顿时清凉下来。远处,伴随着隆隆的雷声,电光在乌云中闪过,不时将阴沉的天幕撕出道道裂口,看来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这雨来势汹汹,风裹云卷,淅沥不尽,一下便是一天。

第二日傍晚,风雨终于停歇下来了,院中的树枝花叶被打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李三娘正站在檐下安排家仆打扫清理时,婢女凤鸢走来通禀,说是柴绍带着何潘仁回府了,请李三娘立即到前堂相见。

片刻之后,李三娘刚抬脚跨过前堂的门槛时,只见何潘仁从宾座中站起来,“扑通”一声朝自己跪拜下去,哽咽着说道:“公主殿下,我们…我们战败了!”

李三娘三步并作两步,连忙走到何潘仁面前,将他扶了起来,安慰道:“何将军,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必过于悲伤,”一边说着,一边吩咐凤鸢给何潘仁上茶。

落座后,柴绍对妻子说道:“我和何将军刚从太极殿回来,陛下和文武百官都聆听了何将军的奏陈,哎——这个殷开山呐,”柴绍捶胸顿足,长长叹息,接着说道,“三娘,何将军知道你牵挂旧部众将,所以散朝之后,不顾车马劳顿,非要和我一起回来,向你当面陈说事情原委。”

何潘仁放下茶碗,理了理有些零乱的红胡须,然后向李三娘说道:“公主殿下,事情是这样的——秦王率领我们来到高墌后,不幸得了疟疾,病倒军营,只得撤到十里外的洛河堡养病,命令行军长史刘文静和军中司马殷开山代替指挥。秦王在病榻上,当着我们这些将军的面告诫此二人:‘薛氏孤军深入,粮食不多,士卒疲惫,假如来挑战,你们务必小心,不要应战。等我的病痊愈后,再带领你们击败他。’可是,秦王去洛河堡养病后,还没有三天的功夫,殷开山便在军事会议上对我们说:‘秦王是担心你们不能退敌,才说这番话的。敌人听到秦王病倒了,必然有轻视之心,我们应该显示一下大唐的实力,威慑敌人。于是,带领我们在高墌的西南面列阵,准备出击。谁知那薛仁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摸到我军背后去了,乘我军列阵未稳,突然以重骑冲击,我们措手不及,纷纷败下阵来,士卒伤亡大半,大将军慕容罗睺、李安远阵亡,我们终南山出来将领高羽成、周孝谟也捐躯了……”

何潘仁说到这里,哽咽难语,悲伤地低下头去,一双蓝眼睛中噙满了泪水,片刻,才抬头继续说道:“可恨那薛仁杲占领高墌后,收集我军士兵的尸首,层层相垒,堆成‘京观’,以炫耀其战功,真是令人愤慨啊!”

听到这里,李三娘“啪”地一下拍案而起,细白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说道:“欺人太甚!待秦王病愈后,我奏请父皇,准允我们夫妇与你们同赴沙场,再战薛氏!”

柴绍正在点头时,只见他的贴身侍卫孟通急匆匆地走进大堂来,禀报道:“霍公,兵部刚刚接到急报,西北方向的梁师都趁火打劫,率大军南下,已近延州地界了!”

柴绍大惊失色,“豁”地一下从座中站了起来,声音有些颤抖,对妻子和何潘仁说道:“不知…不知我的恩师段德操将军是否已知晓军情?是否已做好应对?明天,我得…我得面见陛下,派兵增援延州!”

五 廷争议和霍公怒 老将延州传捷报

初秋雨后,长安城凉爽宜人,天空放晴,薄云浮动,南去的大雁排排成行,偶尔飞过城北的大兴宫。

太极殿内,大唐皇帝李渊南面而坐,御座之下,文武重臣持笏而立,正在奏议梁师都南下一事。

尚书右仆射裴寂说道:“先前,秦王出师不利,高墌已被薛仁杲占领,我军新败,士气低沉,沮丧之卒岂可抵挡精锐之师?不如同梁师都议和,送出一些金银财物,劝其退回西北。”

太子李建成皱了皱眉头,说道:“梁师都若肯接受财货退兵,那再好不过;我担心他此番与薛氏联手南下,胃口不小,现在我军又前线失利,梁师都若提出割地要求,我们该如何应对?”

“派人去延州一趟,面见梁师都,不就知道结果了吗?”齐王李元吉说道,“不行的话,本王亲自走一趟,去会一会那梁师都,我倒要看看他是否有三头六臂!”

“不可,”裴寂摇摇头,说道,“齐王乃金贵之身,不可轻往虎穴,若有闪失,梁师都更是有恃无恐。”

“哎,要是前朝的尚书左丞裴矩在我朝中就好了,”李建成叹息了一声,说道,“此人曾在大业年间经略西域,著有《西域图记》,详载其中四十四国的山川、姓氏、风土及物产,我阅视之后,亦受启发。况且,那梁师都曾是裴矩的旧部,若他能出面斡旋,梁兵必退啊!只可惜此人被窦建德所获,现在生死未卜…”

“太子殿下,‘远水解不了近渴’,”裴寂捋着胡须说道,“现在梁师都兵临城下,以臣看来,还是议和为上策啊!”说罢,用眼角余光瞄了瞄御座上沉默不语的李渊。

工部尚书武士彟持笏出列,对李渊揖拜道:“陛下,右仆射之言,臣不敢苟同!自古战伐不利,方有城下之盟,如今梁贼南侵,与我大唐尚未兵锋相交,即有议和之说,实难让人悦服!诚然,我军高墌失利,已退入内地,然而秦王正在康愈,将士积仇待报,若假以时日,必摧折薛氏!何况,霍国公所举荐的西北领军之将、延州总管段德操本就是西域人氏,深谙胡风域情,曾随前朝右卫大将军宇文述征战至西域腹地,对梁师都等边塞豪强知之甚深,若大唐与梁贼兵戎相见,未必不利啊!”

“可是,我们的粮草供养已运送高墌方向了,短短数日,如何能够再次筹集以供应延州呢?”李建成愁眉苦脸地问道。

“太子殿下,”柴绍这时开口说话了,“旬日之前,奉秦王之命,我曾携平阳公主赴延州探视过段德操总管,据我所知,段德操在延州戍边屯田多年,军仓廪实,兵械甚锐,对梁师都防备已久,应当可以一战。”

李元吉嘴角一翘,斜着看了柴绍一眼,说道:“那段德操是前朝旧将,为隋炀帝所恩宠,咱们起兵晋阳时,他作壁上观,按兵不动,这样的人能委以重任?”

柴绍回答道:“昔日局势晦暗不明,人有自保之心,亦属常情;如今大唐已立,四方志士从善如流,只要肯为大唐尽心竭力,何论当日之状?”

“嘿…嘿…”李元吉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丝怪笑来,“你这样说,是因为他是你当年的军中师傅吧?”

“齐王,此话不妥…”李建成赶忙阻止,话音未落,只见柴绍把宽大额头上的眉毛一横,看着李元吉冷冷地说道:“不错,段德操是我的恩师。纵然如此,又当怎样?大唐立国日浅,四面临敌,要实现陛下既定的‘先北后东’的战略意图,必当唯才是举,为我所用,何论亲疏?古人云:‘择将之道,惟审其才之可用也,不以远而遗,不以贱而弃,不以诈而疏,不以罪而废’,齐王,您也领兵多年,不会不知道这个理儿吧?”

李元吉嘴动翕动,还想争辩时,只听见御座上传来了李渊沉沉的声音:“众位爱卿皆以国是为重,朕心甚慰呐!秦王伐薛失利,事出有因,将士复仇之心,日后必可大用。我自信,薛氏虽有此胜,终不足为虑!何况,此次高墌之战并未动摇我大唐的根基,反而是那梁师都,趁火打劫,落井下石,若我们此时示弱,则会让周边的割据势力觊觎大唐领土,让突厥的阳奉阴违变成明火执仗,萌生诸多忧患,不利于我大唐‘先北后东’,各个击破的战略部署。另外,对于段德操,朕也是有所了解的,其为人不事声张,却颇有本事,驻守延州多年,堪称西北宿将,朕以为边塞可以一战,若力有不逮,再议和不迟!”

见皇帝已作出了决定,众臣便不再争论了,在一片“陛下圣明”的跪拜声中,恭送李渊退朝而去。

……

虽然皇帝决定与梁师都一战,但毕竟唐军新败,士气受损,朝廷上下的担忧并未消退。霍国公柴绍更是忧虑,食不甘味,夜不安寝,时刻牵挂着延州的战事。

这日半夜,凉风习习,竹叶沙沙,柴绍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于是,轻轻地起身,给身边的妻子盖好被衾,自己系上披风,轻掩房门,来到院中,在月下低头踱步,思虑重重——梁师都进入延州地界已经四、五天了,虽然在城外的野猪岭与段德操形成了对峙,但兵锋未交,胜负未见,何况梁师都倾巢而出,重甲骑兵就有五千之众,恩师段德操此番面临的是劲敌啊!

想到这里,柴绍不禁抬起头来,望着半空中云线挑起的一轮弯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夫君,怎么睡不着吗?还在想着延州战事呢!”不知何时,妻子李三娘已经来到自己身边了,手上还拿了一件薄袍,柴绍回头正要回答时,李三娘笑着说道:“已经入秋了,晚上凉,来,把披风解下,换上薄袍吧。”

柴绍穿好妻子递过来的薄袍,拉着妻子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问道:“娘子,你说恩师能够抵挡住梁贼的进攻吗?”

李三娘咯咯笑道:“你不是说段老将军熟稔边塞物情,是梁师都的克星吗?怎么突然间,这么不自信了?”

“哎,形势复杂,不容不虑啊,”柴绍叹息一声,摇了摇头,然后将前日在朝堂上与李元吉的争论讲了出来……末了,说道:“若恩师抵挡不住梁贼的进攻,我柴绍举荐不当就不提了,关键是牵涉到秦王用人不明,事情就麻烦了,对于秦王今后在军中的威望有害无益,况且,朝中有人似乎对秦王……”说到这里,柴绍突然觉得讲得太多了,便就此打住,抬头望了望穿云而过的月亮,不再言语。

李三娘伸出手去,用掌心轻轻抚着丈夫的下颌,笑道:“夫君,你不要想那么多了,我相信,段老将军可以挡住敌人进攻的,只是他患病多年,我担心军务繁重,他的身体是否吃得消啊!另外,嗯…”李三娘顿了一下,放下手来同柴绍握紧,说道,“二弟智勇双全,难免遭人嫉妒,你在朝中要多多周旋啊,‘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大唐的昌盛需要你们同心同德啊!”

“我知道,娘子放心吧,”柴绍点点头,把妻子拥入怀里……

三日之后,近午时分,艳阳当空,风和日丽。

李三娘正在书楼中专心致志地研读《吴子》,只见柴绍手舞足蹈地冲了进来,兴高采烈地高呼道:“捷报!捷报!”

李三娘笑了笑,站起身来迎上去,问道:“延州获胜了?”

“正是,大快人心呐!”柴绍坐下来,满头满脸都是汗珠。

李三娘掏出袖中白绢,一边擦掉丈夫头上的汗水,一边吩咐凤鸢倒凉茶上来。

柴绍接过茶碗只轻啜了一口,便拉着妻子的手,让她坐到自己面前,然后满面红光地说道:“今早,延州副帅梁礼受恩师派遣回报朝廷,前日在野猪岭我军反击梁师都,大获全胜,全歼其重甲骑兵,逐北二百里,敌人枕尸相藉!”

“好哇,”李三娘喜形于色,赞道,“段老将军用兵如神!”

“正是!”柴绍眉飞色舞地继续说道,“听梁礼奏报,恩师自忖兵少,不睬梁贼的数番挑战,按甲以挫其锐。等到梁部稍稍懈怠时,恩师遣梁礼率众出击,酣战两个时辰,双方筋疲力尽之际,恩师则亲率锐骑奄至其后,多张旗帜,出其不意,纵击梁军,转眼之间,敌人土崩瓦解!真是令人畅快啊,对了…”柴绍扭头对凤鸢说道,“去准备一桌好菜,今晚我与三娘要开怀畅饮!”

李三娘点点头,笑靥绽放,对凤鸢说道:“去把那坛三十年的窖酒拿出来。”

“好咧,”凤鸢满面笑容地答应着,轻快地走出门去……

六 殿堂受赏辞军职 师徒执手语病榻

数日之后,天空湛蓝,艳阳绚丽,长安大兴宫的重檐殿顶金碧辉煌,耀人眼目,太极殿飞檐上的双龙,金鳞金甲,栩栩如生,似欲腾空。

殿内,皇帝端坐御坐之上,在文武百官的瞩目下,一名白须及胸的老将身披绯色新袍,正跪伏于殿中,聆听宣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唐延州总管段德操,将兵戍边,抵御逆贼,于野猪岭大破北虏,歼其精骑五千,获辎重无数,智勇可嘉,勋业可著,着晋升左武卫将军,赏金百两,绢二百匹,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宣毕,段德操三拜九叩,高声呼喊道:“谨谢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时,须发皆白的段德操已是汗水涔涔,浸透新袍,脸色苍白,青中带灰,在殿中不停地剧烈咳嗽,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

段德操并未立即起身,而是伏在地上继续奏道:“皇恩浩荡,无以为报,然军国大事,不容苟且,微臣惶惑之际,斗胆奏禀——臣乃边塞裨将,幸得圣朝擢拜,授兵率士,驱逐北寇,灭其精骑,咳…咳…,上仰陛下洪光,下赖将士果勇,方有此捷。咳…咳…,然而,风沙摧折,寒气侵袭,微臣已病体沉沉,灯油将尽,枯槁近朽,再镇边塞,恐难以为继,有辱圣望,故而扣首天阶,咳…咳…,愿陛下收回所赐,恩准微臣乞骸骨,归葬乡土,另擢俊秀,虎镇西北!”说完,段德操气喘吁吁,猛咳不止,一口鲜血涌上喉头,喷溅到大殿的金砖上。

殿中文武百官见状,吃惊不小,顿时嗡嗡一片,窃窃私语。

殿上主事太监高声喊道:“肃静——”百官这才停了议论,大殿渐渐安静下来。

皇帝李渊在龙榻上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段卿忠勇可嘉,本当委以大任,然则病体沉疴,已非旬日,归养乡里,亦人之常情。朕以慈孝治国,对功臣猛士心怀宽宥,故准允段卿所奏!然而,‘有功必赏,不逾其时’,朕所赐之赏不减一物,再赐驷马安车一辆,送卿归乡养老!”

文武百官听闻,齐刷刷地跪拜下去,高声喊道:“陛下圣鉴!”

段德操伏在地上,早已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尚书右仆射裴寂将紫袍前襟一扯,持笏出列,奏道:“陛下恩泽四海,臣工感怀,没齿难报!段将军因病致仕,良为可惜,然而西北边塞,战端已开,边塞统军之职不可空缺,当从大唐武将中再择其人,代守延州。”

“有理,”李渊在御坐上颔首说道,然后提高调门,对殿中的百官问道:“何人可代替段将军镇守西北边关?众卿可奏闻。”

这时,齐王李元吉出列奏道:“陛下,庆州郡丞张世隆曾在前朝任西州都尉,知晓西域的风土人情,与吐谷浑、突厥皆有交往,儿臣以为,此人可代段将军镇守西北。”

太子李建成也奏道:“张世隆曾在前朝跟随裴矩出使西域数十国,通晓丝路五国语言,久在军营,颇有阅历,儿臣赞同齐王的意见。”

霍国公柴绍正要开口反驳时,只听到皇帝李渊说道:“既然太子和齐王皆举荐此人,朕以为必无差池,现擢升张世隆为延州代总管,即日赴任!”

太极殿内,在一片“陛下圣明”的呼声中,皇帝起身缓缓退朝了。

柴绍站在百官前列,皱了皱眉头,忧心忡忡地跟着众臣叩拜下去。

……

这日哺后,太阳虽已西沉,但是热浪尚未退尽,依旧让人汗流浃背,晚霞映照下,一行人快马加鞭,朝长安城北六十里的鲁桥驿笃笃驰来。

来人是柴绍夫妇及侍卫孟通等五、六名随从。

柴绍夫妇看到驿馆前的驷马安车,立即翻身下马,不待驿丞前来迎接,向满脸惊讶的驿丁询问几句后,便径直朝最大的一间驿馆奔去。

打开驿馆的楠木门,只见面色灰暗的段德操正仰卧在床榻上,不停地咳嗽,身边的一个家仆正端着药碗,侍立在旁边。

柴绍跨进门来,不禁泪流满面,哽咽着说道:“恩师离开京城,怎么…怎么不给我们说一声呢?让我和三娘好找啊…”

段德操缓缓睁开眼睛,挣扎着想坐起身来,柴绍立即向前跨了几大步,来到床榻前,握着师傅的手,让他躺下说话。李三娘也跟着走进屋来,站在丈夫的身后,难过地看着段德操。

段德操艰难地对柴绍说道:“我已是病入膏肓的人了,离开长安时,咳…咳…,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更不想让你和公主殿下看到我这副模样。陛下准允我乞骸骨,这是对我莫大的赏赐啊,其实,我知道,自己这身体已经回不了姑臧城了,我只想,咳…咳…,我只想留下一口气,若能到达延州的牡丹山,在那里与我儿槿苛相会地下,我便心满意足了…”段德操吃力地喘着气,稍歇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只是有一件事,我放心不下啊,咳…咳…,”

柴绍紧紧握住师傅的手,啜着眼泪说道:“恩师,您有话请讲,我一定牢记!”

段德操摇摇头,看着柴绍说道:“嗣昌,我不是要你牢记,而是要你承诺做到…”

柴绍扭头看了看身旁的妻子,见她一边擦拭眼角的泪水,一边对自己点点头,于是便回答段德操道:“恩师请讲,徒弟一定竭尽全力!”

“好,咳…咳…,”段德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立时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柴绍连忙伸手抹了抹师傅的胸口,让他好过一些,只听见段德操缓缓说道:“嗣昌,你知道的,朝廷决定让庆州郡丞张世隆代替我镇守西北,这是我非常忧虑的事儿啊,咳…咳…,但我病重如此,已无力劝说陛下改变旨意了。张世隆此人虽然熟悉塞北,往来西域,但是见利忘义,善于奉迎,他…他不是梁师都的对手,若我所虑不谬,梁贼在野猪岭损兵折将后,会到北边去,寻求突厥或吐谷浑的帮助,很快将卷土重来!嗣昌,你跟随我多年,熟悉沙域马战,所以,,为大唐安危计,为西北诸军计,为我和槿苛遗愿计,你定要…定要向陛下毛遂自荐,领军延州,彻底击败梁师都!咳…咳…咳…”说罢,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喘咳声。

柴绍抹泪点头,喃喃说道:“恩师,我知道,我知道…张世隆代替您,朝廷是任非其人啊,我会尽力劝说陛下收回成命的。”

段德操剧烈猛咳,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吃力地抬眼着着柴绍身后的李三娘,说道:“公主殿下,老夫也有一事相求…”

李三娘立即走上前去,低头凑近,说道:“段老将军有何心愿,我定当尽力完成!”

段德操点点头,缓缓说道:“秦王因病,讨伐薛仁杲暂时失利,但是,咳…咳…,秦王病愈,必当再次伐薛,请您…请您转告秦王,一定要嗣昌稳守延州后再行出兵,否则,梁贼与突厥暗自勾结,秦王…秦王难以全功而返啊,我…我…为大唐…为边塞百姓…我…”段德操说到这里,出气艰难,气息变弱,脸色煞白,闭上眼睛,不醒人事,沉沉地晕厥了过去。

柴绍见状,连忙在床榻边声嘶力竭地向门外驿丁喊道:“快传郎中,快传郎中…”

七 霍公忧愁离延州 边将重金谢亲王

十月金秋,满谷长风,云白芦灰,雁鸣南飞。

柴绍和李三娘将恩师段德操的灵柩安顿在延州牡丹山后,一行人执绺而行,沿着渭北驿道返回长安。

一路上,柴绍寡言少语,心事重重,不时地回望延州方向,兀自长长叹息。李三娘知道丈夫心里有事,便策马上来,安慰道:“夫君,咱们将段老将军安葬在牡丹山,与儿子段槿苛相会一处,也了却了他老人家生前的愿望。以后咱们年年来看望他们,好吗?”

柴绍在马上点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拉绺驻马,扭头对妻子说道:“夫人,你知道吗,我这心里难受的还不止是恩师的离世啊!这次去延州,我看到此地武备松懈,防御稀落,不禁想到恩师生前的遗言——‘张世隆不是梁师都的对手,梁师都很快会勾结突厥人进行反扑…’,哎,恩师的话语尤响耳畔,眼看着边塞百姓要再遭兵火,大唐的士卒将没于血光,而我却鞭长莫及,无能为力,哎…这真是万箭穿心般的难受啊!”说罢,柴绍执绺昂头,仰面望天,满脸忧戚,此前在延州城中的遭遇不禁浮现于眼前……

前一日,在牡丹山中安葬了恩师段德操后,柴绍夫妇回到城中驿馆休息了一晚上。这一夜,柴绍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鸡叫三遍时才迷糊了一会儿。

当第一缕晨光微弱地映入窗棱时,柴绍便醒了过来,看看时辰尚早,估计延州城门还未打开,柴绍便轻轻地起身,给妻子掖了掖被角儿,然后披上外袍,准备出去走走。

谁知这声响还是惊醒了床榻上的妻子。

李三娘睁开惺忪的眼睛,问道:“夫君,这么早你就醒了?”

“嗯,睡不着,就起来了,”柴绍一边系着外袍,一边回答道。

李三娘双手撑在床榻上,抬头看了看窗外,揉着眼睛说道:“天已蒙蒙亮了,要不咱们就赶早出发吧?”

“你多睡一会儿吧,还早哩,”柴绍走过去,坐在榻沿边儿,伸手搂着妻子的肩膀说道,“这么早,城门还没开呢,今天还要赶一天的路啊,你多休息一会儿吧。”

李三娘把头靠在丈夫的肩上,乌黑浓密的长发如瀑而泄,垂覆在柴绍的胸前,然后呢喃轻语道:“你醒了,我也睡不着…要不,咱们到城门边等着,早点出发,早点到家,好吧?”

“好,听你的,”柴绍在妻子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笑着回答道……

卯时三刻,天色蒙蒙,街衢中行人寥寥,柴绍夫妇一行人已经来到延州城的南门了。本以为还要在城下再等一刻,时至辰时方能出城,谁知映入眼帘的一幕却是——城门洞开,且无人把守!

柴绍很是诧异,在城门下大声问道:“谁人值守此门,为何不按朝廷规制于辰时开门!”

这时,只见几个浑身酒气的军士从城上歪歪斜斜地走了下来,领头的一个瘦高个儿开口便骂道:“奶奶的,城门开在那里,你们要出城便出城,在这里吵嚷什么?惊醒了爷儿几个的好梦。”

“大胆!你们不认得这是…”身边的侍卫孟通正要喝斥军士时,柴绍在马上摆了摆手,制止了他,然后向那几个军士问道:“你们昨夜没有关闭城门吗?若有敌人进犯怎么办?”

“嘿嘿,你是什么人?”领头的瘦高个儿咧嘴笑道,“管天管地,管人拉屎放屁!老子告诉你们,北边的梁师都早被打得落花流水,滚回朔方老家去了,哪里还有什么敌人?现在,咱们的张大将军坐镇城中,你们可以随意进出延州,这是你们的福分,懂吗?”说罢,几个军士哈哈大笑起来。

柴绍脸色一变,正要发怒时,李三娘拉住丈夫的马绺,对他摇了摇头,说道:“咱们走罢,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现在的延州总管是张世隆,情况不一样了……”

城门下的这一幕,此时浮现在柴绍的眼前,不禁让他仰天长叹,更加怀念恩师段德操了。李三娘与丈夫执绺并行,皱着眉头说道:“夫君,咱们回长安后,立即去拜访齐王吧!希望他及时提醒张世隆加强战备,不可轻敌。”

“是的,我也是这样想的,”柴绍说道,“另外,听说秦王病愈已经返回长安了,咱们回去后,也应当去看看。”

“好,”李三娘回答道。

一行人快马加鞭,朝京城方向驰去。

……

第二日夜晚,齐王府里灯火通明,人影绰绰。

齐王李元吉站在府邸大门前,目送连夜来访的霍国公柴绍夫妇远去后,一边思忖着姐姐和姐夫刚刚说的那些话儿,一边转身往自己的书楼走去。

一路上,穿廊过榭,李元吉反剪双手,低头不语,若有所思——这张世隆是自己府中杨妃的远房表亲,其实对于此人,自己也不太了解,只知道此人曾经出使西域,留驻塞北,但若论及统兵御军的能力,自己真还不太清楚!如果确如姐姐和姐夫所说的那样,坏了朝廷的西北防务,自己也有举荐失察之责啊!

想着想着,李元吉已来到书楼的雕花门边了,刚抬脚进去,只见管家宋之伦垂手而立,已恭候在里面了。宋之伦满脸堆笑地迎上来,躬身说道:“主子,这是张世隆派人从延州给您送来的信,还有这几箱东西。”

“唔,”李元吉哼了一声,坐到榻上打开信件来看,宋之伦连忙捧起案桌上的大红烛台,站到李元吉的身后,给主子照亮,只见信上写着——

“跪禀齐王殿下:

奴才张世隆已至延州赴任,接替军政事务,一切皆顺!

日前,奴才派人告喻梁师都,大唐兵威隆盛,若再敢南侵,我必迎头痛击;若安份守境,我可年年抚慰,丝帛源源,茶盐不断。奴才欲恩威并施,令梁氏早绝非份之想!

承蒙齐王举荐,陛下垂爱,奴才得以听政延州,领兵西北,此恩此德,奴才没齿难报,唯有鞍前马后,尽心侍奉。现送上延州特产数箱,以表孝心,恭请齐王殿下笑纳!”

李元吉看完后,把信丢在榻上,站起来笑着:“这个张世隆对付梁师都还颇有办法,软硬两手一起上,嗯,我看比那个段德操能干,只知道一味儿地硬打,看来,姐夫他们是多虑了!”

宋之伦也在旁边陪笑道:“是啊,是啊,主子,还有张世隆送来的东西,您看看?”

“唔,”李元吉点了点头。

宋之伦打开箱子时,满屋顿时金光闪闪——箱子里面全是金锭宝珠,玛瑙翡翠,和田玉器更是琳琅满目,金属光泽与温玉之色交映在一起,让人有些睁不开眼。

李元吉嘴角一翘,笑道:“这个张世隆还蛮有孝心,知恩图报。”

宋之伦点头哈腰,说道:“来人还说,以后张世隆将军坐镇延州,经营西域,手头富足了,每年都要来孝敬齐王殿下呢!”

“呵呵,亏他能够想得到…啊…”李元吉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说道,“嗯,我乏了,你下去吧。”

“是,主子,那这几箱东西…?”

“哦,对了,举荐张世隆也是太子殿下同意的,这几箱东西你分出一半来,明天给东宫送过去。”

“好勒,主子……”

八 秦王怒责职失人 未雨绸缪作防备

白露已过,秋凉渐起,早晚之间已有一丝冷意,长安城中的人们清晨出门,已薄袄加身了。城西的秦王府邸前,一对石狮威猛而立,刚劲雄壮,霸气凌人,只是细细看来,狮头上已经淡淡地蒙上了一层露水,晶莹剔透,洁白无瑕。

门仆正在清扫大门前的落叶时,只见七、八骑笃笃驰来,来人高呼道:“霍国公、平阳公主拜见秦王殿下,请予通禀!”

片刻之后,在家仆的引导下,柴绍夫妇穿过前院,走过游廊,便来到了秦王府的正堂。

柴绍夫妇刚抬脚进门,便听到屋里传来秦王李世民的笑声,“呵呵,三姐和姐夫,别来无恙?听说你们到延州去安顿段德操老将军的后事了,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怎么不在府里多休息几日,便到我这里来了?快快请坐。”

秦王的妻子长孙王妃也已站了起来,只见她黑发盘髻,斜插玉钗,身穿翻领长袍,下著丝边长裤,脚登尖头锈花软鞋,腰束蹀躞带,垂挂承露囊,正笑容可掬地走到门边来,伸手拉着李三娘说道:“其实啊,二郎病愈后早就盼着你们来了,只是你们在延州有事要办,他也不好催促哩!”

李三娘挽着长孙王妃的手,边走边笑道:“我和夫君一路上还说着呢,早点回长安来,早点和你们见面,大伙儿想到一块去了……”

宾主入座后,李三娘这才仔细打量起自己的二弟来——只见他脸颊瘦削,白中带青,眼窝微凹,眼圈见黑,只是精神尚好,目光熠然,举手投足间仍有一股飒爽英气。

李三娘问道:“二弟,你的病可痊愈了?还在吃药么?”

李世民点点头,回答道:“多谢三姐关心,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体热已退,现每日都以青蒿绞汁服用,只是没有什么胃口。”

“他呀,像个孩子似的,”长孙王妃嗔怪道,“每次服药比挨上一刀子还难受,要磨蹭半天才肯喝下去。”

李世民自嘲地一笑,说道:“不都说‘猛张飞就怕一个病字’么?再说了,那蒿汁酸馊无比,难咽异常,要不,你们来尝尝?”

柴绍嘴角一扬,打趣地说道:“好东西啊,还是留给秦王自己享用吧!”

众人一阵大笑。

笑罢,转入正题,柴绍的表情渐渐严峻起来,说道:“秦王,这次讨伐薛仁杲,您因病未能成功,确为憾事。但是,如同战前所预料的那样,那朔方的梁师都果然率兵南下助战,幸好您事前做了准备,请我的恩师段老将军坐镇延州,阻击梁军,令其大败而归。然而,此次我去延州,看到战后的形势却不容乐观啊!”

李世民也收敛笑容,皱着眉头说道:“我返回京城后,也听说了一些消息,的确令人揪心呐!”

这时,长孙王妃站起身来,拉着李三娘的手说道:“让他俩谈公事吧,走,咱们有咱们的事,蜀地呈来几匹上好的彩帛,咱们去看看,给家里人做几身漂亮的衣裳……”

目送妻子们款款出门后,李世民转头看着柴绍,目光沉沉,忧虑重重,说道:“我返回长安后,原本打算再将息半个月,待身体可以驰骋骑射了,趁着秋高气爽,奏请父皇再举伐薛,但是……”李世民顿了顿,抬头看着堂外一株风吹落叶的老槐树,缓缓说道,“但是,我没有想到段老将军这么快就撒手人寰了,更没想到朝廷起用张世隆代替段将军坐镇延州!”

“哎,”柴绍叹了一口气,说道:“张世隆是太子和齐王共同推举的……”

“谁推举的也不行!”柴绍话音未落,李世民便打断了他,然后铿锵有力地说道:“张世隆是何许人,姐夫您应该知道吧?虽然此人混迹西域和塞北多年,却是见利忘义的小人一个,当年隋炀帝被围雁门关,他是第一个脚底抹油溜走的,要不是他重金贿赂当时的尚书左丞裴矩,恐怕性命早已休矣!大唐新立,我就纳闷他如何当上了庆州郡丞,正准备弹劾他呢,谁知朝廷竟然让他出任延州代总管!‘为政之要,唯在得人’,此人坐镇延州,统领西北军务,叫我如何能够放心地举兵讨薛呢!”

“是啊,当日在朝堂之上,我就想反驳对他的任用,但是……但是陛下已开金口,予以擢升了,哎……”柴绍一边说着,一边摇头叹息。

“姐夫,您也不要过于自责了,毕竟孤掌难鸣,”李世民看了看柴绍,然后站起身来,向前踱了几步,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对柴绍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古人云‘千士之诺诺,不如一士之愕愕’,满朝文武定然有人了解张世隆,但陛下一开口,却没有人站出来谏诤,哎,我大唐缺少诤臣啊!”

李世民反剪双手,站在门边,凝视着院中的那棵老槐树,一动不动;柴绍坐在位中,回忆着当日朝堂上的情形,回味着刚才李世民说的话,陷入深思之中。

两人都不再言语,堂内一时寂静无声,只剩下香炉中的淡淡青烟袅袅而上。

……

“喳—喳—喳”,片刻后,两只长尾山雀飞到院中的老槐树上,嬉戏跃跳,欢叫枝头,打断了李世民的思绪。

李世民转身回到坐中,看着柴绍说道:“姐夫,既然朝廷已经任命张世隆作延州代总管了,我想,‘无过不免其职’,如果此时咱们提出罢免他,似乎于理不合,同时,也会引起太子尤其是齐王的不满,在朝堂上引起不必要的纷争,让陛下也很为难,可是……”李世民皱了皱眉头,摸着修剪得十分工整的短髭,接着说道,“可是,若等他过失已成,延州陷落了,再罢免他也就无济于事了。”

“是啊,”柴绍也忧心忡忡地说道,接着便把此前在延州看到的防务情况讲了一遍,然后向李世民建议道:“秦王,西北防务如此不稳,我看在梁师都反扑之前,咱们应当有所准备啊。”

“不错,”李世民点点头,说道,“段德操老将军生前对西北军务十分熟悉,我相信他对形势的判断,我们的确得未雨绸缪,早作准备,不能让梁师都轻易地攻取延州,然后长驱南下,威胁关中。哦,对了,姐夫,”李世民盯着柴绍,一字一顿地问道,“段老将军临终前,是否提到由谁来接替他镇守延州?”

“有的,”柴绍有些伤感,低下头去,默不作声,片刻,才抬起头来回答李世民,“恩师临终前,希望我来接替他。”

李世民听罢,嘴唇翕动,欲言又止,只是点了点头,站起来走到柴绍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说道:“老将军举贤不避亲,真是知人善任啊!姐夫,您曾跟随老将军征战西北,直达鄯善,对西北的地理人情也很熟悉,又曾任我大唐的马军总管,沙域之中的骑兵会战是您的拿手好戏,您的确是镇守延州的最佳人选呐!”

“哎,秦王,不瞒您说,让我带兵彻底击败梁师都,这是恩师临终前的遗愿,我……我只是想让他老人家安心地离去,所以才应允下来,可是未曾想到朝廷……哎,不说了。”

此时,日头已高,阳光穿云破雾,射进大堂里来,屋里顿时亮堂一片。

李世民侧过脸来,黑瞳闪亮,看着柴绍,问道:“姐夫,若让您提前准备,您将如何对付梁师都?”

柴绍抬起头来,迎着李世民的目光,说道:“依恩师的战法,以逸待劳,在野猪岭扎营,步兵夹延水而阵,骑兵机动,寻机歼敌。”

“需要多少人马?”

“兵不在多,全凭调度得当,五千精兵足矣!”

“好!”李世民击掌笑道,“我将原来终南山义军中的锐卒调拨出来,到宁州驻防,此地距延州不过三十里,若有军情,可迅即赶到!张世隆不敌梁军,失利之时,我将立即启奏陛下,推举您作行军总管,率领宁州驻军,全力抗击梁师都,阻止其南下关中!”

柴绍在从座中站起来,向李世民躬身一揖,说道:“愿为我大唐鞠躬尽瘁!”然后挺直腰身,对李世民说道,“恩师曾推测,梁师都在野猪岭大败后,精骑丧失殆尽,他很有可能会到北边去寻求突厥的帮助,对此,咱们也得有所准备啊!”

“嗯,这个情况我也了解一二,明日我将面奏陛下,希望朝廷派人出塞,同突厥的处罗可汗进行斡旋,让其不能明目张胆地援助梁师都,毕竟,我们同突厥人是有盟约的……”

两人正议着事儿,只见长孙王妃笑盈盈地拉着李三娘抬脚进门了,边走边说道,“午饭已备好了,你们还有什么话儿,到酒桌上去聊吧!”

李世民这才注意到已近午时了,于是笑道:“好,这顿饭就算是给姐姐、姐夫接风了……”

九 梁氏说客入穹庐 可汗宫帐议南策

十月的塞北,秋色浑然,雁阵行行,畜牧云漫,羌笛飞曲。山间秋菜滴翠,谷浪翻滚;沃野斑斓如织,果香四溢。

一队人马行走在秋水天光之间,数十马匹驮着沉沉的木箱,翻山越岭,洒下一路铃声。马队为首者年约三十,宽眉大眼,头戴三叶皮帽,身披狐裘大氅,脚登鹿皮高靴,在棕色大马上一纵一送,正往突厥处罗可汗的达尔罕大营赶去。此人便是朔方豪强梁师都的尚书陆季览,奉梁师都之命前往塞北寻求突厥的帮助,以对抗关中的李唐王朝,驮队所载之物全是进献给处罗可汗的金银财宝。

两天后,陆季览一行便到达了处罗可汗的达尔罕大营。

一眼望去,大营里,数万个毡帐星罗棋布地洒落于起伏的山岭之间,炊烟袅袅,点点如星;大营外,羊肥马壮,漫山遍野,马头琴声不时悠悠地传来,夹带着山野的芬芳,漂浮在绿原与蓝天之间。

在引导官的陪同下,陆季览走了半约个时辰,才看到处罗可汗富丽堂皇的宫帐。

这个耸立在开阔草地上的大圆帐,以毡为衣,金顶辉煌,上下皆用黄缎子覆盖,顶盖缀有藏绿色的流苏穗儿,中间以柳编为窗,用百余条细绳曳住,门帘与立柱皆以金纸裹覆,在太阳的照映下光芒闪耀。

宫帐外面,数百名彪悍的草原武士躬擐青色铁甲,手执长柄弯刀,威风凛凛地肃立而待。

陆季览从宫帐的南门而入,只见里面宽大明亮,阳光从大帐顶的套瑙射下来,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宫帐的地上铺满了纳绣的毡子,彩绘图案栩栩如生,刀马人物、翎毛花卉、山狍野鹿之类,应有尽有,四边则是五颜六色的绒线镶边儿,云纹游动,生机勃勃。

宫帐的西侧坐着七、八个人,皆是黑眉高鼻浓须,头戴锦缎暖帽,身着盘领大袖天鹅绒服,辫发左衽,腰挂短刀。

陆季览刚要跪拜说话时,只见西侧座中一个五十开外,头戴金锦嵌珠暖帽的老者笑道:“陆尚书,咱们是老朋友了,你不必拘礼。”此人便是突厥人的处罗可汗。

陆季览没有立即回答,仍然行了三拜九叩之礼,这才起身说道:“可汗是草原上的雄鹰,有如我们中原的苍龙,皆系真命于天,臣不敢不敬!”

“哈哈,好哇,”处罗可汗开怀大笑,“你们梁王年年都送来牛羊万头,绢帛万匹,他这个真命天子当得也很快活啊!”

陆季览回答道:“我的可汗,实不相瞒,梁王现处境艰难,日窘一日,但无论如何,没有可汗便没有梁王,没有百万突厥雄师的庇护便没有朔方梁国的立锥之地,因此,再难再苦,我们也要表达对可汗的赤诚之意!”

“听说梁王在延州被李唐军队击败了?”处罗可汗右边一个四十五、六岁,头戴银锦暖帽的中年人开口问道,此人便是处罗可汗的弟弟咄苾,担任统领十万骑兵的莫贺咄设大帅。

“不错,”陆季览回答道,“梁王应薛仁杲之约,南下助战,不想在延州失利,精骑损失过半。虽然如此,但梁王进军关中,浑一中原的志向却历难弥坚,所以,此次奉梁王之命,臣特来恳请可汗发兵助梁,战再李唐!”

这时,处罗可汗左边一个二十七、八岁,腰插金鞘匕首的青年大声说道:“这是何道理?可汗与李唐已有盟约,且已经助其攻灭陏杨,称帝关中,怎可再助梁王,攻伐李唐,这岂不是背信弃义?”说话的青年是处罗可汗的亲侄儿钵苾,人称“小可汗”,是契丹、靺鞨等部落的首领。

陆季览听闻,站起身来,走到宫帐中,对处罗可汗再次跪拜,然后大声说道:“隋亡之后,中原分裂为四五个小国,势均力弱,全都仰仗可汗而苟且自活。如今李唐兵马四出,国势益大,不断兼并周边豪强,梁王及薛仁杲皆独立难支。若我们相继灭亡,藩障尽失,不久之后,李唐就将兵锋向北,直出塞外,同可汗一决雌雄了!梁王恳求可汗能像当年北魏孝文帝那样,率铁骑南下,平定大河上下,建立不世功!臣等愿为向导。”

咄苾和钵苾都想开口说话时,处罗可汗摆了摆手,说道:“梁王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然而,我突厥与中原各国均有盟约,此事得从长计议,这样吧,”处罗河汗也站起身来,说道,“陆尚书可在我达尔罕大营多呆几日,我与兄弟、侄儿以及诸部大人商议之后,再给梁王一个满意的答复!”

……

第二天早晨,在达尔罕大营的宫帐里,处罗可汗召集兄弟、子侄等心腹重臣商议援梁一事。

处罗可汗的三弟咄苾坐在右侧,摸着自己长须上的红色玛瑙坠珠,首先说道:“昨日陆季览的话有理——李唐国势日强,若咱们失去了南边的藩障,有朝一日必定会与李唐兵锋相交,逐鹿漠北,与其那时伤筋动骨,不如现在就援助梁师都,牵制李唐,让其不敢恣意妄为!”

“三叔的话,侄儿不敢苟同,”这时,有“小可汗”之称的钵苾

说道,“我们地广万里,控弦百万,对中原的各个势力均形成强大的威慑,任何势力包括李唐,短期之内休想与我们抗衡!他们要想苟且活命,都得仰我鼻息,听我号令,且进贡不断。他们之间相互混战也罢,相互吞噬也罢,我们可作壁上观,正好收取渔人之利。但是…”钵苾顿了顿,看了看处罗可汗,又看了看自己的二叔咄苾,接着说道,“但是,若我们出兵援助其中的任何一方攻伐他方,中原割据势力必然人人自危,甚至抱团取暖,连兵对抗受我可汗援助的那一方。这样一来,与中原交恶,不仅岁贡不入,还要耗费人力财物去应付南边的战事,可谓所失大亦!”

这时,处罗可汗的儿子、刚满二十岁的奥射设撅了撅嘴,在旁边插话道:“堂兄说的对,没有了中原的进贡,我们的茶叶、丝绸和瓷器从哪里来呢?”

处罗可汗瞪了儿子一眼,没有说话。

处罗可汗的四弟步利设,捻着下颌辫成小辫的胡须,接过话来说道:“钵苾侄儿的话有道理。如果南边不宁静,咱们西边的吐谷浑和东边的契丹也不会那么老实的。这些部族虽然表面臣服于我们,但是内心是不情愿的,他们会利用一切机会摆脱我们。前年,契丹进贡羊马不及时,被我们的铁骑教训了一番,现在表面恭顺,其实心怀怨恨;去年,我们向吐谷浑征兵,他们的首领慕容伏允推三推四,不是我们大军压境,他也不会低头。所以,这些部族其实早就蠢蠢欲动了,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脱离我邦。”

处罗可汗的五弟欲谷设听闻,伸出肥胖的双手,将臃肿的身体压在面前的案几上,说道:“只是,朔方的梁师都对咱们向来恭敬,是南边诸侯中最忠诚的一个,他既然诚心诚意地来恳求我们,如果断然拒绝,似乎不妥啊,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安抚他呢?”

年轻的奥射设白眼一翻,不屑地说道:“这有什么难的,不要梁师都此番送来的几十箱财物就行了啊!”

“你不要再说话了,听听叔父们怎么讲,”处罗可汗瞟了儿子一眼,说道,“五弟说的有理,就算我们不出援兵,但梁师都同我们的关系最为亲密,对其应有所安抚,大家看看有何办法?”

众人一时沉默,各自深思,宫帐里安静了下来,只听到外面山岭远远传来马群的嘶鸣。

片刻之后,处罗可汗的三弟咄苾打破了沉默,用手指将长须上的玛瑙红坠一弹,说道:“大哥,诸位,我想借西域吐谷浑的弯刀,压压关中李唐的威风,”众人听闻,都迷惑不解地转过头来看着咄苾,只听他说道,“既然吐谷浑的慕容伏允不想进贡,又不想被征兵,那我们就答应他,但是,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他必须出兵南下,援助梁师都进攻李唐。当然,没有好处他是不会干的,我们可以答应他,只要出兵,不论胜败,都免去吐谷浑三年的贡赋和兵役。”

“呵呵,三哥此策甚好,”处罗可汗的四弟步利设摇头晃脑地笑了起来,下颌的须辫儿也跟着一起晃动,“如此一来,借力打力,既免去了西边的隐患,又除掉了南边的忧虑,好主意,好主意啊!”

五弟欲谷设挪动了一下肥大的身体,也附和道:“如此一来,吐谷浑南下助战,既帮了梁师都的忙,李唐也不能指责我们背信弃义了,”说罢,用眼角余光瞄了一下侄儿钵苾。

钵苾坐在案几前抚摸着腰间的金鞘匕首,低头沉思,没有说话。

“好,既然大家都赞成三弟的意见,我看明日就这样答复陆季览。同时,请四弟派人到吐谷浑去,向慕容伏允当面传达本王的旨意。”

“是!”众人起身,将右手捂在胸前,对着可汗躬身允诺。

十 可汗醉言忧子嗣 月下幽会谋汗位

十可汗醉言忧子嗣月下幽会谋汗位

当天夜里,达尔罕大营篝火熊熊,琴声悠扬,歌舞翩翩,烧烤牛羊的香味与奶酒酥油的芬芳交织在一起,弥漫在草原之上,久久不散。处罗可汗及各部酋长与梁师都的使者陆季览开怀畅饮,尽兴而归。

处罗可汗在仆人的搀扶下,回到了自己的寝帐。可汗的妻子、隋朝远嫁而来的义成公主连忙走过来扶住他,说道:“今天又喝多了?防着伤了身子啊!”

处罗可汗倒在床榻上,合衣而卧,连靴子也没有脱掉,打着酒呃喃喃说道:“夫人,你不是不愿意我援助…援助李唐进攻长安吗?现在,梁师都又来求我出兵攻唐,我…我答应了,你高兴…呃…不高兴啊?”

一身突厥贵妇打扮的义成公主,听闻此言,正了正头戴的五彩帛边罟罟帽,拧了一块热气腾腾的羊毛巾,走到丈夫身边,一边帮他擦着酒气熏天的脸颊,一边说道:“你们男人啊,不是今天你打过来,就是明天我打过去,我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呢!之前,你帮助李渊进攻长安,那是隋朝的京城啊,也是我的故乡,我当然不乐意了。现在,炀帝被弑于江都,我的宗族也覆没了,李渊已经在长安称帝,建立了唐朝,你们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吧,和我没有什么关系,我也不关心这些事了。”

“呵呵,要是我让吐谷浑打…打到长安去,你不想…不想回去看看?”处罗可汗醉熏熏地问道。

“哎,嫁到大草原来已经十几年了,从来没有回去过,我做梦都想再回长安去看看呢。可是,父兄不在人世,宗族也被诛杀殆尽,我回去又有什么意义呢?对了,这次怎么是吐谷浑去打长安呢?我听说,你们不是援助朔方的梁师都去进攻长安吗?”

“这个…呃…这个就是策略,你们女人不懂的。策略…只可惜我那个傻儿子奥射设眼里只有…只有财物和女人,根本没有治国才干,大帐议事时真是丢…丢人啊,我…我怎么能把汗位交给他呢……呼呼……”

义成公主刚在木盆中搓了一把羊毛巾,想给丈夫再抹一把脸时,背后便传来了处罗可汗如雷的鼾声。

义成公主呆呆地坐在案几前,看着床榻上酣睡如泥的丈夫,想到自己远嫁漠北十几年来,多舛的婚姻经历,眼中不禁泪水蒙蒙——陏朝开皇十九年,陏文帝将自己嫁给了启民可汗,也就是眼前这位处罗可汗的父亲。没多久,启民可汗一病呜呼了。依突厥风俗,儿子可以继承父辈的女人,弟弟能够再娶兄长的妻妾。因此,处罗可汗的大哥、“小可汗”钵苾的生父始毕可汗即位后,自己又成了始毕可汗夫人。谁知始毕可汗也是个短命鬼,因那时儿子钵苾尚小,年富力强的二弟俟利弗设、即今日的处罗可汗便继承了汗位,自己第三次做了可汗夫人。婚姻如此起伏,自己受尽了委屈,但出塞之前,文帝的话语总是回响耳畔,“忍辱负重,敦睦四邻,建功大陏,造福百姓。”所以,这十几年来,纵然千难万难,也是苦水自咽,竭尽全力阻止突厥南下,侵扰中原。

想到这里,义成公主不禁抹掉泪水,站了起来,走到门边,借着月光,向南方眺望——自己孑然一身,漂泊漠北十几年,而南边的家国早已面目全非,此生此世,自己苦命如此,难道是老天的安排?幸而在这茫茫大草原上,尚有一人真正关怀着自己,温暖着自己。

义成公主回头看看已沉沉入睡的丈夫,戴好头上的罟罟帽,伸手抓来木架上的高领无腰织锦长棉袍,推门而出,借着月色向西边的一个大毡帐走去。

……

大草原的夜色如此沉静,山岭睡了,牛羊睡了,牧民睡了,连半空中的一弯新月也是睡眼惺忪,有一阵没一阵地眨巴着眼。

达尔罕大营的西边,在点点毡包之间,篝火的余烬仍未熄灭,夜风吹来,火星不时地飞舞到半空中。远处,在微弱的火光下,一男一女两个背影不时晃动,喁喁有声。

“咄苾,你二哥对前妻的儿子奥射设很是不满啊,听他的口气不太想把汗位传给奥射设,今天晚宴回帐后又提到这个事情了。你不能按兵不动啊,该做点什么了,要不,咱们怎么能够在一起呢?”这是义成公主的声音。

“嗯,你放心吧,我自有安排,”咄苾伸手一把将义成公主搂到怀里,说道,“咱们相好这么多年了,总是偷偷摸摸的,我也腻味了,我咄苾不是孬种,总有一天要光明正大地娶你,”说罢,撅起嘴来要亲吻义成公主。

义成公主从咄苾的怀中挣脱开来,嗔怪道:“每次你都这样说,可是什么时候能够变成真的呢?再说了,奥射设虽然昏庸愚蠢,可是那个‘小可汗’钵苾却十分精明,你二哥把汗位传给他也是有可能的。”

“没他的份!”一提到这个总与自己政见相左的侄儿,咄苾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最好早点死了这份心,否则,休怪我这个叔叔不客气!”

“但是,你别忘了,钵苾的父亲、你的大哥,也曾是这草原上的君主——始毕可汗,至今还有些人愿意追随他呢!”

“那又如何!”咄苾嘴角一撇,不屑地说道,“如今我手下兵强马壮,控弦数十万,钵苾那小子名义上是契丹、靺鞨等部落的首领,其实手上却没有多少人马,他怎敢与我争汗位?在这茫茫草原上,绵羊永远是苍狼的口中之物!”

“哎,你有主张就好,”义成公主叹了一口气,低头拔弄着织锦长袍的襟边,说道“当年你父亲启民可汗派你到边塞来迎接我,咱们一见钟情,只是碍着可汗夫人的名头,咱们只能暗中往来,谁知中间又跳出个始毕可汗,这一去一来已经十几年了,”义成公主抬起头来看着咄苾,两眼噙满泪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我人老珠黄了,你还会象今天一样对我吗?”

咄苾伸出双手,再次将义成公主揽入怀中,吻了吻她的额头,说道:“你放心吧,我娶你的日子不远了。此次我劝二哥让吐谷浑出兵攻唐,其实是把双刃剑,不论吐谷浑胜败与否,二哥的这个汗位都再难稳坐了,到时候,弟继兄位,你便是我的可汗夫人。我一定会带你回长安去看看的……”

义成公主将头轻轻地靠在咄苾厚实的胸口上,慢慢地闭上眼睛,任凭咄苾抚弄自己的秀发,眼前浮现的是长安巍峨的大雁塔楼,清澈的华清池水和漫山遍野的骊山枫叶……

十一 边尘再起定反攻 府邸商榷赴宁州

十月十八日,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正是长安慈恩寺庙会时间,游人如织,接踵摩肩,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寺外的大街小巷人山人海,商家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游人你拥我挤地朝寺里走去,柴绍夫妇带着侍女凤鸢、巧珠及侍卫孟通等数人也随着人群缓慢前行,半个时辰过去了,依旧没能进入寺庙大门,只是遥遥望见寺内大雁塔的身影。

凤鸢和巧珠正在叽叽咕咕地抱怨游人太多时,只见后面的人群在惊恐中纷纷避闪让道,几骑禁军快马正朝这边驰来。一眨眼的功夫,军士便来到柴绍夫妇面前了,为首的军校飞身下马,单膝跪拜在柴绍面前,拱手说道:“霍国公,北边传来十万火急的军情,奉陛下口喻,请您即刻到大兴宫太极殿议事!”

“我知道了,”柴绍一边回答军校,一边扭头对妻子说道,“你们自己先逛着吧,我议完事后就回府。”在街边行人惊异的目光中,柴绍跟随几名禁军朝北边的大兴宫奔去……

当柴绍步入太极殿时,李渊在御座上正襟危坐,太子、齐王、秦王及尚书右仆射裴寂、工部尚书武士彟等重臣已悉数到达,正在聆听兵部尚书殷峤对北边军情的奏报——“十月十六日,薛仁杲亲率五万人马南下,攻破我军在高墌以南三十里的长武防线,斩杀我军都尉一人,旅帅三人,现敌军正沿着泾河向南推进,其前锋已抵达北仲山。”

“敌军已经抵达北仲山了?那离长安不是只有一百多里了…”大殿内顿时嗡嗡一片,大臣们惊恐之状溢于言表。

待众人渐渐安静下来后,李渊在御座上沉沉地问道:“薛贼如此猖狂,众位爱卿有何御敌良策啊?”

裴寂首先开口道:“陛下,不久之前,我军在高墌新败,士气不振,加之北仲山到长安,一路无险可守,臣以为应当坚壁清野,紧闭城门,诱使敌军到城下,然后急令关中各路兵马到长安勤王,里应外合,一举击破薛贼!”

“仆射大人的主张是否过于冒险了?”武士彟说道,“时值收获季节,若薛贼顺手牵羊,乘机收割长安城外的麦粟,屯兵城下作持久之战,然后各个击破勤王之师,则我大唐危矣!”

太子李建成双眉紧蹙,点了点头,说道:“武大人的话有理。”

“既然不能闭门坚守,那就打出去啊,长安城中的兵马,连同宫中羽林禁军,尚有三万多人,可以放手一搏!”齐王李元吉大声说道。

柴绍瞄了李元吉一眼,没有说话。

兵部尚书殷峤反问道:“齐王,北仲山到长安,一马平川,无关无隘,如何放手去搏?”

“这个嘛……我一时之间尚未想好,待出了长安城再随机应变吧!”李元吉略显尴尬地回答道。

这时,李渊在御座上向殷峤问道:“殷爱卿,你的意见如何呢?”

殷峤听到皇帝点了自己的名,忙跪拜下去,然后回答道:“陛下,臣以为应由秦王殿下再次挂帅,方有可能破敌。秦王先前与薛贼对阵,对其甚为了解,只是因病委军于殷开山、刘文静二人方才失利。我担心的是,大病初愈,若再次挂帅,不知秦王的身体能否扛得住啊?”

殷峤说罢,众臣将目光齐刷刷投向秦王李世民,御座上的李渊没有说话,也用征询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儿子。

只见李世民从众臣中出列,向皇帝跪拜之后,在殿中朗声说道:“臣先前率军北伐,不想在高墌失利,虽事出有因,但此后卧薪尝胆,无刻不想着高墌之败,只是前些日子尚在休养,未敢轻言雪耻。如今薛贼攻入内地,自投罗网,正是我军反攻的好时机!至于臣的身体,经过调治,已无大碍,可以驰骋沙场,为国建功了!”

裴寂听闻,说道:“秦王的赤诚之心,感天动地,下官不甚钦佩!只是薛贼已兵临城下,前锋直指北仲山,如何破敌,愿闻其详!”

李渊在御座上也点点头,说道:“秦王,你是如何考虑的,说来听听。”

李世民躬身一揖,说道:“父皇,诸位大人,薛贼此时敢于长驱直入,就赌一个‘快’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入关中,直逼京畿,抢割已快成熟的麦粟,以战养战,解决自己军粮短缺的困难,然后与我大唐作持久的周旋。看到了这一点,若让我领兵出征,那么我就让对方快不起来--首先,以完好无损的三千玄甲军直抵北仲山脚,摧折其前锋,同时派出一支精锐的奇兵,日夜兼程,溯泾河而上,从浅水原直插高墌背后,截断薛军的粮道,迫使其主力退守高墌,然后我军大部迅疾北上,与其对峙于泾河南岸,寻机歼敌。”

听闻秦王的作战策略,众臣中有的颔首点头,有的低头沉思,有的皱眉不语。

就在大殿陷入沉寂之时,只见李渊不动声色地从御座上站起来,走下丹陛,来到李世民面前,伸手拉着儿子,笑容满面地说道:“秦王,我的好二郞啊,大唐危急时刻,就全靠你来担承了!有你在外征战,朕可高枕无忧。说吧,此番挂帅,再次伐薛,需要朕在后方作何调拨?”

皇帝此话一出,众臣神情各异--李建成与李元吉对视一眼,沉默不语;裴寂眨了眨眼睛,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武士彟、殷峤及柴绍等其他大臣则目中含笑,注视着这一对君臣父子。

只见李世民在李渊面前躬身说道:“父皇,儿臣自忖率领秦王府的兵将即可抵御薛贼,只是从朔方传来消息,梁师都已派人出塞,寻求北方部族的援助,梁氏很有可能联手薛贼,再次南下,对我形成夹击之势。虽然朝廷已委派张世隆镇守延州,万全起见,应派出一支预备部队驻守在宁州,以防万一。”李世民说罢,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旁边的柴绍。

李渊抚掌笑道:“好,依你!”

……

柴绍回到府邸时,太阳偏西,已过申时。

忙活了一整天,跨进家门便觉得饥肠辘辘,柴绍一边把外袍递给妻子李三娘,一边说道:“快让厨房上两个热菜,我这前胸都贴着后背了。”

李三娘笑道:“怎么,议事到现在,宫里也不给你们煮碗面条?”

柴绍苦笑着回答:“议事时,众人一个比一个来劲儿,有时还争得面红耳赤,也不觉得饿,可是一回到家里便象泄了气似的。”

片刻,厨房送上几道热情来,柴绍拿起碗筷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妻子在案桌旁给他盛了一碗肉圆汤,笑道:“慢点,别噎着啊…”

“嗯,三娘,我给你说…”柴绍一边夹着菜往嘴里送,一边扭头对妻子说,“呆会儿吃完饭了,我有事情和你商量。”

“好,纵然十万火急的军情,也要吃饭,吃完再说吧。”

片刻之后,柴绍看着巧珠把碗筷汤匙收下去,接过凤鸢递过来的茶水,啜了一口,然后摸着自己宽大的额头,皱了皱眉,对身边的妻子说道:“三娘,是这样的,今早接到兵部急报,薛仁杲攻破长武防线,前锋已推进到北仲山了。”

“北仲山?那不是离长安只有一百多里了吗?”李三娘有些吃惊地问道。

“是啊,这次薛仁杲推进的速度确实出乎意料,印证了秦王的分析——对方拿出看家的本领,就赌一个‘快’字。”

“那么,朝廷准备如何应对呢?”李三娘黑瞳闪烁,有些焦虑。

“今天廷议,由秦王挂帅,立即反击!”

“秦王?我那二弟大病初愈,他的身体吃得消吗?”李三娘皱起了眉头。

“‘国难思良将’啊,秦王的身体纵然没有完全康复,但形势逼人,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况且,秦王已经当廷允诺陛下了。”

“哎,二弟能征善战,手下兵多将广,击退薛仁杲倒不是难事,我只是担心军旅劳顿,他的身体扛不住啊……”李三娘叹息了一声。

“三娘,今天秦王在廷议时提到了北边的防御,他认为梁师都很有可能寻求北方部族的援助,利用此次薛贼进攻的机会,再次南下入寇,因此,如先前商议的那样,要在宁州部署预备部队,与梁军开战后,若出现不利局面,朝廷很有可能派我去统领这去部队啊!”

“段老将军去世后,朝廷不是让张世隆作延州代总管,负责防御梁师都吗?”李三娘有些迷惑地问道。

“三娘,你忘记了,咱们上次在延州看到的城防情况?这样的军帅这样的兵,岂是梁师都的对手?这次朝廷是用非其人啊!”柴绍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既然用非其人,那为何不直接向父皇进谏,罢免了他?”

“这…”柴绍不知作何回答,只含糊地嘟哝道,“张世隆是齐王和太子举荐的…这个事儿就不去说它了吧。只是,若朝廷派我去宁州的话,咱们又得分别一段时间了,”柴绍有些惆怅地说道。

李三娘抬起手来,握住柴绍,微微一笑,说道:“夫君,当年终南山的分别,让我饱受煎熬,咱们说好了以后都不分离的。这次,你若到宁州赴任,就让我陪你一起去吧,在那边也好有个照应。”

“哎,三娘,去宁州可不是游山玩水,是去打仗啊!刀剑不长眼,仗打起来了,我照顾不到你啊。”

“谁要你照顾啊?”李三娘嘴巴一翘,嗔怪道,“你别忘了,我还是父皇亲封的骠骑大将军呢!当年,阴世师的那万余名鹰扬府军在临川岗前是谁把他们消灭的,嗯?关键时候,我还可以给你搭把手呢!”

柴绍见状,只好打着哈哈说道:“好,好,好,我的骠骑大将军,如果可能,咱们就一同去宁州,不过,这事我做不了主,得奏请陛下恩准。”

“父皇那里,我自己进宫去说,你就不要担心了,”李三娘听到丈夫松了口,便接过话来说道,心想却在暗自发笑,“夫君啊,你这缓兵之计,我早就料到了……”

十二 两军对峙浅水原 吐浑铁骑破延州

秦王率军出击后,朝廷上下都在焦急的气氛中等待着消息。

数日之后,午时将尽,李三娘正在屋中的木榻上小憩,迷迷糊糊中看到有人走进来,睁眼看时,是凤鸢进屋来了,只听她说道:“主子,公爷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个年青将军,公爷请您到正堂相见。”

“好,”李三娘一边起身略作梳洗,一边猜想来客是何人。

片刻之后,李三娘来到了正堂,刚抬腿进门,只听见里面传来爽朗的问候声——“末将拜见公主殿下!”正眼看时,原来是终南山的旧部、骠骑将军丘英起。

故人相见,分外热情,宾主寒暄了好一会儿,才转入正题。柴绍对妻子说道:“英起将军随同秦王反击,已将薛贼驱逐到浅水原附近了,今日在太极殿内向陛下和众臣奏报后,我特意请英起将军到府中小聚,算是给英起将军接风,也想了解一下前线战事的细节。”

“好啊,”李三娘笑颜绽放,“我最担心二弟的身体了,既然英起将军来了,我也得好好地问问,”说罢,扭头对凤鸢吩咐道,“今晚置办一桌酒菜,咱们要同英起将军好好地饮几杯……”

掌灯时分,霍公府月牙池的临水轩里烛火通明,柴绍夫妇正同丘英起推杯把盏,畅饮欢叙。

丘英起年方二十,方正的脸颊白里透红,两道剑眉之间英气勃发,虽然年轻,却已因战功被授予三品武官衔了,此时笑容满面,脸腮微红,正兴致勃勃地向柴绍夫妇讲述着反击薛仁杲的经过:“……我们玄甲军跟随秦王殿下,一路急行至北仲山以南二十里处,天色向晚,秦王命令我们就地休整。当天晚上,丑时刚过,我军衔枚摘绺,悄然北行,至敌军锋线约五里处,玄甲军兵分两路,形成钳形攻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敌人。薛军在沉睡之时,猝然受到地攻击,一时大乱,面对我军凌厉的攻势,不是丧命刀下,就是跪地求饶!”

“打得好啊,玄甲军快猛的作风我也曾亲见!”柴绍听罢,十分高兴,举杯同丘英起共饮,然后饶有兴趣地等着丘英起继续讲述。

“本来,我们都以为击破敌人的前锋部队后,秦王会命令我们乘胜追击,谁知道上面传来的命令却是原地待命,作好防御,”丘英起把酒杯放到案桌上,看了看柴绍夫妇,微微一笑,接着说道,“这可把大伙儿憋坏了,有人去劝说秦王连续进攻,可只得到秦王冷冰冰的一句答复‘就地休整,违令者斩!’一直等到第二天下午,从北面传来消息说,我军的另外一支队伍昼伏夜行,绕过浅水原,突袭了敌军的辎重,截断了他们的粮道,这时,我们玄甲军才接到命令,即刻开拔,火速赶到浅水原。大伙儿卯足了劲儿,策马狂奔,上百里的地儿,不到两个时辰就赶到了,与先前突袭的友军会合后,在泾河南岸咽喉之地安营扎寨,与那欲进不能,欲退无路的薛仁杲形成对峙的局面。”说罢,丘英起端起酒杯与柴绍轻轻相碰后,一饮而尽。

柴绍抹了抹嘴唇,说道:“看来,秦王是想打一场持久战,拖垮薛仁杲。”

“正是,”丘英起点点头,说道,“战前动员时,秦王向诸将讲得很清楚——薛仁杲兵将虽多,但缺乏粮草,他要的是快,越快他就越有获胜的可能;而咱们正好相反,放慢节拍,稳中求进,让薛仁杲按照咱们的节奏来转悠,那么,他失败的日子就不会太远了。”

李三娘莞尔一笑,说道:“秦王先前是因为身染重疾,才让薛仁杲如此嚣张,如今显露了宿将本色,那姓薛的也该吃点苦头了。哦,对了,”李三娘看着丘英起,问道,“战事紧张,秦王才刚刚病愈,他的身体吃得消吗,现在情况怎样了?”

丘英放下筷子,回答道:“公主殿下,说实话,军务繁忙,我也不经常见到秦王本人,只是在战前动员时,我看到他面色红润,声音刚猛,举手投足间英气自显,看不出是大病初愈的样子。后来我们才知道,陛下调派了几名御医随军出征,专门负责调养秦王的身体;另外,听说长孙王妃给秦王准备了几大布袋的青蒿,让军中的侍从官天天绞汁给秦王喝,秦王不想喝,还发脾气训斥身边的人,结果侍从官没办法,只好写信向长孙王妃告状,长孙王妃就请他的哥哥、军中的参事长孙无忌大人亲自来绞青蒿汁,让秦王当着他的面喝,秦王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听说那脸色比打了败仗还难看哩!”

听到这里,柴绍夫妇噗哧大笑,差点儿把嘴里的饭菜都喷了出来,李三娘打趣地说道:“我明天就去秦王府给长孙王妃说,让她再准备几大布袋的青蒿,送到浅水原去!”

柴绍和丘英起顿时开怀大笑。

……

前方传来的好消息,让一度紧张的朝廷上下终于松了一口气。

李渊责成兵部继续供给浅水原前线的粮草和武备,将日常政务交给太子李建成,自己则趁着秋高气爽的好时节,在齐王李元吉的陪同下到终南山游猎去了。

这几日,霍国公柴绍也轻松了下来。白天到朝堂上办完公事后,早早地便返回了府邸,或同妻子李三娘摆棋对弈,或请观文殿学士萧之藏来府讲学,或与家将马三宝等人谈兵论战。晚上则是宴请不断,不是应邀到太子东宫小酌就是到右仆射府上畅饮,或者在工部尚书那里不醉不归。

这悠游的日子一过便是半个月。

这日上午,晴空万里,阳光明媚,秋风偶过,片片黄叶打着转儿从树梢上悄然飘落,花园的草地已变成金灿灿的一片。李三娘与凤鸢、巧珠等几个婢女坐在花园的抄手游廊里做着女红,正在开玩笑说要给凤鸢找婆家,引得众人欢笑不止。

这时,只见柴绍的贴身侍卫孟通步履匆匆地从外面走进来,满脸忧戚地来到李三娘身边,躬身一揖,禀报道:“公主殿下,今晨接到北塞急报,梁师都引导吐谷浑三万人马杀入我境,在城下击溃守军,延州代总管张世隆奔逃,去向不明,城池已被梁师都攻破。太子同兵部尚书殷峤商议后,命霍国公即刻赶赴宁州,率领预备部队实施阻击。霍国公已从太极殿径直出发,乘官驿快马赶往宁州了,命我回来向公主殿下禀报。另外,朝廷已派人到终南山向陛下奏禀,请求陛下銮驾回宫。”

李三娘一听,低下头去,浓眉紧锁,手中的针线不禁滑落到面前的小竹簸中,嘴唇翕动,自言自语地说道:“果然不出所料,该来的还是来了…”

片刻,李三娘站了起来,吩咐道:“孟通,你即刻赶往宁州,告之霍公,我不日便到;凤鸢去收拾行李,把我和夫君的秋冬装束一应带齐;巧珠去通知京城中的马三宝、秦蕊儿等家将,让他们做好准备,随时出发,同我赶赴宁州。”

“是!”众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十三 星夜疾驰太和山 兵锋初交洛河畔

十三星夜疾驰太和山兵锋初交洛河畔

子夜时分,宁州城郊万籁俱寂,朦胧的月光投在大唐的西北边陲,阴云浮动,时明时暗。

数十骑人马从南边疾驰而来,笃笃的马蹄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一行人刚到城下,便听到城上的守卫提着灯笼大声问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霍国公自京城赶来,有紧急军情,速速通报城内!”来人高声回答道。

一柱香儿的功夫,柴绍和随从由南门而入,已经来到宁州府衙的大堂了。堂内烛火通明,人影绰绰,终南山义军旧部的将领向善志、何潘仁、郝齐平、冯弇及宋玉等人早已恭候在此,见柴绍大步走进来,纷纷起身行礼。

柴绍面无笑容,一脸严肃,向众将点点头,便径直朝大堂正中的座榻走去,入座后端起茶碗喝了两口,扫视众将,大声说道:“诸位,梁师都引吐谷浑大军南下,延州城已失守,形势于我不利,想必大家都知道了。这次奉朝廷调遣,本人出任宁州领军将军,星夜赶到此地,率领诸位阻击吐谷浑入寇,希望各位精诚团结,共抗强敌!”说罢,让随从把兵符取出,交与众将验印。

验印完毕,向善志站起来,扯了扯腰间的豹皮护腰,一揖道:“霍公,其实在大半个月前,秦王将我等从浅水原前线换防至此地时,就已经交待得很明白——作为预备队,随时准备阻击梁师都南下,但咱们没想到敌人动作那么快。”

“是啊,”何潘仁眨了眨蓝眼睛,接过话来说道,“原本猜想那姓梁的在延州吃了败仗,被段德操老将军打得落花流水,损失了五千精骑,再怎么着也得明年开春时再来挑战,没想到还不到一个月,他就卷土重来了!而咱们妙算在先,备兵宁州,我实在是佩服秦王的先见之明啊!”

柴绍嘴角微微一翘,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飞速掠过,正想说话时,只见宋玉也站了起来,揖手说道:“霍公,自进驻宁州以来,我军秣马厉兵,枕戈待旦,已准备就绪,只要您一声令下,大军即刻便能出征,您指哪儿打哪儿。”

“好!”柴绍点点头,将目光移到冯弇的身上,问道:“冯将军,宁州驻军中的骑兵有多少人?”

“回霍公,有四千人,其中三千轻骑,一千重骑,”冯弇站起来回答道。

“好!请诸位将军往前几步,共阅军图,”柴绍一边对众人说道,一边让随从将一幅北塞的地图打开,展示于众人面前,然后指着上面标注的山川河流说道,“现在,敌军已攻破延州,不出意料的话,他们将沿着洛河向南推进,而我们唯有此处可以防守——太和山,此处背山临水,进退可依,若高垒深堑,则可寻机歼敌,击破梁贼!”

众将盯着地图看,有的皱眉思量,有的沉默不语,有的颔首点头,只见郝齐平从众人中迈前一步,伸出右手,指了指面前的宁州城,又指了远处的太和山,抬头看着柴绍说道:“霍公,您刚才说梁师都此番是引着吐谷浑大军南下的?”

“不错。”

“吐谷浑军队驰骋沙洲,在西域诸部中以骑射见长,攻城拔寨他们未必堪用,但野外合战却是得心应手,若沿着洛河南下,他们骑兵的速度会十分迅速,不出两日便可抵达太和山,因此…”郝齐平顿了顿,看到众人都抬头看着自己,便再次指着太和山说道,“因此,我以为,我军一刻都不能耽误,应当立即启程,奔赴太和山,阻击吐谷浑的骑兵部队!”

“说得好!”柴绍抚掌高声应道,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中,对众将大声命令道:“军令——”

众将听闻,立即朝着柴绍躬身拱手,侧耳倾听。

“冯弇将军率领所部三千轻骑,立即出城,先行赶赴太和山,在山脚东侧,依洛水阻击敌军骑兵,直至我军主力赶到;宋玉将军率领两千步卒留守宁州,看护辎重;其余各位将军率领所部人马,依次出城,急行军至太和山,构建营垒,防御敌人。”

“是!”众将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

天空微微见亮,远处的树木河流依稀可见,太和山脚下的洛河静静地流淌,等待着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

一支三千人的骑兵队伍从西南面急速驰来,“唐”字军旗猎猎作响,在黄色尘土中迎风飞扬。

冯弇一马当先,挥鞭猛进。一夜的急行,人不解甲,马不去鞍,冯弇的双眼此时已是布满红丝,远远看到太和山模糊的影子映入眼帘,冯弇不禁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里的石头缓缓落地。

就在抬头眺望远山时,只见自己派出的几名逻骑正快马驰回,冯弇一拉缰绳,坐骑传来一声嘶鸣,戛然而止。逻骑领头军校加了一鞭,来到冯弇跟前,翻身下马,单膝跪禀道:“冯将军,正北约五里处,发现吐谷浑骑兵,约一千多人,正沿洛河驿道南下。”

“一千多人,五里处…”冯弇双手抚在鞍上,低头沉吟,喃喃自语,然后抬头望了望远处的太和山,扭头对身边的副将岑定方说道,“岑将军,你带领一千人马绕道太和山北,在林中隐蔽起来,听到我的号角后迅速出击。”

“是!”

看着岑定方引领人马取道西北方向,冯弇回头大声命令道:“战刀出鞘,呈雁阵攻击前进!”一时间,身后的两千骑兵“唰唰唰”地抽出战刀,在微弱的晨光中闪出道道寒光,眼前顿时明晃晃地一大片。

两千匹战马踏起脚步,由慢而快,由轻而重,不断加速,再加速,洛河河畔顿时响起隆隆的马蹄声,马队裹带着滚滚沙尘,向北面快速推进。

一里,两里……突然间,冯弇的眼前出现了吐谷浑的大队骑兵,在欲出未出的霞光映照下,对方黑压压的一片,青色的战旗清晰可见。冯弇大喝一声:“杀——”一夹马肚,挥舞战刀,率领身后的骑兵直扑吐谷浑军队。

就在两军相距二、三百步时,只听到空中“嗖嗖”作响,吐谷浑人的箭雨迎面飞来,唐军士卒不待反应,纷纷中箭落马,百十人翻滚于地,传来一阵阵的惨叫。冯弇见状,一边策马急进,一边高呼道:“不要停留,杀入敌阵,短兵相接!”

顷刻间,两支骑兵迎头碰撞,人喊马嘶,尘土飞扬,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这边是陌刀短剑,那边是弯刀长弓;这边是铁盔护头,那边是细甲缠身;这边是黄幡跃动,那边是黑旗挥舞…两支甲胄各异,旌旗不同,言语互生的骑兵搅杂在一起,在太和山脚下的洛河边上杀得难解难分。

这时,太阳从地平线上一跃而起,光芒照到洛河上,顿见河水殷红一片,晨风中飘出一股股的血腥味儿。

眼前这支辫发于后、左衽而衣的异族骑兵军团,彪悍非常,虽然唐军的人马占有人数优势,却不见战场上有获胜的迹象,冯弇明白今日遭遇了强劲对手。乘着战斗的间隙,抬头瞄了一眼已经大亮的天空,冯弇盘算着时机差不多了,急令身边的号手吹响号角。

随着“嘟—嘟—嘟”沉重的号角响起,岑定方的一千骑兵从太和山北面的密林中突然杀出,暴风骤雨般地扑向敌人。

吐谷浑军队起初一阵懵愣,但很快明白过来,不待唐军形成夹击之势,便金声四鸣,黑旗北指,在长弓利箭的掩护下,且战且退,朝北面迅速撤离而去。

冯弇见状,环顾四周,看着自己伤亡惨重的手下,并不追赶,下令就地转入防御,等待主力部队的到来……

十四 坚壁清野筑高垒 穹庐大帐辩军情

午时将尽,日头偏西,柴绍率领宁州城的大队人马赶到了太和山。

看到山脚下河滩边的处处血迹,柴绍明白今晨刚刚经历了一场激战,正在暗自庆幸昨夜发兵及时,挡住了吐谷浑的前锋时,只见冯弇带着数名亲兵策马而来,已至眼前,几个人铠甲破损,血迹斑斑,满脸的疲惫。

“拜见霍公!”冯弇翻身下马,跪拜行礼。

柴绍也一跃下马,双手扶起冯弇,说道:“冯将军辛苦了!昨夜疾驰,今晨力战,为我大军首立战功啊。”

“霍公,”冯弇忧心忡忡地看着柴绍说道,“吐谷浑的前锋虽然未能通过这太和山,但他们的战力甚强,并未损失多少人马,末将估计对方很快将引大军反扑!”

柴绍点了点头,摸着自己宽大的额头,抬眼望了望黄绿相间、林木葱茏的太和山,转身向背后的众将说道:“依先前的谋划,在太和山东、西、北三面扎营,依洛河而阵,形成犄角之势。向善志将军、何潘仁将军分领东、西二营,我自坐镇北营,各军务必于一个时辰内完成防御!”

“是!”向、何二人领命而去。

柴绍扭头对冯弇说道:“冯将军,大军初至,立足未稳,安营扎寨之时,还得再次辛苦你,负责周围五里的警戒。之后,请到我的中军大帐议事。”

“遵命。”

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三座军营便在山脚之下,洛河之畔耸立起来,大大的“唐”字军旗远远地便可望见。垒壁上刀枪鲜亮,劲弩横卧;营内人马往来,尘土飞扬。

申时刚过,冯弇来到柴绍的中军大帐,只见里面人影绰约,向善志、何潘仁、郝齐平及宋玉等人已经到了,正在议着防务,冯弇抬脚进帐,叙礼入座。

柴绍端坐于榻上,见冯弇进来了,一抬右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身体前倾,双手撑在大腿上,看着冯弇问道:“冯将军,今晨与吐谷浑交战,感受如何?”

“霍公,诸位将军,”冯弇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双眼,环揖众人,说道,“吐谷浑骑兵与我关中军队似有不同——见利即前,知难便走,风驰电掣,队不列行,长弓无虚发,弯刀甚锐利,如果不是我们分兵夹击,今晨很难将其击退啊!”

“不错,”柴绍点点头,看了看众将,说道,“吐谷浑人随水草射猎,居处无常,军队惟恃骑射,强则进取,弱则适伏,进退灵活,不讲阵战,”柴绍顿了顿,扫视众人,继续说道:“与这样的对手交战,不能囿于兵法,过于讲究阵形队列,而要因时、因地制宜,以计谋取胜。何将军,你是西域人士,常年奔波于边塞,对吐谷浑人应该不陌生吧?”说罢,将目光投向何潘仁。

何潘仁在座中向柴绍一揖,看了看诸将,然后说道:“霍公所言极是!吐谷浑地域辽阔,自临羌城以西,且末以东,祁连以南,雪山以北,东西四千里,南北二千里,骑兵往来驰骋,呼啸如风,他们虽然称臣于突厥,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一支非久居人下的部族。从战法上来讲,与吐谷浑交手,若非人数上的压倒优势,不可与之硬碰硬,中原军队更不可与之论骑射。”听到这里,对此深有体会的冯弇不住地点头,然后双眼盯着何潘仁,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只见何潘仁捋了捋红胡须,眨了眨蓝眼睛,狡黠地一笑,说道:“吐谷浑人崇尚骑射,以力见长,但不善谋略,在战场上与中原人相遇,常称对手为‘狡猾的狐狸’,对中原军队变幻莫测的兵法战术又恨又怕,当年陏朝的宇文述大将军用灵活多变的战法,一直打到西域的腹地,至今令吐谷浑人敬畏不已。因此,与吐谷浑人作战,不能力斗,只能智取!”

听罢,柴绍在榻上一拍大腿,高声说道:“好一个‘不能力斗,只能智取’!这是我的恩师段德操老将军坐镇西北数十年,对抗北族的策略,也是此番我大唐将士防御吐谷浑,对抗梁师都的策略!”柴绍随即站了起来,挺直腰板,宣布道:“军令——”

众将纷纷起身,揖手恭听。

柴绍命令道:“即日起,我军坚壁清野,深堑高垒,不与吐谷浑野外合战,违者军法从事!”

“是!”

……

同一时刻,八十里外的延州城下,吐谷浑大军庐帐相连,星罗棋布,一眼看不到边。硕大的宫帐内,吐谷浑将帅济济一堂,梁师都和其属下陆季览也陪坐一旁,可汗慕容伏允正斜靠在宫帐西侧的豹皮大椅上,半闭着眼儿听着前锋官阿洛依奏报今晨在太和山下遭遇的阻击。

慕容伏允四十开外,高鼻浓眉凹眼,一张鼓铜色的马脸上扎着密密的短髭,左眼角旁一道三寸长的刀疤煞是显眼,头上戴着银锦镶玉暖帽,身上披着盘领左衽大袍,黑白相间的头发梳成两条小辫,用玛瑙金线束起,垂挂于脑后。此时,一边听着阿洛依的战况呈报,一边把玩着手中的金鞘短刀。

片刻之后,听完奏报,慕容伏允把手中的短刀丢到豹皮大椅上,站了起来,反剪着双手,说道:“如此看来,太和山的这支骑兵并不隶属于延州城的张世隆,但是,李唐朝廷的援兵怎么可能这么快赶到!况且,薛仁杲的大军南下,已将他们的主力牢牢地牵制在浅水原一带。”

“可汗,依我之见…”梁师都摸着颌下花白的胡须,眨了眨深陷于窝的双眼,说道,“太和山脚下的这支唐军,很有可能是延州附近州县的驻军,听闻军情后,尚未禀报李唐朝廷便自行来战。”

“既然如此,只要我大军迅速抵达,乘唐军立足未稳,予以迅击,这支李唐军队必须顷刻瓦解,我军趁势长趋南下,直捣关中!”慕容伏允麾下的右卫大将军尼洛周高声说道。

对面座中的陆季览“嘿嘿”地干笑了两声,侧头看了看主子梁师都,然后说道:“尼洛周大将军豪气冲天,令在下钦佩不已!只是太和山下的这支唐军身份不明,适才听阿洛依将军所言,对方颇能作战,稳妥起见,是否派出哨骑,摸清对方的底细后再出动大军呢?”

“陆大人的话有理,”慕容伏允麾下的左卫大将军安多巴接过话来,说道,“我吐谷浑已多年未深入内地,还是在隋朝大业年间与关中军队交过手,这李唐军队于我吐谷浑而言的确有些陌生,我看派出小股骑兵抵近侦察是有必要的。”

尼洛周看了一眼安多巴,不屑地说道:“李唐皇帝当年进攻长安时,还向突厥和我们吐谷浑借兵呢!李唐军队虽未和我们交过手,但又能强到哪里去?要不是对方人数占优,阿洛依怎么会在太和山下遇阻而返呢?”

阿洛依听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赶紧把头深深地埋下去。

这时,慕容伏允把手一挥,说道:“诸位不必争论了,李唐军队的主力正在浅水原与薛仁杲对峙,太和山下的小股部队岂能阻挡我吐谷浑大军的步伐?我谅他也掀不起什么大浪来。我意已决——右卫大将军尼洛周率领所部一万人马即刻进发,扫清太和山脚下的唐军;左卫大将军安多巴随后跟进,两军会合后直扑关中;请梁王及所部人马与我同行,两日后大军启程南下。”

“谨遵可汗令!”众人纷纷站了起来,手抚胸前,躬身行礼。

十五 弯刀大将无功返 一意孤行悬军入

第二日清晨,太阳跃出地平线,万道霞光穿云破日,渭北大地一片明亮。吐谷浑右卫大将军尼洛周率领一万铁骑,沿着洛河驿道,浩浩荡荡地朝太和山杀来。

当太和山映入眼帘时,尼洛周有些惊讶——就一夜的功夫,山前竟然耸立起三座军营,“唐”字军旗迎风招展,清晰可辨。

尼洛周勒马立定,抚鞍远眺,片刻之后,命令大军就地休整,然后将先锋官阿洛依招至马前,吩咐道:“你带三十骑前往唐营,告谕对方,吐谷浑右卫大将军亲临太和山,唐军能战则出战,不能战则速速投降,免得污了我吐谷浑的弯刀!”

“是!”

阿洛依率领人马从北边疾驰而来,绕着唐军的大营高声呼喊道:“吐谷浑右卫大将军亲临此地,唐军主将请出来答话……”从北营绕到东营,又从东营绕到西营,阿洛依一行人气喘吁吁,喊得嗓子干涩难耐,却不见唐军营垒中探出一个脑袋来答话。

无奈之下,阿洛依只得驰回军中,向尼洛周禀报实情。

尼洛周听闻,勃然大怒,将马鞭“啪”地一甩,骂道:“关中小儿,胆怯如此,只会乘虚偷袭,不敢正面交锋,看我不灭了这群连主将姓名也不敢呈报的鼠辈!”说罢,下令号角齐鸣,大队骑兵一分为三,直扑唐军而去。

携裹着滚滚的尘土,传来隆隆的马蹄声,吐谷浑骑兵好似一支三叉戟,分别插向唐军的营垒。

然而,驰至垒下,任凭人马吆喝,利箭飞射,却始终不见军营的辕门打开,更不见一兵一卒出来应战,只看到垒上数千只铁盾来回晃动的影子。

尼洛周吹起胡子瞪着眼,“唰”地一声抽出亮闪闪的弯刀,恼怒地命令道:“下马步战,攻破辕门!”

数百名吐谷浑骑兵翻身下马,手持弯刀,大步冲向唐军的辕门。就在吐谷浑士兵举刀砍斫辕门时,突然从辕门两侧的垒避上“嗖嗖嗖”地飞下雨点般的箭矢,吐谷浑士兵猝不及防,应声倒下一大片,在辕门前翻滚乱爬。

尼洛周见状,下令骑兵于百步之外,齐射辕门两侧的高垒,掩护下马斫门的士兵。怎奈箭如飞蟥,垒成猬刺,却奈何不了铁盾庇护下的唐军,而自己下马步战的士兵依旧毫无进展,眼见又在唐军的乱箭下死伤一片。

这样的战局,让尼洛周咬牙切齿,他回头喝令阿洛依集中全军的马挂圆盾,组成一支近千人的刀盾队,左手举着圆盾,右手挥舞弯刀,呼天喊地潮水般地涌向唐军的辕门。

见刀盾队靠近,唐军的箭矢便停歇下来,待吐谷浑的大队人马来到辕门前,在千百只圆盾的遮蔽下又开始砍斫辕门时,只见两侧的垒避上突然间翻起数十口大锅,凌空倒下黑乎乎的桐油,又粘又稠,空气中顿时弥漫着浓浓的油料味儿。

吐谷浑士兵惊诧万分,看着泼洒在身上,浸漫在脚下的黑油正不知所措时,只见垒上数百支火把当空投下,飞落到地上,“轰”地一声,顿时引发熊熊烈火!辕门前,吐谷浑的近千士兵顷刻之间变成了一个个“火人”,翻滚着,哀号着,奔逃着,在滚滚浓烟中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尼洛周又羞又恼,急忙鸣金收兵,带着余部向北退去。

……

申时已过,日头偏西,人马车骑的影子越拉越长。

尼洛周在唐军垒前吃了败仗,惊魂未定,沿着洛河一口气向北撤退了三十里,至上游的银沟峁才稳住阵脚。这时,后续跟进的吐谷浑左卫大将军安多巴也已赶到此地,两军合兵一处,撑起数千顶庐帐,架起数百堆篝火,烧水烤肉,解鞍喂马,就地宿营。

在安多巴在军帐内,饥肠辘辘的尼洛周一边喝着奶酒,嚼着肉干,一边气呼呼地说道:“关中唐军狡猾如狐,我百般挑战,就是不出辕门,待我攻垒时,却又乱箭来袭,油火相攻,如此作战,真是懦夫所为,卑鄙之极!”

安多巴听闻,将手中的酒碗放到案桌上,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八字短髭,一双绿豆小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尼洛周,说道:“与关中的军队作战,岂能和他们讲沙洲猛士的果勇?当年陏朝的宇文述西入我域,以欺诈手段尽诛我族各部酋长,然后处处设垒,步步为营,推进至鄯善城,杀我多少民众,掳我多少牛马,这些往事,难道你忘记了吗?与关中的军队作战,不同于征伐西域四十四国,凭骑射灵便建功,攻城拔寨乃是彼方所擅长,我们切不可以已之短拼人所长!”

尼洛周一听此话,便放下酒碗,把肉干丢到案桌上,拿起身边的羊毛巾擦了擦手,说道:“照你这么说,我们数万铁骑南下关中,就拿高垒深堑的唐军没有办法啰?”

安多巴笑了笑,说道:“也不尽然,他有他的打法,我有我的打法,只要能把唐军调出营垒,咱们就可获胜。”

尼洛周摇了摇头,说道:“唐军狡猾异常,很难让他们出来作战。我看呐,倒不如绕过太和山脚下的那几座军营,直扑关中京畿之地,打得李唐朝廷措手不及!”

“此策甚险,不可轻行,”安多巴连忙摇头摆手,说道:“绕过太和山,若在渭北平原遇到唐军阻击,则有前后受敌之虞,置我数万骑兵于险境呐!我看还是驻扎此地,等待可汗大军到来,然后与梁王商议,另寻破唐之策。”

尼洛周听闻,不禁有些恼怒,说道:“你我效命可汗,各自领军,既然左卫大将军如此畏敌,那么我只好独自先往,绕过太和山,南下关中,何况,这本身就是可汗的命令!”说罢,尼洛周站起身来,掀开帐门,拂袖而去。

安多巴也不挽留,望着尼洛周的背影,摸着嘴角的短髭,喃喃说道:“如此固执,自取其败……”

十六 峪口夹击战吐浑 夫妻相逢洛河畔

太和山以南的渭北高原,沟壑纵横,乔林连绵。清晨时分,太阳一出,雾霭飘散,只是秋风吹来,已透出寒意,不禁让人手脚卷缩。

一支上万人的骑兵大队绕过太和山,在沟壑间的驿道上沿着洛河向南疾进,吐谷浑的黑色旌旗连绵数里,扬起的黄尘远远便可看到。吐谷浑右卫大将军尼洛周策马而进,心里盘算着日落时分便可抵达京兆郡边界的宜州地域,想到这里,不由得又加了几马鞭。

两个时辰后,正午时分,吐谷浑骑兵又向前突进了五十余里,来到了一处名为峪口的地方。此处是一条长约五里、宽约一里的长沟,两边皆是缓坡丘陵,翻过丘陵便是向南流去的洛河,一条驿道蜿蜒着从长沟中穿出,向京畿腹地延伸而去。

在前头开道的先锋官阿洛依折返回来,奔至军旗处,翻身下马,在尼洛周的坐骑前躬身禀报道:“大将军,前面道路变窄,是否将我军分成前后两队,依次通过,以防不测?”

“我军深入敌境,贵在速决,如此多疑,何时能够抵达京兆郡?传我的命令,纵队变双队,急速通过此处。”

“是!”阿洛依调转马头,扬鞭向前。

片刻之后,当阿洛依率领骑兵前队绕过沟中的一处小弯,正加速向前时,突然看到前方约五百步远处,密密麻麻地出现了一支数万人的军队,衣甲整齐,刀枪锃亮,仔细看时,人马中的“唐”字旗幡煞是显眼。阿洛依大惊失色,“吁”地一声猛拉缰绳,令骑兵停止前进,一面整队待战,一面派人向尼洛周禀报。

闻讯而来的尼洛周在马上抚鞍眺望,远远看见“李”字大纛下,一匹白马上乘着一名红巾黄帔,躬擐甲胄的女帅,身边簇拥着几名将军。尼洛周见状,不禁大笑,说道:“难道李唐朝廷的男人都死绝了吗?”说罢,“唰”地弯刀出鞘,向身后的大队骑兵命令道:“挡我吐谷浑者,有死无生,冲锋——”

顿时,成百上千的骑兵山呼海啸般地向唐军扑去,马蹄隆隆,尘土滚滚。

就在离对方军阵两百余步时,吐谷浑骑兵听到阵中“嗒嗒嗒”地弦响一片,顷刻间,对方的箭矢如同乌云一般迎面飞来,箭头落下,吐谷浑人仰马翻,嚣尘蔽日。

吐谷浑骑兵执绺向前,并未减速,纷纷操起长弓,搭箭回射,支支利箭呼啸着奔向唐军。

军阵最前方的一排士卒应声倒下后,只见唐军阵中人头晃动,队列变换,几百只半人来高的虎纹铁盾迅速移动到前排,相互倚靠,密密匝匝,立时形成了一道厚实的盾墙。

吐谷浑骑兵无所畏惧,挥舞着手中的月牙弯刀,咆哮着向前面的盾墙冲去。眼看两军就要激烈相撞时,突然,从数百只虎纹铁盾的缝隙中“唰唰唰”地冒出千余支数丈长、手腕粗的长矟,锋闪寒光,刃利无比,笔直地对着迎面冲来的骑兵。吐谷浑人惊愕间,正想拉缰住马,谁知狂奔着的战马,已无法遏制,“嚓嚓嚓”地一片声响后,百余名骑兵连人带马被长矟洞穿,肠破肝裂,血雾弥漫。

尼洛周不顾伤亡,高奏号角,促队猛进,后面的骑兵踏着前面同伴的尸首,猛冲唐军的盾阵,弯刀碰长矟,战马撞铁盾,火星飞溅,鲜血横飞。

后面跟进的吐谷浑骑兵一边策马驰骋,一边仰弓放箭,道道弧线划过半空,直落军阵。盾墙后面,缺少盾牌防御的唐军纷纷中箭倒地,翻滚抽搐。

眼看唐军的盾墙支撑不力,在死伤数百人后,且战且退,已出现了几处缺口,重压之下防线面临溃散,尼洛周喜不自胜,马鞭一扬,命令身边的骑兵倾巢而出,打算一鼓作气击垮盾阵。

就在这时,身后的长沟中突然传来隆隆的马蹄声,惊愕间,尼洛周回头顾望,只见不远处尘土宣扬,人喊马嘶,一支数千人的骑兵队伍高举“唐”字军旗,沿着沟壑迅猛扑来。

看见形势不妙,尼洛周连忙鸣金,意图收回刚刚向前突奔的人马,调头对付后面的唐军,怎奈人马混杂,声音喧嚣,只有百余骑听闻金鸣,调转马头,回身防御。

一眨眼的功夫,后面唐军的大队骑兵已经杀到眼前,刚刚驰回的吐谷浑骑手势单力薄,在对方风卷残云般的冲击下,纷纷中刀落马,滚落于地。

正在前面搏战盾阵的吐谷浑骑兵,不知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儿,正徘徊顾望,不知所措时,只见唐军的盾阵重新合拢,长矟林立,步步向前,如墙而进,惊恐混乱中,吐谷浑骑兵触锋而倒,你拥我挤,相互践踏,死伤大半。

眼见唐军两面夹击,自己已无胜算且处境不妙,尼洛周一拉马头,带着剩余的人马奋力冲上旁边的丘陵缓坡,沿着洛河向北边逃去。

唐军也不追赶,只是在长沟中频频拉弓发箭,将落在后面的吐谷浑人又射倒一大片。

……

步骑会合,唐军战旗飞扬,欢声雷动,响彻长沟。

骑兵将军冯弇一夹马肚,朝对面的“李”字大纛奔来,翻身下马,跪拜道:“末将参见公主殿下!”

李三娘也侧身下马,满面笑容地扶起冯弇,说道:“幸亏冯将军及时赶到,再晚一刻,吐谷浑人就破了我们的铁盾阵,长驱直入了!”

纛下的骠骑将军马三宝听闻,眨了眨略鼓的双眼,大步迎上前去拍了拍冯弇的铠甲护肩,笑道:“冯将军风驰而来,有如救星从天而降啊!”

李三娘身边的女将秦蕊儿看着二人,只是抿嘴微笑,却不言语,利索地解下弦线,插弓入袋。

“马将军说笑了,”冯弇拱手一揖,满心欢喜地说道“末将奉霍公之命,尾随这支绕过太和山的敌人南下,本打算乘夜偷袭他们,不想在这峪口与公主殿下巧遇,得以夹击对方,真是天助我也!”

李三娘抬头看了看天空,说道:“此处厮杀,耽误了不少时间,那就请冯将军引路,咱们一同前往霍公的大营吧!”

“遵命……”

日落西山,飞鸟归巢,沽沽流淌的洛河水波光粼粼,辉映着红透天际的晚霞。

李三娘率领大军,在冯弇的引导下,风尘仆仆地倍道兼行,距河畔的太和山军营已经不远了。

得到前报的柴绍和众将在营外五里处列队迎接,翘首期盼。

片刻之后,看到南边尘土滚滚而来,听到马蹄声由远而近,柴绍抑制不住内心的欣喜,扬鞭策马,带着几个亲兵冲出队列,向南边的队伍直奔而去。

相距数百步时,李三娘看见丈夫疾驰而来,便将马鞭一抬,令队伍就地立定,自己带着冯弇、马三宝和秦蕊儿等几个将军快马迎上。

万丈霞光中,山河披彩,草木含笑,夫妻俩儿相逢于洛水河边!

下马紧拥,四臂环扣,柴绍将妻子揽入怀中,亲吻着她的额头,双眸中满是怜爱,嘴上却喃喃责备道:“来太和山,怎么连个信儿也不带给我呢?这里是战场啊,若要有个闪失,你叫我怎么办呢?如何去向陛下交待?”

“呵呵,不要你去交待,我已向父皇奏禀了,”李三娘浓眉轻扬,明眸闪烁,倚靠在丈夫的肩膀上,吃吃笑道:“是父皇应允我来助战的!”

“哎,你呀,”柴绍一边抚摸着妻子红巾挽束的乌发,一边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不知你使了什么鬼点子,让你的父皇同意你到如此危险的地方来。”

“夫君,你可别忘记了,我也是父皇册封的骠骑大将军呢!”李三娘抬起头来,看着丈夫,笑吟吟地嗔怪道。

“好,好,好,我的骠骑大将军,现在请您随我到中军大帐安歇,明日容我向阁下禀报军情,”柴绍拉着妻子的手,一边指着北边的军营,一边揶揄道。

在众将会心的笑声中,柴绍引着从南边来增援的大军缓缓向太和山脚下的营垒开去……

十七 秉烛私语扬壮志 穹庐谋划攻营垒

十七秉烛私语扬壮志穹庐谋划攻营垒

深夜的渭北高原,万籁俱寂,凉风袭袭,唐军大营内,除了巡守的士卒,鲜见人影,只听到高耸的纛旗啪啪作响,应和着营外的洛河水缓缓流淌。

北营的军帅帷帐内,烛光摇曳,双影晃动,李三娘半倚在丈夫柴绍的怀里,正聊着这些天来京城长安发生的事儿。

“三娘,陛下就这么放心你到太和山来?吐谷浑人作战彪悍,梁师都为人狡诈,这北线战事处处凶险,甚至比当年在关中对付阴世师还要艰难啊!我在京城时,推说要陛下应允后你才可来此地,其实内心里是希望陛下不让你来啊,你……”

“夫君,”李三娘把纤纤玉指轻轻压到柴绍厚厚的嘴唇上,说道,“你的苦衷我知道。父皇起初当然不同意我来,夫妻两人都上前线,刀枪无眼,万一有个闪失,他老人家心里的苦楚是不言而喻啊!可是,我给父皇讲,当年你们起兵晋阳时,我在关中苦苦等待,一边要带领数万将士同阴世师浴血奋战,一边要时时挂念你们在大河对岸的安危,那大半年的日子里,酣战之余,我总是内心冷清,倍受煎熬,真是痛苦不堪啊!大唐初立,我夫妻二人好不容易燕居一处,本想花前月下,长相厮守,可是烽烟北起,豺狼入寇,为国家计,为百姓计,夫君自当征战沙场,保境安民。我李三娘若是一介民女,也就罢了,只能独守空房心盼郎归,可我是大唐公主,更是曾立军功的女帅,国难即家愁,我岂能在窗前棂边自怨自艾?”

柴绍听闻,点了点头,轻轻地摩挲着妻子披散至肩的秀发,说道:“三娘,你虽是女儿身,却明了大道理,我柴绍今生能与你做夫妻,那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说到这里,柴绍突然停下了滑动着的指尖,忧虑地说道,“这些年来,咱们为大唐出生入死,有征战自然就有牺牲,身边的知己故交陆续有人离去,恩师段德操的音容笑貌时时萦绕在我的脑海中,若有一天……假如有那么一天,我不幸战殁沙场,你一定要返回长安,好好地生活下去,看到大唐清宁天下的那一天!”

听到此话,李三娘从丈夫的怀中坐了起来,眼中噙满泪水,拉着丈夫的手,哽咽着说道:“夫君,如果我也有那么一天,走到了你的前面,你也要好好地活着,见到国泰民安,四海升平的景象!”

柴绍不禁热泪盈眶,一把将妻子揽入怀中,喃喃说道:“我们都要好好地活着,戮力杀敌,一起看到一个强盛的大唐,太平的治世!如今咱们相逢在这太和山下,洛水河畔,也许上天注定了要咱们夫妻同心,合力灭贼,共同实现恩师的遗愿,”说到这里,柴绍低头吻了吻妻子,目光炯炯,语气坚定,“不灭梁贼,誓不回京!”

“好,咱们夫妻同心,鼎力戈壁,真捣梁贼的老巢,配合二弟攻伐薛仁杲,一举扫除大唐的北患,”李三娘转泣为笑,把头靠在丈夫的胸前,明眸闪耀,唇红齿白,“这次,再也不用担心夫妻离别的愁苦日子了。”

……

太和山以北三十里外的银沟峁,吐谷浑可汗慕容伏允在梁师都的引导下,率领数万骑兵与先前驻扎此地的左卫大将军安多巴会合了。

梁岗上,穹帐成片,星星点点,篝火袅袅升腾,羌笛声声悠长,人喊马鸣穿梭其中,黑色旌旗弥漫旷野。

可汗大帐内,人头晃动却寂静无声,右卫大将军尼洛周连吃败仗,伏允可汗怒不可遏,大发雷霆之后,正气呼呼地坐在豹皮大椅上,庐帐内无人胆敢搭话开腔。

过了约半柱香儿的功夫,梁师都才在座中轻咳数声,拈须而言:“可汗,诸位将军,据我的探马回报,驻扎于太和山的唐军来自于宁州,其军帅是李唐的霍国公柴绍,嗯……”梁师都看了看伏允可汗,见其正侧头聆听,便继续说道,“此人曾在陏朝时任太子千牛备身,多次跟随主将征战西北,对戈壁沙域的人情地理并不陌生,后来又任李唐的马军总管,为人强悍,作战甚勇,与那延州城的代总管张世隆不可同日而语,因此,遭遇这样的对手,尼洛周大将军出兵不利,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啊!”

“另外,”梁师都的尚书官陆季览皱了皱眉头,接过话来说道,“柴绍是李渊的女婿,而他娶的那个平阳公主也非一般妇人,大业末年曾在关中的终南山招募数万人马,歼灭长安守将阴世师的精锐部队。适才,尼洛周大将军说在峪口遭遇唐军阻截,其军帅是妇人,我估摸着应该就是这个平阳公主,从长安带兵来增援了。”

“呵呵,夫妻开店,想做战场鸳鸯啊?”陆季览对面的吐谷浑万人队长哈什调侃道,引得众人不禁笑了起来。

“那咱们就给李渊来个‘棒打鸳鸯’,”伏允可汗摸着下颌的短髭,扭头看着一直缄默不语的安多巴,问道:“左卫大将军,此番摧破唐军,该你崭露头角了吧?”

安多巴听闻可汗点到自己的名字,便站了起来,右手抚左胸,躬身一拜,不紧不慢地说道:“可汗,我以为,暂且不要管他来的是鸳鸯还是虎狼,我军攻破延州后进展不利,值得思虑——唐军从宁州迅速赶到,在南下关中的咽喉之地当道扎营,同时料算到我军可能绕道奔袭,蹑踪而来,发动突然进攻……这一切的迹象表明,唐军的应战早有准备,并非一时的应付之举。可以预见,此时南边的京兆郡已是防备森严了。如此一来,我吐谷浑大军原本打算出其不意,直插关中的策略已然不行,那么——”安多巴看了看伏允可汗,又看了看梁师都等众人,咂了一下嘴唇,说道,“唯有改变策略,另辟他途,方能与之搏战。”

安多巴话音一落,伏允可汗蹙眉深思,梁师都低头不语,陆季览颔首点头,尼洛周和哈什等吐谷浑众将则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伏允可汗。

穹庐之中又是一阵沉默。

片刻之后,伏允可汗从豹皮大椅上站起来,向前踱了几步,说道:“旷野骑战为我吐谷浑人所擅长,这攻城拔寨之事还得烦劳梁王出手啊,”说罢,笑眯眯地回头看着梁师都。

梁师都也站了起来,拱手说道:“可汗,如果我的步卒能够引出唐军,到垒外对战,那剩下的事儿,还望可汗多多费心啊。”

“哈哈,好哇,咱们两家来个步骑协战,精诚一致,共破唐军,如何?”伏允可汗抚掌大笑,左眼角的刀疤立时被挤成了一条细缝儿。

庐帐中的众人也都附和着笑了起来……

十八 帐下宿将献异策 唐军垒前人心动

连日来,太和山脚下烽烟弥漫,杀声不绝,梁师都亲自披挂,指挥来自朔方的数万步卒猛攻唐军营垒,时而集中兵力直扑北营,打算中间开花,再破两翼;时而分头对进,形成双拳钳击东西二垒,欲各个击破。但是,十多天过去了,无论梁军如何挑战攻击,唐军仍然坚壁不出,只是凭借牢固的工事全力防御,飞箭劲弩似雨如风,烈油浓焰不时升腾,梁军除了在垒前丢下些横七竖八的尸体外,一无所获。

战况如此,梁师都烦闷异常却又无可奈何,只得退守到五里之外安营扎寨,与吐谷浑人遥相呼应,徐谋良策。

这日,风和日丽,飞雀啾啾,梁军大营内一片闲适景象——连日进攻后,人疲马乏,难得有个战时的空闲,士卒们一下子轻松了不少,有的仰卧帐边晒太阳,有的围坐一起聊家常,更多的则是三五成群掷骰博戏,吆喝声此起彼伏。

梁师都正在大帐内看着军图思索对策,正一筹莫展时,听到外面博戏的吵杂声音,更加心烦意乱,正想走出大帐去喝止士卒时,只见门外的亲兵进来禀报道:“游击将军李正宝求见。”

这李正宝四十出头,是梁师都的老部下,早在梁师都任陏朝的鹰扬府郎将时便鞍前马后地效力麾下,也算得一名久经沙场的宿将了。此时攻唐不利,进退无据,正是集思广益,齐心协力之时,李正宝来见,是否有破敌良策?梁师都不假思索,把手一抬,说道:“有请!”

将帅二人叙礼入座,李正宝开口说道:“梁王,我们连续攻垒已近半月,却毫无进展,如此拖延,何时能够南下关中?况且我军所携粮草并不丰足,原来打算随同吐谷浑人突进关中,刈麦充粮,以战养战,不想被柴绍阻拦在这太和山下,旷日持久,我担心军中缺粮生变啊!”

梁师都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点点头,用一双沉陷眼窝的眸子盯着李正宝,说道:“这也正是我所焦虑的事儿啊……”

只见李正宝在座中拱手一揖,说道:“梁王,属下有一策也许能让唐军出营来战。”

“唔?”

“是这样,”李正宝扯了扯战袍的前襟,说道,“从近日攻垒的情形来看,唐军备战充分且战力不俗,看来是柴绍有意避战,企图以逸待劳,寻机对阵,一战而定。我听说,这支唐军的底子是当年终南山中的义军,诸将多为绿林好汉,刚猛任侠,豪气满身,与这样的对手交战,只凭勇气很难取胜啊。”

“唔。”

见主帅并未驳斥自己的想法,李正宝便双手按膝,身体前倾,将心中的打算和盘托出——“兵法云‘洁而可辱,此用兵之一灾也’,既然他们心气高傲且坚壁不出,那我们就想办法激将他们,羞辱他们,逼迫他们,使对方按捺不住,自行出战。纵然柴绍定力十足,不为所动,但他手下那群绿林出身的将领不堪受辱,义气上冲,难保不出营来战。到那时,咱们与伏允可汗的骑兵内外合击,断其归路,则唐军可破啊!”

“好!”梁师都拈须颔首,微微一笑,说道:“李将军,那么如何激将他们,羞辱他们呢?”

“属下是这样考虑的……”李正宝压低声音,如此这般地细述了一番。

梁师都边听边笑,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

……

第二日辰时,太阳升起,雾霭散尽,微风拂来,渭北高原一片明亮,太和山倒映在缓缓流淌的洛河水中,黄白相间,影清丽明。

唐军壁垒上的士卒刚刚换防,昼夜两班交接后,刀枪闪亮,戒备森严,如同往日一般,正准备迎接新的一天里梁军的挑衅和进攻。

唐军士卒正瞩目眺望,严阵以待时,只听见远处传来鼓瑟箫笛之声,百十个妇女缓缓走来,在三四百步外停住了脚步,她们穿红戴绿,裙带飘飞,腰枝乱舞,扭捏作态。仔细看时,这群“妇女”竟然是搽脂抹粉的男人所装扮!一个个嘻嘻哈哈,动作轻佻,举止淫俗。这群乱七八糟的人堆中有数十个人扛着“唐”字军旗,在距唐军垒前两三百步外的地方逡巡游荡,招摇过市。

这群“妇女”齐声高问:“你们是什么队伍?”

扛着军旗的人大声回答:“我们是李唐军队。”

“妇女”们又问道:“你们为何不去打梁军?”

那边则齐声回答:“我们是娘们儿,力不如人,保命要紧…”

说罢,这百十人在营外放肆地谑笑成一片。如此问答,循环往复,没有停歇。

垒上的唐军看得目瞪口呆,大感意外,一个个满脸惶惑,不知作何处置,只好立即向中军大帐通禀此事。

片刻之后,柴绍和李三娘带领北营的众将来到垒上,察看军情。看到梁军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上演这一幕闹剧,极尽丑化唐军之能事,柴绍身边的将军个个咬牙切齿,义愤填膺。

刚刚押送辎重回到军营的宋玉已是按捺不住,将佩剑一扯身后,抢先说道:“霍公,请开辕门,让我带领兄弟们冲出去,斩杀群丑!”

马三宝也躬身一揖,向柴绍请战道:“主子,不劳宋将军的步兵兄弟,请让我带领一百锐骑,转眼之间扫灭此虏!”

“哪里需要宋将军和三宝哥出手!梁军如此作贼女子,辱我姐妹,自当由我率领弩手乱箭齐发,射得他们哭爹喊娘,狼狈逃窜。”李三娘身旁的女将秦蕊儿接过话来说道。

柴绍眉头紧皱,把手一摆,说道:“此乃梁师都的激将之法,欲诱我出战,全军不得妄动擅出!弓箭射程亦不足,于事无补,勿浪费羽箭!”

李三娘看罢,不动声色地走到柴绍身边,轻声提醒道:“夫君,梁师都的伎俩不会只在北营上演,是否给东、西二营也有所警示?”

“唔,正当如此。”柴绍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正在说话间,只见向善志把守的东营打出旗语,反复要求开门出战。柴绍转过头来,对身边的旗手说道:“命令东、西二营,坚壁勿动,违者军法从事!”

看到北营传来主帅的命令后,何潘仁把守的西营立即回复“遵命”;而向善志所在的东营,片刻之后才回复“明白”,同时传来请求——“守将欲面见主帅!”

柴绍摸了摸宽大的额头,一丝忧虑飞快地掠过眉梢,回头看了一眼妻子,然后对旗手说,让向善志两个时辰后再到北营来见……

十九 猛将帅营起龃龉 共忆往事释胸怀

十九猛将帅营起龃龉共忆往事释胸怀

日近晌午,向善志带领数十骑从东营笃笃驰来,扬起一道烟尘,进入北营辕门后,不待值守军校引导,便直奔中军大帐而来。

向善志跃马而下,将缰绳扔给随从,只看了一眼门口的几个亲兵,不等他们进帐通报,自行掀帘而进,见柴绍在大帐中正襟危坐,看来已是等候多时了。

向善志将腰间的豹皮护腰一扯,一边大步走来,一边高声问道:“霍公,那姓梁的如此嚣张,不把咱们爷们放在眼里,要忍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柴绍看了看向善志,将手一抬,缓缓说道:“向将军请坐,稍安勿躁,且听我说——梁师都固然卑鄙无耻,出此下作之策,然而他的目的不过是想引我出战而已。诚如我们初到此地时,何潘仁将军所论及的那样,此番与梁军作战,实则是同吐谷浑对阵,与吐谷浑对阵便‘不能力斗,只能智取’,怎么了,这才过去了十几天,向将军就忘了当时既定的策略了吗?”

“我当然没有忘记!”向善志迎着柴绍熠熠的目光,高声说道,“咱们可以不‘力斗’,但既然战场相见,那也要‘智斗’啊!可大军驻扎在这太和山下,已半月有余,我没看到一点‘斗’的迹象,倒是天天高挂免战牌,时时在营内瞎操练,却任由那姓梁的在外面作贱兄弟们,这口气,是个爷们就忍不下来!”

柴绍眉头稍皱,一丝不悦掠过面颊,问道:“向将军,敢问你与吐谷浑交过手吗?你了解吐谷浑的骑兵吗?”

向善志把头一扭,嘴角一撇,有些不屑,回答道:“我没有同辫奴交过手,同他们交手我也不怕!”

柴绍觑了向善志一眼,说道:“你既然没有同他们交过手,就应当听听我们的见解!我与吐谷浑人曾经搏杀战场,何潘仁将军本就是西域人,更加了解吐谷浑骑兵——他们居处无常,惟恃骑射,若非兵力上的绝对优势,不可与之硬碰硬,若贸然出击,被对方包围,则有可能全军覆没,前车之鉴比比皆是!如今我军兵力与之相当,只可坚壁持重,扼其咽喉,没有绝佳的机会,断不可出战。”

“我没有同吐谷浑交过手,冯弇也没有同吐谷浑交过手,但在南边的峪口,不是照样把那群辫奴打得落荒而逃吗?”向善志斜着眼看了看柴绍,连声反问道。

柴绍牙梆一鼓,压住窜上心头的怒火,说道:“峪口战斗是偶然的遭遇之战,吐谷浑人毫无准备便陷入了两边应战的窘境。今日的情形与那日相去甚远——两军对垒,剑拔弩张,梁师都挑衅于前,吐谷浑人埋伏于后,就等着咱们往火炕里跳!”

“那么,就任凭姓梁的天天在营前污辱兄弟们?”

“当忍则忍!”

“你能忍,我们忍不了!”

“你是将军,忍不了也得忍!”

“我不稀罕这个将军,与其在营前受辱蒙羞,不如回终南山过得快活!”

“你愿回去,我奏明朝廷后,悉听尊便!不过,在此之前,若违反军令,我必军法从事!”

“你是军帅,当然你说了算!不过,太和山的这种打法,向某侍候不来,就请阁下尽快启奏朝廷,应允向某打道回府……”

两个人唇枪舌战,你来我往,调门越来越高,火药味越来越浓,连中军大帐外都听得一清二楚,早有亲兵将此间情形报与了李三娘。

李三娘闻讯,正快步赶到时,只见向善志一把掀起大帐门帘,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双眉紧蹙,脸红筋涨,见到李三娘迎面而来,只是稍一拱手,说了声“请公主尽快奏明朝廷,向某解甲归田!”说罢,接过随从递过来的马绺,认镫上马,扬长而去。

李三娘抬脚进帐时,只见柴绍双手撑在面前的案几上,一边连连摇头,一边喃喃自语:“匪气不改,匪气不改啊……”

李三娘坐到丈夫旁边,拉住他的手,将事情原委问清楚后,嘴角一扬,笑道:“这不是向善志的匪气,而是他的豪气。终南山来出来的绿林好汉们,哪个受过这般辱没?我听说士卒们也想出战呢!正好了,我打算到东营去一趟,和将士们见见面。”

“这……”柴绍扭过头来,看着妻子,眼中满是惶惑。

“呵呵,放心吧,”李三娘对丈夫咯咯笑道,“我保证回来时,向善志和将士们不再向你嚷着要出战!”

……

次日午后,天高云淡,凉风习习,唐军东营人头攒动,军旗猎猎,全体将士在检阅台前肃穆而立,翘首期盼着昔日的主帅李三娘登台训示。

片刻之后,李三娘在向善志、郝齐平、马三宝及秦蕊儿等将领的陪同下,执乘白色坐骑,从北侧辕门徐徐而来,躬擐甲胄,红巾束髻,腰悬佩剑,英姿飒爽。

士卒队伍立即骚动起来,传来一阵“啧啧”之声。

正执绺缓行时,李三娘偶然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那是几个来自终南山的老兵,正笔直地站在队列的前排,李三娘一拉缰绳,翻身下马,走上前去同他们抚臂寒暄,片刻之后,才大步流星地登上检阅台。

李三娘在台上站定,轻理云髻,将佩剑一拉身后,举目眺望,台下顿时鸦雀无声,万余双眼睛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李三娘清了清嗓子,高声说道:“弟兄们辛苦了!从终南山转战浅水原,从浅水原转战太和山,一路走来,咱们披荆斩棘,流血牺牲,为大唐建功立业,终南山的父老乡亲以咱们为荣!大伙儿有没有后悔过?”

“没有!”台下万人齐声高喊,震天动地。

李三娘点点头,扫视台下,由近而远,接着说道:“如今咱们驻扎在这太和山下,抗击梁师都,对战吐谷浑,正是为了捍卫初生的大唐,保护终南山的父老乡亲,大伙儿说是不是?”

“是!”台下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呼喊声。

“不错,”李三娘将秋风拂乱的一缕黑发挽入耳后,说道,“当年,咱们面对穷凶极恶的长安敌军,没有半点退缩,浴血奋战,以弱胜强,歼灭精锐的鹰扬府军逾万人,为北岸大军的入关扫清了道路,谁提到咱们终南山的李唐义军不是敬佩三分?”

李三娘讲到这里,台下顿时一片嗡嗡声响,当年参加过临川岗歼灭战及长安城围攻战的将士个个骄傲无比,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片刻,李三娘把手一抬,示意大家安静,接着说道:“今天,面对直扑关中,穷凶极恶的敌人,我对大伙儿的勇气依然没有丝毫的怀疑!然而,现在的情形有别于昔日——秦王正带领大军在浅水原同薛仁杲作战,咱们坚守太和山,扼住敌人的咽喉,哪怕没有斩杀一个敌人,只要他们未能踏入关中半步,就是咱们的胜利!敌人千方百计诱我出战,甚至厚颜无耻地想出了大伙儿都瞧见的那一幕丑剧,说实话,我李三娘看到敌军欺我兄弟,辱我姐妹,也想提枪策马,冲杀出去!可是,我明白,这是敌人早已设好的圈套,就等着我们去钻。能够击败敌人则罢,稍有不慎,让敌人阴谋得逞,长驱直入,杀进关中,不能捍卫大唐不说,关中的老百姓很快就会遭殃!因此,我对自己说,宁愿自己在这太和山下受些耳目不堪的小辱,也不能让终南山的父老乡亲受到家破人亡的大辱!况且,古人尚能卧薪尝胆,受辱而后雪耻,难道我们就做不到吗?”

李三娘话音刚落,队列前排的几个老兵立即振臂高呼:“忍辱负重,卧薪尝胆!”

随即,上万人的队伍在老兵们的带动下,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吼声——“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一遍又一遍,响彻军营,回荡山脚,西、北二营也遥遥可闻。

李三娘在台上感动万分,不禁向将士们躬身揖拜,立身而起时,眼角余光扫到向善志,只见他低头不语,脸上一片羞赧之色……

二十 徘徊不进谋退兵 齐王飞书军帅愁

洛河两岸霜铺百里,遍地菊黄,昼暖夜凉,烟水茫茫。天幕下的太和山草木萧疏,梧叶飘零,偶有南飞的群雁掠顶而过,留下鸿声空寥,令人黯然相望。

两支大军对峙在太和山下,洛水河畔,已逾旬月,无论梁师都如何挑战,下书也罢,激将也罢,辱没也罢,唐军坚壁不动,岿然而立,整日只闻营内传来操演之声,却未见一人一马跃出营垒。

这日,梁军再次挑战垒前,人马喧嚣,自晨至午,却依然无功而返。徐行归途时,梁师都回望太和山前的那三座唐营,不禁喟然长叹,黔驴技穷之感弥漫胸中,怅然若失之际,看到片片黄叶随洛水而下,刹那间,心中跳出了退兵的想法。

回到自己的军营后,梁师都将手下将领悉数召集到中军大帐,见众人齐毕,便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眨了眨深凹眼窝的双眸,缓缓说道:“诸位,自我们驻扎太和山以来,已近五十日,对于目前的军情,诸位有何见解?”

步军总管贺遂在座中一揖,首先开口道:“梁王,那柴绍看来是铁心死守,不如再多多调派攻具与箭矢,让我率领步军放手一搏!”

“正是,”步军副总管索周也在一旁附和道,“我军人数不弱,只是军械不强,若能得到补充再假以时日,必能破敌!”

斜对面就座的游击将军李正宝觑了二人一眼,说道:“整个朔方城的军械都搬到这太和山来了,且已优先步兵配给,你们却未拿下对面营垒的一砖一木,现在还要军械,到哪里去给你们调派?”

贺遂嘿嘿干笑数声,反唇相讥道:“李将军,不调派军械,靠你那些‘妇人’也不中用啊!”

“你……”李正宝听闻色变,抬起右手,指着贺遂正要发作时,骑兵总管辛獠儿眉头一皱,高声喝道:“都什么时候了,两位还有闲心逞口舌之强?眼下我军受阻于太和山,眼看就要入冬,粮草不济,人马冻馁,岂不可忧?”

见帅椅上的梁师都微微点头,尚书官陆季览立即说道:“辛将军的话有理!对面的柴绍,背靠关中,毗邻京兆,无饥寒之患;我军则不然,长途奔袭,粮道羸弱,若旷日持久,恐生异变,加之寒冬将至,大雪纷飞,虽有吐谷浑人在后助战,也无济于事!”

听闻此言,梁师都的堂弟、辅国大将军梁洛仁不禁颔首点头,摸了摸唇边的八字短髭,说道:“再说,吐谷浑人虽然受命于突厥处罗大可汗,助我攻唐,实则对我们索贿不止,也是狮子开口啊——此番出征以来,奉送给他们的金银绢帛已逾千万,如此以往,不待攻破李唐,我们便无力养兵,自行而散了!”

梁洛仁话音一落,众将都不再言语,沉默片刻之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移到梁师都身上,等待他发话。

用一双深嵌于窝的鹰眼扫视众人之后,梁师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从椅中站起身来,反剪双手,橐橐地踱到帐门边,抬头凝视远处的太和山,片刻,踱回帐中,坐回帅椅,说道:“诸位,数年前,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如今海内离析,豪强割据,关外的窦建德、王世充已然做大,关内的李渊更是野心勃勃,我梁师都虽已称王,但若坐守朔方,不图进取,不日便为他人鱼肉。因此,携手诸位,借力北族,整军南下,欲开疆拓土。怎奈时不相济,未建寸功,如今又在太和山下淹滞旬月,不得前行,若非天意弄人,苦炼吾心?薛仁杲邀约于我,共同南下,如今他自己却困守于浅水原,眼看寒冬将至,我军数万将卒面临饥寒之患,我思忖,在立冬之前,发动一次凌厉攻势,若能攻拔唐营,则直入关中取粮避寒;若不遂人意,则乘着风雪未至,回军朔方,来年开春,再图良策。”

众将听闻,纷纷站起,躬身揖手道:“唯梁王之命是从!”

……

这日午后,日头西斜,唐军大营里由晨练的喧嚣转入了午后的寂静。整个上午,柴绍奔波于三座军营之间,阅视操演,巡查战备,颇感疲乏,回到中军大帐后,胡乱地对付了一顿午饭,便在床榻上合衣小憩。李三娘正坐在帷帐里,同婢女凤鸢、巧珠一起做着女红,飞针走线,轻快无声,不时抬头看看床榻上已是鼾声如雷的丈夫。

突然,门帘一动,柴绍的贴身侍卫孟通走了进来,大声禀报道:“霍公!”李三娘连忙向他摆摆手,示意低声轻语,孟通躬身缓步,在李三娘耳畔小声说道:“公主,长安来人,求见霍公……”

“谁呀?”孟通话未说完,便听到床榻上传来柴绍的声音。

“霍公,长安来人,已入军营,正在等候您的召见。”

“我知道了,你先引着来人到中军大帐暂歇,我稍候便到。”柴绍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起身说道。

李三娘放下手中的针线,走到床榻边,把红色金边大袍披到丈夫的肩上,系紧,说道:“入秋已深,刚睡醒起来,防着着凉。”

柴绍笑了笑,握着妻子的手说道:“嗯,我到大帐去,看看就回来……”

大约一个时辰后,李三娘正和两个婢女说着刺绣的针法有些稀疏时,只见柴绍反剪着双手,缓步走进帷帐中来,宽大的额头上双眉紧蹙,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凤鸢和巧珠知趣地起身退了出去。李三娘走上前去,一边接过丈夫递过来的红袍,一边问道:“怎么了?长安来了什么人,叫你如此不快?”

“张世隆到军营来了。”

“什么,张世隆?他不是丢失延州后销声匿迹了吗?朝廷还没追究他的失职呢,他竟敢跑到前线来?”李三娘惊讶不已,连连发问。

“哎,一言难尽啊,你看看齐王的来信就明白了,”柴绍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黄皮信封递给妻子,自己则坐到案几前,若有所思地端起茶碗啜了起来。

李三娘连忙打开信封,抽出笺纸仔细看时,上面写着——

“霍公并公主殿下,如晤:

太和山战况胶着,朝廷上下殊为挂怀,戎马倥偬,矢石如雨,望二位善自珍重,待摧破梁贼后,本王在京宴迎二位!

两军对垒,主帅坐镇,将士搏命,智勇并举,此间正是用人之季。前延州代总管张世隆,自偶失城池后,无日不怀忐忑之心,无时不念复仇之志。皇恩浩荡,甘露如霖,太子殿下携本王奏禀兹事后,陛下已允其戴罪立功,效力阵前,将功补过,再参职事。愿霍公深察陛下及太子之良苦用心,对其耳提面命,谆谆教导,菩萨心肠与雷霆手段兼而用之,令其锋前立功,洗刷前耻,以犬马之忠报效君上荣宠。

又,本王府邸管家宋之伦三子宋印宝已年满十八,血气方刚,颇善骑射,正当为国效力之时,亦随同张世隆前来营中助战,望霍公栽培提携,早立军功,荣耀家门。

本王不情之请,还望霍公及公主殿下多多体谅,他日班师回朝,长安相见,必登门重谢!”

阅罢,李三娘浓眉微皱,一丝不悦闪过双眸,随手将信件丢到案几上,扭头对柴绍说道:“这是战场,不是集市,四弟这般作为,不是给我们添麻烦吗?”

“哎,岂止是麻烦!”柴绍摩挲着宽大的额头,叹息道,“若用之不慎,有败军之虞啊!秦王早就说过,张世隆虽谙熟西域风土人情,却是一介小人,不可任用。何况,昔日他代替恩师段德操守备延州,却失职陷城,已然证明其不堪为将。如今,陛下怎么…怎么…”柴绍抬头瞅了一眼帐外,欲言又止。

李三娘豁然起身,“啪”地一声掌击桌面,说道:“不行,我要写信给父皇,让他召回张世隆,此处战事与他无关!”

“三娘,不必如此,”柴绍伸手拉着妻子,让她坐下来,说道,“此事没有那么简单,张世隆的启用也是太子首肯的,何况,齐王府管家的儿子也随同而来,此事若操之过急,惹人怨怒,只怕有人在后方掣肘,这样于太和山的战事颇为不利呀!”

李三娘听罢,缓缓回坐,点了点头,叹息一声,说道:“哎,如今朝堂上的事情竟然变得如此复杂,我真是感到悲哀和无奈!夫君,不论怎样,这个张世隆是断然不可带兵的,否则后患无穷。”

“那是自然,”柴绍点点头,摸了摸下颌,嘴巴一咂,回答道:“对于张世隆及宋印宝的任用,容我细细思量……”

二十一 吐浑宫帐议大战 败将行贿讨没趣

一夜小雨,霏微湿毡,冷霜尤未消尽,西风渐作,通袖寒气。渭北沟壑之间,黄杨一色,白桦半疏,整个太和山笼罩在细雨生寒的薄纱雾霭之中。

百十骑人马从梁军大营中突奔出来,向北而行,梁师都在人马中挥鞭疾驰,双目前视,忧虑重重,不知稍后同吐谷浑伏允可汗的会面能否如愿以偿。秋冬之交,寒风袭面,已有些许透骨之意,梁师都打定主意,在立冬之前,极力说服伏允可汗两军协战,作最后一搏,不论成败皆偃旗息鼓,或进占京兆的一城半池以待来春,或退守延州巩固防御以休整士卒,储备粮草,等到春暖花开时,再图南进。眼下受阻于太和山脚,已逾两月,梁师都早已身心疲惫,退兵之意萌生已久,只是大举兴兵却无功而返,心有不干。况且,得到突厥人的应允,邀约吐谷浑人来助战,几乎已倾已所有,但吐谷浑人也寸功未建,梁师都深感吃亏,盘算着在歇战之前,应让吐谷浑人好好地出一把力。

想着想着,不禁快马加鞭,半个时辰后,对方驻扎的银沟峁已映入眼帘了,穹帐成片,篝火点点,黑色旌旗遍立旷野。得到先前的快报后,吐谷浑的先锋官阿洛依奉伏允可汗之命,出营两里出迎梁师都,此时已恭候于道旁。

两军相会,不待多言,便直奔营地中央的可汗宫帐而去。

黄色宫帐圆顶毡围,黑色流苏穗儿迎风摆动,柳编窗角时起时伏,帐外数十名腰悬弯刀的勇士肃穆环立,威风凛凛。在阿洛依的引导下,梁师都及随从陆季览等人鱼贯而入,刚抬脚入帐,便听到宫帐西侧传来伏允可汗的笑声——“呵呵,听闻梁王来访,我是翘首而待啊!”伏允可汗麾下的尼洛周、安多巴等大将正襟危坐,表情肃穆。

梁师都忙躬身一揖,说道:“旬日不见,可汗别来无恙?其间信使不断,然而难解心中忧虑,今日面晤,愿与可汗畅所欲言啊!”

“好说!”伏允可汗对梁师都点点头,将手一抬,请坐对面。

梁师都落座后,抬起深陷的双眼,扫视帐内众人,开口说话,直入主题:“可汗,诸位大将军,咱们彼此携手南下攻唐,自秋近冬,已逾两月。原本打算攻破延州后,以雷霆之势直杀关中,兵临长安,不想在这太和山下为柴绍所阻,进退无据,迁延时日。我军虽四处觅粮,却收效甚微,难以为继。眼看立冬,风雪将至,大军米粟不济,战骑乏草,士卒有饥冻之患啊!可汗大军越戈壁而入渭北,助战数月,想必也已囊中乏食,亟需给养了。因此,本王思忖,在冬雪降临之前,我们两军联手,步骑合战,倾尽全力发动对唐垒的攻击,若能一鼓作气拿下唐营,则达成目的,我军可一马平川直入京兆,收其储粮,或战或守,随心所欲;纵然不能摧拔太和山的唐垒,我军亦当大战一番,戮力杀伤其士卒,令其在我军撤退之时,不敢放肆地蹑踪而来,以便我们安然有序地退至延州,巩固防务,可汗亦可无所顾虑地返程祁连山,养精蓄锐,来年再战,”说到这里,梁师都顿了顿,捋着花白的胡须,瞄了一眼豹皮大椅上的伏允可汗,接着问道,“不知可汗意下如何?”

伏允可汗听罢,没有搭话儿,只是斜靠在豹皮大椅上,一边把玩着手中的金鞘短刀,一边若有所思地眨着双眼,扯动眼角的长刀疤一起一伏。

吐谷浑的将军们都侧头瞩目可汗,缄默无语,宫帐内一时静如旷野,只听到营地里的马匹嘶鸣和不时传来的清脆蹄声。

“可汗,您觉得……”梁师都身旁的陆季览刚开口说话,只见伏允可汗将手一抬,打断了他,然后扯了扯自己身上的盘领金边左衽大袍,说道:“梁王之言有理!陆尚书不必多言。我已接到突厥处罗大可汗的来信,不日将有其近臣巡察此地,我们应该为之献上一份厚礼!梁王,这最后一击如何谋划,愿闻其详。”

梁师都听到伏允可汗如此回答,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暗自轻舒一口气后,扭过头来,对着陆季览轻轻一点,陆季览心领神会,立马把随身携带的一幅地图展开于众人之前,上面赫然绘有唐军在山前水畔所立的三座营垒,只见陆季览清咳一声,伸出手去,手指地图,口述其要,如此这般地叙说起来。

……

北风乍起,清霜冷絮,太和山绿黄一片,疏木摇空,纷纷枯叶随风潜入,飞旋于山脚下的唐军大营之内。

这日午后,中军帷帐内,柴绍倚炉而坐,手捧《尉缭子》正津津有味地读着,李三娘对坐炉前,飞针走线,正给冬衣换棉加絮。婢女巧珠掀帘进来,禀道:“主子,张世隆将军求见。”

柴绍将手中的书放下,抬头与妻子对视一眼,眉头微皱,不置可否。李三娘停下手中的针线,对丈夫说道:“要不,你们摆谈吧,我带巧珠出去走走?”

柴绍摇摇头,回答道:“不必了,他到帷帐中来求见,能有什么事呢?是不是齐王还有什么话儿带过来,咱们一起听听罢,”随即将手一抬,让巧珠有请来人。

片刻,张世隆满脸堆笑,躬身而进,弯腰深揖,然后对柴绍夫妇说道:“霍公,公主殿下,张某不请自来,烦扰二位了!”

柴绍将手一摆,面无表情地说道:“张将军请坐。”

张世隆入坐后,双手按膝,身体前倾,半臀沾椅,双眼眯成一条缝儿,干笑两声后,说道:“霍公大人大谅,公主女中豪杰,不嫌张某戴罪之身,收纳于麾下效命,真乃鄙人的再生父母啊!张某感激涕零,无以为报。”说罢,低下头去,竟暗自抹起眼泪来。

“嗨,张将军言重了!”柴绍见状,好言劝慰道,“你戴罪立功,将功补过,乃是圣上的浩荡皇恩,况且,太子和齐王殿下也有此意,我只不过是遵旨行事而已,张将军不必如此。”

张世隆抬起头来,两眼通红,哽咽片刻,又说道:“张某愚钝,但也知晓前延州总管段德操老将军是阁下的军中师傅,老将军仙逝后,本应由阁下接替帅位,坐镇延州的,怎奈朝廷下旨,令张某接任。张某忝为总管,尸位素餐,才德不济致使延州失陷,实无脸面与阁下相见!”说罢,又擦拭眼角,低声啜泣。

“哎,”柴绍叹了一口气,说道,“过去之事不宜再提,‘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将军不必过于自责。现大敌当前,吾等唯有精诚一致,戮力抗敌,方能上报君恩,下安黎民。”说罢,柴绍双手抱拳,高举过顶。

“正是如此,”张世隆破涕为笑,在座中一揖,说道,“霍公忠君报国,高风亮节,在下钦佩至极!愿鞍前马后追随霍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柴绍平静地点点头,和妻子目光一碰后,对张世隆说道,“若无他事,张将军就请先回吧!稍后,冯弇将军要到中军大帐向我通禀军情。”

张世隆站起身来,突然间,“扑通”一声,跪在柴绍和李三娘面前,从胸前衫襟中掏出一张方巾大小的纸片,双手捧过头顶,说道:“霍公,公主殿下,张某的身家性命全凭此番军功了,二位的大恩无以为报,这是长安‘四源坊’五十万两银票,请二位笑纳!”

“这是为何?!”柴绍大吃一惊,连忙站起,伸手一把将张世隆拽起来,由惊转怒,指着张世隆的鼻尖训斥道:“张世隆,你洗耳听清——若想在我柴某手下立尺寸之功,必当披坚执锐,亲冒矢石,任何苟且之事,我柴某绝不接受!拿走你的银票,若有下例,我定重罚不饶!”

张世隆没想到会遭到柴绍一番怒斥,被喷得一脸都是唾沫,战战兢兢之间,惶恐无比,只得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看着张世隆的背影,柴绍怒不可遏,喃喃自语道:“小人,小人…”

李三娘走到丈夫的身边,双手抚着他的肩膀,微微一笑,说道:“夫君既已知道此为小人,又何必为小人生气呢!”

柴绍听闻,一边叹气,一边摇头,心绪这才渐渐平复,同时忧虑又浓浓地涌上心头……

二十二 收容饥民意相左 突厥亲王巡战线

张世隆离开后,柴绍从帷帐中掀帘而出,一股寒风灌进裤管中来,不禁打了个冷颤儿,听到一阵哗哗作响声,正抬头眺望营中大纛时,侍卫孟通快步走来,拱手禀报道:“霍公,冯弇将军侦伺回营,有军情奏报。”

“我知道了,这就过去,”柴绍点点头,朝中军大帐迈步而去。

冯弇和几名军校早已在大帐中恭候了。待柴绍入座后,冯弇一揖说道:“霍公,近日来梁军偃旗息鼓,按兵不动,遵照您的命令,我带领精骑昼伏夜出,潜蛰于山地林间,抵近伺察,果然有所收获——昨日,梁军大营中奔出一支人马,向北疾驰,对方甲胄上的虎头护肩十分显眼,应是梁师都的亲兵护卫。虽然人马混杂,我们没有看到梁师都本人,但骑兵卫队的人数之多,仪仗之精,不难猜到是梁师都离营而出。从大队骑兵的扬尘方向来看,这支人马是朝着银沟峁的吐谷浑营地去了。”

柴绍听罢,摸了摸自己宽大的额头,看着大帐中间三脚铁炉里跃动的火苗,咂了一下嘴唇,说道:“风雪将至,看来,梁师都是要撤兵了!按他一贯的作派,离开之前,必然要拼命一搏的,我们得有所准备啊!”柴绍抬起头来,对冯弇说道:“嗯,冯将军这几日带兵侦伺,颇为辛苦,先回营歇息吧,稍后我再召集众人商议防御之事。”

冯弇躬身拜辞,带着军校们走到帐帘边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转身回来,在柴绍面前再揖道:“霍公,还有一事——我等蛰伏山林时,偶遇数名饥冻不堪的百姓,其中一个老者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末将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将他们带回营中了,打算稍加调治,待伤势见好,便让他们……”

“大胆!”不待冯弇说完,柴绍脸色一变,厉声喝道:“军营重地,岂容闲杂人等进出,立即给我哄出去!”

“只是那老者气若游丝,有性命之危,末将以为……”

只听见“啪”地一声,柴绍一拍面前案桌,抬手指着冯弇说道:“你早已不是终南山的绿林好汉了,而是我大唐王师的骑兵将军,兵法有云‘爱民可烦,将之危也’,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懂吗?今天收容几个饥民,那明天是不是再容纳几个游民,我这军营成了避难所,还如何行军打仗?!”柴绍越说越气,想到今日在帷帐中张世隆上演的那一幕,心绪陡然起伏,怒火不觉上冲,喝道:“立即将闲人赶出军营!今后再有类似之事,不论何人,本帅定然军法从事!”

冯弇兀立在大帐中,正惶惑无措时,只见李三娘带着女将秦蕊儿掀帘进来。李三娘看了看怒气冲冲的柴绍,又看了看尴尬不已的冯弇,已经猜到刚刚的情形了,便走到丈夫跟前,轻声说道:“夫君,这事儿交给我吧!”柴绍听闻,抬起头来,正莫名其妙地盯着妻子看时,只见李三娘转身对冯弇微微一笑,说道:“冯将军不必挂怀,此事由我和蕊儿来安顿,你回去好生歇休吧。”

冯弇没有言语,对着李三娘弯腰深揖,便带着几个军校出去了。

李三娘这才挨着柴绍坐下来,看着怒气未消的丈夫,笑道:“夫君,闻讯后,我已了解过了,冯弇带回来的是一家三口,老父与一双儿女,是太和山北边老河口的人户,遭了梁师都的兵祸,逃难到此地。你看,人已带回来了,且老者重伤昏迷,我看就留他们小住几日,呆在秦蕊儿的弓弩营里,待伤势好转后再让他们走吧。”

“三娘,这是军营呐!”柴绍扭头看着妻子,皱着眉头说道,“他们有难,当去找郡守县令寻求帮助,像冯弇这样,今天帮一个,明天帮一个,我这大营岂不成了收容队?咱们干脆回长安开施粥坊得了!”说罢,气呼呼地转过头去,不再吭气。

李三娘莞尔一笑,拉着柴绍的手说道:“夫君,咱们带兵打仗,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捍卫大唐,保护百姓,清宁天下。我听古人说‘比近不亲,无以致远,’如果连咱们身边的人都解救不了,又如何去解救天下苍生呢?再说,这也不能全怪冯弇,当年我在终南山起义时,就跟他们说要爱惜百姓,对民众做到‘五不可’,冯弇是我带出来的将军,此事也与我有干系,你是不是连我也一起责罚呢?”说罢,李三娘嘴角含笑,把头斜靠在柴绍的肩上,发髻中散发出淡淡的零陵香味儿。

“哎,”柴绍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说不过你。既如此,就依你意,暂且安顿这一家三口。不过,今后若再有类似之事,不可先斩后奏,必当先报我应允后,才可将闲人带入军营。”

“谨遵军令,我的元帅,”李三娘在柴绍身边煞有介事地一拱手,回答道。

夫妻俩这一来一往,引得帐中的秦蕊儿忍俊不禁,在一旁儿捂嘴偷笑。

……

渭北高原,寒风肆虐,偶尔夹杂着雨水斜打在人脸上,顿觉冰凉刺痛,不禁令人蜷缩手脚,系紧领扣。

大战在即,数万梁军却粮草短缺,忍受着饥寒之苦。对面的唐军坚壁清野,百姓纷纷逃散,梁师都早已派人去四处抄掠,却收获甚微,连日来为此心烦意乱,正在大帐中沉吟时,只见陆季览笑盈盈地走进来,揖手说道:“梁王,突厥莫贺咄设大帅咄苾,奉处罗大可汗之命,巡察太和山,现已从银沟峁出发,在泥洛周的陪同下,很快就要到达我军大营了,听说咄苾此行,送来十车肉干,五车干草!”

梁师都听闻,顿如干渴饮醇露,畅快无比,“嚯”地一下从椅中跃起,深陷的眸子闪烁亮光,说道:“处罗大可汗真是雪中送炭啊!我原以来他可能就派个身边的万夫长来看看,不想竟然是咄苾王爷亲临此地,而且还送来了给养,看来往年的丝瓷茶帛没有白白贡送啊!”梁师都把手一挥,大声说道:“快,传令卫队,载鞍备马,我要远出亲迎……”

当天夜里,梁军中军大帐前篝火升腾,热闹喧嚣,推杯换盏之声不绝于耳,歌舞胡琴之音绕帐飞旋,梁师都正在设宴款待咄苾一行。

酒过三巡,耳根红热,梁师都举起酒碗,对咄苾说道:“处罗大可汗纵骑草原万里,飞驰阴山南北,体健身泰,兵足将广,若挥鞭南下,不要说大河上下,就是江淮湖畔,也可洗靴濯足啊!望咄苾大帅在处罗大可汗面前多多劝进,梁某甘愿率军驱驰,前导铁骑!”

咄苾听闻,举起酒碗,“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抹了抹唇上短髭,对梁师都说道:“梁王有所不知啊!我突厥虽然拥有万里草场,无数牛羊,然而所辖部族却并不安分,偶有风吹草动,便有人兴风作浪,试图脱离我突厥而远走高飞,”说罢,觑了一眼对面座中酒兴正浓的吐谷浑左卫大将军安多巴等人,接着说道,“处罗大可汗虽然控弦百万,但茫茫草原之上,若烽烟四起,却也捉襟见肘,又如何能够挥师南下,洗靴于江湖之间呢?”

梁师都听闻,也点了点头,随即用一双深陷眼窝的眸子盯着咄苾说道:“处罗大可汗没有打算南下,但并不意味着中原诸侯就没有人不想北上!南边的李唐朝廷东征西讨,日益强大,凭借八百里关中沃土,依仗秦川千里金城之国,吞并天下的野心昭然若揭。一旦其统一了中原,必然北上与可汗争锋,到那时,若草原部落闻风而动,则可汗的大势去矣!”

“正因为如此,”咄苾摸了摸颌下长须上的玛瑙红坠儿,凑近梁师都耳语道:“我二哥处罗大可汗才派我来此巡察,实则是督战吐谷浑,并为梁王提供军需!我突厥与李唐先前有盟约,在明面儿上也尚未生出嫌隙来,如今不宜马上翻脸,但其不断蚕食南边诸侯的土地,最终必将成为我突厥的威胁。所以,大可汗想借梁王之手,乃至于薛仁杲、窦建德、王世充等辈之力,暂且羁糜之,待安定草原各部后,寻得良机,一举倾覆李唐!”

“好!”梁师都听闻,酒兴上冲,脸颊涨红,青筋暴跳,端起酒碗来,邀请咄苾共饮,“咣当”相碰后,两人对饮而尽……

二十三 自打算盘暗计较 一举两得换粮官

二十三自打算盘暗计较一举两得换粮官

北风徘徊,繁霜霏霏,今宵寒较昨宵多。晨风拂帐顶,沙沙响不停,营地篝火渐偃息,余烬变青烟。

丑寅之交,天未见亮,梁军大营里人迹寥寥。咄苾早早地便醒来了,只觉得头痛欲裂,酒劲未消,一边让下人端来热腾腾的马奶喝了两口,一边传唤侍从官哈尔科到大帐中来晋见。

这哈尔科自幼便死了爹娘,在逃难的路上被陏朝远嫁而来的义成公主收养,济以衣食,授以书史。哈尔科天性聪慧,博闻强记,过目不忘,义成公主深爱其才,时常留在身边做些文案书札之事。哈尔科也不负众望,曾经单骑匹马,驰行千里,口传书信,竟无一字之谬,在突厥诸部中有“草原飞鸽”之称。

哈尔科抬脚进帐,右手抚前胸,向咄苾躬身行礼。

咄苾放下手中的马奶大碗,点点头,示意哈尔科就座,然后让帐中的几个下人退出去,这才扭头对哈尔科说道:“义成公主让你千里迢迢地随我而来,今日可要派上用场了。”

“义成公主是我的再生父母,哈尔科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大帅有何差遣,小奴定当全力以赴。”

“好,”咄苾捏了捏胡须上的玛瑙红坠儿,说道,“我准备给义成公主去信一封,你今日便带信出发,在大雪封山前赶到达尔罕大营。”

“遵命,”哈尔科利落地回答道,正打算援笔铺纸时,只见咄苾摇了摇头,抬起右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哈尔科立即心领神会,放下笔管,聚精会神地侧耳倾听,咄苾这才开口说道——

“公主安好?离开达尔罕大营已近一月,诸事皆顺,勿忧勿虑。咄苾心中十分挂念,待完成此番差事后便返回草原,只是风雪将至,你我再次会面时,应是明春莺飞草长之际。

我主动请差,南下千里,临走之时,你多有责怪,怨我唐突从事,未曾商量,岂知事起骤然,机不可失!此番进入南境,我四处留意,处处观摩,深知吐谷浑之首鼠两端,梁师都之外强中干,李唐王朝之野心勃勃!烽烟弥漫,南境不安,浅水原与朔方城尤如飞鸟之两翼,破一必毁其二,事连我突厥之大政走势,二哥处罗大可汗必将身陷其中,兵戎相见于李唐。彼时,择将选帅,出入南地,舍我其谁?手握重兵,控弦百万,正是咄苾兑现月下承诺之时!

愿公主在达尔罕有所作为,亲近草原十八部首领,丝竹茶帛不吝赏赐,得其欢心,用其忠诚,他日兵行马鸣之时,令其作避上观,安守勿动。另,‘小可汗’钵苾精明过人,于我行事有碍,当施以巧策,令其离开达尔罕,回到契丹及靺鞨封地,以保无虞。

心中千言万语,不可一一道来,愿自珍重,静待际会,勿忘月下之语,擅持谨微之心,期待明春草原相见!”

咄苾说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斜靠在椅中,让哈尔科重复了一遍,见无所遗漏,这才挥了挥手,让哈尔科离帐而去。

望着哈尔科的背影,咄苾喃喃自语道:“可汗之位,谁人生而得之?尤如群狼捕鹿,唯智果者获!”

……

北风呼啸,雨霜未消,对面梁军大营的异常宁静,让柴绍已经嗅到了大战前的硝烟味儿。连日来,柴绍马不停蹄地巡察防务,奔波于太和山下的三座军营之间,时而阅视士卒操习,时而聆听将军呈报,时而突查刀槊军械,整日脚不踮地儿,忙得不亦乐乎。

这日申时,柴绍刚刚回到北营的帷帐内,解开红袍递给妻子李三娘,准备端起羹汤趁热喝几口时,侍从孟通进来禀报道:“霍公,粮官丘师利将军从长安返回,现在中军大帐内,有事呈报。”

“好,我知道了,让他稍坐片刻,”柴绍放下手中的汤碗,无可奈何地对妻子笑了笑,说道,“我去去就来,那丘师利回来缴差,应该没有什么事儿的。”

李三娘点点头,又把披风递还给丈夫,说道:“不打紧,你去吧,呆会儿回来了,我再重新给你热热羹汤。”

片刻之后,当柴绍抬脚走进大帐时,一眼便看了披挂甲胄,身体肥胖,略显臃肿的丘师利,正兀自坐在椅子上,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柴绍才说了一声“丘将军押运粮草辛苦”时,只见丘师利气呼呼地一揖手,说道:“霍公,长安城中的官吏欺人太甚,您可得具上奏折参兵部一本啊!”

“唔?”柴绍一边入座,一边疑惑地看着丘师利。

“霍公,是这样的——此番奉您的命令,我到长安接运粮草,清点之后,对方出具兵部公函,说还欠着咱们三万石,以后补齐。这都不说了,当我令人打开其中的几车军粮来看时,里面却是昔年陈粮,色泽发黄,甚至还夹杂有细沙鼠屎。属下一时气愤,找对方理论,来人竟说朝中已经没有新粮,就这批粮草还是从川陕边郡调运而来,若有疑问,请询问兵部!今年关中丰收,人所共知,这才过去两个月,如何就没有新粮了呢?兵部厚此薄彼,欺人太甚,您可得找兵部尚书殷峤理论理论啊!不行的话,就参他一本。”

“唔,”柴绍点点头,宽大的额上双眉稍蹙,没有多言,只说道,“丘将军此行辛苦,回营好生歇息,后面的事儿,我自有主张……”

柴绍回到帷帐后,李三娘见丈夫闷闷不乐,便问缘故,柴绍将方才的事儿和盘拖出,咂了咂嘴唇,然后说道:“这其中的原委,我也能猜到一二——前朝大业年间,殷峤曾在丘师利的手下任太谷县令,因赋税未毕,受到丘师利的严厉责罚,被其鞭笞之后,弃官而去。此段恩怨,也许促成了今日之事。”

李三娘浓眉一皱,眨眨了一双大眼睛,说道:“可如今咱们肩上担的是军国大事,如果殷峤睚眦必报,气量如此,又如何能做我大唐的兵部尚书呢?”

“是啊,我也有此疑惑,”柴绍摸了一下宽大光生的额头,说道,“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今年的新粮已先期供给秦王在浅水原的前线了,战至今日,殷峤可能真是捉襟见肘了。这殷峤的为人嘛,嗯,据我所知还是颇为豁达的,应该不会挟公报私。还过,”柴绍转过头来,看了看妻子,叹了一口气,说道,“不过人心难测啊,现在的殷峤早已今非昔比,人居高位,秉持大权,如果想还以颜色,那是举手之劳啊!”

李三娘听罢,连连摇头,站起身来,一边将热羹汤端到丈夫面前,一边说道:“朝堂之事如此复杂,真是叫人费解!‘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但愿像殷峤这样的尚书们、仆射们不要成天瞎折腾,现在是什么时候啊,一心对外都还力有不逮呢!”

柴绍拉着妻子的手,苦笑一声,说道:“权秉好似双刃剑,既可以安邦济世,也可以假公济私,古来如此!大唐于马上征伐天下,要想在马下治理天下,必须使好这把双刃剑啊!”说罢,端起热羹来啜了两口,便不再说话。

夫妻俩一时无语。

李三娘倚在桌前,双手托着下颌,明眸闪动,目不转睛地盯着帐中的三角火炉,若有所思;柴绍则低头吹羹,慢品慢饮。

片刻,帐外的北风把厚厚的棉帘吹得一起一伏,李三娘理了理鬓前丝发,这才说道:“马上要入冬了,兵部欠下的这三万石军粮恐怕还得再催一催哩!”

“嗯,”柴绍放下羹碗,抹了抹嘴唇,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而且还想到了一个合适的‘催账人’?”

“谁?”

“张世隆。”

“他?”

“对,”柴绍笑了笑,轻轻点头,看着满脸狐疑的妻子,说道:“这张世隆虽然在军营中不堪为用,但却是在朝廷中钻营的老手,让他去催军粮,有三个可行:一来他与殷峤没有过结,可以避免我们之前的担心,甚至对于张世隆来说,此番回京可能还是自己巴结兵部尚书的好机会;二来,原先的户部尚书刘文静因先前在浅水原兵败,已被革职,现在户部暂由齐王代管,张世隆去找自己的主子齐王,也许还能从户部借出些粮食来呢;这三来,张世隆一心想建立军功,洗刷前耻,可咱们又不能让他去冲锋陷阵,所以押运粮草,督促供给之事最适合他去做了,到时在战功簿上也好书他一笔,还太子和齐王一个顺水人情,呵呵…”说罢,柴绍不禁得意地一摸额头,开心地欢笑起来。

“好倒是好,”李三娘点点头,不无担忧地说道,“恐怕还得再给他配一个副手,此事才稳妥啊!”

“嗯,夫人所言不谬,这个副手人选嘛,容我再思量思量……”

二十四 情意款款生爱慕 兄弟对阵痛亲情

太和山下旌旗招展,洛水河畔刀枪鲜亮。

连日来,唐军主帅柴绍频频巡察防务,令大小将领们不敢有丝毫怠慢,五更即起,操演军阵,日落西山,方才收兵。几日下来,军将们个个腰酸背痛,一脸疲惫,可谁都明白大战将至,却也无人抱怨。

这日黄昏,夕阳一扫雨雾,太阳欲出不出,悄悄探出半只脑袋,几束光芒刺破云端,从天际一泻而下,整个洛水河畔顿时金光灿灿。北风暂歇,太和山上深黄浓郁,偶有飞鸟振翅掠过,传来清脆的“啾啾”鸣叫。

酉末时分,影子斜长,山脚下唐军北营的骑射合练刚刚结束,弓弩将军秦蕊儿收弓下弦,策马徐行,来到骑将冯弇的面前,拱手一揖,笑道:“冯将军,连日来操演辛苦,我营中有人要请你喝酒解乏哩!”

冯弇听闻,在坐骑上拉缰一愣,继而笑道:“马三宝将军要请我饮酒,那再好不过,只是你营中女兵居多,确有不便啊!”

“呵呵,哪有他的份!”秦蕊儿嘴角轻扬,笑出声来。

“那是…?”冯弇眉头往中间一挤,满脸顿生疑惑。

秦蕊儿马鞭一抬,说道:“冯将军不必细问,随我来就是了…”

一柱香儿的功夫,冯弇跟着秦蕊儿走进弓弩兵营,只见将军帐外十几名女兵躬擐甲胄,红巾束发,腰悬利剑,身背劲弓,肃穆而立,威风凛凛。冯弇见状,不禁连声称赞道:“都说秦将军手下的女兵,巾帼不让须眉,是公主殿下的嫡系部队,果然名不虚传啊!”

“我和姐妹们是公主殿下亲手调教出来的,此话不假,但论冲锋陷阵,那还是冯将军的骑兵骁勇善战!”秦蕊儿乐呵呵地回答道。

二人正说话间,已抬脚走进将军营帐中了。只见里面坐着三人,一个年过五旬的老者,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另外一个则是总角年纪的孩童。屋中三人见冯弇进来,立即起身,跪拜下去,口中朗朗有声:“感谢冯将军的救命之恩!”

冯弇定睛一看,原来是前些日子在侦伺途中搭救过的父女三人。此刻,衣裳焕然一新,容貌清丽整洁,一时之间冯弇竟没有把他们认出来。稍一迟疑,冯弇连忙上前,将其一一扶起。老者颤巍巍地站起来,显然伤势还未痊愈;孩童低头垂立,稚嫩的脸上犹有惊惧之状;少女在旁搀扶老父,唇红齿白,乌发斜髻,小袖紧袍,婀娜有致,冯弇目光与之相碰时,竟看得有些出神,呆呆不动,少女只扭头浅浅地一笑。

“呵呵,冯将军,这就是今日要请你喝酒之人,快请入座吧!”秦蕊儿见状,在一旁咯咯笑道。

宾主落座,老者举杯致敬道:“冯将军侠肝义胆,当日若非将军相救,骆某一家三口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途中偶遇,焉能见死不救?”冯弇说罢,与骆老者一饮而尽。

“只是,”冯弇放下酒樽,不解地问道,“只是烽火相接,周围数十里早已坚壁清野,你家三口怎会流落到太和山脚的丛林之中,且老丈背有刀伤,是何缘故呢?”

“哎,一言难尽啊,”骆老者连连摇头,长叹一声,也缓缓放下手中的酒樽,看了看面前的一双儿女,伤感地说道:“我在前朝时曾任朔方城的主薄,与梁师都共事多年,彼此熟识,后来我因病致仕,归隐乡里,在太和山北边的老河口安家渡日。孩子他娘死得早,我把他们姐弟俩拉扯大,眼看就要熬到头了,谁知…哎…”骆老者欲言又止,已是老泪朦胧了,女儿连忙上前替他擦拭眼角,老者这才继续说道:“烽火骤起,乡亲们接到官家之令,坚壁清野,都纷纷撤到关中去了,老朽自以为与那梁师都渊源颇深,梁军不敢造次,再说自己一把年纪了,也不想跋涉远徙,谁知…谁知那帮畜生竟然饥不择食,罔顾我是梁王故交,大肆抢掠,连来年的粮种都没有给我留下一粒,我与他们那个带兵的冯姓将军理论时,对方却恼羞成怒,挥刀将我砍伤,若不是莺儿和弟弟宏儿将我合力抬出,在林中遇到冯弇将军,恐怕我这把老骨头早已埋入黄土之中了,唔…唔…”说罢,骆老者伤心不已,低声抽泣。

“阿爹,看您,说好的是请冯将军来饮酒,怎么尽提些悲伤之事呢?”莺儿拉着父亲的手,娇嗔地责备道。

“就是,就是,”骆老者一抹眼角,这才抬起头来,破涕为笑,说道,“听闻冯将军把我们一家三口救入军营,差点受到了霍公大人的责罚,哎,我们真是惭愧之极啊,等我这把老骨头能动弹些了,我们就往关中去,不再连累冯将军。”

“咳,你们是有所不知啊,”秦蕊儿快人快语,说道,“公主殿下已在霍公那儿替你们说情了,还说什么‘比近不亲,无以致远’的话儿,反正我也听不懂,但却把霍公说得连连点头,你们在我营中就安心养伤吧!”

冯弇端起酒樽,兀自猛饮一杯,然后低下头去,看着面前的空酒樽,暗自叹息一声,喃喃说道:“其实,如果当日霍公责罚我,原本也是对的,毕竟军中有制,部伍有令,我不请自专,已涉违制。哎,公主替我说情,那是念我出身于草莽大泽,起身于终南山麓,暂且姑息我这身上的游侠之气啊!”

“所以嘛,你冯弇欠了霍公和公主的一个大人情,得在战场上拼杀来还!”一阵爽朗的声音从帐帘边传了过来,众人循声看时,却是马三宝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秦蕊儿嗔怪道:“你是属猫的呀,哪儿有味儿就往哪儿钻!”

马三宝紧挨着秦蕊儿坐下,笑嘻嘻地回答道:“有酒有肉,此等好事,当然不请自来罗!”

冯弇在座中一揖,说道:“马将军来得正好,这女兵营中的酒,喝得我真是有点碜啊,你来了正好帮我解围。”

秦蕊儿正想将骆家父女引荐给马三宝时,谁知马三宝鼓突着眼抢先说道:“早就听闻冯将军救了朔方老主薄一家三口,今日相见,幸会幸会!”边说边向骆老者揖手。

骆老者也连忙回揖,说道:“马将军之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老朽三生有幸!”说罢,让女儿和儿子也赶忙行礼。

马三宝看了看双颊飞红的骆莺儿,又看了看浑身不自在的冯弇,不禁哈哈大笑,扭头对秦蕊儿说道:“冯将军不是让我来帮忙解围吗?我看解铃还须系铃人,今日请骆家女儿行酒,咱们不醉不归!”

骆老者也在对面座上颔首而笑。

众人推杯把盏,你来我往好不热闹,一时间,欢声笑语萦绕军帐。

……

宴至亥时,弯月升空,薄云浮动,众人方才尽兴而归。

马三宝与冯弇皆醉意朦胧,相互搀扶着缓步徐行,携手归营,嘴里絮絮叨叨,手上比比划划,后面的几个亲兵远远相随,不时地捂嘴偷笑。

马三宝打着酒呃,边走边说道:“冯兄弟,我给你…给你说,我看骆家女儿八成是相中你了,你…你老弟艳福不浅啊!”

“哎,马兄拿我取笑了!人家毕竟是官宦之家,怎会看上我这个草莽村夫呢?”冯弇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但眼前满是骆莺儿的身影,那海棠带雨般的亭亭玉立,那春风拂面似的巧笑浅晕,无刻不牵系着他的心扉。

“嘿嘿,我给你说,”马三宝偏着脑袋看了看冯弇,笑道,“不单是那骆家女儿有意于你,我看呐,你未来的泰山大人也…也很欣赏你呢!”

冯弇听闻此言,酒劲渐消的脸上顿时又涨红一片,只好胡乱搪塞道:“马兄喝多了,嘴里尽是酒话儿…”

“这哪里是酒话儿!”不待冯弇说完,马三宝故意虎下脸来,一本正经地说道,“冯兄弟,我给你说,你可不是当年终南山的草莽村夫了,你如今是大唐的五品骠骑将军,这可是门当户对的事儿啊!再说了,英雄救美人,自古传佳话,嗯,连我的那个秦…”马三宝打了一个酒呃,改口说道,“连秦蕊儿都说呢,这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冯弇搀着马三宝,边走边说道:“骆莺儿的确楚楚动人。不瞒马兄,当日我救她时,满脸锅黑,破衣烂裳,不想今日竟然如此亮丽照人,她给我斟酒时,一颦一笑之间,体香淡淡,我简直有些手足无措了,”说罢,冯弇难为情地一笑,继而脸上浮起阴云,顿了顿,略显沉重地说道,“只是咱们人在军中,身不由己,眼看大战将至,生死难测,我不能误了人家啊!”

几股冷风吹来,马三宝酒醒了不少,听闻冯弇如此说话,立马停住脚步,伸手拍了拍冯弇的肩膀,使劲儿点点头,说道:“‘无情未必真男儿,’这是昔日临川岗大战,秦蕊儿受伤待治时,公主殿下送给我的话,今日我转送你兄弟。如果咱们能在此役中活下来,我愿与你义结金兰,一同跪拜公主,请求殿下提婚于骆家,成全你们的姻缘!”

“马兄…”冯弇热泪盈眶,哽咽难语,抬手抹了抹眼角,方才说道,“马兄古道热肠,有任侠气,兄弟我钦佩不已!时至今日,实不相瞒,刚才在宴席中,骆老者提到赴门逼粮的那个冯姓将军,听闻他的描述,很像我那个…那个在朔方从军的堂兄冯端,一别数载,彼此杳无音讯,不想会在这太和山下相遇,且各为其主,敌视相对。若他日战场遭遇,我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啊,还望马兄赐教!”

