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鼓歌 - xp1024.com
《花鼓歌》


正文 格兰大道

在走马看花的观光客眼里,格兰大道只不过是旧金山唐人街里一条热闹繁华的街道而已,对海外华人来说,则是展示他们生命力的橱窗,但对来自大陆的流亡者而言,这里就是广东。虽然在人行道上看不到人力车,听不到木屐敲地的声响,但这一条狭长的地方,却最为接近他们的老家。中国的戏园子、粥店、茶馆、报纸、食品、中药……所呈现出来的景象,不禁会使一位流亡者感到疑惑,自己是否真的站在外国的土地上。不过,在这种熟悉的气氛中,他仍然需要面对许多全然陌生的困难,并在这些困难的环境下奋斗求生。

王戚扬,一位来自中国华中地区,操着一口北方人和广东人都听不懂的湖南方言的人,就是那种除了生活在旧金山唐人街以外,无法适应美国其他任何地方的移民。他所会的英语只有两个词:“yes”和“no”。但他很少说“no”,因为当人家用英语或广东话跟他说话时,他根本听不懂对方在讲什么,但为了不想招致人家不必要的反感,他就尽量少说。因此,他在唐人街并不出名,然而他的“yes”却也着实替他招来不少人的怨恨。有一次他去广东人家赴宴,主人谦虚地说,饭菜做得平淡无味也不够丰盛,敬请各位贵宾原谅。本来是一句等待客人夸赞的客套话,但听不懂广东话的王戚扬,却点着头连说了两次“yes”。

虽然如此,王戚扬还是依恋着唐人街。他自得其乐地住在一座四年前买下来,与格兰大道隔了三条街的充满中国味的两层楼宅里。房子里装饰的是中国绘画和对联,摆放的是价格昂贵,坐起来却不甚舒服的柚木桌椅。连家中雇用的两个用人和一个厨师,都还是他从湖南带来的。家中唯一不够“纯中国”化的,就是他的两个儿子,王大和王山,尤其是王山,仅仅四年的时间,就已学得一副牛仔相,说话的调调就像斯皮兰电影中的人物一样,才十三岁,已经把中文几乎忘光了。

大儿子王大,倒是不那么叛逆。二十八岁的年纪,终日沉默寡言郁郁不乐,与父亲在一起的时候经常感到别扭发窘。由于王戚扬是个相当固执的人,他始终不太愿意去改变父亲的旧习惯,纠正父亲的错误。在王家宅院里,王戚扬就是“君主”,他的话就是法律,用人们尊称他为王老爷,每周为他干活七天,月领十美元。虽然他的那副冷峻面孔,一把长胡须,高大的身材,宽松的蓝缎长袍,不断的咳嗽声,以及那不可违抗的要求和命令,在在都会令任何一个在美国受雇做佣的人觉得非常难受,可是他的用人们却对他既忠诚又敬畏。唯一不买他账的人就是他已故妻子的寡妇妹妹——谭太太。谭太太常来他家帮他出主意,她认为她六十三岁的姐夫非常的守旧、落后。“唉哟,我的姐夫,”她常说,“赶紧把你的钱存到银行里吧。然后去买一套西服穿上。在这个国度,你穿着那件缎子长袍,活脱就像舞台上的戏子。”

但是,谭太太的劝告不过是从王老爷的左耳进右耳出。并不是王老爷不相信银行,他只是无法接受把一个人的钱存放在陌生人手里的主意。在中国的时候,他的钱总是存放在自己的挚友手中,彼此间甚至连字据都不用签,也都非常的安全。而且每年固定两次,他的朋友总是会按时为他送来红利,他接过来连问都不问,也从来未出过差错。他相信这里的银行也许会同样这么做,但银行里的每个人毕竟还是陌生人。在他看来,金钱就像男人的老婆,怎么可能就这样的交给一个陌生人来为他看管。

至于穿上西服,那更是不可能的事。一直以来,他都是穿着长袍,夏天穿丝绸的,春秋穿缎子的,冬天则穿皮袄或者棉袍。要他换上那种只有两三枚扣子且又开领的西服,对他来说简直无法想象。再说,以一条破布拴在脖子上,在他看来,不但丑陋,而且有失尊严,更糟的是它代表着一种不祥之兆。他永远不会想在自己的脖子上绑上这么一条领带。新中国曾经试图在湖南省废弃长袍马褂,改穿列宁装。王戚扬觉得列宁装到底还是要比西服正规得多,因为它的纽扣较多,领子也是封闭的。即使这样,他还是无法改穿列宁装,这也是他五年前要来到美国的原因之一。不,除了长袍,他永远都不想穿任何其他服装。他不但要在长袍中告终,也要穿着长袍下葬。他并不觉得自己穿长袍妨碍了什么人,除了那个爱啰唆的小姨子之外。他经常穿着长袍在格兰大道行走,从来也没有人注意过他。甚至连来旅游的外地美国人都把他看作是格兰大道上的一种自然现象。

王老爷很喜欢在格兰大道上散步。每隔一天的晚饭后,他都会顺着杰克逊街往下走,到格兰大道后向南拐,溜达过六条马路,直到布什大街,然后穿越过格兰大道往回走。他认为超过布什大街以外的地方就不属于唐人街,而是外国领土了。他在唐人街的边界上停留片刻,浏览着灯火辉煌的唐人街,看一看映有宝塔式建筑屋顶轮廓的天际、像灯笼般的街灯、闪烁着红蓝黄绿霓虹灯的中英文招牌。他看着川流不息的汽车涌入唐人街的心脏,然后深深地吸一口气,便开始往回走。街道上充满着欢快与嘈杂,但一切还算平静,因为没有一个人看上去行色匆匆。

他在大街上闲逛,研究着每一张用中文写的海报与广告。在春节期间,他喜欢看张贴在每一家店铺门上的红黄色对联。如果他发现对联上的词句对仗工整,书法苍劲有力,他就会摆出一副老学究的姿态,摇头晃脑并且有节奏地大声读上两三遍,然后给它打个分数。他给格兰大道上所有的对联都打过分数,并把获得最高分数的那些铭记在心,回到家后就把它们写出来。

他也很欣赏摆在商店橱窗里的展示品——雕刻精致的家具、铜制和陶制的器皿、草帽和竹篮、小盆栽、漆器、丝绸、小瓷器、玉石、金色及淡紫色的丝织锦……他最中意的一件东西是加利福尼亚大街附近一家大礼品店中的牙雕,长八英尺,其上的雕刻错综复杂。店主人以仅会的些许国语,极力向他说明那是一根非常罕见的象牙,它在西伯利亚的冰雪中埋藏了几世纪。雕刻所表现的是皇宫中欢度节庆的故事,这些内容总共花了二十五年的时间才雕刻完成,售价为一万五千美元。

接连三个星期,王老爷都会到橱窗前驻足观赏那件牙雕,盘算着是否要把它买回家。最后他作下了决定。既然他在格兰大道上观赏牙雕能够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又何必非得把它买回家呢?再说,把它搬离格兰大道,剥夺别人观赏的乐趣,那将是一种自私的行为。他为自己的决定感到高兴;四年来他欣赏牙雕享受到的乐趣,也许并不少于他自己真正拥有那件牙雕一般。

走在格兰大道的北端,他并不觉得舒畅,因为那里散发着浓烈的腥臭味,令他作呕。在穿过华盛顿大街的时候,他会绕到另一条马路上去看看那里正在修建的一座寺庙,捐献了五美元后又折回格兰大道。他很少走到过卡尼大街,因为他认为那是菲律宾人聚居的地区,压根儿就不想去那里。他总是在杰克逊街交界处穿过格兰大道,再经过斯托顿街或鲍威尔街回家,绕开格兰大道北边的鸡鱼市场。

回到家中,他总是舒舒服服地坐在他的藤椅中,等着聋子男佣刘龙,给他送上茶水、水烟袋和四份中文报纸。由于种种原因,所有唐人街的中文报纸他全都订了,而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要看看编辑们是否又发生了政治争论。他对编辑们之间的论战一直保持着高度兴趣;偶尔也会站队,给他所支持的编辑写上一封匿名信,夸赞一下他的观点和流畅的文笔。他看报纸总是一页不漏地把它读完,包括每一份广告。待他喝完茶、吸罢水烟袋、看完报纸以后,就准备要喝人参汤了。这时候,女佣刘妈就会把人参汤端进来,然后用她的拳头帮老爷捶背,足足要捶五分钟,以平息他的咳嗽。刘妈是刘龙的老婆,身材粗胖,喜欢讲话,简直可以说是王老爷的包打听,她一边捶背一边报告一天的家事情报。

“厨子今天有访客,”她用湖南方言肯定地说,“那个人一副骗子相。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但他们在厨子的寝室谈了好长时间。”

王老爷未置可否,却嘟囔着问:“山少爷今天晚上在他的房间温习功课了吗?”

“温习了。我亲眼看见他在温习功课。”

“你能肯定他是去了学校,而没有去电影院?”

“他今晚回家时拿着许多书本,”刘妈说,“而且回来后就直接进房间学习了。”

王老爷又嘟囔着问:“大少爷回来了吗?”

“还没有。”刘妈回答,接着压低声音,像吐露秘密一般说道,“王老爷,今天早晨我在收拾大少爷的房间时,在他书桌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张女人的照片。是一张彩色照片,价钱非常贵的那种。上面写着我不认识的一些外国字。今天早晨我还对刘龙说:‘怪不得大少爷最近回家总是那么晚呢。’”

王老爷嘟囔着问:“照片上的女人长得怎么样?”

“是个外国女人。”刘妈强调说。

王老爷绷紧了脸,“什么?是真的吗?”

“她有着银白色头发、蓝眼睛、大鼻子,是个外国人。”

“大少爷回来的时候让他来见我。”

“好的,老爷。”她说着,捶背捶得更起劲了,“您是否也想和厨子谈一谈?我怀疑他的客人是个坏痞子。也许厨子正想再找一份新工作,而那个骗子相的客人正好在帮他的忙。”

“我不想和他谈话。”王老爷说,“他是可以接待客人的。好了,不用捶了。你可以走了。”

刘妈走后,王戚扬满脑子想的都是王大抽屉里的外国女人,对于厨师倒没怎么花精神去想,因为他知道厨师不会想离开这里。一年前,这位厨师在一个月入三百美金的广东厨师引诱下,去了一家餐馆帮厨,赚取二百美元的月薪。但两个月后他就回来了,对在餐馆里只当助手感到很不爽。他又听不懂人家的方言,因此一直受欺侮;再说,由于大厨好赌,且经常向他借钱,导致他虽然月入二百,却攒不下一点钱。现在他深深体会到在王宅的厨房里工作是多么的开心,在这里他是老大,什么都是自己说了算。而且每个月还能从十五美元的月薪中存上十美元,过去三年间已经储存了近四百美元。可是,就在月赚二百的这两个月里,他在赌桌上输掉了所有的积蓄。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哀求王老爷让他回来。王戚扬还记得厨师的狼狈样子,也确信他不会再傻到去做月入二百美元的春秋大梦。

但是,王大抽屉里的外国女人却让他深感烦恼。他等着王大回来,可一直等不到。当大理石壁炉台上的那座老时钟敲响十二点时,他上了床,躺在宽大的方蚊帐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那蚊帐是他从中国带来的,已经在里边安安稳稳地睡了二十多年。少了这条蚊帐,他就会觉得如同赤身裸体一样,浑身不自在。但是今天晚上,他感到烦躁不安,就好像有上百只蚊子在帐子里嗡嗡地飞来飞去。王大现在是不是正和那个外国女人躺在某个廉价旅馆的床上?想到这里,他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第二天早晨,时钟一敲到八点他就起床了,喝完人参汤后就问起王大的事情来。刘妈告诉他,大少爷昨晚回来得非常晚,今天一大早就又出去了。王老爷松了一口气,但他仍为年轻一代的不再听话而感到有些不安。他的儿子至少也该遵命等着来见他。他感到有点心神不宁,摒退了刘妈,照料起床边的盆景来。这个盆景建造在一个巨大的江西瓷盘上,一座漂亮的翡翠假山耸挺出水面。盆景中有山洞、大道、桥梁、小径、宝塔和一座庭院,水中还有些小金鱼在游来游去。他喂了鱼,帮假山上的青苔和小树浇了水后心情感觉好多了。精致的美景总是能使他摆脱沮丧的心情。

随后,他来到窗前的大红漆桌旁,练习了一小时的书法。他在上等的宣纸上一丝不苟地写着名诗名句,脑袋随着毛笔的移动而微微摇晃。写完后又把这些诗句用草书重写一遍,他的毛笔在纸上疾速而又平稳地飞舞着,但他对自己的草书还是不很满意。出于练习,他在纸上漫不经心地写了一些民间俗语:“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别浪费时间与女人争辩”、“好狗不乱叫,智者不谬论”……

这时,他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一,是他每周例行去格兰大道美国银行的日子。他到那里不是去存钱,而是去把一张百元美钞兑换成小额钞票和硬币。他把笔墨摆下,在长袍外面套上一件黑缎马褂,从密室锁着的铁柜里拿出一张崭新的百元美钞后就出去了。

银行的出纳小姐一看到他就知道他的目的,对他微微一笑,问都不问,为他兑换了钞票。他用一块手帕把小额钞票和零钱包好,怀着一股预期数钞票的快感,急忙回家去了。数钱几乎已经成了他的一种嗜好,从中所获得的乐趣,就如同他照料盆景时一般。当他数完总数以后,就依据钞票的面额、新旧程度将它们分类,把最新的放在一堆,较新的放在另一堆,旧的放在第三堆……他对硬币的分类更为仔细,常耐心地将硬币置于放大镜下面检验,看看哪一枚是最新的。花钱的时候呢,往往先花掉旧的,然后再花较新的;至于崭新的钱币,他就将它们储藏在一个雕刻精致的檀木匣子中,锁进书桌的一个抽屉里。有时,他无所事事,就把檀木匣子取出来,津津有味地数着闪闪发光的各类硬币,等到这些硬币的光泽开始褪去时,他就把它们花掉,为其他的新硬币腾出地方来。他数着钱消遣,一直到用人刘龙来卧室叫他吃午饭才停。

午饭后,他小睡了片刻。后来被喉咙的一阵奇痒弄醒,并且咳了起来。他的咳嗽已有多年的历史,如今甚至开始觉得咳嗽也可当成是一种乐趣来享受。所以,他躺在床上轻轻地发出阵咳,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他听到小姨子招呼刘龙的喊声。

“老爷还没有醒来吗?”她喊道。

“嗯?”

“我说,老爷的午觉睡醒了吗?”她喊的声音更大了。

“哦,”刘龙过了一会儿答道,“我不知道。我去看看。”

“去叫醒他,我有重要事情对他说!”

王戚扬躺在床上,等着刘龙进来叫醒他。用人轻手轻脚地走进屋来,撩开蚊帐。小心翼翼地叫他,生怕使他受惊。王老爷慢慢睁开双眼,咕噜着问:“什么事呀?”

“谭太太来了。”

“叫她等一会儿。”他很少把小姨子叫到他平时接待其他大多数客人的卧室来谈话。他总是在大客厅里接待她,那里的直背柚木坐椅,经常使客人坐得不舒服而失去久待的意念。谭太太一直劝他买一些沙发和软椅,他也一直答应着,但从来都不去买,原因是他不喜欢沙发,觉得坐沙发就像坐在一个胖女人的怀抱里一样。

他挣扎着起得床来,拿着水烟袋来到客厅,谭太太正坐在一把高硬的椅子上等他,色彩鲜艳的阳伞和黑色手提袋得体地放在她的膝上。她已五十岁开外,但穿着蓝色丝绸短袖旗袍,使她看上去显得年轻几岁。她除了擦点口红之外,不用任何其他化妆品,她的头发向后梳成一个头髻,显得整齐油亮。“姐夫,我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王戚扬一进屋她就急忙对着他说,边说边打开手袋,拿出一小张的英文剪报。

王戚扬坐在她的旁边,抽着他的水烟袋,知道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这是我从一份外国报纸上剪下来的一条新闻。”谭太太接着说,挥舞着那张剪报,“我先读给你听,再帮你翻译。对你而言,它可是一个警兆,能够让你了解到我对你的钱财所提出的劝告是正确的。”她清了清嗓子,用她那不太准确的发音艰难地大声读了起来。“斯托顿街山松餐馆的经理林风告诉警方,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子来到餐馆,点了一份餐饮,到了结账的时候,塞给收银机旁边的林风一张纸条:‘把钱全都给我。我有枪。’这位华人经理脸上一片茫然,用蹩脚英语对他说:‘非常抱歉,我不懂。’‘你的钱,’歹徒附在经理的耳边说,尽量让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你的钱!我有枪,我有枪!’可是经理还是不明白的样子:‘非常抱歉,我不懂。’歹徒垂头丧气地向门口走去。林风喊道:‘抱歉,请结账!’歹徒付了八十五美分后就走了!”

她读完以后,紧闭双唇,意味深长地望着王老爷。

“它到底讲些什么?”王老爷问。

“一个歹徒抢劫了斯托顿街的一家中国餐馆。”谭太太说,“歹徒有一支枪;他差点向餐馆的老板林风开枪。幸运的是,老板身上仅有八十五美分。歹徒抢了八十五美分后就逃跑了。”她为了强调,停顿了一不,然后接着说:“我的姐夫,我一直告诉你把钱存到银行里。不要等到哪一天歹徒拿着一支枪闯进来,把你的东西全都抢走的时候,你再来后悔。这条新闻对你来说是一个很好的警告。我希望你考虑我的建议,按照我一再告诉你的办法去做。”

王老爷呼噜噜地抽着他的水烟袋。他只是有一点点担心。没有人知道他的钱锁在密室的铁柜里。假如强盗闯进家里来,他可能会把檀木匣子里的钱都给他。他根本不想让银行里的陌生人来保管他的钱。不过,他还是嘟囔着对他的小姨子说:“我会考虑你的建议,我的妻妹。”

正文 三十而立

没有一个人知道王老爷在家中藏了多少现金,甚至连王大都不知道。有关父亲的钱财情况,王大所知道的,只是两年前过世的姨夫谭先生曾从香港汇过几次钱到美国来。而自姨夫去世以后,父亲再也没有收到来自中国的汇款。但是他从来都没看到过父亲为钱的事发过愁,也很少看到他与人谈论自己钱财的事情。在心情好的时候,他会像强盗掏枪一样快速地掏出一张百元美钞给自己。王大在加州大学学习经济学的四年期间,经常被父亲的财政体制搞得糊里糊涂。他从来没有自父亲的手上接过一张支票。当他需要钱的时候,得到的总是一张张崭新的百元美钞。不论是交学费、交伙食费、交住宿费,他用的都是百元大钞。有时,这些百元美钞还真是让他感到不好意思。

然而,他的父亲始终未曾想过用钱宠坏他。他在大学读书时,口袋里的钱被限制在每个月五十美元以内,而且老人家要求他每个月都要开列账单。账单上须逐条记下每项支出,虽然不用十分详细,但是必须诚实。有一次,因为好奇,他在一位菲律宾同学介绍的妓女身上花了五美元。他厌恶那次的经历,也被困扰了好长一段时间;此外,他也不知道此项花费该如何在账单上支列。最后,他的记载是这样:“美国在校大学生根据经济学的观点施展实际性生活的体验——五美元。”父亲对这笔账从来也没有提出过疑问。

在受过了四年美国教育之后,王大也接受了不少美国的观念,其中之一就是要自我独立。毕业以后,他为继续接受父亲的资助而感到羞耻。这种态度使他的父亲感到大惑不解。在中国,父亲或儿子谁较有钱谁就该接济对方,而彼此间互相接济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人会感到羞耻。“你现在打算做些什么?”父亲在他毕业后问他。

“我想找个工作。”他告诉父亲。他带着崭新的毕业证书,沿着加利福尼亚大街、蒙哥马利大街和桑瑟姆大街奔波了几个星期,试图找寻一个适合于他专业的工作。在经过三十多次短暂面谈之后,只有一家保险公司对他稍感兴趣。但是,当他们发现他不会讲广东话时,马上决定不录用他。在知道了自己的劣势之后,他下定决心要开阔自己的眼界,把自己的经济学置于脑后。因此,他在渔人码头的一家美国餐馆找了一份洗盘子的工作。当他回家宣布这项独立性的工作时,他父亲为其工作的性质所震惊,差点儿昏倒在地上。“我不许你去做那份工作!”他吼叫着,“我们家没有人可以去给别人洗盘子……”

王大又奔波了两个多月,努力寻找一份坐办公室的工作,结果仍是一无所获。最后,通过姨妈谭太太的调解,他重新回到学校,进入了加州大学的医学院。他对这门新的学科并不中意,但这可使他至少在五六年内用不着再去寻找工作。他父亲也觉得满意。在他眼中,尽管对西医评价不高,但总觉得医生这个职业还算不错。

在加州大学医学院,王大碰到最大的难题是爱情。他以前曾经谈过恋爱,但所受的创伤一次比一次严重。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至少他在柏克莱读书的时候并不怎么为恋爱的事情烦心。到底是因为住在旧金山而有着较多的社交机会,还是因着年龄的增长而对生活更加认真,或者是因为自己已到了最渴望女人的年龄?他搞不清楚。他喜欢美国女孩;她们对他具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特别是在生理上。一些美国女孩还会送他身着泳装的照片,他喜欢她们,但他知道父亲绝对不会允许他娶一个美国人,他也知道,许多美国父母也不会允许他们的女儿嫁给中国人。他和许多美国女孩约会,但都从来没有认真过。他非常喜欢和她们在一起,觉得她们既放得开又有情趣,不像那些和他约会过的大多数中国女孩那般不解风情。中国女孩,特别是从大陆来的,通常拘谨有礼,有些女孩十分自负,知道华人中的男女比例使她们处于有利的地位。王大知道“男女六比一”的形势已经成为一个社会问题,所以每当遇见一个来自中国的女孩的时候总会悬崖勒马地控制着自己。他曾经约会了一位刚从台湾来的女孩,消息传开以后,所有的老光棍们,包括一群住在蒙特利的,都涌到旧金山来与她约会。这位女孩,曾经身穿不值两美元的蓝布旗袍,如今穿着六美元的花旗袍去听音乐会、看歌剧。王大怀疑她在被那么多饥渴的单身汉宠坏之后,是否还会接受看电影的邀请了。

之后,他认识了一个出生在斯托顿的中美混血女孩,她在城市学院研修音乐,他们在外边约会了许多次。王大发现她像一般美国女孩一样生性快乐,惹人喜爱,风情万种。四个月过后,王大开始认真起来。他确信父亲不会反对自己娶一个中美混血女孩。她的家庭背景不错,她的父亲在斯托顿拥有一家超市,所有的兄弟姐妹都上了大学。她在家里是最小也是最漂亮的一个,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留着一头长长的披肩秀发。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他们在格兰大道远东餐厅内的一个单间共进晚餐时,王大对混血女孩说:“玛丽,今晚我们别去看电影了。我想带你回家见见我父亲。”

“噢,我们还是去看电影吧。”玛丽说,“我非常想看。如果错过这次,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上映。你知道,它已经是老片子了。”

“但我想让你见见我父亲。”

“换个时间吧,劳伦斯。”玛丽说,“四个多月来,我一直叫你劳伦斯,可是到现在我仍然感到不习惯。这名字有点滑稽,听起来怪古板的。你为什么不用你的中文名字?”

“王大在中国是没什么问题。但在这个国家,每个人都叫我大王。大王在中文中的意思是‘土匪头’。所以我让一位同学给我起了一个美国名字。”

“为什么她给你起了个劳伦斯?难道她是个老处女吗?”

“不,他是一位男生。他在学习中文。他给我起名劳伦斯,是为了帮他记忆中文。”

“我不懂你的意思。”

“‘劳——伦——斯’的意思就是‘老——人——死’。只要他记住了我的名字,也就记住了这个中文句子。在‘土匪头’和‘老人死’之间选择,我宁愿选择后者。”他希望把玛丽逗笑,可她只是做了个鬼脸。她做鬼脸时的样子非常可爱,尤其是她皱鼻子时。

“为什么你不换一个名字?”她说,“为什么不用一个较普通的名字,例如汤姆、乔治或拉里?对,为什么不用拉里?它和劳伦斯的发音蛮接近的……”

王大没有搭话,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液,以带着颤抖的声音说:“玛丽,你愿意嫁给我吗?”

这时,侍者来上菜了。玛丽啜着茶水,直到侍者离去。“我已经订过婚了,劳伦斯。”她说着,垂下了美丽的大眼睛。

王大注视着她,接着也咽下一口唾液,“可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突然说,声音中带有一股怒气。

“我从未想到你是认真的。”

“我还能有别的意思吗?”王大气愤了,他现在是真正受到了伤害,“我每星期都带你出来,那还不算认真吗?”

“带我出来的人可多着呢,那并不表示说我每一个都得嫁。”

“可你让我吻了你!”

“噢,不谈这些了。”玛丽说,“我们吃饭吧,菜都变凉了。”

“至少你也应该告诉我你已经订过婚了。”王大说。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不谈这些。难道我非得满街敲锣打鼓地告诉大家我已经订婚了吗?迪克目前在日本,他是个军人。我不想夸耀他。”

“那你就不应该让我吻你。”王大说。

“噢,你肯定是个老古板。就像你的名字一样。我想你们这些在中国长大的男士都是这个调调。”

“我想你和什么人都会接吻!”

玛丽扔下筷子,抓起小皮包和外衣,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了餐厅。王大一时愣住了,但很快便追了出去。“玛丽!玛丽!”他叫着,在格兰大道往南去加利福尼亚大街的路上追上了她。但她不理睬他,穿过大街,在圣玛丽教堂门前上了一辆计程车,扬长而去。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约会。

王大认真地读了两个星期的书,想借此把玛丽驱出自己的心中。有时,当他在读医学书的时候,真希望有人能够发明某种药品,可以治愈一个人的相思病及被伤害的自尊。玛丽甩了他,他受到伤害,但他并不恨她。也许那就是为什么会对一个女孩难以忘怀的原因。他知道刻苦学习并不能使伤口完全愈合,就去看了许多的电影,读了许多的杂志,都是有关爱情和心理学方面的。有时,当他在口袋书或杂志中读到有英雄在失去心爱的女孩后,经过一番努力又赢回女孩芳心的故事,就会非常的开心。他常把自己比拟成英雄,并幻想那些女孩都是芳心难以攫取的,但最后她们必定会满怀激情、爱情且谦卑地回到英雄的身边。

但是,公式化的虚构故事只能给他暂时的安慰,就像喝一口威士忌或白兰地一样,酒劲过后,失望会让人更加难以忍受。好几次他都想给玛丽打电话,但每次投入硬币之后,他又改变了心意。“有什么用呢?”他自言自语地说,“她是别人的女孩。她已经订婚了。”而他也不是那种拆散别人的人。他自己都不敢肯定能否做得到,如果他真想那么做的话。

玛丽几乎毁了他在医学院第一年的生活。他父亲对他的浪漫史一无所知,王大也不打算让他知道。他变得非常孤独而且闷闷不乐,学习成绩也开始下滑。他给洛杉矶的张灵羽写了一封信。他们是加州大学时期非常要好的朋友,张灵羽读的是政治学博士。他们在柏克莱有不少周末是在一起喝咖啡,谈论政治中度过的。张灵羽身材矮胖,长着一张快乐的方脸,一提到女人的话题就非常健谈。王大对张灵羽的印象是,他在中国一定是个伟大的罗密欧,对女人无所不通。张灵羽在获得政治学博士之后,就去了洛杉矶。现在,王大突然非常想见他,马上给他写了封信,邀请他到旧金山来过周末。

张灵羽没有回信,但三周以后他给王大来了个电话。“我在唐人街。我搬家了,你的信是在我到以前的女房东那里去赎皮箱的时候才看到的。”他告诉王大,他欠以前的女房东三十美元,所以她把他的皮箱留下当作“人质”。他快活地说:“别为我担心,我现在蛮富有的。我想在湘雅请你吃早茶。咱们二十分钟后在那里见。”

王大挂上电话时暗自发笑。张灵羽没有变,仍然是那么健谈、精力充沛、直截了当。他还记得他们当年在湘雅茶楼把早饭午饭并为一餐吃的情形,茶楼是在华人基督教青年会那条大街对面的一个不知名的小巷弄里。它开设在一个入口不起眼的地下室内,营业时间只在上午十点至下午三点之间。如果没有人带路,美国游客根本不可能找到那个地方,而且鲜见有美国人被带到那里去。或许唐人街的居民想要让它保留华人茶楼的特色,或许他们担心美国人不会喜欢那里的饭菜。王大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带一位美国女孩到那里去。

湘雅茶楼对他来说,似乎是唐人街中的唐人街,它的氛围是典型中国式的,食客们在那里啜着茶,以典型的华人举止高谈阔论着。如果出现一个美国白人在那里笨拙地摆弄筷子,那肯定会破坏那种气氛。几年以前,他和张灵羽经常在星期天去那里吃饭、聊天、品菊花茶,一直泡到茶楼关门。他们曾经吃过八盘点心及特餐。他们特别爱吃的东西有虾饺、三鲜扇饺、炖鸭掌、凤爪、猪肚、萝卜馅饼、糯米糕以及各种包子和美味可口的蒸饺。这里的饭菜价钱不便宜,但味道鲜美,是地道的粤菜,用不着费劲巴拉地去迎合“外国人”的口味。他俩常常吃得心满意足,撑得走路都打晃。

茶楼里到处都用字画条幅和红漆木雕装饰着,张灵羽坐在茶楼一角的一张餐桌旁等他。他们久别重逢,热烈地问候了一番。王大在父亲面前或者和一位世故的女孩在一起时,从来都没有感到自在过,但和张灵羽在一起就觉得很放松,好像压抑和束缚在他心中的所有烦恼突然都化为乌有。和张灵羽聊天,他用不着斟酌词句,可以畅所欲言,而实际上他也能够享受张灵羽的畅所欲言,因为他对自己也是无话不说。

他们点完菜后,王大问道:“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我现在是一个杂货店店员。”张灵羽兴高采烈地说道:“或许是第一个拥有政治学博士学位的杂货店店员。希望我能宣布它为一项世界纪录。”

“我听说有一位博士在渔人码头的餐馆洗盘子。”王大说,“如果不是我父亲砸了我那个饭碗,我很可能就会成为他的下属了。”

“那你现在做什么?”张灵羽问道。

“我又回到了学校,加州大学医学院。如果那里的教授对人类生命漠不关心的话,那么七八年后他们将把我培养成一个医生。”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半自嘲半痛苦地补充道,“我真相信如果我去洗盘子的话,我会为我的同胞们服务得更好。”

“你不喜欢医学吗?”

“我选修医学是因为它花的时间最长。至少我在学校的时候不必去另找工作。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我挺喜欢的。”张灵羽说,“赚的钱比当教授多。而且肉贩都把最好的部位按批发价卖给我。由于吃得好,生活有规律,又从搬马铃薯那里得到了充分的体能锻炼,我打算大幅削减未来医生们的工作量。再说,我的新职业既是我的自救,又是我们同胞的运气,就看我怎么看待它了。”

“你的意思是……”

“自从我拿到这个令人生畏的学位后,我应征过很多工作。我发现它是我所背负过的最沉重的包袱,有点像一个带来八个和前夫生的孩子的二婚女人。它是生活的一大负担。有一次,我差点当上大饭店的职员,一项最接近白领的工作,但是,当我那未来的老板发现我是个博士的时候,他以雇用我的干脆劲儿,立即解雇了我。他儿子坦率地告诉我,我的学位使他老爸产生了自卑感。从那天起,我终于相信学位是我唯一的累赘。它至少毁了我十个相当不错的饭碗,带给我的除了沮丧还是沮丧。好了,那一天我把学位证书扔进了阴沟,此后我变回了一个俗人,看侦探小说,开低级玩笑,常去打保龄球。不久之后,我就时来运转了。我参加了一个保龄球队,一周以后,我的一个队友,他爸爸是一个连锁店的经理,帮我谋到了这份工作。”

“这就是你所谓的自救吗?”王大打断了他。

“不是。”张灵羽一边给王大倒茶一边说,“让我告诉你,对我们大多数华人而言,最大的问题就是我们对生活过于认真。我们墨守陈规,无视我们仅仅是一群‘白华’的事实,就像当年的‘白俄’一样,我们拒绝调整自己去适应新环境。我们的梦想太多。假如我没有采纳新的哲理,没有把我们的许多老习惯抛弃掉,包括我们爱面子的习惯,我会一直很不开心。新的态度帮助我看清了自己的前程。假如我还在为浪费了我那深不可测的大学问而痛惜,我也许已经回中国大陆去了。”他喝了一大口茶,吞下一个虾饺,用餐巾抹了抹嘴,继续说:“所以,没回大陆去就是我的自救;没回台湾是我们同胞的运气,因为在我伯父的影响下,也许我真的会寻求门路跻身政府部门,成为一个腐败的官僚。但我不愿这类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所以会成为一个杂货店店员,我觉得是最幸福的事。好,让我们换个话题吧,免得我把这次愉快的小聚弄成使人厌烦的讲座。你的爱情生活怎样?”

“不怎么样。”王大沮丧地说。

“讲一些给我听听。”

“我宁愿不谈这些。”

“嗯,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张灵羽啃着鸭掌说。“你在恋爱问题上同样犯了过于认真的错误。你必须记住你是一个‘白华’。你在恋爱中所面临的劣势,就和你在许多其他事情上所面临的劣势是一样的。我常说,对我们而言,女孩的形势就像杂货店碰上了通货膨胀年一样。店中少数的商品价格昂贵,超出我们的购买能力。当地出生的女孩不愿和我们来往,我并不责怪她们。我们又有什么东西能给她们呢?一无所有。就拿我为例,我已经四十多岁了,长相又不比任何当地出生的小伙子帅,不论他们是杂货店或餐馆主人的儿子。我比他们多的东西也许只有学位,但这玩意儿又不能像面包一样可以当饭吃。而他们有的许多东西我却根本没有,像汽车、电视、财产、青春等多得不可数!”