“这……”马三宝听闻,大吃一惊,酒性全无,略突的双眼眨巴不停,抓耳挠腮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二十五 两军鏖战雨血飞 攻防往来斗智勇

卯末时分,天已渐亮,正在散去的薄霜淡雾让数百步外还有些隐约模糊,几名逻骑从蛰伏的林中“笃笃”急驰,奔回大营,直入唐军的中军大帐。

柴绍刚刚进帐,正一边伸手就着火炉取暖,一边端详着案桌上的太和山军图,目不转睛地似有所思,忽闻亲兵来报,逻骑回营,有军情呈送,柴绍沉沉地点点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将手“豁”地一抬,说道:“进来!”

“霍公,梁军数万人马从营中开拔出来,步骑相间,弓槊林立,队尾有大批攻具相随!”一名骑兵单膝跪地,气喘吁吁地禀报道。

“嗯,终于来了!”柴绍嘴角轻扬,释然一笑,哼出一声鼻音后,立即大声命令道:“鸣号三军,上垒迎敌!”

“嘟-嘟-嘟”唐军大营内号角齐鸣,人头攒动,成千上万的士卒“唰唰唰”地提刀引剑大步上垒,站在早已熟悉的位置持盾握枪,肃穆而立。柴绍则躬擐甲胄,引着众将登上瞭塔,瞩目北面来敌,严阵以待。

片刻,半空中传来一片“嗖嗖嗖”的声响,梁军的飞矢随即而至,黑压压地似暴雨袭来,“铛铛铛”地或射入垒墙坚壁之中,或与唐军高举过顶的铁盾相碰,火星四溅,折矢乱飞。

“杀——”箭雨之后,梁军大队步卒呼啸而至,兵分三路,呈三叉戟状迅速楔入唐军大营之间,中路猛攻北营,两翼横阵于东、西垒间,半数进攻,半数防御。

梁军摆出的这个阵势,瞭塔上的柴绍看得真切,回头对传令兵说道:“坚守勿动,命令东、西二垒的向善志与何潘仁连弩击射,牵制楔入军营之中的敌军!”

“是!”传令兵跑出去没有多远,北边垒上便传来了声嘶力竭的喊杀声和刀枪碰击的铛铛声,攻垒的梁军与唐军短兵相接!垒上的唐军倚壁而战,往下刺砍,连连挥刀,竭力阻挡;攀援的梁军持盾举枪,向上猛戳,奋力进攻。双方在壁垒上冒着矢石,你来我往,锋刃交错,刀光剑影之中血肉横飞,一时间,惨叫与狂呼交响,血雾裹残肢飞现。

对手的凌厉进攻,柴绍早有预感,梁师都欲缓而先急的脱身之术今日总算是领教了,恩师段德操生前曾就此耳提面命——破此战法只须戮力防御,减少已方损伤即可,对手的进攻持续不过一两个时辰便会消停,届时大军再相机而动。

柴绍正在瞭塔上凭栏思忖着,只见身旁的步兵将军宋玉指着北边的敌阵,惊呼道:“临冲车!”柴绍和众将循声望去,但见五百步外,十几架丈余高、三丈长的攻城塔车“吱吱呀呀”地从薄雾中露出头角,数十名士卒在两侧协力推动,正向着营垒的辕门沉沉地开来。

柴绍眉头一皱,思绪飞转,不想梁师都竟然在旬月之内悄无声息地造出十余架攻城塔车,这有些出乎意料,看来对方是拼了老本,志在一搏!众将也有些惊愕,纷纷扭过头来看着柴绍,不知如何应对。只见柴绍抬手一抹宽大的额头,然后双手叉腰,大声喝道:“马三宝听令!”

“末将在!”

“拉出长安运来的利器,迎战!”

“遵命!”马三宝从柴绍手中接过令旗,飞奔下塔,翻身上马,带着十几名亲兵往北垒奔去。

……

片刻之后,只见唐军北垒上架起七、八只硕大如瓮的油锅,夹辕门两侧高高矗立,锅里正“滋滋滋”地冒腾着热气。正在攻垒的梁军士卒一见这阵势,连蹦带跳从梯架上各自散开,避开油锅当面转而攀援他处。就在这时,只见油锅“哗哗”倾倒,黑黄的桐油一泄而出,垒壁之下顿时黏稠一片,股股油味儿弥漫四周。几只火把从垒中高高抛出,触地点火,“轰轰”声后,大片桐油顷刻之间被引燃。火苗上冲,烈焰腾空,无人敢站立垒前。

正沉沉而来的临冲车,相距辕门不过二百余步,见门前火势凶猛,正迟疑不进时,只见火光之中,唐军垒上人影幢幢,吆喝不断,百十名士卒合力推动沉重的“八牛弩”架于垒上,十张巨弩赫然出现眼前!火光中,每张弩上皆映出马腿粗的四支木杆铁头标枪,枪头寒光闪闪,慑人心魄!

马三宝站在垒上,手握令旗,高高举过头顶,大声命令道:“上弦——”只见巨弩后端的六、七名士卒咬牙鼓劲,奋力拉动牛筋厚弦,艰难地将其卡入机键之中,个个累得气喘如牛。

“唰”地一声,马三宝令旗挥下,高声喝道:“放——”弩床后面的勇士高高举起硕大如斗的铁锤,猛地砸向机键,只见数十支长长的铁头标枪,抛下一片“嘣嘣”弦响后,如流星扑地,似山洪坠河,带着铁制翎片,激起刺耳呼啸,在空中划过数十道黑黑长影,直奔两百步外的临冲车而去!

铁尖所到,摧枯拉朽,木断绳飞,肢破颅裂!顷刻之间,梁军的十余架临冲车轮散毂落,遍地狼藉,推车士卒早已肝肠洞穿,鲜血飞溅。

这突如其来的攻击不禁让梁军大吃一惊,垒下人马正惊愕无措时,只听见后面的中军大纛下擂响数十面牛皮大鼓,“咚咚”不停,震耳欲聋,地动山摇——抬头看时,大纛前移,数百名身着明光铠甲,手举锋利陌刀的亲兵,拥着主帅盖帐,执绺向前,笃笃而来——梁师都亲动大驾,靠前督战!

梁军士卒见状,这才回过神儿来,如吃了定心丸一般,纷纷旋踵,转身向垒,再次持刀举盾,迈开大步,呼啸着如同蝗虫一般向唐军的垒上涌来……

二十六 异军突现惊冷汗 突厥纵骑围唐将

太和山下烽烟滚滚,洛水之畔血流成河,两军搏杀于初冬的渭北,喧嚣声中,枯枝败叶的肃杀旷野处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从辰时至午后,刀来剑往,矢石如注,两军垒前攻防,不见胜负,垒上垒下到处是支离破碎的残体和哀哀不绝的呻吟。瞭塔上,唐军主帅柴绍正凭栏倚立,凝视着血腥刺鼻的战场,没有言语,似有所思——今日的大战已历时三个时辰,梁军的进攻一波儿接着一波儿,没有给自己任何喘息的机会,对方似乎不知疲倦似的,凌厉的攻势让唐军应接不暇。梁军的帅旗前移,摆明了没有鸣金收兵的意味儿,但失去了临冲车的帮助,如此惨烈的攻垒战斗,对方仅凭血肉之躯又坚持得了多久呢?

想到这里,柴绍不禁摸了摸自己宽大的额头,然后系紧身披的红色战袍,再次举目审视眼前的战场。其实,今日的战斗,在自己心中自始至终都有一个大大的疑问——前来助战梁军的吐谷浑人按兵不动,意欲何为?尽管之前有逻骑回报,吐谷浑骑兵驻扎的银沟峁依旧篝火袅袅,庐帐棋布,没有任何异动,但此时打量战场,柴绍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儿。

“霍公,公主殿下让人送来了箪盒,”柴绍正在沉吟时,侍卫孟通在旁边说道,打断了他的思绪。柴绍这才想起自己从清早到此时水米未进,听孟通这么一说,一下子便感到饥肠辘辘。

柴绍再次抬头扫视垒前,命令道:“水食送至垒上,战斗间隙,士卒交替进用!”

“是!”看着传令兵领命而去,柴绍这才揉了揉自己早已站麻的双腿,然后迈开步子,向塔下走去。

嚼着妻子亲手烙的芝麻大饼,啜着热气腾腾的肉羮汤浓,柴绍顿觉暖胃舒心,身上的冷气已驱赶大半,不觉又猛咬了几口,鼓梆突腮地大嚼起来。

正津津有味地吃着,柴绍突然听见塔上的值守军校惊呼道:“霍公,我军一支人马从西边横冲梁军!”

柴绍大吃一惊,冷汗沁背——坚壁固战,哪来的兵马冲阵?柴绍连忙放下羮碗,吐掉嘴里的大饼,“噌噌噌”几大步攀上瞭塔,手搭凉棚,举目凝望。

西北方向,“唐”字军旗下,一支千余人的队伍步骑相杂,高声呼喊着举刀挥槊冲向梁军,扬起尘土一片。柴绍定睛看时,旗幡下的领军将领竟然是张世隆!

原来,数天前,张世隆奉命回关中催促余下的三万石军粮。凭借自己在朝中的多年经营,加之太子和齐王的庇护,张世隆在兵部与户部之间游刃有余,一路畅通,那三万石军粮不仅全部催到,且米粟圆饱,粒粒油亮。原本需要三五天方能办完的差事,张世隆一两天内便迅速了结,继而押着军粮夜以继日地返回太和山军营。

谁知正好赶上今日梁军的大举攻垒!

望着远处烟尘滚滚,杀声隆隆,张世隆不禁心花怒放,盘算着这是建功立业的天赐良机!于是,留下一半人马交给助手、骑兵副将岑定方,就地看护军粮,自己则准备带领侍从官、齐王府管家宋之伦的儿子宋印宝横击梁军,以图获取出其不意的战功。岑定方听闻,大惊失色,翻身下马,拉住张世隆的马络头,劝道:“张将军,我等奉命押运军粮,保全其安稳入营,乃是第一急务!虽然前方战鼓震动,但我等并未受令参战,且霍公有言在先,坚辟勿动,持重待机,我等不可造次啊…”

“不然!”张世隆不等岑定方说完,大声说道,“见机行事,乃是致胜之道。如今梁军正在垒前搏杀,我军出其不意,挥刀横击,不但可重创敌军,还可解去垒前之围。机不可失,稍纵即逝,岑将军只管看好军粮,勿再多言!”

岑定方紧紧拽住张世隆的马绺,不依不饶地说道:“我身为副职,有劝谏之责,张将军不可不听!”

张世隆听闻,脸色一变,举起马鞭“啪”地一下抽打在岑定方的手臂上,痛得岑定方“哎呦”一声,咬牙缩手,张世隆喝道:“我是主将,主意已决,不听你的又当如何!”说罢,双腿一夹马肚,带着人马扬长而去。

刚满十八岁的侍从官宋印宝看到眼前这一幕,惶恐无措,毫无头绪,无可奈何地跟着张世隆策马向前,只是扭过头来,看了一眼咬牙抱臂站立原处的岑定方,年轻的眸子中充满了疑惑和惊恐。

……

此时,瞭塔上的柴绍见张世隆擅作主张,提兵冲阵,不禁勃然大怒,手指抓得凭栏咯咯作响,咬牙切齿地骂道:“天杀的!违我军令,坏我大事!”

眼前的状况,唐军各营都看得明白,东、西二垒几乎同时打出旗语,急迫地询问是否出兵增援。

柴绍当即转身,对传令兵大声命令道:“东、西二垒坚壁勿动,只须劲弩掩射,冯弇率北营骑兵就位,准备出击!”

就在这时,只听见“嘟-嘟-嘟”数声长角号鸣后,梁军阵后的大营四门洞开,吐谷浑骑兵突然杀出,成千上万,尘土滚滚,在响彻山脚的“呦呦”声中,如同数道闪电,风驰疾至,似半月弯刀凶猛地楔入张世隆与梁军之间,同时切断了张世隆与唐军营垒相连的道路。

原来,数日前,梁师都与伏允可汗商议,用瞒天过海之法,昼伏夜出,互换驻地。此时此刻,银沟峁营地之中的士卒乃是身着吐谷浑军服的梁军!

战场上的这一变数,大出柴绍的意料,眼见张世隆形势危急,柴绍只得下令打开辕门,命冯弇率领骑兵出营驰援。谁知唐军骑兵才冲出去七、八百步,便受到对方的三面围攻——梁军步卒挥刀舞槊从两翼夹攻,吐谷浑骑兵则迎头对冲,自北向南当面截击,人喊马嘶,刀刃翻滚,箭矢横飞,唐军骑兵纷纷落马,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瞭塔上的柴绍把眼前的战况看得一清二楚,且不说救援能否成功,就连冯弇的骑兵都有覆没的危险。柴绍长叹一声,一拍栏杆,只得下令鸣金收兵,保全骑兵。

远处,被分割而独战的张世隆听到唐营鸣金,自忖难免,只得放弃进攻,眼见回营无路,便带领人马朝西北方向的一座无名小丘且战且退,一路上,不断丢下殒命沙场的尸首和痛苦蜷曲的伤兵……

二十七 烛夜激辩中军营 夫妻争执拂帐帷

两军激战至酉时,扬尘挟裹着血雾,随晚风四处飘散;硝烟混杂着血腥,呛得人连连干呕,垒上垒下早已鲜血沥沥,在沉沉降下的夜幕中慢慢凝结成块儿。

五百步外已模糊一片,难辩人影,两军各自收兵,喊杀声渐渐停歇。霜雾起时,只剩下三三两两相互搀扶的伤兵蹒跚回营,失去主人的战马在呼啸而至的夜风中鬓鬃猎猎,低头踟蹰,不知所归。

挑灯时分,唐军北营的中军大帐内人影绰绰,柴绍不顾激战整日的疲惫,连夜召集各垒的将领会商军情——对面的张世隆被围困于数里外的无名山丘,岌岌可危!

此时,军帐内热火朝天,将军们各抒己见。

东垒守将向善志大声说道:“这没有什么可商量的!被围之军近在咫尺,何有不救之理?”说罢,正了正厚厚的豹皮护腰,又加了一句,“连月来,我军坚壁清野,倍受梁贼的欺侮,现在是时候还以颜色了!”

“何况,”步兵将军宋玉接着说道,“若张世隆的人马覆没于对面的无名山丘,惨状尽收眼底,必然动摇垒中的军心。到时,垒壁能否稳守也是一个令人忧心的问题啊!”

“不然!”胡人将军何潘仁捋着颌下红须说道,“此番吐谷浑骑兵偷换驻地,蛰伏不动,就是期待大军出垒,然后寻机分割,围歼我军;只不过张世隆的出现,令其早早地暴露了意图,我军不可自投罗网!”

郝齐平听闻,在座中颔首点头,没有言语。

骑兵将军冯弇向帅位上的柴绍一揖,说道:“霍公,今日我率队出垒搏杀,感觉对方的军械有所加强,锐卒的长柄大刀人手一把,吐谷浑的硬弓翎箭也增加了射程,搏杀间,颇觉吃力……”

“没有步兵的掩护,骑兵独进,当然吃力!”冯弇话音未落,对面座中的马三宝鼓着眼睛说道,“今日出垒,冯将军是情急之下不得已而为之,骑兵独进,受到对方的步骑合击,势难支撑,这是有目共睹的,但是,”马三宝用眼角余光瞄了瞄帅位上一直没有吭气的柴绍,接着说道,“但是,若我军步骑合编,强弩掩射,依阵法推进,行如战,战如守,对方未必能占到便宜。”

女将秦蕊儿扯了一下披风,也接过话来说道:“我们弓弩营已憋了许久,早盼着在百步之内尽取敌人的性命!”

听闻众人之言,身体肥胖的丘师利摇头晃脑地说道:“岑将军从长安城中运来的粮粟,足斤足两,米圆粒大,供给无忧,似可大战啊!”

岑定方听闻自己的名字,这才站起身来,躬身向柴绍一拜,然后环揖众将,说道:“霍公,诸位,我协同押粮,从关中返回,今日苦劝张世隆,未奉军令,不可擅动,结果吃了他一马鞭,还是没有劝住。但事到如今,我却要反劝诸位出垒力战,解救张氏!竟其原因,除了适才诸位之言,我以为,从天时地理人望来看,从朝廷上下及关中百姓的关注来看,也已到了重挫梁军的时候了。否则,大雪骤至,梁贼兵甲完好,引遁北归,来年又将战事再起,关中又得兴师动众,转运接济,真是民不堪命啊!”说罢,一边躬身坐回位中,一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臂,鞭伤血痕清晰,隐隐作痛。

柴绍在帅椅上自始至终一言未发,双眉在宽大的额头上收紧了放松,放松了又收紧,听闻岑定方之言,这才嗫嚅嘴唇,幽幽地说道:“事关战局大势,今日先议到此,各营务必警惕坚守,等待本帅命令!”

说罢,“吱嘎”一声推开帅椅,站起身来,低着头反剪双手独自离去,不再与众将多言一句。

……

柴绍掀帘回到帷帐时,满脸挂霜,愁云一片,没有言语便径直坐到桌前,长长叹息一声。今日垒前的战况,早有军士通禀李三娘。见丈夫回来了,李三娘不动声色,伸手接过他递来的红色大袍,挂到木架上,然后盛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羹,轻声说道:“今天累坏了吧,快趁热喝点,”然后弯下腰来,和丈夫并肩而坐。

柴绍端起热羹,凑到嘴边吹了吹,却并未喝下去,而是放下羹碗,扭过头来看着妻子,忧愁地问道:“三娘,你觉得那张世隆是否当救?”

“你觉得呢?”李三娘微微一笑,明眸闪烁,反问道。

柴绍摩挲着宽大的额头,皱了皱眉,说道:“此事甚难!于战场而言,于道理而言,自然应当坚持前策,执守防御;可是从人情来看,从朝廷的期望来看,又当速速救援,出垒攻敌。哎,左右为难啊!”

“那众将的意见如何?”

“有战有守,众说纷纭。”

李三娘缓缓收起笑容,抿了抿嘴唇,沉沉地说道:“战场决胜,排兵布阵,自然应据敌我形势来定夺,怎可顾及战场之外的其他情形?”

“话虽如此,可实难照办啊,”柴绍摇了摇头,说道,“此前,丘师利与张世隆同去长安调粮,可运来的米粟却截然不同,这是有目共睹之事!这打仗啊,前方打的是兵将军马,后方则打的是钱粮米粟。若对张世隆见死不救,惹恼了长安的紫衣权贵们,不要说攻灭梁贼,了却恩师遗愿,恐怕连长驻太和山,固守洛水河也难持久啊!”

李三娘一听丈夫这样说,双目圆睁,说道:“咱们一心为大唐,捍敌保境,我就不相信父皇会容忍臣下阳奉阴违,掣肘前线!”

柴绍摸了摸下颌,唏嘘道:“哎,陛下身处九重禁宫,未必事事亲理,虽说百官各守其职,却也各有心思,这朝廷之事啊,复杂微妙,深浅难测!”

李三娘听罢,双眉一竖,黑眸之中冒出点点火星,鼻翼翕动,说道:“哼,要是这样的话,那你守住太和山,我回长安去找大哥和四弟,当面与他们理论,看谁敢在背后无事生非!”

柴绍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道:“三娘,今日的大哥和四弟,早已不是昔日河东府的大公子和四公子了,他们现在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今太子和齐王,咱们……咱们可不能意气用事啊!”

“意气用事?这是军国大事,事关千万百姓的安危!”李三娘把头扭到一边,有些不快,嘟哝着说道,“况且,在我眼中,他们永远只是我的大哥和四弟!”停顿片刻,继续问道,“那你还是准备出垒去救张世隆?”

“不得已而为之啊!”柴绍叹息一声。

“夫君,你自小在营中阅习军事,饱读兵书,数历沙场,难道不明白‘智莫大于弃疑,事莫大于无悔,进退无疑,见敌无谋’的道理吗?”李三娘杏眼圆睁,盯着丈夫问道。

“若论兵法,还有‘非利不赴,非得不用’之说呢!况且,这个‘利’与‘得’不仅仅牵连着太和山战场,还牵连着长安太极殿的上上下下,不能不顾及!”柴绍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我看你当了这个‘霍公’以后,就是顾及得太多了!”李三娘怒火微撩,有些动气。

“你是大唐公主,是皇氏血脉,我柴绍虽为霍公,实则因婚而亲,缘姻而进,朝廷内外谁人不知?我行事自然得小心谨慎,不能不有所顾及!”柴绍也有些上火,大声地说道。

“原来你一直是这样想的!”李三娘听闻,脸色立变,“豁”地一下站起身来,丢下一句“兵是你在领着,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吧”,说罢,拂袖而去,大步走出帷帐,只剩下身后的帷帘空悠悠地荡来荡去……

二十八 主帅出击遇伏兵 怒斥骄将谋突围

平明时分,冷霜铺地,白茫茫地一片,启明星孤零零地挂在半空中,似睁半闭地眨着眼,整个渭北大地空静寂寥。

突然,太和山脚下的唐军北营“吱呀”一声,辕门洞开,步卒开道,骑兵殿后,近万人的大军呈雁阵推进,急速向数里外的无名小丘奔去。

脚步沉沉,战马嘶鸣,顿时划破了凌晨的寂静。

柴绍策马扬鞭,在队伍中间笃笃疾驰,双眼布满血丝,眼眶四周发黑,举目前视,面无表情,任凭寒风吹打,晨霜挂眉,脑海中却是波涛汹涌,思虑重重——昨夜与妻子李三娘在帷中争执,不欢而散,自己心中却更加坚定了救援张世隆的想法。此番出垒作战,事关战局大势,牵动朝廷视听,不可等闲视之。因此,柴绍连夜部署,下达了军令:东、西二垒坚壁固守,护住两翼;北营主力集结待战,步骑混编,硬弓相随,宋玉与冯弇分别打头和殿后,自己则居中指挥,大队出垒后,且战且行,速战速决,一举突破对方的包围,救回张世隆的人马。

对面的无名小丘早被重重围困。

此时,见唐军大队出垒,梁军立即鼓号齐鸣,按照之前梁师都的谋划,数万人马一分为二——前军结阵固守,后军旋踵反戈,强弓硬弩居中掩射,前后两军互倚互重,背向而战,全力阻止唐军的出援。

丘上,张世隆远远望见大军驰援,一下子精神抖擞,率领手下残部从小丘上奋力冲下,与梁军短兵相接。

霎时,丘上丘下刀光剑影,战马嘶鸣,鼓声隆隆,杀声震天。

两支唐军前后夹击,奋力拼杀,前进一步,血流一步,不断压缩梁军的阵线,眼看就要会合时,只听到梁军大营中“嘟嘟”声起,号角长鸣,数万吐谷浑骑兵故伎重演,在一片“呦呦”声中,兵分两路,以双镰阵势合击柴绍的援军。

柴绍对此早有预见,立即命令旗手变换旗语,侧翼展开防御——宋玉所率步卒中的两千长槊精兵,大步出列,持枪挺立,锋尖前指,在大军的两翼形成了两道铁棘防线,护住军阵中间的刀盾手及弓弩手。同时,冯弇的骑兵则疾驰向前,变作前锋,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击丘下的梁军。

吐谷浑骑兵见状,并不强攻唐军两翼的长槊防线,而是在对方军阵数百步外,将骑队的首尾迅速衔接,形成两个硕大的圆环,原地旋转,尘土滚滚,骑手们面向唐军时,则手举长弓,发箭力射。一时间,唐军两翼箭雨如注,飞矢如蝗,百十名躲避不及的士卒纷纷中箭倒地,血染黄沙。

柴绍见状,大喝一声“弓弩还击!”只听见阵中“唰唰”声响汇成一片,千余名弓弩手分列两队,单膝跪地,仰面引弓,弦响之后,长翎利箭直奔天际,如雨点一般落入吐谷浑骑兵的圆环阵中,立时人仰马翻,哀声连连。

前头,唐军骑兵在冯弇的率领下,挥刀辟砍,勇往直前,无所顾忌,陌刀闪过之处,肢飞体断,鲜血四溅,梁军士卒渐渐不支,无力招架,纷纷退却。冯弇抓住战机,狠加几鞭,一马当先,径直冲上小丘,与张世隆的士卒合兵一处,并肩作战。

柴绍见前方已撕开缺口,立即命令军旗前移,收拢部队,逐次向前,靠拢小丘,打算接应丘上的队伍后,立即突奔回营。

正在这时,只听到小丘背后数十面战鼓“咚咚”擂响,震天动地,两支万余人的梁军突然杀出,队伍中惊现梁师都的帅旗!吐谷浑骑兵也立即变阵,两个硕大的圆环转眼成为两支锋利的扁锥,骑手们纷纷收起长弓而抽出弯刀,举起马挂圆盾,冒着唐军的箭雨,风驰电掣,呼啸向前,为大步赶来的梁军士卒冲出两条血路,一左一右钳击唐军,迅速形成合围之势,阻断了唐军回营的归路。

这一突变出人意料!柴绍大吃一惊,拽紧缰绳,翘首瞭望时,很快冷静下来,明白了梁军的意图,迅即调整部署,停止回撤,命令正在收拢的部队就地防御,背靠山丘,凭高俯视,依地势起伏形成三道防线——步卒在前,骑兵在后,自己则率领弩手登上小丘,同张世隆会合后,居高临下掩护步骑。

此番大战,梁军倾巢而出,在节骨眼上突发伏兵,将柴绍的驰援大军团团围困,看到战前的意图已然达成,阵中帅旗下,执乘枣红坐骑的梁师都倚鞍大笑,扬起马鞭,指着山丘上的唐军,对身旁的众将说道:“纵然我不强攻,也要将丘上人马渴死、饿死!”

眼前的这一幕,让留守垒上的唐军将士揪心不已,个个垂头丧气,哀声连连。李三娘站在垒上,双手紧抓垒壁,凝视着远处硝烟弥漫的战场,双眉紧锁,目光沉沉,缄默不语,直到身边的马三宝说了声“主子,咱们该有所计议了”,这才点点头,系紧披风,大步走下垒来。

……

夜幕降临,人喊马嘶的喧嚣渐渐退去,风沙夹杂血雾,升腾于山间河畔,整个大地蒙蒙一片。

柴绍站在无名小丘之顶,双手反握腰悬佩剑,正凝望着山下的战场,一动不动,任凭寒风侵拂面颊,吹得铠甲叶片哗哗直响。今日救援张世隆之战,既在意料之中又在预料之外——步骑编队,依凭战阵,攻击前进,按预期抵达山丘,与张世隆会合;但没想到梁师都竟然神出鬼没地在丘后埋伏精兵,阻断了回撤的道路。明天,明天必是一场恶战,一定得打通回营的道路!

柴绍正在沉吟思索时,只听见孟通来到身边,拱手禀报道:“霍公,张世隆已经押来了。”柴绍扭头看去,只见两名腰圆膀阔的军士正推搡着五花大绑的张世隆走过来。那张世隆早被褫去了头盔和战袍,蓬头垢面,须发零乱,如同一支霜打的茄子,正踉踉跄跄地往这边来。

见到柴绍,张世隆“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泪涕俱下,抽泣着说道:“霍公,我…我…是想出其不意,帮您一举击败梁师都啊!”

“住口!”柴绍勃然大怒,高声喝道,“我叫你押运粮草,你却擅自出战,违抗军令,有死而已!”

“……”张世隆浑身瑟瑟颤抖,青黑的嘴唇嗫嚅不已,哀求道,“霍公,您若能让我在阵前戴罪立功,我愿奉上身家性命和万贯家财,让您……”

柴绍抬手一挥,打断张世隆,怒目而视道:“事到如今,你还使唤这套把戏?”

“霍公,您……您打狗也看看主人吧,我……”

“也罢,”不待张世隆说完,柴绍叹息一声,将佩剑一甩身后,说道“明日,我配与你一刀一盾,你自行到阵前去搏命吧!若命殒沙场,我也就不再追究你的罪责,算是给太子和齐王有个交待;若侥幸活命,我必槛车遣送回京,由陛下亲自发落,能否活命,就看你的圣眷了!”

张世隆翕动着嘴唇还想说话时,柴绍对军士喝道:“押下去,好生看管,明日将其送到锋线上,听天由命!”

“是!”两名壮硕的军士一把提起张世隆,如缚鸡一般,不由分说地拖了下去。

张世隆仍在苦苦哀求,柴绍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转过头来,再次凝望山丘下的战场——敌我两军重重对峙,数万人马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大战令眼前如死水一般沉寂,茫茫四野,毫无生气。

远处,太和山下的唐军大营篝火点点,旗影摇曳,猛然间,柴绍脑海中“窣”地冒出一个念头——自己没有听从妻子的劝告,执意出援张世隆,难道真的错了?不过,事已至此,不暇多想,柴绍抬眼瞩目战场,继续沉思来日的突围之战来……

二十九 女帅披挂议攻守 吐浑大将道玄机

岁暮朔风,急舞回旋,摧折枯木,哀号四野,铅色云块涌动天际,挟裹严霜浸染庐帐。

太和山脚下的唐军北营里,中军大帐烛火通明,人影绰绰。李三娘红巾束发,躬擐甲胄,披挂御赐骠骑大将军战袍,肃然端坐于帐中正位上,聚精会神地聆听众将的发言,烛火下,铠甲上的虎头护肩银光四射,寒气逼人。

西垒守将向善志在座中大声说道:“公主殿下,诸位将军,霍公被围于对面的山丘上,咱们唯有里应外合才能破解危局,若迁延不决,只怕贻误战机啊!”说罢,将豹皮护腰一扯,扭头看看众人的反应。

“出击是必然的,”马三宝眨着略鼓的双眼,说道,“但是何时出击,怎样出击,却须好生琢磨,否则,出击不利,解围不成,恐怕连大营也会受到威胁啊。”

秦蕊儿理了理红棉领巾,接过话来说道:“我们弓弩营中,尚有五百射手,且箭矢充裕,可攻可守。”

东垒守将何潘仁听罢,点点头,捋着红胡须说道:“马将军所言不谬!今日之战,吐谷浑骑兵使出了‘车轮’战法,配合梁师都的步卒,分割牵制我军,这是诸位有目共睹的。若大军出击,必须想方设法先击破吐谷浑骑兵,然后再对梁军步卒!”

坐在何潘仁旁边的郝齐平听闻,说道:“吐谷浑骑兵来去如风且人数众多,咱们不可与之争快慢,只可另辟蹊径,要么坚阵推进,以强对快;要么出其不意,于鞍下杀敌,”这位昔日的司竹园军师缓缓而言,像是对众人陈说,也像是在喃喃自语,手中的一把小折扇打开了合上,合上了又打开。

“当初,在霍公面前,我极力主张出垒救援张世隆,”骑兵副将岑定方说道,“如今霍公被围,末将唯有率骑拼杀,舍命相搏,冲开一条血路,迎回霍公及众将士。”

“啪”地一声,向善志握拳击案,高声说道:“我愿与岑将军步骑协战,搏杀敌阵!”

郝齐平放下手中的折扇,抬眼瞅了一眼向善志,又看了看岑定方,不紧不慢地说道:“二位将军勇气可嘉!然而,兵法有云‘必死可杀,忿速可侮,为将之危也’,若论临阵勇战,二位皆堪当大任,然而今日之战,梁贼却是以奇兵断道,陷我军于不利啊!如此看来,若出垒作战,亦当以智取胜,不可尽凭勇力。”说罢,郝齐平偷睨了一眼正位上双眉紧蹙,一言不发的李三娘。

向善志咂巴嘴唇,还想开口说话时,见旁边的何潘仁、马三宝及秦蕊儿不约而同地颔首点头,于是便将已到嘴边的话儿咽了回去。

众将不再说话,纷纷扭过头来看着李三娘,想知道她的打算。

李三娘伸出双手,按在面前的案几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铺开的太和山军图,凝神思索,没有言语。片刻之后,才缓缓抬头,扫视众人,说道:“梁贼此番南下,朝廷给我们的军令是阻其侵扰,配合秦王在浅水原击败薛仁杲。夫君霍公坚壁清野,扼道咽喉,使梁贼不敢深入我境,此策原本是克敌制胜的法定。况且,两军相持数月,隆冬将至,梁贼已有撤退之意,不想突生变故,遂成今日之窘状,哎!”李三娘仰起头来,看了看军帐圆顶,叹息一声,继而挺腰直坐,斩钉截铁地说道:“为大唐安危计,为百姓清宁计,我决意坚持前策,扼守太和山,决不冒然出击,纵然…”李三娘咬了咬嘴唇,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哽咽之中传出不容置疑的口吻,“纵然霍公与垒外将士不能全身而退,我与诸位也须精诚协作,固守防线,不能让一个梁兵抬脚迈过太和山!”

众将听闻,纷纷起身,弯腰揖手道:“唯公主之命是从!”

“好!”李三娘眨了眨眼,模糊的泪水一扫而空,明眸闪烁,炯炯有神,继而高声宣布道:“骠骑大将军令——东西二垒合兵北营,置砦增垒,深构防线;若遇良机,再谋出兵,攻破重围!”

“是!”

……

当天夜里,唐军大营五里之外,遥遥相对的梁军大营中烛火通明,军士穿梭,马匹往来,大战前的频频调动令人紧张不安。

战前会商刚刚结束,吐谷浑伏允可汗回到自己的寝帐,正脱掉金边左衽大袍准备安歇时,家奴进来禀报说,左卫大将军安多巴求见,伏允可汗打了个哈欠,摆摆手,说道:“出战一天,我乏透了,告诉他,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议吧!”家奴答应了一声,正要转身出去时,外面却传来了安多巴的雄浑话音——“明日一战,事关吐谷浑国运,务请可汗接见安多巴!”伏允可汗听闻,暗自叹息一声,帐外的这位大将军跟随自己十余年,能征善战,智勇双全,脾气也是军中第一倔强,只要是他认准的事儿,一定会坚持到底,绝不轻言放弃,伏允可汗只好一挥手,让家奴退出去,然后说道:“安多巴,你进来吧!”

安多巴掀帘入内,手捂前胸,躬身行礼,说道:“我的可汗,明日之战,恐怕不能按照梁师都的谋划行事啊!”

“唔?”伏允可汗眉头一皱,把手一让,请安多巴坐下说话。

“是这样,”安多巴一边盘腿而坐,一边扭头对可汗说道,“明日天亮后,山丘上的唐军必然全力反击,打通回营的道路。适才的作战会商,梁师都打算让步卒正面抵御冲击,然后依靠我们的骑兵侧翼突击,如此作战,从今日的情形来看,唐军断难突围离去。”

“唔,”伏允可汗应了一声,然后抬眼看着安多巴,问道:“那么左卫大将军,你的顾虑是什么呢?”

“可汗,据我们侦知,丘上唐军的军帅是李渊的女婿、霍国公柴绍,”见伏允可汗颔首点头,安多巴眨了眨眼,继续说道,“我们吐谷浑与李唐朝廷本无怨仇,此番南下助战,完全是为了应付突厥人!这些年来,突厥人对咱们横征暴敛,兵役赋税没完没了,那个处罗可汗更是贪得无厌,视我族群如同牛马,与其说对面的唐军是敌人,不如说突厥人才是我们的天敌!因此…”安多巴见顿了顿,见伏允可汗正在侧耳倾听,便继续说道,“因此,在这太和山脚下,我们吐谷浑本无必要与李唐结成死敌,毕竟,突厥人才是彼此共同的威胁!若明日之战,我们能给唐军一条生路,而不是像梁师都那样赶尽杀绝,大家互有退路,也许来日可化干戈为玉帛,携手对付突厥人!”

伏允可汗听罢,睡意全无,一双眸子闪着幽幽的亮光,摸了摸自己鼓铜色脸颊上密匝匝的短髭,站起身来,反剪双手来回踱步,片刻,才回过头来,对安多巴说道:“左卫大将军的话,有理!此次南下,非我本意,乃是迫于突厥的淫威不得已而为之,暂且不说能否免除三年的贡赋和兵役,只要咱们略微迟疑,契丹一族被突厥铁骑蹂躏的惨剧,立马就会在吐谷浑的千里沙洲上重演!”伏允可汗说到这里,仰头长叹一声,然后说道,“我吐谷浑现在忍气吞声,是为了争取时间,壮大部伍,三、五年后彻底斩断突厥人的羁糜!至于说到与李唐的关系嘛…”伏允可汗停顿了一下,抚摸着腰间的金鞘短刀,双眉一展,说道,“同他们相处,明面上是敌人,暗地里当是朋友,若他们能够击败梁师都,我看呐,迟早有一天会出塞逐鹿,与突厥人一争高下,到那时,呵呵…我吐谷浑伺机而动,脱离束缚便指日可待!”

安多巴听闻,频频点头,然后站起身来,问道:“可汗,那么明日一战…”

伏允可汗右手一抬,立即打断安多巴的话,然后轻勾手指,将安多巴招至身边,如此这般地附耳轻语……

三十 突围受挫困山丘 合营并垒坚如磐

卯末辰初,天色微亮,夜雾尚未散尽,北风袭来寒彻透骨,无名山丘上传来“嘟-嘟-嘟”三声沉闷号角后,丘上丘下的唐军如巨石激浪,涟漪起伏,在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中,一波接一波地向外猛冲。

梁军早有准备。

听闻唐军号角声起,离锋线数百步远的梁军弩手率先反击,步军总管贺遂一声令下,翎箭上弦,仰弓劲射,“嘣嘣”弦响后,箭雨如同一张硕大的黑毯,在空中划过蛛网弧线,呼啸着扑向正在冲锋的唐军。

箭矢落地,惨叫一片。

唐军冒着箭雨奋力向前,一枚枚铁皮木盾如同一只只浑圆刺猬,上面早已插满了长长翎箭,士卒大步向前,眼看就要与当面的梁军短兵相接时,唐军纷纷挥刀,砍断盾牌上的箭杆,大步猛扑面前的对手。

刹那间,刀剑碰撞,火星四溅;槊枪刺身,血肉横飞,喊杀声与哀号声裹杂在一起,汗水与血水搅拌在一处,一时间分不清哪是晨雾哪是血雾。

唐军的凌厉进攻下,梁军只阻挡了一个多时辰,便开始稍稍向后退却,这时,只见梁军的马军副总管冯端率数十骑高擎战旗,在己方阵后来回飞奔,口中齐声高呼道:“退十步,斩伙长;退百步,斩队正;退千步,斩旅帅!”一边来回驰骋高呼,一边挥舞明晃晃的长刃战刀。

梁军士卒听闻,无不骇然,脚跟一顿,戮力向前,嘴里咦咦呀呀地叫着,手上左左右右地飞砍,被撕裂的防线重新合拢,微微退却的阵营再次前推。

唐军步卒不意梁军突然反扑,刀影剑光之后,转眼间丢下百十具尸首。两军缠斗约半个时辰后,唐军伤亡不断,力有不支,战场上梁军渐渐占据上风。

这时,丘上传来短促的“嘟嘟”号响,每次两声,间隔有隙,循环往复。

唐军步卒听闻,且战且退,将战线向左右两边扯开,呈双锤状阵势,中间豁然敞开数十步的空隙。梁军见状,正要借着此处往唐军中央突进时,只见丘上尘土飞扬,马蹄隆隆,唐军骑兵挥动战刀,水泄而下。

霎时,马踏步卒,寒刀翻动,梁军士卒哭爹喊娘,肢飞体断,肝肠涂地。

眼看锋线的步卒招架不住,正在中军大纛下指挥的梁师都大吼一声“起!”,只见身边数面枣红色的令旗左右劲摇,呼呼直响。伴随着“咚咚咚”的战鼓声,千余名甲士踏步而进,手持三尺砍马刀,肩并肩,脚碰脚,俨然一座向前推进的“刀墙”。

踏着前面步卒的尸首,梁军甲士与唐军骑兵顷刻间锋刃相交!

砍马刀长柄双刃,犀利无比,锋过之处,人马俱裂。一时间,千锋百刃寒光四闪,断肢残颅溅血凌空,唐军骑兵冲向“刀墙”,犹如冰刀触红铁,在棕色的血霾中损失殆尽。

见唐军的进攻已被牢牢压制住,呈强弩之末状,且有退守山丘之势,梁师都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倚鞍而笑,扭头对游击将军李正宝说道:“该吐谷浑人上场了!”李正宝一拱手,转身命令旗手打出旗语,让待命多时的吐谷浑骑兵两翼包抄,围歼唐军。

旗手拼命挥动军旗,额头上已渗出点点汗珠,却不见吐谷浑骑兵有丝毫动静,只是从骑兵大队中断断续续地射出长翎羽箭,有一阵没一阵地飞过锋线,跃过正在奋力拼杀的梁军甲士,落入唐军的侧翼,偶尔击杀几名军士。

梁师都和众将正觉怪异时,只见伏允可汗帐下的先锋官阿洛依策马赶到,翻身下马,手捂前胸,躬身行礼,然后抬头说道:“梁王,昨日激战,我吐谷浑骑兵只得到箭矢补给,未得到战马草料,可汗让我转告您,我们只能弓矢助战,无力突骑冲击!”说罢,认镫上马,竟扬长而去。

众将一脸懵愣,纷纷回看梁师都时,只见主帅紧咬细牙,鼓突腮帮,低头说了声:“辫奴,临阵变卦,意欲何为?”继而抬起头来,侧身扬鞭指着后面的唐军北营,大声命令道:“丘上唐军已无力突围,按部署,前军转防御,后军改进攻,给我拿下唐军营垒!”

“是!”众将一分为二,各自驰赴战线。

……

“咚咚咚”战鼓声声,人潮涌动,梁军后队由守转攻,在步军总管贺遂的督促下,呈三叉戟的阵势,同时对唐军的东、西、北三营发起进攻。

北营前面,早已鹿砦林立,层层叠叠,梁军虽蒙盾而进,但垒上箭矢密集,“嗖嗖”过耳,如疾风骤雨,防不胜防,梁军在鹿砦中艰难穿越,尚未到达垒下,已死伤一片,痛苦呻吟不绝于耳,人马在砦中逡巡不进。

贺遂焦急成分,不禁倚鞍而望,期盼两翼有所突破。

东、西二垒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当梁军高呼着奔向垒壁时,上面却毫无声响,破门而入,里面空无一人,破帐烂席,坛坛罐罐,满地皆是,一片狼藉,梁军顿时明白,自己扑了个空营!

片刻之后,贺遂得到战报,于是下令擂响战鼓,硕大的令旗挥舞不停,急令进攻东、西二垒的士卒穿垒而出,从两翼夹击北营。

伴随着喊杀声,北营的两侧尘土高扬,梁军的两队人马分头对进,如同两只张牙舞爪的黄龙,恶狠狠地直扑唐营。

就在离垒壁约二百步时,两只“黄龙”戛然而止,尘土上冲天际,却没有向前疾进——以沙石隐蔽覆盖的两道深堑,此时突然露出了狰狞的面目,赫然呈现在对手面前!飞奔向前的梁军猝不及防,纷纷滚落堑下,堑底尖木矗立,直直向上,梁军人马肠穿肚破,血肉模糊,从堑中传来凄惨的号叫。

后面的士卒不明形势,仍然排山倒海地向前涌来,宽八尺、深十尺的沟堑里又压上去一层血淋淋的断体残肢!

片刻之后,形势渐明,当后排的梁军收住脚步,正想稳住阵线时,却听见垒上“嘣嘣”弦响,箭雨扑面,眨眼便至。箭头落地,尘土再起,深堑上下哀号一片,梁军士卒翻滚着,哭喊着,抽搐着,已溃不成军,顾不得贺遂的军令,纷纷向后退去……

三十一 宫帐上演苦肉计 主仆合计搬救兵

三十一宫帐上演苦肉计主仆合计搬救兵

晚风刮起,寒意阵阵,夜幕降临时,太和山下渐渐沉寂,唯有洛河水仍在哗哗流淌。河畔已是战场,烽烟四起,尸横遍野,血凝成块,腥味儿随着河风飘散,弥漫旷野。

一整日的激战,双方胶着拉锯,损失了成百上千的人马,却都未实现自己的意图。鸣金之后,梁师都策马疾返,领着陆季览、贺遂、李正宝及冯端等一干心腹,笃笃挟尘,直奔吐谷浑的庐帐而来。梁师都左手执绺,右手挥鞭,在鞍上疾纵快送,花白的胡须迎风而起,心中的思虑如浪涛翻滚——吐谷浑人今天在战场上为何如此消极?

是自己怠慢了对方吗?没有。

是对方畏惧唐军吗?不会。

是故意违抗突厥人的命令吗?不敢。

是对方军营内出现了分歧吗?不像。

……

正在苦苦思虑时,一行人在吐谷浑先锋官阿洛依的引导下,已经来到伏允可汗的宫帐前了,梁师都翻身下马,顺势把缰绳丢给帐边的可汗卫兵,自己迫不急待地大步向前,径入可汗宫帐。就在掀帘而入的时候,梁师都听到帐中传来伏允可汗的怒骂声——“狗奴!亏你跟我打了十几年的仗,马料不足何以为战?为何不早早禀报,让梁王今日痛失战机?!”梁师都抬眼看时,只见伏允可汗正指着双膝跪地的左卫大将军安多巴怒斥道,泥洛周等吐谷浑的其他将领则站立两旁,战战兢兢,低头不语。

见梁师都等人进来了,伏允可汗余怒未消,坐回自己的豹皮大椅中,将手一让,请客人入座。

“我的可汗,大军缺少马料,先前我已向梁王禀报过啊!恳求梁王尽快配给,只是前日一时贪杯,没有临战再催……梁王,梁王,您得给我说句话啊!”安多巴跪伏在地,向伏允可汗连连磕头,转而又向梁师都求情。

梁师都在座中一揖,正要开口说话时,伏允可汗怒目圆瞪,抢先说道:“梁王,安多巴前日饮酒误事,未将我军马料不足之事及时呈报,致使今日阵前失机,未能同您马步协战,侧翼歼敌,您看对他如何处置?”

“我看…”梁师都没想到伏允可汗来了这一手,但安多巴之前确实向自己提过补给马料一事儿,但为何会在今天这个节骨眼上出现闪失?梁师都捋着白须,正在犹豫时,只听到豹皮大椅上又传来一声怒吼——“‘国有法,军有纪’,梁王不必为难,我吐谷浑人自有沙洲的规矩,来人!”伏允可汗下颌一抬,高声喝道,“褫去安多巴的左卫大将军之职,降为千夫长,让他滚到阿洛依的营前去效力,给我拖出去抽打五十马鞭!”

“是!”两名身强力壮的可汗卫兵将安多巴拖出帐外,随即传来了记记响亮的马鞭和嗷嗷凄惨的号叫。

站在伏允可汗旁边的右卫大将军泥洛周嘴角扯动,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而他对面的陆季览则鼻音一哼,低头冷笑,不屑之情现于颜面。

帐外鞭声阵阵,惨叫连连;帐内却安静异常,寂如旷野。座中诸人神情各异,有的满脸戚容,有的面无表情,有的甚感欣慰,有的低头不语,有的皱眉深思,有的闭目不视……

“可汗!”突然间,梁师都在座中高喊一声,打破了宫帐的沉寂,“安多巴将军能征善战,屡立战功,今日偶有小过,断不至于如此重责!还望可汗念往日旧情,给本王一点薄面,就此饶过安多巴将军,日后戴罪立功!”

“嗯,”伏允可汗听闻,往后一仰,斜靠在豹皮大椅上,抬手摸了摸左眼角旁的刀疤,点点头,说道:“既然梁王开口,我不能不给这个面子,来人!把安多巴拖走,记下剩余的二十马鞭,他日将功补过,方可免除!”

“是!”

……

入更的鼓角声声悲凉,洛水的夜风阵阵透骨。

从宫帐回营的梁师都乘马徐行,低头不语,左手执绺,右手捋须,寒风中的一张长脸阴云密布,深陷于窝的双眼布满忧愁。身后众将深知主帅的秉性,此刻不敢有所惊扰,只得鱼贯相随,笃笃跟进。

片刻之后,一股寒风贴地刮起,陆季览见梁师都抬起双手系紧大袍,这才稍加一鞭,一夹马肚,赶上前去,来到梁师都的身边揖手说道:“梁王,今日吐谷浑人的苦肉计实在拙劣!您不必过于忧虑,丘上的唐军已是插翅难飞了。”

梁师都点点头,继而拉缰驻马,侧身对陆季览说道:“我并不是为唐军发愁,你看看……”顺手扬起马鞭,指向不远处己方构建的包围圈。

只见圈内军帐连营,密密匝匝,里三层,外三层,烛火映天,军旗猎猎,人往马来,嘶鸣阵阵。

梁师都收回目光,看着陆季览说道,“就算没有吐谷浑人的骑兵,只要我们再围困两三天,缺水少食,天寒地冻,丘上唐军必然束手就擒,不攻自破,只是……”梁师都顿了顿,双手抚鞍,仰望夜空,叹息一声,扭头看了看漆黑一片的南边大地,无比惆怅地说道,“只是与这鼠首两端的吐谷浑人为伍,就算咱们全歼了太和山脚下的唐军,又能往南边开进多少呢?何时才能抵达关中京畿之地?我已年过半百,若今年不成,何年才能再见到渭河与骊山?”说罢,怃然长叹。

陆季览没有答话,只是顺着梁师都的目光,抬头看了看南边,又扭头看了看北边,这才说道:“梁王,依属下之见,吐谷浑人是想保存实力啊!他们可以不听命于咱们,但他们不能不听命于突厥人,毕竟,北方草原上的百万铁骑才是吐谷浑人所深深忌惮的!”

“不错,”梁师都在马上颔首回应,继而对陆季览说道,“回大营后,你随我直奔咄苾王爷的庐帐,咱们立即面见王爷,请他出面给吐谷浑人施压,让这群西域辫奴知道好歹,不敢造次!”

“遵命!”

三十二 谒见亲王碰软钉 可汗来书持两端

三十二谒见亲王碰软钉可汗来书持两端

寒夜星稀,钩月映垒,霜重山河,朔风劲哀。

驰回大营后,梁师都与陆季览马不停蹄地直奔突厥咄苾亲王的庐帐。帐内,炉火熊熊,温暖如春,咄苾正盘腿倚几而坐,自斟自饮,慢品细啜,凝眉不展,似有所思,听闻梁师都等深夜来访,眼珠一转,便吩咐下人有请来客。

“咄苾大帅,”梁师都抖落身上的霜尘,掀帘而进,手抚前胸,微微躬身,边走边说道,“今日战况,想必您已知晓,不知大帅作何感想?”

咄苾放下酒樽,捏了捏自己长须上的红色玛瑙坠珠,说道:“梁王不必着急,请坐下说话,”说罢,将手一抬,让客就坐。

“我听说是慕容伏允手下的安多巴喝酒坏事,贻误战机,被鞭笞降职,夺去了兵权,”见梁师都已入座,咄苾这才回答道。

“是吗?”

“是啊!”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只有随后跟来的陆季览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心事重重。

笑罢,梁师都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叹了一口气,深凹眼窝的眸子亮光闪闪,盯着咄苾说道:“大帅,令吐谷浑南下助战我军,这可是处罗大可汗的旨意啊!听闻不论成败,大可汗皆免去吐谷浑三年的赋税和兵役,这笔买卖可不小哩!”

咄苾听闻,也收敛笑容,扭头问道:“梁王的意思是……”

“梁王的意思是,”这时陆季览接过话来,将额头上的两道宽眉一扬,揖手回答道:“不要让吐谷浑人在这场买卖中两头通吃!”

“此话怎讲?”

陆季览“嘿嘿”一笑,站了起来,走到咄苾身边,拎起案几上的马踏飞燕银纹酒壶缓缓斜斟,眼睛盯着那一丝清亮的酒线,说道:“吐谷浑人能征善战,实非久居人下的部族。若三年不征赋税和兵役,此番助战又故意保存实力,两头皆得好处,我只怕……嘿嘿,”陆季览放下手中的银壶,双手捧起酒樽,递给咄苾,接着说道,“我只怕三年之后,吐谷浑人个个腰圆膀阔,要的就是三十年甚至三百年免赋除役了!”

咄苾听闻,接过酒樽一饮而尽,然后抬头看了一眼陆季览,又将目光移到梁师都身上,说道:“陆尚书的话有理。然而,如今在这太和山脚下,我所带来的马料军粮的确已消耗殆尽,吐谷浑人拿这个事儿来做文章,还真是不好驳斥啊!”

梁师都嘴角扯动,微微一笑,说道:“大帅,我们缺少粮草,那山丘上的唐军更是衣食无着!若在营中收集每一粒米粟,每一根稻草,老夫自以为仍可一战,只怕那群西域蛮子不肯尽力,坏我大事!所以,”梁师都抬手一揖,恳求道,“有劳大驾,还得请大帅亲自出面督促吐谷浑的慕容伏允,务必全力协战,一举击破对面的唐军!”

咄苾见状,不好推辞,伸出两根手指捏了捏须上的玛瑙坠珠,含糊其辞地回答道:“梁王的意思,本帅明白,只是有些事情得从长计议,毕竟冬雪将至,筹备粮草确实艰难,不过,本帅会秉承处罗大可汗的旨意,尽力协助梁王!我看这样吧,请梁王和陆尚书先回营歇息,容本帅思虑一二,有了办法即行通禀,定叫那吐谷浑人找不出茬儿来才好,何况唐军被重重围困,已是在劫难逃了。”

……

站在庐帐边,目送梁、陆二人离去后,一股寒风吹来,让人直打冷颤,咄苾酒意全无,转身折回庐内,从羊皮褥下取出一支软囊来,抽出其中的信卷,这是处罗大可汗前几日派信使洛央送来的书信,咄苾捧起来再次阅读,只见上面用弯弯曲曲的突厥鄂尔浑文字写着——

“三弟如晤:

此番南下慰军,车马劳顿,甚为辛苦!

吾闻梁、唐两军在太和山下相持数月,寒冬将至,不利战伐,弟可临机自断,或进或退。又,吐谷浑人劳师兴众,南下千里,弯刀溅血,似可回遣,不宜将李唐之卒折损太过,不利于我羁糜诸部,达成相互牵制之大略!

弟北返达尔罕时,吾杀羊宰牛,琴笛高奏,携奶酒相迎!”

咄苾读完信后,叹了一口气,随手把它丢到羊皮褥上,眼前浮现出前日同信使洛央夜饮的情形来……

初冬夜晚,寒风肆虐,庐帐内却热火朝天,族人相见,分外亲切,咄苾正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洛央。酒过数旬,耳根红热,闲语略尽时,咄苾才将心中的疑问缓缓释放出来,摸着酒樽,笑眯眯地问道:“洛央,适才我看了大可汗给我的来信,觉得达尔罕那边的情形与我走时有所不同啊!”

“大帅,有何不同呢?洛央不甚明白。”

“呵呵,是这样的,”咄苾捻了捻须上的玛瑙红坠,笑道,“当时,在达尔罕的金帐之内,我二哥、处罗大可汗是当着众兄弟子侄的面,打算借吐谷浑的弯刀压压李唐朝廷气焰,给梁师都撑撑腰。这还没过多久呢,怎么就让我考虑遣返吐谷浑人回西域?”

“噢,是这事儿啊,”洛央端起酒樽致敬咄苾,然后“咕嘟”一声全入嗓眼,这才说道,“大帅有所不知——您离开达尔罕没多久,长安的李渊便派他的特使宇文歆来到草原,晋见处罗大可汗。宇文歆在金帐中声泪俱下地陈说,同梁师都开战是迫不得已之举,还望大可汗顾念昔日盟约和多年交情,撤回吐谷浑大军,同时为了表达敬意,随行向大可汗进贡三万匹彩帛,五千石茶叶,两百车瓷器……”

听到这里,咄苾心中火冒三丈,暗自痛骂道:“可恨!好利之徒,如此卖我,出尔反尔,何以为人君?!”但在明面上却咧嘴大笑,举起酒樽,对洛央说道:“原来如此,难怪要辛苦你这一趟了。来,来,来,咱们今晚痛饮,不醉不归!”

当烈酒入喉时,咄苾的心思早已不在这太和山脚下了,他盘算着数千里之外的达尔罕大草原上,自己的红颜相好——义成公主是否按照之前的约定,亲近部族,扫除障碍,为通向心目中的那个金帐铺陈道路,以便自己能够早日离开脚下的这个杀戮之地……

三十三 雪夜巡营泪满襟 流民拜谒献捷径

夜幕沉沉,北风萧萧,太和山脚下的唐军大营内除了值守垒壁的军士,鲜有人影,人马安睡,寂静无声。

帷帐内,烛光莹莹如豆,炉火嗤嗤续燃,李三娘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白天丘上唐军的突围之战,历历在目,士卒的喊杀声与刀剑声在耳畔久久回响,挥之不去。长夜漫漫,寒彻透骨,夫君柴绍和将士们在那丘上如何熬得过去啊?若当初不耍性子,与夫君斗气,而是好言相劝,也许就没有今天的险境了!若明日梁军再度进攻,饥寒交迫的夫君和将士们能否挺得过去?自已坚壁不出,固守大营,会不会错了?若真的与夫君阴阳两隔,自已该如何孤独地生活下去呢…

李三娘思虑重重,毫无头绪,越想越睡不着,越想越觉得难过,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下来,把锦枕浸湿了一大片。

听到军营中传来三更鼓梆声,李三娘索性从榻上起身,披上棉袍,叫上侍女凤鸢和几个亲兵,掀帘而出,到大营中去巡查战备。

灰蒙蒙的天际泛出一丝暗彤色,隐隐约约地可以望见半空中涌动着的厚厚云团,北风似乎小了一些,偶尔翻动着棉布帐顶,凤鸢在身后说道:“主子,今晚可能要下雪哩!”听闻,李三娘惆怅地向山丘的方向望了望,回答道:“是啊,下雪之后就会更冷……”

正说话间,只见北边垒上的几处篝火正忽明又暗地闪动着,映出几名值夜军士晃动的身影,李三娘说了声“上去看看”,便抬脚往垒上走去。

垒上的七、八个士卒正围坐火边,低低絮语,笑声可闻,有的在拿火钳拨弄着火堆,有的在用楔子修整着步弓,有的正双手托腮似有所思。见军帅走了过来,众人无不惊讶,连忙站了起来,躬身行礼,一个小校连声说道:“不知公主殿下深夜巡查,我等有失远迎!”

李三娘摆摆手,笑道:“我只是上来看看,大伙儿不必拘礼。深夜值守,诸位辛苦!”

小校拱手一揖,回答道:“公主殿下,我等在垒上生火取暖,虽北风劲吹,并无大碍。”

李三娘点点头,笑道:“刚才诸位在讲着什么事儿哩,似乎很开心?”

“回公主殿下,我们刚刚正在说着此番战斗结束后,解甲回乡,耕田打渔的事儿呢!”

“哦,是吗?”面对这群来自关中的部队,李三娘饶有兴趣地问道,“大伙儿都打算回终南山吗?那里的山林水泽可真不错哩!”

一提到家乡的山水,众人顿时欣喜莫名,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拘谨的气氛荡然无存。火光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红彤彤,亮闪闪,黑眸之间仿佛尽是小桥流水,田园牧歌的终南山风光。

人群的角落里,李三娘注意到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卒,须发斑白,薄袄着身,在众人的欢笑声中却是满脸戚容,低头不语,独自站在一处不停地搓着双手。李三娘缓步来到老卒面前,笑道:“你有五十多了吧?这个年纪还与后生们一同征战沙场?”

老卒听闻,没有回答,只见豆大的泪水夺眶而出,然后双手捂脸,蹲了下去,“呜呜呜”地抽泣起来。

李三娘正觉诧异时,身后的小校上前几步,揖手说道:“公主殿下,他不是关中人氏,而是这太和山的猎户。哎,一个苦命人啊——数月前,梁师都的匪兵缺粮,窜至附近林中大肆搜刮,将他家的熏肉兽皮,腌鱼椒粟一并掳尽,老婆子气愤不过,上前找匪兵理论,结果被一刀劈头,两个儿子拿着铁耙想去救老母,也被乱刀砍翻。等他从山上打猎回来时,好端端的一个家,就在血泊中破散了,只剩一个老者孤零零地活在世间,哎,”小校摇头叹息,众人也围了上来,大伙黯然神伤,抚着老卒的肩膀安慰他,只听见小校接着说道,“他和几个乡亲报仇心切,便带着弓矢投到我们的大营中来效力,希望到阵前多杀几个匪兵,以解心头仇恨……”

李三娘凝视着蹲伏垒边,抱头不语的老卒,心中波涛起伏,难以平静,片刻,才回头对大伙儿说道:“诸位,今日我们在这太和山下,洛水河畔,迎寒风战强敌,正是为了不让这样的悲剧重现关中,重现终南山,重现大江南北!自大业以来,战乱频频,多少家人生离死别,骸骨曝野,人世间到处都是腥风血雨,凄苦哀号。大唐旌旗高展,麾指南北,正是为了缔造一个太平清宁的天下,没有兵荒马乱,没有豪取强夺,没有家破人亡!”说罢,李三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举目远眺,数里外的无名山丘映入眼帘时,她的目光变得炯炯有神,沉如磐石。

小校和众士卒听闻,无不感怀,纷纷单膝跪地,抱拳齐声道:“愿为大唐血染沙场,马革裹尸!”

李三娘将众人一一扶起,好言相慰,正要转身离去时,正听见“扑通”一声,蹲伏垒边的老卒双膝跪地,给李三娘连连磕头,然后挺直腰板,说道:“公主殿下,霍公被围困在对面丘上,您却下令坚壁勿动,多少弟兄困惑不解,难明其意啊!其实…”老卒一抹浊泪,翕动鼻翼,喃喃说道,“其实,您的心中如同乱箭穿心,痛苦万般啊——谁愿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命丧黄泉?谁愿意承受同亲人生死离别的那一刻?但是,您为了千百万和我一样的老百姓不再遭罪,宁愿自己来承受这般撕心裂肺的苦楚!我年过半百,无以为报,也许明日便殒命沙场,到地下去与妻儿相见了,今夜在此,请允我代天下的百姓向您道谢!”说罢,又“咚咚咚”地磕下数个响头。

李三娘快步向前,躬下身去,伸出双手扶起老卒,一双大眼睛中早已噙满了汪汪泪水。

……

雪,终于从天穹中飘然落下,纷纷扬扬,没有停歇。不到一个时辰,沟壑丘陵茫茫一片,无边无际,与惨淡万里的愁云浑然一色,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

李三娘从垒上走下来,又巡视了步兵营,弓弩营和战马厩,脚印深深浅浅地留在雪地上,一直延伸到中军大帐。

寅末辰初,天空微亮,初冬的第一场雪似乎小了一些,李三娘回到炉火袅袅的大帐中,正解开棉袍递给凤鸢,打算上榻休息片刻时,只见亲兵来报,说女将秦蕊儿与一对父女求见,李三娘稍一迟疑,不知几人所来为何,一边略加思索一边微微点头,让客人进帐说话。

“公主殿下,”秦蕊儿进来后,拱手一揖道:“在我营中养伤的朔方骆老主簿一直想求见您,今晨见您巡查营区,便请我引荐,有事相告。”

李三娘将手一让,请来客入座,正要说话时,只见骆老者侧身一揖道:“公主殿下,感谢您麾下的冯弇将军搭救老朽一家。不过,今日造访,却并不为此事——连日来,听说霍公出兵不利,被梁师都和吐谷浑人围困在对面的无名小丘上,数次突围,均未成功,”见李三娘满面愁云地点点头,骆老者接着说道,“老朽曾在朔方城中任主簿多年,昔日奉隋文帝之令,疏浚洛河,投工百里,耗时经年,对其流域的水文地理有所了解,嗯……”骆老者停顿了一下,欲言又止,李三娘双眸一亮,说了声“老主簿但说无妨,”骆老者这才继续说道,“嗯,是这样的——昨日老朽恳请秦将军带路,登垒瞭望,我看那梁军营寨的驻扎之地紧邻洛水,而其后数百步外,则是名为‘马踏坪’的一片隐滩。此处从宽阔的河面上看去,水流湍急,与别处无异,实则深浅不过没胸而已。梁军自以为凭河建营,有天然屏障的阻挡,防线牢固;其实不然,若大军能够出其不意,从‘马踏坪’潜出,则可以不借一桥一木绕道梁军营下,直插对方的背后,或可助军攻破敌营,甚至解除丘下之围啊!”

李三娘一听,顿时精神百倍,愁云尽散,连忙起身向骆老者一揖,说道:“感谢老主簿的指点,大军或可起死回生!”

骆老者在女儿的搀扶下,也赶忙从座中站了起来,躬身回拜,说道:“公主殿下言重了!若要论谢,应是我等草民之事啊!前日受冯将军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妮儿也整日吵着要我来求见公主殿下,希望霍公能够早日突围,我骆某一家也好尽快与冯将军相见啊!”说罢,扭头看了看满脸飞红的女儿。

李三娘抬脚迈步,绕过面前的案几,健步走到骆家父女面前,一手搀扶着骆老者,一手紧拉着骆莺儿,笑靥绽放,神采飞扬,说道:“你们的心意,我明白,望天遂人愿,神佑大唐,让咱们与丘上的将士早日会合……”

三十四 博采众长勘水情 智将独往陈奇策

送走骆家父女后,李三娘站在中军大帐外,望着银装素裹的军营,睡意全无,又抬头眺望远处白茫茫的无名山丘,目光沉沉,思虑涌动,直至凤鸢拿着棉袍走出来,给自己披上时,这才觉得外面寒冷异常,哈气成雾,于是扭头对凤鸢说道:“传各位将领,即刻到中军大帐议事。”

凤鸢稍稍迟疑,细声问道:“主子,您一宿没睡,这又接着议事,能吃得消吗?”

李三娘揉了揉布满红丝的双眼,笑了笑,说道:“事情紧迫,你就是让我睡我也睡不着啊,去吧,请诸将过来…”

片刻之后,众将齐聚中军大帐,聆听女军帅陈说“马踏坪”的水文地势之后,如热锅一般,立即议论开来。

“真是天助我也!”向善志一拍大腿,高声说道,“出其不意,直插敌后,让姓梁的和那群辫奴哭爹喊娘去吧!”

何潘仁捋了捋颌下的红须,一双蓝眼睛中光芒闪烁,说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连朔方城中的老主簿都来出谋献策,我看是天亡梁氏啊!”

“不过,眼下提到的这个‘马踏坪’,我看还是得去实地勘察一番,毕竟,疏浚洛河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如今水势怎样,谁也说不清楚,”马三宝眨巴着略突的双眼,若有所思地说道。

看到秦蕊儿与诸将都点头称是,郝齐平把手中的小扇一折,看了看正位上的李三娘,说道:“马将军之言甚是!不过,若要出其不意,击破强敌,潜渡洛河只算是完成了一半,”见众人都扭头看着自己,郝齐平嘴角上扬,微微一笑,接着说道,“之所以这样讲,其原因是敌军的主力集结在无名丘下,距敌营也不过两三里地儿,若有动静,可急速回援,操之不慎,我军有可能半渡遭袭,或者受到前后夹击,功败垂成啊!”

“所以,”这时,李三娘抬起头来,凝眉深思,看着众将说道,“得想方设法吸引丘下敌军的视线,使其不得回顾大营,为我军潜渡洛河,夺取敌营,甚至攻破重围做好准备!”

“正是。”郝齐平颔首点头。

“可是,如何吸引丘下敌人的视线呢?难道分兵出垒吗?我们的人马本身就不够啊!”秦蕊儿在座中焦虑地问道。

众人听闻,皆未言语,数声叹息之后,不是低头沉思,就是仰望蓬顶,军帐中一时沉寂,只听见外面寒风肆虐,簌簌直响。

片刻之后,正位上传来李三娘的声音:“诸位,骆老主簿带给我们的‘马踏坪’水情,至关重要,不啻于深堑变通途,这很有可能成为扭转太和山战局的关键!我考虑,今夜由马三宝率队实地勘察水情,明早咱们再次合议,至于如何吸引丘下敌军的视线,大家集思广益,各自思量,此时暂不作定论,明早一并商议。无论如何,”李三娘顿了顿,白齿咬红唇,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将借‘马踏坪’的地利之势,做出一篇文章来,也许这是老天给我们的唯一机会了!”

“是!”众将纷纷起立,躬身拜别,带着思虑陆续离开了大帐。

……

晌后,雪越下越大,如鹅毛飘飞,铺天盖地,纷纷扬扬,天地间已是皑皑一片。

李三娘回到帷帐中,胡乱对付了一顿午餐,便合衣而卧,盖上被褥,在木榻上小憩。刚迷糊了一会儿,就听到帐外有人说话,窸窸窣窣,断断续续,和着呼呼的北风,听不清楚说些什么,李三娘问了声“谁呀?”只见侍女巧珠揭帘进来,躬身应道:“主子,郝齐平将军求见,我说您刚刚睡下,请他稍后再来。”

“哦,请他到中军大帐安坐,我稍后便到。”李三娘一边起身来就着脸架铜镜,略作梳妆,一边猜想郝齐平应是为丘下的战事而来。

果不其然。

入座后,郝齐平将那把小扇一折,握在手中,开口说道:“公主殿下,今晨在此议事,属下本有一策,或可吸引梁军视线,利于我军出其不意奔袭敌后,然而,此策甚难施行,且易遭人误会,晨会时人多眼杂,属下有所顾忌,所以未敢当众陈说。”

“嗯,我明白,”李三娘点点头,然后将手一抬,说道,“此刻,郝将军可畅所欲言。”

“公主殿下,是这样的,”郝齐平又将手中的折扇缓缓打开,说道,“今晨,秦蕊儿将军的问话倒是启发了属下--既然咱们人马不够,不能分兵垒外,那么自然得出奇策吸引敌人。而此前,梁师都诱使我军出垒作战的那一招儿,倒是让我‘受益匪浅’啊!”

“此话怎讲?”

“前些日子,梁师都派人男扮女装,羞辱我军,意图激将咱们出垒搏战,对于垒下那一幕,我军士卒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惶惑无比,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短时之间,军士全然懵愣,除了回报主帅外,目光不离垒下群丑,视听完全被鼓瑟琴笛所吸引!”

“嗯,郝将军的意思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也不尽然,”郝齐平摩挲着手中的折扇,低头略一思索,迎着李三娘询问的目光,回答道,“公主殿下,梁师都是以男扮女装为噱头,惑人视听;我估摸着,如果可能,咱们则以真正的歌女舞伎着红衣绿裳,伴以琴笛鼓乐,在阵前翩翩起舞,这一幕惊现沙场时,梁军及吐谷浑人必然惊诧万分,视线纷扰,军心摇荡,而这一时刻,正是我军从‘马踏坪’悄然潜出,突袭敌人的大好时机!毕竟,咱们大军中有女兵弩队,或可从中选取擅长歌舞者,担此重任。”

李三娘听罢,没有吭气,只浓眉紧锁,凝视着帐中火苗蹿升的三角铁炉。

“公主殿下,您看……”

“郝将军,此策甚妙!”李三娘收回目光,打断了郝齐平的话,扭头看着他,目光炯炯地说道,“我明白你适才所说‘甚难施行,且易遭人误会’的意思--挺身于沙场,在千万敌军的睽睽众目下,敢于轻舞长袖,闻歌而起,这需要何等勇气!这是其一。其二,众将皆是来自终南山中的热血男儿,要靠几名纤纤女子在前面吸引敌人的大队人马,掩护大军潜出,众将豪情使然,定难从命!”

“正是如此,”郝齐平轻叹一声,说道,“公主殿下真是明察秋毫!此策虽妙,可施行起来却困难重重啊!”

李三娘抬起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鬓前的一缕丝发挽入耳后,说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也许这太和山下的战斗注定了是一场险中求胜的苦斗!郝将军,你只管回营密划此策,其余的事宜,由我来考虑。”

“是!”郝齐平将手中的折扇一收,起身躬腰,拜辞而去。

三十五 侍女噙泪忆往事 情理深沉除畏惧

望着郝齐平离去的背影,李三娘在中军大帐里独自孤坐,凝视着噼啪作响的炉中火苗,再次陷入了深深的思虑之中--如果说太和山下即将开始的反击战是一盘大棋的话,那么,潜出马踏坪就是关键一子儿,而之前必须做活棋眼,如何吸引敌人的视线便是棋眼所在。虽然唐军大营中有数百名女弩手,但她们都来自终南山里,不是农户出身就是猎户家眷,若论提刀弄枪,搭弓射的,个个都是好手,但要说到通于音律,善于舞艺,却难煞众人,无员可选。

想到这里,李三娘不禁长长地叹息一声,心里暗自打鼓--郝齐平此策,当真可行?

正在沉吟间,侍女巧珠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参汤进来,边走边说道:“主子,您连日操劳,损耗精神,喝碗参汤补补身子吧!”说完,把烫手的汤碗放到李三娘的面前,用通红的手指捏了捏自己的耳垂。

李三娘点点头,没有说话,仍然沉浸在战事的谋划中。

看着巧珠转身离开的背影,突然,李三娘眼睛一亮,心中豁然,开口问道:“巧珠,你等等…”

“主子,有何吩咐?”巧珠转过身来,快步走到李三娘面前,垂手侍立。

“来,你坐下,”李三娘笑了笑,问道,“我记得,你和凤鸢是十二岁进府的吧?”

巧珠被这一问弄得有些懵愣,睁大双眼,稍一迟疑,立即站起身来,躬身回答道:“主子,我和凤鸢都是大业九年进的府,您…”

“呵呵,没什么,近日战事烦扰,心绪不宁,我想聊聊过去的事儿,轻松一下,对了,”李三娘指了指对面的坐儿,让巧珠坐下,笑着说道,“我记得,当年是从太极宫把你俩领回柴府的,对吧?”

此问一出,巧珠黯然神伤,低下头去,拨弄着薄棉裙裾,说道:“主子,当年要不是您从宫中把我俩领回,也许我们早已葬身辽水了!”巧珠抬起头来,看着李三娘,眼中泪花儿打转,接着说道,“您知道的,我和凤鸢是陏朝骠骑将军赵元淑的侄女,叔父因杨玄感起事受到连累,被炀帝斩杀于玄武门外,全家数百口人,或流放千里边关,或没入官家为奴,我和凤鸢被送入宫中习学歌舞,小小年纪,稍不小心,便受到宫监的鞭棒捶打,经常遍体鳞伤,那段日子吃不饱,穿不暖,时时有皮肉之痛,真是苦不堪言啊!”

巧珠边说边掉泪,顿了顿,接过李三娘递过来的手帕,抹去泪涕,接着说道,“后来,炀帝征辽,屡吃败仗,为了安慰军心,便将我们这班歌舞女伎悉数遣送出宫,强行配与前方军将。恰好此时,霍公受赏,您便到宫中来领取我们几个,回府做了侍女。我们在府里做完了差事,整日好吃好喝的,总算脱离了深宫苦海。后来,陏军在辽水大败,全军覆没,我听说被强配军将的姐妹们,没有一个再回关中,不是殒没沙场,便是被掳高丽,从此杳无音信,我常给凤鸢说,是您给了我俩一条生路啊,唔…唔…”话说到此,巧珠泪如雨下,已是泣不成声。

这时,帐外也传来几声轻轻低啜,原来是凤鸢打算进来拾掇冬衣,不想偶闻昔日往事,站在外面悲不自胜。

“是凤鸢吧,”李三娘抬头问道,“你也进来坐下吧,我有事儿给你和巧珠说。”

凤鸢听闻,揭帘进帐,一边抹去眼角泪痕,一边挨着巧珠坐下,不知主子要吩咐何事。

……

外面的雪似乎小了一些,呼啸的北风也变作丝丝细响,与帐内嗤嗤劲燃的炉火相互应和。

李三娘打量着眼前的两个侍女,都是十七、八岁的模样,一个浓眉大眼,圆圆脸庞;一个细眉如钩,瓜子瘦脸,两人跟随自己五、六年了,李三娘从未像今日一样细细端详,如同欣赏两株亭亭玉立的兰花,一时间,巧珠和凤鸢惶惑无措,满脸尽是娇羞之色,双双把头低了下去。

李三娘这才察觉到自己的目光异于常日,让两个侍女有些难堪了,于是抬手捋了捋鬓前黑发,笑着问道:“你二人都还记得昔年所学的舞曲吗?”

“主子,那些宫中的舞曲是咱俩用血汗习来的,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只是…”凤鸢抬起头来看着李三娘回答道,眼中充满疑惑。

“我真想把那些舞曲给忘了…”一旁的巧珠低着头幽幽地说道。

“来,你俩听我说,”李三娘笑了笑,见两个侍女都注视着自己,这才说道,“霍公出师不利,被敌人围困在对面的山丘上,已经两天两夜了,这个情势你们都是知道的,”说到这里,李三娘收敛笑容,表情严峻,接着说道,“若不能及出击,破敌重围,再过一两日,霍公与丘上将士弹尽粮绝,后果不堪设想啊!”

听闻此言,巧珠和凤鸢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张着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片刻之后,巧珠“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抽泣着说道:“主子,我俩也想同您上战场,救霍公,可是咱们只会端茶送水,洗衣做饭,不会使枪弄刀,搭弓射箭啊!”

凤鸢也哭了起来,说道:“主子,为了救霍公,您需要我俩做什么,就请吩咐吧!”

李三娘没有说话,只是抽出手帕递给二人,见她们泪水渐收,这才说道:“我的确需要你们一同走上战场,却不是要你们使枪弄刀,搭弓射箭,而是要你们同我一起轻挥长袖,闻歌起舞!”

巧珠和凤鸢震恐无比,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三娘见二人如此表情,只淡淡一笑,便将马踏坪的水情及郝齐平的谋划告之二人,末了,说道:“军中能够闻歌起舞者,唯有我们三人了;能够在阵前吸引敌人视听者,也只有我们三人了,若我们不敢沙场轻舞,直视敌人,或者舞蹈颤颤,露出破绽,一旦敌人有所怀疑,加强戒备,非但不能解围霍公,出击的将士们也可能退路被断,有去无回啊!”

巧珠和凤鸢听闻,高皱眉头,紧咬嘴唇,低下头去,陷入沉思。

帷帐内悄无声息,只听到炉火啪啪作响,偶尔有一两颗火星飞到炉外,转眼便熄灭消散了,李三娘和颜悦色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侍女,也没有说话。

半柱香的功夫过去了,凤鸢抬起头来,瞳仁明亮,熠熠生辉,看着李三娘说道:“主子,扪心自问,我俩比起那些在辽水殒没的姐妹们,已经十分幸运,我们知足了!不要说到阵前舞蹈,就是用我的性命换取霍公的平安,我也毫无怨言,只是…”

“只是希望您不要同我们一起去,”巧珠接过凤鸢的话来,看到凤鸢也不住地点头,继续说道,“您是大唐公主,金玉贵胄之身,岂能同我们下人一样?我俩的性命贱如草芥,何况,自从太极宫出来后,我们又在这世间多活了五、六年,已经够了。可是您不一样啊,您既是大唐公主殿下,又是骠骑大将军,从河东府到终南山,从终南山到长安城,从长安城到太和山,您打败了多少敌人,解救了多少百姓啊!天下大乱已久,百姓渴望太平,还需要像您这样的大帅指挥大唐的千军万马横扫南北,混一天下,您…您可得万般珍重啊!”

李三娘听罢,已是热泪盈眶,伸手拉住巧珠和凤鸢,声音哽咽,嗓音沙哑,说道:“这些年来,世事艰辛,戎马倥偬,咱们一路走来,虽名为主仆,却情同姐妹,我还给霍公说,等此番击败梁贼,回到长安后,便给你俩找个好婆家,毕竟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没想到今日却…”李三娘悲情难抑,闭上双眼,极力忍住夺眶欲出的泪水,稍作停顿,才继续说道,“你们的心意我明白,但阵前起舞,闻歌而动,此举亘古未有,非同小可,稍有不慎,咱们丢掉性命不说,若解围不成,丘上大军很可能全军覆没,我与霍公永别于太和山下!因此,我打算同你们一道起舞于阵前,吸引视听,用长笛伴奏采自西域风土的宫乐《康国伎》,我相信,当胡舞疾旋,琴声鸣和时,离家数月的吐谷浑及梁军士卒,必然会激起思乡之情,放松警惕,伫立而视,为我军突袭解围创造绝佳战机!”

巧珠和凤鸢听罢,一抹泪痕,站起身来,“扑通”一声双双跪下,抬头说道:“主子的用意,我们全然明白,恳请主子坐镇大营,观我舞曲。琵琶响时,胡舞飞扬,定教对面阵中的士卒人人思恋故土!若主子定要阵前同舞,我二人宁愿被赐绫带,也恕难从命!”

李三娘听闻,豆大的泪珠再也忍不住了,“扑哧扑哧”地滚落襟前,站起身来,把巧珠和凤鸢一一扶起,嘴里喃喃说道:“好妹妹们,从今往后,咱们生死与共……”

三十六 红袖长舞惊北虏 里外合击破敌阵

第二日清晨,雪霁霜凝,天地皑皑,冬日透云半晴半阴,太和山下烟岚散尽,霜树孤影,独立雪原。

辰时正刻,山丘下的梁军营帐炊烟袅袅,人影穿梭,马匹嘶鸣,乘着雪霁之时,士卒们修整兵器,输送给养,缝补帐蓬,清理鞍鞯,整个营地一派忙碌的景象。

突然,众人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纷纷挺直腰板,侧耳聆听——远远地传来一支乐曲,悠扬宛转,缥缈似雾,仔细听时,乃是长笛之声,令人流连忘返。

正在听时,只见士卒们纷纷转身移步,向营地南边陆续走去,站在营地边缘伫足企望,不可思议的一幕惊现眼前,令人目瞪口呆——七、八百步外,不知何时搭起了一个圆木台,圆台上锦毯铺陈,在长笛的悠悠曲调中,两个女伎正在翩翩起舞。只见她们云髻高耸,金钗闪亮,身着锦领绯袄,肩披绕臂长巾红袖,两足踮锦毯,腾踏如燕飞。

此时,长笛曲调转急,舞女应声旋转,衣带飞扬,红袖飘逸,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瞬间成。

矫捷轻盈的舞姿,穿透人心的笛乐,令观看的士卒心驰神往,啧啧赞叹,不论是梁军步卒还是吐谷浑骑兵,纷纷下马解刀,三五成群,盘腿而坐,凝目远观,静赏美姿。长笛伴轻舞,时而快如奔马,风驰电掣,令人想起戈壁飏风;时而徐如双雁,鸣行天际,让人顾念茫茫草原。

离家数月的千百士卒,从笛声中,从舞姿里,似乎看到了祁连山的飞雪,望见了青海湖的棕鸥,郁郁葱葱的草场映入眼帘,淙淙缓流的清泉历历在目,好似孩儿的欢语,有如老母的笑脸……看着看着,人群中竟有人轻声啜泣,低头抹泪,更有人回首北望,连连叹息。

大营边的士卒越聚越多,密密匝匝,黑压压一片,在寒风中或坐或立,相携相依,翘首凝望,任风拂面。千百人相聚一处,无喧嚣之嚷,有称赞之声;无谑笑之欢,有低泣之悲。

皑皑雪原红袖轻舞,笛声悠长,将眼前的太和山麓,洛水河畔,与那千里之外的寥寥戈壁,茫茫草原连成一片,虽天水相隔,却又近在咫尺,令人思绪绵绵,牵肠挂肚,黯然神伤。

……

早有军士将此间情形报与主帅,梁师都与伏允可汗不约而同地来到营地南边,驻马眺望时,只见红袖双伎轻舞圆台,笛声阵阵,撩人心魄,却并未看到远处有一兵一卒,一刀一枪。

伏允可汗扶鞍而望,摸着唇上密密匝匝的短髭,饶有兴致,眼中含笑;梁师都远望不语,眉头紧锁,似在深思,心意全然不在舞曲之中。

两人正在静静地观看时,身后的泥洛周与陆季览却在窃窃私语。

“陆尚书,您看唐军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泥洛周附耳轻问。

陆季览咂了一下嘴,皱了皱眉头,说道:“我也没看明白——不见士卒只闻舞曲,唐军总不至于来犒劳咱们吧!”

陆季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无名山丘,像是对泥洛周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丘上唐军已被重重围困,插翅难飞,就凭眼前这两个舞女,想来救援?”言罢,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连连摇头。

这时,只见梁师都一拉马缰,来到伏允可汗身边,低头说了些什么,然后侧身大喝道:“来人,急令马军总管辛獠儿,派骑出阵,直取两伎人头回来!”

就在传令兵转身离开的这一刻,正在观赏舞曲的士卒突然听到山丘两侧传来阵阵喧嚣,雪尘飞扬,战马嘶鸣,刀枪铮铮,杀声震天。

梁师都与伏允可汗猛吃一惊,急忙回头顾望,只见丘下一左一右两支数千人的骑兵,高擎“唐”字明黄战旗,呈钳形之势,从两翼横击过来。

山丘下的营地顿时大乱。

片刻之前,梁军士卒与吐谷浑骑兵纷纷来到营边观赏舞曲,山丘下警戒唐军的人数并不多,且心不在焉。大雪之后,天地皑皑,寂寥旷野一览无余,丘上唐军安守如初;笛声悠扬宛转,穿云破雾飘至耳畔时,警戒的梁军人心浮动,个个思乡,众人坐着,靠着,聊着,一片悠闲的景象。猝然间,唐军骑兵从身后骤至,如同天降,丘下的梁军惊愕无比,不待反应,便在铁蹄战刀下血肉横飞,死伤大片,余下的人马如退潮一般向营地南边逃来。

正在围观舞曲的士卒纷纷转身,惊恐之余,连忙寻找身边的刀枪弓箭,或执绺上马,或抽刀出鞘,人喊马嘶,你挤我拥,混乱不堪。

梁师都与伏允可汗正拉缰掉头,准备指挥各自的队伍列队反击时,只见丘上的唐军也应声而起,展开军旗,提刀挥枪,呼喊着从山丘上一泄而下。

中间是步兵,两边是骑兵,唐军呼声震天,旌旗漫野,如一支硕大的三叉戟直往南插,所过之处战刀飞舞,长槊横扫,箭矢雨注,鼓号争鸣,在风卷残云般的冲击下,对方肢折体断,肝肠俱出,血珠四溅,哀声连连,白色雪原顿时殷红遍地。

正在营地边缘列队摆阵的士卒,部伍尚未成形,已被丘下溃逃而来的士卒一冲而乱,你撞我碰,人挤马拥,眼看唐军就要杀到眼前,可人马却散乱如此,不堪一击。

梁师都在马上又急又恼,双脚踏镫,抬头远望,正在纳闷两三里外的梁军大营为何没有动静时,只见营中的“梁”字军旗被纷纷拔掉,顷刻之间换上了“唐”字大旗。

梁师都惶恐之间,与伏允可汗对视一眼,绝望之情布满双眼。

杂乱的梁军战线一触即溃,吐谷浑骑兵被步卒拥堵,毫无施展的余地,整条战线立即变成了任由唐军宰杀的屠场。刀锋挥过,身首分离;铁蹄踏下,血肉成饼。三面合击中,梁军步卒与吐谷浑骑兵纷纷倒下,非死即伤,满地滚爬,刀盾散落一地,军旗丢弃遍野。

眼看部伍溃散,大势已去,梁师都与伏允可汗各自挥刀策马,在诸将和亲兵卫队的护卫下,左冲右突,拼尽全力杀出一条血路来,朝着北边狼狈逃去……

三十七 夫妻相拥军帅泣 恩威并施振军心

唐军旌旗飞扬,欢声雷动,久久回响在广袤雪原上,会师的喜悦之情激荡在山麓河畔之间。梁军士卒与吐谷浑骑兵尸横遍野,伤兵哀号,跪地求饶者成堆成片,比比皆是。

从丘上率队冲杀下来的柴绍,拉缰驻马,凝视战场,在萧萧北风中无限唏嘘,悲喜交加。正感慨时,身边的骑兵将军冯弇指着不远处,说道:“霍公,马三宝将军!”

转眼间,马三宝带着数名亲兵笃笃驰来,翻身下马,单膝跪拜道:“霍公,奉公主殿下之命,我与向善志、郝齐平将军潜涉洛河,共击北贼,迎接霍公回营!”

柴绍下马来,伸手扶起马三宝,嘴唇嗫嚅,喉头微哽,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点点头,拍了拍马三宝明光铠甲的护心镜,迟疑片刻,才说道:“你们策划巧妙,出击果断,打得好啊!我在丘上都看到了——半夜潜涉洛河,衔枚摘铃,着白衣潜伏雪地;辰时三刻,三面同击,两翼包抄丘下之敌,中路迅拔敌军营寨,打得对方措手不及!只是……”柴绍顿了顿,摘下红缨头盔,摸着宽大的额头,满脸疑惑地问道,“只是,阵前的那两个女伎甚是称奇,闻笛起舞,引人入胜,立于千万敌军之前竟然毫无惧色,一曲《康国伎》下来,酣畅淋漓,毫无破绽,她们究竟是何人?”

马三宝听闻,不禁哑然失笑,回答道:“她们是凤鸢和巧珠啊!”

“凤鸢和巧珠?”柴绍颇为吃惊,眉头一扬,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继而会心一笑,若有所悟,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道:“还是三娘想得周到啊!”

两人正在说话间,向善志也策马赶到,一边踩镫下马,一边大声说道:“这一仗打得可真痛快啊!数月来的压抑之感荡然无存,畅快畅快!只可惜没抓到梁师都和辫奴酋长。”

行礼之后,向善志对柴绍说道:“霍公,郝齐平那边已攻下敌营,是否过去看看?”

柴绍正回头瞭望时,只见步兵将军宋玉赶来禀报道:“霍公,我军北营传来旗语--公主殿下即将出垒,前来相见!”

柴绍听闻,戴好头盔,理了理甲胄,扭头对众将说道:“今日之战,诸位劳苦功高,容我一一奏禀朝廷,论功行赏。请诸位安顿部伍,打扫战场,处置战俘,稍后再作细议。马三宝分兵追击逃敌,力争擒获梁师都!”

“是!”众将领命,各自散去,柴绍翻身上马,带着亲兵卫队扬鞭策马,穿过白雪浸红的战场,往北营驰去。

离北营还有数百步时,只见辕门洞开,一支人马踏雪而来——李三娘在秦蕊儿等女将的护卫下,红巾束发,银甲披挂,红色棉袍迎风招展,执乘白色坐骑一马当先,朝着战场这头一路奔来。

柴绍看得真切,不由得一夹马肚,紧加几鞭,先于卫队迎头而上。

转眼间,一对历经生死的夫妻在皑皑雪原中紧紧相拥!

任由寒风呼啸,此刻旁若无闻;尽管战场欢腾,此时远如万里。柴绍将妻子搂在怀中,眼圈一红,心头酸热,豆大的泪水夺眶而出,哽咽着说道:“三娘,若非你挥兵奇袭,我…我…”

李三娘靠在丈夫的肩膀上,看着他又黑又瘦的面庞,伸手摸了摸丈夫颌下蓬乱参差的短须,忍住眶中打转儿的泪花,笑靥绽放,轻声说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从今往后,咱们生死不离!”

“嗯,”柴绍使劲地点点头,双臂合抱,紧紧地拥住妻子,生怕她飞走了似的,喃喃说道,“我听你的,听你的…”

……

当日下午,申时已过,唐军北营内众将齐聚,中军大帐频传笑语,大捷后的欣喜之情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众人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见柴绍抬脚进帐,缓缓落座帅位,众人才收声瞩目,沉寂下来,聆听训示。

柴绍朝众人点点头,扬起嘴角,笑道:“今晨之战,干净利落,一举突破敌军包围,彻底瓦解梁师都及吐谷浑的南下攻势,可谓战果辉煌啊!”说罢,顿了顿,侧头看着向善志说道,“向将军,数月来咱们坚壁不战,令人憋屈,今晨纵马雪原,是否惬意?”

柴绍此话一出,众将先是一愣,继而爆发出阵阵欢笑,将目光纷纷投到向善志身上,向善志也张开嘴巴,裂齿大笑,只是伸手摸了摸腰间的豹皮护腰,显得有几分尴尬。

笑罢,待众人安静后,柴绍言归正传:“此番大捷,全仗诸位浴血搏战,立功沙场,我已派八百里加急报捷长安,同时奏请朝廷,给诸位请功,晋爵一级,赏赐另行;郝齐平将军不但攻拔敌营,且谋划良策,尤可嘉奖,晋爵两级,其余将士皆论功行赏!”

众人听闻,欢欣鼓舞,拍手叫好,军帐中一时沸腾。

片刻,柴绍将手一抬,示意安静,继续说道:“据追兵回报,延州守敌闻风丧胆,辎重出城,有撤离的迹象,诸位休整一日后,便着手移营开拔,光复延州!”

诸将又是一片叫好声。

柴绍也面带微笑,看着众人点点头,稍后,抬手轻抚宽额,渐渐沉下脸来,说道:“此番太和山大战,我军最终获胜,然而其间险象环生,几乎败没,其咎出自一人,”柴绍脸色一变,拍案喝道,“来人,把张世隆给我押上来!”

只见两名卫士押着五花大绑的张世隆进到帐中,众将收敛笑容,怒目而视,张世隆垂头丧气地跪了下去,连连磕头,柴绍指着他厉声斥道:“你身为将军,违抗军令,押运粮草途中擅自出战,几险我军于不测!本当斩首以正军法,姑念你是陛下钦命启用,本帅暂且留你一条性命,槛车押送长安,具本奏陈,由陛下御前发落!来人,给我拖下去,立即押往长安!”

张世隆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中,涕泪横流,磕头谢罪,蹒跚而出。

柴绍这才叹了一口气,对众将说道:“此番大战,我身为军帅,冒险出击,若不得诸位鼎力援救,恐怕难免败没啊!虽然我军最终大胜,但我的过失不容掩饰,我已具书朝廷,请辞帅位,待光复延州后,另委贤明坐镇西北!”

众将听闻,瞠目结舌,无不惊讶,纷纷侧身看着柴绍,不知如何回答。

片刻之后,郝齐平将手中的折扇收起来,放到案前,从座中站起身来,向柴绍一揖,说道:“霍公不必如此,有道是‘获胜之帅,无可指责’;况且,为朝廷计,深谙西北军政者,无人能出霍公之右,还望霍公顾念大局,收回成命!”

“请霍公收回成命!”诸将不约而同地从座中站起来,躬身拜道。

柴绍嗫嚅嘴唇,欲言又止,感动莫名……

三十八 延见老者致谢意 赞赏二女去贱籍

明月如盘映积雪,交辉清夜飘梅香。太和山脚下,夜来营外一尺雪,车马偶过辗冰辙。

唐军营中处处篝火,阵阵欢声,人们喜气洋洋,载歌载舞,举杯祝捷,热烈的气氛似可融冰化雪,浓浓地弥漫于山麓河畔。中军大帐里烛火辉煌,亮如白昼,柴绍夫妇正在同朔方城老主簿骆氏一家热切摆谈,女将军秦蕊儿陪座一旁。

柴绍摸着刚刚剃去短髭的光生下颌,笑道:“骆老主簿为我军指路马踏坪,湍急的洛河如同长桥飞架,大军雪夜潜出,一举击溃对手,在此,我代三军将士谢过老主簿了!”说罢,在座中拱手一揖。

骆老者连忙站起来,躬身回揖,说道:“霍公言重了!老朽身为大唐子民,蒙天恩甘霖,自当尽忠于朝廷,效命于王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何况…”骆老者抬头看了看李三娘,又看了看秦蕊儿,稍一斟酌词句,接着说道,“何况,大唐王师对我一家有救命之恩,老朽也是略涉经史之人,深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敢不尽心回报?”

柴绍听罢,点点头,摸了摸宽大的额头,看了妻子一眼,一咂嘴唇,说道:“如此看来,当日我在营中怒斥冯弇,确有不妥啊!”

“军中有制,不容闲人,是我们一家三口遭了梁贼兵祸,拖累了冯将军!”骆老者再次揖拜,赶忙圆场,见父亲提到冯弇的名字,一旁的骆莺儿双颊飞红,低头不语。

“我看呐,”李三娘抬手理了理发髻,扭头对丈夫说道,“今后战事既起,朝廷应让地方官员略行留守之责,不能尽数全撤,遇到因烽火而颠沛的百姓,好在大军过后,就地作些安顿。”

骆老者也连连点头,接过话来说道:“公主殿下所言极是!前朝亦有此类规制。想当年,宇文述大将军征伐吐谷浑,沿途的郡守均不得擅离职守,至少要留下主簿或者郡丞处理庶务,安顿边民,以免兵火涂炭。”

“嗯,有道理,”柴绍听罢,点点头,接着说道:“待此战结束,返回长安后,我便面呈陛下,建议此策,”说罢侧过身来,看着骆老者一家三口,问道,“老主簿,大军即将开拔,光复延州,您老也得打点行装,往关中去了,但不知伤势如何,车马劳顿,能否安行?”

骆老者抬起臂膀,反手摸了摸背部的刀伤,回答道:“托霍公和公主殿下的福,旬日来,在秦将军的营中得到细致关照,老朽的伤势已近痊愈,无甚大碍。只是,老朽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霍公和公主殿下恩允!”

柴绍扭头与妻子对视一眼,笑道:“老主簿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是这样的,”骆老者看了看身边的一双儿女,说道,“战事骤起,家园破碎,疏散至关中,原先也是官家之令,百姓不得已而为之,况且,老朽一家在关中其实并无亲朋可以投靠。既然梁师都已被王师击败,延州即将光复,老朽估摸着,若霍公与公主殿下同意,我一家三口能否跟随大军前往延州,一来可以在城中走亲访友,有所依靠;二来老朽曾在西北多地为官,对那延州城也有所了解,战后重建,出谋划策,或可奉上绵薄之力,对于王师巩固城防有所裨益,不知霍公与公主殿下意下如何?”

柴绍听罢,不置可否,看看妻子,见她目中含笑,轻眨双眼,便笑道:“老主簿有此心意,乃是我大军的的福份!既如此,就请老主簿一家随同秦蕊儿的部伍一同北进吧!”

“霍公,我看还是请他们随同冯弇将军北上好些…”秦蕊儿在一旁吃吃偷笑,古灵精怪地冒了一句。

“嗯?”

“就你的鬼点子多!”李三娘笑着瞪了秦蕊儿一眼。

“哦!”柴绍若有所悟,也笑了起来,颔首点头。

……

送走骆氏一家后,柴绍携妻子回到帷帐之中,便吩咐凤鸢和巧珠来见。

片刻,两个侍女前后而入,站在帐帷之中,垂手而立,等待主子的吩咐。柴绍把手一抬,却说道:“来,你俩坐下说话。”凤鸢和巧珠满脸惊愕,站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似乎没有听到似的,谁也没敢抬脚就座。李三娘笑道:“让你们坐,就坐下吧!”俩人这才移步两旁,斜签着身儿坐下了,却有些惶惑,双手垂下又抱起,抱起又垂下,不知怎样放才好。

柴绍见状,笑道:“今儿找你俩来是好事,不必拘束!”

“你俩在阵前闻笛起舞,吸引敌方视线,使大军得以奇袭获胜,霍公要论功行赏哩!”李三娘浓眉轻扬,笑颜绽放,看着自己的两个侍女笑道。

凤鸢和巧珠相视一笑,这才轻松了不少。

“不错,”柴绍点点头,说道,“你二人临阵不惧,闻笛飞旋,一曲《康国伎》舞得出神入化,令敌人目不暇接,解刀下马,凝神观望,使大军得以从背后发动奇袭,这不啻为在阵前摆下雄兵万千啊!”

凤鸢和巧珠听闻,脸上一阵火辣,立马站起来,弯腰齐声道:“全凭公主殿下调度有方!”

“咳,是你俩阵前立功哩,怎么推到我这儿来了!”李三娘连声笑道,抬手示意二女坐下说话。

柴绍看着她俩,一抹光生的下颌,说道:“我与公主商量,准备嘉奖你俩——除去你们的贱籍,恢复平民之身,报备户部记载,今后来去自由,另外,”柴绍看了看妻子,扭头注视着凤鸢和巧珠,缓缓说道,“另外,你们的叔父、前朝骠骑将军赵元淑,因杨玄感起事受到连累,被隋炀帝枉杀,时人多称冤屈。大唐立国后,本当早些昭雪,怎奈战事频频,千头万绪,竟未能成!此番立功,真是天遂人愿,我将致书吏部,奏议朝廷,为赵将军昭雪,并将流配边地的赵家后人悉数召回长安,安顿生计!”

凤鸢和巧珠听罢,悲喜交加,泪水涟涟,一时间竟泣不成声,襟前湿透一大片。好一会儿,俩人才泪涕渐收,站起身来,“扑通”一下跪在柴绍和李三娘面前,哽咽道:“昔日,我二人有幸从太极宫里出来,未远配辽水,已是死里逃生,捡命苟活了!不想今日竟因区区之功,深荷大恩,泽被宗族,叔父若地下有知,必含笑九泉!霍公和公主殿下的大恩,今生今世若不能尽还,下辈子我俩变牛做马也要来偿还!尽管贱籍已去,还求霍公和公主殿下不要将我俩遣走,这些年来,府上就是我们的家园,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牵挂着我们的心,恳求您们留下我俩,在身边尽心侍奉!”

柴绍听闻,轻叹一声,侧过头来,看着妻子,眼中满是疑问。

李三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点点头,说道:“你们的真情真意,着实令我感动!既如此,就遵从你俩儿的意思,留在府里吧,日后回到长安,有了好人家,再考虑你们的婚嫁之事!不过,即日起,你俩不再是侍女丫鬟,咱们以姐妹相称!”

“是,主子!”

“嗯?”

“好的,姐姐!”

三十九 满城凄凉复延州 百姓哭衙留王师

初冬雪霁,晨光尽洒大地,白皑皑地一片耀人眼目,只是北风拂面,依旧寒冷刺骨,令人手脚蜷缩。

一支数万人的队伍衣甲鲜亮,旗帜招展,马步相继,雪尘滚滚,从太和山下开拔启程,沿着蜿蜒的洛河驿道,浩浩荡荡地向北边的延州城进发。

“唐”字大纛下,柴绍明甲着身,红袍飞扬,昂首挺胸,执绺前行,众将踽踽相随,欢声笑语频频飞传。

柴绍扭头顾望,太和山的背影已渐渐远去,慢慢变作了地平线上一个拳头大小的黑影,历时数月的大战已经过去,可那惨烈的一幕幕却不断地涌现眼前,人喊马嘶犹在耳畔,血肉横飞似在身旁,太和山的枯木为之震动,洛水河的颜色为之赤红……

大军倍道兼行,一走便是一整天。

当日傍晚,夕阳早收,夜幕沉沉,北风起时,吹得地上的积雪片片飞舞。酉末时刻,大队抵达城郊,延州城上的楼堞映入眼帘时,柴绍驻马瞭望,只见数十骑从城南笃笃驰来,先期抵达的骑兵都尉乐纡驰至大纛下,翻身下马,跪拜道:“霍公,城中的敌军已全部逃离,据追击梁师都的部队回报,延州城方圆三十里内未见敌方踪迹!只是城内……”

“嗯,我知道了,”柴绍征战多年,对于攻防易手后的城池十分了解,无需乐纡详报,已料知城中情形,便点了点头,然后侧身对诸将命令道,“大军入城,迅即安顿,勿犯民众,违令者,斩!”

“遵命!”

半个时辰后,柴绍率领大军迤逦进入延州城。昔日,此城热闹喧嚣,店铺林立,走商行贾络绎不绝,马帮驼队穿梭不停,边塞集市更是人声鼎沸,吆喝不断,商贩身着各族服饰,或兽皮左衽,或盘领辫发,有的叫卖良马温玉,有的兜售丝瓷茶帛,黎明开市,至夜晚方才罢休,接着便是酒肆楼馆传来觥筹交错之声,横笛琵琶之音……

而眼前,却是另外一番景象呈现在将士面前!

只见城中满目疮痍,处处烟尘,民房官署多有坍塌,焦黑之状触目可及,推车包袱满地散落,残肢断体偶现街头,丧家之犬到处乱窜。城中难见百姓踪影,家家户户关门闭户,偶有哀哀的低泣之声从深院偏巷中传来,令人肝肠寸断。

唐军将士行进在街衢之中,目光所及,令人揪心,众人皆不言语,只是低头赶路,传来“沙沙”一片脚步声响。

弓弩营走在大队中间,李三娘随行其间,目睹此状,心绪起伏,难抑悲愤,思虑万千——虽然八百里秦川已然太平,可是出关瞭望,四面皆是滚滚烽烟,哀号遍野,天下之大,何止八百里秦川?百姓之多,岂止关中数百万众?没有一个太平清宁的世界,多少百姓还将涂炭于水火,多少人间惨剧还将反复上演?大唐已傲立关中,但不能只守着一个关中而置天下苍生于不顾!也许,也许是老天的旨意吧,自己以及身旁的将士们将为后世的太平繁盛付出血汗,甚至奉上生命,昔日故交旧将的音容笑貌不断浮现眼前,段德操,申宥,周孝谟,高羽成……

“公主殿下,您看!”李三娘正在沉吟时,只听到身边的女将秦蕊儿抬手说道,循声看去,只见街边的一扇破窗下,坐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妪,头发蓬乱,颜面污黑,衣裳破败,双目呆滞,怀中抱着一个早已断气的孩童,喋喋不休地念叨着:“他才八岁啊,你怎么就下得了手…才八岁啊,你怎么下得了手…”

李三娘见状,立即翻身下马,带着几个亲兵走到老妪身边,伏下身去,轻声问道:“老人家,这是怎么了?”

起初,老妪好象没有听到似的,双眼仍呆呆地盯着街面的青石板,嘴里叨念不停,直到李三娘再问了一声“这是您的孙儿吧?”老妪这才抬起头来,用红肿的双眼看着李三娘,“哇”地一声大哭出来,泣不成声地说道:“这是什么世道啊?早上一家人还好好的,中午说没就没了。你们是禽兽么,抢了东西,还要杀人,我这孙儿不就是冲上去咬了你的手臂一口吗?你就举起刀来…他才八岁啊,你怎么下得了手,你怎么下得了手……”老妪低下头去,抱着孙儿僵硬的尸体,又开始抽泣着念叨起来。

“哎——”李三娘站起身来,长叹一声,让旁边的亲兵拿出一条毯子覆在老妪身上,又从鞍上解下一包白馍放在老妪面前,这才领着众人转身上马,准备离去。回头顾望,执绺将行时,李三娘的眼中满是悲悯之情,随着战马的一声嘶鸣,腰悬佩剑“砰”地一下碰到马鞍的后鞍桥上,刹那间,一股火光“腾”地闪现在李三娘的黑瞳之间,血债血还的激愤之情重重地冲击着她的心扉。

……

这一夜,延州城余烬幽幽,如鬼似魅,凄惨悲凉;这一夜,延州城兵甲闪耀,战马踯躅,浴火重生。

大军入城,安顿完毕后,已是丑末时分。柴绍顶着一头一脸的霜雪,回到刚刚清理出来延州府衙,喝了一碗妻子盛上来的热羹,便倒头大睡。

平明之时,署衙外传来阵阵喧嚣,把柴绍从梦中扰醒。睁开惺忪的眼睛,柴绍起身坐在床榻边,看到妻子正在伏身吹灭桌上的烛火,便怏怏地问道:“外面是些什么人?如此嘈杂!”

李三娘回头看着丈夫,笑了笑,说道:“醒了?嗯,我已让孟通去外面查看了。”

正说话时,只见侍卫孟通已经来到门边了,李三娘朝他点点头,孟通便抬脚进屋,躬身向柴绍禀报道:“霍公,署衙外是延州城的老百姓,有数百人,嚷嚷着要见您,骆老主簿也在其中。”

“嗯,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柴绍朝孟通摆摆手,一边从床榻上站起来,准备去盥洗,一边对妻子说道,“骆老主簿若有事儿,可以单独来见我啊,怎么和这么多百姓一起来呢?”

李三娘拧了一把热毛巾,递给丈夫,笑道:“骆老主簿曾在延州为官,老百姓熟悉他,想必是希望通过他的引荐,见一见您这位光复延州的功臣,当今的霍公吧?”

“你呀,又拿我取笑了,”柴绍接过毛巾来,自嘲地一笑,继而说道,“不过,天寒地冻的,他们要见我,我也得赶快出去才好哩,”说罢,将热毛巾在脸上捂了捂,便接过妻子递来的大氅,披在身上,然后抬脚出门,领着几个亲兵朝大门走去。

片刻,柴绍便来到署衙大门边,只见门外黑压压的一片都是人,有的抱手跺脚,瑟瑟站立,有的交头接耳,正在议论,见柴绍出来了,众人顿时鸦雀无声,在骆老者的带领下,“刷刷刷”地跪拜下去,口中念念有词:“拜见霍公!”

柴绍略吃一惊,快步从署衙前的石阶上冲下来,躬身扶起骆老者和前排的几个老翁,大声说道:“大伙儿快快请起!”

众人随着骆老者缓缓起身,不待柴绍问话,骆老者便开口说道:“霍公,延州城的老少爷们得知我跟随大军一同回城后,便纷纷来找,要我无论如何带着大伙儿来见您,有事呈报啊!”见柴绍点点头,骆老者把手一抬,指着身边一个七旬开外,须发皆白的老者,说道,“这位是钟老翁,曾在前朝任散骑侍郎,在这延州城中住了近四十年,今天有些话儿,想代城中的百姓向您进言。”

柴绍侧过身来,对着钟老翁拱手一揖。

钟老翁忙将手中的一支拐仗靠在肩上,躬身还以一揖,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柴绍,缓缓说道:“霍公亲率王师浴血奋战,大捷之后光复延州,真是我等黎民百姓之幸事啊!大伙儿都知道,霍公的恩师是咱们延州前总管段德操老将军。段老将军坐镇延州二十余年,此城固若金汤,不论是北虏诸部,还是梁师都逆贼,都不敢跃马南下,染指关中,然而…”钟老翁拄着打拐杖低下头去,不胜悲伤,叹息一声之后,才接着说道,“然而段老将军故去后,朝廷却派来了张世隆,此人不修战备防务,只知收买人心,遂致延州于今秋沦陷!霍公,数月来,全城百姓处在铁蹄之下,饱受暴虐之苦;尤其是近两日,匪兵在撤离前大肆烧杀抢掠,全城百姓丧命乱刀之下者,什有二三,我等犹如身在地狱一般啊!”说到这里,钟老翁已是浊泪纵横,哽咽难语了。

众人听闻钟老翁的话语,数月来的奴役之痛如同揭疤撒盐,不胜苦楚,众人唏嘘不已,泣声连连。

北风袭来,挟裹晨雾,凛冽透骨,让人瑟瑟颤抖。

柴绍悲愤难当,一时无语,只是沉沉地点了点头,然后伸出手去扶住钟老翁。

片刻之后,钟老翁才收住泪水,握着柴绍的手,说道:“霍公,您深得段老将军的信任,且谙熟西北防务,老朽受全城百姓的委托,恳求您及公主殿下留守延州,保我城池,护我子民,这是延州数万百姓上书朝廷的请愿之策!”说罢,钟老翁将拐仗丢弃一旁,从怀中掏出厚厚的册子,一边双手举过头顶,呈递到柴绍面前,一边缓缓地跪拜下去,口中大声说道:“愿霍公留守延州,保境安民!”

骆老者等数百人见状,也“刷刷刷”地再次跪伏雪地,齐声高呼道:“愿霍公留守延州,保境安民!”

柴绍热泪盈眶,感动莫名,接过册子来放入怀中,然后将钟老翁及骆老者等面前的老丈一一扶起,然后转身大步迈上署衙前的石阶,面对众人大声说道:“请大伙起身!延州百姓的赤诚之意,我柴绍领受了!光复延州,击败梁贼,既是恩师的遗愿,也是百姓的期盼,我柴绍纵然才疏学浅,力有不逮,必当上承君心,下顺民意,竭尽全力,直捣朔方!”

“天佑大唐,真捣朔方!”

“天佑大唐,真捣朔方!”

署衙外,吼声如雷,远近可闻,军民同仇敌忾,群情激愤,闻者无不动容。署衙内,李三娘倚立门边,喜极而泣,早已热泪涟涟…

四十 惊弓之鸟择路逃 胡帅盛馐待败军

乱云低暮,急雪风回,延州城以北八十里处,莽莽一片,天地浑然。

雪原马蹄留迹处,数百人疾驰向北,个个失魂落魄,惊惧未定,在太和山下大败而归的梁师都,在众将和亲兵的护卫下,连日奔逃,疲惫不堪。然而,唐军的大队追兵蹑踪急进,紧随其后,回头顾看时,滚滚雪尘遥遥可见。

梁师都不敢怠慢,快马加鞭,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来,顷刻飞回朔方城去。人在马上,心乱如麻——懊恼,悔恨,愤怒,恐惧,惋惜…各种情愫搅混在一起,五味杂陈,难咽难忍,梁师都突奔在雪原旷野上,心里却好似冰结三尺,寒不可言——能否逃过此劫,安然返回朔方?能否在大败之后,重整旗鼓?能否于有生之年,重踏关中大地…

正毫无头绪,只顾狂奔时,前面一个三叉路口横亘眼前,路辙在积雪中若隐若现。在马队前方开道的辅国大将军、梁师都的堂弟梁洛仁掉转马头,折身返回,似有要事相告。

梁师都见状,猛拉缰绳,坐骑前腿空蹬,嘶鸣旷野,身后众人也纷纷驻马。

梁洛仁急急驰回,在马上拱手一揖,对梁师都说道:“王兄,前面岔道,一分为三,左右两道分别通往胡地和关外,中间一道指向朔方,是否分出人马,扮作疑兵,分散唐军追兵?”

梁师都倚鞍眺望,见前路漫漫,风雪一片,不禁眉头紧蹙;又扭头回看,见数里外雪尘宣扬,滚滚而来,便捋了捋颌下白须,略一低头,稍作思索,然后抬起头来,向梁洛仁问道:“我听人说,西边的稽胡大帅刘汝匿成与你有旧?”

“正是!”

“可否借地暂作栖身之处?”

“可行!”

梁师都听闻,嘴角一扯,露出白牙,笑了笑,继而将残部一分为三,准备沿着前路各自前奔。

马蹄声再次响起时,三道雪尘立时飞扬——中间大道,人马最多,由一军校换披梁师都的红棉战袍后,带领二百余骑直奔朔方;右边小道,数十骑策马上路,朝潼关方向笃笃疾驰;梁师都则与众将率领百余名亲兵,沿着左侧的道路,放马狂奔,朝西边的稽胡领地绝尘而去。

……

当日夜晚,雪岭深山中,延州西北一百二十里的札萨克城,烛火煌煌,琴笛声声,稽胡大帅刘汝匿成正在设宴压惊,款待梁师都一行。

城主大堂正中,数名紧袖短裙,耳挂蜃贝的稽胡舞女踏歌起舞,翩翩飞旋,令连日来亡命奔逃的梁军将领们开怀大笑,愉悦安慰。

梁师在座中盘腿而座,任由音曲入耳,美姿入目,却面无表情,肃穆凝重,似有心事。这时,只听到主位上传来城主的声音——

“梁王,洛仁义弟及各位将军光临此地,是我札萨克城的幸事!”刘汝匿成端起酒碗,哈哈大笑道,“太和山之战,我也略有所闻,‘胜败乃兵家常事’,梁王不必挂怀,来到札萨克城,您就如同回到朔方一般,尽可高枕无忧!”

梁师都也端起碗来,向刘汝匿成致谢,同时用深陷于窝的双眼迅即扫了这位稽胡大帅一眼,只见他年约四十,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上浓眉飞扬,黑圆的双眸炯炯有神,高挺的鼻梁引人注目,鼻翼翕动间似乎时时都在俯察众人。突然间,梁师都心里升腾起一股厌恶之感,但脸上却满是笑容,放下手中的酒碗,说道:“大帅为人豪气冲天,在我等艰难之时未曾嫌鄙,施以援手,此情此恩,本王日后自当重谢!”

“哎,梁王言谢就见外了,”刘汝匿成在座中连连摆手,呵呵笑道,朝着梁师都旁边的梁洛仁点了点头,然后向众人大声说道,“言谢之人应是在下!十五年前,我与洛仁将军同被突厥启民大可汗招入麾下,任金帐的近卫骑将。秋猎之时,启民大可汗率部深入祁连山,我与数人迷失于道,夜遇狼群,苦斗不止,眼看刀钝矢尽,即将没于狼口,洛仁将军率骑赶到,如天降奇兵,尽斩群狼,搭救了我等性命。至此,我二人义结金兰,兄弟相称!”说罢,刘汝匿成将目光投向梁洛仁,满是感激之情。

梁洛仁听闻,颔首微笑,并未言语。

众人则爆发出一片叫好之声,纷纷起身离座,向刘汝匿成及梁洛仁频频敬酒,一时间觥斛交错,玉液飞溅,好不热闹。

片刻之后,待众人重回座中,啜汤啖肉,狼吞虎咽之时,梁师都才不紧不慢地对刘汝匿成说道:“大帅,数日来,我等身后亦有‘狼群’苦苦紧逼,咧齿相随,明日天亮就将抵达札萨克城,不知大帅作何打算?”

众人听罢,纷纷住手,将红肘、烤腿和肉羹放回餐盘中,不约而同地扭头看着主位上的刘汝匿成。

“梁王和诸位将军大可放心,我已作安排,明日天亮之时,定如当年洛仁义弟一般,尽斩‘群狼’!”

“好!”众人又是一片欢呼!

四十一 胡帅横击破追兵 子夜拟折呕心血

冬日暖阳,风停雪霁,渭北高原银装素裹,明亮耀眼。

浴火重生的延州城一派忙碌景象,士卒修缮城楼,疏浚护河;百姓整葺屋舍,扫洒街衢。

连日来,军帅柴绍忙得团团转,白天巡察军营,督导战备,晚上则召集众议,会商防务,准备向朝廷具本详奏西北战策。李三娘也忙得脚尖踮地儿,又是探视营区伤兵,又是安抚城内百姓,早出晚归,甚是辛苦。夫妻俩虽同栖一屋,数日来忙忙碌碌,却少有见面说话的机会。

这日傍晚,李三娘从城南看望鳏寡老人回到府衙,刚抬脚进入寝屋,便看到柴绍已经回来,正独自坐在桌前,就着火炉,端茶细啜,李三娘一边解下棉袍挂到木架上,一边笑道:“夫君,今日回来得这么早?”

“嗯。”

“城防之事都已准备妥当了?”

“嗯。”

“连日奔忙,是不是觉得有些劳累?”

“嗯。”

李三娘感到柴绍的情绪不佳,便转过身来,走到炉边,挨着他坐了下来,看着闷闷不乐的丈夫,伸手握住他,轻言细语地问道:“遇到什么烦恼事了?”

“哎,”柴绍叹息一声,把手中的茶碗放到桌上,扭头看着妻子说道:“梁师都逃走了。”

“哦,”李三娘点点头,说道,“这原本也在意料之中,如能一战擒敌,固然可喜,有鱼漏网,也是战场常事;只是朔方老巢未覆,如要釜底抽薪,荡平敌寇,只怕还有大战在后头啊!令人费解的是…”李三娘顿了顿,浓眉紧锁,嘴唇微撅,问道,“令人费解的是,近千骑兵追踪梁贼,怎么会让他给跑了呢?”

“不但让他跑了,咱们还损失了三百多骑兵!”

“嗯?怎么回事?”

“梁贼老奸巨滑,在一处三叉口之地,分遣疑兵,多路奔逃。我军人马也一分为三,大队直扑通往朔方的道路,但追击之后,只擒获了一名身着梁贼战袍的军士;另外一队奔向潼关的敌人也悉数被歼,然而,”柴绍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摸着宽大光生的额头,惆怅地说道,“然而,往西边追踪的部队却在札萨克城郊遭到数千稽胡的伏击,三百余骑只有数人逃回。幸存者称,在稽胡中看到了梁师都的亲兵卫队。”

“稽胡?”李三娘双眼圆瞪,吃惊不小,说道:“我李唐与此族素无瓜葛啊!”

“是啊,我也纳闷,”柴绍说道,“适才,我把何潘仁请到府衙中来,原想他是胡人出身,又在边塞经商多年,应该对札萨克城的稽胡有所了解,不想他除了知道该城城主名为刘汝匿成之外,竟然也对稽胡知之甚少。”

“这怎么可能?”

“是这样的——据何潘仁讲,稽胡乃是匈奴别种,与他们氐族本不同宗,往来甚少。北魏孝昌年间,刘汝匿成的先人刘蠡升借北方部族反魏之际,起兵云阳谷,自称天子,后被东魏丞相高欢击灭。刘蠡升的后人臣服于突厥,散落于晋、陕以北方圆七八百里的山谷间,耕织渔樵,少与外间往来,这札萨克城依山而建,神秘莫测,外人鲜知。”

李三娘听闻,点点头,说道:“原来如此!但是,那城主刘汝匿成为何会帮助梁师都击杀我军呢?”

“是啊,”柴绍咂了咂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道,“个中原因,我也想知道!况且,稽胡历来骁勇善战,当年高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平定刘蠡升之乱,如今刘汝匿成若死心塌地倒向梁师都一边,于我大唐甚是不利啊…”

炉火蹿动,“剥剥”直响,夫妻俩忧虑重重,都不再言语。

……

三更时分,寒风呼啸,霜雪齐降,屋外苍茫,一片风雪的世界。窗棂格格作响,床榻上的李三娘突然惊醒过来,只觉得一丝寒风贯入被衾之中,不禁凉意阵阵。侧身看时,枕旁竟空无一人,不知丈夫何时起身,已离床而去。

李三娘也坐了起来,只见书房内烛火莹莹,光影摇曳,便轻挽发髻,从床头取来棉袍,披在身上,缓步朝烛光走去。

刚到书房门边,只见柴绍双臂交叠,伏在桌上,已沉沉睡去,不时传来低低的鼾声。脚边地上,丢弃着七、八个纸团,散乱一地。

李三娘轻手轻脚地走到丈夫身边,借着烛光,看到案桌的笔架上,一管狼毫已近半干,明黄的宣纸整齐地铺在桌前,上面是自己非常熟悉的钟王小楷,体式微扁,点画厚重,笔法清劲,再凑近看时,“臣柴绍跪奏陛下”——刚刚写成的一份奏章立即跃入眼帘!

李三娘把丈夫的手臂轻轻抬起,缓缓地抽出这份奏章,侧着身子,就着烛光,仔细地读了起来——

“臣柴绍跪奏陛下:

蒙天恩浩荡,将士用命,虎贲之师于太和山下大破梁贼,横扫辫奴,一举光复延州。然而,野豕被伤,反齿愈凶;狼穴未覆,嗅血即来,西北千里潜受威胁,侵凌之患尤未根除。

又,陛下御定之‘先北后东’策略,必先清宁北域诸贼,再旌旗东指,经营关外,荡平窦、王。若北尘不息,烽火连岁,终将掣肘王师,无功于东,混一天下之日则遥遥无期!

故而臣奏言,当藉太和山之兵威,厉兵秣马,精修铠仗,广储粮草,待明春草长马肥之季,自延州而出,战旗北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捣敌巢,擒斩梁贼,彻底解除大唐西北边患!

臣忝列将帅之位,唯有生之陨首,死作结草,方可尽报陛下滔天隆恩。然而,沙场凶险,刀矢无眼,伏望陛下收回成命,立召平阳公主速返长安,于龙榻之侧侍奉皇亲,代臣力行尽孝之道!臣于外驱驰沙场,披肝沥胆,尽忠大唐,死无憾矣!

深夜具折,臣援笔踟蹰,泣不能书,望心扉挚诚可达于天庭,区区之身可报于家国,臣再拜墀下,谨奏以闻。”

李三娘看罢,热泪盈眶,眼中一片模糊,豆大的泪珠禁不住顺颊而下,打湿了前襟。

屋外寒风阵阵,窗棂吱吱作响。

看着面前伏案沉睡的丈夫,李三娘不动声色,躬下身去,拿起火钳,将柴绍脚边的炉火拔了拔,火苗上窜时,屋里顿时暖气四溢。

李三娘伸手将案桌前的烛火轻轻撤去,左手端着烛台,右手拿着奏折,缓步来到帷房中,铺纸援笔,借着烛光,伏下身去,将丈夫的奏折又工工整整地抄了一遍,只是这一遍当中少了一句话——“伏望陛下收回成命,立召平阳公主速返长安……”

四十二 街衢偶遇槛车囚 不谋而合议大局

初冬早晨,晴空万里,延州城一片明亮,只是北风袭来,依旧寒彻透骨,令人手脚蜷缩。

城中的大街小巷,早有百姓往来其间,店铺的伙计忙里忙外,小商小贩吆喝不断,马帮驼队穿街而过,人马呼吸间,哈气成雾,股股立显。

战后的延州城如枯木逢春,一片祥和,生机渐显。街角巷口的数支梅花凛然独开,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街衢中,七、八骑笃笃徐行,踏着街面的青石板,穿过往来的行人,朝城东大门缓缓而去。前面三人头戴羃蘺,身披绛红棉袍,身姿轻盈;后面数骑家仆装扮,只是腰挂佩刀,有些与众不同。

羃蘺中传来女子的声音——“姐姐,这城东的光佛寺有二三十里地儿,咱们今天能赶得回来吗?”

“呵呵,没有下雪,路面不滑,咱们在光佛寺听完法会,吃了斋食就往回走,大约日落时分就能回城了。”这是李三娘的声音。

“那就好,嘿嘿,”羃蘺中传来凤鸢和巧珠的吃吃低笑,“我俩最怕走夜路了。”

李三娘倚鞍扭头,揶揄道:“后面有几个腰圆膀阔的大汉护卫,你们还怕走夜路?”

凤鸢和巧珠又是笑声连连:“有姐姐在,咱们就不怕了。腰圆膀阔的几个大汉又怎样?梁师都的千军万马还不是被姐姐打得落花流水!”

“你们两个丫头片子啊,小嘴儿啥时变得这般伶俐了…”

三人正在说笑间,突然看见前面的百姓纷纷闪避,踮脚张望,给街衢正中让出一条大道来,似乎在等着围观什么稀罕事儿。

李三娘一行也拉缰驻马,顺势看去,只见数十步外,一队唐军士卒正押着一辆槛车踽踽行来,车中坐着一个身披大氅的囚徒,辫发吊坠儿,满面尘土,手脚绳缚,没精打采地蜷在囚车的角落里,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李三娘听到身边的百姓在窃窃私语——

“官军抓到是突厥的咄苾大帅哩!”

“啧啧,好大的官呐!”

“咱们大唐一直都受突厥人的欺负,这回可真是解气了。”

“就是,就是!可也奇怪了,咱们打跑了梁师都和吐谷浑人,怎么会抓到突厥的大官呢……”

李三娘听闻,眉头一皱,低头略作思索,然后掏出袖襟中的骠骑大将军牌符,交给身后的一个亲兵,令其上前询问实情。

片刻,亲兵驰回,在马上抱拳回禀道:“公主殿下,前方领军者为骑兵都尉乐纡,所押囚犯确是突厥的莫贺咄设大帅咄苾。”

李三娘听闻,心里暗自一惊,抬起双眼,远远地望了一眼囚车,然后掉转马头,干脆利落地说了声:“回府!”

“姐姐,咱们不去光佛寺听法会了?”凤鸢和巧珠满脸困惑,不解地问道。

“嗯,以后再去吧,今日有急事需速速回府,”李三娘一边回答,一边扬起马鞭,朝延州府衙疾驰而去。

凤鸢和巧珠在马上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却也不便多问,只好一夹马肚,“驾”的一声,同几个亲兵一道追赶李三娘,奔回府衙。

……

刚到延州府衙的鸟头大门旁,李三娘便看到孟通等几个侍卫牵马驻立,站在大门前的两座石狮边回头顾望府内,似乎正在等待柴绍,一副准备外出的模样。

李三娘翻身下马,急迫地问道:“霍公在哪里?”

孟通拱手一拜,回答道:“回公主殿下,霍公还在府里,我等正准备随同出行。”

“到哪里去?”

“城南大营。”

李三娘不再多问,把缰绳扔给后面赶到的亲兵,径自大步朝府里走去。

刚绕过水池边的回廊,李三娘便看到丈夫身披军帅战袍,左手抱持红缨头盔,右手抚按棠溪佩剑,正大步朝外面走来。

未等自己开口,柴绍便迎面说道:“三娘,你怎么没去光佛寺啊?我有事儿要去一趟城南大营,一会儿就回来。”

“是不是去审问突厥的莫贺咄设大帅咄苾?”

柴绍听闻,立定脚步,站在原处看着李三娘,张着嘴巴颇为吃惊,李三娘见状,笑了笑,便迎上前去,接过丈夫手中的红缨头盔,将刚才在街衢中看到的一幕娓娓道来。临了,李三娘眉头一蹙,不无担忧地说道:“乐纡他们生擒咄苾,本是件喜事,不过,以槛车押送,似乎不妥啊,毕竟,大唐与突厥仍有盟约,现在还以友邦相称。”

柴绍点点头,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宽大的额头,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正是为这事儿才准备去城南大营啊!咄苾出现在太和山战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突厥在暗中支持梁师都和吐谷浑,但正如夫人所言,不管日后两家是否兵戎相见,但在今天,明面上大唐仍与突厥是盟友,因此对待他们的王公贵族不能以敌虏相见。乐纡等部将长于沙场征战,却不明了战场背后的道理,这原本也不能责怪他们。我急着去城南大营,就是打算做些姿态,化解咄苾心中的怨气。”

“哦,是吗?那夫君准备做些什么姿态呢?”

“嗯,我是这样考虑的——这一来呢,要对咄苾以礼相待,让他感受到友邦的热情和诚意,以及由于误会而带来的歉意;这二来呢,之所以选择在城南大营接见他,就是要整肃刀枪,耀甲亮兵,震慑咄苾,让他明白大唐兵精粮足,将士骁勇,并不惧怕任何威胁,包括他们突厥人,然后借他的嘴巴给草原上的处罗可汗带信去,不要再做两面三刀的事儿了,”柴绍说到这里,顿了顿,无可奈何地笑笑,说道,“哎,夫人,说白了,就是我要在城南大营给咄苾演一场戏啊!”

“那就预祝夫君的演出大获成功,”李三娘咯咯地笑了起来,一边打趣地说道,一边将头盔递到丈夫手中,又伸手帮他理了理战袍,这才催促道,“那你快去吧,孟通他们在府衙大门外已等了许久……”

四十三 军营智斗突厥王 道途狐悲咬牙恨

四十三军营智斗突厥王道途狐悲咬牙恨

延州城南的唐军大营,军旗猎猎,刀枪耀眼,戒备森严,军士凛然,偶有马匹穿行其中,嘶鸣阵阵。

一队士卒押着一辆槛车踽踽行来,车中的咄苾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半闭着眼睛,不时地瞄瞄车外。

唐军的城南大营规制齐整,军帐成行,在原先延州总管段德操的布局上,柴绍此番进驻,又平整出两块演练场,数万将士往来其中,阅习操演,宽阔有余。此时,成千上万的士卒衣甲鲜亮,挽弓执槊,或肃立于道旁,怒目而视,或列阵于校场,杀声震天。

槛车行至中军大帐前,柴绍大步流星地从帐中迈出,眉头一横,朝士卒怒斥道:“这是突厥的咄苾大帅,尔等瞎眼了吗!还不快快松绑,扶大帅下车!”

咄苾从槛车上下来时,柴绍满脸笑容,躬身一揖,说道:“在下是李唐朝廷的霍国公、延州军帅柴绍。”

“我知道。”

“在下训导士卒无方,让咄苾大帅受惊了。”

“唔。”

“在下略备薄酒,为大帅压惊,请大帅帐中安坐。”

“唔。”咄苾也不推辞,大步朝帐中走去……

酒过三巡,话匣打开,柴绍一边殷勤敬酒,一边连声叹息:“哎,这太和山之战,原本只是我李唐与梁师都的过结,不想吐谷浑人也来搅和,更没想到会在此间遇到咄苾大帅您啊!”说罢,斟满一碗酒,双手递到咄苾的面前。

咄苾端起碗来,“咕嘟”一声一饮而尽,淡淡地说道:“吐谷浑的伏允可汗与我有旧,路经此地,我偶遇拜访。”

“哦,原来如此。还好,我的那些鲁莽手下没有误伤大帅。”

“哼哼,”咄苾冷笑了两声,自己倒了一碗酒,嘴角一咧,说道:“你的那些手下骁勇得很呐!打得梁师都和吐谷浑人晕头转向,溃不成军,我要不是早早地亮明身份,恐怕早已身首异处了,何来享受这槛车之乐呢?”

柴绍也笑笑,站起身来,一边弯腰给咄苾斟酒,一边说道:“大帅还在生气不是?来,来,来,喝了这碗酒,活络活络,消消气儿!”酒壶摆正时,柴绍眉头一皱,故作不解地问道:“在下听闻大帅驰骋于茫茫草原,侍卫在处罗大可汗的达尔罕大营,但怎会千里跋涉,途经这太和山呢?”

咄苾放下酒碗,觑了柴绍一眼,捏着胡须上的玛瑙红坠儿,说道:“这个嘛……奉处罗大可汗之命,借道延州,东出河北,行使窦建德之地,怎么,霍公不会是想知道本王出使的目的吧?”

“岂敢,岂敢!”柴绍连忙拱手笑道,“在下只是好奇而已。况且,处罗大可汗控弦百万,威加南北,窦建德也罢,王世充也罢,我李唐也罢,但凡南边诸侯,谁敢不听从处罗大可汗的诏令?如今大帅奉命巡察南面,就如同放马于达尔罕大营的牧场,随心所欲,尽可畅快如意!”

咄苾哼出一声鼻音,说了声“知道就好,”端起酒碗,径自饮毕。

柴绍回到自己的座中,也端起酒碗来啜了一口,然后长叹一声,说道:“听闻窦建德在河北日益壮大,拥兵数十万众,频频蚕食四邻,我李唐也深受其害!只怕处罗大可汗养虎为患,有朝一日不可节制呐!”

“若说到猛虎,”咄苾反唇相讥道,“你李唐也不弱啊!看看这帐外,士卒强壮,器械精良,粮草丰盛,我看再过几年,你们就可以同我们平起平坐了!”

“大帅说笑了,”柴绍心里暗喜,嘴上却说道,“如果当年不是大可汗借兵给我李唐,我们如何能够攻入长安,扫除乱政啊?不论我李唐如何壮大,终究都是大可汗的犬马之属!”

咄苾听闻,捏着玛瑙红坠儿,颔首微笑,但双眸闪烁之际,却显出了扑朔迷离的神情。

……

第二日,一辆挂着厚厚棉帘的马车在萧萧北风中,出延州城北,向着大草原方向缓缓而行,唐军数十骑紧随其后,遵照柴绍的命令,将咄苾“礼送出境”。

车外冰天雪地,朔风呼啸,车内炭火旺盛,温暖如春,可咄苾的心里却如同外面的世界一样,寒冷如冰--千里南下,督战吐谷浑,不想却被大可汗给卖了,让自己身囹圄,虽然唐军以“礼”相待,可暗中示威的感觉令人心中厌恶!看来,李唐的实力不容小觑,如果不趁早加以钳制,日后羽翼丰满,则难以驾驭了。只是…只是自己的二哥,处罗大可汗唯利是图,没有宏远的目光,贪图南面各个诸侯的贡奉,只知道让他们相互牵制,却始终不肯自行出兵,闲置百万大军而毫无用处,这样的策略岂能长久?若有朝一日,自己坐到了大可汗的金帐里,一定亲率大军,挥师南下,让包括李唐在内的南方诸侯心悦诚服…

正在沉思时,车外一阵高声喝斥打断了咄苾的思绪,喝斥之后,随即传来记记响亮的鞭声和悲惨的哀号。

咄苾伸手揭开棉帘,露出半个脑袋来看时,只见道路两旁,一队唐军骑兵押着数百名吐谷浑俘虏正往延州走去。天寒地冻,吐谷浑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有的甚至是赤脚而行,蜷缩得瑟,步行迟缓,唐军士卒颇不耐烦,频频扬鞭抽打,催促快行。皮鞭落下,吐谷浑人的脸上头上顿时皮开肉绽,惨叫连连。

咄苾看到这一幕,心中很不是滋味,虽说吐谷浑人并非自己的族群,但毕竟是北方游牧民族,习性与己方颇为相近,比起南方汉人来说,吐谷浑人更让自己感到亲切。可是,眼前的这副惨状,令人不忍目睹,咄苾的心中不禁生出了一丝怜悯之情。自己很想下车去,训斥那帮骄横的唐军骑兵,可想想自己的处境,咄苾低叹一声,只好作罢。

车中的炭火映入眼眸时,“噌”地一下,点燃了咄苾心头的怒火,他的口中反复叨念着“达尔罕,长安城…达尔罕,长安城…”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让他燥热难耐,咄苾似乎闻到了大草原金帐中血腥的气味,看到了长安城下千万人跪伏于铁蹄前的影子……

四十四 风雪阻路留驿站 巧遇信使温酒谈

北风呼啸,乱雪凌空,飞舞山间,一片迷蒙。渭北高原北面,冰凌数丈,积雪覆路,鲜有人迹。

一队人马在千里雪原中吃力地走着,身后数百步,留下深深的脚印和弯曲的车辙。队伍中间,一辆棉帘厚裹的马车“吱吱呀呀”地在雪地中缓慢前行,不时听到马鞭挥舞,传来纪纪响亮的鞭声,之后,马匹的嘶鸣便回荡在空旷的雪原中。

队伍前头,一名骑兵小校倚鞍眺望,看了看前方,又低头看了看脚下,拍马转身,折回到马车旁,拱手说道:“咄苾大帅,大雪封山,前头已难前行,前方五里处是乌兰盖驿站,咱们是否小驻几日,待风雪小些,再往北进?”

咄苾掀开车帘时,一股寒风立即涌贯进来,吹得车板上炭盆里的火苗东倒西歪,咄苾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伸手把肩上的貂皮大氅牢牢裹紧,抬头看了看雪雾迷漫的北面,问道:“前方就是乌兰盖驿站了?还有五十里就出你们的边境了吧?”

“正是。”小校在马上一揖,回答道。

“从延州出来,走了有一百二十里地了,哼哼,‘送佛送到西’,难得你们一片苦心!”咄苾冷笑一声,揶揄道。

小校一愣,满脸迷惑,颇为不解地说道:“在下奉霍公之命,护送大帅出境,不受梁贼袭扰。保护大帅,乃是军职所在,不敢疏忽!”

“‘不受梁贼袭扰’?”咄苾斜着眼觑了小校一眼,反唇相讥道,“梁师都现在生死未卜,他还怕你们袭扰他呢!”

“这个……在下职级卑微,除了奉命行事之外,其他军情不甚了解,请大帅见谅。”

咄苾见答非所问,说话如同对牛弹琴,甚是无味,便摆了摆手,说道:“既然大雪封山,难以前行,那你们就看着办吧!再说了,即使我想继续北进,你们肯吗?”说罢,将棉帘“噗”地一声重重放下,径自缩身回去。

马车旁的几名军士你看我,我看你,甚觉难堪,小校只略一迟疑,一拉缰绳,笃笃奔前,一边扬鞭策马,一边高呼道:“前方乌兰盖驿站,避雪宿营!”

……

白茫茫的山野间,皑皑一片,分不清哪是树木,哪是屋舍,只是远远望去,几缕炊烟袅袅飘散,数面明黄的“唐”字幡旗在寒风中呼呼扯动,咄苾一行知道,乌兰盖驿站已在眼前了。

因大雪封山,进退难行,驿站里人满为患,往来的官家差人,走商行贾,三四十人凑在一幢二层木楼里,拥挤不堪。

来到驿站前,咄苾也不忙着下车,盘腿安坐车中,伸手就着炭盆取暖,只听到车外“护送”自己的小校正与驿臣在交涉着--

“军爷,驿站里确实住不下了,大雪封山已有旬日,驿站客房爆满,不信,您自个儿进去看看吧!”

“我才不管呢!车上是突厥咄苾大帅,奉霍公令,务必护送至境上,你得马上给我安排出客房来!”

“您……您这不是为难我这个小小的驿臣吗?里面的官差商贾早已入住,这……这赶谁出来都不成啊!”

接着是片刻的沉默,随后便传来小校的声音:“我给你出个主意,你那边不是还有一个马厩吗?用棉被把它围起来,里面生些火,让那些商人住进去,这不就行了吗?”

“这个……驿站里住有北边来的突厥商人哩,也让他们住到马厩里?”

“你这个驿臣怎么如此啰嗦!叫你把商人赶出来住,我才不管他是从北边来的还是从南边来的呢!这是大唐的官驿,不是边塞的客栈!”

听闻此言,车里的咄苾不禁怒火上蹿,依着自己的脾气,要是在昔日,有人胆敢如此对待突厥族人,恐怕早被自己狠抽马鞭了!但在今天,自己受到柴绍的如此“礼遇”,也只得暂时忍气吞声了,想到这里,咄苾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就当没有听到车外的对话。

随着咄苾一行的入住,驿站里持续不断地传来叫骂声,叹息声和喝斥声。

掌灯时分,驿站才渐渐平静下来,咄苾车马劳顿一日,又遇到下午的烦心之事,颇感疲倦,盥洗完毕,正倒在床榻上,准备入寝时,听到房门上传来轻轻的几下敲门声,随后一个声音问道:“大帅,您休息了吗?”

“谁呀?”

门外没有回答,依旧是几下轻轻的敲门声。

咄苾颇不耐烦地起身来,趿着棉鞋,披上大氅,走到门边来开门。“吱呀”一声后,房门打开,咄苾大吃一惊,双目圆瞪,浓眉高扬,失声喊道:“哈尔科!”

只见哈尔科满脸微笑,左手拎着一个大酒壶,右手食指立在唇边,示意咄苾轻声,继而手抚前胸,朝着咄苾躬身行礼。

咄苾又惊又喜,立即将哈尔科迎进屋来,然后探头出去,左右看看,见没闲人,方才关上房门,拉着哈尔科坐到屋中的桌前,攀谈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乌兰盖驿站?”

“回大帅,是这样的--奉您的命令,我返回达尔罕大营,将密信呈送义成公主后,公主没让我多逗留,说是形势起了变化,李唐皇帝的特使宇文歆也到了达尔罕,还带去了丝茶绸帛等不少的贡品。公主猜测,处罗大可汗对于李唐的态度可能有所变化,而您又身处前线,吉凶难测,所以让我带了回信,扮作行商,马不停蹄地返回太和山。谁知我刚到这乌兰盖驿站,便听说太和山下梁师都和吐谷浑人大败的消息,一时间兵荒马乱,人情忷忷,我也不知道去哪儿能找到您,且大雪骤降,封山难返,我只好留在这小驿站里,静候消息。”

说罢,哈尔科站起身来,将壶中温热的老酒缓缓倒在咄苾的碗中,接着说道:“大帅暂歇此处,尽可放心,我用随身携带的珠玉宝石打点了驿臣,他不会为难您;适才,我又去唐军士卒那里走动了一下,金玉之器奉上,好酒好肉送去,请他们对您--咱们的族人大帅多多关照,对方眉开眼笑,心领神会,估计现在个个都已喝得酩酊大醉了!”

咄苾听闻,点点头,捏了捏须上的玛瑙红坠儿,说道:“义成公主有情有义,你哈尔科也处事周到,日后我回到达尔罕自当重谢,不过,眼前只得委屈你住在马厩里了!”

“大帅说这话儿,小奴受不起啊!您知道的,当年义成公主收养了我这个孤儿,义成公主于我恩如父母,不要说让我住马厩,就是让我冻死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我也毫无怨言!只是,义成公主让我随身携带的这封信似乎很重要,公主叮嘱我务必亲送您本人。”

“嗯,拿来我看看,”咄苾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抹了抹唇上短髭,说道。

哈尔科听闻,笑了笑,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咄苾见状,也呵呵一笑,勾勾手指,让哈尔科凑近自己,哈尔科立即领会,站起身来,走到咄苾身旁,低声转述道——

“咄苾如晤:

离别逾月,至为牵盼。来信收悉,与君千里默契,不谋而合。吾十余年来,侍奉三主,与草原十八部首领素相友善,平日不吝宝货,多给赏赐,吾待之以诚,彼处之以忠,自忖他日若兵行马鸣,彼部数十万众可为我用。

确如君言,‘小可汗’钵苾精明过人,于我行事有碍,趁薛仁杲与李唐秦王战于浅水原之机,吾力劝大可汗遣其南下,劳问薛军,实则调虎离山,早去威胁。

吾所忧之事,莫过于大可汗之左顾右盼,摇摆不定--李唐特使朝至达尔罕,则夕改督战吐谷浑之策,陷君于进退两难之境,身临战场或有矢石之险,每每念及于此,吾寝食难安,牵肠挂肚。

千里之外,风寒料峭,愿君珍重,吾谨记月下之语,盼君全身而退,期待他日共逐草原,同榻金帐!”

咄苾听罢,想到自己在太和山下逃奔的狼狈,想到被唐军槛车押解的羞辱,想到在延州城中受到的“礼遇”,想到此时身处风雪驿站的孤苦,一股酸热涌上心头,泪花禁不住在眼眶中直打转儿,感动中有悲悯,悲悯中有怨恨,怨恨中有怒火……

四十五 法会归途提亲事 关怀备至父母心

飞雪迎春,梅香淡淡,延州城东三十里外的光佛寺,在白皑皑的山林中红墙金顶,香烟缭绕,辉映霞光,肃穆庄严。

新春法会结束时,已是日头偏西了,李三娘和巧珠、凤鸢两姐妹匆匆地用了些斋食,便带着几个亲兵跨马执绺,笃笃下山,朝着西面的延州城赶路。

一路上,巧珠哈欠连连,尽显疲态,凤鸢抚鞍笑道:“你这个人呀,没有佛缘,不叫你来吧,还天天念叨,让你来吧,又瞌睡连天。”

“咱们天不亮就起,赶了几十里路到庙里,和尚们念诵经文,咱们就随众叩拜,高僧在那里弘扬佛法时,我就困得不行,两只眼都睁不开了,可在菩萨面前不能不敬啊,我是生生忍住了,现在下山,我打两个哈欠都不行啊?”巧珠嘟哝着,一脸的不高兴。

李三娘听闻,忍俊不禁,噗哧一笑,说道:“心中有佛即与佛有缘,再说了,咱们来参加法会,是祈求国泰民安,等到天下太平了,若有慧根,走到哪里都可以敬佛的!”

三人正在说笑间,队伍后面的一名亲兵策马上前,拱手禀道:“公主殿下,从光佛寺下山后,咱们身后一直有两骑尾随,不知是何人,是否需要属下去察探?”

李三娘拉缰驻马,侧身回望,果然看见两骑远远相随,然而衣着容貌皆看不清楚,李三娘皱了皱眉头,抬头看了看天色,又望了望前方,这才回答道:“情形不明,不可扰民!前面有一处茶舍,我们进去稍作歇息,看看对方的动静。”

“是!”

片刻之后,李三娘一行在路边的一处茶舍中落坐。木舍简陋,但炉火熊熊,十余步见方的小屋里倒也暖和舒适。凤鸢要了几碗热茶,店家端上来时,看到李三娘身后环坐的几个青壮,皆手按佩剑,不苟言笑,老板的眼眸中顿时流露出惊惧的神情。

李三娘见状,忙笑道:“我们是延州城的习武人家,到光佛寺上香回来。老板可有糕饼点心,尽可端些上来。”

店家听闻,这才对李三娘点点头,笑着转身往柜台走去。

就在这时,茶舍外传来两声马鸣,接着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来,两个人影跨门而进,众人循声看去,来人竟是马三宝和冯弇!

李三娘先是一愣,继而嘴角轻扬,笑道:“你二人莫非一直从光佛寺跟随到此地?”

马三宝和冯弇立即跪拜下去,口中连连说道:“末将该死,惊扰公主殿下了!”

李三娘虚扶一把,让二人起来说话,又让店家上了两碗热茶,这才问道:“天寒地冻的,你二人一路跟来,难为你们了,说吧,有什么事!”

马三宝和冯弇坐在木条凳上,你看我,我看你,略有几分尴尬,迟疑片刻,马三宝才用柴府家礼的口吻,低声说道:“主子,自终南山起事以来,我和冯将军出生入死,奔驰沙场,结下了过命的交情,前番太和山大战,咱俩义结金兰,以兄弟相称。”

“好哇,”李三娘笑了笑。

“冯义弟的事儿,也就是我的事儿,”马三宝眨了眨略鼓的双眼,挺起胸脯,说道,“主子知道的,冯义弟此前在太和山下救了朔方城骆老主簿一家,骆家感激不已,骆莺儿同冯义弟也情投意合……”

“呵呵,我明白了,”李三娘笑逐颜开,未等马三宝说完,便接过话来,说道,“你们是不是希望我去骆家提亲啊?”

冯弇听闻,“扑通”一声双膝跪在李三娘面前,泪眼婆娑地连磕响头,然后挺直腰板,哽咽着说道:“公主殿下,冯弇出生草民,父母双亡,今得马义兄关照,实为上苍眷顾!我虽钟情于骆家女儿,但自知人在沙场,生死难测,始终不敢有非份之想。然而,义兄告诉我,您曾说过‘无情未必真男儿’,况且,骆莺儿也请秦蕊儿将军传话过来,今生今世非我不嫁,公主殿下,”此时冯弇已是泣不成声,泪珠连串而下,“我冯弇不知上辈子积了什么善德,今世竟有这样的福报!我纵然草莽出生,目不识丁,空有一身蛮力,然而碰到欲托附终身之人,冯弇必当肝脑涂地,全心呵护,终不负人,所以恳求公主殿下为末将提亲骆家,我…我…”冯弇激动得全身颤抖,已泣不能言。

在场之人无不感动,唏嘘之余纷纷投来祝福的目光,李三娘点点头,轻挽发髻,扶起冯弇,好言劝慰,然后扭头看了看马三宝,略带责备地问道:“此等好事,为何今日才说?”

马三宝面露难色,期期艾艾地回答道:“此前…此前大战刚刚结束,大军入城,主子您…您事务繁多,我们不敢惊扰。安顿下来后,进出府衙皆因公事,我们不便提及,再说…再说此等事宜,我们也只想单独向您进言,霍公的性情…我们不敢在府衙中谈及此时,只好趁您到光佛寺聆听法会的机时,尾随而行,相机进言。”

“哎,你们多虑了,”李三娘摆摆手,叹了口气,“霍公诚然庄肃有余,然而冯弇与骆莺儿的事儿,他也有所耳闻,此等好事,乃是善举,霍公又怎会介意呢?”

说罢,李三娘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浓眉一扬,盯着马三宝问道:“三宝,你与秦蕊儿自终南山结识,已相好多年,军中无人不知,你与蕊儿有没有想过何时结成伉俪?”

马三宝一听,满脸通红,笑了笑,低下头去,小声说道:“主子恩深似海,如同父母,一切听您安排!”

“好,我看咱们可以择个良辰吉日,来个双喜临门,让柴府满堂生辉!”李三娘呵呵乐道。

马三宝和冯弇满心欢喜,连忙起身拜谢,令李三娘身旁的凤鸢和巧珠羡慕不已。

……

入夜时分,寒风萧萧,延州府衙的军帅寝房里炉火旺盛,温暖怡人,柴绍坐在圆桌前的紫檀木凳上,借着一支碗口粗细的大烛,手握《吴子》正在津津有味地读着;圆桌对面的李三娘,低头持衣,飞针走线,一边做着女红,一边喃喃说着下午的事儿。

柴绍听罢,将手中的书卷放到桌上,端起茶碗来啜了一口,摸着自己宽大的额头,笑道:“这两个家伙也真是想得出来,跑到光佛寺去找你说这事儿!咳,这冯弇是帐下军将,碍于军职,他不便到府衙中开口提及此事;可是,这马三宝既是军将又是家奴,进出我柴府十余年,他自个儿到府衙中来,又有什么顾虑呢?别人都说马三宝精明,我看呐,他在与秦蕊儿这件事上,糊涂得很哩!”

李三娘咯咯咯地笑起来,也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活儿,理了理发髻,说道:“这个马三宝啊,是揣着明白,装作糊涂。”

“哦?夫人,此话怎讲。”

“明面上,他是陪着自己的冯义弟来说亲事儿,其实他心里明白,咱们是他多年的主子,如同他的父母,很可能提到他与秦蕊儿之事,毕竟俩人相好多年,大伙儿谁不知道啊?但是,秦蕊儿可不像骆莺儿一样,有老父健在,可作主婚事;更重要的是,秦蕊儿也有军职在身,他马三宝若不搭上冯弇的顺风车,又该如何开口,向您这位威严的军帅提出来,要娶帐下的一位女将军呢?”

“哈哈,夫人说得极是!”柴绍听闻,忍不住开怀大笑,说道:“夫人不愧是从终南山中出来的军帅,真是洞察这些家伙儿的心思!不过,”柴绍双眉稍皱,扭头看着妻子,问道:“不过,秦蕊儿无父无母,又是寡妇,这婚嫁之事,该按什么礼数来办呢?”

“我的军帅,您军务繁忙,这些事儿就不劳您操心了,”李三娘嗔笑道,“我都考虑好了,咱们择个黄道吉日,来个双喜临门,嫁娶同日,冯弇径自去骆家迎亲,而马三宝到我们府衙来娶秦蕊儿——这个苦命的女儿,全家丧身乱世,只她苟活下来,加入了当年的终南山义军,这些年来,军营就是她的家,咱们做军帅的,也好比她的父母,马三宝要娶她,我这里就是她的娘家!”

柴绍听闻,面露笑容,点了点头,说道:“夫人所虑周到!我想,既然冯弇、马三宝很快是有家室的人了,那就从我的俸禄里拿些银两出来,在这延州城里置两处宅子,无需豪华敞大,只要整洁温馨,能遮风避雨即可,算是给他们的彩礼和嫁妆吧!”

李三娘听闻,笑靥绽放,站起身来,搬着木凳坐到柴绍身边,把头轻轻靠在丈夫肩上,笑道:“夫君考虑得才周到哩!我代将军们感谢你。”

柴绍抬手摩挲着妻子的乌发,笑道:“终南山一路走来,最爱护他们的人就是你了,不是父母胜似父母……”

四十六 嫁娶同日延州欢 三喜临门新宅乐

正月迎新春,傲梅笑飞雪。

元宵佳节之后,欢乐气氛仍然弥漫在延州城中,家家户户的檐下堂前还高高挂着五彩灯笼,在呼呼吹来的晨风中左右舞动。

这日清晨,城东头的深街里巷热闹非凡,锣鼓喧天,人头攒动,百姓们纷纷挤到一处老宅前驻足观望,喜笑颜开,笑语连连,等待着唐军的冯弇将军来迎娶骆家的大小姐。

“来了,来了!”片刻之后,人群中一阵骚动,人们踮脚延颈,纷纷看向街口时,只见新郎官儿身服绯红,骑跨白马,昂首挺胸,神采奕奕,在迎亲队伍的簇拥下,笃笃而来,人群中顿时暴发出“啧啧”之声,惊慕之情闪现眼眸。

迎亲队伍来到老宅前,见大门紧闭,队伍中的青壮们立即喧闹起来,齐声高喊:“新妇子!新妇子!”

连喊数遍,不见动静,数十人一拥而上,嘻笑着拼命拍打宅门,啪啪乱响,直把老宅的瓦片窗棂震得瑟瑟抖动,四周墙头的沙土纷纷掉落,这时,大门才稍稍打开一个小缝,里面的人探出半边脸来,说了句“催妆,催妆,不可急!”

青壮们哪里肯依,乘着打开的门缝,手压门板,使劲儿往里挤,“哗”地一下,宅门洞开,数十人如开闸放水般地涌入院内,喧笑声一阵高似一阵,惊得院内的黄狗“汪汪汪”地退到窝里去。

众人拥着新郎官儿来到堂屋里,刚刚站定,只见新娘骆莺儿在亲朋的搀扶下,身着青绿花钗大袖襦裙,外披五彩棉帛,墨发挽成半月髻,斜插两根白玉簪,明眸如星,唇齿皓月,缓步从闺房中走了出来。

见到新娘光彩照人,含苞欲放的娇羞模样儿,新郎冯弇乐得合不拢嘴,只知道站在屋里傻呵呵地笑。

“傧相赞引,敬拜父母及诸亲——”随着婚嫁司仪的一声长喝,新郎新娘双双跪拜下去,堂中高坐的骆老者满心欢喜,眉开眼笑,捋着白须频频点头……

热闹的仪程进行了大半个时辰才告个段落。

新郎官儿先行出门,跨马候着,等到新娘拜别诸亲,缓步出来,登上彩车,理好青绿襦裙,蔽膝而坐时,新郎连忙一提马绺,“踏踏”向前,绕着花车转了三圈,迎亲的数十人见状,顿时齐声高呼“迎新妇子归家啰!”

新郎一马当先,笃笃走前,众人拥着花车,在鼓号喧天的喜乐中,在满巷子百姓的欢呼声中,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朝着城中的一处新宅踽踽行去。

与此同时,张灯结彩的延州府衙同样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马三宝披挂绯红,神采奕奕;秦蕊儿身着青绿,焕然一新,在府衙大堂拜别柴绍夫妇后,这一对儿军中新人并驾齐驱,执绺徐行,成百上千的军士及百姓夹道相送,欢声四起,鼓吹阵阵,府衙前的大街小巷热闹喧嚣,一片欢腾。

马三宝走出去没多远,只见秦蕊儿麾下的一大群女弩手,“蹭蹭蹭”地从街道两旁冲到路中间,个个嘻嘻哈哈,双手叉腰,挡在道上,不让新郎过去,口中齐声高呼“障车,障车,买路财!”

马三宝拉住马缰,扭头对新娘笑道:“你的手下啊,个个都是母夜叉!”

“那你还敢不敢娶我啊?”秦蕊儿杏眼一瞪,乐呵呵地反问道。

“非你不娶!”马三宝咧开唇齿,开怀大笑,两道眉毛挤到宽宽的额头中间,双手扶鞍,侧过身去,对迎亲队伍中的岑定方、乐纡等手下大声说道:“兄弟们,散财,买路!

众人立即将早已备好的散银碎子儿抛向空中,噼哩啪啦落地时,女兵们哄笑起来,争先恐后地弯腰去捡,马三宝乘机一拉秦蕊儿的马缰,从人群中迅速穿了过去,带着迎亲队伍,朝着新宅笃笃而去。

……

夜晚时分,喧闹退去,宁静安详,在城中冯弇新宅的院子里,一顶用青布帷幔搭起的庐篷,矗立其间,青庐里床榻枕衾,一应俱全,此时炭火正旺,温暖怡人,新人儿将在这青庐之中度过新婚第一夜。

冯弇与骆莺儿手拉着手,并肩而坐,吃吃低语,说了一会话儿,然而各自剪下一缕丝发,置于锦囊之中,两人齐声念道:“合髻,合髻,结发同心!”说罢,相视一笑,扣上锦囊,吹灭红烛,解衣共眠……

此时,毗邻城南大营的马三宝新宅里却是另外一番景象,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军中的将领们几乎都来贺喜了,堂前堂外,七八台酒桌上宾朋齐聚,座无虚席。马三宝逐桌敬酒,数巡过后,已经有些歪歪倒倒了。

骠骑将军向善志手举酒碗,大声说道:“三宝兄弟,你向来海量,今天好日子,却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众将一片欢笑。

“马将军哪里是醉了?依我看呐,是借着这点酒劲儿,想去睡了吧!”另一将领郝齐平在座中摇着一把小折扇,不紧不慢地打趣道。

众人顿时暴发出一阵狂笑,有的甚至连菜带饭喷了一地。

秦蕊儿见状,大步走上去搀着马三宝,对众将笑道:“你们今天就拿出搏命沙场的劲头儿来,谁不把三宝灌醉,谁就是孬种!”

“好!好!好!”众人欢笑不已,纷纷站起来,将酒碗高举过头,一饮而尽。

欢声笑语,此起彼伏;推杯把盏,玉液飞溅,大伙儿兴致正高时,忽然听到门外传来长长地一声“霍公,公主殿下,驾到——”

众将听闻,连忙整饬衣着,纷纷起身,肃然而立,马三宝在秦蕊儿的搀扶下,也赶忙跪拜于地,迎接军帅。

柴绍大步入内,李三娘笑颜相随。

柴绍弯腰伸手,将一对儿新人扶了起来,然后看着众将笑道:“‘独乐不如同乐’,今日喜宴,咱们不论军中衔职高低,只谈关中故人情怀,大伙儿勿拘礼数,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众人释然,笑颜重现,这才纷纷坐了下去。

柴绍夫妇在一对新人的陪同下,健步走到主宾位中就坐,众人正要举杯敬酒时,只见柴绍抢先一步,端起酒碗,大声说道:“今日三喜临门,着实令人高兴,来,我与诸位同饮,先干为敬!”说罢,酒碗一斜,“咕咚”饮尽。

众将听闻,面面相觑,疑惑不已,这三喜之“三”从何而来?正以为自己听错时,只见李三娘轻挽发髻,笑道:“诸位将军,刚刚接到兵部捷报,秦王在浅水原大败薛仁杲,破冰踏雪,追击溃敌百余里,一举解除西北威胁!”

“这就意味着,”柴绍放下酒碗,抹了一下嘴唇,接过李三娘的话说道,“开春以后,天时转暖,草长马肥之季,我们没有了后顾之忧,可以精锐尽出,旌旗北指,直捣朔方!诸位,”柴绍笑颜绽放,扫视众将,“好事连连,今日难道不是‘三喜临门’吗?”

众将听闻,顿时如同开锅的沸水,欢呼四起,击掌叫好,拍得酒桌叮当直响。

马三宝扶着酒桌,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再次跪拜下去,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主子,我…我…愿意领兵…领兵三千,作…作先锋官,扫清道路,令…令全军满意!”

柴绍一把拽起马三宝,笑道:“今晚,你先给我做好新郎官儿,令秦蕊儿满意吧!”

众将开心大笑。

四十七 信使盛赞凯旋军 楠木圆桌说欢愁

雪消庭外新芽绿,花发河畔笑二月。

春回大地,暖风拂面,阳光照耀延州古城,千峰万岭一派和煦。城南大营的晨操刚刚结束,柴绍执绺跨马,满心欢喜,看了看校场上军械锋锐,士气昂扬的数万人马,回头对众将说道:“我军阅习已熟,可堪大战!”

向善志摸着厚厚的豹皮护腰,说道:“将士们天天操演,憋了一个冬天,就等着霍公下令,直扑朔方了!”

“此去朔方,尚有数百里地,坚城要塞,横亘途中,不容小觑啊。”马三宝眨了眨略鼓的双眼,接过话来。

郝齐平也点了点头,双手倚鞍,不紧不慢地说道:“马将军的话有理。自古轻敌必败,我军斗志旺盛,固然可喜,但梁贼苟延残喘,尚有余力,我们不能等闲视之。”

柴绍摸了摸宽大的额头,然后瞭望北方,自言自语的说道:“是啊,此去朔方数百里,不会是坦途大道,其中难免有恶战苦战,我军得作详尽的谋划!”

正说话间,只见辕门校尉小跑来报,说是长安来的信使已到城中,正在府衙里等着拜见霍公。柴绍听闻,嘴角微动,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心想自己的奏折总算有了回音,嘴上却吩咐诸将稍事休整,午后演练步骑合战。说罢,一扬马鞭,领着亲兵卫队朝城北的府衙奔去。

长安来的信使早已在府衙大堂等候,见柴绍大步进来,便一头跪拜下去,口中说道:“末将参见霍公!”

柴绍立住脚步,定睛一看,来人竟是先前随同败将张世隆一起返京的宋印宝!柴绍眉头一皱,狐疑上脸,嘴唇嗫嚅,正想开口询问,见有其他随行之人,便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一抬手,说了声“请起”,便径自坐到了大堂的帅位上。

见军帅入座,宋印宝这才起身,双手捧着兵部文书递到柴绍面前,说道:“霍公,末将受朝廷差遣,日夜兼程赶到延州,这是三日前兵部发出的公文,请霍公过目!”

“嗯,”柴绍接过文书,对长安的来人说道,“诸位辛苦,请到驿馆歇息。”

数人拜谢后,转身刚走到门边,便传来柴绍的声音:“宋将军请留步--”

待他人离开后,柴绍一边捧着文书阅读,一边不经意地问道:“你回京后,到兵部供职了?”

宋印宝弯腰一揖,说道:“回霍公,末将并未供职兵部,现在齐王府中任游骑将军。此番送信延州,因道路熟稔,由齐王举荐,末将便接了兵部的差事。”

“哦,原来如此,”柴绍放下手中的文书,抬头看了看这名十八九岁的游骑将军,只见他圆圆的脸盘白里透红,宽阔的额头油亮可鉴,一副新甲熠熠生辉,柴绍笑道,“还是京城的水土养人啊!”

宋印宝听闻,赶紧跪伏在地,说道:“去冬太和山大战,末将随张世隆冒然出击,几陷大军于不测,若非霍公奋力援救,印宝恐怕已成沙场孤魂了!家父感激不尽,本想略表心意,但知道霍公节操高亮,视金银如粪土,故而禀明齐王,希望能借本次兵部差事,让末将再次投到霍公麾下,效命军中!”

柴绍咂了一下嘴,没有立即回答,只稍一皱眉,然后淡淡地说道:“你且起身说话。”

见宋印宝站了起来,斜签着身坐了,柴绍这才扭头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说道,“你留在军中效力的事儿,容我思量一二,毕竟你现在是兵部信使,若有他用,也需先禀明台阁。嗯,对了,那个张世隆押送回京后,陛下如何处置他的?在近来的几则公文中我都未见其情。”

“回霍公,是这样的,”宋印宝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张世隆被槛车押运回长安后,陛下看了您的奏折,龙颜大怒,当即将其打入死牢。正当朝廷上下都以为张世隆必死无疑时,却传来了圣旨,将张世隆贬为平民,流放蜀地,终身不得录用。”

“哼,便宜他了!”柴绍冷笑一声,接着问道,“怕是朝中有人保他吧?”

“呃,这个…这个末将就不知道了,好像是有些传闻,说是齐王殿下…哦,末将也不知是真是假…”

“嗯,好了,”柴绍见宋印宝一脸的窘相,便抬起右手摆了摆,也不再追问,左手在案桌上摩挲着兵部文书,说道,“我离京已逾半载,长安城中近来可有什么见闻?”

“回霍公,旬日前长安城中喜气洋洋,万人空巷,官家百姓争相到城外迎接秦王殿下的凯旋之军!秦王殿下在浅水原大破薛仁杲,令京城的百姓欢欣鼓舞,老人们说当年陏文帝荡平江南陈朝,班师回朝时的光景也不过如此!”

“呵呵,秦王殿下英武过人,是朝廷的砥柱,自然深得官民厚爱,想必是陛下委派太子殿下率文武百官出城相迎吧!”

“回霍公,是陛下移驾十里亭,亲自迎接得胜大军,太子和齐王殿下都身染时疾,卧病不起,未能出行。”

柴绍听闻,笑容收敛,一丝不快夹杂着些许不安,迅即扫过眉梢,低头端起案桌上的茶碗啜了一口,说道:“嗯,一大早便操演队伍,我也乏了,你回驿馆歇息吧,其他的事儿日后再说。”

看着宋印宝走出大门去的身影,柴绍眉头紧锁,久久端坐,尽管屋外春光明媚,鸟雀欢鸣,但他却感觉到数百里外的长安城似乎铅云涌动,风雨袭人。

……

早春昼短,夜风乍起,依然寒彻透骨,令人瑟瑟发抖,大街小巷人影冷清,家家户户炉火旺盛。

直到掌灯时分,公事才告个段落。今日的军务政事本不算多,不知怎的,柴绍却感到非常疲惫,看看外面夜幕降临,便把余下的文案交给几个幕僚去收拾,自己从坐中站起身来,揉了揉僵直的腰板,拖着沉沉的步子,穿过堂后的回廊,橐橐地朝寝房走去。

李三娘吩咐下人做了几道热菜,刚刚摆到楠木圆桌上,便听到丈夫的脚步声,于是快步走到门边,笑呵呵地迎上去,接过丈夫身上的大氅,说道:“今日军务多吗?这么晚才回来,菜都热了两道了,赶快吃吧!”

柴绍应了一声,点点头,坐到圆桌边,拿起筷子,夹起菜就往嘴里送。嚼了两口,突然抬起头来,盯着圆桌对面的妻子,问道:“三娘,你们兄弟姊妹几人,昔日在长安城中,是在唐公府里一起长大的吗?”

“是啊!只是大哥年长些,离开府里也早些,前朝开皇年间,他就跟随父皇到陇州、岐州去了,后来,突厥扰边,二郎也投身军营,离开了长安,其他的弟妹年幼,都留在了府里……”李三娘双手托着下颌,倚在楠木圆桌上,眼眸灵动,嘴角轻扬,眼前浮现出昔日红墙深院中的欢歌笑语,此时喃喃絮念中满是儿时的欢忆。

“哦,知道了,你也趁热吃吧,”柴绍低下头去,夹了几口菜,又默默地嚼了起来。

李三娘有点儿诧异,眨了眨眼,笑道:“夫君,今日怎么想到问这个事儿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三娘,你动筷子啊,”柴绍没有抬头,依旧低头咀嚼着。

“我不饿,先前骆莺儿到府里来坐一会,她自己做了些胡麻饼带过来,味道挺不错哩,我吃了两个,”李三娘笑了笑,问道,“听说长安派来了信使,有没有什么好消息啊?”

“嗯,兵部发出了文书,朝廷同意了我的奏折,待粮草筹办齐备,便奏请陛下发兵朔方,另外,”柴绍顿了顿,说道,“另外,秦王也已班师回朝了。”

“好哇,二郎是我李家兄弟姊妹中最能干的一个,只要他带兵出击,父皇便可高枕无忧了。二郎那个性情啊,可是天生的哩!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到外公家去,一只大黄狗朝着我们汪汪乱叫,吓得大哥带着几个弟妹拔腿便跑,只有二郎左手叉腰,右手指着黄狗,站在院子里高声喝道:‘你难道不知道我们是上柱国窦毅大将军的孙儿吗?再无礼,小心我把你打出府去!’那只大黄狗竟然不再狂吠,呜咽了几声,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开了。恰巧外公看到了这一幕,便对母亲说,你家二郎日后堪当大用,母亲听闻,可高兴了,回来便把这事儿告诉了父皇……”

“三娘,如今人人手上都有打狗棍儿了,”柴绍不等妻子说完,便打断了她。

“嗯?夫君,你这话儿,是什么意思啊?”李三娘正在兴致勃勃地回忆着童年趣事,冷不防被柴绍打断,一脸的蒙愣,眨巴着眼问道。

柴绍这才放下碗筷,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看着妻子,缓缓说道:“三娘,兵部派来的信使居然是宋印宝!他说,秦王班师回朝,陛下亲率文武百官到十里亭相迎,京城百姓更是万人空巷,争相郊迎,而…”柴绍咂巴了一下嘴唇,眉头一皱,接着说道,“而太子陛下与齐王殿下竟然同时染疾,未能出迎,哎,这个恐怕不是巧合啊!”

李三娘听闻,颇为吃惊,不觉把双手交叠在圆桌上,挺直了腰板,怔怔地反问丈夫:“大哥与四弟竟然同时染疾?”

“嗯!”柴绍点点头。

“会不会真是碰巧了?”

“嗯……”柴绍摇摇头。

“何以见得?”

“太子府与齐王府都未派员到十里亭迎接,”柴绍摸了摸宽大的额头,缓缓地低下头去,盯着面前的空碗,说道,“自晋阳起兵以来,秦王屡战屡胜,威冠三军,将佐多出自其麾下,而太子及诸王的声威则远远不及,这不是什么好事啊!毕竟,太子才是国储副君,在军中的威望应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日后,兄为君,弟为帅,这不也是好事吗?”

“但愿如此啊!可是如今的兄也罢,弟也好,身边都聚集了一大帮子人,很多人都想攀龙附凤,为已谋利,他们的想法会不会影响兄弟情谊,这就难说了啊!离京之前,我便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是太子及齐王猜忌秦王,开始我没有太在意,后来有一个叫孙伏伽的万年县小法曹上表陛下,在文中奏称--‘皇太子、诸王参僚左右,宜谨择其人;其有门风不能雍睦,为人素无行义者,皆不可使之亲近!自古及今,骨肉乖离,以至败国亡家,未有不因左右离间而使然也!’陛下阅视之后非常高兴,下诏褒奖,一下子便把那个孙伏伽调到长安来,擢升为治书侍御史,还赐帛三百匹--由此看来,这些事情并非捕风捉影,空穴来风啊!”

“若果真如此,夫君打算怎么办呢?”李三娘黑瞳忽闪,急切地追问道。

“既然陛下已经察觉苗头了,应该会做些处置的。不过,同朝为官,又是皇亲国戚,我想拟书一封,让孟通赶回长安去,交给秦王。哎,这个时候,还是要韬光养晦啊!”

李三娘听闻,眉头紧锁,不再言语,沉沉地低下头去,拨弄着腰间的一只绣花承露囊,思绪一下子飞到了数百里外的长安城,不知如今的朝堂是个什么模样了……

四十八 赐宴举樽耐寻味 战利无获后宫怨

关中雪后似春归,千里凝华映曙辉;二月花开成片段,春郊尚有朔风回。

长安太极殿外莺歌燕舞,桃红柳绿,殿内刚刚结束的祝捷大典余音渺渺,长庭尚有香烟回绕,参加庆典的百官已经散去,秦王李世民拜别皇帝后,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带着亲兵卫队笃笃出宫,朝着一别数月的秦王府徐徐而去。

此番带兵出征,一举击破薛仁杲,若非盘踞马邑城的豪强刘武周出手阻拦,闻讯来援,唐军定能彻底荡平薛氏势力!回想干净利落的浅水原一战,将士用命,三军合力,得以痛歼薛军主力,李世民深感欣慰,同时又有一丝遗憾。

此时此刻,得胜归来,扶鞍徐行,迎着千万百姓仰慕而惊叹的目光,穿过长安城的宽街阔道,李世民并没有因为耀眼的军功而欣喜不已,反而在心头泛起一股莫名的忧虑,眼前不断浮现出刚才大典上耐人寻味的一幕……

祝捷大典接近尾声时,笙箫齐鸣,钟鼓混响,水袖长舞,佳肴进奉,皇帝龙颜大悦,赐宴群臣。三呼万岁后,百官祝酒,好不热闹,尚书右仆射裴寂在龙榻边环绕良久,讽颂一番,这才走了过来,在李世民的案前一揖,举起酒樽,笑眯眯地说道:“秦王殿下英勇神武,屡解边患,真乃我大唐的板荡忠臣!”

“裴大人言重了!浅水原一战,籍陛下天威,得将士勇力,倚朝廷调度,故能一举破敌,只可惜逃走了薛仁杲,实为憾事啊!”李世民在坐中还以一揖,微微笑道。

“秦王殿下何有此言?沙场嚣嚣,瞬息万变,有鱼漏网,在所难免,薛贼落败于浅水原,已大伤元气,一网打尽只是迟早的事!”

“是啊,若非刘武周先行赶到,阻关拒战,此番定将薛氏俘押回京!待大军休整时日,再寻机根除,清宁西北!”

“秦王豪气冲天,”裴寂嘴角上扯,似笑非笑,眨着双眼,说道,“清宁西北固然还有战事,梁师都、刘武周等鸡鸣狗盗之徒亦需根除,然而千钧之称不量锱铢,肱股之臣当担重任,我大唐朝堂之上,熟读兵书的王侯比比皆是,能征善战的将军环列而待,秦王尽可委军于下,高枕无忧,肃清残敌的些许小战,殿下何必躬身亲为?”

李世民抬眼看了看裴寂,缓缓放下手中的酒樽,只浅浅一笑,回答道:“西北诸贼尚有势力,不可等闲视之!我大唐数十万雄狮,枕戈待旦,尽忠陛下,招之即来,来之能战,至于何人领兵出征,荡平诸贼,皆由圣意独断,我等臣子听命而已,似乎不必挂怀吧?”

裴寂听闻,略显尴尬,满脸堆笑,口中连连应道:“秦王说得是,说得是……”

李世民还在沉吟时,一声马鸣打断了思绪,抬眼看去,秦王府已映入眼帘,长孙王妃领着家人早已恭迎在鸟头大门前了。

……

三更已过,夜风拂枝,沙沙细响,透出半分寒意。

长安城西北的秦王府里人已入睡,鲜有身影,只回廊中高高挂着的数十只防风灯笼摇摆不定。寝房内烛火如莹,喁喁有声,李世民与长孙王妃温存一番后,正在绢纱帷幔的黄花梨床榻上低低私语。

“二郞,怎么还不睡啊?外面已闻鸡鸣了。”长孙王妃枕着丈夫的臂弯,睡眼惺忪地问道。

“嗯,你快睡吧,明日还要进宫谢恩呢!”李世民抚着妻子的秀发,小声说道。

“可是,明日进宫,我真不知该如何面对父皇身边的那位尹德妃啊!”长孙王妃睡意渐消,现出一脸的幽怨。

“嗯,怎么了?”李世民侧过头来,问了一声。

“前些日子,你在浅水原的捷报传回长安后,尹德妃便派人来府里‘问候’,”长孙王妃在丈夫耳边嘤嘤说道,“临走时,来人说,听闻薛仁杲将整个行营都搬到浅水原去了,身边必定带了不少细软,此番大胜,定然斩获颇丰,尹德妃向来关心秦王,那秦王是否该从堆积如山的战利中精选一二,进奉后宫?”

李世民听闻,皱了皱眉头,问道:“你怎么对他们说的呢?”

“我说,秦王在外面征战的事儿,我向来不问;再说了,国家亦有法度,战利所获一概归入国库,这恐怕不是秦王做得了主的,得奏请陛下恩允啊,”长孙王妃努了努嘴,说道,“来人听罢,脸色难看,没有言语,转身便走了。”

“嗯,你说得对,”李世民双手撑起来,半卧在靠枕上,说道,“战利所获乃是国家财物,岂能私自瓜分?我虽为军帅,也无此权力,须陛下定夺。”

“是啊,”长孙王妃也起身来,将丝绒棉被往上扯了扯,盖到丈夫的胸前,然后愁眉苦脸地说道,“我不给后宫来人好脸,想必明日尹德妃也不会给咱们好脸看啊!”

李世民伸手将妻子轻轻地揽入怀中,叹了口气,说道:“哎,岂止是尹德妃不给好脸啊!此次班师回朝,我感到朝廷的氛围与往日有所不同了。”

“怎么了?”

“父皇倒是龙颜仍旧,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嗯…”李世民抬眼看了看细纱帐顶,缓缓说道,“朝中有些人似乎不太愿意我再次领兵出征。”

“为什么?”

“他们把胜仗看作个人的功劳,希望在朝廷中增加自己的份量。”

“哪些人有这种想法,敢和你秦王比?难道…难道是你的…?”

“不错,”李世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没想到一朝为王,昔日兄弟竟会如此猜忌!”

“那你打算怎么办?”

“为朝廷大局计,当然得有所回避。如今强敌在外,必须同仇敌忾,上下齐心,方能壮大我朝,混一天下,不论兄弟也罢,将官也好,若能独挡一面,涤荡寇仇,我这个秦王垂手而立,何乐不为?不过,”李世民咬了咬细白的牙齿,顿了顿,说道,“不过通观四周,除了姐夫柴绍坐镇延州,且有三姐鼎力相助,可以对抗梁师都外,其余豪强势力,诸如薛仁杲、刘武周,更不要说窦建德、王世充,我朝可委以重任,与之相抗者,真是寥寥无几啊!”说罢,李世民喟然长叹。

“二郎,你不必多虑,既然有人想追名逐利,荣耀朝堂,你就把这个元帅之位让给他们,真要是到了不能降服豪强的那一天,父皇自然会再次委军于你,到时,那些人也无话可说了,”长孙王妃俯下身去,将头靠在丈夫的胸前,好言劝慰道,“你也难得清闲,就在家里多呆一阵子吧,好好和咱们母子说说话儿,啊?”

李世民听闻,笑了笑,抬起手来抚着长孙王妃的柔肩,回答道:“你的心意,我明白!但愿他们能纵横沙场,破敌如竹,替君父分忧,为国家立功,至于后宫的那些事儿,咱们依礼而行,他人也无可挑剔,是吧?好了,不早了,咱们都快睡会儿吧,明天进宫谢恩可不能耽搁啊……”

四十九 谢恩宫禁遇冷脸 延州来信传真意

关中二月春犹浅,红梅尚露胭脂脸,行商走贾比肩立,遍插酒幡街衢连。

太阳已高高越过枝头,长安的西市热闹非凡,吆喝此起彼伏,客商车水马龙。一辆明黄帷篷,硃班轮毂的马车,在前后十余骑的伴随下,从市坊旁边缓缓行过,走在返回秦王府的路途中,马鞍上的几个青壮年不时将目光瞥向喧闹的西市。

马车中,头戴金附蝉三梁冠,身着九环带赤黄棉袍的李世民正襟危坐,闭目不语,只听到并肩而坐的长孙王妃在絮念不已——

“我就知道今天进宫去,会遭到冷脸!你看尹德妃那爱理不理的样子,似乎咱们欠了她万贯家财。父皇说要晋封你为尚书令,她在旁边不停地咳嗽,那表情是十万个不乐意哩!父皇身边有这样的后宫主子,咱们可得提防着点啊,对不?”

“嗯?啊……是啊。”

长孙王妃侧过头来,握着丈夫的手,笑道:“二郞,你在想什么呢?”

李世民轻叹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皱着眉头,回答道:“今日,父皇虽然很高兴,对我又是夸奖又是班赐,但是,对于我剖析的敌情大势却不甚在意,只敷衍了两句,这着实让我担心啊!”

“父皇是不是心里已经有数了?”

“但愿如此,”李世民反过手掌来,握着妻子的手,说道,“若父皇心里有数,我也就放心了;只怕是有人报喜不报忧,一旦边尘再起,大唐将措手不及啊!另外,听人说,后宫众妃索贿不止,外官投其所好,趋之若鹜,这不是国家的幸事啊!如果母后还健在,那该有多好啊,”李世民有些伤感,低下头去。

“是啊,”长孙王妃接过话来,说道,“窦太后是如此贤明,记得我过门没有多久,她老人家便手把手地教我纺纱织布,还教导我们这些儿媳妇要懂得‘妻贤夫祸少’的道理,告诉我们,妇道人家把屋里的事儿管好喽,夫君们在外面才能做好事,做大事哩!”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母后岂止是贤明,更是睿智啊!那是大业年间的事儿了——父皇时为楼烦太守,有西域友人奉送了两匹汗血宝马,父皇万分高兴,爱不释手,母后却说,此物不祥,将祸及家人。父皇问及原因,母后说,炀帝猜忌成性,若将宝马进贡长安,或可暂保平安;若留在楼烦,为人所闻,必招妒意。”

“那后来怎样了?”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炀帝寻得一个口实,治罪父皇,革职待办。母亲震惊之余,闻讯而动,找到西域友人,倾尽所有,又购买了两匹宝马,连同先前的那两匹一起送到长安仁寿宫去,这才请得旨意,把父皇接回家来。一家人重聚时,泪如雨下,抱头痛哭。那时,大哥、我和三姐年长些,对此事记忆犹新,现在回想起来也是唏嘘不已啊!当年,若非母亲此举,父皇定难逃脱昏主魔爪,又岂有我们兄弟姊妹的今日之位?”说罢,李世民惆怅万分,抬起头来,看着金丝圆篷车顶,喟然叹道,“哎,可如今的后宫却变成了这般模样,叫我如何不思恋故去的母亲呢?”

长孙王妃一番好言劝慰。

两人正在说话时,马车已到秦王府大门前了,只听到守门军校在车外禀报道:“秦王殿下,霍公的信使孟通自延州而来,现在正殿等候。”

李世民听闻,与妻子相视一笑,说道:“‘说曹操,曹操到’,我正想了解一下延州那边的防务情况呢!你且回去歇息,我先接见孟通,稍后再回来。”

“嗯,”长孙王妃点点头,说道:“你先忙公事吧,替我向三姐和姐夫问好。”

……

秦王府正殿内,孟通已恭候多时,见李世民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连忙跪拜于地,说道:“孟通奉霍公之命,有书信呈送秦王殿下。”

李世民入坐后,把手一抬,笑道:“起来说话。孟通,你这一路上还顺畅吧?”

“回殿下,”孟通站起身来,拱手说道,“四日行程,快马加鞭,只是路遇春汛,耽误了些时辰,”说罢,孟通双手将柴绍的书信呈送上去。

李世民接过信来,展开细读——

“柴绍谨拜秦王殿下:

欣闻王师骁勇,锐不可挡,殿下指挥奇兵,于浅水原大破薛仁杲,枕尸百里,战利如山,朝廷为之振奋,国人为之欢欣,西北一时清宁,诸贼闻之屏息,此乃我朝开国之壮举,近人无可媲隆者。

然而,诸贼震慑之余,亡我之心不死,蠢动之状已显,朝廷上下唯有精诚一致,再接再厉,方可浑一天下,缔造太平。近观人心物情,多非如此,何则?急功近利也。以沙场决胜为进身之阶,以兵权握揽为门庭之耀,殊不知‘兵者,凶器也’,玩火者多自焚。

又,朝廷渐起趋附之风,不论是非曲直,只看门第官家,长此以往,贤者或避于野,庸者将立于朝,实为国之不幸!此风不可长,此情不可纵,百官尤可禁,天家难指谪,唯冀殿下留意此间!有道是‘文王多士,济济以宁’,值此纷战之季,诚愿殿下猥自枉屈,征战有所回避,军功有所承让,则于国有利,于家有益,印合良言‘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之说。

再则,西北防务之重,莫过于一鼓作气摧破梁贼,收复朔方,若迁延时日,使其喘息,他日必将卷土重来!故而兵部文书送达之日,即是延州大军整装之时。数万健儿翘首以盼,天廷檄文传驰四方,大军必踊跃呼啸,直指朔方!

下官披肝沥胆,知无不言,再拜殿下,愿察诚心。”

李世民读罢,摸着唇上短髭,沉吟良久,这才点了点头,问道:“孟通,延州驻军士气怎样?”

“回殿下,我军历经一冬休整,现士气高涨,斗志高昂。”

“嗯,好,军械马匹是否都已准备妥当?”

“军械锋锐,马匹充足,只是军粮尚有缺口,不足以支撑征战。”

“这个情形,霍公在奏折中已经提及,”李世民咂了一下嘴,接着说道,“现在开春时节,有些青黄不接,估计兵部正在会同户部协商,尽快筹措一批军粮,供给延州方向。”

“霍公还当面嘱咐末将,恳求殿下出面,催促台阁省部,供给延州军粮。”

“这是自然,”李世民点点头,说道,“现在户部是由齐王监管,你回延州后,请霍公也给齐王去信一封,我再找齐王论说此事,这样比较妥当。”

“谨遵殿下教令。”

“哦,对了,我三姐可好?”李世民抬起头来,看着孟通,笑呵呵地问道。

“公主殿下安好。元宵佳节后,公主殿下还主持大婚,冯弇将军迎娶骆莺儿,马三宝与秦蕊儿两位将军也结成伉俪。”

“呵呵,好哇,好哇,”李世民开怀大笑,说道,“马三宝这小子能打仗,还有女儿缘,没有负了秦蕊儿,很好!冯弇也是一员骁将,他娶的那位骆…骆莺儿是哪家闺女?”

“回殿下,骆莺儿是前朔方城主簿骆庆生的女儿。骆家遭遇梁贼兵祸,冯弇将军侦伺途中施救,故而成就了一桩婚事。”

“哦,英雄救美,自古佳话!”李世民颔首微笑,说道,”连朔方城的老主簿都站到了我大唐一边,可见民心所向,民意可用啊,姐夫伐梁这一战,我看已胜出三分了!”

“殿下说得是!”孟通抱拳一揖,说道,“公主殿下让我随身带了十盒延州的红枣油糕来,请殿下和王妃品尝。”

“难得三姐想得周到!孟通,你不是外人,稍后随我去晋见长孙王妃吧。”

“遵命!”

五十 廷议策略现分歧 天家横泪诉亲情

八水绕长安,红颜逐春色,翠竹倚玉栏,啾燕宫阙瞰。

三月时节,草长莺飞,金瓦红墙的大兴宫一片明媚,古朴的宫殿巍峨肃穆,飞檐相连,阁楼层叠,馆苑错落,殿内不时传来低沉的钟鼓之声,全城可闻。

正殿内的早朝已进行了一个时辰,正在奏议军国大事,关注的焦点是攻防的策略,此议一出,众说纷纭,众臣争论得面红耳赤,皇帝李渊身着衮冕服,头戴通天冠,在御座上侧耳倾听,一言不发。

兵部尚书殷峤手持笏板,端坐位中,据理力争道:“去冬,霍公在太和山下大败梁师都,令其精锐尽丧,梁师都已成惊弓之鸟,至今仍在胡地逡巡,并未返回朔方。且延州驻军历冬休整,士气旺盛,只要朝廷能够供给征战所需的军粮,必能一鼓作气,荡平梁贼!”

尚书右仆射裴寂觑了一眼殷峤,扭过头来,面对御座,说道:“不然!梁贼虽已成穷寇,可暗地里有突厥撑腰,若我军兵临城下,突厥骤然驰援,双方必定兵戎相见。目前,大唐尚不具备与突厥争锋的实力!”

“突厥人若肯出兵相助,哪里会等到我军屯兵朔方?”工部尚书武士彟反驳道,“去冬太和山之战,突厥人又何必折腾,差遣吐谷浑人助战梁贼?”

“况且,”殷峤补充说道,“延州去朔方城数百里而已,若粮草充足,兵贵神速,可一战而定!待千里之外的突厥闻讯而动时,朔方城早已变换旗帜,固若金汤了,突厥纵然万骑压境,又奈我何?”

裴寂还想说话时,齐王李元吉嘴角一翘,说道:“诸位大人,突厥人的德性众人皆知,那处罗可汗更是贪人贡物,来者不拒,他会亲自出兵?打死我也不相信!只怕是又会故伎重演,派什么人替他征战吧?”

李元吉此话一出,众臣议论纷纷,大殿顿时嗡嗡一片。

皇帝把手一抬,值事太监高声喝道:“肃静——”

旒纩之下,李渊侧过头来,问向一旁的李建成:“太子,你以为如何?”

李建成对着御座一揖,清了清嗓子,说道:“嗯,陛下,儿臣以为,延州方向的军粮还是应当有所供给,毕竟霍公驻军此地,扼其咽喉,梁师都不敢轻易南下;至于是否北攻朔方,儿臣以为齐王及诸位大人的话皆有道理,为万全计,我朝似乎应当以静制动,广储积蓄,以防突厥唆人来犯,有备而战。不知圣意如何?”

李渊咂了一下嘴唇,未置可否。

“太子殿下的话,儿臣不敢苟同!”李建成话音一落,李世民便在坐中大声说道,引得众臣一片诧异,纷纷将目光投了过来。

只见李世民站起身来,对着皇帝一拜,然后说道,“此前,陛下御定了‘先北后东’的国策,若要混一宇内,逐鹿中原,必先扫平西北诸贼。经太和山大战,梁师都元气大伤,暮气尽显,是西北诸贼中力量最弱者。若我朝不趁时进取,枉费战机,与其时日得以喘息,则日后实难再取!常言道‘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羸弱之梁贼尚难拔除,又何论薛仁杲、刘武周之徒?如此迁延,大唐何日才能一统神州?故儿臣建言,全力供给延州军粮,委兵霍公,一举攻拔朔方,荡平梁贼!”

李建成听闻,略显尴尬,低头不语,只听到齐王李元吉“豁”地一下,从座中站起来,高声说道,“秦王之策,过于冒进,儿臣有异议!我朝虽拥八百里秦川,据金城千里,然而承陏乱之弊,民贫力寡,三五年内,自守有余,攻取不足。若冒险北征,诸贼群起而攻之,非但朔方难取,怕关中也难自保!若关中动摇,京师纷扰,谁能担此罪责!”

“齐王危言耸听!若果真有那一天,”李世民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愿以身家性命抵罪!”

李世民话音落地,大殿内鸦雀无声,静如荒野。众臣表情不一,有的低头深虑,有的闭目佯思,有的惊恐瞩目,有的观望御座。

殿内陛阶前的檀烟袅袅而上,无声无息。

御座中轻咳一声,传来皇帝李渊的声音:“今日早朝,暂且到此,攻防之策,他日再议!”

随着值事太监长长的一声“退朝——”,众臣纷纷起身,跪拜于地,三呼万岁。李渊缓缓起来,走下御座时,扭头对值事太监说了一声,“今晚让太子、秦王及齐王到两仪殿来,陪朕进膳。”

“遵旨!”

……

夜幕降临,长安城灯火点点,与繁星闪烁的天穹交相辉映。

大兴宫两仪殿内千烛高照,亮如白昼,笙笛悠棉,倩影婆娑,皇帝李渊正同三个儿子倚坐几前,夜宴观舞。

烛火映照下,三个儿子神情各异。

太子李建成虽然目视着翩翩起舞的歌伎,然而眼眸不动,似有所思,只用右手不停地摩挲着案几上的金樽,不时地吁出一口气息。

齐王李元吉则兴致勃勃地观赏舞曲,时时举箸,狼吞虎咽,抬头看看殿中的歌舞,便将金樽中的美酒一饮而尽。

秦王李世民自始至终没有碰过酒樽,只偶尔动动面前的一双银头象牙箸,嘴里有一阵没一阵地咀嚼着,漫不经心地看看歌舞,便将目光收回,看着案几前的红毯,一动不动。

李渊早将阶陛下面的情形看得真切,只见他朝着身边的值事太监一点头,随着高高的一声“撤——”落音于殿内,歌停舞歇,众人退下,偌大的殿内只剩下父子四人。

烛火摇曳,光影斑驳,香烟袅绕,静无声息。

“呵呵,”御座上传来李渊的笑声,打破了殿内的沉寂,“我记得还是在河东府的时候,咱们父子几人是何等的快活!日出时分,跨马执弓,牵引黄犬,直出北门三十里,田野郊猎,呼啸往来,至日落方回,满载而归,何其乐哉!”

“父皇,”李建成站起身来,揖拜道:“天佑大唐,龙体安康,儿臣们愿意随时陪猎京郊。”

“嗯,好,”李渊颔首微笑道。

“父皇,不要说驰猎京郊,就是巡幸关中,我们几个儿子也随时跟随,”齐王李元吉在座中一边摸着油漉漉的嘴唇,一边高声说道。

“我希望,父皇能在三五年内巡幸天下!”李元吉话音刚落,秦王李世民便传来干脆利落的一句话。

顿时,李建成与李元吉目瞪口呆,侧过头来,怔怔地看着李世民,半晌说不过话来。

“好,秦王有气魄!”李渊在御座上抚掌大笑道,“这就是朕的希望——今天的逐鹿天下,如同当年的河东驰猎,君臣一心,父子一心,兄弟一心,何其乐哉!”

殿下三人听罢,赶忙跪伏于地,连声说道:“谨聆圣训!”

李渊从御座中站起来,端着金樽,缓缓走下阶陛,来到兄弟三人中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然后说道:“河东府之乐,终是仰人鼻息之乐,昏主在上,有朝不保夕之忧,而今日则不同,”李渊收敛笑容,扫视儿子们,一字一顿地说道,“朕不是昏主,你们若不为佞臣,则大唐立于关中,进可攻,退可守,稳如泰山!”

“儿臣不敢!”三人异口同声地揖拜道。

“你们是不敢啊,”李渊长叹一声,抬起头来,盯着大殿顶端的藻井,反剪着双手说道,“可是你们身边却有人敢!这些年来,你们身边聚集着一大帮文臣武将,这些人都指望着你们飞黄腾达,其中难免有人心术不正,这令朕忧虑不已。‘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当年陏朝的前太子杨勇与昏主杨广,名分本定,可身边佞人教唆,致兄弟猜疑,手足反目,最后,连一代令主陏文帝也不明不白地暴亡宫中!这些往事为你们兄弟所亲历亲闻,每每想起,我总是痛心疾首,彻夜难眠啊!”说罢,李渊老泪纵横,潸然而下。

“父皇!”李建成听闻,“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啜泣道,“儿臣不孝,身为太子,没有以身垂范,慈爱诸弟,令父皇忧虑至此,儿臣罪该万死!”

李世民与李元吉也跟着跪伏下去,涕泪俱下。

李渊这才收住泪水,弯下腰去,将三个儿子一一扶起,语重心长地说道:“大唐周边纵然虎踞龙盘,豺狼呼啸,只要咱们父子同心,兄弟同心,则无坚不摧,无往不胜!古往今来,坚城固垒往往是从内部攻破,最可怕的敌人不是披坚执锐者,而是部伍之中人心离散!”看着三个儿子都在抹泪点头,李渊继续说道,“今晨廷议之事,你们兄弟意见相左,甚至出言过激,然而,不论军粮供给延州与否,其实至关重要的是大唐必须蓄积力量,再相机而动,顺应天时人心,借地利之便,挥师征伐,一统山河!‘先北后东’的战策没有错,至于是先发制人,还是后发制敌,在朕看来,本无太大差别,朕要的是不战则已,则之必胜!你们……可明白?”

“谨遵圣训!”

“嗯,好,”李渊笑颜重现,摸着颌下长须,说道,“今后廷议,朕希望看到你们兄弟同心同德,让文武百官屏息而视,面对大唐天家,只有伏首效命之情,没有觊觎猜度之心!”

“儿臣遵旨!”

五十一 驿站偶遇闻突变 延州戒严备大战

渭河岸边,长堤春水,和风熏柳,斜阳醉人,笔直延伸的官道旁,一杆明黄的“驿”字旗幡在煦风中来回摆动,煞是醒目。

柴绍的信差孟通从长安城出来,已经赶了一天的路程,眼见日头偏西,影已斜长,便策马向前,朝着渭河官驿投来。

一眨眼的功夫,已来到驿门边,孟通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驿差后,迈开大步,径自朝官驿堂屋走去。

“吱呀”一声,推门而入,二十步见方的堂屋里,散落着七、八个客人,有的正低头吃面,呼哧直响;有的正端茶细啜,甚觉惬意;有的围坐一桌,谈笑正欢。

孟通走到驿臣案桌前,交印了延州的官符,正在说着要一间清爽安静的驿房时,只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浓浓的乡音,叫着自己的乳名:“孟三儿,你咋会在这头哩?”

孟通略一吃惊,回头看时,竟是自己同期入伍的乡人刘细川!

孟通连忙走了过去,同刘细川并肩而坐,笑道:“刘五哥,去年听乡人说你去晋阳戍守了,怎会在这渭河驿站碰到你呢?”

满脸尘土的刘细川笑笑,没有回答,只把桌上的面碗一推,反问道:“你不是跟着霍公在延州驻防吗?”

“哦,奉霍公之命,我进京送信,差事儿办完了,正要返回延州呢!你这个样子,好象是忙着要赶到京城去吧?有什么……”

“马匹已换装完毕,官差可上路了!”不待孟通问完话,一个驿差气喘吁吁地站在门边,朝着刘细川大声说道。

刘细川立即站起身来,对着孟通一拱手,说道:“急务在身,恕不能陪,乡人后会有期!”

孟通也站起身来,回以一揖,说道:“后会有期!”

刘细川迈步向前,走到堂屋门外时,突然转过身来,给目送自己的孟通递了一个眼色,孟通心领神会,连忙快步跟上,来到刘细川身边。

刘细川在门外压低声音,凑近孟通的耳朵,小声说道:“刘武周率军突然南下,晋阳城四面被攻,危在旦夕,我奉刺史之命,驰回京城告急,你可转告霍公,早作戒备!”

“什么?!”孟通听闻,大惊失色,不禁喊出声来。

刘细川赶忙将手指压在嘴唇上,示意孟通轻声,然后大步上前,接过驿差递过来的马缰,一跃而上,再次拱手道:“故人珍重!”说罢,一夹马肚,扬长而去,只在官道上留下一抹儿向南的尘烟。

孟通站在驿站前,怔怔地望着刘细川渐行渐远的身影,如五雷轰顶,震恐不已——晋阳,这可是本朝龙飞之地,根脉所在,国运所系,若遭不测,举国上下必然震惊,上至天子,下至细民,定然万众瞩目,志在光复,争夺之战必将打响!那延州……延州怎样办?进攻朔方是否还有希望?延州的驻军会否移防,参与争夺晋阳之战……

一时间,脑子里嗡嗡直响,乱作一团,孟通脸色苍白,毫无头绪,站在原地怔了半晌,这才转过身来,走到驿差旁边,吩咐道:“请将马匹备好,我明日天亮即走!”

……

一路兼程,风尘仆仆,两日后的正午时分,孟通已来到延州城的南门下了。

城楼上,“唐”字军旗高高飘扬,值守的军士肃穆而立,衣甲鲜亮,刀枪锋锐;城楼下,数十名军士在鹿砦前一字排开,皆手执长槊,身挎腰刀,凛然守卫,出城者不问,进城者必询。

孟通一眼便认出来,前面领头值守的是向善志手下的一名军校,正准备在马上和他打个招呼时,只见那军校小跑几步,上前来躬身一揖,说道:“孟将军,您回来了?奉霍公令,全城戒严,进城者皆须盘查,还得劳驾您出示符牒。”

孟通点点头,踩镫下马,一边将怀中的牒牌交与那军校,一边问道:“延州城因何戒严?已施行多久了?”

军校察验完毕,双手将牒牌奉还孟通,躬身说道:“回孟将军,全城已戒严两日,因何戒严,在下就不知道了。”

“嗯,你等辛苦!”孟通心里已大致有数,也不再多言,回以一揖,便跃身上马,直奔城北的府衙而去。

半柱香儿的功夫,孟通穿街过巷,一路驱驰,在府衙前跳下马来,一边把马缰扔给守门的军士,一边气喘吁吁地问道:“霍公可在府里?”

“在,正同诸位将军在大堂议事,请孟将军到廊舍稍候。”

孟通大步流星地走进府里,来到大堂旁边的西舍坐下,端起早已备好的热茶细啜了几口,等着大堂议事结束。

谁知道,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

数日的路途劳顿,令孟通颇感疲乏,春风拂过,渐生困意,孟通不禁倚在茶桌上昏昏睡去。

突然间,从大堂门口传来一片嘈杂的人声,顿时把孟通给惊醒了,抬眼看去,只见马三宝、向善志、何潘仁、郝齐平、冯弇以及秦蕊儿、岑定方、宋玉等将领,陆续从堂内走出来,三三两两,议论纷纷,一副畅谈之后,意犹未尽的模样儿。

待众人离去后,孟通这才揉揉双眼,整理衣冠,迈步朝大堂走去。

刚抬脚进门,便看到柴绍坐在帅椅上,身体前倾,展开双手,撑在面前那个硕大的红木公案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铺开的西北军图,双眉紧蹙,似有所思。

“禀报霍公,末将完成差使,从长安回城复命!”孟通跪拜下去,口中朗朗有声。

柴绍抬起头来,见是自己的贴身侍卫回来了,便笑道:“哦,是孟通啊!起来说话。长安一趟,辛苦你了。回来得正好,歇息两日后,随我到各营巡查战备。”

“霍公,要征战了么?”孟通站起来,躬身问道。

“嗯,”柴绍摸了摸宽大的额头,说道,“你可能已经听说了,刘武周突然率军南下,已攻陷了晋阳,形势于我大唐不利,我们延州也得早作准备!”

“晋阳已经失陷了?”孟通目瞪口呆,惊呼了一声,但马上觉得自己在军帅面前有些失态,这才咽了一口唾沫,平复了情绪,说道,“我在回来的路上,偶遇同乡军友,他奉晋阳刺史之命,奔回长安告急,没想到晋阳已经…”

“是啊——”柴绍喟然长叹,往后一靠,沉沉地倒在帅椅中,抬起头来,凝视着屋顶,喃喃说道,“刚接到最新战报,晋阳刺史陈孝意城陷不降,已经身殁殉职了。陈孝意曾与我同在长安国子监求学,为人谦逊耿直,有君子风范…没想到…哎,忠臣,忠臣啊!”

孟通听闻,一脸戚容,站在堂下不停地点头。

柴绍似乎想起了什么,立直腰身,把手一抬,说道:“你往返奔波,甚为辛苦,先退下吧,他日再向我禀报长安的情况。”

“遵命!”孟通一拱手,缓步退了出去。

五十二 追昔抚今议敌酋 评说战事早绸缪

窗外,春日丽阳,暖风融融,疏枝倩影,轻舞院中。

晌午之后,忙完军务的柴绍感觉有些倦意,便拾掇了一下公案上的卷宗,站起身来,背着双手,踱着步子橐橐地走出府衙大堂,穿过府后的回廊,朝着上房走去。

回廊穿花透树,弯曲向前,排排廊柱依次相连,枋梁上花鸟山水栩栩如生,红绿彩墨飞走重檐。回廊的另一头,已升任后府管家的巧珠正在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她面前的两个侍女毕恭毕敬地垂手聆听,柴绍认得,她俩儿是新来的侍女银钏儿和墨绿。

三人见柴绍走来,连忙侧身而立,避道一旁,巧珠笑盈盈地问道:“霍公,要回房歇息了?”

“嗯,”柴绍点点头,反剪着手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来问道:“公主回来了吗?”

“回霍公,”巧珠摇摇头,说道,“公主辰时便去了城南的女兵营,还没回来呢!府里的采买主事凤鸢也跟着去了,会不会从女兵营出来后,又去了城东的坊市?凤鸢前两天还说,天转暖了,要给您和公主添置几件春衫,凤鸢说得公主亲自去看看布料,那布料的颜色……”

“我知道了,你们说事吧,”不待凤鸢说完,柴绍摆摆手,迈开步子,径自朝上房走去,只听到巧珠在背后应了一声“是”,便继续跟银钏儿和墨绿交待府里的事儿。

柴绍抬脚走进堂屋,斜倚在木榻的靠枕上,随手拿起《吴子》翻看起来。看着看着,眼睛发涩,眼皮垂搭下来,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院落中几声清脆的鸟鸣搅扰了小憩,柴绍睁开眼时,只觉得身上暧烘烘的,一件貂皮大氅已盖在了自己的身上,妻子正端坐在屋里的圆桌前,笑盈盈地放下手上的针线活儿,说道:“虽说是春日了,也还有几分寒意,怎么不盖件东西就睡了?小心着凉。”

“哦,夫人回来了,”柴绍笑了笑,扯开身上的大氅,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站起身来,走到妻子身边坐下,呷了一口碗中的热茶,问道:“上午去女兵营了?怎么呆了那么长的时间,情形怎样?”

李三娘轻抬右手,把鬓前丝发挽入耳后,说道:“女兵们知道晋阳失陷后,个个义愤填膺,都嚷着要为国立功,校场上操习得格外认真,百步穿杨者不在少数,队列齐整,进退有序,看来啊,秦蕊儿她们用了不少心思哩!”

“好!”

“只是……”李三娘欲言又止,皱了皱眉头。

“怎么了?”

“只是在操习间歇,女兵们纷纷围过来,问我那个刘武周是个什么人,怎会如此轻易地便攻陷了晋阳,我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搪塞说,日后请霍公为大伙儿释疑,”李三娘看着丈夫,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这个不难!”柴绍一抹宽大的额头,干脆利落地回答道,然后抬眼看了看院外,似乎在回想什么,顿了顿,方才说道,“刘武周出生于马邑城豪富之家。前朝大业年间,到长安投奔到太仆杨义臣门下,后来应募入伍,曾跟随炀帝三次征伐高丽,东征师还,返归马邑,因战功升任鹰扬府校尉。对于此人,我未曾谋面,但当年的军中传闻我也略知一二。”

“哦,是吗?他有什么传闻?”李三娘饶有兴趣地问道。

“当年炀帝伐辽,戎马倥偬,军令严苛,加之连战连败,军人多有厌战之情,想方设法地逃避军役。我当时在太子千牛府供职,偶尔有人抽调前线,回家之后无不痛哭,皆是一派生离死别之状。而那刘武周则属异类--非旦不逃避军役,每次出征,他还主动请缨,时人便觉不可理喻。说来也怪,刘武周每次赴辽,皆遇大战,居然都能毫发无损地返回中原,这在军中实不多见。后来,他因军功升职鹰扬府,但就是这样一个死命相随者,炀帝也才授予他一个校尉之衔,连个偏将都不是,时人又觉得炀帝吝惜官职,不仁不义,而对刘武周多有同情之心。”

“看来,此人颇具传奇色彩啊!”李三娘笑道。

“哎,何止是传奇,刘武周对炀帝的安排竟毫无怨言,在鹰扬府里一呆就是四、五年,颇有能伸能屈之意,尽显枭雄本色啊,”柴绍轻叹一声,端起桌上的茶碗,轻啜了一口,接着说道,“隋末大乱,刘武周乘势而起,杀死了马邑太守王仁恭,拥兵万人,自称太守。后来又投靠突厥,将前隋的汾阳宫女悉数献给可汗,每年进贡不断,换得突厥人的大力扶植,将其册封为‘定杨可汗’,送他‘狼头纛’,其势甚盛!”

“那么,他怎会与我大唐交恶呢?”

“我大唐与他本无纷争,各守疆界,但年前,他派使臣来长安,致信陛下,言辞傲慢,自称‘北帝’,陛下龙颜大怒,将其使臣留而不遣,我估计啊,”柴绍咂了一下嘴唇,说道,“刘武周此番攻陷晋阳,是来寻仇了!”

“哼!我看呐,”李三娘听闻,唬下脸来,说道,“那刘武周是继梁师都之后,突厥人养的又一条狗,汪汪直吠,意图束缚大唐的手脚。”

“夫人言之有理!只是刘武周乘我不备,突然南下,又攻陷了晋阳,逼我大唐挥棒打狗,让咱们不得不暂时放手,让老冤家梁师都可以苟延残喘了。”

“夫君的意思是,朝廷会调遣咱们延州的军队到晋阳去?”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啊!”柴绍回答道。

夫妻俩儿坐在桌前,都不再说话,只听到外面的鸟儿在叽叽喳喳地鸣叫不已,把庭院中一棵石榴老树的枝叶摇得晃来晃去。

……

片刻之后,新来的侍女银钏儿走来到门边,见两个主子坐在屋里,似乎正在议事儿,便不敢打扰,只是笔直地站在门边,一动不动。

“银钏儿,有何事儿?”李三娘抬头问了一句。

“回主子,”银钏儿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凤鸢主事说,坊市买的布料似乎不够,想请主子到厢房看看,是再买些回来,还是将就布料,改改春衫的样式。”

“你告诉她,我这儿有事儿,她自已拿主意就行了,”李三娘应了一句,便将目光收了回来,看着丈夫问道,“这般说来,那个刘武周也是军中宿将了,加之有突厥人暗中撑腰,恐怕不会比梁师都好对付吧?”

“是啊,”柴绍点点头,摸着光生的下颌,回答道,“刘武周当年任鹰扬府校尉时,以指挥骑兵见长,我听说马邑的骑兵队伍招募了不少北族猛士作军校,包括突厥人,其战力不容小觑啊!”

“那你觉得朝廷会委派谁作军帅,抗击刘武周,夺回晋阳城呢?”

“按理说,对付刘武周这样的骑兵劲敌,自然是由秦王带兵最好,三千玄甲军可派上大用场,但是,哎--”柴绍惆怅地叹息一声,“从目前的朝局来看,秦王又得有所回避,否则,功高招忌,陛下也难处置啊,这就是不久前我让孟通进京送信,委劝秦王的原因。”

“大敌当前,应唯才是举,怎能顾及那么多战场之外的情形,我真是不明白了,”李三娘嘟哝着说了一句,满脸的不高兴,说道,“若是瞻前顾后,畏狼惧虎,那咱们当年还能晋阳起兵吗?”

“此一时,彼一时啊,”柴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感慨万分地说道,“难怪古人有云‘打江山易,守江山难’!”

“何况,这江山还没有完全打下来呢!”李三娘瘪瘪嘴,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屑的神情儿,然后话锋一转,问道,“那朝廷有多大可能调遣咱们延州的部队助战晋阳呢?”

“嗯,这个嘛,不好说,”柴绍站起身来,搓着双手在屋里踱了几步,然后回头说道,“这得看两个方面,一是晋阳战事如何发展,若进展顺利,则不预我事;若进展不顺,则我军将随时驰援。这二来,要看梁师都那个老冤家的动作,据前方谍报,他已从稽胡大帅刘汝匿成的领地回到朔方城了,他若在短时间内重整旗鼓,纠合残余兵力,趁着晋阳战事再次来犯,那朝廷肯定会留下我军防守延州;若梁贼气息微弱,守在朔方不出老巢,一副垂死待葬之状,则我军可以腾出手来,参与晋阳之战,至少可以分出部分兵力助战前方。”

“嗯,夫君说的不错,不管怎样,我们都得早作准备。”

“所以,我前日下令延州戒严,就是要未雨绸缪啊!”

五十三 遍地素衣闻哀声 梁王一语惊四座

豆蔻初探头,三月春来缓,柳信待催发,祁连雪雾沾。

雨日不歇,斜风肆虐,朔方城南十里郊外,几树桃花吹落化泥,伤春杜鹃无奈苦啼。一支数百人的队伍踽踽向北,雨水裹挟,“梁”字旗幡无精打采地垂贴在长长的旗杆上,泥泞的道路中,由南向北,留下深深浅浅的马蹄印迹。

梁师都走在队伍中间,头戴金边油毡斗篷,身披玄皂毛皮大袍,双手倚鞍,半闭双目,一纵一送地随队徐行。

从刘汝匿成的稽胡领地出来后,朝着朔方城,已走了三日,越往北行,梁师都的心情越发沉重--村村寨寨皆有白幡飘动,村外坟场时时可见冥币的燃烟,妇孺老幼披麻戴孝,三五成群地哀号野地。

太和山大战惨败而归,精锐殆尽,属地内的百姓丧夫失子者,不计其数。北归人马一路走来,百姓哭声处处相随。

梁师都不愿看到此番景象,索性闭上双眼,倚鞍而行,可时近时远的哭泣之声着实令人忧闷,又很是奈何,梁师都心中暗自叹息,只盼望着队伍能够早些到达朔方城。

提到朔方城,梁师都感到些许安慰--留守将军刘旻的麾下尚有万余士卒,虽不能进战,但尚可自守,加之此去延州数百里之内,草场连绵,沙洲横阻,又有刘汝匿成的稽胡骁骑从旁策应,唐军若想挥师北进,亦非易事。只要回到朔方,稳住阵脚,假以时日,蓄养元气,一年半载之内便可再次征募数万士卒,到时再相机而动,重整旗鼓,南下争锋。

想到这里,梁师都不禁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刚睁眼看时,只见身后的辅国大将军、堂弟梁洛仁“笃笃”策马,追上前来,举起马鞭,指着朔方城那头,说道:“王兄,刘旻率军出城迎驾!”

梁师都一拉缰绳,驻马瞭望时,只见高大的朔方城堞已若隐若现,前方两三里处,一支数千人的队伍正迎面奔来,马蹄脚步声清晰可闻,绛色旌旗上的“梁”字已然可辨。

梁师都点点头,嘴角一扬,掠过一丝笑容,深陷于窝的鹰眼光芒立显,抬起右手,捋了捋颌下花白的胡须,扭过头来,对身旁的传令兵说道:“列队,整肃军容,准备回城!”

“遵命!”

……

黄昏已尽,夜幕低垂,朔方军府内千烛高照,人影绰绰,话语鼎沸,留守将军刘旻备酒置肴,为梁师都一行接风洗尘。

刘旻在座中高举酒樽,大声说道:“梁王及诸位将军此行劳苦!虽在太和山偶遇小挫,然而‘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我境完好,尚有兵甲,若稍事休整,便可再次用兵!”

“刘将军所言极是!”堂内数十人一片叫好,纷纷举杯,一饮而尽。

刘旻放下酒樽,站起身来,缓步走到大堂正中,对着主位上的梁师都躬身一拜,然后环揖众将,说道:“我听说西北边的刘武周率军南下,打得李唐军队措手不及,老巢晋阳已经陷落,现在长安城里应该是惊慌一片了!”

众人听闻,喜形于色,议论纷纷,整个大堂嗡嗡一片。

看着刘旻缓步入座的身影,梁洛仁昂起头来,大声说道:“此乃天赐良机!我军可趁此间隙,征募青壮,加紧操习,以刘将军的留守将士为主干,迅速编练一支四、五万人的队伍,半年之后,便可再次南下,驰猎延州,报太和山的一箭之仇!”

“何需等到半年之后!”不待众将回过神儿来,梁师都在主位上伸出双手,倚案而视,高声说道。

众将听闻,惊诧不已,纷纷放下酒杯,扭过头来,看着梁师都,不知道自己的主帅在打什么主意,只有坐在西侧的尚书官陆季览低头一笑,默然不语。

看到众人迷惑不解的样子,梁师都捋着胸前白须,缓缓说道:“延州的唐军不可小视!其军帅柴绍甚难对付,那个平阳公主亦非寻常妇人,若我们囿于本境,自以为太平无事,最终倒霉的就是我们自己!何有此言呢?”梁师都眼风一扫,对众将沉沉地说道,“从大势来看,敌之敌,既为友,虽然我们同刘武周没有交情,但他发兵攻唐,实际上就是助我一臂之力。若我们按兵不动,那么延州的唐军便没有了后顾之忧,大可分兵向东,搏战刘武周,如此一来,刘氏南下势必困难重重。因此,我决定分遣人马,至唐境边界,以成声援之势,令延州唐军不敢轻易分兵!”

“梁王,可是…可是我军新败,兵微将寡,如何能够立即南下,在唐境形成声势?”步军总管贺遂抓耳挠腮,急切地问道。

众人窃窃私语,纷纷点头。

梁师都将手一抬,示意众人安静,然后高声说道:“局势使然,不得不为!哪怕我军只有一千人马,也需分出五百袭扰唐境,何况…”梁师都将目光落在刘旻身上,笑眯眯地说道,“何况,我军尚有万余人马,可堪一用!不过,这支人马出入唐境,却需避免与唐军正面交锋,当多树旗帜,多埋锅灶,一日三徙,以为疑兵,达到形成声势之目的。”

刘旻听闻,立即起身,走到案前,单膝跪地,拱手说道:“末将不才,愿率军南下!”

“好!”梁师都在座中抚掌大笑。

陆季览挺直腰身,朝主位拱手一揖,说道:“梁王英明!万全起见,臣建议二策:一是派人前往达尔罕,向处罗可汗详尽陈说太和山之败,希望突厥人顾念旧情,能够再施援手,有助于我军休养整训;其二,”陆季览稍一停顿,偷睨了对面的梁洛仁一眼,微微一笑,说道,“其二,能否请辅国大将军出面,邀请刘汝匿成的稽胡骑兵助战刘旻将军,毕竟,我军士卒尚显单薄。”

“这个嘛……”梁洛仁听闻,面露难色,摸着唇上短髭,垂下眼帘,含糊不答。

“呵呵,我看呐,不必强人所难,”梁师都见状,笑道,“前番遇险,刘汝匿成出手相助,接纳我等,且歼灭了犯境的唐军追兵,我们已经欠下他的人情了!此次袭扰唐军,我看就不必再请他出马了,不过,”梁师都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为壮大声势,混淆视听,我看可以借用稽胡骑兵的战甲和旗幡,令唐军不敢轻举妄动!”

“梁王明鉴,洞察秋毫!”陆季览揖拜道。

“另外,突厥那边确实应当再次请援,陆尚书,你与处罗可汗及突厥诸王皆熟识,还是请你再赴达尔罕大营吧!”

“谨遵梁王令!”陆季览躬身应道。

五十四 尚书求援达尔罕 王爷帐中谜语难

春风吹生原上草,阴山羌笛划碧宵,偶看夕阳染穹庐,谁道牛羊归去饱。

塞北暮下,山横连绵,突厥达尔罕大营篝火星燃,欢裙舞动,处罗可汗的宫帐黄缎覆裹,火光映下,格外显眼。夜风袭来,顶盖镶缀的流苏穗儿来回摆动,呼呼直响。

处罗可汗在宫帐内设宴待客,接见梁师都的特使陆季览,突厥诸王陪坐一旁,有说有笑。

酒过三巡,陆季览言归正传,站起身来,右手抚前胸,朝处罗可汗躬身行礼,说道:“大汗,诸位王爷,陆某奉梁王之命前来觐见,如同乳羊求哺,嗷嗷以待啊!去秋南下,梁王本有破竹之势,却在太和山不幸失利,我军与吐谷浑骑兵损失惨重,现唐军盘踞于延州,大有北进势头,因此,梁王差我到大草原来,恳求大汗予以援助,遏制李唐的扩张野心!”

不待处罗可汗回答,其侄儿“小可汗”钵苾觑了陆季览一眼,皱着眉头说道:“陆尚书,梁王去秋南下,我们已予援助,吐谷浑人派兵助战,叔父还答应了他们的伏允可汗,免除其族人三年的贡赋和兵役,怎么着,这还不够吗?”

“钵苾王爷,此话差矣!”陆季览扭过头来,对着钵苾弯腰致意,然后垂抱双手,缓缓说道,“与李唐的作战,不能指望毕其功于一役。其根基已深,拥关中八百里沃野,倚山带险,实难克服,唯有驰而不息,久久为功,方能涤除其吞并四方的狼子野心!”

“呵,是因为关隘险阻吗?”钵苾嗤笑一声,反唇相讥道,“我听闻太和山之败,缘于唐军统帅柴绍的坚壁不动,更由于其妻平阳公主的出奇制胜,这是地势原因还是策略原因呢?”

陆季览嘴唇噏动,还要反驳时,只听到对面座中传来一句话--“唉,既已过去,就不必再提了!”陆季览定睛一看,原来是处罗可汗的四弟步利设,一边捏着梳成小辫的胡须,一边若有所思地说道,“李唐日益强大,如同月下野狼,虽未噬我羊群,然而嚎声可闻,令人不安。南边诸侯自当有所警惕,梁王也罢,他人也罢,有求于我突厥大可汗者,皆在情理之中。”

陆季览听闻,点头称是,连忙向步利设躬身致意。

处罗可汗的三弟咄苾坐在下首,先前一言不发,只是端杯自饮,听闻步利设的话语,这才放下银光酒杯,不紧不慢地说道:“四弟的话在理。李唐军队早已不是昔年初入长安时的晋阳偏师了,数年来,他们东征西讨,开疆拓土,逾战逾强,且不说李世民的精锐玄甲军,就是柴绍的延州驻军亦颇有战力。将帅似虎,士卒如狼,这样的势力如不早加羁糜,恐怕不久之后,在这大草原上,我们的突厥弯刀就要与对方的五尺陌刀锋刃相接了。”

咄苾说罢,低下头去,提起酒壶来,自斟了一杯。

突厥的这位王爷虽然语缓调慢,胸中却是满腔怒火--去冬到太和山劳军吐谷浑,不想遇到梁唐之间的大战,被唐军俘获后,柴绍命人将其“礼送出境”。一提到这件事儿,咄苾便怒火中烧,愤懑不已,因事关可汗处置失当,此时的咄苾只得强压怒气,忍而不发,只淡淡地接过话儿来,顺势而言。

“可那长安城中的李渊,每年贡赋不减,悉数送来,不见其有异动之举啊!”这时,处罗可汗的儿子奥射设眨巴着一双小眼儿,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让在座的叔父们哂笑不已,这令豹皮大椅上的处罗可汗感到几分尴尬。

处罗可汗干咳了两声,然后举起酒樽,笑道:“陆尚书远道而来,着实不易,来,今日咱们开怀畅饮,军务国是他日再议!”

……

朝阳洒遍原野,一川草色新绿,炊烟袅绕千帐,牧人炉下正香。

见天已大亮,陆季览便从牛皮大帐中走了出来,翻身上马,带着几个随从,朝着达尔罕大营北边的咄苾营地笃笃驰去。

昨晚宴饮归来,陆季览心事重重,几乎一夜未眠。在援助朔方一事上,处罗可汗顾左右而言他,态度暧昧不明,陆季览对此心中没底,甚觉苦恼。回想宴席上突厥诸王的言语,陆季览觉得咄苾的姿态耐人寻味,虽然话未点破,却在对付李唐方面颇有见地,加之去冬在太和山历险,亲见梁军败没,又曾逃窜丛林,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突厥亲王,或许可以帮助自己说服处罗可汗,尽快应允请求,施以援手。

想到这里,陆季览不禁快马加鞭,踏碎晨露,一路疾驰,恨不得马上同咄苾会面,一叙心中烦忧。

半个时辰后,陆季览便来到了咄苾的营地,却被几个擐甲执兵的王爷亲兵拦在了庐帐之外,说是咄苾大帅正在接见客人,让陆季览等人到客帐中等候。

陆季览在客帐中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眼见太阳高挂,霜雾散尽,已近午时,陆季览会面心切,便大步走到王爷帐前,恳求亲兵进帐通禀。正在说话间,帐内传来了咄苾的声音--“是陆尚书吗?快快有请!”

陆季览听闻,连忙整饬衣着,掀帘而进,只见咄苾笑呵呵地斜倚在狐皮靠椅上,旁边一个二十四、五的青年正襟危坐,正抬眼看着自己。

“来,我给你引荐一下,”咄苾抬手指着青年,对陆季览说道,“这是义成公主的二弟杨善经,现任我突厥的伯克之职,统领可汗手下的两千鸣镝射手。”

杨善经站起身来,向陆季览弯腰拱手,施以汉礼。

陆季览赶忙回以一揖,抬眼看时,只见杨善经脸膛黝黑,双眸明亮,左颌下一道浅浅的刀疤若隐若现,粗壮的臂膀孔武有力。

陆季览笑容满面,连声称赞道:“杨将军年轻有为,不愧是文帝族人,隋室骁将!”

“陆大人言重了!杨某跟随姐姐,千里入塞,效命可汗,承蒙大帅举荐,忝位伯克,偶立寸功,何有骁将之说?”杨善经双手垂抱,坦然一笑。

“呵呵,两位都不是外人,不必拘礼,坐下话说,”咄苾挺直腰身,双手按膝,看着眼前二人各自入座后,这才收敛笑容,肃然说道,“陆尚书此来我营,本王已知所为何事了!”

“大帅英明!”

“嗯,请陆尚书转告梁王,不必过于忧虑,”咄苾抬起右手,捏着长须上的红色玛瑙坠珠,继续说道,“即便我二哥处罗可汗没有施援,梁王的朔方城也可保无虞。”

“下官愚钝,愿闻其详!”

“昨日宴饮,众人都未提及一事--旬日之前,刘武周率军南下,兵锋甚锐,已攻下李渊的晋阳老巢。众所周知,开战之前,刘武周曾派亲信谒见可汗,恳请军援,可汗欣然允诺。至于刘武周南下的军中,到底有多少战马军粮,强弓硬弩是我突厥所赐,恐怕只有二哥自己知道了!”

“如此说来,”陆季览咬咬嘴唇,看着咄苾说道,“可汗是打算换一张‘弓’来击射李唐这匹狼了!”

“正是,”咄苾点点头,说道,“用了刘武周这张弓,恶狼一时自顾搏命,又怎会反口噬人?”

陆季览稍一沉吟,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紧皱双眉,说道:“刘氏之弓若能击杀恶狼,则皆大欢喜;若有不逮,引来狼群反扑,非旦刘氏折戟,梁王也不能幸免。如此,不如各修其弓,合力灭之!”

“呵呵,陆尚书多虑了!”咄苾听闻,哈哈大笑,往后一躺,倚回狐皮靠椅中,说道,“草原斩狼,其法甚多--长弓不成,则换弯刀;弯刀不成,则用利矛!”说着,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旁座,杨善经嘴角抽动,会意一笑。

陆季览听闻,心中不甚明白,嘴上却也不便多问,只好“嘿嘿嘿”地陪笑一旁……

五十五 义成苦悲两行泪 鸣镝将军透天机

春回塞北冰雪消,暖风拂来草木高,满眼绿意无边际,牛羊满山似云飘。

午后的达尔罕大营,暖风煦日,溪水潺潺,老人们三三两两地围坐炉边,低语闲聊,孩童们成群结队地追逐嬉戏,放声欢笑,惊得营地旁边的羊羔牛犊四散而逃。

营地中央,义成公主的庐帐棉帘低垂,偶有炊烟从穹顶飘然而上,数位鸣镝射手远远地下马围坐,等候着自己的伯克将军杨善经。庐帐内,义成公主姐弟俩儿正在低声说话,三脚火撑上煮着的酥茶咕嘟翻腾,浓香四溢。

“阿姊,可汗昨晚又没回来吗?”杨善经盘腿而坐,捧着茶碗问道。

“哎,数日不归,对他而言已是家常便饭了,”义成公主正了正头戴的五彩帛边罟罟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道,“他是大可汗,草原上所有的牛羊马匹,女人财宝都是他的,我这个可敦皇后小小的庐帐里,怎能留得住他的心?”说罢,义成公主盯着火撑下鲜红的火苗,怔怔发呆。

杨善经笑笑,连忙说道:“阿姊不必伤感,不要说是大可汗,就是草原上的部族贵人,哪个不是这样呢?”

义成公主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弟弟,叹息一声,说道:“我岂是满腹妒意之人?从其父启民可汗,到他大哥始毕可汗,依突厥旧俗,我已嫁了父兄两代,这样的日子早就习以为常了,只是…”义成公主顿了顿,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只是近来总是做梦,梦到自己又回到了关中,在长安城的大兴宫里翩翩起舞,文帝的圣颜是如此清晰,对着我颔首微笑。”

“阿姊……”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义成公主打断了弟弟的话,说道,“我当然记得先帝的圣训——‘敦睦北邻,结为唇齿之邦’,自出塞那一天起,我便铭记在心,时时躬行。何况,先帝皇恩浩荡,厚赐我家,和亲之后,父亲授爵关内侯,兄弟数人位列百官,满门荣耀,显赫宗族。每每想到这些,塞外十余年的风霜雨雪,人事沧桑,于我而言,皆是浮云,一忍便过。可是,”义成公主喉中一哽,接着说道,“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烽火再起,物是人非,我当初为之忍受的那一切都已烟消云散。我时常一个人站在山巅,望着南归的雁群,仰头呼唤,君父何在?宗族何在?故国何在啊!没有任何回答,只剩下啾啾的雁鸣……”说罢,义成公主低声啜泣,两行热泪顺颊而下。

杨善经听闻,也悲不自胜,强忍泪水,低头不语。

片刻之后,杨善经站起身来,从火撑上拎下热气腾腾的茶壶,走到姐姐面前,把茶碗盛满,然后同姐姐并肩而坐,低声说道:“阿姊再忍耐些时日,等咄苾大帅事成之后,我亲自护送您回长安去看看。”

义成公主扭过头来,看着弟弟,目光中满是诧异和惊惧,问道:“你们当真要……?”

“嗯!”杨善经咬着白森森的牙齿,不容置疑地点点头,说道:“咄苾大帅才是草原上真正的雄鹰!只有雄鹰,才能飞得高,看得远,才能越过高山与草原,将万里河山收入眼帘!”

义成公主连忙抬起手来,手压唇上,示意弟弟轻声,然后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庐帐帘边,轻轻挑起,露出头去扫视一圈,见无异样,这才返身入座,目光闪闪地盯着杨善经,小声说道:“这是事关身家性命的大事,你们须万分小心,不能有丝毫纰漏!”

杨善经点点头,回答道:“阿姊放心,咄苾大帅与我已经谋划多年了,此事断无不成之理!”

“你们…你们打算如何动手呢?可不能滥杀无辜啊!”义成公主不无担心地问道。

杨善经“嘿嘿”地笑了两声,没有立即回答,只端起碗来,喝了一口酥茶,然后拔弄着手中的火钳,光影照来,杨善经满脸红润,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

火撑上煮沸的酥茶咕嘟翻腾,热气阵阵,浓浓的茶香弥漫在穹庐之中,久久不散。

短暂的沉默后,杨善经抬头看着义成公主,问道:“阿姊,你还记不记得,我领职伯克,统帅那二千鸣镝射手有多少年了?”

“嗯,应该有三年了吧!”义成公主咂了一下嘴唇,不太肯定地回答道。

“有五年了!”杨善经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五年来,鸣镝射手虽然还是二千人马,可里面的大多数成员已经被我们替换掉了。”

“嗯?”

“按照咄苾大帅的想法,我训练严苛,常于淘汰,暗中吸纳了不少大帅麾下的精锐射手,而在处罗可汗那里,明面上只说是打造一支以一当十的骁勇卫队,可其中却有一个天大的秘密!”

“哦?”

“在训练这支卫队时,我要求他们必须听从我的号令,而我的号令就是那十只红色的铁翎鸣箭,它们射到哪里,身后的这二千只飞箭就如影随形,飞赴哪里--不论我箭落何处,箭落何人,胆敢迟疑须臾者,唯有以头谢罪!五年来,队中已有数人被我就地正法,因此,我的军中不认官职品秩,只识翎箭落处!”

义成公主听罢,双手合十,微闭双眼,轻轻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突然间,义成公主惊骇万分地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杨善经,声音颤抖,舌根僵硬地问道:“你们…你们要让他万箭穿心?!”

“唯有如此,方能出其不意!”

“可他是咄苾的二哥,我的夫君啊!”

“阿姊,古来成王败寇,何论亲疏!况且,依突厥风俗,兄妻弟娶,唯有搬开这颗绊脚石,你与咄苾大帅才能厮守终身,你也才能梦想成真,重游故里啊!”杨善经迎着姐姐惊惧而迷惑的目光,掷地有声地说道。

“那…那你们打算何时动手?”

“这个嘛,得寻找时机,”杨善经双手抱臂,若有所思地说道,“目前,南方交兵,战事频频,刘武周已同李唐开战,暗中有突厥支持,朔方的梁师都也派人求援,意图夺回延州,处罗可汗整日闭门不出,或接待外使,或商议军务,偶有空暇,也是聚众酣饮,我们难得有纵马相随的外出机会,所以,再等等看吧!”

“哎——”义成公主听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与将死之人朝夕相处,这是怎样的煎熬啊!希望南方的战事早些结束,你们的事情也能早些落下帷幕。我听说…”义成公主转过头来,看着弟弟,皱了皱眉头,问道,“我听说,李渊在长安很成气候,他的儿子、女婿甚至女儿都能征善战,把梁师都、薛仁杲等人打得大败,这回刘武周出兵,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啊?真没想到,当年长安城那个温文尔雅,憨态可掬的唐国公李渊,如今竟然变得像虎狼一样凶狠!”

“呵呵,阿姊,此一时彼一时嘛,”杨善经笑道,“当年,咱们的那位晋王杨广,礼贤下士,谦恭有加,一朝为帝,判若两人,把大隋折腾得地动山摇,文帝的功业消磨殆尽,锦绣河山毁于兵火,大河上下已成群雄逐鹿的局面了,这不是更加令人费解和痛惜吗!”

“是啊,”义成公主惆怅万分,仰起头来,看着穹顶,喃喃说道,“当年,炀帝穷兵黩武,被突厥人围于雁门关,隋室派人求救于我,百般恳求之下,始毕可汗才撤围而去。事后,我曾去信长安,劝说炀帝息兵爱民,轻徭薄赋,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终于酿成了江都的弑君之难。哎,往事历历在目,若文帝地下有知,当作何想?”

杨善经听罢,戚容满面,捧起茶碗,低头慢饮,不再言语。

五十六 尚书奏报梁王笑 骁卫将军传战报

春雨如酥,草绿万株,烟柳看处,关塞如故。

朔方城北七、八里地,一支人马踏着泥泞的道路,向南急驰而来,马蹄阵阵,泥星飞溅,道路两旁的绿草顿时染上黄斑点点。

梁师都的尚书官陆季览扬鞭执绺,一马当先,眼看高大的朔方城已映入眼帘,数日来的归程劳累顿时消减不少,心中的话有千言万语,只盼着向自己的主子一吐为快。

半个时辰后,陆季览大步跨入朔方城中的梁王府大堂,只见梁师都早已端坐主位,正笑容可掬地等着自己。陆季览连忙跪伏于地,说道:“拜见梁王!臣此去达尔罕,颇费时日,让梁王久等!”

“快快请起!陆尚书此番塞外,奔波劳顿,甚为辛劳!来人呐,看茶,上坐!”

陆季览起来拜谢,斜签着身儿在梁师都的下首坐了,略清嗓子,说道:“梁王,臣无能,此次出塞未能寻获援助,突厥人只是答应于秋后再作考量。”

梁师都捋着颌下花白的胡须,笑道:“无妨!若有援助,固然可喜;没有援助,亦无大碍。”

“臣愚顿,愿闻其详!”

“呵呵,”梁师都笑了两声,一双鹰眼在深陷的眼窝中明光闪动,说道,“陆尚书往返塞外,旬日有余,南边的战况已形势迥然--刘武周旗开得胜,在晋阳郊外的黄蛇岭大破唐军,斩俘万余人,唐军先锋官﹑车骑将军张达战殁,所属人马全军覆没。”

“哦,是吗?”陆季览听闻,面露喜色,问道,“唐军何人担任统帅?”

“齐王李元吉。”

“呵呵,有勇无谋之辈,”陆季览也咧嘴笑道,“如此看来,唐军不利,延州的柴绍也是如坐针毡了!”

“我已任命刘旻为骁卫将军,率领五千人马南下,在延州地境袭扰作战,其目的便是留下延州的唐军,以减轻刘武周那边的压力。要知道,咱们彼此之间虽无盟约,但刘武周在晋阳那边打得越好,咱们朔方也就越安生,越能争取时间训练新卒。”

“梁王英明!”陆季览揖手说道。

“嗯,对了,”梁师都咂了一下嘴唇,问道,“我听闻突厥人暗中支持刘武周,赠与大量军援,你此去达尔罕,面见了处罗可汗,那边情形怎样?”

“回梁王,”陆季览皱了一下眉头,缓缓说道:“处罗可汗及诸王依然友善,并未冷落我等,只是他那个侄儿‘小可汗’钵苾有些咄咄逼人之状,似乎不太情愿援助咱们。”

“钵苾在突厥诸王中人轻言微,名义上是契丹、靺鞨等部落的首领,实际上却没有多少实权,他的话不住挂齿。倒是那个亲王咄苾,曾到太和山来劳军,我看此人城府颇深,胸有大局,且任突厥的莫贺咄设大帅,控弦十万,兵多将广,值得咱们深交啊!”

陆季览点点头,说道:“咄苾的见识较之突厥诸王,的确深远透彻,非常人所及,此次出使达尔罕,我曾单独拜访过他,他让我转告梁王,因晋阳战事既起,虽然处罗可汗未必会立即施援,但朔方安如泰山,梁王不必过虑。只是…嗯,只是临别之时,他说的话,臣一时不甚明白,”陆季览双眉一蹙,面露迷惑。

“嗯?”

“是这样的,”陆季览在座中稍一弯腰,身体前倾,说道:“当我问及如果事有不逮,刘武周败于唐军,朔方将受到威胁,处罗可汗会如何处置时,咄苾说了一句话,‘草原斩狼,其法甚多--长弓不成,则换弯刀;弯刀不成,则用利矛!’从达尔罕归来的路上,我一直没有参透此话,不知咄苾在暗示何事。”

“这个嘛…”梁师都顿了顿,捋着长须,稍作思索,说道,“他也许是在暗示,继我梁师都、薛仁杲和刘武周之后,处罗可汗又在扶植什么豪强势力,以对抗李唐吧!”

两人正在说话时,一个亲兵小跑进来,单膝跪地,拱手禀报道:“梁王,骁卫将军刘旻派人回来,呈报前方战况。”

“知道了,让来人等候片刻,”梁师都听闻,挥了挥手,然后扭头看着陆季览,笑道,“陆尚书此行辛苦,先回府歇息吧,他日咱们再详议军务国是。”

“遵命!”

望着陆季览走出大堂的背景,梁师都捋着花白的胡须,眉头紧皱,沉吟起来--“草原斩狼,其法甚多……”咄苾此话,绝非刚才自己对陆季览的释意!咄苾身为亲王,手中握有精兵十万,曾当面对自己讲过,不赞同处罗可汗借力打力,扶植力量钳制李唐的策略,也曾公开宣扬突厥大军应当南下伐唐,兵锋直抵关中,到渭河洗靴饮马,那么,他话中所指的“斩狼之法”究竟是何意呢?

更换豪强势力,代其征战李唐?不是他的初衷。

说服处罗可汗,自己率军南下?不大可能实现。

借助部族力量,联手侵扰唐境?不需如此折腾。

那么,咄苾的这个“斩狼之法”只有唯一的解释了--冲破樊篱,甩掉束缚,自己作主草原,实现南征的企图。若果真如此,那就意味着这个心机深沉的突厥亲王将发动宫帷之变!

想到这里,梁师都不禁手心出汗,突突心跳,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在陆季览面前点破此道,毕竟,同为人君,弑逆之罪何能容忍!又如何能在下臣面前论说此事!

就在刹那间,梁师都突然想放声大笑,万分迫切地希望咄苾遂行此事,早登汗位,如此一来,自己便可乘势而为,在突厥铁骑滚滚南下的烟尘中,带着朔方的人马杀到长安,实现自己的夙愿!

不过,目前仍需耐心,养兵训卒,恢复元气,与延州的唐军周旋时日,静观世变,然后有所作为。

想到这里,梁师都满意地一笑,抬起头来,对着门外的亲兵大声说道:“让来人晋见!”

……

片刻之后,一名披挂甲胄的军校小跑进来,跪拜道:“致果校尉辛炳生奉骁卫将军令,有战报呈送梁王!”

梁师都点点头,把手一抬,应了声“平身!”打量来人时,只见其十八九岁,浓眉大眼,稚气尚显,只是腰圆膀阔,将一副铠甲撑得实实在在,梁师都笑道,“我认得,你是马军总管辛獠儿的侄子吧!”

“正是!小将奉叔父之命,到骁卫将军麾下历练。”

“嗯,甚好,”梁师都轻捋长须,说道,“将战报呈上来吧。”

罗炳生站起身来,将怀中所揣的筒封战报掏出来,走上前去,双手递给梁师都,然后毕恭毕敬地侧立而待,等着梁师都的阅后训示。

梁师都打开战报,放到面前的案桌上,仔细地阅读起来,时而颔首点头,时而双眉微皱,时而停顿思索,时而参阅地图。

半柱香的功夫过去了,梁师都才放下战报,抬头看了看辛炳生,问道:“刘旻将军活动于延州以北的小里沟和白家峁一带,是否派人觇伺了城内的情况?”

“回梁王,”辛炳生弯腰拱手,说道,“延州城中早已戒严,盘查甚紧,我们的探子无法入城。但是,刘将军派人变服百姓,伺伏于城外三五里处,城中若有动静,则飞马来报。”

“好,”梁师都点点头,又问道:“战报中说,五千人马化作十队展开,多张旗帜,多布疑兵,时而聚合,时而分散,延州方向对此有何反映?”

“有的,”辛炳生身体前倾,弓腰回答道,“我军进入小里沟后,曾在林中遭遇唐军的小股逻骑,除数人侥幸逃脱外,一干人等悉数被歼。据敌虏招供,延州的唐军仍有五万人马,听闻刘旻将军率军而来,对方正在加固城防,没有向城外调动的迹象。另外…”

“嗯?”

“梁王,另外据我军观察,延州城中似乎粮草不济。”

“何以见得?”

“被歼灭的那支唐军逻骑,我们发现对方的鞍间粮袋均不饱满,剖开尸腹验视,有糠皮粟壳之属,故而有此判断。”

梁师都听闻,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地图,捋着胡须,半晌没有说话。

大堂外,春光明媚,鸟鸣啾啾,煦风拂来,树叶沙沙作响。几道阳光射进堂内,似利箭一般投下明影,映照在梁师都的脸上,显出额前刀刻一般的皱纹来。

沉吟良久,梁师都才站起身来,反剪双手,在案桌前踱了几步,然后猛地扭过头来,双目熠熠地盯着辛炳生,斩钉截铁地说道:“致果校尉听令!”

“末将在!”

“你转告骁卫将军刘旻:一,扩大疑兵区域,以小里沟为中心,方圆五十里皆可出没;二,相机而行,派遣奇兵锐卒潜出延州之后,袭扰唐军粮道;三,若唐军出城寻衅,当主动避战,切不可与之交锋!”

“得令!”

五十七 霍公拍案定战策 公主闻变针见血

暮春风光似酒浓,千里碧色映群峰,南来北往有旧客,谁睨翠屏护芳丛。

近午时分,丽阳高照,暖风拂来,几树桃花余芳纷飞,散落在延州府衙的堂前屋后。大堂内,延州驻军的将领们齐聚一处,在军帅柴绍面前各抒己见,争论不休,或攻或守,莫衷一是。

骠骑将军向善志双手叉在厚厚的豹皮护腰中,气呼呼地说道:“说了那么多,我就讲一个字——‘打’!我看呐,那个姓梁的在太和山还没有被打怕,还敢派兵出来挑战,竟然在小里沟杀了咱们的十几个逻骑,这口气我向善志是忍不了的!”

“向将军说得有理,梁师都在太和山一战中精锐尽丧,谅他也派不出多少人马来,咱们延州兵多将广,分出三成的兵力来,足以制服入境小寇!”胡人将军何潘仁捋了捋红胡须,眨着蓝眼睛说道。

“我听闻,兵书上说,”马三宝用鼓突的双眼看了看向、何二人,接过话来,说道,“与敌合战,‘道吾所明,无道吾所疑也’,目前在小里沟一带出没的梁军,到底有多少人马?是谁人指挥?意欲何为?即使要出战,这些军情咱们也必须先搞明白。”

“马将军的话,我赞成!”骑兵将军冯弇点点头,说道,“据小里沟逃归的游骑弟兄说,在伏击我军的敌人中,看到有稽胡的旗幡和装束,这一状况不容小视!毕竟,稽胡骑兵的战力是梁军无法比拟的。”

“况且,”骑兵副将岑定方也忧心忡忡地说道,“去冬,咱们追击梁师都的骑兵,在稽胡领地全部覆没,稽胡的军力的确不容小觑!”

女将军秦蕊儿眉头一皱,理了理胸前绛色领巾,抬头说道,“我听闻,稽胡骑手能在三百步外,用铁尾翎箭取人性命。面对这样的强悍对手,咱们不能不防啊!”

骠骑将军郝齐平一边听着众将的话,一边将手中的小折扇打开了合上,合上了又打开,时而抿抿嘴唇,时而看看屋顶,始终没有言语。

军帅大椅上的霍国公柴绍正襟危坐,侧耳倾听,不时地低头端详,参阅军图。抬头看时,见郝齐平似乎胸有成竹的模样,便问道:“郝将军以为如何?”

郝齐平听到军帅点名,便收起了小折扇,在座中朝主帅拱了拱手,然后看看众人,回答道:“霍公,诸位,郝某以为,今日延州的形势只可守,不可攻!”

此话一出,引得大堂内嗡嗡一片,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柴绍将手一挥,大声说道:“肃静!”

郝齐平朝主帅点点头,待众人声音消退时,方才说道:“延州只可守,不可攻,其由有三:第一,从北线大势来看,我军在晋阳失利,并州全境沦陷,刘武周长驱直入,有威胁关中之势,延州若贸然出击,获胜则罢,若有差池,刘、梁二贼将形成东西夹击的态势,则我大唐雪上加霜,危如累卵;其二,敌情不明,不可擅动,诚如马三宝将军所言,‘道吾所明,无道吾所疑也’,梁师都虽然遭受了太和山的惨败,但短短数月之内,仍有力量派兵南下,咱们切不可大意轻敌,暂且不论是否有稽胡助战,据目下局势而言,以静制动,扼关阻敌,应是我军最为稳妥的策略;第三,时值暮春,青黄不接,我军粮草匮乏,虽然去冬在太和山缴获颇丰,但以军械居多,刍粮实少,加之当前晋阳战事吃紧,朝廷对延州的供给时断时续,若我军冒险进击,一旦被梁军掐断粮道,则延州难以持守,数万人马将陷于灭顶之灾!故而,郝某以为延州只可守,不可攻——守,以待时变,尚可回还;攻,进退无据,反受其咎。”

众将听闻,一时语塞,有的皱眉深思,有的颔首微笑,有的目瞪口呆,有的凝望屋外。刚才热闹非凡的大堂,突然之间鸦雀无声,只有几片随风潜入的桃花碎瓣儿,无声无息地在原地直打转转儿。

“啪”地一声,军帅案桌上传来响亮的一击,惊得众人纷纷扭头顾望,只见柴绍双手摁在楠木大桌上,虎虎有神地注视着众将,不容置疑地说道:“郝将军的话,正合我意!当下局势,延州只可守,不可攻,众将听令——”

堂上众人立即起身,竖耳聆听。

“各自值守防区,以逸待劳;有擅自出城接战者,军法从事!”

“谨遵军令!”众将弯腰拱手,齐声应道。

……

日头偏西,树影斜长,柴绍理完公事,回到上房时已进申时,李三娘正在桌前低头刺绣,见丈夫回来了,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快步迎到门边,一面接过丈夫身上的滕蛇紫袍和玉环腰带,一面吩咐侍女银钏儿热菜热饭,盛进屋来。

“不必了,”柴绍换上妻子递过来的白纱单衣,摆摆手,说道,“今天议事一上午,我在前堂胡乱地对付了一顿,现在不觉饥饿,给我沏碗茶上来吧!”

李三娘点点头,银钏儿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柴绍抬脚走到坐榻边,斜靠在大迎枕上,长舒气息,闭目养神。李三娘也坐回桌边,拿起针线来,一边低头做着手上的女红,一边絮絮聊道:“我听秦蕊儿说,梁师都又派兵入境了,此人如此固执,倒也有几分倔劲儿啊!”

“嗯。他派兵南下,大概是为了策应晋阳方向的刘武周吧!”柴绍闭着眼睛,回应道。

“可他并未与刘武周结盟呀?”李三娘拿起一颗红线,绷直两端,从中咬断,打结收尾,随口问了一句。

柴绍“呃”了一声,说道:“敌之敌,即为友,这在策略上是心照不宣的事儿。”

“听说,父皇让四弟领兵,收复晋阳,不知进展怎样了?晋阳是咱们李唐的发祥之地啊,可不能让敌寇长久占据了,”李三娘拈起手指,从小竹箕中拾起一绒绿线,分作几丝,穿入针尾,在绣布上轻扎细绣。

“战况不妙啊!”柴绍睁开眼睛,摸着自己宽大的额头,叹息一声。

“怎么了?”李三娘听闻,停下手中的针线,抬头看着丈夫,问道。

柴绍从坐榻中站起来,走到妻子身边,弯腰坐在圆凳上,眉头一皱,咂咂嘴唇,说道:“齐王派先锋官张达出战,结果,张达所部在黄蛇岭全军覆没。”

李三娘正要开口说话时,银钏儿端着一碗刚刚沏好的热茶走了进来,李三娘呶呶嘴,示意银钏儿放在桌上,待她转身离开后,才扭头看着丈夫,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古往今来,前锋失利而能最终获胜者,比比皆是。想必四弟定会调整部署,寻找战机,设法击败刘武周的,”说罢,又低下头去,继续飞针走线。

柴绍端起茶碗,吹开浮叶,轻啜了一口,没有吭声儿。

“怎么不说话了?”李三娘抬头看着丈夫,一边针线飞梭,一边轻声笑问。

“哎,战报说,齐王只给了张达百余名步卒作先锋。我知道,张达……张达曾经与齐王有过结。”

“什么?!”一不小心,针尖扎了李三娘的手,血珠子顿时渗了出来,李三娘放下针线,用嘴吮起手指来。

“哎呦,让我看看,”柴绍见状,“咣当”一下把茶碗放到桌上,一把将妻子的手拉过来,凑到鼻尖前仔细端详,口中喃喃说道,“这些事儿本不想给你说,让你平白无故地担惊受怕。”

“元吉怎能…怎能挟公报私?”李三娘怔怔地看着桌面,呆若木鸡,似乎并没有听到丈夫的话语,只在那儿自言自语地说道,“大敌当前,身为军帅,怎能如此,怎能如此啊……”

柴绍用左手捏压着妻子的指尖,右手从桌上的小竹箕中取出一只布条,给妻子包裹牢实了,这才叹了一口气,说道:“齐王如此用人,前方战局堪忧啊!”

半晌,李三娘回过神来,杏眼圆睁,盯着丈夫问道:“张达真的与四弟有过结吗?会不会是你记错了?”

柴绍摇摇头,轻叹一声,说道:“当年晋阳起兵后,齐王曾掠地上郡,时任陏军上郡都尉的张达出城力战,大败齐王,令其单骑奔还,甚是狼狈,齐王扬言必报一箭之仇。后来,炀帝被弑于江都,张达便率军降于我朝,授职车骑将军,”柴绍顿了顿,百感交集地说道,“不想此番晋阳告急,朝廷竟将张达配属齐王担任先锋官,而齐王……竟成这亲痛仇快之事!”

李三娘听闻,低下头去,摩挲着指尖的布条,不再言语,脸上阴云密布,青灰一片,不祥之感涌上心头……

五十八 夺粮锋交向阳沟 上房论战出妙策

春风拂面,桃李芳菲,山壑葱笼,红瘦绿肥。

延州城南三十里的向阳沟,一条沙石土路蜿蜒在山谷间,由南向北延伸开去。道路上,一支数百人的队伍款款而行,中间夹着数十辆木毂粮车“吱呀”向前,黄色军旗上大大的“唐”字煞是醒目,晴空之下,队伍扬起的尘土远远便可看见。

向阳沟北面坡顶的榆树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正午阳光下,斑斑驳驳的光影投洒于林荫中,仔细看时,数百双警惕的眼睛在暗处目光闪动,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坡下的唐军粮队--梁师都的骁卫将军刘旻精选了五百锐卒,卷甲韬戈,屏息而待,在此处已埋伏了两个时辰,就等着唐军的粮队自投罗网了。

梁军的致果校尉辛炳生在林中驻马而待,左手执绺,右手握剑,目光炯炯地注视着眼前的唐军,脑海中盘算着攻击的队形,一分一秒地等待着出击的时刻。

在他身后,两百骑兵和三百步卒衔枚而立,整装待战。

回想临行之时主将刘旻的话语,辛炳生觉得言犹在耳,清晰可闻--“昼伏夜出,邀击唐军;烧毁刍粮,迅即撤离!”虽然连夜行军数十里,一个晚上没有合眼,但看到主将料敌无误,唐军已出现谷中,辛炳生倦意全无,心中腾起一阵莫名的激动。自己从军数年,虽然在担任马军总管的叔父手下小有战功,但今日独挡一面,率军伏击,这可是征战以来的头一次,既不能辜负主将的信赖,又要给叔父颜面争光,年轻的辛炳生咧开一排细白的牙齿,咬了咬厚厚的嘴唇,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佩剑。

“将军,是否将我军携带的稽胡战旗打开?”辛炳生正在沉吟时,身旁的一个小校凑过来,低声问道。

辛炳生倚鞍而望,看着正在坡脚缓行的唐军,皆持短刀长矛,并无强弓硬弩,更无铁甲战马,遂将手一摆,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不必了!刀剑出鞘,准备出击!”

只听到林中“唰唰唰”的声响汇成一片,旗手打开白旄,骑兵跃身上马,步兵刀枪在握,个个虎视眈眈,杀气十足。

辛炳生抬起手来,正了正头戴的红缨铁盔,拉紧系带,然后握住剑鞘,“哗”地一下锋刃见光,大声喝道“跟我冲!”一夹马肚,带领身后的两百骑兵一跃而出,引着大步跟进的步卒呼啸前涌,向山脚的唐军直扑而去。

马蹄阵阵,杀声震天,沙石飞滚,尘土蔽日。

梁军呈锥形阵势,奔着当面一字排开的唐军车队,猛冲而下,意图正中开花,拦腰截断,分而歼之。

辛炳生一马当先,鼓突双眼,大呼向前,八百步外,唐军一时震惊,车停马歇,士卒纷纷驻足瞭望;六百步外,唐军号角响起,士卒转身旋踵,从车底抽出五尺砍马刀,迅即列队;四百步外,唐军一分为二,前排士卒长刃相连,形成“刀墙”,后排士卒环刀在握,侧提身后;两百步外,长蛇阵般的粮车中“哗哗”乱响,半数粮车竟然谷物掀翻,散落于地,车上隐蔽的数人应身而起,半跪于车板,搭箭上弦,引弓待射;一百步外,唐军箭矢飞来,“嗖嗖”直响,如雨点扑面,防不胜防。

原来唐军早有准备!

眼见偷袭不成,只能改为强攻,辛炳生“唰”地一下,大力抽出鞍鞯悬挂的马槊,当空挥舞,寒光四射,领着骑兵大队扑向车队。

两军锋接,火星飞溅,刀枪落处,“当当”四响。

唐军前排的砍马刀上下翻飞,一堵“刀墙”密不透风,利刃所及,梁军骑兵人仰马翻,偶有骑手飞身跃下,接地而战,后排的唐军则手持环刀,猛扑而来,刀枪相交,血肉横飞,梁军始终不能接近粮车。

骑兵冲锋受阻,辛炳生内心焦急,拼杀间隙,回头顾望跟进的步卒时,只见唐军箭簇疾风骤雨般溅落己方阵中,缺少盾牌庇护的步卒冒死向前,接二连三地中箭仆地,从山岗上滚落下来,身后扬起百十道滚滚尘烟。

毁烧粮车已然不成,死拼硬打又非本意,辛炳生正在进退两难时,只见五十步外,唐军的一名将领身披绛袍,跨马横槊,正在指挥士卒节节反击。

“擒贼擒王,首断身乱!”辛炳生忽地腾起一个念头来,于是一夹马肚,甩开大队,直奔唐将,一杆数十斤重的马槊在手中左挑右刺,血雾飞溅,硬生生地在唐军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眨眼之间,辛炳生已冲到对方面前,唐将见来者不善,立即挥槊迎击,两将交手,眼花缭乱,这边一个“银蛇夺喉”,直取要害;那边一个“渔夫摇橹”,化险为夷;这边使出“怪蟒翻身”,欲占先机,那边使出“顺水推舟”,借力打力……两人过手数十招,竟然难分仲伯,不见高下。

顷刻之间,两军步卒碰撞,短兵相接,喊杀声此起彼伏,谷中一时尘土飞扬。

辛炳生见不能力克对手,如此僵持,于己不利,于是拉绺侧身,横槊平击,使出一招“神龙现尾”,一夹马肚,便朝着自己的阵中奔去。回头斜睨时,只见那唐将在虎头兜鍪之下,唇红齿白,目如明星,面似满月,竟然也是一位不满二十的年轻将军!

辛炳生心中暗自称奇,然而沙场激扬,箭矢无眼,容不得半点分神,辛炳生奔回本阵,急令号兵鸣金,卷甲裹旗,朝着向阳沟的坡顶急速退去。

唐军也不追赶,收拾军械,护住粮车,重整行装,准备继续赶路。

几名小校跑到唐将跟前,喜笑颜开,拱手贺道:“宋将军有备无患,旗开得胜,可喜可贺!”

领兵小将宋印宝拉缰驻马,回以一揖,笑道:“此乃霍公料敌如神!宋某初为领军,不谙战事,一路行来,仰仗诸位了!此去延州尚有三十里地,我等须加快步伐,方能在日落前赶回城中。”

“遵命!”

……

今日的向阳沟一战,数天前已被柴绍预料到了。

原来,那日午后,柴绍从延州府衙回到上房,坐在桌前,啜茶低语,同妻子论及晋阳战事时,忧心忡忡,气氛凝重,夫妻俩各有所思,好一会儿都没有言语。

片刻之后,李三娘才抬起头来,稍理鬓发,问道:“夫君,你刚才说梁师都此番派兵南下,大概是为了策应进攻晋阳的刘武周,那你打算如何应对呢?”

“嗯,是这样的,”柴绍放下手中的茶碗,摸着自己宽大的额头,缓缓说道,“上午的军事会议,我已确定了延州‘只守不攻’的策略,正如郝齐平所说的那样——‘守,以待时变,尚可回还;攻,进退无据,反受其咎。’”

“可是,”李三娘浓眉紧蹙,不无担忧地问道,“坚守城池需要粮草,延州城中不要说军粮匮乏,就是百姓的口粮也没有富余啊!因晋阳战事吃紧,关中已经旬日没有供给延州了,我们又当如何坚守城池呢?”

柴绍点点头,回答道:“夫人之言正是我之所虑!时值春夏之交,青黄不接,而数万人马不可一日无粮,我估摸着…”柴绍摩挲着光生的下颌,咂了一下嘴唇,说道,“城中所蓄粮草,虽不足以出城作战,但施行严格配给,尚能坚持数日,另外,我已派人百里加急,传书长安,恳请朝廷火速分拨粮草,以解延州的燃眉之急!虽然晋阳战事吃紧,但关中去年丰收,我想,若要朝廷一时之间调拨数万石军粮,恐有困难,但只求三千斛,应无大碍,只是当下朝廷百官的目光齐聚于晋阳,我们求粮得反复催促罢了!”

柴绍站起身来,反剪双手,踱了几步,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三千斛军粮运入延州,咱们又可以坚持十天半月了。”

“那得确保粮道无虞啊!”李三娘抬起双手,倚在桌上,托着下颌,眨了眨眼,说道,“梁军近在咫尺,粮道不能出现差池,否则,延州的军民只能摘取嫩叶,煮汤果腹了!”

柴绍听闻,沉沉地点头,思量片刻,扭头看着妻子,说道:“我打算来个‘示弱于外,出其不意’,谁胆敢截粮断道,我便打他个措手不及!”

“何谓‘示弱于外,出其不意’呢?”李三娘问道。

柴绍嘴角轻扬,微微一笑,走到妻子身边,如此这般地附耳轻语。李三娘听罢,抿嘴而笑,说道,“路途颠簸,但愿车中所伏射手不要昏昏睡去。”

“所以,我准备从弓弩营中精选身强力壮者,随队潜行。”

“那么,此次押运粮草,你打算让何人领兵呢?”李三娘抬头问道。

柴绍手扶桌面,坐回位中,回答道:“宋印宝。”

“宋印宝?齐王府管家宋之伦的那个儿子?”

“对,”柴绍点点头,说道,“此人先前送信营中,力表诚意,愿意效命军前,我正好可以送给齐王一个顺水人情,更重要的是…”柴绍盯着桌上的茶碗,顿了顿,说道,“宋印宝虽然年轻,但在太和山大战中作战甚勇,还有些头脑,也曾质疑张世隆的擅动之举,战后我授其‘翊麾校尉’之衔,令其押送张世隆回京,这趟差使完成得也很不错。”

李三娘颔首点头,说道:“自古‘英雄不问出处’,无论官宦子弟也罢,绿林草莽也好,只要能建功沙场,便是我大唐的可用之才!”

“是啊,”柴绍抚掌笑道,“谁曾料想,昔日的终南山草莽,经夫人教习,今日竟成我延州的扼关雄狮!”

李三娘瞪了丈夫一眼,嗔怪道:“他们本来就是终南山的潜虎蛰豹,何由我来教习!”

五十九 密林营中论袭战 晋阳再传失利讯

暮春清晨,山林间雾霭袅绕,如绵似纱,霞光射来,一片朦胧。飞雀啾啾,穿梭于密林,或立于枝头,或跃于草间,偶尔探头探脑,啄食于林中营地边缘,稍有响动,便噗噗振翅,冲天而去。

梁军南下延州地境的人马,在山高林密的小里沟一分为三,间隔数里,呈“品”字驻扎,互为犄角,彼此策应,多张旗帜,随时移防。

从向阳沟撤回营地的致果校尉辛炳生,带领人马一路狂奔,刚过辰时,便已回到中军大营。

辛炳生将队伍交与副手,自己挥鞭向前,来到主将帐外,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帐前亲兵,然后整理甲胄,抱持铁盔,通禀之后,挑帘而入,晋见主将。

骁卫将军刘旻身高八尺,伫立帐中,黝黑的面膛上,深沉的双眼目光熠熠,一双鹿皮筒靴套至双膝,坚挺厚实。刘旻双手抱臂,声音低沉,正在给面前的几名偏将布置军务,几个人躬身听命,一丝不苟。

见辛炳生步入帐中,刘旻朝跟前的几人摆摆手,说道:“你们回营吧,各自准备,午时开拔!”说罢,抬脚迈步,走到行军大椅边坐下,等着辛炳生上前说话。

待众人离去后,辛炳生“噗通”一下,单膝跪地,低头说道:“末将无能,未能在向阳沟截断唐军粮道!”

“起来说话,”刘旻将手一抬,说道,“向阳沟的情形,探马已于一个时辰前回营禀报了,看来,”刘旻伸出食指,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略作思索,继续说道,“唐军先人一步,已经料到我们的意图了。”

“末将见唐军已有准备,故未敢放手一搏,毕竟是在敌后,长时缠斗于我不利。”

“你的做法不错,”刘旻点点头,说道,“向阳沟的伏击,打的就是对方毫无准备,措手不及,既然唐军有所防备,那么突袭便失去了意义,你能临场应变,保存实力,这是好的!”

“只是,末将不甚明白,”辛炳生躬身站立,蹙额问道,“唐军在自己的地境之内,为何不大张旗鼓地押运粮草,先声夺人,威慑敌手,而偏偏要示弱于外,隐蔽强弩,暗伏长刀?”

“呵呵,”刘旻笑了两声,从行军大椅中站了起来,缓步走到辛炳生面前,拍了拍这位年轻将军的铠甲护肩,问道,“你知道延州城中的唐军主帅是何人吗?”

“柴绍。”

“不错,”刘旻轻轻一点头,继而直视辛炳生,目光犀利地反问道,“柴绍是何许人?前朝的太子千牛备身,唐军的首任马军总管,西北宿将段德操的得意门生,此人久经沙场,狡黠如狐,手下兵将骁勇,战力甚强;其妻李氏亦非寻常妇人,出则披挂为帅,入则运筹军机,这样的队伍,这样的统帅,堪称劲敌啊!”

刘旻反剪双手,看着帐顶,仰头叹息道:“去冬,梁王与吐谷浑联手,围攻柴绍于太和山,本已胜券在握,眼看事成,却硬是叫唐军来了个釜底抽薪,令我军铩羽而归。抱憾之余,对方的谋略与战力可见一斑。”

跟前的辛炳生听罢,搓着双手,依旧眉头紧锁,稍显稚嫩的脸上写满了迷惑,刘旻见状,这才道破玄机--“唐军之所以在押运途中示弱于外,是想以突击对突袭,吸引我军搏战,然后聚而歼之。诚如你所言,‘毕竟是在敌后’,对方有地利优势,若彼此再对战一时半刻,恐怕延州城中的骑兵就赶到了,那样的话,咱们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啊!”

看到年轻的辛炳生频频点头,刘旻笑道:“柴绍示弱于外,恐怕还有另外一个目的--此次相遇,也许正是他所希望的。”

辛炳生听闻,惊诧莫名,张着嘴儿,看着主将,半晌说不出话来。

“既然先前派出的逻骑在小里沟被我歼灭了”刘旻继续释疑道,“那么,他很可能想要一场稳妥的搏战,借机摸摸咱们的底细,也就省去了派人进入密林觇伺我军的风险。”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对,”刘旻抬手一拍辛炳生胸前的护心镜,说道,“沙场狐狸,老谋深算啊!”

“如此看来,我下令出击时,还是应当打出稽胡的旗幡,以淆乱视听?”

“不——”刘旻摇摇头,说道,“‘兵者,诡道也’,实中有虚,虚中有实。此番突袭,贵在速决,唐军已经见识了咱们精锐的部伍,再打出稽胡的旗幡,便属画蛇添足了,有害无益。等到他日合战,需借助兵威声势之时,再遍树稽胡旗幡,令唐军不敢贸然而动!”

辛炳生听闻,“扑通”一声再次跪下,口中说道:“刘军帅的话,令末将茅塞顿开,晚辈受益匪浅!”

刘旻伸手将辛炳生扶起来,说道,“你叔父辛獠儿将军也是久历沙场之人,承蒙他看得起,让你到我麾下历练,刘某敢不尽心!辛苦两日了,你快下去歇息吧。”

……

三千斛军粮运入延州城,饥馑之状一时缓解。

这日午后,李三娘在采买主事巧珠的陪同下,去了一趟冯府,看望了骑将冯弇有孕在身的妻子骆莺儿,申末时分,树影斜长,方才回到了府衙。

在通往上房的回廊中,李三娘步履轻盈,满面笑容,和巧珠有说有笑,正议着骆莺儿将来所生是男是女时,只见上房的楠木扇门边,后府主事凤鸢垂手躬立,战战兢兢,侍女墨绿则跪伏在旁,低声啜泣,泪珠连连。

巧珠见事不妙,连忙说了声“公主,后府还有事,我去忙了…”

李三娘眉头一皱,快步走到楠木门边,正要开口询问凤鸢发生何事时,只见屋里传来了柴绍怒气冲冲的声音——“主子仁厚,你们就蹬鼻子上脸,越发的没有规矩了,连个茶碗也端不稳!”

李三娘抬脚进屋,只见满地皆是瓷碗碎片,水沫儿与茶片儿四处溅落,一地狼藉,柴绍气呼呼地坐在正位上,一边摸着自己通红的右手背,一边瞪着双眼,怒不可遏。

李三娘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朝门外的两人挥挥手,示意她们离去后,李三娘转身从屋里的立柜中拿出烫伤药膏,走到丈夫身边,弯下腰去,握住他的右手,默不作声地将药膏轻轻地抹在烫伤处。

柴绍叹了一口气,看着自己通红的手背,说道:“哎,夫人,咱们平时是不是对下人过于宽厚了?难道真是印证了老句老话‘慈不掌兵’?”

李三娘立起身来,一边将药盒盖好,一边笑道:“这是家里,又不是在军中,何有此说?”

柴绍摇摇头,动了动自己的右手指,又是一声低叹。

李三娘将药膏放回柜中,隐隐约约地感到丈夫心绪不佳,便走到他身边,寻个椅子坐了,轻轻一笑,打趣道:“怎么了?我的骠骑大将军,战场上刀来剑往且不眨眼,今日一个小小的茶碗竟让您如此动怒?非要把它摔个粉碎才解气。”

柴绍往椅子里一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这才说道:“外面的事儿不顺心,回到屋里还要受这个窝囊气,怎不令人心烦?”

“哦,是吗?外面是谁如此大胆,让当朝霍公受气不快,”李三娘捂着嘴儿,偷偷笑道。

柴绍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也自嘲地一笑,继而转过头来,目光沉沉地看着妻子,说道:“上午接到廷报,齐王战败了,现已撤回黄河,刘武周在东岸兵势甚盛啊!”

李三娘听闻,收敛笑容,垂下眼帘,略一思索,问道:“也就是说,咱们在黄河东岸的土地已全部沦陷?”

柴绍点了点头。

“那朝廷如何打算呢?”

“照目前的情形,自然是另派重将,夺回东岸,毕竟,晋阳是龙飞之地,所在的并州更是富庶粮仓,岂容他人盘踞?”柴绍抬眼看着门外,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会不会让二郎领兵呢?”

“这个…”柴绍有些犹豫,面露难色,收回目光,说道,“这事儿让人颇感纠结啊——东岸战事不利,眼看敌军就要杀到黄河边上了,非智勇之帅不能挽回颓势;然而,平薛之战后,秦王功高,又应有所回避,以免招来妒意,我先前也曾致信委劝。哎,真是两难,两难啊!”

李三娘听闻,浓眉倒竖,把脸一沉,阴阴地说道:“‘国难思良将,家贫思贤妻’,为何非要等到出现了国难家贫的窘况,才会想到让贤者出来解困呢,平常时刻都做什么去了?真是令人费解!”

柴绍坐在椅中,默不作声。

李三娘站起身来,走到楠木门边,唤来侍女银钏儿,收拾这满屋的狼藉……

六十 故人来奔涕泪连 和颜悦色晓实情

天色灰蒙,欲亮未亮,街衢冷清,鲜有人影。

延州府衙的西舍里,柴绍的贴身侍卫孟通正在酣睡,昨夜当值到丑时方才回屋,困意袭来,倒头便睡。

入梦正香时,突然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孟通翻身侧卧,迷迷糊糊,不耐烦地问道:“谁呀——”

“城门校尉请孟将军到南门,有人自称刘细川,欲见将军,”门外传来回答声。

“哪个刘……什么?刘细川!”刹那间,孟通睡意全消,一骨碌翻身起来,一边胡乱梳洗,一边迅即思量——自己的这位军友同乡自渭河官驿一别,已有月余了,掐指算来,他报信长安后,应该返回晋阳了,可是,晋阳已经陷落,难道……

不容细想,孟通披上军服,大步出门,执绺跨马,直奔南门而去。

半柱香儿的功夫,孟通便来到了南门城楼下。只见一排值守士卒前,五六个人低头蹲伏,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沉默不语。

“刘五哥何在?”孟通翻身下马,高喝一声。

只见那一小撮人中,一个瘦弱的身影缓缓站起来,颤微微地说道:“孟三儿,我和兄弟们走投无路,奔你来了……”言未毕,几串泪珠顺颊而下,膝盖一弯,便要跪下行礼。

孟通见状,快步上前,连忙搀住刘细川,说道:“使不得,老哥儿,快起来,有话咱儿慢慢说。”

同城门校尉交接后,孟通将刘细川等人引入城中,安顿于城南一处民居小院内。

近午时分,估摸着刘细川等人已进餐梳洗了,孟通便再次来到民居小院,看望故人,欲问详情。

主客落坐后,不待孟通问话,刘细川在坐中拱手一揖,抢先说道:“孟三儿,刘武周已经截断了西入关中的道路,我们几个死里逃生,如丧家之犬,若非你收留,我和弟兄们可能已饿死路边了。我们的队伍在并州给打散了,今后也不知要到哪儿去,老弟有用得着咱们的地方,尽管吩咐。”

“老哥儿,你们先在延州城暂且安身,以后的事儿慢慢商量,只是…”孟通双眉一皱,问道,“先前只知晋阳陷落,并州亦没,但不知这仗是如何打的,刘武周如何这般猖狂?”

“哎,”刘细川看看身边陪坐的数人,叹了口气,说道,“不瞒兄弟您啊,那刘武周军队的战力确实很强,尤其是骑兵战法,颇似突厥。但是,咱们毕竟也有两万人马,如果指挥得力,相互协作,那刘武周也不会如此得势,至少不会如此轻易地攻陷并州全境。”

“愿闻其详。”

“我军是不战自乱啊…”刘细川满眼悲哀,惆怅无比,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息。

刘细川身旁的几个弟兄听闻,早已按捺不住,纷纷插话——

“刘大哥,事到如今,你就给孟将军讲讲实情吧!”

“是啊,咱们的王刺史是咋死的,你就直说了吧!”

“皇亲国戚又怎样,犯了军法,也是罪不可赦哩…”

刘细川看看兄弟们,又看看孟通,咂咂嘴,顿了顿,这才说道:“孟三儿,你在霍公和公主殿下手下当差,今日又收留了咱们,有些话儿本不当讲,但是,既然你一心想知道,我也就没有顾忌了,只希望霍公和公主殿下不晓实情为好啊!”

“嗯,老哥但说无妨。”

“齐王临阵脱逃,卖了咱们。”

“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刘武周突然袭击,攻陷了晋阳,齐王率军增援,但在介山脚下,敌人的骑兵将我军前锋击破,齐王退守榆次城。在城中的军事会议上,齐王部署诸将先行出击,自己率领主力随后出战,没想到…”刘细川咬了咬嘴唇,伤心地说道,“没想到齐王竟然不辞而别,带着家眷西渡黄河,跑回长安了!”

“是啊,是啊,”众人纷纷接过话来,说道,“主帅失期不至,我军群龙无首,只好各自为战,却被刘武周各个击破……”

“我们的王刺史身陷重围,仍激励将士奋力搏战,”刘细川有些激动,说着说着便攥紧了拳头,“他身中数箭,血浸马鞍,仍大呼杀贼,挥刀不止,最后力不从心,跌落马下,被四面扑来的敌人枭去了首级…我们…我们…”刘细川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大颗大颗的泪水“噗哧”滚落。

众人无不悲伤,皆掩面哭泣。

“砰”地一声,孟通握拳砸在桌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岂有这样的统帅!”

刘细川抬起婆娑泪眼,看着额上青筋蹦跳的孟通,说道:“这些情形,本不该给你说的——霍公与齐王同为皇亲国戚,平阳公主与齐王更是手足情深,他们要是知道了当日战场的情形,于情于理,当作何处置啊!”

孟通一阵迷茫,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同乡,不知如何回答。

……

夜色已浓,弯月如钩,风轻云淡,晚虫低哝。

延州府衙的十余间房舍烛火闪烁,人影偶现,整个后府渐渐沉静,只院中不时传来一两声猫儿叫声,瓦片微晃,随即又是寂静一片。

上房中,烛火嗤嗤,亮如白昼,柴绍倚在榻上,垫着靠枕,手捧正专心阅读,李三娘缓步走到木架前,取下绛色帔子,披在肩上,说了声“我到东厢房去看看”,便抬脚出门,柴绍“嗯”了一声,仍旧低头看书。

屋外,凉风袭袭,回廊里高挂的灯笼轻摇慢摆,李三娘沿着廊道轻步快行,侍女银钏儿在后面亦步亦趋,正要开口问主子欲往何处时,李三娘扭头问道:“墨绿在屋里吗?”

“主子,在的,她这两日都未出门,把自个儿关在屋里。”

“嗯,一会儿我自己进去就成,你在屋外候着吧。”

“是,主子。”

正说话间,两人已来到了东厢房的门边,李三娘抬手敲门,“咚咚”声落,里面随即传来了墨绿似带哭腔的回答——“银钏儿,我不是给你说了吗,这几日你到别屋去挤一挤,我想一个人处处。”

“墨绿,是主子来了,快开门!”

屋里一阵窸窸窣窣的收拾声,继而“吱嘎”一声,屋门打开,墨绿“扑通”一下双膝跪地,低头说道:“奴婢不知主子来到,罪该万死!”

“起来,屋里说话,”李三娘给身后的银钏儿递了一个眼色,然后抬脚进屋,在一面小圆桌前坐下。

墨绿站起身来,走到李三娘跟前,双手垂立,毕恭毕敬,等着主子训示。李三娘抬头一看,只见墨绿脸色蜡白,眼圈发黑,泪痕满面。

待屋门“嘎”地关上后,李三娘微微一笑,指着桌前木凳,说道:“来,坐下说话。”

墨绿稍一犹豫,这才斜签着身坐了,左手搓着右手,一时不知如何放置。

“墨绿,你进府有半年了吧?”李三娘和颜悦色地问道。

“回主子,有半年了。”

“是巧珠引你进府的吧?”

“回主子,是巧珠主事引我进府的。”

“嗯,巧珠看人向来不错。你进府后,我看你做事细致,也还利落,呵呵,那日怎会在霍公面前出丑了呢?”李三娘笑道。

“主子,都是奴婢的错儿,唔唔…奴婢恳求主子责罚!”墨绿一边哭泣,一边起身又要跪下。

李三娘伸手一把扶起墨绿,说道:“那日霍公心绪不佳,怒气上冲,惊吓到你了吧?”

“都是奴婢不好,都是奴婢不好……”墨绿低头絮语,又嘤嘤地哭泣起来。

“哎,”李三娘叹了一口气,抬眼看了看这东厢房,只见门上窗上都贴满了剪纸,有花有树,有鸟有鱼,色彩鲜艳,活灵活现,便问道:“墨绿,这些剪纸都是你们自己剪的?”

“是的,主子。”

“你的家乡在哪里?”

“回主子,我是并州人氏。”

“并州?!”李三娘浓眉一扬,杏眼圆睁,盯着墨绿看了半晌,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主子,我听说并州被攻陷了,四处兵荒马乱,”墨绿抹掉眼泪,抬头看着李三娘,说道,“逃难出来的乡亲们说,刘武周的匪兵到处搜寻与李唐相关的人,我…我好生担心父母家人啊!”

看到李三娘沉沉地点了点头,墨绿继续说道:“年前,我到府里来当差,贴身伺候主子,家人们以此为荣,都说是我前世修来的福,临走时,乡亲们还来送我,庭院里好不热闹。可如今…如今…我一想到父母和弟妹们,就心如刀绞,整日惶惶,好象丢了魂儿似的…”墨绿哽咽着,已经说不下去了。

李三娘顿时明白,一向做事细致的墨绿,那日为何会端茶不稳,烫了柴绍的手。

思量片刻,李三娘站起身来,走到墨绿身边,手抚在她的肩上,轻轻地拍了拍,缓缓地说道:“墨绿,朝廷正在调集兵马戮力反攻,等光复了并州,我就让你随乡亲们回家寻亲,找到父母和弟妹们,一家团圆,好吗?”

“嗯,谢谢主子,谢谢主子……”墨绿连连点头,泪光莹莹。

六十一 三军操演霍公喜 军帅辍食迎属下

艳阳高照,东风猎猎,旌旗招展,三军慷慨。

四月初五,延州城南的校场里,队列纵横,步骑井然,刀枪锃亮,万众肃穆,筹备已久的三军合演即将拉开帷幕。

辰时正刻,鼓号齐鸣,呼声震天,军帅柴绍戎装佩剑,躬擐甲胄,在数名侍卫的扈从下,乘白马自辕门而入,径直来到校场正前方的三丈阅台前,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跨阶而上。

阅台下,等候多时的众将跃身上马,执绺驻立,等待示训。

柴绍健步走到阅台正中,立定双脚,反握利剑,仰头注目正“哗哗”作响的“唐”字大纛,目光回收,扫视军阵,略清嗓音,高声说道:

“三军将士,听我训令——国家初立,靖难维艰,四方虎狼之辈眈眈以视,大河上下烽烟此起彼伏,前有梁师都、薛仁杲逞凶,今有刘武周猖狂,关外千里更是虎啸猿啼,声声相闻!大唐天命所寄,欲清宁海内,混壹天下,必倚吾辈攻战搏阵,戮力杀敌。然军务事重,国家安危所系,不可不精,不可不习!我延州数万健儿枕戈待旦,扼关阻敌,刀枪寒光闪耀,战马嘶鸣踯躅,挥之能战,战之必胜,上不负君恩,下不辜黎民!今日合演,正为提振锐气,砥砺部伍,威慑敌寇,鼓舞民众,来日定当破贼于外,立功于国!”

柴绍言罢,一撩战袍,单膝跪地,朝着长安方向深深叩拜,三军见状,立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呼声——“万岁,万岁,万岁!”

战鼓咚咚,尘土飞扬,操演即起,万人战阵闻声而动。

黄白玄三色军旗凌空翻飞,各营将士龙腾虎跃,这边穿插如游鱼,那边合拢如日升;彼时疾快如脱兔,此刻静止如山立,步调如一,收放有章。

金鼓之声不绝于闻,进退之间井然有序。步兵突击,骑兵包抄,步骑合击,攻防自如;刀枪相接,游弩往来,射疏及远,步步为营。

士卒被甲按刀,持盾力行,踏步齐进,杀声震天,刺,挑,砍,轮番进击;攻,防,行,不断变阵。

整个校场呼声动地,杀气腾腾,俨然沙场征战,势如排山倒海。

阅台上,柴绍目光灼灼,神情凛然,东风拂来,盔上红缨摆动不停,绛色战袍“呼呼”直响。

柴绍身后的数名侍卫挺身肃立,激昂之情溢于言表。虽然跟随主帅东征西讨,出生入死,久历战阵,但今日军演规模宏大,气势逼人,几名侍卫也不由得啧啧称奇。

临近尾声时,柴绍面对台下的千军万马,满意地点了点头,突然间,他侧过身来,对肃立一旁的侍卫官孟通说道:“我延州大军武备如此,你的军友同乡们重返晋阳,似有指望!”

孟通听闻,震惊无比,惶恐之间手足无措,慌忙跪下,口中连声说道:“属下罪该万死,未将实情及时禀呈!”

“无妨,”柴绍将手一摆,说道,“接纳友军,何罪之有?况且,他日朝廷反攻晋阳之时,你的同乡军友们也许可作向导,立功阵前!”

正说话时,台下金声长鸣,旗幡舞动,三军合拢,各归其位,操演渐渐地降下了帷幕。

柴绍跨前一步,单手握剑,准备再次训示时,只见一名军校自辕门处策马疾入,来到台前翻身跪伏,高声奏道:“廷报,廷报,百里加急!”

柴绍将手一挥,命人呈报,展开看时,不禁双眉紧蹙,脸色一沉,继而收起廷报,揣入怀中,扫视台下,再次训示三军。

……

军演结束,回到府衙上房时,已过午时。

柴绍还未进屋,便闻到佳肴美味扑面而来,一边脱掉绛色战袍,递给侍立门边的墨绿,一边抬脚进屋,对妻子笑道:“夫人,今日备了什么好菜,还未入口,我已垂涎三尺了!”

“你今日操劳,天未亮便出门了,”李三娘笑呵呵地迎上来,又回头看了看一桌的美味,说道,“听闻合演顺畅,三军威武,我也替你们高兴哩!我让巧珠她们备了你最喜爱的‘关中八大碗’,还开了一坛二十年的老窑,犒劳犒劳你,快趁热吃吧!”

“好,好,好,”柴绍乐不可支,几大步蹿到桌前,一屁股坐了下去,拿起筷子,大把夹菜,狼吞虎咽地嚼了起来。

李三娘跟在丈夫身后,寻个椅子坐了,捧起酒坛,给丈夫盛满一碗,推到他面前,絮絮说道:“前几日,秦蕊儿来府里诉苦,说是城里工坊新造了三百把牛筋硬弓,使用长杆铁尾翎箭,遵照你的命令,三日内务使弓手熟稔,军演时须箭箭中的,”说到这里,李三娘“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接着说道,“你猜怎的?那秦蕊儿嘟着嘴儿说,这种硬弓自己从未使过,更不要说下面的人了,三天时间哪里能够熟稔?”

“你怎么说呢?”柴绍端起酒来,喝了一大口,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说,既然这份差事儿不好接,要不就让马三宝去带弓弩营吧,你辞去军职,到府里来陪我做做女红,唠唠常事。”

“呵呵,”柴绍放下酒碗,拿起筷子,笑道,“她肯定说,那我还是回去训练弓弩手吧!”

李三娘使劲儿地点头,笑得合不拢嘴儿。

柴绍一边嚼着饭菜,一边说道:“这个秦蕊儿啊,就是个机灵鬼,她哪里是来诉苦的,分明是到你这里来打埋伏的--若军演时不能箭箭中的,到时也好请你出来说个情啊!不过,”柴绍扭头看着妻子,笑了起来,“她还真有两下子,短短三天里,硬是让手下人把新式弓弩用得溜溜熟呢!”

“秦蕊儿家在终南山,世代狩猎为生,只要假以时日,什么样儿的弓弩她不能熟稔?”

“是啊,”柴绍夹起一口菜送到嘴里,说道,“工坊新造的牛筋硬弓,是比造稽胡人式样来做的,目的就是他日对战时,能在二百步外不落于下风,以后你可以给她说说这个事儿……”

夫妻俩儿正在桌前说话时,侍卫来报,说是骠骑将军李仲文求见,已到府衙大门外了。

“李仲文?”李三娘一脸迷惑,看着丈夫问道,“他不是在五十里外的小石城训练新卒吧?”

柴绍没有回答,一边将怀中的廷报掏出来,递给妻子,一边猛往嘴里塞了几口饭菜,挥了挥手,示意侍卫先行退下。

李三娘打开廷报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奉圣喻,以尚书右仆射、魏国公裴寂为大总管,东讨刘贼武周,廓清并州,光复晋阳!今征霍国公麾下骠骑将军李仲文至大总管府,效力战事。”

柴绍站起身来,伸手接过墨绿递过来的战袍,一抹嘴唇,看着仍然迷惑不解的妻子,说道:“个中情形,我日后再给你说吧!这李仲文来得好快,我今晨接到廷报,他午时便赶到了延州,看来京城早有人给他传了消息。我先到前厅去一趟,看看他想说些什么。”

“这一桌的‘八大碗’,怎么办?”

“等我回来,热一热再吃吧……”

六十二 月夜邸园喁喁行 老丈入衙求民情

夜幕降临,星河初现,弯月如钩,风轻云漫。

延州城里华灯一片,喧闹褪去,街衢路人形单影只,归色匆匆,城北府衙的大门前,一对石狮静静肃立,两盏红灯轻摇细摆。

府衙东角的后花园枝繁叶茂,廊阁相连,夜风拂来,花香幽幽。园里人影徘徊,轻语偶传,柴绍夫妇并肩而行,时而指摘花草,时而信步絮聊。

“夫君,你看那边草丛上,萤火虫在飞舞…”

柴绍循声看去,只见不远处四五只流萤既明又灭,如火似灯,忽上忽下,煞是好看。

“嗯,夫人,这让我想起终南山的南梦溪了,”柴绍反剪双手,驻足凝视,若有所思地说道,“那时在关中,咱们每年都要回南梦溪的李家庄园,一大家子人好热闹!白天饮酒作诗,晚上提灯夜游,路边的萤火虫成群结队,左右飞舞,大伙儿随性而去,尽兴而归,神仙般的日子啊!哎--”柴绍不禁叹息一声,怅然若失,仰起头来,望着苍穹中的一瓣弯月,心事重重。

“夫君,”李三娘上前一步,握住丈夫的手,轻声说道,“等天下太平了,咱们也不做什么骠骑大将军了,就回南梦溪耕织读书,作诗饮酒,可好?”

柴绍转过身来,看着妻子,眼中含笑,点了点头,抬手理了理妻子的鬓前丝发,说道:“那再好不过了!只是眼下……”不经意间,柴绍双眉蹙于额中,顿了顿,接着说道,“眼下战事不利,齐王败北,朝廷又遣尚书右仆射裴寂出战,我这心里真是七上八下啊!”

“怎么了?”

“裴寂位高权重,亦属陛下的肱股之臣,然而,”柴绍摇了摇头,“然而他并未领职军中,只因当年预谋起事,首倡大义,便从晋阳宫监一步擢升至百官之首,不熟弓马,不谙战阵,如何领兵?况且,刘武周堪称劲敌,其战力在西北诸贼之上,实力不容小觑啊!”

“那父皇为何派他出战呢?”

“这个嘛……兴许是因为并州新败,需重臣挂帅,节制诸路兵马,然后一鼓作气夺回晋阳,”柴绍摸着自己宽大的额头,不太肯定地回答道。

“难怪了,他要征召你麾下的李仲文前去效力。”

“李仲文的征调,还不完全如此,”柴绍又摇了摇头。

“这又是为何?”

“这一来呢,李仲文当年奔袭潼关,截断长安陏军的退路,自以为功高,却并未受到朝廷的重用,这些年来,他郁郁寡欢,早就希望靠上一棵大树,一鸣惊人了;二来,此次领兵前方的裴寂与李仲文的父亲、前朝真乡郡公李衍有旧,借战事关照世侄,凭军功提升官爵,这也是人之常情;第三,李仲文在前朝时曾供职并州,虽是县丞小吏,但也颇识地方风俗,裴寂向朝廷建议,征召此人到帐前效力,也在情理之中。”

“哎,”李三娘听罢,叹息一声,说道,“朝中之事,盘根错节,如此复杂,着实令人伤神!不过,这个李仲文的确是个不甘落寞之人。”

“夫人,何有此言?”

李三娘莞尔一笑,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迟疑片刻,似有所忆,然后拉着柴绍的手,说道:“夫君,咱们边走边聊吧,那还是义军齐聚终南山时候的事儿了…”

园中星光满地,夜虫低吟,晚风悠悠,花木娑娑,夫妻俩沿着石板小径携手前行,李三娘这才打开话闸儿,说道:“当年为长安陏军阴世师所逼,我在终南山召集义军,保卫庄园,反抗鹰犬,策应你们在晋阳起事。”

“嗯,峥嵘岁月,现在回想,尤在眼前啊。”

“是啊,倡义之初,敌强我弱,举步维艰,”李三娘点点头,接着说道,“我让马三宝他们分成数路,从南梦溪出发,联络终南山的其他义军,有的闻讯即来,有的逡巡观望,有的嗤之以鼻,那李仲文却是雄心勃勃,反而要我带领人马投到他的麾下,准备迎接关外的瓦岗军,入主长安。”

“后来,瓦岗军在洛阳城下败没了,李仲文也被武功城中的陏军击败,”柴绍接过话来,扭头看着妻子,说道,“他走投无路了,才投到咱们李唐的旗下。”

“嗯,”李三娘轻轻点头,一挽发髻,说道:“我总感觉这李仲文与何潘仁、向善志等义军首领不太一样--心气甚高,难居人下!”

柴绍听闻,哼了个鼻音,似在冷笑,说道:“好嘛,此番征战晋阳,效命于裴寂,李仲文到底有多大本事,咱们拭目以待,但愿他是国家栋梁之才,而非志大才疏之辈!”

夫妻俩边走边聊,滔滔不绝,不经意间,府外已传来了子时的钟声。

……

第二日清晨,霞光四射,云雾散开,延州城中炊烟袅袅,鸡犬相闻。

柴绍用完粥食,披上官袍,从上房中走出来,径自前往府衙大堂,准备批阅公文,处理民政军务。

刚刚入座,翻开文案,执笔在手,便听衙役来报,说是朔方城骆老主簿等几位老翁求见,已在大门外等候多时了,柴绍听闻,将手中的笔管放到黑檀笔架上,略一思索,说道:“有请!”

片刻功夫,几位老翁拄着手仗缓步走了进来,柴绍站起身来,略一弯腰,拱手笑道:“几位老丈,别来无恙?”

“托霍公和公主殿下的福,我等这把老骨头还算安生,”骆老者等人也纷纷驻足,欠身回揖。

“来人,看茶上座!”柴绍将手一让,请来客入座。

“听闻骆莺儿有喜在身了,本帅也替骆老主簿高兴啊,”柴绍回坐椅中,笑道,“我已告知骑营,军务让副将岑定方多担待,给冯弇腾出时间来,多多陪伴骆莺儿。哎,我等军人,常身不由己,与家人相处,是分多聚少啊!”

坐在骆老者身旁的前朝散骑常侍钟老翁听闻,将手仗放到怀中,一揖道:“老朽听闻,为将者有‘九术’之说,悉见其劳苦者谓之‘仁将’,霍公体恤下情,当仁不让啊!”

“钱老过誉了,柴某一介武夫,只知突奔沙场,刀光相见,何敢称个‘仁’字?”

众人正在寒暄时,城门校尉小跑入内,跪奏道:“禀霍公,昨日深夜,西门外陆续聚集了数百人,自称是山中农户,为梁贼匪兵所抄掠,恳求入城避祸!”

“山中农户?”柴绍眉头一皱,自言自语道,继而端起茶碗,对面前几人说道,“诸位老丈,军务在身,柴某不宜久留,改日登门逐户拜访!”

几位老翁听闻,将目光纷纷投到骆老者身上,似有言语。

骆老者倚着桌几,站起身来,向柴绍弯腰拱手,说道:“霍公,我等今日前来,正为适才校尉所奏之事啊!”

“哦?”柴绍目光一闪,颇感意外,将手一抬,指着椅子,说道,“骆老主簿,请坐下细说。”

“霍公,是这样的--”骆老者斜签着身坐了,说道,“昨夜西门外儿啼妇哭,甚是喧闹,其间多有人呼唤城中百姓的姓名,‘赵三儿’,‘秦四儿’不一而足,哀求之声西城可闻。因之前已颁布戒严令,百姓们不敢贸然夜出,今晨破晓,城内城外隔墙互答,才知来人中有山里亲戚…”

骆老者干咳一声,见柴绍正目视自己,侧耳倾听,便继续说道:“百姓们深知霍公治军严谨,法度明允,故而找到我们几个老者,来替大伙儿说情,请求霍公开恩,允许城外百姓入城避祸。”

柴绍听闻,不置可否,只低下头去,用手轻轻拨弄着茶碗盖儿。

几位老者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片刻,骆老者嘴唇翕动,还要开口说话时,只见柴绍在座中立直身体,双手扶案,大声说道:“城门校尉听令!”

“在!”

“即刻清点两百士卒,打开西门,放行妇孺;成年男子别置一处,逐一甄别,酌情放行!”

“遵命!”

六十三 巡查民营悲不胜 捉襟见肘城粮紧

初夏午后,阵雨骤停,满天的乌云层层涌动,几声雷鸣偶尔传来,令街衢路人不时张望,忧心忡忡。

七、八匹快马从延州府衙驰出,踏着路面青石,朝西城大门笃笃而去。

马队中间,黑色羃蘺之下,李三娘素衣短靴,圆领紧袖,手

执缰绳,扬鞭策马,正赶往城西的流民营地,亲自巡查来人的饥寒温饱。

不到半柱香儿的功夫,西城门楼已映入眼帘。

西门前的空地处,青色布幔圈起的一处大围子煞是显眼,数十名军士执刀握剑,值守围外,见李三娘一行到来,领头的校尉小跑上前,跪奏道:“属下参见公主殿下!”

李三娘翻身下马,揭去羃蘺,交与身后的墨绿,然后大步向前,边走边问道:“围子里现有多少人了?”

校尉起身随行,答道:“回公主殿下,除去那八十九人,已经甄别,随城中亲戚归去外,此处尚有三百二十人,而且,仍有流民从城外陆续来投。”

“嗯,我知道了,”李三娘一边点头,一边跨进围子里,抬头看时,只见数百人黑压压地一大片,或坐或站,或蹲或倚,有的怀抱婴儿,正在哺乳;有的搀扶老人,正在喂水;有的双手抱头,沉思发呆;有的交头接耳,一筹莫展……百步见方的围子里,包袱散落,儿啼妇哭,惶惶不宁。

“公主殿下驾到--”

顿时,只听到整个围子里传来“唰唰唰”的跪伏声,几名幼儿不谙世事,抬起头来,咧开小嘴儿,张望围口时,瞬间便被家人按下头去。

“大伙儿快快请起!”李三娘一边大声说道,一边伸手将面前的几位老人扶了起来。

看到众人都已起身,李三娘一挽发髻,大声说道:“大伙儿在山中遭了兵祸,老少受罪,颠沛流离,这延州城就是你们的家!霍公已命人清理城中的空置闲房,打理出来后,便让大伙儿入驻,有个遮风蔽雨的地儿!”

话音刚落,人群中立即“嗡嗡”一片,喜形于色。

李三娘扭过头来,让校尉从围口处的粥棚里盛了一碗过来,拿到手里看时,不禁双眉倒横,怒火中烧,高声斥道:“这粥怎么如此清稀!今日起,一日两粥,插箸不倒,若有不果,拿你试问!”

校尉躬身低头,战战兢兢,期期艾艾地说道:“殿下,我们…我们去后军司官处领取米粟时,他说…他说军粮尚且不足,哪有…哪有余粮接济百姓,我…我…”

“知道了,”李三娘把手一挥,打断了校尉的话,说道,“军司那边我自会料理,米粟来时,要插箸不倒,你可听清了?”

“属下明白!”校尉一躬身,拱手应道。

正说话时,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众人纷纷侧身避道,让出一条路来,只见一个盲人老妪拄着拐仗,在身边束发少年的搀扶下,蹒跚而来。

走到李三娘面前,老妪伸手空摸,开口问道:“公主可在?”

李三娘连忙上前,搀住老妪,说道:“三娘在此!”

听罢,老妪干瘪的眼眶中浊泪淌出,抽泣起来:“公主啊…三妮啊,当年去南梦溪找我那堂妹时,你穿个小花袄,梳两支羊角辫儿,我还给你编过花环戴哩!这一别,竟是二十年呐!呜呜呜……”

“您是…您是…?”

老妪从怀中缓缓摸出一只磨亮了的楠木牌,上面刻着“南梦溪李府”,老妪哽咽着说道:“当年,堂妹…堂妹给我的门牌,说随时可以去找她,我一直带在身上哩。这兵荒马乱的,自己又瞎了双眼,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能不能寻着她!”

“您是我乳母赵嬷嬷的堂姐,赵大婶婶!”李三娘眼睛一亮,脱口而出,泪花在眼眶中打转儿。

“嗯,嗯…”老妪拄着拐仗,连连点头,早已泣不成声。

“听说赵嬷嬷随孙儿去了并州的巨城,我也正担心她老人家哩!大婶婶,这是…?”李三娘忍住泪水,看着老妪身旁的少年问道。

“他是我的孙儿,今年十岁了。虎儿,来,快给公主殿下请安!”

李三娘一把拽起正要下跪的虎儿,扭头说道:“大婶婶,你们这一老一小,路上受苦了。”

“公主殿下,我的妮儿啊,闯进山里的那帮畜生抢光了咱们的粮食,烧光了咱们的茅舍,还驱赶咱们出山,你…你可要为咱们做主啊!”

老人声泪俱下,周围山民无不动容,大伙儿高声附道:“求公主殿下做主!求公主殿下做主--”

李三娘抬头看着大伙儿,心中翻江倒海,难以平复,只咬紧两腮,从细白的牙齿间蹦中一句话来,“这仇,一定是要报的!”

说罢,伸出手去,搀起老人,拉住少年,说道,“大婶婶,快快随我回府,好生歇息!”

……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延州城中灯火渐熄,民房宅屋中鼾声偶传,打更声响梆梆清脆。

府衙上房里,烛火明亮,嗤嗤正响,柴绍夫妇对坐桌前,睡意全无,听罢妻子讲完城西所遇之事后,柴绍无比伤感,询问了几句,便双眼凝视桌上大烛,怔怔出神,半晌没有吭声。

“夫君,你在想什么呢?”

“哎,”柴绍摸着宽大的额头,叹息一声,说道:“至今日酉时,像赵大婶婶这样的遭难山民,有近五百人涌入城中,而且源源不断地还在到来!因天色已晚,我令城门校尉闭门清场,待明日天亮时再甄别放行。”

“延州城中闲房甚多,容纳山民,本无疑问,只是……”

“是啊,”柴绍点点头,看着妻子,愁云密布地接过话儿来,“只是粮供不足,人多为患!朝廷调来的那三千斛米粟,本来也只能维系十余日,现在流民涌入,更是雪上加霜啊!”

“嗯,按理儿说,流民应当南下避乱,可是梁贼抄掠之后,此去关中百里之遥,流民们扶老携幼,若不在延州停留进食,恐怕也没有几人能走到关中,”李三娘眉头紧蹙,一筹莫展。

夫妻俩都低下头去,目光凝重,沉默不语。

桌上大烛红心跳动,“嗞嗞”劲燃,不经意间,一颗火星儿蹦出明焰,“窣”地一声瞬间熄灭。

柴绍站起身来,反剪双手,踱了两步,自言自语道:“兵法云‘爱民可烦,将之危也’,此话不谬啊!”

“可是,”李三娘抬起头来,轻捋鬓发,目光炯炯地看着丈夫,说道,“可是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不体恤百姓,战将有功,又有何益?”

柴绍无声叹息,微微点头,说道:“是啊,两难,两难!”

李三娘见状,咬咬嘴唇,说道:“今日在西门,山民们提到梁贼匪兵时,个个恨之入骨,都盼着王师出城,进山围剿,好让他们早归家园。可是,我却只能听,不能说--我知道你的策略,可这心里憋得实在难受!”

柴绍听闻,立定脚步,转身走到妻子面前,伸手抚着她的肩膀,顿了顿,这才说道:“夫人,小里沟的这股梁军,如鲠在喉,我真希望明晨就率大军剿灭了它!可是,扼关事大,不可轻动,当忍则忍,待晋阳战事有了进展,咱们定然不会放过这股敌人!”

李三娘抬臂抚肩,与丈夫十指相扣,沉沉地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

六十四卒负粮遇伏击 智将进言挽颓势

四月花冥冥,红颜逐春去,信风卷云紧,山色焕一新。

延州城西南三十里的黄家塬沟壑纵横,草木嫩绿,一片葱茏。申时已过,日头西沉,早回的归鸟啾啾入林,震得枝叶“簌簌”直响。一杆明黄的“唐”字大旗下,三千人的队伍正大步行进,五百骑兵横刀持槊,打头殿后,护住中间急急跟进的步卒,尘土滚滚,马蹄阵阵,朝着东边的延州城火速进发。

仔细看时,步卒皆新衣新甲,腰挎短刀,肩背布囊,只只圆鼓鼓,沉甸甸,士卒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军旗下,骑兵领队岑定方策马向前,不时地抬头看天色,又转身望步卒,焦急之情掠过脸颊——遵照军帅柴绍的命令,岑定方一早便率队抵达小石城,接手了李仲文正在训练的新卒,稍加编排后,便令新卒背负城中的所有米粟,连人带粮全部开赴延州。

身后的小石城城门洞开,空空如也。

对于军帅的意图,岑定方领悟透彻:一来增加延州城中的储粮,共渡时艰;二来调动新卒,合兵一处,巩固城防。怎奈这两千多新卒阅习不精,不熟部伍,在城中分装粮袋便花费了近三个时辰,眼见日头偏西,尚有路程,新卒又疲态尽显,岑定方心急万分,恨不得人人配马,转眼入城。

“嘟—嘟—嘟”,正当岑定方在扬鞭赶路时,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低沉的号角声,道路拐弯处,百十面青色的“梁”字战旗在夕阳下呼呼直响,夹沙裹尘,正朝着自己急速扑来!

岑定方一惊,继而拉缰住马,迅速扫视四周,只见此处道路弯曲,不见尽头,两边丘陵连绵,起伏不定,陵上一人多高的白桦树密密匝匝,不透光亮,队伍俨然进入了一个口袋里。

“遭到伏击了!”岑定方暗叫不好,略一定神,“唰”地一下抽出佩剑,命令身边的旗手打出旗语,准备应战——打头的骑兵迎面而上,对冲敌方,奋力击破对手,杀出一条血路来;中间步卒刀剑出鞘,就地防御,以备敌人侧翼夹击;殿后骑兵分兵上前,护卫步卒。

顷刻间,两军骑兵在阵前交锋,刀枪相碰,铛铛四响,火石飞溅,杀声震天。明黄军旗与青黑战旗如龙虎缠斗,彼此怒吼,相互撕咬,一时间,血沫横飞,黄土漫天。

原地防御的唐军新卒,哪里见过这般阵势,虽然个个提刀在手,可队伍之中惊惧尽显,有人战战栗栗,有人面如土色,有人瞠目结舌,有人缩头闭目,若非殿后骑兵飞速赶到,这两千人的步卒你推我搡,早已不复成伍。

前面激战正酣时,突然,路边丘陵的白桦树丛中传来“嘣嘣”弦响,支支利箭应声飞来,雨点儿般地落入唐军步卒的方阵中。

缺少盾牌防御的唐军顿时倒下一片,呻吟声,叫骂声,哭喊声混成一片,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保护侧翼的骑兵纷纷举起马挂圆盾,怎奈盾小箭密,时有中箭者滚落马下,与步卒死伤者血流一处,共染粮袋。

前方,骑兵搏战不见分晓,自顾不暇;身后,步卒遭到强弩攻击,动弹不得——岑定方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一拉缰绳,掉转马头,打算亲冒矢雨,返身摇摇欲坠的方阵,重整惊恐万分的步卒队伍,冒险出击,仰攻白桦林,与隐伏林中的敌方弩手短兵相接。

就在这时,“杀——”前方骑兵突然喊声大震,“唐”字军旗呼呼向前,岑定方扭头一看,只见梁军骑兵纷纷向丘陵两侧散去,急速逃奔林中,旌旗不振,队形不齐,似乎突然之间军心大乱。

定睛再看,只见不远处人头攒动,尘土飞扬,明黄的军旗交相辉映,数千甲士手持长盾,提握陌刀,正大步奔前,与自己的骑兵前后夹击,横扫梁军。

一匹枣红大马上,领头的将军长刀在手,左右翻飞,踊跃向前。夕阳映射下,大刀寒光闪闪,敌人触锋即倒,无敢阻拦者,岑定方认得,马上将军正是向善志!

……

原来,今日寅时,天未见亮,岑定方便率领五百精骑,手持火把,快马加鞭,从延州南门出发,直奔五十里外的小石城而去。

辰时正刻,军帅柴绍刚刚步入府衙大堂,便有亲兵来报,说是骠骑将军郝齐平求见,已在门外等候多时了。

“郝齐平?”柴绍一边沉吟,一边入座,随手翻了翻案桌上的公文,“嗯”了一声,点点头,便让来人晋见。

片刻之后,郝齐平大步入内,朝帅椅中的柴绍弯腰一揖,然后轻握折扇,垂手肃立,开门见山地问道:“霍公,听闻岑将军率骑南出,可是奔赴小石城?”

柴绍放下手中的公文,抬头瞅了瞅郝齐平,回答道:“正是。”

“霍公,岑将军可有步卒随行?”

“没有。怎么了?”

“糟了,”郝齐平双眉一皱,拿起折扇一敲手心,迎着柴绍的目光,回答道,“岑将军若无步卒相随,郝某担心途中遇到不测啊!”

柴绍听闻,抬起手来,抚摸着自己宽大的额头,往檀木大椅里一靠,咧嘴笑道:“呵呵,郝将军,岑定方赶赴小石城,你来说说看,此行何意?”

“应是接替李仲文,调动新卒,合兵延州,另外…”郝齐平稍作停顿,咂咂嘴唇,接着说道,“另外,是否还有搬运兵粮,救急延州的考量?”

“嗯,郝将军眼力不错!”柴绍点点头,笑道,“既然是调动兵力,又要搬运米粮,兵贵神速,自然是骑兵当差,快去快回;若以步卒相随,行动迟缓,一日之间怎能往返,完成差使?再说,岑定方的五百精骑,久经沙场,刀锋剑利,就算途中偶遇敌人,对方又能奈我何?”

“霍公,不然!”郝齐平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嗯?”

“霍公,请借军图一用,”郝齐平弯腰一揖,上前几步,指着柴绍桌边横挂着的一幅西北军图,说道,“此去小石城五十余里,多是平路,偶有丘陵,看似无关无险,不易隐伏,实则不然……”

郝齐平见柴绍正目视军图,若有所思,便单手指图,继续说道,“此前,因越冬军械一事,我曾去小石城与李仲文接洽,沿途地形,已略行勘察——这儿,瓦房砭;这儿,黄家塬;还有这儿,柏树窑,都有二三里的长沟,虽然隆冬时节,两边丘陵光秃无物,不可藏身,但现在已是初夏时节,草长莺飞,枝繁叶茂,丘上隐伏数百人,却是极难发现!若梁军在这些地方布置口袋阵,我军骑兵虽然骁勇,但是新卒操习不够,一旦交锋,步骑不协,则难有胜算啊!”

柴绍听罢,眉头紧锁,沉默不语,端详着面前的军图,回味着郝齐平的话语,久未作答。

郝齐平也不再说话,退后几步,侧立一旁,捏着折扇,等候军帅的决定。

半柱香儿的功夫,柴绍突然抬起头来,高喝一声:“来人!”

“在!”

“传令向善志,率二千甲士即刻出城,赴援小石城!”

“遵命!”

六十五 提审俘囚得实情 河东再闻失利讯

亥时正刻,夜色浓浓,细云挑月,光影偶现。

延州府衙大堂烛火通明,人影绰绰,士卒擐甲执兵,肃然挺立,军帅柴绍端坐正位,目光熠熠,诸将侧坐两旁,面色冷峻。

骠骑将军向善志豁然起身,一提豹皮护腰,大喝一声,“带上来!”气息过处,桌上大烛的焰苗儿呼嗤乱蹿。

门外亲兵应声而动,架起一个五花大绑的梁军小校跨门而入,“扑通”一下按跪于大堂正中。

那军校尉蓬头垢面,满身血污,垂头丧气地好似一只霜打的茄子,看到堂上众人杀气腾腾,怒目相视,军校跪伏地上,瘫若稀泥。

“抬起头来,报上军职与姓名,”柴绍单手扶在帅椅上,看着面前的俘囚,说道。

军校缓缓抬头,满眼惊惧,颤颤微微地回答道:“小人是…是致果校尉辛炳生旗下队正…尹康。”

“嗯,尹康,你听清了,”柴绍盯着对方,目光凛凛地说道,“我是延州军帅,大唐霍公,你若从实招供,本帅可放你一条生路;若有意隐瞒,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尹康冷汗浸背,连连磕头。

“在小里沟的梁军有多少人马?领军者为谁?”

“回大帅,有五千人马,领军者是骁卫将军刘旻。”

“刘旻?”柴绍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光生的下颌,略加思索,接着问道,“去冬太和山大败,你们何来五千人马?”

“回大帅,我等原是朔方城的留守士卒,并未参与太和山之战,刘旻时任留守将军,他…”

“嗯,我知道了,”柴绍把手一挥,打断了尹康的话语,继续问道,“刘旻此番南扰我境,所带人马中步骑各有多少?”

“步卒三千,骑兵两千。”

“骑兵中可有稽胡人相助?”柴绍连连发问。

“骑兵全部来自朔方城,队中并无稽胡人。”

“军中曾见稽胡旗幡,是怎么回事?”柴绍眼睛一亮,追问不舍。

“回大帅,那些稽胡旗幡,辛将军…哦,不…辛炳生让我等随身携带,只偶尔使用,小人确实不知何意,若有半句假话,小人愿受天打雷劈!”

尹康话音刚落,大堂上顿时嗡嗡一片,众将交头接耳,低声议论,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向善志按捺不住,“呼”地一下站起来,双手叉腰,大声骂道:“狗东西,原来是布的疑兵!”然后朝着帅位一拱手,说道,“霍公,既如此,咱们就派兵进山,灭了这伙贼寇!”

柴绍摆摆手,示意众将安静,然后盯着堂下早已面无人色的尹康,厉声说道:“本帅放你一条生路,滚回小里沟去,你给我带口信与刘旻,若想搏战,尽管来攻城;再烧庐夺粮,残害山中百姓,大唐王师定让他片甲不留!”

尹康唯唯诺诺,连连磕头。

正在说话时,门外亲兵小跑进来,跪奏道:“长安廷报,百里加急!”

柴绍接过火漆封件,拆开一看,不禁双眉紧蹙,右手捏拳,“砰”地一声砸在案桌上,只听到茶碗瓷盖儿叮当直响。

诸将见状,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

……

子时已过,夜深人静,月光暗淡,树影婆娑。

“吱呀”一声,府衙上房的楠木门被沉沉推开,柴绍满脸疲惫地抬脚入内。

坐在圆桌前的李三娘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笑盈盈地快步上前,接过丈夫身上的官袍,笑道:“城中百姓都听说了,今日官军在黄家塬击败梁贼伏兵,还抓了十几个俘虏,真是大快人心啊!”

柴绍“嗯”了一声,径直走到木榻上,拉过迎枕来,斜靠下去。

李三娘把官袍挂到木架上,转身看到丈夫疲惫不堪的模样儿,笑道:“累了一日,快快安歇吧,我让墨绿打盆热水来,给你烫烫脚。”

正要呼唤侍女时,柴绍从木榻上撑起身来,对妻子说道:“夫人,不忙,我想和你聊一聊。”

“怎么了?打了胜仗,心中欢喜,睡不着吗?”李三娘笑靥绽放,打趣道。

“不是。”

“依我说啊,那小里沟的敌人,看来就是梁师都派来的袭扰之徒,等军粮供应有了眉目,咱们便寻机剿灭了他们,免得在山中祸害百姓,”李三娘一边拨动着桌上雕花大烛的棉芯,一边乐呵呵地说道。

柴绍没有搭话,只用双眼盯着屋顶,似有所思,稍停片刻,这才说道:“夫人,这延州城,咱们怕是呆不长了。”

“你说什么?”李三娘一怔,站在桌边呆若木鸡,睁大双眼看着丈夫,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柴绍抬起手来,从怀中缓缓掏出一封红色公函,黯然神伤地说道:“裴寂战败了,局势于我大为不利!”

李三娘三步并作两步走,急忙从丈夫手中接过公函,坐到圆桌前,借着烛火仔细读来,只见上面赫然写道--

“四月初七,尚书右仆射于并州阳城合战刘贼武周,出师不利,为敌所乘,损兵逾万,军资尽失,余部退入关中,守御大河。

奉喻:西北诸军当谨守防地,勿擅主张,赦书到时,即刻而动!”

李三娘手持公函,反反复复读了数遍,这才抬起头来,迷惑不解地问道:“夫君,这上面所写的‘赦书到时,即刻而动’,是什么意思?”

“哎--”柴绍摇头叹息,伸脚下榻,趿着一双棉底软鞋,橐橐地走到圆桌旁,同妻子对面坐下,抚着自己宽大的脑门儿,说道,“看来,朝廷打算放弃西北,撤出延州,让我军也退守关中啊!”

“什么?放弃西北,撤出延州!”李三娘杏眼圆睁,失声应道,“这是为何?”

柴绍深吸一口气,盯着桌上大烛,缓缓答道:“继齐王之后,裴寂再次兵败,眼下刘贼势大,威逼关中,长安震动!朝廷要我军撤出延州,一来为了保存实力,固守关中,捍卫京畿;二来防备刘贼西向,截击驻军,断我后路,哎,形势所迫,不得不为啊!”

李三娘听闻,浓眉倒竖,怒火中烧,细白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手里紧紧攥着那封红色公函,说道:“当初,光复延州如此不易,太和山阵亡将士尸骨未寒,怎能如此,说走就走,怎能如此啊……”

屋外,月色惨白,夜风四蹿,树枝摇曳,如鬼似魅。

六十六 骁卫将军论进退 敕令飞降延州城

夏日渐长,雾岚早散,竹摇清影,飞鸟啾鸣。

小里沟的山路盘亘曲折,起伏不定,时时隐没在半人高的杂树乱草之中。一个失魂落魄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向山里跑来,不时惊得丛林里的白脸灰雀“噗噗”高飞--梁军骑兵队正尹康被延州城放了出来,他顾不得饥渴,一路狂奔,生怕背后有追兵赶来,被再次俘了去。

“来者何人?”突然间,林中跳出几个持刀士卒,拔刀相向,厉声质问道。

“我乃辛炳生将军麾下队正尹康,有紧急军情呈报刘军帅,快快引路!”尹康一边气喘吁吁地回答,一边从胸甲中掏出军符,交与面前的几个哨兵……

半个时辰后,在骁卫将军刘旻的中军营帐内,在场军校听完尹康的陈说,有的怒不可遏,有的沉默不语,有的观望主将,有的皱眉深思,致果校尉辛炳生年轻气盛,一撩战袍,豁然而起,指着尹康的鼻子骂道:“天杀的!你战场被俘,当自刭徇国,胆敢回来做柴绍的说客!”

尹康脸色惨白,浑身颤抖,嗫嚅道:“将军,我…我…”

“罢了,”刘旻在行军大椅中一挥手,挺直腰杆,说道,“两次交锋,均未得手,想来唐军也多少知晓些我军实情了,与手下有何干系?尹康,你下去吧,日后力搏沙场,戴罪立功!”

看着尹康涕泪满面地退出帐外,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辛炳生弯腰拱手,说道:“军帅,既然柴绍已经知道了咱们的底细,那么疑兵之策便无用武之地了,末将建议,索性挑战延州,与唐军在城下一战,何必在这小里沟躲躲藏藏!”

军校中有人点头称是,连声附和道--

“辛将军言之有理!”

“与唐军畅快一战,胜之则趁势夺下延州,不果则退回朔方!”

“整日在这山林中打转转儿,咱们也受够了,不如放手一搏……”

待众人声音渐退时,刘旻拿起马鞭,拍了拍膝下一双锃亮的鹿皮筒靴,不急不缓地反问道:“同唐军一战?你们的军队可有梁王多?你们的骑兵可有吐谷浑强?太和山一战,彼此已见分晓,怎么着,还要自投罗网吗?”

众人垂头丧气,不再吭声。

刘旻站起身来,提着马鞭,踱了几步,扫视众人,说道:“梁王派我等此番南下,意图十分明确,即牵制延州唐军,使其不得东向并州,参与争夺晋阳之战,为刘武周解除后顾之忧!况且,目前形势于我大好啊!”

众将听闻,纷纷抬头,瞩目军帅,等待下文。

“日前,梁王来信,刘武周在阳城大破唐军,李唐的裴寂枕尸百里,溃逃关中,大河以东已无唐军的一兵一卒了!梁王派出两路使臣,一路奔赴并州,欲结盟刘氏,恳请其分兵向西,截击柴绍;另一路则由辅国大将军梁洛仁率队,亲入稽胡领地,拜会其首领刘汝匿成,请求精骑助战!诸位,形势如此,咱们在这小里沟稍忍时日,便可迎来梁王南下,再次征伐李唐!”

刘旻言罢,众人喜不自胜,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恨不得明日便冲出小里沟,杀入延州城。

……

正午时分,艳阳高照,南风拂来,令人恹恹。

柴绍的侍卫官孟通从府衙大堂急奔而出,“沓沓沓”地沿着后府的回廊向上房跑去,冷不防,与穿廊而过的采买主事巧珠撞了个满怀。

“哎呦!”见手中的布匹散落一地,巧珠双眼一鼓,两手叉腰,嗔怪道:“孟通,你没长眼儿啊!这些可是公主殿下亲自给霍公挑选的,看你闯的祸!”

这两人年纪相仿,在府中当差多年,彼此熟识,若在平日里,孟通定然捡起布匹递到巧珠手里,然后嘻皮笑脸地拱手打趣,“小姑奶奶,末将鲁莽,多有惊扰!”

可是今天,巧珠想错了。

只见孟通片刻未停,一边迈开大步继续前跑,一边气喘吁吁地扭头问道:“公主殿下可在上房?”

巧珠站在廊下,点了点头,看着孟通的背影,一脸茫然,不知出了什么事儿…

孟通跑到上房外,见楠木雕花扇门闭合着,便单膝跪地,高声奏道:“禀报公主殿下--”

“吱嘎”一声,房门打开,李三娘见是孟通,便将手一抬,说道:“什么事儿?起来说话。”

孟通躬身抱拳,回答道:“公主殿下,长安大兴宫来人,有陛下敕令,霍公请殿下着朝服,即刻到大堂接旨!”

李三娘听罢,浓眉一皱,倚在门边,怔了半晌儿,这才应道“你先去吧”,转身踅回屋里,唤来侍女银钏儿,一边换装更衣,一边苦苦思索,长安官差,所来为何……

半柱香儿的功夫,李三娘在后府管家凤鸢的搀扶下,从上房款款来到府衙大堂,只见她云髻金钗,黛眉花钿,上着明黄窄袖短衫,下著浅绿曳地长裙,一条红帛肩披垂至腰际,随步微摇,轻摆两侧。

见妻子入内,柴绍眨了眨眼,点点头,示意上前并立,然后一提袍角,“扑通”一声,先行跪伏,听命敕令。

宫中来人南面而站,略清嗓音,打开明黄帛书,宣道--

“上喻:国家多难,逆贼凶狂,烽烟过境,兵戎相向。王师数出,不利而还,大河以东,教化不被。

敕令霍国公移交防务,携平阳公主迅即返京,会商军机,共谋国是!”

柴绍夫妇听罢,伏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柴绍送走宫中来人,转身回到府衙大堂,只见妻子端坐位中,双手按膝,泪光盈盈,沉默不语。

见凤鸢仍侍立一旁,柴绍朝门外努努嘴,凤鸢会意,缓步退出。

柴绍走到妻子身边,并排而坐,正要开口,李三娘扭过头来,眼圈一红,哽咽问道:“父皇…父皇是怎么了?要咱们撇下队伍,急急返京?”

“这……”

“听了敕令,我这心里像猫抓似的,”不待丈夫回答,李三娘自言自语地说道,“出京快一年了,我多想回去见见父皇,大哥和二弟他们啊,但是…但是延州城中的这数万将士,可怎么办呢?他们从终南山走出来,便一直追随着咱们啊!”

柴绍点点头,没有说话,掏出袖中的白绢手帕,递给妻子,一咂嘴唇,无声叹息,侧过头去,望着大堂外的一株老槐树,怔怔出神……

六十七 品头论足挑主事 夜授金剑托军政

日头向西,树影斜长,风拂槐枝,新叶低响。

延州府衙大堂里静无声息,只檀香细烟儿袅袅轻上,微风入户,青烟四散,留味悠长。柴绍夫妇端坐良久,各怀心事,皆不言语。

柴绍摩挲着木椅靠手,寻思着适才所宣敕书中“会商军机,共谋国是”的话儿,心中隐隐约约感到担忧,只觉得军帅弃伍,独自回京,的确有违常理,但明黄帛书上又白纸黑字地写在那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长安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朝中无帅可遣……

正乱糟糟没有头绪时,只听到李三娘在旁边轻声问道:“夫君,父皇敕书中让你‘移交防务’,这延州城里几万人马,移交给谁呢?”

柴绍这才回过神儿来,想到敕书中确有此言,但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嘟哝道:“是啊,军中规矩,移交防务自当有人承接,可这道敕令实在让人费解,难道…难道要咱们自己挑选人选,行延州军帅之事?”

李三娘浓眉一皱,眨巴双眼,说道:“这敕书来得急迫,其中必有隐情,你刚才没有请教宫中来人,长安近况如何?”

“问了,”柴绍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回答道,“他说诸王贵戚都在陆续赶往长安,但所为何事,他却一无所知啊!”

“哎,”李三娘摸着朝服上的九环玉带,惆怅万分,说道,“敕书要咱们迅即回京,这可不能耽误啊,既然长安没有派人来接手部伍,我看呐,咱们还是得自己想办法,挑个将军来主持延州的军政事务。”

柴绍点点头,抚着自己宽宽的脑门儿,说道:“这支军队是从终南山里走出来的,按理儿说,应该挑个当年山中的头领来主事,恐怕这样才安稳啊!”

“但是--”柴绍扭头看着妻子,停顿片刻,似在思索,这才说道,“向善志有勇无谋,急躁鲁莽;何潘仁多随大流,少有主见;李仲文又已征调,助战并州,这主事人选啊,难…实在是难!”

李三娘嘴角一扬,无声轻笑,说道:“真有这么难吗?我给你举荐一人,保管主持军政,有条不紊,定能让延州安生无恙,让你的西北战策推行无阻!”

“谁?”

“郝齐平。”

“他?”

“对!”

柴绍“豁”地一下从座中站了起来,反剪双手,来回踱步,犹豫不决。

李三娘抬起手来,轻挽云髻,笑道:“夫君,我知道你的顾虑!然而遍观营中众将,非此人,不足以抚延州啊!”

见丈夫立定脚步,翕动嘴唇,欲言又止的模样儿,李三娘偷偷一笑,抿嘴说道:“隋末乱世,郝齐平投笔从戎,奔到何潘仁麾下充任军师,自归义我李唐后,献计献策,屡有战功。当年,终南山义军同长安守将阴世师搏战,正是他和萧之藏共谋奇策,以火龙战法,里应外合大败陏军精锐;去冬太和山大战,也正是受他的启发,我才想到了‘红袖轻舞惊敌虏’的招儿,一举击破梁师都的围攻。夫君,此人虽非沙场骁将,但足智多谋,可化险为夷,确有领军之才啊!”

柴绍听闻,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又缓缓吐出来,转身说道:“诚如夫人所言,延州军政可委于郝齐平。但是,毕竟昔日为他人属下,今日一朝为帅,恐他人不服,如何安顿,我得周全考虑啊!”

李三娘听闻,笑颜绽放,也站起身来,上前两步,拉住丈夫的手,说道:“夫君,这延州城,你一定能安顿好的!”

……

戌末亥初,夜色浓浓,延州府衙军士林立,刀枪森然,堂内堂外百烛高照,一片通明,各营将领接到军帅急令,扬鞭策马,匆匆忙忙赶到府衙汇聚。

今晚,大堂内肃穆异常,不同往日,只见大大的“唐”字军旗高悬壁上,军旗下,柴绍头戴红缨铁盔,身着明光铠甲,战袍披肩,端坐帅位,一柄嵌金雕龙宝剑横卧于面前的楠木大桌上,烛火下,金光闪耀。

柴绍旁边两三步外,李三娘陪坐一侧,只见她云髻犀簪,红帻束发,身披骠骑大将军金缕滕蛇御赐战袍,双目熠熠,表情凝重,频频点头,示意先后到来的诸将入座待命。

此番景象,肃穆之中颇觉陌生,紧张之余令人窒息,众将鱼贯而入,惊诧无比,却又不敢询问,各自入座就位,等候军帅训示。

见众将到齐,柴绍朝妻子一点头,然后挺直腰身,双手摁在楠木大桌上,高声说道:“诸位,今日午时,接到陛下敕书,令本帅及公主迅急回京,会商军机。今夜府衙会面,本帅要对延州防务作部署交待,故而请诸位齐聚一堂。”

柴绍话音刚落,堂上嗡嗡一片,众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柴绍抬手一挥,示意安静,继续说道:“圣意不可违,恭行而已。然而,数万大军,不可一日无帅,敕令中既然没有明示何人接替防务,那我只有从诸位中自定人选了!”

众将听闻,你看我,我看你,惊讶之情溢于言表,目光闪烁,彼此猜度,不知所选何人。

向善志摸着豹皮护腰,颔首微笑;何潘仁捋着红胡须,左顾右盼;马三宝睁大双眼,凝视军帅;郝齐平轻抚折扇,低头不语……

柴绍扫视众人,一清嗓音,高声喝道:“众将听令--”

“在!”十余名大小将领“唰”地一下起身躬立,拱手听命。

“本帅回京期内,由骠骑将军郝齐平代行军帅事,延州民政军务,一并巡视;有违令不遵者,持御赐金剑,先斩后奏!”说罢,柴绍从座中豁然而起,一把提起案桌上的嵌金雕龙宝剑,授予郝齐平。

郝齐平听闻,连忙收起折扇,插入腰带,一提袍角,跨步出列,迅疾走到军帅面前,双手接过金剑,躬身行礼,然后返回位中。

看着郝齐平的身影,堂上众人心中百味,神情各异,有人瞩目赞赏,有人平淡如常,有人满眼妒意,有人迷惑不解,堂上虽然静如旷野,但各人心头却起伏不平。

李三娘见状,扭头看了一眼丈夫,得到肯定的目光后,便一捋鬓发,铿锵有力的说道:“诸位,从终南山一路走来,咱们彼此熟识,虽名为同泽,却情同兄弟!诚如霍公适才所言,军中不可一日无帅,何以为帅?智、信、仁、勇、严,当五才齐备。”

见众将都侧身聆听,无一怠慢,李三娘便继续说道:“恕我直言,若论提刀步战,郝齐平不如向善志;若论鞍鞯挥槊,郝齐平不如何潘仁;若论领骑突奔,郝齐平不如冯弇;若论百步穿杨,郝齐平亦不如秦蕊儿,但是,”李三娘顿了顿,扫视众人,不容置疑,语气坚定,“但是,为帅者尚谋不尚勇,尚智不尚力!试问诸位,昔日关中临川岗之战,是谁与萧之藏将军合谋,火烧陏军精锐?是谁独树一帜,手持敌酋首级,不费一弓一矢,不损一兵一卒,劝降始平城三千陏军?去冬太和山大战,又是谁建言军中,分散敌虏视线,出其不意,袭破敌营?”