“我想你是对的。”王大盯着茶里的菊花说。

“搞清楚形势之后,你必须对女孩们加以分析,然后据以制定策略。假如女孩是逢场作戏型的,你对她认真无异于自杀。假如女孩是严肃型的,你就必须扪心自问,你是否爱她爱得足以继续和她来往。有些女孩可能会扮演难追的角色,而她们确实也有资格,因为没有什么竞争者。有些女孩可能会挑三拣四,就像中国老话所说的‘骑驴找马’。如果你发现一个女孩正骑在你的背上寻觅什么,你最好尽快把她摔下来。不管怎么说,这种类型的女孩很容易被察觉。”

他又喝了一大口茶,“实际上,这种女孩头脑简单,也最容易被识破。假如你打电话约她,而她正觉得无事可做,她准会答应你。如果她觉得约翰或者乔治还可能会打电话约她,她就会在电话里支支吾吾一阵,然后告诉你明天再打电话给她。假如你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招待某人,她很可能会告诉你说:‘现在我正在煎羊排,不能和你讲话,不然它会烧糊掉。’这时你应该能确定羊排不是约翰就是乔治——她所喜欢的小伙子。还有一种女孩彻头彻尾地唯利是图。不过,你不必为此种类型的女孩费心,因为她们一旦觉得你是一座金矿,自然就会来到你的身边。如果你聪明的话,用不着奉献任何金子,你就能充分享受无拘无束的乐趣。当然,好的女孩还是有很多,可我们现在并不谈论好女孩。不管你遇见的是哪种类型,你得记住这个规则:不要那么匆忙而又迫切地一头栽进爱情的漩涡。”

“我知道。”王大说道。他从茶水中捞出一朵菊花,用手指把它捻碎,“但有时就是控制不了爱情。你不能把它当电灯一样开关。”

“那么你就需要洗一洗脑子。”张灵羽说,“你对爱情的态度必须改变。就如同我说的那样,首先你不能把爱情看得太认真。我并不是说每个人都应该采取这种态度。我只是针对我们,一群接近中年的‘白华’单身汉。你必须保持冷漠,随时准备面对最坏的形势。呵,我讲得太多了,都顾不上吃菜了。我还是听听你的故事吧,那样我也可以吃点菜。”他扔下筷子,用手拣起一个豆沙包狼吞虎咽地咬着。

“我决定忘掉我过去的浪漫史。”王大说,“那是痛苦的失败,而且都是我自己造成的。”

张灵羽突然停止了咀嚼,眯起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坐在附近的一个女孩。“我认识她。”他贴着耳朵对王大说,“她会讲国语、上海方言、广东话、英语,也会讲三四句从河内一个法国水兵那里学来的法语。七年前我们是坐同一条船来的。”王大看了一眼。在那个座位上,有两个女人面对面坐着,指手画脚兴高采烈地聊着。一个已经到了中年,风韵犹存,圆脸蛋上抹了不少粉;另一位年轻漂亮,穿着一件缀有亮闪闪饰物的浅蓝色旗袍,衬托出她那苗条的身段。“哪一个?”王大咽着口水问道。

“长得像电影明星的那个。”张灵羽说,“你想认识她吗?”

“她是哪一种类型的?”王大又咽了一口口水。

“我不知道。我没有看出来。我是七年前在‘克利弗兰总统’号上认识她的。那时候我对分类还一无所知。”他站起身来说,“走,我帮你们介绍一下。和她在一起,你绝不会感到沉闷。她的嘴巴永远讲个不停。或许只要一会儿她就能把你那些不愉快的浪漫史从记忆中抹煞掉。”

他们凑上前去。张灵羽欢快地讲起国语来:“唐小姐,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

两个女人同时转过身来。唐小姐打量着他,“啊,”她伸出纤细的食指指着他叫道,“你是中国领事馆的吴先生!”她小指的长指甲稍微有点倾斜地指向地面。

“再猜。”张灵羽笑着说,“我和那位有六十三个老婆而名闻天下的将军同一个姓。”

唐小姐收回她的手指,把它放在涂满口红的嘴唇上想了一会儿,那双大黑眼珠放出光来。

“啊,”她的手指又伸了出来,“你是五陆进出口公司的王先生!”

“不对。”张灵羽嘿嘿笑着,慢慢地摇着头,“就如同古话所说的,真是贵人多忘事呀!”

“不要告诉我。”唐小姐急忙打断他,“再给我一点提示。”

“我的姓在中国最常见,也最驰名。”张灵羽说,“姓这个姓的将军和军阀都比姓其他姓的多。看看你还记得提倡到舞厅跳舞并拘押过蒋介石的少帅吗?”

“噢,噢,”唐小姐叫道,“你是张先生!我们在‘克利弗兰总统’号上玩过扑克!”她大声笑了。然后她转向王大,眨着长长的睫毛问:“这位先生是谁?”

张灵羽为他们彼此做了介绍。唐小姐盯着王大看了好一会儿,看得王大脸都红了。“让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吴太大。”她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帮他们介绍了她那丰满的女伴。

张灵羽和王大向吴太太行了礼,吴太太微笑着点了点头。“请过来与我们一起坐吧。”唐小姐邀请道,“吴太太想认我做干女儿,我们正在商议认亲仪式的事情,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请坐。”

她把目光转向王大,在他坐下时盯着他的脸庞。当王大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遇的时候,她忽闪着眼睫毛微笑着。王大的心脏立刻通通地猛烈跳动。他发现她非常性感,特别是在微笑的时候。她微笑时最动人之处是在那口洁白而又齐整的牙齿和两个深陷的酒窝。“吴太太是四川人。”她接着介绍,“她丈夫是个大将军,在中国既和日本人打过仗,也和共产党打过仗。请和我们一起吃点东西吧。哦,伙计,再拿两个茶杯来,还有筷子。如今这吴先生,也就是吴太太的丈夫,成了大陆黑名单上的头号人物之一。现在她想认我做女儿。张先生,你觉得什么样的仪式较合适?我坚持要给她磕三个头,但吴太太说向她及天地各鞠三个躬就够了,你认为呢?”

“还是磕头较为正式,也更有效力。可别忘了邀请我们参加认亲仪式呀!”张灵羽说。

“吴太太打算举行一个宴会。”唐小姐说:“我们将邀请你们参加,请把你们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留下给我。”她马上打开手袋,掏出一个金黄色记事簿递给王大。“您住在旧金山吗,王先生?”

“是的。”

“你们应该去参观一下吴太太的新房子。”唐小姐说,“就在玛琳娜,是旧金山最漂亮的住宅区。等我们成为母女之后,我就要搬进去和她一起住。”她给吴太太的茶杯斟满茶水,用筷子夹了一块鸡肝放在吴太太的盘子里。“你喜欢吃鸡肝。这块不错。张先生认为我应该给你磕头,吴太太。如果你不让我磕头,我就不当你女儿了。喂,伙计,再来一份鸡肝。王先生,你喜欢吃点什么?”

“我在自己那边已吃了不少。”王大说,“谢谢你,我喝点茶就行。”

“哦,多吃一点。”说着,她夹起一个包子放在侍者刚给王大摆上的盘子里,“尝尝这个叉烧包,是旧金山最有名最好吃的,我听说里面的叉烧是按秘方制作的。请尝一尝。如果你喜欢吃鸡肉炒河粉,你就得到格兰大道的国华餐厅去吃,那里的鸡肉炒河粉是旧金山最好的。吴太太,你还想吃点什么?请点。”

吴太太微笑着说:“不了,今天吃这顿让我两天都不会饿了。”

唐小姐又为吴太太夹了一块鸡肝,“这块也不错,请尝尝。咱们的争辩就到此结束,吴太太。除非你接受我的磕头,否则我不会接受你的任何东西。”

“噢,这是美国。”吴太太说,“磕头是老古董了,外国人也许会笑话我们。”

“噢,不要在意外国人。”唐小姐说,“我们只邀请少数几个外国人。像是我的声乐老师和你的钢琴老师——克拉克先生和罗杰斯先生。”说完后,她转过身来对王大说,“罗杰斯先生是吴太太的钢琴教师,他弹得非常棒,他正在教她不看乐谱弹钢琴。你应该来听听吴太太弹钢琴,她会弹《扬基杜德》和《迪克西兰德》,和罗杰斯先生弹得一样好听。王先生,你会唱歌吗?”

“会唱几句中国戏曲。”王大答道,“那还是多年以前……”

“京剧?”唐小姐激动地叫道:“太棒了!吴太太也唱京剧。我认识一个会拉胡琴的人,他在北京曾给梅兰芳拉过京胡,我可以把他请到我们家来伴奏。你和吴太太可以在他那把著名的胡琴伴奏下唱京剧。他来的时候我一定通知你。你把电话号码写在我的记事簿上了吗?”

“写了。”王大说着,把金黄色记事簿交还给她。她把记事簿放回手袋,建议道:“我们到公园去吧,今天的阳光挺灿烂。要不就开车去海边。我哥哥帮我买了辆新车,我正在教吴太太开车。张先生,王先生,你们今天下午有空吗?”

王大期待着张灵羽接受邀请,但是张灵羽找了个借口推辞了,他说他们得去海湾对面去拜访一些朋友。唐小姐非常遗憾,“你们一定要抽空去看我们。”她反复叮咛,然后付了账单,挽着吴太太的胳臂离开了茶楼。

“为什么你没有接受邀请?”走出茶楼时王大问道,“我觉得她蛮有味的。”

“你的意思是说她很性感。”张灵羽嘿嘿一笑道。

“我们和他们一起去玩也许会很开心。”王大说。

“她的话太多。”张灵羽说,“跟她在一起,我连一句话都插不进去。我喜欢讲话,也喜欢听别人讲话,你是知道的;但她说的话没有一句值得一听。我猜想,她恐怕只适于用来做爱。但对我来说,正如俗话所说,纯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不用着急,很快就会见到她的,过不久她就会打电话给你。你注意到没,在只有单方发言的谈话中,她不是都一直在注视着你,还邀请你去她家,或是她未来的干妈家吗?也许你在她的眼里也非常性感。你只要小心应付,记住规则就是了。”

当他们走向萨克拉门托大街,到达格兰大道的时候,他们看见唐小姐和吴太太钻进停在半条大街远的一辆崭新的别克轿车里。“我们往克蕾街走。”张灵羽说着往左边拐去,“要不然让她看见,她就可能停下车来,再谈上半个小时,也许会造成唐人街的交通堵塞。”

“你认为她可能是一个淘金者?”王大问道。

“她可把我搞迷惑了。”张灵羽说,“假如她是的话,她可能会尽量弄清你在哪儿工作,或者你的父亲是谁。但她对你的工作和你的父亲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好像她是那种逢场作戏型的。”

一辆汽车的喇叭响了两次,王大转过身来。明光铄亮的红色新别克掠过他们身旁。唐小姐对他挥了挥手,她那只戴着首饰放在象牙色方向盘上的雪白玉手,她那带着酒窝的灿烂笑脸,她那黑色的卷发和那花俏的红披巾,映在车窗上,漂亮得就像全国发行的杂志上的一幅广告。王大咽着口水也向她挥了挥手。他真希望自己在那车里,开着车驰向金门公园,驰向大洋海滩,然后穿过克利弗剧院,拐进林肯公园……

“真是一辆好车!”张灵羽说,“也许是唐人街速度最快的车。她哥哥一定像阿里卡恩一样富有。”

“我觉得她不是一个淘金者。”王大突然发现自己袒护起她来,“她不过是一个快乐、天真的女孩,喜欢讲话,爱交朋友。”

“希望你是对的。”张灵羽过了一会儿说,“是的,我觉得她是一个逢场作戏的女孩。她没有淘金者的任何特点。你想知道淘金者的特点吗?”他停下来点了一支烟:“好,一个淘金者首先要看的是男人的鞋子。她对男人的鞋子有着无可挑剔的眼光,她对鞋子的价钱比卖鞋的还要清楚。在她的眼中,如果一个男人穿的皮鞋不值二十五美元,或者需要花上二十五美分擦一擦或换个鞋跟,这个男人就是属于‘安全风险’很差的人。假如你的鞋子过了关,她将会开始研究你的衬衣。假如你穿得的很体面,但你的衬衣领口有点脏或者后背有点泛旧,她就会把你当作一个——以美国说法来说——当作一个phony(冒牌货)来看。假如你的鞋子和衬衣都达到了她的标准,那么她就会要搞清楚——当然是以非常巧妙的方式——你是否有一辆汽车。假如你有,好,她就会要求你带她去你家,或者带她去兜风,告诉你医生说她需要呼吸大量新鲜空气。假如你的汽车碰巧是辆嘎嘎作响的老爷车,她就会突然头痛起来,告诉你医生就住在附近……”

王大几乎没有听见他的朋友在讲什么。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唐小姐,并且想象着他们已经接受了兜风的建议。在他的想象中,他看到自己坐在她的身边……汽车出了林肯公园,沿着风景如画的海岸线飞驰,驶入普勒西迪奥区,然后拐进用黄灯作隔线的高速公路,穿过金门大桥,直接驶向马林县境内那些美丽的绿色山谷之中……

正文 身外之物

谭太太到玛琳娜成人学校参加公民班上课已经有两年了。她不知道何时移民局才会写信给她,叫她去参加初步审查,她的好朋友田太太一直等了六年,才收到这样一封信。不管怎样,谭太太一直满怀希望地学习。背诵着美国宪法的每一个单词。她的教师萧女士在班上评价她说,谭太太是这两年中唯一一名没有旷过一节课,并且能背诵她学过的所有功课的学生,尽管她的英语听上去有点难懂。但萧女士马上补充说:“她的英语也有很大的进步。两年前她对我讲英语时,我简直不知道她讲的是希腊语还是中国话,现在她讲的每一个字我原则上都能听懂。”

谭太太对这个评价非常满意。她禁不住左顾右盼了一番,满脸骄傲的微笑。尽管她现在阅读英语和讲英语仍然有很多困难,但她至少可以毫不迟疑地回答老师的问题。上星期她只犯过一次错误。萧女士问她,成为一个美国公民有什么好处。她流利地陈述着所有的权利,但到最后却出了差错:“我可以在政府找到一个笑话。”这句话让萧女士愣了好一会儿,但她很快就醒悟过来,谭太太在她流利、充满热情的陈述中,用“joke”(笑话)一词替代了“job”(工作)。她就像一个弹钢琴的,刚好敲错了键。

一个阳光普照的下午,谭太太走出学校,感觉良好。她决定去拜访姐夫,看看他是否把钱全部存到银行了。自从在报纸上看到那件抢劫的新闻,她一直为他的钱财担心。幸运的是,她已故的丈夫已经安排好老家伙的钱财,聪明地把其中的大部分投资到稳妥的生意之中,否则王戚扬或许会把他那五十万美元全都塞到床底下了。她弄不懂这位老人为什么如此顽固,而过世的姐姐是怎么能够忍受他的。她也弄不清是否所有来自湖南的人都像他那样,是全中国最能吃辣椒的人。

谭太太乘坐公共汽车到达萨克拉门托大街站时,决定先去天后宫做个祷告。她信仰耶稣基督,也听天由命地相信天后——中国人心目中的天堂女神。她在格兰大道下了公共汽车,走到韦弗利区,那条大街挤满了彩色瓷砖墙面、大阳台的楼房,楼房上装饰着黑色和烫金色的大字,这些建筑都是属于一些富有的家族。

天后宫位于修行慈善协会的顶层。谭太太每月至少来这儿一次,登上那狭窄的楼梯来朝拜天堂女神,她保佑着所有旅游者或居住在外国的人的命运。今天谭太太是专门到这里来祈求天后保佑姐夫藏在家中某处的现金。老家伙的钱也是谭太太姐姐的钱。因此,她觉得自己对钱的安全多少也负有部分责任。她跪在神龛前的草垫上,神龛是用柚木精心雕刻而成,天后手执赐福的权杖坐在其间。小香炉冒出的一缕青烟袅袅飘向她那慈祥的面庞。谭太太给妈祖磕了三个头,念念有词地祈祷一番,然后拿起长供桌上的签筒虔诚地摇着,直到有一根签从筒子里跳出来。她对照着签上的号码找到了灵签,看到签条上写着的好运气,满脸微笑。天后真好,答应为谭太太保佑她姐夫的幸福。

她站起来,把一美元香火钱放在香炉下面,然后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天后宫。她忽然感到饿了,遂决定去克蕾街的桃园餐馆吃一顿北京烤鸭。这家餐馆在一幢楼房的底层,向下走的楼梯设计了一个直角拐弯,以免鬼魂进到餐馆里来,因为鬼魂不会拐弯。谭太太去过北京,觉得这里做的烤鸭与正宗北京烤鸭的味道十分接近。而且桃园的厨师也实在,不会把食客不愿意要的鸭肉部分上得过多。按照正宗吃法,北京烤鸭吃的只是烤成棕红色的鸭皮,香脆可口,再加上一碗用鸭骨熬出来的鸭骨汤。在等着上烤鸭的时候,谭太太要了一杯烫热了的水酒。这杯水酒将会使她进入一种必要的安宁状态,以便充分享受美味菜肴。

晚饭后,她决定不去看姐夫。她已经祈求天后保佑他了;所以,不管他的钱是仍然放在他的卧室里,或是已经被存到了银行里,都会很安全了。

可是,她回到家里的时候,姐夫的聋子用人刘龙正坐在她家的台阶上,打着瞌睡。她轻轻踢了踢他的腿,问道:“刘龙,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刘龙猛一抬头,看到谭太太,他急忙站起来。“你好吗,谭太太?”他很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不好也不坏。”谭太太说,“你在我家门前做什么?”

“嗯?”

“噢,我忘了你是个聋子。”她自言自语地说,然后又大声对着他的耳朵问了一遍。

“王老爷请你到他家去。”刘龙说。

“我不想去,我已经吃过晚饭了。”

“噢?”

“好吧,我走一趟。”谭太太失望地说,“去那里一趟也比托你带口信省事。”

她开始往北边只隔三条街远的姐夫家走去。刘龙以适当的距离紧跟在她后面。到了那里,她等着刘龙帮她开门。走进客厅后,就往她常坐的一把直背椅上坐下。她向餐厅瞟了一眼,圆桌上没有任何准备。她暗自庆幸自己已经吃过了晚饭。反正她在王宅也很少几次是真正享受到吃的美味;每一道菜中都要放些红辣椒,吃得她总是打嗝。

“谭太太,王老爷请你到他的卧室去谈话。”刘龙走出王戚扬卧室对她说。

谭太太感到很奇怪。姐夫很少叫她进他的房间。她一走进挤满了大蚊帐、盆景、书架、书桌和几张藤椅的房间时,就知道发生了事情。王戚扬坐在书桌后面的椅子里,脸色惨白。“妻妹,”他正襟危坐,以有一些微颤抖的声音说,“我今天被抢了。”

这消息对谭太太来说无异像是脸上挨了一记耳光,她被惊吓得一时舌头都僵住了。她抓住一把藤椅的靠背,然后坐到里边,像是生了病一样。她问道:“什么时候发生的?”

“今天早上,”王戚扬说,“当我从银行回来的时候。”

“他们抢走了你所有的东西吗?”

“全部被抢走了,包括我刚从银行兑换一百美元的每一枚硬币。”

谭太太深呼吸了一口气说:“啊,只是一百美元而已。我还以为强盗破门而入,抢走了你所有的现金呢。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有个陌生的外国人从银行跟上了我。”王戚扬说,“当我走到鲍威尔街的转角处,他用某种硬东西顶住我的后背,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但我知道他要抢劫,我马上举起双手。他抢走我手中的钱后,就拐过墙角跑掉了。妻妹,我怀疑那个强盗已经跟踪我几个星期了,他现在可能知道我住在哪里。你能把这事向美国政府报案吗?我需要两个警卫日夜保护我的房子。”

“我的姐夫,”谭太太热心地说,“美国政府是一个民主政府,它是民治民享的政府,它宪法规定的三个原则是自由、平等和公正。你不能以封建地主的口吻命令美国政府派两个士兵来为你家日夜站岗。这不是以前的中国,你最好打消这个主意。再说,美国政府有三个部门:立法部门、行政部门和司法部门。你能做的事情就是请行政部门中的警察部门帮你抓小偷。至于你的钱,早就该听我反复告诉你的话,存到银行里去。”谭太太眯着眼睛盯着他问:“你的钱存到银行里了吗?”

“还没有。”王戚扬说,“这就是我叫你到这里来的原因……”

“我很高兴强盗抢走了你的一百美元!”谭太太气愤地打断了他,“它对你可是个很好的教训!幸好我刚才到天后宫为你的钱财做了祈祷,不然强盗可能会破门而入把你家里的所有现金都抢走了!哟,我的姐夫,为什么你如此顽固?为什么不听我的劝告?”

“我已经决定今天去存钱了。”王戚扬说,“可我听不懂外国人的话。这就是为什么我叫你来的原因……”

“今天不行。”谭太太又打断了他,“银行已经关门了。”

“关门了?为什么?”

“银行每天下午三点钟关门。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王戚扬说,“我一直都是吃午饭的时候去的。妻妹,你能否给银行经理打个电话,请他开门?”

“唉哟,我的姐夫。”谭太太失望地说,“银行经理又不是黑市的换钞机,你怎么可能这样打电话给他并下命令呢?再说,我也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呀。你以为你还在那落后的湖南省啊!请你赶紧除去这个念头吧!明天早晨九点钟银行开门营业时我们再过去。告诉刘龙今天晚上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另外也告诉王大和王山要待在家里。你没有手枪吧?”

“没有。”

“那好,既然强盗已经抢走了你的一百美元,今天夜里他应该不会再到你家里来了。那钱该够他花上几天的。我将向警察报案抓他。他什么长相?”

“我也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模样。”王戚扬说,“他是个外国人。所有的外国人看起来都差不多。”

“既然你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谭太太明确地说:“那我就不向警察报案了。再说,警察也不可能把旧金山的每个人都抓起来审查谁是强盗。用人们知道你被抢劫了吗?”

“不知道,我谁都没有说。这也是我叫你到我房间来谈的原因。”

“好,那就不要声张。”谭太太说着站了起来,“我明天再过来。”

第二天早晨,谭太太九点钟准时来到王宅。王老爷已经比平时早一个小时起床在等她。他为放钱的铁柜多加了一把锁。由于遭劫的缘故,他昨晚整夜都没有睡好。房子中的每一个小声响都会使他心惊肉跳。他没有像往常王山晚上在家时那样督促他背诵功课。他听到王大半夜三更才回家,他也听到刘妈在楼上的房间内责骂丈夫,而壁炉上的老时钟似乎也比平时更为吵人。实际上他根本整夜都没睡觉。

“你看起来不是很好。”谭太太问,“生病了吗?”

“没有。这是家中所有的现金。”

谭太太看着大铁柜,皱起了眉头,“什么?满满一柜子?”

“不,其实并没有装满。”他解了柜子上面的三道锁后将柜子打开。在柜子的一个角落堆着一堆崭新的百元美钞。“这里共有八万七千七百美元。我想叫刘龙把柜子扛到银行去。”

“扛个柜子去银行?”谭太太说,“从来没有人会扛着一个大铁柜去银行。我们先把钱放在一个旧的购物袋里,然后提着它去银行,这样做比较安全。我去找厨子借一个购物袋。”她走到厨房,要圆脸厨师把所有的购物袋都拿出来给她看看。厨师共有五个购物袋。谭太太选了一个看上去最破烂的,拿到她姐夫的卧室里。她把钞票塞进购物袋,上面用一张中文报纸盖好。“袋子由我来拿。”她说,“我们现在走吧。”

他们走出家门,顺坡走向格兰大道。美国银行唐人街分行上午挤满了人。谭太太没有去排队。她对柜台里的一位小姐说她要见经理。经理是一位戴眼镜的华人女士,身材丰满,和蔼可亲,当她从自己的桌后抬起头来,看到谭太太的时候,急忙站起来向她问好。“胡女士,我帮你带来了一笔小生意。”谭太太用广东话对她讲道,“我们能进来和你私下谈谈吗?”

“当然可以,谭太太。”经理说着,打开柜台门让他们进去。谭太太把她的姐夫介绍给经理,胡女上请他们坐到自己的办公桌旁。“我姐夫有些钱打算存在你们银行。”谭太太说着把购物袋交给胡女士。胡女士朝购物袋里看了看,然后从旧报纸下面掏出一大沓百元美钞,顿时瞪大了眼睛。她什么话也没说,眼光在王戚扬和钞票之间来回瞟了好几次。“胡女士,这可不是伪钞。”谭太太说,“我可以打保票。袋子里的钱一共是八万七千七百美元。我姐夫想开一个八万元的存款账户,其余的钱开一个支票账户。”

经理笑着说:“没有问题。”她到柜台那里叫来一位娇小玲珑的华人女孩,让她清点购物袋里面的钱,然后她开始询问收集存款人的资料。当华人女孩拿着一张写有袋内钱数的纸条回来时,王戚扬看了一眼,赞许地点了点头对谭太太说:“这位女孩很诚实,不错。”

谭太太窘得咳了两声,急忙对经理说道:“我姐夫不会用英文签名。当他签支票时,是否可以使用中文签名?”

“我想恐怕不行。”胡女士说:“有的出纳员不认识中文。不过,我们有一些客户使用印章。王先生有印章吗?”

王戚扬有许多颗印章,而且总是随身携带着一枚,放在系在长袍纽扣上的一个小袋子里。办完了存款的事情,谭太太乐得笑开了嘴。她谢过胡经理,和姐夫一起离开了银行。她心中的重大负担总算是卸掉了。但是,其他的一些事情仍然让她发愁。当他们走到一条大街的转角处时,她拐进一家男士服装店,并对王戚扬说:“让我教你怎样使用支票,进去吧。”

服装店的经理很客气地和他们打招呼。谭太太用广东话问道:“你们这里最好的一套西服要多少钱?”

“一百二十美元。”经理说,“是英国进口的。”

谭太太拿出支票簿,写上一百二十美元后,告诉姐夫在支票上面盖印章。“你看,多么简单!”然后她把支票交给经理,并用广东话补充道:“你最好在他改变心意之前赶紧签上背书,另外请把最好的西服拿出来给他看看。”

当经理拿出一套深灰色毛料西服,笑着挥掉西服肩上的灰尘的时候,王老爷的脸红了起来。“这是干什么?”他生气地说,“我不想穿任何外国衣服。”

“唉哟,我的姐夫,为什么你要这么顽固呢?你挺着一个大肚子,穿上西服将会显得好看。快过来试穿一下吧。”

“不,我不想要!”

“管你要不要,钱都已经付了。”谭太太坚决地说,“它花了你一百二十美元,而你也已经在支票上盖了章。”

“说得对,”满脸微笑的经理用带有浓重广东腔的国语说,“为了表示对新顾客的友好,我将帮你支付售货税。请到这边来,你可以免费任意调换。”

正文 入乡不随俗

星期六的早上,王家的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心情,或者做着不同的事情。王大出门了,王山饿着肚子,心里想的却都是打球的事,厨师去买东西了,王老爷还在床上,刘妈则担心不已。

自从王老爷买了西服后,刘妈就不断地谈论着这件事情,同时制造了一个谣言说是老爷将要实行家务西化。一大清早,当她的聋子丈夫仍然睡眼惺忪、耳朵最聋的时候,她就向他表达了自己的担心。除了王山,没有人听见她的抱怨。王山最讨厌躺在床上,他已经来到厨房,在冰箱里搜索着找东西吃。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刘龙夫妇在打扫完后院走进厨房的时候,刘妈对着她丈夫喊道。

“嗯?”刘龙问。

“哦,我整个早晨都在浪费气力试着要告诉你家里将发生的事情。”刘妈说,“等到老爷解雇了你,换成一个外国用人时,你可别说我没警告过你!”

“你警告我?警告什么?”

“唉,为什么我要浪费我的时间跟你这样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乌龟讲话?”刘妈抱怨地说。当她看见王山时又皱起了眉头。“又在吃生火腿?”她说,“你最好别叫厨子知道你吃了他的火腿。他或许会告诉你的父亲,而你也清楚老爷将会怎么惩罚你。他会用竹棍子打你的手心。”王山吞下火腿,嚼都没怎么嚼,又把一碗水一口喝干,速度快得让刘妈目瞪口呆。“我真搞不懂为什么厨子一早出去买东西到现在还不回来。”刘妈继续说,“假如他每天早上还都在茶馆里消磨时间,总有一天他会发现自己的铺盖卷被扔到大门口,而厨房里已经换成了外国厨子。”

“我父亲要雇用美国厨子了,刘妈?”王山问道,双眼一亮。

“他买了一套美国西服。”刘妈加重了语气说:“那只是个开始。他还会将家务全盘西化,把我们全都解雇。我浪费了整个早晨要对刘龙讲这件事,可这个又聋又哑的老乌龟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好耶!”王山用英语叫道,“再也不必吃炒杂碎了。太好了!太好了!”

王山今天不上学。但他讨厌星期六和星期天,因为这两天他每餐都必须在家里吃。每次看见那些湖南菜,他就倒胃口。有时他会在饭前溜出去吃个热狗或汉堡。如果他没钱,他就会趁厨师不在厨房的时候在冰箱里搜寻一番。当他非常饥饿的时候,他无论如何更是要搜寻一番,不管生熟都吃。通常家宴最丰富的时候,也是王山最饥饿的时候,因为饭桌上有那么多他讨厌的精美食物。他在家里最喜欢吃的东西,就是冰箱里的中国生火腿。

现在,当他听说父亲将要实行家务西化,他当然兴奋。他有很多事情想在家里做但又不敢,比如说,趴在客厅的地板上看连环漫画,嚼泡泡糖,在后院用气枪打鸟,等等。如今,也许这些事情他都可以做了,而且不会惹得父亲生气。

午饭时,他大胆地把一条面包带回家。他没有吃米饭,而是用中国菜自制了三明治。当他津津有味地吃着他的三明治的时候,他父亲深皱着眉头瞪着他。“那是什么食物?”王老爷问道。

“三明治,爸爸。”

“多么野蛮的吃法。”他父亲说,“用筷子!”

“爸爸,吃三明治是不应该用筷子的。这是美国食物。”

“饭桌上的中国饭菜有什么不好的?”

“我喜欢吃美国饭菜。”

王老爷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我听说你经常吃生火腿,是真的吗?”

王山嘴里塞得满满的,“是真的,因为我太饿。”

“你曾经有过很好的饭桌礼节。”王老爷说,“吃东西一口一口安静地吃。现在你的吃相就像山上的土匪。再说,只有野兽才吃生肉,如果厨子再告诉我说你吃生肉,你就不妨搬到山上去过和野兽相同的生活。今天上午温习功课了吗?”

“温习了,爸爸。”

“吃过午饭后到我房间来背诵功课。”王戚扬说着站了起来。王山的三明治和吃相已经使他胃口尽失。他一点东西也吃不下。

父亲离开饭桌以后,王山的三明治吃得更是津津有味。他以前不知道,不喜欢吃的中国菜夹在面包里竟有如此好吃的味道。他很高兴,父亲没有说任何禁止他吃三明治的话。

吃完了一餐愉快的午饭,王山感到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最惬意的星期六。而他现在更是迫不及待地要去打球了。他真希望自己能像王大一样已经长大成人,来来去去都用不着去征得父亲的同意,而且总有足够的钱在外面吃饭。他搞不清哥哥现在在什么地方。他很少见到他的面,尤其是在周末。他嫉妒哥哥的生活,而且肯定他一定过得很开心;此外,哥哥也不用背诵功课给父亲听。尽管例行的背诵一点也不困难,因为无论如何,他背诵的东西父亲是一个字也听不懂,可是背诵功课总是令人烦厌的事,而且经常让他感到紧张。如果他是在他父亲的房间里私下背诵功课,他就会感到高兴,因为那里除了父亲以外,没有其他人能够听得到他在背什么东西。但有时父亲会叫他在客厅里背诵,那就成了一种可怕的经历,因为他那随时都可能来访的姨妈会听到他的背诵,而她是听得懂英语的,可以很轻易地就发现他的骗人把戏。

他拿着学校的课本走进父亲的房间。王老爷正坐在藤椅里享受着轻微的咳嗽。王山等到父亲的咳嗽结束后,僵硬地走到他的桌前。“你今天早晨温习了什么功课?”王老爷清着嗓子用鼻音问道。

“地理和算术。”王山回答。

“把你的书本放下。”父亲说。

王山把书本放在桌子上,等着父亲发话。“地理你温习的是哪一课?”父亲问。

“第九课。”

“把第九课背给我听。”

王山背诵着第九课有关北美洲的课文,当开始结巴的时候,他马上转到《美国独立宣言》上来,因为他已经把《美国独立宣言》记熟,可以非常流利地背诵出来。王山背完之后,王老爷赞许地点点头,咕噜着说:“嗯,不错,不错。算术你温习的是哪一课?”

“第十课。”王山回答。

“把第十课背给我听。”

王山没有争辩算术课是用不着背诵课文的。他知道父亲相信,学生必须记住在学校里学到的所有东西。这是在中国已经实践了几千年的方法,而且王老爷坚信这是帮助学生记住所学功课的唯一方法。“背诵第十课,快点。”他说。

王山清了清喉咙,又背起《美国独立宣言》来,这次他背了两遍。他背完以后,两只脚不停地移来移去,急切地盼望着父亲放他出去。他急着要去打球,不想迟到。王老爷咳嗽了几声后问道:“就这么多?”

“是的。”

“下次多温习一些。”

“是的,爸爸。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王戚扬严厉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问道:“为什么你这么急着出去?”

“我……我姨妈叫我去看她。”王山回答。

王老爷不能反对儿子去姨妈家,以免可能会惹得她不高兴,她一直坚持,亲戚之间要尽可能地相互走动。虽然如此,他还是等到给王山训导了一番行为举止、忠诚老实、孝敬长辈之后,才放他出去。

王山走了以后,王老爷又咳嗽了一会儿,感到十分舒服。他带着极好的心情练了练书法,照料了一下盆景,然后决定到唐人街上去溜达溜达。

他往南向斯托顿街走去,然后拐到萨克拉门托大街。这个下午阳光灿烂,空气温暖而又清新,许多广东女人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望着大街,就像她们在中国的时候一样。王老爷让过一个个叫卖的小贩和一辆辆的人力车。当他顺坡穿过华人运动场,胸中涌起满腔怀乡情绪的时候,突然看到王山正和一群年轻人把一个皮球在一张网子上抛来抛去。他眨了几次眼睛,以便确认那是不是自己的儿子。没错,是他。他就是这样在看姨妈吗?

王老爷感到怒火中烧。他讨厌儿子撒谎,特别是在刚刚听完自己对他所作忠诚老实的训导之后。他控制着自己因为儿子撒谎而要冲上去扇他两记耳光的强烈欲望。他咳嗽了几声,想引起儿子的注意,但王山在球赛中如此投入,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父亲。王戚扬看着儿子,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然而,不一会儿他就开始为王山的控球技术感到惊奇。他像猴子一样跑着,摔倒后又跳起来,敏捷地把落向地面的皮球救起来。王老爷看了一会儿,被吸引住了,而且逐渐发现自己偷偷地在心中为儿子的球队加油。

发现自己竟然对孩子们的游戏如此津津有味,他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赶紧离开运动场,并暗自庆幸王山没有看到自己。他在想是否可能找个别人发现不了的地方看球。假如人们开始议论起每个星期六下午都在观赏球赛的王老爷,肯定会产生不少流言蜚语,那时他就得设法解释这个问题。在他的一生中,这还是第一次发现在一张网子上把一个皮球投来投去竟然会这么有趣。

在他回家的路上,他又发现了另外一件事情:通过这种游戏,王山的双手一定会比以前更为粗糙了。怪不得这小子最近不再那么怕他的竹棍子了。下一次惩罚他的时候,一定得打得重一些。

正文 唐小姐

正像张灵羽预测的一样,在湘雅茶楼会面的三天之后,唐小姐给王大打了个电话。她邀请王大到她那不大却蛮豪华的公寓去作客,并为他准备了五道菜的晚餐。其中四道是她从百老汇大街的快餐厅订的。她自己准备的是蛋花汤,除了稍微咸了点,味道还是不错的。享受完丰盛的一餐,王大帮助收拾餐桌。他坚持着要洗碗,但唐小姐把他推出厨房,带到温暖舒适的客厅里看电视。两个小时的时间,王大看了四集电视剧,但他根本不知道戏里演的是什么。只注意到四集电视剧中有两个主角被谋杀了。他实在是无法专心地看电视,他已经堕入情网。虽然眼睛看着屏幕,却是心头猛然乱跳,心思飘浮不定。然而坐在他身边的唐小姐,则是全神投入地在欣赏。当剧情紧张时,她会抓住王大的胳臂,屏住呼吸,有时她会叹气、沉吟、大笑,或是催促剧中的英雄动作快些,尤其是碰到爱情场面,当羞涩的英雄显得过分犹豫不决的时候。

王大坐在那里,内心正与双臂想要搂住身边那柔软而又温暖的身体的冲动抗争着。她的秀发散出的芳香如此沁人心脾,使得他偷偷贪婪地猛吸着,加剧了他与冲动抗争的难度。

那天晚上以后,他们一起出去了好多次,看电影,到夜总会跳舞,到路边的餐厅吃饭。每次约会的时候,王大都要与想要吻她的强烈欲望极力抗争。有一次,他几乎就要吻她了,但在最后的关头他又退缩了,他还是胆怯。曾经有一次,他要吻一位女孩,但是女孩却说:“噢,请别破坏咱们的欢乐气氛。”假如唐小姐也是这么说,那又该怎么办?不行,他的行动不能发展得太快。他绝对不能像一条色狼一样,破坏愉快的友情和欢乐的气氛。

唐小姐看似非常的繁忙,但总还是会接受王大的邀请,虽然有的晚上她说不能在外面待得太久,那是因为她的哥哥在家等她。王大从来没有碰见过她哥哥。当他问她哥哥在哪里工作的时候,她说他是一艘军舰上的军官,接着就马上岔开这个话题。王大碰到过她的几个朋友,他们常在她的公寓里搓麻将;但他们之中似乎也没有任何人见过她的哥哥。他给张灵羽写了封信,把他和唐小姐约会的事情告诉了他,并问他是否知道她的哥哥。张灵羽回信说他对她的哥哥一无所知。他所能猜测的就是她的哥哥一定很有钱,他不是曾经给她买过一辆崭新的别克轿车吗?

在麻将桌上,王大认识了一位赵小姐,脸上有不少麻子,她和唐小姐的关系好像相当密切。她们是在上海认识的,战争期间共同经历过艰难的岁月。王大对赵小姐很友好,期望着可能从她那里了解一些唐小姐那神秘哥哥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在情网中越陷越深,弄得自己吃饭都不香。对他来说,唐小姐是一个完美的女孩,无忧无虑,魅力无穷。现在困扰着他的唯一一件大事,就是她那扑朔迷离的哥哥。他请赵小姐吃过几顿饭,询问唐小姐哥哥的事情,但赵小姐也是闪烁其词。她喜欢谈论艺术和哲学。她告诉王大他是她唯一能够谈得十分投机的人。为了酬谢他的友情,她邀请王大到她的公寓品尝她烧的上海菜。王大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和她谈情说爱,但喜欢她烧的菜肴,和她在一起很开心,所以经常去看她。他也确信唐小姐不会妒忌,因为赵小姐满脸麻子,年龄或许也比他大上十多岁。他喜欢她,就像喜欢一个姐姐一样,而且一点不会怀疑,她对他也是像对待弟弟一样。她给他讲她在中国的家庭、朋友和所有的快乐时光。除了唐小姐和她的哥哥,她无所不谈。

一天晚上,王大和唐小姐有个约会。他们走出电影院的时候,王大提议到公路边的餐厅去吃牛奶冰淇淋,但唐小姐说她对路边店已经厌倦了,再说,牛奶冰淇淋会使她发胖。为什么不干点别的事情换个花样呢?所以他们开车到电报山上的科伊特顶,去欣赏旧金山湾和东湾地区的全景。崭新的别克车平稳地向山上爬去,车内播放着音乐。在风景如画的电报山顶,他们在两辆汽车之间找到一个停车的位置。这里是俯瞰阿尔卡特拉兹联邦监狱和闪烁着成千上万盏黄色灯光的长长的海湾大桥的好地方。眺望远方,海湾对面是柏克莱和奥克兰城市,在星光灿烂的夜空映衬下闪闪发光,就像海盗船上的珠宝箱内的宝物一样。一艘轮船在海湾的什么地方鸣着汽笛,一架飞机闪烁着红灯黄灯在城市上空悠闲地兜着圈子,它的嗡嗡声和繁杂的城市噪音组成的奇特交响乐,就像沉闷的低音部分。

唐小姐关掉车中的音乐,把座位往后放了放,转过身来对王大说:“咱们聊聊。”王大转过身来面对着她,把左臂搭在她身后座位的靠背上,抚摸着她柔软的长发。他的心头怦怦直跳。透过唐小姐身边的车窗,他看到旁边车里的人们在紧紧拥抱着亲吻。他看了看唐小姐,她正在凝视着他。在一阵突然涌动出来的勇气作用下,他把唐小姐搂到怀中,而唐小姐柔软的双唇,不知不觉中已经盖住了他的双唇,她的双臂紧紧地箍住了他。他不知道他们的接吻持续了多久,但他知道这是他有生以来同女人经历过的时间最长的接吻,而且是最令人沉醉的一次。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旁边的汽车已经开走了,飞机也回去了。他向海湾望去,感觉到自己好像刚刚结束了一趟到乌托邦的完美旅行,在那里完全失去了时间的感觉。他大胆地亲吻着唐小姐的后颈问道:“唐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吗?”

唐小姐抬起头来靠在座位的后背上笑了起来,“你笑什么?”王大感到迷惑不解。

“你是第一个在向我求婚的时刻还叫我唐小姐的男人。”她说着又笑了起来:“听上去很有意思。”

“我一直叫你唐小姐。我认为求婚应该是严肃而又郑重的事情,还是叫你小姐更为合适。”

“对了,但除了称呼小姐你从未叫过我其他名字:而且在几分钟之前也从未亲吻过我。你的行为非常奇怪,但我喜欢。你和其他男人大不一样。现在既然我们都接过吻了,你就不必那么郑重了,可以叫我琳达。这个名字是我的声乐老师给我起的。假如我成为一个职业歌手,琳达唐就是我的艺名。琳达唐——听上去像不像一个著名的歌唱家?”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王大说道,“你愿意嫁给我吗,琳达?”

唐小姐拍拍他的脸蛋:“我当然愿意嫁给你。不过我得征得我哥哥的同意。他是个暴君……”

“我从来没见过你的哥哥。”王大打断了她,“他到底在哪里?我能见一见他吗?”

“你当然能见他。他现在在欧洲。”

“他在欧洲干什么?”

“我告诉过你,他是远洋舰上的军官。你记性真差。”她笑了一声,赶紧岔开这个话题:“你知道女人为什么会怀上一个男孩,或者为什么会怀上一个女孩吗?”

王大被这个不相干的问题难住了。“为什么?我想,那是因为她结婚了。”

“是结婚了。但是当一个女人怀上一个男孩时,为什么她怀的是一个男孩,而不是一个女孩呢?”

“为什么?因为男人的精子里包含……噢,咱们不谈这个问题。那是生物学。如果我们老是谈论它,我们的谈话会变得既枯燥无味,又粗俗不堪。”

“你知道我的声乐老师是怎么说的吗?”她又笑了起来,“他对于男孩女孩的解释最有意思了。他说,在创造这个娃娃的过程中,如果男人享受的快感多,那就会是一个男孩;如果女人享受的快感多,那就会是一个女孩。”

“琳达,咱们不谈这个。”王大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说道,“咱们还是谈谈你的哥哥吧。他多大年龄?你的公寓里有他的照片吗?”

“当然有。”琳达说,“下次我拿给你看。有人告诉我你和海伦经常见面,是真的吗?”

“海伦是谁?”

唐小姐用食指支着自己的脸说:“你知道……你知道她是谁。”

王大现在更是莫名其妙了,“我不知道你指的是谁?”

“唉哟,你不知道?”唐小姐不耐烦地说,那根食指仍然支在脸上,“那个脸上长满小坑坑的女人……”

王大笑了,“噢,你指的是赵小姐!为什么你开始不直接说赵小姐?”

“你喜欢她吗?”

“呃……是的。我们就像姐姐和弟弟一样!”

“也许她并没有把你当作弟弟。有人说她非常骚。你知道有句中国老话是怎么说麻脸女人的吗?‘十个麻婆九个骚’。”

“那只是一句老话,没有任何科学根据。”

“海伦就骚。”唐小姐说,“我对她了如指掌,我认识她已经十五年了。有人说……”

“噢,拜托,咱们不谈她好吗?她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姐姐。我喜欢她,但我从来没有觉得我会爱上她。咱们还是别说她的坏话了。”

“女人骚也并不都是坏事。”唐小姐说,“男人都喜欢女人卖骚。你不也是吗?你知道我的声乐老师另一天晚上说什么了?他说……”

“咱们还是谈谈咱们的婚事吧。”王大打断了她,“你认为你哥哥会同意吗?”

“当然会。”唐小姐说着,充满柔情地拍了拍王大的脸,“他一直想叫我结婚。咱们听听音乐吧。”她马上打开收音机说:“我喜欢南美音乐,特别是伦巴。你怎么样?我一听起伦巴来就没个够。我可以跳上一夜的伦巴,也不觉得累。很多女人跳伦巴的时候不知道怎么扭胯……噢,这是吉特巴。”她随着音乐的节奏磕打着自己的牙齿,用手指打着榧子,扭动着两个肩膀,哼着乐曲,秋波似水。王大注视着她,心头怦怦跳个不停,把热血和爱意压向他的全身。他咽着口水,遏制着另一个强烈的冲动……把她抱在怀中,吻着她向她发誓,永远也不会让她离开自己。但他控制着自己。啊,假如他在以后的生活中能够拥有她,他该是一个多么幸运的男人啊。在他望着她哼着音乐扭动肩膀,一对乳房在红色低领羊毛衫下面微微颤动的时候,他的手心开始冒汗。音乐结束的时候,王大抓住了她。她马上在他的脸颊上面吻了一下,然后推开了他。“咱们走吧,明天我还要早起。”说着,她就发动了车。

“明天我能见到你吗?”王大问道。

“哦,不行。”她说:“明天一大早我要去上声乐课。咱们星期六见面,然后开车去卡梅尔,在那里度周末。我非常喜欢卡梅尔。你去过那里吗?”

“去过几次。”

“啊,我喜欢在那儿度周末。多么宁静,多么美丽。”

王大咽着口水说:“好吧,我们这个周末到卡梅尔去。”

“我们住在高地酒店。”唐小姐说,“那是我最喜欢的旅馆,我们可以在那里登记为夫妻。噢,又播伦巴了!”她把收音机的音量开大,用舌头随着音乐的节拍打着梆子,轿车沿着盘山公路下山……

王大那天晚上没有睡好。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梦想着唐小姐,爱恋和焦急的感觉相互交替。他希望她哥哥能够很快回来;不过也害怕见到他。他害怕她哥哥可能会拒绝他。婚姻市场上有很多男人,独立的单身汉,年轻而又英俊。她的哥哥可能认识几打这样的男人。为什么她一定要得到哥哥的允许?他弄不懂。她已经过了二十二岁。或许她的家庭和自己的家庭一样古板。他要结婚也必须征得父亲的同意。但是,假如父亲不同意他的婚事,他时刻准备反叛父亲的决定。他会收拾行装离家出走。不管怎么说,他一直想过独立的生活。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起床了。因为十一点钟以前不上课,他就去了唐小姐那儿。或许他能陪着她去声乐老师家,看一会她上课的情形。他愿意见一见她的声乐老师,因为她谈过那么多有关声乐老师的事情。在他的印象中,那位老师是一个奇特的人物。他想,也对,大多数艺术家都是奇特人物。

他穿好衣服,很快地盥洗完毕,开车来到她在瓦列霍大街的公寓。他整整按了一分钟门铃之后她才应答。他走进公寓的时候,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丝绸睡袍,看上去还没睡醒。她用手掌梳理着头发,咕噜着:“喔,是你呀。你把我弄醒了。”

“你不是说要起早上声乐课吗?”王大说道。

“现在几点钟?”

王大看了看手表,“八点三十分。”

“才八点三十分?”她叫道,“天还没亮呢。”

“今天上午我能去看你上声乐课吗?”

“不行,你不能去。”她说,“我的声乐老师说,有参观者不是好事。况且我在别人的注视下精神也不能集中。但你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在这里吃早饭。喔,太早了,才八点三十分,天哪!”

“真对不起。”王大抱歉地说:“我来帮你做早饭吧。”

“你只能在这里待半个小时。”她说,“过来先帮我收拾一下卧室。”

他跟着她走进卧室。卧室布置得很奢侈,但一点儿也不整洁。在与整个房间色调和谐一致的浅绿色梳妆台上,到处散布着梳子、画笔和各式各样的化妆品,乱七八糟地摊在那里,就好像曾经有一只猫在它们中间追逐过老鼠一样。在墙壁上、书桌上和另一张梳妆台上,摆放着几张她在海滩或汽车旁边拍摄的魅力四射的照片,每一张她都把她那修长大腿的绝大部分充分展示出来。“好了,把床单换一换,乖一点儿。”她微笑着说:“过几分钟我就回来。”她把两条干净床单扔在床上,嘴里哼着小曲就出去了。

在给那宽敞而又散发着芳香的大床更换床单的时候,王大注意到床头柜上放着一盘瓜子皮和一本中文书。他轻声笑了。这个女孩真知道怎样享受生活,在床上读书、嗑瓜子。他好奇地拿起书来,当他看到书的标题《方太太的秘密罗曼史》时,不由地瞪大了双眼。书中有一些插图,他刚刚看到其中几幅,就几乎满脸通红了。他坐在床上看了几段,心头怦怦乱跳。“令人心醉沉迷的长吻过后,她感到自己血管里的血都沸腾了。自己的骨头酥酥地融化于熊熊燃烧的爱的欲火之中。他气喘吁吁地把她按倒在床上,他那双充满阳刚之气的手开始探摸她那柔软而又温暖的身体曲线……” 他贪婪地一段段读下去,直到听见浴室里的流水声和随后的关门声。他赶紧把书放在一边,此时的心跳得更激烈了,他开始整理她的床。当他收拾好床的时候,把头伸出房间探了探动静。浴室里的流水声已经停了。他拿起书来,坐在床上,又看了几页。突然浴室的门又响了一下,他赶紧把书放在一边。“我洗了个澡。”唐小姐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卧室。她搀起丝绸睡袍的袖子把她的一只胳臂放到王大的鼻子跟前:“我皮肤的味道不错吧?我洗澡用的是一种特殊的香皂,是我哥哥从巴黎买来送给我的。”

王大拿起她的柔软的裸臂闻着。那芳香确实沁人肺腑。他把双唇吻在裸臂上,但她马上收回了胳臂。“现在你该出去了。”她闪着眼睫毛,微笑着说:“我要穿衣服了。你可以到客厅去看电视。要不就看电影画报。我这里有全世界的电影画报。香港的电影画报不好看。刊登在上面的电影明星太瘦了,她们的胸脯像洗衣板一样平坦,一点身段都没有。”她解开浴袍的腰带,王大一眼就瞥见了她那发育丰满的乳峰和狭小精巧的内衣。“现在你先出去让我把衣服穿上。”她咯咯笑着,挤眉弄眼,一只手抓着已经松散的浴袍,用另一只手把他推出卧室。

“好,那我去做早饭。”王大说道。

“好的。”唐小姐从门后喊道,“我要两个水软煮蛋。声乐老师说软水煮蛋对我的嗓音有好处。”王大走进厨房的时候,又听到她的叫声:“只煮三分钟!”

王大从她新买的大冰箱中取出一些食物。他煎了几片火腿肠,烤了几片面包,然后就煮鸡蛋,边煮边不时地看着手表,以便准确地煮上三分钟。每当想到她那无懈可击的身材,心里就感到一阵舒坦,令人扫兴的是,她没有让他多饱一会儿眼福。不过这没有什么,早晚有一天那会成为自己的东西。他确信他们在结婚以后,自己会看她爱她,永不厌倦。那是这样的一种感觉——期望着她成为自己的人、只属于他自己的那一种满足。

他摆好厨房的椭圆小餐桌,泡好茶等着。唐小姐进来的时候,穿着一件浅蓝色运动衫和一条白色裙子,脖子上围着一条粉红色纱巾。“我看上去怎么样?”她问道。王大看着她,咽着口水。她把裙子稍微提起一点,转了一圈。“你喜欢吗?”

“真漂亮。”王大说,他根本不能把自己的眼睛从她身上挪开。

“咱们吃饭吧。”她一边说,一边坐到餐桌旁,“再过二十分钟你就得走了。”她很快吃完鸡蛋,又把茶水一口喝干。

“你好像非常着急。”王大说。他吃得很少,只顾用双眼贪婪地盯着她看。

“咱们到客厅去。”说着,她就从餐桌旁站了起来,“现在没有时间洗碗了。你只能在这里再呆待十几分钟。”她走进客厅,躺在长沙发上,跷起双腿,双手放在脑后。“你可以在我涂口红以前吻我。”她微微扭动着腰肢说。

在她的怂恿之下,王大心旌飘摇,走过来坐到长沙发的边上,一手搂住她苗条的腰肢,一手勾住她的颈项,低下头吻着她。她那柔软的身体和双唇似乎就像对他放电一样,给他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酥痒感觉。唐小姐的双手紧紧抱着他的头,她自己的头上下微微移动着。他们久久地吻着,好像根本没有打算中断。唐小姐偶而推开他的脑袋,喘一口气,但他们的嘴唇马上又紧粘在一起。

王大不知道他们的接吻持续了多久,他希望一整天就这样继续下去,但是门铃突然响了,由于一直响着不停,唐小姐不得不把双唇从王大的双唇上移开:“噢,讨厌。”她说,“我必须得去开门。”

“别管它,让它响去。”王大耳语着说。

“不行。”她说,“我的汽车在外边,他们知道我在家。他们会胡乱猜疑,这些天每个人都像狐狸一样多疑。真讨厌!”她按住王大的脑袋又饥渴地亲吻起来。

门铃固执地响着。“咱们开车出去。”她吻着他的双唇说,“咱们去马林城。”

“那你不上声乐课了?”王大问。

“哦,我的声乐老师不会在意。过些时候我再补上。”门铃仍然在响,“看来我必须得去开门了,咱们开车到乡下去。”她从长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向客厅,按了一下开关,把门打开。然后飞快地跑回到一把椅子上坐着,并且试图弄平自己的头发。这时,一个矮个子、红脸庞的中年男子走进公寓,手里捧着一大把玫瑰。“噢,彭先生。”唐小姐用广东话打着招呼,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早啊。刚才我在浴缸里。我连口红还没有来得及搽。喔,过来认识一下我的哥哥。”她突然一指王大,“他刚从欧洲回来,这是彭先生。”

彭先生怀疑地审视着王大。王大站起来和他打招呼,但他把玫瑰递给唐小姐,并对她说:“我是十点来的,咱们走吧。”

“很抱歉,彭先生。”唐小姐说,“今天我不能和你一起去了。我妈妈病了,我必须去看她。噢,多漂亮的玫瑰!谢谢你,杰克。”

“怎么,今天上午你不想去买那件大衣了。”彭先生皱着眉头问她。

“想买。可是我妈妈病了?”

“你从什么时候起有妈妈了?”

“噢,你这个疑心的老乌龟。”她说着,拧了一下他的脸蛋,“就是那个四川将军的夫人,你不记得了?她过继了我,是她病了。”

“哦,记得。”彭先生咕噜着问:“她在哪里?”

“在奥克兰的一家医院里。我必须带着我哥哥去看望她,我们现在就得走。明天给我打电话,可以吗,杰克?”她转过身来对王大说,“咱们走!”

在大街上,彭先生钻进他那光耀照人的黄色凯迪拉克,“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唐小姐隔着车窗捏着他的脸蛋说:“给我打电话,可以吗,杰克?明天打电话给我。午餐我为你做一顿蘑菇烧鸡块,再给你讲一讲我妈妈的病情。好吗?”

彭先生嘟囔着说:“好吧。”凯迪拉克发动起来,飞驰而去。

“到我的车里来。”唐小姐在走向停在大街对面的别克车的时候,兴高采烈地对王大说,“你的车也许会在半路抛锚。”

“为什么你说我是你的哥哥?”王大在钻进她的车时问她。

“那样他就不会起疑心了。他已经开始怀疑了,你没看见吗?”她发动汽车,往南驶向卡尼大街,“啊,今天天气真好。咱们今天开车去卡梅尔吧,好吗?我去买点东西,然后咱们就走,行吗?”

王大有点厌恶。唐小姐的谎言使他心烦意乱,但他还是说:“行。不过我得回家一趟,去拿点钱。”

“喔,不用麻烦了。我可以找个地方兑现一张支票。我需要先加点油,油箱实际上快空了。”她开着车驶进一家壳牌加油站,“你有够加油的钱吗?我身上一点现金也没有。”

王大掏光了口袋,数了一数:“我有两美元。”

“噢,不够。”唐小姐说,“我的汽车加满油需要七美元,我在这里兑现一张支票吧。”她转向营业员,用英语问道:“你收支票吗?”

“个人支票吗?”营业员问。

“是的。”

“对不起,小姐,我们不收个人支票。”

“噢,真讨厌。”唐小姐用国语说,“我得去打个电话。”

她下了汽车,到加油站去打电话。王大也下车去了休息室。但是当他路过办公室时,他听到唐小姐在用上海方言打电话,“我要带你去旅行。赶紧过来。是的,卡尼大街的壳牌加油站……好的……在门口等我,我马上就去。”

王大皱起了眉头。他弄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当他回到汽车那里时,唐小姐已经在发动车。

“咱们去接一个人,他就住在拐角附近。”她将车子拐了个弯,驶向蒙哥马利大街。确确实实,一个衣着整洁的小个子男人正在一座楼前等着,挥舞着手。她停下车后,他就上了车。“这是我哥哥。”她用上海方言介绍,然后用国语对王大说:“他是刘先生,他不会讲国语。”她拐了个弯,又驶回加油站。她对营业员说:“把它加满。”

营业员为车加油和擦车窗的时候。唐小姐用王大稍微能听懂一点的上海方言喋喋不休地说着。刘先生笑着,听得非常有趣,营业员来到车窗前说了一声“六美元”,他马上掏出钱付了账。“我去打个电话。”唐小姐说着下了汽车。王大和刘先生坐在车里,也没有多少好聊的。有关刘先生的情况,王大所了解到的仅仅限于他是一艘商船上的海员,正在等着他的商船出海。一会儿,唐小姐回来了。“真是对不起,汤姆。”她对刘先生说:“我刚才给我妈妈打了个电话,她得了重病,她叫我马上到她那里去……”

“我和你一起去。”刘先生说。

“哦,不行。我不知道今晚是否能够回来,我妈病得很重,或许我们得送她去医院,明天打电话给我,好吗,汤姆?”她发动汽车,拐过去蒙哥马利大街的拐角。“记住打电话给我。我请你吃午饭,烧鱼翅给你吃。”她把车停到刚才那座楼的前面,“明天你会打电话吗,汤姆?”

汤姆下了汽车,“砰”的一声关上车门。但他还是显得很有礼貌,微笑着说:“我会打电话的,请替我向你妈妈问好。”

“好了,现在我们把他们都甩掉了。”唐小姐在开车离开的时候说,“咱们去买点东西。我在白宫商场有个账户,然后我们就去卡梅尔,让我们好好地在那里度过整个周末。”

“你总是那样让人们为你付加油费吗?”王大严厉地问。

“为什么不呢?”唐小姐快活地说,“我加油从来没有自己掏过钱。”

“而且你叫他们两人明天都给你打电话。”

“那有什么不对?”唐小姐笑着说,“让他们打吧,如果我不在家,那又不是我的罪过。”

“到下一条大街让我下车。”

“为什么?你要去买香烟吗?”

“不,我想下车,让我下去。”

“怎么回事?你病了吗?”

“没有,我没有生病,请你停一下车让我下去。”

“你不想和我一起去卡梅尔了?”

“不想去了,我十一点钟要去上课,请你把车停下来。”

唐小姐气得直拍方向盘。王大下车后就匆匆忙忙走了,连个招呼都没打。此时此刻他感到很恶心,非常失望。美丽的气球被戳爆了,他的心也和气球一起碎了。他想起张灵羽的话,弄不懂自己为什么不能像张灵羽劝告的那样,不要把爱情看得那么庄重,他一定得找个人聊聊。他走进一家药店,直奔电话,拨了赵小姐的电话号码。

正文 他乡遇知己

王戚扬自从把钱存到银行以后,觉就开始睡得香了。一天,为了显示听从了妻妹的劝告,他穿上了谭太太骗着他买下的西服。结果,他那天的动作非常的僵硬,更让他感觉到穿外国衣服实在是不舒服。裤子似乎太紧,上衣的翻领使他感觉到自己像是裸露着身体,而且还有点冷飕飕的,好似衣服的前面部分在一次交通事故中被撕开了一样。当他抬起胳臂的时候,两条袖子似乎要把胳臂拽下来;另外,厚重的垫肩也让他感到别扭,感觉就好像有人把他的胳臂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似的。那天过后,他把西服压到了箱子底下,再也不打算穿它。

因为现在他感到比较安全了,所以他也时常离开格兰大道,到偏僻街道和小巷弄里闲逛一番。他惊奇地发现了许多他既陌生又熟悉的景象和声音。紧闭的门窗里边所发出的麻将洗牌声,从标有“音乐俱乐部”的楼房里传出的戏曲锣鼓声,面条作坊、裁缝店以及店中围在干活的妈妈身边玩耍的孩子们,柜台高高的当铺,提供所有传统服务的理发店——包括掏耳朵和捶背,在没什么东西可卖的小店中阅读中文报纸的退休老人……所有这些对他来说都非常的熟悉,使他回想起中国。但是,闪烁着霓虹灯的酒吧以及酒吧里面喧嚣的外国音乐,装有眨眼睛机器的香烟店;张着大嘴巴讲外国话、放声大笑、对着瓶子喝棕色液体的年轻人……所有这些对他而言又有点陌生。一天晚上,当他正走出一个小巷弄时,听见一个女人的咳嗽声。他转过身去看了一眼,一个银发胖女人正站在一个门口旁边对着他笑。她扔掉手中的香烟,说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话。然后指指他,又指指自己,然后扭动着身体的中间部分,并对着他的耳朵说:“妈妈让你快活,快活快活,懂吗?”王戚扬立即转身而去,快步走向灯火通明的格兰大道。这个女人让他想起刘妈谈过的王大房间中的照片。这两个女人都是银白色头发。王大是不是和妓女一起出去过?他一定得弄个水落石出。

经过了到偏僻街道和格兰大道北段的街道,王戚扬决定不顾格兰大道北段的腥臭味道,一定要使自己熟悉那里,因为他在那里发现了很多自从他离开中国以后非常想吃的东西。他把它们记在心中,然后让厨师把它们买回家,特别是芋头、莲藕以及干蛇肉和咸鱼,都曾经是他非常爱吃的东西。

当他路过另一家商店时,发现许多他一直想买的从中国进口的其他食物。商店的橱窗里展示的品种就至少有一打,写在红纸上的品名贴在装有货品的坛坛罐罐上面。他进去选了十来种:海龙和海马——和羊肉或猪肉炖在一起是极富营养的中药;狗鞭和虎鞭——人们相信能够壮阳回春的雄性海狗和公虎的生殖器;广西的壮阳蛤蚧;桂林的马蹄——产自广西首府的荸荠;虎骨药酒;整洁的发菜——生长于流水中像头发一样的野菜,营养丰富:陈皮——晒干了的红桔皮;产自南海的头等燕窝;广东的蛇胆。他写下品名,定购了这些东西,全部价钱为九十八美元。他用谭太太为他填好应急的一百美元支票付了款。他请店主把这些货物送到他家中,再付两美元给送货的人做小费,正好花掉了支票上的一百美元。

王戚扬有这么多令人激动的发现之后,到格兰大道北段去探路的次数就更多了。他的咳嗽一直以来未见好转,因此决定寻觅一些在夜间可以稍微减轻的中药。他其实并不打算把咳嗽完全治愈,在他看来,咳嗽有时会带来某种的快乐,似乎在他的家中可以提高一个人的权威。他在一家中药店的门前停下脚步,审视着贴在橱窗上的一则广告。那是从一份华文报纸上剪下,用文言文写的读者来信,大致内容如下:“兄弟(写信者本人)年轻时曾旅居墨西哥。由于劳作辛苦和沉溺于声色犬马,晚年方觉精力疲乏,常年困倦无力,心悸肾虚,功能渐衰……”来信接着叙述这家药店的中医怎样妙手回春,如何用神奇的处方和在这家药店抓的一流中药使他痊愈,救了他一命。

王戚扬想,这位中医可能不错。他向橱窗里看了看,看到了一些从中国进口的几种稀罕补药。景德镇大瓷盘上展示着这些品种:正宗东北鹿茸、正宗泰山灵芝、精选长白山人参、珲春鹿鞭、提神效果显著的肉桂皮,营养极为丰富的无锡滋补药茶。他一直对自己现在喝的人参汤不太满意:或许该看看这里的人参,比比价格,而且这里的鹿茸看上去也挺地道。这些补药中的大部分他都在中国服用过,还都挺有效的。

他走进药店,站在明亮柜台后的店主向他打着招呼。“先生,您想买些正宗的中国补药吗?”店主问道。王戚扬对他审视一番,觉得他还诚实。他鼻梁挺直,尽管戴着一副眼镜,双眼仍然显得炯炯有神,他看上去有六十岁,但精神焕发,身板笔直,满面红光。王戚扬是不会相信一副病秧子相的滋补药商人的。他要来了纸和毛笔,选购了一些人参和一对鹿茸,写在纸上。店主把他选好的补药包在纸盒子里,用红绳捆好,然后拿出黑色的老算盘噼里啪啦拨打了一番。因为已经知道这位买主听不懂广东话,他用毛笔把总计价格写在草纸上:七十六美元。

他付完款后,顺势浏览了一下上百个占满整面墙壁直到屋顶的红漆木小抽屉,读了读悬挂在通向一间内室门上的对联,嗅着室内混杂着中药味的空气。真是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地方,他想着,拿起毛笔写道:“把脉的医生在吗?”

店主看了看他写的内容,点着头笑了笑。他指着柜台旁边的过道,又点了点头。王戚扬通过没安房门的入口走进内室,一位坐在红漆木桌后面的中年男子向他打了个招呼。他留着一绺稀疏的山羊胡子,人虽清瘦,但也是双眼炯炯有神,精神焕发,“请坐。”他指着身旁的一只方凳邀请道,“老先生,贵体有恙否?”