众人听闻,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怀抱金剑的郝齐平。

“足智多谋,决胜沙场,在场的诸位将军,有自度在郝齐平之上者,尽可站出来说话!”

李三娘话音落地,众人都不言语,堂上鸦雀无声,沉默,沉默……

“何某唯霍公、公主殿下之令是从!”片刻之后,何潘仁突然大步出列,躬身揖拜,高声说道。

众人略吃一惊,顾看何潘仁,稍作迟疑,便纷纷揖拜,不约而同地附道:“我等唯霍公、公主殿下之令是从!”

六十八 触景生情向阳沟 故人远迎冯翊郡

近午时分,青天丽阳,一缕尘烟,呼啸南下。

八百唐军卯时出城,自延州驰往关中,骠骑将军马三宝率五百精骑开道队前,执槊悬刀,坚盾挂鞍;女将秦蕊儿领弩手殿后,弓弦在囊,羽箭负背。

队伍正中,一面硕大的“唐”字军旗迎风猎猎,旗下战袍双飞双起,柴绍与妻子策马扬鞭,并驾齐驱,遵照敕令,向着长安迅即而行。

出城向南,队伍已急驰了近三个时辰,马未解鞍,人未卸甲,柴绍执绺向前,不时地顾看妻子,李三娘则轻捋鬓发,报以一笑。

前方一道沟壑,两侧树林,柴绍抬头眺望时,马三宝遣骑来报,称队伍已到向阳沟,逻骑觇视,并无异样。

李三娘循声看去,此处道路狭窄,丘陵起伏,树荫浓密,不由得想起了数月前在这里爆发的激战--梁军致果校尉辛炳生伏兵林间,欲争夺粮草,与唐军小将宋印宝兵戎相见,双方刀来剑往,飞矢如注,唐军有备无患,梁军落败而逃。

道路两侧,激战之后的痕迹依稀可见--轮散毂落的粮车零零星星地遗弃一旁,撕裂成条的旗幡早已褪色不艳,断刀折箭锈迹斑斑地半掩土中,仔细看时,雨刷风刮之后,竟有双方士卒的遗骸曝光于野!

李三娘眉头一皱,猛拉缰绳,惊得枣红坐骑长嘶一声,前蹄凌空,“蹦蹦”乱蹬。

柴绍连忙扭头瞩目,拉住缰绳,急急问道:“夫人,怎么了?”

李三娘举起马鞭,指向前侧松塌的土堆,说道:“夫君,你看!”

只见泥沙裹带破甲,白骨侧露路旁,朗朗日下,令人不寒而栗。

“数月前交战此地,因军情急迫,不容深埋遗骸…”

“夫君,”不待柴绍说完,李三娘倚鞍侧身,说道,“这些阵亡的士卒,虽各为其主,但马革裹尸,捐躯沙场,却是军人的最终荣誉。可是,你看,向阳沟的这些遗骸如此凄凉地曝于旷野,着实令人心寒!活着的将士们目睹此状,心中怎会安宁?人人都是父母生,父母养,既然为国尽忠,魂归故里了,遗体便当掩于黄土之下,以告慰远方的亲人呐!”

“夫人,你的良苦用心我明白,可是…”柴绍抬起头来,望望天色,又看看队伍,嘴唇翕动,面露难色。

李三娘双手抚鞍,低头略思,然后问道:“夫君,可否让马三宝留下百十人马,重封土堆,掩埋遗骸?”

“这……”

柴绍正在犹豫时,只见队前的马三宝闻讯赶到,拱手一揖,问道:“霍公,公主殿下,队伍停顿下来了,有何不妥?”

柴绍侧身看了看妻子,然后一扬马鞭,高声命令道:“马三宝听令!”

“末将在!”

“留下一百士卒,立即掩埋道路两旁的遗骸,差事完成后,速速追赶大队,到关中的冯翊郡会合!”

“得令!”

马三宝正要策马转身时李三娘把手一抬,说道:“等等!让秦蕊儿分派一百弩手,游逻向阳沟,警戒方圆五里。士卒携带火种,若有敌情,狼烟相告!”

“末将明白!”

……

大队前奔,马不停蹄,星夜兼程,水米鲜进。

子丑交时,月朗星稀,夜鸮咕咕,延州城的数百人马踏着月色,进入了关中的冯翊郡。

前头两三里处,只见火光映照,人影穿梭,明黄的“唐”字旗幡若隐若现。柴绍正要询问属下时,只见打头的骑兵奉马三宝之命前来禀报,说是冯翊郡守在前头恭迎大军,安营扎盘,等候多时了。

柴绍听闻,心中泛起一丝疑惑,郡守怎么知道自己今日到达,且扎营等候?饥劳之余,柴绍不暇多问,一挥马鞭,携夫人并驾向前,与大队人马朝前方的营盘奔去…

部伍安顿妥当,已过丑时。

郡守到军帐中来寒暄片刻,正要辞别告退时,柴绍拱手笑道:“郡守大人真是料事如神!知道本帅今日抵达,且事先为数百人马扎下营盘,有劳郡守大人了!”

那郡守听闻,连忙回揖,干笑两声,说道:”霍公抬举下官了,若非高人指点,鄙郡那有如此福份,孝敬天家,令霍公及公主殿下宾至如归!”

柴绍听闻,略感意外,与身旁的妻子对视一眼,扭过头来,正要发问时,只听到帐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军帅,别来无恙?”

柴绍夫妇循声看去,只见帐帘动处,一个矍铄的身影映入眼中,来人竟是终南山的旧部、长安观文殿学士萧之藏!只见他头戴进贤冠,身着绛纱衣,腰束二环玉带,脚蹬乌皮短靴,正跨门而入,弯腰曲膝,要行跪拜之礼,

柴绍又惊又喜,快步上前,搀起萧之藏,连声说道:“免礼,免礼!”

李三娘也站起身来,眉目生辉,笑逐颜开。

冯翊郡守将手一让,指向萧之藏,对柴绍笑道:“霍公,这便是我说的‘高人’!”说罢,拱手告辞,退步帐去。

柴绍点头致意,继而一转身,拉着萧之藏入坐桌前,对妻子笑道:“我还纳闷哩,能料定咱们行踪的‘高人’是哪位,原来是萧大学士!”

“岂敢岂敢,”萧之藏扬起额上两道淡眉,连连摇头,说道,“急召军帅的草诏出自观文殿,故而萧某得知霍公的行程。‘高人’一说,真是折煞萧某啊!若非公主殿下提携,霍国公赏识,萧某仍旧是终南山的一塾馆先生而已,岂有今日荣耀,忝列观文殿学士之位?”

“哎呦,故人相见,哪里来的这么多客套!”李三娘一挽发髻,乐呵呵地说道。

柴绍也哑然失笑,摸了摸自己宽大的额头,看着萧之藏,问道,“对了,萧将军,陛下此番急召咱们回京,不知是何事?”

李三娘见二人话入正题,便站起身来,走到帐外,吩咐属下烧水沏茶。

萧之藏听闻,双手按膝,侧头瞩目,回答道:“霍公,近日来,身在外地的皇亲贵戚,朝廷重臣,陆续奉旨回京,我朝龙兴以来尚属首次啊!”

见柴绍颔首点头,萧之藏继续说道,“萧某万死,暗揣圣心,此番景象应与右仆射裴寂兵败并州有关--如今刘武周耀武扬威,洗鞭黄河,大有入寇关中之势,长安为之震恐啊!”

话到这儿,萧之藏淡眉微蹙,语气沉沉,说道:“急召勋贵回京,应有三种可能,一是广选良将,分守关隘,阻强敌于关外;二是聚集人力,收拢拳头,准备竭力反攻,这第三嘛…咳,咳,”萧之藏睨视柴绍,干咳了两声。

“萧将军非外人,但说无妨!”

“这第三,”萧之藏斜倚靠手,放低声音,凑近柴绍,说道,“强敌压境,屡战不胜,陛下有迁都避祸之意,亦未可知啊!”

“什么?!”柴绍听闻,大惊失色,不由得高呼一声,引得帐外的妻子转身顾看……

六十九 唇枪舌剑议迁都 府邸哀叹忧国运

天高云淡,渭河水缓,白鹭翱翔,殿宇斑斓。

长安大兴宫金瓦红墙,丹垩粉黛,黄钟悠悠,黄旗飞扬,执戟武士侧立丹陛,擐甲挎刀,威风凛凛。

大殿上,文武重臣持笏端坐,或问或答,争辩不休,话音渐高,殿外可闻--今日廷议颇显艰难,开场伊始便分歧骤显,群臣唇枪舌剑,自旦至午,未见停歇。

皇帝李渊头戴通天冠,身着衮冕服,在御座上正襟危坐,凝神听辩,时而皱眉沉思,时而发话质询,时而低头不语,时而眺望殿外。

白珠旒冕之下,李渊虽面色如常,喜怒不显,可今日听政,心中却波澜起伏,久难平抑--强敌压境,一败再败,关中震动,军民惊恐,迁都之意方才出口,立即在百官之中引起轩然大波。

今日廷议的一幕幕,萦绕在李渊的脑海中,让他万般纠结,难以决断…

中书侍郎奏报樊州可作安都之地后,齐王李元吉昂首出列,高声说道:“父皇圣明,迁都樊州,此乃势之必然!儿臣在晋阳城下,亲冒矢石,与刘贼短兵相接,深知其骁悍难制,不可争锋!”

“齐王殿下言之有理,微臣赞同!”

尚书右仆射裴寂持笏一举,说道,“众所周知,刘武周本是前朝悍将,曾受命炀帝,三次随征高丽,久经沙场,狡黠如狐!目下,又得到突厥人的暗中支持,势力大增,实难匹敌啊!微臣于月前,在并州阳城力战刘贼,五路出击,自辰至午,血流成河,未见其利,正要收兵歇战之时,却遭刘贼精骑横击,致沙场沉戟,将士捐躯,国人饮恨!迁都之事,乃迫不得已啊!”说罢,竟喉头一哽,黯自神伤,泪眼朦胧,挥袖擦拭。

兵部尚书殷峤听闻,缓缓起身,向御座一揖,说道:“陛下,自晋阳失陷以来,并州数次合战,王师均不利而还,齐王殿下、仆射大人适才所言,俱属实情。迁都之事,臣不敢妄言;但是,仅就军事而言,我朝似未山穷水尽--微臣曾探访前方将士,得知合战之际,刘贼步骑协作,疾如闪电;排刀利矢,锐不可挡,显然,对方深得突厥人战法的精髓,然而…”

殷峤稍作停顿,眼风扫视众臣,接着说道:“然而,以此为据,便称大唐无力抗敌,臣窃以为不妥!”

“嗯,殷爱卿,不妨直言!”御座上传来皇帝厚重的声音。

“若论郊野搏战,刘贼或许略胜一筹;然而,敌寇若想渡河南下,长驱关中,恐非易事!毕竟大河天险,烟波浩渺,舟帅水战,胜负未见分晓啊!”

“可是,”太子李建成眉头一蹙,站在御座旁插话道,“我军水师已悉数南下,集结于汉水,防范江南的萧铣一族。若奉命北调,时值春末水涨,千里之外,百船千舰,没有数月如何能够赶回关中?到那时,刘贼怕已兵临长安城下了!”

话音刚落,李元吉、裴寂等十余人持笏击掌,“啪啪”直响,均表赞同。

“何须调集水师防御!”

工部尚书武士彟在座中猛然高喝,引得众人纷纷瞩目,只见他双眼一抬,将眉骨上的暗红刀疤挤成一道细线儿,眼中露出不屑的神情,高声说道:“关中甲士,尚有五万,若沿河机动,凭险固守,当可与刘贼一搏,奈何轻言迁都,动摇国之根基?!”

李元吉侧过身来,盯着武士彟,嘴唇翕动,正要反驳时,只见久未发言的秦王李世民豁然而起,一撩袍角,朝着皇帝躬身揖首,然后朗声说道:“父皇,儿臣以为,武大人所言不谬!刘贼所恃者,精骑也。我若深沟高垒,坚壁持之,以逸待劳,寻机出战,必能一鼓作气,破敌于阵前!”

说罢,李世民疾步出列,走到大殿正中,“扑通”一下跪伏于地,高声说道:“陛下,都城在,民心安;都城徙,民心散!兹事体大,不可轻动。儿臣愿领兵三万,东渡黄河,择险持守,击破刘贼,替君父分忧!”

大殿内顿时嗡嗡一片。

霍国公柴绍端坐位中,本想持笏出列,力挺秦王的主张,突然之间,一丝顾念飞过心头,双眉一沉,犹豫徘徊,硬是将已到嘴边的话儿咽了回去。

这时,只听到御座上再次传来李渊厚重的声音--“迁都一事,干系重大,为百官万姓所仰望,自当谨慎;然而,敌寇迫近,京畿安危不容等闲视之!朕意,中书侍郎继续勘察樊州,预备迁都之事;同时,委秦王详谋反击之策!”

众臣听闻,立即起身,出班跪伏,高声颂道:“圣上明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日头向西,树影渐长,午后热气,久未散去。

从大兴宫下朝来,回到城北的霍公府,柴绍一路上心事重重,缄默不语。

进了鸟头大门,穿过回廊,便是府邸花池,鱼戏荷叶,涟漪荡漾。

柴绍反剪双手,低头深思,沿着花池旁边的木道缓步向前。池塘的尽头便是书房,柴绍打算过去静坐片刻,啜茶细品,回味今日廷议的点点滴滴。

木道另一头,府里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厮匆匆走来,胸前抱着一大垛刚刚晾晒好的衣物,正准备拿到东厢房去打理入柜。

衣物高耸面前,视线遮拦不清,匆忙之间,一不小心,那小厮竟和低头缓步,迎面而来的柴绍碰撞一处!

“混账东西,眼珠被狗吃了吗!”柴绍勃然大怒,瞠目吼道。

那小厮早被吓得失魂落魄,面无人色,忙把衣物丢到一旁,“扑通”一声跪在原地,连连磕头,哀求不已,“小奴该死,小奴该死…”

柴绍怒气冲冲,正四处顾望,准备叫来管家处置这个冒失的家奴时,只见花池对面传来了妻子的声音--“夫君,你先回房歇息吧,我来处置这事儿!”

原来,在花池对面的凉亭里,李三娘正吩咐银钏儿去找后府管家凤鸢,打算趁着午后艳阳,翻晒所有冬衣,突然之间,听到柴绍的一声怒吼,循声看去,立即明白发生了何事,便隔着花池应了一声……

一柱香儿的功夫,李三娘来到书房中,只见柴绍斜靠在青竹躺椅上,双目圆睁,盯着屋顶,一动不动,似在思索。手边方几上,一杯沏好的茶正冒着热气,似乎并未品用。

“我让凤鸢处罚那个冒失的小家伙儿了,罚去他一个月的饷银,”李三娘走到丈夫身边,坐下说道。

“嗯。”

“那个小家伙刚刚进府,还不到一个月,是巧珠家的远房亲戚。”

“嗯。”

“你说处罚得轻不轻啊?”

“嗯。嗯?夫人,你说什么…”

见丈夫心不在焉的样子,李三娘“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问道:“夫君,怎么了?今日早朝,遇到什么烦心事儿了?”

“哎,”柴绍叹息一声,在躺椅中坐直身体,扭头看着妻子,一咂嘴唇,说道,“不想今日廷议之事,还真叫萧之藏给猜到了!”

“是么?”李三娘颇感好奇,眨眨眼,问道,“那晚在冯翊郡,他不是说父皇召回咱们,有三种可能吗,那他猜到的是哪一种呢?”

“最后一个,”柴绍怏怏地回答道。

“当真?”

柴绍一撅嘴,点点头。

李三娘听闻,心头一沉,手脚发凉,尽管门外艳阳高照,此刻却觉得跌进了冰窟窿里,让人寒不自胜,只嘴里喃喃自语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七十 凉亭夜语怒火燃 平心静气解愁烦

晚风幽幽,夜虫低吟,月色如水,倒影花池。

亥时初刻,长安城北的霍公府里沉寂下来,屋舍灯火渐次熄灭,只花池边的凉亭里烛灯摇曳,人声低语,柴绍夫妇对坐亭下石桌旁,你一言我一语,正絮聊着京城里朝堂上的大凡小事。

“夫君,你刚才所说的大兴宫早朝情形,真是令人不安!看来,父皇是有心迁都啊!”李三娘盯着石桌上的烛灯,浓眉紧锁,忧心忡忡地说道。

柴绍点点头,叹息一声,说道:“是啊,在咱们回京之前,陛下已令中书侍郎赴樊州勘察丈量了,据说此地山环水临,颇具四象,宜于安都。听奏之后,陛下也很满意,似乎圣意已明啊!”

“再好的地方,能比得过这长安城?”李三娘听闻,嘴角一撇,不屑地说道,“我看呐,是朝堂上有些人想奉承父皇罢了。”

柴绍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只可惜,朝堂上想奉承的人还不少哩!连太子殿下也…也倾于众意啊。”

李三娘双目圆睁,一股怒火闪动眸中,说道:“难道三弟战败了,裴寂战败了,朝中就无人能抗击刘武周了么?我大唐就永远失去晋阳和并州了么?就得被他人逼着翻山越岭,迁都樊州了么?”

柴绍听闻,连忙抬起手来,食指押嘴唇,环顾左右,示意妻子轻声,然后微微一笑,握住妻子的手,说道:“夫人,你别着急……”

“看你,在自己家里,我怕什么?”李三娘白了丈夫一眼,怒气冲冲地说道,“即便到宫里见到父皇,我也是这番话!”

“我知道,我知道…”柴绍连忙陪笑道,“只是朝中众臣意见趋同,陛下也得有所考虑不是?再说,散朝之前,陛下也已让秦王去谋划反击之策了。”

“哎,”李三娘轻声叹息,把头侧向一边,看着亭下雕花石栏,幽怨地说道,“为何非要等到敌寇揣到家门口了,才想到让二弟去反击,早些时候干什么去了?我早就说过,咱们李家,要论带兵打仗,最能干的就是二弟!当年,身披上柱国大将军战袍的外公也对父皇和母亲说过,众孙之中,‘二郎堪当大任’!那时,父皇也只是歧州刺史而已啊……”

“是啊,是啊,秦王征战沙场,有勇有谋,鲜有对手,”柴绍见妻子余怒未消,便连声劝慰,说道,“真金不怕火炼,金块总会发光,呵呵,这不,到山南练兵,隐忍时日之后,陛下不是又让秦王谋划反击了吗?”

“你们啊--”李三娘回头看着丈夫,惆怅之中有几分抱怨,伤感之余有些许无奈,叹道,“这官做得大了,想法也就多了。我不明白,没有国,哪有家?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彼此妒忌,能换得天下的清宁太平?能为黎民百姓筑起和合家园?能使我李唐其乐融融,家国如一?”

李三娘连声发问,双眼通红,烛光下,泪光点点,喃喃说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陏杨天家不合,国祚不长,这是有目共睹之事!废太子杨勇与炀帝之间的明争暗斗,谁人不知?这才过去几年啊,难道这样的事情要再次降临到我李家头上?”

说罢,李三娘低声啜泣,伤心至极。

“哪里会呢,哪里会呢!”柴绍连忙宽慰,话锋一转,笑道,“当日我让孟通送信长安,劝秦王有所避让,免遭他人忌恨,不也正是为了今日的复出?要知道,这次委命秦王谋划反击,那可是陛下金口所授啊,文武百官亲耳所闻!”

李三娘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连连摇头,无可奈何地叹道:“我说不过你,说不过你…对了,”李三娘把头一偏,盯着丈夫问道,“那你在朝堂上是怎么说的?”

“我什么话也没讲。”

“什么话也没讲?!”

“是。”

“为什么?”李三娘杏眼圆睁,浓眉高扬,惊诧不已。

……

夜风袭来,呼呼有声,烛火忽明忽暗,人影时短时长。

柴绍没有立即回答妻子的问题,只缓缓起身,抱着双手,踱了两步,回头看着妻子,反问道:“夫人,延州城中的数万将士,你是否还日夜牵挂?”

“那是自然。”

“嗯,我在朝堂上越是沉默不语,咱们便越有可能重返延州。”

“哦?”李三娘抬头看着丈夫,迷惑不解。

“是这样的,”柴绍倚着石桌,重新坐下,替妻子解惑道,“若我赞同迁都,则延州军马很快便会撤回关中,如此一来,将士们在太和山的浴血拼杀,将付诸东流。今生今世,咱们也不知何时才能再看到延州的牡丹山!”

见妻子点了点头,柴绍继续说道,“若我不赞同迁都,可能忤逆圣意不说,与朝中众臣政见不合,还会有谁站出来为我说话,让咱们重返延州,带兵伐梁?若如此,恩师段德操的遗志又有谁来完成?我那同泽兄弟段槿苛的仇又谁人来报?”

说到这里,柴绍咬了咬嘴唇,低下头去,黯然神伤,耳畔回响起延州老将段德操的遗言--“为大唐安危计,为西北诸军计,为我和槿苛遗愿计,你定要领军延州,彻底击败梁师都……”

李三娘恍然大悟,站起身来,走到丈夫身边,双手抚按着他的双肩,轻言细语道:“夫君,难为你了!看来,咱们唯有指望二郞领兵出征,渡河反击,才有可能重返延州,讨伐梁贼,完成段老将军的遗愿啊!”

柴绍微微点头,抬眼看了看池中的月影,只见一盘白玉静沉水中,清凉惨白,无声无息,风过叶落,玉散影破。

柴绍万般忧郁,缓缓说道:“然而,朝中只有数人支持秦王,我担心,陛下的委托只是权宜之计,最后,渡河之战不了了之……”

“夫君,”李三娘侧身坐下,拉起丈夫的双手,合在自己的掌心中,说道,“我想,咱们是否可以去一趟观文殿,找萧之藏聊聊?此人饱读诗书,深谙兵法,当年在终南山时,曾助我义军大破陏杨精锐,目下又侍读御前,熟稔朝政,也许他有什么好法子哩!”

“嗯,有道理,”柴绍颔首点头,说道“此前,他既然能猜到陛下召回咱们的原因,我想,他对目前的政局也当有一定的考量,如夫人所言,不妨去请教请教他!”

夜风拂来,似有凉意,灯影淡淡,棉芯渐短。

李三娘站起身来,系紧丈夫束发的巾帻,说道:“夫君,夜深了,咱们回去歇息吧……”

七十一 霍公求教观文殿 学士献策纵横谈

重檐九顶,斗拱交错,微风拂过,檐铃叮咚。

大兴宫西北角的观文殿,檀烟袅绕,静谧幽沉,偶有儒生捧卷出入,脚步轻盈,绶带飘飞。

殿外甬道上,五、六人疾步快行,朝着殿门匆匆而来,仆从们持扛肩舆,气喘吁吁,柴绍半卧其上,闭目沉思。

转眼间,一行人便来到大殿门前,通报之后,柴绍在门童的引导下,亦步亦趋地穿堂过舍,来到正殿。

抬脚入内,只见五十步见方的正殿里,高高挂着“观文藏书”的黑底金字匾牌,牌下三面皆是楠木书架,层层叠叠,高耸接顶,书香扑面,浓郁淳厚。

“霍公,别来无恙?”一声问候从正殿左侧的滚轮高梯上传来。

柴绍抬头一看,只见萧之藏平帻白袍,笑容满面,左手持书,右手扶梯,正从上面拾阶而下。

柴绍拱手一揖,笑道:“萧将军…哦,不,萧大学士,好情致啊,不论风吹雨打,我自书海畅游!”

萧之藏走下高梯,一面让人沏茶待客,一面请柴绍入坐客位,说道:“书海灵异,可化解世间风雨。”

说罢,主客两人皆会心一笑。

小童端茶上桌,缓步离去,柴绍摸了摸自己宽大的额头,说道:“都说萧学士神机妙算,那请问阁下,柴某今日为何而来呢?”

萧之藏淡眉一扬,侧头反问道:“那请问霍公,前日廷议,为何缄默不言呢?”

柴绍一愣,继而开怀大笑。

笑罢,柴绍一敛容颜,点点头,轻叹一声,说道:“不瞒萧学士,政局变幻莫测,我和公主想回到延州去,可却左右为难啊!”

“我明白霍公的处境,”萧之藏指尖轻弹,整理袍角,神色凝重地说道,“举朝上下一片迁都之声,在萧某看来,若遂行此策,岂唯霍公及公主殿下不得重返延州,我大唐更有倾覆之危啊!”

柴绍听闻,吃惊不小,怔怔地看着萧之藏,急急说道:“愿闻其详!”

“嗯,”萧之藏摸着光生的下颌,缓缓道来,“关中阻山带河,形胜之地;长安坚城宽池,易守难攻,放弃如此有利的地形,迁都避敌,无异于自开门户,纵贼入内,悔之不及啊!这是其一…”

“对,”柴绍眉头一展,点头称是。

“其二,我朝初立,恩泽未被,根基不稳,若贸然迁都,必然民意沸腾,民心尽失;纵然迁之樊州,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苟延残喘罢了!”

“不错。”

“其三,王师一败再败,满朝文武已有畏惧刘贼之心,若乘舆大动,百官出城,万姓相从,刘武周遣兵渡河,蹑踪而来,只消三、五千精骑,便可扰动视听,鹤唳风声,导致人心惶惶,甚而仪仗奔散啊!这样一来,恐怕到不了樊州,我朝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了!”

柴绍听闻,震骇无比,面色蜡白,气息粗重,好一会儿没有吭声,只盯着对面的高大书墙怔怔出神。

大殿里,檀烟轻上,笔直如线,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咳,咳…”萧之藏传来两声轻咳,将客人的思绪拉了回来。柴绍扭过头来,问道,“如此看来,我朝唯有凭借黄河天险,固守关中,以待时变了?”

“非也…”萧之藏连连摇头。

“怎么说呢?”

萧之藏看着客人,目光熠熠,不容置疑,回答道:“大河对岸的并州乃是富庶之地,更是关中的门户,若失去了并州,关中唇亡齿寒之势立显,犹如今日啊!”

见柴绍点头赞同,萧之藏双手按膝,接着说道:“更为重要的是,失去了并州,我朝便失去了千里机动的纵深地域,若关外的窦建德、王世充之辈趁火打劫,西向关中,则我朝多面受敌,难以伸展,仍处于危急的境地啊!”

“那么,”柴绍眼睛一眨,目光闪动,接过话来,“秦王渡河反击,是拯救当前危局的必然选择了?”

“对,是必然选择,且是唯一选择!”萧之藏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柴绍听罢,搓动双手,显得有些激动,“豁”地一下站了起来,在大殿上来回踱步,思绪万千。

……

阳光出云,如剑而下,穿棱入殿,一片明亮。

柴绍踱回位中,端起茶碗,吹去浮叶,轻啜一口,说道:“既如此,必当竭尽全力促成秦王渡河反击;可是,朝堂上迁都之声浪高一浪,秦王孤掌难鸣,若想推动此策,艰难之极啊!”

萧之藏点点头,说道:“霍公之忧,不无道理。反击之战能否施行,全凭圣心独断啊!”

“可是陛下…”柴绍咂咂嘴唇,欲言又止。

“陛下尚未下诏,可见,事情仍有回还的余地,”萧之藏看着面前的青砖地板,一字一顿地说道。

“如何回还呢?”

“霍公所问,正是萧某所思啊!”萧之藏皱了皱额上的两道淡眉,意味深长地说道,“圣意不可测,然而民心却可用啊…”

“萧学士的意思是…?”

“对,”萧之藏点点头,“京城及三辅的百姓不愿背井离乡,迁都樊州,民意如此,不可强为!霍公若能联手朝中的有识之士,让民间意愿上达天庭,使勋贵遗老陈情陛下,纵使不能左右圣意,但至少可以争得时日,以利于秦王选军备战,促成渡河反击!”

“此话有理,可以立行…”柴绍频频点头,胸中格局略已成形。

“另外,”萧之藏侧过头来,看着柴绍,说道,“刘武周所恃者,铁甲精骑而已。据说,其精锐军备皆来自于突厥,若能说动陛下,派遣得力使臣速往达尔罕大营,晋见处罗可汗,陈以利害,遗于财货,或许可以牵制刘武周,延缓其南下的步伐。毕竟,处罗可汗的目的显而易见,那便是让诸侯之间彼此牵制,而非一家独大!”

柴绍听闻,心悦诚服,不由得侧身拱手,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难怪公主说,阁下是终南山义军中的‘张子房’!”

“哎,公主殿下过奖了,”萧之藏连忙摇头摆手,笑道,“那是军帅的抬举啊!若非主帅独具慧眼,从善如流,萧某岂能有所进献?”

柴绍也抚掌而笑,说道:“我朝若能渡过此劫,重整旗鼓,他日兵出延州,讨伐梁贼,还望萧学士鼎力相助啊!”

萧之藏在座中回以一揖,应道:“昔日在军中,若非公主殿下提携,岂有今日观文殿之萧学士?在下敢不尽力!”

柴绍扶住靠手,往后一仰,放声大笑,响自肺腑,爽朗舒展,笑声久久回荡在大殿之中……

七十二 不速之客访霍府 恳请分兵助反击

酉时初刻,日头西沉,飞鸟归巢,暑热渐消。

连日来,霍国公柴绍早出晚归,逐户拜谒京城中的勋贵遗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同数十名颇有威望的朝政耆老促膝相谈,将时局的隐忧及迁都的弊害和盘托出,希望得到众人的回应。

这天傍晚,柴绍从外面回到府中,李三娘早已备好了一桌丰盛的晚餐,从鸟头大门径直来到堂屋,柴绍还未进门,佳肴香味便扑鼻而来。

“好香,好香!出门一天,我这前胸都都贴到后背了,”柴绍一面解下大袍,递给门边的侍女银钏儿,一边大步走到圆桌边,拿起筷子来,夹住一块炖肉便往嘴里送。

李三娘坐在桌旁,笑逐颜开,打趣道:“怎么着,霍公大人在外面忙碌了一天,连顿饭也没有人请啊?”

柴绍弯腰坐下,连连夹菜,大口咀嚼,笑道:“那些老前辈可慈爱了,都要留我喝酒吃饭,可一旦坐下,没有半日不能动身,我的事儿可怎么完成呢!”

柴绍狼吞虎咽间,抬头瞅了瞅妻子,说道:“今日午后,我到朱雀门东街拜谒了散骑常侍公孙大人,这老爷子虽已年过七旬,须发皆白,却是满面红光,声如洪钟,一听到刘武周逞凶,陛下打算迁都,立即拉住我手,说道‘嗣昌,走,你即刻引我进宫,我要面见圣上!’呵呵,你说这老人家是不是太性急了…”

李三娘嘴角一扬,“咯咯咯”地笑出声来,给丈夫添了碗饭,推到他面前,说道:“公孙大人的火爆脾气,你还不知道啊!当年征战沙场,平定江南陈国,连陏文帝也要让他三分哩!”

“那是,那是,”柴绍一边猛刨饭菜,一边连声应道,“这老爷子资历颇深,与陛下及父亲是军中同泽,父亲当年晋封钜鹿郡公时,他已任右武卫将军多年了,就是因为这股子脾气,在朝中不受人待见,平定陈国之后,便早早地致仕归隐了。”

李三娘听闻,点点头,叹息一声,说道:“是啊!幸而早早归隐了,依着公孙老将军的这股子脾气,在炀帝当政时,还不知会遇到什么样的灾祸呢!”

说到这里,李三娘拿起筷子,轻轻地夹起一片蔬叶,放到自己的碗中,怏怏地说道:“为什么哪朝哪代,朝廷上的忠耿有才之人,大都难容于众呢…”

“吃饭,吃饭,咱儿不说这个了…哦,对了,”柴绍忙将话题扯开,笑道,“这‘关中八大碗’啊,还是回到京城里吃起来地道!我就纳闷了,这选料都一样,可为什么在延州时,吃起来味道不同呢…”

夫妻俩儿正在说话时,只见侍卫官孟通急急忙忙地跑到门边,气喘吁吁地拱手禀道:“霍公,公主,秦王殿下驾到!已进了大门,走到花池木栈边了,他没等门仆进来通禀,说是到自己姐姐和姐夫家,哪来的这么多规矩,他还说…”

“噗”地一下,柴绍连忙把嘴里正嚼着的肉块儿吐了出来,将手一抬,打断了孟通的话,对着侍立一旁的银钏儿急急说道:“快,快,快,把朝服拿出来,给我穿上,拜见秦王殿下!”

“夫君,二郞既已说了,是到姐姐和姐夫家来,咱们何必拘泥于朝廷礼数呢?我看呐,还是以家人礼相见的好…”

“三姐说的没错,以家人礼相见!”

李三娘话音刚落,秦王李世民已经大步来到堂屋门口了,只见他浅黄袍衫,折上头巾,六环带,乌皮靴,笑容可掬,神采奕奕。

柴绍夫妇连忙站起,躬身迎客。

……

堂前檐下,斜影渐长,归鸟啾啾,雀跃墙头。

柴绍夫妇同李世民畅谈局势,意犹未尽,不知不觉已过了酉时。

李世民抬眼看了看堂外斜阳,摩挲着茶碗盖沿儿,说道:“姐夫,

我听闻,近日来京城里的勋贵耆老纷纷上书,奏折像雪片似的飞入宫中,恳求陛下留驻京城;更有百姓长跪阙下,日以千数,抢天呼地,哀求天家固守长安啊!”

柴绍听闻,与身旁的妻子对看一眼,会心而笑。

“宫中有老奴到我府里来传喻,”李世民侧过头来,继续说道,“我悄悄打听,父皇这几日心绪不佳,一说到迁都的事儿便唉声叹气,已经几日未见笑脸了,旁人个个屏息蹑足,生怕触犯了龙颜。这几日,我忙着调兵遣将,咨问战策,也没有进宫去请安…”

“二郎,”不待弟弟说完,李三娘一挽发髻,说道:“渡河反击,事关全局,不容闪失,你就安心筹划吧!过两日,我便进宫看望父皇。从延州回京后,我早就想去大兴宫了,怎奈朝局纷扰,我这府里也是杂事成堆,一直未能成行。”

柴绍点点头,接过话来说道:“时局如此,陛下也甚是为难啊!我等唯愿天佑国祚,龙体安康!”说罢,抬起手来,向北面拱了拱,

“哦,对了,”柴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问道:“秦王刚才说,有宫人到府上传喻?”

“不错,”李世民一点头,回答道:“父皇传喻,时艰事难,需合力协作,在我领兵期间,兵部、户部及工部暂由我一并节制,统一调度。”

“好哇,好哇,”柴绍听闻,抚掌而笑。

“只是…”李世民浓眉一皱,看着旁边乐呵呵的柴绍,停顿不语。

“有何不妥,秦王尽管明示!”

“嗯,是这样的,”一丝愁绪迅即闪过眼眸,李世民看了看柴绍,又看了看李三娘,这才缓缓说道,“诚如廷议时武士彟所言,关中尚有五万甲士,然而,若渡河反击,我却不能悉数带走,毕竟潼关以东,还有虎狼眈眈以视啊…”

柴绍微微侧头,目光与妻子再次相碰,嗫嚅嘴唇,正要说话时,只听到李三娘铿锵有力地说道:“若需延州军马助战,二郎只管开口!”

柴绍也连连点头,侧身看着客人,等待下文。

“知我者,三姐也!”李世民嘴角扬起,笑逐颜开,连声说道,“不瞒姐姐、姐夫,今日登门造访,也为此事啊!”

“延州驻军中,多数曾随秦王参与过浅水原之战,部伍号令,易于统一,不需整合,便可搏战,”柴绍一边点点头,一边喃喃自语道。

“你呀,有话就直说,还要绕着弯子讲,和小时候一个样儿,”李三娘嗔了一声,眼中含笑,对李世民说道,“你七八岁时,跟着咱们参加三月间的庙会,看到满天飞舞的风筝,便拉着我的前襟说,‘阿姊,要是天上有只七尾风筝,上面写个大大的‘李’字,那该有多威风啊!’结果呢,花了七文钱,给你买了一只,一玩便是一整天,饭也不吃,水也不喝…”

李世民听闻,双眉翘尾,嘴唇一瘪,对着柴绍扮个怪样儿,扭头对李三娘说道:“姐姐,那现在我还你七百万文,如何?”

说罢,三人都开怀大笑……

七十三 父女畅谈甘露殿 忆昔思母泪涟涟

风清云淡,艳阳普照,殿宇红墙,金壁辉煌。

长安大兴宫甘露殿里欢声笑语,喜气洋洋,霍国公柴绍携妻子平阳公主晋见皇帝李渊,一别半载,千言万语,父女间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今日进宫拜望父亲,李三娘期盼已久,一早起来便端坐妆奁前,命银钏儿和墨绿取出朝服,捧出钗冠,打开久未触碰的脂粉盒,精心细致地装扮起来…

此刻,同丈夫并肩端坐于甘露殿里,只见她身披明皇袭地锦袍,内着红色圆领小袖帛袄,下著条纹织金花裤,腰束蹀躞带,足登乌皮靴,笑容满面,光彩照人,浓眉微翘似弯月,眉间贴钿如明星,额黄淡淡描眼角,面靥点红抹薄唇,高高束起的乌髻上,一顶凤鸟桃形金冠斜插着一柄白玉簪钗,言语间,轻摇慢晃,叮叮细响。

“父皇,我和夫君离京半载,驻守延州边关,对您老儿可是日思夜想啊——父皇日理万机,批阅无数,是不是鬓前又添了银丝?父皇殚精竭虑,听奏不倦,是不是额上又多了皱纹?今日一看,大出所料,父皇龙体安健,神采奕奕,哪里像年近六旬,分明就是四十有余嘛!”

“哈哈,哈哈…”李渊听闻,龙颜大悦,斜倚在御榻上,抬手指着女儿,对侍奉一旁的尹德妃说,“自小,这妮儿便最会说话,总能让我舒心畅快!当年,要不是钜鹿郡公柴慎老弟百般请求,我才舍不得把她嫁到柴家去呢!”

见身边正襟危坐的丈夫略显尴尬,李三娘看着父亲,嗔怪道:“父皇,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怎么还在提起呢?要不,我让夫君把我休了,回大兴宫来,天天给您老儿捶脚按背?”

尹德妃笑道:“那是我等臣妾的活儿,怎能劳动公主的大驾呢!”

“说得好哇,”李渊开心无比,摸着便便大腹,说道,“况且,我的三妮儿还是本朝的御封骠骑大将军,当年在终南山振臂一呼,万人景从,如今夫唱妻随,为我大唐镇守一方,为父怎能只恋儿女亲情,不顾国家大义呢!”

听见父亲提到“国家大义”,李三娘腰身挺直,振振说道:“父皇,那刘武周真的如此凶狂,势不可挡?非要让咱们迁都樊州?”

见妻子率性而为,口无遮拦,直击皇帝内心痛处,柴绍连忙插话道:“国家之事,陛下自有圣断!陛下龙体安健,那才是黎民百姓和文武百官的福分…”

李渊一抬手,打断柴绍的话,然后从御榻上坐起身来,双手扶在明黄色的一对大迎枕上,咂了咂嘴唇,盯着女儿,问道:“三妮儿,你说父皇该不该迁这都城?”

尹德妃在一旁笑道:“陛下,朝堂上不是已有公论了吗?这不是为难公主吗?我看呐,咱们还是…”

“你别说话!”李渊瞪了一眼尹德妃,扭过头来,和颜悦色地看着女儿,等待回答。

李三娘浓眉一皱,低头略思,正要说话时,身旁的丈夫悄悄地伸出手来,轻轻地扯了扯她的锦袍前襟,李三娘看了一眼丈夫,无所顾忌,迎着父亲热切的目光,朗朗说道:“父皇,女儿以为,若为朝廷百官勋贵计,当迁都樊州;若为天下苍生百姓计,当坚守长安!”

“哦?是吗?妮子,你说来看看…”

“父皇,若迁都樊州,王师必然同刘贼搏战关中,朝中达官显贵无陷城失财之忧,更无家破人亡之虞,可是,八百里秦川将是一片火海,顿为人间地狱!”

见皇帝捋须颔首,李三娘铿锵有力地继续说道:“若坚守长安,民心可用,军心稳固,咱们凭借黄河天险阻敌入寇,驰召天下军马赴援京师,派遣精锐奇兵渡河反击,则仍有胜算——咱们是在自己家门口作战,军民同仇敌忾,众志成城;敌人则悬军深入,战线漫长,供给不易,若能抓住战机,奋力一搏,击破敌寇,不但关中危局可解,还可乘势光复并州,夺回晋阳,将刘贼驱之千里!”

李三娘话音落地,整个甘露殿寂静无声——皇帝李渊侧身不语,看着御榻前的香炉,陷入深思;夫君柴绍瞠目结舌,面有惧色,望着皇帝惴惴不安;侍奉一旁的尹德妃则左顾右盼,一脸懵愣,茫然无语。

……

檀烟出炉,袅袅而上,细若游丝,盘旋藻井。

沉默片刻,李渊一撑靠枕,从御榻上站起身来,反剪双手,在大殿中缓步慢行,橐橐有声。

突然,李渊转过头来,看着女儿,说道:“刚才那番话儿,让朕想起了你已去世的母亲----太穆窦皇后!”

“母亲?”

“对,”李渊双眸一闪,光亮如火,说道,“你母亲善书好文,才智过人,生前不仅是朕的贤内助,还是朕的好参议,你还记得大业年间,家里因汗血宝马招来横祸的事儿吗?”

“记得!”

“朕年轻时,任侠豪气,酷爱畋猎,偶得友人赠送两匹汗血宝马,爱不手释,朝夕相处。你母亲却洞察秋毫,力劝朕将宝马献给喜好猎鹰骏马的炀帝,她哭着说,如若不然,将会遭到不测。朕爱马心切,哪里肯听!果不其然,没过多久,炀帝便寻了个由头,将朕问罪下狱,你母亲…”

“母亲立即变卖了所有家产,”李三娘接过父亲的话儿,哽咽着说道,“托友人再购了两匹汗血宝马,送到京城炀帝宫中,才使父皇平安脱险,官复原职。”

说罢,思母之情难抑胸中,滚烫的泪水“噗哧”滑落,晶莹剔透,浸润衣襟,李三娘喃喃说道:“那段日子,艰难之极,母亲带着大哥、我和二郎,寄宿在舅舅家中,整日担惊受怕,惶惶不安,生怕父皇出了什么意外,一家人永远无法相见…”

李渊沉沉地点头,悲不自胜,抬起头来,仰望大殿藻井,极力忍住眼眶中的泪水,叹息一声,说道:“三妮儿啊,你太像你的母亲了,洞察秋毫,胸有格局,刚毅决绝,只可惜,太穆皇后…太穆皇后早早地便撒手人寰,让朕一个人承受这世间的风风雨雨!”

李三娘听闻,早已泣不成声;柴绍也悲伤难言,从袖襟中掏出丝帛手帕,轻轻地递给妻子。

御榻旁边的尹德妃面色难看,坐立不安,垂抱双手,低头不语……

七十四 姐弟不睦起龃龉 议遣军将论战局

夕阳西下,晚霞满天,行人归色,步履匆匆。

从甘露殿回到府邸,已过酉时。柴绍夫妇刚到鸟头大门前,便看到十余匹高头大马拴系于石桩上,七、八个外府仆从垂手肃立,柴绍正感到奇怪时,门仆小跑来报,说是齐王已到府中,恭候多时了。

柴绍听闻,抚鞍侧身,同妻子对视一眼,目光疑惑,忧虑乍现,不容细思便翻身下马,稍稍整理长袍,抬脚入府,同妻子一道穿廊过榭,朝着堂屋大步走去…

片刻功夫,还未入屋,便听到里面传来齐王李元吉的笑声——“霍公,公主,二位总算回来了,让本王好等啊!”

柴绍进屋来,只见李元吉倚坐在客位中,正端茶微笑,齐王府管家宋之伦躬身哈腰,侍立一旁,柴绍见状,拱手笑道:“不知齐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呐!”

叙礼就座,未等主人开口,李元吉便说道:“霍公做的好事啊!朝中元老涕泪连连,哀求陛下留驻京城,迁都之事一缓再缓。”

“‘兼听则明’嘛,”柴绍往椅中一靠,摸着宽宽的额头,笑道,“朝中耆老阅世颇深,迁都事大,自当听听他们的见解。”

李元吉嘴角一撇,不屑地说道:“朝中老人食禄而已,颐养天年便是他们的本分!时局危急,形势紧迫,岂是深养宅中的老人所能知晓的。”

“四弟啊,此话不妥,你姐夫…”

“公主,请依朝礼,称‘齐王殿下’,”李元吉未等姐姐说完话,便打断了她,继而扭头看着柴绍,说道,“霍公此举,有害无益,徒增陛下烦恼,延缓迁都进程!”

一丝不快迅即掠过李三娘的脸庞,她缓缓低头,沉默不语。

“可是,齐王殿下,日前廷议时,下官并未赞同迁都啊!”柴绍收敛笑容,反唇相讥道。

“所以嘛…本王今日登门造访,希望霍公深明大义,与百官同心,不要再淆惑视听,令陛下难以决断啊!”

“难道赞同迁都,就是深明大义吗?那么,陛下圣喻,令秦王谋划反击,又作何解?总不能说是下官目光短浅吧?柴某愚钝,还望齐王解解惑啊!”

“这个嘛……”李元吉一时语塞,只好端起茶碗来啜了一口,随即给身旁的宋之伦递了个眼色。

宋之伦心领神会,从袖口处摸出一片绯色纸张,走到柴绍面前,一边双手奉上,一边连声笑道:“呵呵,犬子不才,效力麾下,若非霍公提携,怎能立功边关,超拜游骑将军?小人感激不尽,一点儿心意,望霍公与公主殿下笑纳!”

柴绍抬眼一瞟,只见绯色纸张上清晰地写着“银锭贰佰万两”,落款是“长安东市‘四源坊’”。

柴绍扭头看了看妻子,摆摆手,笑道:“宋印宝将军虽然年轻,但作战勇猛,志气可嘉,押运军粮有功,超拜游骑将军,乃是皇恩浩荡,天降甘霖啊!柴某何德何能,敢受此厚礼?”

“霍公不必自谦,”李元吉把茶碗一放,说道,“你我都是带兵之人,军帅智果则三军骁勇,宋印宝那狗崽儿能有尺寸之功,皆是你悉心栽培的结果!一份薄礼,亦是我的心意。”

柴绍听闻,笑而不答,只是连连摇头,令躬立面前的宋之伦站在那里,尴尬万分。

“霍公,今日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李元吉眉头一扬,翘起嘴唇,说道,“霍公若能回心转意,与咱们步调一致,赞同迁都,等到了樊州,本王另有重谢,此外…”

李元吉压低声音,倚扶靠手,朝着主位一侧身,接着说道:“此外,这也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齐王殿下!”李三娘听闻,强抑怒火,不待丈夫回答,一瞪杏眼,打断弟弟,说道,“近日来,我总是梦见五弟智云,小小年纪便被敌人枭首长安永宁门示众!他在我眼前,摇晃着那颗血淋淋的头颅,连连发问,‘爹爹为何要迁都而去?哥哥们为何要离开长安?为何要剩下孤零零的我?’我对他说,‘纵然家人都离去了,但只要阿姊还有一口气,便一定会留在长安,陪着你!’”

“三姐,智去已经…”

“齐王,请依朝礼,称‘公主殿下’!”李三娘怒火中烧,却又极力忍住,好似沸水涌腾在加了盖儿的大鼎中,激得两眼通红如铁,眶中热泪盘旋回还。

李元吉自知无趣,低叹一声,让宋之伦收起银票,便起身告辞。

看着丈夫送客而去的背影,李三娘端坐位中,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哗哗哗”地如雨而下,思绪乱糟糟,密匝匝,理不清,剪不断。

……

柴绍从鸟头大门踅回来,只见妻子正在屋里低头啜泣,侍立屋外的墨绿手足无措,满脸惶惑。

柴绍一点头,让墨绿沏茶上桌,自己则缓步入内,同妻子并肩而坐,安慰道:“齐王行事一向如此,夫人不必挂怀…”

李三娘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看着丈夫,问道:“夫君,权势这东西真的好吗?一旦有了它,怎么连自己的亲兄弟看上去都面目全非了呢?那咱们当年在终南山浴血奋战,又是为了什么呢?”

“哎,”柴绍长叹一口气,抚着宽额说道,“权势这东西啊,像是一把利剑,看落在谁的手里了--它既可以斩妖驱魔,造福于民;也可以剪除异己,护卫私利啊!”

见妻子点了点头,收住了泪水,柴绍接着说道:“咱们用它,涤除隋末乱政,建立了大唐,轻徭薄赋,万民欢心,当年浴血奋战寻获此‘剑’,便物有所值了!今日,强敌压境,磨刀嚯嚯,大唐有倾覆之危,咱们当竭尽全力,让此‘剑’光芒再现,保境护民,永延国祚!”

此刻,李三娘泪水已干,眼圈尚红,听闻丈夫的话语,连连点头,伸手拉着丈夫,恳切地说道:“夫君,那咱们就让这把‘剑’更加锋利些--既然二弟已经开口了,那咱们就立即上奏朝廷,把延州的军马分出一部分来,助战反击,夺回晋阳!”

“夫人放心,”柴绍颔首点头,摩挲着妻子温润的手,说道:“前日,我已上奏兵部,将延州驻军中的步卒分遣一万人出来,由何潘仁率领,随秦王渡河反击!”

“步卒?何潘仁来率领…对付刘武周的骑兵?”李三娘似有疑惑,沉吟道。

“正是,”柴绍笑道,“秦王已同我会商了,他的策略是渡河之后,深沟高垒,据险固守,择机反击,如此一来,何潘仁率步卒助战,便可发挥最大战力啊!”

“哦?”

“壁垒固守,乃防御作战,延州步卒经太和山大战的历练,已熟稔战法,堪当此任;若择机出垒,合战刘贼,自有秦王麾下的玄甲军担纲啊!”

“嗯,有道理,”李三娘一点头,继而问道,“那么,由何潘仁率军助战,是否看重他的胡人身份,熟悉突厥人的骑兵战法呢?”

“呵呵,夫人明鉴,正是如此啊!”

这时,墨绿走进屋来,将沏好的茶端到柴绍面前,然后退了出去。

李三娘看着正低头细啜的丈夫,不无担忧地问道:“延州抽调出一万人马渡河助战,若梁师都趁火打劫,突然南下,延州的驻军可否依照前策,凭城固守?”

“嗯,这个我并不担心--毕竟,梁师都已是强弩之末,自守有余,出击不足,然而,我担忧的是…”柴绍放下手中的茶碗,顿了顿,看着妻子说道,“虽然,咱们委军于郝齐平,授予其雕龙金剑,有生杀之权,可是延州军将个个任侠豪气,郝齐平能否稳妥节制啊?”

“呵呵,夫君多虑了,”李三娘听闻,破涕为笑,说道,“从终南山一路走来,郝齐平和这帮兄弟摸爬滚打多年,对他们深为了解,自有办法率领众将,完成军帅所托使命的!”

“嗯,但愿如此啊!”柴绍摸着光生的下颌,点头说道…

七十五 代行帅事虎生威 杯酒释怀弃嫌隙

长河落日,风啸边关,坚城挺拔,刀戈辉映。

延州城头,明黄的“唐”字大纛迎风招展,哗哗直响,数十面“柴”字旗幡绕城矗立,猎猎有声。旗下,守城军士握剑持戟,携弩负弓,双眼警惕,表情冷峻,正注视着城下的一举一动。

连日来,驻扎山中的梁军不断前移阵营,屡屡派人挑战延州——梁师都的骁卫将军刘旻自得知柴绍返回长安,且有一万人马出城东去后,一改蛰伏的态势,频频冲出小里沟,在延州城附近四处活动,企图引诱唐军出城接战,予以击杀。

这日傍晚,刘旻麾下的致果校尉辛炳生率十余骑,绕城飞驰,张弓发箭,将一封封挑战书射向城头,马蹄阵阵,箭声嗖嗖,扬起尘埃一片,久久不散。

早有城上军士将书信呈交延州府衙大堂。

此刻,大堂里众将聚首,人影绰绰,代行军帅事的骠骑将军郝齐平端坐于帅位左侧的一把木椅中,手里的折扇时开时合,空空如也的帅位前,那柄嵌金雕龙宝剑横架在案桌上,煞是显眼。

众将正在传看城上送来的战书,个个义愤填膺,咬牙切齿,只见上面赫然写道:

“大梁骁卫将军刘旻邀约唐军,会猎城外!

城中何人主事?怎同龟鳖一般缩头不为!彼此皆擐甲执绺之人,血性所至,刀山无阻,奈何裹足不前,与裙襦妇人无异!

彼帅柴绍尚可顾忌,难与争锋,如今人去而城空耶?垛口众人,沐猴而冠耶?众人持握者,有如铅刀耶?

明日辰时,本帅列阵布兵,在北门外迎候,企望畅快一战!彼若胆寒,亦可不至,休怪本帅未行通禀,径自扑向关中,杀入长安矣!”

大堂内,向善志看完刘旻的战书,“啪”地一下把它扔到地上,恨恨地骂道:“他奶奶的,刘旻小儿欺人太甚!当真以为军帅不在,咱们就不敢出战?不用兄弟们动手,但凭向某手下的八千步卒,便可取那刘旻的首级回来!”

郝齐平听闻,没有吭气,只是将手中的折扇收起来,用拇指轻轻地捏了捏。

“自太和山大战以来,骑兵久未活络筋骨,冯某愿与向将军步骑协战,一鼓作气,灭了小里沟来的这伙梁贼!”骑兵将军冯弇朗声说道,眼风一扫,飞快地瞄了瞄帅位旁边的郝齐平。

步将宋玉缓缓抬头,环视众将,最后将目光落在郝齐平身上,说道:“此前,霍公固守城池,没有派兵入山剿贼,容忍对方残害山民,是因为守城事大,不可闪失;如今敌人自己送上门来,且兵力处于劣势,我看呐,只要留下足够的守城士卒,确保城防无虞,咱们可以出城一战,扫荡延州城外的这股敌人,除去癣疥之患!”

乐纡等都尉将弁听闻,也纷纷点头,赞同出战。

座中,只有骑兵副将岑定方低头不语,似在思量。

郝齐平眉头一扬,笑容掠过,“哗”地一下打开手中的折扇,问道:“岑将军,你可有话要说?”

“郝将军,诸位,”岑定方在座中朝着郝齐平一拱手,然而环揖众人,不紧不慢地说道,“去冬,太和山大战的那一幕,总是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我随张世隆押运关中的粮草回来,正好碰上梁师都和吐谷浑人大举进攻我军营垒,张世隆违抗军令,擅自出战,结果被对方重重围困在无名山丘上,霍公增援不利,几险大军于不测…”

说到这里,岑定方扭头看着冯弇,平心静气说道:“冯将军,那日增援,你打头阵,冲出辕门不过七、八百步,即遭对方三面围攻,若非霍公及时鸣金,恐怕一战下来,骑兵兄弟们已所剩不多了…”

冯弇听闻,面色赧然,低下头去。

岑定方深吸一口气,惆怅地说道:“那日,我跃身下马,站在张世隆的坐骑前,双手拉绺,苦苦劝告,他却说‘见机行事,乃是致胜之道’,执意出战,最后恼羞成怒,举鞭抽我,带着人马,扬长而去…”

说到这里,岑定方忧伤无比,摸了摸马鞭抽打过的手臂,然后手指胸口,沉沉地说道:“如今,我这鞭伤早已痊愈了,但是,这‘心伤’却隐隐作痛呐!”

众将听闻,有的颔首点头,有的沉默思量,有的凝神回忆,有的捋须观望…

只见向善志在座中一扯豹皮护腰,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岑将军的话,未免悲观!‘此一时,彼一时’嘛,昔日势均力敌,咱们吃了对方的亏;今日我强敌弱,胜券在握,还怕打不赢那群狗东西!”

“哗”地一声,郝齐平将打开的折扇猛然收起,挺直腰杆,站起身来,对众人高声说道:“适才,岑将军声情并茂,娓娓道来,已把不可出战的道理讲得明白不过了!况且,这也是郝某受霍公委托,代行延州军帅事的原因所在!如若再有人论说出战,违抗军令…”

郝齐平停顿片刻,扫视堂中众将,目光从向善志身上一闪而过,然后抬起手来,指着帅位案桌上的那柄嵌金雕龙宝剑,掷地有声地说道:“违抗军令者,斩首徇法!”

向善志听闻,面色泛白,呼吸急促,徒然无助地坐回位中,低下头去,像支霜打的茄子。

……

夜近亥时,月朗星稀,烛火闪动,吟虫低唱。

步军营房里,将军寝屋亮如白昼,向善志坐在桌前,自斟自饮,长吁短叹,两三个酒坛早已倒空,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

房门“吱嘎”一声被推开,小校在门口拱手禀道:“向将军,郝齐平将军来见!”

“郝…郝齐平?不见!”向善志把脸一唬,挥了挥手,抱起酒坛来又倒了一碗。

“敢问将军,属下如何回复郝将军呢?说您已经安歇了,还是…”

“妈的,”向善志转过头来,瞪了小校一眼,骂道,“怎么回答他,还用得着老子教你呀?去,就说老子病了,吃下了药,睡着了!”

小校唯唯诺诺,退了出去。

片刻之后,房门再次“吱嘎”一声,向善志“砰”地一下把酒碗垛到桌上,骂道:“老子不是跟你说了吗?生病了,不见!”

“呵呵,向将军的这个病呀,在心里,得用好酒来治…”门口传来了郝齐平的声音。

向善志回头一看,见郝齐平笑容可掬,已经走到门边了,手里提着一个土坛子,上面红底黑字正正方方地写着一个“酒”,用麻绳扎得结结实实,那小校跟在一旁,哭丧着脸,战战兢兢地说着“郝将军不相信您病了,非要,非要…”

向善志挥挥手,让手下人退了出去,扭过头来,自顾喝酒,也不搭理门边的郝齐平。

“‘独乐不如同乐’啊!来,来,来,请向老哥尝尝兄弟带来的这坛三十年老窖,”郝齐平一边笑呵呵地走到桌边坐下,一边解开土坛子外面的麻绳,捧起来,稍一斜,给向善志和自己各倒了一碗。

向善志也不客气,端起碗来“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佳酿入喉,芬芳四溢,棉长醇厚,回味十足。

向善志把碗放下,眉头一扬,看着郝齐平问道:“这是终南山的老窖,你从哪里弄来的?”

郝齐平轻啜一口,笑道:“从长安出来时,我便把这坛酒一直带在身边,太和山大捷也没有舍得喝哩!军中规制,唯有遵从;但没有哪一条说,不能自带佳酿,且只有一坛而已啊!”

向善志点点头,捧起老窖来给自己倒了一大碗,“咕咚”入喉,畅快无比,一抹嘴唇,说道:“这三十年的终南山老窖,我已数载未尝了!记得,还是在红岭沟灭了陏军都尉辛又柯的时候,在南梦溪李家庄园喝过,那一夜呀,全是窖了三十年以上的好酒,真他娘的喝得痛快!”

说罢,向善志又倒了一碗,仰头饮尽,然后起箸夹菜,一边大口咀嚼,一边盯着桌上烛火,眼眸闪动,似在回忆。

郝齐平捧起土坛子,给向善志盛满,然后说道:“终南山的那些日子,快乐而又艰辛!说起南梦溪,兄弟我不得不佩服你老哥啊!昔日,公主殿下初回山中,晋阳义旗尚未高举,山外州县,鹰犬密布,山中绿林,各自为战,而你老哥是响应倡义,聚首庄园的第一人!”

郝齐平端起碗来,自饮一口,叹息道:“那时,关中形势晦暗不明,山中营寨各自矗立,大小头领逡巡徘徊,进取者有之,自守者有之,观望者有之,而南梦溪才区区百人,在山寨之中真是微不足道啊!你老兄果敢有识,毅然决然地率队入园,协助公主殿下在红岭沟全歼鄠县府兵,震惊山林,大快人心呐!”

向善志听闻,脸放红光,连连点头,说道:“是啊,那一仗是李唐义军同陏杨鹰犬的第一次正面交锋,干净利落,酣畅淋漓,如今想来,仍让人激动不已啊!”

郝齐平站起身来,将两只碗都盛满了,说道:“来,老哥,这碗酒,让咱们敬当年终南山的义军兄弟们!”

“好,干了它!”

“咣当”一声,两碗相碰,玉液飞溅,烛火摇动。

郝齐平入座搁碗,看着向善志,说道:“老哥,从终南山一路走来,咱们历经数十战,当年山中的兄弟们也越走越少了,申宥、周孝谟、高羽成…兄弟们捐躯沙场,马革裹尸,让咱们这些活着的人无比怀念,怀念那些兄弟的音容笑貌,怀念那些快乐欢畅的日子,怀念那些金戈铁马的搏战…”

说着,说着,郝齐平眼圈转红,声音哽咽,悄悄地侧过头去。

向善志摸了摸两肋的豹皮护腰,抬头看着屋顶,长叹一声,说道:“郝兄弟,其实你今晚到这儿来,老哥知道所为何事!终南山的弟兄们真的是越走越少了,前两日,何寨主带着城里的一万人马又去助战秦王,我这心里啊,变得空捞捞的!”

向善志低下头来,看着面前的郝齐平,一捏拳头,说道:“咱们成天在这延州城里打转转儿,我实在是憋屈啊,恨不得手提陌刀,大步出城,和外面的梁贼拼杀一番,提他十几个首级回来…”

“老哥,你的心绪,我明白,”郝齐平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叹道,“正因为当年的兄弟越走越少了,我才不会让老哥轻易出战,任性而为啊!若有一日,真的需要老哥冲锋陷阵,血染战袍,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兄弟我绝不阻拦,且誓死相随,就算同入地下,与昔日终南山的弟兄们相见于九泉,我也毫不顾惜!”

“好兄弟,咱们一言为定!”向善志抱起酒坛,“咕嘟咕嘟”痛饮起来,眼角的泪水顺颊而下,和着嘴角溢出的酒水,浸湿了整片衣襟……

七十六 双信抵京霍公喜 惨况传来公主悲

近午时分,丽阳中天,光影斑驳,蝉鸣枝头。

长安城北的霍国公府里,李三娘坐在花池亭下,正和凤鸢、巧珠等府中管事谈笑风生,一边飞针走线,做着手里的女红,一边有说有笑,聊着长安城里的趣闻轶事儿。

谈笑正欢时,只见柴绍从池边栈道的另一头款款走来,手里捏着两只红底信封,嘴里哼着秦中小调,步履悠游,神采奕奕。

隔着老远,柴绍便挥手招呼,高声喊道:“夫人,今晚备两个好菜,咱们喝两盅!”

见柴绍快步走来,凤鸢和巧珠赶忙起身恭迎,柴绍笑容满面地问道:“凤鸢,府里可还有好酒?”

“回霍公,府中所藏老酒皆已随军迁往延州了。从延州回来时,匆匆忙忙,未暇携带回京…”

“咳,还带回来干嘛?”柴绍摆摆手,打断了凤鸢的话儿,继而扭头说道,“巧珠,去西市坊给我弄几坛好酒回来,看清楚了,要上了年头的哦!”

“知道了,霍公放心吧!”

巧珠爽快地应了一声,拉着凤鸢的手,向柴绍夫妇一躬腰,便双双出了凉亭。

李三娘把手中的针线儿放回小竹箕中,抬头笑道:“夫君,今儿这么早就回府了,有什么欢喜的事儿呀?”

“有啊,”柴绍弯腰坐下,笑眯眯地看着妻子,说道,“今早收到两封来信,也巧了,几乎同时送到我手上,一封是延州来的,另一封发自并州前线,来,你看看就明白了。”

说罢,柴绍将手中的两只红底信封递给妻子,然后拎起石桌上的紫砂茶壶来,给自己倒了一碗,轻啜慢品。

李三娘打开信封,展平纸笺,仔细地读了起来…

片刻之后,李三娘将信件交还丈夫,浓眉轻扬,笑靥绽放,说道:“好哇,何潘仁的并州来信令人振奋,二郎出其不意,抢渡大河,在柏壁据险固守,那刘武周求战不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呵呵,延州的情形何其相似啊!”柴绍放下茶碗,抚着光生宽大的额头,开怀笑道,“咱们的延州部队像铁钉似的,楔在西北咽喉要道,不论那刘旻如何挑战,只是闭门坚守,令其进退两难,只能在小里沟的深山老林中忍受虫叮蚊咬了!”

“哦,对了,”柴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眨眨眼,说道,“咱们还得感谢秦王啊,命令兵部从渡河反击的军粮中调出二成,接济延州,除去了供给不足的后顾之忧!”

“如此说来,你还得感谢我哩!”李三娘听闻,捂嘴笑道。

“啊?啊…”柴绍张嘴一愣,继而明白过来,连声笑道,“对,对,对,若非夫人推举郝齐平代行军帅事,镇抚众将,协力固守,也不会有今日的可喜局面啊?”

“那你打算怎么谢我呀?”李三娘杏眼含笑,抿嘴问道。

“不是让巧珠去西市坊买几坛好酒吗?今晚,我和夫人交杯把盏,一醉方休!”

“我不胜酒力呀…”李三娘瞄了丈夫一眼,嗔怪道。

“那么…”柴绍抠抠脑门儿,顿了顿,这才笑道,“那么,让巧珠去西市坊时,再买几匹蚕丝彩绫,给夫人添两件入夏的新衫?”

李三娘微微一笑,点点头。

……

夜入亥时,晚风悠悠,灯火阑珊,人影稀落。

霍国公府邸的寝房里,传来了柴绍隆隆的鼾声。

今日连收两信,令人欢悦,柴绍举杯畅饮,将回京以来的苦闷一吐为快,在妻子的陪伴下,不知不觉已是数十杯下到肚中。若不是妻子从旁相劝,酒多伤身,那坛从西市坊买来的好酒恐怕早已精光见底。

李三娘搀着醉意朦胧的丈夫来到床榻边,刚转过身去,打算让门外的侍女打盆热水来,替丈夫擦把脸,便听到了榻上如雷的鼾声。

李三娘回头笑笑,脱掉丈夫的乌皮皂靴,把他的双脚搁到榻上,拉来被衾,掖角盖好,这才缓步走向门边。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李三娘轻声唤道:“墨绿,打盆热水进来——”

“好的,主子!”

李三娘循声看去,只见是侍女银钏儿在门边回应道。

“今晚是墨绿当值呀?怎么你在门外呢?”

“回主子,墨绿在屋里哭了一天整,饭也不吃,水也不喝,我禀了凤鸢主事后,便替她过来当值了。”

“怎么回事?”

“今天上午,有乡人从并州来找她,不知说了些什么,她便…便这样了。”

李三娘听闻,眉头一皱,随手从门边的木架上取了件帔子,搭在肩上,然后将房门轻轻掩上,给侍立在外的银钏儿交待了几句,便径自往东厢房的侍女寝屋走去。

还未到屋里,便看到烛火闪烁,人影晃动,里面传来凤鸢安慰墨绿的声音——“这事儿,你可得早些告诉公主殿下啊…依着咱们公主的脾气,宁可知道实情,伤心难过,也不能隐瞒不报,假装太平,况且,”凤鸢叹息一声,说道,“况且,这事儿公主迟早也会知道的。”

“什么事呀?”李三娘把门一推,一边大步入内,一边开口问道。

凤鸢和墨绿连忙站起来,躬身垂立,只见墨绿眼圈暗红,泪迹斑斑,桌上的一张手帕早已浸透,凤鸢则是一脸戚容,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见此情形,不祥之感掠过心头。

李三娘在圆桌前坐下后,一抬手,示意二人也入座说话,继而问道:“发生什么事儿了?”

“哇”地一声,墨绿哀恸痛哭,伏在圆桌上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凤鸢咬咬牙,拍拍墨绿的肩膀,忍住满眶的泪水,抬头看着李三娘,回答道:“公主,墨绿在并州的家人被…被刘贼匪兵坑杀了!”

“什么?!”李三娘惊愕不已,杏眼圆睁,嘴唇翕张,怔了半晌…

片刻,李三娘深吸一口气,盯着凤鸢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今天上午,墨绿有乡人从老家逃到京城来,躲避兵祸,来人说,刘武周的匪兵在并州到处抓人,只要与大唐皇室有关联的,不分老幼,不问亲疏,一概坑杀!墨绿的父母和弟妹,是他亲眼看着…看着…”

凤鸢的眼泪也忍不住了,顺颊而下,哽咽难语。

李三娘抬起手来,轻轻地抚着墨绿的肩膀,悲不自胜。

墨绿一边抽泣,一边抬头,泪水涟涟地望着李三娘,说道:“公主殿下,我的老乡还说,听闻…听闻刘武周手下有个叫张毛儿的军将,带兵直扑并州的巨城,抓住了您的…您的乳母赵嬷嬷和她的几个孙子,不问青红皂白,全部…全部…都被…没留一个啊,唔…唔…唔…”

墨绿泣不成声,蜷伏在圆桌上,早已说不下去了。

李三娘牙帮一咬,“砰”地一声,握拳砸桌,手背的青筋跳动不已,泪水涌出时,怒火迸发双眼,白森森的齿间,反复叨念着“张毛儿,张毛儿……”

七十七 霍公陈情泣殿堂 龙颜变色百官惊

红墙金瓦,飞檐雕阁,丹陛游龙,斧钺森森。

长安大兴宫太极殿的御座前,人声高亢,掷地回音,百官侧耳,正在聆听肱股大臣的激烈辩论——渡河反击战局僵持,新址勘察已近尾声,是否立即迁都,重臣各执一词。

“陛下,适才中书侍郎已将樊州的筹备及迁都的路径作了奏陈,臣以为当立即迁都!虽然秦王屯军柏壁,同刘武周呈对峙之势,然而,走出窘境终须一战!可是,这搏战何时到来,结果又如何,谁人可以知晓呢!”尚书右射仆裴寂在座中高声说道。

“儿臣附议!”

裴寂话音刚落,齐王李元吉大声说道,“秦王固然骁勇,然而刘贼亦不可等闲视之!儿臣以为,可先行迁都,若柏壁获胜,半载之后,我朝重入长安;若柏壁不胜,则以退为进,以八百里关中为新都藩篱,同刘贼周旋搏杀!”

李元吉话音落下,殿中群臣窃窃私语,点头赞许者大有人在。

皇帝李渊在御座上听闻,侧过头来,对侍坐一旁的李建成问道:“太子,你以为如何啊?”

李建成连忙站起身来,躬身揖拜道:“父皇,儿臣以为,齐王言之有理!战事变数尚多,难以预测,先行迁都,可进可退,似乎较为稳妥!”

李渊听闻,旒冕一晃,白珠细响,未置可否。

“太子殿下的意见,臣不敢苟同!”

李渊抬眼一看,原来是工部尚书武士彟持笏出列,高声说道:“都之所在,民之所望,兹事体大,岂如走亲访友,来去自如?!‘前事不忘,后世之事’,炀帝轻离京师,巡幸天下,结果民意沸腾,终在江都罹难,殷鉴不远,诚可畏也!”

“武士彟大胆!”齐王李元吉一听,勃然大怒,指着对方高声喝斥道,“敢把我朝比拟前陏,将陛下比附昏主,请即刻下狱,穷治其罪!”

众臣一片骚动,嗡嗡作响,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指指点点,有的怒目而视,有的摇头惋惜,继而纷纷扭头,将目光投向御座…

皇帝只轻咳了两声,并未言语。

“陛下,武尚书虽然言语突兀,有所冲撞,然而究其本心,却是一片赤诚呐!”

众臣循声看去,说话者乃是霍公国柴绍,只见他持笏一揖,继续说道:“‘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武尚书见解独到,忠心可鉴——若骤然迁都,大唐恐有倾覆之危啊!”

此话一出,大殿哗然,如沸水翻腾。

“肃静,肃静——”御座旁,执事太监一挥拂尘,尖声高喝道。

片刻,待殿中沉静如初后,皇帝这才发声问道:“霍公国,迁都有倾覆之危,你陈奏上来,朕与文武百官都听一听…”

“遵旨!”

柴绍持笏出列,跪拜御座,然而站起身来,朗朗说道:“关中形胜之地,迁都避敌,无异于开门纳贼,束手就擒,将悔之不及,何来周旋搏杀之说?”

李元吉听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又不便发作。

柴绍视而不见,继续奏道:“贸然迁都,民心必失,纵然暂徙樊州,也不过是苟延时日罢了,况且…”

柴绍顿了顿,抬眼瞄了一下御座,见并无异样,便一挺腰身,大声说道:“况且,关中精锐尽付秦王,屯于柏壁;乘舆大动,百官出城,若刘贼遣兵渡河,蹑踪而来,千里旷野既无险可恃,更无城可凭,一旦兵锋相接,仪仗奔散,迁都之良愿顿成惊惧之梦魇!”

说罢,柴绍“扑通”一声跪伏于地,行三叩九拜大礼,声音颤抖,情动于衷——

“愿陛下抚察臣心,听纳诤言,安卧乘舆,坚守长安,令军民同仇敌忾,合力击贼,他日兵出柏壁,定能扫荡敌虏,一鼓作气夺回并州,光复晋阳!彼时,臣愿鞍前马后,扫洒衢道,率三晋万姓躬迎陛下于龙飞之地!”

说罢,柴绍情难自抑,伏地哭泣,泪珠“哒哒哒”地滴落于殿中金砖上。

……

殿堂静如旷野,落针可闻;群臣神情各异,百味在心。

片刻之后,只见李渊从御座上缓缓起身,迈步向前,执事太监连忙伸手来扶,李渊一摆手,径自下了丹陛。

玄色冕服宽袖大裳,革带玉珮叮叮细响,走到柴绍面前,李渊虚扶一把,说道:“霍国公,平身入座吧!”

看着泪痕斑斑的柴绍转身向席,李渊点点头,反剪双手,扫视众人,缓缓说道:“众位卿家,是否立即迁都,适才的辩论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啊!知无不言,言者无罪,朕心甚慰,朕心甚慰呐!”

李渊轻捋长须,向前踱了两步,扭头看了看众臣,说道:“日前,平阳公主到大兴宫中来拜望,和朕提到了前朝的一段往事…”说到这里,李渊顿了顿,目光在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身上稍作停留,便迅即收回。

“前朝大业年间,”李渊继续说道,“朕时任陇州刺史,偶得两匹汗血宝马,不想却被喜好猎鹰骏马的炀帝获知,寻个由头,便将朕问罪下狱;若非太穆窦皇后设法搭救,岂有朕君临天下的一日?”

李建成与李元吉听闻,双双把头低了下去。

“陏末乱离,朝纲紊乱,殿堂之上,多少才俊之士死于非命,宇文弼、贺若弼、高颎、赵元淑、李浑…文臣武将,朝不保夕,朕这个小小的袭封唐公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信明、玄真二位大人,这些都是你们所亲历亲睹啊!”

听闻皇帝叫到自己,且是如此亲切,武士彟与裴寂不约而同地起身离座,跪伏于地,老泪纵横,哽咽不已。

“那时,朝中百官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李渊伤感无比,抬头眺望殿外,喃喃说道,“咱们在晋阳起事,既为图存自保,又为保境安民,好不容易建立了大唐,不再任人宰割!”

说到这里,李渊泪花打转儿,喉头一哽,停顿片刻,看看群臣,才继续说道:“可是,咱们这朝堂上,有些人似乎忘记了那些艰难岁月,忘记了那些刻骨离乱——官做得大了,便想着永保禄位;权握得重了,便想着荫封子孙!”

听到皇帝话中有话,弦外有音,群臣纷纷起身,“哗哗”一片,跪伏听训。

“诚然,在今日之朝堂上,众卿家可畅所欲言,并无显戮之忧,”李渊话锋一转,冷峻透骨,“可是,放眼关外,虎狼眈眈,欲噬我肉,饮我血者,比比皆是!”

眉头一横,盯着众人,李渊厉声问道:“迁都,可让人放我一条生路吗?迁都,我李唐还有回天之力吗?迁都,究竟是存了谁,亡了谁?!”

见龙颜骤变,不寒而栗,先前赞同迁都的群臣伏在地上,背心沁汗,哆嗦不已。

李渊一拂宽袖,大步踏上丹陛,重回御座,目光凛凛,盯着大殿上跪伏的百官,高声说道:“朕非昏主,亦不暴虐,却还有自知之明!先前论说迁都,形势所迫,情非得已!如今思来,唯有固守京师,力战并州,方能一解危局,扫荡群丑,重拾山河!”

武士彟听闻,挺直腰身,跪在大殿中举手过顶,高呼道:“陛下圣鉴定,独照乾坤!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文武百官群声应和,如山呼海啸一般,震得大殿藻井“簌簌”直响……

七十八 执绺倚鞍笑往事 拜访武府风生起

风高云淡,朝霞喷薄,天地交辉,莺啼燕飞。

日出东方,火红一片,千年古城梦中苏醒,大街小巷人来人往,酒幡招展,吆喝四起,车水马龙,一派繁忙。

出了朱雀门,迎着朝阳走,片刻之后便是东市坊。货栈、酒肆鳞次栉比,香料、珠玉琳琅满目,一支马队穿行其间,踽踽前行。

马队前头,双骑并行,执绺之人谈笑风生,一人弁冠,硃衣,素革带;一人羃蘺,罗裙,彩帛履。

“夫君,好些日子没有出门了,今日天公作美,咱们前往城东拜谒武士彟大人,实在叫人欢喜呀!”羃蘺中传来李三娘爽朗的声气。

“是啊,武尚书不幸丧偶,独居府邸,咱们早该过去拜望了,怎奈回京后,政事繁忙,未暇顾及,说来惭愧啊!”柴绍执绺缓行,叹息一声。

“按说呢,也不能怪你,”李三娘扭过头来,劝慰道,“朝堂之上暗流涌动,迁都之事一波三折,你整日整夜地费心操劳,却也顾及不过来啊!”

柴绍听闻,点点头,捏了捏手中的缰绳,眺望街衢,说道:“近日,陛下乾纲独断,否决迁都,力促反击,真是大快人心呐!武尚书廷议力争,反诘诸臣,虽有触犯龙颜之忌,却令陛下圣心决断,哎,我是钦佩不已啊!”

“呵呵,所以咱们今天应该登门拜谢呢!”

李三娘浓眉轻扬,笑颜绽放,说道:“夫君,你可知道,咱们李家与武大人渊源颇深哩!”

“哦,是吗?我只知道当年晋阳起事,武尚书是首倡大义者之一。”

羃蘺轻晃,罗裙飘飞,彩帛履屐辉映晨光。

李三娘倚鞍前行,咯咯笑道:“提起这段往事呀,已过去了近二十年,恐怕只有我和大哥还有些记忆,二郎年幼,没甚印象,更不要说其他的弟妹了。”

“嗯?讲来听听…”柴绍侧身一笑,饶有兴致地说道。

“前朝大业年间,父皇接到朝廷喻令,进驻并州,平息民变。因府衙官邸早被烧毁,一时之间竟无栖身之处!时任鹰扬府队正的武大人慷慨相助,腾出自己的府舍供咱们居住,自己一家老小却搬到了城角的偏房陋室去了…”

“武尚书性情豪爽,向来如此啊!”柴绍感同身受,连连点头。

“我记得,那段日子里,虽然艰辛,却也快乐,”李三娘接着说道,“因为武大人的原配相里夫人与我母亲同是平陵人氏,所以两家走得亲近,一个在城北,一个在城东,经常往来,互通有无…”

说到这里,李三娘想起什么似的,莞尔一笑,说道:“有时候,为了几张大饼,几碗好汤,两家都相互走动,彼此串门。加之,我和大哥与武家的两兄弟年纪相仿,所以家人之间都很熟识,可是呢,有一天,呵呵…”

柴绍也被妻子逗笑了,连忙问道:“怎么了,有何趣事?”

李三娘在马鞍上笑得弯下了腰,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回答道:“可是,有一天,武家的二儿子捧着一窝鸟蛋来找我,流着鼻涕说,‘要是你家能搬出来,让我回到城北的老屋去住,我就每天爬上树,给你摸鸟蛋送过来…”

“哈哈,哈哈,”柴绍倚鞍大笑,打趣道,“你应该回答他,‘那你去把城里的鸟蛋都摸下来,全部送到这儿,我们就搬家!’”

夫妻俩儿前俯后仰,乐不可支。

穿街过衢,马蹄噔噔,说笑间,武士彟的府邸已映入眼帘了。

……

拱挑飞檐,石狮威立,匾牌锃亮,扫洒一新。

武士彟领着一群家人,早早地便伫立在大门边,翘首以待,期盼着柴绍夫妇莅临本府。

见十余骑从东市缓缓而来,定睛一看,正是贵客,武士彟连忙大步上前,躬身揖首,大声说道:“工部尚书武士彟拜见霍国公,公主殿下!”

柴绍翻身下马,“腾腾腾”地快步迎上,扶起武士彟,笑道:“今日造访,多有打扰,让武尚书久等了!”

“贵客来访,蓬荜生辉,下官荣幸之至啊!”

“武大人,不必如此客气,”李三娘跟在丈夫后面,揭去羃蘺,走上前来笑道:“撇开皇族不说,若只论辈分,您老儿还是咱们的前辈哩!”

“岂敢,岂敢,”武士彟连连摇头,腰身前躬,拱手说道,“公主殿下如此说话,真是折煞下官啊!”

说罢,武士彟侧身一让,抬手迎客,“还请二位寒舍安坐,略备粗茶,不成敬意…”

片刻之后,主客入座,话题打开,相谈甚欢。

“前日,在朝堂上,武尚书据理力争,令圣意回转,说实话,当时那个情形,剑拔弩张,我还真替您捏把汗啊!”柴绍笑道。

武士彟叹息一声,说道:“不瞒霍公,那日进言,我思前想后已在心里憋了很久,甚至上朝之前,我给他们说过…”

武士彟抬起手来,指着陪坐一旁的两个儿子,沉沉地说道:“若有朝一日,我在大殿触犯了龙颜,或贬或杀,二子切不可哀号啼哭,只速速离京,到乡下庄子里安生过活,便是对我最大的安慰了。”

柴绍听闻,不胜感慨,唏嘘道:“武大人为了社稷,将性命置之度外,令我等感动莫名啊!”

“哎,霍公言重了,”武士彟抬起手来,摸了摸眼角的昔日战伤,说道,“诚如陛下所言,不要忘了那些峥嵘岁月,从晋阳一路走来,有多少军中同泽捐躯沙场,报效国家,咱们这些活着的人可不能忘了本啊!”

柴绍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其实呢,”武士彟继续说道,“秦王渡河反击之前,就给下官交过底了——这一仗,事关大唐的生死存亡,不但要打,还必须打胜,唯有君臣一心,上下协力,方能化险为夷啊!”

说罢,武士彟目光远眺,凝视堂外,额上的皱纹如刀刻一般,鬓前的丝发尽染秋霜,目光深邃,幽幽闪动。

稍一思索,武士彟扭过头来,看着来客说道:“岁月不饶人呐,我等衰老,已无拼杀之力了!大唐渡过此劫,若要混一天下,清宁海内,还有无数的征战,需要秦王及霍公等国之诚臣勉力为之!”

见主人有些伤感,一旁的李三娘连忙笑道:“武大人身强力壮,何言老矣?辅佐父皇,正当其时啊!”

“呵呵,公主取笑下官了!”武士彟连连摆手,笑道,“年近五旬,亦无所作为,承蒙陛下不弃,得在御座旁尽心侍奉,下官已是感激涕零了…”

“哦,对了,武大人,”李三娘眼眸一闪,转题说道,“听闻相里夫人不幸故去,偌大一个府邸不能没有女主啊!您往来朝堂,政务缠身,这家里的事儿,总得有个人来料理吧?”

武士彟听闻,叹息一声,怅然若失,说道:“公主殿下慈心善意,下官感激不尽呐!其实,陛下体恤微臣,已向右武卫将军杨达府上提媒了,只是…”

武士彟低头停顿,面有戚容,片刻之后,才缓缓说道:“只是下官对故妻仍有眷念,续弦之事想暂缓一时,陛下也亦恩允了。”

柴绍听闻,点点头,说道:“武尚书有情有意,难能可贵啊!”

“武大人的府里有了女主人选,咱们由衷的高兴啊,”李三娘微微一笑,说道,“何况,还是天家作媒哩,将来这府上定会富贵兴盛,荣耀无比呢!”

“呵呵,托公主殿下吉言,但愿如此,但愿如此啊!”武士彟笑容满面,连连拱手言谢。

柴绍笑道,“将来,这府上再添一男半女,武尚书公事之余,可尽享天伦之乐啊!”

“哎,”武士彟叹息一声,说道,“两犬子皆不成器,难做大事,若老天怜悯,下官愿得一女,以公主殿下为楷模,出可为良将,指点沙场,决胜千里;入可为贤妻,手执女红,剖断府事。”

“呵呵,好哇,”柴绍开怀大笑,抚掌说道,“将来,若得一子,我看可名为‘武雄’,雄姿英发,报效家国;若得一女,可名为…”

“可名为‘武珝’,湿润而坚实,光亮而慧质,”李三娘接过话来,咯咯笑道。

“好,好,好,”武士彟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就这么定了,就这么定了…”

七十九 捷报传来泣佛堂 耆老贺喜思延州

时光如梭,转眼月余,暑热渐起,绿荫浓浓。

五月十五,晨光普照,长安慈恩寺正在举行法会,悬缯烧香,散花燃灯,善男信女济济一堂,盘腿端坐,正在聆听主持讲经说法。

寺外,几匹快马呼啸而至,踏踏有声,霍国公的侍卫孟通翻身下马,跨步上阶,向门边寺僧急急问道:“平阳公主安在?”

“施主,公主殿下正在大雄宝殿听经。”

“快快带我进去,有要事向公主禀报,”孟通一拱手,急切地说道。

“大殿正在举行法会,将军戎装相见,似为不妥啊!”

孟通听闻,立即摘下佩剑,解去战袍,交与等候在外的随从,只着白衫常服,跟着寺僧进了慈恩寺。

片刻之后,在寺僧的引导下,孟通绕过放生池,斜出钟鼓楼,穿过观音殿,便来到了大雄宝殿。

只见里面香烟缭绕,磬钵交响,诵声阵阵,密密匝匝地坐满了人。

孟通在门边端视片刻,这才抬脚入内,小心翼翼地走到李三娘跟前,弯腰附耳,轻声禀道:“公主殿下,请您即刻回府…”

“嘘…”李三娘指压双唇,示意轻声,然后站起身来,对着主持双手一合,躬身行礼,缓步走出了大雄宝殿。

出门左转数十步,便是东配殿。

李三娘徐步入内,转身站定,向跟来的孟通问道:“有何急事,须速速回府?出门之前,我不是已经吩咐过了吗,今日法会,设斋净食,我要用斋之后才回府哩!”

孟通听闻,躬身一揖,回答道:“公主殿下,末将是奉霍公之命,请您回府的。”

“哦?夫君寅时出门,不是去大兴宫早朝了吗?”李三娘抬眼看看殿外,屋影尚长,飞鸟啾啾,见辰时未尽,便皱眉问道,“大兴宫这么早便散朝了?”

“回公主,今日大兴宫并未早朝,而是传来了天大的喜讯!”

“嗯?”

“前方捷报!秦王在柏壁寻得良机,出战刘贼,大破敌方,俘斩数万!现我军乘胜追击,直扑晋阳!战报传回,龙颜大悦,举朝欢腾,霍公命末将先行告之,请您回府等候,稍候详说其事!”

李三娘听闻,心中一颤,好似暖流激身,又如水泄高湖,数月来积压心头的担忧、惊惧与困惑,如同风卷残云般,一扫而空…

一股酸热涌上心头,难以抑制。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李三娘摆摆手,低声说道,似乎有些哽咽。

孟通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李三娘转过身来,面对东配殿里的三尊佛像,直跪下去,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低头闭目,喃喃颂道:“阿弥陀佛!感谢我佛护佑大唐,愿天下早日清宁,黎民安享太平…”

说着,说着,双眼湿润,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

雀跃枝头,柳絮芬飞,香客络绎,车马川流。

从慈恩寺回到霍公府,已过辰时。

李三娘一行刚刚来到鸟头大门前,便看到一辆青篷帷幔二轮马车停靠门边,两个外府仆从站立辕前,似在等候。

正纳闷时,只见柴绍躬身抬手,正搀着一位老者缓步出门,两人有说有笑,甚是欢洽。

李三娘认得,来客是多年未见的散骑常侍公孙老者。

揭去羃蘺,认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李三娘上前致意,微微欠身,笑道:“不知前辈到来,失敬失敬!”

“呵呵,是公主殿下回来了,”公孙老者白须及胸,满面红光,声如洪钟地拱手说道,“老朽今日特来贺喜,事遇不巧,公主殿下聆听法会去了。无妨,无妨,适才已将京中耆老们的意愿转告霍公了!”

“咳,”李三娘笑道,“前辈到这府中来,就为了看望霍公啊?您老是父皇的军中同袍,看着我自幼长大,咱们已有四、五年未见了吧?既然来了,也该多坐一会儿呀,晚辈亲手给您沏一壶上好的紫阳茶,暖暖脾胃。”

“老朽岂敢劳驾公主殿下啊!”公孙老者捋须大笑道,“当年唐国公府里那个梳着羊角小辫的三妮儿,如今已为天潢贵胄,更是我朝的骠骑大将军,振臂一呼,万人景从,巾帼不让须眉,数百年之未有啊!”

“您老儿又拿我开心了不是?”李三娘嘴角一翘,嗔道。

“好,好,好,不说了,”公孙老者连连笑道,“今日高兴得很,和京中几个老哥儿邀约好了,在西市坊的聚云楼小酌几杯,我还得赶紧过去哩,不然,又要被罚酒了。”

说罢,公孙老者转过头来,笑容一收,对柴绍低声说道:“嗣昌,正如适才所言,柏壁大捷后,我朝转危为安,切不可偏安一隅啊!”

见柴绍点头称是,公孙老者在仆从的搀扶下,迈步登车,入座厢内,挑帘道别,拱拱手,笑道:“公主殿下,他日北返之时,老夫略备薄酒,自来饯行!”

李三娘听闻,稍稍一怔,继而会心一笑,躬身辞道:“公孙大人慢走,多多保重!”

马鞭挥响,车轮转动,目送客人渐渐远去,柴绍微微一笑,背起双手,站在大门前,对妻子说道:“这些朝中勋老甚是有趣,前方报捷,却来向我道喜…”

“柏壁大捷,举国欢喜,”李三娘浓眉轻扬,盈盈笑道,“前辈们来此道喜,合情合理啊——若非夫君及武大人等朝中诤臣据理力争,主战并州,延缓迁都,何来的今日之喜呢?”

“是啊,是啊,”柴绍抚着自己宽大光亮的额头,百感交集,唏嘘不已。

李三娘扭头看着丈夫,面有疑惑,说道:“刚才,公孙前辈提到‘不可偏安一隅’,又说‘北返之时’,难道…”

“不错,”柴绍点点头,眺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目光沉沉,语气凝重,“秦王在柏壁击破刘贼,夺回晋阳便指日可待了,之后…”

柴绍顿了顿,眉头一蹙,咂咂嘴唇,接着说道:“之后,大唐必将由守转攻,这是不争之事!而延州,地处西北要道,是北向的桥头堡,若要收拾梁师都这个老冤家,必然从此处挥师而进啊!”

听罢,李三娘心中一热,“扑扑”直跳,如久旱逢甘露,饥疲见膏汤,黑眸闪动,炯炯有神。

鸟头大门外,艳阳高照,暖风阵阵,一对雌雄石狮威严而立,项上缨络,栩栩如生,熠熠闪光……

八十 举朝郊迎凯旋军 元帅语出惊百官

五月飞絮,落英缤纷,十里亭外,人喧马嘶。

明黄冠盖之下,皇帝李渊头戴通天冠,身着玄冕服,腰间束起二十四銙紫金玉带,倚在金辂安车中,不时手搭凉棚,朝着东边,翘首期望。

车前,文武百官依次而列,迎于道旁,硃衣紫服,错落有致;乌冠平帻,不一而足。

午时正刻,东边尘土滚滚,马蹄阵阵,旌旗林立,刀枪闪耀,一面“唐”字大纛清晰可辨,迎风招展,缓缓而来。

明黄冠盖前,司仪官跪奏皇帝后,起身上马,振臂一挥,大声喝道:“奏凯乐,唱凯歌!”

一时间,钟鼓齐鸣,弦歌高扬,震天动地,澎湃激昂。

“唐”字大纛引领下,数万士卒衣甲鲜亮,持槊负弓,步调齐整,威风凛凛,正向着冠盖方向踏步而进。

队伍最前方,一名军帅身披银甲,盔插红缨,执乘白色坐骑一纵一送,款款而来,绛色战袍迎风摆动,袍角扬起,“啪啪”作响。军帅向前,三千骑手紧随其后,皂衣玄甲,耀人眼目;短刀长槊,寒光闪闪。

来者正是凯旋而归的秦王李世民!

柏壁之战,大败刘武周,彻底扭转了战局,改变了岌岌可危的形势,皇帝李渊龙颜大悦,亲率文武百官,皇子皇孙,出城十里,郊劳得胜之师。

京城百姓也早已得知了消息,十余万众早早出城,此刻,人山人海,夹道相迎,焚香悬彩,箪食壶浆。

大纛行止,军伍立定,钟鼓停歇,李世民从坐骑上一跃而下,稍稍整理甲胄战袍,端正银盔,一扯佩剑,迎着文武百官的热切目光,迈开大步,径直朝着百余步外的明黄冠盖“腾腾”奔去…

“儿臣拜见父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李世民一提袍角,单膝跪地,在皇帝面前高声揖拜道。

“秦王劳苦,快快请起!”李渊早已从金辂安车上凭栏而下,此刻,上前数步,从冠盖中急急走出,躬腰伸手,扶起儿子,笑容满面,神采飞扬。

父子执手端视,君臣惺惺相惜,百官肃穆端立,万姓鸦雀无声。

“秦王,柏壁大捷,振奋人心,我朝转危为安,朕不堪欣慰,实乃江山之幸,社稷之幸呐!秦王功高,朕当倾国而赏啊!”李渊眼中含笑,难抑激动,注视着儿子,朗声说道。

李世民脸庞瘦削,短髭满腮,略显疲惫,然而双目炯炯,熠然有神,搀着老父,恳切地说道:“柏壁有功,皆藉父皇天威,凭将士用命,上下一心,四方合力,故能扫荡刘贼,光复并州,儿臣岂敢独揽大功?”

说罢,李世民回头看了看旌旗招展,刀枪森然的得胜大军,“扑通”一声,再次跪拜道:“愿皇恩浩荡,甘霖广被,厚赏三军,抚恤伤残!”

“好,好,好!”李渊开怀大笑,一捋长须,拉起儿子,说道,“大军凯旋,国人所望,待朕遣官奏告天地宗庙后,造册班赐,无所遗漏!”

说罢,父子二人登车凭栏,在百官万姓的欢呼声中,仪仗回转,禁军开道,朝着京城长安扬尘而去。

道旁,霍国公柴绍硃衣高冠,革带饰剑,班立于百官之中。见乘舆移动,节钺向西,便与众臣口称万岁,跪伏恭送,就在一刹那,不知怎的,两行热泪竟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潸然而下。

……

飞檐重阁,红墙碧瓦,黄钟悠悠,锦旗飘飞。

第二日,辰时正刻,大兴宫太极殿前百官侍立,文武齐聚,行三拜九叩大礼后,承制官大步出列,略清嗓音,高颂祝捷文书——

“飞霜激电,上苍以宣威;伐罪拯民,我朝以耀武。

刘贼武周,性本凶顽,识浅庸愚,不恤吾皇仁深之意,悍动干戈,行鼠窃之为,恣嚣张之事,犯我边境,侵我山河,推黎民于水火,陷万姓于涂炭。

刘贼所至之处,以虐害为化风,以诛戮为快事,一境吁上天而无路,生民赴何地以称冤?众心盼月,如望皎日。我朝顺天应人,挥戈而誓众,东向以平丑虏。

秦王上凭神武,遥禀睿谋,举兵半载,蓄锐柏壁,仰承天机,一战而定,百余里枪旗竞进,数万虏斩俘无遗,乘胜连平州郡,数日光复晋阳!百姓得以生全,山河重入上朝,万姓无不感帝力以沾襟,望皇都而涕泣!

凶虏既平,长承日月之光;国祚无疆,永荷乾坤之佑。敌之将佐,生擒而归者,数以百计,献之郊庙,昭告列祖,倍乐圣功,欢欣之至,今布于四海,露之耳目,谨奉以闻!”

宣读完毕,百官三呼“万岁”,振振有声;再拜行礼,起伏有致。

只见承制官手捧书册,昂首挺胸,稍一停顿,便高声宣读嘉奖敕令。

受赏将士班列整齐,肃立于朱雀门外,由大兴宫的内官逐一引导,至丹墀下序立,听授封赏。

授毕,仪仗迎风舞动,钟鼓交响动地。

乐声起时,秦王李世民大步出列,立于丹墀之下,代三军受赏将士答谢天恩。

只见他一身朝服,绛纱白襦,端庄飘逸;金蝉梁冠,熠熠生辉;山玄玉佩,叮叮细响;熏硃绶带,随风轻扬。

乐声落下,李世民朝着丹墀上的皇帝冠盖叩拜行礼,起身立定,朗声说道:“承陛下天威,得三军用命,王师扫荡敌虏,光复国土,士民为之欢欣,国祚为之永续!将士享天恩,沐甘霖,唯有枕戈待旦,厉兵秣马,方能尽忠上朝,报效国家!”

李世民稍稍停顿,深吸一口气,掷地有声地说道:“纵观四方,虎狼遍野,嗷嗷相视,蠢蠢欲动!柏壁一战,虽暂解危局,无萧墙之患,然欲本固邦宁,混一天下,自当踊跃进取,挥师继进!群虏所恃者,北夷而已,漠北天高,策马可平;爪牙恣睢,剪之可也…”

李世民此话一出,如投石激浪,飞弓惊鸟--文武百官虽端立殿前,纹丝不动,可内心却波涛起伏,久难平复,有人暗自叫好,有人忧心忡忡,有人闻之逆耳,有人叫苦不迭……

殿前明黄冠盖下,皇帝端坐御榻上,衮冕垂旒,侧耳倾听,表情凝重,未置可否。

八十一 沉忆沙场历惊险 收埋骸骨慰生者

朝雨轻尘,府邸色新,花池清冽,雀跃石栏。

长安城北霍国公府里,来客到访,谈笑风生——随秦王凯旋而归的骠骑将军何潘仁,领着宋印宝等延州旧部,登门拜望柴绍夫妇,众人忆昔说今,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霍公,公主殿下,”何潘仁在座中捋着红胡须,笑道,“初到柏壁时,我军坚壁不战,这一等便是月余。整日操演,不见出战,军中早有同袍按捺不住了,却又不敢违抗秦王军令,只好偷偷跑来找我诉苦。”

“呵呵,那你怎么安抚他们呢?莫非,请他们饮酒解愁?”柴绍听闻,抚着前额,笑道。

何潘仁眨了眨蓝眼睛,裂开嘴唇,现出白齿,露出胡人狡黠的一笑,回答道:“秦王营中禁饮,我也无酒可藏,便对他们说,兄弟们,知道去年的太和山大战吗?”

讲到这儿,自豪之情溢于言表,何潘仁接着说道,“提到太和山之战,秦王府中的那帮兄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对霍公和公主殿下佩服得很呐!”

柴绍与身旁的妻子对视一眼,微笑点头。

何潘仁眉头一展,笑道:“我说,咱们在太和山时,对付梁师都和吐谷浑人,坚壁不战,达数月之久!结果呢,一战破敌,大快人心,打得敌虏抱头鼠窜,滚回了朔方老家,还活捉了前来劳军的突厥亲王咄苾!所以,兄弟们需要耐住性子,等候时机。”

“秦王府的那帮将军们,可没有这个性子啊!”李三娘听闻,咯咯笑道。

“公主说得是,”何潘仁连连点头,皱皱眉,说道,“他们连连抱怨,自晋阳起兵以来,跟着秦王东征西讨,攻城拔寨,从来都是呼啸往来,战如风发,从来没有蜷在营中,整天高挂免战牌。”

“那倒也是,”柴绍沉吟道。

“结果呢?”李三娘饶有兴趣地追问着。

何潘仁“嘿嘿”一笑,应道,“结果,秦王也真有办法,不时派遣各部精锐出营觇视敌情,当然,只能伺察,不可接战,那帮兄弟在营中除了操习,便是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有机会出营游逻,就如同在大牢里出来放风一般!”

听闻,柴绍夫妇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当然,秦王自己也时时出营,有一次,还历经了险情,现在想来,也是让人手心出汗啊!”何潘仁一砸嘴唇,感叹道。

“哦,是么?讲来听听!”李三娘急不可待,连忙问道。

何潘仁扭过头来,看着一旁的年青将军宋印宝,说道:“宋将军,那日,你随秦王出营侦伺,亲历险情,还是你来讲讲吧!”

宋印宝听闻,坐直腰身,拱手一揖,说道:“霍公,公主殿下,那日之事,的确惊险,不过,跟随秦王,末将也是大开眼界,受益匪浅啊!”

“那日一早,我们数十骑轻装出营,”宋印宝咽了一口唾沫,接着讲道,“自辰至午,马不停蹄,翻山越岭,四下分散,到达柏壁东南一处山丘时,只我和两名骑手跟随在秦王身边…”

“午后燥热,令人恹恹,秦王带领我们几人登高入林,下马小憩。靠在树边,荫凉宜人,不知不觉间,几人都渐渐入睡…”

说到这里,年青将军的眼中现出一丝惊惧之状,说道:“突然间,如凉水拂面,促然一激,我惊醒过来,只见一条两指粗细的花蛇滑过面颊,‘悉悉窣窣’地追赶前面的山鼠而去。再听时,山下隐隐传来脚步声,起身眺望,红底黑面的刘贼旗幡已映入眼帘!”

柴绍夫妇听闻,不约而同地立直腰身,盯着宋印宝,等待下文。

“我连忙叫醒秦王,几人跃身上马,抬头一看,敌军数百人由远而近,挥刀舞枪,四下里围了上来。我等惊恐之间,手足无措,冷汗冒出,望着秦王不知所为!”

“秦王镇定异常,扫视敌阵,说了声‘持弓备箭,随我冲出’,一扬马鞭,奔下山去。面对脚下涌来的敌军,秦王抽出囊袋中的大羽箭,张弓力射,百步之外,对方领头的军将惨叫一声,落马坠地。敌军正惊愕间,‘嗖嗖’两声,羽箭再射,对方接连倒地。我们几个举刀砍杀,乘敌慌乱之时,同秦王寻得空隙,策马扬鞭,冲了出去…”

宋印宝讲得绘声绘色,眸中光芒闪动,时而惊恐,时而激动,时而担忧,时而自豪。

听罢,柴绍往椅中一靠,手抚宽额,叹息道“‘王者不死’,此之谓也!当年,在霍邑之地大战陏军,秦王出入敌阵,左冲右突,往来数番,此情此景,尤在眼前呐!”

李三娘沉默片刻,眉头紧蹙,喃喃说道:“刀剑无眼,沙场无情,身为元帅,怎可轻出呢?日后,见到秦王时,我可要叮嘱他几句了!”

……

日上枝头,树影渐短,暑热慢起,雨雾尽消。

府中主客谈笑甚欢,不知不觉间,已近一个时辰。

何潘仁在座中抬头看看屋外,正想开口告辞,只见李三娘一挽发髻,问道:“何将军,此番到并州作战,我有一事,想问问…”

何潘仁一拱手,回道:“公主殿下尽管询问,但凡知晓,何某定然详陈!”

“刘贼手下有个军将叫张毛儿,”李三娘一字一顿地说道,“此人心狠手辣,在并州失陷期间,带人四处抓捕与我李唐有关联之人,在巨城,坑杀了我的乳母赵嬷嬷全家…”

说到这里,李三娘喉中一哽,难掩悲伤之情,低头垂目,片刻,才抬头问道:“柏壁大捷后,刘贼溃败,这个姓张的是死是活?”

何潘仁听闻,扭头看了看身边的宋印宝,两人皆面露戚色,迟疑片刻,回答道:“公主殿下,出了柏壁后,我军乘胜追击,俘斩无数,却不见那个张毛儿,嗯,据说…据说此人向东逃窜,投到河北窦建德的地盘上去了!”

“就算逃到天边,我也要抓住他,生见人,死见尸!”李三娘咬牙切齿地说道。

何潘仁点点头,一捋红须,说道:“公主不必过于伤感!光复并州后,奉秦王令,我们派人各处找寻被残害的宗亲及故人,收埋骸骨,予以礼葬。您的乳母赵嬷嫲一家,还有侍女墨绿一家,都已重殓厚葬,白幡、纸钱一样不少,他们若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了!”

柴绍听闻,轻叹一声,掏出袖口的帛帕,递给泪眼婆娑的妻子,说道:“秦王有心了,咱们日后再致谢吧!”

李三娘一边点头,一边擦拭泪痕,低低抽泣了两声。

“对了,”柴绍一转话题,扭头看着两位来客,说道,“前日,丹墀受赏时,秦王说‘漠北天高,策马可平;爪牙恣睢,剪之可也’,你们都听到吗?”

“听到了,听到了,”何潘仁一收戚容,蓝眼放光,连声应道,“兄弟们都说,打跑了刘武周,看来,下一步要收拾梁师都了!”

“哎,只是…”宋印宝一咂嘴唇,有些无奈地说道:“只是突厥势大力强,一时之间难以撼动啊!我听家父说,齐王殿下也有投鼠忌器的顾虑,担心碰了梁师都,突厥大军会倾巢而下,助战朔方啊!”

话音一落,众人忧思深深,眉头紧锁,都不再言语……

八十二 漠然视之藏隐患 响箭落处蓄阴谋

塞外风高,青翠苍苍,牛羊成群,片片如云。

突厥达尔罕大营里,笛声悠扬,篝火袅袅,成千上万的帐篷散落其间,星罗棋布于无垠的大草原上,一眼望不到头。

营地中央的金帐里,酥油飘香,人头攒动,处罗大可汗正同兄弟子侄等诸亲王商议国是,有人高谈阔论,有人侧耳倾听,有人低头假寐,有人端茶细啜。

头戴金锦嵌珠暖帽的处罗大可汗,斜靠在貂皮大椅中,懒洋洋地说道:“李、刘两家柏壁之战,似乎打了个平手,各自又回到了原先的地盘上,我看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处罗可汗新从契丹部族中纳了几名美女,沉湎于温柔乡中,整日饮酒作乐,歌舞不歇,若非诸王苦苦相劝,今日断不会坐到金帐中商议国是。

这时,处罗可汗的三弟咄苾站起身来,右手抚胸,弯腰说道:“大汗,此事未必向好啊!前有梁师都,今有刘武周,南下争锋,陆续受挫,而关中的李唐却是越战越强!诚然,目前李渊进贡不断,尚显恭顺,但是,他背地里打的什么主意,咱们并不知晓啊!”

“他能怎样?”处罗可汗的儿子、二十出头的奥射设一撇嘴,不屑地说道,“只要他敢迈出塞外一步,咱们的百万铁骑便踏平长安!”

处罗可汗的五弟欲谷设听闻,在座中挪了挪肥胖的身体,说道:“李唐目前怎敢与我争锋?只是,若假以时日,彼方渐强,逐一吞噬南边诸侯,到那时便尾大不掉,难以制约了!”

“我与五弟有同样的担心啊!”处罗可汗的四弟步利设,捋了捋下颌梳成小辫的胡须,皱眉说道:“近来,听闻李渊派人联络了东北方向的契丹、靺鞨等部族,意欲何为?”

处罗可汗抬起眼皮,看了看自己的侄儿钵苾,问道:“你统管东北诸部,果有此事?”

有“小可汗”之称的钵苾坐在位中,只是听议,却一直没有吭气。这时,听到可汗叫到自己,这才起身抚胸,躬身答道:“大汗,李渊定都长安后,以陏杨的继任者自居,曾派人途经东北诸部,到高丽去商谈乞收当年辽水大战骸骨之事,至于是否联络了契丹、靺鞨等部族,我确实不知啊!”

“嗯,”处罗可汗哼了个鼻音,点点头,没有说话。

“依我看呐,乞收辽水大战骸骨是假,联络诸部南北呼应是真!”步利设捏着胡须辫儿,幽幽地说道。

“四弟的话,我赞同!”

咄苾一跺脚,斩钉截铁地说道,“去冬的太和山之战,为我所亲历,李唐军队如狼似虎,战力甚强,却在咱们面前装作绵羊,其心可知啊!”

咄苾看着处罗可汗,再次抚胸躬腰,恳求道:“大汗,对于南方诸侯,彼此钳制之策已难推行了,臣弟愿领骑十万,直捣关中,扫除后患!”

咄苾此话一出,宫帐里议论纷纷,嘈杂不已。

“行了,今日就议到这儿吧,”处罗可汗靠在大椅中打了个哈欠,摆摆手,说道:“只要李唐依然进贡,没有往北出塞,我看呐,也无必要大惊小怪,就让他们在南边继续狗咬狗吧!我乏了,你们都各自回去吧。”

诸王听闻,纷纷起身,右手抚胸,告辞退出。

咄苾躬身辞行时,腰间佩挂的金鞘匕首轻轻一晃,闪人眼目,映亮黑眸,只见他的眼中现出一股深不可测的寒光,但瞬间便消失了。

咄苾的脑海中,呈现出前些日子驰猎时,飞鸣镝箭的情形。

……

数日前,一支突厥骑兵从达尔罕大营奔出,驰猎在广袤的大草原上,蹄声阵阵,呦呦高喝,追逐着半空中翱翔的游隼,不时发箭劲射,啾啾冲天。

这支鸣镝骑射的精锐队伍,是处罗可汗的近卫骑兵之一,其领队的伯克将军便是可汗夫人义成公主的弟弟杨善经。

今日游猎,杨善经筹划已久,此时扬鞭执绺,扭过头来,对并驾齐驱的随行亲王咄苾说道:“大帅,鸣镝骑队已阅习熟练,可堪大用了!”

“哼,是吗?”咄苾听闻,目不斜视,只冷笑一声,在一座小丘前拉缰驻马。

只见咄苾从鞍鞯囊袋中抽出一支长翎大箭,抬起头来,看了看前方凌空遨游的一只大隼,策马向前,直奔小丘,一提缰绳,坐骑四足腾空,跃丘而出。

咄苾双腿夹鞍,左手持弓,右手控弦,凌空劲射,只听见“嘣”地一声,长翎大箭应弦而出,直奔晴空。

箭影落处,大隼哀鸣,在空中扑腾了几下,便掉在了数百步远处。

咄苾策马驰回,大喊一声:“呼尔亦何在!”

“属下在!”只见千夫长呼尔亦在队中策马出列,高声应道。

“去,把猎物和翎箭给本王捡回来。”

“遵命!”

望着呼尔亦驱驰而去的背影,咄苾侧过身来,抬手指向杨善经的箭囊,说道:“把你的红杆响箭给我一支!”

“大帅,呼尔亦可是千夫长啊…”杨善经眼中迷惑,迟疑片刻。

“千夫长又如何?本王麾下的千夫长数以百计!”咄苾眉头一扬,不屑地说道,继而压低音量,瞪着惶惑中的杨善经,狡黠一笑,说道,“我今日倒要看看,三年了,你的鸣镝骑兵到底操习得如何!”

说罢,咄苾接过杨善经递来的红杆响箭,举弓拉弦,朝着前方正下马捡拾猎物的呼尔亦,大力射去。

箭响镝鸣,划破长空,啾然有声,凄寒刺耳。

响箭飞出,只听到咄苾身后弦响一片,“嘣嘣”之声不绝于耳,数百支利箭追随着前方的红杆响箭,如雨点一般,扑向千夫长。

数百步外,呼尔亦刚刚捡起贯穿大隼的翎箭,方才起身立定,准备上马,便被呼啸骤至的箭雨射翻在地,只抽搐了几下,未及吭声,连人带马已命丧黄泉。

咄苾见状,一拉马头,转身大呼道:“呼尔亦勾结外族,意图叛乱,现已正法!”

数百射手倚鞍举弓,欢呼不止。

咄苾颔首点头,捏着颌下须辫上的玛瑙红坠儿,对一旁的杨善经笑道,“嗯,你训练得不错,没有忘记我的话--不认官职品秩,只识翎箭落处!这支鸣镝骑队可堪大用了!”

杨善经心领神会,扭头朝达尔罕金帐方向瞟了一眼,点头微笑。

野风无尽,啸啸有声,草低羊现,穹庐方远。

咄苾倚鞍眺望,目光锐利,寒光闪闪,如一道利剑,穿过达尔罕大营,穿过千里草原,穿过边塞残垣,直射关中平原,渭水河边……

八十三 泛舟宫池诉衷肠 剖析大势荐霍公

青山碧水,覃烟渺渺,宫池歌婉,龙舟轻漾。

长安大兴宫玄武门旁,后宫海池湖光水色,葭芦叶茂,偶有飞凫掠水而过,涟漪起时,波光粼粼。

暖风拂来,令人沉醉,一只龙舟丹粉金碧,流苏悬缀,羽葆飘飞,行至海池中央,渐行渐缓,抛锚停驻。

船舷边,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画舱,前者赤黄袍衫,折上头巾,九环带,六合靴,大腹便便,反剪双手,捋着长须正极目远眺;后者远游梁冠,绛纱单衣,白练蔽膝,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似待恭听。

“秦王,今日在这宫池之中,就咱们父子君臣二人,有些话儿,尽可放开来说,知无不言啊!”皇帝李渊将双手叉在九环带上,侧过身来,语重心长,看着一旁的儿子说道。

“父皇,”李世民躬身一揖,梁冠前倾,微微一晃,“柏壁之战后,儿臣思虑甚多——当初,在御前会议上,父皇亲定了‘先北后东’的策略,如今看来,此策高瞻远瞩,只是推行起来,阻力重重啊!”

“不但阻力重重,还会引火烧身,对不对?”李渊眉头一抬,反问道。

“父皇,朝中百官,持此议者,恐怕不在少数啊…”

“朕不管他们怎么想的,朕是问你!”李渊斩钉截铁地说道。

李世民站直腰身,一挺胸膛,迎着父亲深邃的目光,振振说道:“父皇,恕儿臣直言,如不能‘先北后东’,则不能经营天下;若不能经营天下,则我朝亦难偏安一隅!”

“有理,继续说来!”

“近年来,我朝与西北诸候接战不断,然而纵观战局,皆是彼方挑起,细细再看,突厥的影子无处不在,那位处罗大可汗‘以汉制汉,勿使独大’的意图昭然若揭!”

“嗯!”李渊捋须点头,等待下文。

“前年,儿臣在浅水原击破薛仁杲;去冬,霍公与梁师都大战太和山;今夏,我军又师出柏壁,光复并州——西北诸候逐一败落,却僵而不死,若不出意料,一年半载后,敌虏略复元气,在突厥的指使下,必将又犯我境,重开战端!”

“那么,秦王的意思是…”

“父皇,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我朝当乘得胜之势,反守为攻,一鼓作气,扫灭诸贼,涤荡西北,然后择机出关,东向以争天下!”

李渊听闻,没有作答,眉头紧锁,迈步缓踱,在龙舟甲板上“踏踏”作响。

池风拂过,长须飘动,赤黄袍衫迎风而起,李渊额上的皱纹似刀刻一般,如沟壑可见;鬓前白发垂下几缕,如银丝游动。

叹息一声后,李渊看着面前年富力强的儿子,说道:“秦王,我的二郎啊,你适才所言,直击朕心!若忍气吞声,媚事突厥,为父在这皇位上可颐享天年,可是你们,”李渊稍一停顿,目光闪闪,悲凉之中透出怒意,“可是你们,若坐失良机,苟延残喘,却未必能够保住我李唐国祚!”

李渊抬起头来,仰望青天白云,喟然叹道:“朕不愿看到大唐如同陏杨,两代而亡啊!若如此,朕在地下终不瞑目。”

“父皇…”李世民“扑通”一声跪在甲板上,哽咽难语。

“今日之状,与当年晋阳起兵何其相似啊!”李渊盯着儿子,咬牙切齿地说道,“人不欲我存,我当自图存!”

“父皇…”

“朕意已决,扫荡西北,除灭诸贼!若突厥出兵助战,咱们就兵戎相见,与其谄媚而生,不若搏战而死!”

“陛下圣明,烛照乾坤!”李世民感激涕零,行叩拜大礼。

“秦王,起来吧,”李渊伸手扶起儿子,说道,“你来给朕说说,扫灭西北诸贼,当怎样施策,从何入手?”

……

龙舟起锚,桨声阵阵,划破碧水,荡漾海池。

父子二人重回画舱,各自入座,端茶细品,商讨时势。

“父皇,柏壁之战后,儿臣一直在思量西北之事,”李世民眉头稍皱,看着父亲说道,“近年来,我朝连续击败薛仁杲、梁师都和刘武周等敌冠的进犯,现在,不论人心士气,还是军资武备,我朝都已可观,正是反击之时啊!而欲反击,必先从朔方入手!”

“嗯…”李渊颔首点头,看着儿子,等待下方。

“经去冬太和山之战,梁师都元气大伤,退回朔方,婴城自守,虽过了半年光景,稍得喘息,然而较之其他诸侯,梁贼却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况且,”李世民接着分析道,“朔方地势重要,既是突厥南下的必经之地,又是诸侯联络的汇结之点,若能克服朔方,不但抗击突厥扩大了回旋之地,同时,还将西北诸贼彼此分割,如同一把利剑横插其中,不啻为构筑起坚固堡垒,昂然挺立于我朝征伐西北的大道上!”

李渊听闻,捋须微笑,欣然之色溢于言表。

“父皇,若能大军迅发,以雷霆之势直抵朔方城,儿臣以为,我朝有八成把握,可一战而定,当然,如果突厥不派兵助战的话。”

“朕要的是十成把握!”

李渊放下茶碗,身体前倾,目光如炬,盯着儿子说道,“此前,朕已暗中派人联络了东北方向的契丹、靺鞨等部族,他们受突厥欺侮多年,因势单力薄,尚显恭顺,但没有一刻心甘情愿!使者回报,彼方允诺,战端既开,若突厥派兵南下,他们便联手起事,以为呼应!”

“父皇圣明,儿臣受教了!”

“嗯,”李渊身体一靠,倚在画舱大椅上,眉头微蹙,说道:“征讨朔方,出境之后,尚有数百里路,其间戈壁横阻,草场相杂,胡人出没,并非一帆风顺啊!”

李世民听闻,打直腰身,双手按膝,回答道:“父皇,正因为如此,伐梁之战,选军择将便至为重要啊!儿臣听闻,‘君不择将,以其国与敌也,由是言之,不可不谨!’。”

李渊没有说话,只用双眼看着儿子,满是询问之意。

“遍观朝中文武,儿臣以为,能领军挂帅,出讨朔方者,唯有一人而已!”

“柴绍?”

“正是!”李世民在座中朗声回应,说道,“早在前朝,任太子千牛备身时,霍公便多次出入西北,深谙其地理风俗;霍公为将多年,深得西北老帅段德操的领兵要领,在去冬的太和山大战中尽显无遗,且对付吐谷浑人也颇有办法,儿臣以为,若父皇…”

李渊听闻,摆了摆手,打断了儿子的话,说道:“朕并不担心这个,只是…”一咂嘴唇,李渊顿了顿,眺望舱外,缓缓说道,“朕有意将平阳公主留在京城,毕竟,沙场凶险,剑矢无眼呐!可她的性子,太像你的母亲了,朕怕留不住她啊!”

“父皇慈心仁厚,却未免圣心多虑了!”

李世民听闻,笑道,“三姐是父皇御封的骠骑大将军,那延州驻军中,有多少军将是从终南山里追随她而出!三姐在营中,延州大军战力倍增;三姐在京城,军中恐有人心猿意马啊!”

“是啊,是啊,”李渊听闻,点头微笑,端起茶碗,吹去浮叶,喃喃自语道:“这妮儿自幼便喜骑射,阅兵书,性子又刚…”

八十四 郊送十里泪朦胧 耆老赠剑寄厚望

初夏时节,青木葱郁,晨光辉映,生机盎然。

长安城北十里郊外,锦旗翻飞,大军前行,烟尘扬起,人嚣马嘶。

十里亭前,人影晃动,文武恭立,辞送军帅--受皇帝之托,太子李建成携诸王及六部尚书等重臣,远出十里,郊送柴绍夫妇。

此刻,饯行之酒已经饮毕,众人执手道别,依依不舍。

太子李建成身着衮冕服,头戴远游冠,瘦削的脸上尽显凝重,看着柴绍夫妇,说道:“霍公此去延州,任重道远,举朝关注,军旅事繁,戎马倥偬,善自珍重啊!”

说罢,又转过头来,看着李三娘,说道:“父皇慈爱,恩允公主随行返程,同在营中,参谋军机之余,关照好霍公的饮食起居,我在京城等待你们的捷报!”

柴绍听闻,沉沉地点了点头;李三娘泪眼朦胧,掏绢轻拭。

“咳,不必如此伤感,”齐王李元吉站立一旁,抱臂笑道,“我看呐,那梁师都已是瓮中之鳖了,不消半年,咱们又可在京城相聚!到时,太子殿下率领咱们,还是在这十里亭前,为霍公和公主接风洗尘,共饮庆功酒!”

“是啊,陛下已敕令,由太子殿下居中调度,老臣勉力齐协各部,不论军资抑或粮草,优先供给延州前线——天时地利人和,霍公出征,断无不胜之理啊!”尚书右仆射裴寂接过话来,笑眯眯地说道。

秦王李世民浓眉一沉,迈步上前,紧握柴绍的双手,温暖厚实,沉重有力,说道:“霍公,征伐朔方,路途遥远,战局尚有难测之变,进取之余当倍加小心,望时时传书京城,朝廷自会全力相助!”

柴绍一咬嘴唇,点头应道:“请秦王放心,下官必竭尽全力,率领三军力捣朔方,尽忠陛下,报效朝廷!”说罢,侧身瞩目,眺望前方正在开进的锐卒,顿感千钧在肩--朝廷精选五千兵马,步骑各半,归属延州,助战西北。

李世民听闻,也轻轻点头,正想对一旁的李三娘说话时,只见她从袖口处掏出一枚玉佩,湿润剔透,莹莹有光,握在手中,递到李世民面前,说道:“秦王,我的好兄弟,这是五弟智云生前留给我的,这些年来,我一直带在身边。此去延州,出境征战,刀光剑影,路途艰难,我就把它存放在你这儿,若他日凯旋而归,你再交还与我;若…若有意外,你便将它与我合葬一处,让我同智云也好地下相见。”

“三姐…”李世民喉头一哽,热泪盈眶,五指并拢,低头看着握在手中的玉佩,难以言语。

身旁,李建成与李元吉听闻,也低下头去,难掩悲情。

“霍公,公主殿下,大军出征,咱们静候佳音呐!”一句爽朗的话语传来,打破了片刻的忧伤。

众人回头武士彟走上前来,弯腰揖拜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霍公北出,必如东风骤起,云涌激荡,横扫朔方!我等在京中翘期盼,捷报早传!此外…”

武士彟站直身体,眯眯一笑,乐道:“此外,下官仰受天恩,已续弦杨氏,诚如二位金玉之言,若能得一男半女,必取名…”

“男儿为‘武雄’,雄姿英,报效家国,”柴绍抚额笑道。

“女儿为‘武珝’,湿润坚实,光亮慧质,”李三娘接过话来,破涕为笑,看着面前的工部尚书说道。

“正是,正是!”武士彟垂手恭立,连连点头。

“武尚书,我说你是老当益壮啊!要不,本王奏请陛下,让你随行霍公,征战朔方?”齐王李元吉斜眼瞅了瞅武士彟,打趣道。

话音一落,众人大笑。

……

晨风乍起,林木飒飒,鹄鹤掠过,声声催征。

柴绍夫妇拜别诸王众臣,执绺认镫,翻身上马,一拉缰绳,正准备离开十里亭时,只听到身后传来高声呼喊——“霍公,公主殿下,请留步…”

众人回头看时,只见几匹快马在禁军的护卫下,急急驰来,扬起尘烟几缕。

转眼间,快马便到跟前,来人一跃而下,跪伏奏道:“霍公,公主殿下,我家主人身染重疾,未能饯行,现有书信相呈!”

柴绍定睛一看,原来是散骑常侍公孙老者的管家。

柴绍与妻子对视一眼,心中略有不安,连忙接过信来,端坐鞍上,急急拆视,只见上面写道——

“公孙老朽启拜霍国公、平阳公主:

老朽深染重疾,肺气失和,咯血不止,已卧榻逾旬,自知来日不多矣!恨不能践行前诺,恭送大军,北返延州!

行将就木之际,心中千言万语,竟不能当面陈说,抱憾之极!唯愿霍公旌旗北指,战如疾风,摧枯拉朽,荡除敌巢,一改我朝凭关自守之状,从此策马南北,纵横天下,重现文帝开皇年间之煌煌大业!

老朽福浅,无缘目睹大唐安宁盛世矣!愿霍公等精忠之臣,内辅吾皇,外扫诸贼,逐鹿中原,混一海内,他日万里升平,歌舞相闻时,老朽于地下含笑瞑目!

侧卧病榻,咳血连连,涕泪交下,残喘之间不知所云,老朽委人执笔,尽诉衷肠,望霍公勿以为念,专意北征。

诀别之际,奉上所佩折铁宝剑一柄。

此剑跟随老朽出生入死,历经百战,当年渡江南征,除灭陈国时,老朽曾倚仗此剑,立于建康城头。愿此剑重见天日,光耀沙场,昔年横扫江南,今朝荡平西北!”

柴绍看罢,沉痛不已,长叹一声,将公孙老者的信递给身边的妻子,继而接过管家呈上的宝剑,“哗”地一下,拔剑出鞘,锋刃现时,寒光划过,刺人眼目。

李三娘捧信读罢,泪花打转儿,将信折好,递还丈夫,一字一顿地说道:“夫君,咱们上承皇帝天恩,下受百姓重托,朔方一战,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柴绍沉沉地点头,将手中的折铁宝剑系挂于鞍上,拱手环揖众臣,一拉缰绳,策马扬鞭,同妻子并驾齐驱,笃笃疾驰,追赶前面的队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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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重归帅位置金剑 高峁截击扬战尘

边城延州,军旗猎猎,街衢扫洒,焕然一新。

六月初十,军帅柴绍率领五千精锐回到延州,全城喜气洋洋,百姓夹道相迎,留守主事郝齐平带领众将出城迎接,此刻,众人齐聚延州府衙,久别重逢,欢声笑语。

府衙大堂外,一杆明黄的“唐”字大旗,迎风招展,“啪啪”作响;大堂内,新织的帅旗高悬正中,“柴”字明晰,煞是显眼;帅旗下,楠木大桌前端,那柄雕龙金剑物归原处,横卧剑架。

柴绍端坐帅位,绛色战袍,明光铠甲,神采奕奕;李三娘侧坐一旁,云髻玉钗,满面笑容。

“肃静,肃静——”郝齐平从位中站起,将手中折扇插入腰间革带,击掌示意,大声说道,“请军帅训示!”

柴绍扫视众将,待喧嚣停歇后,点点头,在座中一拱手,说道:“诸位,一别数月,心中挂记!纵有梁贼袭扰,延州固若金汤,柴某在此拜谢各位了!”

“柏壁之战后,我朝光复并州,夺回晋阳,形势向好,”柴绍掷地有声,继续说道,“陛下圣鉴万里,再启‘先北后东’之策,朝廷上下齐心合力,决意旌旗北指,扫荡朔方,攻灭梁师都!”

众将听闻,一片欢腾,叫好之声不断,将案桌拍得“啪啪”直响。

柴绍一摆手,示意安静,接着说道:“兵部仰承圣意,从关中精选了五千军马,助战西北,将与我延州大军携手共进,摧城拔寨,直捣敌巢!诸位——”

柴绍从帅椅中站起来,双手按在楠木大桌上,双目炯炯,气势凌人,高声说道:“此番出征,乃是大唐立国以来,由守转攻的第一战!陛下宏光普照,朝廷百官期待,百姓翘瞩目,我等仰受天恩,食禄于民,唯有戮力杀敌,清宁西北,将千里边关被入王化,方能立功社稷,俯仰无愧!”

众将听闻,纷纷起身,躬身揖拜,异口同声地应道:“唯霍公之令是从!”

柴绍扭头看看身旁的妻子,深吸一口气,环视众人,沉沉说道:“原本,陛下有意将平阳公主留在京城,时时面圣,侍奉御旁;然而,在座的诸位多是当年终南山中的勇士,跟从公主征战多年,诚如秦王殿下所言,‘公主在军中,延州战力倍增;公主在京城,延州军将顾望,’所以…”

“所以,”李三娘一捋髻,站直腰身,接过丈夫的话来,“我同霍公一道,拜别天家,重返延州,各位将领,各位兄弟——”

李三娘杏眼圆睁,浓眉一扬,说道,“今日之延州城,何似当年之终南山!‘人不欲我存而我自图存’,纵然突厥铁骑南下,撑腰梁贼,也难以阻挡大唐王师北向的步伐!何况,今日出境,并非咱们独自作战,各位转身向南望望,上至朝廷,下至黎民,多少双眼睛正看着咱们!”

众将听闻,无不感慨,颔之际,壮志满怀。

“朔方之战,志在必得!”郝齐平大步出列,高声说道,“旬日前,遵照霍公密信指令,我军潜出延州,伏兵归路,在小里沟以北之高峁地域,截击梁军刘旻部,生擒主将,斩获颇丰,不啻为反攻大戏拉开序幕!”

“这个序幕,活络筋骨,振我军威,正当其时啊!”柴绍一抹宽宽的额头,看着一侧的向善志,笑道,“向将军,在城中憋屈数月,策马高峁,力擒刘旻,是否快慰?”

众将听闻,纷纷看着向善志,大笑不已;向善志呵呵一乐,双手叉在豹皮护腰中,豪迈之情溢于言表。

……

原来,刘武周战败柏壁后,梁师都深感不妙,急急派人致信小里沟,喻以形势,令骁卫将军刘旻适时撤退。

这日黎明,天蒙蒙亮,枝繁叶茂的小里沟晨雾尤浓,一支军队偃旗息鼓,悄然出山,步卒打头,骑兵殿后,踏着露水向北行进。

军将刘旻执绺徐行,一纵一送,随队而进,雾水露气扑面而来,凝在眉间,挥之不去。

刘旻倚鞍沉吟,心绪万千——此番南下延州,深入唐境数月,虽未接战,亦未有损失,尽管在山里山外,多张旗帜,广布疑兵,颇为辛苦,但好歹留住了延州唐军的主力,使其未能投入柏壁之战,算是完成了朔方的命令。只要带领人马安然返回,这趟差使即告个段落,与家人团聚便近在眼前…

想着,想着,只见一道霞光从东方破云而出,直射天际,照亮了广袤大地,刘旻抬头一看,队伍已全部开出了小里沟,正沿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缓缓北行。

突然,前面一两里处,人喊马嘶,战场咚咚,兵如蚁涌,万余人马从一座山丘后面闪现出来,衣甲鲜亮,刀枪耀眼,急排列的战队中,大大的“唐”字军旗清晰可辨。

正惊讶时,只见前方开道的致果校尉辛炳生策马驰回,在刘旻面前一拱手,气喘吁吁地禀报:“刘将军,前面遭遇唐军伏兵,人马众多,我军当如何应对?”

刘旻抚鞍眺望时,双眉紧蹙,一脸阴郁,片刻,扬起马鞭,大声令道:“前队改后队,调转方向,返小里沟!”

身后“哗哗”一片,甲胄细响,刀枪有声,梁军士卒转身旋踵,迈开大步,朝着林荫蔽日的小里沟急奔回。

队列奔出只数百步,只见前方林中战旗飞舞,尘土激扬,蹑踪而来的唐军如从天降,擐甲执兵,出林整队,列阵待战。

刘旻大惊失色,继而怒道:“狡诈之徒,前后夹击,想置我于死地?全体听令——刀剑出鞘,攻击前进,杀回小里沟!”

话音刚落,前方弦响一片,顷刻间,唐军箭雨飞来,呼呼有声,梁军纷纷中箭倒地,百十人翻滚挣扎,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刘旻见状,一边策马急进,率军向前,一边挥舞战刀,高呼不止:“杀入敌阵,短兵相接!”

彼此相距百余步时,只见前方的唐军陌刀结队,踏步而出,立时形成一堵“刀墙”,横阻在梁军与山林之间;而身后,山丘旁的近万唐军,早已动攻势,满山遍野地呼啸而至,马蹄阵阵,杀声隆隆。

刘旻绝望之中,带着士卒扑向“刀墙”,意图杀出血路,奔回林中,一时间,锋刃相接,火星飞溅,刀枪落处,“当当”四响。

怎奈对方人多势众,坚阵难破,陌刀翻飞,箭矢如雨,梁军腹背受敌,军心已乱,前队还未奔出一兵一卒,后队已被唐军冲得七零八落。

看着部下死伤大半,跪地缴械者比比皆是,刘旻自知难免,倚鞍长啸,拔出佩剑正想自刎时,一支羽箭“倏”地飞至,正中肩胛,刘旻大叫一声,跌落马下,扑地之际,只见一员唐将领着数骑策马奔来,已至眼前——来人正是唐军骠骑将军向善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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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 议说俘将论上策 军帅释缚得人心

府衙后院,廊阁相连,繁花绿叶,淡香幽幽。/p>

处置完政务,安顿好队伍,回到上房时,天刚擦黑,已入戌时。柴绍夫妇一前一后,沿着弯曲的画廊,缓步回舍。/p>

廊檐下,新挂的灯笼早已点亮,数十盏依次排列,延伸后院,晚风拂来,轻摇慢晃,廊中忽明又暗,好似行于星光之道。/p>

灯火映来,柴绍满面红光,宽大的额头锃亮可见,双眼欣喜,轻哼小调,欢愉自得。/p>

“夫人,一别数月,入了夏时,这府衙后院的景致啊,虽不及长安官邸,却还别有风味!”柴绍闻到花香,立定脚步,转过身来,笑呵呵地对妻子说道。/p>

“嗯。”/p>

“这后院中,如果再有半分花池,那就再好不过了!”/p>

“嗯。”/p>

见妻子兴致不高,眉头紧锁,柴绍连忙问道:“夫人,今日入城,车马劳顿,是不是有些倦意了?”/p>

“夫君,”李三娘一挽鬓前丝,抿了抿嘴,说道,“我不累,我只是在想,那个被向善志俘获的将军刘旻,咱们该如何处置呢?”/p>

“这个不难,”柴绍一乐,伸手抚着妻子的肩膀,说道,“过几日,大军将誓师出征,我要借他的项上人头祭军旗!”/p>

“嗯…”李三娘摇摇头,没有说话。/p>

柴绍见状,拉着妻子的手,并肩坐到廊下长椅上,侧头问道:“夫人,有何不妥?”/p>

李三娘轻叹一声,说道:“夫君,自古以来,俘将祭旗,司空见惯,本也没错——当年,我在终南山时,也曾用李家败类、陏军将领李仕正的项上人头,血祭义旗,可是今日…”/p>

见丈夫神情专注,正侧耳聆听,李三娘便接着说道,“可是今日的情形,似与往日不同啊!”/p>

“哦?”/p>

“夫君,白天在府衙大堂上,你讲过,‘此番出征,乃是大唐立国以来,由守转攻的第一战’,还说要‘清宁西北,将千里边关被入王化’,对不?”/p>

“对!”/p>

“那么,我思忖着,咱们此番北征,既不同于并州的光复之战,也不同于延州的保卫之战——既要攻城略地,扫灭梁贼,又要安抚边民,纳入王化,当为大唐混一天下作长久的打算,因此,我觉得,此番向北,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p>

柴绍低头垂目,盯着廊下石板,没有回应,/p>

李三娘伸手拉着丈夫,说道:“据我所知,这个刘旻也生于官宦之家,颇涉书史,其父曾于陏杨之时,在陇西任过汧源县的主簿,而那时,父皇正是陇州刺史——前朝分崩离析,诸如刘旻这样的官宦子弟,在西北,在关外,在整个天下,流落他人营中者,绝非少数啊!”/p>

见丈夫微微点头,李三娘莞尔一笑,说道:“夫君为帅,好读兵书,书中有云‘将主之法,务在揽英雄之心’,得到了人心,何愁不得城池?得到了人心,何愁强敌不灭?”/p>

柴绍听闻,吁了一口气,缓缓抬头,看着风中轻摇细摆的灯笼,手抚宽额,说道:“夫人言之有理!我看呐,这个刘旻,咱们另有用处了。”/p>

……/p>

卯时正刻,光亮一片,石狮伫立,府衙森严。/p>

十余骑从城南大营笃笃行来,槛车居中,甲士开道,押着被俘的骁卫将军刘旻前往延州府衙大堂。/p>

一柱香儿的功夫,俘囚带到,只见大堂上军将齐聚,柴绍端坐帅位,战袍加身,威风凛凛;众将侧坐两旁,怒目相视,杀气腾腾。/p>

抬脚入堂,甲士威喝跪拜,早被五花大绑的刘旻却站立不动,充耳不闻,目光瞟向屋顶,只稍稍一挣,让白纱裹覆的伤肩稍作缓解。/p>

“来人可是朔方城中的骁卫将军刘旻?”柴绍盯着俘囚,问道。/p>

“柴绍,何必明知故问?”刘旻目光平视,一瞅帅位,昂头说道,“落败沙场,为人所俘,要杀要剐,悉听尊便!”/p>

“大胆!”一旁的向善志早已按捺不住,豁然而起,指着刘旻的骂道,“败军之将,何敢言勇!信不信老子亲操利刃,剖肝剜心,度了你!”/p>

刘旻只哼了一个鼻音,站在原地,目不斜目。/p>

郝齐平一抬手,请向善志息怒安坐,嘿嘿一笑,说道:“刘将军是条好汉,在下佩服!只是,刘将军熟读兵书,亲历征战,却所投非人,白沙在涅,枉负了一身好本事啊!”/p>

刘旻侧过头来,看了看对方,说道:“你是郝齐平将军吧?咱们在延州对峙数月,刘某几番挑战,你都安忍坚守,最后一战而胜,确有领军之才,刘某受教了!只可惜即将踏上黄泉之路,不然,刘某愿与阁下沙场切磋,再作较量!”/p>

郝齐平抬眼瞄了一眼帅位,然后缓步离席,走到刘旻面前,笑道:“刘将军亦是饱读兵书之人,在下想请教请教——兵书云‘将在军者,必先知五事’,何谓‘五事’?”/p>

“所谓‘五事’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刘旻朗声应道。/p>

“‘道’作何解?”/p>

“道者,仁义也,修政之谓。政修,而后民亲其上,乐其君…”/p>

“好——”帅位上传来柴绍的声音,“敢问刘将军,朔方之政修否?百姓安乐否?赋役繁重否?民亲其上否?乐事其君否?”/p>

刘旻听闻,眼帘下垂,缓缓低头,没有应答——朔方城外,饿殍遍地,凶吏催赋的景象,历历在目。/p>

柴绍见状,一撩战袍,从帅位中站起身来,缓步走到刘旻面前,和颜悦色地说道:“刘将军出生官宦之家,自幼熟读经史,自然明白‘道’之所谓。当年,令尊在汧源县主簿任上,恪尽职守,百姓称是;陛下时任陇州刺史,每每提及令尊,也大为赞赏!只可惜令尊早逝,柴某未及拜见!”/p>

刘旻蜡白的脸上,肌肉一颤,嘴唇嗫嚅,欲言又止。/p>

一旁的郝齐平微微一笑,向柴绍拱拱手,便退回位中。/p>

柴绍点点头,转过身来,面对刘旻,说道:“刘将军,柴某听闻,‘书中论事终浅,绝知则须躬行’——自江都之变,陏失其鹿后,神州大地豪强并起,然而,‘皇天无亲,唯德是辅’,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愿刘将军放眼四方,逐一比较,选投明主,终成功业,不要负了这一身的本事,不要负了令尊的谆谆教诲!”/p>

说罢,柴绍抬起头来,朝大堂外高喝一声,“来人,松绑,送刘将军出城!”/p>

两名甲士大步入内,三下五除二,解去缚绳,退出门外。/p>

柴绍迈开大步,径自回到帅位上,将手一抬,说道:“刘将军,请吧——”/p>

刘旻低头不语,神色凝重,伸出手来,摸了摸白纱裹覆的伤处,转身朝门口走去。/p>

未行几步,突然转身,“扑通”一下跪在原地,拱手道:“刘旻愚钝,食书不化,有负家尊训导,今日若非高人指点,尚浑浑噩噩,为虎作伥!谢霍公不杀之恩,日后甘愿驱使,鞍前马后,效命大唐!”/p>

“好,英雄识时务!”柴绍喜出望外,快步走到刘旻跟前,弯腰搀扶,欣然说道,“有刘将军相助,我军如虎添翼,何愁西北不平,何愁道之不行!”/p>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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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 三军誓师气如虹 慈心善意慰骁将

丽阳升空,光照大地,东风猎猎,三军慷慨。

延州城北五里,唐军大营旌旗招展,队列井然,刀枪耀眼,步骑纵横,北征誓师大会就此拉开序幕。

辰时,号角齐鸣,鼓声擂动,万军高喝,山呼海啸,军帅柴绍躬擐甲胄,腰悬利剑,在数十名将军的扈从下,执乘坐骑,昂挺胸,径直来到大营阅台前,翻身下马,大步而上,伫立于阅台正中,反握佩剑,扫视军阵,威风凛凛。

大纛“啪啪”作响,万众屏息凝视。

猛然间,“唰”地一声,军师拔剑出鞘,用力一挥,直指青天,高喝一声:“起——!”

三军将士举枪拍盾,踏步怒吼,惊天动地,气势如虹。

在震耳欲聋的呼声中,骠骑将军郝齐平下马出列,拾阶而上,大步走到阅台正中,单膝跪拜,行礼军帅,豁然起身,抽出檄文,高声诵道——

“盖闻乾坤朗朗,四海苍茫,天之所授,唯有德者居之,然蛇鼠窃器,睥睨河西,暴虐百姓,残酷下民,人神共怒,孰不可忍!

梁贼师都仰人鼻息,昧于大势,以苛虐治其境,执政全无心肝,穷兵黩武,厚敛百姓,致哀鸿蔽野,饿殍遍地,民有菜色,人心思乱。

通观所为,虽着衣冠,却人面兽心,不敬天,不恤人,屡犯我境,戕害黎民,专营倒行逆施,坐待日暮途穷,病入膏肓,其谁能救!

我朝慈心善意,隐忍为怀,欲结邻好;奈何彼狼子野心,得寸进尺,自寻死路!吾皇痛民生之艰辛,解万姓之倒悬,今起兵延州,戮力北向,扫灭鼠辈,志覆伪朝!

风云兴怒,电闪雷击,雄师万众,干戈如林,旌旗北指,吊民伐罪!王师所到,只为除僭君,诛窃侯,自非附逆从恶,皆无所问,故传檄四方,昭告天下!”

宣罢,大营中群情激愤,立时爆出雷鸣般的呼声——“万岁,万岁,万岁!”

军旗翻飞,战鼓咚咚,出征合演,闻声而动。

各营将士龙腾虎跃,尘土飞扬;黄白玄三色战旗穿插队列,左出右进,引导攻防——前队进如游鱼,后队跟从如风至;时而疾奔似闪电,进而矗立如山岳,金鼓不绝于耳,收放井然有序。

骑兵执绺冲突,势不可挡;步卒被甲提刀,覆盾力行;弩手列队成行,引弓待。步骑合击,攻防自如,彼此翼护,密不透风,刀枪舞动,轮番进击,游弩往来,步步为营。

军营中喧尘蔽日,杀气腾腾,俨然沙场,排山倒海。

阅台上,柴绍神情凛然,目光灼灼,绛色战袍迎风飞舞,盔上红缨飒飒有声。

众将执绺驻马,待命台前——郝齐平、马三宝、向善志、何潘仁立于左侧,瞩目校场,神情激昂;秦蕊儿、岑定方、宋玉、乐纡、宋印宝立于右侧,擐甲执兵,跃跃欲试。

战马踟蹰,嘶鸣不已,大纛凌空,响彻云际。

……

酉末时分,晚霞渐退,华灯初上,点点如星。

忙碌一整日,柴绍从城北大营回到府衙上房,正准备同妻子入座用膳,侍女墨绿便来到门口,躬身禀道:“霍公,公主殿下,骠骑将军冯弇求见,已在大堂等候了。”

柴绍听闻,呵呵一乐,放下竹筷,看着圆桌对面的妻子,笑道:“夫人,昨日我给你说什么来着?这个冯弇是性情中人,你让他留守延州,作壁上观,不与同泽征战朔方,他定然是要来找我的。这不,‘说曹操,曹操到,’看来,我还得花费口舌,应付他一番哩!”

李三娘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那一会儿,我同你一起去见他,你这位元帅呀,只听不说,不用动觜,行吗?”

柴绍无可奈何地点点头,笑了笑。

李三娘把头一扬,对门外吩咐道:“告诉冯将军,在大堂稍等片刻。”

“是,”墨绿刚转身,便听到李三娘在后面又说了一句,“冯将军这个点儿上来,你问问他,如果还没用膳,便给他烙几张饼,盛一碗粥过去。”

“遵命…”

一柱香的功夫,柴绍夫妇单衣纱袍,常服在身,并肩行来,笑容可掬地步入大堂。

偌大一个厅堂里,烛火透亮,人影清明,只冯弇一人独坐位中,低头不语,似在思虑,身旁桌上,几张大饼一碗粥,余热略尽,却丝毫未动。

见主人进屋,冯弇立即站身,拱手道:“末将拜见霍公,公主殿下!”

柴绍点点头,一抬手,示意免礼,然后径自坐到帅位上。入座之际,眼中含笑,给落坐侧位的妻子递了个眼色。

李三娘刚要开口说话,只见冯弇抢先问道:“霍公,公主殿下,此番北征,讨伐梁贼,为何将我留守延州?末将不才,虽不能独挡一面,然而率骑冲突,沙场搏阵,却可堪用。”

见柴绍倚靠帅位,手抚前额,笑而不答,冯弇又扭头对李三娘说道:“公主殿下,自起事终南山以来,不论是临川岗血战,还是长安城攻拔;不论是浅水原助战,还是太和山大战,末将驰骋拼杀,从来不落人后!尽管每战下来,并非都有战功,但总是列居主力,擎旗突奔,可是,此次北征,群情激昂,万众瞩目,却怎么让我…让我…”

说着说着,冯弇眼圈一红,哽咽停顿,咬咬嘴唇,难以陈说。

柴绍听闻,看看妻子,朝着冯弇噜噜嘴,想笑未笑。

李三娘点头会意,轻扬浓眉,笑着问道:“冯将军,夫人骆莺儿身怀六甲,近来可好?”

冯弇一怔,连忙回道:“托霍公和公主殿下的福,内人身体安好,只是脚肿难行,时有不便。”

李三娘回头看看丈夫,再侧过身来,笑盈盈地对冯弇说道:“我这儿备了些冬瓜、红豆和鲜活鲫鱼,健脾利湿最是受用,一会儿,你回府时,给骆莺儿带回去。”

“公主殿下,我…”冯弇张口结舌,一时窘迫,竟不知如何回答。

李三娘轻挽云髻,稍理衣襟,看着冯弇,问道:“冯将军,你可知道这延州城中有多少老人、妇女,需要关照?又有多少婴孩,嗷嗷待哺?还有多少孕妇,如同骆莺儿一样,静以待产?”

“这个…”

“冯将军,延州城中,六旬以上老人共有三百三十五人,妇女八千三佰二十人,乳儿三百零七人,另有孕妇一百一十三人——咱们这个大本营,是多大的一个家啊!”

见冯弇嗫嚅嘴唇,欲言又止,李三娘继续说道:“延州城中,除了百姓,还有咱们的军眷,战事一起,这里就是咱们的家,是千军万马为之挂记的地方,不容有任何闪失;同时,这里又是军粮武备的集散地,关中运来的供养,无一不在此处分遣,供给征伐前线,其意义不言而喻!若任非其人,后果不堪设想呐…”

冯弇听闻,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微微地点了点头。

“冯将军,你还记得吗?”李三娘收敛笑容,神情严肃地说道,“当年,咱们在终南山搏战陏军阴世师时,对方打算釜底抽薪,乘咱们围攻临川岗之际,突然兵临鄠县,偷袭咱们的大本营,正是你冯将军,身先士卒,得民相助,才保全了鄠县呐!‘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今日大战在即,绝不能让敌人故伎重演!”

冯弇听闻,低头不语,思量片刻,豁然而起,“扑通”一声跪拜道:“冯某一介武夫,庸愚浅陋,不识军帅深虑,今夜烦扰,羞愧难当!在下唯有尽心职守,拱卫延州,令大军无后顾之忧,方能报答军帅厚恩!”

说罢,冯弇便要起身告辞,只见李三娘咯咯一笑,说道:“冯将军,怎么这么快就把我的话忘了?来人呐——”说着,朝门外吩咐道,“把为冯将军备好的冬瓜、红豆和鲫鱼拿上来!”

柴绍见状,在帅位中不动声色,只抿嘴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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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八 百里突进扑空城 元帅帐下议军情

云台故垒,雄关苍凉,游隼凌空,风起沙扬。

延州城北八十里,便是金明城。骄阳之下,热气升腾,城垣孤兀,光影摇曳,有如蜃楼。

正午时分,一支三千人的队伍由南向北,挟沙卷尘,呼啸而来,“唐”字军旗当中飞舞,锃亮战刀寒光耀眼。

前锋官岑定方一马当先,踊跃向前,眼看金明城碟已映入眼帘,手中环刀朝着左右分别一挥,三千人马分作两军,一东一西合围城池,两股烟尘腾空而起,随风轻扬,直上云端。

城头垛口,“梁”字军旗东倒西歪,鲜有人影出没其上;城门虚掩,破甲烂旗随地可见。

数百步外,岑定方勒马立定,端视片刻,正打算派遣精兵入城侦伺时,只听到“吱嘎”一声,城门打开,几名老卒肩扛白旗,相互搀扶,步履蹒跚地走出城来。

岑定方抬手一指,身边的军校心领神会,带着数十骑拍马上前,察看究竟。

片刻之后,唐军押着一名老卒策马返回,军校拱手禀道:“岑将军,敌俘称,金明城中已无兵马,乃是一座空城,我等将其押回,请将军询问。”

岑定方抬眼打量此人,只见对方五十出头的模样,脸色蜡白,两颊乱髭,站立跟前,垂头耷脑,猛咳不止。

“城中的梁军到哪里去了?你们几个,归属何人部伍?”

老卒一听,连忙下跪,回答道:“回大帅,昨夜子时,咳…咳,人马就已撤离了,去向何方,咳…咳,小人确实不知啊!我们几个老卒是梁王…哦,不,是梁师都麾下游击将军李正宝的部属,咳…咳,因年老多病,身染时疾,已不能行军,便被弃在了这金明城中,咳…咳,还求大帅开恩,不杀我等啊!”

“李正宝…”岑定方双手倚鞍,低头沉吟道,片刻,一抬手,让军校把来人带走,继而转头命令道,“甲士搜索前进,弩手殿后护卫,每门二百人,同时开进,相互策应!”

一刻钟,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岑定方率领大队伫立城外,随时备战,人不卸甲,马不解鞍,一站便近两个时辰。

骄阳下,唐军个个汗流浃背,战衣湿透,却部伍齐整,持盾提刀,笔直挺立,纹丝不动。

申时刚过,几名军校从金明城中飞奔而出,直驱领队面前,大声禀道:“岑将军,街巷逐一排查,城中确实未见敌军!”

岑定方点点头,解去沉沉的铁盔,抹掉满头满脸的汗水,回头看看肃立待命的大队人马,复戴头盔,拉紧系带,将手一指,命令道:“入城!”

号角响起,步履沉沉,两千多人马依次开进,一字纵队,小跑向前,黄土扬尘,卷于城内。

队伍进入城中,只见满目疮痍,一片狼藉--推车包袱满街散落,破衣败絮比比皆是,丧家之犬到处乱窜,百姓踪影难以寻觅,家家户户关门闭窗,偌大一城空静如野。

岑定方执绺徐行,眉头紧蹙,手中指点,口中发令,一面派军整饬街衢,一面差人回报主帅。

……

当天夜里,戌末时分,月朗星稀,暑热渐退。

金明城中烛光点点,犹如萤虫;城外军营篝火熊熊,相连数里。

军帅柴绍正在城内官衙召见诸将,会议军事--自离开唐境以来,数万人马前后相继,向北突奔八十余里,却未遇到敌方任何阻击,今日又捡得金明空城,着实令人意外,部伍安顿好后,众将齐聚一堂,共商战策。

前锋官岑定方是入城第一人,此刻,静坐位中,低头思虑,愁眉不展,直至军帅点名,叫到自己,方才起身,环揖众人,开口说道:“霍公,诸位将军,咱们一路突进,未逢对手,这金明空城虽得来容易,却在隐隐之中,令人些许不安--梁师都纵然元气损伤,可断不至于望风溃败,我军切不可掉以轻心啊!”

“岑将军,你这前锋官未免过于谨慎了吧?”向善志抚着腰间的豹皮护腰,瞅了瞅对方,说道,“兵贵神速,若以目前的形势推进,我军不出旬日,便可抵达朔方,攻下此城,生擒梁贼。去冬太和山之战,老贼早已吓破了胆儿,他敢出来接战?我看呐,不过是想婴城自守,拖延时日,等候突厥人来救他一命!”

何潘仁听闻,点了点头,接过话来说道:“向将军言之有理。去冬,梁师都在太和山精骑皆丧,旷野搏战,他已经没有实力同咱们对阵了,若说还有一点力量的话,只是那几万残存的步卒,咱们应在突厥人可能到来之前,发扬骑兵的战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朔方!”

何潘仁话音落下,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人点头赞同,有人摇头质疑,有人不置可否,有人皱眉沉默。

“啪—啪—啪”,这时,位中传来几下清亮的击掌声,众将循声看去,原来是马三宝,只见他从位中缓缓起身,眨了眨鼓突的双眼,大声说道:“诸位,向、何二位将军,只说了其一,还未论及其二!”

众人目光疑惑,纷纷投到马三宝身上,等待下文。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梁师都固然收缩防区,避我锋芒,但我军数百里奔袭,纵有骑兵突进,步卒紧随,但辎重全在身后;若以目前的形势推进,不出三日,士卒疲态尽显,前、中、后各队脱节,敌人若依有利地势设伏,我军定遭不测!故而,我以为,当步步为营,小心为妙,切不可图一时之快!”

向、何二人听闻,不再言语,侧过头来,盯着帅位,等候军帅发放。

只见柴绍端坐位中,目光下沉,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柴绍抬起头来,看了看坐在下首外侧的降将刘旻,微微一笑,说道:“刘将军,适才诸将之言,你已听闻,本帅想知道你的见解。”

刘旻连忙起身,弯腰拱手,说道:“霍公,末将新近弃暗投明,跟随王师征战而已,对于战局,似不当妄评。”

“嗳--”柴绍摇头,笑道,“此话差矣!既入王师,便无二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呐!本帅洗耳恭听。”

“嗯,”刘旻稍稍犹豫,目光迅速扫视堂中众人,然后落在柴绍身上,字斟句酌地说道,“末将看来,梁师都是在保存实力,择机反扑。”

“哦,是吗,何有此言?”帅位上传来声音。

“霍公,诸位将军,”刘旻咂咂嘴,说道,“这金明城方圆百里,皆是平地荒漠,无险可守,若两军对阵,自然是步骑协战,方有胜算!诚如何潘仁将军所言,去冬太和山之战,梁师都精骑损失殆尽,若在这里阻击我军,其结果可想而知!”

“请借霍公军图一用,”刘旻离席,大步向前,走到帅位旁边架起的一副西北大图旁,手指口陈,说道,“从金明城再向北行三十余里,丘陵纵横,山坡起伏,树木相杂,此处连绵数十里,极不利于骑兵大队展开,却适于步卒短兵突击,若梁师都在此设防,我军则费时费力,方能扫除对手,继续向北,挺进朔方…”

说罢,刘旻揖拜军帅,又环揖众人,这才抬脚迈步,踅回座中。

众将听闻,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前方的大图上,表情凝重,各有所思,整个大堂内顿时静无声息,只数十只大烛“嗤嗤”劲燃,照得大图纤毫毕现……

八十九 参详军图荐降将 公主喻说鱼水情

夜深人静,月光如水,晚风幽幽,烛火摇曳。

亥时已过,金明城中军马安歇,街衢冷清,鲜有人影,只官衙大堂依旧光亮,军帅柴绍反剪双手,面对硕大一张西北军图,攒眉凝视,沉吟良久。

一个时辰前,众将的争论犹在耳畔,刘旻的话语更是令人揪心,若无视地势的不利,迅速推进,好似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渊,于兵法相悖,乃兵家大忌;但是,如果坐守此城,分兵试探,搜索前进,数十平方里的地域,必然耗费时日,于战局全盘不利。

正在思索时,只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夫君,今日长途行军,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安歇呢?”

柴绍转过身来一看,原来是妻子缓步入内,手里提着一个枣红漆木食盒。

“这城里的百姓都跑光了,好不容易找到柴火锅灶,点燃起来,给你熬了一碗莲子粥,快趁热喝吧!几天来,都在路上用的干粮,时间一长,这人的肠胃可受不了啊!”李三娘一边笑呵呵地说着,一边打开食盒,给丈夫盛了一碗。

柴绍接过粥来,只喝了两口,便把碗放到桌上,对妻子说道:“大军出境以来,进展过于顺利,这不是什么好事啊!可是,诸将进取心切,有骄兵之气,我隐隐约约有些担心呐!”

“嗯,”李三娘点点头,走到丈夫身边,说道,“这股骄气,我也有所感受啊--今日,弓弩营安顿下来后,我到秦蕊儿的营区去巡查了一下,女兵们笑逐颜开,说是梁师都被吓破了胆儿,咱们一路打过去,立秋时节定能班师回朝…”

“‘骄兵必败,’古今相同,只是事临已身,却浑然不知,这便是可怕之处,”柴绍咂咂嘴,眉头一扬,宽大的额上“八”字顿现。

“是啊,将士们求胜心切,士气旺盛,固然可嘉,”李三娘说道,“但万万不可轻敌,否则,一朝接战,便有败没的危险。”

李三娘长叹一声,感慨万千,说道:“当年在关中时,与隋军阴世师的水军作战,我求胜心切,结果失利于渭水河,损失了数千弟兄,至今想来,仍让我痛心不已啊!”

柴绍深有感触,一点头,指着身旁的军图,说道:“夫人,今晚议事,众说纷纭,我看呐,咱们北征的第一战,极有可能在此处打响…”

李三娘顺着丈夫的手指,看向军图一域,只见上面标注详尽,沟壑纵横,道路交错,“黑石砭”的字样映入眼帘。

借着光亮如昼的烛火,李三娘双目凝视,仔细端详。

片刻,倒吸了一口冷气,扭过头来,对丈夫说道:“夫君,看来这梁师都确是老奸巨猾啊——以金明城作诱饵,引我大军长驱直入,在这地势复杂之处,以其之长,克我之短,阻止我军北征的步伐!嗯…如果咱们绕过这‘黑石砭’,向东迂回,取道雕阴郡,再直杀朔方呢?”

柴绍摇摇头,回答道:“迂回取道,耗费时日不说;若梁军在‘黑石砭’伏在重兵,出山横击,则我军将被腰斩,首尾难顾啊!”

李三娘将目光又转向军图,凝视片刻,点点头,说道:“如此看来,这‘黑石砭’就算是刀山火海,咱们也得蹚它一蹚啊!”

“对!”柴绍不容质疑地答道,继而一抚宽额,顿了顿,说道,“只是,怎么个蹚法,却颇有讲究了——出境首战,务求必胜呐!我得选派精干,深入此地,周密侦伺,而后开进…”

“夫君,”不待柴绍说完,李三娘打断了他的话,问道,“这支精锐,你打算让何人领军呢?”

“这个…”柴绍抬起手来,摸了摸光生的下颌,似在考虑。

“呵呵,我有一个人选,”李三娘笑道。

“谁?”

“刘旻。”

“刘旻?嗯……好!”

柴绍笑逐颜开,连连点头,说道:“让他带兵入山,可谓一箭双雕啊——既可以轻车熟路,迅速侦伺,又可以临战观变,识其忠伪!好,好,好,夫人独见甚明!”

李三娘白了丈夫一眼,微微一笑,嗔怪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就想着辩其忠伪,我的想法啊,可与你不同哩!”

一句话说过来,让柴绍怔了半晌,歪斜着头,盯视妻子,不明究理。

……

夜色深沉,夏虫呢哝,风拂枝头,月照影舞。

官衙大堂的烛火“嗤”地一闪,映红了李三娘的鹅蛋脸庞,只见她浅浅一笑,伸手拉着丈夫,说道:“夫君,来,咱们坐下细说。”

夫妻两人并肩而坐,李三娘手托下颌,眨了眨眼,说道:“派刘旻去黑石砭侦伺,还不只为了打探敌方的虚实,我想让他身兼多职哩!”

“哦,是吗?”

“嗯,”李三娘点点头,回答道,“夫君,你且听我说——今日入城来,光天化日,家家户户却关门闭窗,街衢冷清异常,真有入了‘鬼城’之感呐!这是为什么呢?”

“咳,百姓都跑光了呗!”

“对,百姓都跑光了,咱们就连寻个锅灶,找把柴火都困难,那么,试想一下,再往北进,要找百姓问道路带,又会是什么结果呢?”

柴绍嗫嚅嘴唇,没有说话。

“深入彼境作战,若无百姓拥护,咱们有如无头苍蝇一般,瞎打乱撞,即使军马精良,士气旺盛,又能持续多久呢?你也曾说过,咱们此次北征,是要将千里边关被入王化,若百姓不解其意,对王师避而远之,咱们征战的意义便大打折扣啊!”

柴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李三娘抬起头来,看了看屋外,月光皎洁,令人流连,思忆漫涌,情愫难抑。

“夫君,你可还记得太和山反击战时,咱们是从哪里找到缺口,实施突破的?”

“当然记得!大军从马踏坪涉水而过,出其不意,从梁师都的背后插入一刀,前后合击,大获全胜。”

“对,那你可知道,太和山旁的洛水河,水深湍急,军马难渡,是谁为咱们献计献策,找到马踏坪这一捷径的?”

“骆老者。”

“嗯,骆老者一家是被梁贼匪兵残害的百姓之一,正因为得到他们的帮助,咱们才出其不意,反败为胜呐!我总以为,百姓是水,军队是鱼;水离开了鱼,依然是水,可是,鱼离开了水,则片刻而亡啊!今日的情形便是明证——没有了百姓的帮助,咱们入城后,想找些锅碗瓢盆,好好做顿热饭都不易啊!”

柴绍叹息一声,点点头。

李三娘莞尔一笑,说道:“夫君,你来猜猜,这金明城中的百姓都跑到哪里去了?”

“自然是逃到黑石砭的山林中去了。”

“对!所以呢,我想让刘旻带队侦伺时,若在山中遇到百姓,则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说他们返回城中,毕竟,故土难离,自己的家园才是最好的安生之地啊!”

柴绍听闻,抚着宽宽的额头,抬眼看了看屋顶,稍一思量,说道:“可行。刘旻曾在对方军中任职,他的话,相信老百姓会听,不过…”

柴绍扭头看着妻子,不容辩驳地说道,“军职在身,刘旻进山后时间紧逼,当以伺察军机,搜索敌情为主,至于山中的老百姓嘛,顺带劝喻,切不可多费口舌!”

“好的,元帅大人,全听你的…”李三娘笑逐颜开,拉住丈夫的手,呵呵乐道。

九 十 侦伺归来受冷眼 女将摘盔劝百姓

暑热蒸腾,光影幻晕,烈日如虎,噬咬大地。

数日后,百余骑从黑石砭驰回,由北向南,穿过大营,挟卷黄尘,直入金明城中。

领队将军刘旻一马当先,扬鞭疾驰,玄色战袍迎风而起,铁革铠甲当当细响,额头的汗水涔涔透出,顺颊而下,划过布满沙尘的脸庞,留下道道印痕。

城上军士等候多时,望见人马风驰而归,一边急禀报帅府,一边沉沉打开大门。

一柱香的功夫,刘旻回到官衙,舍马从步,“踏踏”入内,只见堂内众将齐聚,早已入列等候,军帅柴绍端坐位中,目光灼灼,正注视着自己。

“末将晚归,请霍公恕罪!”刘旻单膝跪拜,拱手禀道。

“刘将军辛苦,快快请起,入座位中!”柴绍将手一抬,朗声说道。

刘旻起身入座,摘去头盔,放置桌上,抬臂一抹,拭去满头满脸的汗水,只见甲胄下的圆领红衫早已浸透,袖口的盐渍亮白可见,圈圈相叠,甚是显眼。

柴绍见状,点点头,朝着门外高喝一声,“来人呐,给刘将军盛碗凉茶上来!”

刘旻在座中拱手拜谢,接过军士递来的茶水,“咕嘟咕嘟”仰头饮尽,一抹嘴唇,挺直腰板,说道:“霍公,诸位将军,连日来,我们马不停蹄,人不卸甲,在黑石砭搜索前进,大道进,小道出,足迹遍布山野,除了见到成群结队躲藏山中的百姓外,并未看到梁军的一兵一卒!”

“据百姓讲…”刘旻伸舌舔唇,稍作润湿,继续说道,“两三日前,梁军人马已越过黑石砭,朝着北边的木胡滩开去。末将带领人马,赶路一天,前往黑石砭北缘查看,果见车辙蹄印,深浅不一,约有三千人马曾从此地经过!”

刘旻禀完,气喘吁吁,看着柴绍,等候训令。

柴绍听闻,侧头沉吟,没有说话。这时,只听到席间传来一声质问——“如此说来,这数十平方里的黑石砭并无敌军,咱们可以畅行无阻啰?”

众人听得清楚,问者乃是向善志,只见他双眼盯着刘旻,两手叉在护腰中,正等待对方的回答。

“向将军,在下所过之处,的确没有现梁军,”刘旻扭头回答道。

何潘仁坐在向善志的左侧,眨了眨蓝眼睛,一捋红须,缓缓说道:“山大林深,所过之处没有异样,并不意味着此地就没有伏兵…”

“是啊,”宋玉接过话来,说道,“虽然对方在黑石砭的北缘留有印迹,但也不一定就真的向北撤退了,咱们前脚走,他们后脚来,又折回山中,亦未可知啊!”

刘旻一听,眉头紧皱,应道:“宋将军,此话差矣!那木胡滩连绵百里,风沙时起,荒石裸露,草木难生,踏入者无不急于离去,谁敢贸然驻军扎营!”

说罢,刘旻目光一跳,转到何潘仁身上,拱拱手,说道:“何将军,您是北族人氏,在千里边塞游走多年,末将不胜钦佩,这木胡滩的地势情形,您应当最为清楚吧?”

何潘仁捋着红须,点点头,没有吭气。

“那么…”郝齐平打开手中的折扇子,轻晃了几下,喃喃说道,“敌军继金明城之后,又放弃了黑石砭,意欲何为?”

“这…”刘旻一时语塞,无以应对。

众将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看着军帅,等待决断。

“报——”这时,只见城门小校飞跑入内,跪禀道:“霍公,北门下有数十人聚集,自称是城中百姓,恳求打开城门,返回家中!”

众将听闻,面露怀疑,窃窃私语——“细作”、“探子”、“不可相纳”等声音不一而足,议论间,众人的目光寒中带冰,纷纷落到刘旻身上,令其窘迫难当。

“诸位,”柴绍在帅位中一挥手,示意安静,说道,“黑石砭的情形出乎意料,本帅需思量定夺,今日就先议到这里。刘将军辛苦,回营后好生歇息!”

说罢,柴绍目光一转,看向右侧,高声道:“秦蕊儿,听令!”

“末将在!”

“即刻带领所部,赶往北门,甄别来人,务使其详说姓氏、所住及屋中什物,逐一核验,勿使细作入内!”

“遵命!”

……

炎炎烈日,如火炙烤,热浪扑面,令人恹恹。

女将秦蕊儿从官衙出来,点起所部百十人,策马笃笃,驰向北门。

片刻,人马抵达城垣下,秦蕊儿一拉马缰,翻身而下,城门小校急急跑来,拱手禀道:“秦将军,我们已得到军帅令牌,就等您到来,再打开城门了。”

秦蕊儿拭去额头汗珠,一扯紫红战袍,问道:“百姓呢”

“都在城门外面等候着的。”

“赶快打开城门!”

“是!”

随着“吱嘎”一声,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只见二三十人蹲伏在角落里,借着城墙的阴影乘凉避日,听到门响,纷纷站起身来。

秦蕊儿一眼扫去,面前的这群人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汗流浃背,双唇干裂;再仔细端详,来者竟然都是老翁老妪,却没有一个青壮年。

秦蕊儿站在原地,正觉纳闷时,只听到身边的小校厉声喝道:“尔等何人,敢敲门入内?见了秦将军,还不跪拜!”

一群人刚刚起身,听见喝斥,又“通通通”地跪了下去。

秦蕊儿上前两步,狠狠地瞪了小校一眼,令其惶然而退,这才扶起面前的一个老妪,然后抬头对大伙儿说道:“乡亲们,快快请起,不必拘礼!”

“你们可是这金明城中的百姓?”秦蕊儿大声问道。

无人回答。

“你们可是从北边的黑石砭而来?”

毫无回应。

“你们的家人亲属呢?”

依然沉默。

一群人站在秦蕊儿面前,低头耷脑,噤若寒蝉,任由额头的汗水颗颗渗出,顺颊而下,滴落襟前。

秦蕊儿见状,皱皱眉,略一思索,迅即摘去头盔,拔出玉簪,一肩乌如瀑而泄,垂于耳畔,丝丝顺滑。

“来,大伙儿看看我,”秦蕊儿大声说道,“我原本也不是什么将军,只是终南山里猎户的女儿,同你们一样,是老百姓呐!我跟从大唐平阳公主推翻陏杨乱政,现又征战到此,是为了你们不受梁氏的欺凌,所以,大伙儿不必害怕,有什么就说什么吧!”

话音刚落,只见适才扶起的那位老妪一摸眼泪,抬头说道:“秦将军,您是好人,我跟您说实话……”

说罢,回头看看身后的邻里,见大伙儿都抬起了头,这才擦去泪痕,继续说道:“我们都是这金明城中的百姓,在这城里住了几十年了。前些日子,梁王布诏令,说是唐军入寇,要来屠城,吓得全城百姓都逃到黑石砭的山里躲了起来。”

“可这大热的天,山中缺水少食,老老少少病的病,饿的饿,虫叮蚊咬,蛇蝎袭扰,就如同在地狱里一般啊…”老妪说着说着,浊泪又涌,哽咽难语。

此时,只见一个六十出头、须皆白的老翁上前两步,接着说道:“前两日,梁王手下的刘旻将军策马山中,晓喻我等,说是大唐是来讨伐梁王的,与百姓无关,大伙儿尽可回到城中,安居乐业,乡亲们将信将疑,不敢贸然回城…”

说到这里,老翁叹息一声,看着秦蕊儿,说道:“我们这二十来个老骨头,都是黄土及项的人了,这在世上也活够了!所以,便决定先回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若果如刘将军所言,咱们便返回山中,告诉大伙儿,不要东躲西藏了,都回到城里来,好好地过日子!”

秦蕊儿听闻,心头一热,泪水盈眶,朝着老翁拱手致谢,继而转身迈步,认镫上马,对士卒大声命令道:“两人一组,搀扶老人,进城回家!”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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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一 廷喻置案催征伐 论战遣军忆恩师

夕阳西下,晚霞满天,孤鹜过顶,长翔山间。

几匹快马披金沐光,辗转城内,时停时行——听闻百姓回城后,李三娘便带着几个亲随,从官衙中策马而出,挨家挨户,逐一探望,直至酉末时分,方才返回帅府。

抬脚入内,只见柴绍独自坐在位中,正手捧茶碗,低头慢啜,案桌上,几张纸笺铺在面前,一只硃红信封撕去半边。

“夫君,这刘旻入山啊,还真有成效哩,”李三娘笑呵呵地走过来,坐在丈夫身边,一挽发髻,说道,“有二三十个百姓回城了,我去看了看他们,虽疲惫不堪,却精神甚好,个个踊跃,都争着要返回黑石砭去,劝说家人赶快回城呢!”

柴绍听闻,放下茶碗,摸了摸自己的宽额,长叹一声道:“百姓倒是回城了,敌人却不见了踪影!”

“嗯…此事我也听说了,”李三娘收敛笑容,皱了皱眉,说道,“原本以为对方会伏兵山陇,以其所长攻我所短,不想却是这个结果,的确令人费解啊!”

柴绍点点头,一筹莫展,嘟哝道:“敌情晦暗不明,我本打算再派游骑多方巡查,看来,时不我待,已无可能了,大军得做开拔的准备…”说罢,将案桌上的几张纸笺递给妻子。

李三娘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兵部的廷喻,上面写道:

“奉喻:

征讨行军总管霍国公柴绍,宜迅速北向,扫荡敌境,直按敌穴,涤除暴虐;不可淹滞迟留,逡巡顾望,坐失战机。

据悉,梁贼师都已遣人四出,求助北族部落及关外诸敌,若彼所寻已然获资,集结兵马,屯于朔方,则北征战事有隳堕之虞!”

李三娘看罢,捏信在手,沉默半晌,久之,才自言自语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咱们可不能因为兵部的催促,便贸然而进…”

柴绍摇摇头,惆怅无比,叹道:“这岂是兵部的意思,乃是陛下的圣意啊!”

“那父皇也得看看咱们面临的实情呀,”李三娘嘟起嘴来,颇有埋怨之意,说道,“梁师都一退再退,他那葫芦里到底买的什么药?没有应对之策,怎能轻易开拔大军?”

一句话,戳到了柴绍的心坎上。

只应了声“陛下有陛下的难处,朝廷有朝廷的调度,”柴绍便缓缓起身,迈步向前,橐橐走到门边,反剪双手,举目眺望——只见晚霞已落,天边渐黑,隐隐约约之间,长庚星已透出光亮,扑朔不清,闪烁不停,令人心烦意乱。

柴绍一动不动,沉吟良久,任由晚风拂动衣角。

“夫君…”不知何时,李三娘已来到柴绍的身后,轻声说道,“我看兵书上讲,‘忿速可侮,用兵之灾也’;又说,军将之术,当‘窥敌观变,欲潜以深,欲伍以参’,若依照兵部的廷喻,急急向前,我担心敌情不明,大军会遭遇不测啊!”

说到这里,一丝伤感闪现眸中,李三娘咬咬嘴唇,说道:“若如此,咱们宁愿放弃此次北征,也绝不拿数万士卒的性命作儿戏,谁人不是爹妈生,父母养…”

柴绍扭过头来,看着妻子,一脸忧戚,沉沉说道:“若此次北征不果,何年何月才能再出延州,兵指朔方?何年何月才能扫除梁贼,清宁西北?何年何月才能了却段德操老将军的遗愿,替我那槿苛兄弟报一箭之仇?”

李三娘听闻,无以作答,只低着头,指尖轻捻,捏着短衫前襟的金线花边,久久不语。

……

夜幕沉降,微星初上,华灯辉映,天地有光。

院落里,夏虫争鸣,时远时近,声声入耳,令人烦躁,柴绍夫妇站立门边,各有所思,不知不觉间,已入了戌时。

“夫人,看来迅速北进已是大势所趋了,”柴绍咂咂嘴,叹息道,“思量再三,我决意分遣大军,逐次序发,彼此呼应,以稳求进啊!”

李三娘扭过头来,看着丈夫,面露疑惑,欲言又止。

柴绍点点头,明白妻子的顾虑,说道:“的确,兵法云‘聚三军之众投于野,可合而不何离’,然而,今日的情形不同于往昔啊!”

柴绍抬手一让,示意妻子返回位中,坐下说话。

夫妻二人缓步入内,并肩而坐,柴绍手扶椅靠,接着说道:“今日的西北战地,并非关内的旷野沙场——山陇在后,戈壁在前,风沙无情,水源难觅,若数万人马齐头并进,跨入胡木滩,一旦沙尘骤起,风云突变,则有全军覆没之险呐!”

柴绍深吸一口气,仰起头来,缓缓吐出,沉沉说着:“前朝大业初年,鹰扬郎将崔师西征吐谷浑,大军疾进,深入戈壁,突遇沙暴,不辨东西,万余人马只百人归来,多少将士殁身黄沙啊,未见搏战却已捐躯,真是凄惨之极!”

说到这里,柴绍顿了顿,抚着宽额,感慨万千,说道:“数年后,朝中再议征伐,左卫大将军宇文述以此为鉴,将大军一分为五,依次序发,多头并进,终在戈壁腹地大败吐谷浑,俘其王公、将军数百人,部落归降者达十余万口!”

“那时,我尚年少,遵家父之命,效力于段老将军麾下,”柴绍眼眸一闪,幽幽放光,激情难掩,振振说道,“与段槿苛等少年将军一道,出入行伍,呼啸往来,当时,只知道得胜班师,无比荣耀,哪里明白个中奥妙,排兵布阵,却颇有深意啊!”

李三娘听闻,浓眉一扬,不禁释然,感叹道:“原来,西北征战,确与关内不同啊,胜败战例皆耐人寻味!我想,这也就是朝廷力荐、父皇恩允,让夫君统兵北征的原因吧!

“哎,若恩师段老将军健在,真希望是他老人家来挂帅,我做他的行军副总管,”柴绍思忆涌出,心中感伤,沙哑着嗓子说道,“当年,他老人家是宇文述大将军的前锋,一夜突奔百里,兵锋直抵临羌城下,若不是那姓梁的失期不至,贻误战机,吐谷浑君臣休想逃走一人…”

李三娘听闻,凤睛一睁,伸手拉着丈夫,目光热切而温暖,说道:“夫君,我相信,大唐平定西北,将千里边关纳入王化者,必定是你!”

妻子的话语,如同春雷乍响,一下子把思绪从沉忆中拉了回来,柴绍翕动嘴唇,一字一顿地说道:“时至今日,又将重入戈壁,征战于茫茫黄沙之间,宇文述大将军的战法让我记忆犹新--活用兵法,不拘一格,定能推进战事,令大军无虞!”

见丈夫一改口吻,目光坚定,成竹在胸,李三娘浓眉一扬,眼角挂笑,喜从衷来…

九十二 行军布阵声如钟 偏将献策锦添花

卯时正刻,夜幕褪尽,天光一亮,万物欣然。

金明城外,连营数里,旌旗猎猎,马嘶声声;城中街衢,部伍往来,号令明晰,踏步有声。

帅府前,百余亲兵执枪挎刀,凛然挺立;数十坐骑低头踟蹰,系缰马桩,等候主人--议事厅内,众将济济一堂,或坐或站,依次而列,只听到军帅柴绍声如洪钟,掷地有声,正在剖析战情,发布军令。

“诸位,适才已将兵部廷喻宣之于众,”柴绍在帅位上扫视众人,不容置疑地说道,“大军不日开拔,继续北进!”

众将颔首,表情凝重。

“诚然,黑石砭数十平方里,丘陇纵横,蜿蜒起伏,我军不能如篦子一般细细梳理,然而--”柴绍一挺胸膛,大声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狭路相逢,唯勇者胜!”说罢,握拳击案,“啪”地一声,震得笔架令筒“簌簌”直晃。

众将慨然,无不振奋。

柴绍看看堂下,点点头,一摸宽额,语重心长地说道:“诸位,越过黑石砭之后,便是胡木滩,此地荒石裸布,黄沙遍野,尘暴时袭,天地难辩,是我军出境以来,将经历的首次考验啊!”

“这百十里内,与其说是与敌虏搏战,不如说是与天地搏战,”柴绍目光沉沉,抑扬顿挫,看着席下每张熟悉的面孔,说道,“戈壁行军,别于他处,众将务必多寻向导,多储饮水,善观天象,择时疾进。”

说罢,柴绍目光左移,看着位中端坐的何潘仁,言辞恳切的说道:“何将军,你是北族人氏,在塞外奔波多年,熟稔戈壁的地形季候,风土人情,你营中的将官锐卒,也多自北来,此番挺进胡木滩,得向其他营中作些分派啊!”

何潘仁听闻,轻捋红胡须,眨动蓝眼睛,一提袍角,站起身来,大步出列,朝着帅位躬身揖拜,然而挺直腰身,高声说道:“请霍公放心,遵照之前的帅令,我已将手下人马分作三队,随时待命,前往诸营,既可向导行军,又堪临战搏阵!”

说着,扭头看了看左右,见众将正注视着自己,目光中满是热切期盼,何潘仁一收腰腹,昂首挺胸道:“若失察天象,迷失道途,我何潘仁甘当军法;若遇虏搏战,克敌制胜,军功皆归诸位!”

众人一片“啧啧”之声,纷纷坚起拇指,笑逐颜开,点头称赞。

“好!”帅位上传来利落的一声,只见柴绍一拉胸前战袍系带,端正腰间嵌金革带,“豁”地一下从位中站起,扫视堂下,目光炯炯,高声喝道:“军帅令——”

众将“哗哗”一片恭立堂中,拱手待命,侧耳聆听。

“大军一分为三,间隔两日,依前、中、后之序相继进发:前军何潘仁作主将,岑定方副之;中军向善志作主将,宋玉副之;后军郝齐平作主将,马三宝副之;另,游击将军宋印宝率所部人马,驰骋往来,广布耳目,搜索军情!各营速速备战,明日卯时,前军率先开拔,如有失期不至,贻误战机者,军法从事!”

“遵命!”众将异口同声,刚劲有力,余音绕梁,回荡持久。

……

日近中天,檐影斜短,暑热升腾,蝉噪声声。

由辰至午,帅府中一片忙碌——统筹军务,调度粮草,参合地势,协作彼此,众将来来往往,穿梭不停,直到日头过顶时,方才陆续离去。

何潘仁统领前军,职责重大,同军帅柴绍闭门磋商,在府堂的东厢房里一谈便近两个时辰,眼见入了申时,才听到房门“吱嘎”一声,何潘仁抬脚而出,恭立院中,拱手辞道:“请霍公放心,下官谨遵帅命,狂奔突进,出其不意,一举拿下胡木滩对面的阿哈城!”

柴绍点点头,没有说话,只将手一抬,目送属下离开。

何潘仁一边疾步而行,一边低头思索,回味着适才屋中的话语,只觉得磐石在肩,沉重异常——自己虽是胡人出身,早年经商边塞,在这胡木滩里也走过几遭,可商队驼行怎能与大军开进相提并论?前者驼铃叮当,悠游自得;后者挟风卷沙,一日百里,彼此相去甚远,目的不同,快慢不同,人马不同,职责不同…

正思量着,不知不觉间,已出了府门,何潘仁拾阶而下,接过亲兵递过来的马缰,正要翻身上马时,只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何将军,请留步——”

回头看时,原来是将军刘旻,正朝着自己拱手揖拜。

何潘仁转过身来,把缰绳递给亲兵,嘴角上扬,还以一揖,笑道:“刘将军,有何见教?”

只见刘旻上前几步,附耳轻语道:“何将军,请借一步说话…”

何潘仁点点头,对亲兵吩咐道:“你们几个,到前面的大榕树下等候,”说罢,同刘旻一前一后,走到官府门边的高墙下,借着短短的墙影,对面而立,抱壁相谈。

“何将军,”刘旻拭去额头上的汗珠,躬身说道,“前军开拔之际,下官心中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啊!”

何潘仁捋着颌下红须,笑道:“刘将军见外了,你我军中同袍,生死相连,何必顾忌,但说无妨!”

“那就好,那就好,”刘旻眨眨眼,轻声问道,“遵照霍公之令,何将军只有两天的时间,便要穿越胡木滩,到戈壁对面寻得落脚之地,下官疑惑,百十里的荒沙乱石之地,将军如何迅速挺进呢?”

“这个嘛…”何潘仁手捏红须,眉头一皱,犹豫未言。

“何将军,恕我直言,”刘旻顿了一顿,似在斟酌词句,“您是北族军将,当年也曾经商边塞,对穿越戈壁之行并不陌生啊,没有驼队相助,仅靠马匹前驱,两日之内要抵达对面,似难完成啊!”

“我军少携干粮,多带饮水,一日百里,何愁不赴?”何潘仁眼眸闪烁,蓝光幽幽,盯着刘旻问道。

“何将军,您亲率前军,替大部开道,必当行如疾风,狂扫阻碍,”见何潘仁眼中扑朔,刘旻便放缓语调,试探着说道,“这既不同于行商走贾,可缓行停驻;又不同于换防增兵,人到即可啊!”

“刘将军,你的意思是…”

“时间紧迫,又无驼队相助,大军既要携带行军水食,又要配足攻防军械,若无一骑二匹,换乘兼行,百里之间,双绺并进,则难以穿越沙洲,直抵彼境啊!”

何潘仁听闻,立在原地,翕动嘴唇,怔了半晌。

片刻,才回过神儿来,躬身一揖,说道:“何某受教了!若非刘将军指点,几误了霍公大事啊!”

刘旻连忙回揖,说道:“刘某乃一降将,怎敢受何将军之拜!”

何潘仁伸手扶起对方,笑道:“此事关系重大,适才堂议,刘将军何不亲言?”

“哎——”刘旻摇摇头,叹息一声,“且不说下官投自敌营,为人所猜,此策一出,必将牵动全局,军力或将重置,我…我…”

话语间,刘旻尽显尴尬,期期艾艾,低声续道:“我只好单独向何将军进言,毕竟,众将之中,唯有您曾经行走边塞,进出戈壁,深知其理啊!”

何潘仁点点头,也轻叹一声,说道:“刘将军的苦衷,何某明白!我这就返回帅府,恳求霍公调配军马,一骑二匹,助战前军!”

九十三 出城送军公主恙 病榻执手言军情

七月初十,骄阳似火,风歇树静,大地蒸腾。

金明城北十里,万余人马衣甲鲜亮,刀枪耀眼,一骑双马,笃笃而行,已于半个时辰前,进入了黑石砭错落起伏的丘陇之中。大队向前,马嘶不闻,唯见一道黄尘渐行渐远。

一座小丘上,数十骑正抚鞍眺望,柴绍夫妇率众将出城,立于此处,目送向善志的队伍进入丘陇之中。

时近午时,烈日当头,丘上众人汗流浃背,甲胄内袍衫皆湿;坐骑嘶鸣,鼻尖渗汗,踢腿刨沙,烦躁不已。

军帅柴绍一拉马缰,收回远眺的目光,回头看着众人,说道:“前军已经走远,诸位请回吧!”

说罢,正要扬鞭策马时,突然看到身后的妻子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捂着胸口,低头蹙眉,似乎疼痛难忍。

柴绍提马上前,急急问道:“夫人,有何不适?”

“我…我觉得头晕目眩,天地摇晃,这胸口一阵紧似一阵,喘……喘不上气来…”

柴绍仔细端详,只见妻子面无血色,汗如雨滴,抓住缰绳的双手正瑟瑟发抖,眼中光芒尽失,晦暗不清…

柴绍心里大惊,顿时明白过来——妻子已经中暑!于是,急忙向左右大喊道:“水!快拿水来!”

话音未落,只见李三娘双眼一闭,身体一斜,松开缰绳,晕厥过去,重重地跌落马下。

众人一时手忙脚乱,纷纷跃身下马,大步向前,围了上来,扶起李三娘,“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叫个不停,慌乱之余,不知出了何事。

“大家散开!”军将郝齐平大喊一声,“公主殿下中暑了,大伙儿不要围在一起,透出空隙来!快,快,快,拿水来…”

柴绍抬着妻子的头,平卧地上,接过郝齐平递过来的水囊,拧开木塞,洒在妻子的额头和颈子上,轻轻地拍了拍。

马三宝见状,立即解下战袍,同秦蕊儿一道扯住四角,撑起一顶布蓬,将李三娘置于阴凉处…

片刻之后,李三娘微微睁开双眼,见众人都在身边看着自己,个个戚容满面,心急如焚,李三娘稍一挣扎,气若游丝地问道:“夫君,我这是怎么了?”

柴绍轻声说道:“夫人,你中暑了…”

“哦,可能是连日来,奔波于城内,探望百姓,又…又到营中,巡查战备,没有…没有好生歇息…”

“嘘…夫人,你现在身子弱,不要说话,”柴绍将手指轻压在妻子苍白如纸的唇上,说道,“你平躺歇息,来,慢慢地喝点水,感觉好些了,咱们再返回城中。”

众人见李三娘苏醒了过来,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郝齐平凑到柴绍身边,一拱手,轻语道:“霍公,我看公主殿下中暑不浅,恐怕不能骑行了,是否派人返回金明城中,调派乌蓬马车前来迎接?”

柴绍听闻,看了看怀中闭目不语,气息微弱的妻子,点点头,回答道:“也只能如此了,郝将军,请你去安排一下吧!”

看着郝齐平转身而去的背影,柴绍对众人说道:“来,帮我一把,把公主殿下背在我身上,咱们到山脚的那片树林中去,避一避暑热…”

众人听闻,连忙上前,扶的扶,抬的抬,将李三娘伏在丈夫背上,然后解下战袍,学着马三宝的样儿,扯起四角,搭作凉蓬,簇拥着柴绍夫妇,朝着丘下缓缓走去。

……

月上枝头,星光暗淡,晚风拂来,暑热渐退。

金明城官衙里,烛火摇曳,人影晃动,军中的谢郎中刚刚给李三娘把完脉,只见他眉头一皱,捋了捋山羊须,起身来到屋里的木桌旁,借着烛光,提笔蘸墨,写了一张药方,双手递给等候一旁的柴绍,说道:“军帅,请过目。”

柴绍接过方子,凑到灯下读来,只见上面写着——

“生地黄3钱,丹参3克,连翘4克,玄参3克,麦冬3克,金银花2克,黄连2克,郁金1克,石菖蒲2克,竹叶3克,桃仁2克,红花1克。”

柴绍看罢,将药方揣到袖中,回头看了看正在榻上闭目静养的妻子,对着谢郎中点点头,一抬手,示意屋外说道。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院中,柴绍反剪双手,仰起头来,望着云随风行、月光朦胧的夜空,叹息一声,扭头问道:“谢郎中,公主的身体可有大碍?”

谢郎中一拱手,回答道:“霍公,公主殿下这病呢,乃是暑入阳明致气阴两伤,阴损及阳致气虚欲脱啊,虽无性命之忧,但须静以养之,固本培原,不可躁动啊!”

“那须静养多久?”

“嗯,这个嘛,不好说啊,”谢郎中怂怂肩,一扯药箱,说道,“我看公主殿下面色不华,舌质紫暗,且苔白腻,脉象沉微而缓,若能依照适才的药方,抓得七、八副药,及时煎服,三、五天内,应有好转,可是…”

谢郎中抬起头来,看着柴绍,顿了顿,目光中颇显无奈,叹道:“可是,这金明城里,已是人去城空了,我前日曾到几处药铺去打探,皆空空如也,刚才药方上的哪十几味药,我这里缺得多啊!所以…”

柴绍点点头,搓着手掌,叹息一声。

“霍公,”谢郎中见柴绍惆怅无比,便说道,“明日,我出城去,到郊外山中走一趟,看看有没有可用之药,采摘回来,洗净煎熬,或许配伍不全,药效缓慢,但也可解一时之需啊!”

“甚好,甚好,那就辛苦谢郎中了…”

两人正在院中说话时,只听到屋里传来一声“夫君…”听来气息微弱,无力轻缓。

柴绍连忙辞别谢郎中,急急地转身回去。

来在床榻边,柴绍握着妻子的手,微微一笑,说道:“夫人,你安心静养,适才谢郎中已给我讲了,你的身子并无大碍,调养将息几日,便能康复了。”

李三娘仰卧榻上,枕着靠枕,轻轻地摇摇头,说道:“我不要紧,我是担心你呀——大军开拔在即,我这身子骨却不争气,让你分心了!”

柴绍笑笑,说道:“你安心静养,军中之事,就不必操心了…”

“可是,可是…”李三娘费力地睁大眼睛,看着丈夫,缓缓说道,“两日后,中军便要开进黑石砭,你这个军帅…”

“夫人,我思量过了,”柴绍打断妻子的话,说道,“你在城中多将息几日,实在不行,我随郝齐平的后军,开进黑石砭。”

李三娘叹息一声,盯着屋顶,说道:“这怎么能行?自古征战,军帅坐镇中军,岂有跟从后军之理?你可不能为了我一个人,坏了数万大军的事儿啊!若如此,我这心里也不安稳呐!”

柴绍听罢,眉头紧蹙,如锥刺心,口中却连声安慰道:“夫人,你安心静养,军中之事,再作思量…”

九十四 女将涕泣言留守 属下蹑踪获意外

日过枝头,树影斜长,热风偶来,鸟栖林荫。

金明城官衙内,屋高檐深,凉爽宜人,上房里,药味阵阵,随风飘散。

柴绍坐在床榻前,接过下人递来的药碗,扶起平卧的妻子,靠在自己的怀中,轻声说道:“夫人,谢郎中配的这药啊,清泻阳明,益气生津,来,把它喝了,身子很快就会好的。”

李三娘点点头,口衔碗沿,双眉一皱,“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拿起绢帕,一抹嘴唇,说了声“好苦啊”,便又平卧下去。

柴绍把药碗放到桌上,转过头来,笑道:“‘良药苦口’嘛,谢郎中说了,这几日他便出城到山中去看看,能否再采摘几味药来,给你调配调配,兴许就没那么难咽了。”

“哎,”李三娘看着屋顶,叹息一声,“‘良药苦口’的确不假,我这‘忠言逆耳’似乎更真——我劝你随中军开拔,你总是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我这心真是…真是不安得很呐!”

柴绍听闻,“嘿嘿”一笑,说道:“夫人,好生静养,不必挂怀此事…哦,对了,我估摸着,若一骑双马,换乘向前,昼夜不停的话,向善志的前军应在明日凌晨,便可走出那胡木滩了。”

李三娘见丈夫岔开了话题,便长吁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这时,只见侍卫官孟通从院子里大步走来,立在门边弯腰拱手,正要开口禀报时,柴绍一摆手,示意稍等,孟通心领神会,起身立定,侧立门边,等候训示。

李三娘见状,扭过头来,看着丈夫,缓缓说道:“夫君,中军开拔在即,军务繁多,你去处置吧,不要因为我,误了军营大事啊!我也想睡一会了…”

柴绍点点头,掏出袖中的白绢手帕,擦去妻子额头的细汗,将蚕丝凉被的一角,轻轻覆在她的腰腹间,说了声“夫人,你好生歇息”,这才起身,缓步走到门口,转身将房门“嘎嘎”掩上。

来到院中,柴绍低声问道:“何事?”

孟通一拱手,压低声音,回答道:“秦蕊儿将军求见!我看她那模样儿,似乎…”

“怎么了?”

“哎,霍公,您到前堂一看便知…”

片刻,柴绍抬脚入内,只见秦蕊儿独自坐在前堂里,低头不语,似乎心事重重,见军帅到来,女将赶忙起身揖拜。

柴绍入座帅位,这才看到秦蕊儿眼圈红肿,泪迹斑斑,满面戚容。

刚要开口询问,只见秦蕊儿“扑通”一声双膝跪下,低声啜泣,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霍公,中军即将开拔,末将恳求…恳求留在城中,陪伴公主殿下,不随中军开进了…我知道,帅令既出,不可违抗,可我这心里像猫儿抓似的,我斗胆…斗胆恳求霍公,收回成命,唔…唔…”

柴绍听闻,眉头一皱,抚着宽额,说了声“你起来说话。”

秦蕊儿起身入座,涕泪连连,喃喃道:“昨日,我向谢郎中打听了,公主殿下这病来得及,伤及气阴,须静心调养。我听了之后,像丢了魂似的,惶惶不可终日,昨夜整宿未睡,想来想去,还是来面见霍公,恳求军帅开恩,将我留在城中,守护公主殿下。”

柴绍咂咂嘴唇,没有吭气。

“霍公,您知道的,”秦蕊儿见军帅不置可否,连忙说道,“当年,我就是终南山里一个猎户的女儿,父亲、兄弟和丈夫都在隋末乱世死于非命,若非公主殿下收留,我岂能活到今日?更不用说在大唐王师里任职将军了!公主殿下于我秦蕊儿而言,有再生之德啊!”

说着,说着,秦蕊儿泪如雨下,泣道:“昨日,我亲见公主殿下跌落马下,今日又得知郎中之言,我是心乱如麻啊,整日恍恍惚惚,神思游走,只想守在公主殿下身边,侍候她康复,我…我这样子,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驰骋沙场,搏杀敌虏啊…”

柴绍叹了一口气,正想开口说话时,只见孟通再次进来禀报,说是骠骑将军马三宝求见。

柴绍扭头看了秦蕊儿,只见她的泪眼中“倏”地一下,闪过一道怒火,顿时,柴绍心里已经明白一二了。

……

大步“踏踏”,带风而进,未见其人,已闻其声。

马三宝进到堂中,朝着帅位躬身揖拜,立直身体,眼风一扫,瞪了秦蕊儿一眼;秦蕊儿也不甘示弱,黑眸一斜,白了对方一眼。

柴绍见状,笑道:“你们小俩口儿,这是给我唱的哪一出呀?”

说罢,抬手一摆,示意来人入座。

马三宝斜签着身坐了,双手按膝,说道:“霍公,我这婆姨不识大体,从昨夜到今早,一直嚷着要到帅府来,不愿意随中军开拔,我怎么劝,她也不听。”

说着,马三宝瞄了秦蕊儿一眼,那边冷眼回应后,只好扭过头来,朝着柴绍一拱手,自嘲道:“庄户人家的德性,真是难改!这大营之中,军令如山,岂能说变就变的。秦蕊儿不知好歹,还望霍公大人大谅,勿与她一般见识。”

“你才不识好歹哩!”

秦蕊儿一收眼泪,虎眼圆睁,瞪着丈夫,连声反问道:“当初,你一个小小家仆,是谁引你走上从军路的?是谁让你屡立战功,当上骠骑将军的?又是谁给你作媒牵线,成家立业的?你马三宝的记性都被狗吃了,我秦蕊儿却丝丝毫毫,记得清清楚楚!”

“你这个婆姨,真是胡搅蛮缠,”马三宝也有些动气,鼓着双眼,厉声说道,“军务与家事,两不相干,你偏要扯到一起来说!征战在即,不遵帅令,岂容儿戏!唯军法从事。”

“你少拿军法来唬我!”秦蕊儿毫不示弱,反击道,“我秦蕊儿这条命都是公主殿下给的,若要还给公主,我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呵呵,你们这小俩口儿,吵够没有?”柴绍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摸着光生的下颌,笑道。

小夫妻俩儿这才觉得有些失态,连忙站起身来,垂手恭立,颇有愧意。

“也罢,”柴绍叹息一声,从位中缓缓起来,反剪双手,向前踱了几步,然后转身说道,“之前,我一直犹豫不决,是否多陪公主几日,随郝齐平的后军开进,可公主说,如此一来,她心有不安。今日也巧,你俩儿到来,我这心事却迎刃而解了!”

柴绍的话,令小夫妻俩儿面面相觑,不知所谓。

柴绍见状,笑了笑,抚着宽额说道:“公主常说,你俩儿是一套雌雄剑,既是家人,又是军将。对于此话,往日我并没有在意,今日却深有体会啊!难得你俩儿一片赤诚之心,我若把这套雌雄剑放在公主身边,还会有什么后顾之忧呢?”

说罢,柴绍收敛笑容,一提袍角,大步向前,“蹭蹭蹭”地走回帅位,手压案桌,神情严峻,高声说道:“马三宝、秦蕊儿听令——”

两人稍稍一怔,连忙弯腰拱手,侧耳聆听。

“令你二人率领所部,迅即脱离中军,驻守金明城,直至公主殿下康愈,然后启程北追,与大军会合!”

秦蕊儿心花怒放,赶忙应道:“末将遵命!”

再看马三宝时,睁着一双鼓突的大眼睛,站在原处,呆若木鸡。

秦蕊儿赶紧伸手,扯了扯丈夫的衣袖,马三宝这才回过神来儿,连忙说道:“末将遵命——”

九十五 将军辞行嘱托付 店主献药言景仰

铅云涌动,天边透亮,凉风骤起,雷声远闻。

酉时刚过,天色暗淡,风拂枝头,清爽宜人。金明城官衙里,这两日清静了许多——中军数万人马,已于前日随军帅柴绍开拔,穿过黑石砭后,进入了胡木滩,一时之间,帅府里少了许多忙忙碌碌的身影,只偶有军士进出其中。

此刻,身体渐愈的李三娘从榻上起身,斜靠在木椅中,正和前来陪伴的女将秦蕊儿说着关中往事,不时传来低低的笑声。

秦蕊儿正忆着终南山的泉水凉茶时,只见女官凤鸢来报,说是骠骑将军郝齐平来见,马三宝也随行同来了。

秦蕊儿听闻,正打算起身告辞时,李三娘摆摆手,说道:“无妨,郝齐平是来辞行的,明日一早,后军即将开拔,你和三宝既然留守城中,那就看看有无善后之事…”

秦蕊儿眨眨眼,点点头,这才安坐下来。

片刻之后,郝齐平与马三宝一前一后,抬脚屋中,躬身揖拜,口中说道:“属下参见公主殿下!”

李三娘手撑椅靠,有些勉强地立直腰身,一挽发髻,轻轻笑道:“两位将军快请入座吧!”

郝齐平落座位中,拱拱手,说道:“公主殿下,后军明日卯时出城,估计三日后,穿过胡木滩,与霍公会合,下官特来辞行!”

“好哇,”李三娘尚显苍白的脸上,笑容一扬,说道,“我听闻,何潘仁将军率领的前军直出胡木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拔了阿哈城,为我军建立了桥头堡,可喜可贺啊!”

“是啊,”郝齐平点点头,说道,“明晨出发,后军将士马不停蹄,两日后便可抵达阿哈城,届时,三军会合,旌旗蔽日,直扑朔方,这是何等威武啊!”

众人听闻,喜形于色,连连点头。

这时,天边传来了几声低沉的雷声,凉风袭袭,令人惬意。

李三娘抬眼看了看屋外,侧头对郝齐平笑道:“真是老天有眼啊,一扫旬日来的酷热,让咱们的后军乘着凉风开进,要是这身子骨争气,我真想与你们执绺并行,继续北进啊!”

“公主殿下,您大病初愈,还是将息身子要紧呐,”郝齐平笑道,“待我军杀入敌巢,攻拔了朔方,公主殿下再起程北进,那也为时不晚呀!”

李三娘听闻,“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说道:“我岂能等到哪个时候啊!再调养几日,能跨马执咎了,我便同马三宝和秦蕊儿一同北上,来追赶你们。”

一声闷雷再次响起,由远而近,清晰可闻。

李三娘皱了皱眉头,说道:“郝将军,大雨将至,虽然凉爽了许多,但雨中行军,视线不清,道路泥泞,可得多加小心啊!”

郝齐平一拱手,应道:“请公主殿下放心,听向导说,这个时节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即便如此,下官也已令士卒多携干草、布头等物,必要时裹足而行,纵然大雨倾盆,也奈何不了我,断不至于误了军期!”

说罢,郝齐平扭头看了看马三宝和秦蕊儿,拱手道:“大军开拔之后,护卫公主殿下的重任,就落在两位的肩上了!全军将士心系金明城,心系公主殿下,全仰仗你们了!”

马三宝和秦蕊儿忙还以一揖,异口同声地说道:“请郝将军放心!”

李三娘看着三人,点头微笑,正要开口说话时,只见凤鸢走进屋来,说是谢郎中带着一位老者求见。

三名将军听闻,都站起身来,躬身告辞。

……

片刻,谢郎中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头儿,肩背药箱,亦步亦趋。

“公主殿下,这位是金明城里‘达济堂’药铺的罗掌柜,”谢郎中侧身一让,引荐道。

“小人拜见公主殿下!”罗掌柜一边说道,一边屈膝下跪。

“免礼,两位请坐下说话,”李三娘微微一笑,点头致意。

“公主殿下,”谢郎中在座中一捋胡须,说道,“罗掌柜听闻您暑热伤阴,病卧于榻,便找到我,把自家店铺里的药材找了出来,配齐了我的药方。”

“公主殿下,”谢郎中话音刚落,罗掌柜赶紧接过话来,拱拱手,说道,“说来惭愧呀--之前,听了梁师都的蛊惑,我也随城里的百姓逃到黑石砭去了,临走时,我让店里的伙计们把药材都藏到了窖里。后来,听了刘旻将军的话,我们这些老头老妪先回到城中,结果一看,根本不是梁师都说的哪回事儿嘛!”

罗掌柜咽了一口唾沫,搓着手掌,说道:“大唐王师秋毫无犯,军纪严明,令人景仰啊--既没有乱砸乱抢,也没有放火行凶,即便是在民房中小住了几日,走时,也扫洒干净,掩好门户…这些,我们是看在眼里,记在心头啊!所以,大伙儿委托几个身体硬朗点的街坊,返回山中,劝说百姓们赶快回城,不要上了梁师都的当。”

李三娘听闻,颔首微笑,抿嘴未答。

“哎,”罗掌柜轻叹一声,说道,“公主殿下更是亲力亲为,冒着酷热,挨家挨户看望咱们,关怀备至,令人感动莫名啊!”

说着,说着,罗掌柜眼圈转红,嗓音沙哑,顿了一顿,才继续道:“现在,躲藏山中的百姓十有**已返回家园了,看到城中的景象,与离开时别无二致,心中无不暗喜;再看看王师的安民告示,更是欢呼雀跃啊!”

“听闻公主殿下不幸中暑,气阴两伤,我揪心不已,”罗掌柜抬头看了看谢郎中,说道,“我便让伙计们把小店的药都找出来,选出上好的丹参、连翘和玄参,给谢郎中送过来,入到药中,希望公主殿下服用后,能尽快康复!”

“呵呵,这几味药啊,我求之不得,也正在寻找哩,这下好了,方子里的药总算配齐了,”谢郎中听闻,捋着胡须,对李三娘笑道,“可是,我付这药钱时,罗掌柜却怎么也不收,只说是请我引路,想当面致意公主殿下!”

“是啊,是啊,”罗掌柜连连点头道,“公主殿下爱民如子,为了咱们金明城中的百姓而病倒,这几味药,区区心意,不成敬意,怎能收钱呢?”

谢郎中还要说话时,只见李三娘摆摆手,对罗掌柜笑道:“这药钱还是要收的,不管多少,毕竟是铺子的营生嘛!咱们李唐大军,北征朔方,也是为了让千里边塞的百姓免受暴虐欺压,过上好日子啊!”

说罢,李三娘扭过头来,对侍立门边的凤鸢吩咐道:“去拿十两银子,交给罗掌柜。”

“使不得,使不得啊,”罗掌柜受宠若惊,连忙起身,抬起双手,在胸前摆个不停。

谢郎中见状,也站起身来,拍了拍罗掌柜的肩膀,笑道:“你就收下吧,过几日,我还要到你的铺子里来,再捡些药,今日沾了公主殿下的光,连下次的药钱也一起付了。”

“这…”罗掌柜看着谢郎中,左右为难。

屋外,雷声隆隆,天气愈加阴沉,谢郎中忙说道:“公主殿下,请好生休养,明日我再过来为您把脉,看看是需要调剂方子。”

李三娘在座中点头微笑,将手一抬,指着凤鸢呈上来的银两,说道:“请罗掌柜收下药钱,这大雨将至,我也不挽留了,请两位好走…”

九十六 荒野休整闻怪声 雾中遇袭血成河

夜雨淅沥,雷电交加,道路泥泞,凉风袭袭。

郝齐平率领后军从金明城出发后,迎着黑石砭的狂风骤雨,向前突进,一日一夜,马不停蹄,辰时初刻,已越过山陇,进入了胡木滩的边缘。

戈壁风起,飒飒直响,挟雾带沙,寒意阵阵,苍凉大地万籁俱寂,天地无界,茫茫一片。

“将军,昨夜冒雨疾进,将士们浑身湿透,体力难支,是否休整片刻?”郝齐平正挽绺徐行时,身后传来骑兵都尉乐纡的声音。

郝齐平听闻,拉缰驻马,扶在鞍上前后顾望,只见大军一字长蛇,逶迤数里,士卒身上泥星四溅,污浊不堪,个个衣甲湿透,水珠滴落,低头耷脑,疲态尽显。

郝齐平扭过头来,询问身边的向导:“此处距阿哈城,还有多少路程?”

“回将军,约有九十里。”

“九十里…”郝齐平沉吟片刻,抬头又看了看雾气浓重的四周,问道,“这大雾,估计何时可散去?”

“昨夜山中大雨,寒气徘徊停滞,若太阳可出,大雾应在两个时辰后渐渐散去。”

郝齐平点点头,对乐纡说道:“传令下去,队伍原地休整一个时辰,生火取暖,烘烤衣物,之后,火速行军,穿越胡木滩,务于明日卯时,抵达阿哈城。”

“遵命!”

一柱香的功夫,雾霭之中,荒石滩里,篝火点点,光影跃动,蜿蜒向前,一眼望不到头。

士卒们纷纷取下甲胄袍衫,就火烘烤,解下粮袋水囊,盘坐而食。

郝齐平坐在火堆边,接过亲兵递来的芝麻饼,大口咀嚼,举起水囊,“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扭头对身边的向导说道:“这荒漠的天气呀,与关内确实不同,早晚冷得如冬天,午后又热得如盛夏,真是让人无所适从啊!”

“将军,”向导呵呵一笑,说道:“民谚云‘早穿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说的就是这个地方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正欢时,突然,从远处传来“轰轰”的低沉声音,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

郝齐平一怔,坚起耳朵听辩,吐掉嘴里的芝麻饼,问道:“什么声音?”

向导起身,打开手掌,弯曲成扇,置于耳后,顺风而听,皱了皱眉,又伏下身去,趴在地上,贴地再听。

“豁”地一下,向导立起身来,结结巴巴,神情异样地说道:“将军,是马蹄声,但中间似乎又夹杂着骆驼的脚步声,只是…只是人数众多,难以辨识,我…我以前从未在戈壁滩里听到过这种声音!”

郝齐平大惊失色,见身边的士卒纷纷起身,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左右张望,便快步上前,一拉缰绳,翻身上马,抽出佩剑,大声令道:“全军戒备!”

一时间,号角响起,“嘟嘟”低沉,传遍旷野,四方可闻。

荒石滩中,正围坐火边,烘烤进食的唐军士卒,突然听到号声传来,连忙收起手中的粮袋水囊,取下尚未干透的衣甲,披挂在身,拿起刀枪,彼此催促,急急列队。

……

“轰轰”声近,大地震颤,雾霭相隔,不见其影。

唐军士卒正面面相觑,惊愕不已时,只听到空中“嗖嗖”直响,成百上千的长翎大箭如流星坠地,势不可挡地扑面而来。

箭落之处,惨叫一片,唐军士卒猝然之间,未及举盾,已是倒下一片,中箭者痛苦不已,有的在火堆旁翻滚,沙土四扬;有的跌倒于火中,抽搐哀号。

郝齐平见势不妙,立即下令,号角变调,改变队形——只听到急促的“嘟嘟”声后,一字长蛇的唐军阵营开始收拢,冒着箭矢,向中间急速聚合,正在结成防御的方阵。

士卒蒙盾飞奔,哗哗四响,沙土凌空,混于雾霭。

眼看方阵即将列成,只见两百步外,成千上万的骑影映入眼帘,在层层雾霭中,如同乌云一般压了过来。

马蹄隆隆,“啾啾”有声,利箭横飞,如雨倾注。

转眼之间,大队人马已冲到唐军面前,定睛一看,来者毡帽皮袍,左衽短辫,有的手挽长弓,连连劲射;有的高举弯刀,策马高喝。

“稽胡骑兵!”向导在郝齐平身后大叫一声,惊慌失措。

一时间,郝齐平脑海中疑问飞旋,诧异万分,此处怎会遇到稽胡骑兵?对方为何以唐军为敌?对方是如何潜出浓雾的?来者意欲何为…

容不得细细思量,郝齐平挥剑高呼:“盾牌结阵,陌刀上前!”

话音刚落,稽胡骑兵如迅雷之势,已冲到面前,与尚未列阵完毕的唐军锋刃相交,霎时,“铛铛”四响,火星飞溅。

那边,人高马大,横冲直撞,弯刀乱砍;这边,举盾防卫,吃力回击,且战且退。

不到半刻光景,唐军劣势尽显,本未成形的队列已是七零八落,在稽胡铁蹄的践踏下,弯刀闪过,成百上千的士卒仆地死伤,荒石沙地上,鲜血沽沽,片片殷虹。

郝齐平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正打算向后稍撤,重结队列时,只见对方骑兵的后面,突然闪现出千余匹骆驼,仔细再看,骆峰上赫然坐着身强力壮的披甲刀手,个个手握八尺长刃大刀,左右翻飞,寒光耀眼。

此番景象,唐军士卒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骆队冲来,呼啸有声,如狂风扫地一般,席卷唐军阵营,士卒肢飞颅断,鲜血四溅,一时间,军心大乱,不复成伍。

郝齐平自知败局已不可挽回,一面鸣金收兵,一面策马转身,带着残余的士卒大步疾跑,在雾霭中,向着黑石砭方向奔回。

刚冲出去数十步,“嗖”地一声,一支长翎羽箭追身飞来,穿透护甲,直入郝齐平的后肩,只听到“啊”的一声大叫,郝齐平坠身下马,翻滚在地。

“护卫郝将军,骑兵调头,阻敌靠前!”都尉乐纡高喊一声,猛拉缰绳,翻身下马,扛起郝齐平,放在自已的坐骑上,扬起马鞭,朝着黑石砭方向狠狠地抽了下去。

看到战马疾驰,冲入雾霭,乐纡这才提起陌刀,转身向敌,挥舞呼喊着,大步迎了上去…

九十七 稽胡大帅笑沙场 伪造敕书得友军

阳光普照,雾霭散尽,戈壁沉寂,腥风肆虐。/p>

大战之后,胡木滩里一片狼籍,唐军尸横七竖八地散落各处,军旗燃烧,烟尘冲天,战马踟蹰,不知所归。/p>

被俘的士卒数以百计,你搀我扶,神情沮丧,在稽胡骑兵的呵斥驱赶中,三三两两地向一处集中。/p>

这时,只见数十骑簇拥着两匹高头大马,从稽胡的阵营中笃笃而出,两人头戴金丝嵌珠暖帽,腰扎六环蹀躞玉带,脚登鹿皮齐膝长靴,挥动马鞭,并驾齐驱,指点战场,有说有笑。/p>

两骑一出,众军避让。/p>

左边一人,鼻梁高挺,双目炯炯,眉心一颗黑痣,煞是显眼,这便是稽胡大帅刘汝匿成;右边那人,双唇留着八字短髭,倚在鞍上,身体前倾,正在聆听对方说道,这是梁师都的堂弟、辅国大将军梁洛仁。/p>

“义弟,”刘汝匿成执绺举鞭,指着腥风阵阵的战场,对梁洛仁笑道,“这一仗真是酣畅淋漓啊,半个时辰未到,打得唐军落花流水!”/p>

“大帅用兵如神,小弟佩服之极啊!”梁洛仁拱手笑道。/p>

刘汝匿成叹息一声,侧身说道:“义弟言重了,昔日,咱们同在启民大可汗麾下任金帐骑将,谁有几斤几两,自已不知道?当年大汗秋猎,我迷失于途,若非义弟率骑赶到,我恐怕早就成了狼群口中的美味了!”/p>

“哎,大帅如此说话,真是折煞小弟了,”梁洛仁一抹唇上短髭,倚鞍说道,“‘王者不死’,此之谓也!今日,大帅重展雄风,横扫唐军,令小弟大开眼界啊!”/p>

刘汝匿成摇摇头,一瘪嘴,说道:“今日之战,乃是突袭得手,唐军在雾中生火取暖,不想,反为我军指明了攻击的方向,此战之胜,实属侥幸!若他日大军结阵搏杀,还不知道鹿死谁手呢!另外…”/p>

刘汝匿成顿了顿,抬头看着前方成群结队的战俘,说道:“另外,逻骑回报,前些日子,已有大批唐军从此处经过,不知今日被击溃的队伍,是唐军的哪一支啊!但愿敌帅柴绍也身在其中!”/p>

两人执缰前行,正在说话时,已到了战俘会集之处。/p>

只见几名稽胡军士骂骂咧咧,推搡着一个浑身血污的唐军校尉,来到了两人面前。/p>

领头的军士右手抚前胸,躬身禀道:“大帅,我们抓到了唐军的一个军官,任凭咱们怎么抽打问话,这家伙就是不肯开口,我们…”/p>

刘汝匿成一扬马鞭,打断了军士的话,瞅了瞅唐军校尉,说道:“你若从实招来,本帅可放你一条生路!”/p>

校尉抬头看一眼高高在上的刘汝匿成,又回头看了看惊恐沮丧的被俘士卒,一清嗓音,说道:“大帅若能放了我和兄弟们,但凡我知道的,你回一句,我答一句。”/p>

“嗯,好,”刘汝匿成收回马鞭,倚在鞍上,身体略倾,问道:“你等是北上唐军的哪一支?”/p>

“我们是北上队伍的后军。”/p>

“领军者为谁?”/p>

“骠骑将军郝齐平。”/p>

“郝齐平何在?”/p>

“混战之后,未见将军身影。”/p>

“嗯,你们北上的人马共有多少?”/p>

“共有五万余人。”/p>

“军帅柴绍安在?”/p>

“霍公已随中军,于两日前开进胡木滩了,现在,想必已经达到北边的阿哈城了。”/p>

刘汝匿成叹息一声,扭头看着梁洛仁,甚为遗憾地说道:“晚了,晚了,若非雨雾相阻,咱们从札萨克城出来,定能截击柴绍!”/p>

梁洛仁一拱手,笑道:“无妨无妨,大帅纵兵横击,已断了唐军的归路!粮草不济,后无援兵,柴绍困守阿哈城,不过旬日,便部伍奔散,出城自降!”/p>

刘汝匿成听闻,哈哈大笑,一拉绺绳,调转马头,对梁洛仁说道:“连日疾进,甚是疲惫,走,咱们回营,喝酒解乏去!”/p>

身后的稽胡军士弯腰抚胸,问道:“大帅,这些唐军俘虏,该如何…”/p>

“全埋了!”刘汝匿成头也不回,扬鞭说道。/p>

“是!”几名军士一哄而上,牢牢拧住唐军校尉,反剪双手,用力拖走。/p>

“胡虏,人面兽心,言而无信,必不得好死!”唐军校尉挣扎着抬起头来,怒目相视,高声咒骂。/p>

……/p>

篝火熊熊,觥筹交错,玉液飞溅,欢声笑语。/p>

胡木滩与黑石砭交界处,稽胡营地里人影绰绰,喜气洋洋,大帅营帐前,刘汝匿成与梁洛仁并肩而坐,一边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一边兴致勃勃地观看摔跤手的表演。/p>

只见火堆前面,两名摔跤手身穿牛皮镶钉半袖坎肩,裸臂盖背,腰系红、蓝、黄三色绸裙,脚登乌皮长统马靴,挥舞着壮实的双臂,你来我往,攻防自如,时而猛扑如狮子,时而力甩如野狼,时而劲绊似黑熊,时而跃腾如雄鹰。/p>

“好!好!”刘汝匿成同身边的将士连连喝彩,挥臂高呼,助威双方。/p>

盘腿而坐的梁洛成也陪笑一旁,偶尔端起酒碗,低头啜饮,火光映照下,眼神不时游离,略显几分心不在焉--旬日之前,朔方城中梁王府的情形断断续续地浮现眼前…/p>

原来,十多天前,唐军自延州北征的消息便传到了朔方城中,梁师都一筹莫展,哀声叹气,一连数日闭门谢客,思忖应对之策。/p>

这日午后,梁王府的门监来报,说是尚书官6季览求见,梁师都烦闷之中,抬手一挥,说道:“不见!”继而眉头一皱,顿了顿,说道,“是6尚书吗?嗯…你让他进来吧。”/p>

片刻,6季览抬脚进屋,朝着主位一躬身,揖拜道:“下官参见梁王!”/p>

“6尚书请坐,”梁师都抬手一让,说道。/p>

“梁王,”6季览手扶椅靠,身体前倾,笑道,“数日来,闭门谢客,可是为延州唐军之事烦恼?”/p>

“知我者,6尚书也!”梁师都捋着颌下花白的胡须,叹息一声,说道,“刘旻兵败投敌,前方屏障尽失;突厥人又模棱两可,不知何时来援,反击唐军,这城中的兵马真是捉襟见肘啊!”/p>

6季览“嘿嘿”一笑,应道:“兵马倒是有,只是看能否调动出来了?”/p>

“哦,此话怎讲?”/p>

“梁王,咱们西边的稽胡骑兵,数以万计,战力彪悍,出入如飞,若能为我所有,何愁唐军不破?”/p>

“只是…”/p>

“不错,稽胡同唐军本无宿怨,刘汝匿成与李渊也无过结,还过,”6季览眼眸一闪,幽幽光,如同夜间的猫儿一般,说道,“去冬,太和山之战后,柴绍追击咱们至札萨克城,误入了稽胡的领地,损失数百骑,呵呵,柴绍不追究此事,轮到咱们来‘追究’了!”/p>

“你的意思是…”/p>

“梁王,我思量着,咱们比照李唐朝廷的文书,制作一封自长安的敕令,以追究去冬战骑损失为由,令柴绍在北进的途中,随手扫灭稽胡,夺其战马,掠其铠甲,充作北征的军资,然后…”/p>

“然后假意由我军截获,再转送稽胡,让刘汝匿成过目?”/p>

“正是如此!”/p>

“妙啊,假道伐虢,活用兵法!”梁师都抚掌大笑,一扫愁霾,从位中站起来,往前踱了两步,说道,“刘汝匿成与李唐朝廷素无往来,没有任何瓜葛,咱们仿制的敕令,谅他也看不出什么破绽来,我看呐,此策甚好,可行!”/p>

梁师都立定脚跟,转身捋须,笑道:“6尚书,此番你可是立了大功了!这札萨克城,你看…”/p>

“梁王,”6季览也站起身来,一拱手,说道,“札萨克城之行,非一人不能成功!”/p>

“唔…”梁师都略一沉吟,抬起头来,对门外大声说道,“来人呐,请辅国大将军梁洛仁即刻来见!”/p>

“遵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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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八 探望伤员公主哀 死里逃生救大将

辰末巳初,天地光亮,阴霾退去,白云如絮。/p>

从胡木滩中败退下来的唐军,三五成群地6续返回金明城里,个个血污满身,失魂落魄。连日逃奔,又惊又恐,不少士卒一进城门,便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不能自已。/p>

败讯早已传到金明城官衙中,李三娘不顾众人的劝阻,拖着渐愈的身体,梳好髻,披上战袍,在马三宝、秦蕊儿等军将的陪同下,跨鞍执绺,朝着北门笃笃而去。/p>

还未到城门下,远远地便看到衣甲破败,裹缠绷带的士卒,三三两两地席地而坐,低头耷脑,神情沮丧,有的呲牙咧嘴,正在治疗;有的捧碗喝水,眼神呆滞;有的咀嚼白馍,边吃边哭…/p>

谢郎中等五、六名医官步履匆匆,忙忙碌碌,系着围腰,拿着疮药,在伤兵堆里来回穿梭,急急施治。/p>

一声嘶鸣,李三娘拉缰驻马,翻身而下,领着众人,朝败兵大步走去。/p>

军士们见状,又惊又喜,凡能站立者皆纷纷起身,弯腰揖拜。/p>

一名士卒双眼紧裹纱带,眼窝处血迹斑斑,在旁人的搀扶下,伸手摸索着,也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p>

李三娘看在眼中,快步上前,扶住伤者的手臂,轻声说道:“我是李三娘,你们受苦了!”/p>

话音未落,受伤的士卒便要下跪,一边抽泣,一边说道:“公主殿下,我们败了,兄弟们好多都没有回来啊,唔…唔…”/p>

李三娘一把将他拉起来,点点头,沉沉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回来就好了,好生养伤,不要太过伤心。”/p>

说罢,李三娘大步走到败兵中间,大声说道:“弟兄们,后军遭袭,实出意外!你们已经尽力了,回到这金明城中,就如同回到了家里一样,大家好好休整,安心养伤,今后如何进取,咱们从长计议!”/p>

“唯公主殿下之令是从!”士卒们躬身再拜,异口同声地应道。/p>

李三娘牙梆紧咬,朝着众人点点头,稍理鬓,迈开步子,走到伤兵中间,逐一探望,好言劝慰。/p>

这时,谢郎中在围腰上擦了擦双手,揩去膏药和血污,抬起左臂,沾掉满头满脸的汗水,快步走到李三娘身边,一拱手,说道:“公主殿下,您尚未完全康复,应该静养,怎么就…”/p>

“我已无大碍,”李三娘扭过头来,脸色虽显蜡黄,双目却是炯炯,说道,“听闻后军遇袭,士卒们奔回城中,我这心里实在是不踏实啊,飘来荡去的没有着落,你让我如何静养呢?”/p>

说着,李三娘轻叹一声,浓眉一皱,问道:“谢郎中,回来多少兄弟了,他们的伤情怎样?”/p>

谢郎中深吸一口气,扫视周围的伤兵,欠身说道:“回公主殿下,从昨夜到今晨,大约回来了三百多名士卒,66续续的还有人返回,除了一二十人身体无恙外,大多受伤,且以箭伤居多。”/p>

谢郎中一边说着,一边摸向腰间,双手呈上一支飞箭。/p>

李三娘接过来一看,只见一寸有余的铁制箭头上,污血凝固,黑中带红,仔细再看,箭头却呈三梭状,锋利无比;长长的箭杆上,刻着一排不认识的文字,弯弯曲曲,起落有致,既像蚯蚓又似蜈蚣。/p>

李三娘咂咂嘴,捏着飞箭,对谢郎中说道:“这不是咱们汉人的箭簇。”/p>

“对,这是稽胡骑兵的制式,杀伤力甚强,”谢郎中点点头,说道,“此箭入身,极难拔除,稍有不慎,便筋断骨破,甚而伤及内脏,哎…那十几个后生,可惜了!”/p>

说罢,谢郎中抬起手来,指向前方百余步外的墙角。/p>

李三娘顺势看去,只见墙角阴影处,白布覆盖下,十几具唐军士卒的遗体静静地摆放在那儿,几名老兵正在为他们逐一擦洗身体,身旁的在大木盆里,血水腥红,远远可见。/p>

李三娘低头闭目,忍住泪水,片刻,抬起头来,对身边的马三宝吩咐道:“好生安葬他们,记下他们的名字,厚抚其家属。”/p>

“请公主殿下放心!”马三宝一拱手,回答道。/p>

……/p>

日近午时,暑热渐起,蝉噪不止,远近可闻。/p>

李三娘在北门探望伤者,安顿败兵,不知不觉已过去了一个多时辰。/p>

毕竟是大病初愈之人,元气未复,心力不济,李三娘站着站着,只觉得头昏眼花,胸中烦闷,脸色白,头冒虚汗。/p>

女将秦蕊儿见状,连忙找来竹椅,寻了一块树荫处,扶着李三娘坐下歇息。/p>

谢郎中从伤兵堆中急急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取来一碗金银花汤,盛到李三娘面前,皱着眉头,说道:“公主殿下,您身体并未痊愈,不可在此长时逗留,请服了这碗汤药,回府吧!”/p>

正说话时,只见城头上一片躁动,有人大声喊道:“郝齐平将军回来了,快来人呐,将军受了重伤!”/p>

在城上眺望的马三宝,急急忙忙地从石阶上跑下来,拱手禀道:“公主殿下,郝齐平将军同数十人回来了!只是,郝将军身中流矢,伏于马背,看样子已晕厥过去了,得请谢郎中赶快救治!”/p>

李三娘听闻,从竹椅中费力地撑起来,挥挥手,对谢郎中说道:“别管我了,快去救郝将军,要竭尽全力,保住他的性命呐!”/p>

谢郎中点点头,没有说话,把手中的金银花汤递给秦蕊儿,一转身,迈开大步,朝着城门飞奔而去,一边疾跑,一边扭头,对身旁的几个医官大声吩咐道:“长钳、圆针、平刃刀…”/p>

李三娘躺在竹椅中,手捧瓷碗,啜了两口金银花汤,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已麾下的这位宿将命运如何,往昔的情景一幕幕地浮现眼前--从司竹园中的军师,到渭水河里的战将;从进攻长安的先锋,到太和山大战的谋士,这位从终南山里走出来的军将,经历了自已所率队伍几乎所有的战斗,可谓身经百战,功勋卓著,可是今天…/p>

片刻之后,李三娘还在沉忆时,只见马三宝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躬身一揖,说道:“公主殿下,好险呐,稽胡的飞箭直入郝将军的肩胛,骨头破碎,筋膜断裂,只差寸余便及左肺!”/p>

马三宝接过秦蕊儿递来的一碗凉茶,“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唇,接着说道:“谢郎中他们已将箭头拔出,给郝将军敷上金疮药后,包扎了起来,派人将他送到营房中去了。谢郎中说,郝将军失血过多,虽已作救治,但仍凶险,若能挺过今明两日,才无性命之忧啊!”/p>

李三娘听闻,在椅中坐直身体,眼睛微闭,双手合十,喃喃道:“愿老天有眼,留我一员大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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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九 官衙署军固城池 豪情显露说兵书

华灯初上,烛火摇曳,夜色渐浓,晚虫低唱。/p>

金明城官衙中,大烛劲燃,亮如白昼,十余人披挂战袍,正襟危坐,聚精会神地聆听主位上传来的话语——李三娘出骠骑大将军令,将城中校尉以上的军弁悉数召集,辨析局势,部署城防。/p>

“诸位,”李三娘目光熠熠,扫视众人,沉沉说道,“至今日戌时,从胡木滩中奔回的兄弟已近千人,从他们讲述的情形来看,此番戈壁遇袭,乃是梁贼与稽胡联手所为!”/p>

烛光映照下,李三娘的脸庞略显苍白,却凛然威严;话语传来,虽缓而坚,透着执着。/p>

“胡木滩之战,郝齐平将军所率的后军,已经失利,这是不争之事,”李三娘咬咬嘴唇,神情悲愤,停顿片刻,说道:“霍公的数万人马,远在荒滩以北的阿哈城,显而易见,我军已被敌方拦腰截断,一分为二,咱们这金明城中的两千人马,自然成了不是后军的‘后军’。”/p>

众人听闻,有的神色愤慨,难抑怒火;有的目光疑惑,忧心忡忡;有的左顾右盼,似有畏惧;有的低头不语,眉头紧锁…/p>

“诸位,形势于我不利,今日议事,咱们敞开心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进是退,是守是战,我洗耳恭听,当与诸位荣辱共之!”李三娘一挽髻,掷地有声地说道。/p>

“哗”地一下,马三宝豁然而起,朝着主位一拱手,大声说道:“梁师都勾结稽胡,蛇鼠一窝,胆敢螳螂挡车,阻我北征,末将愿点兵一千,与霍公南北对进,灭了此敌!”/p>

秦蕊儿也接过话来,说道:“咱们女兵营里,尚有千余人马,军械精良,箭矢充足,可以出战!”/p>

众人听闻,群情激奋,纷纷挥臂,愿意一战。/p>

这时,李三娘的目光落在了女兵营中两名军官的身上,一个是宣节校尉罗秋红,另一个则是翊麾校尉申珂——两人一直低头不语,似有所思。/p>

李三娘见状,笑了笑,一挥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问道:“罗校尉,你有何见解呢?”/p>

罗秋红听到点名,怔了一下,这才回过神儿来,连忙起身,弯腰一揖,回答道:“公主殿下,我一直在想,稽胡的箭矢与咱们所用的不同,那么,两军对垒时,咱们应当如何克制对方呢?”/p>

“好,思量这个事儿,看来你用心了,”李三娘笑颜绽放,满心欢喜,点了点头,继而将目光一转,落在申珂身上,问道,“你也在想这事儿么?”/p>

“回公主殿下,我和罗校尉的想法不一样。”/p>

“哦,是吗?讲来听听…”/p>

“据胡木滩里回来的男兵说,”这位刚满二十、尚显稚气的女校尉眨了眨眼,一字一顿地说道,“在遭遇战中,并未看到梁军的士卒,那么,我在想,既然是彼此勾结,狼狈为奸,为何只有稽胡骑兵来袭,却不见梁贼的步兵协战?是根本就没有派遣呢,还是刻意隐藏在别处了?”/p>

罗、申二人话音一落,众人缄默,各自思量。/p>

李三娘扯了扯前襟,从位中起身,缓步走到两位女校尉的面前,点了点头,满眼欣喜,拍拍这个的肩,抚抚那个的背,笑道:“好哇,我的女兵姐妹们,征战多年,都已历练出来了,能够看到锋刃相交之外的事儿了,我真是替你们高兴呐!”/p>

说罢,李三娘踱回主位,再次扫视众人,令道:“即日起,全城戒严,凡进必查;重编后军,整顿败卒,随时备战!”/p>

“遵命!”/p>

……/p>

烛火嗤嗤,人影晃动,夜鹄咕咕,声声可闻。/p>

亥时初刻,官衙大堂里安静了许多,只有李三娘和几名女将校仍在说着金明城中的军务。/p>

“咱们这支‘后军’啊,女兵占了半数,又以弓弩手居多,你们几个虽然只是校尉,然而非常之时,应有非常之举,须担起副将之职,好生协助秦蕊儿将军,固守城池,待机观变啊!”李三娘看着罗秋红、申珂等几名女校尉,语重心长地说道。/p>

“请公主殿下放心,我等必竭尽全力!”几人在座中拱手,不约而同地应道。/p>

“公主殿下,咱们都是跟着您从终南山里一步步走出来的,”身旁的秦蕊儿眼眸闪动,呵呵一笑,说道,“这些年来,姐妹们历经了大小数十仗,对行伍之事早已谙熟,只是咱们女兵营中人数较少,所以,她们几个一直都还是校尉之职,其实,若论行军作战的能耐,她们可一点都不比男兵差哩!”/p>

李三娘点点头,嘴角一扬,笑了笑,说道:“是啊,若论战功,你们早就可以作游骑将军了,这些年来,确实委屈你们了。”/p>

罗秋红连忙摆手,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说道:“公主殿下言重了,咱们女兵虽然箭无虚,不怵战阵,但是,若论其他军务,诸如攻城拔寨,还是男兵们胜出一筹啊!”/p>

“罗大姐的话,我不敢苟同,”申珂嘴角一翘,接过话来,明眸透亮,闪出豪情,振振说道,“军中百职,各有所倚,咱们女兵不仅仅是张弓挟矢,击杀敌虏,若有需要,其他军务亦可胜任——观动静,治兵甲,正行伍,连阡陌,明鼓旗,均赋物,通井灶…部伍之中的哪一样,咱们女兵不能做呢?”/p>

罗秋红嘴唇嗫嚅,还要说话时,只见秦蕊儿先乐了起来,笑道:“我的好妹子,说起部伍之事,就像是放连珠炮似的,可真长本事了!”/p>

“秦将军,不怕您笑话,”申珂抬起头来,看着秦蕊儿,一本正经地说道,“公主殿下常训导咱们,行于部伍之间,不能只知搏战,要读些兵书,多用用脑子。这不,几年来,我找了些兵书来读,感受还真是深哩,只是…只是书中有些字句,看着生涩,我百思不解啊!”/p>

说罢,这位年经的女校尉嘟起嘴唇,脸颊绯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p>

秦蕊儿眨眨大眼睛,看了看李三娘,又看了看申珂,“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说道:“我说呢,几年来,申妹子长进颇大,原来秘密在这里啊!”/p>

李三娘点点头,微微一笑,说道:“以后读书,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随时可以来问我。”/p>

“嗯,好嘞,公主殿下!”申珂听闻,兴高采烈,抬起头来欢快地应了一声。/p>

罗秋红也笑了起来,说道:“妹子,我识字不多,以后你看了书,把里面的道理讲给我听,可好?”/p>

“好的,姐姐!”年轻校尉明眸一闪,爽快地答应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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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晋阳雨夜风云会 潜龙深忧儿女安

一晋阳雨夜风云会潜龙深忧儿女安

隋末大业十二年,晋阳,四月。

夏夜的暴风雨在晋阳大地上肆虐,电闪雷鸣,火光闪射,不时把黑幕般的夜空照得亮如白昼,空旷的原野寥无人烟,任凭暴雨倾注而下,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歇。晋阳宫在风雨中若隐若现,只正殿的烛光忽明忽暗,断断续续地传来歌声,琵琶相和,如泣如诉,宫中的几个歌姬轻舞长袖,随歌起舞,时而慢如日落花谢,时而快如孤狐走兔,踏着舞曲的节拍,在殿内翩翩而动。

大殿上坐着三个人,酒酣耳热,三巡已过。正位上坐着的主儿年过五十,额头宽大,面皮松驰,从额头到下巴,满脸的皱折,此时已是喝得红脸红腮,听到当今皇帝钦定的乐曲,不禁放下手中的酒樽,喟然叹道:“哎,信明、玄真两位大人,今天咱们就喝到这里吧!陛下远在数千里外的江都,将这西北门户交给我李渊,晋阳留守之职实在干系重大,我不敢怠慢啊,”李渊顿了顿,低下头说:“三天前突厥入寇马邑城,我派太守王仁恭反击,结果王仁恭不敌突厥劲骑,阵前失利,损兵折将,还险些丢了马邑城,这些你们都是知道的。我感谢你们盛情款待,但我无心再挑灯宴乐了!”

李渊口中这个叫信明的人,便是隋军鹰扬府的队长武士彟,圆圆的脸上两道细眉,左眉梢旁的一道刀疤,在白皙的脸上十分显眼。武士彟低头不语,若有所思。那个叫玄真的人,是晋阳宫监裴寂,四十五、六岁的模样,一张国字脸上浓眉大眼,听到李渊的话,轻轻一弹身上的紫衣袍角,起身一揖,说道:“唐公,正因为王仁恭兵败,怕您心绪不佳,所以我和信明大人才邀您过来小酌几杯,一扫胸中不快啊!”

武士彟接过话来,说道:“本来,胜败乃兵家常事,可是…”武士彟抬头看了看李渊,“可是主上自征伐高丽失利以来,容不得败军之将,轻则流配,重则灭族,前有骠骑将军赵元淑,后有右骁卫大将军李浑,杀鸡敬猴,敲山震虎,这都是唐公您所亲见啊!现在领兵之将人人自危,军府之帅噤若寒蝉,各地反贼却越剿越多,着实令人忧虑啊!”

这话直刺李渊的心窝。

伴君如伴虎,这些年来,李渊不论是担任抚慰大使平定民乱,还是担任卫尉少卿筹办军粮,他都有功不表,不事声张。当今皇帝杨广的秉性他太了解了!连辅佐过先皇的开国功臣宇文弼、贺若弼、高颎等人都被找茬儿杀掉了,他一个小小的袭封唐公更不在话下。如今镇守一方,带兵打仗胜败难料,时刻都象在刀尖上行走。想到这里,李渊端起酒樽,兀自猛饮一口,叹息数声。

裴寂与武士彟交换了一下眼色,说道:“主上猜忌刻薄,世事纷乱如此,我等应有所打算啊,”看看李渊面无表情,裴寂接着说道,“王仁恭兵败事小,二郎所为事大!二郎私下招募了不少英雄好汉,日夜操演,就怕哪一天您战场失利而受到诛连啊!”

“嗯?”李渊抬头看了看裴寂,疑惑地问道:“去年主上北巡时被突厥围困,二郞救驾归来,说要召募精锐,组建一支匹敌突厥的骑兵,那是勤王之用,怎么和我牵扯到了一起?”

武士彟咯咯地笑道:“二郞就在殿外,要不让他自己进来给您说说?”不等李渊回答,裴寂击掌数声,吩咐道:“有请二郎!”

李渊怔怔地看着二人,口中喃喃道:“你俩这是唱的哪一出”

……

一个青年大步流星地走进殿来,将身上湿漉漉的蓑衣解下,轻快地交给侍从。这青年看上去二十来岁,头戴二梁进贤冠,身着白纱蔽膝单衣,腰束九环玉带,白袜乌靴,双目炯炯,眉宇间英气逼人,进门后躬身向裴寂、武士彟一拜,便走到前面,跪在李渊案桌前,说道:“父亲,今日借玄真大人的宝地,世民有话要说。”裴寂一摆手,歌停舞歇,歌姬和侍从们知趣地鱼贯而退,偌大的殿内只剩下李渊、武士彟、裴寂、李世民四人。

殿外大雨滂沱,丝毫没有停歇的意味儿,雷声隆隆,震得大殿的藻井颤抖不停。李世民挺直腰板,压低声音说道:“父亲,皇帝身为人君却言而无信,被突厥围困于雁门关时,口口声声爱惜士卒,当面承诺我等救援将士,日后不再征伐高丽。然而,一朝解围,故态重演,三军将士重陷白山黑水之间,生死未卜。大业以来,于外征伐不断,于内大兴土木,暴君荒淫无道,百姓水深火热,各地义军风起云涌,晋阳城外都是战场了!父亲,上有皇帝淫威,下有强敌入寇,您想做个太平臣子,恐怕已办不到了。如果现在不顺应民心,起兵抗争,坐失良机,那我们李家百十口人将死无葬身之地啊!”

“大胆!”李渊拍案而起,酒意全无,高声呵斥,“你怎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我要即刻把你押送官府!”

一道闪电划过长空,照得大殿惨白,震耳欲聋的雷声随即而至,震得大殿的窗棱瑟瑟作响。李世民毫无惧色,迎着李渊咄咄逼人的目光,继续说道:“父亲,天时如此,人望如此,我才敢对您直诉衷肠;如果您一定要将我押解官府,儿子话已出口,有死而已!”

李渊站在桌前,用眼角的余光迅速地瞟了一下裴寂、武士彟两人,只见一个端着酒樽捋须而待,一个正望着自己颔首而笑,刹那间,李渊明白了今晚夜宴的酒中之意。

裴寂放下酒樽,向李渊一揖,说道:“唐公,将门出虎子,二郞洞察世事,少年英雄啊!”

“玄真大人此话不假,二郞之意顺天应人,与我们谋划已久,就等今日一吐为快了。”武士彟也起身一揖。

李渊听了二人的话,垂手而立,望着殿外的倾盆大雨,沉默不语。

夜风吹来,略有几分凉意,殿内的烛火摇曳闪烁,李渊轻咳一声,缓步走到李世民跟前,扶起自己的儿子,拉着手说道:“二郎,我何尝不知时事艰难!主上刚愎自用,巡游无度,九州困顿,民不聊生啊!我这个晋阳留守虽然为帅一方,手握重兵,但是沙场胜败尚可料,朝中祸福不可知哩!打了胜仗,皇帝猜忌,要杀头;打了败仗,皇帝责怪也要杀头,进退两难啊!这些年来我如履薄冰,诚惶诚恐,就怕哪一天咱们父子不能再执手相见啊!”李渊眼角的皱纹抖动了一下,鬓前的几丝银发随风摆动,“为了咱们李家,也为了天下百姓,我有意起兵,但是…”李渊放下李世民的手,在殿中踱了几步,眉头紧蹙,盯着儿子,一字一顿地说:“但是,现在你大哥建成、三姐和姐夫,还有弟弟元吉、智云,他们都在数百里外的河东,一旦我们起事,他们势必遭遇大难,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叫我如何忍心!”李渊眼圈转红,烛光下的双眸映出点点泪光。

武士彟应声而起,敦实的身板儿将酒桌挤得吱嘎一响,他快步走到李渊面前,躬身说道:“唐公,您所担忧的事儿,我们已想到了,并且已经替您作了筹划,只要您一点头,我们立刻动手。”

李渊看着武士彟,颇感意外。武士彟从怀中抽出一幅地图,指指点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李渊的眉头渐渐地舒展开来…

一零零 缅忆兄长涕泪下 大将痛陈失利事

月朗星稀,皎洁如水,晚风幽幽,清爽怡人。/p>

官衙大堂里笑语连连,不知不觉已是亥末时分,远远传来街衢小巷里的打梆之声,清晰可闻。/p>

天色已晚,几名女将起身告辞,李三娘也不挽留,在座中点点头,目送几人出门。/p>

刚走到门边时,便听到后面传来李三娘的声音:“申珂,你等等…”/p>

申珂转身,走到主位前,一拱手,说道:“公主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吗?”/p>

李三娘理了理鬓,把手一抬,说道:“你坐下说话吧。”/p>

见申珂弯腰入位,端坐跟前,李三娘这才开口问道:“这些年来,你的父母和弟弟,可好?”/p>

申珂身体前倾,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感谢公主殿下的厚恩,家兄捐躯沙场后,朝廷追授正四品忠武将军,家门荣耀,乡人敬重,每年正月,郡守还派人送来米粟布帛,关心有加啊!”/p>

李三娘听闻,微微一笑,倍感欣慰。/p>

“父母年事渐高,但身体尚好,偶尔还到田间地头做些农活儿,”申珂轻叹一声,继续说道,“只是委屈了我的那个弟弟啊,他很想与我一道参军,无奈家中不能没有男丁,一堆儿农活总得有人去做,我好说歹说,总算劝他留在了家里…”/p>

说到这儿,申珂明眸一闪,笑容轻展,说道:“从延州出前,家中来信,说给弟弟提了一门亲事儿,对方是县吏归乡的致仕之家,女儿也生得乖巧伶俐,我打心眼里为弟弟高兴啊!”/p>

“好哇,四品军将之家对官吏致仕之家,我看呐,这桩亲事儿算得上是门当户对,”李三娘笑道。/p>

“哎,其实,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庄户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如今的风光,都是兄长带给咱们的,”提到自已的哥哥申宥,申珂黯然神伤,低下头去,喃喃说道,“兄长已经故去好几年了,可是,我在梦里总会看到他,还是乐呵呵的模样儿,给我捉蛐蛐儿,编花篮儿…”/p>

说着,说着,申珂眼圈一红,泪水“吧嗒吧嗒”地滴落下来,烛光照映下,晶莹剔透,闪闪有光。/p>

李三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到女将的旁边,抚着她的肩膀,说道:“昔日,临川岗之战,惨烈异常,申宥将军身先士卒,奋不顾身,大战隋军的铁盾龟甲阵,不幸捐躯,全军将士深为痛惜啊!”/p>

说罢,李三娘抬头看了看外面,月光如水,如纱似雾,风拂枝叶,飒飒有声。/p>

“申宥将军去世后,你当时也在军中,和女兵营里的姐妹们一起征战,”李三娘收回目光,看着眼前低泣的女将,回忆道,“其实,我曾经与霍公商量过,原本打算将你送回家中,侍奉双亲的,怎奈你天天吵着要报仇,每战必出,出则有功,所以,我们也就没有同你提及此事了…”/p>

“公主殿下,”不待李三娘说完,申珂便接过话来,说道,“那时候,秦蕊儿将军曾旁敲侧击地提到过此事,我装聋作哑,心里只想着杀敌立功,即使您和霍公送我回家了,我也要跑回来的。”/p>

申珂抬起头来,泪水涟涟,看着李三娘说道:“公主殿下,您知道吗?当年在关中时,武功城里的酷吏经常到乡里催赋逼税,不把咱们庄户人当人看,动不动就拳打脚踢,逼死人的事儿也时有生。我家就因为抗税,阿爹被抓进大牢,关了起来,兄长也跑到山里,参加了义军。”/p>

“后来,您率领大军从终南山里下来,一到城里,便废除了苛捐杂税,还惩办了那些坏官儿,”说到这里,年轻的女将一摸泪水,说道,“兄长带着我到狱中,把奄奄一息的阿爹救了回来,阿爹说,您是咱们的救命恩人,要好好地报答义军,所以,我也随兄长参加了队伍,跟着您推翻隋杨乱政!”/p>

李三娘听闻,感慨万千,说道:“是啊,从终南山出来,直到现在,咱们出死入生,历经百战,就是为了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如同你家一样,双亲有人奉养,弟妹安居乐业。”/p>

申珂使劲地点头,一双大眼睛光彩照人,清澈明亮。/p>

两人正在说话时,只见凤鸢走到门口,说是谢郎中差人来报,受伤的将军郝齐平苏醒过来了,急着要见公主殿下。/p>

“好,我这就过去,”李三娘对着门外应了一声,扭过头来,对申珂说道,“天不早了,你回营歇息吧。”/p>

“公主殿下,让我陪您去吧,您身子正在康复,多一个人照顾不是坏事啊,”申珂站起身来,拱手一揖,眼中满是恳求之意。/p>

李三娘略一思索,点点头,说道:“也好,你同我一起去,听听胡木滩的战况,或于今后有所帮助,”说着,对门外吩咐道,“把我的战袍拿来,备马,到大营去!”/p>

“是!”/p>

……/p>

战马笃笃,穿街过巷,蹄声清脆,划破沉夜。/p>

片刻,李三娘带着申珂等五、六名随从,来到了金明城南的军营里。/p>

值守士卒已等候多时,见公主一行驾到,连忙上前接住缰绳,系在马桩上,一躬身,引着来人往里走去。/p>

李三娘大步流星,踏踏向前,不一会儿,便走进军营里的一处四合小院中,只见东厢房里烛火通亮,人影晃动,不时传来几声低语,却听不清说些什么。/p>

“吱嘎”一声,李三娘推门入内,只见谢郎中等几名医官正在忙碌,有的在床榻边躬身换药,有的端着药碗大力吹凉,有的正打开医包取出银针,见公主到来,几个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垂手恭立。/p>

“公主殿下,老天有眼啊,郝将军苏醒了,”谢郎中上前两步,一拱手,说道,“只是高热不退,又失血过多,我们正在…”/p>

“公主殿下…”床榻上传来了郝齐平的声音,李三娘连忙走上前去,只见郝齐平脸白如纸,大汗淋漓,双唇颤抖,挣扎着想起身。/p>

李三娘赶紧伸出手来,抚着郝齐平的臂膀,示意躺下,说道:“郝将军,你受了箭伤,须好生治疗,不必拘礼。”/p>

“唔…唔…”郝齐平躺下时,情难自抑,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下来,哽咽道,“咱们的后军覆没了,我…误了霍公的军期,唯有以死谢罪啊!”/p>

“郝将军,”李三娘摇摇头,和颜悦色地说道,“胡木滩遇敌突袭,实出意外,你不必太过自责,眼下疗伤要紧,日后的事儿,咱们从长计议!”/p>

郝齐平泪眼转动,看着李三娘,说道:“公主殿下,胡木滩的稽胡来势凶猛,蓄谋已久,不可等闲视之啊…另外,对战中,只见稽胡骑兵来袭,包括那些见所未见的驼队铁甲,却…却并未看到一个梁军的步卒,我担心…我担心对方还有预谋啊!”/p>

李三娘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旁边的申珂,正要开口说话时,只见郝齐平长吁一声,叹道:“败军之将,死不足惜!我郝齐平说出了心中的担忧,如石头落地,可以死而瞑目了…”/p>

“郝将军,你不要太伤感,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咱们这金明城中尚有数千兵马,可以呼应阿哈城的北征大军,你尽管安心养伤,不可太过忧虑啊!”/p>

说罢,李三娘转过身来,给谢郎中递了个眼色,便迈开脚步,径自走到四合小院中/p>

谢郎中会意,亦步亦趋地跟了出来。/p>

“郝将军的伤势怎样?需要静养多久?”李三娘立定脚跟,问道。/p>

“回公主殿下,”谢郎中一拱手,说道,“可喜的是,郝将军已无性命之忧了;然而,稽胡利箭洞穿他的肩胛,骨头破碎,筋膜断裂,加之失血过多,恐怕没有半年,不能康复啊!”/p>

“半年呐?”/p>

“当然,希望郝将军经过调治后,元气能迅恢复,或有助于伤势的好转,”谢郎中咂咂嘴,说道,“城中‘达济堂’的罗掌柜给咱们送来了上好的阿胶,但愿郝将军服用后,能补血润燥,尽快康复!”/p>

李三娘听闻,没有说话,只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然后抬起头来,仰望夜空,只见繁星如缀,闪烁不停,薄云偶过,如纱缓行。/p>

“星汉灿烂,光耀万代,鱼游渊水,方可长生…”李三娘明眸清亮,目光幽远,抿着嘴唇,喃喃自语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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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一 辗转反侧难入眠 提审细作知实情

阴云掩月,明暗不定,万籁俱寂,犬吠偶闻。/p>

李三娘从军营中返回金明城官衙时,已是子夜时分。/p>

连日来,李三娘又是召集战将,部署军务,又是出入军营,安抚败兵,加之大病初愈,本已十分疲惫,此刻,躺在床榻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一会儿想到远在百里之外的夫君柴绍,一会儿想到胡木滩里的劲敌稽胡,一会想到金明城中尚存的数千兵马,一会又想到受伤休养的大将郝齐平…/p>

思绪密匝匝,乱糟糟,象是一团裹缠在一起的麻线,毫无头绪。李三娘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睡意全无,索性起身来,抓了一件外袍,披在肩上,移步门边,打算到院中去走走。/p>

睡在外屋的凤鸢听到动静,连忙从床榻上坐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问道:“殿下,您起来了?有什么吩咐吗?”/p>

李三娘摆摆手,轻声说道:“没事,我睡不着,想到外面去透透气,你睡吧。”/p>

凤鸢“嗯”了一块,倒头便睡,随即传来重重的呼吸声。/p>

李三娘走到床榻边,伸手给凤鸢掖了掖被角,看着这个酣然入睡的青年女子,浅浅地笑了笑--凤鸢跟随自已多年,昔日为霍公府的侍女,因太和山有功,如今已是八品奚官女使,对方虽名为属下,却情同姐妹,和巧珠一道,带着墨绿及银钏儿等侍女,照顾自已的饮食起居。/p>

本想在长安找两户好人家,把凤鸢和巧珠嫁出去,了却自已的一柱心愿,怎奈战事频频,奔波于延州和京城之间,如今又征战到这金明城里,李三娘想到两名女官年纪渐长,婚嫁之事却一拖再拖,不禁有些惆怅,站在床榻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p>

一挽髻,李三娘转身走到门边,“吱嘎”一声,打开房门,只见满院星光,皎洁一片,夜风轻拂,树影斑驳。/p>

站在院落正中,李三娘仰起头来,看了看璀璨如钻的夜空,微风拂动,几片阴云缓缓飘过,掩住了月亮的光芒,云层的边缘被镀上了一层银边儿,煞是明亮。/p>

刹那间,李三娘感到孤寂无着,一颗心儿如从枝头飘落而下的枯叶,不知所终--此刻,多么希望夫君能在身边啊!两人携手,低低私语,说说关中的往事,谈谈眼下的打算,一颦一笑之间,都是如此的愉悦快慰…/p>

而现在,两人相隔百里,中间丘陇戈壁横阻,劲敌强虏盘踞,彼此之间,音信不通,面目不见,除了可以仰望同一盘明月之外,便只有无尽的牵挂和浓浓的忧思。/p>

李三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沉沉地吐了出来,低头看着自已淡淡的影子,茕茕孑立之感再袭心头--昔日太和山之战,夫君被梁师都围困在无名小丘上,生死未卜,岌岌可危,那一刻的无助之感,与今日何其相似啊!/p>

然而,那时山上山下,两营相望,皑皑白雪之中,犹可看到彼此的灯光与旗幡,孤寂之余,在扑朔的光影中,也还有些许的慰籍;而今日,向北望去,不见一灯一火,只有连绵的山丘和无边无际的夜色。/p>

城中只有数千人马,丘陇如何翻越,劲敌如何击破,戈壁如何横穿,两军何时相会…/p>

想到这里时,虽是盛夏之夜,然而李三娘心中却冰凉如水,寒意阵阵。/p>

远处,丑时正刻的梆子声划破夜空,飘至耳畔,李三娘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旋踵转身,朝屋里走去。/p>

……/p>

一夜多梦,浅睡易醒,鸡鸣三遍,曙光透亮。/p>

第二日清晨,李三娘早早地便起身,盥洗完毕,刚喝完凤鸢盛上来的一碗莲子羹,便有亲兵来报,说是城门守卫捉住了一个自黑石砭来的梁军细作,已经押到官衙前堂了,等候审问。/p>

李三娘稍一思量,点点头,说了声,“知道了,我这就过去。”/p>

片刻,李三娘来到前堂,只见马三宝、秦蕊儿以及罗秋红、申珂等将校早已端坐等候,一个农夫打扮的男子正跪在堂中,双手反捆,垂头丧气,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手臂上淤血斑斑。/p>

李三娘瞅了此人一眼,便大步走到主位上,弯腰入座。/p>

城门校尉一拱手,禀报:“公主殿下,今晨卯时,四门准时打开,百姓6续出入,遵照军令,出城不问,进则必查。当我等在北门盘问此人时,只见他眼神闪烁,语焉不详,再仔细诘问时,竟然前言不搭后语,且百般抵赖,军士们一时恼怒,拳脚相加,他这才承认自已是梁军的细作!”/p>

李三娘一点头,示意校尉退下,然后对堂下之人说道:“我是大唐平阳公主,你且抬起头来,不必害怕,若据实说话,我可以饶你一条性命;若再有诳语,明年今日但是你的祭日!”/p>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对方鸡啄米似的连连磕头。/p>

李三娘给马三宝递了一个眼色,马三宝会意,对门外大声喊道:“来人,松绑!”/p>

两名亲兵大步入内,三下两下便解开了绳索,对方缓缓起身,看了看身后两名壮硕的军士,搓着自已酸麻的双臂,躬身侧立,等待质问。/p>

“胡木滩中的稽胡是何人领兵?有多少人马?梁师都可派有部伍助战?”/p>

“回公主殿下…”来人战战兢兢,声音颤抖,说道,“胡木滩里是稽胡大帅刘汝匿成亲自领兵,有五千人马,梁王…梁王派遣辅国大将军梁洛仁助战。”/p>

“稽胡是何种部伍?梁洛仁又是何种部伍,各有多少人?”/p>

对方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回答道:“稽胡五千人,全是骑兵,其中有一千二百人是驼队铁骑;梁洛仁麾下有两千人,全是步卒。”/p>

此番话语,堂中将校们听得一清二楚,对方话音一落,众人窃窃私语,低低议论,忧虑,震惊,恐惧,愤慨,不一而足…/p>

李三娘坐在椅中,浓眉紧蹙,低头思索,待堂中渐渐安静,才盯着来人,继续问道:“稽胡与梁军,现驻扎何处?”/p>

“驻军于胡木滩边缘,靠近黑石砭,一处名为苏吉台的地方。”/p>

李三娘听闻,点点头,瞟了一眼桌上摊开的半幅军图--之前,让申珂从官衙文书房中找出来的,虽不算详尽,但大略可观。/p>

沉吟片刻,李三娘又问道:“稽胡怎会与梁师都结盟,甘于出兵相助?”/p>

“这个…这个,小人不知啊…”/p>

“梁师都对阿哈城中的唐军,有何企图?”/p>

只见来人“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缩着脑袋,惶恐地说道:“小人随梁洛仁先行出城,到了稽胡之地,对于…对于梁王的部署,的确不知啊,若有隐瞒,小人甘受天打雷劈,跌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生…”/p>

“行了!”李三娘一挥手,打断了对方的话语,继而一扬下颌,俯视对方,说道,“你回去之后,可告知刘汝匿成和梁洛仁,若想攻城,尽可放马过来!来人呐…”/p>

“在!”/p>

“送他出城。”/p>

“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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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二 稽胡大帅言战策 两军逻骑锋矢交

近午时分,烈日当空,戈壁蒸腾,光影眩目。/p>

胡木滩与黑石砭相交处的苏吉台之地,一眼望去,数十里的缓坡连绵不断,南高北低,渐渐平坦,最后,同无垠的戈壁荒滩连成一体。其上,草木由繁而稀,树高丈余、圆叶黄绿的盐木林子,由西向东,延伸而去,直至天际。/p>

仔细看时,只见盐木林中,棕褐色的牛皮帐篷星罗棋布,帐篷之间,不时人影往来,马匹穿梭——稽胡骑兵驻扎其中,梁军步卒相邻而栖。/p>

骑兵大营中央,青色布幔围起一个百步见方的大围子,周边甲士林立,执刀擐甲,警惕异常;围子里面,一顶硕大的牛皮帐篷赫然矗立,这便是稽胡领刘汝匿成的帅营。/p>

此刻,偌大的帅营军帐中,只有两人对坐而语。/p>

“大帅,既然探马回报,这金明城中的唐军不多,您看,咱们是不是彻底截断对方的后路,分兵…”问话者为梁洛仁,一边摸着唇边的八字短髭,一边看着对面的刘汝匿成说道。/p>

“呵呵,义弟何必如此心急?”/p>

刘汝匿成扬眉笑道,将眉心的一颗黑痣挤到额中,目光一闪,说道,“咱们稽胡骑兵来去如风,自古逐水草而居,高墙城垣乃是汉人所用,于我何益?”/p>

说着,刘汝匿成端起面前的一碗奶茶啜了几口,继续道:“另外,据侦获的军情,金明城里乃是李唐的平阳公主坐镇其中。义弟,你对此妇应该不陌生吧?”/p>

梁洛仁嘴唇嗫嚅,没有吭气。/p>

“嗯,此妇非寻常妇人呐,”刘汝匿成语调放缓,吐出一口气来,说道,“我听闻,大业末年,此妇在终南山率众起事,军至七万;去冬,又在太和山与其夫联手,令梁王和吐谷浑人铩羽而归…此妇凶悍如此,咱们不可掉以轻心啊!”/p>

梁洛仁听闻,低下头去,思索片刻,这才点点头,说道:“那她为何会留在金明城中,而不是与柴绍一同北上呢?”/p>

“是啊…”/p>

刘汝匿成皱了皱眉头,站起身来,反剪双手,在牛皮大帐中来回踱步。/p>

“按理说,她既是李唐的公主,又是唐军的大将,更是元帅夫人,应该随中军开拔;再不济,也应该与后军同行啊,怎会独自带着几千人留在城中呢?令人费解,令人费解啊…”/p>

刘汝匿成一边低头踱步,一边自言自语。/p>

梁洛仁也站起身来,上前两步,一躬身,说道:“大帅,不管此妇如何凶悍,毕竟那金明城中仅有数千人而已,能奈我何?”/p>

“嗯,”刘汝匿成微微点头,砸砸嘴,说道,“义弟所言不谬,咱们还是应当多多关注北边的唐军!”/p>

刘汝匿成立定脚跟,扭头看着梁洛仁,说道:“对方粮道已被截断,加之又有家眷留在南边,我估计,后军失期未致,对面阿哈城中的柴绍定然心急如焚,不日将派军回头,再次深入胡木滩,打探消息,咱们得早作准备!”/p>

“不错,”梁洛仁摸着唇上短髭,回答道,“我从朔方城出来时,王兄讲得很明白——唐军来势汹汹,不可与之争锋,只能以退为进,放弃我境百十里,待对方战线拉长,士卒疲惫时,再相机而战,战则可胜!”/p>

“何况,茫茫戈壁横亘其中,”刘汝匿成双手合抱胸前,笑道,“我有地利之便,只须天时一合,众军齐心,击破唐军,则指日可待啊!”/p>

“正是,正是,”梁洛仁连连点头,说道,“此前,大帅击溃柴绍的后军,不过是给对方一点儿颜色看看,叫他知道好歹,与其在阿哈城中固守待毙,不如早早投降,捡条命走。”/p>

“哈哈,哈哈,”刘汝匿成开怀大笑,说道,“义弟此言,正合我意啊!今晚,咱们宰牛杀羊,不醉不归!”/p>

……/p>

天光微亮,荒野茫茫,晨露未尽,风过寒凉。/p>

胡木滩里,一队骑兵由北向南,疾驰而来,旌旗猎猎,马蹄阵阵。/p>

明黄军旗上,大大的“唐”字清晰可辨,骑兵都尉乐纡一马当先,执绺扬鞭,双目远眺,搜索四方——后军失期不至,且没有任何音讯,奉军帅绍柴绍的命令,乐纡率领三百精骑,从阿哈城出,日夜兼程,穿越胡木滩,搜寻后军的下落。/p>

一日一夜,人不卸甲,马不去鞍,乐纡带着队伍向南突进,远远看去,晨光之中,黑石砭的丘陇山廓已映入眼帘了。/p>

“将军,咱们一路南下,未见后军踪影,兄弟们早已疲惫,前方荒丘处,是否稍作休整,略进水米?”乐纡身后,一名校尉猛抽一鞭,赶上来说道。/p>

乐纡抬头看了看前方,只见四、五百步外,一处驼峰似的荒丘静静矗立,朝阳射来,投下长长的山影;再回转头去,看看麾下骑兵,个个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疲态尽显。/p>

长途行军,未暇进食,乐纡早已饥肠辘辘,于是,一举马鞭,高声说道:“全体听令,前方小丘处,下马休整!”/p>

话音一落,骑兵大队才冲出去百十步,突然间,从小丘之后传来“嗖嗖嗖”的声响,在宁静的荒滩中,清脆可闻。/p>

瞬间,数百支利箭拖着长长的黑影,疾风骤雨般地扑面而来。/p>

奔行中的唐军未及反应,数十人便中箭坠马,滚落于荒石滩中,传来阵阵哀号。/p>

乐纡惊愕不已,稍稍一怔,立刻高声喊道:“马盾防御!”/p>

“唰—唰—唰”,唐军骑兵纷纷抽出马挂圆盾,举过头顶,迎着箭雨向前冲去。/p>

距小丘两百步时,突然听到数百人“呦呦”的高喝声,只见两路骑兵一左一右从丘后杀出,沙石翻飞,蹄声隆隆。/p>

仔细再看,来者皆裘帽左衽,褐袍加身,举持角弓,挥舞槊刀,部伍之中旗纛猎猎,金色狼头镶缀其上。/p>

乐纡看在眼里,疑惑心头,此刻,却不敢分神,抽出大刀,高喝一声:“张开两翼,迎击!”/p>

转眼间,两军交锋,“铛铛”四响,战马对冲,血雾飞溅。/p>

环刀交映弯刀,锋锋相碰;长剑挡击长槊,火星迸!/p>

左右两边,各起扬尘,黄幡跃动,黑旗挥舞,彼此噬咬,难解难分。/p>

一刻,两刻,半个时辰…/p>

太阳渐渐升高,金光射来,荒丘下顿成棕褐一片,分不清哪是沙尘,哪是血雾。/p>

眼看战况僵持,于已不利,满身血污的唐军校尉策马驰来,一拱手,高声道:“将军,对方势强,不可恋战呐!我带兄弟们殿后,你北撤,回报霍公!”/p>

乐纡一挽缰绳,倒提长刀,扫视四周,只见三百人的骑队已损失过半,剩下的骑兵只有招架之功,已无还手之力,便一皱眉头,大声说道:“你等且战且退,脱掉敌人,返阿哈城!”/p>

说罢,乐纡调转马头,带率数十人,挥舞刀剑,冲出一条血路,再次奔入胡木滩中,朝着北边急急驰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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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三 阿哈城中愁云布 元帅徘徊思撤兵

黄昏时分,霞光映天,孤鹰归巢,盘旋天际。/p>

一望无垠的戈壁中,晚风渐起,凉意阵阵,随处可见的骆驼草摆动风中,簌簌有声。/p>

十余骑自南面驰来,向着前方的阿哈城一路狂奔,在荒野中留下几缕烟尘,缓缓飘散在沉降的夜幕之中。/p>

半个时辰后,从胡木滩里逃归的唐军回到了城里,都尉乐纡穿过城门,沿着街巷,笃笃直奔元帅大营。/p>

抬脚入内,只见柴绍及诸将早已就位,个个抬眼正盯视着自已。/p>

乐纡大步跨到正中,“通”地一下单膝下跪,拱手禀报:“霍公,末将失职,未能在胡木滩中寻获后军的踪迹,且遭敌袭击,所率人马损失殆尽。”/p>

乐纡眼陷深窝,布满血丝,高高的颧骨兀立面颊,盔甲上血迹斑斑,凝成暗痂,遍身皆是。/p>

“乐将军,事出意外,你入座说话吧!”帅位上传来柴绍的声音。/p>

乐纡起身拜谢,入座位中。/p>

“你说逻骑遭敌袭击,是梁师都的人马么?是骑兵还是步兵?有多少人?”/p>

乐纡欠身拱手,回答道:“霍公,对方不是梁军,约是二、三百人的一支骑兵,来者裘帽左衽,配角弓,持弯刀,黑色旗纛上,织有金色狼头。”/p>

“稽胡啊!”座中,何潘仁不禁失声叫到,引得众人扭头顾看。/p>

柴绍低头思索,喃喃自语道:“稽胡…稽胡…意欲何为?”/p>

片刻,柴绍方才抬起头来,盯着乐纡问道:“你们是在何处遇袭的?交锋之时,是怎样的情形?”/p>

“回霍公,”乐纡伸出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回答道,“我等已快走出胡木滩了,在接近黑石砭的一个荒丘处,遭到对方的突然袭击。”/p>

“嗯…”柴绍点点头,往椅中一靠,抚着宽大的额头,沉吟起来。/p>

突然,柴绍立直身体,双手撑在案桌上,扭头看着何潘仁,连珠炮似的问道:“何将军,稽胡领地距黑石砭有多远?稽胡骑兵约有多少人马?那个领刘汝匿成是个怎样的人物?”/p>

何潘仁起身一揖,捋着下颌的红胡须,说道:“霍公,稽胡领地距黑石砭约有两天的路程,其置署之地札萨克城稍远,还有半天的行程。当年,我在边塞跑马帮时,便知道稽胡骑兵来去如风,大约有两三千人,现已过去多年,人口滋盛,骑兵人数恐有所增加啊!至于那个刘汝匿成嘛…”/p>

何潘仁眨了眨蓝眼睛,一撮嘴,说道:“他在北族的领中,出身显贵,算得上是个人物——北魏之时,其先人刘蠡升自称‘皇帝’,后虽遭剿灭,但其子孙遍及晋、陕各处;乘隋末之乱,刘汝匿成攻杀郡守,聚合族人,实力大增,即便是突厥人,也对他礼让三分呐。”/p>

“突厥人?对刘汝匿成也礼让三分?”柴绍皱了皱眉,问道。/p>

“正是!”/p>

何潘仁一点头,说道,“稽胡人作战彪悍,以一当十,且精通冶炼之术,所造军械甚是精良,不论刀槊,抑或箭矢,锋利无比,无人能及,就连突厥人也是爱不释手啊。”/p>

乐纡听闻,深有感触,接过话来,说道:“何将军所言不谬!前日接战,对方的飞箭势大力沉,百步之外,多能击穿我军的马挂圆盾,不少兄弟就此死伤啊!”/p>

众将听闻,交头接耳,面露忧色。/p>

“我朝与稽胡素无往来,对方怎会与我为敌呢…”柴绍这句话,既像是在问,又像是在自语。/p>

“霍公,末将以为——”/p>

众人循声看去,原来是坐在下的刘旻,只见他起身拱手,说道:“末将以为,稽胡助战梁军,极有可能同梁师都的堂弟、辅国大将军梁洛仁有干系!”/p>

“哦?”/p>

“刘汝匿成与梁洛仁有旧,早年同在突厥的大可汗帐下任近卫骑将,梁洛仁于刘汝匿成有救命之恩,末将揣测,两家联手对抗我军,应与此有关。”/p>

“嗯!”/p>

柴绍摸着光生的下颌,点点头,突然想起来,太和山大战后,梁师都向西逃窜,投到稽胡领地去的事儿…/p>

猛然间,柴绍意识到战局变得波云诡谲,不可预料,背心立即浸出了冷汗,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这才抬头说道:“乐将军劳苦,回营好生歇息吧,死难士卒皆须厚抚!众将戒备如常,不可懈怠!”/p>

“遵命!”/p>

……/p>

夜风骤起,啸啸扑面,天幕沉沉,难觅星光。/p>

戌末时分,处置完军务,柴绍心中烦闷不已,披上军袍,带着侍卫,走上阿哈城头,倚在垛口边,极目南眺。/p>

夜色中,胡木滩里漆黑一片,不见边际,只偶尔传来几声狐鸣狼嚎,时远时近,甚是苍凉。/p>

柴绍忧心忡忡,思虑如麻,自延州出征以来的一幕幕,涌现眼前,顿时百味心头——/p>

深入敌境百里有余,未费一兵一卒,连下两城,原先以为对方是怯战避锋,保存实力;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对方诱军深入,择机反扑的意图昭然若揭。/p>

况且,此次反扑是如此的凶狠,稽胡骑兵从旁相助,竟然一举击败后军,截断了自已的退路,显而易见,粮道已断,大军堪忧。/p>

今后,敌人将如何展开呢?/p>

会来进攻脚下的这个阿哈城吗?数万大军坚壁持守,短时之内,敌人难以得逞。/p>

以静制动,困死自已吗?从阿哈城放眼望去,前面是草原,后面是戈壁,数万人马进退无据,粮草无着,旬日之后,不消进攻,饿殍满地,城池难守,这应是对方的选择之一。/p>

那么,敌人会不会翻越黑石砭,进攻金明城呢?毕竟,那是遥遥相望的己方据点,虽然驻军人少,却可作呼应之势,敌人不会视而不见。/p>

有可能,有可能啊!/p>

若如此,自己的夫人怎么办?她能坚守住金明城吗?若出现万一,城池被攻破,自己将如何面对这一惨况,又有何面目再回到长安城去呢?/p>

想到这里,柴绍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抬起头来,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夜空。/p>

云随风动,缓慢沉重,只偶尔显露一丝空隙,透出半点光亮,片刻,又被无边无尽的黑夜所吞没。/p>

柴绍低下头来,长长地叹息一声,无可奈何之际,突然迸了一个念头——若是调转大纛,撤军南归,重入戈壁呢?/p>

那就意味着在戈壁滩中,将与稽胡人正面对战,一决雌雄;而茫茫荒滩,沙尘漫天,优势不占,胜负难料啊!/p>

形势如此,晦暗不明,北征怎么办?大军怎么办?金明城怎么办?夫人李三娘怎么办…/p>

晚风吹来,飒飒过耳,战袍飞扬,啪啪有声。/p>

站在墙头,正一筹莫展时,侍卫来报,说是将军刘旻求见,柴绍应了一声,点点头,往黢黑的戈壁滩中投去一瞥,转身移步,朝着城下缓缓走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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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四 直面战局诉艰难 偏将献策出奇谋

夜凉如水,令人瑟瑟,灯火摇曳,莹莹如豆。/p>

柴绍从阿哈城头回到帅府时,已入了亥时。/p>

见军帅踱步入堂,坐在位中的刘旻连忙起身,弯腰拱手道:“末将参见霍公!”/p>

“免礼,”柴绍摆摆手,径自走到帅位上坐下,说道,“这么晚了,刘将军还未安歇?”/p>

“霍公,深夜来见,多有打扰,”刘旻斜签着身儿,双手按膝,坐在木椅外侧说道,“今日,乐将军在此所陈之事,末将越想越觉得蹊跷,越想越觉得不安,事关北征成败,所以,深夜求见,望霍公多多包涵!”/p>

“刘将军,咱们是一家人了,你不必见外,”柴绍抚着宽额,微微一笑,问道,“此事有何蹊跷?又为何令人不安呢?”/p>

刘旻挺直腰身,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略清嗓音,说道:“霍公,说此事蹊跷,是因为乐将军回报,咱们的逻骑已搜寻到胡木滩边缘了,却未见后军的踪迹。”/p>

“嗯…”柴绍看着刘旻,等待下文。/p>

“我想,郝齐平将军久经沙场,率领后军自金明城中北上,绝不会无故失期,”刘旻黝黑的面膛上,双目熠熠,缓缓说道,“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郝将军遇到了袭击,而且,对方战力强大,挡住了后军的去路,以致于没有一兵一卒能够冲出敌阵,越过戈壁滩给咱们报信。”/p>

“你继续说…”/p>

“咱们的后军有万余人马,在茫茫戈壁中,就算猝然遇袭,不复成伍,也应该有三五成群的溃败士卒,四散奔逃,留下些蛛丝马迹,可是,乐将军的逻骑却一无所获,恐怕,这只能表明…”/p>

“只能表明,郝齐平的后军未及深入戈壁,便遭到了袭击?”柴绍反问道。/p>

“正是,”刘旻一咂嘴唇,无声叹息道,“我想啊,如果真的如同何潘仁将军所说的那样,稽胡只有三五千骑兵的话,那么,后军断不至于如此不堪,连一个士卒也没有逃出来,这便是事情的蹊跷之处!”/p>

柴绍听闻,深吸一口气,仰起头来,看着屋顶,缓缓吁出,叹道:“看来,梁师都是想联手稽胡,潜出黑石砭,迂回侧击,给我来个拦腰斩断啊!”/p>

“霍公,这正是末将深感不安之事啊!”刘旻点点头,看着柴绍说道。/p>

柴绍“豁”地一下,从帅位中站了起来,脸色阴沉,低头不语,只在堂中来回踱步。/p>

刘旻一时无措,也赶忙起身,垂手恭立,眼中现出惊惧之色,不知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话语。/p>

屋内,烛光闪烁,步履橐橐;屋外,沉夜漆黑,风声啸啸。/p>

半柱香儿的功夫后,柴绍停住脚步,转身盯着刘旻,眼放红光,杀气腾腾,问道:“刘将军,如果我掉头南下,在戈壁滩里同稽胡一战,你以为如何?”/p>

刘旻听闻,目瞪口呆,眨动双眼,稍一回神儿,连忙拱手,期期艾艾说道:“霍公,掉头南下,在…在戈壁中与稽胡对战?咱们尚未…尚未获知稽胡的详尽军情呐!若我军掉头,梁军蹑踪跟来,同稽胡人前后夹击,我军…我军…”/p>

“若不如此,粮道已断,莫非眼睁睁地看着数万大军困死在这阿哈城中?”柴绍反剪双手,盯视刘旻,反问道。/p>

“霍公,”刘旻摸摸鼻尖,一欠身,说道,“末将思量战局,心生一策,或可挽回局势…”/p>

“哦?”柴绍眼眸闪动,光芒乍现,抬手一让,说道,“来,坐下细说。”/p>

……/p>

烛火嗤嗤,人影晃动,细烟袅袅,飘升飞散。/p>

柴绍同刘旻各自落座,秉烛夜谈。/p>

“刘将军,形势如此窘困,你有何良策啊?”/p>

“霍公,”刘旻拱拱手,说道,“茫茫戈壁,风沙时起,稽胡对此地纵然万般熟悉,却决然不会驻扎其中——逐水草而迁徙,这是包括稽胡在内,所有北族军队的习性,如此推断,不论他们有多少人马,最有可能是驻兵在黑石砭之中。”/p>

“嗯,有道理…”柴绍抚着光生的宽额,看着刘旻点点头。/p>

“我想,既然一时之间,咱们不能继续北进了,”刘旻一砸嘴唇,说道,“那么,能否以后方的金明城为支点,从阿哈城中分遣部分精兵,出其不意,南北夹击,或许…或许可以击破稽胡,解除目前的困局。”/p>

“若对方正在围攻金明城呢?或者,金明城已经…已经失陷了呢?”柴绍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喉头哽了一哽。/p>

“霍公,若对方正在围攻金明城,我们昼伏夜出,奇兵天降,则破敌必矣!若是…若是金明城已经失陷,那此次北征,我们唯有尽人事而听天命了…”/p>

说着,刘旻低下头去,稍显忧郁;继而眼睛一瞪,光芒呼闪,抬头看着柴绍,语气绝决地说道,“不过,霍公,我以为短时之内,对方断难攻破金明城!”/p>

“何以见得?”/p>

“一来,金明城中是公主殿下坐镇,时别数日,想来殿下已然康愈;城中兵马虽少,却是精锐,马三宝将军、秦蕊儿将军皆是能攻能守的骁将,在殿下的指挥下,调度得当,从容应对,金明城坚守旬日,不成问题啊!”/p>

“第二呢?”/p>

“这二来么,稽胡人擅长野外马战,却短于攻城拔寨,就算有梁军步卒跟从作战,其实力也是大打折扣了——去冬太和山之战后,梁师都的精锐损失殆尽,此前,我自朔方城中带出的留守队伍已算精干了,其余的部伍,其战力如何,便可以想象而知啊!”/p>

“嗯…”帅椅中,柴绍一动不动,眉头紧锁,盯着桌旁的一支大烛,凝神思索。/p>

“啪”地一下,烛焰中跳出一个火星,蹿出数寸,瞬间便熄灭了。/p>

柴绍眨眨眼睛,扭头看着刘旻,说道:“刘将军所言有理。只是,若以金明城为依托,实施夹击,须先行联络,约定合战时日,可是,这胡木滩与黑石砭已为对方占据,通道早已被截断了,我们当如何与城中取得联络呢?”/p>

“霍公,末将以为,可以如此行事,只是,需有何潘仁将军相助!”/p>

接着,刘旻将心中的谋划娓娓道来,柴绍听着听着,锁紧的眉头渐渐松弛下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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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五 盘查商队行贿赂 夜宿丘陇斥游哨

寅初时分,东方渐亮,晨风偶过,薄露散尽。/p>

胡木滩里,一支驼队由北向南,踽踽而行,“叮叮当当”的驼铃洒下一路,由远而近。/p>

数十头骆驼一字拉开,驼峰两侧挂着沉甸甸的木箱,二十来人随行其中,皆被左衽,身着裘褐,有的拉着驼绳正埋头赶路,有的坐在木箱中间闭目打盹儿,有的并肩而行正低声攀谈。/p>

突然,驼队前方传来急急的马蹄声,荒滩中,远远可见一道烟尘正飘移过来,驼队停住了脚步,众人延颈企望,不知来者为谁。/p>

片刻,狼头战旗引领下,一队骑兵从南边奔来,鹘尾皮甲在身,金边暖帽高戴,个个肩背角弓,手提弯刀,目光冷峻,杀气腾腾。/p>

骑兵冲到跟前时,队中一个军校拉缰驻马,举起马鞭,厉声问道:“尔等何人,往何处去?”/p>

驼队中,一个男子缓缓从驼峰上下来,此人看上去四十来岁的模样,像是个领头的人,只见他朝着军校略一欠身,手抚前胸,说道:“我们是从达尔罕大草原来的商队,要到南边去换些瓷器、茶叶和丝帛等物。”/p>

军校倚在鞍上,眼珠转动,从头到脚打量对方,只见来人高鼻蓝眼,浓眉红须,喉头突出,身材魁梧;再抬眼扫视商队时,见二十来人皆类此貌,军校点点头,对手下人说道“是突厥人”,继而马鞭一抬,指着驼队,说了声“去,给我查看查看。”/p>

几个骑兵踏镫下马,走进商队中间,用刀尖挑开木箱,逐一验视,只见里面尽是毛皮、肉干及参蓉等物。/p>

骆队领头见状,上前两步,笑道:“您是稽胡的将军吧?前几年,咱们曾到你们的札萨克城去做买卖,稽胡匠人打制的腰刀真是巧夺天工啊,连咱们的咄苾大帅都赞不绝口!”/p>

“那是自然,”军校下颌一抬,洋洋自得,说道,“不要说咄苾大帅,就是处罗大可汗,对咱们打制的刀具也是爱不释手!每年,咱们只需进贡两千把好刀,其他的赋税劳役全都免除了,你看看,不论是契丹,靺鞨,还是吐谷浑人,哪个有这般荣耀?”/p>

“那是,那是,”骆队领头捋须笑道,“此次行贩,如果时日宽裕,我也打算再到札萨克城去一趟,带些好刀回达尔罕,保管赚得盆丰钵满!”/p>

“你们这些商贾啊,”军校摇摇头,不屑之情尽显眼中,说道,“真是求财不要命!难道,你们不知这里有战事吗?”/p>

“有战事?”骆队领头稍一怔,继而笑道,“谁跟谁开战啊?”/p>

“我们正与唐军在此作战,”军校打直身体,双手抚鞍,说道,“我劝你们还是折返回去,刀矢无眼,不要落得人财两空啊!”/p>

“呵呵,”骆队领头笑了笑,说道,“这漠南漠北,万里之内,只要咱们突厥人想去做买卖,似乎没有做不成的,就看将军您给不给草原人面子,行不行个方便了!”/p>

说罢,领头侧过身来,对身后的几个同伴使了个眼色,几人心领神会,连忙从货箱中取出几张花豹大皮,摊在手中,恭立于军校面前。/p>

领头抬眼看着军校,笑眯眯地说道:“将军征战辛苦,这戈壁滩里夜凉寒重,这些可是御寒的好东西啊,一点心意,望您笑纳…”/p>

军校觑了一眼花豹大皮,撅撅嘴,说道:“好吧,你们自己愿意往火炕里跳,我也没办法,到时候,不要后悔,怨我没提醒过你们!”/p>

说着,军校一扬马鞭,对手下人命令道:“收了豹皮,放他们过去!”/p>

……/p>

月朗星稀,薄云如纱,山风阵阵,林木飒飒。/p>

黑石砭的一处山凹处,篝火熊熊,烤肉香浓,酥油茶壶在火焰上咕嘟翻腾,高冒热气,清香四溢。/p>

驼队宿营地中,人影绰绰,火光闪亮,二三十只骆驼匍匐在地,面容温和,一动不动,正在悠闲自得地咀嚼着灌木枝叶。/p>

光影中,商队的二十来人各从其事,有的围坐一处,喝茶吃肉;有的牵引绳索,固定帐篷;有的清点货物,拉布覆盖…/p>

这时,从山脊上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惊得夜鹄“噗噗”飞出,扑腾着翅膀,不知栖落处何——一队二、三十人的士卒,举着火把从山上大步冲下来,个个提刀持枪,不苟言笑。/p>

转眼前,士卒便把驼队围了起来,正在咀嚼枝叶的几头骆驼受到惊吓,站了起来,盯着眼前的景象,呼呼直喘。/p>

“你等是何人?敢在此地宿营?”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迈步出列,举着佩刀厉声问道。/p>

骆队的领头正在篝火边啜茶,听闻喝斥,扭头瞅了一眼军官,缓缓起身,走到对方面前,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突厥商队,想在哪里宿营,便在哪里宿营,怎么着,想请咱们到军营里去过夜不成?”/p>

说罢,领头侧身看了看身后的同伴,众人哂笑不止。/p>

那军官听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刚想作时,身边有个小校凑过来,在他耳畔轻语了几句,军官眉头一皱,抬起眼来,细细打量商队,吞了口唾沫,这才说道:“既是突厥商队,可有朔方城的官牒?”/p>

“官牒?”/p>

驼队领头听闻,稍稍一怔,瞪大双眼看着对方,继而捧腹大笑,指着对方说道:“我走南闯北几十年,从达尔罕到长安,从札萨克到朔方,从来没有听说要什么官牒?”/p>

说着,领头把脸一沉,背起双手,上前两步,走到军官面前,直视对方,说道:“在这片土地上,南北千里,东西万里,‘突厥’二字就是官牒!若还要别的什么‘官牒’,突厥百万铁骑自会来取!”/p>

一句话掷地有声,如流星坠地,似惊雷乍响。/p>

军官听闻,呆若木鸡,站在原地愣了半晌,眨巴双眼,不知如何回答。/p>

片刻,军官“唰”地一下收起佩刀,陪上笑脸,拱拱手,说道:“误会了,误会了,朔方城与达尔罕亲如一家,咱们梁王也深得在大可汗的信赖,我不是为难商队,只是想提醒一下你们,此地正在交战,你们要多加小心呐!”/p>

骆队领头嘴角一扬,看着对方点点头,没有说话。/p>

军校抱拳弯腰,说了声“多有打扰,”转过身去,吆喝一声,便带领手下人高举火把,大步离去。/p>

待梁军士卒走远了,驼队中走出一人,来到领队跟前,一拱手,笑道:“何将军,您真厉害,几句话便赶跑了敌人,末将钦佩之至!”/p>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嘛,”何潘仁扭头看着属下,呵呵乐道:“我行商边塞数十年,什么样的军队没见过?当年,隋军鹰扬府的那些爪牙,比今晚的小兔崽子们可凶狠百倍啊!乱世行商,别的没学到什么,不想,这一招儿却成了看家的本事…”/p>

笑罢,何潘仁一捋红须,看着属下,叮嘱道:“记着,此行路上,我是何老板,不是何将军!”/p>

“遵命,何将军!哦…不,何老板!”/p>

“嗯,这就对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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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六 商队入城众欢喜 莫衷一是说合战

日出东方,霞光万里,风过塞北,山川欣然。

清晨时分,金明城鸡犬相闻,炊烟袅袅,大街小巷行人渐出,开门推窗,扫洒庭院内外。

官衙寝房中,李三娘早已起身,正在小院中轻舞花剑,活络筋骨。

连日来,服了谢郎中的药,李三娘觉得身子骨已大为好转,整个人神清气爽,手脚利索,前日,在谢郎中的引荐下,还带着凤鸢去了趟城里的“达济堂”药铺,专程感谢罗掌柜。

此刻,晨光沐浴中,只见李三娘身着白衫,手握花剑,身法轻灵娇捷,动静随心自如,进退闪展,刚柔相济,劲力活顺,直达剑梢,轻舞回旋之间,时而慢如花开花谢,时而快如疾风奔马,剑锋所指,道道白光绕身而过。

正凝神御气,施之剑端时,只见凤鸢急急忙忙跑进来,一躬身,气喘吁吁地禀道:“公主殿下,何…何潘仁将军回来了,马三宝、秦蕊儿等将军已…已闻讯赶来,都汇集到前堂了!”

李三娘听闻,心中惊喜,一招“丹凤抚眉”,收剑入鞘,转过身来,盯着凤鸢问道:“何潘仁将军?他回来了?嗯…快,拿我的戎装来,帮我换上!”

片刻之后,李三娘大步走来,刚跨入前堂的大门,便看到一个头戴暖帽,被发左衽的突厥人,正与马三宝抚臂相拥,谈笑甚欢,旁边秦蕊儿等将校端坐位中,看着面前的两人,正抿嘴而笑。

李三娘正诧异时,众人纷纷躬身行礼,定睛一看,原来“突厥人”竟然是何潘仁!

“参见公主殿下!”何潘仁大声说道。

“嗬,咱们大唐的骠骑将军,何时变成了突厥的来客!”李三娘笑颜绽放,把手一抬,示意众人免礼,大步走到主位上,笑呵呵地坐了下来。

何潘仁弯腰入位,捋着颌下的红胡须,说道:“公主殿下,从阿哈城里走来,这一路可真是不容易啊!”

“何将军辛苦了!”李三娘点头致意。

“哈哈,”马三宝在一旁忍俊不禁,打趣道,“当然不易了,又是驼队,又是货物,不能买卖,只能运输,让咱们的何老板真是憋屈啊!”

“哎,憋屈倒不憋屈,”何潘仁眨着蓝眼睛,也乐了起来,笑道:“我自幼行走边塞,做了几十年的生意,这次算是重操旧业了!只是啊…咳!”

何潘仁一边摇头,一边搓手,叹道:“那些稽胡骑兵和梁贼游哨,就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只能和他们耍嘴皮子,只恨手里没有一把刀、半柄剑!真想几下子宰了他们,这一路上啊,都是心痒痒的哩!”

看着何潘仁无可奈何的模样,众人都笑了起来。

秦蕊儿角嘴一翘,扮个鬼脸,笑道:“咱们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这一路上,只能使唤二十来人和三十头骆驼,也真够孤单寂寞的,哎,大材小用了!”

“我说,你家小两口不要再拿我取乐了,”何潘仁佯装生气,把红胡子一吹,瞪着秦蕊儿说道,“那阿哈城中,只有我和几十个下属是北族出身,貌类突厥,我不来做这个‘行商’,莫非让向善志或者岑定方来做吗?”

“他们不会‘行商’,只会‘行军’…”马三宝逗乐道。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何潘仁也跟着笑了起来,连连点头。

笑罢,何潘仁捋了捋红胡须,说道:“还过,这瞒天过海的一招儿,也的确是绝了,居然不费一兵一卒,便穿透了敌军的防线,让咱们再次相会金明城中,霍公真是高明啊!虽然我在边塞行商多年,但打死我也想不出这么精妙的办法来…”

“所以啊,你是麾下将军,霍公则是统兵的元帅,”马三宝大笑道。

“那是,那是,”何潘仁咂咂嘴,睁大蓝眼睛,点点头说道。

……

前堂热闹,你言我语,众人笑罢,言归正传。

李三娘轻挽发髻,渐收笑容,问道:“何将军,阿哈城中的情形怎样?是否知道郝齐平的后军已为稽胡所败?另外,霍公对战局有何处置?”

何潘仁坐直腰身,一点头,回答道:“公主殿下,后军未进,粮草不济,阿哈城中的数万大军只能婴城自守;霍公曾派出逻骑,在胡木滩中搜寻后军的踪迹,与稽胡打了场遭遇战,结果,我军不利而还。虽未得音讯,但我们就此判断,后军遭到了不测,只是未曾想到,对手竟然是稽胡!”

看到李三娘正在侧耳倾听,何潘仁一捋红须,继续说道:“霍公打算以这金明城为支点,分兵南下,出其不意,夹击稽胡,以解目前的困局,所以,命我等乔装打扮,穿越战线,联络合战之事…”

何潘仁话音未落,堂内的众将校一阵骚动,议论纷纷,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李三娘将手一抬,示意安静,皱了皱浓眉,问道:“那么,合战之事,霍公可有详尽的谋划?”

“有的,”何潘仁豁然起身,扫视众人,一拱手,说道,“奉元帅令:分兵南下,潜出苏吉台,三日之后,即八月二十八日,丑时正刻,南北对进,合击敌虏!”

“三天啊!”

马三宝和秦蕊儿异口同声地惊呼道,看着何潘仁目瞪口呆。

罗秋红、申珂等校尉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惊愕之余,众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向主位,只见李三娘蹙眉凝思,盯着案桌,一动不动。

官衙大堂里寂静无声,似乎只能听到各自的呼吸。

片刻之后,李三娘缓缓抬头,迎着众人的目光,沉沉说道:“既然,霍公已确定三日后合战,咱们唯有遵令而行!固然,于金明城而言,时间紧迫,兵力不足,但事关北征大局,切不可等闲视之!”

“不错,”何潘仁接过话来,说道,“离开阿哈城之前,霍公曾叮嘱过我,务必穿越战线,联络到金明城;退一步讲,就算我等在途中遭遇了不测,未能达到金明城,按照约定的时间,阿哈城中仍将分兵潜出苏吉台,突袭稽胡人!”

听闻,李三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深邃而忧郁,说道:“我想,霍公只给了三天的时间,这表明,北边阿哈城中的形势不容乐观啊!或许…三日后的苏吉台之战,乃是整个北征战局的转折之处…”

李三娘言罢,众人沉默不语,有的低头凝思,双眉不展;有的指敲桌面,哒哒有声;有的喟然长叹,心中郁结;有的双眼迷茫,左顾右盼…

“我思忖着,殿下所言的‘转折之处’,应有两层深意,”年轻的申珂按捺不住,一句话打破了堂内的沉默。

众人扭头看去,只见她唇红齿白,眼波灵灵,下颌一扬,娓娓说道:“其一,若咱们胜了,北征途中可能再无险仗恶仗,纵然还需搏杀攻战,但绝不会被他人牵着鼻子走。”

“其二,”申珂见秦蕊儿、罗秋红等人颔首点头,便继续说道,“若我们败了,也许北征朔方就此告终,而且,阿哈城中的数万将士能否安然返回延州,亦未可知啊!”

李三娘听闻,点点头,向申珂投去赞许的目光。

“此话不错,可是…”马三宝双眼一鼓,忧心忡忡,连连发问,“苏吉台到底有多少敌人?稽胡骑兵和梁军步卒各有多少?金明城中满打满算,三千人马而已,如何进击敌虏?”

罗秋红咂咂嘴,接过话来,说道:“况且,这三千人中,半数以上是女兵弩手,防御有余,进攻不足,要实现霍公的南北夹击之策,真是困难重重啊!”

“哎,”秦蕊儿轻叹一声,扯了扯前襟,说道,“咱们女兵营啊,阅习精熟,个个都能百步穿杨,不怕敌人来攻城;但要出城合战,若没有步卒的侧翼护卫,我担心…担心…”

说着,秦蕊儿扭头看了看主位,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我明白,”李三娘点点头,轻捋鬓前丝发,目光沉沉,深不见底,缓缓说道,“今日,暂且议到这儿,怎样合战,细思后再议!何将军一路辛苦,好生歇息,诸将谨守防务,不得懈怠!”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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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七 骠骑将军忧战事 翊麾校尉说战法

黄昏时分,暑热消退,树影斜长,归鸟喳喳。

晚膳后,李三娘心中有事,双眉不展,让凤鸢找来绛色纱袍,披在肩上,出了寝屋,朝着前堂大步走去。

在霍公府里当差多年,凤鸢明白,越是大事临头,李三娘越是少言寡语,因此,自己也不多言,只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随时听候吩咐。

进到堂中,李三娘径直走到主位上,摊开桌上的军图,仔细端详,凝神思索。凤鸢见天色渐暗,便将堂中的大烛一一点燃,擎着一个烛台,轻轻放到李三娘面前的桌上,挑了挑灯芯,然后垂手恭立一旁。

烛光映来,李三娘神情凝重,浓眉微蹙,左手成拳,轻托下颌,盯视着面前的军图,一动不动。

图上,淡笔浓墨,山形水样,曲线圆环,密密麻麻,李三娘眨了眨眼,黑瞳闪烁间,仿佛看到了沟壑丘陇,戈壁荒滩。

军图在前,思虑在心——夫君只给了自己三天的时间,敌情不明,地形不明,战法不明,这一仗该如何打呢?自当年终南山起兵以来,自己亲历了大小数十仗,无不洞悉战情,再择机出兵,而今日,时间如此急迫,敌情如此晦暗,心中没底,却必须接战,怎么办,怎么办…

正低头沉思时,门外有亲兵来报,说是骠骑将军马三宝求见,李三娘抬起头来,轻挽发髻,略一思索,说了声“请他进来吧。”

片刻,马三宝大步入内,躬身拱手,说道:“参见公主殿下!”

“三宝啊,你不是外人,不必客套,快快入座,”李三娘把军图推到一边,一撑扶手,身体轻仰,靠在椅中。

“殿下,”马三宝眨了眨鼓突的双眼,在座中说道,“今晨所议之事,令我揪心不已,一整天都惶惶不安,有些话儿,我觉得还需当面向您陈诉啊!”

“三宝,你名为属下,实为家人,有什么话,尽管说来,不必见外,”李三娘看着忧心忡忡的马三宝,笑了笑。

马三宝轻叹一声,说道:“殿下,实不相瞒,对于三日之后的苏吉台之战,我心中没底啊!跟从您和霍公征战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如此彷徨,如此不安,整个人魂不守舍,也不能集中精力来思考战事!”

李三娘收敛笑容,点点头,说道:“三宝,我明白你的心境,毕竟,苏吉台的战事,与往日大不相同啊!”

“殿下,”马三宝咂咂嘴,说道,“兵法云:‘知可与战、不可与战者,胜;知吾卒之可击,而不知敌之不可击者,胜之半,’由此看来,我们出兵苏吉台,最多只有一半的胜算啊!这一仗…”

“这一仗,我们必须要打!”不待马三宝说完,李三娘便斩钉截铁地说道,“郝齐平的后军已经覆没了,我们金明里中的人马便是后军!你提到兵法,那么,书中是否还有别的说法呢?”

李三娘目光熠熠,看着马三宝,自答道:“兵法云:‘兵贵有继,无继必败’,如果没有金明城作支点,继续策应北边的大军,阿哈城中的数万人马有重蹈后军覆辙的危险呐!这不是半胜,而是全败啊!”

“三宝,”李三娘放缓语调,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说道,“我知道,敌情晦暗不明,若贸然出击,无异于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你还记得当年在渭水河中的截粮之战吗?”

马三宝嘟嘟嘴,点点头。

“渭水河中死难的兄弟们,时时提醒我,不可急躁出战,”李三娘缓缓说道,“今日,虽然时间紧迫,此战必打,但我绝不会贸然进击,陷将士们于不测之地!”

马三宝听闻,有些迷惑,抬起头来,看着李三娘,满眼尽是询问之意。

李三娘浓眉一扬,身体前倾,双手抚按桌面,正要开口说话时,门外来报,说是翊麾校尉申珂求见,李三娘听闻,顿时笑了起来,说道:“今晚好热闹啊,请她进来吧!”

马三宝正想起身告辞,只见李三娘抬手一摆,说道:“我估摸着,这个精灵的丫头是不是想到什么好招儿了,你也一起听听吧。”

马三宝一拱手,坐回位中。

……

步履轻盈,身姿婀娜,红巾束发,战袍微扬。

翊麾校尉申珂快步入内,立定躬身,朝着主位一拱手,说道:“参见公主殿下!”

“看座,”李三娘点头示意。

见有来客,申珂又朝着马三宝拱了拱手,这才移步入位。

“申校尉,今晚来此,是否对战事有所思虑啊?”李三娘目中含笑,看着堂下这位刚满二十的女军官,问道。

“殿下,今日晨议之后,我回到军营中,茶饭不思,整日都在想着如何着手苏吉台之战,一天下来,有些想法,不过,尚不完善,所以想来当面请教殿下!”

“哦,是吗?那好啊,”李三娘笑道,眼角扫了一下马三宝,见他身体前倾,正打算聆听对方的话语。

“是这样的,”申珂打开了话闸,娓娓道来,“我估摸着,不论稽胡或者梁军有多少人马,咱们这金明城中,也只有三千士卒可以调动,所以,我觉得,苏吉台之战啊,恐怕还得先从这里入手哩!”

“嗯,有道理,你继续说,”李三娘颔首点头。

“殿下,”申珂明眸闪动,眨了眨眼,说道,“城中三千人马,有一千八百人是女营中的弓弩手,剩余的是男兵营中的步卒,我想,战事一开,若留下五百人守城,弓、步各半,那么,出城作战的的部队中,有一千五百余人是弓弩手啊,若不竭尽全力发挥箭矢的威力,咱们断难在苏吉台的战事中获胜!”

“不错,那你打算如何发挥箭矢的威力呢?”

“殿下,晨议之后,我请教过何潘仁将军,稽胡骑兵习惯在水草茂盛之处,以牛皮帐篷驻扎,另外,何将军还说,苏吉台是一处南高北低,连绵数十里的斜坡,其间,盐木林子此起彼伏,我想,咱们的袭击是在夜间发动的,如果能悄然潜入,居高临下,火矢齐发,引燃对方的营地,那么,乘敌混乱,横突其阵,则破敌必矣!”

“好!”

李三娘脱口而出,十指扣合,放在桌上,看着申珂说道,“以我之长,击敌之短,此策可取!”

一旁的马三宝也频频点头,说道:“牛皮帐篷,盐木林子,都是易于燃烧之物,以火矢主攻,这个想法不错,只是…”

马三宝抬头看了看李三娘,又看了看申珂,顿了顿,说道:“只是,苏吉台连绵数十里,敌人到底驻扎在哪里,我们当从何处潜入,又当从何处发起攻击,事前,必须得摸排得一清二楚啊!”

“正是如此,”申珂接过话来,说道,“此外,火矢攻击时,最讲究风向风速了,这关系到攻击的距离和火势的大小,但是…”

申珂欲言又止,一张瓜子脸上写满了无奈,停顿片刻,这才说道:“但是,据何将军说,在胡木滩里,夜间的风向变幻不定,时大时小,时东时西,至于苏吉台的情形如何,他就不得而知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来请教公主殿下…”

李三娘听闻,点点头,从座中站了起来,抬脚迈步,朝着楠木大门缓缓走去,凤鸢见状,一躬身,想跟过来,李三娘摆摆手,示意独往。

站在门边,李三娘挽发耳后,抬头远眺,只见日头早落,晚霞散尽,只从山背后映出淡淡的几缕蓝光,细看时,长庚星已闪烁于天际了。

晚风拂来,红袍轻动,枝叶沙沙,似在低诉。

半柱香的功夫,李三娘转身回到屋内,站在主位前,一挺腰身,说道:“马三宝、申珂,听令!”

“在!”二人连忙起立,躬身拱手。

“精选所部擅长马槊,精于骑射者,各二十人,明晚子时正刻,随我自黑石砭潜入苏吉台,侦伺敌情!”

二人听闻,面面相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至再次听到一声“是否明白”时,这才低头拱手,齐声答道:“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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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八 子夜出城遇拦阻 居高侦察胸有竹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阴云拂月,时明时暗。

金明城北,一支数十人的骑队从军营中出发,人衔枚,马裹蹄,穿街过巷,悄然而行,人人皂衣玄甲,黑巾黑袍,个个双眼警惕,小心翼翼。

李三娘执绺徐行,走在队伍正中,抬头看看前面,二十人手持马槊,肩背长刀,圆盾挂鞍,在马三宝的率领下,打头先行;再回头顾看,二十名弩手长弓在囊,羽箭负背,腰悬佩剑,跟着申珂相继而进。

这四十人是金明城军中的精锐,无不以一当十,对于他们的箭术及武艺,李三娘没有丝毫的怀疑;只是,今夜出城,穿过黑石砭侦伺苏吉台,爬坡上坎,一来一往,需要三、四个时辰,其间,会遇到怎样的情形,李三娘心中确也没底。

正抚鞍沉吟时,突然,身后的街衢中传来急急的马蹄声,笃笃向前,由远而近,划破了沉夜的寂静,引得众人纷纷顾望。

转眼间,数骑赶到,李三娘定睛一看,来人竟是何潘仁和几名亲随!

何潘仁翻身下马,大步蹿到李三娘的坐骑前,拉住绺头,仰面说道:“公主殿下,苏吉台四处皆有敌军的游哨,暗藏危险,您怎可亲自出城侦伺呢?若有不虞,城中的数千士卒怎么办?两日后的夹击合战怎么办?”

李三娘没有立即回答,一挽鬓发,抚鞍下马,手拽缰绳,看着何潘仁,缓缓说道:“何将军,后日的夜战非同小可,事关北征成败,只凭军图指挥,我心中没有把握,可能会铸成大错啊!”

“可是,殿下也无必要亲自出城啊!我、马三宝将军以及军中众多的将校,都可以前往苏吉台,实地勘察,再回来向您禀报啊!”

“何将军,‘百闻不如一见’啊,哪一次重要的战事,我没有亲临实地呢?何况,两日后的战斗,关乎北征数万将士的命运,我一个人的安危,何足挂齿?”

“殿下,您虽不是军帅,可在北征将士的心目中,比军帅重要百倍!您看看…”

说着,何潘仁抬手指着面前的骑队,恳切地说道,“您看看,这些士卒,哪个不是您从终南山里带出来的?您…您…要是遇到什么不测,军心必然动摇啊!”

何潘仁的话语掷地有声,回荡在寂静的深夜里,清晰可闻,骑队的士卒纷纷瞩目李三娘,黑暗中,瞳仁闪闪,尽显挽留之意。

李三娘侧过头去,浅浅一笑,继而看着何潘仁,说道:“何将军,你的心情,我明白!你看,即将打响的苏吉台之战,于天、地、人三者而言,其中的二者,我们已无优势了,如果再不寻找到有利的地形,那么,此战我们必败无疑啊!”

李三娘见何潘仁沉默不语,便继续说道:“到那时,纵然我这个公主殿下、骠骑大将军安然无恙,军心又如何不会动摇呢?看着跟随自己从终南山里走出来的子弟,就此命丧黄泉,你又叫我如何心安呢?”

何潘仁听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耷拉着脑袋,半晌没有答话。

这时,只见马三宝翻身下马,大步走了过来,正要开口说话时,何潘仁把头一抬,拍了拍他的肩膀,抢先说道:“马将军,我的好兄弟,今夜,公主殿下的安危就拜托你了!三军将士,拜托你了!”

说着,何潘仁眼中噙泪,弯腰将拜,马三宝见状,连忙伸出双手,把他扶了起来,看着面前的这位军中同袍,马三宝嘴唇翕动,欲言又止,只是沉沉地点了点头。

骑队军士倚鞍而立,看到眼前这一幕,无不动容,黑暗中,女弩手的队伍里,传来了低低的抽泣声。

……

崇山峻岭,沟壑纵横,月黑风高,夜鹄咕咕。

骑队离开金明城,在向导的引导下,抄山间小道,取捷径而行,在黑石砭里蜿蜒向前,时而出没在山谷间,时而现身于山坡上。

丑时已过,夜风呼呼,骑队来到黑石砭的一处山崖上,向下望去,篝火星罗棋布,好似夜晚繁星,帐篷若隐若现,马鸣远远可闻。

向导拉缰回马,来到李三娘跟前,说道:“公主殿下,我们已到这山丘的最高处了…”

李三娘点点头,翻身下马,系紧披风,迈开步子,往崖边走去。

众护卫见状,也纷纷下马,注视着李三娘的背影,静立守候。

李三娘俯瞰山下,稽胡营地,一览无遗,梁军步卒的白色帐篷扎于西侧,煞是显眼。

仔细看来,稽胡骑兵列营数重,疏密不一,既无藩蔽,又无木栅,除了梁军步卒立有几座木塔眺楼之外,整个营区依地势起伏,南高北低,无阵无矩,其间,盐木林子比比皆是,在夜晚中,黑乎乎地一团一团,散落营中。

看着山下敌人的驻扎情形,不禁意间,一丝笑容掠过了李三娘的脸庞。

“殿下,这夜里,一直在吹东南风哩…”

不知何时,申珂站在了李三娘的身后,轻声说道。

夜风拂过,呼呼有声,袍角摆动,啪啪不停。

李三娘抬起手来,理了理稍显零乱的鬓发,一点头,说道:“天助我也!”

停顿片刻,李三娘指着下面的稽胡营地,扭头问道:“若从此处攻击,火矢能否奏效?”

申珂没有立即回答,只向前走了两步,同李三娘并肩而立,低头看了看山下的营地,又仰起头来,看了看黑黢黢的夜空,抬起右手,坚起拇指,一会闭上左眼瞄瞄,一会儿又闭上右眼瞅瞅,似乎在作细致的测量。

片刻,申珂一弯腰,拱手答道:“回殿下,此处虽然居高临下,然而相距营地仍有五百余步,若用寻常的羽箭,实难飞及营中;但若用铁尾长翎大箭,借助风力,掌控好出箭的轨迹,则有把握射及敌营。”

“好!”

李三娘合掌一击,脱口而出,继而转过身来,朝着骑队大步走去,来到马三宝面前,果决的令道:“回城之后,除了值守城头的士卒,所有军士立即动手,改造羽箭,务必于两日之内赶制出一万支铁尾长翎大箭!”

“遵命!”马三宝应道。

正在说话时,一名士卒自半山腰策马上来,跃身而下,气喘吁吁地禀道:“公主殿下,二、三里处,有一支人马打着火把朝山顶而来,看样子,像是梁军的游哨。”

“嗯,我知道了,”李三娘点点头,然后侧过身来,朝旁边的向导问道,“此处下山,是否还有别的路?”

“回公主殿下,”向导一拱手,说道,“此处下山,只有先前上来的一条小道啊,其余四边面都是崎岖陡坡,不能骑行啊!”

“嗯…”李三娘浓眉一皱,转身看了看前面的小道,思索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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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九 山腰历险惊心魄 镇定自若险化夷

黑夜沉沉,风过山顶,枝叶沙沙,摇摆不停。

一弯月牙儿从阴云中探出脑袋来,将昏暗的光芒洒向山川旷野,朦朦胧胧,好似层纱隔阻。

山顶上,众人牵马而立,心急如焚,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集到李三娘身上,不知是走是停。

只见李三娘思索片刻,对身边的向导说道:“咱们上山时,我记得有一片林子,在山间小道的下面,枝叶似乎颇为茂盛。”

“是的,公主殿下,那片林子就在半山腰,”向导欠了欠身,回答道。

“从小道上往林中去,有路可行吗?”

向导摇摇头,说了声“没有,下了小道便是斜坡啊。”

李三娘眉头微蹙,问道:“若我们这四十余骑到那片林中去,能否悉数隐伏其中?”

向导抬起头来,看了看面前的数十骑,一点头,回答道:“那林子缠绕在半山腰上,算是这丘陇中最大的一片了,不要说咱们数十骑,我估摸着,若能进入其中,百余骑也不成问题啊,只是…”

“那就好!”

李三娘不待向导说完,便举起手来,朝着马三宝和申珂挥了挥,示意二人靠近。

“山下有敌军游哨上来,我们不可打草惊蛇,暴露行踪,”待二人来到跟前,李三娘低声说道,“咱们上山时,曾路过半山腰的一片林子,你们还记得吗?”

二人稍一回忆,都点了点头。

“我打算让你们带着人马隐伏其中,待梁军的游哨离开后,再撤回金明城,”说着,李三娘侧过脸来,看着马三宝问道,“向导说,从小道去林中,无路可走,尽是斜坡,你可有办法带着众人下去?”

马三宝抬起鼓突的双眼,瞅着黑黢黢的夜空,眨眨眼,想了想,回答道:“公主殿下,那个斜坡无草无树,尽是沙石,虽然不利于骑行,但我想,有办法带大伙儿下去!”

“好!”

李三娘点点头,对二人吩咐道,“男卒一分为二,前十五人跟着马三宝开道,然后是女弩手跟进,最后留下五名男兵,用枝叶扫去斜坡上的马队痕迹,不可让敌人起疑心!”

“遵命!”二人拱手应道,分别走回各自的坐骑边,抓缰执绺,认镫上马,握拳举手,示意众军士跟随前进…

半柱香儿的功夫,四十余人的骑队顺着小道往下走,来到了半山腰。

马三宝一马当先,在小道边拉住缰绳,瞅了瞅脚下的林子,又看了看面前的斜坡,一翻身,跃下马,抚摸坐骑,系紧它的勒口,又轻轻地拍了拍它的脖子,继而拉住绺头,离开小道,身体后仰,倚着战马的前胸,在坡上呈“之”字形缓缓而下。

马匹下山,四足用力,沙石簌簌,滚落林中。

身后的军士见状,也纷纷下马,效仿马三宝,倚身执绺,顺坡而下。

小道边,在离鞍之际,李三娘抬眼俯瞰,只见一里开外的山下,远远可见数十只火把,正缓缓而上,火光游动,好似萤虫。

……

林中漆黑,不可视见,众人隐伏,屏息而待。

大约一刻之后,头顶的小道上传来了话说声和脚步声,由远而近,渐渐清晰,数十只火把将半山腰照得红光一片,枝叶的阴影随风摇曳。

“妈的,老子五天之内当值三次了,真是累人啊,走起路来都想睡觉!”

头顶上,一个梁军的军士停下了脚步,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大口喘气,连声抱怨道。

“咳,谁叫你得罪队正了,他可是不好惹的。”

另一个军士也停歇下来,解下身上的水囊,递给旁边的同伴,说道。

“那能怪我吗?博戏时,他自己输给我三钱银子,又不是我伸手去拿的。”

“你呀,太倔了,打从朔方城出来,就劝了你多少次,不要得罪当官的,稳稳当当地做完这趟差事,拿着军饷回去孝敬爹娘,你却偏不听…”

“怎么着,难道博戏时,他输了,我不收他的银子?”

“你真是死脑筋,”同伴笑道,“你就不要让他输呀,你甩色子的那几下子,在咱们乡里也小有名气,你难道不会故意让着他点吗?”

“哎,算了算了,不说了,晦气,”军士摇摇头,说道,“大不了,老子以后不和他玩了。”

说罢,军士举起水囊来,“咕嘟咕嘟”地仰头痛饮,继而站起身来,走到路边,撩起袍角,打算便溺…

头顶上两人的一举一动,林中的众人看得一清二楚。

见梁军士卒如此粗鄙,林中的女弩手们纷纷侧头一边,避而不见。

就在这时,不知谁扯动了一下绺头,战马勒口,不能嘶鸣,只用蹄子刨了刨林中的沙石,发出了“哗哗”的几声。

“谁——”

头顶的军士一撂袍角,“唰”地一下抽刀出鞘,厉声喝问。

他身边的几个士卒也闻声赶来,举着火把左右晃动,提刀在手,够着脑袋,视看坡下。

林中众人一时紧张,个个睁大双眼,翕张嘴唇,不约而同地缓缓抽刀,以防万一。

只见李三娘轻轻地摇了摇头,抬起右手,坚起食指,轻压嘴唇,示意大伙儿沉住气。

众人见状,这才慢慢地收刀入鞘。

再看时,只见李三娘十指扣合,手掌拱成一个小号的模样,放到唇边,呶呶嘴,然后侧过头来,给马三宝递了个眼角。

马三宝一点头,心领神会,合掌成螺状,鼓起腮帮,用劲地吹了起来。

“咕咕—咕咕—”林中瞬间传出几声夜鹄的鸣叫,打破沉寂的深夜,四周都可听闻。

“妈的,是什么鸟儿?吓老子一跳,”头顶上的军士骂骂咧咧地说道,“哗”地一下,把刀插回了鞘中。

“哈哈,哈哈,”军士身边的几个同伴开怀大笑,举起火把,照亮他的脸,打趣道,“你莫不是夜间当值,撞到鬼了…”

“要真是撞到鬼,那倒好了,”军士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低头嘟哝道,“老子就可以不用夜夜当值,受这份活罪了…”

说笑着,梁军士卒迈开步子,扬长而去,山腰间的火光渐渐暗淡下来,又变成了漆黑的一团。

林中,传来一片低低的吐气声,众人如释重负,纷纷抹去额头上渗出的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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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零 军营制箭炉火红 校场试射欢声起

拂晓透亮,人马回城,露水沾蹄,衣甲湿润。

整夜跋涉,疲惫不堪,李三娘回到金明城寝房后,稍稍洗漱,换了衣裳,倒头便睡。

一觉醒来,申时已过,院中的鸟儿叽叽喳喳,喧闹不止,李三娘睁开惺忪的双眼,起身坐在床榻上,这才感到饥肠辘辘,唤了一声凤鸢,披上纱袍,缓步走了出来。

凤鸢端上早已备好的莲子粥,笑道:“殿下,您怎么不多歇息一会儿呢?刚才,来了好几拨儿人,问下来都不是什么急事儿,我就给您挡回去了,想让您多歇息歇息呢!”

“哦,是吗,是哪些人来过呀?”李三娘一边吹粥慢啜,一边笑着问道。

“嗯,一开始是罗秋红校尉来过,接着是秦蕊儿将军,最后马三宝将军也来了。”

李三娘喝了两口粥,略一思量,说道:“嗯,我大概知道他们为何而来了,一会儿,你帮我把战袍拿出来,备好马,我要去军营一趟。”

“殿下,您昨晚一宿没睡,这才歇息几个时辰啊,又要出去?我真担心您的身子骨啊…”凤鸢皱了皱眉头,搓着双手,站在一旁说道。

“静养了这么些日子,我的身子骨已无大碍,昨夜行军一晚,除了有些疲惫,并无不适,”李三娘放下粥碗,抬头看着凤鸢,语重心长地说道,“战事紧迫,不容迟缓啊,去吧,替我准备出门的行头…”

半个时辰后,李三娘带着几个亲随,朝着城南军营笃笃驰去。

离军营大门还有百余步时,便听到里面“叮叮咚咚”的打铁声,炉烟袅袅,远远可见。

入营下马,热火朝天的景象立即映入眼帘——

十五、六只大火炉一字排开,炉边架着风箱,风进火炉,焰苗直蹿。数十个身强力壮的军士赤膊上阵,有的拉动风箱“呼呼”有声,有的抡起铁锤“咣咣”锻打,有的翻动铁料“啪啪”不停,火光映来,军士们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马三宝站在一只火炉旁,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一位师傅做着手里的活儿,那师傅四十开外的模样,胸前挂着一件皮围腰,一面和马三宝正说着什么,一面娴熟地翻打着铁件。

仔细看时,只见师傅左手拿着一柄铁铗,夹起烧得通红的铁块,放到旁边的大墩上;右手操起一只铁锤,叮叮当当地一阵猛敲,

然后把铁件插入水槽里,随着“吱啦”一声,一股白烟倏然飘起。

众人见李三娘到来,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垂手恭立,等候训示。

“大伙儿继续吧,这天热,可要多喝些水呀,”李三娘一边往前走,一边朝着众人挥挥手。

马三宝见状,连忙大步向前,迎了上去,一躬身,说道:“参见公主殿下!”

“三宝,昨晚一夜未合眼,你没有歇息吗?”李三娘关切地问道。

“殿下,回城后,我打了个盹儿,寻思着要在两日内,改造出一万支铁尾翎箭,我实在是睡不着啊,索性起来看看军士们干活,”说着,马三宝眨了眨鼓突的双眼,抬手一让,说道“这不,咱们还请来了金明城里最好的铁匠师傅,过来帮忙哩!”

“小人见过公主殿下!”铁匠说着,便曲膝要拜。

“师傅辛苦,免礼,”李三娘把手一抬,笑道。

“嗯…依照这个进程,”李三娘瞅了瞅面前热火朝天的景象,扭头向铁匠问道,“咱们能在两日内,完成一万支铁尾翎箭的改造吗?”

“回公主殿下,进度倒是没有问题,我们先前改造的千余枝箭,也已送到弓弩营去了,只是…”铁匠眉头一皱,觑了一眼身旁的马三宝,欲言又止。

“噢,殿下,是这样的,”马三宝见状,立刻把话接了过来,说道,“适才,师傅还和我说呢,咱们这军营中,人手不成问题,炉具也不成问题,只是铁料不足啊,照目前这个速度,大概三、四个时辰后,军中所备的铁料便耗尽了。”

“嗯,是这样的,”铁匠咂咂嘴,不无担心地说道,“而且,到那个时候,最多也只能改造出六千来枝翎箭啊!”

“六千枝…”李三娘听闻,两道浓眉蹙在一起,低头沉吟道,“还差得远呀…”

“殿下,”马三宝见李三娘忧心忡忡,便上前两步,说道,“一个时辰前,我家那口子说,铁料的事儿,她有办法,便带着几十个女兵出营去了…”

“秦蕊儿?她有办法?”李三娘侧脸看着马三宝,杏眼圆睁,将信将疑。

马三宝站在原地,也是一脸迷糊的模样,吞吞吐吐的说道:“这个婆姨,真是…我也不知道她要干嘛,因手里有活,我还没来得及细问,她便跃身上马,带着女兵们出去了…”

“嗯…”李三娘嘟了嘟嘴,缓缓说道,“秦蕊儿做事踏实,我们且看她有什么好法子吧!三宝,这样,我要去女兵营的校场,看看试射铁尾翎箭的效果,你这边有何情况,随时来报。”

“遵命!”

……

马蹄踏踏,战袍飞扬,穿街过巷,如风而至。

一柱香的功夫后,李三娘一行来到了女兵营的校场上。

这里,也是一派火热的景象——女兵营中的千余名弓弩手排列成行,分成数阵,在红、黄、蓝等各色旗帜的引导下,正有序演练,时而快步移动,变换阵形;时而驻足立定,持弓待射。

宣节校尉罗秋红正在跨马指挥,号令女兵,见李三娘已到,便一扬马鞭,笃笃驰来,继而跃身而下,拱手说道:“参见公主殿下!弓弩手正在操习,请殿下训示!”

李三娘一拉缰绳,踩镫下马,点点头,说道:“我听闻,已有千余支改造好的铁尾翎箭送到校场来了,不知弓弩手们有没有试用,能够击射多远呀?”

罗秋红一欠身,回答道:“回殿下,新制的翎箭重量增加了不少,加之是火矢,箭头还要加载燃物,原先射力为一石二的长弓已不堪用,现在,我们换成了一石四的角弓,顺风而射,可及四、五百步远。”

“好!”

李三娘听闻,笑逐颜开,说道,“一石四的角弓,可不太好掌控啊,我有很多年没有使用过了,罗校尉,把你的弓给我,让我来试一试!”

“是!”

罗秋红转过身去,从马鞍上取下一把桦皮筋角反曲弓,双手捧起,呈递到李三娘面前。

李三娘接过弓来,朝着前面的靶场大步走去。

校场中的弓弩们见状,纷纷暂停操习,站立原地,引颈企望,目睹这位女帅的箭术风采。

只见李三娘走到靶场一头,在拇指上套上白玉扳指,接过随从递来的新制铁尾翎箭,稍稍停顿,观察了一下风向风速,然后搭矢在弦,虎口拿弓,与臂齐平,两腿分立,引箭瞄准,只听到“嗖”地一声,飞箭离弦,在空中划过一道细长的影子,直扑箭靶而去。

转眼间,只听到“噗”地一下,飞矢正中百步之外的靶心。

“好——”顿时,整个校场沸腾起来,女兵们无不欢呼雀跃。

李三娘把角弓拿在手里,掂量了几下,对身旁的罗秋红说道:“一石四的角弓发射铁尾翎箭,既需要技艺也需要臂力,营中的女兵们是否都能掌握?”

“不瞒殿下,”罗秋红一躬身,回答道,“换成角弓后,营中确有三成的姐妹臂力不足,不过,咱们也有对策。”

“哦?什么对策…”

“秦蕊儿将军与我商量,让这部分女兵使用踏张弩作战——取坐姿,同时利用臂、足、腰之力张弓,虽然发射速度不及角弓,但射击距离却超过角弓啊!”

“好,”李三娘点点头,赞许道,“想必申珂已经告诉你们了,咱们将以火矢夜袭敌营。此番攻击,要的不是精确,而是距离,你们能够分门别类,配置弓弩,很好,很好啊!”

两人话未说完,只见数骑驰入,直奔面前,一名军士翻身下马,躬身拱手,说道:“公主殿下,奉马三宝将军令,向您禀报——秦蕊儿将军已经备足了铁尾翎箭所需的铁料,请殿下勿忧!”

“呵呵,你看,咱们刚才还提到她不是?”李三娘浓眉一扬,笑了笑,对身旁的罗秋红说道,然后扭头问军士,“秦将军用了什么法子,备足了铁料?”

“回殿下,秦将军从军库中调拨了些银两,在城中挨家挨户地收购铁具,百姓得知是军中急需后,也纷纷出手相助,结果银两没有花费多少,从百姓家中购来的菜刀、炒锅、铁铲、耙子等等用具,却载了满满的五马车回来!”

李三娘听闻,不禁笑靥绽放,喃喃说道:“这个秦蕊儿,还真是有办法哩!”

一旁的罗秋红也笑了起来,说道:“殿下,这就叫‘得道多助’啊!当日,大军入城,秋毫无犯,您还派人进山劝说百姓返城,今日咱们算是得了福报了。”

“是啊,是啊…”李三娘抿抿嘴唇,抬起头来,看着薄云透日的天空,感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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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火矢飞雨夜袭营 南北夹击破稽胡

子丑之交,阴云浮动,钩月偶现,明暗不定。

戈壁边缘的苏吉台一片沉寂,稽胡营地中人影鲜见,只篝火的余烬点点有光,夜风吹来,细烟乱窜;旁边的梁军驻地里,人已安睡,鼾声阵阵。

突然,数骑自附近的山丘中驰回,蹄声“踏踏”,急促响亮,顿时打破了沉夜的寂静,鞍上数人鲜血沾甲,衣袍破败,一边狂奔,一边顾望,个个失魂落魄,惊恐不已。

片刻,在亲兵护卫的引导下,来人跌跌撞撞,亦步亦趋,走进了大营中央的稽胡帅营。

掀帘而进,只见刘汝匿成刚刚起身,披发在肩,身着绸袍,正斜靠在帅椅上打着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瞅了一眼来人,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大帅,”来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伏地奏道,“我等巡夜,游逻到黑石砭时,发现前方有异样,正欲上前探视,突然遭到乱箭齐射,还未回过神儿来,唐军的骑兵已杀到眼前,我们四十余骑,只有数人逃回…”

“什么,唐军?在黑石砭?”刘汝匿成大吃一惊,一跃而起,双目圆睁,指着来人的鼻子,连声问道,“对方有多少人马?是从哪里进入丘陇的?你们在哪个位置与对方相遇?”

“大帅,夜黑不明,我们没有看清对方有多少人马,但从密集的飞箭来看,对方不下数百人啊,或许还要多些!唐军从哪里入山的,我们的确不知啊…嗯,与对方相遇之地,是在…是在苏吉台的后山…”

“苏吉台的后山?”刘汝匿成眉头一皱,把眉心的一颗黑痣挤到额中,豁然而起,抬脚离席,在牛皮大帐中踱了几步,沉吟道,“那不是离大营不远了吗?”

来人点点头,哭丧着脸说道:“是啊,大帅,我们出营还不到半个时便遇袭了!”

“起火了——起火了——”

突然间,大帐外面响起了惊呼声,一阵高似一阵,几个亲兵气喘吁吁地小跑进来,手抚前胸,一躬身,禀道:“大帅,火矢来袭,营中起火了!”