王戚扬又一次要来了纸和毛笔。他用文言文叙述了自己的不适,暗自里有点显摆书法的意思。中医把他的眼镜推到头顶上,拿过纸来在仅有的灯光下大声地阅读一遍,然后拿起笔来用草书评述如下:“久咳十载乃顽症也,西医亦无治愈良策,必取开膛破腹之法。千年以前遍尝百草,以求发现其药用价值之草药之父神农氏,传下专治久咳不愈之良方,二十载之顽症亦能克之。”他把写好的纸递给王戚扬,密切注视着他的反应。王戚扬端详着中医的草书,认为尽管有点欠缺劲道,总还算是不错。他的行文虽然带有一些掮客气息,却也无懈可击。他转而一想,中医又不是诗人,这一位能有这样的写作功底,最起码可以确定他不是一个江湖郎中。他甚感满意,于是请他诊断。中医把一个绣花垫子摆在他的面前,示意他把手腕放在上边。中医把完两个手腕的脉搏之后,又看了看他的喉咙和舌苔。

望切完毕之后,中医打开自己书桌的中间抽屉,拿出一张印有自己的中文抬头的上等宣纸,精心地把它摊开在桌面上,闭上双眼,仰靠在椅背上思忖片刻。突然,他睁开双眼,拿起毛笔在处方上写道:“一切病症皆有前因,世上草木皆有益于人类健康,关键在于搭配准确,巧妙施药。患者久咳不愈已十载,观其脉象与苔色,实乃风寒燥火侵袭心肺。为除病根,宜以驱风寒、败燥火之草药攻之。”然后,他逐项写下药名,在药名下面注明剂量。

王戚扬付了三美元诊断费。离开之前,他和中医交流了几句有关书法的看法,分手时他们礼貌地躬身道别。他完全同意中医的诊断,心中对他的信任程度大为增加。

出了中医的诊室,他走向药店店主。店主接过处方开始配药,用一把小手秤精心称量处方上的每一种药物。他把草药包成许多小包,然后把这许多小包包成一个大包,用红绳捆好。

王戚扬把草药带回家交给刘妈,她已经为王家熬了二十多年的中药,已经成为熬药专家,对其中的每一个步骤操作得准确无误。有时候,她通过检查草药,能看出患者得的是什么病。在她准备用一个老药壶子熬药的时候,一打开药包就知道,老爷要治咳嗽了,因为她在草药中发现了一些薄荷叶和几个蝉蜕,前者用于清除人体中的虚火,后者用于驱除人体中的风寒。

中药一熬好,刘妈就把它送到王戚扬的房间,把黑色的药汤倒进他面前的一个大碗里。王老爷微蹙眉头喝下苦药汤后,吃了一片糖渍冬瓜,驱除舌头上的苦味。

“我买了一些长白山的人参和一对鹿茸。”王老爷在刘妈对他絮叨了一番鸡毛蒜皮的家务事后对她说,“我想让你把它们放在安全的地方,在阴历九月的十一、十五、二十八和阴历十月的初二为我熬人参汤。我想在阴历十月二十一吃鹿茸。我已经看了黄历,黄历上说这些日子适宜进补。”

刘妈记下了这些日子后,拿走了贵重的补药,非常高兴王老爷对她仍然比对王宅中的任何人都信任。好长一段时间以来,她一直担心厨子在王宅日益比她得到赏识。自从厨子放弃餐馆工作回到王宅,他必须加倍努力,用他的厨艺取悦王老爷。从王老爷略有好转的胃口来判断,显然厨子一直干得不错。那可让刘妈相当着急。有时候她真希望厨子犯个大错触怒王老爷,最近甚至老想给老爷爱吃的菜肴中放上一大勺盐,然后老爷就会迁怒于厨子。既然现在她已消除了老爷不信任的疑虑,感觉就稍微好了一些,于是决定暂缓实施那个小小的诡计。

尽管王戚扬的咳嗽似乎好转很多,他还是去看了几次中医。他发现去看中医并和他谈谈书法十分愉快。他们都很喜欢书法,也崇拜相同的诗人。一天下午,王戚扬去看中医,但中医已经被一位女患者叫到家里去看病了。王戚扬也不想等他。他走出药店,向格兰大道北面走去。他此刻的心情很好,决定再往北走远一点,到人们称为北海滩的外国人住宅区去探探路。这是他几次难得走出唐人街边界的罕见经历中的一次。他沿着人行道闲逛,边走边看,眼光瞥视着黑暗的酒吧,但并不会转过头去窥测。在他眼中,整条大街上没有别的,到处都是酒吧。有时,一阵阵微弱的酒精气味扑鼻而来,会令他皱起眉头,加紧往前走几步。

当他在哥伦布大道和太平洋大街交会的路口等待交通信号时,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向他挤眉弄眼,说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语言。他没有理睬她,那女人对他嗤之以鼻。然后没有多等,径直扭着屁股过了马路。王戚扬突然感到自己做得不对,她也许是一个问路的好女人,自己表现得很粗鲁,给唐人街和外国人住宅区之间保留的友谊抹了一个黑点。他跟着那个女人,希望自己能追上她向她道歉,那女人进了国际村后就消失了。王戚扬走进国际村后,对大街上的陌生气氛惊愕不已,满大街都是酒吧和夜总会,门外都挂着不少外国裸体女人的图片,就像中国人的店铺在春节期间贴在门口的对联似的。

正当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观赏一些图片的时候,一个安着假红鼻子、戴顶黑帽子的男人把他强拉进一家夜总会。夜总会里,一个打扮得妖里妖气的金发女郎正在小舞台上扭来扭去。三个男人组成的小乐队正在演奏奇怪得像大轮船发动机的噪音一样的音乐。一位苗条女郎迎上前来,把他领到离舞台最近的桌子边坐下。正在舞台上扭动的金发女郎开始往下脱她那妖里妖气的长袍时,妩媚地向他微笑着。“你想要点什么?”苗条女郎笑着问他。

在努力为唐人街和北海滩之间的友谊作点贡献的思想支配下,王戚扬对她回报以微笑,掏出一张五美元的钞票递给她,她接过钞票后又问了一遍:“你想要点什么,先生?”

王戚扬摇了摇头,示意她自己听不懂她的外国话。女郎笑了笑就离开了。不一会儿她端来了一杯高脚杯黄色饮料和一个黑盘子,盘子上面放着三美元旧钞票和一些零钱。他指着钱摆了摆手,女郎迷惑不解。他指了指钱,又指了指女郎,然后又摆了摆手。女郎的脸红了,她拿起钱,热情地向他致谢。开心地笑着,王戚扬满意了。他既对女郎表现得非常友好,同时又放弃了他不愿意要的旧美钞。

这时,金发女郎已经脱下她的长袍,又开始在小舞台上欢跃起来,随着强烈的音乐节奏急切地扭动着她身体的中间部分,她的双手飞舞着触摸自己的乳房和大腿,或者撩拨着自己那熊熊火焰般的波浪式金色长发。她时不时地微笑着鼓圆双唇,好像她正在吹什么东西似的。王戚扬这辈子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动作,实际上,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见过穿着这么一点东西的女人。他注视着蠕动着的白色肉体,突然感到十分不好意思。他想走掉,却又害怕显得粗鲁。他拿起酒杯,啜了一口黄色饮料。简直太凉了,他差点吐出来。他这一辈子也从来没有喝过掺了冰水的酒。他咽下酒后,打了个冷战。它简直比最苦的中药汤还难喝。他弄不清不喝外国饮料是不是不礼貌。

现在,舞台上的女郎更放肆了,摘掉了盖在她乳房上的那块小布,把她那硕大的乳房亮了出来,只剩下乳头用半美元大小的一小块金纸盖着。那倒没让王戚扬感到有多难堪,因为他在中国看见过许多女人的乳房,裸露在外面奶孩子。但当女郎开始脱那蒙在身体中间的一小块缀有流苏的布条时,王戚扬差点跳起来。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把那块布扔到黑幕后面,欢跃着咚、咚、咚、咚跳向前台,然后,又踏着渐强的鼓点扭动她那近乎全裸的身体,她的身体恰好在王戚扬的头上。

王戚扬猛然弹起身来,掀翻了小桌,急忙逃出夜总会。他的脸气得通红,用丝帕疯狂的擦拭额头,快步走出国际村。想想居然会让女人的下半身在自己的头上那样扭动,他真是觉得晦气。他必须赶紧回家,洗去浑身的晦气,用香薰薰自己的脑袋。他快步穿过大街,沿原路返回。在路过一个小巷弄旁边的酒吧时,他透过玻璃窗,看见儿子王大正和一个女人坐在一张桌子旁亲热地聊天。他停下脚步,稍微转了个身看了她一眼。她穿着质地很好的灰色西式服装,她的黑发盘在头上,在头顶上扎了个道士样式的头结。她不仅一副道士相,而且还长着一脸大麻子。一个满脸大麻子的女道士穿着一身西式服装……她不是个女魔鬼又能是什么?王戚扬非常震惊,急忙转身而去。他不清楚这些天在两个儿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很晚才回家,不但与外国女人交往,还和这样的女魔鬼泡酒吧;另一个满口外国话,吃饭不用筷子,看莫名其妙的连环画书,整天把一个丑陋的皮球扔来扔去。他必须在他们变得过于野蛮和西化之前采取一些措施。他必须把王大的事情讲给妻妹听,让她帮着管教他。至于王山,也许自己能够单独对付他。他,首先要命令王山学习孔孟之道,然后把中国人基本的礼教传授给他……

他匆匆忙忙走着,焦急地想着办法,拿不准到底该往哪儿走。在百老汇和哥伦布大街的交叉路口,他完全迷失了方向。有六条大街在这里交会,他又看不懂路标上的街道名字,他惊慌失措地东张西望。大街上灯火闪烁,车流滚滚。一直到认出一个高高的宗教建筑的塔顶,他才找回到格兰大道。他呼出了一口长气,汇入摩肩接踵的人流中。一回到唐人街,他就发誓,如果不先看看黄历是否适宜出游,他是再也不会到外国人住宅区冒险了。今天真是个晦气的日子,一直被魔鬼缠身,所有事情都没有好兆头。他必须赶紧回家,用香好好熏一熏。

回到家中,他把用人都支派得忙活起来。他让刘妈准备洗澡水,再点上几根香,派刘龙去请谭太太来开紧急会议,告诉厨师晚上吃素斋,因为他必须为拜佛做好准备。

王老爷刚刚洗完澡,彻底熏了香,谭太太就来了。他在客厅会见了她,告诉她今天在唐人街外面的奇遇,唯独省略了裸体女郎跳舞的部分。谭太太噘着嘴唇听他讲,不赞成地摇着头。“你不应该去北海滩。”她待王戚扬讲完之后埋怨他说,“那是个人们寻觅艳歌、女人和美酒的地方。你这把年纪的人在那里落脚简直是个耻辱。你在那里没有遭劫或被坏女人勾引,我很替你高兴。我听说国际村有色情表演。你没有在那个方面着迷算你幸运……”

王戚扬咳嗽几声,赶紧转移了话题,“妻妹,你常见王大吗?”

“不常见,只有他到我家借钱的时候才能见到他。姐夫,你是个大方人,但我觉得你对你的儿子们特别抠门……”

“他是这么说的吗?”王戚扬气愤地打断了她。

“当然不是。”谭太太说,“王大一直很敬重你。但你对待他的方法有问题。你每个月给他多少零花钱?”

“每个月五十美元。他从来没有多要过。”

“每个月只有五十美元?你不知道所有东西的价格都翻了一番吗?怪不得他老是缺钱花。过去几个月来他一直向我借钱花。因为他将要继承我的财产,所以我没告诉你,也没有记账……”

“你正在宠坏他,妻妹。”王戚扬打断她的话,“你知道他一直在干什么事吗?他一直请女人泡外国酒吧!”

谭太太看上去似乎受到一点震动,但很快她就点了点头,为她的外甥辩护起来,“年轻男人应该消遣消遣,姐夫。他们生活在现代世界里。依我看邀请一位女朋友,请她喝上一两杯没什么坏处。”

“今天下午他带着一个麻脸女人去了外国酒吧。”王戚扬说,“而且实际上他们是在大街上喝饮料和谈天,每一个过路人都像看笼子里的野兽一样看他们。你认识那个女人吗,妻妹?她穿西式服装,头发做得和道士的发型一样。我看她就像个女魔鬼。”

谭太太答道:“我认识她。她是服装厂的裁缝,正在研究时装设计。王大告诉过我她的事。他们喜欢像姐姐和弟弟一样交往。”

“他就不能邀请其他女人出去吗?邀请个长得漂亮点的不行吗?”

“实际上,能邀请任何人外出都算是他的运气。”谭太太说,“在美国,华人女孩短缺。就连我这把年纪,还经常被人请去看电影呢。姐夫,王大是个好孩子,我希望你不要干涉他的社交生活,而且你应该相信他的话,他和赵小姐之间没有什么事。”

“我一定要注意不让他们之间出什么事。”王戚扬说,“我可不愿意娶一个麻脸的儿媳妇。她的麻脸相将给家里带来晦气。妻妹,我叫你到这儿来,就是想请你看着王大一点儿。我难得见到他,因为他吃完早饭一出门,大多在外面吃饭。而且好像他挺怕我的样子。这是好事;但他怕我怕到躲着我的份儿上,却不是好事。无论如何,我要尽最大努力,不让他步入歧途。既然他跟你比跟我亲近,我想把他的私生活交给你监督。但是我必须提醒你,妻妹,给他的零花钱过多可不是一种好的监督方式。”

“我可不担心那事。”谭太太说,“他是个独立性很强的孩子,已经许诺要归还从我这儿借走的每一美元。这足以说明他不会胡乱花钱,那是我姐姐遗传给他的美德。”她眯着眼睛看着王戚扬问道:“顺便问一句,你的西服出了什么问题?好长时间没见你穿它了。”

王戚扬咳嗽了几声,“喔,喔,我抽水烟袋的时候不小心烧了个洞。”他说完,试图转移话题,“关于王大,我希望……”

“我们现在不谈王大的事。”谭太太打断他的话,“孩子没有什么错误。请把你的西服拿出来,让我看看那个洞。赵小姐是个裁缝好手,我拿去请她帮你补一补。”

“已经没法补了。等我在黄历上找到一个好日子,再去买一件回来。”

“你不能把那么贵的一套西服就这样扔了,它花掉你一百二十美元。把它拿出来。我是个女人,有资格说它是否还能够修补。”

王戚扬为了避免争吵,回到自己的房间,但他决心已定,绝不再穿那件西服。他打开铁柜子,从底部拿出西服。接着就用点着火的纸捻把它烧了个洞。他先在右边口袋处烧了一个五十美分硬币那么大的洞,然后在另一边又烧了一个更大的洞,以便达到不能修补的程度。他用手掌揉了揉洞口,好让它们看起来显得旧些。洞口烧好之后,他把水烟袋里的水往西服上喷了一些,压掉新火烧过的气味。他心中有点欺骗和犯罪的感觉,拿着衣服走进客厅,心跳加速,脸色极为不自然。谭太太皱着眉头审视着被烧坏的衣服。“哦,怎么搞的?”她盯着他怀疑地问:“难道你抽水烟袋的时候睡着了吗?”

“衣料是羊毛的,很容易起火。”王戚扬说。

“烧了这么长时间,一顿饭都该烧熟了。很庆幸的,房子没有着火。好吧,我把它带给赵小姐,看看她有没有什么办法。她是个出色的裁缝,使针用线十分灵巧。”

谭太太走后,王戚扬回到自己的房间,阴沉着脸。这一天他实在有够倒霉,最倒霉的是烧坏了花掉他一百二十美元买来的新西服。假如那个麻脸女人巧得能够修补好他西服上的洞,也许他还得再穿上那件衣服,那么,把它烧坏就是一种浪费。他弄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让小姨子来干涉自己的生活。也许自己对她的依赖性过强了,假如在中国,他早就让她见鬼去了。

第二天,他的咳嗽似乎更严重了。他决定打乱自己的日程安排,上午去拜访一下中医。他觉得整个唐人街只有那位中医和自己有共同语言。他倒宁愿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去拜访他,而不是以一个病人的身份。

中医对他表示了热烈的欢迎,并且倒给了他一杯药茶。他们相互用各自的方言询问了一番对方的生计情况,尽管相互之间并没有完全听懂,但彼此心知肚明都是些毫无意义的客套话,也就没有细问。接着就一本正经地以书写方式转到其他的话题上去。“您的咳嗽见好否?”中医用草书写道,有意识地把字写得难以辨认,以显示他在书法上有所长进。王戚扬未有任何迟疑,接过毛笔答道:“我这咳嗽在您的药力面前甘拜下风,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昨天由于自己不慎,邪气降临寒舍,病魔趁隙而入,今晨似乎更为肆虐。”

中医拉下老花眼镜,看了看这几句话,点了点头,从抽屉里拿出绣花垫子。他闭上双目,中间三个手指用力搭在病人的手腕上为他把脉。他翘起的小指像一朵盛开的兰花,他交替地按紧和松弛那三个手指,似乎是在试图探查王戚扬脉搏中最微弱的失调脉象。他为王戚扬的两腕把过脉之后,念念有词地咕噜一番,拿出带有抬头的特制处方笺,铺在自己的面前,然后靠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思忖片刻。

“人体阴阳必须调和。”他写道,“身体功能的任何失衡皆为阴阳失调所致。患者脉象时而微弱,乃阴阳失调之脉象,故而平衡患者体内之阴阳为首选上策……”

他将复杂的处方写成一份冗长的详细介绍。王戚扬读着它,认为行文要比上一次更为流畅,书法也比上一次更为流利,不少笔画中蕴含着上等书法不可或缺的品性——真正的劲道。从中医那里获得更多的信心之后,他把诊费增加了一倍,中医争执着推辞一番后,终于收下了。

“我并不希望把咳嗽完全治愈。”王戚扬写道,“只要轻微的咳嗽不影响健康和缩短寿命,有点咳嗽倒是我的一点乐趣。”

“治愈十多年的久咳亦非易事。”中医写道,“但您的咳嗽不会影响长寿,您的面相为长寿相。您下颊凸出,主您晚年之命,而且您不必担心邪气会侵袭您的晚年,因为您的胡子长得很好,可以挡住邪魔的侵入,所以长寿是没有问题的。”

“您会批八字吗?”

“是的,那是我职业中的一部分。但您的八字用不着批,因为您的面相像天书一样明显。”

“犬子已到结婚年龄。”王戚扬写道,“我想把他的八字批一批,看看他将来该娶什么样的妻子。”

中医研究着王大的生日,掐着手指计算年份,嘴中念念有词,“他是水火之命。他现在正和许多女人纠缠不清,风波频起,但这些女人命中注定不会和他结婚。在我看来,他命中注定的姻缘在东方。假如他找的女人不是来自东方,婚姻生活就不会幸福,因为他出生于羊年,所以一定不能和虎年出生的女人结婚。”

“他能和一个破相的女人结婚吗,比如说一个麻脸女人?”

“绝不可能。”中医写道,“但您的儿子由于生于羊年,本性柔顺,如果不尽快中和完婚,一桩命运相克的婚姻就可能完全发展成真。既然他的幸运之星在东方,为何不从香港找一个相亲新娘呢?那就会冲掉所有可能侵入他生活中的邪气。”

王戚扬考虑了一会儿这个建议,点点头,并咕噜了几句,然后写道:“自从两年前我那连襟谭先生过世以后,我在香港举目无亲,此事没有可信之人托办。”

“或许我能效力。”中医写道,“我认识一个媒人,他交往广阔,且又诚实,口碑颇佳。或许他能为您儿子找到合适的配偶。而且为了确保婚姻可靠,待我仔细批完您儿子的八字,再把您儿子的生辰八字给他寄去。”

王戚扬眼睛一亮,马上拿起笔来写道:“非常感谢您的好心帮助。请您着手安排并让媒人放心,如果佳偶选成,必有厚报。尽管犬子并非超常天才,却也是知识分子,相貌也算得上一表人才。他为人诚实,知书达理,孝顺……”他止住笔,不想写下更多儿子的美德,而且他突然变得信心不足起来。他认为,在这种事情中,双方以诚相待才具有最基本的重要意义。

中医点点头,笑了笑。“对您儿子的美德,我毫不怀疑。”他写道,“为了一箭双雕,或许您也可以想一想为自己物色一位填房?假如您那尊贵的夫人仍然健在,只当这个建议是胡说八道,因为在这片土地上,纳妾是不被允许的。”

“贱内已过世数年。”王戚扬写道,“而我也已老得过了娶亲的年龄。”

“没有人老得不能再结婚。”中医写道,“这家药店出售的有我郑重推荐的正宗海狗鞭。那是从正当盛年的雄海狗身上取下的完整性器,保证能使一个六十岁的男人感觉自己像四十岁一样,而且一位经常服用补药的老年人老来得子,再生三四个孩子也是有可能的。”

“多子确实是个福气。”王戚扬写道,“但是在外国出生的孩子总是不孝顺,没有他们倒好。”

“也许你是对的。”中医写道,“但是娶一位年轻夫人,就算只为暖暖冷被窝也没有任何坏处。”

王戚扬写道:“我住的外国房子安装有不少外国设备和锅炉,日日夜夜供给暖气,热度足矣。”

两人哈哈大笑,点着头连说“对,对”。王戚扬付了五美元相面费,中医连续推辞了三次,最后还是收下了。他们高兴地分了手,王戚扬在回家的时候,感觉到温暖的友谊正在他们之间发展着,今天上午的收获可不小。

王老爷走进家门的时候,听到了那种只有在下人们的住处才能听到的吵闹声。他急忙走进客厅,意外地发现,刘妈和厨师正在激烈争吵,而刘龙正在忙着往王山脑袋上的肿包擦抹清凉油,王山坐在一把椅子上,鼻孔里塞着棉花团。“怎么回事?”王戚扬问。

刘妈和厨师两个人都停止了吵闹,而王山却有点忐忑不安,这时,王宅内口舌最为伶俐的刘妈一口气讲述了整件事情的原委,王山在萨克拉门托大街的华人运动场被一个野孩子打了,这对王宅来说当然是一个侮辱,所以她让厨子到那里去揍那个小流氓一顿,但这个忘恩负义胆小如鼠的王八蛋拒绝按她的意思去办,还说什么他的活计就是做饭……

王老爷气愤地打断了她的独白,“王山,到我房间来。”说完他就向炕走去,从炕后拿出一根四英尺长的竹棍子,然后进了自己的卧室,板着紫红色的脸。在房间里,他从内室的柜子中找出《四书》,回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把《四书》放在竹棍子旁边,等着王山。他最痛恨的事情就是儿子在大街上打架。那简直就像告诉整个唐人街自己家欠缺家庭教养,当父亲的管束不了自己的野孩子,真是大失体面。他必须惩戒王山,开始给他灌输孔夫子的基本道德礼教。“王山!”他等了几分钟不见王山进屋,禁不住大吼一声。

王山正站在门外,试图鼓起勇气迈进门来。他一听见叫自己的名字,跌跌撞撞地跨进门来。“站近一点。”王老爷命令道,竹棍子已握在手中,“大胆!你竟敢自贬身份去和街上的野孩子打架?”

王山两条腿移来移去,用带有英语口音和语法的中文回答:“如果有人打我,我必须还击,我们老师说过。我不愿意有任何人叫我胆小鬼。”

当王戚扬终于领悟王山的意思时,真有点为这种奇怪的教育所震惊。他当即决定,等王山在美国人办的小学毕业后,就把他送进唐人街的华人中学读书,另外,每隔一天的晚上,在家中给他补一小时孔夫子的课程。这或许会使这个孩子的言谈举止更像一个中国人。他看着王山流血的鼻子和前额上越来越肿的大包,突然生出同情心来。这孩子今天挨揍已经够多了,或许这次对他的体罚应该省略掉。“王山,”他的声音此时柔和了些,“我们的圣人讲过,识时务者为俊杰。真正的英雄面对强敌的时候,总是回避冲突。为了让你在这个野蛮社会中得到保护,我决定把你送到华人学校读书,然后再单独教你读的《四书》。”

王山看到父亲的手从竹棍子上移动到中文书籍上,脸色立即晴转多云。他刚刚想要申辩,只见父亲已经打开《四书》中的一本,开始教授第一课。“《中庸》,”王老爷清了清嗓子,虔敬地大声读起来,“第一章,子曰……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正文 待价而沽

王大在赵小姐的小公寓里找到了极大的温暖。尽管客厅里摆放的家具都是二手货,一个长沙发,重新漆过的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但精心布置的鲜花、金鱼和赵小姐自己画的几张中国画使它显得很温馨。她的卧室小得就像一间密室,双人床的三面都靠着墙。她的床上铺着漂亮的丝绸床罩,上面绣着一棵古松、一只孔雀和几朵菊花。那是赵小姐自己的杰作,但不知何种原因,她自从八年前到美国以后,就再也没有绣过一针一线。王大曾建议她重新拿起绣花针,但她总是岔开这个话题,好像再谈几句就会伤她的心似的。王大追问着让她解释的时候,她总是说她不愿意提起过去的那几件伤心事。

她的厨房非常洁净,厨具应有尽有,足可以打理一顿南方菜的盛宴,或沿海的渔家宴,还有北方蒸馒头的蒸笼和烙饼的锅。她经常邀请王大到她的公寓吃饭,每顿饭都会变换不同的花样。王大喜欢吃她做的炸酱面、饺子和烙饼,这些北方名吃被马可波罗引进到意大利,演变成为通心粉、馅包和比萨饼。她能烧出最棒的南方风味的红烧肉。整个半天,公寓里都弥漫着红烧肉的香味,闻着久久不散的肉香,即便肚子不饿,也让王大口水直往外流。

王大在她的公寓吃过许多次饭。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花这么多时间和赵小姐在一起,也许是学校生活太乏味,而他受的挫折太大,所以把赵小姐温暖舒适的小公寓当做临时的避难所,在挨过一天单调乏味的生活煎熬之后的喘息之地。唯一不快的一次就是当赵小姐鼓励他认真学医,却察觉出他对医学院的真正感觉后,就再也没有提起这个话题。一次,他给张灵羽写信介绍自己的学业。张灵羽回信说:“亲爱的朋友,在我看来,一顿美餐摆在你的面前,可你却对它没有一点胃口。我考虑了你的苦恼,但没有找到任何能够使你提高对医学院的兴趣的东西。也许婚姻能有所帮助,但是仍然要看你娶的是谁。有时候爱情是一个巨大的推动力量,可是到哪里去找爱情呢?这也是多年来一直困惑着我们的问题。”

“有时候,我也觉得让你学医学,就像让你陷于非常不幸的婚姻之中一样。你,像婚姻中的妻子,深受严重性冷淡的煎熬。你既可以离婚,也可以留在丈夫身边尽你的义务。挽救婚姻的唯一出路就是尽义务。尽管婚姻是你极其厌恶的事情,但你认为,你从婚姻中还是能够获得回报,能够确保一个安逸的晚年。我猜测,许多患有性冷淡的妻子都是这样想的。为了在生活中苦中求乐,她们组织妇女俱乐部、桥牌俱乐部,搜集水貉皮,研究现代绘画,去看英俊的精神病医生,等等。为什么你不那样做?想法为你自己找点爱好——打猎、钓鱼、跳舞、游泳、拳击,哪怕嫖妓也行,只要能润滑你那轧轧作响的学习机器,使它更舒服一些……”

王大把信撕碎,决定再也不和张灵羽谈论自己的学校生活。

一天晚上,他在赵小姐的公寓吃了一顿精美的晚餐。厨房里的小桌上堆满了中国的南北大菜,她还为王大准备了正宗虎骨酒,王大两杯虎骨酒下肚后,感觉到自己就像在空中飞起来了似的。赵小姐要给他斟第三杯酒时,他坚决反对,可赵小姐坚持要给他斟满。“今天是什么重要日子,海伦?”他问。

“不是什么重要日子。”赵小姐说,“今晚我只是想让你好好吃一顿,干了这一杯吧。”

“让我也帮你再倒一杯。”王大说着,拿起锡酒壶,把她的酒杯也斟满热乎乎的白酒。

“别想把我灌醉。”赵小姐笑着说,“我的酒量可不是一般,是我爷爷遗传给我的,他过去是个卖酒的,喝酒喝得倾家荡产。”说完,又催着他喝干。“来,干杯,干杯。”

王大又喝了一杯,脚下的世界开始旋转。赵小姐关上电灯,点起两根蜡烛。厨房里暖烘烘的,弥漫着佳肴美酒的香气。“来,喝点汤。”赵小姐说着,给他舀了一碗美味可口的燕窝汤,“这汤是解酒的,喝完它,你还可以再干一杯。人生短暂,我们也应该及时行乐。”

王大喝完第五杯后,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厨房变成了模模糊糊的彩色电影画面,所有的东西都在一种轻快的朦胧中摇摇晃晃,而赵小姐也变成了重影,似乎在他面前跳舞、游泳、飞翔,像一对连体双胞胎一样。她美丽、优雅,像个天使。她走向他,在他耳旁说了些什么,听上去像一首温柔的歌,又用手掌去抚摸他那燃烧似火的脸庞。她一直在对他说着,但他根本没有听懂她说的是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给他端来一杯热茶,用汤匙一勺一勺地喂他,他那沉重的昏昏欲睡感逐渐开始消退。他感觉到极度的兴奋、懒散无力和无忧无虑。“你需要小睡一会儿。”赵小姐说,“扶着我,不然你会摔倒。来,扶好。”

他扶着赵小姐的双肩,在她的帮助下站了起来。“能给我叫个计程车来吗?”他说,“我浑身无力,实在是开不了车了。”

“好的,我给你叫辆计程车,”她把他扶到卧室,“在我床上躺一会儿,稍微打个盹。你一醒来,我马上给你叫计程车来。”

王大倒在柔软而又宽大的床上,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都觉得十分放松。有生以来,他还没有这样放松过。他闭上眼睛,感觉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浑身软绵绵地,根本不想再睁开双眼,甚至这辈子再也不想动一根小指头。赵小姐帮他脱下鞋子,把他的双脚移到床的中间,然后给他盖上一条散发着香水味的毛毯。他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这样半醉半醒地在床上会待多久。即便此时房子着火,甚至天塌下来他也不会在乎。他听到一点沙沙作响的声音,好像赵小姐正在干什么事。他没有在意,实际上,不论赵小姐现在在干什么他都不会感到好奇。他想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躺在那里享受此刻幸福的半醉半醒状态。

过一会儿,他感到床的一边沉下去一点儿,有人从他身边爬到了床上。一阵强烈的香水味道扑鼻而来,他没有移动。这时,他身边那柔软而又温暖的身体靠得更近了些,紧紧贴住了他。那是一个全裸的身体,他没有感到惊奇,也根本没有在意……

他整夜都是在这张床上度过的。直到第二天早晨,当他发现自己光着身子躺在床上的时候,才回忆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回想起发生的事情,感到十分震惊,罪恶、羞耻和愤怒的感觉一起涌上心头。他立即跳下床,急忙穿上衣服,顾不上洗脸梳头,冲过客厅直奔前门。“什么事让你这么着急?”赵小姐喊着,从厨房跑出来追到客厅,“我正在给你做早饭。”

“我不吃。”他看都没敢看她一眼,急忙走出公寓,“砰”的一声关上门。

他十多天没有给赵小姐打电话,罪恶感逐渐消失了,他感到自己的行为很粗鲁。赵小姐对自己一片好心,为自己烧饭做菜,每当自己不开心的时候,都会给自己带来安慰。再说,那个夜晚自己的感觉并不坏,所以,自己没有任何理由生气,并表现得那样粗鲁和残酷。他在自己的房间里踱来踱去,拿不定主意该做什么。是不是该给赵小姐打个电话或写封信,表示一下歉意?

他走到客厅,拿起电话。但刚刚拨完号码,又把听筒扔回到电话机上。他不愿意和她讲话,害怕自己让她听上去显得傻乎乎的。他回到房间,开始给她写信,但是怎么下笔呢?“亲爱的赵小姐……”不合适。他撕碎信纸,又拿出一张来。“亲爱的海伦……”不对,又太亲昵。或许应该给她写一封中文信。在中文信里,就可以表现得礼貌且不生硬,亲近而不亲昵,最起码,可以减少一些个人情感的色彩。

他写好中文信,自己读了一遍,感到很满意。他把信装入一个素白信封里封好,塞到衣服口袋里,准备在晚饭后寄出去。在他等着吃晚饭的时候,他躺在床上,思绪又回到赵小姐公寓的那个晚上。她的激情,她的动作,她的情话,当时让他多么心醉,如今又栩栩如生地重现在他的脑海里。此刻,他能够感受到她身体的温暖,她皮肤的光滑。在半明半暗中,她的相貌并不难看,而且身材丰满匀称,平日里在衣服中难得一见的乳房不大不小,也很坚挺。事实上,他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她有这样的好身材。当他想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心房开始猛烈跳动起来,脸也烧得发热。他从床上起来,喝了一口冷水,在地板上走来走去,试图读书,又喝了一口水,系紧鞋带,又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喔,见鬼,他实际上根本就不饿,他弄不懂自己为什么要等着自己根本不需要的东西。他又走到客厅,拿起电话拨她的号码。她的声音很热情:“我一直不明白那天你发生了什么事。你喜欢吃咸鱼蒸肉末吗?我刚刚蒸了一碗,你为什么不来帮我一起吃呢?”

“好的。”他犹豫一下后说,“我大约在半小时以后到。”他回到房间,把信撕成碎片,扔进废纸篓。他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却弄不清自己为什么这样激动。当他钻进自己的汽车发动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

那天晚上以后,王大每周去看赵小姐两次,很有规律。他都是晚饭去,并在那儿和她一起待到深夜。但他再也没有带她外出。赵小姐建议过好多次去看电影或去跳舞,可王大总是对她说,还是待在公寓里比较舒服。他告诉她,他很不喜欢跳舞,讨厌看电影。他讨厌这些谎话,但既然他和赵小姐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他有点莫名其妙地感觉到,非常不愿意在公共场合再让别人看到他和她在一起。“怎么回事?”一天晚上,赵小姐气愤地说,“你从来不想和我一起出去了。看场电影花不了几个钱。如果你缺钱花,我这里有。”

王大愣住了。他的心被这些话深深刺痛,就像被刀子戳中一样。“你想看哪部电影?”他站起来说,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厌恶和离她扬长而去的强烈欲望。

“什么电影都行。”赵小姐笑着说,“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出去,去看什么电影都无所谓。咱们开车到马基特大街去,看看那里今晚演什么电影。”

他们开车悄悄地来到马基特大街。星期六的夜晚,灯火辉煌的大街景色十分迷人。街上车流滚滚,交通拥挤,成群的人们在整洁宽敞的人行道上转来转去,彩色的灯光闪闪烁烁,计程车在车流狭窄的缝隙中抢道而行,试图抢在绿灯前面,不耐烦的司机们使劲地按着喇叭。一位女司机把车拐到单行道上逆行,只听到一片刹车的刺耳声;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警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骑着摩托车追逐着不知哪一辆汽车;一阵警笛不知在什么地方尖叫着,很快又在远处消失。王大喜欢马基特大街,但讨厌开车到这里来。“看什么电影?”他问,“你想好没有?”

“什么电影都行,无所谓。”赵小姐说。

王大把他的四八款顺风车直接拐到埃利斯大街,开进一个停车场。他们停好车后,走回马基特大街。“为什么你走得那么快?”赵小姐问,“电影是连场放映的,你不会漏掉什么。”王大一句话也没说。他走到最近的电影院,看也没看贴在电影院旁边华丽而又俗气的告示板上的彩色海报,就买了两张票。俩人一言不发地进了电影院。

电影院放映的是一部彩色电影,以外国为背景,演员们身着色彩鲜艳的服装。剧情中充满折磨和杀戮,掺杂着做爱、色情舞蹈、争辩和难以置信的特技以及大胆。还有不少女奴和女兵,在马背上舞刀弄剑的同时,并没有忘记裸露她们的大腿。这场电影看得王大心头深感郁闷。他在椅子中烦躁不安。他以前可从来没有这样不安和难受过。电影一结束,他马上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说:“咱们走吧。”

“还没看新闻片呢。”赵小姐说。

“你已经在报纸上看到了。”他说,“咱们走。”

在电影院外边,赵小姐看了看手表说:“时间还早,咱们到唐人街去吃碗馄饨吧。”

王大非常想回家。他意识到,和她一起出来简直是在忍受折磨。他说:“对不起,海伦,我必须早点回家。”

“为什么?”

“我必须早点起床。”

“从前你的时间观念从来没有这样强烈过。”

“我需要更多的睡眠。”

“现在才九点。今天又是星期六的晚上。咱们到唐人街去,在格兰大道去散散步。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在星期六的夜晚去格兰大道散步了。”

王大向埃利斯大街走去,“过来,我开车送你回家。”

赵小姐站在电影院外边没动,怒目注视着他。“快走。”王大不耐烦地叫她,“咱们走吧!”

“到哪儿去?”赵小姐问,听上去很气愤。

“回家!”

“哦,你想要的只是那个,对吗?”她说。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王大问道。他一想到和她的肉体关系,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厌恶。

“你是什么意思?听着,我想把你送到家门口,然后马上回我自己家。”

“和我在一起使你感到耻辱!”她说,“不论是和我一起出门,或是在唐人街让人看见和我在一起,你都感到耻辱。从上星期起我就开始怀疑,今天,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王大更生气了,因为她的话一针见血。“听着,海伦,理智一些……”但她不搭理他。她突然转身离去,消失在人群里。王大试图追上她,但心中的不情愿拖住了自己的身子。是的,和她在一起,他是觉得羞于见人。他再也不能像对待一位姐姐一样对她,再也不能非常自然和舒适地与她一起在公共场所露面了。

他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到她那儿去了,但赵小姐一直给他打电话,向他道歉,请他原谅,邀请他共进晚餐。王大一直很冷淡,又过了两周,她不再打电话了。随着时间的推移,王大的良心开始愧疚。不管怎么说,他觉得自己对海伦非常不公平。他对她的粗暴态度使他感到自己就像是个美国人所说的“发出恶臭的人”。他用英文给她写了一封信,请求她原谅。但这封信没有回音。然后他又在唐人街一家花店买了一打玫瑰,让花店送到她的公寓,可是,这一次仍然没有回音。他几次想给她打电话,但每次拿起电话以后又改变了主意。他以为,假如她拒绝给他回信,那么肯定也会拒绝在电话上与他交谈。好吧,他耸耸肩膀自言自语说,就那么回事吧。既然已经在那封长信中向她道了歉,也就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再为此事感到内疚了。他发现,如果没有爱情的纠缠,忘掉一个女人竟然会是这么的容易。

两个月过去了。王大努力学习,大部分晚上都待在家中。有时他到王山的房间帮助王山学算术。有时王山因为对学习孔夫子的学问实在感到厌倦,就对王大抱怨一番。“你没有什么可抱怨的。”王大对他说,“你知道我学的是什么吗?医学。那要比孔夫子复杂一百倍。而且我将来还得靠它谋生。”

“虽然是这样子,可你用不着把你学过的每一个字都记住呀。”王山说,“我必须把孔夫子的书都背下来,然而对那些废话却一窍不通。”

“但你不会用你所学的东西去毁掉别人的生命吧,我就有可能。”王大回答说,“在你背诵《四书》时,你可能毁掉的人只有你自己和孔夫子,而他已经死了几千年了。好了,集中精力做你的作业吧。”

王老爷注意到王大的变化,非常高兴。一天晚上,他把王大叫到自己房间,夸奖了他的良好表现,然后又给他讲了一大套孔夫子的仁义道德。王大专心致志地听着,控制着自己想就几个他认为过时的观点进行争辩的强烈欲望。他认为,孔夫子的道德观,实际上是一些被不同的宗教普遍接受并仍在不断进行说教的陈腔滥调。在他看来,基督教圣经中的十诫都有可能是由孔夫子写的。他对孔子学说中最有意见的,就是这位圣人过于强调在人的心灵中制造不必要的禁锢和抑制思想自由的“克己”。他认识到,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一个男人对生活少动一点情感,别那么严肃认真,就会更幸福一些,正像张灵羽经常说的那样。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感到自己的不幸是出自于一种难以战胜的禁锢,这种禁锢所制造出的许多心理障碍,有时会使他的行为举止表现得愚蠢而又可笑。他总是感觉到责任、歉疚、羞耻、自责,有时自己和自己怄气,因为在他脱胎于孔夫子的道德观的良知声音中,一直在喊着他错了,他做了很多极不公平的事情……

“你在听我说话吗?”他父亲咳嗽着问。

“是的,我在听。”他说完,突然担心起父亲的咳嗽来,“爸爸,你应该到医生那里去看看咳嗽,你的咳嗽越来越严重了。”

“一位医术高超的中医师正在为我治疗。他是我的一个好朋友……”

“我觉得中医不一定能真正查出你的病因,爸爸……”

“你对咳嗽一窍不通。”王戚扬打断了他,“我现在谈的是你个人的抱负,竖起耳朵听着。”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一个人应该有抱负,而一个人要实现抱负必须跨越四个基本阶段。首先是修身,第二步是齐家。假如他不能成功地跨越前两个阶段,那么就没有能力实现第三步和第四步,即治国和平天下。你的第一步一直做得不错,我很高兴。至于第二步,我和我的朋友,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位医术高超的中医师,在成熟的时候会帮助你的。”

王大对父亲和中医师到底会怎么帮助他,心中一点数也没有,但他对自己的未来,也并不是很乐观。当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发现桌子上有一封信,信封上分别用中文和英文写着自己的名字,字体秀丽。他撕开信封,看见一封短信。

“王先生:你好。非常感谢你的信和玫瑰,它们在我的公寓门前已经躺了两个多月,因为那段时间我不在家。赵海伦。”

她为什么要离开家两个多月?王大猜测了好一会儿。难道说是病了?或者是他让她太伤心,她只好离家去换换环境?他给她打了通电话,起初她的声音很冷淡,但当他再一次为自己的失礼行为向她道歉后,她才热情了一些。

“你到哪儿去了?”他问。

“我不在家。”她说。

“你病了吗?”

“没有。”

“你听上去神神秘秘的。”

“谢谢你来电话,改天再见。”说完再见后,她就挂上电话。

王大感到如释重负。他认为她是对的,他感到终于偿还了已经压在心头很长时间的债务。他给张灵羽写了封信,告诉他自己对生活的新态度。他写道:“无论从精神上还是物质上,再也不欠任何人任何东西了。我现在绝对相信,假如每个人都欠我一点债或一点情,我会活得更幸福些。但是,当我欠别人某些东西时,内疚感就会爬进我的心,好像一只牛鸟挤进并强占另一只鸟的鸟巢一样,永远剥夺鸟巢合法居民的和平。我不知道你的看法如何,然而我担心,这种态度将会受到美国人的投资公司和分期付款的百货商店的强烈反对……”

三天后,张灵羽回了信:“希望你使自己变得更坚强些,我的朋友。我仍然能够看到你对永远挤占别人鸟巢的牛鸟心太软。我是说,你要使自己变得更坚强。下一段我用英文写,免得你老父亲看到信,不然他会监视你的行动。你知道那个唐小姐是什么人吗?她是上海百乐门舞厅的舞女。她是以美国大兵新娘的身份来到美国的;自从三年前和她的丈夫离婚后,就一直做‘自由人’。你要小心不要落入她那‘哥哥’的骗局。那纯粹是胡编乱造的。这里有关一个朋友经历过一些刻骨铭心的事实,领教过她所有那些伎俩。她说她要向男人报复。她对生活的态度恰恰和你的相反。有人说她有一副铁石心肠,你一定要注意!顺便问一句,你和她的关系发展到了什么地步……”

王大马上写信回答了这个问题:“我正好和她发展到‘哥哥’的地步。我们曾经打算像夫妻一样到卡梅尔去度周末,可是汽车抛锚了。真是天意!我接受了天意的暗示,和她在‘哥哥’阶段就戛然而止……”

王大从来没有把他和赵小姐的事情告诉任何人,虽然有一次在信中差点把它吐露给张灵羽,但他还是忍住了。现在他认为整个事情已经过去,并为此感到高兴。

一天早晨,他在整理当天的邮件时,看见一个粉红色的信封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字体也很秀丽。他启开信封的时候,微蹙起眉头。正像他猜测的一样,这是赵小姐写来的信。信是用中文写的,口气很亲密,邀请他到她的公寓去吃火锅。“我终于买到了从香港进口的火锅。”信中说,“尽管它不像上海火锅那样好,但也是用上好的紫铜制作的,中间的炭炉大小也挺合适。火锅本身大得能盛六碗水。火锅里的东西足够我们两人吃得饱饱的。你喜欢吃白菜粉条肉丸汤吗?那是我最爱吃的火锅菜。你能过来和我一起分享吗,亲爱的?”

这封信使王大感到很不舒服。它听上去过分亲热,也许是用中文这种保守的语言写的缘故。用英文写信带点感情色彩听上去很自然,但一用中文挑明就不太舒服了。“亲爱的”这个词真让王大伤透了脑筋。他决定拒绝邀请。他给她写了一封客客气气的信,告诉她他在忙着准备即将到来的考试。正当他准备外出寄信的时候,电话铃响了。他走到客厅去接电话,是赵小姐,她的声音非常快活。“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收到了。我,刚刚给你写好回信……”王大说。

“明天你能来吗?”她热情洋溢、充满期待地问。

“恐怕不能。马上就要期末考试……”

“哦,还是抽空过来吧。”她打断他的话说,“明天是我的生日,请你过来,但不用带任何的东西。我在生日里是从来不接受礼物的。”

王大感到很为难。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没有谁会拒绝别人过生日的邀请。再说,她提到了礼物,假如他不去,她也许会觉得他舍不得给她买件礼物。最后,他接受了邀请,但对她拒绝任何礼物的声明感到有点生气,那句话好像是在说:“噢,你来吧,我不会向你要任何东西。”

第二天,他为她买了一对玉石耳环,但念头一转,又把它退掉,换成一个银烟盒。他觉得耳环的意味太亲密了。他不想送给她任何可能会产生误会的生日礼物。他心中也暗自决定只在她那儿待几分钟就走。他希望,明天的晚宴最好是一个生日聚会,而不是两个人的约会。那样他就可以随时离开,而不会伤害到任何人。

他于晚上七点钟来到她的公寓。她来开门的时候,让他大吃一惊。她打扮得很漂亮,穿着一件织有金丝浮花的锦缎旗袍,佩戴着珍珠耳环和项链,但是她的脸庞却特别的红,让他一开始几乎没有认出来。假如不是她向他打招呼,他肯定会以为自己走错了门。他感到很奇怪,她的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进来。”她高兴地说,“火锅快好了。”

他走进客厅,把礼物送给她。“噢,我告诉过你不要带任何东西。”她说话的时候,深情地望着他。当他很快回避了她火辣辣的目光的时候,出现了一阵尴尬的沉默。房间里面昏昏暗暗,只有两根蜡烛在墙角的收音电唱组合机上面闪烁不定。房间里没有其他客人:“我来得太早吗?”他问。

“不早。”过了一会儿,她说,“你来得正好。我不是请你七点钟来吗,对吧?”

“其他客人在哪里?”

“我没有请其他客人。火锅不大,只够两个人吃。请坐。我去给你拿杯酒来。”

“不用,不用。”他急忙说,“今天晚上我不能喝酒。我得准备功课,只能待一会儿。”

他们沉默了一阵。“当然可以,”她说,“我马上把晚饭准备好。”她把礼物放在收音电唱组合机上,差点碰倒一根蜡烛。她有点神经质地笑了一下,急忙进了厨房。

王大被她脸上的变化搞得迷惑不解。她的脸红得看上去让他觉得有点滑稽可笑。他真想打开灯好好看一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她的脸被火烧过吗?她难道刚刚得过猩红热吗?他坐在长沙发上胡乱猜想。他非常不自在地等着吃晚饭,顺手拿起身旁茶几下面的几本杂志。当他翻阅着这些杂志的时候,发现了一本名为《砂纸疗法》的小册子,夹在一本妇女杂志的中间。他看着小册子中的图解,立刻恍然大悟。他把小册子靠近烛光,看了几段。怪不得她的脸红得像个猴屁股,原来如此。她刚刚接受过砂纸疗法——治疗麻脸的最新方法。他以前好像在哪本文摘杂志上见过介绍。他暗自笑了笑,赶紧把小册子塞进杂志,放回茶几下面,然后打开收音机。不一会儿赵小姐就走进客厅宣布开饭。她的声音快活得有点做作,使王大感到更不舒服。

厨房里面更暗,因为只有一根蜡烛,而且不是放在饭桌上,是放在足有十五英尺远的冰箱上面。他一坐到饭桌旁,赵小姐就忐忑不安地给他倒了一杯酒:“只喝一杯。”她说,“这是长寿酒。你必须得喝。一会儿我们还要守着火锅吃点长寿面呢。”她拿下火锅的铅皮锅盖,火锅放在桌子中间的一块方木板上。木炭在火锅中间的炭炉内烧得正旺,食物在火锅的沸水里轻轻地翻滚着。这时,她拿起一把大汤匙从热气腾腾的火锅里给王大盛了一碗汤。她说:“肉丸子和白菜你自己随意夹,里面的粉条很长,你要往外夹的时候恐怕得站起来。”她神经兮兮地笑了笑,急忙去看正在炉子上煮着的长寿面。厨房里面热气腾腾,满室飘散着香味。王大并不饿,但他发现火锅里的菜肴很可口。“快坐下吃火锅吧。”他说,“相当不错。”

“你真喜欢吗?”她的声音显得非常高兴,“假如我能买到正宗的金针菇和木耳的话,可以做出更香的火锅来。可惜我腾不出时间到唐人街去买这些进口干货。下次我给你做一顿真正的火锅宴。”

王大本来想问一问她有关治疗麻子的事情,但念头一转又改变了主意。那是个敏感的问题。既然她连所有的灯光都不愿意打开,她很可能对这个问题非常敏感。她那神经质的笑声,她那遮遮掩掩和极力取悦他的举止,都让他感到不舒服。他迫切希望尽快结束这顿晚饭,早点离开她。

长寿面做好了,里面放了虾仁和松蘑,装在精致的瓷碗里。“面条也很长。”她说着,递给他一小碟酱油,“你可以把面条卷在筷子上吃。但请你不要把面条咬断。你要一口把它吃完。今天晚上我可是很迷信呀。”

“你自己也快来坐下吃点东西吧。”王大说着,拿起酒杯客客气气说了一句祝酒词,“祝你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她坐下干了一杯,然后耳语般地说了声:“谢谢你,大。”她那感激涕零的音质让王大紧张不安地皱起了眉头。为什么她觉得要感激并且费这么多心思来取悦自己呢?她这样只会使他更加不自在。他偷偷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表,但是光线太暗,根本看不清楚是几点钟。他本想只在这里待几分钟;可现在起码也得超过一个半小时了。他想,假如他们之间仍然保留着柏拉图式的纯洁关系,他该会是多么地喜欢享受这样的美食和夜晚呀!以前他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天下地上的事情无所不谈。可是现在,每时每刻似乎都会尴尬得冷起场来,能找出点谈论的话题竟是那样费劲。他放下碗筷抱歉地说:“我真得走了,我必须得抓紧时间准备考试,非常感谢你招待的这顿火锅。”

赵小姐放下筷子,又拿起来,双手在发抖。厨房里的黑暗使王大感到庆幸。他不想见到她脸上受到伤害的表情。“当然可以。”过了一会儿,她说话了,声音显得蛮愉快,但听上去她是做了很大的努力。“喝杯茶再走。我去把水烧开。你一定得尝尝我的乌龙菊花茶,是一个朋友从台湾给我带来的。稍等两三分钟就好。”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急忙走近炉子。“你愿意的话,可以到客厅去等。”

王大去了客厅。他决定再待十分钟,最多十分钟。很快,她就进来了,手里拿着两个酒杯和一瓶威士忌。“你还没有喝完我的长寿酒呢。”她说,“长寿酒不喝完是不吉利的。”她把给他的酒杯放在他身边的茶几上,他注意到杯中已经被她增添了一些酒。“来,干杯,干杯。”她说着,把自己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极力表现出高兴的样子。

“抱歉,我可不能干杯。”他说,“我必须回家温习功课了。”

“就喝这一杯。”她催促道,“茶一会儿就好。来,干杯。”

王大端起杯,只呷了一口酒,而赵小姐却一杯见底,紧接着给自己再倒满一杯,她的双手抖得厉害,把酒杯和酒瓶子碰得叮叮当当响。王大注视着她,发现她的变化确实惊人。她看上去似乎受到了严重的摧残。她坐在他对面的一把椅子里,又喝下一口后,把酒杯放到地板上,然后又把酒杯拿起来,好像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你会娶我吗,王大?”她突然问道,双眼巴巴地望着王大。

王大吃惊地愣住了。“娶我吧,王大。”她又说了一遍。扑到王大脚下。她跪在地板上,抓住他的双手,恳切地望着他。“娶我吧。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王大。”强烈的厌恶使王大想把双手从她的紧握手中抽出来,但她却紧紧抓住不放。“看看我的脸。”她急切地说,“我现在已治好了。今天早晨我摘掉了绷带。医生保证说,再有一两个月我的皮肤就会恢复正常。我有他的书面保证。如果你想看的话,我可以拿给你看……”

王大绞尽脑汁,寻找着合适的话——不会对她造成伤害的话。“我还无法独立生活。”他尽量回避着她的目光说,“我在医学院毕业以前根本不可能结婚。”

“我用不着你供养。”她急忙说,“我自己能够维持富裕的生活。”

“不,我不能那样做,海伦。”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我……我……不想结婚,就为这个。”

“爱情会发展的,大。”她说着,双手抓得更紧了,“结婚以后爱情还会进一步发展的。”

王大浑身僵住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她说的“爱情”这个字眼让他反感。“对不起,”他直率地说,“我不能娶你。我们别再讨论这个问题了。”他试图站起来,但赵小姐紧紧抓住他的双手不放。

“好吧,你不用娶我。”她声音有点嘶哑地说,“但你每星期要来看我。你也用不着带我出去。我们就待在公寓里面。我来给你烧饭,为你做任何事情……”

“我认为我们不应该再见面了,请让我回家……”

“答应我每星期来看我一次,大。”她说着,声音都绝望了,“每星期就那么一次,我来给你烧饭,你什么时候想走就走,随你……”

王大使劲把自己的手从她紧握的手中抽出来,然后站起身来。“抱歉,我必须得走了。”

赵小姐立刻站起来,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她从地板上拣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酒。她说:“你还是觉得我给你丢人。”

“我并不是觉得你给我丢人。”王大说:“我只是不爱你。我觉得我永远不会和你堕入情网,我无能为力。我不能强迫自己去爱。”

赵小姐突然把手中的酒杯捏碎。“好吧,你出去。”她说着,目光一片茫然,没有喝完的酒滴落在地板上,鲜血开始从她的手指往外渗。王大急忙冲出公寓,他感到非常不愉快。赵海伦在他眼中显得十分可怜,但他也不能仅仅因为可怜一个女人而去爱她呀,而在此时,他也因为自己太残酷而恨自己。面对这样一次痛苦的经历,他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赵海伦。

回到家后,他想专心准备功课,但他实在无法定下心来。这次痛苦事件仍然烦扰着他,就像嘴巴里有一股驱除不掉的异味一样。在中国长大的他,像同情那些因患小儿麻痹症导致腿瘸的人一样,同情因天花而落下一脸麻子的人。他对待赵海伦的态度,使他觉得自己就像刚刚养过一个瘸子似的。他听到父亲在招呼刘妈给他熬药。过一会儿,他又听到刘妈叫她的丈夫刘龙,告诉他去为王老爷买糖渍冬瓜。他记得,父亲喝完中药汤后总是要吃点甜东西,以去除舌头上的苦味,或许自己也该做点类似的事情,于是,他阖上书本去看电影。

随后两周他看了不少电影,其中有些电影真是上好的“糖渍冬瓜”。它们不仅帮助他去除了口中的异味,有时甚至会使他精神振作。一天晚上,他看了一部名叫《小劫持者》的外国电影。走出电影院时,他感觉心情舒畅,因为感人的故事为他提供了一个发泄某些被压抑的情感的渠道。那是一部少有并能够温暖他心灵的电影,而不是那种仅仅用色彩的富丽堂皇取悦视觉的电影。他走在大街上,感觉就像一个鼻塞的人突然清爽了一样。他买了一份晚报,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新鲜空气,然后走进街道拐角的一家餐厅去喝咖啡。

他一边啜着咖啡,一边浏览晚报,第二版一角的一个小标题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个标题是“海滩发现溺毙华人女子”。

“昨天早晨,正在休假的法律秘书珍妮?帕尔克小姐发现了一具华人女子的尸体。帕尔克小姐报警后,警方判断,在海滩上已被沙子部分掩盖的尸体,显然是在前一天夜晚被冲上海岸的。死者的身份已经查明,她的名字是赵海伦,四十一岁,是在位于斯托顿街的世界服装厂工作的一位裁缝。晚些时候,在金门公园附近的公路上,发现了她停在那里的汽车。她的手袋开启着放在汽车前排座位上,里面装有她的驾驶执照及其他身份证明:她的钱包空空如也,扔在车内地板上。警方现在还不能确定她是遭遇抢劫被人谋杀,还是自己溺水死亡。目前尚未发现有关自杀的遗书。”

正文 夜幕下的唐人街

王大在安安药店把他的一百美元支票兑换成现金,并决定花掉其中的一部分。他弄不清楚父亲为什么把自己的月开销翻了一番。也许是老爷子认为自己已改过自新,想给自己某种奖励。他认为,假如父亲多给的这部分钱,确实是对自己的良好表现或道德生活进步的奖励的话,自己必须把它当作偷来的钱扔掉。因为自己的生活一直是一塌糊涂,不仅仅是不道德,而且还在沉重的罪孽感压抑之下。自从赵小姐身亡以后,他一直觉得自己就是谋杀者。

他在北海滩胡乱闲逛,但总是绕开灯光明亮的地方。路过维苏罗——他和赵小姐曾经常去的艺术家酒吧——的时候,他急忙转过身,横穿哥伦布大街而过。一个骑摩托车的人按着喇叭向他吼道:“嗨,乱穿马路的家伙!怎么回事?活够啦?”

他喜欢维苏罗酒吧,特别欣赏酒吧墙上那些不知名的艺术家画的画。他喜欢那里的气氛,既不沉闷也不酒气冲天,不像别处的大部分酒吧那样。维苏罗酒吧在他眼中,就像一个学院式咖啡厅和艺术家型酒吧的结合,光顾这里的多是黑人音乐家和身着休闲上衣、宽松粗布裤子、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看上去都像是潦倒失意的作家或艺术家。他们喝着啤酒,和十分迷人的女孩们亲密或热烈地聊着。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有点像中国的茶馆。顾客可以买一瓶啤酒,在这里泡一个晚上,一口一口地啜着,谈天说地,最后抱着几近空空如也的酒杯慢啜慢饮。那真是一个在寂寞的夜晚排遣孤独的理想场所;但今晚王大却觉得它惨不忍睹。他只想在暗处行走,似乎他的灵魂在强烈光线下经不起检视一般。

他穿过哥伦布大街,在太平洋街区和蒙哥马利街区的昏暗处逛来逛去。他经过一家酒吧,看到一个矮个子菲律宾人和一个高个子金发女郎从里面出来,钻进一辆等客的计程车。那是个漂亮女郎,已经喝得烂醉,她手里扬着一块手帕伸出车窗向王大招手,醉醺醺地喊道:“嗨,宝贝。”他也真想喝个烂醉。他推开转门,走进灯光昏暗的酒吧,自动点唱机播放着西部牛仔音乐。他在人造棕榈树附近的一个小圆桌旁坐下,一位金发女招待过来微笑着向他打招呼。他弄不懂酒吧里为什么有这么多金发女郎。吧台旁还坐着一位金发女郎,她正在和另一个菲律宾男人争吵。“闭上你的臭嘴。”她说,“我告诉你,那种废话,我不管是谁说的,一概不听。”

“好的,我不说。”菲律宾人说。

“先生,你想要点些什么?”金发女招待问道,她讲的是标准英语,带点英国口音。王大要了一份苏打威士忌。坐在附近另一张圆桌旁的,是一个红脸庞、长着棕色大胡子的中年美国人。他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讲着话,却没见有什么特定的听众,他的桌子上摆着四个啤酒瓶,三个是空的,一个只剩下半瓶。他给自己又倒满一杯,望着杯中溢出的啤酒泡沫。“金钱万能,完了。”他说着,“晚安,完了。”

“下一次你那张臭嘴少开口。”吧台旁的金发女郎训斥着。

“看在上帝的分上,别生气。”菲律宾人用一口菲律宾腔英语说道,“我不是向你道过歉了吗,还不行吗?”

“好了,好了。”吧台招待说,“少说几句吧,让小姐单独安静一会儿。”

“你说你是警察,那我就是电影明星丽塔海华丝。我告诉你,你假冒的本事还不如我呢。”金发女郎说,“假如你是警察,请把你那该死的徽章亮出来看看呀!”

“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菲律宾人说,“我已道过歉了。你还想要我干什么?”

“我说过,让小姐单独安静一会儿。”吧台招待说。

女招待端着王大要的酒走过来。“其实这里有不少相当不错的人。”她抱歉地说,“看到坐在那边的那位女孩了吗?她是个诗人。”王大看了一眼那个黑发白种女孩,略显丰满,坐在吧台的另一端。“她诗写得确实不错,是个聪明女孩。一共是五十美分,先生。”

王大付了酒钱,给了她十五美分小费。

“金钱万能,完了。”红脸男人说道,“不掏钱,就什么也得不到。完了。”

女招待走到他的桌旁,收走空啤酒瓶,给他又拿来一瓶。她从桌上拿了一美元钞票,把该找给他的零钱放在桌上,一句话也没说。“没有生意,就没有钱,就一无所有,完了。”红脸男人说着,从新酒瓶里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完了。”

“别告诉我你是个警察。”金发女郎还在骂着,“我干什么事情,关你屁事……”

“嗨,小姐,注意嘴巴干净一点。”吧台招待说,“周围还有不少绅士呢。”话一出,顿时引起一片笑声,金发女郎更显得生气了。她大声叫喊起来:“我坐在这里****自己的事情,可那个狗娘养的非要到这儿来说他是警察。有本事就把你的徽章掏出来给我看看,冒牌货!”

“好了,好了。”菲律宾人说,“我已经道过歉了,对吧?还想让我怎么样?”

“让你闭上你的臭嘴。”金发女郎说着,更疯狂了,“告诉你,我不想听任何人在我面前吹牛!你是冒牌货!你要不是冒牌货,那你就是大明星克拉克盖博……”

“我说,宝贝……”

“不要叫我宝贝!”金发女郎尖叫着。

“好,好!今天吵够了吧!”吧台招待说,“让我们肃静一会儿。我这里从来没有出过乱子,我也不希望现在出……”

“噢,是吗?”红脸男人说。有几个人笑了起来,红脸男人举起一只手,似乎是在面对着热烈的掌声一样,“完了,完了。”

“这才是恰当的气氛。”吧台招待用手掌拍拍吧台,“祝大家快乐!那也是我开酒吧的目的!萨利,给那位先生再拿一瓶啤酒来。记在我的账上。”

转门又旋转起来,进来两个墨西哥人。他们经过吧台时,顺手把金发女郎拽了起来。他们走到角落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其中一位脸庞较黑,长着一头浓发,留着西班牙式小胡子,他瞥见女诗人时猛地扭了个头。另一位胖子说了几句西班牙语,然后他们一起笑了起来。“她是谁?”黑脸庞问女招待。

“她叫琼。”女招待说完后问道,“想点些什么?”

“两份苏打威士忌。”黑脸庞说,“我还想给她买一份。”

“给谁?是琼吗?”女招待问。

“就是。”

女招待走开后,这两位用西班牙语聊得更热乎了,不时放声大笑。他们的酒端上来的时候,黑脸庞从他的后面裤兜口袋里掏出钱包,从中拿出一沓美钞,用口水把手指弄湿,在钞票堆中捻出二十美元,拍在桌上。不知胖子又说了什么俏皮话,他们的笑声更大了。女招待拿走钞票去找零钱。黑脸庞墨西哥人一只手把钱包放回裤兜口袋,另一只手理着自己油光铄亮的长发,胖子不停地说着、笑着。

王大望着两个墨西哥人,心想自己要是能像他们那样快活和无忧无虑,该有多好。他看见酒吧招待给女诗人另倒了一杯酒,然后指了指墨西哥人,可那位女孩看都不稀罕看他们一眼。黑脸庞墨西哥人看着她,用手指在桌子上敲着鼓点。胖子用西班牙语叫了烤面包,然后端起杯来一下子喝掉一半。“叫她过来。”黑脸庞在女招待送来零钱时对她说。

“她不会来。”女招待说。

女招待找完零钱以后,黑脸庞轻轻弹了弹一张一美元钞票,“给她再买一杯。”

“你给她买十杯也行,但她就是不会过来。”女招待说。

“给她再买一杯!”

“好的!”女招待拿走钞票,然后走到王大桌旁,笑着问道:“先生,想不想再来一杯?”王大搞不懂,为什么她一跟自己说话,口气和态度就会变得和对别人不一样。难道她认为我是联邦调查局的密探,或者是寻觅新电影演员的星探什么的?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又要了一杯苏打威士忌。“你不知道吧?”女招待对他耳语道,“琼是瘸子,是车祸造成的,你就是给她买十杯酒,她也不会动地方。她整个晚上都只会坐在那个角落。她写的诗确实很棒,上星期她还上电视呢。如果你想和她聊天,你可以过去,她是个相当不错的女孩。”

“完了,完了!”红脸男人突然又叫起来。惹得一些人大笑起来。一位黑发西班牙女郎转过身去问他:“什么完了,啤酒吗?”

红脸男人抬起一只手,自言自语地叫道:“完了!”

除了女诗人,每个人都转过身来看他。王大注视着女诗人,突然对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同情心。他不清楚什么事情正在烦扰着她。除了残腿以外,她一定还有其他的烦恼事。既然大家都是如此不幸,惺惺惜惺惺,王大决定去结识她,和她聊聊。他拿起酒杯,走到那个角落,坐在她身边的凳子上。

“我知道你是诗人。”他礼貌地说,“我能请你喝一杯吗?”

她稍微转了下身,问道:“是谁告诉你的?”

“女招待。她告诉我,你写的诗很美。”

“噢。”她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端杯的手在轻轻颤抖。

王大为她要了一杯酒后问她:“你写的诗是属于哪一类?”

“哦,怎么说都行。”她说着,点上一根烟,手颤抖得更厉害了。

“你的诗出版过吗?”王大问道,“我很想拜读一下。”

“没出版过。”她不停地一口口喷着烟,好像感到很不舒服似的。有一阵儿,他们谁也没有说话。王大深深啜了一口酒后说道:“听说你遭遇过车祸,我觉得十分惋惜。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女孩转过身来凝视着他:“谁告诉你的?”

“女招待,她告诉我你的腿残废了,我觉得十分惋惜。”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她气冲冲且又不安地捻灭香烟,对吧台招待说道,“乔,告诉帕特,好事不要做得太过分,我不需要任何人可怜我!”

“怎么了,琼?”女招待赶紧走过来问她:“出了什么事?”

“只要管好你的嘴巴,少谈我的事就不会有事。”她生气地说。

琼喝了一口酒,“砰”的一声把杯子掼在桌上,一些酒溅到杯子外边,“我用不着你来广播,让全美国都知道我是个瘸子,这与其他人毫不相干……”

“好的,好的。”女招待急忙说,“不要那么生气。我只是想尽量帮助你……”

“而且我也不是诗人。”琼说,“闭上你的嘴巴,少扯我的事情。我不需要任何人来******……”

这时,女招待把一枚硬币投进自动点唱机,强烈的音乐轰然响起,淹没了琼的抱怨声。“打扰了,我很抱歉。”王大对琼说,“请你再来一杯。”他把五十美分放在吧台上,起身离开。当他推开转门的时候,听见红脸男人的声音压过了音乐声,“完了,完了!”

走出酒吧后,王大毫无目标地瞎逛了一会儿。刚才发生的事使他感到郁闷。琼的不安使他联想起赵海伦。为什么人们对自己的生理缺陷如此敏感,他搞不懂。琼是个漂亮女孩,她相貌出众,鼻梁笔直,双唇丰润,天庭饱满。假如她能够接受人们的善意,他很愿意请她去看电影和吃饭。生理缺陷对他不会带来任何烦恼了。假如碰上一位好女孩即便是个瘸子,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娶她。

他拐过克莱大街,向卡尼大街走去。当他路过位于旧市政大楼的警察局时,一位警察叫住了他用广东话和他打招呼:“你好,你好。”警察拿出两张门票给他看,并叫他买下。王大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票,但也花了两美元把它们买下。“带你最要好的女朋友去。”警察对他说,“再见,再见!”

王大把门票塞进口袋,穿过卡尼大街,向格兰大道走去。狭窄的街道上交通和平时一样拥挤。人行道上,年轻的情侣们手挽着手漫步闲逛,浏览着橱窗里的商品;老夫老妻们则仰望着塔式建筑的顶部,研究着贴在餐馆门外的菜谱;一位秃了头顶的男人,抱着一个婴儿,不情愿地跟在妻子后面进了一家礼品店。他们的小女儿尾随着他们,望着橱窗里的展品,高兴地尖叫起来。街道上生气勃勃,但王大的心情充满忧郁。轻快活泼和光明正大的地方似乎使他的存在看起来更为一无所有和无所作为。

他急急忙忙回到家里,往自己的床上一躺,试图驱走心中强烈的沮丧。他掏出警察卖给他的门票,仔细地看了看,只见上面写道:“警察年度舞会”。

“理查德斯特恩舞曲伴奏和管弦乐队……”还有警察说过的那句“带上你最要好的女朋友”。他望着天花板,只想大笑一场。他甚至连一个女朋友都没有,到哪儿去找最要好的。而且舞会定于星期五晚上举行。他想了想,那就是明天。就算他有女朋友可以邀请,这也算得上是紧急通知了。他把门票扔到废纸篓里,打开收音机。一场喜剧正演到高潮之处——充满歌声、笑声和欢呼声,他关上收音机。一阵强烈的孤独感突然向他袭来。他马上起床,来到书桌旁,然后给张灵羽写了封信:“我想我待在美国纯粹是在浪费我父亲的钱;再说,他现在也许没有那么多钱财了……我认为,在这里我的存在毫无意义。一无所有、无所作为和没人需要我的感觉几乎让我崩溃……你可能认为我精神不正常,但此时我正在严肃地考虑回大陆去……”

第二天早晨,他把信发出去以后,感觉心情稍微好了一些。两天以后,他收到张灵羽的回信:“我曾想给你发个电报,但又改变了主意,因为我怕吓着你家老头子,而且他可能要你把电报翻译出来。后来我想给你发一封航空信,然而从洛杉矶寄航空信,与寄平信的区别不过是几小时的事情,所以我想我还是省下那三美分吧。猛地一看,你的问题似乎十分紧迫,但是现在,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想你的问题一定并不比一个屁股欠揍的街道顽童的问题更为严重了吧?周末我将要坐飞机去旧金山。请你在星期六下午四点钟左右等我的电话。”

星期六下午,王大去机场接张灵羽。张灵羽看上去比以前更健康、更有精神了。他还是穿着四年前在柏克莱买的那件减价便装。在他们开着王大的车回唐人街的时候,他对王大说:“看看我的双手。几个月的艰苦劳动真起了作用,把它们改造成为典型的无产阶级的双手。自从我退出知识分子生活,最明显的变化就是我这双手。”他摊开自己的双手,赞美地望着它们。“这双有力而又粗糙的手帮助我把饭吃到嘴里,帮助我的伙计们吃上了马铃薯。自从我成为杂货商,我获得了一种被人所需要和有所作为的强烈感觉。”

王大看了看那双手,发现它们变粗糙了,有不少已经愈合的伤口,指甲也有不少裂痕。“你是不是认为我该步你的后尘?”他问张灵羽。

“看在上帝的份上,千万别那么做。”张灵羽说,“假如我像你那么幸运,我根本不会变成一个体力劳动者。学医有什么不好?你父亲有钱,而你又有青春。”

“你在传经布道吗?”