刘汝匿成张嘴一怔,旋即转身,抓起木架上的弯刀,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走出大帐。

火光一片,人喊马嘶,往来扑救,喧嚣不已。

一派混乱不堪的场面立即映入眼帘,刘汝匿成抬头看时,只见南面的一处山崖上,火矢升空,如雨骤下。

千百支箭头劲燃的铁尾翎箭,如同群飞的萤虫,更像坠地的流星,拖着长长的曳光,划过苍穹,顺风而至。

火矢飞来,遍地皆是,引燃牛皮帐篷,“轰”地一下,顿见焰火腾空,黑烟滚滚。

风助火势,火借风威,火苗儿蹿至盐树林中,“噼啪”直响,叶卷枝弯,熊熊燃烧,股股热浪,扑面而来…

刘汝匿成眼看大事不好,抓住亲随递过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唰”地一下抽出弯刀,指着前面的一条小溪,大声令道:“快快取水,熄灭火势!卫队上马,随我进山,剿灭唐军!”

正举鞭欲挥时,只见一队梁军步卒提刀扛枪,快跑赶到,梁洛仁策马跟前,一拱手,急急说道:“大帅,骑兵独进,安危难测,您驱驰在前,我护卫在后,咱们山顶相见!”

刘汝匿成一点头,正想说声“好”时,只听到大营的北边马蹄阵阵,杀声震天,扭头一看,冲天火光中,胡木滩方向旗幡挥舞,人头攒动,“唐”字军旗若隐若现。

刘汝匿成与梁洛仁手拽马缰,面面相觑,惊恐万分,无言以对。

……

烟焰映天,照亮夜空,杀声隆隆,鼓角铮鸣。

苏吉台这一夜,浓烟滚滚,血火相交,刀光剑影,箭矢横飞,一夜的喧嚣,一夜的搏杀,一夜的哀号,一夜的嘶鸣…

寅末时分,东方见亮,战场上渐趋宁静,尸横遍野,战马逡巡,盐树林子依然在燃烧,黑烟升起,随风四散,焦炭味与血腥味交混一处,弥漫在苏吉台的林间坡上。

远处,一杆明黄的“唐”字大旗下,数千人马从黑石砭的丘陇上顺势而下,马蹄阵阵,战旗飘扬,刀枪锃亮,队列俨然。

队伍前头,在众将校的拱卫下,李三娘策马扬鞭,执绺而行,只见她红巾束发,躬擐甲胄,腰悬佩剑,战袍飞扬;晨光射来,骠骑大将军的虎头护肩金光闪闪,熠熠生辉。

十余骑从战场上笃笃驰来,奔着斜坡上的“唐”字大旗挟尘而至,转眼间,一名大将来到跟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拱手禀道:“骑兵副将岑定方拜见公主殿下!”

李三娘拉缰驻马,踩镫下地,扶起岑定方,说道:“岑将军辛苦,快快请起!”

岑定方起身恭立,说道:“末将奉霍公之令,率三千精骑南下,横穿胡木滩,潜出苏吉台,仰仗殿下之威,一举击破敌虏!”

李三娘轻捋鬓发,笑颜绽放,说道:“岑将军打得好啊,昨晚之战干净利落,横突敌营,分而歼之,我们在山崖上看得一清二楚,真是大快人心呐!”

“末将遵令而行,按期合战,只不过是给予敌虏最后一击罢了,”岑定方拱拱手,应道,“若非公主殿下居高指挥,以火矢先攻,打乱了敌人的阵脚,我这三千精骑断难在短时内击破敌军!”

这时,马三宝走上前来,一拱手,笑道:“岑将军昨晚好生威风,左右突奔,横扫敌营,我在对面的山崖上看得心里直痒痒,恨不得提刀跃马,冲下山丘,与你一同搏杀敌营!”

“马将军,别来无恙?”岑定方回以一揖,立直腰身,咂咂嘴,说道,“昨夜,虽然击溃了敌虏,俘获千余人,却没有发现敌酋的踪迹,终让刘汝匿成和梁洛仁成了漏网之鱼!”

“夜晚合战,视线不明,有此战果,亦属不易了,”马三宝眉开眼笑,走上前去,拍了拍岑定方的铠甲护镜,呵呵乐道。

李三娘听闻,点了点头,抬起双眼,远眺北方,只见戈壁苍茫,一望无垠,沙石连天,满眼尘黄。

片刻,李三娘收回目光,看着岑定方和马三宝,铿锵地说道:“昨夜突袭,已扭转了战局,任凭梁贼奸滑凶狂,休想再阻挡我北征大军的步伐!”

说罢,一拂战袍,拉住缰绳,李三娘踩镫上马,引着大军往战场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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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战场浴火惊心魂 恻隐动心泪潸然

戈壁风起,硝烟渐散,焦土成片,血腥弥漫。

李三娘在随从的护卫下,执绺徐行,巡视战场。

二、三十步处,唐军骑兵手持长刀,挥舞马鞭,连声喝斥,押着一群俘虏缓缓前行。

这群俘虏面如黑炭,衣衫破败,你搀我扶,个个垂头丧气,有几个老卒眼角挂着泪痕,一边蹒跚而行,一边摇头叹道:“太惨了,太惨了…烧得面目全非,都认不出来了…”

李三娘听闻,倚在鞍上,抬起头来,扫视四周,只见余烟盘旋处,帐篷的灰烬和焦黑的尸体比比皆是。乌云翻起,晨风吹来,焦肉味儿混合着衣袍的糊味,刺鼻熏天,令人干呕。

再往前行,在唐军的看押下,数十名梁军战俘正在清理战场,这群人看上去衣甲完整,并未受伤,只是个个哀戚,没有言语,口戴布套,埋头干活。

战俘们从帐篷的废墟和枯枝的余烬中,翻找同伴的尸首,逐一抬到前方一个挖好的大坑里,准备掩埋。

一眼看去,到处都是稽胡骑兵和梁军步卒的尸体,很多都已被烧焦了。有的尸体张着嘴,好像是在呼喊救命;有的尸体张开臂,似乎想去抓取什么,火海中那些极度痛苦的最后挣扎,让人不忍直视。

废墟下面,许多遗骸被烧塌的树干死死地压住,不时露出一条大腿或者一支手臂,上面冒出了鹅蛋大小的水泡,战俘们清理时,只要稍一用劲儿,水泡便一个个地爆开,肢体上的皮肤立即剥落,像树皮一样挂在残体上。

刨出的遗骸惨不忍睹,战俘们神情呆滞,不时地站在一旁直发愣。

忽然,前面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弟弟…弟弟…”,哀号连连,回荡旷野。

李三娘驱马前行,只见数十步外,一个三十出头的战俘瘫软在地,哭喊不止,旁边的几个同伴正拉着他的手臂,试图让他站起来。

在他面前,一个刚刚掀开的帐篷废墟里,两具烧焦的尸体靠在一起,手里还拽着尚未披挂的铠甲,保持着帐篷垮塌前的姿势,其中一具尸体的脖子上,挂着一柄铁锁,被大火烧得已经扭曲变形了。

战俘的哭喊声凄惨异常,引得一名唐军看守策马过来,正举起马鞭,要抽打催促时,只听到前面传来一声威喝“住手--”

看守一怔,抬头看时,只见李三娘跨马执绺,带着亲随,正笃笃而来。

看守连忙翻身下马,跪地拜伏道:“属下有眼无珠,未见大驾,望公主殿下恕罪!”

李三娘把马鞭一挥,说道:“你去吧,不必逗留在此!弟死兄悲,人之常情,何必苦苦相逼…”

回了一声“遵命”后,看守策马而去。

几个战俘早已跪伏在地,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李三娘叹了一口气,对跟前的几人说道:“你们帮他把弟弟抬出来,不必弃入大坑,别置一地,好生掩埋吧!”

几个人连连磕头致谢,只有那个哥哥泪痕依旧,两眼茫然,跪坐在地,神情恍惚地看着远方,一动不动…

离开此地时,不知怎的,李三娘万般惆怅,心头沉重,如系千钧,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刹那间,她想到了自已的五弟李智云--那个当年被隋军枭首城门,惨死长安的十三岁少年。这么多年了,他的音容笑貌时时出现在自已的梦里,“阿姊来救我”的呼声总是回响耳畔,半夜醒来时,自已总是泪水湿枕,再难入眠。

想到这里,李三娘浓眉紧锁,双手倚鞍,仰面朝天,兀自叹息。

头顶上,铅云涌动,天空暗淡,偶有雷声从天边传来,身后,不知是谁说了声“快要下雨了…”

……

野风肆虐,晨光消失,余烟四散,焦糊刺鼻。

李三娘引着随从策马向前,数百步后,来到了战俘的一处伤兵营,一眼看去,许多伤员被烧得面目全非,身上缠满绷带,分辨不出来谁是谁来,他们呻吟着,哀求着,讨水喝,求治疗,整个伤兵营一片哭喊声。

营地边缘,在篷布的覆盖下,长长地躺着一排重伤不治的伤兵尸体,手脚裸露其外,任凭风吹。

尸堆旁边,几名唐军骑兵提刀在手,正押着一队伤兵往营地里走来,其中有五、六人被烟火熏坏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向前伸出双臂,摸索着往前走,跌跌撞撞,步履艰难,不时地踩到堆放在地的尸体上,一个踉跄,摔倒下去,爬起身来,继续赶路。

营地里,唐军看守们见李三娘到来,纷纷下马,驻足恭立。

一名军校小跑上前,一扯佩刀,单膝跪地,拱手道:“参见公主殿下!”

李三娘拉住马缰,点点头,问道:“这儿有对方的多少伤兵?”

“回殿下,大约有五百来人,稽胡和梁军的士卒都有,我们尚未来得及细细清点——不断地有人死去了,也有人从外面进来。”

“嗯,”李三娘微微点头,扫视营地,问道,“你们有没有请郎中过来看看?”

“这个…”军校顾看左右,迟疑片刻,犹犹豫豫地回答道,“历次作战,我军都没有医治战俘的先例啊,何况…何况…昨夜奔袭之后,我军也有士卒受伤,郎中们在那边忙活着,也抽不出身来啊!”

李三娘听闻,低下头去,长吁一口气,像是在对军校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谁人不是父母生,父母养?搏战之时,纵然各为其主,无计不用,可一旦缴了刀枪,却个个都是鲜活的生命,肤发受之于父母,当尽力奉还,岂有不救之理呢…”

沉吟片刻,李三娘扭过头来,对身后的秦蕊儿吩咐道:“派人告之谢郎中,抽出人手,派些军医过来,救治伤兵!”

秦蕊儿应了一声,正要传令时,只见营中靠前的数十个伤兵,纷纷跪了下去,朝着李三娘连连磕头,口中喃喃有声--“感谢大唐公主的再生之德!”

一带十,十带百,转眼间,整个伤兵营中传来一片“哗哗哗”的声响,凡是能够动弹的伤员都纷纷起身,跪伏在地,“感谢大唐公主再生之德”的呼喊,此起彼伏,久久不息。

这时,天空中传来了两声雷鸣,豆大的雨点倏然落下,“噼噼啪啪”地滴落在苏吉台的战场上。

李三娘系紧战袍,翘首四望,硝烟渐散,余烬熄灭。

远处,对方的尸首堆成小丘,如同黑炭,层层叠叠,等待掩埋;近处,战俘跪拜,人头攒动,黑压压地一大片,如同嗷嗷待哺的羔羊一般。

李三娘心中一恸,酸楚满胸,眶里湿润,喉中哽咽,一丝水线顺着眉梢流到脸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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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遣散战俘现异议 谈古说今释疑惑

日出东方,霞光万丈,清风和煦,城旗飞扬。

金明城官衙前,卫士林立,战马成行,各营将校早早到来,此刻汇集一堂,共谋北上军务。

由卯至辰,堂内人声不断,其间偶闻笑声,一派欢愉的气氛,见各部已安顿妥当,李三娘在主位上嘴角一扬,笑道:“好啊,各部按照适才所定之策,于明晨整装进发,翻越黑石砭,横穿胡木滩,三日后,与阿哈城中的大军会师!”

“好——”众将校齐声欢呼,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待堂中渐趋安静时,李三娘抿抿嘴,微微皱眉,扭头看着马三宝问道:“苏吉台一战,我军共俘获多少俘虏?”

马三宝从座中起身,一拱手,回答道:“回公主殿下,我军共俘获敌军一千八百余人,其中,稽胡约五百人。”

“嗯,”李三娘听闻,点点头,继续问道,“你们打算如何处置这些俘虏呢?”

“殿下,”马三宝眨眨鼓突的双眼,一挺胸膛,朗声说道,“我们打算遣散梁军,然后斩首稽胡!”

众将校听闻,个个点头抚掌,深表赞同。

李三娘没有吭气,只朝着马三宝一摆手,示意就坐,然后往位中轻轻一靠,双目远视,眺望堂外,轻叹一声。

众人见状,面面相觑,不知是何意,暗自揣度着李三娘的意思。

“殿下,”座中传来秦蕊儿的声音,“稽胡人作战凶猛,但究其根本,还是为虎作伥,元凶就是梁师都,要我说呢,不如梁卒连同稽胡一同斩首,免得他们祸害百姓,今后,看谁还敢阻拦咱们的大军北征!”

李三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公主殿下,咱们城中士卒偏少,您不会是想收编梁军战俘吧?”罗秋红看着李三娘,急急地问道,眼中满是疑惑。

“这怎么可能哩,”申珂看了一眼罗秋红,反驳道,“梁军步卒疏于训练,且制令与咱们完全不同,收编他们,如何堪用?”

这时,只见何潘仁缓缓起身,略一侧头,捋了捋红胡须,似有话说,引得众人将目光纷纷转到他身上。

干咳两声后,何潘仁拱拱手,看着李三娘一欠身,说道:“公主殿下,属下估摸着,您是打算连同稽胡人一同遣散吧?”

“若如此,何将军以为怎样?”李三娘坐直身体,看着何潘仁,微微一笑。

“嗯,这个嘛,”何潘仁眨动蓝眼睛,顿了顿,说道,“按理儿说,稽胡人与我是同宗同脉,他们作了俘虏,我自当替他们求情的,可是…”

何潘仁扭过头来,看了看众人,一咂嘴,继续说道,“可是,在北族各部看来,南边的汉人非其族类,不讲兄弟情义,只图财货利益,数百年来,莫不如此——强大时便来欺压北边,弱小时便来求助北边,在北族人的眼中,汉人比狐狸还狡猾,比花豹还凶残啊!”

“何将军的意思是,”申珂黑眸闪动,明亮有光,接过话来问道,“即使公主殿下放了稽胡人,他们也不会感恩戴德,反而有可能重执弯刀,与我为敌?”

“正是如此啊…”何潘仁一边点头应道,一边躬身回座,眼角余光迅即瞄了一眼主位。

众人听闻,莫衷一是,有人颔首赞同,有人皱眉疑惑,有人低头沉思,有人摇头质疑。

……

晨光入屋,一片明亮,堂内沉寂,静如旷野。

“诸位,”片刻之后,李三娘才开口说道,“适才,我想到了霍公曾经给我讲过的一桩往事…”

众人纷纷扭头,侧耳倾听,只见李三娘一捋鬓发,娓娓道来——

“前朝大业年间,宇文述大将军西征吐谷浑,其麾下的鹰扬郎将梁元礼攻破曼头城后,坑杀了所有男丁,只留下妇孺,并挑选了一群五、六岁的女童,作为舞姬加以调教,并带回了关中,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是…”

李三娘扫视众人,眉头一皱,接着说道:“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十年之后,这群舞姬长大成人,在一次饮宴时,其中一人怀揣匕首,竟然当众刺杀了梁元礼!”

说到这里,李三娘心情沉重,语调放缓,盯着面前的案几,说道:“原来,十年前,当梁元礼在曼头城坑杀其父时,这个舞姬目睹了整个过程…”

听完往事,众人缓缓低下头去,陷入了沉思之中。

晨风入屋,吹得楠木大门“嘎嘎”直响,煞是刺耳。

“诸位——”李三娘深吸一口气,说道,“中原人常说一句话,‘夷狄北蛮,人面兽心,非我族类’;可是,我想啊,既然是人,哪个不是爹妈生,爹妈养呢?何况,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虽然族类不同,可是人性却相通啊!”

见秦蕊儿及申珂等人点了点头,李三娘抿抿嘴,继续说道:“闲居府邸时,我信手翻书,很是仰慕北魏的孝文帝啊,他排除万难,迁都洛阳,胡汉差异逐渐消失,塞外民族纷至沓来,彼此杂居通婚,以兄弟姊妹相称,那是何等融洽的景象啊!”

“可是,你们看看前朝,”李三娘话锋一转,双目含怒,说道,“穷兵黩武,夸耀国力,四邻有不愿意臣服者,必以武力征伐,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啊!孝文帝开创的敦睦景象,已荡然无存,长城内外留下了多少孤儿寡母…”

李三娘话音刚落,座中便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略带哭腔,令人哀伤,众人循声看时,竟然是马三宝!

只见他双眼通红,噙着泪水,低头不语。

李三娘点点头,指着马三宝,对众人说道:“马将军的身世,在座的各位,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七岁时,突厥人进村,烧杀掳掠,马将军的爹娘惨死于弯刀之下,全村人,除了他,竟然无一幸免,这是何等的悲惨啊!”

听到这里,马三宝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啪嗒啪嗒”地滴落下来;身边的秦蕊儿见状,掏出袖中的白绢手帕,连忙递给他。

“哎——”李三娘长叹一声,抬头看着屋顶,喃喃自语道,“恩易施,怨难解,我多么希望日后的大唐,能够像北魏孝文帝时一样啊,各族和睦,兄弟欢心…”

这时,只见马三宝用手帕一抹泪水,“豁”地一下站起身来,一拱手,说道:“公主殿下,您别说了,我一会儿就去俘虏营,把那一千八百人,连着稽胡带梁卒,统统遣散!”

李三娘听闻,瞩目爱将,颔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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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触景生情言民心 远迎相拥喜极泣

晴空万里,黄尘古道,胡杨依稀,驼铃缈缈。

一支数千人的军队正向北行进,衣甲鲜亮,车马喧嚣,大大的“唐”字军旗迎风招展,“哗哗”直响,远近可闻。

连日来,翻越黑石砭,横穿胡木滩,虽然有些疲惫,但李三娘却精神抖擞,此刻扬鞭执缰,骑行军中,向着前头的阿哈城笃笃进发。

一袭罗纱羃蘺下,李三娘外披银光细甲,内着翻领绛袍,头扎红巾,脚登长靴,腰间挂着一柄棠溪宝剑,一纵一送间,剑鞘与后鞍不时轻碰,“叮叮”细响。

“公主殿下,”何潘仁策马上前,指向远方,说道,“前面便是阿哈城了!”

李三娘听闻,左手执缰,右手掀纱,露出一角,极目远眺,只见戈壁尽头,地平线处,一片孤城遥遥可见。

放下罗纱,羃蘺中传来了李三娘的声音——“我听闻,这阿哈城是当年宇文述大将军所建,专作屯兵之用,隋末离乱,便被废弃了。”

“正是,”何潘仁一边执绺跟行,一边点头说道,“虽被废弃了,但垒壁坚实,彻城所用的大石,全部采自远处的山中,当年造城的艰辛,可见一般啊!”

何潘仁抬起手来,拭去眉头上的汗珠,说道:“此城规模虽不大,但坚固异常——我就不明白了,那梁师都若以精兵驻守此处,我军如何得以越过这茫茫戈壁呢?”

“何将军,”羃蘺中笑语轻传,缓缓有声,“梁师都的心可大了,他岂止是要阻挡我军于戈壁中,他是想突然袭击,拦腰斩断,陷我军于首尾难顾的覆没境地啊!放弃阿哈城,只不过是他的障眼法罢了。”

“殿下所言极是,”何潘仁连连点头,一边执缰,一边捋须,应道,“这就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苏吉台一战,对方大败,梁师都的如意算盘落了空,非但没能击破我军,反而赔上了一个坚固的阿哈城,成为咱们继续北征的桥头堡!”

“的确如此,”羃蘺轻轻一晃,又传来问话,“对了,何将军,你们北族人氏,是如何看待这万里长城的呢?”

何潘仁没想到李三娘会有此一问,冷不防间,不知如何作答,只眨眨蓝眼睛,鼻中“嗯——”了片刻,这才说道,“其实,那道长长的城墙,与其说是防御工事,不如说是中原帝王们给自己立的丰碑。”

“哦,是吗?讲来听听,”羃蘺传语,饶有兴致。

“嗯,是这样的——中原强大时,纵然没有长城,北族也不敢轻易南下,越雷池一步;中原羸弱时,纵然有长城,也阻止不了北族南下的步伐。”

稍稍停顿,何潘仁在鞍上摇头叹息,自言自语地说道:“也不知道为何,中原的历代帝王总是热衷于修长城,死了那么多人,花了那么多银两,在我看来,还不如多在边塞开些集市,好让大家做生意,互通有无…”

羃蘺之中许久无声,只听到鞍下的马蹄“踏踏”直响。

何潘仁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正暗暗纳闷时,只听见李三娘低叹一声,说道:“是啊,‘山河之险,不若人心之固’,君王们如果能够持王道,取民心,又何必大费周折,构筑坚城深池呢!”

说着,李三娘一抬马鞭,指着远方,说道:“这就好比前面的阿哈城,昔日宇文述大将军修建它时,何其艰难,数年乃成;然而政乱不修,四海动荡,转眼间,它却变成了一座废弃的堡垒,想来,真是令人唏嘘啊!”

正说话时,只见前面开道的骑兵副将岑定方策马驰回,一拉缰绳,拱手禀报:“公主殿下,前方五里处,霍公亲率大队骑兵出迎!”

李三娘听闻,忙把羃蘺掀开,定睛一看,不远处,沙尘高扬,大纛翻飞,数百骑驰骋而来,蹄声隆隆,清晰可闻。

突然间,不知怎的,李三娘的心头“咚咚”直跳,三分兴奋,三分惊喜,三分期许,伴随着一分伤感,“呼哧”一下涌上心来,暖暖的,甜甜的,酸酸的,让人浑身颤抖,无法自已,李三娘不由得举鞭策马,踏风而进,突奔向前。

……

久别重逢,忐忑激动,数里之地,飞驰而过。

茫茫戈壁上,只见两骑脱离大队,一南一北如离弦之箭,带沙携尘,呼啸对进,转眼间,两骑会面,马匹长嘶,回荡旷野。

柴绍一撩战袍,翻身下马,大步奔前;李三娘也下马摘纱,快步上前,四、五步处,只见柴绍张开双臂,将迎面跑来的妻子紧紧地拥在怀里,连连亲吻她的额头,嘴里喃喃说道:“夫人,我的三娘啊,难为你了,难为你了…后军败没,我无比担心,以为你…你…”

李三娘倚在丈夫的怀里,靠着他厚实的胸膛,仰起头来,嘴角一翘,眼中含笑,略显顽皮地说道:“以为怎样,我被稽胡给虏去了?”

柴绍深吸一口气,点点头,用脸颊轻轻地蹭了蹭妻子的额头,说道:“现在想来,也令人心悸啊!后军败没了,金明城孤存,我就担心敌人合力攻城,一旦城破,我…我…”

说着说着,柴绍哽咽难语,眼圈一红,泪水打转儿。

李三娘明眸闪动,笑颜绽放,仰头看着丈夫,打趣道:“夫君,你是不是担心,一旦城破,你便无法回京向父皇交待了?”

“哎,你呀…”柴绍低头看着妻子,破泣为笑,轻叹一声,说道,“现在,开起玩笑来倒还轻松,你可知道,那几日,我真是魂不守舍,坐立不安啊——金明城里只留了那么点儿人马,我整天提心吊胆,就怕有个什么闪失。”

李三娘听闻,“咯咯咯”地笑出了声,说道:“我倒巴不得他们来攻城哩!我坚守城中,吸引敌人,你掉头南下,从外攻击,咱们里应外合,打他个落花流水!”

柴绍也笑了起来,打趣道:“哦,原来我的骠骑大将军打的是这个主意啊!”

夫妻二人喜笑颜开,眼对眼,手拉手,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向对方倾诉。

“夫人,你现在身子骨怎样了?我很后悔啊,当时不应该撇下你一人留在金明城的。”

“夫君,你走后,我吃了几副谢郎中开的药,静养了几日,便无大碍了,”李三娘笑道,“你是元帅,自当与中军同行啊,岂可因为我一人而留下呢?不过,你派何潘仁乔装打扮,穿越战线,给我们递信,约定合战,这一招儿妙极了,真是出人意料啊!”

“这个是刘旻的主意,”柴绍摩挲着妻子温润如玉的双手,笑道,“咱们打仗多年,把何潘仁的老本行都给忘记了,没想到这次还派上了用场,让他又当了一回商人。”

“而且是突厥商人,高鼻子,蓝眼睛,一路畅行无阻…”

夫妻两人相视而笑,开心之极。

这时,听到身后传来隆隆的马蹄声,南北两边的人马渐行渐近,转眼儿就将会师,柴绍注视着妻子,笑道:“连日赶路,车马劳顿,夫人辛苦了,快快进城歇息吧,以后的事儿,咱们慢慢细聊。”

李三娘点点头,戴好羃蘺,翻身上马,挨着丈夫,并驾齐驱,朝着前来迎接的骑兵大队款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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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三军会师鼓喧天 夜巡城垣诉衷肠

南风呼呼,阵阵有声,军旗猎猎,哗哗飞扬。

第二日,在阿哈城南的唐军大营里,三军会师的庆典即将拉开序幕。校场正前方,一个五十步见方的阅台上,柴绍夫妇躬擐甲胄,正襟危坐,左右两侧的十余名将军昂首挺胸,肃然挺立。

今日的庆典别开生面,数万军士环坐场内,不见弓马步骑,不见刀剑枪槊,唯有军中的数百鼓手列队校场,倚鼓而立,等待号令。

南风过耳,吹动旗幡,吹动了鼓手们的衣袍,一眼看去,挺立场中的数百人神情庄重,凝视阅台,他们身旁的数十面牛皮大鼓,呆立原地,没有一丝响动。

辰时正刻,司仪官小跑上台,单膝跪拜,从柴绍手中接过一面猩红的令旗,起立转身,大步走到阅台前沿,凌空交叉,“哗哗哗”地挥舞起来。

一时间,旗动鼓响,震天动地。

校场中,只见鼓手们四人一队,高举鼓槌,雀跃而起,围着面前的牛皮大鼓,双手交替,全力捶打,“咚咚—咚咚—咚咚—”,鼓声整齐,节奏鲜明,震耳欲聋。

令旗飞舞,鼓点变幻,时而如同狂风骤雨,扑面而来;时而如同流苏飞扬,竦竦而过;时而如同乱蛙齐鸣,蹦跳凌空;时而如同斗虎吼山,低沉刚猛。

鼓声隆隆,回响天地,唤醒了戈壁旷野,城池屋舍,清晨的空气为之燥热,恬静的阳光为之飞溅,沉寂的黄沙为之颤抖。

轰轰隆隆的震荡,轰轰隆隆的的喜悦,轰轰隆隆的示威,轰轰隆隆的豪迈…

数十面大鼓发出的沉重声响,碰撞着军营驻地的石滩,石滩蓦然间变成了牛皮鼓面,轰隆声中,战马嘶鸣,刀剑震颤,弓弩弦响,枪槊缨动,出征前的凛然之气,弥漫在营中的军帐间,旌旗下,木栅边,瞭塔上…

半个时辰后,随着阅台上猩红令旗果断地一收,校场上欢腾的鼓声嘎然而止,不再有声响,不再有喧嚣,大地出奇的宁静,天空异常的清冽,人们仿佛置身于千韧峰颠,云雾飘过,万籁俱寂。

柴绍一撩袍角,从座中豁然而起,大步走到阅台正中,立定脚跟,反握佩剑,抬头瞩目台旁的大纛,只见这面明黄色的大旗正迎风招展,呼呼直响,振奋人心。

柴绍收回目光,扫视校场,略清嗓音,高声说道:“三军健儿,吾等上承皇命,下荷民意,师出延州,跋山涉水,历时月余。梁贼师都狡黠异常,勾结稽胡,袭我后军,几隳我北征大业!”

说到这儿,柴绍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转身看了看妻子,这才继续说道:“然而,天佑大唐,绝地反击,平阳公主以带病之身,领金明城中区区兵马,潜出苏吉台,火烧敌虏营,大破梁贼与稽胡,彻底扭转北征战局,形势为之明朗!”

三军将士听闻,摩拳擦掌,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柴绍摆摆手,示意安静,大声说道:“古往今来,逆流而动者,无不灰飞烟灭!大唐之兴,殆非人力,实为天授!诸如梁贼师都之辈,执迷不悟,负隅顽抗,于我北征健儿面前,终是螳螂挡车,必将粉身碎骨!”

柴绍言罢,校场中,万人齐呼,顿时爆发出“万岁,万岁”的欢声,震天动地,响彻云霄。

阅台上,李三娘端坐位中,看着丈夫雄健的背影,听着将士激昂的呼唤,指尖微颤,心头一热,眼睛湿润,泪水打转儿。

……

夜幕降临,繁星点点,晚风拂来,城旗飘扬。

戌末时分,阿哈城头灯笼高挂,轻摇慢晃,排列成行。光影下,四、五人顺着城上甬道缓步徐行,前头两人并肩向前,轻言细语,后面数人挎剑跟从,远远相随,几个人步履轻缓,时走时停,絮絮有声。

“夫人,你知道吗,当初我派岑定方奔袭苏吉台,十分冒险啊!”柴绍停下了脚步,看着城外灯火辉煌的军营,对妻子说道。

李三娘上前一步,与丈夫并排而站,端视城外片刻,说道:“夫君,我明白,你既担心何潘仁未将讯信送达金明城,又担心岑定方独自力战,对吧?”

柴绍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轻叹一声,说道:“也不尽然啊,我最担心的是,敌人分兵包围了金明城,然后给咱们来个‘围点打援’,那样的话,我军首尾难顾,加之粮道被断,就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啊!”

说着,柴绍摸了摸自己的宽额,扭头对妻子说道:“夫人,说实话,自打出了延州后,我便感觉行军过于顺利,总感到哪里不对劲儿,但一时又找不到原因,只能谨慎前行,不想,还是被刘汝匿成和梁洛仁来了个突然袭击,截断了后军。”

“夫君,我看兵书上讲,‘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现在回想起旬日前的战事,的确如此啊!”李三娘正了正肩上的绿色帔子,缓缓说道。

柴绍抬起头来,仰望星空,咂咂嘴,说道:“是啊,读书所获终是浅,绝知其事当躬行,为官主政如此,行军作战亦然,世间的道理,真是万变不离其宗啊!”

“不过,”李三娘扭过头来,看着丈夫,浓眉微蹙,问道,“我不明白,我军与稽胡素无瓜葛,稽胡怎会助战梁贼?且从兵力调配来看,甚至动用了骆队铁骑这样的精锐部队,那不是摆出了与大唐彻底决裂的架势吗?”

“是啊,此事的确蹊跷,”柴绍点点头,说道,“按理说,太和山大战后,咱们的追兵误入稽胡领地,为其所杀,我朝不予追究也就罢了,对方断不至于兴师动众,协战梁贼,欲置我军于死地。”

“其中,必有隐情?”李三娘侧头反问道。

“嗯,应当如此啊,”柴绍双臂合抱,颔首说道,“我已派人飞报长安,将此间情形详奏朝廷,希望得到帮助,让真相水落石出,同时也解除咱们的后顾之忧啊。”

“夫君,”李三娘伸手拉着丈夫,说道,“苏吉台一战,虽然跑掉了刘汝匿成和梁洛仁,但是南北夹击,火攻之后,对方损失惨重,我想,一时半会儿,稽胡对咱们不会构成什么威胁的,只是…”

灯笼轻晃,烛光映来,柴绍见妻子面色苍白,嘴唇嗫嚅,便捏紧妻子的手,问道:“怎么了?”

“只是,”李三娘低下头去,喃喃说道,“火烧苏吉台之后,我曾巡视战场,真是惨不忍睹啊!那些焦炭一般的遗骸,张着嘴,伸着手,挣扎着,呼喊着,还保持着生命最后一刻的模样,太惨了,太惨了…”

说着,说着,李三娘声音哽咽,泪花儿打转。

柴绍抬起手来,抚着妻子的肩膀,轻声说道:“夫人,自古征战,沙场惨烈,火攻之后,尤为如此,咱们是为国杀敌,立功社稷,你不必挂怀,尽可释然啊!”

“话虽如此,”李三娘掏出袖中的绢帕,抹去眼角的泪水,说道,“我一想到那番景象,便心如刀绞,对方虽是敌人,但也是天地间的生灵啊,若一刀结束其性命,也就罢了,但…但让他们如此痛苦地离去,我觉得自己真是开罪于天地啊,这…这会不遭到天谴,折了寿命?”

“嘘…”

柴绍听闻,连忙抬手,用食指轻轻地压在妻子冰凉的唇上,说道,“可不能乱说啊!沙场征战,各为其主,各听天命,咱们也是迫不得已,才用了火攻啊!夫人,连日来,你紧张劳累,不要想这么多了,军中的事儿,我自有安排,你在营中静养便好。”

李三娘点点头,收住泪水,侧头一靠,倚在柴绍的怀里,久久没有说话。

二、三十步外,孟通等数名侍卫挎剑静立,垂手恭候,不敢言语,生怕惊扰了军帅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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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斗嘴争功互不让 公主笑说属相事

亥末时分,凉风幽幽,灯火渐熄,梆声远闻。

阿哈城上,值守的士卒执枪挎刀,肃然挺立,双目远眺,凝视前方。夜风拂来,城头的灯笼来回摆动,光影摇曳,柴绍夫妇和几个侍卫的身影映在垛口,隐约可见。

夫妇二人旬日不见,如隔数载,其间,有太多的期待、担心、忧恐和惊喜,此刻,似有说不完的话,喁喁低声,絮絮不已。

二、三十步远处,孟通带着另外两名侍卫一路随行,在城头甬道上走走停停,鲜有言语,生怕惊扰了军帅。

弯月当空,薄云偶过,光芒不定,时暗时明。

听到城里传来的子夜梆声,“当当”入耳,清脆可闻,孟通不禁打了个哈欠,出声之时,连忙抬手捂嘴,不敢张扬,看到前方的军帅夫妇仍在絮聊,孟通眨眨眼,这才安心地放下手来。

“你是怎么当差的?这么晚了,也不提醒霍公和殿下回去歇息!”

孟通正犯困意时,冷不防身后传来一声责问,扭头一看,原来是凤鸢也走到城上来了,只见她的手里捧着一件衣物,仔细看时,乃是李三娘的织金花边长袍。

“嘘…小姑奶奶,你能不能小声点啊,”孟通示意安静,看着凤鸢说道。

“嗳,孟通,我说你这差事儿是越当越回去了,”凤鸢白了对方一眼,眉头一横,说道,“这都快三更天了,你只知道跟着霍公和殿下在城头转悠,怎么不上前提醒一下,时候不早了,该回营歇息了。”

“凤鸢,说话可要凭良心啊,”孟通把佩剑往身后一扯,收起笑容,瞪着两眼说道,“我跟从霍公这么多年,从来都只知道执行军令,霍公叫干啥,我就干啥。不要说是三更天,就是到明日天亮,霍公不提回去,我就得在这儿警戒,你懂吗?”

“你横什么?”

凤鸢不屑地瞟了对方一眼,说道,“你没长眼啊,公主殿下也在前面哩!你们倒是在这阿哈城中休整了十多天了,可是公主殿下呢,带着人马又是侦伺山林,又是连夜火攻,没有歇息两日,便领着咱们翻越黑石砭,横穿胡木滩,到阿哈城中来与你们会合,你怎么不会心痛人呢?”

“凤鸢,你说这话儿,就是不讲理了,”孟通咽了一口唾沫,正了正身上的铠甲,说道,“后军遇袭后,你们没了消息,霍公夜不安寝,食不甘味,无时无刻不挂记着你们,又是让乐纡将军率骑搜寻,又是命何潘仁将军穿越战线,最后,冒险出击,令岑定方将军突袭苏吉台!”

说到这里,孟通撅起嘴,下颌一扬,说道:“不错,咱们人是呆在城里的,可这心里却七上八下的,从来就没有安生过,你没看到吗,这些日子里,霍公瘦了一圈,眼眶都凹下去了!”

“孟通,我跟从殿下这么多年,最了解她的,”凤鸢迎着对方的咄咄逼人的目光,振振说道,“越是艰难的时候,她越是忘记关心自已,咱们这些做属下的,该多多用心啊,不要成天像个木头人似的!”

“我才不是木头人哩!”

孟通反唇相讥道,“打从晋阳起兵到现在,我便鞍前马后地跟随霍公,他的辛劳,他的喜忧,全在我的眼里!只要霍公动一根指头,我便知道该做什么。”

“唷,孟将军,您这是在给我显摆功劳吧?”凤鸢哂笑一声,看着对方说道,“当年,咱们跟着公主殿下在终南山起事,孤军奋战,大破隋军,请问您在哪儿呀?太和山大战,我和巧珠舍生忘死,‘轻舞长袖惊北虏’,请问您又在哪儿呀?”

“凤鸢,你…”

“我怎么了?别以为当个侍卫官,就高人一等,喜欢门缝儿里看人,”凤鸢斜睨对方一眼,尖着嗓子说道,“都是从霍公府里出来的,谁的根底,谁不清楚!”

“好,好,好,小姑奶奶,我说不赢你,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孟通垂头丧气,连连摆手,像只斗败的公鸡。

身边的两名侍卫,看着二人斗嘴,想笑又不敢笑,只好低下头去,牙齿咬住嘴唇,使劲忍住已冒到了嗓子眼的笑声。

……

你言我语,声音渐高。

孟通正在气头上,满脸涨得通红,心里不服又无可奈何,这时,身边的一个侍卫伸手过来,拉了拉他的袍角。

“干嘛,有话就直说!”孟通扭头瞪眼,没有好气地喝道。

侍卫抬起下巴,朝着不远处呶呶嘴,没有吭气。

孟通顺势一看,原来是军帅夫妇闻声而动,并肩迈步,已经朝着自己这边走过来了。

孟通狠狠地瞪了凤鸢一眼,连忙整理军袍,躬身候立。

“你二人跟随咱们多年,尽心尽力,若论这功劳哩,我看是不分伯仲啊,”李三娘一挽鬓发,走过来,笑盈盈地说道。

“属下该死,惊扰霍公和殿下了!”孟通赶忙欠身拱手,面有愧色。

凤鸢快步上前,打开手里的织金花边长袍,轻轻一抖,一边帮李三娘披上,一边嘟哝道:“这么晚了,我说该提醒您二位歇息了,不想这位侍卫官却不乐意,还裹七裹八地说一大堆!”

“你…”孟通侧头盯着凤鸢,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嗯,确实有些晚了,”柴绍抬起来头,看了看挂在夜空中的一轮弯月,摸着颌下的短须,低头对妻子笑道,“咱们走着聊着,时间过得可真快呀,不知不觉已入了子时,是该回去歇息了。”

李三娘点点头,朝丈夫微微一笑,系紧长袍,然后迈步向前,俩人一同朝城下走去。

凤鸢将一双黑眸扫向眼角,瞄了瞄孟通,下巴一抬,鼻中“哼”了一声,挺起胸膛,迈开步子,便追赶李三娘去了。

“哎,”孟通暗自叹息一声,无奈地咂咂嘴,一扯佩剑,只好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前头,军帅夫妇拾阶而下,正低低说笑。

“这个凤鸢啊,可真够泼辣的,不亚于你营中的那些女将,”柴绍背着双手,缓缓下阶,边走边笑道。

“呵呵,当初从延州出发时,我只带了凤鸢一人,就是看重她泼辣勤快又聪慧好学,”李三娘嘴角轻扬,笑道,“这行军打仗啊,不比得府邸燕居,身边的人得胆大心细才行哩!”

“是啊,胆大得连我的侍卫官也敢训斥;心细得先‘奏’一本,让对方知难而退,”柴绍打趣道。

李三娘抿抿嘴,乐道:“我身边的人啊,都说他俩是‘狗见羊’,不是冤家不碰头。”

“依我看呢,俩人恐是属相不合啊,”柴绍摸着宽额,笑道。

“咳,这又不是相亲,还看属相合不合,”李三娘嗔道,继而浅浅一笑,黑瞳一转,眨眨眼,说道,“不过,自古也有‘欢喜冤家’一说,太和山之战后,我原本想在长安城给凤鸢找户好人家的,怎奈战事频起,结果不了了之。夫君,这有些事儿啊,我看也很难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咹?噢…”柴绍稍稍一顿,会心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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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长安来人虎添翼 接风畅饮迎故旧

日过树梢,雀跃城头,热气升腾,阵阵扑面。

阿哈城的帅营中,战旗高悬,卫士俨然,柴绍及众将已恭候多时了——早已接到驿报,今日上午,长安的钦差将抵达阿哈城,传达朝廷的喻令。

由辰入巳,众人已等候了近一个时辰,眼看日头升高,热气入屋,却仍然没有听到钦差的动静,向善志在座中握拳捂嘴,打了个哈欠,小声说道:“近午时分,戈壁酷热,这钦差不会是要等到傍晚后,下凉了才来吧?”

身旁的何潘仁捋着红胡须,眨眨蓝眼睛,低声回答道:“这个难说啊,那些朝中的文官们,个个白脸细皮的,哪里受得了这戈壁滩里的天气——白天热得要死,晚上又冷得要命。”

听到堂中窃窃私语,似有躁动,端坐帅位中,正闭目养神的柴绍缓缓睁开眼睛,正要说话时,只见一名小校风急火燎地从门外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跪拜道:“霍公,钦差大人已经…已经进城了,马上就到。”

“好!”

柴绍一抬手,示意小校退下,然后正了正头戴的朱雀铁盔,扯了扯身上的明光铠甲,豁然起身,迈开大步,朝帅府外走去。

站立府外,还没到半柱香儿的功夫,只见数十骑从城南笃笃驰来,为首者头戴乌纱弁冠,身着紫衣官袍,腰束起梁带,脚登乌皮鞭,昂首挺胸,执绺向前。

五十余步外,柴绍抬眼看去,忽然间,觉得钦差的身影如此熟悉,定睛看时,只见来人脸庞瘦削,色如白玉,双眉淡淡,神采奕奕。

“萧之藏!”柴绍不禁脱口而出,颇感意外,惊喜之色现于眸中。

转眼间,萧之藏一行已到跟前了,只身他执缰踏镫,翻身下马,一拂袍角,躬身拱手,笑道:“霍公,别来无恙?”

“哎呀,长安来的钦差大人,原来是咱们的萧大学士啊,辛苦辛苦!”柴绍连忙欠身回揖,把手一让,请来人屋里说话。

萧之藏抬起手来,手背贴额,沾了沾汗珠,朝着迎候门外的众将颔首微笑,逐一点头致意,然后端正头顶的乌纱弁冠,朝着府里大步走去。

主客入屋,众人跪伏听宣,萧之藏南面站定,缓缓展开喻令,略清嗓音,大声宣读道——

“上喻:

北征行军总管柴绍,自延州出征至今,深入虏境百里,锋抵阿哈故城,兵交戈壁滩,西北震动,满朝欢欣,国人振奋。

虽遭苏吉台之变,然能适时谋断,反败为胜,殊为可嘉。

现着兵部商榷,再遣精锐,资战西北,务恪尽职守,再接再厉,一鼓作气,涤平朔方!

钦此。”

宣罢,柴绍与众人伏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跪接喻令,捧在手中,这才站起身来,朝着萧之藏笑道:“萧学士,公事已毕,请歇息片刻,哺时,我置酒舍下,为故人接风洗尘!”

萧之藏淡眉一扬,拱手笑道:“感谢霍公的盛情款待,不过,此番北来,却要在您的檐下常置酒樽与竹箸了!”

“哦?”

“经秦王举荐,陛下恩允,下官以观文殿学士衔领中军参议,协助霍公征伐梁师都,这是兵部的授任书,”说罢,萧之藏从随从的手中接过一只硃红信封,双手捧起,交与柴绍。

“太好了!”

柴绍接过信封来,看也不看,“唰”地一下揣到怀中,然后伸出双手,紧握着萧之藏,盯着对方,说道,“知我者,秦王也!萧学士参谋帐下,我军是如虎添翼啊!”

“能为霍公效力,萧某三生有幸!”萧之藏揖拜下去,继而立直身体,眨眨眼,说道,“稍后,安顿了部伍,率领关中精骑前来助战的将军,也会来府中晋见。”

“好,好,好!”柴绍乐不可支,拉着萧之藏的手,笑道,“萧学士跋山涉水,车马劳顿,甚是辛苦,请歇息片刻,一会儿的接风宴啊,公主也要来哩!”

“有劳霍公,有劳公主殿下了!”

……

故人相见,分外欢喜,推杯把盏,玉液飞溅。

帅府中,柴绍夫妇宴请萧之藏,众将陪座,有说有笑。席面上,只见李三娘云髻束发,玉钗斜插,一件褐色圆领紧袖长裙轻轻曳地,褶边儿上缀着一缕金线,霞光映入,熠熠生辉。

此刻,她嘴角轻扬,眼中含笑,看着席间众人连连敬酒,热闹欢腾,黑眸闪动之际,笑而不语。

众人觥筹交错,你来我往,忆说昔年往事,畅谈今朝战局,不知不觉间,已是十余碗下到了肚中。

向善志耳根红热,咧嘴大笑,端着酒碗走到萧之藏面前,打了一个酒呃儿,说道:“萧大学士,今天上午,我在这儿等得不耐烦了,还对何潘仁将军说,朝廷是派哪个…哪个白脸文臣来做钦差,结果真没想到,会是你呀!”

萧之藏端着酒碗,站了起来,淡眉一扬,对向善志笑道:“向将军,其实,不能说你没有想到啊——来人的确是张白脸,”说着,指了指自己的面颊。

众人听闻,一阵大笑。

“咣当”一声,两人一饮而尽,看着对方手中的空碗,畅快无比。

这时,何潘仁端着酒碗也走上前来,对萧之藏说道:“萧学士,数日不见,刮目相看啊,您整日呆在观文殿里,书读得怎样了,咱们不知道,可您这酒量,却比在终南山时强了许多啊!”

萧之藏弯腰斟酒,端起碗来,笑道:“观文殿中,饱学之士高堂满座,学问了得,酒量也了得啊!读书之时,每遇困惑,我请教于人,常常是陪饮三杯,然后方得其解呀,久而久之,这酒量也就上来了。”

“这么说来,在观文殿里读书,萧大学士肯定是碰到了不少头痛的问题啊!”秦蕊儿快人快语,一句话把大伙儿都逗乐了。

马三宝眨了眨鼓突的双眼,接过话儿来,打趣道:“若让向善志将军进了观文殿,只怕是再也醒不来了!”

众人听闻,稍一愣,顿时一阵猛笑,有的连酒带菜喷了一地,有的掏出手帕直抹眼角,有的捂着肚子喘不上气来。

向善志瘪瘪嘴,端起碗来,兀自饮下,嘟哝道:“要我老向去观文殿呀,那是下辈子的事儿呐…”

众人正在说笑时,只见一个小校跨门进来,拱手禀报道:“霍公,关中玄甲骑兵丘英起将军求见!”

柴绍吃了一惊,连忙放下手里的酒碗,扭头盯着萧之藏,说道:“萧学士,您可藏得真深啊,关中前来助战的原来是丘英起将军!他虽然年青,却久历沙场,也是咱们的老朋友了,怎么这个时候才让他出场呢?”

“呵呵,”萧之藏也将酒碗放下,拱拱手,笑道,“霍公,不是我不提前禀报啊,丘将军跟随秦王多年,行军作战也颇有其风范——‘军食熟然后敢食,军井通然后敢饮’,与士卒同劳佚,共饥渴,不把队伍安顿好喽,任凭您召唤,他是断不会离营来见的。”

“嗯,难怪了,”柴绍抚着宽额,沉吟道,“即使萧学士向我通报了,丘将军也必定是此时才会相见啊。”

“正是如此,”萧之藏颔首笑道。

“咳,我说你俩儿,有完没完了,”李三娘侧过头来,杏眼圆睁,看着丈夫嗔道,“人家丘将军还在门外等候着呢!”

“哦,对,对,对,”柴绍一抬手,忙对小校说道,“快快有请丘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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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俊才辞酒言搏阵 茶香品茗话时事

琼浆玉液,醇香扑面,酒酣耳热,欢畅淋漓。

酒过数巡,众将醺意渐起,忽闻铁骑领军丘英起到来,不由得纷纷侧目,放下了手中的酒碗,朝着门口张望。

在座诸将中,凡是当年会战临川岗者,对青年将军丘英起无不知晓与钦佩,关中往事历历在目,浮现于眼前…

隋末离乱,丘英起知微见著,力排众议,劝说其父,带领丘氏义军投奔李唐,在临川岗大战中,一马当先,率千余甲士助战李三娘,东西夹击,大破隋军。立国后,丘英起选调秦王李世民的玄甲军,东征西讨,战功卓著,二十岁出头,便被封为骠骑将军,成为军中的后起之秀…

众人正在沉忆时,只见门口闪现一个身高八尺的健硕身影,仔细看时,只见来人浓眉方脸,枣红面庞,头戴皂黑平巾帻,内着圆领绛纱袍,外披鳞纹银光甲,左手抱持红缨朱雀铁盔,右手提握嵌珠青龙佩剑,大步流星,带风而入。

脚步落定时,席间传来了“啧啧”之声。

“玄甲骑兵领军、骠骑将军丘英起拜见霍公,公主殿下!”来人挺直胸膛,单膝下跪,朗声禀道。

“好!”

柴绍从座中站起身来,快步走到丘英起面前,伸出双手,将他扶起,打量片刻,笑道,“丘将军青年俊才,军中闻名,数年未见,越发豪迈了,此番助战我营,何愁朔方不克,西北不平?”

“霍公乃我大唐宿将,威震敌胆;殿下更是巾帼女杰,百年难见,英起能再次效命麾下,三生有幸!”

李三娘看着二人,抿嘴一笑,说道:“都是老朋友了,哪来的那么多客套话,丘将军快快入座吧!”

丘英起欠身拱手,环揖众将,这才跟着柴绍入了席,一提腰下战裙,弯腰端坐在萧之藏身边。

马三宝见状,端着酒碗走上前来,笑道:“英起将军,一别数载,各自为战,不想今日相见于阿哈城中,来,我先敬你一碗!”

丘英起站起身来,拱拱手,说道:“马将军安好?英起不胜酒力,只能以茶代酒,望将军勿怪!”

马三宝笑了笑,点点头,同丘英起碗沿儿一碰,仰头饮尽。

这时,向善志与何潘仁也走了上来,两人笑逐颜开,端着酒碗说道:“丘将军沙场驰骋,呼啸往来,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这是何等威风啊,怎么小小的一碗酒水却难住了将军呢?来,来,来,数年不见,咱们应当共饮一碗吧!”

丘英起摇摇头,笑道:“二位将军风采依旧,自关中一别,依然如此豪爽啊!英起滴酒不沾,向来如此,还望二位将军见谅。”

何潘仁捋了捋红胡须,笑道:“想当年,临川岗大战后,令尊丘师利将军与咱们推杯换盏,开怀畅饮,那是何等快慰啊!丘将军少年英雄,亦当有此豪情啊!”

“就是,就是,”向善志接过话来,哈哈笑道,“如今咱们合兵一处,仗打在一起了,这酒也得喝在一处,那才痛快哩!”

丘英起没有说话,微微一笑,只是摇头。

见向、何二人端着酒碗,略显尴尬,萧之藏从旁说道:“秦王营中禁饮,英起将军也无此嗜好,以茶代酒,亦是真心啊。”

“就是嘛,何必强人所难呢,”不知何时,女将秦蕊儿也走了上来,举起酒碗,同丘英起的茶碗“咣当”一碰,兀自饮尽,沾沾嘴角,说道,“丘将军,您是将门出身,比不得他们这些泥腿子的绿林汉,就像萧学士说的那样,以茶代酒,略表心意吧!”

丘英起朝秦蕊儿投去感激的目光,继而端起茶碗来,说道:“二位将军,请——”

向善志与何潘仁见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可奈何间,摇摇头,只好捧着酒碗,一躬身,说道:“丘将军,今日宴饮,姑且如此吧,他日搏战,我等愿再睹将军风采。”

“敢不尽力!他日破敌后,英起自当为二位将军斟酒。”

众将听闻,一片欢笑。

……

风清云淡,明月如钩,旷野寂寥,灯火渺渺。

亥末时分,阿哈城里人安马歇,街衢冷清,只帅府厢房的小院中烛火明亮,人声不断,柴绍夫妇邀请萧之藏、丘英起品茶叙谈,四人围坐石桌,畅谈国是。

“萧学士,咱们兵出延州后,朝中的情形怎样啊?”柴绍端起茶碗,吹开浮叶,轻啜一口,问道。

“霍公,”萧之藏淡眉一扬,回答道,“自我朝兴立以来,就北征朔方一事,朝中从未像今日一样上下同欲,齐心协力啊!”

“是吗?”

“陛下圣心独断,烛照乾坤,以北征为序曲,拉开了混一天下的大幕,太子居中调度,诸王携手力挺,文武百官唯恐落后,凡事关北征之事皆戮力为之;就算是后军失利的战报传到长安,廷议时,秦王慷慨激昂,一番陈说,也令怀疑者不敢多言啊,”萧之藏摩挲着茶碗,徐徐说来。

柴绍听闻,与妻子对视一眼,眸中满是欣喜之情。

“是啊,如今看来,”柴绍一边摸着宽额,一边叹道,“秦王反击刘武周一战,确似定海神针啊——打消了陛下迁都的顾虑,同仇敌忾,反败为胜,我朝转危为安,方有今日的北征之战啊。”

萧之藏点点头,啜了一口茶,抬眼看看柴绍,又看了看李三娘,笑道:“我在长安时,听朝中传闻,公主殿下曾入甘露殿面见圣上,力陈迁都之患,言辞恳切,泣下沾襟,陛下触景生情,感念太穆窦皇后,至此,圣心默断,固守长安,不知这传闻是真是假啊?”

柴绍侧过头来,端视妻子,笑而不语,静等回答。

只见李三娘抬起手来,将耳畔鬓发轻挽于后,眨眨丹凤眼,嫣然一笑,说道:“确有其事。到甘露殿觐见父皇时,本只想问候饮食起居,不想父皇反而问我军国大事,想到不幸故去的母后,想到惨死长安的五弟,我情难自控,也顾不得那许多了,便将想法合盘托出,不想父皇情动于中,就此决断了固守反击之策。”

“呵呵,那日的情形历历在目啊,”柴绍这才接过话来,叹道,“公主在御榻前,无所顾忌,畅所欲言,驳得迁都之说一无是处,听得我心惊肉跳,后背渗汗,现在想来还有些后怕呢!”

“你怕什么,”李三娘眼中含笑,白了丈夫一眼,嗔道,“要是让那些嚷着迁都的人得逞了,丢掉长安,失去关中,哪才叫后怕呢!”

柴绍嘴角一瘪,眉头一扬,只好连连点头。

萧之藏和丘英起见状,不禁哑然失笑。

“公主殿下运筹帷幄,决胜沙场,早在终南山之时,我等便已领教,心中万般钦佩啊,”丘英起双手按膝,端坐石凳,双眸闪闪地说道,“不想殿下虽处庭闱,却能目视千里,洞若观火,对朝局真知灼见,一席话便让圣心回转,远远胜过朝廷百官的旷日争论啊!”

“英起将军,”李三娘莞尔一笑,说道,“世人皆有善恶之心,若摒弃了私心杂念,一心为黎民百姓着想,很多事情也就未必有那么复杂了,越是身居高位,越当秉持初心啊!”

李三娘话音一落,桌旁三人不约而同地颔首点头,似乎在思忆朝堂上的幕幕场景,又好像在回味沙场上的桩桩战事…

云拂弯月,风过庭院,天地沉寂,静待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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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逻骑回营陈敌情 攻城议战语惊人

拂晓曙光,万里透亮,鸡鸣故城,内外可闻。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阿哈城帅府的宁静,侍卫官孟通步履匆匆地跨门入内,穿过正堂,踅入后院,刚到门口,便碰到凤鸢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抱着一堆待洗的衣物。

“小姑奶奶,霍公和殿下起身了么?有军情呈报哩!”孟通立定脚跟,嘿嘿笑道。

凤鸢嘴角一撇,瞪了孟通一眼,说道:“孟通,你能不能小声一点啊!昨晚,和客人攀谈到半夜,霍公和殿下丑末时分才入寝,没有什么火烧眉毛的事儿,你晚点再来吧。”

“这个…”孟通抓耳挠腮,皱着眉头嘟哝道,“这可是霍公一直在等候的消息啊!”

“你没听清我说的话吗,”凤鸢白了孟通一眼,还要责怪时,只听到身后的寝房木门传来“吱嘎”一声,柴绍已站到门边了,只见他白纱单袍,脚登布屐,一边系着帛绸腰带,一边抬头问道,“孟通,什么消息啊?”

孟通欠身拱手,回答道:“霍公,前方逻骑回报,安西堡和后火城的敌情已经侦获,等候呈报。”

“好,”柴绍点点头,把手一挥,说道,“通知各营将军,半个时辰后,帅府议事!”说罢,转身掩门,径自取装换袍,披挂军服。

“遵命!”屋外,孟通一拱手,朗声应道,继而眼角一斜,瞄了瞄侧立一旁的凤鸢,一扯军袍,挺直腰杆,轻轻地哼着小调,昂首阔步地走出了小院。

看着孟通的背影,凤鸢鼓眼一瞪,鼻翼翕动,眉头翘起,“哼”了一声,便抱着衣物径自走开了。

屋里,李三娘闻声而起,披着一袭素色帛纱亵衣,坐在床榻沿上,一边微微侧头,挽着如瀑而泻的齐腰乌发,一边看着丈夫,嫣然一笑,问道:“门外这一对‘欢喜冤家’,一大早的,在说些什么哩?”

“哦,孟通来报,”柴绍解下白纱单袍挂在木架上,回头说道,“说是逻骑回城了,前方军情已获悉,我让他去告之将军们,准备商议军事,这凤鸢呢,想让咱们多歇息会,正要拦着孟通哩。”

李三娘站起身来,走到妆奁边,打开镜盒,笑道:“昨晚,咱们同萧之藏、丘英起一聊便是半夜,刚刚入寝,不知不觉便已天亮了,连鸡鸣声都没听到。”

“呵呵,要是依着我啊,”柴绍取过军袍,伸手穿上,笑道,“就和他们秉烛夜谈,通宵达旦了,离开长安数月,这京里京外的事儿,我都想知道,只是不能让你陪着熬夜啊!”

“咳,你们想聊就聊呗,”李三娘对着镜子,挽上发髻,梳成鹘状,笑道,“那怎么不给我早说哩?害得我坐在院子里,强忍瞌睡,生怕败了你们的兴致--那些朝堂上明争暗斗的事儿呀,我着实没有兴趣呢!”

柴绍一边系着腰间的素革带,一边走到妻子身边,笑道:“夫人,朝堂上政见不同,乃是司空见惯啊,这‘明争暗斗’可不能一概而论哦!”

“反正呐,我觉得,朝中有些人就是说做两套,阳奉阴违,我听着就来气,”李三娘说道。

“呵呵,所以嘛,昨晚咱们三个见好就收,各自回去歇息了,这一来呢,不愿让你太辛苦,陪坐一旁;二来呢,不愿让你太生气,动了肝火,”柴绍笑脸相迎。

“聊到丑末时分,还叫‘见好就收’啊?”李三娘嗔道,“真有你的!来,帮我把这支玉钗插上…”

“遵命,夫人,”柴绍趋步上前,打趣道。

……

众将聚首,依次就座,神情严肃,共议战局。

柴绍端坐帅位,扫视众人,摸了摸颌下短髭,说道:“诸位,今日逻骑传回的消息,与先前派人变装入城,获取的军情一致-----坚固的安西堡中,敌军不过千余人马,而相隔三十里的后火城却屯兵八千,两处一左一右,钳制在北进的通道上,军情如此,各位有何见解?”

何潘仁眨眨蓝眼睛,率先站了起来,说道:“霍公,诸位,这安西堡与阿哈城皆为当年宇文述大将军所建,可谓姊妹城,坚固相当,易守难攻,梁师都敢派千余人马驻守此处,可见其防御工事之完备!”

摸摸红胡须,何潘仁接着说道:“而后火城则不然,它是梁师都盘踞朔方后才建造起来的,立于该处不过两三年的时间,连我也未曾见过,但听说,梁师都是就地取材匆匆而建,其砖石土垒是否稳固便可以想见了。”

说罢,何潘仁弯腰回座,同时,抬眼瞅了瞅对面的刘旻。

刘旻心领神会,站起身来,朝帅位一揖,说道:“诚如何将军所言,安西堡虽小但坚,工事完备,千余人的驻军可视为万人防守;后火城则不同,我曾驻扎此处,深有体会——城墙为泥石混夯,墙面粗糙透隙,护河不过丈余宽深,且干涸无水,实为沟堑,只是规制颇大,方圆数里,所屯士卒、粮草及军械甚多,若缘城进攻,猝然之间亦难攻拔啊!”

“我看呐,没什么可说的,先攻小再攻大,”刘旻话音刚落,向善志便站了起来,大声说道,“那安西堡再坚固,毕竟只有千余人马,只要咱们三军戮力,四面同攻,一鼓作气便可拿下此城,此地一没,后火城便失去了依托,不过两日,必能再下!”

马三宝听闻,按捺不住,“豁”地一下站起来,反驳道:“向将军之言差矣!若大军先攻安西堡,敌人凭城坚守,而我军迟迟未下,后火城的敌人分兵来袭,则我方腹背受敌,十分不利,毕竟,后火城中驻有八千敌军,且有骑兵相伴,我军不可轻敌大意啊!”

何潘仁还想辩解时,只见骑兵副将岑定方一扬手臂,高声说道:“二位将军不必争论!我方人数占优,若将大军一分为二,同时围攻两城,我看也是可选之策…”

“此策危险!”

岑定方话未说完,便听见门边传来细腻清亮的反对声,众将循声看去,原来是站在秦蕊儿旁后的申珂,只见她系着红巾,高束发髻,一双大眼睛正望着堂内,扑哧闪烁。

“将军议事,于校尉何干?”马三宝面色不悦,扭头呵斥道。

申珂脸色赧然,低头不语。

“我说马将军,军中之事,只要言之有理,不要说是校尉,就是士卒,也可以进言吧?”秦蕊儿把脸一沉,双眉竖起,盯着丈夫,揶揄道。

众将见状,忍俊不禁,掩面偷笑。

“申校尉,此策如何危险,你来说说看,”帅位上传来柴绍的声音。

众将听闻,收敛笑容,立直腰身,纷纷瞩目门边。

秦蕊儿侧过身来,对着申珂轻轻点头,目中含笑,温煦有光。

申珂抬起双手,系紧胸前红巾,理好绛色军袍,深吸一口气,眨眨眼,大步上前,走到堂中,朝着帅位躬身拱手,然后一挺腰,朗声说道——

“兵书上说,野外合战,于已而言,兵势宜合不宜分;于敌而言,则当分其势而破之。梁军分置两城,钳制通道,互为犄角之势已明,尽管我军人数占优,若不能合力先拔一城,而是分兵两处,各围其城,那么,正好落入了对方‘分敌势而破之’的圈套之中!”

见众人侧耳倾听,凝视自己,申珂悄悄地吐出一口气,稍稍平复自己,顿了顿,接着说道:“从两城出发,再往北去,一马平川,若敌军婴城死守,我军不能速速攻拔,梁师都悄然之间潜军来袭,军势已分,何以当敌?由此可见,分兵围城,实乃危道啊!”

申珂说罢,躬身拱手,再拜帅位,然后缓步退回秦蕊儿身后。

众将缄默,堂中沉静,各人思虑,回味其语。

“啪啪啪——”,这时,座中传来几声清脆的掌声,丘英起抚掌说道:“申校尉见解独到,末将附议!”

坐在帅位下首的萧之藏淡眉一扬,目光炯炯,也向门边投去赞赏的一瞥。

柴绍摸了摸光生的宽额,稍作思量,一点头,说道:“我军将集中兵力先下一城,至于从何处入手,今日不作定论,各营备战,不得松懈;岑定方派骑继续侦伺,务必查明城中主将为谁!”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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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零 举箸忆昔徒伤感 笑谈军营后起秀

大漠黄昏,残阳如血,孤鹫凌空,归翔岩巢。/p>

阿哈城内外炊烟袅袅,柱柱升空,菜羹溢香四处弥漫,锅盆之声随处可闻。/p>

一早出门,巡查各营战备,直到申末时分,柴绍才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了城北的帅府中。/p>

说是帅府,只不过是临时征用的一处四合院罢了。正房厢庑回廊连接,苔藓花坛静立其间,闲置多年,树木山石岿然不动,只墙角下零零星星地长出些野草来,乱蓬蓬地随风摆动。/p>

抬脚入门,一到院中,佳肴美味便扑鼻而来,柴绍咽了一口唾沫,不由得连声问道:“好香,好香,今儿备了什么菜呀?”/p>

李三娘笑容满面地从厢房中走出来,一边接过丈夫的军袍,一边说道:“什么好菜?进屋看看,不是就知道了嘛。”/p>

柴绍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入屋,只见圆木桌上碗碟齐整,热气腾腾,入笼葱醋鸡油光可鉴,剔鹅八仙盘片片闪亮,五生刀削肉坨坨厚实,曼陀样夹饼枚枚精致…/p>

柴绍双目圆睁,惊诧不已,站在原地呆若木鸡,正想回头询问时,只见妻子已翩然入内,莞尔一笑,说道:“看你,整日忙于军务,把自己的年庚都忘记了!”/p>

柴绍恍然大悟,这才摸着自己的宽额,哈哈笑道:“真是啊,戎马倥偬,光阴如梭,这日子过得真快呀,若非夫人提醒,我确实把生日都给忘记了!”/p>

夫妻二人桌前入坐,柴绍举箸夹菜,大口咀嚼,塞得嘴里满实满在,李三娘笑道:“慢点,别噎着,”说着,打开了桌上的一只小酒坛,斟满瓷碗,递到丈夫面前。/p>

柴绍端起碗来,啜了一口,赞道:“好酒,好酒,是西北的老窖吧?我好些年没喝到这个味儿了”/p>

坛口一斜,李三娘给自己也倒了一小碗,说道:“马三宝派人清理城中营房,没想到在地窖中居然现了几坛陈年老酒,正好了,我想到今儿是你的生日,便让他们送了一坛过来。”/p>

柴绍一边喝酒吃菜,一边叹道:“这坛西北老酒啊,我看窖了有十几年!喝着它,让我想起了许多军中往事,在段德操老将军麾下的往事”/p>

李三娘听闻,咯咯笑道:“就喝了两口,还有这些感受么?”/p>

柴绍咽下一口菜,停住了手中的竹箸,扭头看着妻子,说道:“夫人,当年父亲让我到段老将军营中效力时,我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能吃能睡能打仗,整日与段槿柯等一帮弟兄弓马骑射,风风火火…”/p>

看着面前淡黄透亮,醇香阵阵的一碗酒,柴绍若有所思地说道:“那时,只要出征打了胜仗,段老将军便会倾其所有,犒劳三军,将士们无不痛饮,有人甚至酣睡数日,我们这些少年小将正是能喝酒的年纪,自然不甘下风,就是这口味的西北老窖,一人数坛,不在话下!”/p>

说着,柴绍眨眨眼,一抚宽额,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啊,掐指算来,已经过去近二十年了,我也霜染鬓,昔日的小将们早已各奔东西,有人随葬旧朝,有人挺立新朝,有人扬名四海,有人不知所踪,而我那槿柯兄弟也已长眠在延州的牡丹山了…”/p>

柴绍摩挲着碗沿儿,语气凝重,嗓中略哽,不再言语。/p>

李三娘将木凳一拉,靠近丈夫,伸手握住他,说道:“夫君,世事多变,人力难为,若遵从本心,便俯仰无愧了!来,我陪你喝了这一碗,敬过去的岁月,敬过去岁月中的那些兄弟们!”/p>

柴绍点点头,端起酒碗,“咣当”相碰,一饮而尽。/p>

……/p>

晚霞满天,四野灿灿,边塞被亮,城头生辉。/p>

一束光芒穿棂过窗,照到屋里,四壁顿时亮堂了许多。柴绍夫妇细品慢聊,不知不觉已入了酉时。/p>

五、六碗下肚,柴绍耳红脸热,话匣打开,滔滔不绝,由昔日的征战到今日的朝堂,由西域的风物到关中的趣事,越喝越起劲,越聊越高兴。/p>

李三娘侧头聆听,笑颜轻扬,不时端酒陪饮,插话逗乐,小半碗酒所剩不多,两腮微红,好似在白皙的脸颊上抹了层淡淡的胭脂。/p>

“这一晃啊,我都是往四十奔的人了,”柴绍放下酒碗,一抹嘴角,笑道,“看着军中那些二十左右的青年将校们,有时候我感到自己真是老了,哎,羡慕他们这个年纪啊,生龙活虎,敢说敢做!”/p>

李三娘一挽髻,笑道:“谁不是从年青时走过来的呢?世上新旧替,往来成古今,再过二十年呀,咱们营中的青年将校们,说不定就出了国之栋梁哩!”/p>

“是啊,”柴绍点点头,深有感触地说道,“江山代有人才出,想当年,段老将军对我们严于军事,常于教诲,就是盼着我们能早日成才,领兵驰骋,保家卫国,匡扶社稷,今日,每每看到军营中的后生们,我也有此感受啊!”/p>

说着,柴绍夹起一口菜,送到嘴里嚼了嚼,忽然间,好像想起什么似的,不禁哑然失笑。/p>

“夫君,何事如此有趣?”李三娘见状,也不由得笑了起来,问道。/p>

柴绍放下竹箸,扭头看着妻子,将前日堂中议事时,申珂出人意料,语惊四座的事细细地讲了一遍,末了,柴绍乐道:“马三宝呵斥申珂,反而招来秦蕊儿的揶揄,当时一屋子的人都乐了,我坐在帅位上,虽不苟言笑,可看到马三宝那苦瓜一般的脸,心里直乐!”/p>

“呵呵,”李三娘也笑了起来,说道,“秦蕊儿说的好呀——‘军中之事,只要言之有理,不要说校尉,就是士卒,也当进言’,纵观古今,凡刚愎自用的军帅没有不败亡的。自终南山起兵至今,我从来都是鼓励他们大胆进言,在战策未定之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p>

柴绍点点头,端起酒来抿了一口,笑道:“夫人,你带出来的这帮女兵啊,可真是厉害了,能攻能守,能说能讲。”/p>

“那当然,”李三娘下颌一抬,自豪之情溢于言表,说道,“从红岭沟到临川岗,从太和山到苏吉台,哪次大战没有她们的身影呢?若非军中规制所限,申珂、罗秋红等女校尉早已是将军了!”/p>

“哈哈,”柴绍开怀大笑,说道,“只怕有朝一日,咱们大唐公主殿下的‘娘子军’将在沙场独当一面哩!”/p>

“这个毫无疑问,”李三娘双眉一扬,嘴角翘起,信心满满,笑容灿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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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打探敌将研战局 秉烛观图言取舍

日近午时,热浪滚滚,光晕炫目,蜃景偶现。

几匹快马由北向南,驰骋荒滩,向着阿哈城飞奔而来,挟尘带沙,踏风而进。

一个时辰后,正在军营里午休的刘旻突然接报,说是军帅召唤,即刻进见,刘旻连忙披挂军袍,大步出门,执绺跨马,朝帅府驰去。

刚进帅府大门,便碰到几名游逻骑兵鱼贯而出,个个沙尘满面,汗痕清晰,见刘旻入内,骑兵们侧立门边,避道让路,刘旻见状,点头致意,心中已明白了几分。

抬脚入堂时,便听到帅位上传来柴绍的声音:“刘将军,请坐!”

刘旻躬身揖拜,上前两步,端坐位中,静候指令。

“刘将军,安西堡和后火城的梁军守将已经侦明,”柴绍看着来人,咂咂嘴,说道,“安西堡的守将是索周,而在后火城坐镇的却是梁洛仁——苏吉台的败逃之将。”

刘旻听闻,眉头微皱,眸中疑惑,垂目看了看地上的方砖,这才抬头再次凝视军帅。

“嗯,是这样,”柴绍伸出双手,倚在案桌上,说道,“此二人,我虽听闻其名,未曾直接交手,对其不甚了解,刘将军,你在对方营中多年,对索、梁二人应当不陌生吧?”

刘旻点点头。

其实,刚才跨入帅府大门的那一刻,看到逻骑回报后离去,刘旻已经猜到军帅召见所为何事了,只不过,侦获的结果令他稍稍有些诧异。

此刻,听到柴绍的询问后,刘旻在座中侧身拱手,回答道:“霍公,索周是梁军的步兵副统领,此人跟随梁师都多年,前朝大业年间,曾入辽参战,颇有军功…”

刘旻眨眨眼,似在回忆,稍微停顿,接着说道:“索周算是沙场老将了,屠夫出身,虽不识字,却颇狡猾,战场上善于投机,无利不往,见好就收,虽然攻城拔寨非其所长,但看家护院,相机逐利却很有心得啊!”

“哦,是吗,何以见得?”

“大业未年,炀帝最后一次伐辽时,主力败溃于辽水,索周时任翊节校尉,押运粮草至辽水西岸的扈城,他见势不妙,婴城固守,既未开门接纳溃兵,也未仓惶逃回辽东,而是乘城拒守,顶住了高丽前锋的数番进攻,一日一夜后,才借着月色,弃粮草和士卒于不顾,带着亲随逃了回来。”

“战后,炀帝震怒不已,被杖杀的将校达百人之多,”刘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可这索周却躲过一劫,只以白衣待罪,仍供职军中。”

“如此看来,”柴绍摸了摸颌下短髭,说道,“此人攻战不足,守成有余啊!”

“那么,安西堡中的守将、梁师都的堂弟梁洛仁又如何呢?”柴绍话锋一转,盯着属下问道。

“霍公,”刘旻双手按膝,缓缓答道,“梁洛仁与索周截然不同——他出身于陇西豪强世家,十六岁便被召入突厥启民大可汗的近卫骑队,可谓身世显赫,少年得志啊!”

看到军帅颔首点头,刘旻继续说道:“如今,因血缘之亲,梁洛仁身居高位,任朔方的辅国大将军,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

柴绍听闻,没有说话,只从帅位中站起身来,反剪双手,橐橐踱步,走在门边,眺望片刻,这才回头问道:“梁洛仁这位少年得志的辅国大将军,曾经单独领兵,冲锋陷阵过吗?”

“这个…”刘旻双眉一皱,想了一想,摇摇头,说道,“梁洛仁出入朔方,皆是亲卫相随,就算征战沙场,也是扈从于其堂兄梁师都,在我的记忆中,他并未独自领兵出战过。”

说到这儿,刘旻咂咂嘴唇,不解地说道:“让梁洛仁守卫偌大一个后火城,我也不知道梁师都是怎么思量的?”

“戴罪立功嘛,不然,怎能对得起这个‘辅国大将军’的称号呢?”柴绍幽幽地笑道,迈步踱回帅位,弯腰入座,说道:“刘将军,一番陈说,我已心中有数了,你先回去吧,若有疑问,我会随时询问的。”

“遵命!”

……

夜色阑珊,凉风骤起,烛火摇曳,光影斑驳。

戌未时分,梆声远闻,李三娘坐在寝房里,借着一枝大烛正读着,夜风入窗,哗哗直响,李三娘放下手中的书卷,走到窗边,掩上木棂,轻轻地打了个哈欠,这才发现夜已深沉,但丈夫却仍未回房,好奇之余,从木架上取下长袍,开门出屋,朝着前堂走去。

堂里烛火昏暗,寂无声息。

刚走到门边,便看到柴绍独自一人坐在案前,双眉紧锁,目光沉沉,凝视着面前的硕大军图一动不动。

“夫君,”李三娘轻声叫道。

没有回答。

“夫君——“李三娘又唤了一声。

柴绍一怔,抬起头来,朝门边看去,这才笑道:“哦,是夫人来了。”

“在琢磨什么呢,”李三娘走了过来,笑道,“看看这滴得满台都是的烛泪,也不知道换一盏”,说罢,转身向前,端来窗下的一支雕花铜镂烛台,拨亮灯忒,放到丈夫的案桌边。

“夫人,”柴绍伸了个懒腰,往后一靠,说道,“你说这安西堡和后火城,咱们是先攻哪一个呢?”

“咳,这不是为难我吗?”李三娘杏眼一睁,嗔道,“两城的防御之状、兵力配置、领兵主将,我一无所知,你让我如何选择?”

柴绍呵呵一笑,站起身来,拉着妻子,走到军图前,手指口授,将两城侦获的情况逐一陈述,未了,扭头看着妻子,满面笑容,静等回答。

李三娘凝眉沉思,自言自语道:“敌情如此,先攻哪城,各有利弊啊;两城相距三十余里,分兵合围,又犯兵家之忌…”

忽然间,正在劲燃的大烛“嗤”地一声,跳出一个火星,飞到空中,变作青烟,瞬间便熄灭了。

李三娘双眸一亮,转过头来,看着正笑对自己的丈夫,问道:“夫君,你是不是已经有主意了?”

柴绍抚着宽额,乐不可支,笑道:“夫人与我真是心有灵犀啊,”说着,手指军图,点了几下,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打算来个‘一石二鸟’,扫灭两城!”

接着,柴绍将心中的谋划娓娓道来。

李三娘听闻,点点头,笑了笑,继而问道:“既然萧之藏已到帐下,参谋北征军机,是否请他来商议商议?”

“不必了,”柴绍胸有成竹地说道,“我相信咱们萧大学士的智略——知我者,自能领会其意;不知我者,多言亦无益!”

“嗯,那好,我就静候佳音,盼等捷报了,”李三娘看着丈夫,黑眸闪亮,嘴角一翘,甜甜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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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热火朝天造战具 智士妙答猛将惑

城内城外,斧凿声声,木屑飞溅,刨花满地。

唐军各营接到主帅的军令——务必于两日之内建造五十架云梯,八百只轻梯,然后全军开拔,直扑安西堡,攻下这座故垒要塞!

各营士卒头顶烈日,赤膊上陈,拆下城里屋舍的房梁门板,扛着木料回到营中,热火朝天地摆开架势,赶制攻城战具。一时间,墨斗弹线,曲尺丈量,斧头削砍,锯子切断,凿子开槽,刨子平推…

数万将士挽袖挥汗,忙得不亦乐乎。

正午时分,何潘仁正坐在军营里的席棚下,气喘吁吁,借荫乘凉,端起一碗水来,“咕嘟咕嘟”地大口喝着,嗓子眼里清凉无比,可心中却有一百个不痛快——对于军帅的这道命令,他颇有怀疑,却又不敢直说,只好憋着一股气,顶着骄阳,指挥士卒赶制战具。

前日,帅府会议时的情景历历在目,何潘仁本以为详尽陈说安西堡的情形后,军帅会做出明智的选拔——避免硬碰硬,先攻后火城,结果却大出意料,着实令人不解,然而,帅令中“违者,军法从事”的字眼,又让自己不敢不从,眼见一场攻城血战即将爆发,何潘仁的心中无比惆怅。

这时,一名校尉跑到棚下,拱手禀报道:“何将军,咱们营中的木料已经用尽,下面的活儿难以为继了,您看…”

“还差多少战具?”何潘仁放下瓷碗,捋着红胡须问道。

“云梯尚有两部未成,轻梯也还差三十余支!”

“你点些兄弟出营去,想想办法,务必把所欠的木料弄回来!”

“可是…可是我们到哪里去弄木料呢?”

“我不管你们是去偷,还是去抢,不把木料找到,你们一个都别回来了!”何潘仁瞪起一双蓝眼睛,咆哮道。

校尉战战兢兢地拱拱手,哭丧着脸,一溜烟儿地跑了。

看着校尉的背影,何潘仁火气上冲,汗流浃背,抬手抹了抹额头的汗珠,端起碗来,从旁边的大木桶里又舀了满满的一大碗,“咕咕咕”地仰头饮尽…

午时炎热,心中烦闷,头昏脑涨,何潘仁在席棚中等候着校尉的消息,渐渐地觉得眼皮沉沉,困意浓浓,往椅中一靠,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耳朵里痒痒的,似有蜜蜂飞,蚂蚁咬,何潘仁抬手抠了抠,突然间便醒了过来,睁眼一看,原来是马三宝正猫着腰,嘟着嘴,往自己的耳朵里吹气呢!

“马将军,我的好兄弟,你啥时候过得来?”何潘仁揉着惺忪的双眼,在椅中坐直身体,问道。

“何将军,我的何大寨主,你好惬意呀,”马三宝寻得木凳,也坐了下来,打趣道,“不去完成军帅的指令,速速建造战具,却在这里偷闲睡大觉!”

何潘仁看着马三宝,叹了口气,说道:“马兄弟,我这不是‘巧妇难为无米炊’么!没了木料,你叫我如何开工啊?”

“我把‘炊米’给你老兄带来了,”马三宝眨眨鼓突的双眼,呵呵笑道。

“嗯?”何潘仁以为自己听错了,瞪着来人,迷惑不解。

“你看——”

顺着马三宝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百余步外,几辆马车驻立营中,自己的士卒正成群结队地从车上扛下木料来。

“这是…”何潘仁眉头一皱,问道。

“何老哥,我把你急需的木料送来了,你怎么谢我呀?”马三宝乐道。

何潘仁还要再问时,只见先前的那名校尉小跑过来,拱手禀道:“何将军,马将军送来的木料已搬运完毕,是否马上开工?”

“这个还用问我?”何潘仁吹胡子瞪眼睛,呵斥道,“明日酉时,军帅便要亲自到各营清点战具,不马上开始,你们等着受军法啊!”

看着校尉匆匆离开,马三宝笑道:“何老哥还是当年的脾气呀,风风火火,干脆利落。”

“哎,如果是当年从河东府跟我出来的那帮弟兄啊,说话哪里需要这么费劲,”何潘仁捋着红胡须,叹道,“这些都是太和山大战后,从关中其他队伍中补充过来的,不好使唤啊,哦,不说我的这些个伤心事儿了——”

何潘仁话锋一转,一双蓝眼睛盯着马三宝,问道:“马兄弟,你怎么知道我营中缺少木料啊?”

“你不是让他们到处去找吗?”马三宝朝着那名校尉呶呶嘴,笑道,“他们像些无头苍蝇似的,跑到处个营中去撞运气,低声下气地恳求匀些木料过来,我一听,是何老哥这边急用,二话不说,让手下的弟兄们运了五马车过来。”

“这些家伙,出了营门,竟然是这样去找木料,真是给我丢脸啊,”何潘仁恨恨地说道。

“这有什么丢人的?”马三宝乐了,“造不出战具,打了败仗,那才丢人哩!”

“也是,”何潘仁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苦笑道,“霍公军令下得急,我听闻各营的木料都吃紧,马兄弟怎会匀出这些给我呢?”

“老哥,前段时间,我不是奉命清理阿哈城的营房吗?”马三宝回答道,“从平房到地窖,从营区到军库,我全部梳理了一遍,收得了当年驻军的不少‘宝贝’呢,这成捆的废旧木材呀,就是那几日存下的——我估摸着,即将开始的攻城之战,这些家什肯定能派上用场!”

“马兄弟好眼力呀,”何潘仁竖起了大拇指,说道,“有先见之明,我老何也跟着沾光了!只是,哎——”何潘仁欲言又止,叹息一声。

“只是,没想到会是先攻安西堡?”马三宝接过话来,问道。

何潘仁连忙抬眼看看四周,见无异样,这才放心地点点头,压低声音,缓缓说道:“只怕是建造这些战具容易,要攻上安西堡的城头难啊!”

“嗯——”马三宝眨眨鼓突的双眼,说道,“前日帅府议战时,何老哥的见解与我趋同,不过,既然霍公已经做出了决定,咱们只能惟令是从啊!”

何潘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来,说道:“一旦开战,我真不愿意看到兄弟们死伤惨重,在安西堡城下血流成河啊…”

“要不,”马三宝皱了皱眉头,说道,“我们今晚去请教一下萧之藏,毕竟,他是北征参议,公主殿下也说他是‘军中张子房’哩,咱们看看他是如何看待这一仗的?”

“好,”何潘仁捋须点头,补充道,“兴许,他能劝说霍公收回成命呢!”

……

弯月当空,繁星璀璨,凉风如水,轻叩窗棂。

借着营房的烛火,萧之藏正伏案奋笔,刚刚完成一首诗作,光影映来,只见砑花水纹纸上,一笔舒展的隶书,骨气劲峭,顿挫自如,法度谨严,布白精巧。

收笔入架,坐回椅中,萧之藏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看着错落呼应的笔墨,口中朗朗念道——

“三十功名墨苍遒,

八千里路风云久。

百年回头又烽烟,

叹惜孟姜代代有。

贺兰吴钩卧沙棘,

宁边靖宇谁能够?

俯见杯中碧影现,

秦汉明月梦中求。”

正在沉吟时,下人来报,说是马三宝与何潘仁两位将军来见,萧之藏扬起淡眉,微微一笑,右手轻抬,说道:“有请——”

片刻,马、何二人跨门而入,见萧之藏在主位上笑脸相迎,两人一拱手,不约而同地说道:“萧学士,深夜来访,多有打扰!”

“二位将军,稀客啊,来,请坐请坐,”萧之藏拱拱手,还以一揖,便吩咐下人沏茶待客。

主客坐定,马三宝抬眼看了看案桌,见砑花水纹纸上墨迹未干,便笑道:“萧学士好兴致啊,我们还没进屋,便听说您在挥毫作诗,我二人怕要搅扰您的雅兴了!”

“哪里哪里,忙里偷闲,自娱自乐罢了,”萧之藏笑道。

何潘仁捋着红胡须,开门见山地说道:“萧学士,不瞒您说,我俩儿深夜造访,有事儿请教啊!”

“哦,是吗?”

何潘仁点点头,看看马三宝,又看看萧之藏,一咂嘴唇,说道:“萧学士,您也知道,霍公下达了攻取安西堡的军令,虽然咱们都在热火朝天地建造攻城器具,但这心里呀,却一直七上八下的哩!”

马三宝接过话来,说道:“是啊,日前的军事会议上,我与何将军陈述了相同的看法,可惜未被霍公采纳,眼看大军屯于坚垒之下,即将血流成河,我们真是心如刀绞啊!”

萧之藏听闻,两道淡眉微微一皱,旋即舒展开来,低头端起茶碗,吹开浮叶,没有立即回答。

马三宝与何潘仁面面相觑,不知萧之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萧学士,您饱读兵书,智略过人,连公主殿下都夸您是‘军中张子房’哩,”何潘仁一着急,连声说道,“两日之后,先攻安西堡,于我军而言弊大于利呀,您…您可得劝劝霍公啊!”

马三宝嘴唇翕动,也要开口说话时,只见萧之藏从座中站了起来,向前踱了步两步,继而扭头问道:“请问两位将军,你们营中的攻城战具都建造好了吗?”

“八九不离十了,可是…”

“我估计有人完不成啊,”不待二人说完,萧之藏打断道,“军令说,‘两日之内建造五十架云梯,八百只轻梯,’就算在树木繁盛的关中,这个活儿也不好完成啊,何况是在四面戈壁的阿哈城呢!”

萧之藏答非所问,让来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满脸迷惑。

橐橐地踱回位中后,萧之藏扬眉一笑,说道:“二位将军不必为攻城之事费心,只是,务必在明日酉时造好攻具,否则,晚上的军杖就会打在你们的身上了!”

二人听闻,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对视一眼,眸中尽显惊惧之色,张着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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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巡查战具军帅喜 杖罚将军众心惧

夕阳西下,晚霞映天,风拂城旗,哗哗不停。

酉时正刻,阿哈城里马蹄阵阵,数十骑从帅府中驰出,军帅柴绍一马当先,率领卫队巡查各营,清点攻城的战具。

半柱香儿的功夫,一行人率先来到马三宝的营中。

只见马三宝及众校尉早已恭迎辕门外,见军帅到来,马三宝小跑上前,躬身拱手,禀报:“末将在此等候多时,请军帅营中巡查。”

柴绍“嗯”了一声,执缰踩镫,翻身下马,大步朝着营中走去,马三宝等人快步相随,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来到营中,十五架云梯赫然出现眼前。

只见每架云架高约两丈,底架以木为床,下置六轮,主梯固定在木床上,副梯折叠起来,附在主梯上,主、副梯的接头处,一对大辘轳煞是显眼,只要用绳一拉,活动的副梯便以主梯为支撑,顺势升起,可倚于墙头。

柴绍走上前去,拍了拍木轮,又扯了扯主梯,突然扭过头来,对马三宝说道:“升起一架来看看,我要走上去。”

马三宝大吃一惊,连忙摆手,说道:“霍公,这可使不得啊,若有闪失,我…”

“怎么,对你自己造出的攻城战具没有信心吗?”

“不是,不是,只是…”

“少啰嗦,升起来!”

“遵命。”

马三宝立刻转身,招呼手下士卒推动一架云架,靠近营中的瞭望塔,士卒们“嗨哟嗨哟”地喊着号子,齐心协力把副梯升了起来,斜斜地靠在木塔上。

柴绍一撩战袍,迈开大步就要登梯,马三宝上前两步,拱手说道:“霍公,您是军帅,万人所仰,不可有丝毫闪失啊!您要验视战具的话,就让我上去吧。”

“三宝,”柴绍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说道,“你跟我征战已非一日两日了,难道不知道‘身先士卒’的道理吗攻城时,我自然不能亲冒矢石,缘梯而上,但此刻,多少双眼睛正盯着我,这岂不是鼓励士气的好时机吗?况且,你造的战具,我信得过!”

说罢,迈开步子,拾阶而上,步履沉沉,踏踏有声。

渐升渐高,风过耳畔,袍角扬起,啪啪作响。

转身间,柴绍已站到云梯的顶端了。

放眼望去,整个军营尽收眼底,旌旗飞舞,人马往来,数百顶军帐井然排列,如同阡陌;收眼脚下,将校武弁百余人正抬头仰望,注视着自己。

柴绍拍了拍护栏,对下面大声说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有此良器,何愁敌城不破!他日攻战,就仰仗诸位了!”

顿时,脚下爆发出“万岁,万岁”的呼喊声,响彻四面,随风可闻。

柴绍点点头,扶栏而下,落地立定后,对马三宝说道:“云梯结实,可堪一战,若能在木轮旁加装生牛皮护屏,抵御城上来袭的矢石,则是锦上添花啊!”

“霍公,”马三宝躬身一笑,回答道,“这戈壁滩里,寻找木料不易,可是弄些生牛皮却易如反掌,请军帅放心,今夜之内,云梯护屏必架架配备!”

“好,”柴绍面露喜色,点点头,见天色渐暗,便说道,“你们抓紧装备吧,我还要到其他营中去巡查,一个时辰后,所有将校到帅府来会合!”

“遵命!”

……

戌时正刻,钟鼓清脆,划破夜色,远近可闻。

马三宝带着随从赶到城北帅府时,只见院墙外面人影绰绰,战马成排,院里烛火通明,却静无声息,一个卫士小跑上前,接过马三宝的缰绳,说道:“马将军,其他将军都到了,就等您呐!”

马三宝点点头,正要迈步向前时,卫士凑到他的耳边,小声说道:“霍公今晚心绪不佳,您可得提防着点啊…”

“嗯?”

马三宝侧头看了卫士一眼,感到莫名其妙,见已到了点上,也不便多问,便径直往前堂而去。

抬脚入内,只见众将已各居其位,都沉默不语,大大的一面“唐”字帅旗下,柴绍脸色阴郁,目中含怒,坐在帅位上一动不动。

马三宝立定脚跟,朝前面躬身一揖,连忙寻座入位。

“戌时已过,既然都到齐了,那就看看各自的‘成果’吧,”柴绍立直腰身,双手倚案,冷冷地说道,继而侧头一点,只见侍卫官孟通捧着一张纸笺走了出来,大声念道——

“马三宝将军,应造云梯十五架,实造十五架;应造轻梯二百支,实造二百零五支;

何潘仁将军,应造云梯十二架,实造十二架;应造轻梯一百五十支,实造一百六十五支;

岑定方将军,应造云梯十架,实造八架;应造轻梯一百三十支,实造一百一十七支;

……”

片刻之后,孟通宣读完毕,双手捧起纸笺,递呈柴绍,然后退回自己的位中。

大堂里烛火摇曳,静如旷野。

柴绍扫视堂下,轻咳两声,拎起手中的纸笺,说道:“诸位,此中记录与你们所造,可有出入?”

“没有!”众将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好——”柴绍点点头,继而黑眸一闪,怒火上冲,高声喝道:“岑定方!”

“末将在!”

“你部应造的云梯及轻梯,无一完成,该当何罪?!”

“……”

“来人呐,”柴绍下颌一扬,朝门外喊道,“把岑定方拉下去,军法从事,斩首辕门!”

众将听闻,大惊失色,“唰唰唰”地从座中站起来,纷纷跪伏于地,替岑定方连连求情——

“霍公,岑将军虽违了军法,可罪不至死啊!”

“霍公,这阿哈城四周,皆是茫茫戈壁,木料奇缺,岑将军未能完成军令,可是,事出有因呐!”

“霍公,岑将军从军以来,久经沙场,战功卓著,姑念他一心报国,让他阵前搏杀,将功补过吧…”

众人言辞恳切,求情不已,甚至有人黯然神伤,哽咽落泪。

萧之藏见状,从座中缓缓起身,朝着柴绍一拱手,不急不徐地说道:“霍公,大战在即,正是用人之时,临阵斩将,恐有不祥啊!愿听纳众将之言,令岑将军戴罪立功。”

柴绍抚着宽大光生的宽额,沉吟片刻,扫视众人,这才说道:“既如此,我且留他一命,然而,违了军法,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来人呐,”柴绍高喝一声,“把岑定方拉下去,脊杖二十!”

“是!”两个腰圆膀阔的卫士应声而入,架起岑定方就往外走。

堂中,马三宝与何潘仁对视一眼,惊惧之中,不约而同地向萧之藏投去感激的目光。

这时,帅位上再次传来柴绍的声音:“两日之后,即九月初三寅时,全军开拔,直扑安西堡!”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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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行军疾进突转向 鼓声震天攻敌城

寅末卯初,天光微亮,晨风悠悠,薄露苍苍。

阿哈城以北的戈壁滩刚刚苏醒,低矮的骆驼草随风摆动,一人高的盐木树叶“沙沙”细响,几只蜥蜴从石滩中爬了出来,探头探脑地爬在路边裸露的岩石上,静候太阳的升起。

突然间,大地颤动,脚步隆隆,由远而近,沙石簌簌,蜥蜴一缩脑袋,“唰”地一下躲回到岩石缝儿里去了。

沙土路中,数万唐军从阿哈城里开拔出来,双道并行,向着西北方向的安西堡急急开进。骑兵打头,策马提槊,笃笃向前;步兵跟随,衣甲鲜亮,旌旗招展;战具居中,人推马拉,轰隆向前;弩手刀队,徒步跟进,殿后护卫。

军帅柴绍躬擐甲胄,跨马执缰,在队伍中间昂首挺胸,策马而行,身后一面“唐”字大纛迎风飘扬,“哗哗”直响。

行进间,柴绍不时地抬起头来,望望渐亮的天空;低下头去,看看变得清晰的人影,他的心里如同一只精密的时钟,正在计算着离城的距离和开战的时间…

一个时辰后,太阳跃出了地平线,越升越高,通红一片,大地明亮,薄露消散,戈壁滩中热气升腾,脚下的沙石变得烫了起来。

这时,在前方开道的马三宝遣人来报,出城一个多时辰了,大军是否歇息片刻。柴绍拉缰驻马,手搭凉棚,抬头望天,略一思索,命令道:“人不卸甲,马不离鞍,加快行军速度!”

来人应了一声,正要掉转马头回报时,柴绍追问了一句:“前方逻骑巡查,可有状况?”

“回霍公,未见异样!”

柴绍点点头,一挥手,示意来人回报前方…

巳时已过,太阳当空,人影渐短,戈壁滩里如同蒸笼一般,令人躁闷,唐军士卒汗流浃背,呼呼直喘,一边快步向前,一边摸出水囊,不时地仰头饮用。

离开阿哈城两个多时辰了,到安西堡的路程也已经过去了大半。

突然间,七、八骑从“唐”字大纛下驰出,一分为二,分别奔向队首和队尾,骑士们手里高擎着猩红的令旗,一面扬鞭疾驰,一面大声喊道:“军帅令——转向后火城,到达即进攻!转向后火城,到达即进攻!”

戈壁滩里,唐军数万人马扬起的沙尘,如同一条延绵逶迤的黄龙,帅令一下,“黄龙”掉头,由西北方向转进朝东,直扑十里外的后火城。

队伍前头的马三宝听闻军令,满脸惊喜,顾不得擦去额头的汗珠,举鞭策马,呼唤着身后的骑兵快速跟进。

改道向东,立即进攻后火城,这道命令实在出乎马三宝的意料,数日来的忧愁一扫而空,虽然不知道军帅为何如此安排,但军令入耳,如沐春风,马三宝欣喜异常,巴不得马上杀到后火城下,架起云梯,提刀上城。

在他身后一两里处,步兵队伍中的何潘仁同样万分惊喜!

连续行军早已疲惫的何潘仁,原本倚在鞍上恹恹欲睡,军令突然传来,何潘仁侧耳一听,顿时精神百倍,蓝眼睛里光芒四射,一拉缰绳,在坐骑上倒提长刀,一捋红须,对部伍大声说道:“兄弟们,后火城不远了,咱们一鼓作气攻下它,进城吃晚饭!”

军士们欢呼不已,士气大振,提刀举盾,肩扛轻架,迈开大步,紧跟在骑兵后面,朝着后火城扑去。

……

沙尘滚滚,烽烟骤起,杀声震天,万箭飞城。

近午时分,后火城南面的戈壁滩里,突然蹿出一条数里长的“黄龙”来,接近城池时,只见它摇身一变,突然成了一个厚实的“黄圈”,裹缠着城池,犹如一条巨蟒死死地勒住猎物。

唐军骑兵率先攻击,环城驰射,张弓发箭,成百上千的利矢飞上墙头,射得垛口“当当”直响。

守城梁军猝不及防,一面急急禀报主将,一面操持兵器,倚在垛口后面,探视来者,准备反击。

怎奈唐军飞箭势大力沉,密如雨点,数千骑兵绕城一圈后,城上已有数十人中箭倒地,翻滚在甬道上,痛苦不堪,此后,再也无人敢探出头来张望城下。

片刻,唐军步兵赶到,在呼天抢地的喊杀声中,成千上万的士卒越过城前干涸的护河,扛着轻梯架上城头,举刀蒙盾,黑压压地一片,如同蚂蚁一般向城上涌去。

顿时,短兵相接,刀枪碰撞,叮当四响,火星飞溅。

这边,蒙盾挥刀,向上猛砍,奋力进攻;那边,倚墙而战,往下刺戳,竭力阻挡,双方在城头你来我往,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肢残体断,呻吟不绝。

攻防正在僵持时,只听到唐军阵营中传来“咚咚—咚咚”的低沉声音,震耳欲聋,摄人心魄,原来,唐军大纛前面的百面战鼓同时擂响,鼓槌舞动,鼓面震颤,巨大的声响如同海啸一般扑向城池,连箭楼上的瓦片也“簌簌”直晃。

鼓声中,数十辆高耸的云梯从阵中缓缓推出,犹如海面上突起的座座礁石,在“吱吱嘎嘎”的轮声中,朝着城头徐徐靠近。

前面沟壑处,早有士卒用厚厚的木板架在上面,为云梯铺平了前进的道路,转眼间,云梯便推进到城脚下,随着“嗨哟嗨哟”的号子声响起,拉绳绷直,轱辘转动,前端带钩的副梯渐渐升高,笔直而上,牢牢地抓在墙头的垛口上。

“冲啊——”

城下云梯旁,等候多时的士卒见状,立刻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喊声,挥刀举盾,大步上架,“踏踏踏”地向上面冲去。

城头上,唐军士卒飞身而下,左右挥砍,杀声可闻;梁军士卒一面节节抵抗,一面倚在垛口处,冒着唐军密集的飞箭,不时将圆石滚木等杂物抛下城去,砸向云梯底座。

城外,唐军大纛下,柴绍挽缰驻马,将攻城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显然,对于己方大军的到来,城上的敌人准备不足,防御并不严密,不像有八千人在抵抗——不到一刻钟,唐军已有数百人跃上了城头,并且还在源源不断地向上涌去,虽然敌人在拼死反击,但城上已被撕开了几个口子。

柴绍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战场,脑海中分分秒秒地计算着时间。

“必须在敌人援兵全部赶到前,在城头站稳脚跟,”柴绍倚鞍远眺,独自沉吟着,略一思量,对传令兵大声说道:“告诉马三宝,将配有护屏的云梯悉数转至南门,其余的分散到北、东、西三门,四面合攻,不惜代价,务于未时破城!”

“是!”传令兵一拱手,飞身上马,扬鞭疾驰,朝着烟尘滚滚,杀声四起的城下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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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城头厮杀守军溃 挽弓射骑擒敌酋

战鼓咚咚,箭矢横飞,硝烟蔽日,杀声震天。

后火城上的梁军四面告急,唐军源源不断地涌上城来,南门、东门等几处防线已被撕开了口子,梁军且战且退,血流满地,在丢下数百具尸首后,只有招架之功已无还手之力。

守城的将领心急如焚,一边挥舞战刀,指挥士卒戮力反击,一边回头顾望,期盼军帅梁洛仁的援兵早早到来。

然而,他哪里知道,城中的援兵尚未集结完毕,听到城头传来的隆隆杀声,正在慌慌张张地整队待战…

原来,半个时辰前,太阳跃过城头,热气四面升腾,后火城里的梁军操习完毕,纷纷回营,饮水取食后,不少人横卧榻上,纳凉歇息,不知不觉间,已沉沉睡去。

军府里,领军梁洛仁与幕僚刚下完一盘棋,只觉得热气袭来,令人恹恹,伸了个懒腰后,梁洛仁便命人撤了棋盘,辞了幕僚,独自回到寝房中,解衣宽带,卧榻休憩。

睡得正香时,属下来报,说是城南发现大队人马,梁洛仁翻了个身,不耐烦地说道:“中午酷热,哪来的大队人马?之前的侦报,不是说唐军奔安西堡去了吗?那是索周的事儿,与我何干…”说罢,又呼呼睡去。

片刻之后,便听到城外传来喧嚣声,梁洛仁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坐在床榻边,正要询问发生何事时,只见属下慌慌张张地跑来再报,说是唐军开始攻城了!

梁洛仁侧耳一听,远处的喊杀声越来越大,这下才慌了神,连忙下令集结士卒,准备上城反击。

正在营中昏睡的梁军士卒,猝然之间听到号角响起,个个睡眼朦胧地翻身起床,抓衣扯帽,披甲拿刀,狼狈不堪地冲出营房,集结待命。

当听闻是阿哈城的唐军倾巢而出,正在攻城时,梁军士卒大感意外,无不骇然,一时间,心绪大乱…

梁洛仁好不容易把队伍集结起来,听闻南门战事激烈,便拔剑出鞘,一拉马缰,带着数千援兵从军营中冲了出来,直奔城南而去。

谁知刚到南门城下,便看到城上的“梁”字军旗被纷纷拔起,高高地抛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明黄色的“唐”字旗幡,飘立于城头。

梁洛仁惊诧不已,正要挥兵向前,反攻城头时,只见百余名溃兵你扶我搀,血迹斑斑地从城上逃奔过来,一个个丢盔弃甲,失魂落魄。

见此情形,梁洛仁不禁大怒,高声喝止,却不见成效,于是挥剑力砍,就地正法了两名溃兵,这才制止了败卒的逃窜。

“你们的军将呢?”梁洛仁拉缰驻马,厉声喝问。

“已在城上阵亡了…”败兵们战战兢兢,哭丧着脸回答道。

梁洛仁抬头看了看高大的城堞,深吸一口气,正了正头戴的凤翅铁盔,剑指前方,正要下令强攻上去时,只见十余骑从东面策马驰来,一名军将翻身下马,跪拜鞍前,急急地禀报道:“大将军,东门已失守,快快突围出城吧!”

梁洛仁大惊失色,连忙侧头看去,只见东边烽烟滚滚,杀声震天,且越来越近。

倚鞍四望,烟尘涨天,遮云蔽日,血腥味儿混杂着硝烟味儿,呛得人连连作呕,正在犹豫时,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梁洛仁扭头一看,早有士卒解下甲胄,放下刀枪,转身往北门方向逃去。

仰面朝天,长叹一声,梁洛仁无可奈何地调转马头,高喝道:“撤,从北门突围出去!”

……

云梯高耸,比肩城垣,轻梯飞架,兵如蚁附。

后火城北门在唐军的凌厉攻势下,摇摇欲坠,梁军仍在凭城坚守,但面对不断攀缘上来的唐军,已是力不从心,只能在城头甬道上与对方短兵相接,近身搏战,却无力将对手驱赶下去。

城下,负责攻取北门的唐军将领岑定方看在眼里,急在心头,胸中憋着一股火——今日,不拿下北门不足以戴罪立功,不足以洗刷前耻!

眼见城上搏杀正酣,进展不如预期,又听闻东门及南门已破,岑定方怒不可遏,在鞍上大喝一声:“免胄搏战!打开城门者赏金十两!”

说罢,岑定方翻身下马,扯去头盔铠甲,赤裸上身,手提三尺长刀,迈开大步,“蹭蹭蹭”地登上一架云梯,呼啸踊跃,冲上城头,左劈右砍,刀刃翻飞。

唐军士卒见状,纷纷效仿军将,脱掉甲胄,赤膊上阵,狂呼怒喊着涌上城头,刀光剑影,血雾弥漫,肢飞颅断,肠迸胆裂。

转眼间,梁军倒下一大片,呻吟不断,哀号连连,余下的百十人力有不支,且战且退,顺着石阶往城下退去。

混战中,猛然间瞅得一个空子,几名身强力壮的唐军士卒举盾握刀,左推右挡,如泥鳅一般,“簌簌簌”地穿过刀丛,飞身跃下石阶,大步冲到门边,砍翻敌军守卫,“嗨哟”一声,合力抬起沉重的门闩,“吱嘎”一声,推动城门,洞开于外。

“冲啊——”

“杀啊——”

城外的唐军如同泄闸一般,潮涌而入,势不可挡。

守军见状,军心大乱,不敢恋战,转身往城中逃奔而去。

岑定方见状,心花怒放,冲下城去,接过亲兵递过来的缰绳,翻身上马,挥舞长刀,率领士卒追击溃兵。

战马长嘶,奋蹄向前,刚刚奔出去百十步,只见前方街口处迎面冲来一群梁军,为首者银盔细甲,手提宝剑,见城门已破,唐军涌入,当即调转马头,打算逃离此地。

岑定方见对方衣着不俗,料定必有来头,加了一鞭,侧过身来,从鞍鞯上抽出长弓,搭箭劲射,只听见“嗖”地一声,利箭飞去,正中对方的坐骑,一声长长的哀号后,对方连人带马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唐军士卒举枪提刀,蜂拥上前,把对方团团围住,突然间,在倒地抽搐的战马下面,传来一声高喊:“我是朔方的辅国大将军梁洛仁!勿伤我,勿伤我!”

岑定方听闻,又惊又喜,一边策马向前,一边高声令道:“活捉梁洛仁,送到军帅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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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城破军入宣帅令 重赏勇将众人喜

烽烟飘散,喊杀声歇,晚风扫城,血腥弥漫。

申末时分,激战两个时辰的后火城趋于平静,硕大的云梯依旧矗立在城旁,一动不动,数百架轻梯还挂在墙垣上,轻摇慢晃,放眼望去,满城的“唐”字旌旗迎风招展,“哗哗”直响。

南门外,一直数百人的队伍正向着城里开来,军帅柴绍在卫队的簇拥下,执绺策马,踏踏向前。

今日的攻城之战,全在柴绍的预料当中——四面合围,突击南门,巷战清扫,悉数歼敌。虽然仅在两个时辰内便攻破了敌城,但对方毕竟有八千驻军,战斗的惨烈之状仍令人震惊。

柴绍执缰向前,抬头四望,夕阳下,宽大的后火城通红一片,如同披上了一层绛纱,城上城下血迹斑斑,凝固成块,沟内沟外刀枪散落,旗幡遍地,清扫战场的士卒三五成群,忙忙碌碌,抬着双方的遗骸,准备掩埋。

见此情形,柴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扭过头来,对身后的侍卫官孟通吩咐道:“传令诸营,详细造册,厚抚阵亡将士!”

“是!”孟通在鞍上欠身拱手,回答道。

卫队向前,片刻便至城下,马三宝、何潘仁及向善志等诸将站立门边,恭候多时了,见军帅进城,众人整理甲胄,躬身揖拜。

柴绍轻拉马缰,放缓脚步,在鞍上把鞭一抬,说道:“诸位辛苦,战功已立,随我进城吧…”

城内,余烬未熄,青烟袅袅,敌人的军械旗帜堆积成山,四处皆是。

街衢两旁,大战之后的唐军士卒正在休整,有的饮水就食,大口咀嚼;有的包扎伤口,痛苦不堪;有的擦拭刀枪,专心致志;有的靠墙小憩,似已睡去…

见军帅进城,士卒们纷纷起身,躬身肃立。

柴绍见状,侧过脸来,向马三宝问道:“城中的兵营,为何不能入住?”

“回霍公,”马三宝应道,“破城之后,兵营中有小股敌军负隅顽抗,也有一番厮杀,现正加紧清理,估计再有一两个时辰,士卒们便可进入。”

柴绍点点头,看看街道两边的士卒,说道:“今日寅时出发,戈壁疾进,午时激战,攻拔敌城,我军已经疲惫,除了警戒值守的队伍,大队人马当埋锅造饭,尽快入寝歇息!”

“末将明白!”

一边行进,一边说话时,忽然听到前面的小巷中传来几声咒骂,唐军正押着三四十名俘虏从里面缓缓走出,见军帅到来,负责押解的小校一抬手,全体立定,避道让路。

柴绍侧过头去,往小巷中瞥了一眼,只见战俘们衣甲破败,战战兢兢,裹纱缠伤,你扶我搀,个个垂头丧气,神情落寞。

“此战,俘得敌人多少?”柴绍扭头问了一句。

“霍公,”何潘仁眨眨蓝眼睛,在身后应道,“详细人数尚在统计中,从目前上报的情形来看,我军俘获了近四千人。”

“这些狗东西呀,”向善志瘪瘪嘴,忍不住插话道,“一看大势已去,突围又无望,索性化整为零,纷纷躲到房间屋舍中去了,咱们进城之后,好似捅老鼠一般,逐屋逐屋地搜索清理。”

柴绍眉头一皱,没有吭气。

萧之藏听闻,加了一鞭,驱马上前,与柴绍并驾而行,侧身低头,在军帅耳畔轻语了几句。

只见柴绍一抚宽额,点点头,继而拉缰驻马,回头对众人说道:“‘元恶必办,胁从不问’,敌军士卒只要放下武器,一概不杀,可将此令传达下去!”

“遵命!”众将拱手,异口同声地应道。

……

军府完好,屋舍俨然,卫士警戒,挎刀挺立。

一柱香儿的功夫,柴绍在众将的扈从下,来到了后火城的军府中,只见大门外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戒备森严,令人肃然。

堂壁正中,悬挂军旗的位置上,早已换作了一个大大的“唐”字,鲜明亮丽,夺人眼目。

抬脚入内,柴绍满意地点点头,大步上前,径自坐到主位上。

待众将齐毕后,柴绍立直腰身,扫视堂下,大声说道:“今日之战,酣畅淋漓,一举拿下后火城,全歼梁军八千人,将士用命,诸位戮力,稍后,我将造册记功,报捷朝廷,论功行赏!”

说罢,柴绍抱拳过头,朝着长安方向拱了拱手。

众人喜不自胜,眉开眼笑。

“诸位,”柴绍顿了顿,接着说道,“今日,岑定方将军建功北门,生擒了守城主将梁洛仁——朔方的辅国大将军,实为北征以来的一件喜事,真是大快人心呐!”

众将听闻,纷纷侧头,眼中含笑,致敬岑定方。

听闻军帅提到自己,岑定方大步出列,一提战袍,单膝跪拜道:“今日之功,皆霍公所赐,末将机缘巧合,捉得敌酋,愿将功补过,以平前愆!”

柴绍看着岑定方,摸了摸唇上短髭,微微一笑,说道:“我听闻,城头搏战时,你曾向属下许诺,‘打开北门者赏金十两,’众所周知,你平时简朴,与士卒同甘共苦,向无私财,如今城门已破,你拿什么去赏赐?”

“这个…这个,末将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这十两赏金,我…我…”岑定方期期艾艾,甚是狼狈,一时语塞。

“这十两赏金,本帅替你出!”

柴绍一抬手,斩钉截铁地说道,“不但要赏赐打开城门的勇士,还要赏赐擒获敌酋的将军,岑定方——”

“末将在!”

“除了那十两赏金外,本帅再赏你三十两黄金,朝廷的封赏不在此列!”

“谢霍公,谢霍公,末将愿为大唐肝脑涂地!”岑定方受宠若惊,连忙跪伏拜谢。

堂下立刻传来了“啧啧”之声,羡慕的眼光纷纷投向了岑定方。

“诸位,”柴绍话锋一转,看看左右,说道,“后火城已经攻下,梁洛仁已然就擒,可是,咱们对面还有一座坚城要塞——安西堡,‘兵贵有继’,不可迟缓,休整一宿后,我军将分兵向西,攻拔此城!至于梁洛仁嘛,先囚禁起来,如何处置,以后再议!”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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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勇将盛言赞智士 临别赠语愁双雄

长庚星亮,晚霞渐暗,夜幕缓降,风凉似水。

后火城军府前,人声嘈杂,欢悦轻快,议事刚刚结束,将军们三三两两地从正堂中走了出来,虽然攻战一天,尽显疲惫,可胜利的喜悦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

众将边走边聊,有说有笑,来到大门外,相互道别,朝自己的坐骑走去。萧之藏接过属下递过来的缰绳,正要踩镫上马时,只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萧学士,请留步--”

回头一看,原来是马三宝与何潘仁,只见两人笑容满面地大步上前,欠身拱手,说道:“萧学士,可否借一步说话?”

萧之藏听闻,微微一笑,淡眉轻扬,打趣道:“二位将军发令,萧某敢不相从?”

三人抬脚向前,来到二三十步外的一处牌坊下,抱手相谈。

何潘仁快人快语,眨了眨蓝眼睛,盯着萧之藏问道:“萧学士,您是不是早就知道霍公会改变方向,进攻后火城了?”

“呵呵,将军何有此言?”萧之藏反问道。

“哎,阿哈城出征之前,我同马将军曾深夜造访,就霍公为何先攻安西堡一事请教于您,可您顾左右而言他,只让咱们按时完成云梯的建造,由此看来,您是早就心中有数啊!”

“是啊,”马三宝接过话来,睁着一双鼓突的大眼睛,叹道,“连公主殿下都说您是咱们军中的‘张子房’哩,时至今日,您就实话实说吧!况且,自终南山起,咱们相交多年,讲点儿心里话,这份兄弟情谊总该有吧?”

“呵呵,两位将军言重了,”萧之藏低头一笑,淡眉上扬,继而抬起头来,看了看面前的两位同袍,摸着下颌,徐徐道出实情--

“不错,在阿哈城时,我已判定,霍公虽然下令进攻安西堡,但终将挥师向东,先拿下后火城,为何?一来,在先前的军事会议上,包括你们二位在内,已经有人看到了,先进攻安西堡是弊大于利啊--大军屯于坚城之下,若不能猝拔,后火城的敌军来袭,我军有腹背受敌之危!”

见二人点点头,正在专心致志地聆听,萧之藏继续说道--

“二来,霍公下令,在两日之内务必造出五十架云梯,八百只轻梯,这其中藏有玄机啊--安西堡虽然坚固,但毕竟是弹丸之地,大军骤至,四面合攻,哪里摆得下那么多战具呢?可是,若将它们移至后火城,则再恰当不过了…”

听到这里,马、何二人眼中发亮,闪显出诧异的光芒。

萧之藏嘴角一扬,笑了笑,说道:“你们可能会问,既如此,霍公为何还要下令首先进攻安西堡呢?二位,这就是兵书中所谓‘声东击西’,‘瞒天过海’之法啊--大张旗鼓地宣称进攻安西堡,为此还责罚了岑定方将军,连咱们自己人都深信不疑的事儿,何况是敌人呢?茫茫戈壁,往来穿梭,咱们会派出逻骑暗哨,难道对方不会吗?”

见面前的二人陷入沉思,正咬着嘴唇,盯着地面,一动不动,萧之藏仰起头来,望了望夜星闪烁的天幕,轻叹一声,说道:“当日,二位将军请教于我,尽管我已有了判断,然而,大军未发,搏战未始,我岂能以己之言,泄露军机?所以,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啊…”

晚风吹来,如水拂面,战袍扬起,啪啪有声。

片刻,从沉思中顿悟过来,马三宝与何潘仁不约而同地躬身拱手,说道:“萧学士广读兵书,深通智谋,非常人所及,我等心悦诚服!”

……

弯月升空,穿行薄云,星光璀璨,闪烁不停。

军府前的牌坊下,低语连连,偶闻笑声,三人又聊了片刻,见夜色渐浓,这才拱手辞别。

马三宝与何潘仁转过身去,朝着前方的坐骑才走出去七、八步,只听见背后传来萧之藏的声音--“二位将军,且慢!”

两人扭头看时,见萧之藏提着袍角,已大步上前。

脚跟立定,身体前倾,萧之藏压低声音,轻轻问道:“攻城之战,二位是否想过锦上添花呢?”

马三宝与何潘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呵呵,”萧之藏扬起淡眉,笑道,“锦上添花,再建新功啊!”

“这个自然好啊,”何潘仁捋着红须,说道,“今日,我们虽然攻破了南门,可看看岑定方将军,不仅破门有功,还生擒了梁洛仁,得到霍公的重赏,若能再立战功,咱们便可与其并驾齐驱了!莫非…萧学士能让咱们再捉住一个‘辅国大将军’?”

马三宝没有说话,一双鼓突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地盯着萧之藏,等待回答。

“非也,”萧之藏摇摇头,说道,“朔方只有一个‘辅国大将军’,且已沦为我军的阶下囚了,我想让二位新立的军功是--再拿下一座城池!”

“安西堡?”马、何二人异口同声地惊呼道。

“对!”

“可是,”何潘仁眉头紧蹙,心中忧虑,说道,“那安西堡城池虽小,却经营多年,坚固异常,要攻下它,并非易事啊!”

马三宝也点点头,接过话来,说道:“此前,在军事会议上,曾经驻扎过此城的刘旻也说过,于安西堡而言,‘千人守备可视为万人防御,’想拿下此城,再建军功,谈何容易!”

“二位,”萧之藏收敛笑容,抱臂胸前,说道,“如果不出我意料的话,我军可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安西堡。”

“什么?!”

二人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萧之藏咂咂嘴唇,缓缓说道:“敢向霍公请命领兵,拿下安西堡者,需要的是智略,而非勇气…”

“愿闻其详!”

接着,萧之藏条分缕析,将敌我态势如此这般地陈说了一番,末了,说道:“由此可见,拿下安西堡,凭智不凭力啊!”

马三宝眯起眼睛,低头思索,犹豫不决;何潘仁捋着红须,眺望夜空,似有怀疑。

萧之藏见状,嘴角轻动,淡然一笑,说道:“二位将军,霍公挥师在即,战机稍纵即逝,想锦上添花,再立新功也罢;欲作壁上观,跟随大流也罢,全凭二位自己的决断了!”

稍一停顿,萧之藏收敛笑容,神情肃然地说道:“如果说,日前在阿哈城中,萧某情非得已,有所隐瞒的话,那么,今日却是毫无保留,知而言,言而尽了。”

说罢,一声“告辞”后,萧之藏对着二人拱拱手,随即大步向前,头也不回地朝着自己的坐骑走去。

夜幕中,星光下,马、何二人呆呆地站立原处,似乎还在回想刚才萧之藏的话语,思量中有疑惑,疑惑中有期盼,一番纠结,两样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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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勒马夜驰女兵营 泪眼婆娑劝请缨

钩月当空,似镰挑云,风扫余烬,烟飘如线。

酉末戌初,后火城里马蹄阵阵,火把如灯,唐军人马仍在调动,大街小巷中,提刀扛枪的军士随处可见,步卒队列齐齐而过,骑兵穿梭往来如风。

五、六骑从军府前喁喁走来,马三宝执绺徐行,正返回营中,几名亲随紧跟其后。同萧之藏、何潘仁分手后,这一路上,马三宝低头不语,眉头紧锁,心事重重,萧之藏的话语一直萦绕耳畔。

马三宝心里有数,刚才何潘仁的神情言语已告诉自己,他不会轻信萧之藏,坚固的阿哈堡怎能轻易拿下,甚至不费一兵一卒?那可是经营了十余年的西北要塞啊!然而,萧之藏又言之凿凿,且此人自终南山起,便参谋军事,言无不中…如何抉择,真叫人为难啊!

马三宝倚鞍前行,一纵一送之间,不禁喟然长叹,鼓突的双眼中尽是迷茫之色。

走着走着,突然,马三宝猛拉缰绳,惊得坐骑一声长嘶,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夜色中,只见他回过头来,对几个亲随说道:“走,到女兵营去一趟!”

“马将军,再有一个时辰,全城便要宵禁了,我们现在过去,是不是…”一个声音犹犹豫豫地从亲随中传了出来。

“是啊,霍公有军令,宵禁之后,只认牌牒不认人,巡查的部伍有先斩后奏之权,咱们没有…没有携带牌牒啊,”另一个声音颤颤巍巍地说道。

马三宝没有吭气,只抬起头来,望了望星光璀璨的夜空,斩钉截铁地说道:“来得及!”

说罢,一拉绺头,马三宝带风前奔,朝着城西的女兵营笃笃驰去。

后面的亲随们不敢怠慢,立即扬鞭,策马追上,在街衢中洒下一串串的马蹄声。

……

火把劲燃,光亮如昼,人影往来,步履匆匆。

马三宝一行到达女兵营时,只见里面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女兵们忙碌紧张,却有条不紊——有的正在擦拭弓弦,校正弓弰,专心致志,不言不语;有的正在配发箭矢,清点细数,念念有词,造册登记;有的正在饮马喂料,安抚坐骑,卸装鞍鞯,清除污迹…

见马三宝等人驰入营中,女兵们略一吃惊,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继而抿嘴偷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各自忙碌起来。

“马将军,这么晚来,您来咱们营中,有何贵干?”马三宝刚一下马,便看到宣节校尉罗秋红笑呵呵地走了过来。

“你们的军将秦蕊儿呢?我找她,有急事儿!”马三宝神情严肃地说道。

罗秋红见马三宝心急火燎的样子,连忙抬起手来,指向前面两三百步处的一顶大帐篷,说道:“秦将军正在伤兵营中探视伤者。”

马三宝“嗯”了一声,扭过头来,把手中的缰绳递给亲随,说道:“你们就在此处等候,”说罢,迈开大步,径直朝着那顶大帐篷走去。

掀帘而入,只见二三十名伤兵或坐或躺,绷带缠身,血迹浸染,有的闭目不语,有的低低呻吟,秦蕊儿正背对着自己,与一名伤兵对面而坐,手搭其肩,好言安慰。

见马三宝突然入内,伤兵惊诧万分,瞪着双眼,张着嘴巴不知说什么,秦蕊儿一怔,转过身来,见是自己的丈夫,猛然间也吃惊不小,连忙朝着帐外呶呶嘴,示意马三宝外面等候,这才站起身来,又对身边的几名伤兵安抚了几句,这才扯扯战袍,理理鬓发,朝门外走去。

二人来到帐外,秦蕊儿开口问道:“当家的,马上就要宵禁了,你不在自己的营中处置军务,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是这样的——”马三宝舔舔嘴唇,把萧之藏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末了,说道,“我真是拿不定主意啊,所以,想听听你的看法。”

“咳,这有什么可说的呢,”秦蕊儿看了丈夫一眼,说道,“既然萧学士都这样说了,就按他的主意办呗!”

“可是,”马三宝双眉不展,搓着手掌,说道,“常言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如果萧之藏判断有误,我向霍公贸然请战,却又不能攻拔安西堡,那么…”

“那么,你在军中便折了脸面,不好与众将相见,是不是?”秦蕊儿黑眸一斜,反问道。

“哎,也是,也不是啊!”

马三宝叹了一口气,答道,“没了脸面是一说,且你我是夫妻,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违了军令,也会给你抹黑啊,然而更重要的是,”马三宝顿了顿,神色黯然地说道,“众人背地里会讲,霍公选将不明,暗于识人,我…我…”

“既如此,那就不要主动请缨了,任由霍公点将,点到谁就是谁!”

“是啊,起初我也这样想过,”马三宝吁了一口气,看着妻子,有些犹豫地说道,“可听了萧之藏的话后,我又觉得十分在理,心里就像江海翻腾,按捺不住想提兵上前啊,毕竟,真如他所说的那样,拿下安西堡易如反掌,若我不去,到时不是悔死了吗?”

“马三宝!”秦蕊儿大眼圆睁,双手叉腰,有些冲气,高声说道,“你什么时候变得前怕狼,后怕虎了?你若不去,我自己带着女兵去!我看你这个骠骑将军是越当越回去了,还不如当年终南山里的那个小家将!”

四周的女兵听闻,远远地侧头回望,又迅疾扭头回去,各干各的活儿…

“嘿嘿,好婆姨,别生气,啊,别生气,”马三宝立即换了一副面孔,躬身低头,满脸堆笑,说道,“这不,都是为咱俩儿在盘算么?当年终南山的那个马三宝啊,年轻气盛,没有家室,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今日可不同了,他不是有个美貌能干的妻子吗?他不是得有所顾虑吗?嘿嘿,对不对啊…”

“唔…唔…唔…”谁知马三宝的话,竟让秦蕊儿哭了起来,只见她一边抹泪,一边呜咽道,“你要真是为了咱俩儿好,就应当听萧学士的话,去向霍公请缨…”

“好,好,好,我听你的,我听你的,明天一早就去军府,”马三宝连忙抬起手来,用掌心为妻子擦去眼角的泪珠,笑嘻嘻地说道。

“三宝,你听我说…”

秦蕊儿收住泪水,止了哭泣,缓缓说道,“自终南山起,萧之藏便参谋战事,你回想一下,每次战斗之前,他要么不说话,要么说的话便会成真,是不是这样呀?”

见丈夫眨眨眼,点点头,秦蕊儿继续说道:“萧之藏精通兵法,深有谋略,连咱们的公主殿下都对他钦佩有加,称之为‘军中张子房’,你我一个小小的军头,怎可疑神疑鬼,不信于人?”

“三宝,”秦蕊儿叹息一声,伸手拉住丈夫,说道,“你知道吗?若能如同萧之藏所说的那样,迅速拿下安西堡,岂止是你再立战功,替我争光?咱们也是为公主殿下分忧哩!”

马三宝睁大鼓突的双眼,似乎不太明白妻子的话。

“你想想,”秦蕊儿继续说道,“咱们从阿哈城出来后,前方的战事如何了,顺不顺利,有没有什么梗阻,这些岂不是留在后方的公主殿下所忧虑的?你能早些拿下安西堡,也好让霍公与殿下早些团聚啊!这些年来,戎马倥偬,他们离多聚少,总在相互牵挂…”

“嗯,蕊儿,你别说了,我明白了,”马三宝收起笑脸,神情严肃,说道:“明日,天一亮,我便到军府去请战,不拿下安西堡,就不回来见你!”

秦蕊儿破泣为笑,解下自己胸前的棉纱红巾,围到丈夫的脖子上,说道:“不管安西堡能不能拿下来,你都要回来见我!入夜了,天凉,快回营吧…”

“嗯!”马三宝沉沉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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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拂晓请缨元帅喜 易如反掌得坚城

天色微亮,露珠轻附,聚于叶尖,摇摇欲坠。

后火城尚在睡梦中,似乎还未从前一日的疲惫中恢复过来,只街头巷尾偶尔传来的鸡鸣声,预示着晨曦即将到来。

这一夜,不知怎的,军府中的柴绍睡得并不安稳,迷迷糊糊,似醒非醒,眼前就没有安静过,一会看到墙垣上的残肢断体,一会儿看到唐军的踊跃冲锋,一会儿看到朝堂上的紫衣红袍,一会儿又看到妻子的盈盈笑脸

鸡叫三遍时,柴绍忽然间醒了过来,见窗外已蒙蒙见亮,自己又睡意全无,索性一骨碌翻身起床,准备盥洗之后,到正堂处置军务。

“咚咚,咚咚,”门上传来了清脆的叩击声。

“谁呀-----”柴绍坐在床沿儿上,问道。

“霍公,我是孟通,马三宝将军已在府外等候多时了,您看”

“马三宝?这么早就来了,有什么事呢,”柴绍自言自语地说道,把头一抬,吩咐道,“让他进来吧,在正堂等候!”

“遵命!”

片刻之后,柴绍跨步入堂,马三宝见状,立即从座中站了起来,欠身拱手道:“参见霍公!”

“嗯,”柴绍点点头,走到主位上坐下,说道:“这么早就来了,有何事?”

马三宝斜签着身坐了,双手按膝,深吸一口气,说道:“霍公,安西堡进攻在即,不知领军者为谁?”

“安西堡坚固异常,易守难攻,众将之中,恐无人能独自受命,我思忖着,是否自行领兵前往…”

“霍公,”见柴绍尚在犹豫,马三宝立即接过话来,一拱手,说道,“末将毛遂自荐,愿为军帅分忧,领兵前往安西堡,拿下此城!”

“你?”

“是!”

柴绍盯着马三宝看有移时,思量片刻,缓缓说道:“三宝,安西堡不比后火城呐,此处打前朝起便开始经营,城高墙厚,防御完备,据我所知,尽管方圆不过两里,此处却将一墙一壕改建为三墙两壕,层层防御,颇有纵深,短时之内不易猝拔啊!”

马三宝点点头,说道:“霍公,这个我明白,跟从您和殿下征战多年,对于攻城拔寨,虽不能说得心应手,却也有些心得,我不指望数个时辰便拿下它,但也绝不会迁延时日,久拖不下。”

“你需要多少时日?”

“三日。”

“你需要多少人马?”

“五千。”

“嗯…”柴绍听闻,摸了摸宽大的额头,从主位上站了起来,缓步踱到门边,站立片刻,返身回来,走到马三宝面前,说道:“我给你八千精兵,另外,后火城中的战具尽管选用,五天之内,拿下安西堡!”

“霍公,末将感激不尽!”马三宝豁然而起,躬身揖拜。

“三宝,”柴绍凝视对方,语重心长地说道,“我虽拨兵与你,但我要提醒你,切不可与人争功而意气用事啊,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马三宝听闻,“噗通”一下跪在柴绍面前,打直腰杆,朗声说道:“霍公,三宝当年孤苦伶仃,连性命都是您和殿下给的,三宝无时无刻不想着报答,今日请缨,于公而言是为国杀敌,于私而言是为主子分忧!”

“好,难得你这样想啊,”柴绍摸着唇上短髭,笑道。

……

战旗猎猎,车马嚣器,刀枪耀眼,辉映艳阳。

辰末巳初,唐军八千人马从后火城中开拔出来,马步混编,战具相随,浩浩荡荡,挟尘疾进。

马三宝执缰扬鞭,一马当先,只见他头戴凤翅铁盔,身披明光坚甲,一杆八尺利矟挂于鞍鞯,刃口锋锐,寒光闪闪。

一路前奔,马三宝不时顾望身后的队伍,军帅拨给他的这八千人,兵强马壮,以一当十,堪称唐军中的精锐,马三宝心里明白,军帅寄予自己厚望,此役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然而,对于久经沙场的马三宝而言,虽有独自攻城拔寨的战绩,可前方这座安西堡却非比寻常,自前朝宇文述大将军西征至今,已营建了一二十年,且一直有军队驻守,其城防工事不可与他处同日而语,或许,一场艰苦卓绝的攻防战即将爆发!可是,萧之藏却不以为然…

“马将军,安西堡!”正在沉吟时,身后的骑兵都尉乐纡大声叫道。

马三宝抬头一看,一座城池的影子已映入眼帘,只见天地之间,戈壁深处,褐色的墙垣静静匍匐,城上楼碟若隐若现。

“大军速进,合围安西堡!”马三宝一边策马疾驰,一边高声令道。

沙尘滚滚,随风向前,马蹄阵阵,石砾飞溅。

转眼间,大队人马便杀到城下。

突然,马三宝一拉缰绳,马嘶不已,举鞭过顶,示意立定——五百步外,只见安西堡上空无一人,大门紧闭,旗幡零落,东倒西歪。

“有埋伏!”马三宝脑海中“簌”地冒出一个念头,于是,急令大军停止进行,迅速摆开防御的阵势,骑兵居左,步卒居右,攻城战具依序置后。

大军刚刚展开,只见先头侦伺的十余骑笃笃驰回,一名小校翻身下马,拱手禀道:“马将军,安西堡三门关闭,只北门洞开,旗幡军械散落一地,未见敌人!”

“未见敌人?!”

“是!”小校干脆利落地回答道。

马三宝眉头紧蹙,手拽缰绳,鼓突的双眼泛着警惕的光芒,来回扫视着前方空空如也的城垣。

萧之藏的话语再次响起耳畔,众将的告诫也不断浮现眼前,马三宝的心里顿时翻腾不止,如狂风卷浪,猛击石岸,水花漫天,久难落地,只见他端坐鞍上,凝神沉思,任凭额头上的的汗珠掠过眉梢,滑落脸颊。

片刻,骑兵都尉乐纡拍马上前,抱拳拱手,说道:“马将军,敌情晦暗不明,是否派兵入城伺察?”

马三宝稍一沉默,命令道:“乐都尉,你选三百精骑由北门入城,详细侦伺,勿漏一街一巷,一屋一舍,我率三千人马在门外接应,若有异常,迅疾撤离!”

“遵命!”

日头向西,热气腾腾,大军肃立,汗透衣甲。

一个时辰后,只见乐纡率领数十骑从城内驰出,疾奔到马三宝鞍前,拉缰驻马,一拱手,气喘吁吁地说道:“马将军,安西堡是座空城!我们仔细搜索了全城,在兵营中抓到几名暑病难行的梁军士卒,他们供称,昨晚子时,守将索周便带领人马向北撤退了!”

“天助我也——”马三宝听闻,双手倚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仰面朝天,如释重负,满眼欣喜,如沐春风,继而回过头来,大声令道:“全军入城,即刻回报军帅,安西堡已为我所有!”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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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零 将军巡城叹得失 元帅惊喜谋继进

日近黄昏,斜阳西下,晚霞映天,金光一片。

安西堡静静地横卧在戈壁滩中,城头旗幡焕然一新,晚风吹来,呼呼作响,城外十余架攻城战具兀自呆立,一动不动,好似没有用武之地的猛士一般,垂手站定,无声叹息。

墙垣上,马三宝带着七、八名校尉正在巡查城防,边走边说,手指口授,偶尔停下脚步,倚在垛口四处瞭望。

一行人来到东边的角楼处,只见此楼依隅而建,高出城墙二丈有余,端立于城台之上,形制规整,构造坚固,看到楼内供有铭文,马三定不禁上前几步,仔细地读了起来,只见上面写道——

“夫兴邦耀国,宏德扬威,非文无以启化,非武无以作畏,天兵西出,三载克靖,举风雷以长驱,笼天地而云卷,万民伏首,千里归流。亘峙戈壁,作镇参墟;襟带边域,标临朔土。倚坚城固垒,显武威刚烈,虽治乱不改其形,寒暑莫移其志。一戎大定,六合为家,彰于天命,实赖神功,布之沙域,乃作铭云!”

马三宝还在低诵沉吟时,身后的乐纡走上前来,说道:“马将军,这篇铭文,据说是前朝宇文述大将军西征吐谷浑时,亲笔所书。”

“是啊,”马三宝点点头,叹道,“当年西征不易,建造此城更加艰难,霍公早年曾经随军西进,我听闻,沙洲之战,惨烈异常,平定西域代价不菲,贯通丝路乃以血肉开道啊,所以,宇文述大将军才会在此立城,并留下铭文!”

“可是,”乐纡不解地问道,“既然安西堡在西北如此重要,梁军守将索周怎会弃之不顾呢?”

马三宝眨眨鼓突的双眼,没有立即回答,只迈步走到角楼的栏杆处,双手轻倚,举目远眺,思绪一下子飞到了后火城,飞到了军府前的牌坊下…

原来,前日傍晚,马三宝、何潘仁与萧之藏在牌坊下叙谈良久,正要辞别时,萧之藏突然提出“锦上添花”,再立战功的建议,且断言坚固的安西堡可轻易攻破,甚至不费一兵一卒便能拿下,马三宝与何潘仁听闻,面面相觑,大为吃惊,追问之下,萧之藏才淡眉轻扬,将个中原因娓娓道来——

“其一,我军出其不意,迅疾攻下后火城后,安西堡失去了支撑,其当道扼守,东西呼应之势立即瓦解,茫茫戈壁,孤城兀立,即将经受我数万大军的猛烈进攻!”

“其二”,萧之藏继续分析道,“安西堡虽然坚固,但毕竟狭小,其城中不过千余人马驻扎,从后火城攻破之后的情形来看,对方的粮草储备并不充足,既然八千人的大城尚且如此,那么只有千余人的小城便可以推想了。”

见二人眉头紧皱,尚存怀疑,萧之藏又说道:“两军对垒,实则军将博弈,那么,安西堡的守将索周是个什么人物呢?诚如刘旻所说,此人趋利而行,见好就收,指望这样的人凭城固守,以硬碰硬,浴血城头,这于常理不合啊!况且,今日我朝的西征王师,岂非当年高丽的先头部队所能比拟?兵锋之盛,敌方自知。”

见二人没有吭气,仍旧站在原地,抱臂思索,萧之藏轻叹一声,最后一语中的,说道:“如不出萧某所料,安西堡只不过是梁师都的一个诱饵罢了,意图吸引我军屯于坚城之下,然后出动后火城里的驻军,内外夹击,破我军于城下…”

言犹在耳,朗朗有声。

此刻,站在安西堡的角楼里,马三宝感慨万千,唏嘘不已,既钦佩萧之藏洞若观火的见地,又羞于自己当初的怀疑与犹豫;既庆幸最终提兵而来再立军功,又感激妻子秦蕊儿的支持鼓励…

“马将军,索周为何会弃城呢?”身后再次传来乐纡的疑问,打断了马三宝的思绪。

“噢——”马三宝吁出一口气,稍稍定神,这才转过身来,对部下说道,“至于索周为何会弃城而去嘛,我想,应该是大唐军威震慑四方,令敌人不寒而栗,没有信心固守坚城吧!”

角楼下,几名校尉连连点头,喜形于色,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

烛火初上,莹莹如豆,呼映星光,天地同辉。

马三宝拿下安西堡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便传回了后火城,唐军大营如沸水翻腾,处处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将军们则纷纷赶到军府,向军帅柴绍贺喜。

片刻之前,当消息传来时,何潘仁正在自己的营房中洗漱,准备就寝。起初,他不以为然,觉得是讹传,稍后,屋外军士们的欢呼声一阵高似一阵,他派人一打听,原来安西堡果真是座空城,马三宝轻而易举便将其收入囊中!

何潘仁听闻,两眼发直,呆坐榻上,一双脚在木盆里反复搓洗,心中好像五味瓶打翻了一般,懊悔,羡慕,迷惑,惭愧…不一而足,涌上心头。

直到亲兵来报,说是各营将军都到军府贺喜去了,何潘仁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擦干双脚,叫人备马,匆匆穿上军服,往营房外面大步走去…

一柱香儿的功夫,当何潘仁来到军府正堂时,只见里面烛火通明,人影绰绰,笑声四起,欢悦无比,众将早已来到,各居其位,正在论说着马三宝轻取安西堡一事。

何潘仁抬脚入内,恰与萧之藏的目光不期而遇,不知怎的,何潘仁的脸上“蹭”地一下红了起来,热辣辣地往下蹿,直抵脖子根儿。

只见萧之藏在座中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朝着门口拱拱手,与来人打了个招呼。

何潘仁低着头,没有言语,快步走到自己的位上,躬身坐下。

这时,门外传来柴绍爽朗的笑声,只见他一边踱步进屋,一边点头致意,对众将笑道:“都来了,好哇,好哇…”

柴绍走到主位上,转身坐下,摸了摸唇上的短髭,说道:“诸位,安西堡兵不血刃,已为我所有,此事,虽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啊!”

见众将侧头,注视自己,聆听下文,柴绍接着说道:“如今看来,梁师都是把宝押在了安西堡上,可惜啊,他押错了——我军没有如他所愿,首先进攻安西堡,而是来了个声东击西,先拔掉了后火城,一下子打乱了他的部署,让他诱军城下,内外夹击的企图落了空!”

众将听闻,抱拳拱手,异口同声地说道:“军帅英明!”

何潘仁眸珠一斜,扫向眼角,瞄了瞄萧之藏,只见这位观文殿的学士端坐位中,面带微笑,神色坦然,正看着帅位等待训示,突然之间,何潘仁的心中升起一股敬佩之情,同时,也夹杂着一股浓浓的悔意,见军帅还要发话,何潘仁连忙握拳捂嘴,轻咳一声,略作掩饰。

“诸位——”只听到帅位上继续传来声音,“安西堡虽是空城,而然,马三宝主动请缨,勇气可嘉,功不可没,仍将造册在案,记予军功!如今,两城已下,通道大开,我军已经深入敌境腹地了…”

说到这里,柴绍顿了顿,似乎在作思索,加重语气后说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咱们虽已数城在手,徇地百里,然而,不到朔方不可懈怠,骄兵之气断不可有,全军唯有精诚一致,戒骄戒躁,方能上不负皇恩,下不负民托,涤平朔方,清宁西北!”

众将听闻,收敛笑容,正襟危坐,一派肃然。

“我命令——”柴绍打直腰身,双手倚案,高声宣布道。

众将听闻,纷纷起立,欠身拱手,侧耳聆听。

“休整三日后,大军继续北进,攻拔前方五十里的阳山城!”柴绍大声令道。

“遵命!”众将异口同声地回应。

烛火轻摇,人影晃动,众将领命,依次退出。

女将秦蕊儿刚走到门边时,便听到身后传来军帅的声音:“秦将军,留步!”

秦蕊儿立即转身,大步向前,站在军帅面前,拱手待命。

“嗯,是这样——”柴绍咂咂嘴唇,缓缓说道,“先前,我与公主有约定,拿下后火城和安西堡后,我就派人去接她,现在两城已下,明日卯时,你领三百精骑,返回阿哈城,去迎接公主吧!”

“太好了!”

秦蕊儿一听,高兴得拍手欢呼起来,突然间,觉得身在军府,多有不妥,一吐舌头,扮个鬼脸,连忙躬身拱手,应道:“谨遵帅令!”

“呵呵,去吧——”柴绍往帅位中一靠,挥挥手,笑颜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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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欢颜相聚后火城 接风宴上起谑笑

晨风轻拂,朝霞万丈,天地彤红,万里光亮。

后火城南五里的戈壁滩中,数百人马迎风驻立,一字排开,衣甲鲜亮,革带飘飞,战马俯仰踟蹰,军士执缰肃穆。

得到回报后,天一见亮,柴绍便整装出发,领带卫队出城向南,迎接从阿哈城里赶来的妻子。

此刻,柴绍端坐马上,平视远眺,只见他头戴平巾帻,腰束起梁带,脚登乌皮靴,一件过膝白袍上,两裆丝织滕蛇栩栩如生,随风舞动。

柴绍凝视前方,目光幽幽,手里拽着缰绳,静静等待,可心里却如同岩浆翻滚,火热炙烈——离开阿哈城短短数日,有太多的感慨,太多的意外和太多的喜悦,全都憋在自己的心里,多想找个人倾诉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柴绍恨不得立刻牵手妻子,促膝长谈,把连日来的所思所想一股脑地倒出来…

正在沉吟时,只见数百步外,十余骑迎面驰来,笃笃有声,女校尉申珂一马当先,转眼便来到柴绍面前,翻身下马,拱手禀道:“霍公,殿下一行快到了,距此不过四、五里路!”

“嗯,”柴绍点点头,侧过身来,问道,“公主安好?”

“回霍公,殿下甚好,得知后火城与安西堡都已拿下后,殿下高兴万分,命令我们即刻打理行装,起程上路,原本打算明日抵达,结果连夜赶路,今晨便到了。”

“你们连夜赶路,一宿没睡?”柴绍皱了皱眉头,关切地问道。

“只是昨晚丑末时分,殿下让大伙儿歇息了半个时辰,我们都下马迷糊了一会儿,”申珂眨着一双大眼睛,回答道。

“哎,北上会合,又不是行军征战,何必如此匆忙,如此辛苦呢?”柴绍低头摸了摸短髭,自言自语道。

“霍公,”申珂莞尔一笑,说道,“我们也是这样劝殿下哩!不过,殿下说,咱们早些抵达后火城,便好让霍公早些安心,后面的战事还多着呢,不能因为咱们耽误了北征的行程。”

“哎,区区几日,又有何妨…”柴绍咂咂嘴,摇摇头

两人正在说话时,只见四、五里处,扬沙冲天,马蹄阵阵,柴绍手搭凉棚,举目远眺,风过尘起,数百骑正策马驰来,愈来愈近。

柴绍见状,一拉马绺,抬手举鞭,身后数百名卫士“唰唰唰”地整理衣甲,挎好配刀,挺直腰杆,注目前方。

片刻功夫,南来的人马已到眼前,衣袍甲胄清晰可见,旌旗授带哗哗飞扬,只见队伍前头,一匹枣红坐骑踏步向前,马鞍上,黑色垂肩羃蘺一纵一送,面部下方的两颗金丝飘带正随风摆动。

柴绍认得,那正是从阿哈城中赶来的妻子!

“驾”的一声,柴绍左手执缰,右手举鞭,如离弦之箭,向前冲去。

相隔二三十步时,柴绍一拉缰绳,飞身下马,大步奔前。

对面的枣红坐骑也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见羃蘺缓缓揭开,一张鹅蛋圆脸上,明眸清澈,酒窝微漾,灿烂的笑容正对着柴绍绽放开来。

柴绍三步并作两步,伸出左手,拉住枣红坐骑的马缰,抬起右手,高举过顶,接住妻子,笑道:“夫人,何必如此辛苦,连夜赶路?”

“呵呵,我这不是想早些看到你‘一石二鸟’的战绩吗?”李三娘一边拉着丈夫手,踩镫下马,一边笑容满面地说道。

二人鞍前站定,柴绍仔细打量妻子,只见她浓眉下面,一双丹凤眼明晰透亮,好似绿洲之中的清泉,白皙的脸庞微微透红,有如关中刚熟的苹果,只是眼袋稍稍隆起,看似没有得到休息。

“哎,晚两日到后火城来,也无妨啊,”柴绍低叹一声,抬起手来,摩挲着妻子的脸颊,用大拇指轻轻地揉了揉她的眼袋,说道,“连夜赶路,看把你累成什么样了!”

“夫君,我不累,”李三娘嘴角扬起,甜甜一笑,说道,“你声东击西,连下两城,大快人心,难道不愿意有人来分享你的欢悦吗?”

“当然愿意,只是…”柴绍皱皱眉头,一脸无奈,欲言又止。

“好了,咱们快进城吧,”李三娘见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说道,“昨日秦蕊儿奉命来接我,咱们酉时出发,不停地赶路,六、七个时辰了,我和军士们都没怎么进食,现在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哩!”

“好,好,好”柴绍连忙点头,笑道,“城中酒食早已备好,我要为夫人接风洗尘!”

“岂止是为我一人接风?”李三娘眨眨双眼,略显顽皮地笑道。

“嗯?”柴绍有些莫名其妙。

李三娘转身向后,抬手一指,只见五六十步外,两名将军正端坐鞍上,拱手远揖。

柴绍定睛一看,原来是冯弇和郝齐平两位将军!

惊诧之余,柴绍扭过头来,瞪大双眼,看着妻子正想发问时,只见李三娘浓眉一扬,打趣道:“元帅大人,出乎意料吧?你的接风宴,席位够不够呢?”

柴绍一怔,继而开怀大笑道:“来者不拒,多多益善呀!”

……

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故旧相见,千杯不醉。

后火城军府里,众将齐聚一堂,推杯换盏,玉酒飞溅,为李三娘一行接风洗尘。

主位上,军帅夫妇接受众人的连连敬酒,此刻,十余杯下肚,柴绍已是面红耳赤,只见他举起酒樽,笑道:“诸位,今日既是接风宴,又是庆功宴,继阿哈城之后,咱们上下齐心,再下两城,全军振奋,举国相庆,扫平朔方指日可待啊!”

众将听闻,纷纷击掌,叫好声一片。

“今日,冯弇将军和郝齐平将军自后方而来,随同公主一起进城,我军战力大增,可谓如虎添翼啊!我数万健儿能否在西北沙场,千里边塞,重现当年终南山的辉煌,本帅拭目以待!”

李三娘听闻,放下酒樽,目光和煦地看着堂下的将领们。

向善志豁然而起,一抹嘴唇,擦掉油渍,大声说道:“请霍公和公主殿下放心,咱们终南山出来的好汉,没有一个是孬种!当年阴世师的鹰扬府军,堪称隋军的精锐,不是照样被咱们打得落花流水!”

“是啊,”何潘仁捋着红胡须,接过话来说道,“如今,霍公与殿下珠联璧合,朝廷上下鼎力支持,朔方焉有不灭之理?”

柴绍扭过头来,与妻子对视一眼,眸中满是欣喜之色。

“此前征战,我冯弇落在了后方,没有同诸位一道挽弓驰射,搏战城头,今日既然来了,还望各位多多包涵,让功于冯某,给兄弟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冯弇在座中大声说道。

“冯将军,”向善志侧过头来,打趣道,“太和山一战,你抱得美人归;延州光复了,你又生个大胖小子,怎么天下的好事都让你给占尽了?现在北征梁贼,要让我老向让功啊,可以!不过呢,得先把你那个大胖小子过继给我!”

众将听闻,不禁捧腹大笑,一片欢腾。

这时,只见萧之藏举着酒樽从座中站了起来,面对郝齐平说道:“郝将军,我听闻在苏吉台的遭遇战中,您受伤不轻啊,怎么只静养了一个来月,便重返军营了?”

郝齐平听闻,将手中的小折扇收起,放到面前的桌子上,抬手摸了摸肩胛的伤处,笑道:“谢郎中妙手回春,把我从鬼门关拽了回来,四、五十日了,整天躺在榻上养伤,我这心里像猫抓似的难受。这不,能骑马行路了,又听说萧大学士从长安来助战,我便打定注意,要到战场上来跟着萧学士学几招…”

“你哪里是来学几招呀,”冷不防,何潘仁插话道,“你这位昔日司竹园的军师啊,怕是到戈壁滩来,想跟萧学士过几招吧?”

众人一楞,继而哄堂大笑。

笑罢,岑定方叹了一口气,说道:“今日聚会,如果马三宝将军和秦蕊儿将军也在这里,那就太好了——咱们终南山的同泽兄弟算是到齐了…”

“咳,你还管他俩儿干嘛,”向善志端起酒来,“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揶揄道,“公主殿下开恩,让秦蕊儿带兵去安西堡了,同马三宝一道驻防,现在人家两口子正在被窝里呢!”

众人听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猛然间,笑得前俯后仰,喷得饭菜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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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闱房絮语伉俪情 言说释俘展胸襟

东方破晓,屋外见亮,晨风拂来,轻叩窗棂。

后火城军府的寝房中,当第一缕曦光映入屋里时,柴绍便醒了,昨晚接风宴上饮酒不少,现在脑袋还有些隐隐作痛。

柴绍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扭头看了看身边的妻子,只见她呼吸均匀,神态安详,尚在睡梦中。

柴绍拉来被角,给妻子轻轻掖上,然后平卧床榻,伸出双手,枕着后脑勺,盯着榻顶的细纱幕,回想着连日来的战事,思量着即将开拔的大军…

“夫君,你醒了?”

片刻之后,耳边传来轻轻的一声低问,柴绍侧头一看,妻子刚刚醒来,正用惺忪的双眼看着自己,柴绍笑了笑,“嗯”了一声,说道:“连日赶路,如此劳累,你再多想睡会吧!”

“我睡不着了,”李三娘侧过身来,将头靠在丈夫的胸膛上,娇嗔地说道。

柴绍伸出手臂,将妻子揽入怀中,一头乌发如瀑而泄,四散开来淡香幽幽。

柴绍手指轻捋,摩挲着妻子的秀发,依旧盯着纱幕,没有说话。

“夫君,在想什么呢?”李三娘莞尔一笑,问道。

“夫人,你说梁师都连丢两城,现在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哩?”柴绍眨眨眼睛,反问道。

“咳,还能是什么样子?肯定是气急败坏了,”李三娘说道,“接着嘛,必然是四处调兵,准备反击。”

“是啊,”柴绍点点头,说道,“其实,我与梁师都未曾谋面,但彼此已交手多次,虽是敌人,但相互之间却有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你说奇怪不奇怪?”

李三娘靠在丈夫的臂弯中,微微一笑,说道:“兵书上说‘知已知彼,百战不殆’,沙场上一来二往,彼此虽未谋面,但双方都在试探、了解和应付对方,时间长了,对其用兵之法,对其智略的优劣,自然有所感知,熟悉之感便会油然而生呀!”

“嗯,夫人所言极是,”柴绍赞赏道,“去冬太和山大战且不论,此番北征,他在苏吉台打我个措手不及,我在后火城还他个出其不意,彼此过招,互有胜负,一路斗来,也越来越了解和熟悉对方了。”

“是啊,”李三娘扭动腰肢,伸出手臂来,抱着丈夫厚实的胸膛,回忆道,“当年在关中时,我也未曾见过阴世师那个老贼,但几番交手,我却对其用兵之法深有体会,甚至在临川岗大战时,一眼便识破其‘釜底抽薪’的诡计,任凭家奴张福贵哀求,我就是不分兵救援鄠县老家,不过,现在想来啊,当时千钧一发,也是挺悬哩…”

柴绍听闻,没有吭气,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而埋头轻轻地吻了一下妻子的额头。

片刻,柴绍一边抚摸着妻子的细肩,一边语气沉沉地说道:“夫人,若非当年你起事终南山,在关中打下一片天地,大唐要定都长安啊,还不知要历经多少周折哩!立国后,看看那些以尺寸之功便位居高处的宠臣们,我有时真是为你鸣不平啊!”

李三娘听闻,翻动身体,匍匐在丈夫的身边,竖起食指轻轻地压在他的嘴唇上,呵呵笑道:“我以女儿之身,被父皇封为骠骑大将军,还恩允我随夫出战,这样的事儿,打开历代史书啊,恐亦难觅其迹哦!咱们不与别人去比位高权重,只要夫妻俩儿常相厮守,我便知足了!”

柴绍吁了一口气,眨眨眼,点点头,说道:“此番北征,若能扫灭梁贼,涤平朔方,回京后,我一定启奏陛下,让史官在修撰时务必写明‘平梁之战,领军者为霍国公及平阳公主,’好让后世记住你的功绩…”

“呵呵,谁要你操这份心啊,”不待丈夫说完,李三娘便笑嘻嘻地打断了他的话,乐道,“只要你攻进朔方城,擒住梁师都,除去大唐的边患,了却段老将军的遗愿,那京城里的史官啊,愿怎么写就怎么写吧,我可不在乎哩!”

柴绍听闻,点点头,也笑了起来。

……

晨光入屋,一片明亮,雄鸡高唱,四方可闻。

柴绍夫妇一边轻声说笑,一边揭开被衾,从榻上起身,汲水盥洗。

李三娘缓步来到妆奁旁,弯腰坐下,刚想开口,唤进凤鸢帮忙挽髻,只见丈夫已走到身后,双手抚在自己的肩上,说道:“军务繁忙,难得清闲,夫人,今日我来帮你挽髻吧?”

李三娘一愣,继而开心地笑了起来,使劲地点了点头。

柴绍打开奁盒,依次取出篦子、钗簪、步摇、玉钿等物件,轻缓地为妻子梳理起来,分股,盘绕,扭转,上卡…

柴绍动作缓慢,有些迟钝,虽不熟练,却很仔细,一招一式做得专心致志。

“夫君,”李三娘对着奁中的铜镜微微一笑,说道,“你还记得第一次帮我挽髻吗?”

“嗯…”柴绍一边梳挽,一边忆道,“应该是大业末年吧,从雁门关反击突厥回京后,炀帝南巡去了,我留在长安,那一年的时光啊,悠游自在,好不惬意,我经常帮你挽髻,什么峨髻、低髻、小髻、反绾髻,我好像都试过哩!”

说到这儿,柴绍拿起一枝玉簪,小心翼翼地插到妻子的发髻中,自失地一笑,说道:“大唐建立后,整日忙碌,不是政务,便是军务,我这挽髻的‘手艺’也生疏了许多,现在,只能帮你挽成这样了。”

“呵呵,”李三娘笑颜轻扬,乐道,“夫君,戎马倥偬,能得你还有时间为我挽髻啊,真希望有那么一天,四海升平,百姓安宁,咱们燕居府邸,没人打扰,再过过那样悠闲自得的日子!”

柴绍听闻,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没有吭气。

“哦,对了,”李三娘对着镜子看了看,用手托了托刚刚挽好的凤髻,扭过头来,抬眼问道,“我听闻岑定方捉住了梁师都的堂弟、朔方辅国大将军梁洛仁,夫君,你打算如何处置他呢?”

“这个嘛…”

柴绍仰头看了看屋顶,摸着宽大的额头,似在思索,稍一停顿,说道:“有人劝我杀掉他,以激烈士气;有人劝我押解他,到长安请功;有人劝我囚禁他,以作人质…”

“那么,你的想法是什么呢?”李三娘眨眨双眼,等待答案。

柴绍反剪双手,踱了两步,回头说道:“我打算放了他!”

“放了他?”

“对!”

“夫人,我是这样想的,”柴绍不急不徐地解释道,“你曾说过,此番北征,‘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先前,咱们招降了刘旻,大得裨益;如今,咱们放了梁洛仁,任其所往,如此一来,既能向外宣示大唐的仁德,又能瓦解敌人的军心,比杀掉他更有利于北征啊!”

见妻子点头赞同,柴绍咧嘴一笑,说道:“何况,若老天开眼,佑我大唐,梁师都终将就擒,今日放掉的这名俘囚,他日必将为我所获;如若不果,杀掉此人,也于事无补啊!”

李三娘听闻,浓眉一扬,笑靥绽开,连声说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不过,”柴绍摸着唇上短髭,眯起双眼,说道,“放他出城之前,我还是要去会会面的,毕竟,他是朔方的辅国大将军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份薄面还是要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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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探访院落释俘将 恩威并施喻天意

风过边城,角旗飞扬,人马往来,未有停歇。

太阳愈升愈高,墙影渐渐变短,整个后火城中热气升腾,令人气喘汗淌。

城东墙角下,一间破旧的四合小院孤零零地曝晒在阳光中,院门漆色斑驳,石阶青苔层起,院中散乱不堪,齐膝高的杂草乱蓬蓬地四处皆是,一方石桌旁,几张残缺的石凳东倒西歪地放在一边。

这几天,小院与往日有所不同,院外,十余名卫士昼夜值守;院内,数名军士轮流游哨,一派森严的景象——被俘的朔方辅国大将军梁洛仁正关押在这个小院中。

此刻,梁洛仁正侧卧在厢房的木榻上,只见他蓬头垢面,身体蜷缩,面朝墙壁,不时哀叹。

连日来,梁洛仁的心里七上八下,惴惴不安,恼怒,后悔,羞愧,思恋,恐惧,各种情感交替涌上,翻滚心间,让人彻夜难眠。

恼怒——

自己离开朔方,亲往札萨克城游说稽胡大帅刘汝匿成,出兵相助,共抗唐军,尽管在苏吉台被对方火攻击败,但此行的使命已然完成,本当回到朔方加以休整,不知为何,自己的堂兄梁师都却又传来命令,让自己坚守后火城,择机反攻,不想最后却落得这般结果。

后悔——

唐军进攻的当日,曾有哨兵来报,发现大队人马在戈壁滩中行进,自己一门心思认为唐军是奔安西堡去的,谁曾料到,唐军来了个声东击西,突然转向进攻后火攻,且攻势是如此的猛烈,不到两个时辰城池便被攻破,哎,早知如此,多加提防,或许就不是今天这个局面了。

羞愧——

自己身为辅国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朔方城中打个喷嚏,别人也会战战兢兢,可是如今抵御唐军,先有苏吉台之败,现有后火城失陷,一败再败,损兵折将,就算今后还有可能回到朔方,然而还有什么脸面与百官相见呢?

思恋——

提到朔方,痛如刀绞,自己的妻儿老小全在城中,特别是刚刚娶来的小妾西颦,那婀娜的身段,水灵的模样无时无刻不在自己的脑海中,两人温存还不到一个月,堂兄便让自己前往札萨克城,活生生地将两人扯散开来,哎,卿卿低语犹在耳畔,淡淡发香似在鼻尖,却不知今生今世能否再见?

恐惧——

如今,自己已是他人的阶下囚徒,‘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活过了今夕,不知明朝会是怎样,在这小院里,虽不曾饿着,渴着,但惶惶不可终日,随时都有可能大难临头,想到那即将砍向脖子的长刀利刃,巨大的恐惧感便笼罩心头。

梁洛仁倦缩在床榻上,想到这些,不由得肝肠寸断,剜心一般,长叹一声后,眼中的泪水悄然滑出,顺着眼角流向脸颊,滴落到薄薄的床褥上。

……

昏昏沉沉,如梦似醒,泪眼婆娑,迷惘无助。

正当梁洛仁卧在榻上自怨自艾时,只听到房门“吱嘎”一声被用力推开,梁洛仁翻身一看,只见两名腰圆膀阔的唐军卫士大步入内,高声喝道:“梁洛仁,起来!”

惊恐之际,梁洛仁坐起身来,睁大眼睛,双手颤抖,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卫士,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们要…要…干什么?”

“你出来,咱们的军帅霍国公要见你!”

“霍…霍国公?要…要见我?”梁洛仁眨巴双眼,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期期艾艾地说道。

“少啰嗦,快出来!”

梁洛仁连忙站起身来,理了理杂草一般的头发,扯了扯肮脏不堪的衣袍,迈着僵硬的步子,跟着两名卫士走了出去。

一出屋子,明晃晃的阳光无处不在,刺得梁洛仁睁不开眼,赶紧手搭凉棚,稍作遮挡。

眯着眼看去,只见小院中的石桌旁,有个人端坐石凳上,身边站着一名侍卫,此人看上去大约三十五、六的模样,额头宽阔,短髭满唇,双目炯炯,威风凛凛,头扎玄黑平巾帻,腰束镶玉起梁带,一件过膝长袍上织着两裆滕蛇,艳阳辉映,活灵活现。

“柴绍!”

梁洛仁心里惊呼道,连忙大步上前,“扑通”一下双膝跪地,伏下身去,颤颤微微地说道:“败军之将梁洛仁拜见大唐军帅、霍国公!”

“呵呵,梁将军,起来说话吧,”柴绍一抬手,笑道。

梁洛仁缓缓起身,低头弯腰,寻得身旁的一只石凳,斜签着身儿坐了。

“梁将军也是开皇八年生的吧,戊申年的,属猴?”

没想到柴绍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自己的生辰,梁洛仁连忙拱手答道:“回霍公,败将的确是戊申年生的。”

“嗯,咱俩儿是同庚啊,”柴绍笑道。

“岂敢,岂敢,”梁洛仁连连摇头,忽然间,又觉得回答得不妥,赶忙说道,“败将乃阶下之囚,岂敢与霍公相提并论!”

柴绍看着面前战战兢兢的梁洛仁,笑道:“这又何妨?天地生人,同年而出,不论贵贱,我是九月十六生的,梁将军是…?”

“噢,回霍公,败将是腊月二十一生的。”

“如此说来,我稍稍年长,三个月而已呀!”

“不敢,不敢,”见柴绍谈笑风生,平易近人,梁洛仁提到嗓子眼儿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也咧咧嘴角,挤出一丝笑容来。

“我听闻,大业初年,梁将军曾任突厥启民大可汗的近卫骑将?”

“确有此事,时过境迁,不值一提呀,”梁洛仁摇摇头,摆摆手。

“那些年啊,我常随前朝宇文述大将西行,多次在边塞会盟启民大可汗,或许,咱们曾见过面哩!”