“是的,我在说教。但我不会用那些抽象而又空洞的废话对你说教,诸如‘知足者常乐’‘随遇而安’等等。我想为你分析一下当今的世界形势,让你自己得出结论。你还在考虑回中国的事情吗?”

“是的。”

“那好。你给了我一个说教的机会。当今世界上分为两大阵营,苏联阵营和美国阵营。回到中国就意味着加入苏联阵营,你意识到这一点了吗?”

“没有。”王大说,“我只想过正常生活,做些事情,有点用处。我不想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我讨厌非得让我去做我没有能力去做的事情。”

“那好。”张灵羽说,“你是个诚实的人。但你必须意识到,在这个国家也许你是唯一拒绝能做你想做的事情的机会的人。我说的这些听上去好像是宣传,但这正是我们所面对的事实。你必须时刻牢记,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就像水与火一样,永远不能相容。只要资本主义存在,共产主义就要和它斗争。而且你很清楚,资本主义并不像后院里那些可以轻易拔掉的杂草。”

“我并不认为每个人都有必要参与斗争。”王大说。

“我的意思是,假如你回到中国,那是绝对必须的。”张灵羽说,“你忘了几年前大陆是怎么说的?你或是转向左派,或是转向右派,不存在中间道路。”

“难道你真站在右派一边了?”王大问道。

“如果不是的话,我会对你进行说教吗?听着,除了思想原因之外,从实际情况来说,你也得站在右派一边。首先,你和我一样,并不适应共产主义。就改变信仰而言,你的年龄太大了;即便仍能改变,他们也不会相信你。哦,我简直像一个街头的演说者,一直滔滔不绝。我饿了,咱们到哪儿去吃饭?”

“你在其其居吃过吗?”

“何止是吃过!五年前我在旧金山住的时候,因为我常去那儿吃饭,那里的老板开始对我直呼其名,新年时还送我圣诞贺卡呢。依我的猜测,他大概不懂英文。走,咱们到那里去。我最喜欢吃那里的药膳猪尾汤和猪肉炖鸭掌。我想再去看看查理,看看他是否还是笑口常开。自从十五年前他买下那家餐馆,他的笑脸就没有停止过。他打算挣上一百万就退休还乡,回到中国乡下去。喂,你现在还琢磨回中国的事吗?”

“我不知道。”王大说,“不过,你已经使我有点动摇了。”

“好,那么我就可以不谈政治了。我从来没有这样长篇大论地谈过政治,尽管我能谈个通宵。你知道我自从成为杂货商后整天谈的是些什么吗?保龄球。现在我成了保龄球高手,是我的杂货商同行们组织的黑龙保龄球队队长。不要瞧不起保龄球,它不仅是一项很好的体育运动,对陶冶情操也有好处。”

“我不懂你的意思。”

“换句话说,它对精神健康也有好处,它肯定能把很多人从发疯的边缘拯救回来。假如你和你的老板发生了冲突,为了保住饭碗又不得不忍气吞声,你就可以到保龄球馆去发泄一通,去击倒那些球瓶,并把它们想象成为你的老板和他的家人,甚至包括他的丈母娘。当你打完保龄球回到家,你,就会感觉很开心,再也不会对整个世界充满敌意。我有许多打保龄球的朋友都同意我这个观点。现在我已经买了自己的专用球和背球的帆布球袋。或许你也该试试。”

“我已经试过,我连保龄球都打不好。”

“那是你的问题,你害怕伤害任何东西,甚至包括保龄球球道上的球瓶。”

“我只是不喜欢打保龄球,那与我心肠太软什么的没有任何关系。”

“我想给你讲个故事。”张灵羽说,“不过现在我都饿得讲不动了。快开车去吧。天哪,我都闻到查理店里猪尾汤的味道了!”

他们开车来到唐人街,把车停到距离杰克逊街的其其居几条街远的停车场。停车在唐人街是个最大的难题,而王大已经学会抢占看到的第一个空车位,根本不考虑多走几步路的问题。张灵羽真是饿了,在去其其居的路上买了一包花生边走边吃。“我这个人可不能忍受饥饿。”张灵羽说,“这也是我待在这个国家的真正原因。你至少可以说出美国的一个好处——没有一个人挨饿。”

他们爬上老式红漆木建筑的楼梯,查理在这座楼房里经营典型的广东餐馆已经十五年了。张灵羽抓住查理的手握了好半天,老板才把他认出来。“唉哟,张先生!”小个子老板高兴地叫道,“是你呀!刚才我还以为你是土匪呢!”

“我知道你被吓坏了。”张灵羽说,“实际上你的笑容都消失了有十秒钟。怎么样,挣够一百万了吗?”

“还差点。”查理说,“不过得兑换成中国的钱。你精神不错,像个大炮弹。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搬到洛杉矶去了。我这次是专程到这儿来吃你的药膳猪尾汤的。”

“你来得不巧,”查理说,“今天是紫菜汤。也很可口。请到这个房间。这是最好的房间——好像就是为你预留的一样。”他把他们引入面向大街的四个小单间中的一间,为他们放下白色的门帘,然后马上拿来今天的菜单,并给他们倒上茶水。他们点了鱿鱼白菜、苦瓜牛肉、烧豆腐、鸭掌炖猪肉,最后一道菜原本当日菜单上没有,但查理坚持为他们专门做一个。

王大以前来过这家餐馆两次,他喜欢吃这里的正宗广东菜。餐馆里没有摆设专门取悦旅游者的装饰,所以几乎没有旅游者知道这家餐馆的存在。红漆墙面由于经年累月已经变成暗黑色,食客们在光秃秃的灯光下,坐在长条木凳上就餐。厨师们做菜的大号锅没有把手,就像一把倒置的雨伞。除了没有古老算盘的噼里啪啦声,餐馆里的一切都是中国式的。它不可避免地使王大回想起中国小镇上的餐馆,勾起他的思乡情。“该讲讲你想给我讲的故事了吧?”喝完紫菜汤,王大问道。

张灵羽津津有味地吃着鱿鱼。“这是一个有关一对浪漫的连体双胞胎兄弟的故事。”他说,“也许他们是中国唯一活着的连体兄弟,他们是江西省的一对姓刘的兄弟,也许你也听说过他们。”

“好几年前我在报纸上见过。”

“好的,在六十五岁的时候,他们仍然到处展示自己,为他们的孩子挣学费。他们长得完全一模一样。为了避免弄混,人们只好用一块写着他们名字的小金属牌来分辨他们,比如说,牌子上写着‘刘顺棣,右,哥哥;刘顺凯,左,弟弟’。他们很小的时候,父母用尽各种办法想把他们分开,有一次竟用一根琴弦绑在他们连着的胳臂下面,以阻止血液流通。结果他们差点死掉。从那以后,父母再也不敢尝试要把他们分开。”

“后来,兄弟俩通过展示自己挣了很多钱。他们都结了婚,生了很多孩子。一天,刘顺凯,左边的弟弟,想娶一个小老婆。但是,刘顺棣,右边的哥哥,坚决反对。他们争吵起来,很快就发展到大打出手。他们相互用头撞击对方,一直打到他们的父亲找来一个木匠,做了一块木板把他们隔开。可是,事实证明,木头隔板十分碍事。几个月后,兄弟俩一致同意取下隔板,并向父亲保证不再打架。然而,左边的弟弟刘顺凯,还是坚持纳妾……”

张灵羽从嘴里抠出一根鱼刺,嚼都没嚼就咽下一口米饭,然后接着讲:“好,这个问题必须得到解决。经过朋友们的调解和说服,右边的哥哥刘顺棣,终于同意了弟弟的要求。”他吞下一口茶水,停了一会儿。“弟弟纳妾二天后,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哥哥也决定娶一个。那就是说,他们六个人——连体兄弟,他们的妻子,他们的小老婆——在一起幸福地生活了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其中一个小老婆同另外一个男人私通并决定和他一起私奔。”

王大略略笑了起来:“这个故事的寓意是什么?你在鼓吹什么东西吧?”

“那当然。”张灵羽吞下一口茶水后说,“当你告诉我你根本不喜欢保龄球的时候,你让我想起刘顺棣,那位最初讨厌纳妾的哥哥。”

“你现在是不是想推销几条保龄球球道?”王大笑着问。

“我正在向你推销一种新的人生观。”张灵羽说,“许多人对他们喜欢的和厌恶的东西抱有过于固执的成见。他们从来不愿妥协。就拿我来说,我是博士的时候,算是一名知识分子。许多东西我都看不起,许多人我都不愿意接触。一年夏天,在我伯父的影响下。我到华盛顿特区旅游了一趟,并和中国大使住了一段时间。我和大使阁下全家去了纽约,住在华道夫——阿斯多里亚饭店。在纽约州州长举行的宴会上,我和一些外交官们共进晚餐,和一位欧洲公爵夫人跳舞。我原以为我属于那个社会。假如那时我知道今天会变成一个杂货商,恐怕我得剖腹自杀。”他放下筷子,往米饭碗里倒了一些鲍鱼的菜汤,然后接着讲下去,“但是,现在我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就像哥哥刘顺棣一样,发现了小妾的妙处。现在我已经认识到,某些所谓的知识分子和贵族阶级实际上是多么无聊。从另一方面说,我发现朴实的劳动人民很快活,并且更为容易相处。这在我成为其中一员以后,体会就更深了。而且那些人都是多年以前我连做梦都想不到会和他们交往的人。在那些日子里,我有一个根深蒂固的思想,认为他们不过是一群冒失鬼、不开窍的傻瓜,缺乏文化教养。上星期我在一位同行家里碰见一个洗衣女工。她在桥牌桌上和填字游戏中把我打得落花流水,她的丈夫是位更夫,却是我所遇见过的最好的人生哲学家。而且他们直率、朴实,容易沟通,和他们在一起生活,你会发现生活更为轻松。噢,我最好打住,不谈这些朴实的劳动人民了,否则我会没完没了。”

“我听懂你的意思了。”王大说,“我认为那是一个调整的事情。”

“完全正确。”张灵羽说,“通过妥协,变得更为现实,通过调整,你会在所有事物中发现一些好的东西。噢,天哪,现在听上去我又像个中学教师了。咱们赶紧吃完饭后到其他一些地方去看看。唐人街上还有几个地方,我想再去看看。它们都是我旧日狩猎之处。”

“狩猎之处?”王大好奇地问,“你狩的什么猎?”

“寻觅一时的快活和放松,我认为我在那些日子里非常孤独。喂,你吃得不多嘛,怎么回事?”

“我不怎么饿。”

“我也不饿了。”张灵羽说:“但我还要接着吃,下星期我回去又得吃美国牛肉了,牛肉我是吃够了,可美国牛肉的批发价是那么的便宜,不吃简直就是一种罪过。”

他们吃完饭付了账,向查理告别后,走下摇摇晃晃的楼梯。他们夸奖着查理的烹调技术,一致认为应该把他的烹饪配方偷来,然后写上一本书。杰克逊街的交通十分拥挤,整条大街都闪烁着那些大餐馆彩色霓虹灯的招牌。满街充斥着粤剧锣鼓伴奏着的音乐声,粤剧演员唱戏的尖声划破了凉爽的夜空,吸引得每一个过路人都不由自主地把头扭向热闹的环球餐馆的二楼,那里正在举行结婚宴会。“看吧,一个有钱人的女儿出嫁了。”张灵羽说,“我还从来没有参加过唐人街的婚宴,不知道和中国的婚宴是否一样。”

“除了新娘一点也不羞涩以外,其他完全一样。”王大说,“去年我跟父亲参加过一次婚宴。宴会刚刚开始不久,新娘就拽着新郎告辞了,理由竟是他们度蜜月的汽车停在某个违反交通法规的地方了。长辈们居然也忍受着他们的谎言,把宴会一直进行到午夜之后。好啦,咱们现在到哪儿去?”

“跟我走就是了。”张灵羽边说边向格兰大道走去,“唐人街边缘地区有个地方,几年前让我流连忘返。那是个艺术家聚会的地方,我们可以买瓶啤酒,坐在角落里聊天,还可以看看那些人物。那里没有嘈杂的音乐,没有人干涉你干什么或谈什么。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大胡子用竹抓手搔挠背整整挠搔了两个多小时,连一句话也没有和他女朋友讲,结果她和一个带着算命小鸟的男人走了。我猜,肯定是那只算命的小鸟帮她算了命,劝告她赶紧换个男朋友。”

“你说的是维苏罗酒吧?”王大问道。

“对,就在格兰大道的街口,就像长江三角洲中一个令人流连忘返的岛屿,你到那里去过吗?”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宁愿换个地方。”王大说。

“你真是个人物。”张灵羽说,“我认为所有不喜欢那个地方的人都是人物,不过,对你来说,还有更多不到那儿去的理由。”

“不是我不喜欢维苏罗。”王大说,“我不愿意到那儿去完全是因为有其他的原因。”

“哦,那倒有点意思。”张灵羽说,“为什么?是什么人在那里给你的心灵留下创伤了吗?”

王大告诉张灵羽赵海伦的事情,他们的感情纠纷以及她的死亡。张灵羽专心听着,没有插话,甚至在王大讲完之后还沉默了一会儿。“你知道你为什么经常不开心吗?”张灵羽最后说道,“你需要倾诉。你把什么事都闷在心里,让它毫无必要地成年累月折磨你。你早就应该把这个秘密告诉我。”

“我好几次几乎就要告诉你,但我改变了主意。家丑不可外扬,我觉得它是我生活中的一件丑事。赵小姐和我以前常来维苏罗聊天,现在每当我路过那个地方的时候,都会使我想起她,并且让我觉得自己就是谋杀犯。”

“我想再为你讲一个故事,不过我还是要先带你去另一个地方。”张灵羽说着,转过身来,“那个地方充满鬼气,却因此提供了适当的气氛。”

他们走回杰克逊街,拐进王大以前从未去过的一条黑暗小巷弄。那是一座夹在破旧的二层楼房中间的狭窄过道。巷弄里所有的门都紧闭着,连个鬼魂都没有。“人们说这里曾经发生过黑社会的大火拼。”张灵羽说,“许多侦探小说家都选用这里做他们描写暗杀事件发生的场所,但到现在为止,我还没发现有哪个小说家在书中将神秘过道描写得栩栩如生。”他走进一个直径约八英尺的圆门。王大跟在他的后边。一辆漆着红漆的老式人力车停在走道的一个角落。“据说这个地方曾经是一个赫赫有名的黑帮的总部。这个门是钢制的,围墙像城堡的墙一样厚。现在却变成了一个鸡尾酒酒吧。这个月亮门,实际上根本没有安装门,象征着和平。我以前经常独自来这度过一个安宁的夜晚,它让我回想起我在乡村的老家。我爷爷的房子在外表上和这座房子大体差不多,有一个通往竹林的月亮门。走,进去,这家酒吧的主人曾经当过电影演员,他讲起这个巷弄来可有说不完的故事。”

他们进了第二道门,走进暗得像个庙宇的酒吧,只有天花板上挂着三盏马灯。一进酒吧,迎面的墙上有个神龛,供奉着一座涂金的神像,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神像的两侧是摆满了古董坛坛罐罐的架子。酒吧的另一面墙上,摆设着搜集来的形形色色闪闪发光的鼻烟壶。“咱们就坐在这儿吧。”张灵羽指着神像旁边的一张圆桌说,“不要惧怕这位涂满金粉的先生,他或许还是中国神话中的‘酒神’之一呢。”

王大坐在一把藤椅上,浏览着像博物馆般沿墙摆设的银质和琥珀制的鼻烟壶,以及苏州朱砂漆器上面光泽耀人的珍珠母。“店主今天晚上不在这里。”张灵羽说着,从吧台拿来两瓶啤酒放在桌子上,“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这个地方吗?因为这里很安静,没有年轻小伙子到这里来玩自动点唱机,所以我们聊天用不着高声大喊大叫。而且这里是自助酒吧,不会有女招待每隔五分钟就来看看你的空杯子。”他坐下后倒满啤酒,“你还觉得自己像个谋杀者吗?”

“在某种意义上说,仍然有那种感觉。”王大说,“我认为,我会永远觉得自己是个谋杀者。我还记得读到有关赵小姐死亡新闻的那个夜晚。那时我刚看完一场好电影,正在一家餐馆喝咖啡。我当时心情特别好。但是,当我读完那条新闻后,我突然觉得变成了一名逃犯。报纸上说:‘警方尚未确定她是否遭受了抢劫或谋杀……’我差点因为出于好意而给警察打电话,告诉他们我就是杀人犯。”

“我想这就是你麻烦的根源。”张灵羽喝下一大口啤酒后说,“你想回中国大陆的想法也萌生于这个根源。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是我自己的故事。你愿意听吗?”

“你讲吧。”

“几年前,我在旧金山有一个女朋友。因为这并不是个光彩的事情,所以我就不讲她的名字了。她性格开朗,对我很好,也很具魅力。我们经常约会,她所有的女朋友我都认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相当多。每到星期天晚上,她都在她的公寓里举行饮料派对。我和她约会了几乎整整一年,但从未在星期六和她约会过。星期六她总是很忙,忙着洗衣服、熨衣服、打扫房间,等等。但有一个星期六早晨她打电话给我,那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她说想让我开车带着她和她的一个女朋友一起到乡下去兜兜风。她的女朋友是儿童医院的一个病人,有轻微的小儿麻痹症。我很高兴,我甚至为了和她们一起出游而取消了另一个约会。因为我和女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开心。她性格开朗,幽默起来头脑相当敏捷。”

他讲到这里停了下来,把酒瓶里的啤酒全都倒入自己的杯中,然后接着讲:“我们开车到半月湾。我们说着笑话,唱着歌,海阔天空地聊着。在回来的路上,我的女朋友突然变得不安起来。她不停地催促我踩油门加速,说时间太晚了。我问她为什么这么急着回家。她说她有许多事情要做,像是洗衣服、熨衣服、打扫房间等等。但是,我怀疑她另有约会,因为那是星期六,她欺骗不了我,我一下子感到非常嫉妒。”

张灵羽喝了一口啤酒,抹了抹嘴巴继续讲:“所以,我故意放慢速度。我女朋友气得够呛,她开始出言不逊。那更是火上浇油。当车子驶入旧金山的时候,我故意拐错了弯,并迷了路。我开着车转来转去,假装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女朋友叫我停车,让她下去。她想坐公共汽车回家。她那么急着回家,甚至连她那个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女朋友都顾不上了。我坚持让她先把她女朋友送回医院。她气得开始打我,揪我的耳朵,甚至去抓方向盘,以便强迫我把车停下来。我差点撞到一辆大卡车上。这才把她吓得不敢再抓方向盘,且终于松开了手,她的手攥得那么紧,使得指关节都变成苍白色了,她在我身边坐立不安,不停地乱叫乱骂。而这时,我在旧金山城内错综复杂的道路上却真的迷了路。”

张灵羽点燃一支烟,吐着烟圈,沉湎于对往事的回忆之中。“你要知道,她紧攥的拳头真把我吓得够呛。”他接着说,“她的行为让我想起萨默赛特毛姆在他的一本小说中描写的一个****冲动的慕男狂。我认为,她一定在预感着和她情人的销魂夜晚,这使我感到妒火中烧。但她心中的怒火却更为旺盛。当她看见一辆黄色计程车的时候,就尖声大叫起来。我赶紧把车停到路边,让她下车。在女人所有的武器中,包括拳头和牙齿,最让人可怕的就是尖叫。身为这个国家的一个侨民,我不想让自己留下卷入一位女人尖叫事件的记录。所以,我让她下了车,并开车把她的女朋友送回医院。但是,我心中的妒火越来越旺。”

“我把病女孩送回到她的护士那里之后,就抄了一条近路赶到我女朋友的住处,把车停在她的门前注视着。那时,天都几乎快黑了。她客厅的软百叶窗已经放下,但里面有灯光,所以我知道她回来了。我等了足足有二十分钟,胡乱地猜想着她正在干什么事情。突然驶来一辆轿车,它放慢了速度,显然是想寻找一个停车的位置。它拐到街角处,大约三分钟以后,一个男人出现了,他穿着一件春装,头戴一顶帽子。我看不清楚他长什么样子。他走上台阶,按响了我女朋友的门铃。房门马上打开了,把这个男人迎了进去。我坐在自己的车中望着窗子,让自己的想象力折磨着自己。而实际上根本用不着怎么想象,就能知道里面发生的是什么事情。十几分钟后,房子里面的灯光就灭了。”

张灵羽把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又使劲吸了一口烟,喷出一股浓浓的烟雾。“那一周我成了一个死人。”他接着说,“我成了一块行尸走肉——吃喝,呼吸,但心中万念俱灰。可是在这一周还没有过完,我就好了。那是因为那时我是个魔鬼,想到了做一些破坏性的事情。到了又是星期六的时候。我走进一家百货商店,做了一件我再也没有勇气做第二遍的事情。我走到一位女售货员身边,要求买一件女式内衣。我没敢正视她的脸。尽管我是个魔鬼,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她问我要多大尺码,我说多大尺码都行。她肯定以为我是一个刚刚从精神病院后门跑出来的精神病患者。不过她还是帮我选了一件粉红色内裤卖给了我。它的尺码差不多正合适。我把它包在女朋友上星期忘在我车上的一块头巾里,然后我就回到家中,等着演出我的大作。”

“到了晚上。差十分七点的时候,我开车来到女朋友的家。我把车停到半条马路远的地方等着。她的情人那天来晚了,一直到八点才出现。当他正往台阶上走的时候。我追赶上他,‘你是去看某某小姐吗?’我问他。他看着我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答道:‘是的,有什么事?’‘她昨晚在我公寓忘了一些东西。’我边说边把小包递给他,‘我正急着去赶飞机,没有时间再去见她。另外,请你告诉她明天我不在。多谢了。’我一演完我的角色,赶紧冲到自己的车里,开车跑了。以后的事我就不用操心了。一位绅士可能不会在意那块头巾中包的是什么东西,但那位男人在我眼中并不像个绅士,他是那种鬼鬼祟祟的人,他也许是城外来的,有家室妻小。不管怎么说,我把我的炸弹扔了出去,那颗炸弹是否会爆炸,我不知道。”

“你对那位女孩导演的是一场非常下流的恶作剧。”王大说。

“相当残酷。”张灵羽说,“你要知道,她对那位男人一定非常在意。可是我却成了一个大傻瓜。我认为我真的爱她。正像莫泊桑所说的那样,假如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爱到极点的时候,他的眼光都会变得盲目起来,同时他本人也会变得愚蠢和粗暴无礼。我就像一个疯子一样粗暴,极富毁灭性。那位女孩对我只不过是好友而已,她从来没有说过她爱我,而我却把她认定为自己的人,而且我对她搞了一个如此愚蠢的恶作剧。现在每当我想起这件事,真想狠狠踢自己几脚。我认为赵海伦小姐和我犯的是同一种错误,她变得有了毁灭性,唯一的区别是她毁灭了她自己。”

“我们的情况各不相同。”王大说,“我和她有非法的肉体关系。”

“我还没有碰见过一个男人,在酒精的刺激下,能够抵挡得住一个女人的诱惑。”张灵羽用手敲打着桌沿一字一句地说,“你知道,我认为她实际上是华人妇女短缺这种特殊情况的牺牲品。正因为华人妇女不多,她就不由自主地抬高了自己的身价,或者说高估了自己的价值。结果,她只能对你这样的家伙感兴趣,年轻、英俊、受过良好教育,等等。而且她认定你会娶她。她只是不能面对你根本不爱她的现实。就像我不能面对我的女朋友和其他男人恋爱——而且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她还得要保守秘密,或许她正在等待着那男人和他妻子离婚——的现实一样。我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毁灭性事件的发生,原因其实很简单,都仅仅是缘于我们之中的许多人害怕面对现实。唉,现在我讲起话来真像个牧师。你还想喝点啤酒吗?”

“不要了,啤酒让我发昏。”

“走,咱们到格兰大道去转转。”张灵羽说,“天黑后的格兰大道景色相当不错。我希望有一天能有时间写上一本书,一本充满浪漫传奇色彩的书,书名就叫《夜幕下的唐人街》。我敢打赌,我肯定能写出这样的一本书,因为我已经把我的博士学位扔到阴沟里去了。”他喝完杯中的啤酒,然后站起身来,“咱们走。”

他们走出巷弄,穿过华盛顿大街向格兰大道走去。他们还没有到达格兰大道,就听到一声枪声。“好,”王大笑着说,“看来现在有人正在为你的书写第一章呢。”

“那是爆竹声。”张灵羽说,“你没有意识到再有两个星期就过春节了吗?”

王大看看晴朗夜空中圆圆的月亮。“一月中旬。对,再过两个星期,马年就要到了。你会到这里来过年吗?”

“我年年都在旧金山过年,从来没有漏掉过。我喜欢游行、爆竹声、龙舞、扭秧歌、赌博等等。你是知道的,唯有在春节期间,你才能在这里真正获得某些中国人的精神——马马虎虎精神。甚至警察都会有点宽容,也打算对某些限制宽松一下。就举停车为例吧,你甚至可以把车停在一块‘此处任何时候均禁止停车’的牌子下,而不会得到罚单。再说爆竹,法律禁止放爆竹,但在春节期间,法律就闭上了一只眼说:‘买卖爆竹是违法的。’可法律对放爆竹却一句话也没说。所以,大家把爆竹扔得到处都是。那就是马马虎虎精神的极好范例,这个城市真正抓到了它的真谛……” 他们正在边走边聊地往南向格兰大道走去的时候,被另外两声枪声吓了一跳。许多人都停下脚步,转身向传来枪声的方向望去。突然,一个人猛地从萨克拉门托大街冲出来,冲上面对鲍威尔街西侧的小山坡。很快,另两个人冲过格兰大道,其中一位正在朝天放枪,喝令逃跑的人站住。张灵羽和王大加快了脚步;当他们走到萨克拉门托大街时,一辆警车正尖叫的警着笛疾驶而过。

“刚才那声不是爆竹。”王大说,“那是你《夜幕下的唐人街》的第一章!”

“看。”张灵羽叫道。他赶紧转过来向萨克拉门托大街的东头望去,大约一条马路远的地方有一辆红灯闪烁的救护车。一小群人围在附近,指手画脚地议论纷纷。王大和张灵羽急忙赶到现场,只见一个人正被抬上救护车。“好了,咱们走。”一个警察说着,打开他停在救护车旁边的巡逻车。两个男人正在安抚车内一个哀鸣的女人。

“简直不可思议。”张灵羽说,“那不是唐小姐吗?”

“对,那正是唐小姐。”王大说。

“还有谁是证人?”警察问道。

“我们跟你去作证。”一位衣冠楚楚的年轻华人说着,拽着一个身穿浅蓝色晚装的女孩,和警察一起上了车。

救护车发动起来,往北向卡尼大街开去。警车跟在后面。呼啸的警笛声很快就在远处消失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张灵羽向一个旁观者问道。

旁观者耸耸肩膀。“某个人为了一个女孩向另一个人开了枪。”他说,“你会在报纸上看到的。”

人群开始逐渐散去。“又一个毁灭性事件。”张灵羽说,“那就是和像唐琳达这样的小姐搅在一起的结果。”他们开始朝格兰大道往回走的时候,张灵羽又补充了一句:“你知道,那个人也可能就是你。”

王大好一会儿没有做声。“我会是哪一位?”他最后问道,尽量不被这个事件所压抑,“是逃跑的开枪者,还是救护车里的那位?”

“自然,是救护车里的那位。”张灵羽说,“你知道,你也许是那种罕见类型的男人,不会因为爱得太深而变成有毁灭心理的人。你只是变得不快乐,如此而已。”

“我说不准。”王大说,“有时候我真想去炸或开枪去打什么人,我们还要到什么地方去?”

“这个晚上让枪声给破坏了。”张灵羽说,“我只想到旅馆去睡觉,我不能见到鲜血,我痛恨暴力。”

“可是你却还想写一本《夜幕下的唐人街》。”王大说。

“我想写的是它的浪漫,它的特色,它的奇趣和安详。暴力只能扭曲唐人街的美好画面。我觉得这次枪声又是一种此类特殊情势的结果——没有足够的女人交往。在上海,像唐琳达这样的小姐成打成打地大把抓,套用一句美国人的话说,没有人会为她动一下指头,更不用说开枪了。”

“看来你把一切过错都归咎于女人的奇缺上了。”

“是的,你的事情就是一个好榜样。像你这样的人早就应该结婚了,正在家里和三个孩子一起享受天伦之乐呢。可你还是这个样子,在这种不合时宜的时间在街上闲逛,为自己的不幸伤心。你知道,我越是琢磨这种情势,就越相信女人的奇缺是唐人街一切悲剧的根源。你信不信,赵海伦小姐是被一支双筒猎枪杀死的。”

王大看着张灵羽,皱起了眉头,“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第一支枪筒,是她在这种特殊的情势下过高地估计了自己,正像我已经说过的那样,第二只枪筒,是因为在这种情势下,像你这样英俊潇洒的男人不得不和她这样的丑女人周旋——”

“我们还是谈点别的事情吧。”王大打断张灵羽的话,“我们就此结束有关她的话题。”

“我想到旅馆去。”张灵羽说,“枪声把我的心情搅得一塌糊涂,现在我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王大陪着张灵羽走到布什大街的旅馆后,就穿过斯托顿街回家了。这条路还真不短。他回味着张灵羽所讲的话,发现在他的玩世不恭中还是有一些基本的人生哲理。王大发现一个人既能玩世不恭又很乐观,真是不寻常的事情。毫无疑问,张灵羽就是这样一个人物。或许他的态度正是这种特殊情势下的特殊产物;或许那就是一种正确的态度,甚至那就是一个中国难民在面对这种情势时,如果想在节制中获得快乐,所应该采取的唯一态度。当他回到家里的时候,感觉到心情稍微好些,就好像为一种痛苦的疾病找到了一个暂时的解脱一样。

正文 每逢佳节倍思亲

为了便于填写支票,王老爷一直在努力学着写英文。每天他都以他练习书法的同样热情和一丝不苟的精神练习书写“ohree……”一直写到一百。谭太太给他买了一支原圆珠子笔,他握着原子笔感到有点别扭,就像一个美国人第一次使用筷子一样。

不管怎么说,王老爷决心学会写到一千,因为那是他打算在支票本上经常保持的数目。他发现写支票有着极大的乐趣,那似乎能够给他极大的权威感觉,使他觉得自己很重要,另外,知道能让收取支票的人和银行里的人们看到他的书法,也使他产生了一种满足感。

这是一个宁静的晚上。吃完晚饭,享受了一阵咳嗽的乐趣之后,他就开始练习写英文字,一直练到手指发麻。他把原子笔放到一边,按摩着自己的手指,并把指关节掰得轧轧作响,同时满意地欣赏着自己写在上等证券纸上的英文字的效果,感觉十分开心。他想着,假如老婆仍然在世的话,不知会对他所获得的新本事作何感想。她对他的书法一直钦羡不已。现在这种奇怪的文字肯定也会激起她的崇拜之情,不过他拿不准自己写出来的是否缺乏劲道和特色。在这些日子里。曾经有一天,当他对这种文字比较熟悉以后,他突发奇想,要是用英文写上一副对联贴在墙上,看上去不知道会是什么效果。今天写得已经不少了。他把写字的家伙放到一边。招呼刘妈把人参汤和中文报纸送来给他。

刘妈马上进屋来,好像她一直就在门口等候着老爷吩咐。她的胖脸激动得发红,薄嘴唇闭得紧紧的,似乎嘴中含着一些炸药,随时准备把炸药吐出来一样。“老爷,”她一边把中文报纸放在王戚扬的桌上一边说,“请你读读登在这里的这篇配有插图的新闻。”

那是一个女孩的照片,她长着一副鸭蛋形脸庞,留一头披肩波浪长发,戴着七层宝塔形的耳饰。王戚扬想,又出了一个女魔鬼。他微皱眉头读着新闻,标题是“唐人街上的枪战”。

“昨晚,两位男士为一女郎大打出手,其中一人被枪击中。女郎名叫唐琳达,乃一离婚女子。她昨晚与一位她声称为其哥哥的男子同在萨克拉门托大街的一家商人俱乐部跳舞。她在同‘哥哥’跳贴面舞的时候,没有理睬向她打招呼的前男友。她的前男友名叫魏迪克,是个海员,他拍了拍她裸露的肩膀,问她是否听见他的招呼。唐小姐睁开眼睛,抖了抖睫毛。魏对她的冷漠态度非常不满,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告诉她先别跳了,他想要和她谈谈。接着就发生了一场争吵。她的舞伴,据后来证实名叫孙乔治,是位保险商,请魏出去理论。他们二人走出俱乐部。当孙在脱外衣的时候,魏掏出一支枪对准孙。孙此刻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勇敢,毫不在乎指向自己的枪口,猛然向魏扑去,结果他的腹部立刻中了一枪。魏在鲍威尔街被警方逮捕,已被指控涉嫌以致命武器谋害人命。孙被送往东华医院救治,据院方称尚未脱离险境。”

王老爷很快就读完了这篇报道,抬起头来说道:“一个女魔鬼的新闻,我平常根本不会把自己的时间浪费在这类胡说八道上面,你为什么让我看这篇报道?”

刘妈一句话也没说,从衣袋中掏出一张照片,摆在王老爷面前。王戚扬皱着眉头看着它。“这是那个女魔鬼的照片,你从哪里弄来的?”

“在大少爷的房间里。”刘妈有点得意地说,“我是在他书桌的抽屉里找到的。”

“叫大少爷马上到我屋里来。”

“他不在家,吃完晚饭就出去了。”

“不可救药的丧家犬。”王戚扬气愤地叨咕了一句。他把照片扔到桌子上,问刘妈:“他每天晚上都出去吗?”

“我不知道,老爷。”刘妈说,“但我每次在晚上路过他的房间时,他房间的灯总是关着。”

“他有没有把坏女人带回家里来过?”

“我不知道。”刘妈答道,然后她俯身凑上前去吐露道,“刘龙告诉我,有一天晚上他听到少爷房间声音不对劲,我可以去问问刘龙他听到的是哪种声音。”

“山少爷在哪里?”王戚扬问,“今天晚上家里人都跑到哪儿去了?”

“山少爷和谭太太一起去看电影了,还没有回来。厨子有一个客人……”

“我对厨子不感兴趣。”王戚扬打断她的话,“谭太太回来时请她来见我,把这碗人参汤端走,今天晚上我一点也不想喝。”

“老爷,我给您捶捶背好吗?”

“用不着。”

刘妈离开以后,王戚扬在屋里踱来踱去,对王大的杂乱生活咬牙切齿。他决心要管教王大,却又不知如何做起。假如他断绝他每月的开销,人们可能会说他吝啬,而这小子也可以从他姨妈那里要到钱,假如他痛骂他一顿,他的话可能会从这小子的一个耳朵进去,马上又会从另一个耳朵出来。而且他也不能用管教王山的竹棍子打这个成年人的手心。他突然怀念起过世的老伴来,感到有些事情没有她还真是无能为力。她是一个好女人,家教有方,总是把家里的事整治得井井有条。自从她去世以后,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章法。儿子们变得难以管教,用人们越来越懒,也不如过去那般忠诚了,现在这个新家,远不如在中国的老宅宽敞,却也显得空空荡荡,孤独凄凉,而且家庭的温暖也一去不复返了。

他走进客厅,这是唯一一间能和他中国老宅的中厅相比的房间。他在老宅的时候,总是喜欢在中厅踱步,坐在炕上抽水烟袋。炕,就像一个大双人床般宽敞,中央摆着一个小炕桌,桌上放着纸捻、西瓜子、茶和各种蜜饯,他只需一伸手就够得着。炕桌的两边放着老伴亲手做的绣花枕头,他习惯于饭后躺在炕上打个盹。中厅里供奉着宽额头、大耳垂的老寿星,摆放着堆满新鲜水果的果盘、镀金的时钟、香炉,还有一个向外能看见竹林花园的月亮形窗户……可这间外国式样的客厅里有什么东西呢?除了直背椅子外,其他什么也没有。这房间几乎就是一块鬼魂不散、满目遗弃相的不毛之地。他马上回到自己的卧室,拿出一张纸,开始列出他想要购买的东西。他必须为了马年的到来重新装饰客厅,而客厅确实也该装饰装饰了,他一定要用古老的精神和过世老伴所创造出的老宅温暖来驱走这座外国房子的鬼魂气息……

十点钟左右,谭太太来到他的房间。“刘妈告诉我你想见我。”谭太太说着,坐到一把藤椅上,“出了什么事了?”

王戚扬的咳嗽正好发作起来。“你看到中文报纸了吗?”他清了清嗓子问道。

“看过了。”谭太太说完,眯起眼睛看着王戚扬,皱起了眉头,“你的咳嗽越来越严重了,如果中医不能彻底治愈的话,你最好还是去看看西医。你应该好好治一治……”

“此刻我担心的并不是我的咳嗽。”王戚扬打断她的话,“假如我的儿子们没有忙着毁灭他们自己,我的咳嗽就会好得多。报纸上说,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坏女人杀死了另一个男人,你看到了吗?”

“那个男人没有被杀死。”谭太太说,“我认识他,他还在医院里。这类事情在美国社会非常普遍,不过在唐人街这倒是十五年来的第一件。”

“你知道王大也和这个坏女人在一起纠缠不清吗?”

谭太太看上去颇为震惊。“不,我不知道。”她说,“警察来过了吗?”

“没有,但是刘妈在王大书桌的抽屉里发现了这个女人的照片。”

谭太太盯着她的姐夫看了一会儿,然后失望地摇了摇头,“我的姐夫,有她的照片未必意味着和她纠缠不清。刚才你可毫无来由地把我吓了一跳。这个女人可能想成为一个歌星什么的,因此就像一个街头散发传单的,到处散发她的照片。我不相信王大会和像她这样的女人交往。她以前是个舞女,合法的非法的都算上,至少结过十二次婚。”

“王大和那个麻脸女人——尸体在海里被发现的那个——也交往过。”王戚扬说,“为什么他总是和这些女人来往,不是卷入杀人案件就是死于暴力?”

谭太太飞快地瞟了一眼门口,凑上前去警告王戚扬说:“我的姐夫,我希望没有人听见你刚才说的话。照你的话去理解,王大简直就是一个专门谋杀女人的黑帮头子。赵小姐是死于自杀,报纸上说警方已经证实了这一点。你再也不能像这样谈论这件事情了!”

“妻妹。”王戚扬叹了一口气说,“王大是在羊年出生的,他应该是一个天性善良的人。但是,现在我开始怀疑这座房子里有一个鬼魂一直纠缠着他,领着他往邪路上走,带着他卷入血腥和死亡……”

“那是迷信!”谭太太斩钉截铁地说。但王老爷没有理会她,他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然后说道:“你姐姐所创造出来的古老精神已经消失了。新房子和老宅总是不一样。也许这就是鬼魂侵入这座房子的根源。今天我做了一个决定,我想把客厅装饰成老宅中厅的样子,一切东西都要像老宅里你姐姐摆放的那样布置,你知道唐人街哪里有卖床的吗?”

“我认识的一位商人那里可能有卖的。”谭太太说,她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些,“你是对的,姐夫。自从我姐姐去世以后,事情就不那么对头了,她那座镀金时钟还在吗?”

“还在,我已把它带到美国来了,而且我还有老寿星的画像。现在缺的就是炕,只要房子里恢复了老宅气氛,也许马年就不一样了。”

“或许是。”谭太太说,“假如你早就想起我姐姐来的话,或许任何鬼魂都不会出现,也许你的咳嗽也不会这么严重,现在你终于认识到这一点,我非常高兴。”

在谭太太离开王宅去唐人街寻找炕之后,王戚扬打开他锁着的另一个柜子,取出老寿星的画像和镀金时钟。镀金时钟是他老伴生前在老宅最为珍爱的一件东西。在王戚扬看来,这两件东西摆在中厅具有驱除任何鬼魂的神力,可以把它们挡在所有房间的过道之外。然后,他又把最好的墨汁倒在大砚台里,再用最大的毛笔写了几服对联。对联的词句和当年在老宅所写的一模一样。一切准备就绪以后,他把刘妈叫到房间里,将他的打算告诉了她。

第二天,刘妈和刘龙开始重新装饰客厅,重新摆放家具。一张配有小炕桌的黑漆柚木大床被送到王宅。它被摆放在正对着门口的墙边,炕的两边贴上了对联,老寿星的画像被挂在小炕桌右边的墙壁上,桌上呈三角形方式摆着一个香炉和满满两盘桃子作为供品。镀金时钟摆在香炉的前面。按照老式摆法,所有这些东西都应该靠左边墙壁摆放,但是这座外国房子的左边墙上有一个壁炉,在王老爷看来,这个壁炉除了给鬼魂当作另一个出入口以外,没有任何其他用途。所以,他决定把老寿星挂在对面墙上,好让神仙能够有一只眼监视着“墙上的鬼洞”。当几盆兰花被摆定在房间的各个角落以后,他们又用椅子和紫檀木茶几沿墙填满了空余的地方。刘妈更在各个房间的门口都挂上了从老宅带来的丝绸绣花门帘。除了六个铜痰盂,刘妈把所有能带的东西都带来了。谭太太说在这个国家很难买到铜痰盂,因此,房间里也就只好不摆它们了。

与此同时,厨师也忙着为过年清扫厨房。他清洗了所有的东西,还把地板刷洗干净。他取下成年挂在炉灶上方的灶王爷画像,在它的大嘴唇抹上蜂蜜后把它烧掉,为的是让它升天以后帮这家多说点好话。接着他把一张新的灶王爷画像贴回炉灶上方。但有件事情多年来一直烦扰着他,那就是外国的厨房里没有灶王爷的用人——蟑螂。这事在马年一定要想法子妥善解决。他把事件报告给了王老爷,王老爷又告诉了谭太太,请她想想办法。谭太太讨厌蟑螂,不过既然这不是她的厨房,她答应可以向任何一家报社的厨师去要几只,因为报社都有唐人街上历史最悠久的厨房。

到了腊月二十九,王宅彻底打扫干净。两只大蟑螂也被放进厨房,熏肉腊肠也挂到了厨房的墙上,象征着宅子的繁荣昌盛,两条活鱼在一个水盆里游来游去,一只老母鸡的腿拴在厨房里的桌腿上,在案板下面咯咯地叫着。海参、燕窝、鱼翅也正在大碗的清水里发泡。厨师正在磨着菜刀,准备在做年饭时大展一番身手。

刘妈和刘龙从他们的箱子底翻出他们最好的衣服,把所有的旧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并把被褥晾晒出来。王老爷请来了一个广东理发师,让王宅里的所有男性都理了发,王老爷付钱给理发师时,特地把钱用红包包起来,包含着幸运的祝福。王老爷另外也准备了十几个红包,有的包着五美元,有的包着十美元。他要把这些压岁钱发给他的用人和儿子们,以及可能会来给他拜年的朋友的孩子们。

到了大年三十,一切准备就绪。这一天最主要的事情就是除夕的年夜饭。在中国,年夜饭可能会是至少二十桌酒席的盛宴,客人和亲戚们可能会打麻将赌钱玩到天亮,那时门前接连不断的鞭炮声,将会久久不能平息,欢呼迎接新一年的到来。可是在这个国家里,王老爷除了谭太太,没有其他的任何亲戚,所以盛宴也不过是“一桌酒席”的事情而已。但那可是精心制作的一桌,所有的佳肴都用鸡汤烹制,用蘑菇和竹笋刻成的花朵装饰一番。十五道菜中包括两道汤和厨师的拿手戏——八宝饭,那是一道甜点,设计复杂的糯米饭里掺杂着红枣、莲子以及各种各样颜色的蜜饯。样子就像一座嵌满珠宝的人造小山,盛在一个景德镇大瓷碗里。

在年夜饭桌上,每个人都把个人的悲伤和忧愁置于脑后。王老爷,坐在面向门口的主座上,实际上满心欢喜,但并没有笑得失去他的尊严。谭太太,坐在他右边的次席,一直不停地往她的外甥们碗里夹菜。王大慢慢吃着,显得很有节制,偶尔咧嘴一笑,显示出他对传统的尊重,准备以全新的身心进入新的一年。昨天晚上刚刚看过一场罗宾汉电影的王山,手里拿着一只大鸡腿在啃,这在一般情况下可是会惹得长辈生气的不雅举止,今天却没有一个人为此生气,王山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充分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

“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把你们的旧债还清。”王戚扬慈眉善目地对两个儿子说。在春节来临之前把旧债还清是件十分重要的事,所以王戚扬提前把家中所有的账单全部付清了。王山再一次充分利用了这个机会,他说他订购了一辆自行车和两个网球拍。

“为什么要两个网球拍?”谭太太问。

“学校里的每个人都有一个备用球拍,姨妈。”王山说。

王老爷不知道网球拍是什么东西,而且他对弄清此事也不感兴趣,“你这些东西一共需要多少钱?”他问道。

“七十五美元。”王山答道。

“把商店的地址给你姨妈,然后我们给他送一张那个数目的支票去。”王戚扬说。

王山谢过父亲,很快就吃完了年夜饭。他偷偷溜出家门,赶紧去订购自行车和网球拍。他很后悔没有对父亲说需要一百美元。

“你怎么样,王大?”谭太太问。

“姨妈,除了欠你的五百三十美元,我没有外债。”王大说,“不过,今年我可还不起欠你的钱。”

“我写给你姨妈一张五百三十美元的支票。”王戚扬急忙说道。

“谢谢爸爸。”王大说,“假如你和姨妈不介意的话,我想还是我自己来还这笔债……”

王戚扬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儿子,好像有点不高兴。“你将用什么东西来还……”

“哎嗨,哎嗨。”谭太太咳嗽了几声说,“王大,你的车怎么样?还能跑吗?”

“还行,还能跑。”王大说,“这车不错。”

他们相互对视了一下,就不再谈论钱的事情了,他们谈论起愉快的话题,表达着没有任何争吵余地的一致意见。他们吃完年夜饭后,用人们坐到桌旁,年夜饭继续进行,直到餐桌上的佳肴被吃掉大半。年夜饭吃得非常愉快,每个人心情都很好,那是新的一年繁荣昌盛的好兆头。

第二天清晨,整个王宅都被刘龙在前门燃放的一挂十五英尺长迎接马年的鞭炮唤醒。在王老爷的监督下,中厅里的香火被点燃,食品和水果等供品被供奉到祖宗的牌位之下。十点钟,一顿丰盛的早餐——有稀粥及多种冷菜,包括腊肉、香肠,各种下水和鸡鸭肉等——过后,拜年正式开始了。

谭太太早早就来了,她向王老爷鞠了个躬,王老爷双手抱拳,微笑着礼貌地作揖还礼。然后王大和王山给长辈们各鞠了三个躬,两位长辈点了点头,算是还礼。行礼过后,父亲和姨妈各自从他们新缎子长袍的口袋中掏出红包递给王大和王山,他俩按照习俗和良好教养所要求的那样,假意推辞了一番就收下了。

用人们不愿意用鞠躬的方式拜年。他们坚持让王老爷和谭太太坐在刘龙摆在大厅中间面对门口的两把太师椅上。他们坐好之后,用人们在厨师的率领下,挨个向他们磕头拜年。王老爷非常高兴。用人们还是那么忠诚老实,即便在外国的土地上仍然不愿意放弃老习惯。他一边微笑着接受他们行磕头礼,一边挥着一只手说:“好了,好了。别弄脏你们的衣服,别弄脏你们的衣服。”

谭太太坐在椅子上挣扎着,就像一位正在被她不喜欢的男人纠缠着的十六岁大女孩。她把头扭向一边,半带微笑半皱眉头,连连摆着一只手说:“起来,够了,起来吧!”

用人们磕完头后,王老爷和谭太太又一次把手伸向口袋,他们各自掏出三个红包散发给用人们。用人们推辞着:“不要,不要。你们对我们太好了,老爷,谭太太,我们不要钱……”直到他们迫不及待地往自己口袋里装钱的时候,嘴上还在推辞着。

“王大,王山。”谭太太对她的外甥们说,“今天我在红瓦楼餐厅预订了春节晚宴。你俩六点钟到那儿去。不要晚了,否则我们就会错过八点半格兰大道上的新年游行,你们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姨妈。”王山说着,急急忙忙往外走。他口袋里的红包包着十美元,个个都在那里等得坐立不安了。“我会去的,姨妈。”然后他又用英语补充了一句,“现在有新年游行!我可以走了吗?”

“你可以走了。”谭太太说。

王大也向门口走去。“谢谢你们给我压岁钱,爸爸,姨妈。”他说,“我会准时到餐厅的。”

儿子们走了以后,用人们也告退了。王戚扬长叹了一口气,对他的小姨子说:“我很高兴,至少还有一个儿子没忘了他是个中国人,仍然懂得一点礼节。”

“王山的年龄正是调皮的时候。”谭太太说,“我对他倒不担心。等他长到王大的年龄,他会更懂事的。”

“王大都快三十岁了。”王戚扬说,“按孔夫子的话说,三十而立了。”

“孔夫子生活在几千年以前。”谭太太说,“现在的标准不同了。在当今的现代世界,有不少人过了四十岁还在上学,男女都有……”

“是的,是的。”王戚扬急忙打断她,“可王大还是个单身汉,我一直为这件事操心。哦,我忘了告诉你,妻妹,在一位中医的推荐下,我已经通过香港的媒人在为他寻亲。前天我收到一张照片。那女的相貌不错,是兔年出生的。我想先听听你对这位女孩的意见,然后再对王大讲。”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小照片,递给谭太太。谭太太端详了一会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觉得她怎么样?”

“我喜欢这张脸蛋。”谭太太说,“可她的四肢和体重如何?你有对她的身体的全面介绍吗?”

“没有生理缺陷。”王戚扬说,“这是打了保票的。她有点丰满,这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来。她真可说是称我心如我意,因为丰满预示着多子多福。”

谭太太又端详了一会儿照片,然后笑着说道:“我喜欢这个女孩。她眼光稳重,长着一双厚嘴唇,说明她老实可靠。她的家庭背景如何?”

“她父亲是一位中学教师,死于三年前的香港大火。”

谭太太点了点头,“我先把照片拿走,请一位著名的相面大师仔细给她相相面。假如她成了王大的妻子,早晚有一天她会分享我的财产,所以我必须对她的品德了解清楚。”

“你是对的,妻妹。”王戚扬说,“可现在我们面临着一个难题。即便这位女孩就像媒人担保的那么好,我们又怎么能把她弄到这个国家来呢?中医说,假如王大不是这个国家的公民,办起来可相当麻烦。”

“我把这事和萧女士谈谈。”谭太太说,“萧女士是我的公民课老师。我们向她咨询一下。今天晚上你就会见到她,我已经邀请她来参加我们的春节晚宴了。”

她又端详了一番照片,然后点了点头,飞快地把照片放进手袋。“我喜欢这位女孩。”她平静地说,尽量掩饰着自己的激动,“我希望这张照片是最近的照片,唐人街上一个开餐馆的娶了一个香港的照片新娘,结果这新娘瞒了他整整十五岁。”

“我相信这一位不会有诈。”王戚扬说,“照片看上去是新的,再说媒人的声誉不错,是一位已经成为我好朋友的中医推荐的。”

“我倒想见见这位中医。”谭太太说,“咱们请他也来参加我们的春节晚宴吧。赶紧给他写一个请帖,叫刘龙给他送去。他作为你的好朋友,如果没有其他约会的话,也该来喝上一杯酒呀。”

王戚扬同意了。他赶紧走进自己的房间去写请帖,而谭太太在中厅里踱来踱去,用手帕当扇子给自己扇着。当她看到王大的婚姻有了眉目,女孩那天真无邪的面孔又很称心如意,变得越来越兴奋。她自己没有孩子,因此非常希望看到姐姐家不断发展壮大。而且,既然她的钱财最终总是要用于如同给这个家庭的大树施肥般,所以,她觉得照顾着这棵大树,别让不受欢迎的种子和其他植物纠缠上并汲取它的养料,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当她一想到这一点,立刻变得着急和紧迫起来。

“刘龙,刘妈!”她叫道,“你们都过来,告诉厨师也过来!”

用人们聚集到中厅的时候,谭太太从钱包中掏出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交给刘妈,“今天晚上我在餐厅举行晚宴。你们三个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也可以去餐馆吃顿饭,饭后去看看游行。这些钱你们拿去花吧。”

刘妈笑容满面地接过二十美元。她谢过谭太太后,让她丈夫和厨师也赶紧向谭太太表示感谢。

“姐夫,你的请帖还没有写完吗?”

王老爷急忙拿着请帖走出房间,谭太太马上接过来交给刘龙,“赶紧把它送去。请告诉中医一定要赏光参加。”

“嗯?”

“噢,我忙死了。”她说着,从聋子用人手里夺下请帖交给厨师。

“老冯,你去送请帖。地址写在信封上面。姐夫,咱们六点钟红瓦楼见。”

“你这么急着要走吗?”王戚扬问。

谭太太急着想去见相面大师,尽快为照片上的女孩好好相相面,但她不想表现得那么迫切。“是的。”她说,“我得回家睡个午觉。”

王老爷笑了。他坐到炕上,又享受了一阵自己的咳嗽。

正文 凤阳花鼓

整个唐人街都响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唐人街有一条非正式的边界线,东边从卡尼大街起到西边的拉尔金大街止,中间有九条大街,南边从布什大街到百老汇大街,一直延伸到北海湾的意大利“侨民区”。但是,在格兰大道和斯托顿街——唐人街的商业中心——春节的鞭炮声整整喧闹了一天。

从早晨六点钟起,格兰大道满街都是火药味、饭菜香和酒气。许多商店都歇业放假了,但旧金山湾的微风还是吹来了音乐和笑声。美国星条旗、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在各种彩色的旗帜和灯笼中迎风飘扬。人行道变成了花市,到处都是粉红色和白色的杜鹃花、山茶花、水仙花、兰花草、睡莲、梅花和桃花,陶土花盆都用代表吉祥的红纸或金纸包着。

李老头和他十九岁的女儿李梅,背着他们的破包裹走在格兰大道上,不停地东张西望,显然是被街上的景象迷住了。他们刚刚乘坐长途汽车从洛杉矶抵达旧金山。李老头怀中揣着两件重要东西:一封介绍信,以及他的抱负——在旧金山唐人街开一家正宗的北京菜餐馆。他和女儿来到这个国家才三个月。是随怀特将军一起来的,怀特将军是一位退役军人,在中国居住过二十多年。李老头跟随着怀特将军从中国大陆撤退到台湾,最后来到洛杉矶,将军在那里建立了自己的新家。在将军于七十八岁高龄撒手人寰的时候,李老头伤心得一直过了三个星期才放弃了随他而去的念头。

李老头一直把将军看作是恩人。十五年前将军雇用了李老头,那时他和妻子一起在北京著名的天桥唱花鼓歌,并在晚上经营一个小小的饮食摊。将军经常到地摊上去买古董,也常去吃李老头的油煎热馒头和木耳炒鸡蛋,他太喜欢吃这些东西了,以至于最终把李老头雇到家里专门为他烧饭。李老头薪水高得惊人,每月十美元,几乎是做小摊贩利润的三倍。在与怀特将军相处的十五年间,虽然他那没活干就觉得难受的妻子死于积劳成疾,李老头却一直过着十分舒服的生活。现在,他来到了美国最大的唐人街,虽疲惫却异常兴奋,准备着重操旧业。

他在格兰大道和佩恩大街交会的街角处停下脚步,用一根食指抹去额头上的汗水。

“嘘,我们从汽车站到这里,走了足足有五里地了。”他一口国语,“你累吗,李梅?”

“有点累。”女孩回答。她穿着一件浅蓝色旗袍,大辫子盘在头顶上,漂亮的脸蛋虽然未施粉黛,却焕发着健康的光芒。

“爸爸,我们现在就去找潘先生吗?”

“哦,别犯傻了。没有人这么早就去找人。这是春节,人们大清早都还在睡觉,满肚子都是酒肉,不希望别人打搅。我们自己先吃早饭,趁机歇歇咱们的腿。”他又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向四处张望了一番。

“爸爸,这是一家茶楼。”李梅指着一块写着“莲花屋”的红招牌说。

“好,咱们进去。”李老头说完后,一看到楼梯又皱起眉头来,“不,李梅,我可不想背着这么大的包裹爬楼梯。”

“我来帮你背包裹,爸爸。”李梅说。

“不了,你背的东西已经够重的了。”

“我还可以背得更多。”李梅托着李老头的帆布包,一直拖到他屈从了她。李老头摇着头说。“李梅呀,你就像你妈妈一样。四十年前她像你这样大的时候,一天能背着一百斤面粉走七十里路。她就像一头母牛一样壮,一样和蔼可亲……”

“爸爸,我们吃点什么?”李梅问。

“看看再说。”李老头一边艰难地爬着楼梯,一边说着,“我们该吃点年饭。不过我们点菜得当心。这家餐馆的老板可能很贪婪,不然的话就不会修这么高的楼梯。因为他知道人们爬完这么高的楼梯以后,一定会多吃一些。哼!”

当他爬完楼梯到达楼上,立刻就改变了他对老板的看法。装饰着红漆木花格窗的宽敞餐厅非常清洁,里头几乎挤满了顾客,一进门就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他认为,只有声誉好的地方买卖才会这样兴隆。笑容满面的经理招呼着他们,把他们领到一个靠窗的空桌旁坐下,然后递给他们两份菜单,菜单上面都是他们正想要的春节特菜。李老头紧张地举着菜单,双眼扫视着那些价钱昂贵的大菜,咽着口水抵制着诱惑。他什么东西都想吃,但是他节俭的本能就像拴住一条狗的铁链一样抑制着他。他很快合上菜单,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李梅,你来点菜。”

“我们是不是吃点年饭?”她问。

李老头咽着口水说:“当然,当然。但现在已快到年饭时间了,我们用不着吃得太多。”

李梅点了一美元的炒面和一份年饭——大肉蒸饺。年饭上来的时候,李老头从三个蒸饺中拈起一个之后,把剩下两个推给李梅。“都是你的了,李梅。”

“别,你吃吧,爸爸。”李梅又把盘子推了过去。“你吃掉它。”李老头说着,眼睛尽量不去看那两个蒸饺,“我的胃是越长越小了,现在已用不着吃那么多的东西了。只要喝上几口‘社交饮料’也就饱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酒瓶子,喝了一口。“嘘,好酒。快趁热吃,李梅。别等蒸饺放凉了再吃。”

李梅节制地吃着蒸饺的时候,李老头倒着茶,分着炒面。“李梅,你在美国过得幸福吗?”他问。

“幸福,爸爸。”

“那就好,那就好。你知道我除了想在美国开一家最好的北京风味餐馆外,还想干什么事情吗?我还想给你找一个体面的男人,他应该是个有学问的人,要有当大使的抱负。”

他又喝了一口酒,叹了口气说:“李梅,假如我娶了另外一个女人,我也许就学会了念书写字,也就可能成了一个学者或政府官员,但我娶错了女人。”

“爸爸,难道是我妈妈给你带来那些坏运气吗?”

“很多坏运气都是她带来的。你知道,假如不是你妈妈拖累我,我早就去上学了。可你妈妈她太好了,太好了。她自己纯粹是累死的,可怜的女人。”

“噢,你总是一想起妈妈就那么伤心。”

“好人总是不长寿呀。”李老头摇着头说,“怀特将军也是个好人,现在他也抛下我们去天堂了。”

“我们还可以交新朋友,爸爸。”李梅说,“我们在旧金山将会结交新人的。”

“我希望潘先生也是个好人。”

“他肯定是,不然总领事不会推荐他来帮助我们。”

“我不知道总领事在他的介绍信中是怎样介绍我们的。”李老头说着,从胸口的衣袋中掏出一封信来。他在手中摆弄着信说:“我们可不想看别人的信件,李梅,偷看别人的信件是一种罪过。”

“你不是想看看这封信吗,爸爸?”

“当然不是……不过,不过你知道我也不认识几个字……对我来说看上一眼或许也没有什么害处。那只不过就像一个瞎子走进一个有女人在洗澡的浴室一样。因为他是瞎子,所以没有造成什么危害。”

“我想也是没有什么危害。”李梅说。

李老头吹开信封,往里边窥测了一番。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信抽出来,在手中摆弄了一会儿。“哎,李梅,你来看一眼。”他边把信递给李梅边说,“既然信没有封,别人看上一眼,潘先生或许不会在意。”

“我想不会在意。”李梅说道。她打开信一看就皱起了眉头,“爸爸,信是用外国字写的。”

“嘘,把它还给我。看别人的信是个罪过。”他马上拿回信来叠好,又放回信封中,然后装进衣袋里,“赶紧把你的炒面吃完,李梅。我们在唐人街转一转,先熟悉一下这个地方。”

“我喜欢格兰大道。”李梅说,“我们的餐馆将开在格兰大道上吗?”

“是的,只要有足够大的地方。我们将在唐人街开一个最大的餐馆,专门供应北方菜和酒水。或许我们也要搞些娱乐活动。你还记得怀特将军是怎么评价你的花鼓歌吗?”

“他从来没对我谈过我唱歌的事情。”李梅说。

“你唱得简直就和你妈妈一模一样。那就是他没有对你谈的原因,他不想让你变得骄傲自满起来。你知道他临死前说过什么吗?他眨着眼对我说:‘李,你那个女儿如果能够被人发现的话将前途无量。总有一天,她的花鼓歌将会让人们吃掉她那双小手。’就是怀特将军说的这些话,让我产生了开一家餐馆的念头。我们的餐馆开张以后,李梅,你什么也不用干,只管给顾客们唱歌跳舞就行。”

“然后让他们吃掉我的双手?”李梅笑着问道。

“那么,假如顾客在点菜时征求你的意见,你就可以尽量给他们提些建议。这可比在餐馆内修个楼梯使他们多吃一些的办法要好得多。你吃完了吗?”

“吃完了。”

“那好,咱们走,先去熟悉熟悉这个地方。”

他们离开茶楼,顺格兰大道往北走去。“咳,背包太重了。”李老头说,“咱们先去找个旅馆吧。”

“也许我们应该先去拜访潘先生,爸爸。”李梅说。

“不行,我们是陌生人,不能在春节这天去拜访他。明天下午我们再去见他。咱们先去找旅馆。”

“我来帮你背背包。”

“不用,我还没有那么老。”

“爸爸,如果我背上你的背包,我们两个人都省劲。”

“怎么个背法?”

“把你的背包放下。”

李老头放下了他的背包。李梅把它和自己的背包拴在一起,然后把它们甩到左肩膀上。“看到了吗,现在我连自己的双手都解放出来了。”

“真像你妈妈一样。”李老头摇着头说,“她可以肩上背着一百斤面粉爬西山。”

“爸爸,这儿有家旅馆。”李梅说着,停在一家大饭店门前,饭店的旁边有一家很大的餐馆,宽敞的大理石门廊直通二楼。李老头望着气派非凡的门廊犹豫不决。

“这是一家一流的大饭店,李梅。”他说,“在我们的餐馆还没开张之前,或许我们应该住一家二流旅馆。你会讲几句广东话,或许你应该找个过路人问一下,让他给我们指点一下,在附近找一家比较便宜的旅馆。”

“好的,爸爸。”

他们向北又走过一条大街。在格兰大道和萨克拉门托大街交会处,李梅叫住一位老人,用广东话问他哪里有便宜的旅馆。老人打量着他们,扭头指向东边说:“便宜旅馆都在卡尼大街上。从这里再走过一条马路就是。假如你们不在乎臭虫的话,一美元一天的房间都有。”

李老头听得懂一点广东话。他马上在萨克拉门托大街转向东方,并示意李梅跟他走。

“一美元的房间就不错了。”他说,“在中国,住一个月旅馆才要三美元。时代不同了,我们这几天可以奢侈一点。”

他们走向卡尼大街的时候,到处都开始响起鞭炮声。李老头挺直身板,叹口气说:“李梅,这就像中国过去那些日子一样。假如怀特将军还活着的话,他会非常喜欢这种气氛。”他在从一座两层楼房阳台垂下的一挂正在燃放的鞭炮下面停下脚步,尽情地呼吸着鞭炮的火药味道。他闭着双眼站在那里,脸上漾着笑意,像是在大热天中享受着清凉的冷水浴。有不少的旅游者在躲着爆炸的鞭炮,几个女士用手指堵住耳朵快步跑过李老头身边,一边跑一边尖声叫着、笑着。

直到最后一个爆竹响完,李老头才睁开眼睛,抖了抖肩膀说:“好了,我去年的所有晦气现在都被崩跑了。我们在马年开餐馆一定会获得巨大的成功。”他抖掉了肩膀上的爆竹碎屑,用食指揉了揉耳朵,“嘿,还真够响的!走,咱们去找家旅馆。”

他们在卡尼大街找到一家小旅馆,爬上颤颤悠悠的楼梯,走到二楼的柜台。一个广东人领着他们看了两间黑黝黝且充满烟草气味的房间。李老头试着每个房间中吱吱作响的双人床,点着头说:“不错,蛮舒服的。我们就要这两个房间。李梅,咱们先睡一会儿。这床不错,它们一天值一美元,我们不能让它们闲着。”

他们小睡一会儿之后,午饭就在隔壁一家小饭馆简单地吃了碗肉丝面。然后,他们就开始闲逛,试着熟悉唐人街的地形。街上到处依然都是鞭炮声,人们在街上逛来逛去,相互说着“恭喜发财”。主妇们从一个食品店逛到另一个食品店,选购着最上等的鸡鸭肉,最新鲜的鱼和水果,以及最嫩的蔬菜,因为家庭的盛宴要持续上两个星期。孩子们穿上他们最好的衣服,寻找着还没有爆炸的鞭炮,成群地拥向卖蜜饯和新春糖果的小摊。商人们用新对联和盆花装饰着自己的商店,盆花上缠绕着写有金黄色吉利话语的红色布条。充满着欢乐的音乐声处处可闻——粤剧、各种腔调的南方民歌,以及吸收了探戈和伦巴风格的现代中国音乐。

李老头和李梅在格兰大道上走来走去,享受着春节的景象和气氛。到了晚上,整个唐人街开始沸腾起来。同乡会馆,在成千盏灯火的装饰下,像镶嵌了珠宝的宫殿一样富丽堂皇,商店和大型商业机构被霓虹灯和新春花灯打扮得灿烂多姿,家家餐馆爆满。李老头深深呼吸着扑鼻而来的香味,决定突破预算尽情吃上一顿,这可是十五年来的第一次。

“李梅,咱们到一家高级餐馆好好吃上一顿,你饿了吗?”

“我现在饿得能吃掉一头水牛。”

“那好,今天晚上咱们吃一顿四道菜的晚餐。春节这一天吃得饱饱的,就能保证一个好年景。”

他们来到红瓦楼餐厅,等了半个小时才占到一个双人座位。他们要了一份四道菜的家庭晚餐,在等着上菜的时候,李老头喝了两口他的“社交饮料”,清洗了一下肠胃。餐厅外面,人们已经开始在街上排起了长龙。李老头和李梅的晚餐结束时,人行道上已经挤满了人,孩子们坐在路边的栏杆上,老太太们安静地坐在一些杂货箱上,其他的人则站在他们后边,有三四排,站在后边的人不断地从前面人的身后伸着脖子探望,年轻的恋人们手拉着手,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谈笑风生。

看到街上的人群,李老头很是吃惊。“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什么地方失火了吗?”

“等着看游行呢,爸爸。难道领事馆的人没告诉过你吗?”

“对,对。我忘了。那好,李梅,咱们就看看游行。噢,人真多呀!”