“败将有眼不识泰山,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梁洛仁欠身拱手,连忙说道。

柴绍听闻,笑容渐收,摸了摸唇上短髭,叹道:“哎,掐指算来,已近二十年过去了,突厥草原早换了主子,关内河山也物是人非啊!”

梁洛仁不知道柴绍想说什么,既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只呆坐凳上,耷拉脑袋,默不作声。

“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诸侯四起,本无可厚非,”只听到柴绍说道,“而然,‘皇天无亲,唯德是辅,’是不是这样呢,梁将军?”

“嗯…”梁洛仁眉头一皱,迅速思量,顿了顿,这才小心翼翼地回答道:“霍公,这似乎是中所载之言吧?”

“不错,”柴绍点点头,抬起双眼,盯着梁洛仁说道,“明义,言之有理啊——长安与朔方,皆起于隋室颠覆之时,然而,数年已过,优劣自显,孰强孰弱,人所共知,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顺天而行者昌,逆天而行者亡,兵戎相交之际,朔方当作何选择呢?”

见柴绍笑颜尽收,一脸肃穆,威不可犯,梁洛仁“蹭”地一下从石凳上站了起来,立在原地,搓着双手,惶惶不安。

柴绍目光凛然,掷地有声地说道:“梁将军不必局促!我今日借喻天时,奉劝于你,不要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当明察时势,顺应天意,助力大唐混一天下,若负隅顽抗,为虎作伥,必将死路一条!”

梁洛仁“扑通”一声再次跪伏,口中连连说道:“败将不敢,败将不敢!”

“我即刻放你出城,何去何从,任凭选择,”柴绍一撩袍角,站了起来,瞅了瞅跪伏面前的梁洛仁,说道,“梁将军,好自为之吧,他日若沙场再遇,断无今日之礼,届时,休怪我言之不预!”

说罢,柴绍迈开脚步,带着身边的侍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小院。

见军帅离去,院内院外的卫士纷纷收刀,转身撤离,步调整齐地往营中开去。

白森森的阳光下,一扇院门大大地开着,只剩梁洛仁孤零零地跪伏院中,汗透衣背,湿漉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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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匹马逃奔阳山城 席间相谈显畏色

铅云层层,重压天际,雷电时闪,隆隆有声。

出了后火城,一路向北,沙砾荒石中渐有青草冒出,一株株,一丛丛,星罗棋布,随风摇曳。

北去四、五十里,没过脚背的草场已蔚然成片,一眼望去,大地如同棕色地毯上织着青绿的饰带,饰带中偶尔点缀着一些红红黄黄的小花,不知是何名称。

一匹孤骑自南面急急驰来,踏过荒石,踏上草场,踏破小花,直奔前方的阳山城而去。

梁洛仁执缰狂奔,满脸汗水,不时地回头顾望,生怕有追兵紧随其后。

从后火城被释放出来,梁洛仁既惊又喜,恨不得长出两支翅膀来,一下子便飞回朔方城。

但此时,又渴又饿,眼见天边乌云翻涌,雷声轰轰,大雨即将来临,梁洛仁只得快马加鞭,打算到阳山城稍事歇息,再往北赶。

半个时辰后,梁洛仁策马来到阳山城下,只见城门紧闭,吊桥高悬,“梁”字旗幡飘飞城头,垛口处,早有士卒执刀引弓,伸出头来探视俯看。

“来者何人!”城上厉声喝问道。

“我乃辅国大将军梁洛仁,快快开门!”

见城下来人单骑匹马,蓬头垢面,满身污渍,城上士卒倚着垛口,左瞧右看,交头接耳,迟迟没有应答。

“天杀的!你们不去开城门,还在等什么!小心老子进了城,剥掉他们的皮!”梁洛仁心急如焚,举起马鞭来,高声骂道。

士卒们听闻,不敢怠慢,连忙缩回头去,向城中禀报去了。

梁洛仁在城下饥渴难耐,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双手倚鞍,耷拉脑袋,坐在马上苦苦等待。

大约一柱香儿的功夫,只听到城上传来声音:“来者可是梁大将军?”

正伏倚鞍上,无精打采的梁洛仁听闻,精神为之一振,赶紧抬起头来,望城上一看,原来是守城将军冯端正在呼唤自己!

“冯将军,我是梁洛仁,快快开门呐,让我进去!”

冯端倚住垛口,往下仔细打量,见来人脸庞清瘦,战袍破旧,唇边的八字短须甚是显眼;再抬眼远眺时,视线可及之处并无兵马,于是,冯端抽身回头,对属下大声令道:“打开城门,恭迎辅国大将军进城!”

片刻,吊桥缓缓降下,铺平之后,只听到“吱嘎”一声,厚重的城门徐徐打开,冯端披挂战甲,一身戎服,带着两名副将,七、八名校尉小跑出城,来到梁洛仁的坐骑前。

“不知辅国大将军驾到,未曾远迎,末将该死!”冯端一个立正,躬身抱拳,大声说道。

“行了,行了,”梁洛仁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扬马鞭,不耐烦地说道,“快快引我进城了,备些酒食,我这前胸都贴到后背了!”

“遵命!”

……

菜羹飘香,盘碟满桌,酒肉丰盛,令人垂涎。

阳山城营房中,梁洛仁稍稍盥洗,便迫不及待地走到木桌旁,左手拿起卷葱肉饼,大口咀嚼,右手端起炖羊肉汤,“呼哧呼哧”地啜个不停。

冯端及两名副将陪坐一旁,殷勤地给梁洛仁夹菜,倒酒,嘘寒问暖,满脸堆笑。

“我给你们说啊,”梁洛仁眼睛一鼓,咽下一口肉饼,说道,“此番从后火城回来,我真是死里逃生呐!”

面前三人听闻,唯唯诺诺,好言劝慰。

梁洛仁端起肉汤,喝了一口,说道:“后火城被攻破后,柴绍把俘获的军士们押到城外,打算第二天全部坑杀,当天深夜,我瞅得空子,乘敌不备,偷得战马,然后悄悄潜出俘营,策马狂奔,奋力甩掉追兵,这才来到了阳山城…”

冯端等人听闻,觉得有些蹊跷——据先前从安西堡中撤退的索周说,后火城全军覆没,被人包了饺子,连军帅本人带八千士卒,无一逃出,现在怎么又…

不过,心里虽然有些疑惑,可冯端却面露惊喜之色,连连称赞,弯腰捧酒,双手递到梁洛仁的面前,笑道:“大将军智勇过人,我等钦佩不已!遭此劫难,全身而退,大将军必有后福啊!”

梁洛仁接过冯端递过来的酒,“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大口,一抹嘴角,说道:“哎,此番绝地求生,是老天开眼呐!至于有没有后福,我却不敢奢望啊!”

一老一少两名副将,陪笑桌旁,附和冯端,连声恭维。这时,年少者说道:“大将军勿忧,咱们这阳山城固若金汤,粮草丰足,军械甚锐,您尽可在城中安心静养。”

“是啊,是啊,”年长者也说道,“咱们可不会像索周那样,不战而逃,望风北走,今日抵御入寇,立功于梁王,自咱们阳山城始!”

冯端听闻,也连连点头。

“哎——”

梁洛仁放下酒碗,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叹息一声,说道:“几位将军忠心耿耿,报国立功,勇气可嘉!然而,唐军北上,势头凶猛,难与争锋啊…”

三人面面相觑,当头便被泼了一盆冷水,正要发问时,只见梁洛仁抓起桌上的羊毛巾,翻擦着油潞潞的双手,徐徐说道:“在苏吉台与后火城,我与对方两度交手,深知其强弱——”

“仅就苏吉台而言,我军本已击破了柴绍的后军,形势大为有利,谁曾想到,金明城中对方仅存的那点儿人马,却出乎我军和稽胡人的意料,夜登后山,凭高远射,以火矢引发大火,北边阿哈城的敌军乘机来袭,我军腹背受敌,措手不及,失利于苏吉台。”

“你们可知道,指挥此役的唐军主将为谁?”梁洛仁眉头一皱,问道。

三人摇摇头,一脸茫然。

“是李唐的平阳公主李氏!”梁洛仁鼻翼翕动,一字一顿地说道。

“啊?她!”

冯端瞪大双眼,惊呼起来,搓着双手,局促不安,喃喃自语道:“没想到啊,她竟然会跟着柴绍一起来,真没想到啊…”

“女流之辈,何足挂齿?”年少的副将嘴角一翘,不屑地说道。

“你知道什么!”

冯端转过脸来,狠狠地瞪了助手一眼,厉声说道,“此妇非寻常妇人!我听闻,隋末大乱时,她独自潜回终南山,不到半年时间,便召集了七万人马,打得长安隋军不敢露头,后来还俘斩了隋军的左翊卫大将军阴世师!”

“是啊,”年长的副将眉头紧锁,接过话来,说道,“去年,梁王和吐谷浑的伏允可汗联兵南下,先胜而后败,失利于太和山,我听闻,李氏也在军中,协助其夫雪地攻战,可见,此妇并非飞针走线,深居闺中之辈啊,咱们可得小心为妙!”

说罢,三人都低下头去,默不作声,各有所思。

“噢,对了,”梁洛仁放下碗筷,打了个饱嗝儿,往椅中一靠,说道,“我在这城中只歇息一晚,你们给我备些干粮和饮水,还有马匹,明早天亮我便往北赶。”

冯端眨眨眼,像是才回过神儿来,一拱手,说道:“大将军如此着急,不在城中多歇息几日?”

“不必了,战况紧迫,不容逗留,我还得赶回朔方,去向王兄当面呈报哩!嗯…我估摸着,唐军很快便会朝阳山城扑来,你们…你们好自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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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提审细作得实情 愁眉不展骑将忧

天色大亮,晨炊四起,风搅云动,翻涌天际。

卯时正刻,后火城帅府里众将齐毕,正襟危坐,正在聆听将军岑定方的敌情侦报——

“早在攻取后火城之前,我们便派出了哨骑潜入阳山城,近日,又密集地派出了五、六批人马,多方打探,”岑定方站在座前,双手垂抱,款款说道,“尽管对方已经戒严,城门昼闭,我们的部分暗哨未及出城回报,但从目前侦获的情形来看…”

这位在后火城立下首功的将军,扭头看了看帅位,然后环顾四周,扫视众人,胸有成竹地说道:“这阳山城虽不及安西堡坚固,也不及后火城敌众,但防备时日已久,且有失城的前车之鉴,恐怕…免不了一场血战啊!”

众将听闻,有人挽首点头,有人眉头紧锁,有人淡然处之,有人不屑一顾…

“阳山城的守将究竟为谁?”

片刻,将军刘旻在座中高问一声。

“原先,听闻是朔方的游击将军李正宝,前日最终确认,守城敌将乃是对方的步军副总管冯端!”

听到“冯端”二字时,只见座中的冯弇像触电一般,浑身一颤,猛地抬头,盯视岑定方,刹那间,黑瞳中满是诧异,惊惧,迷惑和担忧之色。

见岑定方一幅不容质疑的神情,冯弇这才缓缓地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脚尖,紧紧地绷着嘴唇,翕动鼻翼,忧心忡忡,高高皱起的眉头始终没有平复。

对面座中,已从安西堡赶回来的马三宝瞅了瞅冯弇,将这一幕看得一清二楚。

“诸位,”这时,负责后火城警戒的向善志大声说道,“咱们派出哨骑侦伺阳山城,城中的敌人也没有闲着啊——对方也有哨探从北边过来,昨晚我的兄弟们还在城郊抓住了一个,只是,这个家伙死活不承认自己是细作,百般抵赖,软硬不吃。”

说罢,向善志朝帅位上看了看,见柴绍对自己点了点头,便转过身来,对着门外大声说道:“来人,把细作带上来!”

转身间,两名唐军卫士押着一个男子走了进来,只见那人被捆得严严实实,跟米粽一般,头发散乱,身有血污,显然,昨晚被向善志好好地“招待”了一番。

来人踉踉跄跄地跨过门槛,朝屋中觑了一眼,只在刘旻身上稍作停留,便耷拉着脑袋,任由卫士推搡着,走到了屋子正中间,猛地被踢后膝,“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他奶奶的,你这细作真嘴硬,还不快快招来,大爷我兴许可以让你走得痛快些!”向善志左手叉在豹皮护腰上,右手指着来人的鼻尖,狠狠地骂道。

“军爷,你们误会了,我真是生意人啊!你们问我阳山城的那些事儿,我的确不知道啊!”来人跪在地上,满脸委屈,哀声说道。

帅位上,柴绍朝座中的何潘仁看了一眼,何潘仁心领神会,轻咳一声,站了出来,走到向善志的旁边,轻声说道:“向将军,你歇会儿,我来问问这家伙。”

说罢,何潘仁向前两步,站在男子面前,捋着颌下红须,说道:“你是生意人?”

“正是。”

“做什么买卖?”

“回军爷,做骆驼生意的。”

“做多久了?”

“嗯,有两、三年了吧!”

“两年前,胡木滩与黑石砭一带,马匹、骆驼各是多少价?”

“嗯,一匹马大约五百钱,一头骆驼大约八百钱。”

“若无现钱,牲口可以互换吗?”

“可以的。”

“若是牲口互换,一头成年的雌性骆驼能够换几匹雄性马驹?”

“这个…大概可以换三头吧。”

何潘仁听闻,捋着红须笑了起来,片刻,目光一沉,笑容立收,俯视来人,厉声喝道:“你放屁!”

来人一怔,抬起头来,正疑惑不解时,只见何潘仁正虎视眈眈地盯视自己,斩钉截铁地说道:“两年前,此地行价,一匹马五百钱,一头骆驼八百钱,然而,梁师都包藏祸心,暗中大量购马,以资军用,马匹有市无价,一千二百钱也买不到一匹马,是不是?”

“这…”

“若无现钱,边塞之地,牲口固然可以就地互换,然而,以雄易雄,以雌换雌,断无成年雌性骆驼交易雄性马驹之说!你——还称自己是贩卖骆驼的商人?”

“我…”

“哈哈,”这时,向善志大步走上前来,看着跪在地上的男子,一边拍着何潘仁的肩头,一边开怀笑道,“没想到吧?大唐军中,居然有资历深厚的边塞商贾!”

眉毛一横,向善志脸色立变,喝斥道:“你这个细作,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以狡辩的!”

“哎——”

男子垂头丧气地哀叹一声,连连摇头,继而腰杆一挺,站起身来,说道,“我乃阳山城领军、大梁步军副总管冯端麾下的陪戎校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座中“窸窣”一片,众将喜形于色,交头接耳。

“哼哼,是条汉子,”帅位上传来柴绍的两声低笑,“我是大唐霍国公、北征领军元帅柴绍,今日问话,你若从实说来,我可以留你一条性命,来人呐,给陪戎校尉松绑!”

……

乌云翻滚,凉风过堂,热气消退,令人惬意。

从帅府回到营房后,冯弇独自坐在桌旁,一动不动,手里摩挲着凉茶碗衔儿,双眼盯着榆木门槛,回想着适才帅府中的一幕幕,心中翻江倒海,不能平静…

“冯将军,马三宝将军来见,”正在思量时,只听到门外有人来报,冯弇抬起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吞了出来,这才说道:“有请——”

片刻,马三宝大步入内,抱拳拱手,笑道:“冯兄弟,我来讨碗凉茶喝,可有?”

冯弇早已站了起来,连忙还以一揖,说道:“马兄取笑了,我正想去营中拜访你呢!”

说罢,设座倒茶,主客寒暄。

“弟妹可好,我那小侄儿可好?”马三宝笑呵呵地问道。

“托马兄的福,他们母子安好,在延州城中,有岳父及亲戚们照料着,一切顺当,不敢烦劳马兄挂记啊!”

马三宝点点头,端起凉茶啜了一口,说道:“今早在军府相见,急急忙忙,人多事杂,我没能与兄弟更多攀谈,嗯…你怎么这么快便北上归队了?”

“不瞒兄长啊,”冯弇轻叹一声,说道,“听闻霍公连克数城,深入敌境,公主殿下又在苏吉台大败稽胡,我军一路北上,旗开得胜,我这心里怦怦直跳,耳边总是响起弟兄们的喊杀声,整日在屋里东游西荡,魂不守舍啊!”

见马三宝笑了起来,冯弇也自嘲地一笑,说道:“内人及岳父见状,都劝我北上归队,说是与其念念不忘,不如奔赴前线,杀敌立功,这不,我便急急上路,总算在后火城赶上了队伍!”

马三宝眨眨鼓突的双眼,点点头,赞道:“骆家父女深明大义,难能可贵啊!只是,我那个小侄儿,怕还没有满月吧?”

“呵呵,那个小家伙,刚刚满月,整天吃了就睡,”提到自己出生不久的儿子,冯弇眉开眼笑,说道,“圆头圆脑,胖呼呼的,哭起来震天响,这一路上啊,我还有些想他哩!”

马三宝听闻,乐道:“好哇,看这战事的进展,或许明春咱们便能拿下朔方城,到那时,你回到延州,儿子呀呀学语,正赶上喊爹的时候!”

冯弇听闻,咧嘴直笑,笑着笑着,慢慢地,容颜变僵,如鲠在喉,喃喃道:“这战事,这战事…”

说话间,笑容消失,眉头紧蹙,冯弇脸上一幅愁苦不堪的模样儿。

“冯兄弟,”马三宝见状,放下茶碗,侧过脸来,神情凝重地说道,“去冬太和山之战,我听你说,自己的堂弟冯端有可能在梁师都手下,难道,如今阳山城的这个守将是…”

“是他!”冯弇点点头,语气决绝。

“会不会是同名同姓者?”

“不会,”冯弇摇摇头,回答道,“去冬,在太和山大战时,我还心存侥幸,希望梁师都手下的那个将军与我的堂弟重名了,但今日…”

冯弇稍稍停顿,咬了咬嘴唇,痛苦地说道:“但今日,我讯问过那个阳山城的陪戎校尉了,对方的守将确实是…是我的堂弟!”

马三宝听闻,眨了眨鼓突的双眼,还想再问时,只见冯弇仰起头来,盯着屋顶,喟然长叹,说道:“他左额上的那道旧伤,如此显眼,那还是当年为我挡下的啊…”

马三宝听闻,颇感诧异,怔怔地看着冯弇。

“那年,炀帝东征,搜刮军资,酷吏带人下乡,要么抓丁拉夫,要么牵牛引马,整个村里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冯弇盯着茶碗,沉沉忆道。

“酷吏到我家来牵牲口,我死活不干,对方老羞成怒,拔出佩刀便朝我砍来,冯端见状,操起身边的镰刀,冲到我前面,帮我挡住了那一刀,但对方的刀尖却伤到了他的眉骨,顿时皮开肉绽,鲜血外喷,我接过他手上的镰刀,顺势朝酷吏的脖子上抹去,对方一命呜呼了,我们兄弟俩儿也自此踏上了逃亡的道路…”

说到这儿,冯弇嗓中哽咽,眼中噙泪,顿了顿,说道:“这一去一来,已经七、八年的光景了!从村里逃出后,没过多久,官兵来追,我们俩儿便失散了;冯端从此杳无音信,我原本以为他已不在人世,没想到…没相到如今,兄弟俩儿却要对战沙场啊!”

马三宝听闻,心情沉重,无言以对,站起身来,拍了拍冯弇的肩膀,抬眼向屋外看去。

外面,乌云涌起,天色渐暗,凉风四蹿,落叶飞舞,像是在等候一场久违的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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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左右为难求高人 谋士谈笑指迷津

乌云滚滚,疾风肆虐,裹挟水雾,顷刻骤至。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洒向后火城,城上城下人们四散跑开,纷纷借檐躲雨,只城头的“唐”字旗幡在大风中“哗哗”直响,摆动不停。

营房里,冯弇和马三宝呆呆坐立,没有言语,只是看着门前的雨水,似道道细帘,从瓦檐上垂挂下来,晶莹闪烁。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从半空中没入地平线,照得大地瞬间惨白,霎时又恢复了平静,只传来“轰隆隆”的雷声,震得屋上瓦片“簌簌”直响。

冯弇长叹一声,转过脸来,说道:“马兄,从侦获的军情来看,诚如岑定方所言的那样,攻拔阳山城恐有一场血战啊!之前,我还信心百倍,打算向霍公主动请缨,率军攻城,争取立功,可如今,得知是冯端坐镇阳山城后,我…我…”

“好兄弟,情势如此,换作谁都难以面对啊,”马三宝点点头,一双鼓突的眼睛盯着茶碗,顿了顿,说道,“兄弟对战城头,一边是亲情,一边是军令,这举起的陌刀如何砍得下去呢?”

“哎,退一步说,即便是其他的将军与冯端白刃相接,彼此厮杀,一想到这个场景,我便心如刀绞,撕心裂肺地痛,我冯弇自投军以来,从未像今日一般畏手畏脚啊!”

“那么,阳山城中的冯端,可知道你在大唐军中?”马三宝问道。

“应该不知。”

“嗯,咱们是否可以向霍公禀明实情呢?”

“不可,”冯弇眉头锁紧,连连摇头,回答道,“我思量过了,若向霍公禀报此事,有弊无利,只能徒增军帅的烦恼,而且…而且…”

“咹?”

“而且,可能会让军帅对我有所顾虑啊!”

“何有此言?”

“毕竟,有近亲在敌方阵营之中,且为守城主将,于己而言,临阵搏战,可能军心不稳啊!军将心猿意马,又如何带兵攻战呢?虽然,自古大义灭亲者不乏其人,然而,当大事临头之际,多难以割舍啊!何况,这堂弟于我还有救命之恩哩!”

马三宝听闻,皱起眉头,咂咂嘴唇,看向外面一筹莫展。

房檐下,“哗哗啦啦”之声变成了“滴滴答答”,成排的雨帘化作一粒粒的水珠,晶莹剔透,连绵落下。

边塞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刚才满天的乌云不知跑到何处去了,天边现出了一丝蔚蓝,明晃晃的阳光从头顶泛白的云层中透了出来。

望着屋外,看有移时,突然,马三宝眼睛一亮,侧过头来,对冯弇说道:“兄弟,要不咱俩儿去找找萧学士,他脑子活,办法多,说不定有什么好主意呢!”

“这个…”

冯弇摸着下颌,有些犹豫,紧皱的眉头依然没有解开,喃喃说道:“萧学士固然足智多谋,可是,我与堂弟这事儿,归根结底还是私事儿啊,以私扰公,恐有不妥啊!”

“嗨,冯兄弟,你多虑了不是?”

马三宝嘴角一扬,笑道,“咱们与萧学士相识多年,彼此熟识,这次后火城相见,我仔细看来,发觉他并没有什么变化——你别看他现在侍御高堂,是观文殿学士,又兼授二品行军参议之衔,头上的乌纱帽大了许多,可他还是那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儿,一说一个笑。”

冯弇侧过头去,似在思量,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咱们不以公事军务相请教,就说是兄弟同泽有事相商,这不就成了吗?我想,萧学士学富五车,知书识礼,他定能体谅你的苦衷,并为你指点迷津的!”

“哎——”

冯弇仰面长叹,双手抱臂,说道:“大军开拔在即,事已此至,也只好如此了!”

……

风停雨歇,落叶遍地,屋内屋外,凉爽宜人。

后火城东一处临街的院落中,只见七、八步见方的厢房里,行军参议萧之藏正弯腰埋头,专心致志地整理书籍,一只三尺长宽的红漆木箱端放屋中,箱盖大大地敞开着,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本本发黄的老书,、、、、、…层层叠叠,不一而足。

眼看快拾掇完了,萧之藏直起身来,反手叉腰,扭了扭又酸又僵的脖子,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正打算坐下歇息,啜几口茶时,只听门外来报,说是马三宝和冯弇两位将军来见,萧之藏听闻,淡眉一蹙,挤向额中,继而舒展开来,把手一抬,吩咐道:“堂屋有请,看茶上座!”

片刻,两位客人一前一后地跨门而入,只见主人早已站立等候,双手一揖,笑道:“两位将军,光临舍下,蓬荜生辉啊!”

“萧大学士,我俩儿今日登门,是不速之客啊!”马三宝走在前面,哈哈笑道,弯腰抱拳,还以一揖。

冯弇跟在后面,立定脚步,也连忙行礼。

三人坐定,稍事寒暄,马三宝瞅了瞅旁边的冯弇,收敛笑容,侧头对萧之藏说道:“萧学士,不瞒您说,今日我们兄弟俩儿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还望您老哥多多指教!”

“嗳,马将军见外了,”萧之藏微微低头,连连摆手,笑道,“自终南山起,咱们共事军中,多年同袍,承蒙二位看得起,萧某敢不尽力!只是今日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马三宝听闻,对着冯弇轻轻点头,对方心领神会,坐直腰身,一拱手,说道:“萧学士,是这样的…”

半柱香儿的功夫,冯弇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都说了一遍,末了,愁眉苦脸地说道:“萧学士,阳山城进攻在即,我左右为难,何去何从,还望您指点一二啊!”

萧之藏听闻,点点头,咂咂嘴,将两道淡淡的眉毛轻轻一皱,然后高高地扬起,看了看马三宝,又看了看冯弇,不急不徐地说道:“二位将军,依萧某之见,此事何必是坏事啊!”

两位客人一时诧异,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盯视萧之藏,等待下文。

萧之藏见状,微微一笑,看着客人说道:“二位将军,萧某有几个疑问,要请二位解答——其一,阳山城有没有安西堡坚固?”

“不及!”二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其二,阳山城有没有后火城的兵马众多?”

“没有。”

“其三,冯将军的堂弟、阳山城的守将冯端,可有其辅国大将军梁洛仁显赫?”

“没有。”

“嗯,最后,”萧之藏黑瞳闪亮,目光熠熠,问道,“阳山城能否阻挡我数万大军北征朔方?”

“应该不能。”

“好!”萧之藏从座中豁然起身,移步缓踱,继而扭头说道,“既然阳山城坚固不如安西堡,兵马不如后火城,显赫不如梁洛仁,且即将应对数万大军的围攻,那么,请问二位,它面临着怎样的形势呢?”

“自然是岌岌可危了!”马三宝鼓突着双眼,说道。

“城破兵败,守将殉职…”冯弇低下头去,沉重地说道。

萧之藏点点头,上前两步,走到冯弇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冯将军,这守城之职,于对方而言,形势如此不妙,有可殉与不可殉两说啊!”

“啊?”

“梁师都一败再败,先有刘旻弃暗投明,后有索周不战而逃,以及梁洛仁城陷被俘,我方与对方,孰强孰弱,童叟皆知,‘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我想,令弟于隋末乱世,能崛起于草泽之中,成为朔方的步军副总管,其胆识必有过人之处,只是,如今没有人为其指点迷津,归入正途啊!”

“我明白了!”

冯弇听闻,黑瞳发光,“豁”地一下站了起来,高声说道,“我即刻禀明霍公,前往阳山城,劝喻冯端,归降大唐!”

萧之藏拍了拍冯弇健硕的臂膀,笑道:“冯将军好悟性!不过,此事不宜操之过急,骤然之间,霍公未必接受,毕竟,若谋划不周,阳山城不能拿下,还有可能损我一员大将啊!”

“那么…”冯弇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看了看萧之藏,又看看马三宝,不知如何回答。

“萧学士,您说吧,要咱们怎么做,咱们就怎么做!”马三宝也站了起来,盯着萧之藏,斩钉截铁地说道。

“嗯,我看呢,这样吧,”萧之藏撅撅嘴,点点头,稍一思量,如此这般地对两位将军说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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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帅营烛夜说缓攻 文武联袂见公主

十里连营,灯火辉煌,战马嘶鸣,旌旗飘飞。

后火城北三十里处,一片平坦,没过脚背的杂草错落其间,南边黄褐色的荒石渐渐变了颜色,黑色的薄土时时可见,从眼前一直延伸到天边。

星空下,黑色主宰一切,天地浑然,难分边际,只繁星升起的地方,隐隐约约可以望见大地的尽头。

数万唐军从后火城中开拔出来,安营扎寨,休整人马,打算来日一鼓作气攻下阳山城。

此刻,唐军大营戒备森严,鹿角参差,木栅成排,垒上军士执刀驻立,双眼警惕地注视着前方。

军营内,帐篷成百上千,纵横排列,齐整有序,军士往来其间,马匹穿梭其中;数百堆篝火正“嗤嗤”劲燃,照得军营亮如白昼,人影清丽。

军营正中,只见一顶三十步长宽的大帐赫然矗立,“唐”字大纛迎风飞扬——唐军的帅营便扎于此处。

帐外,数十名卫士擐甲持刀,肃穆挺立,任凭夜风拂动军袍;帅内,烛火摇曳,人影轻晃,喁喁有声。

军帅柴绍巡查完营地,刚刚回到军帐中,此刻,一边解去战袍盔甲,一边扭头说道:“夫人,我让你在后火城中等候捷报,你偏不听,非要同我一道北上,整日行军,是否劳累?”

李三娘莞尔一笑,捋了捋鬓发,走上前来,帮着丈夫解下盔甲,说道:“这算什么,一日行军不过三十里,我曾带着女兵们连夜跋涉,一日一夜赶过路八十里路呢!”

柴绍听闻,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接过妻子递来的白纱袍,伸手穿上,说道:“哎,你呀,就是不太顾惜自己的身子,行军作战,来日方长,岂可逞一时之强?”

夫妻俩儿一边说着,一边坐到一张小桌旁,柴绍端起白瓷碗喝了一口水,见妻子正在拔亮灯芯儿,便说道:“夫人,明日一早大军便要出营,合围阳山城,四面进攻,咱们也得早点歇息啊!”

李三娘听闻,嘴角轻扬,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依然捏着细钎儿,轻拨灯芯儿。

烛光映来,只见李三娘鹅蛋脸庞上,浓眉好似拱桥,明眸如同清泉,波光粼粼,熠熠生辉。

“怎么,有事儿?”柴绍见妻子并无睡意,笑了笑,问道。

“嗯,”李三娘点点头,将细钎儿放到烛台边儿,缩回手来,拉着丈夫,笑道:“夫君,你说我军明日合围阳山城,四面进攻?”

“对呀!”

“那你估计多久能够攻得下来?”

“这个嘛,从敌我双方的形势来看,估计最快四、五个时辰,最慢得两三天啊,”柴绍咂咂嘴,摸着自己宽大的额头回答道,“还得分兵警戒,提防梁师都派兵增援。”

“那么,你觉得咱们会损失多少士卒呢?”李三娘眨眨眼睛,双手托着下颌,看着丈夫,继续问道。

“不好说啊,常言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而且,那还是旷野对战,若论攻城,敌守我攻,己方的损失可能与敌人相当啊!”

说到这儿,柴绍深吸一口气,叹道,“从侦获的军情来看,敌人约有三千人驻守阳山城,若攻下此城,我军的伤亡也许会接近这个数目啊!”

“不过,”柴绍眼皮一颤,目光炯炯,不容质疑地说道,“即便伤亡较大,只要能攻下阳山城,我也无所顾及——此城再往北去,草场连绵,丘陵起伏,恐怕已无攻城的硬仗要打了,拿下阳山城,便是拿下继进的桥头堡啊!”

李三娘听闻,点点头,一字一顿地说道:“夫君,若你能给我一天时间,暂缓进攻,或许可以兵不血刃,顺利拿下阳山城这个桥头堡!”

“什么——”

柴绍扭过脸来,瞪大双眼,惊愕不已,盯着妻子一动不动,似乎觉得自己听错了。

李三娘见状,嘴角一翘,掩面而笑,又生怕笑出声来,便尽力抑制住自己,稍稍平复了一会儿,这才说道:“我打算派人进城,劝降守将冯端。”

“派谁去?”

“这个…我能否暂时保密呢?我只想让你知道,此人是冯端的近亲!”

“哎,”柴绍摇摇头,轻叹道,“你到底有什么秘密啊!”

“行不行呢,夫君?”李三娘拉过椅子来,把头靠在丈夫的肩上,微微一笑,嗔道。

柴绍眉头一皱,盯着桌上正在燃烧的大烛,沉吟有时,这才说道:“好吧,就给你一天的时间,看看劝降这招儿灵不灵!况且,大军多休整一日,养精蓄锐,即便劝降不成,只要号角响起,也能一鼓作气攻下此城!”

见妻子伏在自己的肩膀上,咯咯咯地笑出声来,柴绍微微低头,叮嘱道:“告诉派出的那人啊,只有一天时间哦!”

……

繁星点点,闪烁不停,晚风悠悠,吹拂战旗。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军营里,人马安歇,只偶尔远远地传来几声夜鹄的低鸣,回荡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

帅营里,鼾声可闻,行军一日,疲惫不堪,柴绍在行军软椅上早已沉沉睡去,可李三娘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前一日在后火城中,萧之藏和冯弇求见自己的那一幕,又浮现眼前…

大军开拔前,萧、冯二人乘着柴绍巡查战备的空隙儿,来到帅府中求见李三娘,冯弇开门见山,将事情的原委合盘托出,末了,对李三娘说道:“公主殿下,我与萧学士合计过了,打算坏事变好事哩,不过,考虑到霍公未必恩允,所以,恳请您从旁周旋啊!”

“噢,是吗?”李三娘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嫣然一笑。

“殿下,”萧之藏将两道淡眉轻轻一扬,说道,“我军势大,威震敌境,阳山城中,冯弇将军的那位堂弟,对此形势也应当有所了解,加之生性豪爽,颇有胆识,嗯,我估摸着,如果冯弇将军进城劝降,给冯端指一条弃暗投明的道路,对方未必肯再为梁师都卖命啊!”

冯弇听闻,也在一旁不停地点头,眼巴巴地看着李三娘。

“这是一步险棋啊,”李三娘听闻,凝神思索,片刻,才缓缓说道,“若冯端不肯投诚,又或者他愿意,但他手下的文武官弁不愿,咱们非但不能拿下阳山城,冯弇将军也有危险啊!”

“请殿下放心,不把冯端劝回来,我冯弇绝不回来见您!”

“不是这个话啊,”李三娘摇摇头,浓眉紧皱,摸着前襟的绣花褶边儿,说道,“若无十足的把握,我宁可霍公派军攻城,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你有去无回,毕竟,你是我军中大将,且刚刚为人夫,为人父,怎可轻易拿性命去冒险呢?”

萧之藏听闻,没有吭气,只握拳捂嘴,似在思量。

“殿下,我与堂弟手足情深,自幼一同长大,他也是个性情中人,当年为了抗税才落难草泽,投入梁军的;他若知道我还活着,且大势如此,定然愿意听从我的劝告,举城来降啊!何苦让兄弟们搏战城头,血洒墙垣,作无谓的牺牲呢?”

见冯弇满腔热忱,又颇为着急,李三娘抿抿嘴唇,翕动鼻翼,侧过头来,看着萧之藏,似在征询他的意见。

萧之藏双手抚桌,坐直身体,深吸了一口气,迎着李三娘的目光,说道:“殿下,我看此事虽无十足的把握,但也有八成的希望,毕竟,我军连战连捷,兵临城下,敌人震撼,连朔方的辅国大将军都城破投降了,何况是其他人呢?除非此人是梁师都的心腹,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一条道儿走到黑!”

李三娘听闻,眨眨眼,没有说话,抬起头来,看着门外,陷入沉思之中。

冯弇见状,张开嘴唇,还想说话时,只见萧之藏抬眼看过来,轻轻地摇了摇头,冯弇只好作罢。

屋外,雨后放睛,一片亮堂,两名老卒正在院中清扫满地的落叶,扫帚“唰唰”响起,落叶渐渐成堆儿。

看有移时,李三娘才收回目光,对二人说道:“既如此,我同意冯将军进城劝降,并在霍公那儿帮你们打埋伏,不过,你们也得应允我两件事儿…”

“殿下,只要您恩准,不要说两件事儿,就是两百件事儿,我也愿意!”冯弇高兴得满脸红光,搓着双手说道。

萧之藏则扭过头来,安静如常,侧耳倾听。

“其一,待大军出城,集结待攻时,你再进城劝降;若有不虞,城外有数万大军,好作接应。”

见冯弇点点头,李三娘继续说道,“第二,进城后,同冯端对话时,循序渐进,试探而行,切不可开宗明义,直抒胸意,暴露劝降的意图,以防不测啊!”

“末将明白,谨遵殿下教喻!”冯弇在座中一揖,说道。

旁边的萧之藏听闻,也点了点头,喃喃道:“殿下思虑周全,如此甚好,万无一失了…”

后火城的这一幕,久久萦绕在李三娘的脑海中。

此刻,帅营里烛火幽幽,细烟袅袅,李三娘难以入睡,心里还是隐隐担忧,不知已悄然出营的冯弇是否到达阳山城了,是否与其堂弟见了面,是否能够劝降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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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褐衣单骑入敌城 一语点醒迷途人

鸡鸣三遍,天色朦胧,烛火渐熄,人声偶闻。

阳山城静静地矗立在一望无际的沙海尽头,墙身垣影在晨曦的微光中若隐若现,方圆两里的城池土石混夯,规制齐整,北倚丘陵,南望戈壁,好似一只刚刚睡醒的豹子,匍匐在大地上,时刻准备捕获猎物。

城头,军旗飞扬,哗哗有声,硕大的“梁”字依稀可见。

城内,守将营房中,冯端还在熟睡,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咚咚咚”的敲门声传了进来。

“何事?”冯端翻了个身,睡眼惺忪地问道。

“冯将军,南门城下,有人自称是您的堂兄,要见您!”

“什么堂…”冯端不耐烦地应了一声,还想再睡会儿时,忽然间,一骨碌坐了起来,大步走到边门,“吱嘎”一声拉开屋门,盯着来人,问道:“我的堂兄?对方可报了姓名?”

“来人自称是冯弇!”

“冯弇…”冯端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摆摆手,示意对方退下。

倚在门边,冯端眉头紧蹙,撮起嘴唇,陷入沉忆之中——

“冯弇”这个名字已经七、八年没有听闻了,最后一次响起在自己耳畔时,天下已乱,烽火四起,只听人说自己的这位堂兄闯荡关中去了,可能在终南山落了草。

这些年来,世事激变,物是人非,堂兄的生死一度让自己牵挂,可时日久了,征战奔波之中,自己早已无暇顾及,不想,今日突然有了音讯,而且就在自己驻地的城门之下!

想到这里,冯端不禁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左额上一道三寸长的刀疤。

那疤痕浅浅的,淡淡的,早已愈合了,可是心中的伤痛却久久难消——当年击杀酷吏,抗税潜逃,两兄弟隐入深山老林中,躲避灾祸,可是一家老小七、八口人却全遭株连,被闻讯赶来的隋朝官军坑杀在村头的大田里,最小的弟弟才刚满五岁…

想到这儿,冯端心头一酸,鼻翼抽动,继而闭上双眼,忍住泪水,沉默移时,这才抬起头来,对着门外大声吩咐道:“来人呐,备马,随我到南门去!”

冯端披挂战袍,腰挎佩剑,一柱香儿的功夫后,下马登城,倚在垛口处,俯身探望。

只见城墙下,大门三丈外,两匹高马并排而立,左边那匹枣红马上,去鞍挂架,驮着十来层厚厚的皮料,看似羊皮和鹿皮;右边是一匹棕色坐骑,正低头踟蹰,前蹄刨土,踏踏有声。

棕马鞍鞯上,一个人青色幞头,褐色短衣,一双皂黑千底布鞋踏在马镫上,两手拉着缰绳,轻轻地甩来甩去。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冯端见对方低头不语,似在等候,便大喝一声。

只见来人缓缓抬头,仰面而望,目光炯炯,神色自若,口中大声唤着冯端的乳名,“冯二蛮子,我是你大哥啊——”

顿时,一张熟悉的脸庞映入了冯端的眼帘,那是一张曾与自己朝夕相伴了近二十年的面孔。

刹那间,一股暖流从心中骤然喷发,如光电一般奔向指尖发端,激得浑身为之一颤,冯端伏在垛口,嗓中一哽,失声喊道“大哥,当真是你么…”

转眼间,厚重的城门“嘎嘎”打开,冯端健步如飞,奔向城外,张开双臂,与早已下马等候的堂兄紧紧拥抱,兄弟俩儿热泪飞溅,泣不成声,相互拍打着后背心,喃喃说道,“都还活着,都还活着…”

城上,早已站满了闻讯来观的军士们,众人交头接耳,嗡嗡一片,有人喜笑颜开,彼此说笑;有人点头祝福,抚掌称赞;有人连声叹息,唏嘘不已;有人感同身受,低声啜泣。

……

日头偏西,城影斜长,炊烟四起,随风飘散。

哺时,阳山城营房里,冯端吩咐手下人多加了几道菜,陪着堂兄边吃边聊,不知不觉间,已过去了一个时辰,见天色向晚,主客都已停箸,冯端便命人撤去盘碟,沏茶上桌。

“大哥,”冯端在座中笑道,“咱们兄弟相逢,本当举杯相庆,怎奈形势窘迫,唐军已兵临城下,我发布了禁酒令,随时作好应战准备,城中但凡有人饮酒,立斩不赦,呵呵,我这个守将也不得违令呀,还望大哥见谅!”

见冯弇笑而不语,点了点头,冯端摸着茶碗盖儿,有些愧意,说道:“待击退了唐军,到时我再让人买些好酒来,咱们兄弟俩儿一醉方休…”

“二蛮子,”冯弇叫着堂弟的乳名,皱了皱眉头,说道,“我做着毛皮生意,一路北来,听说唐军节节获胜呐,连稽胡骑兵都被打败了,还捉住了朔方的什么辅国大将军,当真如此?”

“嗯…”冯端一脸沉重,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在渭北做生意时,听到的消息都是梁王南下啊,这才过去多长时间啊,就像换了天似的,唐军北上,如入无人之境!”

“大哥,你们是生意人,自然对时事不堪了解啊——”

冯端咂咂嘴,说道,“前些年,梁王得到突厥处罗大可汗的援助,士马精良,军资丰盛,故能南下争锋;然而,去冬太和山失利,我军元气大伤,处罗大可汗也心存顾虑,不再慷慨解囊,唐军历冬休整之后,大举北征,似有决战之意啊!”

“决战?”冯弇侧过头来,眉毛一竖,睁大双眼,盯着堂弟问道,“那岂不是你死我活?”

“是啊…”冯端抬起头来,仰面朝天,叹息一声。

“那你这阳山城,能阻挡得住他们的进攻吗?”冯弇伸出双手,按在桌上,关切地问道。

“尽人事,听天命吧!”

冯弇有些无奈,顿了顿,继而转过脸来,对堂兄说道,“大哥,这兵荒马乱的,你本不该到此地来做买卖啊!这阳山城,说不定哪天就陷落了,我真不愿意看到咱们兄弟刚刚团聚,便葬身在唐军的乱刀之下!”

“这个…”冯弇搓着双手,犹犹豫豫地说道,“一路上,我还没看到唐军有虐杀百姓的事儿啊,倒是听闻,他们所过之处秋毫无犯,百姓生活如常。”

“大哥,切不可道听途说啊,唐军此番北上,争地夺人,来者不善啊!”

“二蛮子,”冯弇黑眸一转,光芒闪现,迅即又恢复了平静,不急不徐地说道,“大哥我可不是道听途说啊,这一路上,我碰到过几队唐军,据说是霍国公和平阳公主的人马,他们军资不足,还和我做了笔生意,买了些毛皮去,同他们现银交易,价格颇为公道哩!”

“嘘——”

冯端听闻,连忙抬起手来,指压唇上,示意轻声,低低说道:“在我这儿说过便了,可千万不能到处乱讲啊,被人抓住把柄,以通敌罪论处,那就糟了!”

“咳,”冯弇端起桌上的茶水啜了一口,不屑地说道,“我一介平民,生意人而已,又不是军人,怎么就‘通敌’了?”

冯端摇摇头,忧心忡忡地说道:“唐军连下数城,深入我境,朔方震怒不已,梁王刚刚发出喻令,有敢接触李唐者,无论军民,格杀勿论!”

冯弇放下茶碗,喟然叹息,身体前倾,凑近堂弟,小声说道:“我听闻,‘得民心者,方能得天下’,梁王如此独断专横,视百姓如草芥,朔方岂能长久?”

“大哥,我…”

不待堂弟说完,冯弇打断了他的话,继续说道:“你再看看南边的李唐,轻徭薄赋,厚抚百姓,民得其力,四方渐归,那长安已显现出帝王气象了!”

冯端睁大双眼,诧异地看着堂兄,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微微点头,喃喃道:“大势如此,世人皆知啊…”

“既如此,二蛮子,你何必苦苦相随呢?难道打算陪葬他人不成?”

“哎,大哥,你有所不知啊,”冯端眉头紧锁,连连摇头,说道,“梁王有恩于我啊——当年逃难时,走投无路,梁王不嫌贫贱,收留了我,我一直心存感激啊!”

“可是,这些年来,你为他征战沙场,以命相搏,屡立战功,这份情也应该早就还了吧?”

冯端依旧摇头,满脸愁云挥之不去,迟疑片刻,说道:“退一步说,我与唐军几番搏战,阵前杀其将士无数,即便我有心归顺,别人也未必肯予接纳啊!”

冯弇嘴角轻动,一丝笑容不经意地掠过脸颊。

缓缓起身后,冯弇走到堂弟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二蛮子,人在军中,各为其主嘛!你自比梁洛仁或者刘旻,如何?时过境迁,另当别论啊!”

冯端听闻,抬起头来,仰视堂兄,只见他正凝视着自己,目中带笑,坚毅慈爱,和煦大度,如同春日的阳光一般。

刹那间,冯端似乎明白了什么,“豁”地一下站起身来,迎着堂兄的目光,弯腰侧头,低声问道:“大哥,莫非你是唐军的…”

冯弇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拉住堂弟的双手,靠近他的耳畔,轻声说道:“奉大唐北征元帅霍国公及平阳公主之命,劝喻兄弟弃暗投明!”

“大哥!”

冯端听闻,情难自抑,泪水打转儿,紧紧地拽住堂兄,“扑通”一下单膝接地,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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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守将起事众人惊 网开一面纵故旧

卯时正刻,天光一亮,晨风拂面,清冽微凉。

阳山城守军的将校们早早地便来到议事厅里,等候步军副总管、守城主将冯端的召见。

三十步见方的议事厅里,几面猩红的“梁”字旗幡笔直地插在主位的两侧,晨风吹进屋内,旗角偶尔晃动几下。

众人在堂下垂手站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前日,唐军数万大军驻扎在城南二十里处,连营一片,夜火辉煌,探马早将这一军情回报城内,看来一场攻防大战即将爆发,如何抵御对方的进攻,消耗时日以待朔方的增援,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来,愁云密布,莫衷一是,都期待着主将能有高明的对策。

随着一声“步军副总管到——”,堂内立刻安静下来,众人依次班立,躬身垂手,等候主将入屋训示。

只见冯端低头缓步,跨过门槛,在一队亲兵的护卫下,径自朝主位上走去。

众人抬眼看去,主将的装束与往日有所不同——既未身披甲胄,也未腰悬佩剑,只是头扎玄黑巾帻,身穿绛色外袍,脚登一双半高短靴,缓步向前,如同居家。

大乱当前,武备须严,主将怎么是这样一幅装扮呢?

众人心里正在打鼓时,只听闻主位上传来冯端的声音:“诸位,今日点卯,非比寻常,务必仔细听清…”

主将并未就座,而是背手站立,目光凛凛,扫视堂下,见众人齐毕,一个个侧头瞩目,等待训示,冯端略清嗓音,说道:“各位,想必大家都已知晓,唐军主力兵临城下,柴绍的进攻即将开始,阳山城与数千将士的命运掌握在诸位的手中!”

冯端话音刚落,堂下武弁略有躁动,有人摩拳擦掌,有人低头皱眉,有人紧张不安,有人面有惧色…

“诸位,你们当中,有的跟随我多年,彼此熟悉;有的是新近补入,充实麾下,但不论来自哪里,在我营中效力多久,今天,咱们面临着一个共同的危局——彼强我弱,孤城待守!”

冯端稍一停顿,瞅了瞅正在思量的属下们,咂咂嘴,继续说道:“唐军北来,连战连捷,彪悍的稽胡骑兵出手相助,也未能遏制他们的势头,继金明城之后,安西堡与后火城相继失陷,辅国大将军梁洛仁只身逃脱,形势如此不利,今日,我有三问,盼诸位能予回答!”

众人听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冯端是何用意,只好纷纷扭头,看向主位,等待下文。

“其一,阳山城能够坚守多久?”

没人回答。

“其二,梁王的援军何时到来?”

依然沉默。

“其三,若城不守,军破之后,各自命运如何?”

没有回应。

军官校尉们济济一堂,站满屋子,但此刻,却寂静无声,犹如荒野,只晨风偶进,穿堂而过,撩动众人军袍的袍角,摇摆不停。

“冯将军,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静有片刻,只听到堂下突然传来一声高喊,众人循声看去,原来是冯端麾下一名上了年纪的副将,正摸着颌下花白的短须说道。

“好!”

冯端身体前倾,放下双手,撑在面前的案桌上,盯着众人说道:“今日,冯某明人不说暗话,众所周知,昨天我的党兄进城来奔,他既是我的堂兄,又是唐军的三品骠骑将军!”

此话一出,屋里如同平地惊雷,顿时乱哄哄地一片。

冯端抬起手来,用力一挥,示意安静,大声说道:“我的堂兄奉大唐霍国公及平阳公主之命,进城劝喻,期望我等迷途知返,弃暗投明,归顺大唐!”

冯端黑眸闪亮,掷地有声地说道:“我意已决,顺天应人,归降大唐!愿与我同行者,冯某不胜欣喜,在此谢过;有愿回朔方者,冯某绝不为难,礼送出城!”

堂下,众人喧嚣不已,有人惊诧,有人恼怒,有人赞赏,有人叹息,三十步见方的屋子,犹如一只沸水翻腾的大鼎,热浪滚滚,久久不停。

冯端身边,十余名亲兵反手握剑,威风凛凛,注视着堂下的一举一动。

……

喧嚣之后,渐归沉寂,众人伫立,各有所思。

冯端眼风一扫,厉声说道:“道理我已讲明,路径也已指出,何去何从,诸位,悉听尊便!”

“冯将军,我等愿追随您投奔唐军,只是,咱们与对方搏杀多年,剑刃、刀口都沾过他们的鲜血,此去唐营,对方会否秋后算帐?”

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校尉举手示意,高声问道。

“是啊,咱们归降后,能否保住性命?”

“归降之后,若不愿再征战,能否解甲归田?”

“投奔唐军,冯将军倒是可以保住官衔军职,我等怎么办…”

众人议论纷纷,顾虑重重。

就在这时,只见主位侧后的屏风处,闪出一个人影来,仔细一看,此人面膛黝黑,臂膀健硕,虽是褐衣幞头,百姓打扮,但双目炯炯,虎虎有威。

此人对着冯端一点头,然后大步走到主位的案桌前,轻咳一声,抑扬顿挫地说道:“诸位,我便是冯端将军的堂兄,大唐骠骑将军冯弇!刚才,大伙儿的的话儿,我在后面都听到了,在此,受军帅霍国公及平阳公主殿下之托,我向诸位作如下保证——”

“凡归顺大唐的将士,既往不咎,继续从军者,官拜原职,俸禄不减,愿意回乡者,发放盘缠,任其出城;打算返回朔方者,一律放行,绝不强留!”

冯弇宣如洪钟,朗朗有声,如同一柄定海神针,迅即插入波涛翻滚的江海之中,片刻,风歇水停,平如明镜。

堂下,几名校尉笑逐颜开,彼此对视,满意地点了点头。

“冯将军,恕卑职难以从命——”

这时,一名三十出头的副将跨步出列,躬身抱拳,说道:“冯将军,我随您征战多年,本当鞍前马后,有始有终,怎奈我一家老小全在朔方城中,我若投了唐军,不知他们会有怎样的遭遇,因而…因而恳请冯将军放行我等,与家人团聚!”

话音一落,另外几人也站了出来,纷纷拱手,说道:“愿冯将军放行我等!”

冯弇听闻,扯了扯褐色短衣,后退一步,侧身站到案桌旁边,抬起头来,看了堂弟一眼。

冯端点点头,心领神会,吸了一口气,大声令道:“愿回朔方者,解下腰间佩剑,站于右侧;愿投大唐者,撕去猩红战裙,立于左侧!”

命令一下,众人纷纷低头忙活儿起来,有的“叮叮当当”解下佩剑,弯腰摆放地上;有的“嘻嘻哗哗”撕去战裙,随手丢弃面前。

片刻,左边站了十余人,右边站了五、六人。

冯端见状,一提袍角,走下主位,来到那五、六人的面前,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缓缓说道:“诸位,阳山城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不论跟从我冯端多长时日,皆是我的同泽兄弟,临别之际,冯某无以为报,一点心意,权当盘缠!”

说罢,抬起手来,合掌而击,“啪啪啪”地拍了几下,几名亲兵从屏风后面迅速走了出来,每个人都端着一个大盘子,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光亮玉润的圆头银锭。

“每人五十两,回到朔方后,好生安顿你们的家人吧!”冯端看着众人,言辞恳切地嘱咐道。

“多谢冯将军!”众人躬身拱手,不约而同地大声应道。

分发盘缠时,这五、六人皆无言以对,只听到传出两声低泣,不知是谁情难自控……

:。:

一四零 兄弟倚鞍念亲情 将军归降受明甲

朝霞万丈,红透天际,晨风过野,丛草摆动。

阳山城南两里处,人马肃立,队列纵横,只是阵中不见一旗一幡,也未见一刀一枪,数千军士们垂手伫立,引颈南望;将校们执绺倚鞍,静静等待。

队列右侧,成百上千的刀枪箭矢捆扎成束,整整齐齐地码放成堆,如同小丘一般。

队列正中,无论军职大小,或者站位前后,没有一人披挂甲胄,头戴铁盔——军士们只着单衣军袍,扎束玄黑介帻,肃穆而待。

主将冯端双手执缰,端坐鞍上,一会儿举目远眺,一会儿低头沉思,眼中急迫而又有些焦虑。

身旁,堂兄冯弇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双脚一夹马肚,挽绺上前,轻声说道:“兄弟,昨夜咱们已呈书霍公,适才,岑定方将军的前哨又已折返,我估摸着,不出半个时辰,霍公率大军必然到来!”

“哎——”

冯端低叹一声,回过头去,看了看早已拔掉旗帜的阳山城,又瞅了瞅自己身后的数千人马,郁郁寡欢地说道,“大哥,阳山城躲过一劫,我手下的三千弟兄保住了性命,可我这心里却空捞捞的,没有着落啊!”

“二蛮子,你多虑了不是?”冯弇笑了笑,安慰道。

“大哥,不瞒你说,这些年来,我在朔方诚然孑身一人,可征战多年,军中同泽也有不少故旧知交,如今归顺大唐了,不知道今生今世能否再与他们见面啊!”

说着,冯端黯然神伤,缓缓地低下头去。

冯弇听闻,咂咂嘴,点点头,说道:“一道出生入死的兄弟,情同手中,我感同身受啊!大势如此,天下盼归,若有机缘,我相信,你与朔方的同泽知交们还会相见的!”

“但愿如此…”

冯端喃喃自语,顿了顿,继而扭过头来,看着堂兄,言辞恳切地说道,“大哥,一会儿见到了霍公,你可得帮我说说话啊——我希望就此退出军营,不再征战,回到乡下置得一亩三分地,讨婆姨生崽娃,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二蛮子,你的想法我明白,霍公那儿嘛,我自然要替你陈说的,不过…”

冯弇皱皱眉头,捏了捏缰绳,看着堂弟说道,“大唐厚积薄发,以混一天下为要务,此间正是用人之际啊,你从军多年,能征贯战,不要空负了这一身本事啊!”

冯端听闻,不禁喟然长叹,仰起头来,凝视远方,思绪万千,沉默有时。

天边,太阳欲出未出,彤红一片,云霞尽染,好似万千彩练。

霞光映来,冯端的脸庞明亮有光,左额上,一道褐色刀疤清晰可见,匍匐在深深在额头皱纹之中,好似征战岁月里留下的记忆,久久难以抹去。

片刻之后,冯端盯着马鬃,忧伤地说道:“大哥,军旅闲暇时,我常常梦到家乡小山包下的那片水田,还有那头花眉心老牛,咱哥俩儿扶犁扬鞭时,阿爷躺在屋前的竹椅上,摸着白胡须,端着大茶碗,远远地看着咱们笑…”

嘴唇嗫嚅,冯端一时陷入沉忆,坐在鞍上一动不动。

晨风吹来,衣角拂动。

冯端抬起手背来,轻轻地沾了沾眼角,不知道是不是风吹沙入,眼中莹莹有光,点点可见。

“二蛮子,”冯弇喉头一哽,点点头,说道,“等天下太平了,我和你一同回去,再耕犁那片水田,修葺阿爷的祖屋…”

二人正在说话时,只见七、八里远处,扬尘飘起,越来越浓,继而传来轰轰的马蹄声,越来越大。

身后的将校们一阵骚动,议论纷纷,小声说道,“来了,来了!”

……

旌旗蔽日,衣甲鲜亮,蹄声如雷,黄尘飞扬。

不到半个时辰,唐军数万人马逶迤而进,已开到阳山城下二、三里处。

冯端坐在鞍上,手搭凉棚,只见三百步外,明黄的“唐”字大纛迎风招展,呼呼高扬,正想扭头询问时,只听到身旁的堂兄说道:“霍公到了,咱们去拜谒吧!”

冯端点点头,举起马鞭,狠抽下去,双腿一夹马肚,舍去身后的数千士卒,如一枝离箭单箭,踏尘带风,朝着前方的大纛奔去。

冯弇见状,也扬鞭策马,冲出队伍,紧随其后。

转眼骤至,看到数十步外,大纛下众将环列,中间一人铁盔金甲,气宇轩昂,冯端料定必是柴绍,一拉马缰,翻身而下,快步上前,单膝跪地,抱拳高呼道:“降将冯端,恭迎大唐行军元帅、霍国公入城!”

身后的冯弇也一跃下马,跪伏地上,与堂弟一同迎候军帅。

柴绍笑容可掬地踩镫下马,“蹭蹭蹭”地大步上前,伸出双手,扶起冯端,说道:“冯将军,俊杰识时务,英豪通机变,归顺大唐,正当其时啊!”

“霍公,冯端迷失道途,开罪于大唐,如今悬崖勒马,还望霍公既往不咎啊!”冯端面有愧色,躬身挽首,低低说道。

柴绍抚着宽大的额头,开怀笑道:“冯将军言重了!今日壮举,非但无罪,反而有功啊!王师北征以来,能顺天而行,闻迅即动,率军投明者,冯将军乃是第一人啊!”

柴绍抬头远眺,见城中兵马齐整,束手恭立,军械兵器堆积如山,不禁喜从衷来。

拍了拍冯端的肩膀,柴绍笑道:“冯将军之举,必将震动边域,垂范四方,为大唐王师清宁西北,乃至混一天下,再辟新径!可以想见,日后必有他人效法冯将军,依今日阳山城之例,顺天应时,建功大唐,造福百姓啊!”

冯端听闻,连连摇头,叹道:“霍公之言,如同千钧压肩,冯某何德何能,敢于承受?今日所为,不过是感念天意,顺应人事而已,但求霍公网开一面,留得冯某及属下的性命,听其散归乡里,自生自灭…”

“嗳——”柴绍笑道,“冯将军未免过于悲观了,立功在此,怎能轻言归田?我已快马飞报长安,奏请朝廷册封将军,在敕令到来之前,我谨行元帅之权,量才叙用,拜将军为北征骠骑将军!”

“我…”冯端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只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堂兄。

只见冯弇垂手抱立,面带微笑,目光慈爱,似在祝福。

“来人呐——”

还没等冯端回过神儿来,只见柴绍抬手过顶,“啪啪”地击掌两下,大声令道,“把冯将军的见面礼呈上来!”

只见一名亲兵从队中小跑出来,双手捧着战袍铠甲,一躬身,双手呈递给柴绍。

柴绍接过军服来,看着面前的冯端,笑道:“冯将军,自今日起,你便是我大唐的战将了,愿你驰骋纵横,挥洒豪情,再立新功!”

“霍公…”

冯端嗓音沙哑,一时难语,“扑通”一声再次跪拜下去,双手高高举起,毕恭毕敬地接过军服。

晨光映来,紫绶战袍鲜亮夺目,明光铠甲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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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元帅询问当日事 公主噙泪笑往昔

日头西沉,墙影斜长,晚风徐徐,旌旗飞扬。

城里城外,数万唐军安顿完毕时,已过了哺时。

军帅柴绍巡查完防务,风尘仆仆地回到了阳山城中新置的营房,抬脚入屋,只见妻子正带着凤鸢在拾掇行装,四、五只楠木箱子全都打开来,一只挨着一只,齐齐地摆放在房间正中,一件件的便装军袍已长长短短地挂在了木架上。

“呵呵,把行头全都拿出来了,若过两日便要启程,这不是折腾吗?”柴绍大步入内,笑容满面地说道。

今日,柴绍率领大军开入阳山城,虽然行军跋涉,有些疲惫,但在城中巡查一番后,见城防完好,且库中粮草充足,兵器精良,不由得喜从中来,此刻,回到营房中,犹如春风拂面,艳阳照身。

“哦,是夫君回来了?”李三娘扭头一看,笑了笑,轻挽发髻,问道,“还没吃晚饭吧?”

正要吩咐凤鸢去准备饭菜时,只见柴绍弯腰坐下,在椅子上摆摆手,说道:“我不饿,一个时辰前,在冯弇的营中啃了几个大饼,喝了碗肉汤,嗯…”

柴绍看了看凤鸢,说道,“去给我沏碗茶吧。”

“好嘞,”凤鸢应了一声,朝李三娘一躬身,便麻利地走了出去。

李三娘拍拍双手,放下扎在腰间的金丝襦裙边儿,理了理绣花裙带,走到丈夫身边,拉来椅子,躬身坐下,笑道:“过两日便要启程?夫君,你不是说这阳山城好似桥头堡,前面一马平川,再无坚城固垒了吗?怎么,不在此处休整停留,蓄积粮草,马上便要走?”

柴绍听闻,咧嘴一笑,往椅中轻靠,摸着自己宽大的额头,回答道:“原本打算强攻阳山城,烽火浴血之后,重建城防,休整士卒,这一去一来,至少也得五、六天啊!不想,冯端投诚,兵不血刃,大军顺利开入城内,北征的进程骤然加快,我思量着,一旦前方的军情侦伺明朗,大军即刻北进!”

说到这里,柴绍心中欢喜,“嘿嘿”地笑出声来,扭头看着妻子,说道:“夫人,那日在军营中,幸好听从了你的建议,给出一天的时间,劝降冯端;否则,耽误时日不说,攻城拔寨,我军还会有所损失哩!”

“那还不是因为你这位大唐元帅虚怀纳谏,从善如流!”李三娘听闻,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瞄了丈夫一眼,打趣道。

“是啊,是啊——”

笑罢,柴绍放下双手,扶在椅上,一噘嘴,缓缓说道:“不过,我真是没想到啊,你会派遣冯弇去劝降!我还以为,此人是军营中的某个校尉,从终南山里走出来,你对他知根知底,只是担心事情不成,还没开始攻城,便折了军官,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冯弇的确是从终南山里走出来的啊!”李三娘调皮地眨眨双眼,看着丈夫,捂着嘴偷笑。

柴绍皱皱眉,摇摇头,说道:“可他哪里是一名寻常的校尉?他是大唐王师的骠骑将军、北征大军的骑兵主将!”

李三娘嘴角轻扬,笑而无声,伸手拉着丈夫,说道:“所以嘛,当日我才对你保密呀!”

“哎——”

柴绍长叹一声,说道,“如此行事,过于冒险啊!现在想来,仍然令人心有余悸——试想,如果劝降不成,冯弇遭到不测,非但阳山城不可得,还损我一员大将,那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说着,柴绍转过脸来,双眉一蹙,笑容尽收,沉沉地说道:“夫人,此举可是冯弇毛遂自荐?”

“嗯…”李三娘黑瞳一转,右手托住下颌,瞅着屋顶,说道,“也是,也不是。”

“怎么说呢?”柴绍急不可耐地问道。

这时,凤鸢端着热气腾腾的一碗紫阳茶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到柴绍面前,见屋里俩口子这个模样儿,估计是在议事,便抿嘴一笑,缓步退了出去。

……

清香四溢,茶片徐展,漂竖碗中,似枪林立。

柴绍侧过头来,一边拔弄着碗盖儿,一边等候着妻子的回答。

李三娘莞尔一笑,说道:“夫君,你可知道,其实我也只是早于你一天,才知晓冯弇与冯端是两兄弟呢!”

“哦,是吗?”柴绍颇感意外,瞪大双眼盯着妻子,等待下文。

“嗯,”李三娘点点头,丹凤眼一眨,说道,“马三宝与冯弇私交甚好,两人在去冬太和山大战时,就怀疑冯端在梁师都的麾下了,只是没有真凭实据,所以便将此事一直搁置了下来…”

见丈夫正听得专心致志,李三娘继续说道:“隋末离乱,冯家俩兄弟失散多年,也许是老天眷顾吧,这次让他们在阳山城相见!然而,造化弄人,彼此却身在敌营,一个攻,一个守。”

“哦,对了,夫君,”李三娘说到这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还记得大军开拔之前,咱们捉到的那个细作吗?”

“记得,梁军的那个陪戎校尉,扮着骆驼商人来侦伺我军,被何潘仁给识破了。”

“对,就是他!”李三娘眼眸一亮,说道,“事后,冯弇亲自去讯问过此人,确切无误地证实——阳山城的守将冯端,便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堂弟!看来,兄弟俩儿还没重逢,便要搏杀城头,兵戎相见,割裂亲情…”

听到这里,柴绍摩挲着碗盖儿的手停顿了一下,捏指成拳,似有忧虑。

“从后火城开拔的前一日,”李三娘看着丈夫,忆道,“冯弇惶惶不安,六神无主,马三宝便陪同他去请教萧之藏,看看如何处置此事。”

柴绍点点头,接过话来,说道:“结果,萧之藏便给他们出主意——与其兄弟相见,厮杀城头,不如单骑入城,劝降对方?”

“正是…”

不待妻子说完,柴绍又说道:“冯弇独往,福祸难测,所以,萧之藏又出主意,让他俩儿来求你,在我这儿打个埋伏,好让冯弇潜出军营?”

“呵呵,大元帅真是火眼金睛啊!”李三娘笑颜绽放,乐了起来。

“咳…”柴绍连连摇头,叹息不止,略带责备地说道,“还火眼金睛呢!一直被你们蒙在鼓里,直至抵达阳山城下,我才明白事情的原委!”

“不过,”柴绍抬眼看着妻子,眸中有些疑惑,问道:“夫人,当日在后火城时,你凭什么就相信了萧之藏的话,同意冯弇前去劝降?”

“亲情!”李三娘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亲情?”

“对!”

李三娘收敛笑容,抿抿嘴,一点头,将冯氏兄弟俩儿在乡间抗税杀吏,四处逃难的往事告诉了丈夫,末了,沉沉地说道,“冯氏一家老小七、八口人,被前来报复的隋军全部坑杀在村口的水田中,活在这世上的,也只有他俩儿了!”

柴绍听闻,沉默不语,只伸手端起茶碗来,揭开瓷盖儿,吹去浮叶,缓缓低头,啜了一口。

“当然,”李三娘见状,继续说道,“除了亲情之外,我军北征以来,连战边捷的大势,也让阳山城中的冯端不得不有所考虑…”

见丈夫沉默移时,只双手端着茶碗,怔怔地盯着面前的地板,李三娘眨眨眼,关切地问道:“夫君,你怎么了…”

柴绍放下茶碗,转过脸来,目光和煦,满是爱怜,徐徐说道:“夫人,你刚才提到隋末乱离,又讲到世间亲情,突然间,我想起了当年晋阳起事的那些日子,咱们夫妻分离,家人隔阻,你独自一人在终南山里,率众起义,抗击强敌,那是何等的煎熬和无助啊!”

“看你,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不提过去的苦难岁月,你又提起了不是?”李三娘嗔道,笑了笑,拉着丈夫的手,说道,“如今,不都好起来了吗?纵然征战四方,矢石横飞,咱们夫妻同心,永不分离!”

李三娘说着说着,虽然笑容灿烂,荡漾脸庞,可一双大眼睛里却忽然间绽开了泪花,晶莹剔透,点点有光,好似皑皑山崖中盛开的雪莲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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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兄弟携手谒公主 循循善诱指良途

薄云蔽日,光影斑驳,偶有风过,枝叶轻晃。

近午时分,阳山城营房中,李三娘坐在圆桌旁,左手拿着竹篾花绷子,右手捏着细鼻儿绣花针,正专心致志地在一件素色纱裙上绣着青莲花瓣儿。

“殿下,”这时,门外传来凤鸢的声音,“马三宝将军、冯弇将军求见!”

“噢,是他们二位来了,”李三娘收起针线,放到桌上的一只小竹箕里,说道,“快请你们堂屋就坐吧,我马上过去。”

“是,”凤鸢一转身,刚想迈步离开时,突然又扭过头来,说道,“殿下,同他们二位一道来的,还有一位将军,我看着面生,不认识。”

李三娘眨眨丹凤眼,略一思索,笑道:“嗯,我知道了,来的都是客,屋堂里看茶上座吧!”

片刻,李三娘缓步走进屋里,只见她云髻玉钗,紧袖小袍,一件束腰紫罗衫裙微微摆动,曳地而行。

屋中来客正在谈笑时,见主人进屋,便“哗”地一下全都站了起来,躬身抱拳,毕恭毕敬。

“几位将军来了,不必见外,免礼吧,”李三娘笑容可掬地摆摆手,一面说着,一面缓步向前,朝着主位走去。

“嗯,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李三娘坐定,看着冯弇身边的一位将军,笑道,“这位,应该是冯端将军吧?”

“降将冯端,拜见公主殿下!”冯端应声而起,弯腰拱手,再次揖拜。

“呵呵,”李三娘微微一笑,酒窝浅浅,说道,“冯将军已是我大唐王师的骠骑将军了,噢,这一身明甲战袍挺合身啊,英武有锐气!”

一句话,让马三宝和冯弇都乐了起来,两人看着冯端直笑;冯端听闻,一时间竟有些难为情,两手摩挲着明甲的细鳞片,不知如何措放。

“冯将军,咱们既然已是一家人了,就不必拘束,”李三娘抬起手来,指了指冯端身后的椅子,笑道。

冯端一拱手,弯腰入位,同冯弇并排就坐。

“殿下,”马三宝眨眨鼓突的双眼,看了看对面的冯氏兄弟,说道,“今日晨操之后,霍公到城外的大营巡查去了,借着这个间隙,冯家兄弟俩儿特来拜望您,想当面表达谢意!”

“是啊,是啊,”冯弇连忙接过话来,说道,“殿下,若非您同意,让我潜出军营,规劝堂弟弃暗投明,说不定啊,此时此刻我俩儿正搏杀城头呢!”

冯端抿抿嘴,不住地点头。

李三娘一挽发髻,叹道:“这是老天的眷顾啊!你们兄弟俩儿失散多年,应当见面了,若见面之日转眼即成永别之时,岂非人间惨剧?隋末离乱,人生颠沛,生离死别之事我们已见得太多了,悲伤的眼泪早已流干,若尽些心意,付诸努力,能得到些团聚的欢颜笑语,哪怕只有一家两家,那也是功德无量之事啊!”

冯弇听闻,咬咬嘴唇,沉沉地点了点头;马三宝则鼓着双眼,盯视面前的地砖,似在回忆往事…

“殿下,”只见冯端在座中一拱手,说道,“昔日,我在梁军阵营时,只听闻您擅长用兵,决胜沙场,巾帼不让须眉;今日,听到您的一番教诲,我才知道,您宅心仁厚,慈爱民众,悲怜贫贱,我想,这才是大唐王师一往无前的缘由啊!”

“哎——”说着,冯端仰面朝天,喟然长叹,说道,“天下变乱已久,民心渴望安定,非有德之主不能混一四海,之前,我冯端为虎作伥,算是瞎了眼了,今日洗心革面,归入正途,唯霍公及殿下的马首是瞻!”

说罢,“哗”地一声,冯端豁然起身,双膝下跪,伏地稽颡,长拜于李三娘面前。

“冯将军,快快请起,”李三娘站起身来,伸出右手,虚扶一把,笑道,“冯将军能有如此领悟,实乃大唐之幸,黎民之幸!”

……

你言我语,谈笑风生,啜茶絮聊,其乐融融。

马三宝眨眨鼓突的双眼,看了看冯端,笑道:“去冬,太和山大战时,我们就怀疑你在对方营中,只是未得谋面,所以不敢轻下定论,你的堂兄也惶惑不安,就怕果真是如此,有朝一日兄弟俩儿对战沙场,那情何以堪啊?”

“哎,谁知道,最担心的事儿,偏偏还是发生了,”冯弇端起茶来,啜了一口,连连摇头。

李三娘听闻,笑了笑,饶有兴致地问道:“哦,是吧?这个事儿,今日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哩——你俩儿在太和山时,怎么就怀疑冯端将军在梁军的营中呢?”

马三宝与冯弇对视一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颇显尴尬,都等着对方先说话。

一旁的冯端也有些疑惑,双手按膝,皱了皱眉头,等待下文。

“嗨,我说你们两个,”李三娘笑道,“在战场上一个比一个勇猛,怎么说到这事儿,却一个比一个犹豫呢?”

冯弇看着马三宝,一动不动,眼中满是哀求的神色,马三宝轻叹一声,想了想,似在斟酌词句,片刻之后,才说道:“提到这事儿啊,还真叫做‘不是冤家不碰头’哩!”

见大伙儿都盯着自己看,马三宝咽了一口吐沫,缓缓说道:“太和山大战时,两军对峙,历时数旬,梁军远来,营中缺粮,于是奉梁师都之命,在作战间隙,军士屡屡进山,抄掠百姓,家畜五谷,无所遗留…”

说到这里,马三宝抬眼看着冯端,问道:“冯将军,可有此事?”

“有的,”冯端点点头,面露愧色,说道,“我也曾带兵进山抄掠,哎,现在想来,真是作孽呀!”

马三宝看了看冯弇,只见他撅着嘴,眨眨眼,叹息一声,似有无尽的惆怅。

再朝主位看去,只见李三娘神情凝重,笑颜已收,一双黑瞳熠熠生辉,好似穿透深夜的烛火一般,照亮了周围的一切——马三宝隐约感到,李三娘已经知道事情的原委了。

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马三宝接着说道:“梁军进山后,连征带抢,不由分说,稍不如意,轻则皮鞭抽打,重则挥刀挥杀…”

冯端听闻,把头埋得低低的,看着自己的护心镜,嘟哝道:“如此恶行,我也曾做过…”

这时,只见冯弇抬起手来,搭在堂弟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问道:“兄弟,你还记得山中有户人家吗?草庐里住着一个老人和一双儿女,女儿十七、八的模样,儿子也就六、七岁,三人相依为命,艰难渡日?”

“额…”冯端抬起头来,看着屋梁,似在努力回忆。

“那老人姓骆,早年曾当过朔方城的主簿,”马三宝在一旁提醒道。

“噢,我想起来了,”冯端一拍脑门儿,恍然大悟道,“那个骆老

者自称是梁师都的旧部,不肯征缴不说,还指着鼻子数落了我一番,恼羞成怒,我一时气愤,便拔刀朝他砍去…”

冯弇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看了看主位上的李三娘,又看了看对面的马三宝,这才对堂弟说道:“我出营侦伺,偶遇受伤逃命的老人及儿女,怜悯心起,我违制将他们一家三口接到营中疗伤,此事触怒了霍公,若非殿下出面,替我说情,我定难逃脱重罚…”

“后来,”马三宝接过话来,说道,“你堂兄与骆老主簿的女儿骆莺儿相好,殿下为他俩儿牵线搭桥,两人终在延州城中结成伉俪,现在,你的小侄儿都已满月了!”

冯端听闻,目瞪口呆,盯着马三宝一动不动,半张着嘴唇,一时说不出话来,震惊、诧异、后悔、羞愧…各样情绪,翻涌心间。

午时渐至,檐影短小,热气入屋,令人燥热。

此刻,冯端已是额头冒汗,背心浸湿,在座中反复搓着两手,局促不安。

“冯将军,”主位上传来了李三娘的声音,“过去的既已过去,误会也罢,巧合也罢,今日,咱们面对的就是这么一个实情,常言道‘麻生蓬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我想,昔日兵荒马乱之中,你有情非得已的一面,也有为人所持的无奈,但不管怎样,过往之事就让它随风而逝吧!”

李三娘看着冯端,目光变得温暖和煦,缓缓说道:“如今,冯将军已归入正途,愿你为大唐建功立业,愿天下苍生不再颠沛流离,冯将军,可好!”

冯端听闻,豁然起身,抱拳拱手间,哽咽难语,眼中已是模糊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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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军帅豪情言北进 兄弟屏人说战局

未初时分,日头偏西,热浪依旧,蝉鸣不止。

堂屋中,李三娘同马三宝及冯弇兄弟相谈甚欢,忆昔思今,展望将来,由家事而国事,由沙场而庭院,欢笑中有感慨,赞叹中有缅怀。

见时日不早了,马三宝抬起头来,给冯弇递了个眼色,冯弇心领神会,起身抱拳,说道:“公主殿下,今日多有打扰,您的教诲,咱们兄弟铭记于心,他日重上战场,必当竭尽全力,肝脑涂地,报效您与霍公的知遇之恩!”

冯端听闻,也赶忙站起身来,躬身拱手。

李三娘浓眉轻扬,嘴角微翘,呵呵笑道:“竭尽全力是好的,但不必肝脑涂地,杀敌固然重要,但首先得保全自已,毕竟,延州城中的骆莺儿和初生的孩子,都需要你早日凯旋而归哩!”

“殿下教训得是!”冯弇再次揖拜。

几人正在说话时,只见凤鸢快步走了进来,躬身禀道:“公主殿下,霍公回来了。”

李三娘听闻,站起身来,理了理乌发云髻,扯了扯花边前襟,吩咐道:“凤鸢,去把霍公的白绸衫拿来,再端碗凉茶上来。”

马三宝等三人见状,弯腰拱手,不约而同地说道:“末将告退。”

“既然来了,就不要忙着走嘛……”这时,门边传来了柴绍洪亮的声音。

三人循声看去,只见柴绍一边将猩红战袍递给侍卫官孟通,一边跨过门槛,大步走进屋来,说道:“我正好有事儿找你们几个呢!”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军帅有何指令,只呆呆地站在原处。

柴绍朝妻子微微一笑,点点头,然后大步来到主位边,弯腰坐下,指着两侧的客位,说道:“你们都坐下说话吧。”

李三娘对丈夫回以一笑,见对方有军务要谈,说了声“我去看看凉茶备好没有”,便轻提曳地长裙,缓步离开了堂屋。

“有劳夫人了……”柴绍看着妻子的背影出了楠木房门,这才扭过头来,对马三宝等人说道,“今日我巡查各营,将士们士气高涨,纷纷请战,我心甚慰呐!”

马三宝在座中挺直腰板,说道:“霍公,我军兵不血刃,将阳山城收入囊中,四方震动,西北似可传檄而定!”

“嗯,”柴绍摸着颌下短髭,并没有回答马三宝的话,而是盯着旁边的冯端,问道:“冯将军,我军探马回报,自阳山城以北至黑沙河五十里内,未见梁军一兵一卒,侦讯如此,你如何看呐?”

“霍公,”冯端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末将以为,出了阳山城往北,草场连绵,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梁王……哦,不,梁师都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未敢扎

营拒守。”

冯弇也点点头,接过话来说道:“霍公,梁师都或许以为阳山城可坚守时日,不想我的兄弟弃暗投明,大唐王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北推进,此刻,梁师都也许已方寸大乱啊!”

柴绍笑道:“北征以来,我与梁贼合战数次,对方的虚实长短彼此有数,放弃黑沙河以南的五十里,未必不是故伎重演,诱我深入啊!”

冯弇皱皱眉头,说道:“霍公,据我所知,梁师都的骑兵在太和山一战中丧失殆尽,黑沙河以南地势平坦,利于骑兵冲击而不利于步卒展开,即便梁师都想在此拒守,但没有骑兵支援,他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夫善战者,以己之长克敌之短,’所以,我已派乐纡率三千轻骑兵作先锋,直奔黑沙河,不给梁军临河扎营,拒守我军的机会,然后架设浮桥,等待大军渡河,”柴绍胸有成竹地说道。

马三宝身体前倾,毕恭毕敬地接过话来:“霍公,兵贵神速,形势看好,入秋之前,我大唐王师便可直抵朔方城下了!”

“霍公,自延州城至此,我尚未建立尺寸之功,身为骑将,真是汗颜呐,”冯弇在座中一拱手,说道,“恳求霍公派遣军务,末将万死不辞!”

“呵呵,”柴绍摸着宽大的额头,往帅椅中一靠,笑道,“冯将军莫急,‘养兵千百,用兵一时’,此去朔方尚有二百余里,那梁贼手中也还有数万人马,这仗嘛,少不得你的!”

“谨遵帅令!”冯弇再次拱手。

看着斗志昂扬的堂兄,一旁的冯端鼻翼翕动,嘴唇嗫嚅,欲言又止,只将眉头稍稍一皱,把目光收了回来,看着面前的地砖,一动不动,若有所思。

……

旷野落日,晚霞如火,千里边塞,尽披绛色。

申初时分,冯氏兄弟从帅府中出来,在城中同马三宝分了手,执缰缓行,引着随从,朝着城外的骑兵大营走去。

一路上,冯端少言寡语,低头行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儿。

堂兄冯弇见状,侧过头来,打趣道:“怎么了?咱们大唐王师势如破竹,直捣朔方,你不乐意吗?”

“兄长说笑了,”冯端抬起头来,在鞍上轻叹一声道,“唉,我冯端归顺大唐,是为将士计,也是为百姓计,无怨无悔啊!只是……”

“只是出城北进,霍公未让你作先锋官,引导大军前行?”冯弇笑道。

“非也!”

“那是为何?”

冯端拉缰驻马,看着堂兄,稍作迟疑,问道:“兄长,你觉得三千骑兵直赴黑沙河,嗯……妥当吗?”

“怎么不妥当呢?”冯端眨眨

双眼,反问道,“那带兵的军将乐纡,虽然年经,却久经沙场,从终南山开始便追随公主殿下,一路走来,身历大小百仗,我看,霍公让他作先锋,没有什么不妥啊。”

“我……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冯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冯弇看着堂弟,有些不解,但也觉得蹊跷,便回头吩咐几名随从原地待命,自己与堂弟一夹马肚,靠前说话。

双马并立,踟蹰细喘。

冯弇双手倚鞍,把脸一沉,压低声调,问道:“二蛮子,现在没有外人,你给我说,你到底担心什么?”

冯端深吸一口,咂咂嘴,回答道:“兄长,霍公令骑兵直抵黑沙河,架设浮桥以待大军,然而,那黑沙河的水文状况及周边地形,我军是否已作详尽的勘验了?”

“嗯?”

“哦,是这样的,”冯端添添有些干裂的嘴唇,继续说道,“我曾率军数次渡过黑沙河,此河虽然不宽,三、四丈而已,但水深难涉,加之夏令时节,水势旺盛,浮桥难以猝成,我担心,骑兵虽至,但终不为用啊!”

“这个嘛……”

“还有,”冯端打断堂兄,接着说道,“黑沙河虽然穿行于广袤草场之上,但并非一马平川,此河西边高,东边低,十余平方里内,便流经数座小丘,颇有落差;我想,乐纡将军必定选择平坦之处架桥;但是,若有人在上游寻得小丘,塞河截水,再趁大军过桥时突然决堤,继之以奇兵突袭,则我军危亦!”

冯弇听闻,睁大双眼,翕动嘴唇,手抓缰绳,惊得半晌没有回过神儿来,片刻之后,才急急问道:“二蛮子,适才在帅府中,你咋不对霍公说呢?”

“我……”冯端面露难色,犹犹豫豫地说道,“大军开拔在即,士气正旺,如果我说了这番话,岂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何况,我刚刚才归降大唐,霍公也未必会相信我说的话呀,我……我又何必自讨没趣呢?”

冯弇听闻,倚鞍坐直,仰头望天,陷入沉思。

晚风吹来,袍角拂动,不远处的城墙上,数十面“唐”字旗幡哗哗直响,好像在催促着大军北进。

冯弇低下头来,看着堂弟,一字一顿地说道:“此事干系重大,不可等闲视之,走,咱们到马三宝将军的营房去商议!”

“可是,咱们刚刚才同马将军分手啊……”

“乐纡将军的人马已出城一天,想必快到黑沙河了,事情紧急,咱们顾不得那许多了!”不由分说,冯弇调转马头,“驾”地一声,扬鞭策马,朝着马三宝的营房奔去。

冯端见状,也拉转马头,带着几个随从,追赶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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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女将桌前指明路 智士问状解迷惑

晚风渐起,暑热消退,霞光万丈,夜星微闪。

冯氏兄弟策马加鞭,来到了城南的马三宝军营,通禀之后,二人跟随军士来到了将军府邸。

说是府邸,其实是一处大门开在东南角的四合小院,往院里走去,只见北边的正房砌在石基上,院子的两边是东西厢房,厢房与正房之间有游廊相连,小院虽不算宽绰,但花草鱼池,疏朗有致,令人怡然。

马三宝闻讯,早已从正房里走到檐下相迎,妻子秦蕊儿也笑容满面地跟在后面。

“哈哈,”马三宝眨眨鼓凸的双眼,拱手笑道,“我说今晚耳根咋这么烫哩,原来是你们兄弟俩儿念着我啊!来,来,来,秦蕊儿正好熬了一锅莲子粥,大伙儿一起分享!”

秦蕊儿朝着冯氏兄弟爽朗一笑,说道:“我这双手只会拉弓射箭,熬出来的粥啊,味道不好,你们可别见笑啊!”

“哪里,哪里,”冯弇抱拳回揖,说道,“嫂夫人乃是公主殿下的爱将,既是女将军,又贤内助,兄弟我钦佩不已啊!但今日造访,打扰二位,事出有因,实在抱歉啊!”

“哦?”马三宝听闻,收敛笑容,抬手一让,说道,“冯兄弟快快进屋说话。”

“对,快进屋来吧,边喝粥边说事儿,你们先坐着,我再去盛两碗上来,”说罢,秦蕊儿转身往屋后的厨房走去。

冯氏兄弟入屋坐定,面容严肃,忧心忡忡。

马三宝问道:“冯兄弟,你适才讲‘事出有因’,是何事啊?”

冯弇深吸一口气,回答道:“马兄,霍公派乐纡将军作先锋,出城直奔黑沙河,此事恐出意外啊!”

“意外?”

“对,”冯弇点点头,然后对身边的堂弟冯端说道,“二蛮子,冯将军与我有过命的交情,不是外人,你把心里的顾虑统统说过来吧。”

冯端坐直身体,皱皱眉头,咂咂嘴,一五一十地把黑沙河的水文状况及两岸地形作了详尽的陈述,末了,担忧地说道:“马将军,若梁师都以此河为诱饵,乘我军渡河时掘坝放水,再施以突袭,那么……”

“哎,我明白了——”马三宝仰起头来,长吁一声,盯着屋顶,似在思考。

冯端还想再说话时,只见堂兄朝着自己摇了摇头,冯端轻咬双唇,把已到嘴边的话儿咽了下去。

马三宝扭头看着冯氏兄弟,问道:“既如此,二位怎么不向霍公建言呢?”

“我堂弟刚刚归降大唐,尚未建立尺寸之功,他担心……”

“嗯,”不待冯弇说完,马三宝点头说道,“冯将军的担心,我能体谅啊!按理说,此事干系重大,先前的军事会议乃是进言的最佳时机,可我军今晨才出城,咱们此时再去禀报,似有隐瞒军情之嫌啊,确有不妥!”

冯弇搓着双手,为难地说道:“所以,我才与堂弟来到冯兄营中,商量对策啊。”

这时,秦蕊儿端着两碗莲子粥走了进来,把碗放到冯氏兄弟面前,弯腰坐到桌前的圆凳上,说道:“刚才你们的谈话,我在屋外听到了一些,我觉得军情紧急,应当禀明军帅,毕竟,乐纡将军率领的三千骑兵,也是咱们自己的弟兄啊,若知情不报,岂不是害了他们吗?”

“可是……”马三宝双眼一鼓,盯着妻子,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们的难处,”秦蕊儿快人快语,反问道,“既想保全队伍

,又想避免军帅的责问,对不对?”

马三宝点点头。

“这有何难!”秦蕊儿不禁吃吃地笑出声来。

对面的三人目瞪口呆,盯着秦蕊儿半晌说不出话来,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秦蕊儿看着三人的窘样儿,开心不已,掩面大笑。

“你这个婆姨,卖什么关子,有话快说!”马三宝眼睛一鼓,现出几分恼怒的神情。

“嗨,我说马三宝,”秦蕊儿把脸一唬,盯着丈夫说道,“我好心好意的,你怎么不知好歹哩!”

“哎哟,嫂夫人,事情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您就帮帮咱们吧!”一旁的冯弇着急了,哀求道。

秦蕊儿狠狠地瞪了马三宝一眼,这才扭过头来,对冯弇说道:“冯将军,日前的军事会议,你还记得有谁没有参加吗?”

“嗯……”冯弇眨动眼睛,努力回忆,突然高声应道,“是萧之藏!萧大学士没有到会。”

“对,”秦蕊儿和颜悦色地说道,“前几日,萧学士偶感风热,身体不适,未能参加会议,我还陪同公主殿下去探望过他呢!听谢郎中说,萧学士用了几副解暑化湿的药,又食了些扁豆荷叶粥,身体已见好。”

“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去请萧学士出面,向霍公陈说黑沙河的军情?”马三宝将信将疑地问道。

“难道不请萧学士出面,由你马三宝出面呀?”秦蕊儿白了对方一眼,没好声气地说道。

一旁的冯弇听闻,顿时转忧为喜,朝着秦蕊儿一拱手,笑道:“感谢嫂夫人指点!萧学士足智多谋,只要咱们过去请教,纵然他不出面,也必能给咱们想出一个好法子来!”

……

月朗星稀,薄雾如纱,夜虫低吟,烛光摇曳。

马三宝和冯氏兄弟马不停蹄地赶到萧之藏的屋舍时,已是戌初时分了,白天的暑热已然消退,夜风呼呼,透出了几分凉意。

通禀之后,三人跟随仆从跨门进屋,只见萧之藏端坐位中,正在聆听一人说话,那人幞头青巾,圆领褐袍,一副寻常百姓的打扮。

见有客进屋,那人站起身来告辞,对着萧之藏一拱手,说道:“萧大人,情形就是这样的,若还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您尽管吩咐。”

萧之藏点点头,把手一抬,示意送客。

见三名将军已走到屋内,萧之藏这才站起身来,拱拱手,笑道:“是什么风把三位吹到我这里来了?寒舍蓬荜生辉啊!”

马三宝笑道:“听闻萧大学士身体有恙,我等兄弟甚是担心,故而邀约,今夜特来探望。”

“是啊,是啊,”冯弇也赶紧接过话来,“自打出了后火城,咱们便没有同萧大学士见过面,不知您身体怎样了!”

萧之藏淡眉一扬,目光炯炯,笑道:“三位将军快请入座,有道是‘入门休问荣枯,旦见容颜便知’,你们觉得我现在如何呢?”

“依我看呐,”马三宝笑道,“萧学士的身体已然痊愈,可以策马驰骋,运筹帷幄了!”

萧之藏微微一笑,露出一排细白的牙齿,说道:“策马驰骋,阵前杀敌,那是三位将军所长,萧某岂敢相提并论?至于说运筹帷幄嘛,萧某或可为霍公所用,不过今夜,倒要先为三位将军分忧了……”

萧之藏停顿不语,盯着来客,只是微笑。

三人面面相觑,吃惊不

小,不约而同瞪着萧之藏,一动不动。

“呵呵,来,咱们坐下细聊,”萧之藏把手一抬,请客入座,吩咐下人看茶。

主客坐定,不待来人开口,萧之藏便侧头看着冯端,问道:“冯将军,日前军事会议,我因病未到,可是听说,您在会上一句话都没有说啊,这是为何?”

“我……”

“哎,”萧之藏躬身摸着自己的双膝,摇头轻叹,“也难为您了,毕竟刚刚才投入我军,对军帅的性情不甚了解,其实,你若把黑沙河的情形加以陈说,今夜就不必移驾寒舍了。”

“萧大学士,我是担心……”冯端有些着急了。

“担心说了实情,挫了我军士气,引起霍公的不悦?”萧之藏接过话来,反问道。

冯端点点头,没有吭气。

萧之藏看看马三宝,又看看冯弇,和颜悦色地说道:“霍公乃是沙场宿将,且能听取人言,反而是知情不报,为其所难容啊!你们二位将军自终南山起,便跟随公主殿下,继而投到霍公军前,萧某所言可是实情?”

马三宝和冯弇深吸一口气,都点了点头。

“萧大学士,如今……如今我们该怎么办呢?”冯端眼巴巴地看着萧之藏。

“是啊,萧学士,看来您已知道黑沙河的情形了?”马三宝追问道。

“正是,”萧之藏脸色肃然,抬手指向门外,“适才所来之人,曾在黑沙河渔猎多年,近来因战乱而避难城中,那里的水文地貌,他向我作了详尽的陈说,”萧之藏侧身看着冯端,“冯将军,您曾多次渡过黑沙河,对此应该不陌生啊?”

冯端颔首,面有郝色。

冯弇看了看堂弟,然后“豁”地一下站起身来,朝着萧之藏一揖,恳求道:“萧学士,乐纡将军今晨已率三千骑兵出城,奔赴黑沙河,若不悉水情,贸然架桥,恐有败没之忧;事已至此,我们兄弟又不敢向霍公直陈军情,望萧大人指教,解此困局!”

萧之藏抬手一让,说道:“冯将军言重了,请坐下说话。指教不敢当,不过,萧某确也想到了补救之策……”

冯氏兄弟和马三宝听闻,眼中放光,欣喜不已。

“嗯,黑沙河水情如此,就怕梁军截水筑坝,水攻我军,”萧之藏摸着下颌,缓缓说道,“骑兵独进,确有风险,但愿乐纡将军能随机应变;然而,也不排除这是霍公的诱敌之计,如果我军有所准备的话。”

“萧大学士,您的意思是……”冯弇双眸闪烁,有些迷惑。

“我的意思是,”萧之藏扯扯袍角,回答道,“明日一早,我便去帅府拜见霍公,一来禀报我在城中了解到的黑沙河水情,免去你兄弟二人知情不报之嫌;二来建议霍公立即派出队伍,溯河而进,扫荡上游,除去敌人筑坝之患。”

马三宝听闻,哈哈乐道:“太好了,一举两得!萧学士真是智略之士,难怪公主殿下称您是‘军中张子房’哩!”

萧之藏也微微一笑,说道:“萧某本是塾馆先生,全凭公主殿下抬举,方有今日小功,忝位学士之列,马将军,我这点儿底细,您是最清楚不过了!”

马三宝大笑不止。

萧之藏转过脸来,对冯端说道:“冯将军,若不出我所料,您归顺大唐之后的首功,将不日而立!”

冯氏兄弟俩儿瞪大双眼,一时惊愕。

:。:

一四五 军帅听纳进取事 公主进言解疑惑

丽阳初升,晨风和煦,雀跃檐阁,啾啾有声。

军帅柴绍抬脚入屋,刚刚入坐帅位,将长安送来的廷报缓缓拆开,正要阅视时,亲兵来报,说是军中参议萧之藏求见,柴绍把廷报放到案桌上,抬手一举,说道“有请!”

见来人进屋,柴绍靠在椅中笑道:“萧学士,近来听闻身体有恙,这么快就痊愈了?”

“承蒙霍公惦记,下官偶感风热,服用了几副药,已经见好了,”萧之藏拱拱手,说道,“前几日,公主殿下还亲临寒舍,关怀备至,令下官感动莫名啊!”

“原本呢,我与公主是打算一同前往的,”柴绍指了指座位,对萧之藏笑道,“一来探望病情,二来商榷军务。”

萧之藏弯腰入座,说道:“霍公军务繁忙,岂敢劳动大驾?嗯,我听闻乐纡将军率三千骑兵出城,已奔赴黑沙河了。”

“不错,”柴绍点点头,摸着下颌说道,“探马回报,黑沙河以南五十里内,未见梁军的踪迹,我派乐纡出城,意在抢占先机,将此河两岸收入囊中,适时搭建浮桥,为大军北进作准备。”

萧之藏听闻,咂咂嘴,说道:“霍公,抢占先机固然不错,然而,兵法云‘五十里争利,必蹶上将军’,梁贼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军骑兵独进,我担心……”

“萧学士,‘兵贵有继’啊,”柴绍接过话来,笑道,“既然是抢占先机,当然骑兵首发,不过,我也作了预备,”柴绍稍作停顿,说道,“今晨,我已令城外大营的宋印宝率两千步卒北进,今日酉时便可与乐纡会合,步骑协防,巩固黑沙河防线,以待大军。”

“今晨……”萧之藏淡眉紧锁,沉吟道。

“有何不妥?”柴绍立直腰身,双手撑在案桌上,盯着萧之藏问道。

萧之藏扬起两道淡眉,目光炯炯地看着柴绍,说道:“霍公,梁师都在太和山一战中,骑兵损失殆尽,然而步卒尚有数万之众啊!黑沙河以南一马平川,不利于骑兵展开,可渡河北去,丘陵起伏,草场连绵,则是步卒用兵的好地势啊!”

“萧学士,你的意思是,我应派遣步卒作先锋,抢占先机?”柴绍哂笑道。

“非也!”萧之藏摇摇头,说道,“抢占先机,固然要用骑兵,然而,纵观黑沙河的水文地势,单支骑兵径自向前,纵然可以抢得渡口,却不能固守防线啊!”

“这是何道理?”

萧之藏深吸一口气,将先前渔夫及冯端禀报的黑沙河水情作了陈说,末了,不无忧虑地说道,“乐纡将军可以抢占先机,也可以与宋印宝将军会合,可是,大军渡河却甚是堪忧啊!”

柴绍听闻,脸色苍白,鼻翼翕动,双眉不展,盯着面前的案桌,片刻没有说话。

屋外,铅云浮动,遮挡阳光;屋内,霎时暗淡,人影模糊。

柴绍从座中站起身来,反剪双手,来回踱步,橐橐有声。

萧之藏看着军帅,沉默不语。

“如此说来,”柴绍立定脚步,回头盯着萧之藏,说道,“不应派遣步卒继进,而应当另派骑兵,溯流而上?”

“正是!”萧之藏在座中立直身体,铿锵有力地回答道。

柴绍目光一横,立即转身,疾步回到案桌前,“唰”地一下展开行军图轴,目不转睛地盯视其上,神色凝重,沉思不语



这时,一名军校风急火燎地来到门边,高声禀道:“霍公,黑沙河战报!”

“呈上来!”

柴绍拆开信函,目光扫视,飞快如梭,继而长叹一声,徒然坐回位中,一边将信函拿起来递给萧之藏,一边怏怏地说道:“萧学士,果然不出你所料啊!来,看看乐纡的回报吧……”

萧之藏站起身来,上前两步,一躬身,接过军报,仔细读来,只见上面写道--

“跪禀军帅:

末将遵令率骑出城,直扑黑沙河,连夜抢建浮桥,军分两支,于南北两岸对进施行。丑末时分,梁贼数千人马潜出北岸,突袭我军,事起仓促,我部应战不力,损失千余人马,现已退守南岸,与梁贼成对峙之势。翼望军帅速发援兵,以为后战!”

萧之藏读罢,抬起头来,向那军校问道:“此信是几时送达帅府的?”

“回萧将军,黑沙河来人称前方战局不利,所以信函一入城,便径直送入帅府了,应该不超过一柱香儿的功夫。”

“嗯,”萧之藏点点头,将信函折好,放回军帅的案桌上,只听到柴绍在座中沉沉地说道,“事发昨夜丑时……已过去三个多时辰了,乐纡能否在南岸稳住阵脚,就看后继的宋印宝部能否及时抵达了。”

“霍公,”萧之藏眨动双眼,缓缓说道,“下官以为,不论宋将军是否赶到,梁军断不会渡河攻击的。”

“嗯?萧学士,你的意思是……”

“对,昨夜偷袭我军的只不过是梁军的疑兵而已,他们只有牵制住乐纡将军的队伍,才好在上游有所动作啊!”

“看来,”柴绍摸了摸宽大的额头,沉吟道,“必须立即再派骑兵,沿黑沙河溯流而上了,乘敌立足未稳,予以痛击!”

萧之藏点点头,稍一弯腰,对柴绍笑道:“霍公,我推举一人为将,保管不负此任。”

柴绍抬起头来看着萧之藏,眼眸中初现迷惑之光,很快一扫而过,继而满眼含笑,乐道:“我知道是何人了!不过,为了成全他的战功,我看呐,还得给乐纡和宋印宝下道命令,在南岸坚守待命,不可妄动!”

萧之藏躬身拱手,笑道:“以疑兵钳制疑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军帅英明!”

“嗳,我是所虑不周啊,”柴绍摆摆手,自嘲地笑道,“今日若非萧学士提醒,他日渡河,大军恐遭不测啊!看来,现在调兵遣将还来得及。”

“既如此,那下官便要提前祝捷军帅了,”萧之藏扬起两道淡眉,也笑了起来,“下官先行告退,回舍静候佳音!”

“萧学士身体初愈,当静心休养,日后大战,还望你出谋划策啊!”柴绍把手一抬,送客出门。

……

日头升高,热气袭人,蝉鸣阵阵,令人烦扰。

布置完军务后,柴绍在椅中独自静坐,回味着适才萧之藏的话语,后背不禁沁出了一丝冷汗,心头一颤,百味翻涌上来--若非对方提醒,大军过桥渡河之时,梁军掘堤放水,纵兵横击,那将是怎样的一种局面呢?自己事前怎么没有想到呢?是自己麻痹大意了吗?是自己轻敌了吗?

凝望着屋外,柴绍靠在椅中一动不动,努力回想着当年驰骋在这一地域的情景,前面的黑沙河自己也曾率军渡过,可是这一回怎么就没有算到它的水文

水情呢?以至于昨晚遇袭,折损了千余人马,这是自北征以来,甚至是太和山大战以来,唐军损失最大的一次,而自己作为军帅,虑事不周,难辞其咎啊!

心中郁闷,怏怏不乐,柴绍不禁站起身来,踱步向外,来到屋外檐下,反剪双手,远眺天际。

也不知站立了多久,只听到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柴绍侧头一看,原来是夫人李三娘领着侍女凤鸢缓步入内。

只见李三娘绛纱单袍,圆领紧袖,一袭长裙随步轻摆,正笑容满面地向檐下走来;凤鸢跟在后面,双手捧着一只白瓷罐子,小心翼翼,亦步亦趋。

“夫君,这暑热上来了,”李三娘开口说道,“我给你熬了些金银花茶,我估摸着,今日你要在帅府中多呆一阵子哩!”

“嗯,”柴绍点点头,依旧看着远处,心不在焉地说道,“放到屋里吧。”

李三娘浅浅一笑,转身示意凤鸢端茶入屋,自己则上前两步,与丈夫并肩站在檐下,顺着丈夫的视线看向天际的浮云。

“天上有答案吗?”李三娘轻声问道。

“嗯?”柴绍侧头看着妻子,睁大了双眼。

“呵呵,我说天上有答案吗?昨夜黑沙河的事儿……”李三娘嘴角轻扬,酒窝淡淡。

柴绍这才明白过来,继而自失地一笑,说道:“夫人也知道了?哎,此番骑兵出城,我思虑不周啊!”

李三娘伸手拉着丈夫,抬头说道:“夫君,骑兵出城,抢占渡口,原本也是不错的,只是……”

“只是没想到梁军会率先攻击?”柴绍扭过头来,反问道。

“嗯,”李三娘点点头。

柴绍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说道:“夫人,梁军进攻我军骑兵,这个并未出乎我的意料,否则,我也不会派宋印宝率步卒为后援了。可是,你知道吗,进击的梁军不过是疑兵而已,而我事前并没有看出端倪,这才是我忧心的地方啊!”

“哦,是吗?”李三娘眸光闪动,有些不解。

“来,我慢慢讲与你听,”柴绍牵着妻子的手,转身迈步,跨过门槛,来到屋里坐下,凤鸢见状,知趣地退到门外,听候吩咐。

夫妻俩儿一边啜茶,一边摆谈,柴绍将萧之藏的见解及自己的部署详尽地讲了一遍,最后感叹道:“夫人,当年跟随宇文述大将军出征,我曾率兵渡过这条黑沙河,不想今日却还有此变故,我心中怎是滋味啊?”

李三娘抿嘴一笑,低头拔弄着茶碗沿儿,然后抬眼看了丈夫一眼,问道:“夫君,你回忆一下,当年随宇文述大将军出征,是什么时节?”

“这个……”柴绍咂咂嘴,一时犹豫,摸着下颌说道,“事情已经过去近二十年来,模糊记得当时似乎已经薄袄加身,我和段瑾柯等一些军中小将,晚上常凑到一个军帐中卧睡,你拥我挤,相互取暖。”

“呵呵,就是啊……”李三娘明眸一闪,笑出声来。

猛然间,柴绍明白了什么似的,也朗声笑起来,说道:“还是夫人聪慧啊--当年深秋时节,草木凋零,水枯河浅,何似今日?水草茂盛,可蓄水而攻啊!同一条河,时节不同,景象不同,利弊各异啊,哎,我是以既往之识,决今日之策呐!遇事岂能万全?”

李三娘听闻,笑而不语,看着丈夫轻轻地点了点头。

:。:

一四六 步骑双将议攻守 衔枚勒口行奇兵

月朗星稀,夜鹄声声,篝火成簇,辉映战旗。

黑沙河南岸火光点点,唐军大营里一片沉寂,偶尔从伤兵营中传来阵阵凄苦的呻吟,令人难以入眠。

营地中央,一顶戒备森严的军帐里,人影幢幢,喁喁有声,唐军步骑领军会合一处,乐纡、宋印宝两位年青的军将分席而坐,正在商议军情,他们身后各自站着数名校尉,垂头低眉,若有所思。

乐纡盯着宋印宝,大声说道:“霍公料敌如神,宋将军带领步卒及时赶到,真乃雪中送炭啊,今夜咱们便潜渡黑沙河,步骑协同,反击对岸的梁军!”

宋印宝不动声色,缓缓说道:“末将奉命到此,扎营南岸,协防骑兵,以待大军到来,并未受命渡河反击。”

“呵呵,”乐纡笑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取胜之道,在于应机而变,宋将军行军有年了,想必知道个中道理吧!”

宋印宝也淡淡一笑,回答道:“应机而变,固然不错,然而依今日的形势,却当凭河坚守,等待大军,方是上策,何况……”宋印宝稍稍停顿,似在斟酌词句,接着说道,“何况,连日来修建的浮桥已为敌虏所毁,渡河夜战,岂能成功?”

“无需浮桥仍可夜袭敌军,”乐纡胸有成竹地说道,“此前,我已派人侦伺过,此去下游三十余里,有一处平缓的沙滩,水深不过及胸而已,人马皆可泅渡。”

“舍近求远,绕道奔袭?”宋印宝不禁皱起眉头,忧虑地说道。

“唯有如此,方能出其不意啊!”

宋印宝没有吭气,只缓缓地低下头去,盯着面前案几上一支焰火闪动的蜡烛,顾虑重重。

这时,宋印宝身后的一名上了年纪的校尉轻咳一声,朝着乐纡拱拱手,说道:“乐将军,我军自延州远道而来,对于此处的地势,本无梁军熟悉,既然我们想到了利用河滩泅渡,发动突袭,难保对面的敌人没有想到啊!”

“有道理,”宋印宝抬起头来,看了看身后的属下,投去赞赏的一瞥,然后扭头对乐纡说道,“若果真如此,敌我双方极有可能在途中遭遇,到那时,突袭战变成了遭遇战,形势未必与我有利啊!”

乐纡听闻,哈哈大笑道:“宋将军多虑了!我大唐王师深入敌境数百里,威震敌胆,他们自守有余,何敢渡河来攻?”

“既如此,”宋印宝嘴角一翘,哂笑道,“乐将军怎会有前日的北岸失利?”

“这……”乐纡一时语塞,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煞是难看。

“若宋将军不愿出战,”乐纡身后的一名年青校尉也挺直腰板,大声说道,“步卒兄弟尽可留守大营,我们骑兵自当潜出河滩,反击梁军,以雪前耻!”

宋印宝瞅了对方一眼,斩钉截铁地说道:“我部奉命与骑兵会合,坚守待命,至于会合之后,骑兵作何打算,我部无权干涉,不过,”宋印宝语气一转,接着说道,“我奉劝诸位,不要轻举妄动,免得一败再败,到时在军帅那里……”

“在军帅那里,我等自有说法,无需宋将军操心,”乐纡不等对方说完,把脸一唬,抢过话来说道,“丢了北岸,是我们的事儿,抢回北岸,也是我们自己的事儿,既然他人不愿帮忙,那只有咱们自己动手了!”

“乐将军如此固执,不顾大局,急于立功,宋某无话可说!”宋印宝也来了气,眼睛上瞟,神情漠然。

乐纡冷笑一声,说道:“宋将军在长安城中有人撑腰,自然不屑于战场立功,只要随队出征,便四平八稳地有了军功,可不像咱们这些终南山里出来的村夫莽汉,一丝一毫的军功赏赐,都须拼了性命才能得到。”

乐纡身后的几名校尉听闻,也掩面而笑,嗤嗤有声。

“你!”宋印宝怒不可遏,指着对方的鼻子,气得浑身哆嗦,这名齐王府管家的儿子,自从军以来,还从没受到过这样的嘲讽,这时怒吼道,“姓乐的,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只可惜骑兵兄弟们又要跟着你去送死了,我这就回营去,飞书霍公,呈报此处危局!”

话一出口,整个军帐内嗡嗡一片,众人交头接耳,议论不已,眼看刚刚会合的两支队伍又将分开,各自为战,且前途未卜,各人心里都不是滋味。

“报--”

正当众人莫衷一是时,一名军校小跑入内,气喘吁吁地跪禀道:“阳山城军帅令!”

“念!”乐纡、宋印宝几乎同时站起来,异口同声地喝道。

“帅令:宋印宝部与乐纡部会合后,步骑协防,谨守黑沙河南岸营寨,坚壁勿战,以待大军!”

听闻军令,乐纡叹长一声,徒然坐回位中,呆若木鸡;

宋印宝则面露微笑,朝着乐纡拱拱手,说了声“告辞”,便领着几名属下抬脚迈步,掀帘离帐而去。

……

与此同时,距离黑沙河大营十里开外的河堤上,一支从阳山城里悄然而出的唐军骑兵,人衔枚马勒口,借着夜色,正溯流而上。

月穿浮云,明暗不定,铠甲麟麟,长刀闪闪。

骑兵领军冯端一马当先,目光如炬,警惕地注视着前方,搜寻着敌人的蛛丝马迹。

此番带兵出城,着实出乎冯端的意料--自己乃新降之将,斗胆进言也就罢了,没想到军帅柴绍竟能言听计从,欣然采纳,还让自己率领两千骑兵依计而行。

军帅如此信任,令自己感动莫名而又无比彷徨:感动的是大唐军帅的气度与风范,彷徨的是即将对梁军展开的突袭,说不准那里就有自己昔日在朔方城中的同泽兄弟,可是今日却要兵戎相见了!

然而,一朝更换军袍,自当效忠新朝,冲锋陷阵,在所不辞,不容有丝毫的杂念与妄想。

冯端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拉紧了头盔的系带,手握缰绳,抬头行路。

这时,只见前方百步之外,蹿出两个黑影,冯端一抬马鞭,全军戛然而止,原地待命。

仔细看时,原来是自己先前派出的两个探子,身着百姓的幞头棉袍,一前一后地跑了过来。

“冯将军,”探子跪拜在马前,拱手禀道,“此去三里,在黑沙河的上游,有梁军正在筑堤截水!”

“梁军有多少人马?”

“大约两千人。”

“堤坝是否已筑好?”

“几近完工。”

“有多宽?”

“两丈有余。”

“对方领军者为谁?”

“这个……时间仓促,未暇探听。”

“好了,你等辛苦,先行退下吧。”

冯端挽缰抬头,眺望远方。夜色漆黑,不辨天地,只远远地看到西北方向有微光闪烁,分不清是星光还是火光,除此之处,唯有黑沙河水在耳畔咕咕流淌。

“继续潜行,”冯端略一思索,侧过头来,对属下命令道,“看见前方堤坝时,全队展开,人摘枚马去勒,依堤坝全力冲击,将两岸的梁军截断,分而歼之!”

“遵命!”

:。:

一四七 突骑横扫两岸敌 夜审细作惊冷汗

子丑之交,浮云掩月,夜风偶过,飒飒有声。

筑堤的梁军士卒已大部入睡,数日来追赶工期,掘土、装袋、扛运、夯实……两千人马分作数班,夜以继日,挥汗如雨,眼看大功告成,竣工在即,士卒们一下子轻松了不少,走回帐中倒头便睡。此时,沿河两岸的梁军营地中传出阵阵鼾声,篝火映照下,除了巡逻士卒依稀可见的身影外,一片沉寂。

突然间,从南边传来隆隆的马蹄声,好似洪水决堤,更像平地惊雷,大地为之颤抖,夜风为之呼啸。

梁军士卒从梦中惊醒,披头散发地掀帘而出,揉着惺忪的睡眼,纷纷站到帐外,循声远眺。

数百步外,千百骑兵排山倒海地风驰而至,一杆杆明黄战旗迎风飘扬,喊杀声随风贯耳。

“唐军来了--”

不知谁歇斯底里地高呼了一声,整个军营立即炸开了锅,梁军士卒们纷纷转身,乱作一团,穿戴衣袍的,披挂甲胄的,寻觅刀枪的,牵引马匹的,奔走呼叫的,整个军营顿时炸开了锅……

转眼间,唐军骑兵已冲了过来,如同拍岸激荡的涌浪,势不可挡。

在军吏的喝令声下,梁军士卒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提枪举盾,面对骑兵,欲作抵抗。怎奈扑面而来的马刀上下翻飞,如同一道道闪电,所过之处摧枯拉朽,梁军士卒好似螳螂挡车,顷刻之间肢飞体断,鲜血四溅。

骑兵冲锋向前,士卒惨叫扑地。

南岸的梁军招架不住,丢盔弃甲,一时溃散,不顾军吏的喝止,转身旋踵,沿着自己刚刚修成的截水堤坝,往北岸疯狂逃奔。

唐军紧追不舍,扬鞭策马,踏上堤坝。战马奋力向前,直扑对岸,把堤上的溃兵冲得七零八落,纷纷坠入河中,激起柱柱水花。

北岸的梁军闻讯而动,已结成方阵,刀手在前,弩手在后,一名头戴红翎铁盔的将军挥舞着手中的长刀,在阵中高声呼喊,准备应战。

唐军骑兵沿着堤坝蜂拥而至,刚刚踏上北岸,便听到空中传来“嗖嗖嗖”的声响,不待反应,成百上千的飞箭如同雨点儿一般扑来,冲在前面的骑兵顿时倒下一片,在河滩上翻滚呻吟,留下片片血迹,只数十匹战马载着空荡荡的鞍鞯,依旧向前狂奔。

后面的唐军见状,纷纷摘下马挂圆盾,高举过头,护住身躯,冒着对方的箭雨,前赴后继奋力前冲。

瞬间,两军碰撞在一起,人喊马嘶,刀来剑往,火星迸射。

这边,结阵而战,齐舞长刀,如同厚墙抵御冲击;那边,飞驰向前,左劈右砍,好似利锥钻开缺口。

数百步的战线上刀盾相击,杀声震天,血雾弥漫,月光为之暗淡,河水为之变色。

战局相持不下,搏杀已有时辰,天边发白,微微地露出了曙光,唐军领军冯端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只见他一拉缰绳,将手中的长矛高高举起,大声令道:“前队继续攻击,后队左右展开,钳击敌军!”

只见战旗舞动,唐军

立即变阵,后面的骑兵一分为二,绕过前面搏杀正酣的战线,一左一右如同迅速合拢的铁钳,侧击敌阵。

梁军猝不及防,难以招架,阵脚渐乱,战线被撕开了数个口子,唐军踊跃向前,趁势一涌而入。

红翎铁盔的梁军将领见势不妙,大喝一声“跟我上”,提刀上前,奋力挥砍,手起刀落,冲在前面的几名唐军骑兵应声倒地。

冯端见状,怒不可遏,从队伍中一跃而出,挺直长矛,一路冲杀过来。

两将交手,刀矛互击,铛铛四响,令人眼花缭乱。这边一个“金蛇伏地猛跃起”,直刺腰中;那边一个“顺风势成扫秋叶”,化险为夷;这边一个“赤龙飞升取天门”,锋尖扑面,那边一个“沉马压枪鱼摆尾”,借力打力……

两人你来我往,斗了七、八回合,马匹嘶鸣,奋蹄凌空,扬起沙尘一片。

突然,红翎铁盔的梁将一提缰绳,跃开数步,转身大喝道:“冯端,竟然是你!梁王待你不薄,为何背信弃义,引狼入室!”

冯端收起长矛,定睛一看,原来是昔日朔方城中的同袍军友。

对方的话语令冯端心头一颤,正低眉思索,欲作回答时,只见对方从马鞍上取下流星锤,“嗖”地一声便飞扎过来,然后一夹马肚,打算逃之夭夭。

冷不防受袭,冯端急忙侧头闪躲,可流星锤的尾链还是“啪”地一下打在脸上,顿时颧骨迸裂,鲜血飞溅。

冯端怒火中烧,顾不得擦去血迹,侧身抽箭,举弓劲射,只听闻前方传来“啊”的一声惨叫,对方重重地坠于马下,那顶红翎铁盔“骨碌碌”地滚落一旁。

冯端抬起手来,用袖口擦掉满脸的鲜血,把长矛一横,高举在半空中,厉声喝道:“主将已亡,尔等何为!”

梁军士卒听闻,左顾右盼不见军将,一时慌乱,茫然无措,纷纷缴械,跪地乞降。

……

黑沙河下游,十里处。

夜深人静,河水轻淌,军营沉寂,油灯点点。

突然,“吱嘎”一声,辕门大开,十余骑唐军游哨策马驰回,鞍上横挂着两个百姓装束的人,皆是黑头短袍衫,被捆得严严实实,像米粽一般,在马鞍上颠簸起伏。

片刻,这二人被押解到骑兵领军乐纡的营帐中。

“乐将军,”哨兵拱手禀道,“我们出营巡查,在附近的草丛中发现二人,鬼鬼祟祟,东张西望,盘问时,自称是当地的农户,可再细问是何乡何村之人,竟然前言不搭后语,甚是可疑,我们便将二人押回营中,待将军审问。”

乐纡点点头,盯着跪在面前的二人,上下打量了一会儿,突然提高嗓门,一拍案桌,喝道:“细作,还不从实招来!”

这二人一惊,同时抬起头来,看着前面杀气腾腾的军将,战战兢兢地说道:“大人,我们……我们不是细作,是……是附近的庄户人啊!”

“放屁!”乐纡吼道,“梁师都早在一个月前便发布命令,坚壁

清野,烧毁粮食,欲借此阻断我大唐王师北进,你们睁开狗眼看看,这黑沙河方圆百里之内,哪里还有活口?!”

“我们……我们……”

“你们若真是附近庄户人,早他娘的成了饿死鬼了,”乐纡哈哈大笑起来,“我在阵前杀人无数,还没有杀过鬼呢,今日,可要大开眼界了!”

“将军……将军,留小人一条性命吧!”两人连连磕头,哀求不已。

“嗯,”乐纡收敛笑容,眉头一横,冷冷说道,“你二人到我军附近乩视,意欲何为?若从实招来,我可以放尔等一条生路,回对岸去给我传话!”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片刻,终于开口说道:“将军,我等奉命潜伏侦视,若贵军有渡河迹象,则立即返回北岸,呈报军情。”

“先前我军所造的浮桥,已被尔等毁坏,何来渡河之说?”乐纡眉头一皱,目光闪动,盯着二人问道。

“这……这……”

“知而不言,亦当死罪!”乐纡睁大双眼,怒吼一声。

二人匍匐在地,汗流浃背,连连说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顺流而下,距此三十里,有一处名为‘白石滩’的地方,水流平缓,及胸面已,人马皆可泅渡……”

乐纡听闻,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掌心微热,沁出汗来,之前与步兵领军宋印宝争论的那一幕又浮现眼前--事情果然如此啊,敌军也料到了自己可能从此处渡河!若在途中遇敌伏击,则后果不堪设想啊!

乐纡不敢多想,稍稍定神,接着问道:“若我军出动,奔白石滩而去,你等报信之后,梁军是否有途中截击的打算?”

“回大人,”其中一个细作立直身体,小心翼翼地问道,“潜回对岸报信本是我等的差事儿,但是否出兵截击,那是军将决定之事,我等不知啊!”

“嗯……”另外一个细作眨眨眼,嗫嚅嘴唇,犹犹豫豫地说道,“军中有传言,说是只要唐军敢离营来攻,自会有上游的队伍来收拾局面,我等只要守好自己的营寨便万事大吉了。”

“上游的队伍?”乐纡眼光发亮,一时来了劲儿,提高嗓门,连声追问道。

那个细作点点头,说道:“梁王派来黑沙河的队伍共有两支,一支是我们,负责突袭贵军,拆除浮桥,另外一支则到上游驻扎去了。”

“上游的队伍奉何军令?有何企图?”

“这个……这个,我等不知啊。”

“他们有多少人马?”

“他们好像……好像有几千人吧,确切的人数,我等确实不知啊。”

乐纡盯着两个惊魂未定的细作,思量着他们的话语,觉得其中没有欺枉,便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案桌上,高声说道:“你等滚回北岸去,告诉你们的军将,大唐王师不日将重渡黑沙河,尔等能战则战,不能战则早日来降!”

“是,是,是!感谢大人的不杀之恩,小人一定转告,一定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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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隔岸观营军将惑 会师相见争是非

霞光万丈,天地明亮,战旗猎猎,部伍严整。

黑沙河南岸唐军大营内,士卒三五成群,忙忙碌碌——步兵磨刀擦枪,弩手调校弓弦,骑兵整理鞍鞯,俨然一派大战前的景象。

昨夜审问细作后,乐纡难以入睡,梁军“上游部伍”的话语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让他既庆幸又惭愧--庆幸的是没有贸然出兵,从白石滩渡过黑沙河,落入梁军的伏击圈;惭愧的是同宋印宝的争论,看来对方并没有错,自己脸面上实在有些挂不住了--毕竟,自己是跟随平阳公主从终南山里走出来的战将,论资历论战功,对方都不如自己,不想却在这黑沙河的谋战中输给了对方。

一夜辗转,迷迷糊糊。

天刚见亮,乐纡便一骨碌翻身起床,披挂甲胄,跨马执鞭,带着卫队巡查战防,此时,来到了大营北侧的步卒营地,武弁军吏们听闻,纷纷快步来见,端立于乐纡的马头前,听闻指令。

乐纡拉缰驻马,举起鞭子指向北岸,对武弁军吏大声说道:“数日前,梁军偷袭我军,让咱们损失了千余兄弟,连浮桥也给他们烧了,咱们能忍下这口气吗?”

“不能!”众人振臂高呼。

“好,”乐纡点点头,说道,“诸位戮力操演,来日同对岸的梁军一决雌雄!”

“可是……乐将军,”只见一名年轻的校尉弯腰拱手,问道,“浮桥已被梁军烧毁,咱们又如何渡河与对方搏战呢?”

乐纡双手倚鞍,嘿嘿一笑,说道:“这个你不必担忧,我自有安适,你只管操练好你那几百人马即可!”

“遵命,”年轻校尉抱拳拱手,口中称是,但眉目之间依然写满了诸多的不解之意。

正说话间,只见一名军士飞跑过来,跪禀道:“乐将军,对岸的梁军有动静!”

乐纡一怔,颇感意外,正低头思索时,耳边已传来了众人嗡嗡嗡的议论声,乐纡在鞍上坐直腰身,大声喝道:“诸位警戒,不得妄动!”

话音一落,乐纡立即掉转马头,带着卫队直奔北边营垒而去。

垒壁上戒备森严,宋印宝已捷足先登,甲胄在身,反握佩剑,望着河对岸的梁军营地一动不动,眉头紧锁。

乐纡

见状,也不言语,拾阶而上,径自来到垒边,抬头远眺。

只见对面营地里旗帜晃动,有些凌乱,马匹嘶鸣,人声嘈杂,梁军似乎正在急急忙忙地准备撤退。

因先前军帐中的龃龉,乐、宋二人站在垒上互不搭理,都沉默不言,但彼此心中却腾升起一个共同的疑问——对岸的梁军因何而动,目的何在?己方当如何应对?

思索片刻,宋金宝转身说话,命令部下道:“骑兵待命,防备梁军使花招!”

乐纡也不甘示弱,大声令道:“步卒上垒,全体戒备!”

……

战马踯躅,嘶鸣阵阵,战士肃然,刀枪挺立。

唐军大营里充满了临战前的气氛,军将不苟言笑,士卒个个紧张,似乎一场防御大战顷刻之间便会打响。

一刻,两刻,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大营外毫无动静,众人不禁疑虑重重,梁军真的会来进攻吗?步卒开始在垒上打哈欠,骑兵当中也有人倚鞍打盹儿。

突然,上游传来隆了隆的马蹄声,一股沙尘直冲天际,凭垒眺望,来者有数千人之多。

营中将士一时紧张,个个摩拳擦掌,提刀握枪,准备战斗。

然而,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五百步外却是明黄的军旗映入眼帘,大大的“唐”字清晰可见。

垒上的士卒又惊又喜,纷纷回头顾望自己的主将,不知如何应对。

乐纡和宋金宝一前一后再次来到垒边,手搭凉棚,一探究竟。

只见前方的大军在三百步外戛然而止,其中有五、六骑脱离队伍,飞驰而来,口中高呼道:“大唐骠骑将军冯端前来相见,兵符在此,请开辕门——”

片刻之后,冯端一马当先,带着上游来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开到军营前,乐纡、宋印宝二人早已在辕门边恭候。

“二位将军在这黑沙河边驻守多日,辛苦辛苦,”冯端笑容满面地翻身下马,朝着乐、宋二人拱手行礼。

乐纡拱拱手,笑道:“我等本以为是梁军来攻,岂料是冯将军率兵赶到,真是喜出望外啊!”

宋印宝也走上前来,拱手道:“听闻冯将军在黑沙河上游破了梁军,咱们对岸的敌人也望风而逃,将军投

入王师不久,便建立此功,可喜可贺!”

冯端回以一揖,笑道:“若非二位在此坚守,冯某岂能有功?”

乐纡自嘲地笑道:“原来,我等在此驻扎,是被霍公当作疑兵了!”

冯端连忙摆手,说道:“也不尽然啊!梁军偷袭贵部,对峙于当面,吸引我军的注意,其实他们才是疑兵啊!二位将军可知道,对方已在上游十里处悄悄地筑好了一座堤坝,就等着我军主力过河时,掘堤放水了。”

宋印宝听闻,倒吸了一口冷气,唏嘘道:“霍公真是料敌如神啊!此番,若没有冯将军在上游的扫荡,我军真是前途未卜啊!”

乐纡听了此话,觑了对方一眼,不屑地说道:“冯将军固然立功了,但即便对方水攻我军,又能如何?咱们自终南山起,便跟着公主殿下历经百战,纵然他们放水冲桥,咱们也有应对的招儿,只不过延迟几天过河罢了!”

“此话差亦!”宋印宝反唇相讥道,“兵法有云,半渡而击,十攻九胜,若我军被大水冲散,再遭对方的正面强攻,恐怕……”

“恐怕全军覆没?”乐纡哂笑不已,打断了宋印宝的话,“兵法是死的,可人是活的!不要说这条小小的黑沙河了,就是当年漫天飞雪的偌大一个太和山,公主殿下不照样带着咱们打得梁贼屁滚尿流!”

“昔日太和山是防御,今日黑沙河是进攻,二者岂能相提并论?”

“攻防本出一辙,其理相通。”

“你这是强词夺理。”

“我说的就是实情!”

“太和山之战乃是侥幸取胜。”

“侥幸取胜?红袖长舞惊敌虏,潜出雪山扫千军,此乃旷古未有之战例,黄毛小儿岂知其中的奥妙!”

“你……”

宋印宝气呼呼地瞪着乐纡,一时说不出话来。

旁边的冯端稍显尴尬,却又不知如何劝慰,只好左手拉着乐纡,右手拉着宋印宝,笑道:“二位将军说的都有道理,咱们暂勿争论,眼下最要紧的是向阳山城回报战况,来,来,来,咱们一同入帐,联名向霍公报捷!”

乐、宋二人相互瞪了对方一眼,这才跟着冯端往军营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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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巡检新卒犯忧愁 校尉进言献良策

霞光初射,穿云透雾,晨风拂来,旗角飞扬。

阳山城外的弓弩营中,女兵们列队成行,正在操习。射手们个个身披甲胄,肩背箭囊,扎步引弓,顺势而发,“嗖嗖”声不绝于耳,百步之外的草靶频频中箭。

女将秦蕊儿腰挂佩剑,穿梭在部伍中,时而大步向前,在弓手面前高声训示,示范箭术;时而停步阵中,望着箭靶,若有所思。在她身后,宣节校尉罗秋红、翊麾校尉申珂等女军官紧紧跟随,随时听命。

秦蕊儿来到一队弓手面前,看了看这群面容尚显稚嫩的女兵,又望了望前方中箭稀疏的草靶,皱了皱眉头,转身问道:“这些新卒是如何招募的?训练多久了?箭术如此不堪!若在战场上,她们就如同一堆草介,等着被对手几斩杀!”

见军将有些气恼,一名二十来岁的女队正连忙走上前来,躬身答道:“回秦将军,这些新卒是从延州招募来的,多是猎户或军属的女儿,本来是有些箭术功底的,已经训练一个多月了……”

“有功底的,还训练了一个多月,就是这个水准?!”秦蕊儿怒从中来,打断了对方,“是她们不用心,还是你不尽力?”

“我……我……已经尽力,可是……可是……唔……唔……”女队正一时惶恐,手足无措,禁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罗秋红见状,上前两步,拱手说道:“秦将军,此事恐怕不能完全怪她据我所知,猎户人家所用的木弓其拉力不及一石,而军中的制式角弓是一石二,这些新卒不过十七、八岁,短短一个月的训练,臂力难以达到啊!”

“哎”秦蕊儿叹息一声,摇摇头,说道,“北征战事瞬息万变,哪里有那么多时间留给她们啊!”

申珂听闻,也走上前来,说道:“秦将军,苏吉台之战后,朝廷补充的军资中,曾有一批擘张弩,约有三、四百把,我觉得,可以让这些新卒试试。”

“擘张弩?”秦蕊儿扭过头来,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反问道,“那个东西怎么能用?射击的速度如此之慢,半柱香儿的功夫射不出去三十支,如何应敌?”

“秦将军,擘张弩上弦虽慢,但是……”

“你不必说了,”秦蕊儿摆摆手,摇了摇头,没有理会申珂,转过身来对罗秋红吩咐道,“你从队伍中再调派一

些经验丰富的队正过来,每天持弓前先练习臂力,旬日之内,务必让这群新来的丫头箭箭中靶!”

“秦将军,这……”

“嗯?”

“遵命。”

罗秋红面露难色,却又不能违抗,只好把已到嘴边的话儿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一旁的申珂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咬着嘴唇,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这时,一名女军士风急火燎地跑来,气喘吁吁地禀报道:“秦将军,公主殿下驾到!已过辕门了。”

“公主殿下来了?”秦蕊儿略吃一惊,连忙扯扯衣领,拉拉衣角,整理军袍,回头对罗秋红、申珂等人说了声“随我迎接”,便急匆匆朝辕门方向大步奔去。

……

红巾束发,身着戎装,执缰向前,英姿飒爽。

李三娘骑乘一匹枣红骏马,带着七、八个亲兵,穿过辕门,踏踏向前,径直朝往军营中央而来。

秦蕊儿率众将校奔跑相迎,躬立于马头前,单膝跪拜道:“不知殿下驾到,我等罪该万死!”

李三娘一拉缰绳,翻身下马,稍挽鬓发,笑道:“我这也是临时起意到营中来啊,未事前通知大伙儿,喔……你们都起来吧。”

李三娘侧身把缰绳递给亲兵,缓步走到众将校面前,和颜悦色地问道:“自打进了阳山城,我就没有到女兵营来看过,这段时间大伙儿可好?”

秦蕊儿站起身来,扯了扯军袍的衣角,然后拱手答道:“回殿下,大唐王师兵不血刃,拿下了阳山城,我们弓弩营没有派上用场,姐妹们都手痒痒的哩!”

李三娘嘴角轻扬,露出一对酒窝,乐道:“怎么着,还怕没有仗给你们打啊?此去朔方城尚有百余里,梁贼也还有数万人马,越是靠近巢穴,老贼越要挣扎,今后的战斗只怕让你们应接不暇呢!”

“哎,殿下,”秦蕊儿轻叹一声,说道,“再多的战斗我们也不怕,自终南山起,咱们这些姐妹跟随您历经百战,硬仗苦仗都打过,早已已司空见惯了,只是……只是那一批新近招募的女兵,着实让我头痛啊。”

李三娘点点头,收起笑容,问道:“此事我也听说了,当初招募时,她们不是都有射艺的功底吗?”

秦蕊儿瞄了身旁的罗秋红一眼,罗秋红心领神

会,立即上前来,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李三娘听闻,浓眉微皱,说道:“看来,咱们的确忽略这个事儿了--民间的猎弓与军中的角弓本不相同,力量有悬殊啊。”

“我已令罗秋红从营中选派有经验的队正,抓紧训练,旬日之内,初见成效,至少让她们箭不脱靶,”秦蕊儿接过话儿来说道。

“旬日之内?”李三娘咂咂嘴唇,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秦蕊儿,说道,“蕊儿,你也是猎户人家出身,当初咱们在终南山的南梦溪起兵时,我记得你好长时间使用的都是猎弓,直至打下了武功城才换作了角弓啊。”

“我……”秦蕊儿脸颊上飞出了红晕,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去。

罗秋红见状,赶紧接过话儿来圆场,说道:“殿下,若短时之内难以训成,要不把这批新卒留在阳山城里继续操习,暂时不跟大军北上?”

李三娘默不作声,沉吟片刻,才扫视众将,说道:“各位,今晨从黑沙河传来捷报,冯端将军在上游横扫梁军的筑堤队伍,下游的梁军望风而逃,现在,冯端、乐纡、宋印宝三位将军已合兵一处,正在重建浮桥,以待大军。”

“如此说来,咱们要离开阳山城,马上开拔了?”罗秋红急急地问道。

“对,”李三娘点点头,不容置疑说道,“大军一旦渡过黑沙河继续北进,前面便再无坚城固垒,与梁贼的作战必将在茫茫原野进行,届时,咱们女兵弓弩营将派上大用场啊!”

众女将听闻,眼放明光,摩拳擦掌,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秦蕊儿也来了劲儿,连声说道:“那就意味着,不论老兵新卒,都得一齐上阵,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对!”李三娘看着她,笑了笑。

秦蕊儿脸上的兴奋劲儿如昙花一现,马上又阴沉下来,只是她愁眉苦脸地嘟哝道:“看来,那群新来的丫头只能先提着猎弓上战场了……”

“殿下,”这时,久未吭声的申珂上前一步,躬身拱手,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有办法,让这群新卒不用猎弓也能击杀敌虏,就如同咱们的老兵一般!”

“哦,是吗?”李三娘眼中欣喜,看着这位唇红齿白的年轻校尉,把手一抬,说道,“走,咱们到军帐中去,你细细地讲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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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校场飞箭显强弱 谈古论今说弓弩

校场飞箭,嗖嗖有声,弓弩争锋,欢声时起。www

半柱香儿之前,罗秋红选出的三十名精锐射手步入校场,列队成行,前排单膝跪地,后排分腿站立,依照战时的鱼鳞阵形引弓劲射,“嘣嘣”弦响不绝于耳,支支利箭飞扑向前,二百步外的十余个草靶频频中箭,摇晃不停。

靶场外,围观的女兵们数以百计,飞箭中靶,引来阵阵欢呼。

李三娘率众校尉站在阅台上,正饶有兴致地观看着场中的一举一动。

晨风拂过,乌髻上的束发红巾轻轻摆动,几丝鬓发随风而起,李三娘抬起手来,挽发耳后,对旁边的秦蕊儿笑道:“咱们的弓箭手又有长进了!”

秦蕊儿听闻,喜形于色,上前小半步,躬身说道:“殿下,她们可是千里挑一的精锐啊,当中有一大半是从终南山里跟随您出来的哩!”

李三娘点点头,说道:“看她们的身手,我便知道都是老兵了,”继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她们算得上是身经百战啊,伏击红岭沟,攻取武功城,大战临川岗,勇夺长安城,潜出马踏坪……”李三娘口中喃喃,如数家珍。

众校尉听闻,面露喜色,自豪之情洋溢在眉目之间。

正在说话时,只见一骑踏风,笃笃驰回,从草靶处飞奔而来,一名军校翻身下马,大声禀报道:“角弓发射完毕,共击中二百二十三支!”

“好!”李三娘颔首微笑,转过身来,目光落在申珂身上,说道,“该看你们的了。”

申珂稍稍迟疑,弯腰拱手道:“殿下,这些新卒虽已掌握了擘张弩的射法,但没有见过什么大场面,更没有想到殿下今日会亲临阅视,所以……”

李三娘摆摆手,打断了申珂的话,说道:“你去告诉她们,将今日的操习视同沙场的搏战,在她们当面的不是草靶而是敌虏,不要说是我李三娘,就是三军将士,今日也在此处注视着她们!”

“明白!”申珂躬身再拜,退后两步,然后飞快地奔下阅台,从亲随手中接过缰绳,跃身上马,“驾”地一声,朝校场中央驰去。

片刻之后,只见三十名身披甲胄,头束红巾,腰挂箭囊的女兵小跑入场,强弩在手,战裙摆动,步伐整齐,哗哗有声。

距离草靶二百步时,队伍立即停下,队正一声高喝,三十人立即分成三排,第一排端弩瞄准,第二排持弩待射,第三排踏弦上箭。

只听闻阵中传来高高的一声“射”顿时,第一排弦响“当当”,十支利箭朝着靶子“嗖嗖”飞去。

箭去弩空之后,第一排的女兵立即后撤,快步退到第三排的位置,抽箭囊中,踏张上弦;与此同时,第二排、第三排则依次上前,接替前排,端弩再射……三排女兵交替靠前,井然有序,轮番齐射,箭鸣阵阵。

伴随着场边一阵阵的欢呼声,半柱香儿的功夫转眼即到,校场中的女兵们收弩站定,三

排合成一队,在队正的口令下,转身迈步,整齐地退出场外。

阅台上,李三娘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扭头对众校尉说道:“诸位,这就是擘张弩叁组轮射的迭射法,没想到啊,短短几日之内,申校尉居然能把这些新卒训练得如此娴熟,我们且看她们的战绩吧!”

片刻,报靶的军士再次策马驰来,在阅台下大声禀报道:“弩箭发射完毕,共击中二百八十五支!”

台上顿时一片“啧啧”之声,称赏者有之,惊愕者有之,疑惑者有之,众人交头接耳,嗡嗡不停,李三娘把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道:“回军帐,我有话要说!”

……

风吹帐帘,开合不定,将校端坐,侧耳倾听。

行军桌后的李三娘扯了扯青花镶边前襟,抬起头来,笑呵呵地注视着众人,问道:“诸位,今日牛角弓与擘张弩的比试,大伙儿如何来看呢?”

“殿下,”一名年青的女校尉大声说道,“事情明摆着的,擘张弩射得远,射得准,优于牛角弓!”

“另外,擘张弩易于上手,才几天时间,申珂校尉便把这些新卒训练出来了,真让人羡慕哩!”有人在旁边附和道。

“是啊,看来咱们应该大量换装擘张弩了……”

“那些新卒用起弩来尚且快捷顺手,更不要说咱们的这些老兵了,战场上肯定箭无虚发,让敌人有来无回……”

“现在营中的擘张弩只有三、四百把,哪里够用呀,应该请朝廷多多调派过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来,帐中如同蜂群飞舞,嗡嗡一片。

李三娘见罗秋红和秦蕊儿低头不语,始终没有说话,便把手一抬,示意众人安静,然后和颜悦色地问道:“秦将军,罗校尉,你俩儿以为如何啊?”

秦蕊儿嘴唇翕动,没有立即回答,依旧低着头,似乎还在思考,罗秋红则缓缓抬头,迎着李三娘的目光,不紧不慢地说道:“殿下,擘张弩的确射得又远又准,若在平地对战,其杀伤力甚于角弓,但是战场地势多变啊,岂能尽是平地?若遇到山林,沼泽,陡坡,河梁,恐怕它就不如角弓灵便了。”

“不止如此,”这时,秦蕊儿才昂头挺胸,接过话儿来说道,“咱们女兵营中,有不少的姐妹能够挽弓骑射,两军对战时,若要以速度取胜,跨马骑射必当首选,角弓灵便,利于携带,而一石二的弩重达三斤五十两,笨重而沉缓,在马背上毫无用处!”

罗秋红听闻,使劲地点点头,说道:“请问各位,谁能在狂奔的马背上使用擘张弩杀敌,我罗秋红心悦诚服,第一个拜她为师!”说罢,下颌一抬,睥睨众人,目光在申珂脸上稍作停留。

申珂蹙额低头,眨眨双眼,沉默不语。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色迷茫,哑口无言,帐中一时寂静,只听到风吹帘动的“啪啪”声。

“呵呵,呵呵……”

行军桌后传来了李三娘爽朗的笑声,众人循声看去,只见李三娘身体后仰,舒展地靠在椅中,似乎十分开心的模样儿。

“各位,”李三娘抿抿嘴,笑道,“百姓有句老话,‘骏马可涉险,犁田不及牛;牛车能负重,渡河不如舟’,这天下的万物呀,贵在量才使用,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军械兵器亦然如此。”

李三娘收敛笑容,站起身来,绕过行军桌,缓步走到众人面前,说道:“弓与弩,自古以来便是军中长程杀敌的利器,然而,这二者却各有所长,使用的时机与地点也各不相同,适才校场上的一幕,大伙儿已经看到了,军帐里的争论也听到了,问题是……”

李三娘稍作停顿,侧头看了看秦蕊儿,又看了看罗秋红,说道:“问题是,今日咱们的营中是谁人使用它们,怎样使用它们若是久经沙场的老卒,弓与弩均可上手;可是,帐外那几百个刚刚才招募来的新卒,短时之内难以掌握角弓的射法,而擘张弩是一个稳定的射器,开完弓后无须强大的臂力支持,便于瞄准且射击步骤简单易学,相对角弓而言,更加有利于新手使用啊!”

“难得你下了功夫,专研擘张弩的迭射阵法,”李三娘踱步来到申珂旁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叁组轮射的迭射法已在军中多年未见了,我听闻,当年隋炀帝东征高丽的时候,就征发了三万名‘江淮弩手’随行,依此阵法,一度横行于辽水河畔,可见其战力之强!”

李三娘迈开步子,走到军帐正中,扫视众人一圈,语重心长地说道:“然而,诚如秦将军和罗校尉所言,擘张弩难以在马背上施展,更难在崎岖不平的地势上发挥作用,这只是其一;另外,你们可知道,前面是几万北征的大军,朝廷为何只送来区区几百张弩?”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哎,”李三娘轻轻地叹息一声,说道,“朝廷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啊”

众人听闻,瞠目结舌,不明究里,只是盯着李三娘看,等待下文。

李三娘示意申珂从帐外拿来一把擘张弩,在手里掂量了几下,说道:“众所周知,这弩由弩臂、弩架、弓弦和弩机组成,而弩机的精妙决定了弩箭的精准,你们知道吗,这弩机是由铬铁合金制成,单单一枚弩机的造价便相当于三把角弓呀!”

见众人叹息不已,李三娘接着说道:“我大唐立国日浅,国力尚弱,朝廷能一次调派数百把劲弩供我北征将士作战,已属不易了,咱们当知恩图报啊!”

说罢,李三娘走到军帐边,掀起门帘,抬起头来,朝着长安方向久久凝望。

“殿下”身后传来秦蕊儿的声音,“从明日起,我便将所有新卒划分出来,单独编成一队,交给申珂校尉,专门操习朝廷送来的擘张弩!”

李三娘放下帘子,回过头来,笑靥绽放,对着秦蕊儿满意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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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评说朝政忆战事 军将不和主帅忧

晌午时分,日头偏西,檐影斜长,炊烟袅袅。

李三娘从女兵营中回到帅府时,已过酉时,刚进大门,内府女官凤鸢便迎了上来,接过李三娘的绛色帔子,躬身说道:“殿下,霍公已回来了,正在等您用餐哩!”

李三娘略一吃惊,眨眨双眼,说道:“霍公这么早就回来了?”继而开心地一笑,喃喃自语,“哦,我知道是什么原因了……”说罢,大步朝里屋走去。

凤鸢满脸迷惑,却又不便多问,只好手捧绛帔,亦步亦趋地跟着进去。

屋里,正中的圆桌上摆着五、六个碗碟,均用白瓷盘子反扣着,两只空碗上架着竹筷,饭菜显然已摆上来一段时间了。柴绍不声不响地斜靠在木椅中,左手握着书卷,右手缓缓翻动,正在津津有味地品读着。

“夫君,看书能当饭吃啊……”李三娘笑呵呵地抬脚入门,看着丈夫打趣道。

柴绍放下书卷,揉揉眼睛,站起身来,笑道:“哦,夫人回来了,听闻你到女兵营去了?有什么见闻啊?我也不怎么饿,所以就随手翻翻书,等你回来一起吃。”

“我的元帅,”李三娘瞅了瞅柴绍放到桌上的《尉缭子》,嘴巴一呶,笑道,“别人都说你是儒将,这儒雅之风都吹到饭桌上了,呵呵……快来吃饭吧,跑了一天,我都饿坏了!”说着,便往圆桌边走去。

夫妻二人说笑着入座,拿起碗筷,边吃边聊。

“夫人,”柴绍夹起一块卤肉,往嘴里送去,嚼了嚼,说道,“你到女兵营里,几乎呆了一整天,莫非有什么事儿?”

李三娘听闻,放下碗筷,“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啥事儿呀,这么好笑?”柴绍有些莫名其妙,端着碗一动不动,盯着妻子问道。

李三娘拿起圆桌上的绸巾,抹了抹嘴唇,便将今日在女兵营中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丈夫。

柴绍边吃边听,不时插话,末了,把筷子往空碗上一放,咂了咂嘴,说道:“没想到啊,申珂年纪轻轻,却对擘张弩有如此见解,还能先人一步,提前组织新卒操习,我看呐,这个妮儿是个将才哩!”

“是呀,”李三娘拿起碗筷,一边夹菜吃饭,一边回应道,“这妮儿啊,不但有他哥哥申宥的那股子勇劲儿,还喜读兵书,时常来向我讨教,我看呐,她今后在军中可堪大用呢!”

柴绍点点头,说道:“她的哥哥申宥……嗯,我虽然没有见过面,但听闻,申宥当年随你在临川岗大战隋军时,一马当先,冲击对方的铁盾龟甲阵,身中数枪,血满马鞍仍大呼杀敌,其勇可见一斑啊!”

提到当年惨烈的战事,李三娘突然停下筷子,不再夹菜,只把筷子头轻轻地搭在碗沿上,一动不动,然后喃喃低语道:“是啊,临川岗,临川岗……”

说着说着,李三娘眼圈转红,泪光盈盈。

柴绍见状,立马转换话题,伸手握着妻子,说道:“我朝立国日浅,周边强敌林立,要廓清宇内,统一华夏,而今正是用人之际啊,所以,陛下颁发敕令,唯才是举,不问出身,不问来路,只要尽忠我朝,皆当铨叙录用,像申珂这样的人才,当在军中提拔重用啊!”

李三娘眨眨双眼,睫毛上还沾着晶莹的泪珠,低声应道:“嗯,夫君说得不错,父皇能够成就今日的帝业,除了他老

人家生性豁达,远近咸感之外,知人善任,各得其所乃是关键之举啊!”

柴绍见妻子的情绪平复了些,便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我听闻‘济济多士,文王以宁’,行伍也罢,朝堂也罢,唯有人才辈出,方能常葆生机!”

“话虽如此,”李三娘侧过头来,看着丈夫,皱起眉头说道,“可朝堂之上,总有那么一些阿谀奉承之徒,追名逐利,德不配位,比如张世隆之流,在太和山大战中,几陷我军于覆没之境……”

柴绍听闻,伸起脖子,歪着脑袋,朝门外瞅了瞅,见并无异样,这才叹了口气,说道:“哎,朝堂之事……有些呢,的确让人无能为力,咱们把营中之事做好便可,我看呐……”

“你是北征行军总管,是元帅,还是霍国公,朝堂之事怎么就无能为力了?”李三娘黑瞳一斜,瞟了丈夫一眼,嗔怪道。

“嘿嘿……”柴绍干笑两声,自嘲道,“是,是,是,我毕竟是有爵位之人,朝堂之上持笏而立时,该说的话儿还是要说的。”

“你呀,就是个滑头,总喜欢在朝廷上装聋作哑,”李三娘也笑了起来,拿起筷子夹菜到碗中。

“这就对了,夫人快吃吧,再等一会饭菜都凉了,”柴绍一边说着,一边给妻子盛了一碗汤,递到她面前,说道,“那可不叫‘装聋作哑’,有道是‘言多必失’,咱们也得谨慎行事啊!但是,在一些大是大非上面,我可是立场鲜明哩!”

“不就是当年的迁都之事吗?”李三娘捧起汤碗,啜了一小口,不屑地说道,“除此之外,我也不见你有什么鲜明立场。”

“夫人,”见妻子已放下了碗筷,柴绍拿起桌上的绸巾,递到妻子手中,说道,“如今在朝堂上,军国大事自有陛下决断,其他的钱粮盐铁之事自有六部担承,太子与秦王、齐王也是独挡一面,要想做成一件事儿,方方面面都得活络疏通啊,否则,寸步难行!”

“是呀,咱们这次北征朔方,你就活络疏通得好啊,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李三娘揶揄道。

柴绍笑了笑,说道:“那还不是因为有夫人您随同啊!当朝公主在此,御赐骠骑大将军坐镇军中,谁敢不从命!”

“就你会说!”李三娘“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夫妻俩正在说话时,只见凤鸢走到门边,垂手禀报道:“霍公,殿下,冯将军求见!”

柴绍挥挥手,示意凤鸢退下,然后扭头对妻子说道:“今日你在女兵营中忙碌了一天,早些休息吧!接到冯端在黑沙河的捷报后,我已下令,两日后大军启程,离开阳山城继续北进,有些事儿我还要给属下交待一下,冯来得正好,我耽误一会儿便回来。”

“嗯,”李三娘点点头,说道,“我也不累,既要出发了,待会儿我领着凤鸢她们几个去把行装收拾一下。”

柴绍弹了弹袍角,一边起身,一边说道:“也不急这一晚嘛!不过,出城之后,多在戈壁草场扎营,这一早一晚甚是寒凉,那些皮袄子、棉袍子恐怕都得带上了。”

“你放心吧,我的元帅,”李三娘笑颜绽放,说道,“保管不会让你冻着。”

……

红日西坠,晚霞满天,华灯初上,莹莹如豆。

柴绍踱着方步来到堂屋中,冯早已等候在此,见军帅入内,

冯立即起身,弯腰拱手道:“参见霍公!”

“免礼,”柴绍摆摆手,回头对下人吩咐道,“给冯将军看茶。”

“冯将军举荐有功啊,”主客落座后,柴绍笑容满面地说道,“你那堂弟弃暗投明后,转眼便为大唐立下战功,在黑沙河上游歼灭梁军数千人,一举摧毁对方所筑的堤坝,很好,很好啊!”

“霍公慧眼识才,知人善任,令末将钦佩不已,我冯家兄弟能追随您这样的主帅,实乃三生有幸!”冯在椅子中拱手说道。

柴绍摸了摸宽大的额头,轻叹一声,说道:“若非你单骑入城,劝降冯端,又怎会有今日黑沙河的捷报呢?”

冯眉头一扬,颇有感触,搓着双手回答道:“昔日劝降,其实……其实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不敢向您禀报,只好诚惶诚恐地向公主殿下进言,谁料殿下不仅鼓励我成行,还帮我在您这儿打了埋伏。”

“是啊,”柴绍端起茶碗,吹去浮叶,啜了一口,说道,“若我知道你要单骑劝降,断不会让你出城的,毕竟,此事太冒险了,我不会因为一座城池而损我一员大将!”

“军帅的良苦用心,末将明白!”冯抱拳拱手,深受感动。

“嗯,”柴绍放下茶碗,点点头,说道,“黑沙河既已在我军手中,两日后大军便要继续北征,你们骑兵是否已作好准备?”

“请霍公放心,遵照您的指令,骑兵殿后,与辎重同行,确保全军无虞!”

“好哇,过了黑沙河,再往北去直抵朔方城下,全是草场戈壁,再无坚城可战,如此地势,你的骑兵在战事中可要挑大梁了!”

“这是我们骑兵兄弟的荣幸,期待着为大唐再立新功!”冯双手握紧,略显激动。

柴绍听闻,颔首微笑,很是满意,继而扭过头来,盯着冯问道:“你今日来我这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儿?”

“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儿,只是……”冯眨眨眼睛,吞吞吐吐地说道。

“嗳,有事就说事嘛,莫非你还要再去单骑劝降不成?”

“不是,不是,”冯连忙摆手,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迟疑片刻,这才说道,“从黑沙河回来报捷的军校,曾是我的属下,现划归乐纡将军指挥。”

“嗯。”

“完成军务后,他来营中探望我,和我聊了聊前线的状况。”

“嗯。”

“据他所说,在黑沙河下游,乐纡、宋印宝两位将军会合后,对于坚守抑或出击,曾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嗯?”

“随后,他们接到了霍公您的命令,这才安守南岸,同冯端从上游来的队伍会师了。”

“我的军令没有送达前,他们二人各有想法乃至争论,这个也属常情嘛,毕竟,乐纡丢了浮桥,急于扳回一局,想戴罪立功呀!”

“可是,我听闻,他们的争吵已不限于军务的分歧了,二人在帐中,当着众多校尉的面儿,相互人身攻击,差点儿拔刀相向,实在是有点……我担心……”

“我明白了,”柴绍点点头,眉头一皱,“军将不和,战事大忌,此事不能等闲视之!”

“霍公英明,这正是今晚我来的目的啊!”冯立直腰身,再次拱手相揖。

一五三 雨夜罗帐闻低语 泪光点点念长安

夜色深沉,凉风四蹿,窗棂瑟瑟,晃动不停。

不知从何时起,夜风中竟然夹杂着雨滴,“嗒嗒嗒”地敲击着门窗,声响时大时小,惊得远近的家犬汪汪叫唤。

罗纱床榻上,李三娘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侧头看时,只见丈夫伸着双臂,枕在头下,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帐顶正出神,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夫君,怎么了,睡不着吗?”李三娘睡眼惺忪地问道。

柴绍侧过头来,看了看妻子,伸手把她背后的棉被掖好,说道:“没什么,你快睡吧。”

“外面的雨下了多久了,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没有,雨刚刚才开始下呢。”

“你一直没睡着?”

“嗯。”

“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你睡吧。”

李三娘揉了揉眼睛,一骨碌翻身爬了起来,把一头乌发顺到肩后,说道:“你呀,就别瞒我了,咱们做夫妻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心里有事儿,我咋会不知道哩?”

柴绍听闻,笑了笑,双手一蹭,也坐了起来,斜靠在床头围板上。

“夫人,”柴绍摸着宽大的额头,说道,“你当年在终南山时,各支绿林汇聚一处,有贵有贱,有智有愚,这队伍恐怕不好带吧?”

李三娘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回答道:“是啊……尤其是在攻下武功城后,隋军的降卒有之,山里的绿林有之,庄里的猎户有之,塾馆的先生有之,各色人等,不一而足啊!”

柴绍轻叹一声:“哎,这收编来的队伍啊,参差不齐,人心各异,不如官军的来源纯正,并不那么易于节制呀!”

“是么?”李三娘反问道,“虽易于节制,却不能攻战,这样的队伍能派上什么用场呢?从终南山里走出来的队伍,虽然着装不一,旗号相异,但不照样打得辛又柯、朗、阴世师之辈落花流水!”

说到这里,李三娘睡意全无,伸手抓过一件薄纱衣,披在了身上。

柴绍摩挲着宽大的额头,沉默不语,似在思考。

“所以说呢,”李三娘低下头去,一边系上纱衣的绣花腰带,一边喃喃说道,“我觉得,这队伍是不是易于节制呀,不在于士卒的来源与成色,而在于主将的魄力和调度。”

柴绍微微地点了点头。

忽然,李三娘意识到什么似的,侧过身来,盯着丈夫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咱们北征的队伍出现了什么不谐之象?”

柴绍稍稍迟疑,便将黑沙河前线兵骑不协的情形陈说了一遍,末了,说道:“兵法云‘兵贵有继,无继必败’,派出宋印宝的步卒增援乐纡的骑兵,于战事调度而言,本无差错,只是……”

“只是你没想到,这两人会有如此大的分歧,甚至拔刀相向?”李三娘接过话来,反问道。

“是啊,”柴绍感慨万千地应道,继而略带自责地连连发问,“他们之间的不谐,平日里我怎么就没有看

出端倪来呢?军中还有多少这样的情形?梁师都的那些降将,如刘,冯端等人,会不会与营中的其他将领也会出现类似的状况呢……”

李三娘听闻,不禁“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柴绍扭头看着妻子,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你这个元帅呀,平时只注重行军打仗,排兵布阵,对于自己手下这些将领在想什么,议什么,似乎并不挂怀,”李三娘笑道。

“我怎么没有挂怀了?”柴绍反驳道,“他们当中,哪个善于率兵突阵,哪个善于长途奔袭,哪个善于固守城池,哪个善于穿插迂回,我心中了然,一清二楚!”

李三娘摇摇头,应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嗯……”抿抿嘴,李三娘稍加思索,接着说道,“嗯,比方说宋印宝超拜游击将军后,众将如何看待他的?又或者,嗯……乐纡是否能够同冯端融洽相处,共事军务,就是诸如此类的事儿吧。”

“咳,”柴绍叹口气,说道,“我整日忙于军务,谋划北进方略,哪有闲工夫思虑这些事儿呀!”

“所以嘛,才有了这回黑沙河的烦恼啊!”

“嗯?”

“常言道‘事在人为’,谋事必先谋人,人得其位,方能事得其成啊!”

“嗯……如此说来,这宋、乐二人之间,确有隔阂的事儿,是我这个行军元帅所不知喽?”

“隔阂嘛,倒是谈不上,”李三娘顿了顿,回答道,“但是,宋印宝超拜游击将军后,终南山的旧将们是颇有微词啊,不要说是乐纡,就连马三宝、秦蕊儿都有所不快哩!”

“哦?是吗?他们嫉妒宋印宝的军功?”

“不是嫉妒,而是觉得不公平?”

“不公平?”

“对,”李三娘点点头,皱着两道浓眉,眨了眨眼睛,说道,“昔日的向阳沟之战,宋印宝虽然勇猛,护住了我军的粮草,然而,杀伤敌人并不算多,你就此上奏朝廷,拜其为游击将军,其实是有点勉强的,若此战也算是建大功的话,那么终南山旧将当中,功绩大者实在太多了!”

柴绍听闻,把头仰靠在床榻围板上,双眼睁得大大,盯着罗纱帐顶,没有吭声。

“我知道,”李三娘继续说道,“你有你的难处,毕竟,宋印宝是齐王府的人,元吉也曾来信专门嘱咐过此事,然而,宋印宝担任翊麾校尉不足半年,便超拜游击将军,人心多有不服啊!也许自那时起,乐纡他们便对宋印宝有所不满了。”

“此事……你怎么不早说呢?”柴绍低头问道。

“唉,向阳沟之战后,当我得知对宋印宝的任命时,你的奏章早已飞送到长安去了,我说了也于事无补,只好听之任之,静观其变了……不想此事的后果,竟然显现于今日,在黑沙河之战中暴发出来。”

柴绍听闻,怅然若失,嘴唇嗫嚅,欲言又止。

窗外,夜雨似乎下得小了一些,只屋檐水还在滴滴答答地响个不停。

……

鸡鸣三遍,夜色渐淡,街衢屋舍,偶闻人声。

李三娘抬眼往外看去,透过床榻的罗纱,窗棂的影子若隐若现。

“夫君,天快亮了,你还是睡会儿吧,”李三娘伸出手去,握着丈夫说道。

“夫人,你说的对,近些年来,我可能更多地去‘谋事’了,北征的军务考虑得多些”,柴绍没有理会妻子的提醒,只照着自己的思绪说下去,“这‘谋人’呀,看来的确有所欠缺哩!”

李三娘嘴角一翘,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说道:“你也在‘谋人’,谋朝廷上的人……”

“呵呵,是啊,是啊,”被妻子的一句话给逗笑了,柴绍抚着宽大的额头,略带几分自嘲地说道,“只谋外,未谋内,对吧?”

李三娘点了点头。

“唉,”柴绍轻叹一声,“北征朔方,牵扯上上下下,各个方面,这朝堂上的谋划疏通,也不亚于军营里的运筹帷幄啊,咱们今天能远离关中数百里,征战到这戈壁滩中,真是不容易呀!”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哩,”李三娘缓缓说道,“现在,从父皇到诸位兄弟,从朝廷到百姓,万众齐心,同仇敌忾,都期盼着咱们北征的好消息呀!”

“夫人言之有理!”

柴绍收敛容颜,神色肃然地说道:“北征行程过半,朔方城已遥遥在望,咱们是到了整顿内务,再聚军心的时候了,否则,一旦攻下朔方,诸将争功,内讧频起,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呢!”

“那么,夫君打算从哪里入手呢?”

“就从宋印宝和乐纡这二人入手!”柴绍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要处罚他们么?”

“不,”柴绍摇摇头,说道,“但是,我要让包括此二人在内的所有部属都懂得,北征大军出师不易,不论逆境抑或顺境皆当坦然处之,一心进取者自有重赏,挟私报公者必遭千夫所指,无处容身!”

李三娘听闻,叹息道:“是啊,自古以来,既能共患难又能同富贵的人,少之又少,攻下朔方城,扫灭梁师都,只不过是我大唐统一华夏的小小一步,若众人对此蝇头小利也趋之若鹜,那也未免太可悲了!”

柴绍侧过头来,看着妻子,眼中满是敬意地说道:“三娘,我的好夫人,你刚才的话岂止适用于军中诸将,即使是在长安太极殿里,面对陛下圣颜,文武百官,也意味深长,颇有份量啊!”

“我可不想到太极殿里去说这些事儿,那是你们这些文臣武将的职责,回到长安城呀,我只想去大兴宫里看望父皇,距京城一别,又快有小半年的光景了,不知他老人家身体可好,精神怎样,政务之余,是否还喜弹琵琶……”

说着说着,李三娘的一双黑眸盯着彩帛被面,一动不动,眶中似有泪花,映出点点微光。

柴绍见状,连忙伸出手来,搂住妻子,将头轻轻地与对方靠碰在一起,说道:“天快亮了,来,咱们都再睡一会儿吧……”

一五四 巡检步营无声怒 辕门受阻赞领军

夜短易醒,光影斑驳,雨霁风来,凉意幽幽。

朦朦胧胧中,柴绍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屋外传来几声鸟雀的啾啾鸣叫,清脆而明亮,侧身看时,妻子睡得正甜,呼吸均匀,细细有声。

想到明日即将启程,率领大军继续北进,柴绍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了,索性悄悄起身,穿戴好军服,轻轻拉开屋门,走到了外面的小院中。

一夜风雨,几片落叶,晨风拂来略有寒意,柴绍轻咳了两声,不禁抬起手来,把胸前的军袍系带紧了紧。

东边厢房里,女官凤鸢听到了动静,“吱嘎”一声打开房门,见柴绍正在院中,连忙躬身道:“霍公起来了,我这就叫人送茶点过来。”

“嘘”柴绍手指压在嘴唇上,示意轻声,回头看了卧房一眼,这才转身对凤鸢说道,“公主昨夜没怎么合眼,让她多睡一阵子,我到营中去巡察,大约午后才回来了。”

“遵命,”凤鸢低头轻声应道。

柴绍大步走出小院,在值更房里叫上侍卫官孟通,带上七、八名亲兵,跨马执缰,朝城外的军营奔去。

马踏晨霜,笃笃向前。

片刻,柴绍一行来到城墙根下的步卒军营,值守营门的一名军校见状,立即命令士卒洞开大门,然后急急忙忙地跑上前来,拱手禀道:“不知霍公亲临,属下罪该万死!”

柴绍拉缰驻马,挥了挥手中的鞭子,说道:“我是临时起意巡察军营,你等不必惊恐,嗯,你们的军将何在?”

“回霍公,向善志将军昨日部署队伍开拔之事,一直忙到深夜,此时……此时或许还在帐中歇息吧。”

柴绍抬头看了看微微泛白的天边,皱了皱眉头,问道:“已是寅初时分了,你们不操练了么?”

“霍公,如适才所报,我营昨夜准备启程之事,一直忙到三更时分才停顿下来,向将军没有……没有下达晨操的军令呀!”这名军校吞吞吐吐地说道。

柴绍听闻,眉头一皱,没有说话,只“驾”地一声,猛抽一鞭,带着卫队朝军营正中的一顶大帐奔去。身后,那名军校和士卒们面面相觑,看着元帅扬尘疾进的背影,一脸懵愣。

早有军士将此处的情形报给了向善志。只见他正从军帐中猫着腰跑出来,一只手垂到小腿肚子上,慌慌忙忙地提着军靴往上拽,另一只手高高举起,伸进军袍的袖子里,摇摇晃晃地把它往身上套,一双眼睛鼓得像铜铃似的,嘴里骂骂咧咧地,不知在对报信的军士嚷着什

么。

“向将军”柴绍的坐骑已冲到了跟前,马缰一拉,戛然而止。

“不知霍公巡营,末将该死,该死啊!”向善志躬身拱手,连声说道。

柴绍双手倚鞍,瞅了瞅自己面前的这位将军衣衫不整,须发凌乱,睡眼惺忪,诚惶诚恐,低头垂眉地站立在那儿,不敢正视自己。

柴绍笑了笑,说道:“向将军,我若是那梁师都,率兵来袭营,你这儿可能已是千疮百孔了!”

向善志抬起头来,期期艾艾地说道:“霍公,眼看要开拔了,我们……我们昨晚收拾辎重,捆扎粮草,一直……一直忙到丑时才收工,所以……所以今晨的营中操习便没有……”

柴绍抬起马鞭,在手中一挥,打断了向善志的话:“向将军,你是老行伍了,咱们现在身处敌境,当如何带兵驻防,不用我多说吧?”

“末将知罪,末将知罪,”向善志唯唯诺诺地答道,“向某一定引以为戒,不再犯此类错误!”

说罢,向善志伸出手来习惯地摸了摸豹皮护腰,却发现仓促之中并未穿戴上它,一双手只好在腰间空空地摸了一阵,十分尴尬。

柴绍见状,并不言语,只拉缰掉头,“驾”地一声策马离去,带着卫队奔向营外,剩下向善志独自站在帐前,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神色沮丧,目光浑浊,眸子里满是羞惭,懊悔和自责。

……

朝霞满天,红日欲出,风拂战旗,猎猎有声。

柴绍一行笃笃驰来,转眼间便到了精骑营的辕门外。

只见营门紧闭,木栅俨然,明黄的“唐”字军旗哗哗作响,旗帜下,衣甲鲜亮的哨兵持枪握刀,正警惕地注视着营外。

阵阵马蹄声从营内传出,随风贯耳,清晰可闻,吆喝声掺杂其间,似有数百人在竞逐驱驰。

柴绍一行已驻立于辕门外,但哨兵却视而不见,无动于衷,侍卫官孟通不禁策马上前,扬鞭高喝道:“北征行军元帅巡营,你等速速开门!”

哨兵听闻,一动不动,辕门仍然严严实实地关闭着。这时,只见一名军校小跑到门边,把佩刀往腰后一扯,朝门外拱拱手,高声回答道:“容我等先禀报丘将军!”

“大胆!你们瞎了眼么,元帅在此,还不开门?”孟通怒不可遏,用马鞭指着对方训斥道。

“罢了,”身后传来柴绍的声音,“我们就在此等候吧。”

孟通听

闻,狠狠地盯了那个军校一眼,这才掉转马头,怏怏地回到队伍中来。

片刻,只见军营内数骑奔来,为首者红缨铁盔,银鳞铠甲,一匹枣红坐骑膘肥体壮,踏风疾进,扬起沙尘几缕。

随着厚重的辕门“吱吱嘎嘎”地推开,一名将军从枣红坐骑上一跃而下,大步奔来,单膝跪拜在柴绍鞍下,禀道:“精骑营领军、骠骑将军丘英起参见霍公!不知元帅巡营,末将来迟,请元帅治罪!”

“何罪之有?”柴绍把马鞭一抬,笑道,“今日巡营,乃临时起意,突查战备,事前并未知会诸营,与领军无关!”

说罢,柴绍打量着跟前的这位部属,只见红缨铁盔下,一张二十岁出头的脸庞黑里透红,大大的双眸熠熠生辉,平静而坚毅的目光里,透露出勇冠三军的锐气,只是从额头上不断滴下的汗水,令双眼不时微微眨动。

柴绍点点头,一抬手,笑道:“丘将军起来说话吧!你这兵带得好哇,营中只听将令不从他命,我这个行军元帅来到门前了,也得请示领军之后,才得入营。”

“霍公,”丘英起一撩袍角,站起身来,躬身拱手道,“我等从玄甲军分遣出来,助战西北,弟兄们受秦王殿下训导多年,出则迎敌,驻则防敌,一刻也不敢懈怠,营中没有我的示令,任何人不得进出,平日训兵如此,还望霍公见谅。”

“好!”柴绍喜形于色,称赞道,“带兵当如此啊,丘将军有古代名将的风范!”

双手倚鞍,朝营中眺望片刻,柴绍低头问道:“丘将军,我听闻营中人喊马嘶,是否正在操演?”

“回霍公,精骑营正在晨操,演练环形骑阵侧身射靶,请元帅示下!”

“嗯,”柴绍摸着下颌短髭,沉吟道,“环形骑阵……侧身射靶……这是突厥人的战法吧?”

“正是,”丘英起朗声回答道,“离开长安时,秦王殿下告诫我等,西北袤野,千里戈壁,当借鉴北族人战法,融贯玄甲军精要,方能为霍公所用,立功于阵前!”

“秦王殿下深谋远虑,柴某远不能及啊,”柴绍感叹道,“丘将军,那就引我们入营吧,一瞩你的骑阵风采,愿他日博战时,精骑营成为突阵破敌的中坚!”

“元帅抬爱,精骑营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丘英起弯腰再拜,转身上马,一拉缰绳,开道在前,引着柴绍一行往营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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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解析战局求稳进 旁人点拨骑将忿

连营数里,篝火通明,车马往来,人影绰绰。

黑沙河畔一改昔日的宁静,人喊马嘶,远近可闻,唐军大营里架起成百上千的火堆,夜风吹来,呼呼劲燃,照得河畔亮如白昼。

柴绍率领北征大军从阳山城一早出发,步卒开道,辎重居中,骑兵殿后,历经五、六个时辰,直至申末时分才抵达黑沙河。冯端、乐纡和宋印宝等将领的先头部队早已将营盘扎好,此刻,三军会集,众将齐毕,柴绍顾不得路途的疲劳,正在中军大帐中召见部属。

“诸位,”柴绍端坐在帅椅中,抬起手来指向前方,高声说道,“我军已深入敌境数百里,前面不再有任何坚城固垒,此去朔方,将在漫天的草场与荒滩中与梁军对阵,兵法云‘行如战,战如守’,我军务必提高警惕,稳妥推进!”

“霍公,”柴绍话音刚落,只见何潘仁在座中拱手说道,“三军齐进,费时耗日,不若派遣一支奇兵,百里突袭,乘敌不备,一举拿下朔方城!”

这位胡人将军眨眨蓝眼睛,捋着颌下红须,胸有成竹地继续说道:“往日我在边塞行商时,这条道儿也曾经走过几回,若带足水食,马不停蹄,数日之内便可杀到朔方城下!”

说罢,何潘仁抬眼瞅了瞅对面的郝齐平。

只见郝齐平将手中的小折扇一收,朝着帅位拱拱手,说道:“霍公,何将军在西北行商多年,对此处的地形地势颇为熟悉,朔方城已不过百里之遥了,若以奇兵突袭,或可收到事半功倍之效啊!”

乐纡听闻,跃跃欲试,大声说道:“若突袭朔方,末将愿带领骑兵率先出击!”

柴绍一听,脸色阴沉,瞟了乐纡一眼,缓缓说道:“谁说要突袭朔方了?乐将军,两三日前,你若率领骑兵离营出击,我北征大事则休矣!”

冷不丁地,乐纡被主帅打了一闷棍儿,仓皇之际不知如何回答,只半张着嘴,呆若木鸡地盯着主帅。

柴绍也不理会,把目光收回来,扫视众将,说道:“百里之内,地势平坦只是其一,梁师都如何揣度我军,如何部署防御,这是其二,‘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诸位,朔方城虽已距此不远了,但忘记了先哲的告诫,我们必然前功尽弃!”

见萧之藏和丘英起都在座中点了点头,柴绍改换容颜,侧过头来,朝刘、冯端看去,和颜悦色地问道:“二位将军,你们自朔方而来,对于今后的征战,有何见解啊?”

刘和冯端彼此对视,眼中含笑,都有谦让之意,一旁的冯见状,对刘拱拱手,笑道:“我弟冯端投入王师日浅,还请刘将军先进言。”

刘拱手还礼,说了声“恭敬不如从命,”继而侧身转向帅位,说道:“霍公,大唐王师势如破竹,梁师都只有招架之功,已无还手之力了,我估计,黑沙河一线被突破后,梁师都必然收缩兵力,全力固守朔方!”

“刘将军所言不谬,”这时,冯端接过话来,说道,“当初,梁师都在部署防御时,曾经讲过,‘戈壁河流,坚城要塞,都是唐军的葬身之地’,如今看来,他的盘算全部落空了,只有龟缩在朔方中苟延残喘,然而,梁师都在西北经营多年,人脉极广,我

担心……”

“冯将军担心梁师都以退为进,吸引我军屯兵于朔方城下,然后依靠突厥、稽胡或者其他的北族势力实施反击,则我军亦有前功尽弃之忧,”刘也接过冯端的话来,朗声说道。

冯端点点头,向刘投去称赏的一瞥。

此话一出,中军大帐立即议论开来,众将争先发言。

骑兵副将宋玉高声说道:“对于突厥人,我们没有交过手,但稽胡骑兵的战力相当强悍,在胡木滩遭遇战中,我们都曾领教过啊!”

马三宝点点头,说道:“我听闻,突厥人的月形弯刀大多都是稽胡人打造的,其兵器之锐,不可小觑呀。”

女将秦蕊儿听闻,也连声说道:“北族骑兵箭术精湛,长翎大箭射程很远,在太和山大战时,与吐谷浑人对阵,我们弓弩营并未占据优势,这是大伙儿有目共睹的啊!”

女兵营的校尉罗秋红和申珂听闻,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难道北族来袭,我们就不进攻朔方城了吗?”突然,一个略微青涩的声音从座中传来,众人循声一看,原来是游击将军宋印宝。

“问得好!”

帅位上响起柴绍洪亮的声音,只见他站起身来,反剪双手,踱步到大帐中,左右打量诸将,然后抬手指着案桌上的一个火漆信封,高声说道

“诸位,时至今日,北征之战已不局限于唐、梁两家,也不局限于朔方孤城,陛下圣鉴,烛照万里,朝廷已为我军作了筹划:刚刚接到廷喻,太子殿下已亲临境上,将与稽胡大帅刘汝匿成会晤,劝其迷途知返,勿再助纣为虐!”

见众将振作,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柴绍接着说道:“同时,朝廷已派遣使团抵达突厥的达尔罕大营,晋见处罗大可汗,让其放弃出兵助梁的打算,因此,我军与北族交战的可能已大为减少,我军当步步为营,稳中求进,专意于攻拔朔方,以不负君恩,不负朝廷!”

军帅言毕,群情激奋,将领们摩拳擦掌,眼中放光,唯有郝齐平低下头去,将手中的小折扇打开了折起,折起了又打开,鼻音中哼出一声叹息。

这一幕恰巧被对面座中的萧之藏看到了,只见萧之藏将两道淡眉微微皱起,瞳仁一闪,不动声色。

……

白云掩月,明暗不定,夜咕咕,凄声可闻。

中军大帐事务完毕时,天色擦黑,已是酉初时分了,众将拜别柴绍,执绺上马,陆续离去。

乐纡耷拉着脑袋,一手握缰,一手提鞭,在马鞍上一纵一送,无精打采--本来打算自告奋勇,在军帅面前主动请战,谁想反而忤了军帅的意,当着众将被数落了一顿,想到近来接二连三不如意的事儿,乐纡心中郁闷,不由得抬起头来,朝着夜空叹息一声。

“乐将军,英雄无用武之地?”突然,身后传来一句问话,乐纡转身一看,原来是郝齐平。

乐纡拧着马鞭拱拱手,苦笑道:“原来是郝将军啊,我哪是什么英雄,原本就是终南山里的草莽而已。”

“嗳,此话差矣!”郝齐平打马上前,与乐纡并肩同行,笑道,“自古英雄不问出处,只怕是生不逢时罢了。”

乐纡摇摇头,叹息道:“我等起于草泽之中,本是布衣百姓,跟着公主殿下搏战关中,得以身披将军战袍,哎,这辈子知足了,知足了!”

郝齐平“嘿嘿”地干笑了两声,说道:“有道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有些事儿啊,那叫天降大任,机不可失哩!”

乐纡拉缰驻马,满眼迷惑地瞪着郝齐平,问道:“郝将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郝齐平也把马缰一拉,顾看左右,见并无旁人,便伸过头来,压低声音说道:“奔袭朔方,出其不意,乃是攻取朔方的上策,如果老天开眼,或可一举擒获梁师都,以此建立不世之功啊!”

“可是……”乐纡低头蹙眉,嘟哝道,“霍公不是已经发布命令了吗?步步为营,稳妥推进。”

“我说乐兄弟啊,”郝齐平笑道,“你打仗勇猛,军中闻名,可很多事情光有一股子猛劲儿是不行的,还需要动动脑筋啊,”郝齐平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继续说道,“咱们在后火城驻扎时,是谁违抗命令,单骑出营,劝说冯端投降的?”

“噢,”乐纡恍然大悟,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说道,“郝兄的意思是,咱们去找公主殿下,请她替咱们在霍公那里挡一挡,然后骑兵出动,奔袭朔方?”

“正是!”

“好是好啊,”乐纡咂咂嘴,犹豫地说道,“可当时在后火城时,冯端劝降其弟,那是单骑出城啊,可咱们骑兵出营,少则数百,多则上千,这……这动静是不是大了点呀?”

“只要公主殿下恩允,人马衔枚勒口,骑兵半夜出营,此事并不困难。”

“嗯……若公主殿下不能说服霍公,大营派骑来追,那就麻烦了,咱们非但不能攻取朔方,还有违抗军令之罪啊,那……那可是死罪呀!”乐纡说着说着,低下头去,盯着手中的缰绳,脸上露出忧惧之色。

郝齐平见状,左手抓住马鞍,右手伸出去,拍了拍乐纡的肩头,说道:“兄弟,‘富贵险中求’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看呐,朔方城距此地不过百余里了,若再不动作,不出十日,大军必定兵临城下围攻朔方,到那时,步卒担纲攻城,你这骑兵将军又能有何作为呢?”

乐纡皱着眉头,嘴唇翕动,没有说话。

“哎--”郝齐平倚鞍抬头,望着满天繁星,叹道,“从终南山里出来的老哥们没剩几个了,自北征以来,咱们仗没少打,可功却没得,反而是长安城里那些官宦门中的黄口小儿,出几次兵,杀几个敌,便可以超拜将军,与咱们平起平坐,等到攻下朔方啊,哪里还有咱们的功劳呢?”

“老哥,你别说了,”乐纡把马鞭一抬,忿忿地说道,“这口恶气在我心里憋了很久了,等我拿下了朔方,擒住了梁师都,看那些黄口小儿还有什么话说!”

“这就对了!”

“不过,”乐纡侧过头来,看着郝齐平说道,“进见公主殿下时,得把何潘仁将军也请上,一来呢,他是终南山的老将了,能够替咱们说话;这二来,他也赞同奔袭朔方,与咱们的见解相同,大伙儿一起去,可以共同说动公主殿下。”

“如此甚好!”

一五六 女将进见风火急 公主听言存疑惑

红日高挂,晴空万里,大纛飘扬,战马嘶鸣。

黑沙河畔的唐军大营里一派忙碌的景象,士卒们来来往往,穿梭备战,有的排列成行,步伐整齐地来回调动;有的围聚成圈,专心致志地修整刀弓;有的清洗鞍鞯,补钉马掌……

中军大帐的后面,是一顶浅棕色的四角帐篷,约有十余步见方,拇指粗细的麻绳拉住四只角,将帐篷高高地拽起来,风拂帐顶,呼呼有声。帐篷四周,七、八名擐甲执刀的女兵驻立警戒,神情严肃,一动不动。

“凤鸢,霍公说了,大军不日开进,我看呐,那些厚褥子就不要拿出来了,”帐篷里传来李三娘的声音。

“是,殿下,那我去外面让人打些水来,把薄纱单衣洗一洗,这午后的天气可真热呀,一会儿便能晾干哩,”只见帘门掀动,凤鸢侧身挺腰,抱着一堆衣物从帐中走出来。

刚走出去二、三十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便从前面传来,凤鸢定睛一看,原来是女将秦蕊儿带着几名亲兵赶到。

秦蕊儿一拉马绺,翻身跃下,气喘吁吁地问道:“公主殿下可在帐中?”

“在的,”凤鸢抱着衣物点点头。

“好,”秦蕊儿抬起手来,抹掉额头上的汗珠,回头对亲兵吩咐道,“你们在此等候,”说罢,迈开步子,径自往军帐中走去。

通禀之后,秦蕊儿揭帘入内,只见李三娘正倚在案几上,手里拿着一块浅黄绸巾,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随身佩戴的那柄堂溪宝剑。

“参见公主殿下!”秦蕊儿正要单膝跪拜时,只见李三娘放下手中的宝剑,抬头笑道:“免了,蕊儿,你不是外人,起来说话吧。”

秦蕊儿起身,稍稍整理军袍,正襟危坐。

“大军开拔在即,是什么风儿把秦将军吹到我这里来啦?”李三娘眼中含笑,看着自己的爱将,打趣道。

秦蕊儿却不苟言笑,一脸严肃地回答道:“殿下,一刻钟前,何潘仁、郝齐平和乐纡三位将军一同来找我,让我务必请殿下到骑兵营中,说是有要事呈报。”

“哦,是吗?”

“嗯!”秦蕊儿使劲儿地点点头,说道,“他们三人都是忧心忡忡的模样,个个神情凝重。”

“他们没说是什么事儿吗?”

“没有,”秦蕊儿摇摇头,回答道,“我问时,他们只说想当面向殿下陈说,再问时,一个都不吭气了,看上去神秘兮兮的。”

李三娘收起笑容,浓眉一攒,自言自语道:“不愿到中军大营里来见我,又不愿说明是什么原因,他们三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啊?”

秦蕊儿撅起嘴,连连摇头,脸上也写满了迷惑,嘟哝道:“北征以来,三个将军一起来找我,嗯……这还是头一回哩,我也觉得稀奇,不过,看他们那副紧张的模样,可能……可能也还真有大事,所以,我连三宝也没告诉,便直奔殿下这儿来了……”

“他们一定是想单独见我,又不愿让霍公知晓,”李三娘明眸闪动,沉吟道,“从终南山里一路走来,他们的心思啊,我明了……”

“可是,会是什么事儿呢?”秦蕊

儿眨眨眼睛,问道。

“这些天来,你们在中军大帐里都议了哪些军务?”李三娘并不直接回答,而是盯着秦蕊儿反问道。

“嗯……”秦蕊儿想了想,说道,“议了骑兵侦伺戈壁的事儿,议了长安供给粮草的事儿,议了步骑合战的事儿,议了奔袭朔方的事儿,还议了前方寻找水源的事儿……”

李三娘听闻,点点头,接着问道:“这些事儿,都是霍公下了军令去执行的吗?合议时,众将有没有分歧?”

“这个……”秦蕊儿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子,似在努力回忆,片刻才说道,“分歧是有的,比如派谁返程护粮,又比如是否奔袭朔方。”

“分歧最大的是何事?”

“奔袭朔方。”

李三娘吁了一口气,蹙眉颔首,半晌儿没有说话。

“殿下?难道……”秦蕊儿将身子前倾,盯着李三娘,轻声问道。

“蕊儿,”李三娘抬起头来,目光如炬,黑瞳闪闪,不容置疑地说道:“你即刻通知三宝,到骑兵营中来与我合会。”

说罢,李三娘朝着帐外高喝一声:“来人呐,备马,更衣,随我出行!”

……

马蹄轻快,笃笃向前,沙尘几缕,随风而起。

一柱香儿的功夫,李三娘便带着亲兵卫队来到了骑兵营中,几名将军得到通报后,早已在营地边恭迎等候。

只见李三娘头束红巾,身着战袍,脚登皂靴,神采奕奕,腰间佩挂堂溪宝剑,剑柄的红穗儿在风中起伏摆动,煞是显眼。

李三娘见众人出迎,拉缰驻马,还未开口,何潘仁、郝齐平和乐纡等将领齐刷刷地跪拜下去,异口同声地说道:“参见公主殿下!”

“免礼,”李三娘左手执缰,右手一抬,说道:“各位将军想见我,是何事呢?都到营中去叙谈吧!”

入帐安座,众人肃然。

郝齐平首先开口,说道:“殿下,今日劳动大驾,亲临骑兵营中,我等实有不情之请啊!”

“是奔袭朔方之事吗?”李三娘单刀直入,盯着郝齐平问道。

一丝惊诧飞现三人眼眸。

郝齐平轻咳两声,瞄了乐纡一眼,乐纡心领神会,拱手答道:“殿下睿智,我等钦佩不已!今日所请,正为此事。”

李三娘吸了一口气,点点头,问道:“对于此事,你们是如何思量的?”

何潘仁捋了捋颌下红须,说道:“殿下,此处离朔方城已经不远了,且一马平川,往年我在西北行商时,这条道儿曾走过几次,嗯,若水食充足,百里奔袭,可出奇制胜,这条战策值得考虑呀!”

“况且,”郝齐平捏着手中的那柄折扇,接着说道,“梁师都已是惊弓之鸟,若我军出其不意,兵临城下,或可一战破敌,甚而擒获梁师都!如此一来,北征的进程将大大加快,且我军的损耗也必将减少。”

乐纡使劲点头,脸放红光,说道:“殿下,这可是攻取朔方的一条捷径啊!咱们骑兵兄弟自丢失浮桥,失利于黑沙河以来,心里一直憋着一股劲儿,就等着那么一个机会,打个翻身仗哩!”

李三娘听闻,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似在思考,乐纡还要再开口时,只见卫兵来报,说是马三宝与秦蕊儿已来到帐外,李三娘抬手一挥,说了声“让他们进来。”

二人入帐,行礼就座,知道事情原由后,秦蕊儿快人快语,说道:“殿下,这事儿您说了算,咱们听您的,对不,三宝?”说罢,扭头看着自己的丈夫。

马三宝眨了眨鼓突的双眼,有些犹豫地说道:“虽然长途奔袭,不啻为攻取朔方的一个选择,但是,毕竟没有十足的把握,何况,霍公已有军令在先……”

乐纡亟不可待地打断马三宝,说道:“所以,今日请殿下到营中,恳请殿下劝说霍公收回成命,或者替咱们暂作掩护,待拿下了朔方城,再向霍公报捷!”

马三宝听闻,咂咂嘴,叹息了一声。

秦蕊儿把眼睛一瞪,盯着丈夫,低声责备道:“你有话说话,叹什么气!”

马三宝有些无奈,看了看李三娘,又看了看众将,缓缓说道:“诸位,此事不是为难殿下吗?霍公在中军大帐里讲得很清楚,‘步步为营,稳妥推进’,看来霍公已是深思熟虑了,很难改变这道军令呀,这只是其一……”

马三宝添添嘴唇,瞄了瞄身旁的妻子,继续说道:“其二,让殿下为咱们打掩护?这千百人出营,动静之大,谈何容易呀!如果取胜也就罢了,若有不虞,那……那殿下如何向霍公交待呢?”

“马将军,你是不是不太赞成奔袭朔方啊?”郝齐平冷不防问了一句。

“我……”马三宝欲言又止。

乐纡接过话来,笑道:“马将军,当年在关中时,你那是何等勇猛啊!临川岗大战,左右冲杀,长途奔袭,怎么今天发憷了?”

秦蕊儿听闻,把脸一唬,阴沉地说道:“乐将军,你这话儿可不中听呀!”

“哈哈,无妨,无妨,”何潘仁捋须大笑道,“人各有志嘛,马将军如今是有家室的人了,不愿冒险出击,也在情理之中啊!”

马三宝拱拱手,也笑道:“何将军,你误会我了!若战局需要,不要说百里奔袭,就算单骑赴敌,我马三宝也在所不辞,只是今日的情形,似有不同啊,当然,这还要请殿下定夺!”

说罢,马三宝将目光移向了李三娘,众人也不再说话,顺着马三宝的目光,向主位看去。

只见李三娘低头攒眉,凝神思索,盯着面前的案几一动不动,片刻,才抬起头来,将鬓前的丝发挽到耳后,平静地注视着众人。

“诸位,”李三娘说道,“是否奔袭朔方,既取决于战局的整体态势,更取决于有利于我的战机,实不相瞒,我虽然随军北上,但临敌指挥者是霍公,我并不完全了解战局,因此,今日不能武断地下结论,我会尽快辨明实情的,然而……”

李三娘顿了顿,目光凛凛,威不可犯,决然地说道:“然而,在此期间,任何人不可妄动!若朔方城奔袭可取,我必然说动霍公,改变战策;若朔方城不可奔袭,谁人擅动,必然军法从事!”

“遵命!”众将听闻,立即离座,躬身揖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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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执绺徐行思良策 突访智士寻解答

日头向西,人影斜长,热气依旧,滚滚袭人。

离开骑兵营时,已是未初时分,李三娘执绺徐行,低头不语,脑海里全是刚才军帐中的情形,秦蕊儿带着亲兵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无人说话,只听闻马蹄声“嗒嗒”响起。

从骑兵营往中军大帐而去,约有两、三里地,其间,军帐排列成行,井然有序,部伍来来往往,穿梭不停。看见公主出行,将士们纷纷避让道旁,恭敬行礼,李三娘心中有事儿,只稍抬马鞭,微微点头,算是致意。

今日在骑兵营中所议之事,李三娘心中的确没有把握,除了对全盘战局不甚明了之外,凭自己对丈夫的了解,她知道,柴绍下达的“步步为营,稳妥推进”的军令必定有原因,决不是心血来潮之举。然而,郝齐平等将领的话又不无道理,自己该怎么办呢?

向丈夫直接询问吗?不妥,毕竟军令已经下达,询问便有质疑的意味儿,决战在即,不能扰乱军帅的意志。

保持沉默,不闻不问吗?也不妥,众将言之有理,这可能是己方千载难逢的战机,稍纵即逝,悔之不及。

同意将领们奔袭朔方吗?更不妥,且不说此举是一招险棋,就算拿下了朔方,也有违反军令之嫌,自己如何向丈夫交待呢?又如何在千军万马中维护军帅的威信呢?

难,真是难啊!

李三娘抬起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午后的炙热令人窒息,如同火球一般灼烧心窝,明明燥热异常,额头上却渗不出一滴汗珠儿来,整个人如同龟裂的河床,被抽干了似的。

后面的女兵们倚在马鞍上,个个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细鳞铠甲下面的贴身军袍早已被汗水给浸透了。

一名女兵轻踢马肚,小跑上前,靠近秦蕊儿,侧头低声道:“秦将军,这大热的天儿,咱们慢慢腾腾地在太阳底下走着,时间长了,我怕殿下受不了啊!”

“?”秦蕊儿扭过头来,看了女兵一眼。

“您忘记了?在金明城时,殿下曾经中过暑哩!”

“哦”秦蕊儿点点头,恍然大悟,继而叹息一声道,“哎,殿下心里搁着事儿,正在专心思量哩,你们跟随她这么多年了,难道不知道吗?这个时候谁都不要去打扰。”

“可是……”女兵手搭凉棚,抬头望了望万里无云的晴空,脸上满是困惑疑虑。

秦蕊儿心里也万般焦急,却又不敢上前催促,只好盯着李三娘的背影,咬着嘴唇不说话,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突然,李三娘拉缰驻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低着头若有所思,只鞍下坐骑左右不停地晃动着脑袋,在骄阳下呼呼喘气。

秦蕊儿与女兵们面面相觑,不知女帅作何打算,也只好拉住缰绳,

原地等候。

思索片刻,李三娘侧身转头,问道:“蕊儿,从阳山城出发后,你看到萧之藏萧学士了吗?”

“呃……”秦蕊儿摸着脸颊,想了想,回答道,“我听马三宝说,萧学士好像是同精骑营一同出发的,这段时间,萧学士正与丘英起将军在研究战法,什么……什么雁形阵……”

“走,随我到精骑营去!”李三娘打断了秦蕊儿,左手一扯缰绳,右手加了一鞭,马蹄腾空,飞奔而去。

众人见状,策马跟进,胸前红巾迎风而起,如同飞燕摆动不停。

……

军营整肃,战骑往来,旌旗明艳,猎猎有声。

一柱香儿的功夫后,李三娘在萧之藏、丘英起的陪同下,来到了精骑营的指挥大帐中。

掀帘而进,只见一张三尺见方的沙盘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军帐正中,两支指挥棒一左一右搭在沙盘边缘,盘中聚沙成堆,沟壑纵横,各色小旗或密或疏地插在山头和谷地。

“看来,二位研究战法颇有进展啊,这个骑兵阵势看上去有些眼熟哩,”李三娘站在沙盘边,笑道,“他日会战,梁师都那个老冤家又要吃苦头了!”

丘英起听闻,上前一步,拱手道:“殿下,这是玄甲军的燕翼阵,依照秦王昔日在浅水原击败薛仁杲的情形,参照当下的地形地势,萧学士和我对此阵作了些调整,预备着今后派上用场。”

“呵呵,只是不知道这个阵势会不会变作纸上谈兵啊!”萧之藏淡眉一扬,垂抱双手站在丘英起的身后笑道。

李三娘转过身来,上下打量萧之藏这位来自长安大兴宫观文殿的学士,头戴黑介帻,身穿白纱衣,脚登云头屐,虽有二品骠骑将军衔,却是一派儒生装束,双目炯炯,亮如烛炬。

李三娘嘴角一翘,笑道:“萧学士,何来纸上谈兵之说?”

萧之藏抬手一让,躬身说道:“殿下,请上坐,容下官慢慢道来。”

主客入位,萧之藏摸着下颌,说道:“这精骑营的燕翼阵是否能用,完全取决于殿下您的决策啊!”

“哦,是吗?”李三娘颇感意外,眨眨一双丹凤眼,盯着萧之藏等待下文。

“若下官没有猜错的话,今日殿下劳动大驾来到营中,是为众将打算奔袭朔方之事吧?”

李三娘一听,更加好奇,呵呵笑道:“萧学士不愧是我军中的‘张子房’!不错,我今日所来正为此事,你是如何猜到的呢?”

“殿下,”萧之藏双手按膝,缓缓说道,“前日在中军大帐议事时,何潘仁、郝齐平及乐纡等将军曾提出此议,且对霍公的军令有所质疑,依我对他们的了解,或许不会就此罢手,毕竟,何潘仁将军对此处的地势十分熟悉,奔袭一策

也有可行之处啊!”

萧之藏顿了顿,抬眼看了看对面座中的丘英起,这位年青的将军正在连连点头。

“那么,应当赞同他们的建议吗?”李三娘收敛笑容,声音变得严肃。

“是否赞同他们的建议,不应当只看目下的军情,更应当看整个西北乃至塞外的情势啊!”萧之藏意味深长地回答道。

“愿闻其详。”

“殿下,我先来请教您几个问题吧第一,陛下派遣太子殿下到边界去,会晤稽胡首领刘汝匿成,您觉得圣意如何?”

“自然是要同稽胡讲和,去除梁师都的盟友,为咱们攻取朔方扫清障碍。”

“那么,您觉得讲和能够成功吗?尤其是在咱们火烧苏吉台之后。”

“这个……”李三娘侧着脑袋,想了想,一时答不上来。

“其二,”萧之藏接着问道,“朝廷的使团已经抵达突厥的达尔罕大营,虽然随团带去了大批丝瓷茶叶,但是处罗大可汗那贪得无厌的秉性,这次会得到满足吗?使团在那里,就一定能够确保咱们进攻朔方时,突厥人不会南下助梁?”

“嗯……”李三娘浓眉紧蹙,没有回答。

“其三,”萧之藏见李三娘面露难色,便放慢了语速,徐徐说道,“梁师都在西北经营多年,近处与薛仁杲残部,远处同王世充势力均有来往,生死之战,焉能不求助于人?”

李三娘听闻,绷着嘴唇,锁紧眉头,盯着军帐中的那只沙盘,久久没有说话,陷入了深深的思虑当中。

丘英起见状,喉头一动,双唇嗫嚅,想要开口说话,萧之藏看了他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

李三娘理了理绣花前襟,站起身来,缓步走到沙盘旁边,摩挲着松木镶边儿,片刻,转过头来,对萧之藏说道:“如此说来,霍公‘稳妥推进,步步为营’的军令并没有错?”

“对,没错!”萧之藏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攻取朔方一役,其关键不在沙场之内,而在沙场之外啊!”

李三娘点点头,喟然叹道:“我明白了!西北各方形势复杂,彼此牵连,若答应众将所请,借地利之便奔袭朔方,就算到了那座城下,也未必能够攻克它,且孤军深入,有被敌人围歼的危险啊!”

“殿下睿智!”萧之藏起身一揖,丘英起也连忙站了起来,抱拳拱手。

“哎”李三娘摆摆手,说道,“若非萧学士点拨,我如何能够拂去心头的这片乌云呢?”

“殿下决心已定,固然可喜,然而,下官担心……”

“萧学士,您放心吧,那些将军都是跟随我从终南山里走出来的,我知道如何说服他们,”李三娘笑颜绽放,如同雨过天晴的明媚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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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前锋失利战局转 骑将盘桓思成败

晚霞初现,云边镶金,微风拂来,炊烟袅袅。

不知不觉间,李三娘已在精骑营的指挥大帐里坐了半个多时辰,谈完军务后,又聊了聊昔日终南山里的趣事儿,直到听闻帐外军士们埋锅造饭的声响,李三娘这才起身,笑道:“二位将军,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今日来访,受益匪浅啊!”

萧之藏与丘英起连忙站起来,躬身拱手道:“殿下亲临,不胜荣幸,愿殿下与霍公多多保重!”

三人正在道别时,一名军校在帐外禀道:“萧将军,丘将军,元帅有令,请二位即刻到中军大帐议事!”

萧之藏听闻,两道淡眉微微一皱,应了声“进来说话!”

那军校掀帘而进,见李三娘也在帐中,连忙单膝下跪,抱拳拱手道:“参见公主殿下!”

“免礼,”李三娘一抬手,盯着对方问道:“你说霍公召见二位将军?在这个点儿上?”

“正是,”军校点点头,继而补充道,“也不只是召见萧将军和丘将军,从元帅大帐发出的指令是,全体将军即刻进见!”

“战情有变化吗?”萧之藏摸着颌下短髭,问道。

“这个……属下不太清楚,”军校搓着双手,有些为难地回答道,“听闻……今早出发的前锋折返大营了,不知是何故,嗯……也不知这个消息是真是假。”

萧之藏与丘英起对视一眼,神情凝重,没有言语,不祥之感涌上心头。

李三娘见状,摆摆手,让军校退出帐外,然后扭头对萧、丘二人说道:“既然元帅召见,二位将军就赶快动身吧,看来战情有变化了。”

“遵命,恕我等不能远送……”

一柱儿香的功夫后,萧之藏与丘英起来到中军大帐中,只见主位上,柴绍双手倚案,盯着桌上的军图目不转睛,众将分坐两侧,窃窃私语,似乎正在商议着什么;而担任先锋官的宋印宝也在座中,右臂受伤,血迹斑斑,吊着绷带,耷拉着脑袋,一脸的沮丧。

见众将齐毕,柴绍一抬手,示意安静,然后指着宋印宝,对众人说道:“诸位,今日辰时,在距大营三十里处的红礅界,我军先锋遭敌阻击,人马损失大半,事起突然,现在我让先锋官宋印宝将此战详作陈述。”

宋印宝听闻,吃力地站起来,吊着受伤的胳膊朝主位一躬身,向众人说道:“今晨,我奉命率先锋部伍两千人出营,向北推进,原本打算在五十里外的小石砭宿营,不料行至半途,在红礅界遭遇梁军,对方约有数千步卒,列阵而战,箭矢如雨,我军攻击前进,本想扫灭这股敌人……”

宋印宝顿了顿,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谁知搏战正酣时,突然有骑兵从侧翼杀来,猛击我军,且战力甚强,我军无力招架,仓促之际,不复成伍,败下阵来

。”

说到这里,宋印宝哽咽难语,年青的脸庞痛苦异常,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嗓音沙哑地说道:“末将无能,战场失利,愿受军帅处罚!”

柴绍一抬手,说道:“宋将军起来说话,此战蹊跷,疑点重重,对方如此众多的人马,我军斥候出营,几番侦伺,竟无察觉,此战不利,不能全然怪你。”

“敢问宋将军,”柴绍话音刚落,只见刘一拱手,问道:“侧击我军的骑兵也是梁师都的人马么?”

宋印宝坐回位中,摇摇头,回答道:“骑兵不似梁军人马,对方左衽被发,弯刀翎箭,进攻我军时,‘呦呦’之声响遍戈壁,令人胆战。”

“是北族人啊!”何潘仁在座中不禁失声叫道。

众人循声看去,盯着何潘仁,个个面露忧色。

郝齐平把手中的折扇缓缓打开,向宋印宝问道:“宋将军,对方骑兵打出的是什么样的旗帜?”

“嗯……黑旗金边,绣有豹图,”宋印宝皱着眉头,努力回忆着。

“稽胡!”何潘仁脱口而出,惊诧无比,两只蓝色眼睛不停地眨动起来。

军帐中顿时嗡嗡一片,如同千百只蜜蜂飞舞空中。

萧之藏默不作声,将两道淡眉蹙到额中,咂了咂嘴,然后抬眼看向帅位。

只见柴绍身体前倾,双手倚在面前的案桌上,低头垂目,神色凝重,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虑当中,对众人的议论充耳不闻。

片刻之后,帐中渐渐沉寂下来,当再也无人言语时,柴绍这才一撩袍角,豁然起身,大声道:“乐纡听令--”

“末将在!”

“率所部人马,多携刀盾弓矢,于明日卯时出营,再赴红礅界,探清对方的底细!”

“得令!”

……

篝火熊熊,嗤嗤劲燃,人马穿梭,刀光闪闪。

乐纡回到骑兵营中,部署调度,忙忙碌碌,眼看入了亥时方才停顿下来,将备战之事一一过问之后,乐纡满意地点点头,坐在帐中的行军椅上,对手下的几名校尉说道:“诸位,明日必有一战,我等当全力进攻!”

“乐将军,您放心吧,”一名气壮如牛的校尉应声而起,信心满满地说道,“自黑沙河遭遇不利以来,兄弟们的心里都憋着股劲儿,就等着打个翻身仗了,明日对阵,定将敌寇打得落花流水!”

“我听闻呐,对方的骑兵是稽胡人,他们的战力不可小觑,咱们还是应当谨慎为战,”一个麻子脸的校尉缓缓说道。

“有道理,适才听将军传令,霍公是要让咱们探清对方的底细,锋刃相交,不过半个时辰,稽胡的实力便会暴露无遗,咱们可适时撤退,不必作无谓的牺牲,嗯……毕竟帅令不是让咱们歼灭该敌啊,”

一个有些年纪的校尉摸着颌下山羊胡说道。

“壮如牛”瞄了一眼“山羊胡”,反问道:“何必如此畏惧稽胡人?他们又没有三头六臂!想想苏吉台一役,公主殿下带着马三宝、秦蕊儿出战,手下也不过数千人马,乘高飞箭,火攻敌营,还不是把他们打得落荒而逃!”

“山羊胡”反唇相讥道:“此一时,彼一时,你也不看看如今这红礅界是什么地势?”

“一马平川的戈壁滩,无险可倚……”“麻子脸”在一旁沉吟道。

乐纡抬起手来,打断了几人,说道:“稽胡骑兵的战力固然不俗,谨慎出战自是必然,然而,对战强手须自身更强,方能逼迫对方拿出看家本领,让咱们瞧见他的真面目,因此,明日显然是一场硬仗!”

“壮如牛”连连点头,豁然起身,拱手道:“只要乐将军一声令下,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管他是稽胡还是梁贼,咱们都会拿出当年在临川岗大破隋军的气势,一鼓作气击败敌寇!”

“好!”乐纡一拍大脚,猛地站起来,抖得一身铠甲铁片簌簌直响,只见他把手一挥,说道,“诸位请回吧,抓紧时间歇息,三个时辰后,出发!”

“遵命!”

众校尉鱼贯而出,乐纡目送部下离去,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却在作着盘算--

稽胡人的战力众所周知,特别是装备精良的重甲驼队,如山而进,其势难挡,虽然自己手下的这支骑兵也是久经沙场,但遇到如此强悍对手,却难有全胜的把握,刚才的那番说辞,不过是激励士气罢了。

但是,明日之战却又是个机会,一个让自己打翻身仗的机会!自黑沙河之败后,受到了军帅的训斥,自己心里一直觉得窝囊,在众将面前也有些抬不起头来,而明日是骑兵独往,有功全揽,有过全记,胜败皆决绝于自己。

想到这里,一股热气冲上乐纡的脑门,令他心跳怦怦,手心出汗。

提到胜败之事儿,乐纡不禁哼出一个鼻音来,今晨宋印宝出营遇袭,损兵折将,落败而归,不知怎的,乐纡的心里竟有一丝快慰之感,尽管他自己知道,这样并不对。

回想到一个时辰前,宋印宝在元帅大帐中耷拉脑袋,手缠绷带,失魂落魄的模样儿,再联想到此前对方在黑沙河那不可一世的姿态,乐纡心里直发笑,笑年青后生不知天高地厚,笑官家子弟头撞南墙,笑超拜将军者德不配位。

突然,军帅柴绍那双深邃的眼睛跃现在乐纡的脑海里,犀利而刚毅,严厉而决绝,似乎看到了自己根植深处的心思,乐纡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儿,连忙收回游离的思绪,伸出手去,低下头来,捧起案桌上的一张行军图,仔细地打量起来,琢磨着来日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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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石垒惊现红礅界 骑兵交锋不利归

晨光依稀,雾霭朦胧,荒漠寥廖,风沙潇潇。

一支数千人的骑兵踏尘北进,衣甲鲜亮,马蹄阵阵,队伍前头土黄色的“唐”字军旗清晰可辨,队伍中间缀有“乐”字的旗幡也历历在目。

领军将军乐纡披挂甲胄,鞍挂长刀,只见他左手执缰,右手提鞭,双目盯视前方,率领大队人马朝着红礅界急速挺进,扬起沙尘一片,随着晨风飘向空中。

半个时辰后,地平线方向隐约出现了几个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乐纡手搭凉棚,极目远眺,猛地一拉缰绳,驻马道中,原来是先期派出的斥候回来,归队复命了。

片刻,斥候远远地便踩蹬下马,大步奔来,单膝跪禀道:“乐将军,前方十里,红礅界有异情!”

“异情?”乐纡眉头一皱,大声令道,“讲!”

“红礅界出现了一座石垒,墙高过人,方圆约两里,垒上插满了梁军的旗帜,稽胡营地驻扎在石垒两侧,有数百顶帐篷。”

“何来的石垒?你等没有看错?”乐纡瞪大双眼,盯着对方问道。

“乐将军,千真万确,垒中还有烟火升起。”

乐纡听闻,低头倚鞍,默不作声,紧锁的眉头久久不开,麾下的几名校尉见状,不约而同地策马上前来。

“山羊胡”首先开口道:“乐将军,军情有变,咱们是不是暂缓开进,先向军帅禀报?”

“若果真有石垒作庇护,咱们这骑兵很难与对方交手啊!”“麻子脸”也忧心忡忡地说道。

“壮如牛”下颌一抬,露出不屑的眼神:“纵然前面是固若金汤的金銮宝殿,咱们也应当碰它一碰,不然,如何完成军帅的命令?如何试探出对方的底细?”

乐纡思索片刻,抬起头来,凝视远方,缓缓说道:“诸位,军图上并未标识出这座石垒,若它果真出现在当面,那事情就有些蹊跷了,不过,既然它出现了,咱们就不能不碰,一来需要抵近观察垒上的实情,二来更要摸摸对方的军力……”

“山羊胡”听闻,紧紧地捏住缰绳,低声说道:“可是,从斥候回报的情形来看,稽胡营地驻扎在石垒的两边,这明显是侧翼护卫的阵势啊,纵然咱们能否抵近那石垒,也有可能被稽胡人从两边合围啊!”

“这有何难?”“壮如牛”接过话来,“咱们变阵推进,由现在的一字纵队变作锲形两队,顾及左右,直插石垒,就算稽胡人来进攻,也难有作为!”

“麻子脸”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道:“锲形阵势固然可以顾及左右,可是,如若石垒中的梁军突然杀出,给我们来个迎头对冲,中间开花,那……”

“他们敢吗?”“壮如牛”反驳道,“梁军早已成了惊弓之鸟,他们敢主动来攻?”

“你不要忘记黑沙河,不要忘记了那座浮桥,”“麻子脸”幽幽地说道。

“你……”“壮如牛”一时语塞,面有赧色,只好扭头朝乐纡看去。

乐纡皱着眉头,像是自言自语地在嘟哝:“稽胡来战,若垒上出兵接应……咱们难有胜算不说,要脱身也不易啊,可是,又不能不战……”

“山羊胡”听

闻,清咳两声,说道:“依我看呐,万全起见,可将咱们的人马一分为二,若前面的战事不利,后面的兄弟快马来援,事情或有转圜。”

乐纡双手倚鞍,不置可否,只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抬眼看时,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明亮的朝霞红透半边天空,照得广袤的戈壁滩一望无际,热气已悄然升腾,把远处的沙石笼罩在晃动的光晕中。

收回目光,振作精神,乐纡端正头顶的铁盔,看着“壮如牛”大声令道:“你率五百人留守此处,以烟火为号,急速来援;其余人马,随我继续开进红礅界,准备应战!”

“是!”

……

铁骑飞驰,蹄声阵阵,战旗飘扬,迎风猎猎。

半个时辰后,乐纡率领的骑兵直抵红礅界,两三里外,一段褐色的城垣及残存的烽燧映入眼帘,“梁”字大旗在热气光晕中若隐若现。

乐纡抽刀出鞘,向前一挥,身后的数千骑兵立即变阵,由先前的“一”字纵队向两侧逐渐散开,形成了一个锲形,好似一个大大的“八”字,挟沙裹尘,急速挺进。

突然,前方的石垒边缘扬起一道浓浓的黄尘,成百上千的人马在“呦呦”声中骑驰列阵,一面面玄黑的战旗已然可见。

“乐将军,稽胡骑兵!”“山羊胡”在乐纡的身后高声喊道,举起马鞭指向前方。

乐纡眺望敌阵,不假思索,大声令道:“精兵随我打头,你等护住两翼,冲垮稽胡!”

千步,五百步,两百步……唐军骑兵风驰电掣,一往无前,眼看两军即将短兵相接,这时,只听闻前面传来一片“嗖嗖嗖”的声响,千百支飞箭拖着密密麻麻的黑影,划过半空,扑面而来。

“举盾!”

乐纡大喝一声,骑兵们纷纷侧身,从马鞍两侧迅速抽取圆盾,护于头顶。然而,落箭如急雨,防不胜防,奔驰向前的唐军中仍有数十骑手中箭坠马,翻滚于沙尘之中,传来痛苦的呻吟。

转眼前,两军锋线相交,人喊马嘶,刀盾铛铛,火星迸射,长槊与弯刀相交辉映,汗水与血水溅洒空中,残肢断体惊现眼前,黄沙扬尘中飘起股股血腥。

交锋不过一刻钟,稽胡骑兵张开两翼,呈钳形攻势侧击唐军,在令人胆寒的“呦呦”声中,大有围歼对方的趋势;唐军早有准备,收缩防线,固守锲形战阵,朝着石垒攻击前进。

这边,左挥右砍,奋力靠前,想撕开对方的防线;那边,箭飞刀舞,结阵固守,把对方死死地压在跟前,双方一时胶着,没有进退,只杀声如雷的怒吼令人震耳欲聋。

此刻,在朝阳的华光中,在漫天的沙尘中,戈壁滩里升腾起棕色的血雾,随着晨风飘扬而起,渐渐变淡,带着殒没的生命消散在蔚蓝的天空中。

两军搏战正酣,杀得眼红,谁也不愿意退却,彼此顾不得那些倒地嚎叫、沽沽流血的同伴儿,只策马挥刀,血溅战袍,于枪林刀丛中取敌性命。

突然,从石垒上传来“嘟嘟”的号角声,沉闷而响亮,四方皆可听闻,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和“哗哗”的铠甲声,只见成百上千的梁军步卒从石垒里蜂拥而出,提着寒光闪闪的

陌刀,朝战线上大步奔来。

正面防御的稽胡骑兵听到号角,迅速扯向两翼,融入到侧面进攻的队伍中去,为梁军步卒让出了一个缺口。

这哪里是一个缺口,分明就是一堵“刀墙”!

只见梁军士卒从此处踏步而进,并肩前行,挥动手中的三尺陌刀,上下翻飞,白刃闪闪,顿时,唐军骑兵的面前出现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刀墙。

唐军与稽胡激战半个时辰,本已疲惫,不想对方此时投入生力军作战,且是号称“骑兵克星”的陌刀队,一时间,唐军骑兵在这堵刀墙面前纷纷坠落马下,肢折体断,鲜血四溅,哀号声不绝于耳。

趁着唐军的进攻势头减弱,稽胡骑兵在两翼的夹击则浪高一浪,不断压缩着对方,飞箭呼啸,弯刀劈砍,唐军招架不住,骑兵无法前进,只好纷纷向锲形战阵的中央退却。

形势于己不利,有被合围的危险,乐纡收住滴血沥沥的战刀,勒缰驻马,扫视四方,然后猛地回头,向身后的旗手大呼道:“速速点燃烟筒!”

腥味弥漫的棕色血雾里,立即升腾起几柱浓浓的黄烟,如同数条盘旋而上的黄龙,摇头摆尾地直冲天际。

稽胡骑兵与梁军步卒见状,不明究里,也无暇顾及,依然拼死进攻,飞箭不断,陌刀频闪,眼看唐军的锲形阵势已支离破碎,不堪为用,全歼唐军的最后时刻似乎即将到来。

唐军数千人马确已折损大半,石垒前数百步的开阔地里,鲜血浸染黄沙,烈火燃烧战旗,阵亡的骑手横七竖八地伏倒于地,身首分离者项血涂地,手脚斩落者残筋尚连,身中数箭者皮肉爆裂,刀枪挑落者肝胆俱出……

眼看所剩人马不及十之二三,整支骑兵已不复成伍,乐纡一面左右挥枪,大呼杀敌,一面侧头,焦急地向南顾望。

稽胡骑兵步步紧逼,距乐纡已不过百余步了!

突然,一支冷箭“嗖”地飞出,蹿过正在拼杀的人群,“唰”地一下正中乐纡的右腿,箭头撕破裙甲,穿透骨肉,死死地钉入马鞍,沽沽的鲜血顿时涌出,顺着马镫“嗒嗒嗒”地滴落在沙地上。

乐纡大吼一声,拔出佩刀,斩断箭尾,任由半截箭杆儿露在外面,咬紧腮帮,顾不得鲜血直流,左手执枪,右手握刀,又挑翻了冲上前来一名稽胡骑兵。

眼见部下纷纷坠马,越战越少,乐纡抬起手臂,抹掉满脸的血汗,高喊道:“兄弟们,今日杀身成仁,报效大唐,我等无憾了!”

刀枪铮铮,血光四射,声嘶力竭,搏命一拼。

就在这时,只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喧嚣,乐纡回头顾看,只见南面的敌军惊慌失措,四散开来,明黄的“唐”字军旗现身在沙尘中,数百唐军破阵而入,战刀翻飞,马蹄隆隆,稽胡骑兵背后受敌,大感意外,尚未来得及转身,便被砍落马下。

乐纡认得,飘飞的军旗下,为首者正是校尉“壮如牛”!

不容迟疑,乐纡忍住剧痛,一拉马缰,领着残存的骑手们迅速掉头,与援军合兵一处,乘着敌军惊魂未定之时,左冲右突,杀出一条血路,奔离红礅界,向着南边急急撤退……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六零 公主探视败将泣 夫妻夜语话攻战

弯月如钩,沙丘沉卧,夜风呼呼,篝火摇曳。

骑兵营中,伤兵比比皆是,裹缠绷带者鲜血浸润,横卧担架者痛苦呻吟,饮水进食者垂头丧气,在他们身旁,郎中们汗流浃背,来回穿梭,忙碌不停。

灯火映照下,不时有士卒抬着木板往来于军营内外,将伤重不治者抬到营外安葬,诺大一个军营里,在撕心裂肺的呻吟中偶尔听闻低低的啜泣,悲伤的气氛笼罩全营。

在将军帐篷里,谢郎中在两个助手的协助下,刚刚才将乐纡大脚上的箭头拔出,手术铁盘里,那支箭头约有二寸长,鲜血沥沥,残余的箭杆上尚有皮肉附连。

乐纡躺在行军床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大汗淋漓,全身时时抽搐,带动腮帮不由自主地紧咬几下。

谢郎中在围腰上擦擦血迹斑斑的双手,俯下身去,说道:“乐将军,箭头拔出来了,我给你敷了金创药,血也止住了,但这两天你可得受罪了,会发高烧哩,你要挺住啊!”

乐纡没有睁眼,只吃力地点点头,嘴唇翕动,正想说什么。

这时,帐外传来一声“公主殿下驾到”,帐帘掀动处,只见李三娘红巾束发,圆领紧袖,身披褐袍,脚登皂靴,在两名亲兵的陪同下,大步向帐中走来。

谢郎中等人略吃一惊,连忙躬身行礼,口中有声:“不知殿下驾到,有失远迎!”

李三娘虚扶一把,说道:“谢郎中辛苦,快快请起!乐将军伤情怎样?”

谢郎中垂手恭立,答道:“回殿下,箭头已拔出,无性命之忧,只是……只是会有数日持续高烧,乐将军得挺住啊!”

李三娘点点头,然后朝着行军床走去,乐纡听闻声音,睁开双眼,挣扎着想爬起来,李三娘赶忙上前一步,低声说道:“乐将军受苦了,快躺下吧,不必拘礼!”

“殿下,我……”乐纡喘着粗气平躺下来,眼角的泪水唰唰地顺着脸颊流下。

李三娘接过谢郎中递过来的圆木凳子,坐在乐纡的身旁,安抚道:“乐将军,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不必过于挂怀,现在要紧的是好生养伤,他日重上战场!”

乐纡不住地点头,只是泪水怎么也收不住,把枕头打湿了一大片。

“殿下,”乐纡抽泣不已,“我并不是为此次战败而伤心,我……我是为自己的私心而羞愧啊!”

李三娘目光闪闪,表情平静,和蔼地注视着乐纡,等待下文。

对于面前这位从终南山里闯出来的爱将,她再熟悉不过了——血战临川岗,搏杀长安城,大战太和山,在乐纡的眼中就没有一个“怕”字;然而,正因为战功卓著,所以慢慢地萌生了一个“骄”字,在日前的黑沙河之战中,同官宦子弟宋印宝爆发了激烈冲突,乐纡心里总想比对手胜出一筹。

李三娘心里明白,正是这股“骄”劲儿蒙蔽了乐纡的双眼,让他失去了理智的判断,在红礅界吃了败仗,受了教训,而这个教训来得正是时候!

李三娘眨眨双眼,心里有数,并不着急,只微微一笑,等待乐纡说出自己的心声。

“殿下,”乐纡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收住泪水,缓缓说道,“交战之前,我已发现红礅界有异样军情了,那里平白无故地冒出了一个石垒,本来应立即回报霍公,请求示令的,可是我……我……”

乐纡哽咽难语,浑身颤抖不已。

李三娘没有说话,只转过头去,示意端来一碗水,让亲兵扶着乐纡慢慢喝下去。

乐纡的情绪稍稍平复,接着说道:“我贪功冒进,在石垒前受到梁军和稽胡的步骑夹击,大败而归,手下的弟兄死的死,伤的伤,我对不起军帅,对不起兄弟们呐!”

李三娘点点头,说道:“乐将军,你此番出战,虽然失败了,但并非没有价值——红礅界的敌情已基本摸清了,两日之后,霍公将亲率大军攻取石垒,你和骑兵兄弟们或可得到些安慰……”

“殿下,”不待李三娘说完,乐纡挣扎着又想爬起来,打断道,“我正是担心这个事儿啊!”

“怎么了?”李三娘有些诧异,一边让乐纡躺下,一边问道。

“今晨在红礅界作战,我感觉敌军防守严密,步骑协作默契,不像是仓促之间的应付之举,加之先前对方主动截击宋印宝,或许……或许梁师都那个老贼预谋已久,要在此处同我军作持久战斗啊!”

“持久战斗?”李三娘听闻,杏眼圆睁,颇感意外。

“殿下,”乐纡舔了舔苍白的嘴唇,继续说道,“霍公亲率大军攻垒,若能获取,固然可喜;然而……若有不果,我军屯于坚垒之下,前后无据,于茫茫戈壁之中,甚是危险啊!”

李三娘听闻,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半晌没有说话。

“殿下……”

乐纡的声音将李三娘从沉思中拉了回来,只见她抬起手来,稍稍整理鬓发,然后轻轻地拍了拍乐纡的肩头,说道:“乐将军,你好生养伤,沙场之事不必担忧,霍公麾下勇将谋士众多,纵然梁贼老谋深算,处处设卡,咱们照样要打到朔方城去!”

……

子夜时分,军营沉寂,灯火阑珊,人影寥寥。

军帅柴绍忙碌一整天,风尘仆仆地回到大帐里,旦见帘门动处,烛光闪动,妻子正托着下巴,坐在圆桌旁一动不动,若有所思的模样儿。

柴绍解下猩红的元帅披风,在门帘边交给侍从官孟通,然后大步入内,伸了个懒腰,笑道:“这么晚了,我原本以为夫人已经安歇了。”

“哦,夫君回来了,”李三娘连忙站起来,理了理发髻,迎上去说道,“我听闻你这个元帅将亲自督战,攻取红礅界,我睡不着啊!”

“呵呵,怎么了,怕我提着刀枪到锋线上搏命?”柴绍乐道,抬起手来,准备解开军袍。

李三娘上前一步,帮着丈夫脱下军袍,说道:“锋线上搏命,还轮不到你这个元帅哩!倒回去二十年,我也不拦着你……”

“二十年前?”柴绍侧过头来,笑嘻嘻地看着妻子,“二十年前你还待字闺中哩!我想让你拦,你也拦不了啊!”

“不和你说笑了,”李三娘把军袍挂到木架上,转身走回到桌子旁边,一边弯腰坐下,一边问道:“这红礅界平白无故地怎么会冒出一个石垒来呢?你为何要亲自挂帅进攻呢?”

柴绍取下护臂,揉了揉手腕,收起笑容,叹息一声,说道:“说来话长啊,我亲自督战,也有不得已的原因啊!”

“不得已?”李三娘眼睛睛得大大的,盯着丈夫,等待下文。

“嗯,”柴绍点点头,弯腰坐下,回答道,“红礅界的那道石垒原本也是有的,只不过年代久远,很多人都已忘记它了,不想梁师都居然借尸还魂,让它起了作用。”

“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座上百年的故垒了,”柴绍摸了摸短髭,缓缓说道,“当年北魏破柔然之战时,魏帝拓跋焘亲自勘地修筑,据说当时征调了十万人力,耗时半年得以完成,其牢固程度可见一斑!只是长年闲置,随着时间推移,风沙侵蚀,地面上的石垒木桩都已坍塌,只剩下些断垣残垣和破败的烽燧……”

“既如此,梁师都怎么能用它来作防御呢?”

“可以的,”柴绍咂咂嘴,脸上显出一丝忧愁来,“尽管地面上的建筑已经破损,但毕竟基础很牢固,只要假以时日,作些修整,它依然可以发挥作用。”

听到这儿,李三娘眨眨眼睛,支起左手托着下巴,自言自语地说道:“看来,在此处截击我军,梁师都谋划已久啊!”

“对,”柴绍回答道,“梁贼盘踞西北多年,对此处的地势了如指掌,我估计啊,去冬太和山战败后,他就开始调集人马修整此处了,防备着我军反攻。”

“看来,又有一场攻坚战要打了,”李三娘转过头来,盯着丈夫问道,“可是,你又何必亲自督战呢?”

柴绍抬起头来,朝帐外望了望,见无他人,这才压低声音说道:“这座故垒中有一口深井,千年不竭,是前往朔方城的重要水源,若我军不能一鼓作气攻下此垒,则得不到补给,那样的话……我们只能退回阳山城了。”

李三娘听闻,颇感意外,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跳动的烛焰,片刻,才悠悠地说道:“看来,当年魏帝拓跋焘选取此处建垒,是冲着这口深井来的……”

“不错,”柴绍点点头。

“夫君,我明白你的想法了,”李三娘侧头看着丈夫,黑眸闪闪,熠熠有光,“此战若不能获胜,我军迫不得已退回到阳山城里,军心士气必定受损啊,北征的进程也将减慢。”

见丈夫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李三娘伸手握住对方,细声叮嘱道:“你督战时,可不要离战线太近啊,飞石流矢不长眼,数万大军一刻也离不开你这个元帅哩!”

“请夫人放心吧,我自会小心应战的,”柴绍轻轻地拍了拍妻子的手,微微一笑。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六一 故垒鏖战血肉飞 硝烟浓烈唐军退

硝烟滚滚,杀声隆隆,攻势如潮,飞箭似雨。

辰时已过,天光大亮,戈壁滩里烟尘涨天,唐军对红墩界四面进攻,已持续了半个多时辰,攻守双方战斗正酣,唐军每向垒上前进一步,都有数十人倒下,血流咕咕,尸骸遍地,战场呈现了胶着的态势。

纛旗下,柴绍头戴凤翅盔,身披明光甲,双手执缰,注视战线,一双深邃的眼中射出冷峻的光芒——他知道,今日之战务求成功,前面故垒中的那口深井必须拿下,这是数万大军赖以前进的水源所在!

柴绍身后,众将躬擐甲胄一字排开,个个肃然,沉默不语。

今日战斗之艰难,远超众人的预期!

半个时辰前,先锋官、步兵领军宋玉率领三千士卒直扑垒上,刀盾如云,健步如飞,冲在最前面的士卒高呼杀敌,将刀枪高举过顶,眼看只有百余步便要跃上故垒石墩了,谁知地上传来“沙沙”声响,石砾颤动,如簸箕筛米,脚下的黄沙突然下陷,眼前惊显一条丈余宽、数尺深的壕沟,下面密密麻麻地满是削尖的木桩,直挺挺地对着天空!

大步冲锋的士卒哪里收得住脚步,惊呼声中纷纷跌落沟里,随即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壕沟里顿时腾起一片血雾!

后面跟来的士卒收住脚步时,定睛一看,这是一条环绕石垒的长长壕沟,蜿蜒连绵,竟有数里!只是先前在壕沟上面覆盖了黄沙作伪装,唐军着实没有察觉,而现在,那下面已经是血肉模糊的人间地狱了,哀号声不绝于耳……

步兵领军宋玉见状,怒不可遏,一把抢过身边士卒扛在肩上的攻垒长梯,顺势倒放在壕沟上面,“噌噌噌”地几大步跃上去,高举长刀大呼:“木梯作桥,跟我冲过去!”

顿时,“啪啪”声响成一片,数十架木梯倾倒在壕沟上面,扬沙如雾,蒙蒙一片,成百上千的唐军士卒越过沟中同伴的尸首,喊杀声起,挥舞战刀,踏着“嘎吱”作响的木梯,再次向垒上发起了冲锋。

眼看石垒就在当面,连垒上对手的铁盔都已清晰可见了,突然,半空中“嗖嗖”乱响,密密麻麻的飞箭如同雨点一般随声而至,前排的唐军士卒猝不及防,接二连三地扑倒在地,抽搐着,翻滚着。

后面,正在木梯上大步奔跃的士卒也来不及举盾,中箭者频频跌落沟中,摔在尖尖的木桩上,顿时肠穿肚破,惨叫连连,壕沟中又堆起了一层鲜血淋淋的尸首。

唐军不顾伤亡,在宋玉的带领下拼命前冲,百十人已抵达垒下,等不及后面攻具的到来,士卒们搭起人梯,口衔战刀,踩肩倚壁,你扛着我,我扶着你,向着一丈余高的垒上攀去。

就在这时,垒上飘来一股股浓浓的烟火味儿,只见百十个干草垛儿正熊熊燃烧着,被梁军士卒用铁叉高高地举起,然后重重地抛了下来……

草垛儿触地,火焰飞溅,浓烟冲天,垒下顿成火海!

唐军士卒在烟焰中扑打着,挣扎着,嘶喊着,一个个“火人”左奔右突,翻滚在垒下的黄沙中,扑腾到深深的壕沟里,冲锋的人马四散躲避,顷刻之间不复成伍……

刚才战线上的这一幕,令大纛下的柴绍眉头紧皱,双手紧紧地捏着缰绳,一言不发。

前锋失利,众将惊怒,这时,身后的向善志按捺不住,一提豹皮护腰,拍马上前,请命道:“霍公,让我上去教训教训这群狗崽子吧!”

柴绍没有立即回答,仍旧注视着前方烟雾弥漫的战线,双目中闪显出一股幽幽的光芒。

片刻之后,先锋官宋玉在两名士卒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返回大纛下,只见他满面漆黑,须发皆焦,战袍上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火烧窟窿。

宋玉失魂落魄地跪伏于地,痛哭流涕道:“军帅,我们……我们尽力了,可是……”

柴绍摆摆手,示意宋玉退下,然后扭过头来,对冯弇下令道:“骑兵出击,驰射垒上,掩护步卒攻击!”

“遵命!”

看着冯弇直奔骑阵而去的背影,柴绍这才扭过头来,对向善志说道:“步卒多携木板,铺平壕沟,一鼓作气攻下石垒!”

“请军帅放心!”向善志拎着马鞭一拱手,朗声应道。

……

飞箭铛铛,密如织网,火星迸射,沙砾四溅。

冯弇的骑兵围着垒下飞驰,成千上万的箭矢扑向石壁,射得对方士卒不敢伸出头来,“梁”字旗杆上早已布满了飞箭,如同一只只刺猬,立在垒上,随风摇摆。

大鼓擂动,“咚咚”不停,当骑兵回撤的沙尘飘起时,只见唐军的十余个步卒方阵缓缓移动,密密匝匝的军士踏着鼓点前进,如同乌云一般向着垒上压来。

每个方阵里刀枪如林,盾牌似鳞,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趁着骑兵驰射掩护的间隙,早有唐军步卒将木板搭在了壕沟上面,进攻的方阵距此已不过百余步了。

向善志一马当先,走在军阵的最前头,此刻将刀一横,直指垒上,大喝一声:“冲!”

如开闸泄水,似山洪爆发,唐军在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中,再次向垒上涌来,先前的烟雾尚未散尽,此刻的尘埃又重新扬起。垒上垒下,太阳失去了光华,光线变得暗淡,只一股股焦糊味儿掺杂着血腥,弥漫着整个战场。

唐军士卒乘梯而上,挥刀砍杀,举矛力刺,拼命撕开垒上的防线;梁军士卒居高临下,长刀乱斫,张弓劲射,戮力阻击对方的攀援,双方你来我往,城头刀光剑影,溅血四处,惨叫连连。

战斗持续了近半个时辰,唐军士卒踏着同伴的尸首,越来越多地攀上石垒,长刀开道,利矛乱刺,在垒上已撕开了几道口子,百十名梁军士卒倒在血泊中,刀盾散落一地,尸骸横七坚八。

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中,已见数面“唐”字军旗矗立于垒上,在血

雾中呼呼直响,摆动不停——梁军力有不支,防线摇摇欲坠。

远处,唐军纛旗下,众将倚鞍驻马,窃窃私语,个个喜形于色,都在赞赏向善志的骁勇。

何潘仁拎着马鞭指向前方,侧头对郝齐平笑道:“你看,老向威风不减,还是当年终南山的风采呐!”

郝齐平点点头,应道:“带兵攻战,本来就是老向的拿手好戏嘛,你还记得在关中时血战武功城吗?不就是他老向第一个冲上城头的的!”

“我看呐,”马三宝眨眨鼓突的双眼,接过话来,笑道,“这红礅界的第一功,非向将军莫属……”

众将你言我语,低声谈笑,只柴绍挽缰驻马,平静地眺望着前方,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晨风吹来,军袍拂动,绶带飞扬,细鳞铠甲“哗哗”低响,好似在催促着将士们上阵杀敌。

突然,柴绍转过身来,盯着降将刘旻问道:“刘将军,据探马回报,对面垒中坐镇指挥者是索周,对于此人,你应该不陌生吧?”

刘旻点点头,拱手答道:“霍公,我与此人在梁师都帐下共事多年,对其颇为熟悉。”

“嗯,”柴绍摸了摸颌下短髭,继续问道,“听闻此人擅长防御,你看今天的仗打到这个份儿上,对方还会有什么招儿?”

“这个……”刘旻咂咂嘴,有些犹豫,“这个不太好说啊,不过从其一贯的为人来看,他今天如此拼命,恐怕还留有后手啊!”

“冯将军,你以为如何?”柴绍目光一转,落到另一名降将冯端的身上。

冯端在鞍上连忙坐直身体,拱手答道:“霍公,刘将军所言不谬……嗯,毕竟对方有稽胡骑兵助战,此刻却未见任何动静,我正在思量此事呢!”

正在说话间,只见前线浓烟滚滚,火焰再腾,伴随着响亮的“轰轰”声,一道巨大的烟幕如同拔地而起的黑毯,夹杂着骇人的火光,直冲天际。

众将惊愕不已,纷纷抬眼,瞩目前线,不知出现了什么变故。

片刻,一名军校飞马驰回,滚落鞍下,气喘吁吁地禀道:“军帅,梁军从垒上灌油,沿着壕沟一路燃烧……我军……我军损失惨重,攻垒的人马已被大火一分为二,首尾难顾!”

众将听闻,无不惊骇,纛旗下悄然无声。

柴绍眉头紧皱,脸色铁青,咬着腮帮,一言不发。

萧之藏见状,一夹马肚,正打算上前进言时,只见柴绍猛地扭头,对身后的传令兵大声令道:“鸣金,收兵!”

萧之藏听闻,微微点头,稍一迟疑,继续上前来,拱手道:“霍公,我军退兵,提防稽胡骑兵于半道截击啊!”

“嗯,”柴绍下颌一扬,瞅了瞅刚刚撤回的骑兵方阵,举起马鞭,再次令道:“告知他们,准备出动,接应步兵!”

“遵命!”传令兵高声应道,策马疾去。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六二 大难不死强突围 壁上观战守将笑

硝烟弥漫,血腥四溢,杀声震天,黄尘飞扬。

红礅界故垒前,贯通壕沟的大火将进攻的唐军拦腰截断,在壕沟与垒壁之间,向善志和数千将士如同炼狱一般,进退两难,正遭受双重夹击——

当面的进攻已戛然而止,对手很快缓过气来,重新在垒上集结,随即张开长弓,劲射唐军,飞矢如蝗,防不胜防;后面的大火在晨风中呼呼劲燃,烈焰炙热,烟熏火燎,令人窒息。

唐军士卒在箭雨中倒下,在火焰中翻滚,数千人马挤在狭小的地域里哀号嘶喊,一时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向善志环顾四周,满眼悲凉,凄苦无比,三尺长刀落寞无用,在烟尘中孤零零地倒提在手中,任凭晨风拂掠。他仰面抬头,看了看浓烟滚滚的天空,又瞅了瞅七零八落的战场,绝望地长叹一声,“咣当”一下丢掉长刀,抽出佩剑,抬手往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向将军,何至于此!”

一名校尉急忙冲上前来,死死地拉住向善志的手,高声说道:“您听,军帅鸣金收兵了,咱们撤吧!”

侧耳倾听,果真金声频响,隐隐可闻,向善志苦笑不已,说道:“撤?怎么撤?你没看到身后的大火吗!难道叫咱们长出翅膀飞过去!”

那校尉眨眨眼,依旧紧紧地摁住向善志的佩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道:“向将军,咱们虽然没有翅膀,但咱们有铁盾啊!”

“咹?”向善志似乎没有听清楚。

“您还记得当年临川岗大战时,隋军排出的铁盾龟甲阵吗?”校尉急急地说道,“铁盾重合,如垒而进,短时之内可以暂隔烟火呐!”

向善志皱了皱眉头,盯着战场上散落四处的铁盾,似在回忆又像在思考。

垒上飞箭不断,垒下死伤惨重。

就在七、八步外,一名身负重伤的亲兵血流如注,在地上挣扎着,奄奄一息之际,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向善志喊道:“将军,快……快撤啊,不要让兄弟们都……都殁在此处……”

身边的校尉听闻,双眼一红,一把夺过向善志手中的佩剑,连声催促:“向将军,快呀!你看,垒上的敌军正在集结,可能要出垒来战了!咱们剩下的弟兄不多了,能冲出去一个是一个!”

向善志抬起眼皮,朝垒上觑了一下,只见战旗移动,刀枪晃晃,成百上千的铁盔正往垒门边迅速聚拢——看这阵势,谁都明白,老天爷给唐军的时间不多了。

向善志痛苦地闭上双眼,咬了咬牙,继而睁眼一鼓,抓起地上的长刀,高声令道:“还在喘气的弟兄们,拾起铁盾来!填平壕沟,组成盾阵,跟我冲出去!”

说罢,向善志拎起地上的一枚铁盾,转身突奔,来到壕沟前,拼命将它投了进去。

幸存的士卒见状,纷纷效仿,顷刻之间,百十面铁盾飞扑于一处,在烟焰浓浓的壕沟里铺出了一条丈余宽的“盾路”。

飞箭“嗖嗖”,眼看又有数名士卒中箭倒毙,不待“盾路”堆积完毕,向善志“唰唰唰”地脱掉盔甲,赤裸上身,大喝道:“免胄避火,组阵强突!”

只见四周的铁盾如同游动的鳞片一般,快速聚拢,上下闭合,如同一个十步宽、百步长的移动堡垒,缓缓向前,踏上“吱嘎”作响的“盾路”,向着浓烟深处行进。

飞箭来袭,射到盾阵上“

当当”作响,火星四溅,折枝乱飞,却不能伤及阵中的任何一人,然而,这移动的堡垒却在浓烟烈火中艰难前行,挣扎救生——

仓猝之间堆积起来的这条“盾路”并不牢固,盾盾相叠,起伏不平,赤裸上身的唐军士卒缓缓而行,走在上面颤颤巍巍,稍不留神便随着滑落的盾牌跌到沟底。

在那儿,等待他们的只有熊熊烈火和尖锐木桩!

在绝望的呼救声和猛烈的呛咳声中,向善志的盾阵已隐没在了浓浓烟尘里,盾阵中的每个人既紧张而又沮丧,烟熏火燎,双眼通红,泪流满面。

然而,在不远处的垒壁上,一杆“梁”字军旗下,却有人在放声大笑,指着在渐行渐远的唐军,高声说道:“尔等插翅难飞!”

……

明光铠甲,猩红披风,络腮胡须,黑瞳透亮。

站在垒壁上的这人便是梁师都的步军副总管索周,此时,望着尸横遍野、黑烟翻滚的战场,他咧嘴大笑,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

今日的防御之战胜败已见分晓,这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连月来日以继夜的筑垒之役,总算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看着眼前溃不成军的攻垒唐兵,索周心旌荡漾,洋洋自得,得意于此前自己对梁师都的进言,得意于今日自己的排兵面阵,甚至得意于眼下的军功已超越了主子——就在去冬,梁师都败在了对面柴绍的手下;而今日,柴绍的部伍却在自己面前落荒而逃!

想到数月之前,在朔方城里与部下探讨战策时的情景,豪迈之情顿时充溢心间,索周不禁扯了扯猩红披风的系带,把下颌一抬,目光透过烟尘弥漫的战线,思绪飞到了戈壁滩北面的朔方城里,飞回到数月前的那个午后……

初夏时节,午后艳阳,索周正在府里与军中的几名亲随博戏,突然门役来报,说是梁王差人来请,让自己速速到王府议事。

索周听闻,并未马上起身,而是将手中的骰子不慌不忙地放回竹筒里,然后伸了个懒腰,笑道:“诸位,你们看梁王请我进府,所谓何事啊?”

一个瘦长脸的亲随眨眨眼,回答道:“想来,应该是与此番李唐入寇有关吧!”

“不会是让索将军去镇守后火城吧?”一个眉梢带疤的亲随反问道,“众所周知,咱们的索将军精于防御,而后火城是抵御李唐的最佳之地!”

“可是,我听闻,梁王已决定派遣辅国大将军梁洛仁镇守后火城了,不会是要临阵换将吧?”随后,一个戴着青巾襆头的幕僚说道。

索周听闻,捋着自己的络腮胡须,缓缓说道:“梁王召我入府,应该另有隐情,否则,在昨日的殿前会议上,对我已有任命了。”

几个随从有些迷惑,不约而同地转过脸来,盯着索周,等待下文。

索周咂咂嘴,吁出一口气,说道:“咱们跟随梁王已非一日两日,他的性情大伙儿都知道——苏吉台之战后,梁洛仁兵败被俘,逃了回来,此番李唐入寇,正是这位辅国大将军戴罪立功的机会啊!”

看到几个亲随都在点头,索周继续说道:“正如你们所知,那安西堡城兵多将广,旁边的后火城也固若金汤,正是他梁洛仁可以雪洗前耻之地!不然,大殿之上,梁王如何服众,让他的这位堂弟继续享有辅国大将军之衔呢?”

“可是,这位辅国大将军历来心高

气傲,不可一世,他未必是柴绍的对手啊,若安西堡无法抵挡住李唐的进攻,咱们又当如何?”“青巾襆头”皱起双眉问道。

“问得好,”索周下颌一点,笑道,“这便是梁王今日单独召见我的原因所在!”

“瘦长脸”连忙追问:“那么,敢问索将军将如何应对呢?”

索周嘴角一翘,笑而不答,只摩挲着竹筒的边沿儿,似有玄机。

“青巾襆头”猜测道:“让您协助梁洛仁,驻守安西堡,成犄角之势?

“刀疤眉”接过话来,说道:“二位不必多问,想必索将军已胸有成竹了!”

索周抬头看了对方一眼,问道:“你眉头的刀伤,是当年在辽东的扈城留下的吧?”

“正是,”“刀疤眉”拱了拱手,“这么多年了,难得索将军还惦记着。”

“哎”,索周叹了口气,“当年的扈城之战,面对数倍于我的高丽人,咱们打得如此惨痛,家底都给拼光了,上万人的队伍过鸭绿江,结果一起逃回来的兄弟,只有你们十几个人!”

“刀疤眉”鼻翼一抽,恨恨地说道:“隋炀帝刚愎自用,冒险出击,根本不听将军们的建议,害得咱们在扈城孤军坚守,苦战了数日,损失殆尽!”

“若非索将军调度得当,趁夜突围,咱们兄弟恐怕早就作了扈城的孤魂野鬼了!”“瘦长脸”说道。

“青巾襆头”感慨万千:“‘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也因为扈城之役,咱们的索将军一战成名,炀帝只让您白衣待罪,却仍供职军中,而不像其他军将一般,兴师问罪,立斩不赦!”

索周听闻,摇了摇头,说道:“往事不堪回首啊,炀帝虽然暴虐,不听人言,但当他在江都被弑的消息传来时,我的心中竟有几分惆怅,哎,身为人君,却得如此下场,着实令人悲凉!”

索周双眼盯着竹筒里的骰子,不再说话。

几个亲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搭话。

片刻,索周才抬起眼来,瞅瞅三人,说道:“今日的形势与当时何其相似!且李唐的队伍如虎狼之师,远胜于高丽人,咱们或将再次面对数倍于已的敌人啊!”

“您的意思是,”“青巾襆头”问道,“梁王会让您单独领军一支,对抗李唐的进犯?”

“若后火城不保,必定如此啊,”索周捏着自己的络腮胡须答道。

“可是,没了后火城,安西堡也势难独支,加上去冬太和山之战后,我军骑兵遭受重创,那……那咱们如何对抗李唐呢?”“瘦长脸”满眼忧郁。

索周咂咂嘴,目光沉沉地说道:“‘天无绝人之路’,也许对于别人而言,后火城是抵御李唐来犯的好地方,但对于我索周来说,在这西北的草场戈壁游走了大半辈子,在敌人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却能给他致命一击!”

说罢,索周收掌成拳,“砰”地一下砸在桌子上……

“当,当,当——”远处唐军的鸣金之声打断了索周的沉忆,把他的思绪从朔方的府中带回到了眼前的战线上,看看隐没在浓烟中的唐军残兵败将,看看脚下修整一新的红墩界故垒,索周满意地笑了笑,继而把脸一绷,扭头下令道:“告知稽胡大帅,骑兵出动,围歼唐军!”

“遵命!”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六三 骑兵救援扬尘土 重甲驼队惊沙场

烟尘飘扬,遮云蔽日,金声频频,哀痛遍野。

唐军残卒在盾阵的庇护下,缓缓蠕动,艰难退却,越过壕沟,穿过烟焰,总算离开了炼狱般的垒下战场。

向善志满脸漆黑,须发焦黄,一阵猛烈的咳嗽让他直不起腰来,“噗”地一下,略带血丝的黑痰夺口而出,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缓过神儿来。

“他奶奶的,”向善志一抹嘴角,站起身来骂道,“今日老天有眼,不收留我,他日我定要取拿了这些狗贼的性命!”说罢,恶狠狠地回头,朝故垒方向瞪了一眼。

在他四周,突围出来的士卒或站或坐,疲惫不堪,个个沮丧落魄,惊魂未定,有的剧烈咳嗽,伏地不起;有的咬牙裂齿,包扎伤口;有的相互搀扶,大口喘息;有的泪流满面,庆幸逃生……

旁边的校尉放下盾牌,上前拱手道:“向将军,此处非久留之地啊!”

向善志环顾四周,见刀枪散落,尸骸遍野,远处的鸣金声与背后的追杀声交叠相闻,便点点头,抓起长刀,大喊道:“兄弟们,军帅正在召唤咱们,大伙儿打起精神来,速速赶回营中,此仇来日再报!”

数百名唐军残卒听闻,纷纷起身,你扶我搀,拄着刀枪,步履蹒跚地循着金鸣之声,朝着本营走去。

孰料行之不远,突然听到左右两侧传来隆隆的马蹄声,伴随着“呦呦”的呼喊,两侧的扬尘随风而至,如同一个正在合拢的巨大圆环。

“稽胡骑兵!”身边的校尉惊恐万分,指着不远处高呼道。

向善志抬头看时,只见五百步外,两支骑兵踏风杀来,骑乘者皆左祍被发,弯刀长弓,黑底金边的狼图战旗清晰可见。

向善志大惑不解,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原来,得到守将索周的命令后,东西两头的梁军步卒开门出垒,携带早已备好的沙土,填平壕沟,熄灭焰火,迅速打开两个通道,稽胡骑兵则乘势而出,合围唐军残部。

才出狼窝,又入虎口!

遍体鳞伤的唐军士卒绝望之极,一个个伏在地上号啕大哭,等待最后时到的到来。

向善志一扯豹皮护腰,却大笑不已,仰天长啸:“我老向一辈子杀人无数,早就够本了,今日再找几个来垫背,真是他娘的痛快!”

长刀一横,双眼一鼓,向善志盯着越来越近的稽胡骑兵,准备抡刀死战。

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滚滚沙尘中,向善志看得清楚,稽胡人策马向前,举弓朝上,箭雨即将扑面而来!

一转身,向善志抓起地上的铁盾,正打算防御时,只见稽胡骑兵忽然间乱了阵脚,纷纷勒马后顾,不再向前压来,只两股沙尘随风扬起,渐渐交会,向半空中飘去。

这边,唐军士卒们再次迷糊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儿,更不知是福是祸,好似一群听天由命的羔羊,呆立着盯视着前方的变化……

片刻,传来咣当作响的刀剑声,朦胧的沙尘中,只见稽胡骑兵接二连三地坠下马来,在沙石滩里扑腾着,翻滚着,黑底金边的旗帜一面面地落地,被惊慌的马匹来回践踏。

再看时,沙尘里突现一面土黄色的战旗,随风而起,那上面的“唐”字若隐若现,一面,两面,三面……战旗越来越多,引导着骑手纷至沓来。

“是救兵!是救兵!”

向善志周围的步卒欢呼雀跃,情难自控,你拉着我,我拉着你,一个个兴奋得手舞足蹈,朝着战旗拼命挥手。

须臾,一名头戴凤翅盔,身披明光甲的唐将策马驰来,手中的一杆长槊寒光闪闪。

“冯弇!”向善志一眼便认出了来人,不禁高声叫到。

绝地逢故旧,热泪夺眶出。

向善志甩开胳膊,箭步迎上,与跃身下马的冯弇紧紧地握手不放。

“冯将军,真没想到啊,是你们来了……”向善志激动得有些哽咽,“我老向以为今日……今日要殁在这红墩界了……”

冯弇呵呵一笑:“霍公高明,已料到索周会截击你们,故而派我等前来接应,”说着,一招手,身后的亲兵牵上来一匹膘肥体壮的战马,冯弇接过缰绳递到向善志的手中,说道,“向将军,霍公已鸣金多时,咱们快撤离此地吧!”

向善志一点头,踩镫上马,举刀过顶,对属下高呼道:“兄弟们,蒙冯将军所救,今日咱们大难不死,他日必踏平朔方,扫灭顽寇!”

军心一时激奋,浴火重生的唐军步卒再次振作,提刀握枪,你扶我搀,在骑兵的护卫下,跟着向善志朝本营走去。

……

烟尘蒙蒙,蔽云蔽日,劲风骤起,瞬息万变。

向善志与冯弇并驾齐驱,引导队伍笃笃向前,步卒居中缓缓撤退,骑兵两边侧翼护卫,远远望去,唐军的大纛已映入眼帘。

未时已过,暮色初现,戈壁滩里西风簌簌,吹得褐色的石砾满地乱跑,“沙沙”声响不绝于耳,天色为之暗淡,气温为之骤降。

唐军士卒纷纷低头,搭手眉间,遮挡风沙,怎奈西风强劲,越来越大,把一面面战旗扯得“啪啪”直响。

突然,风沙里传来马蹄声,由远而近,由轻而重,渐渐清晰,适才的“踏踏”之声已变作了“轰轰”巨响。

向善志挽缰侧头,大声问道:“冯将军,除了你们,霍公还派了其他队伍出阵吗?”

风沙贯耳,哗哗乱响,冯弇似乎没有听清楚,只把头一偏,大声反问道:“你说什么——”

向善志又高声重复了一遍,冯弇这才摇摇头,回答道:“没有啊——霍公只派我带兵来救!”

两人正在问答时,身后的士卒一阵骚动,频频传来不安的“啊呀”声。

侧头一看,数百步外,在晦暗的沙尘中,竟然出现了成群结队的骆驼!仔细再看,骆峰上赫然坐着身强力壮的披甲刀手,个个手握长刃弯刀,左右翻飞,杀气腾腾。

此番景象,经历过黑石砭之战的唐军骑兵并不陌生,一时间紧张异常,纷纷提刀备战;而步卒却见所未见,惊恐万分,不知所措。

冯弇大叫“不好”,一拉马辔,对向善志大声说道:“向将军,稽胡人出动了重甲驼队!风沙之中,马匹不及骆驼,形势于我大为不利,我率兄弟们截住对方,争取时间,你们赶快撤退!”

向善志在鞍上一拱手,大声答道:“冯将军,拜托骑兵兄弟了,你们且战且退,万万不可恋战啊!”

冯弇来不及回答,扭头对号手令道:“骑兵转向,迎战骆队!”

戈壁滩里,呼啸的沙尘中响起沉重的“嘟嘟”号角,一面面黄色战旗引导成百上千的骑手,举刀持枪,扑向稽胡的重甲骆队!

顷刻,两支骑兵迎头碰撞,人喊马嘶,尘土飞扬,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一边是利矛短剑,一边是弯刀长弓;一边是铁盔圆盾,一边是细甲皮袍;一边是黄幡跃动,一边是黑旗挥舞……

两支甲胄各异,旌旗不同,坐骑不一的骑兵彼此混战,在昏暗的戈壁滩里杀得难解难分。

箭矢横飞,“啾啾”有声,刀枪互击,火星迸射。驼峰上,稽胡骑兵居高临下,手挽长弓,连连劲射,高举弯刀,拼命挥砍;马鞍上,唐军骑手举盾防卫,戮力回击,刀矛并用,阻敌前进。

风沙之中,马匹两眼难睁,不辨方向,唐军骑手倍感吃力;而骆驼识途,进退自如,稽胡骑兵游刃有余。

不到一刻光景,唐军劣势渐显,防线被对手冲得七零八落,刀闪矢飞之后,骑手接二连三地坠马仆地,死伤成片。

唐军将士流血沽沽,浸染沙石,腥风四蹿,哀号连连,暮色黄昏与褐色大地交会成一片血色,身后一两里外的纛旗似乎已变得遥不可及……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六五 元帅落寞单骑走 弩阵飞箭俊杰慕

风沙弥漫,日月昏暗,人喊马嘶,金鼓声声。

唐军纛旗下,柴绍挽缰驻马,神情严峻,眼帘眨动之际,眉头不时微皱。

柴绍明白,今日的攻垒之战已经失败,看来索周精于防御并非浪得虚名,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竟然有稽胡骑兵助战!

风沙吹来,大纛“哗哗”作响,柴绍不寒而栗,不仅仅是眼前的失利令他沮丧,隐隐约约地,他预感到西北的局势起了变化——太子李建成在边界会晤稽胡头领,意图牵制梁师都,看来此事进展不利啊!

“霍公,您看——”这时耳边响起一个声音,打断了柴绍的思绪,“向将军他们回来了!”

柴绍抬头眺望,只见昏暗的暮色中,数百人步履蹒跚地向纛旗走来,部伍不整,旗帜零落。

“今日,向善志他们吃苦了……”柴绍点点头,继而转身,对传令兵说道,“去告诉向将军,不必来陈报战情了,径直去中军大营休整疗伤吧!”

一骑挟尘去,双马踏风归。

片刻,向善志却随着传令兵一同回来了,只见他翻身下马,在柴绍鞍前单膝下跪,抱拳说道:“霍公,稽胡出动了重甲驼队,正与冯弇将军激战!”

众将听闻,无不惊骇,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只见柴绍眉头紧蹙,抬眼看向沙尘滚滚的战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举起马鞭说道:“我知道了,向将军垒前苦战,甚为辛劳,回营歇息吧。”

柴绍身后,众将环列,萧之藏与何潘仁正想上前进言时,只见丘英起一夹马肚,已率先一步来到军帅跟前,拱手说道:“霍公,风沙之中,冯将军与稽胡驼队交战,恐遭不测啊,末将愿率精骑出战,以解困局!”

“霍公,”不待柴绍回答,何潘仁拍马上前,接过话来,“今日攻垒不利,又遇沙尘天气,丘将军青年俊杰,固然勇气可嘉,可是在这戈壁滩里作战,不可逆天候行事啊!”

说罢,何潘仁眨眨蓝眼睛,睨了睨旁边的萧之藏。

萧之藏却是不慌不忙,先朝着丘英起略抬下颌,示意他退下,这才提马上前,双手抚鞍,缓缓说道:“霍公,是全军撤退的时候了,嗯,今日天时地利我皆不占,在夜幕降临之前安营扎寨,来日再寻攻垒良策吧!”

见柴绍点点头,萧之藏补充道:“另外,若稽胡得势,乘冯将军回撤之时,重甲驼队有可能尾随来攻,搏我中军,乱我阵营,咱们当有所防范啊!”

柴绍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左手执缰,右手握鞭,再次举目远眺,注视战场。

这一刻,他如同石雕一般,一动不动,任凭寒风拂掠,把露出铁盔的几丝鬓发吹得有些凌乱,仔细看时,发梢儿如雪,好似霜染冰凝。

须臾,柴绍才转身令道:“鸣金骑兵,脱离战场;弩队靠前防御,精骑侧翼护卫;全军后撤十里扎营!”

说罢,柴绍一拉马辔,独自挥鞭离去,全然不顾身后的众将,蹄声响过,唯见一袭猩红的战袍在暮风中寂寞地飘荡。

……

红巾束发,强弩在手,战马踟蹰,长槊挺立。

丘英起躬擐甲胃,握剑在手,一匹枣红坐骑昂首驻立,前蹄不时地抬起,刨动沙土,似乎随时都要飞冲向前。

在他身旁,千余名精锐骑兵严阵以待,战旗猎猎,刀光闪闪。

这支骑兵是秦王李世民麾下玄甲军的一部分,曾参与浅水原之战并光复了晋阳,战功卓著,远近闻名,此次由丘英起领军助战西北,乃是李世民亲自下达的教令。

然而,今日在这戈壁滩里,主帅柴绍的命令却让这位年青的将军有些不解——玄甲军来去如风,锐不可挡,从来都是摧折锋线的中坚,可是如今却静立沙场,成了一支彻彻底底的护卫队——护卫旁边的弓弩营。

想到这儿,丘英起不禁侧头,觑了一眼左侧的阵营——这个完全由女兵组成的弓弩队,大约千余人的模样,她们个个红巾束发,身披软甲,腰挂箭囊,手中紧握擘张弩,双目警惕地注视着前方。

再看看她们的领军,一名年约二十的女校尉,执缰跨马,提剑在手,肩披褐袍,腰束红带,一支玉钗横插在高高挽起的发髻上——丘英起认得,那是翊麾校尉申珂。

对于申珂,丘英起并不陌生,在阿哈城议事时,她曾越级陈说战策,还一度受到马三宝的呵斥,但她年纪不大,却见解颇深,得到了军帅的赏识,在营中传为佳话。不过,纸上谈兵易,临阵对战难,这位翊麾校尉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今日恐怕就要见分晓了。

想到这里,丘英起收回目光,扫视战线,前方依旧烟尘滚滚,只是耳畔金声急促,似乎掩盖了前面传来的拼杀声。

野风吹来,马鬃晃动,丘英起驻立于此,虽然一改往昔冲锋陷阵的姿态,可他明白,一旦刀刃相交,必然是一番苦战——稽胡骑兵的战力人所共知,何况当初离开长安时,秦王曾耳提面命,务必遵从霍国公的军令,护卫平阳公主,打出玄甲军的威风来!

丘英起不禁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那柄折铁宝剑,这是浅水原大捷后,从薛仁杲那里所缴获,因摧破敌阵立了头功,秦王在数万将士面前亲自将此剑赐与自己,以示嘉奖,那是何等的荣耀与信任啊……

正在沉忆时,前方传来一阵急急的马蹄声,丘英起抬头一看,四五百步外,唐军骑兵正从烟尘弥漫的战线上撤回,数十面明黄战旗里,“冯”字旗幡隐约可见。

蹄声隆隆,沙砾震颤。

顷刻,撤退的唐军已在数箭之外了,甚至军将冯弇的身影都已映入眼帘,只见他不时地回头顾望,似有追兵在后。

果然如此!

抬头再看,沙尘飘散处,成百上千的重甲驼兵紧随唐军之后,黑色的旗幡若隐若现,只是驼队奔行不及马匹,稽胡人追在后面连连放箭,唐军骑兵不时跌落马下。

看到这一幕,丘英起心里暗自佩服萧之藏——战场态势的变化真被他言中了!然而,面对即将追上来的劲敌,申珂的弓弩营能否阻挡得住?

这时,一面黄底红字的硕大令旗在弩队前使劲挥舞,冯弇的回撤骑兵立即会意,队伍一分为二,向弩营的左右两侧绕行,在当面留出了一个数百步宽的大豁口。

转眼间,稽胡驼队随尘而至,连他们旗幡上的金边狼图都历历在目了,只见申珂在阵中挥剑一指,高声令道:“射!”

顿时,一石二拉力的擘张弩弦响一片,“当当”声此起彼伏,千百支势大力沉的飞箭呼啸而去,黑影相随,密如骤雨。

两百步外,稽胡追兵猝不及防,人仰马翻,中箭的驼队惊恐万分,左右突奔,你碰我撞,完全不顾主人的喝斥,驼队阵形一时大乱。

“呦呦”声响起,数十驼兵离阵前突,冒死冲来,丘英起眉头一皱,不禁握紧折铁宝剑,准备率队出击。

就在两军相距百余步时,驼兵个个双腿夹鞍,拉弓上弦,试图反击,怎奈一片黑影闪过之后,箭雨再次袭来,如同狂风吹折枯叶,驼兵纷纷坠落鞍下,竟无一人再进一步。

弩箭强劲,既准又狠,转瞬之间好似暴雨骤至,接二连三,循环住复。两百步之内,硕大的骆驼中箭便倒,稽胡骑兵纵然甲胄护身,却也难逃非死即伤的厄运。

看到稽胡驼队被弩箭射得七零八落,不复成伍,已无可能再向前冲,丘英起有些诧异,扭头看向旁边的弩阵。

只见千余女兵分成前中后三队,交替上前,分批抛射——箭去弩空之后,第一队立即后撤,快步退到第三队的位置,抽箭囊中,踏张上弦;与此同时,第二队、第三队则依次上前,接替前列,端弩再射……三队女兵变换站位,持续快速,箭鸣如雷,裂石穿云,令狮虎猛豸望而却步。

“丘将军,”丘英起正看得入神时,旁边的一名校尉说道,“我听闻,当年隋炀帝东征高丽时,随行的‘江淮弩手’凶猛异常,一度横行于辽水河畔,不想今日重睹其风采啊!”

丘英起倚鞍点头,没有答话,目光游动到弩阵中申珂的身上,只见她宝剑在手,不时前指,号令女兵整齐施射。

一阵风起,云开如线,夕阳透亮,弓弩营霎时明亮起来。

霞光映来,申珂昂首挺立,满脸通红,一袭紧胸铠甲凹凸有致,束发红巾随风摆动,鬓前丝发翩翩起舞,申珂抬手,挽发耳后,轻盈优雅,淡定从容……

此情此景,令丘英起暗自赞叹,连想到阿哈城议事时,申珂扑哧闪烁的大眼睛和白皙如玉的脸庞,突然间,丘英起的心中“嘣嘣”乱跳,如小鹿撞怀,一股暖流直冲脑门儿,他连忙收回目光,转过头来,插剑入鞘,对旁边的校尉说道:“立即回报军帅,追兵已被击退!”

“遵命,丘将军!”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六六 垒中畅饮述冤情 遍营干渴元帅愁

夜色凝重,故垒如磐,风吹旗动,烛火如炬。

红墩界的石垒上,“梁”字旗幡与稽胡战旗交错矗立,数以百计,在夜风中“呼呼”直响。

垒下,激战的硝烟已渐渐熄灭,变作股股细线袅袅而上。

风吹云动,月光惨白,映照着尸横遍野的战场,刀甲零落,残旗孤立,目之所及的旷地里毫无生气,只偶尔传来濒死者若有若无的呻吟……

垒中,却是热火朝天的另外一番景象——处处灯火通明,欢声笑语,觥斛交错,一派祝捷的气氛。

一座石彻的营房里,烛火煌煌,人影幢幢,通屋弥漫着醇酒的甘美和烤肉的酥香,索周与刘汝匿成上首就座,众将左右陪同,把盏庆功,玉液飞贱,好不热闹。

索周端起酒樽,笑眯眯地对刘汝匿成说道:“大帅,您的骑兵就像这戈壁里神出鬼没的狼群啊,一旦锁住猎物,必有所获,今日在下大开眼界,甚是佩服,来,敬您一杯!”

“索将军过誉了,”刘汝匿成抬起酒樽,笑道,“今日垒前杀敌数千,若非您指挥有方,咬住唐军,我的弯刀长弓又岂能建功?”

说罢,二人一阵大笑,“咣当”碰杯,一饮而尽。

刘汝匿成年约四十,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上浓眉飞扬,只见他捋了捋嘴角的胡须,说道:“今日一战,咱们两家步骑携手,击退了柴绍,大快人心啊,总算替我种落中那些冤死的酋帅们出了恶气,不过……”

刘汝匿成黑瞳一闪,扬起高高的鼻子,咬牙切齿说道:“我更希望对面领兵的是李建成,我当生擒此人,枭首辕门,方解心头之恨!”

听到此话,稽胡众将纷纷放下酒樽,有人低头叹息,有人悄悄抹泪,有人忿忿不平,有人摩拳擦掌,方才喧闹的屋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索周点点头,收敛笑容,正襟危坐道:“大帅,我知道您心中的怨恨——李唐朝廷卑鄙无耻,明面上派其太子李建成与酋帅们会晤,欲重修于好,暗中却调兵遣将,突然袭击,于驻地攻杀贵方,死者逾千,血流成河……”

“碰”地一下,不待索周说完,刘汝匿成握紧拳头,狠狠地砸在桌几上,震得碗碟杯盏“簌簌”直响。

“我真是后悔啊!”刘汝匿成咬着牙梆,一字一句地蹦出来,“李唐遣使来访,原本我还认为是个机会,休兵养卒,为自己和梁王争取时间,恢复元气,谁料对方如此奸诈,竟把会晤变作了一场屠杀!当日凶险异常,若非左右力战,我岂得脱身!”

“大帅,我的两个叔父都殒身于李建成之手,”这时,一名稽胡小将豁然起身,抹泪说道,“此仇不报,何以为人!唔唔……”

“对,有仇必报!”

“咱们稽胡人不是好欺负的!”

“打到长安去,杀了李建成!”

稽胡众将纷纷起身,振臂高呼,屋里一时群情激奋。

“好哇,好哇——”索周一边鼓掌,一边也站了起来,“大帅同诸位将军众志成城,何愁柴绍不灭,何愁唐军不破,何愁建成不死!”

刘汝匿成抬起手来,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坐下,这才说道:“此仇固然当报,然而,却不可操之过急啊!”

“这一来呢,李唐王朝盘踞关中,已成气候,连续击败薛仁杲、吐谷浑,嗯……梁王去冬在太和山也小有失利,对方现在是兵强马壮啊,咱们不能指望毕其功于一役……”

说到这里,刘汝匿成端起酒樽来,呷了一口,抹抹嘴角胡须,继续说道——

“其二,今日虽然重创柴绍,但并未动其筋骨,要迫使唐军南撤,还有大仗要打,依照先前我与梁王的约定,咱们两家联手后,先求稳固,挫唐锋锐,阻其北进,待得到突厥处罗大可汗的援助后,再行南下,角逐关中!然而……”

刘汝匿成咂咂嘴,眼角一斜,先睨了睨索周,再扫视众人,缓缓说道:“然而,要完成这第一步,击败当面的唐军亦非易事——诸位,你们可知道,对方营中其实有两位主帅,皆是李唐朝廷各置幕府的不凡之辈……”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究里。

“诸位皆知,我与朔方城中的辅国大将军梁洛仁乃是生死之交,我从札萨克城出发时,曾接到洛仁贤弟的书信,他告诫我,此番与唐军作战,既要提防柴绍,更要提防其妻李氏——此妇颇晓军事,诡计多端,且唐军中的多数人马是她起事终南山时的旧部,悍妇如此,不可不防啊!”

见座中有人嘴角抽动,露出不屑的神情,刘汝匿成双眉一横,语气低沉地说道:“你们可知太和山之战,是谁解围柴绍,击破吐谷浑的?又是谁在苏吉台火烧军营,令我失利的?皆是此妇主谋!”

话音一落,众人悚然,无不敛手正坐。

“也就是说,”索周接过话来,“要击败当面的唐军,不但要重挫柴绍,还要令李氏束手,方能稳住战线,待援反攻!”

“正是如此,”刘汝匿成捋须点头,端起酒樽,“咕噜”一下,兀自饮尽。

……

野风肆虐,鬼哭狼嚎,阴云拂月,灯火扑朔。

红墩界十里之外,煞白的月光忽明又暗,唐军大营里一片低迷,激战整日的队伍早已精疲力竭,军帐中的士卒多合衣而眠,篝火边的士卒呆坐不语,巡逻的士卒步履匆匆,伤兵营里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哀号……

柴绍带着侍从官孟通等人,拍马前行,巡查营寨,一路上心情沉重,默不作声。

刚到郝齐平的营地,便看到七、八名军士手捧大碗,低头疾行,全然未见军帅到来。

“尔等大胆,见帅不拜!”孟通一拉缰绳,提起马鞭,厉声喝道。

军士们一愣,满眼惊恐,连忙跪下,把手中的大碗放在跟前,伏地待罪。

“罢了,”柴绍拉缰驻马,摆了摆手,目光却落到了那一只只大碗上——碗中正冒着热气,仔细看时,里面盛的却不是开水,而是浓稠的鲜血!

“怎么回事?”柴绍眉头一皱,沉沉地问道。

“回禀霍公,”一名军校不敢抬头,伏地答道,“营中缺水,将士干渴,我们掘地三尺无所得,故而斩杀伤马,饮血止渴……”

“大胆!”不待对方说完,孟通喝斥道,“战马乃贵重军资,尔等擅杀,可知军法!”

柴绍举鞭,制止了孟通,舔着自己有些干裂的嘴唇,问道:“阳山城所携饮水,你部都已用尽?”

“回霍公,”军校战战兢兢地答道,“今日大战,加之戈壁酷热,从阳山城里带来的饮水,不到午时便已用尽,将士们已经……已经五、六个时辰滴水未进了……”

柴绍叹息了一声,正想开口安抚对方时,只见郝齐平领着几名校尉小跑过来,一身铠甲叮当作响。

“不知军帅到来,末将该死!”郝齐平跪地抱拳,气喘吁吁地说道。

柴绍轻抬马鞭,示意起身,问道:“你们掘地几处?均无水源?”

“霍公,这戈壁滩与关中完全不同啊,”郝齐平搓着双手,为难地说道,“我们挖掘了十多处,深达丈余,除了沙碛还是沙碛,一滴水也没看到啊!”

柴绍听闻,没有言语,只惆怅地往红墩界方向望去,片刻,扭头对孟通说道:“你们的囊袋里还有水吗?都给军士们吧,和到马血里,能多喝一碗算一碗吧!”

“这……”孟通抓耳挠腮,犹豫不决。

“霍公,使不得,使不得啊,”郝齐平和校尉们再次跪下,“您把自己的饮水给了我们,您和公主殿下怎么办?”

“我自有主张,”柴绍若有所思地说道,继而瞪了孟通一眼,斥道,“还愣着作什么,执行!”

这时,身后传来笃笃蹄声,柴绍回头一看,原来是萧之藏策马赶来,何潘仁同几名亲随也跟从在后。

“霍公——”萧之藏执缰挥手,高呼道,“我等有事禀告!”

夜风拂来,沙砾乱跑,低矮的骆驼草摇摆不停,在马蹄边簌簌直响,柴绍同来人驻马风中,倾谈有时。

“霍公,”萧之藏倚鞍说道,“遍营缺水,将士们苦不堪言,谢郎中差人来告,伤兵营中多数身亡者皆因干渴而死,我担心,明晨日头高升时,我军将丧失大半战力啊!”

“是啊,是啊,”何潘仁接过话来,说道,“原本希望掘地取水,可是一滴未见,这个鬼地方,莫非就是戈壁滩里传闻的’漏斗地’——面上看去一望无际,平整如镜,可沙石之下却是斜面,有如斗形,暗水都汇集到……汇集到……”

“都汇集到十里外的那口井里去了——”柴绍皱着眉头,吁了口气,说道,“何将军,你是北族人士,曾在塞外行商多年,对于戈壁的地理气候多有了解,实不相瞒,前方故垒中的水源乃是我军的必经之地,然而,今日的战事却……”

柴绍收住话题,仰面朝天,怅然若失。

何潘仁眨眨蓝眼晴,看看柴绍,又看看萧之藏,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说话。

入夜已深,风凉透骨,柴绍在马上连打了个冷战,抬手系紧战袍后,侧头对萧之藏说道:“我有个想法……”

“连夜撤回阳山城?”萧之藏躬身前倾,低低问道。

“嗯,”柴绍点了点头。

何潘仁一听,顿时急了:“我军立足未稳,便匆匆撤退,若敌来追,有溃败之险啊!”

柴绍摇摇头,说道:“不然,索周此人,虽精于防守,却是无利不往之徒,今日已经垒上立功了,又如何会冒险出击呢?至于稽胡人嘛,助战而已,没有索周之令,断然不会出击。”

“不过,万全起见,”萧之藏接过话来,“我军当留下少量人马,多张旗帜,多燃篝火,以为疑兵,待大军回到阳山城后,再行撤离。”

“有道理,”柴绍颔首沉吟道,“收集全军的饮水,留给他们,我看呐,岑定方可堪此任,”说罢,对孟通吩咐道:“传令诸营,将军即刻到中军大帐听命!”

“遵命。”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六七 烛照寒帐身有恙 侍卫感怀献水囊

子丑相交,月光皎皎,风拂沙丘,夜狼孤嚎。

唐军大营里灯火通明,人影绰绰,马备鞍,士披甲,战旗游动,人喊马嘶,一派撤离前的忙碌景象。

丑时已过,柴绍布置完军务后,拖着略显疲惫的身体,回到中军寝帐里。

掀帘而进,只见妻子正背对自己,躬着腰收拾行装,身上已换了圆领紧袖短袄,鹿皮靿靴紧登双脚,一副行将出行的模样儿。

“凤鸢,别忘了带上那床羊毛毯子,戈壁的夜里冷,用它最暖和了,”听到门帘响动,李三娘埋着头,一边说话一边继续整理行装。

身后没有回答,李三娘这才起身扭头,一看是丈夫,便自失地一笑,说道:“原来是夫君回来了,我还以为是凤鸢哩。”

李三娘拍了拍短袄,理了理发髻,边走边说道:“适才听报,说是你已下令连夜撤回阳山城了,我估摸着是不是军情有变,就让凤鸢赶忙过来,把刚刚取出的行装又收拾起来。”

“嗯,”柴绍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走到行军桌旁坐了下来。

“是什么军情,这么紧急,要连夜回撤?”李三娘也走了过来,坐到桌边问道。

柴绍叹息一声,抬起右手放到桌上,支着腮帮说道:“遍营缺水,掘地三尺一无所获,不趁着夜色回撤,明天……明天数万人马将陷入困境。”

说罢,柴绍禁不住连打了几个冷战,他赶忙缩回有些颤抖的右手,坐直身体,轻咳一声,极力掩饰身体的不适。

李三娘侧头看了看丈夫,闪动的烛光下,只见柴绍脸色躁红,喘气粗重,指尖发白。

“夫君,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冷。”

“不对,你是不是病了?”

“没有。”

不由分说,李三娘伸出手去,往丈夫的额头上一摸,滚烫似火,尤如热栗。

“呀,你发烧了!”李三娘大惊失色,站起来急急说道,“我让人去请谢郎中过来!”

柴绍一把抓住妻子,拉她坐下,摇了摇头,说道:“大军即刻起程,三军不能无帅,这个时候,不能让将士们知道我病了,况且……况且我还挺得住。”

“夫君,你高热如此,怎么能挺得住?就算现在起程,回到阳山城里也是明日午时了,还有六、七个时辰呢!你如何捱得过去?”

“不打紧,戎马生涯这么多年了,我这身子骨还是硬朗的,对付几个时辰也无妨……”

“不行,”李三娘打断丈夫,浓眉一皱,“得让谢郎中过来瞧瞧,开几副药,吃了再上路!”

“夫人,”柴绍摆摆手,“我已下令,丑时三刻大军撤退,来不及叫谢郎中了。”

“那……”李三娘再次起身,搓着双手,在桌前焦急地来回踱步,口中喃喃道,“这不行啊……这不行啊……”

柴绍微微闭上双眼,立即感到有两个火球在炙烤双眸,可是前胸后背却冷得发抖,如同身在冰窖一般。

无奈之际,柴绍只好睁开双眼,勉强地笑了笑,说道:“夫人,戈壁滩的气候一日数变,绝不能因我一人之故,拖延了开拔的时间——若迁延不决,热气上蹿,等不了回到阳山城,将士们便在半途干渴倒毙了,若如此,我们何时才能再次进攻故垒,何时才能兵临朔方城下啊!”

“可是,你的身体……”李三娘欲言又止,声音有些哽咽,头也埋了下去。

柴绍拉着妻子的手,安慰道:“回到阳山城,我休息两日便无大碍了,此处营寨我已令岑定方守备,此人坚韧果敢,必不负我,来日反攻时……”

李三娘抬手轻按丈夫的肩膀,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说了,一转身,朝帐外高喊道,“凤鸢——”

“来了,”帘动风吹处,凤鸢应声进来,垂手待命道,“殿下唤我,有何吩咐?”

“咱们还有多少饮水?”

“嗯……大概还有半囊袋吧。”

“把它分作两分,”李三娘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帘边,仔细嘱咐道,“一半留在囊里,路上喝;另一半盛到小木桶中,用羊毛巾打湿了,取来给霍公冷敷。”

凤鸢一听,颇感诧异,不觉抬眼往柴绍那边看去。

“还愣着干嘛,快去呀,”李三娘双眼一鼓,催促道。

“是,殿下,”凤鸢连忙收回目光,点头躬身,掀开了帐帘。

“等等,”李三娘迈步上前,追加了一句,“去告诉侍卫,升盆炭火,马上端进来!”

“遵命,殿下!”

……

夜风呼呼,篝火跃动,军帐起伏,张驰如帆。

五十步外,侍从官孟通正领着众待卫整理鞍鞯,拾掇行装,只见凤鸢神色匆匆地大步走来,撂下一句“给中军寝帐送盆炭火去”,转身便要离开。

“嗳,我说小姑奶奶”,孟通拍了拍马鞍,笑道,“不到两刻钟就要开拔了,炭火还没燃旺呢,又叫咱们把它熄灭吗?”

凤鸢心中有事,不想久留,只黑眸一乜,觑了孟通一眼。

孟通摇头晃脑地上前两步,嘻笑着打趣道:“是霍公和殿下要炭火呢,还是小姑奶奶您不耐寒呀?”

“孟通!你……”

凤鸢恼怒,一股无名火起蹿上心头,指着孟通的鼻子骂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你给我过来说话!”说罢,“噔噔噔”地向前迈出七、八步,一转身,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盯着孟通。

众待卫听闻,顿时乐开了怀,吹口哨的吹口哨,起吆喝的起吆喝,几个人冲上来,拉着孟通的胳膊,使劲往凤鸢跟前推搡。

孟通甩开众人的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边挠着自己的后脑勺,一边低着头走到凤鸢了身边。

“孟通,我问你,”凤鸢余怒未消,瞪着对方问道,“你今天是不是一直跟随着霍公?”

“那还用问?”孟通哂笑道,“我是五品侍从官,须臾不离军帅左右,今日自睁眼开始,到攻打红墩界,再到撤退此处,我一直都在霍公身旁,随喊随到,今日我还……”

“行了,行了,”凤鸢连连摆手,不耐烦地打断了对方,“我问你,霍公今日可有异样?”

“异样?”孟通不甚明白,眨巴双眼,盯着凤鸢,等待解释。

凤鸢轻叹一声,压低声音道:“霍公的身体可有异样?”

“霍公的身体?”孟通惊诧不已,眼睛瞪得跟鸡蛋一般,看着凤鸢说不出话来。

“你小声一点!”凤鸢恨了对方一眼,又抬头瞅了瞅前面那帮侍卫,见并无异常,才轻声追问道,“霍公的身体是否有恙?”

“这个……”孟通抓耳挠腮,满脸焦急,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似在努力回忆。

“你呀,还说自己是须臾不离军帅的五品待从官呢,”凤鸢嗔道,“怎么这个事儿都瞅不明白哩?”

“我们……我们只是关注军帅的安危,至于是否病恙,我们……”孟通吞吞吞吐吐,面有赧色。

停顿片刻,孟通扯了扯腰挂佩刀,神情突然严肃起来,一本正经地问道:“凤鸢,到底怎么回事?我军战事不利,霍公可不能有丝毫闪失啊!”

凤鸢放下双手,垂抱襟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将刚才在中军寝帐里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对方。

末了,凤鸢眉头紧蹙,满脸愁云,说道:“按理儿说,霍公应当服药歇息了,可马上就要启程,咱们又缺水,这一路颠簸下来,我担心……担心霍公吃不消啊!”

孟通听闻,咬了咬干裂的嘴唇,低头不语,双手反握佩刀,久久不放。

夜风吹乱鬓发,战裙沙沙摆动。

孟通突然抬头,语气坚决地说道:“凤鸢,你稍等,我马上回来!”

说罢,只见他立即转身,几大步来到众侍卫跟前,叽里咕噜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随后便拎着一只半瘪的水囊回到凤鸢跟前。

“这是半袋子马血水,你拿去,”孟通把囊袋递给凤鸢,“虽然味道不怎么样,可路上能对付一阵子的。”

“马血水?”凤鸢接过囊袋,双眼睁得大大的,盯着手里的什件儿,迷惑不解。

孟通点点头,答道:“刚才离开郝齐平将军营地时,他悄悄塞给我们侍卫队的——我们能有的饮水,也就是这些了,你手里的又要饮用又要冷敷,哪里够呢?”

“可是……可是这一路上,你们喝什么呢?”凤鸢眨眨双眼,低头摩挲着囊袋,犹豫不决地问道。

“呵呵,”孟通笑了笑,“我们这些人,风餐露宿,四海为家,一两日不喝水,死不了的,何况……”

孟通顿了顿,没有往下说,只“嘿嘿”地干笑起来。

“何况什么?”凤鸢抬头,迷惑地看着对方。

“何况……何况咱们这些大老爷们儿,方便得很,关键时候,尿憋不死人,还能救人呢!”

“噌”地一下,凤鸢双颊飞红,满脸透光,低头嗔了一句“你真讨厌,”说罢,便转身离去。

刚走出去几步,凤鸢又转过头来,嘴角轻扬,微微一笑,叮嘱道:“别忘了,送盆炭火到寝帐啊……”

“好嘞,您放心吧,我的小姑奶奶!”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六八 长安廷报雪上霜 黑沙河畔陷彷徨

正午骄阳,灼烤四荒,热风如浪,令人惶惶。

地平线处,黑沙河大营露出一角,远远望去,如同一堆干枯的柴草静卧沙洲,木栅围栏在光晕中若隐若现,好似海市蜃楼一般,影影如幻。

唐军数万人马逶迤而行,连夜从红墩界出来,已历时四、五个时辰,人饥马渴,军士恹恹,步履所过之处,扬起一片白茫茫的沙尘,飘散到半空中,在耀眼的阳光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队伍中央,“唐”字大纛下,柴绍躬擐甲胄,垂头挽缰,随队徐行,左右两手不时交替,按住敷在额头上的湿毛巾。

在他身后,李三娘控马跟随,形影不离,只见她一改往日羃蘺长袄的行装,却披覆轻甲,红巾发束,腰挂佩剑,已然戎装加身了。

李三娘不时侧身,从凤鸢手中接过湿毛巾,整整齐齐地叠成方块,递给丈夫,关切的目光至始至终没有离开过他。

“夫君,你感觉怎样?”

“夫君,你喝口水吧?”

“夫君,你的脸色不好啊……”

一路上,李三娘嘘寒问暖,提心吊胆,生怕丈夫有什么闪失。

李三娘心里明白,丈夫此刻已是身心疲惫——红墩界之战损兵折将,不利而归,作为军帅,他的心里必定惆怅万分;从昨夜起,他便持续高烧,未服一药,只在路途中喝了几口水,虽然用湿毛巾敷着额头,怎奈病情不减,整个脸庞已经烧得通红。

每次递毛巾给丈夫时,看到他干裂起泡的苍白嘴唇,李三娘的心中都如同针扎一般,恨不得病痛加在自己的身上!

一路兼程,一路煎熬,四、五个时辰的路途,李三娘觉得好似走了四、五天的光景。

“黑沙河,黑沙河到了!”

这时,队伍中一阵骚动,士卒们纷纷抬头,眺望热浪光晕中的褐色营地,如同看到了沙漠里的绿洲一般,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李三娘一踢马肚,上前几步,与丈夫并排而行,安慰道:“夫君,快到河边营地了,你再坚持一会儿。”

柴绍没有回答,只沉重地点了点头。

李三娘倚鞍侧身,对凤鸢说道:“把剩下的饮水都递给霍公。”

凤鸢为难地眨眨眼,把水囊翻转底朝天,却未见一滴水,只好犹豫地说道:“殿下,这水……这水已没了……”

柴绍听闻,在前面摆摆手,嗓音沙哑低沉地说道:“不必了。”

就在这时,只见数骑从营地方向驰来,疾进如风,扬起沙尘几缕。

“长安急报,长安急报——”

来人一边飞奔,一边高呼。

转眼间,信使来到跟前,一跃下马,抽出信筒中的漆封纸笺,双手高举过头,呈递上来。

柴绍强打精神,扶鞍坐直,从侍卫官孟通手中接过转呈的信笺,缓缓撕开,顶着烈日逐字逐句地读起来,只见上面写道——

“霍国公亲启:

太子殿下奉谕西行,于十月六日会晤稽胡众酋帅,彼桀骜不驯,出言不恭,太子殿下因势用兵,围奸群虏,唯彼酋帅刘汝匿成侥幸逃脱,率余孽逃窜沙碛。

稽胡梁贼暗自勾结,沆瀣一气,霍国公讨逆伐叛,挥戈北进,于途当留意彼狼狈为奸,阻我王师,抗我天威!

兵部急喻。”

柴绍看罢,捏着纸笺的双手抖动不停,继而仰天苦笑道:“既会晤奈何要杀戮,奈何要杀戮啊!”

骄阳下,柴绍脸色蜡白,气喘如牛,笑声之后,干裂如壑的嘴唇顿时崩出几道口子,鲜血浸出,丝丝见红。

“夫君,怎么回事?”李三娘诧异地问道。

柴绍抬起手来,就在把信笺递给妻子的一刹那,只觉得天旋地转,冰刺入骨,如同坠入深渊一般,两眼一黑,不能自已,重重地摔下马来。

半空中,那张兵部信笺随手飘落,好似一片鹅毛,摇摇摆摆地缓降到沙地上。

……

日暮时分,残阳如血,倦鸟归巢,低翔过顶。

黑沙河营地沉寂数日之后,再次变得喧嚣忙碌起来——饥渴的士卒们饮马洗鞍,埋锅造饭,缕缕炊烟自堆堆篝火中袅袅升起,柴米清香随风扑鼻。

中军大帐里,却是清静异常,卫士肃立,鲜有行人,只晚风不时把军帐吹得“呼呼”作响。

门帘掀动处,谢郎中背着药箱躬身而出,眉头紧蹙,神色严峻;

李三娘跟在后面,低头不语,心事重重。

前行十余步,谢郎中站定转身,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殿下,霍公病得不轻啊!”

李三娘沉沉地点点头,说道:“愿闻其详。”

“戈壁行军,霍公外感风寒,故而恶寒发热,头痛身疼,无汗而喘,从脉象来看,脉浮而紧呐,这是其一……”

“谢郎中但说无妨。”

“嗯,其二,昨日一战惨烈异常却不利而归,霍公忧劳成疾,神志不安,故而心肝血虚,心阴不足啊!”

“二者交叠,雪上加霜?”

“正是,”谢郎中点点头,“来者不善啊!”

“如何治疗?”

“嗯——”谢郎中捋须答道,“外感风寒当发汗解表,宣肺平喘,而神志不宁当养心安神,或情志相胜。”

“情志相胜?”

“对,医家以为五行原本相克,心克肺,肺克肝,肝克脾,脾克肾,肾克心,故而喜可以胜忧,忧可以胜怒,怒可以胜思,思可以胜恐,恐可以胜喜呐!”

“可是……”李三娘咂咂嘴,满面愁云地说道,“我军新败,哪来的喜讯呢?又如何’喜胜忧’呢?”

“那么,”谢郎中把药箱住肩上挪了挪,“也只有在药剂上下功夫了,但愿能早日见效,只是……”

“只是什么?”李三娘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只是这黑沙河大营在旷野之中,上不沾天,下不着地,所需药材实难配齐啊!”

“所需什么药材?”

“外感风寒,须以麻黄发汗解表,配以桂枝温经散塞,辅以杏仁利肺下气,再用甘草调和谐药;而安神养心,则需酸枣仁、首乌藤、柏子仁、五味子等药啊!”

“麻黄,桂枝,酸枣仁,首乌藤……”李三娘喃喃念道,眉头紧皱,心中似在盘算着什么。

谢郎中拱拱手,说道:“殿下,军中多以外伤金创药居多,我估计麻黄能够找到一些,可其他药材,就真是难办了!”

李三娘点点头,对谢郎中说道:“嗯,此事容我思量思量,你先回去吧,伤兵营的士卒们还在等你呢!”

谢郎中躬身再拜,只走出去两三步,又再次回头道:“殿下,霍公起病甚急,需及时用药啊,若延误时日,损阳耗气,恐怕……恐怕月余也难下床啊!”

李三娘紧绷双唇,没有回答,只将手一抬,示意谢郎中返程。

夜星初上,微闪天际,李三娘仰起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阵寒意浸入心肺,令人颤栗,万般思绪顿如泉涌,不可遏制……

夫君病卧在床,高热不退,时有妄语,眼下已不能领军行令,数万人马屯于荒野大营,岂能旷日持久,又将何去何从?

继续前进已无可能,红墩界故垒不可猝拔,只能来日另谋他策。

那么,向后撤退呢,能撤到哪里去?既要利于大军驻屯,更要利于夫君养病——看来,只有阳山城可选了,此处防御完备,且被经营多年,补给应当不愁,但愿药材也有所储备,只是……

想到这里,李三娘不禁皱了皱眉,垂抱双手低下了头,一股难以言喻的痛苦和失落弥漫心间——

若撤到阳山城里,战线一退便是近百里,那就意味着在故垒之下,黑沙河畔,将士们先前的血都白流了,死难者岂能眠目?

再者,夫君是否同意撤退呢?虽然目前病重卧床,不能理军,但病愈之后,战线发生如此大的变化,他会不会责备甚至恼怒呢?毕竟,他才是北征的元帅呀。

另外,遭受了垒下之战的失利,将士们一退黑水河,再退阳山城,军心士气必受影响,日后又如何激励将士们呢……

一桩桩,一件件,搅成团,乱如麻,令李三娘心绪起伏,不可平复,怎么办,怎么办呢?

夜风拂来,撩乱鬓发,将帐前的火把吹得呼呼劲燃,投下李三娘孤零零的身影,明暗不定,摇曳不停……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六九 咨议智士定决心 膺任亲使返长安

浮云掩月,阴晴不定,夜鸮远啼,清亮幽长。

站在军帐前,望着谢郎中离去的背影,李三娘怅然若失,正攒眉思量时,只听到凤鸢掀帘出帐,快步走来,急急地说道:“殿下,霍公烧得又开始说胡话了,您快进去瞅瞅吧!”

李三娘立即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径直入帐,坐到丈夫身旁。

柴绍紧闭双眼,平卧在床,额头上搭着一条厚厚的湿毛巾,浑身不停地哆嗦,口中喃喃道:“陛下……臣征战不利,有负圣恩……臣愿……愿革职待罪,流徙千里,唯望陛下召回……召回平阳公主,臣……臣叩谢天恩,虽死无憾……”

“夫君——”

李三娘一把抓住丈夫冰凉的手,情难自控,声音哽咽,泪水夺眶而出,“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在一起!你别说话了,好好歇息,好好歇息呀!”

“臣……臣……”柴绍的声音渐渐微弱,取而代之是一阵接一阵的粗重喘息。

李三娘放下丈夫的手,抹抹眼角,起身问道:“刚才烧的热水,给霍公喝了吗?”

凤鸢看了看身旁小木几上的空碗,答道:“回殿下,霍公已喝了,可是……可是没什么用啊!”

李三娘难过地点点头,咬了咬嘴唇,回头再看丈夫时,只见他面如火烧,气喘如牛,可是双唇及指尖却惨白如纸。

李三娘紧紧捏住自己的衣角,眼中急得迸出火星来,稍一迟疑,她迅即转身,迈步帐边,掀帘喊道:“孟通——”

“末将在!”一个声音在不远处答道。

“传萧之藏萧学士即刻到中军大帐来!”

“遵命!”

马蹄急促,来去有声。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在烛火煌煌的中军大帐里,李三娘便将实情和盘托出,末了,问道:“萧学士,霍公病重如此,我有意让大军撤回阳山城,不知可否?”

萧之藏将两道淡眉往额中一挤,然后缓缓舒展,答道:“殿下,形势如此,大军撤回阳山城自然是不二之选,不过……”

萧之藏顿了顿,盯着烛台上的火苗,咂咂嘴道:“不过,即便战线后撤,也应作通盘考量,周密部署,不然,先前的战果无从巩固,来日的反攻也将困难重重。”

“请萧学士明言。”

“其一,大军若后撤阳山城,戈壁滩里的岑定方部亦须后撤,在这黑水河驻扎下来,可攻可守,形成我军的桥头堡,也是阳山城北面的一道屏障啊!”

“嗯,的确如此。”

“其二,我军失利,一撤再撤,必然人心浮动,这有些事儿哩,得做在前头……”

“不错,”李三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此事我也想到了,既然霍公的治疗刻不容缓,咱们须立即撤离,我打算今晚便召集众将,喻以形势,凝聚人心,部分队伍,委派岑……”

“殿下,”萧之藏拱拱手,插话道,“黑沙河大营举足轻重,当委派得人呐!”

李三娘停顿下来,打量着萧之藏,知道他有话要说。

“昔日,秦王征讨薛举,身染疟疾,病倒在高墌,”萧之藏继续说道,“秦王委军于长史刘文静,不想刘氏自作主张,冒险出击,结果全军败没,以致晋阳失陷,朝野震动——前车之覆,殷鉴不远啊!”

“是啊,”李三娘长叹一声,感慨万千,“记得晋阳失陷后,父皇一度打算迁都,若真是如此,后果不堪设想啊,诚然——”

李三娘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诚然,目下的局势不似往日严峻,然而,如果用非其人,丢了这个桥头堡,北征大业也有功亏一篑的危险,对不?”

“正是如此,”萧之藏颔首沉吟道。

李三娘黑眸一闪,炯炯有神,盯着萧之藏问道:“萧学士,莫非你的意思是,岑定方虽然撤回河边,却不足以领军此处,驻守大营?”

“殿下睿智!”萧之藏拱拱手,微微一笑。

“可是,”李三娘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解,“从红墩界撤离时,霍公亲口给我说,岑定方留守扎营,可堪此任啊!”

“殿下,”萧之藏双手按膝,徐徐解释道:“此一时,彼一时啊!岑定方为人沉稳刚毅,向来以防御见长,霍公将他留在戈壁滩中,原本打算如铁钉一般牵制对方,待大军在黑沙河稍事休整后,再行攻伐……”

萧之藏顿了顿,见李三娘正侧耳倾听,便接着说道:“可是,如今要后撤近百里,敌方回旋余地骤然扩大,若停留旬月,我担心……”

“萧学士担心时局变化,梁贼得以喘息,会同稽胡反守为攻,围困黑沙河,兵临阳山城?”

“不是没有可能啊!就如同红墩界突然冒出稽胡骑兵一样,令人费解,”萧之藏叹了口气,摇摇头,“若是那样,不仅岑定方危险,阳山城也不安全呐!”

听到此话,李三娘颇感无奈,联想到上午接到兵部急报的事儿,眼前又浮现出丈夫仰天苦笑的情景,顿时觉得形势如同迷局,猜不透,看不清。

见李三娘目不转晴,陷入沉思,萧之藏捏掌成拳,捂到嘴边轻咳了一声。

李三娘的思绪一下子被拉了回来,她深吸一口气,眨眨双眼,定了定神儿,说道:“如此说来,驻扎黑沙河的领军不能只守不攻,还应适时出击,袭扰敌军,示强于彼,令其不敢贸然进犯?”

“对!”萧之藏深表赞同,“‘兵者,诡道也’,此之谓矣!”

李三娘点点头,说道:“看来,唯有郝齐平将军可堪此任——攻守兼备,颇有谋略,去年在延州代行军帅事时,便已崭露头角了。”

“恭喜殿下,委派得人!”萧之藏起身,弯腰拱手。

李三娘嘴角一动,笑了笑:“萧先生,请坐下说话。自打终南山起,您便参谋军机,助我征战,有‘军中张子房’的赞誉,如今霍公重病在床,难理军务,回来阳山城后,还得请您多多谋划,巩固战线啊!”

“嗯……殿下,”萧之藏摸了摸颌下短髭,说道,“郝齐平将军在前,众将拱卫在后,我想,这西北战线不敢说无懈可击,但至少短时之内难以撼动,殿下无需多虑!可是,萧某另有所忧啊!”

“另有所忧?”

“嗯,”萧之藏神色凝重,语气沉缓,“兵部急报耐人寻味啊!太子殿下边界会晤后,西北的局势已陡然变化——梁师都不仅没被孤立,反而得到了盟友,战事前景变得扑朔迷离,原本打算一路高歌,直捣朔方的策略,已然不行!”

在不急不徐的语气中,有着无可辩驳的坚定,萧之藏淡眉一蹙,继续说道:“那么,陛下圣断如何,朝廷众议如何,是否还同先前一样,上下同欲,合力征伐?实话实说,我的心中没有底啊!”

李三娘微微点头,自言自语道:“从延州出发,几近半载,长安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

烛火嗤嗤,人影清丽,风拂帐顶,时时起伏。

李三娘循声抬头,看了一眼高高扯起的军帐顶蓬,低头问道:“霍公接到兵部急报后,曾说过’既会晤奈何要杀戮’,我还没来得及追问,他便病倒了,此话何意呢?”

“殿下,据我所知,苏吉台一战后,稽胡损兵折将,有意和谈,而对于此次会晤,朝廷不是派大臣前往,而是由太子殿下亲临,足见此事非同一般!”

李三娘点点头,等待下文。

“按理说,对方主动示好,咱们便顺水推舟,斩马为誓,握手言和,这是皆大欢喜的事儿——但是,太子殿下一反常态,围杀对方,这里面便有两个疑问了。”

“哪两个?”

“第一,太子殿下乃是国储,移驾离京,定是陛下所恩允,那么,围杀稽胡酋帅究竟是陛下的旨意呢,还是太子殿下自己的决定?”

“其二,稽胡称臣于突厥,此番围杀,颇有’打狗不看主人’之嫌,突厥人控弦百万,疆域万里,在这个当口儿得罪他们,实不明智啊!”

李三娘听罢,长叹一声。

“殿下,纵观西北,梁师都所恃者,并非只有稽胡,众所周知,自太和山之败后,他一刻不停地巴结迎奉突厥人,频频派出使团,前往达尔罕大营,拜见处罗可汗,希冀得到援助;发生围杀之事后,若形势变化,突厥南下,恐怕西北战事将彻底逆转呐!”

李三娘一听,立即反问道:“在长安时,我听闻父皇也曾连年派遣使团,北入达尔罕,还随队进奉了不少丝瓷茶器呢,突厥人难道无动于衷?”

“殿下,”萧之藏淡然一笑,“突厥部族抄掠四方,处罗可汗唯利是图,但追根究底,他们不希望有任何人同自己平起平坐,何况我大唐蒸蒸日上,国力渐强!”

李三娘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长时间沉默不语。

军帐外,夜风不停,呼呼有声,不时掀起棉帘,又重重地砸回去,几股风偶尔贯进来,吹得烛苗左右晃动,哔剥乱响。

片刻,李三娘才抬起手来,挽发耳后,神情严肃地说道:“萧先生,对于朝廷之事,我本不熟悉,但不管怎样,征讨朔方事关大唐安危,不可半途而废!”

萧之藏正襟危坐,沉沉点头。

“我思量着……”李三娘放缓语调,“您毕竟是观文殿学士,深谙朝廷的方略,又曾在父皇身边顾问,所以……我想辛苦您一趟,返回长安,一来向父皇详呈北征进程,请他老人家放心;二来联络朝廷上下,尤其是我大哥和诸位兄弟,请他们体谅北征的艰难,多多给予支持。”

“嗯,另外……”李三娘想了想,又说道,“如有可能,请您单独去拜访秦王,我这二弟啊,看事儿看得深,看得透,打小便是如此,我很想听听他对目下西北战事的见解。”

萧之藏一提袍角,躬身揖拜,说道:“公主殿下亲命,萧某敢不尽力!愿霍公早日康复,殿下多加保重,一旦使命完成,萧某定星夜驰返!”

李三娘黑瞳闪闪,鼻翼翕动,点头之际,报以对方微微一笑。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七零 病榻护陪思绪涌 忽闻逃兵欲亡命

边城斜阳,风沙千里,旌旗漫卷,笳鼓长扬。

夜以继日,马不停蹄,唐军于第二日午时撤回到阳山城中,一干军务早已委派给诸将处置,驻防城外的安营扎寨,固守城池的修整楼堞,巡查城内的逻骑住来。

还是在城中间的那座石彻大院里,唐军帅府戒备森严,卫士肃立,偶有军吏往来其中。

堂屋后面的寝房里,布帘垂挂,光线暗淡,柴绍服药后平卧在床,双眼紧闭,一动不动,依旧气喘粗重,面色潮红,不时地冷战哆嗦。

李三娘斜坐在床沿儿边儿,身子前倾,双手握着丈夫,目光须臾不离他的脸庞,似乎时刻都在等待他的苏醒。

“殿下,”身后的凤鸢附耳轻语道,“谢郎中说了,虽然麻黄、首乌藤都已找到入药,但是霍公连日高烧,已伤元气,既便服了药,恐怕还得数日才见起色啊,您……您车马劳顿,也该歇息歇息了。”

李三娘盯着丈夫,没有说话,只轻轻叹息了一声,然后摆摆手,示意凤鸢先退下去。

丈夫的脸庞疲惫而憔悴,几丝银发不知何时已悄然爬上鬓角,鼻翼翕张间,嘴唇不时咂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无力表达,接着便是沉沉的昏睡。

李三娘时时起身,给丈夫替换着额头上的湿毛巾,当她静坐床沿儿时,心里却如针扎一般,往事历历浮现,悲苦喜乐一齐翻涌……

十余年的夫妻了,然而战乱一起,却是聚少离多,彼此牵挂,如同这般陪侍病榻前,仿佛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真是让人感怀不已——

晋阳起事,丈夫颠沛奔波,乔装乞丐,投奔大营,而自己振臂关中,组建义军,牵制隋杨;大唐初建,丈夫任职朝中,早出晚归,整日忙碌,而自己燕居府邸,温书刺绣,终日等待;战事重燃,丈夫身负重托,征战西北,夫妻再别,而自己由等待而追随,由追随而辅佐……

这一路走来,坎坷起伏,分聚不定,似乎辛酸多于快慰,忧愁多于欣喜,经历过的那些人和事儿,有的清晰依旧,有的模糊不堪,有的如在眼前,有的似在天边……

突然间,又想到了长安城,那座浴火重生的都城,令自己爱恨交加的地方——诚然,父亲和兄弟已高居庙堂之上,成为国家社稷的主人,可这一切,代价是不是太大了呢?

不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也不说“血流漂杵换江山”,只看看自己身边,那个年仅十三便被枭首长安城的弟弟智云,那个年近七旬仍遭活埋罹难的乳母赵嬷嬷,音容笑貌依旧,天人早已相隔,令人唏嘘不已,长久缅怀……

正在思绪游离时,只见丈夫“嗯”了一声,似乎有些难受,李三娘赶忙伏下身去,拉着他的手,低声轻问:“夫君,怎么了?要不要喝口水?”

柴绍没有回答,仍然紧闭双眼,粗重喘息,只是艰难地翻了个身,额头上的湿毛巾倏然滑落。

李三娘从木枕上把毛巾拾起来,沾水打湿,拧干叠好,小心翼翼地给丈夫重新敷上,把他身后的被角轻轻地掖了掖。

看着自己的丈夫,这位戎马半生的西北行军总管,李三娘的目光变得柔和而爱怜——昔日目清目秀、意气风发的钜鹿郡公世子,今日已然双鬓染霜、额纹如刻,岁月和沙场在他的身上和心中都留下了深深的印迹,唯一没有改变的,是他那忧国忧民的情怀和对自己的挚爱。

想到这里,李三娘心中顿时腾升起一股暖流,如沐春风,似临温泉,让连日来的疲惫劳累一扫而空,她不禁伸出手去,轻轻地摸了摸丈夫的脸颊。

……

日头向西,檐影渐长,风叩窗楞,嗒嗒有声。

李三娘坐在床榻边儿,渐觉得双目酸涩,眼皮沉沉,头往下一垂,不禁打起旽儿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但觉恍恍惚惚,影像幻动,一会儿是丈夫跃马旷野,一会儿是长安人来车往,一会儿是宫廷黄钟大吕,一会儿又是五弟低低啜泣……

惊见五弟稚嫩而无辜的脸庞,好似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李三娘霎时清醒过来,侧头一看,唯见丈夫仍旧沉睡,一动不动,浓浓的药味弥漫房间,窗纱外的光线已变得暗淡。

李三娘吁出一口气,正感到惆怅时,只听到屋外有人窃窃私语,仔细再听,原来是凤鸢和孟通两个人的声气。

“小姑奶奶,您就让我进去禀报一下吧,何将军要将他们就地正法了!”孟通央求道。

“不行!霍公病重在床,殿下也数日未眠了,天大的事儿,也不能打搅他们歇息!”

“可是……可是,那是几十条人命啊!”

“这我管不着!”

“凤鸢,我可给你说,”孟通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这些人都是冯端的手下,要是他们被向善志给砍了,激起军士哗变,你……你可担不起这个责!”

“什么责不责的,我只管让霍公和殿下歇息好,就算是钦差大臣来了,也得外面等一等!”

“你这个人真是不讲道理!”

“谁不讲道理?孟通,你给我小声点!”

两人声音渐高时,只听见“吱嘎”一声,房门打开,李三娘一边理着发髻,一边抬脚出屋,凤鸢和孟通赶紧肃立,躬身待命。

李三娘转身,把房门轻轻掩上,这才移步到庭院中间,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凤鸢抬头,抢先说道:“殿下,遵照您的示令,非不得已,不要打搅霍公休养,可是孟通他……”

“确是万不得已,”孟通打断对方,哭丧着脸说道,“再晚一点,几十个军士就要人头落地了!”

凤鸢眼角一乜,狠狠地瞪了孟通一下。

李三娘摆摆手,让凤鸢先退下,然后向孟通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如此急迫?”

孟通咽了一口唾沫,拱手答道:“殿下,向善志将军在城外巡防,抓到二十来个逃兵,一审问,都是阳山城里投诚过来的士卒,向将军本来打算把他们交给冯端处置,不料逃兵们破口大骂,向将军恼怒之下,决定将其就地正法!”

“冯端可知此事?”李三娘浓眉一皱,问道。

“这个……事起仓促,他未必知晓。”

李三娘眨眨眼,低头思索,须臾之间,已拿定主意,对孟通令道:“你即刻赶赴向营,让他刀下留人,说我随后便到;同时,通知冯端、刘旻二位将军,一个时辰后到帅府来见我!”

“遵命,殿下!”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七一 刀下救人释逃兵 推心置腹言降将

申初时分,晚风渐起,浮云蔽日,暮色乍现。

七、八骑从帅府中疾驰而出,穿街过衢,冲出城门,直奔向善志的营地。

道旁的军士们听闻蹄声,纷纷避道,恭立一侧,他们知道,公主戎装出行,定有要事。

只见李三娘红巾束发,身披细甲,骠骑大将军的猩红战袍随风摆动,挂在腰间的棠溪宝剑不时碰撞马鞍,当当作响。

左手执缰,右手挥鞭,李三娘焦急地盯视着前方,她明白,此刻分秒必争,不仅仅是为了保住那几十颗项上......

《虎贲巾帼传》第二卷鼎力戈壁滩一七一刀下救人释逃兵推心置腹言降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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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七二 病榻执手委兵事 前营飞报战稽胡

晨曦初露,大地光亮,山河披霞,彤红如火。

当光线穿透窗棂,斜射到屋里时,李三娘仍伏在桌上,沉沉地睡着——昨夜照顾丈夫,端药喂水,冷敷退烧,一整夜几乎没怎么合眼,只是天蒙蒙亮时才觉得双目酸涩,索性伏在屋里的圆桌上打起盹儿来,谁知一趴下去便进入了梦乡……

其实睡得并不踏实,梦境连连浮现。

似乎还是新婚燕尔,在长安府邸的园圃中,花团锦簇,莺歌燕舞,自己正与丈夫并肩偕行,赏花吟诗,有......

《虎贲巾帼传》第二卷鼎力戈壁滩一七二病榻执手委兵事前营飞报战稽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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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七三 骑将论战意不同 墙头低语神色忧

日近午时,热风如焚,穿堂过户,令人焦躁。

马三宝接到帅令时,正在营房中同妻子秦蕊儿擦拭佩剑,俩人你一言我一语,正谈论着军帅柴绍的病情,猜测着要在这阳山城里停驻多久。

此时,看着传令官匆匆别去的背影,秦蕊儿有些不解,侧头问道:“当家的,军令从帅府传出,难道霍公恢复得这么快,可以起身处置军务了?”

马三宝摇摇头,若有所思,没有吭气。

“喛,你倒是说话呀,”秦蕊儿性急,瞪着丈夫说道。

......

《虎贲巾帼传》第二卷鼎力戈壁滩一七三骑将论战意不同墙头低语神色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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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七四 庭院挽首数徘徊 胡将进见言心声

晚风卷云,拂掠夕阳,光斓不定,明暗无常。

回到后府的李三娘,并无多少胃口,匆匆地进了些食蔬,看了看静卧病榻的丈夫,便掩门出户,独坐在后府的回廊里,任凭晚风吹拂鬓发,只出神地盯着院中的一方石桌,沉浸在对战局的思考之中——

硬碰硬,有多少把握能打败稽胡?

倘若除去了稽胡,红墩界可否轻易攻拔?

若出战不利,下一步当如何举措?又如何向将士们和病恙中的丈夫交待……

一桩桩,一件件,交织在一起,如同五色丝线缠绕成团,似乎理不出头绪来。

风拂枝头,沙沙作响,几片叶子落下来,在半空中打了几个转儿,飘到石桌上,一动不动。

李三娘轻叹一声,站起身来,移步院中,走到石桌旁,坐在一墩圆凳上。

仔细看时,那几片叶子的脉纹已浸染了淡淡的黄色,抬头看向树梢,那里已是黄绿相间,“入秋了……”李三娘自言自语道,一阵惆怅涌上心头。

耳畔突然回响起丈夫说过的一句话——“须在今秋结束战事,为大唐先北后东,逐鹿天下铺平道路……”可是,如今却坐守在这阳山城里,进退无据,前景不明,如何不令人忧烦?

李三娘抬手,捏起石桌上的一片落叶,在手里轻轻地捻了捻,叶如翼动,前后翻转,似乎要扇去心中无尽的烦恼……

想着想着,叶片在手中慢慢地停了下来,李三娘的目光游动到十余步外的墙根——在那儿,一簇杂草之中,竟然冒出了一朵不知名的小花,花瓣儿浅黄,蕊芯儿淡紫,随着晚风频频点头,似乎正欢庆着从墙角奋力挣出。

李三娘看得有些出神儿,黑黑的眼眸一动不动——厚重的墙脚,石墩所砌,看似密不透风,难以撼动,却让一朵柔弱的小花在不禁意间钻了出来,它是那么顽强,那么坚定,最后在晚风霞光中露出了自信的笑脸……

突然间,李三娘想到了自己,从河东府邸到终南山麓,从京城长安到边塞延州,从关中平原到西北戈壁,辗转千里,重关叠障,每一次迁徙,都如同一块石墙,沉沉地压在自己的心头,层层叠叠,不断积压,有时候真有透不过气的感觉,不知这年年的征战何时到头!

可是,再看那朵紫边儿黄蕊的小花,却在重压之下脱颖而出,骄傲自豪,生机勃勃,喜笑颜开地瞩目世界,丝毫不惧怕身上的千钧重负,这是何等的豪迈与坚韧!

也许,李三娘心想,也许它就是一粒发了芽的种子,植根于石缝,开花于墙外,在它的根茎之中,蕴藏着无比巨大的力量,只要拥有阳光雨露,假以时日,它一定会变得茁壮挺拔,直至将厚重的围墙一举推倒……

这一幕多有喻意啊,它不正是星火燎原的反隋战争吗?不正是聚沙成塔的新兴大唐吗?不正是由弱到强的麾下队伍吗?

想到这里,李三娘双眸闪闪,挽发耳后,起身迈步,朝墙边走去,弯腰蹲下,轻轻地摸了摸小花儿软嫩的花瓣……

晚风吹来,旁边的杂草摇头晃脑,不时磨蹭着李三娘的手背,好像一个个充满妒意的孩子。

李三娘嘴角一翘,露出浅浅的酒窝儿,心中已是有了主意,立直腰身,扯扯裙裾,快步走到院子门口,对值官吩咐道:“传何潘仁将军,即刻来见!”

“遵命!

……

华灯初上,闪烁如莹,风拂烛影,摇曳不停。

议事厅里,攀谈移时,李三娘和颜悦色地对何潘仁说道:“目下形势大抵如此,嗯,何将军,你是北族人氏,常年行走塞上,又在军中任职多年,若是迫不得已将与稽胡一战,你看当如何着手?”

眨眨一双蓝眼睛,捋着自己的红胡须,何潘仁不急不徐地说道:“殿下,众所周知,稽胡刀锐箭利,来去如风,在这戈壁滩里以骑兵对战,实话实说,咱们难有胜算啊!”

李三娘点点头,抿了抿嘴,遂将冯弇的战法合盘托出,然后盯着何潘仁问道:“奇正变换,出其不意,若以玄甲军出其阵后,实施突袭,又当如何?”

“这个嘛……”何潘仁稍作思量,眉头一扬,答道,“可以一试,毕竟,包括稽胡在内的北族军队大都崇尚勇力,而不屑于使诈,这也正是长久以来,他们鄙视中原军队的原因所在。”

“鄙视中原军队?”李三娘差点笑出声来,“难道他们不知道‘制敌尚诈’的道理么?”

“殿下有所不知啊”,何潘仁摇摇头,“沙塞戈壁,瀚海茫茫,鲜有城池关碍,兵营大寨,北兵多逐草而居,日行千里,故而以勇见长,不尚诈力;何况,中原的战阵兵法多据山川要津制定,而在这漫天黄尘之地未必堪用呐!”

见李三娘收起笑容,双眉微皱,何潘仁接着说道:“自古以来,出塞御敌,凡有战功者,必以北族之术制北族之悍,原因也在于此啊!”

“以北族之术制北族之悍……”李三娘缓缓低头,沉吟起来。

此刻,她的脑海中浮现出苏吉台之战的景象——烧成灰烬的牛皮帐篷,遍地散落的弯刀长弓,一具具焦黑扭曲的稽胡尸体,飘燃风中的狼图战旗……

李三娘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在这闷热的夜晚,不知怎的,却感到背心陈阵发凉,稽胡遭袭之后的惨状令人不寒而栗。

“殿下,殿下……”

片刻,何潘仁的声音打断了李三娘的思绪,她深吸了一口气,理理鬓发,定了定神,转过脸来,问道:“何将军,有何高见?”

“殿下,”何潘仁蓝眼珠一转,说道,“您也不必过于忧虑,在下以为,既然稽胡人尚勇不尚诈,那么,咱们正好避实就虚,奇正互换,打他个措手不及!只不过……”

何潘仁咂咂嘴,停顿下来,摸了摸红胡须,似有忧虑。

李三娘下颌一扬,斩钉截铁地说道:“事关胜败,何将军但说无妨!”

“好,”何潘仁点点头,“殿下,此战要想出奇制胜,一则正面牵制敌军的我部,应是精锐,当不计伤亡,承受稽胡的强大冲击,为玄甲军争取时间;二则须选择有利地形,隐蔽玄甲军,达到出奇不意的目的!”

李三娘听闻,浓眉微皱,眨眨眼睛,黑眸一动不动,似在思索。

“殿下,”何潘仁见状,拱拱手,说道,“此策兴许过于冒险,若按兵不动,另寻战机,亦为不可?”

“不,”李三娘摆摆手,“咱们同稽胡迟早有一战,这样吧,”李三娘扭头看着何潘仁,“今日天色已晚,你回去之后,按照上述两条,尽快谋划详尽的战法,随后,我再召集骑兵诸将合议!”

“遵命,殿下!”何潘仁起身告辞。

李三娘把手一抬,送别部将,看着对方踽踽而出的背影,她端坐在帅位上,映照在烛光下,面色凝重,目光沉沉,似有千斤重担压在双肩……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七五 喜忧掺半意纷纷 少年将军吐真意

辰初时分,霞光万丈,边城巍巍,旌旗飘扬。

阳山城帅府的晨会已经结束,众将校在议事厅里拜别女帅,依次离开,三三两两地走在府外的一条青石板路上,朝着数百步外的拴马桩缓步而去。

脚下的这条青石板路,并不宽敞,丈余而已,但因昔日的县衙设在此处,吏民们经常往来,石板早已磨得锃亮可鉴,走在上面“咚咚”有声。

石板路的尽头,豁然开朗,是一片百步见方的开阔地,四边立满了高低不一的拴马桩,桩头上的浮雕尽是些鹿马鸟兔,呼之欲出,栩栩如生。

此刻,亲兵们站在桩前,翘首以待,纷纷看向从石板路中缓步而出的将校们。

走在最前头的是向善志、何潘仁、岑定方三人。

向善志边走边笑道:“殿下挂帅,我老向终于可以报一箭之仇了,待冯弇剁了那些稽胡,我便带领兄弟们再攻红墩界!”

“老向,”何潘仁也咧嘴一笑,“恐怕等不到你攻垒,索周就带兵出来和你单挑了!”

“那更好!”向善志提着马鞭一拍长靴,咬牙切齿地说道,“冯弇领着骑兵打,我带着步兵打,咱们各打各的,看谁先得手!只怕堡垒中的那个龟孙儿不出来!”

岑定方双手抱臂,低头向前,与向、何二人并肩而行,却始终没有说话。

向善志扭头瞅瞅岑定方,笑道:“岑将军好脾气,咱们哥儿几个当中就数你最沉得住气了,怎么着,殿下让你带预备队不乐意?”

“岑将军哪是不乐意呀?”何潘仁也侧过头来,捋着红须调侃道,“他是在思量呀,你老兄作战不利时,他该在何时出手相救!”

“我会作战不利?!”向善志唬下脸来,眼睛瞪得跟铜钱一般,直直地盯着对方。

“不是,不是,”不待何潘仁答话,岑定方连连摆手道,“我是觉得旷野布阵,骑兵对战,咱们似乎难占上锋啊!”

“何出此言?”向、何二人不约而同地反问道。

岑定方皱皱眉头,说道:“莫非二位忘记太和山之战了?梁师都的步卒,吐欲浑的骑兵,咱们打得真是艰苦啊……”

“咳,”不待岑定方说完,向善志打断道,“要不是那个张世隆吃了豹子胆,违抗军令,擅自出战,我军怎会打成那般模样!”

何潘仁胡须一翘,揶揄道:“姓张的可不像你我兄弟,草莽出身,他是朝中有人,所以胆子大,腰杆硬嘛!”

“那个家伙,”向善志嗤笑道,“自以为很有本事,不听岑将军的劝告,还用马鞭打人,要我说哩,就不该把他押送回长安,而该依军法,在山脚就砍了他的头!”

“太和山大战之所以曲折,也并非因为一个张世隆,”岑定方摇摇头,“对方步骑协作,的确有战力啊,否则,敌我双方也不会对峙那么久。”

向善志提起马鞭来,握在手中,说道:“我就不信了,稽胡比吐欲浑还难对付,何况,咱们现在还有玄甲军助战,”说罢,扭头往回看,十余步外,丘英起和马三宝正并肩同行。

只见马三宝笑容满面,拍了拍丘英起的护肩,说道:“丘将军,我那冯弇兄弟是个爽直人,打起仗来简直不要命,此番对决稽胡,他在前面拖住对方,就仰仗你的玄甲军背后突破了!”

丘英起黑瞳闪烁,嘴角微翘,笑了笑,答道:“冯将军的骁勇,我虽未亲眼见识,但当年临川岗大战的故事,我多有耳闻,心中钦佩不已,这次会战,能与冯将军联手夹击敌人,我定会竭尽全力!”

“好,”马三宝点点头,继而轻叹一口气,收敛笑容,说道,“稽胡骑兵是块难啃的骨头啊,然而,诚如公主殿下所说的那样,不搬掉这颗伴脚石,北征大军无以前进,我思忖着,歼灭稽胡未必能够一战告捷啊!”

丘英起听闻,咂咂嘴,没有吭气,只低头走路,踩得脚下的青石板“咚咚”作响。

……

霞光散尽,日头升高,墙影渐短,热风乍起。

帅府前的青石板路上人头晃动,将校们正三五成群地陆续离开,突然,一阵低低的笑声从人群中传来,引得前头的将军们纷纷侧头回看。

原来,那是走在人群中间的秦蕊儿、申珂和罗秋红等四、五名女将校,不知在说着什么趣事儿,一时间没忍不住,竟笑出声来。

见众人扭头回看自己,女将校们有些不好意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拌个鬼脸,连忙用手捂嘴,掩住笑容,可眼眸之中的笑意却丝毫未减。

听到这串银铃般的声音,走在前面的丘英起突然停住了脚步,对身旁的马三宝拱拱手,说道:“马将军,请您先行一步,我有几句话想给申珂校尉讲。”

说罢,丘英起理理军袍,一转身,迈开大步,径直朝女将们走去。热搜

马三宝先是一愣,眨巴鼓突的双眼,想开口问话,继而会心地一笑,看着丘英起带风而去的身影,喃喃道:“这小子……”

众人说笑缓步何前,唯独一人大步向后。

丘英起一路上连连拱手,向冯弇兄弟、郝齐平、刘旻及乐纡等军将致意,脚步却片刻未停,转眼便来到女将们面前。

起初,女将们以为丘英起有事儿要回帅府禀报,于是个个侧身避道,想让他迅速通过,谁知他来到当面时却戛然而止,一个立定,弯腰拱手,说道:“恳请申珂校尉留步,英起有事相告。”

刹那间,众女将愕然,个个睁大了眼睛,瞅瞅丘英起,又瞅瞅申珂,继而爆发出一阵欢笑,申珂顿时双颊飞红,微微低头,局促地搓着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们二位好好聊,咱们就不打搅了!”

“丘将军好眼力呀,玄甲军联手擘张弩!”

“申校尉,你可要好好配合丘将军哟……”

众女将你一言我一语,调侃凑趣,甚是欢快,申珂一时尴尬,埋着头不应答,只抬眼瞪瞪这个,又恨恨那个,一脸的无奈。

“好了,好了,”秦蕊儿摆摆手,忍住不笑,示意大伙儿都不要再打趣玩笑了,然后拉起申珂的手,说道,“好妹子,丘将军乃名门世家,军中俊才,更是秦王殿下的得力战将,你可得好好向他学学啊,也给咱们女兵营长长脸!”

申珂点点头,抬眼飞快地瞄了丘英起一眼,又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脚尖,默不作声。

秦蕊儿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微微一笑,转脸儿对丘英起说:“丘将军,您身经百战,熟稔兵法,此番对决稽胡,需要女兵营如何配合,您尽管开口,只要公主殿下恩允,我们定然尽力,咱们是军中同袍,形同家人,可不兴见外呀!”

“谨遵嫂夫人教诲,”丘英起毕毕恭毕敬地站在原地,双脚并立,弯腰再拜。

秦芯儿给众人递了个眼色,众人心领神会,微笑着对申珂投去一瞥,然后都跟着秦芯儿快步离去了。

丘英起打直身体,双手垂立,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着申珂,一字一顿地说道:“申校尉,红墩界一战,您率领的弩营成功阻击了重甲驼队,擘张弩连环发射,如同暴风骤雨,令敌人望而却步,英起在旁观战,十分佩服啊!”

申珂听闻,眨眨双眼,挽发耳后,抬头平视对方,说道:“沙场上,弩营能有所作为,都是公主殿下的栽培跟提携。”

“那是自然,”丘英起点点头,“此番殿下挂帅,对战稽胡,申校尉可曾想过,让擘张弩物尽其用,再放异彩,以报殿下知遇之恩?”

申珂明眸一闪,晶莹透亮,问道:“如何’物尽其用,再放异彩’?”

“转守为攻。”

“转守为攻?”

“对!”丘英起回答得干脆利落,掷地有声。

“嗯……”申珂双眉微蹙,稍一沉吟,说道,“丘将军,您的意思是,改变弩队所处的防守位置,不再是阻敌突进,而是跟随进攻骑兵,靠前射击,压制敌人的锋线!”

“正是如此!”丘英起拱手一揖,目光却依旧落在对方圆朗红润的脸庞上。

“可是,弓弩长于防守,短于进攻,兵书战法也是如此记载的啊!”

“秦王殿下常说,行军作战,依据兵法而不囿于兵法,”丘英起鼻翼翕动,胸有成竹地说道,“运用兵法之妙,存乎一心,因时制宜,因地制宜,何况,弓弩变阵,转守为攻,秦王殿下在击败薛仁杲的浅水源之战中,也曾运用过,英起有幸目睹,至今历历在目。”

“哦,是吗,秦王也用过此法?”申珂嘴角一扬,目光闪闪,顿时兴致百倍。

“不错,”丘英起点点头,“尽管是形势所逼,迫不得已,然而在那场战斗中,弓弩改变战法,转守为攻,促成战局变化,却收到了奇效……”

说着,说着,丘英起的目光慢慢地下移,看着脚下的青石板一动不动,脑海中浮现出浅水原千军万马浴血搏杀的场景,耳畔回想起李世民执绺挥剑的高呼——“玄甲军,随我出阵,冲击敌虏……”

“丘将军,丘将军!”申珂的声音打断了丘英起的思绪,只见她一把拉住对方的犀甲护臂,急急说道,“走,咱们这就到帅府去,进见公主殿下,陈说你的想法!”

“现在?”丘英起的两道剑眉住额中一蹙,有些犹豫。

“对,”申珂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就往前走,“现在不说,难道要等到殿下排好兵布好阵了再说吗?”

两人一前一后,快步如飞地折回帅府,后面的军将们纷纷让道,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一对儿匆匆而过的年青小将……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七六 稽胡大帅咬牙恨 步骑混战尘漫天

由辰至午,烽烟滚滚,鼙鼓震天,飞箭如蝗。

数日之后,唐军对红墩界的第二次进攻已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垒上的旗杆、木棚早已落满了飞箭,在晨风中揺摇晃晃,尤如大小不一的只只刺猬。

然而,梁军发现,此番进攻有别于上一次——唐军骑兵围着石垒呼啸往来,举弓劲射,却不见步卒的一兵一将来攻垒,真不知道唐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垒上,数面铁盾庇护之下,有一高一矮两个将军,却明白个中的原由。

“高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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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七七 重甲驼队傲沙尘 顽羊角弓射骁将

天地昏暗,沙尘蔽日,风吼马嘶,刀盾声声。

眼看唐军的合围即将完成,“冯”、“丘”两面将旗已遥遥相望了,一阵沙暴突如其来,漫天黄尘难辨敌我,顷刻间,战局变得扑朔迷离。

冯弇由南向北攻击前进,怎奈风沙遮眼,势头大为减弱;丘英起扼北守南竭力阻击,却在黄尘之中百般吃力,只能勉强维持防线。

两支唐军相距不过一两里,彼此声讯相通,呼喊相应,却在厚如帷幕的沙尘之中苦战不已,迟迟不能合拢会面。

一刻,两刻,三刻……时间流......

《虎贲巾帼传》第二卷鼎力戈壁滩一七七重甲驼队傲沙尘顽羊角弓射骁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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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七八 千钧一发殊死战 擘张强弩显神威

风暴渐去,天空见晴,光透戈壁,如纱似雾。

战场上,喊杀声并没有随着风沙飘散,反而“呦呦”声大作,飞箭如蝗,弯刀闪光——没有了后顾之忧的稽胡骑兵,同出垒奔袭的重甲驼队前后夹击,转守为攻,在沉重急促的号角声中,迅速合围了玄甲军。

人马扑地,尸骸重叠,鲜血浸沙,血腥弥漫,玄甲军力战多时,人马已损失大半。

尽管心中纳闷,不知冯弇刚刚发起的攻势为何骤停,但见包围圈越来越小,难有突围的可能了,丘英起......

《虎贲巾帼传》第二卷鼎力戈壁滩一七八千钧一发殊死战擘张强弩显神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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