他拉着李梅的胳臂加入了翘首以待的旁观者的行列。一会儿,两名骑摩托车的警察呼啸而过。人们都转过头去望着空荡荡的格兰大道南端。此刻传来了音乐声,偶尔也会响起几声鞭炮声,随着一阵热烈的掌声,许多汽车载着那些重要人物缓缓驶进大道,游行队伍紧跟其后。一个方队接一个方队神气活现地沿街走来,前头是军人组成的方队;随后是衣着华丽的唐人街各中学所组织的鼓乐队,鼓乐队的小指挥们昂首阔步走在队伍的前头,满面春风地吹着他们的哨子;然后是穿着戏装的儿童和挥舞着小旗子的学生队伍;后面跟着的是用灯光装饰的花车队伍,花车上面载着唐人街皇后和她的小王子们,都穿着中国式丝绸旗袍或长袍,笑容满面地向观众挥手致意,且不停地把鲜花抛向欢呼的人群;最后是气势磅礴的舞龙队伍,有一条大街长,伴随着锣鼓构成的特殊音乐,神气活现地舞着长龙,跳跃、穿梭在鞭炮齐鸣的大街上,长龙闪闪发光的眼睛不停地抛着媚眼,大嘴巴张来合去,像是被新春美酒灌醉了似的。

李梅一直在忙着鼓掌叫好,李老头被这种场面眩得眼花缭乱,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怀旧心情,不由自主地用手抹去眼角溢出的几滴泪水。游行队伍走过之后,旁观的人群开始像洪水一样往北滚滚而去。观礼台上有一场演出,一位漂亮的粤剧演员正在胡琴和月琴的伴奏下演唱粤剧。李老头看了一会儿演唱,突然产生一个念头。

“李梅,”他激动地叫道,“我们也来搞一场演出。我回旅馆去把你的花鼓和锣取来,我们给他们演唱一场花鼓歌……”

“噢,爸爸,可别。”李梅赶紧反对。

“为什么不唱呢?”李老头说:“这是表现你歌舞才华的极好机会。你不会害怕吧,对吗?”

李梅被问住了,“我不怕,可是……”

“那就好。”李老头打断了她,“到了我们开餐馆的时候,你总得为这些人唱歌跳舞。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拿乐器来。等在这里别动!”他很快就挤出人群,向旅馆奔去。

十五分钟后,他回来了,带着一个小花鼓,花鼓上有一条皮带,缠着几根红布条。他还带来一面菜盘子一般大的铜锣,铜锣明晃光亮。他把花鼓交给李梅后开始敲锣。

“请让出块空地来,尊敬的女士先生们。”李老头用并不纯正的广东话喊道,“请大家让块空地,我和我女儿要为大家表演,演出凤阳的花鼓歌,请大家让块空地,谢谢你们了!”

人们鼓着掌,很快给他们腾出一块空地。李老头敲着铜锣,绕着围观者围成的圆圈走了一圈。

“好,我的小奴才,”他非常职业化地叫道,“我们今天要唱些什么歌呢?”

李梅神采奕奕地跟在父亲的后面。“花鼓歌。”她用舞台上唱戏的腔调答道,左臂展开,做了一个舞台亮相动作。

“我们今天给大家演奏什么?”

“花鼓和花锣。”

“是的,花鼓和花锣。”他敲了三下铜锣后问道,“那好,我的小奴才,你要给大家唱什么花鼓歌?”

“《凤阳花鼓》。”

“还有什么?”

“《小秋香》。”

李老头又敲起铜锣,对观众说道:“各位尊贵的先生们女士们,我们两人既能演奏又能唱。当这个小奴才唱时……”

“那歌就像一支歌。”

“当我唱时……”

“那噪音就像一只破锣。”

“唉,我的小奴才,”李老头说,“你怎么就不知道谦虚些?难道我没有给你讲过孔夫子的教导吗?”

“讲过,我的老师傅,十几年了,在我还小的时候。”

“那么,你就该读过他的圣贤书,懂得他讲的八种美德。”

“我怎么可能?就连你,我的老师傅,也经常把他的书倒着拿。”

“好心的女士和尊贵的先生们,”李老头表示歉意地说,“这个小奴才被宠坏了。你们知道我是从哪里把她捡来的吗?我是在……”

“注意点,我的老师傅,我们是初来乍到这个友好的城市!”

“对,对。咱们的先人说过:家丑不得外扬。小奴才,正像你说的一样,这个城市是友好的,人们也非常友善……”

“而且我们的演出也很好,所以我们就别让这里的好心人等得太久!”

“那好,只要我们的观众再来四十人,我们就开始唱,再来四十人。”

“不,我的老师傅,再来四个人。只要再来四个人,我们就唱。”

“好,好。再来四个人。请耐心一点,尊贵的观众们,耐心是生活的补药。”

“耐心能使白发变黑,弱体转强!”

“喔,来了一位尊敬的女士。”李老头说,“请给这位尊敬的女士让个地方。请让个地方!喔,又来了三位先生!小奴才,现在我们又多了四位观众,我们该怎么办?”

“那我们就敲起锣鼓开始演出了!”

李老头跳到圆圈的中心,敲了三声铜锣。“小奴才,别忘了给大家鞠躬!”

李梅停止跳跃,给观众鞠了三个躬,“好心的女士们,尊贵的先生们,我给你们鞠躬了。”

“好心的女士们,尊贵的先生们,”李老头说,“如果她的歌唱得好……”

“在我唱完的时候给我鼓鼓掌。”李梅说着,又鞠了个躬。

“如果她唱得不好……”

“也请给我鼓鼓掌。”

紧接着,李老头敲起了锣,李梅打起了鼓,锵咚咚锵,锵咚咚锵,锵咚咚锵……前奏曲过后,李老头停下锣来。李梅随着自己的鼓点唱了起来。

说凤阳,唱凤阳,凤阳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朱元璋,凤阳从此遭了殃。

财主放出高利贷,穷人卖儿卖女忙;我也没有儿女卖,身背花鼓走四方。

当她唱完的时候,李老头敲着铜锣参加进来,他们又像开始一样敲锣打鼓,锵咚咚锵,锵咚咚锵,锵咚咚锵,锵咚咚锵。

“喂,我说小奴才。”李老头说。

“怎么,我的老师傅。”

“那么说,你是从那富饶的凤阳来的?”

“是的,我的老师傅。可我是被卖出来的。”

“可怜的女孩,你没有亲戚吗?”

“我有上百个亲戚,有胖有瘦,有老有少。”

“在你有钱的时候……”

“他们像狗一样追在我的屁股后面。”

“在你贫穷的时候……”

“他们像风一样,都不知吹向何方。”

“可怜的女孩,你需要有人来供给你吃……”

“现在,我可以吃下一根一里长的广东香肠。”

“嚄!不用说,没有人敢要你这个小奴才。我更糟糕,现在我可以吃下一头水牛,包括它的犄角。”

“食品不会从天上掉下来,黄金不会从地上长出来。”

“说得好,我的小奴才。那你说我们该做什么?”

“敲起锣,打起鼓,唱出我们最好的歌!”

他们又敲起锣打起鼓,还是原来的节拍。前奏曲过后,李老头和李梅一起唱起来。

凤阳鼓,凤阳锣,敲起锣鼓唱起歌。我们唱个什么歌?我们只会唱凤阳。

唱唱凤阳花鼓歌,凤呀凤阳花鼓歌。哎呀哎呀哎嗨哟,得儿隆冬飘一飘。

然后李梅接下去独唱。

我的命运好凄惨!嫁人嫁个花鼓郎。他是一个大痴汉,又痴又呆让人烦。

整日就知鼓花鼓,花鼓伴奏歌声朗。哎呀哎呀哎嗨哟,得儿隆冬飘一飘。

这时李老头接着唱起来。

我的命运真悲惨!娶了一个丑婆娘。见过女人千千万,偏偏娶了这婆娘。

她那一双大脚板,世上最大独一双。哎呀哎呀哎嗨哟,得儿隆冬飘一飘。

李老头和李梅合唱起来。

哎呀哎呀哎嗨哟,得儿隆冬飘一飘。哎呀哎呀哎嗨哟,得儿隆冬飘一飘。

他们演唱完毕之后,李老头把铜锣放在地上,对着观众鞠起躬来。“各位好心的女士,各位尊贵的先生,如果这歌声让您感到顺耳,请给这个小奴才捧捧场。”

在观众鼓掌的时候,李梅微笑着给大家行礼。李老头拿起铜锣,把它当做盘子,绕场一周开始收钱。“各位慷慨的女士,各位大方的先生,如果你真的喜欢这些歌,请给这个小奴才一点赏钱,给多给少随您方便,只是一点赏钱……”

虽然许多人听不懂他讲的广东话,但都知道他的意思,纷纷掏出钱来。不一会儿,李老头的铜锣里装满了硬币,有的旅游者看得高兴,甚至也把钞票往铜锣里扔。

回到旅馆后,李老头数了数那些钱。一共是七美元三十五美分。他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在一个小时里,挣过这么多的钱。他把这些钱用红纸包起来交给了李梅。李梅也正和她父亲一样,为这意外的收获激动不已。“这是你马年的压岁钱。”李老头说,“装在你贴身的衣袋里,不要花它。我说李梅,旧金山的人们蛮大方的。这是一个好兆头。有你的花鼓歌和我的厨艺,我们将会在这个城市干一番大事业。咱们明天多睡一会儿,一吃完午饭,我们就去找潘先生。”

第二天午饭后,他们去杰克逊街拜访潘先生。他们按响了那座二层楼的门铃,一个胖女人开了门。“我们来拜访北京来的潘先生。”李老头用带有浓重国语口音的广东话礼貌地对她说。

“这座房子里没有什么潘先生。”胖女人用带有浓重湖南口音的国语说。

李老头看了看门牌号码,用手搔搔脖子说:“房子的门牌号码就是这个呀。”

“这里没住有什么潘先生。”胖女人说着,关上了门。

他们又按了一次门铃,胖女人猛地拽开门,气冲冲地说:“我告诉过你,这座房子里没有什么潘先生!”

“可是门牌号码……”李老头还没说完,胖女人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咳,真是个脾气暴躁的老泼妇!李梅,你再看看这房子的门牌号码,看看它是否是对的。也许是我老了……”

“门牌号码就是这个,爸爸。”李梅检查了信封后说,“不过,也可能总领事先生把地址写错了。”

“这是杰克逊街吗?”

“是的。街头的路标上写的是。爸爸你看,路标上的外国字和信封上的外国字是一样的。”

“唉,所有的外国字在我的眼中都一样,也许我们该问问什么人。奇怪,怎么整条大街都见不到一个人呢?人们都哪里去了?李梅,把你的包袱放下,咱们歇上一会儿。嘘,我从来没碰到过这么不礼貌的人。她不是广东人,嘘,这女人的脾气真火爆!”

他们放下包袱,坐在台阶上歇了一会儿。有一辆轿车路过此处。李老头急忙站起来向它喊叫着,但它没有停下。“也许我们该在这里演唱一曲。”他说着,又坐下去。

“这条街上将不会有人来看我们的演出。”李梅说,“这里这么安静,让人感到冷清清的。”

“冷清?我的铜锣一敲起来,没有一个地方还能冷清得了。”李老头从他的包袱里拿出铜锣,“李梅,给你脸上扑点粉,咱们再演上一场。”他站起来开始敲起他的小铜锣。几个家庭主妇推开窗子探出头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爸爸,我现在看见一些人了。”李梅激动地说。

“我怎么对你说的。”李老头说着,锣敲得更起劲了,“我的铜锣一响就会来人的。李梅,把我的鞭子和胡子拿出来,把花鼓也扎好!快点!”

李梅按照爸爸说的,拿出那些东西,然后打起花鼓加了进来,照着他们平常的节奏敲打起来,锵咚咚锵,锵咚咚锵,锵咚咚锵,锵咚咚锵,锵咚咚锵,锵咚咚锵……

突然,胖女人打开门叫道:“谁在这座房子门前这样乱吵乱闹?你们怎么还没有走?”

“我们只是在这里演奏一点音乐。”李老头说,“这是音乐,婆娘,根本不是乱吵乱闹。”

“这是王老爷的宅府,绝不容许耍猴的打扰他的午休。滚开,赶紧滚开!”

“我们不是耍猴的。”李老头气愤地说,“我们初来乍到,该走的时候我们自然会走,你用不着这样龇牙咧嘴地乱叫。”

刘妈迈出大门,用一根手指指着李梅说:“假如你不赶紧离开这里,你就会看到你们会有什么结果,你这个要饭的臭丫头!”

李梅哼了一声坐在自己的包袱上,“爸爸,我们就在这里待着。我想看看到底我们会有什么结果。”

“你们会有什么结果?你们会被逮捕,你们会被关进监狱!你们将会死掉烂掉,而且你们的骨头会被扔到山上去喂野狗!你们的魂灵将永远在外国飘荡,永远回不了中国……”

“谢谢你,谢谢你!”李老头打断她的话,“我们自己已经安排好我们的未来,用不着你来操心,婆娘。你现在可以做的事情,就是去通知你家老爷,如果他不喜欢音乐和唱歌,他可以用棉花塞住他的耳朵,用三床湿被子蒙住他的头……”

“啊,你竟敢在我们老爷家门口辱骂我们老爷,当心遭天打五雷轰!”刘妈说道,“假如你是在中国的话,早就把你抓到监狱里关起来了……”

王大这时正好放学回家。他赶紧走上台阶问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老头刚才还辱骂老爷。”刘妈说,“而这个要饭的丫头……”

“我们是歌手。”李梅说,“我们刚才只是唱了点曲儿……”

“他们是耍猴的。”刘妈叫道,“他们刚才在这里乱吵乱闹,打扰了老爷的午休……”

“让这位小姐说完。”王大打断了她,然后他转向李梅问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我刚才想说的是,这家房子的老爷一定是雇这个女人来看门的。我从中国走到美国,从来没见过一条比她叫得还凶的看家狗。”

刘妈大叫起来:“好啊,你这个要饭的丫头!小心被雷劈成灰……”

“别再叫了。”王大说,“我看打扰老爷午休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

“好啊!”刘妈说,“我就去告诉老爷。你们将会看到自己会有什么结果。哼,你们这对不要脸的叫花子。”她匆匆冲进院子,“砰”的一声关上门。

“爸爸,咱们走。”李梅说着,把花鼓放进包袱里。

王大感到这种场面很有意思。他咯咯地笑着说:“不要害怕,这女人只不过是个用人。她还以为自己是在湖南省,在那里老爷可以为所欲为。你刚才说你是个歌手?”

“是的。”李梅说,“我们是唱花鼓歌的……”

“我还是个厨师。”李老头赶紧说:“我为怀特将军做了十五年饭……”

“你会唱些什么花鼓歌?”王大问李梅。

“我会唱孝顺父母的故事、清官的故事、鬼魂的故事、爱情故事和悲剧故事……”

“我们是高档歌手。”李老头说,“我们不唱‘爱恋枕头的女人’或‘面对两双筷子叹气的小寡妇’之类的低俗色情歌曲。怀特将军非常喜欢听我们唱歌。”

“哦,先生。”李梅问道,“你可知道北京来的潘先生住在哪里吗?”

王大眉头微蹙,“北京来的潘先生?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在电话簿里查一查,帮你们找到他的地址。他的全名是什么?”

“我们有他的地址。”李梅说,“他就住在这座房子里。”

“噢,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王大说,“怪不得名字这么熟悉呢!他以前是这座房子的主人。四年前他把房子卖了,搬到夏威夷去了。你们认识他多久了?”

“我们没有见过他。”李老头说,“洛杉矶的总领事是怀特将军的好朋友,他给我们写了这封介绍信。他说潘先生能够帮助我们在旧金山开一家北京餐馆。”他急忙掏出介绍信给王大看。

“那么,你是一位正宗北京菜的好厨师了。”王大看完信后说。

“我和我女儿打算在唐人街开一家唯一的北京餐馆。”李老头说,“同时提供歌舞表演……”

“哦,爸爸。”李梅打断了他,“现在谈这些没用。潘先生不在这里,不能帮助我们。我们在这个城市又不认识任何人。”

李老头耸耸肩膀,“我想你是对的,李梅。也许我们要改变计划。但马年肯定是我们的好年头,李梅。我们用不着着急。咱们回旅馆去吧。”他转身向王大问道:“先生,请你告诉我们,在哪里可以找到一家价钱公道又没有臭虫的小旅馆?”

王大看了看李梅,“好的。不过,虽然可以找到没有臭虫的便宜旅馆,却又有一些醉汉。为什么你们不找一个条件较好的住家呢?请等一会儿,我帮你们找个地方暂时住一下。”

“先生,请你不要给我们推荐价钱太高的地方。”李老头说。

“你们一分钱也不用花,李先生。”王大笑着说。

“慈善院?”李老头急忙说,“可别,先生,我在慈善院住过一次,我虽然一分钱没花,可我的裤子丢了。”

“跟我走,李先生,在这座房子里保证你什么也不会丢。”王大用自己的钥匙打开大门。

“什么?”李老头说着,从台阶上倒退了一步,“这座房子?”

“为什么不行呢?”王大说着,为他们敞开门,“这是我家,老爷是我父亲。”

“噢,不行,不行。”李老头连连摆着手说。

“至少在我们去其他地方找房子的时候,你可以先把包袱放在这里,李先生。”王大笑着说。

“走,进去,爸爸。”李梅高兴地一边拽着父亲往门口走一边说,“请不要害怕,我们是少爷的客人!”

正文 传宗接代

今天是马年正月初三。王老爷决定早晨在床上多躺一个小时,恢复一下过年以来消耗掉的元气。他津津有味地享受着早晨的咳嗽和过年的回味。他这个年过得心满意足,没有遇到一点不吉利的兆头。他希望新的一年里娶上一个儿媳妇,来年再抱上一个孙子。他希望从马年开始家庭真正地兴旺起来。怀着和商人盘算增加利润一样的激动心情,王老爷躺在他的大床上,盘算着王宅下一个五年的成长情况。

他的希望,在谭太太的公民课老师萧女士的意见支持下,得到了进一步的增强。据萧女士说,把王大的照片新娘弄到美国来有两种途径:一种是申请移民名额,另一种是等王大成为美国公民之后。萧女士在谭太太举办的年宴上说,这两种途径都需要一点时间。不过,她马上又补充了一些吉利话,诸如“上帝会保佑这对年轻人的”之类。

王老爷对萧女士的说法十分满意;再说,他那过世的妻子,由于她的灵魂有老天爷的保佑,也会神灵暗助。她的魂灵一定会影响每一个关心和帮助王宅成长兴旺的人。他想着这些,感觉到一种似乎幸福已经降临的满足。他在大床上换了一个姿势,咳嗽了几分钟,舒服地轻声呻吟着,琢磨着自己是否应该起床了。这时,他听到刘妈咒骂什么人的声音。他不想制止她的咒骂声,因为在这个宅子里,除了他那把只能用于管教王山的竹棍以外,她的咒骂似乎成了唯一的惩戒法宝。他听着刘妈的咒骂声,赞许地点着头。但是,当他发现刘妈只是在责骂她那聋子丈夫的时候,觉得那简直是浪费唾沫,对牛弹琴。

“刘妈,”他叫道,“刘妈……”

刘妈正在中厅里一边擦桌子一边骂刘龙,听到王老爷的叫声,赶紧进了他的房间为他准备漱洗用具。洗脸是王老爷早晨的主要大事之一,所以他要求务必精心准备,脸盆里的水温度要恰到好处,香皂要放在他不用看一伸手就够得着的准确位置,毛巾必须洒上香水,牙膏必须挤好在牙刷上,牙刷也得在微温的漱口水杯上摆好——所有这些事情都要为他准备好,而王老爷所需要的这一切都要依赖刘妈。

刘妈在为老爷准备洗漱的时候,脑子一直不断地仔细考虑着如何用最有效的方式,向老爷透露王大请了两位不受欢迎的客人进入家门的新闻。她讨厌他们俩,特别是脸蛋红扑扑的年轻女子,昨天竟然在门前把她刻薄地比作凶猛的看家狗。她越想那个女孩就越生气。她决定在老爷洗脸的时候先不告诉他来客的事情,她需要更多的时间讲述这个新闻,一定要引起老爷的全面注意。

当她回到中厅的时候,她丈夫刘龙还在那里卖劲地扫地。因为客人的缘故,整个早晨她的心情就不痛快,所以她不知不觉地又开骂了,“刘龙,你当丈夫已经合不了格了,难道你连个好用人也不能努力做到吗?”

刘龙把一只手拢在耳朵后边问道:“嗯——”

“难道你不知道怎么扫好地吗?”她夺下他手中的扫帚,对着他的耳朵喊道,“扫地要慢要轻,不要像风车一样,呼啦呼啦搞得满屋都是尘土!”

“喔——”刘龙点着头说。

“那好,再试试。”她说着,把扫帚扔回到他的手中。

刘龙重新开始扫地的时候动作依然如故,刘妈看着他,火气越来越大。她双唇紧闭,叉着腰看着他,直到实在看不下去了。“我告诉过你扫地要慢点轻点!”她跺着一只脚喊道,“你看看那桌子。我刚刚才把它擦干净,现在又落上了一寸厚的灰尘。每次你一扫地,所有的东西我都得擦两遍。难道我干的活还不够累吗?非得要你给我再添麻烦?”

刘龙把扫帚交给老婆,然后说:“你来扫地,我擦桌子。”

刘妈从他手中夺过扫帚,“唉,为什么老天爷这么惩罚我,非得把你这样的废物甩给我?”

“嗯——”

“我说你是个没用的白痴,是又聋又哑的老乌龟!”

“哦,”刘龙说,“我听你说过。”他捡起老婆扔给他的抹布,平静地擦起桌子来。

“唉,我真命苦。”刘妈一边扫地一边气愤地说,“男人一个比一个差劲。而你是我遇见的最差劲的一个。”她把灰土扫成一堆,扫到炕的下面。然后她把扫帚放到一边,回来继续发泄她的怨气,“刘龙,我问你,你喝酒花了多少钱?”

“花多少钱?一分没花。”

“你撒谎。你呼出的气味闻上去就像一座酿酒厂!”

“我没有喝酒。我只是从那个老头的酒壶里嘬了一口。”

“哪个老头?”

“嗯——”

“我说是哪个老头?”刘妈问。

“哦,李老头,就是昨天晚上住进来的老头。”

刘妈听到这个消息,就像已经溃疡的伤口又被马蜂叮了一下一样。“好啊,你这个没用的白痴,”刘妈极力控制着不提高自己的声音,以免让整个宅子都能听见,“你真给我丢脸!如果我再看到你和那个肮脏的老叫花子搭腔,你就给我滚到别的地方去睡觉,再也别想靠近我!”

“嗯?”

“我说,你从我身边滚开!”刘妈叫道,“你到地下室去和耗子一起睡觉!”

刘龙阴沉的脸突然晴朗起来。“永远吗?”他满怀希望地问。

刘妈知道,和自己的丈夫吵架简直太费劲了。每当她和他吵架的时候,她总是越吵越生气,而他却越吵越开心,结果是她似乎从来未能得到过胜利。“唉,你这个又聋又哑的老乌龟。”她失望地说,“跟你叫喊简直就是浪费我的生命!”

她坐到一把椅子上,点着一根烟,可这时又听到了一阵咳嗽声。她把抹布扔向刘龙,吩咐他说:“老爷已经洗漱完毕,去把人参汤端来,把抹布和水桶带走。”

王戚扬一边咳嗽一边走进中厅。他决定从现在起每天早晨在炕上喝人参汤,就像在中国老宅子的习惯一样。他认为,假如他逐渐回归过去的生活方式,恢复他所有的老习惯,就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的话,这将会让他过世妻子的魂灵感到高兴。他咳嗽着缓慢地坐到炕的左侧。因为昨天累了一天,他现在仍然有些疲劳。接连两场唐人街的宴会使他有点消化不良,晚上的那场粤剧更使他筋疲力尽。在某种意义上,春节每年只有一次,真让他感到庆幸。

“老爷,刘龙给你端人参汤去了。”刘妈说着,准备报告两位不速之客的坏消息。

“过来给我捶捶背。”王老爷说完,在炕上侧了侧身。

刘妈走到他的左边,开始给他捶背,敲着较快的花鼓点,等着老爷开口询问家务杂事。

“唔,唔。”王老爷舒服地咕噜着问,“今天是星期几呀?”

“星期六,老爷。”

“唔,山少爷今天早晨在哪里?”

提起王山,刘妈的心情非常糟糕,就连这个偶尔的同盟,似乎也变成了她鞋中硌脚的一粒石子,“他和平常一样,正在街上和那些淘气孩子玩。我真替他担心,老爷。”

“刘妈,”王老爷说,“你已经为王家干了二十多年。自从女主人过世以来,你是家中,也是我信任的唯一女人。从现在起,你多关照一下王山。明天你把他关在他的房间,让他读读孔夫子的书。告诉他,假如他要是再去和街上的淘气孩子玩,我会打断他的腿。”他又咳嗽了一会儿,刘妈捶背的节奏赶紧加快了一点,“早饭做好了吗?”

“还没有。”刘妈说,“厨子越来越懒。昨天晚上他又来了一位客人……”

“告诉他,我一喝完人参汤,早饭就得准备好。你们过世的女主人说过‘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从现在起,我要求家里的每一个人都要早早起床,就像在中国的老宅一样。假如哪个人没赶上吃早饭,就让他勒紧裤带,等到午饭再吃。这一点特别要对两位少爷讲清楚。”

刘妈突然停止了捶背。她觉得,此时正是告诉坏消息的好时机。她靠近王老爷的耳旁,极为神秘地说:“老爷,你知道大少爷今天早晨做了件什么事吗?太阳还没有出来他就起床了,早早洗了脸,穿好衣服。而且他已经和用人们一起吃过早饭了!”

王戚扬微微蹙起眉头,“怎么?他决定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吗?今天早晨他在哪里?”

“整个早晨他都和他的新朋友在一起。”刘妈加重了语气说。

“唔,唔。”王老爷点着头赞许地说,“我很高兴,他终于能在星期六的一大早起床和人们交往了。这些人是谁?”

“是两个叫花子,老爷。”

“什么!?”

“一个脏老头和他的丑女儿。昨天,大少爷把他们请进家里。昨天我就想告诉您,可您睡完午觉之后就出门了,一直到深夜才回来。”

“他们在家里过夜了吗?”

“他们睡在楼上的客房里,我真害怕他们把跳蚤和臭虫带到家里来。”

“等他们走后把被褥洗一洗。”王戚扬说,“什么叫花子?我在唐人街还从来没见过叫花子。”

“他们是从中国来的,讲的一口北方话,尤其是那个丫头满口都是脏话。”

“唉,这个不孝之子。”王戚扬摇了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说,“自从他信奉了那个钉在十字架上的人的教,这里就开始变成慈善院了。去年,他请来三个一文不名的穷学生在这里住了五个星期,现在又是两个叫花子。学生我倒不在意,他们是来自良好家庭的落难者,可是那些叫花子,刘妈,在他们离开的时候,注意监视他们一下,看看他们的口袋是否鼓着。”

“放心吧,老爷。”刘妈一边说着,一边又开始捶背,“只要我留意监视,没有人能把一粒尘土带出这个家门!”

王戚扬的咳嗽逐渐平息下来。他本来可以在紧凑的春节庆典之后,好好享受一天的放松,可现在有关叫花子的消息却搅得他心烦意乱。“不用捶背了。”他说,“叫大少爷过来。”

“他和他的新朋友一起出去了,老爷。他们和我们一起吃的早饭,刚一吃完就出去了。天哪!那个要饭的丫头真能吃!”

“大少爷一回来就让他来见我。”王戚扬一边从炕上起身,一边对刘妈说,“叫刘龙把人参汤端到我房间来。”

“是,老爷。”

王戚扬回到自己的房间。喝完人参汤,吃完早饭,抽过水烟袋后,他根本没有心情再练习书法和英文数字。他弄不清那两个叫花子到底是王大从哪里弄来的。这孩子也真是的,在把陌生人带到家里之前,至少也应该获得父亲的许可。他的妻子过世以后,儿子们就变得更加难以控制了。他真的希望,香港的那个女孩会像过世的夫人那样,对付男人总有一套自己的聪明办法。就对付他而言,他回想起她最有效果的武器之一就是她的“抵制法”。那办法虽然没有严格得让他产生纳妾的欲望,却也严格得足以让他的行为举止一直没有脱离她意志的轨道。如今每当他想起“抵制法”来,自己都禁不住点着头表示佩服。他拿不准是不是那个办法使他减少了子嗣的数量。假如真是那么回事的话,他也觉得应该为它感到高兴。在现代这个世界里,多养孩子并非确实就是多子多孙多福气。也许王大能够多生几个孩子,让这个损失获得一些补偿。

午饭前,他回到中厅,在炕上坐了一会儿。这炕和中厅的装饰帮助他回顾起已逝去的中国老宅的美好时光。或许从现在起他应该养成午饭前在炕上沉思半个小时的习惯。他闭上眼睛,思绪刚刚飞回到湖南老家,就听到刘妈招呼他小姨子的声音。

“你好吗,谭太太?”

“不好,也不坏。”谭太太说,“早安,姐夫。”

王老爷的思绪被打断,有点气恼。他睁开眼睛,“早安,妻妹。”

谭太太看上去和平常一样忙碌。她在炕的另一边坐下后说:“今天,我有些重要事情要和你商量。吃过午饭了吗?”

“还没有。”王戚扬答道。

“那好。刘妈,告诉计程车司机别再等了,我在这里吃午饭。”

刘妈正在餐厅为午饭摆桌,答应了一声,就急忙出去了。

“姐夫,我有好消息告诉你。”谭太太一边说,一边把一支烟插在象牙烟嘴上,“我给女孩的照片仔细相过面了。唐人街的头牌相面大师冯先生向我打了保票,照片上的女孩命中有五大福分,就是欠缺长寿的福分。这个女孩下巴太短,面相上就意味着年轻时就会夭亡;另外,我就她来美国的机会咨询过。申请移民名额,大约需要十年的时间,等王大成为美国公民,需要五年的时间,但是等到他获准把妻子移民来美国的时候,还要再等上五年,总共也是十年。因此当她抵达美国的时候,她的寿限也就到了……”

“妻妹,”王戚扬气恼地打断她的话,“这就是你给我带来的好消息?”

“我马上就给你讲好消息。”谭太太说。她放下烟,从手袋里掏出女孩的照片还给王戚扬。“请把这照片退回去。告诉中医,由于移民的困难,所以不能订婚。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为他费心安排这桩婚事付给他一百美元……”

“我们不能这样草率行事。”王戚扬说,“中医本人就是一位相面大师,假如这个女孩命中注定要夭亡的话,他早就告诉我了……”

“姐夫,”谭太太说,“她是短命还是长寿并不是具有重要意义的议题。你能等到十年以后再让王大娶媳妇吗?那时他四十岁,而你也七十岁了,或许你将永远没有机会看到你的孙子了。”

“肯定还会有别的办法。”王戚扬说,“肯定会有一些其他途径把这个女孩弄到这块外国的土地上来。”

“是有,还有一条途径——非法途径。”谭太太说,“你可以雇一个美国公民做这件事。你雇的人可以去趟香港,在名义上和这个女孩结婚,把她带到美国来,然后再和她离婚。那要花很多钱,再说,你在这种事情上永远不能相信一个雇来的人。那就像请一个陌生人跨海越洋给你的亲戚捎带一包糖果一样,就算这个陌生人帮你带了,又有谁能保证他不会打开包裹偷上一两块呢。而最重要的是,那是非法途径,难道你想让你的儿媳妇在进你家门之前就已经被……”

“妻妹,”王戚扬赶紧打断她的话,“你扯得太离谱了。婚姻是神圣的事情,不能扯得那么离谱。你的好消息是什么?”

谭太太喷了几口烟,“你还记得卢先生吗?”

“上海的卢先生还是广东的卢先生?”

“上海的,就是当过杭州市长的那位卢先生。”

王戚扬记得那个人。他是谭太太丈夫的一个朋友,战争期间曾经为日本人做过事。王戚扬对他并没有多好的印象。“我记得他。”他说,“一个留着仁丹胡的家伙。”

“他已经剃掉了。”

“唔,唔,我想,他的老婆一定还是那个日本婆娘。有什么好消息?”

“卢先生请我给你带来一份口头邀请——请你参加下星期五晚上七点钟在他家举行的鱼翅宴。”

“喔,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好客?”

“这就是我为什么来和你商量的原因。”谭太太兴趣盎然地说,“他的三个女儿都长大了。如果他不邀请经过挑选的一些人多吃几顿饭,又怎么能把她们嫁到好人家去呢?”

“你是说他打算把其中一个女儿嫁到我家来吗?”王戚扬皱着眉头问道。

“或许是两个。”谭太太加重语气说,“假如他知道你的二儿子王山很快就要长大的话,或许会嫁给你家两个。不过你也别担心,他一见到王山那孩子,就不会再有什么幻想了。可是就王大来说,我知道那老家伙一直喜欢他。我每次去他家时,他都要问起他。我说姐夫,这还不是像明镜一样清楚吗?”

王戚扬不喜欢不同种族间的联姻,而且讨厌把一个有一半日本血统的女孩娶进家门的主意。他急忙说:“我还没见过他的女儿们……”

“二女儿可是长得不错。”谭太太说着,情绪又高涨起来,“就连原来的河北省省长都看上了她,想让她做儿媳,可他那傻儿子非得要自己选择妻子。现在连那个刘将军,就是以前四川省的大军阀,也开始和他家交上了朋友,不过他的儿子却是个一事无成的花花公子。假如那女孩落到他手中,那简直就是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我的姐夫,假如我们想娶那个女孩,就得赶紧行动,不然刘将军就会抢在我们前头。”

“很抱歉,妻妹。”王戚扬说,“我不能接受晚宴的邀请。”

“为什么?”谭太太问道,看上去她震惊不小。

王戚扬从景德镇瓷壶中给自己倒了杯茶,“我不能接受这种邀请,名义上是请朋友赴宴,实际上是在饭桌上讨论儿女婚嫁之事,我不能接受。卢先生的女儿我一个也不认识。”

“姐夫,”谭太太生气地说,“像你这种年龄的人,哪个不想抱着自己的大胖孙子,享受含饴弄孙的乐趣。你好像对这种乐趣不感兴趣。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我就对你直说了吧,妻妹。”王老爷一边说,一边吹着茶水,一口一口地啜着,尽量降低争论的激烈程度,“我不希望我的家中掺杂外国血统。”

“这些日子日本血统最时髦了。”谭太太说,“许多美国白人都娶了日本人做老婆,并把她们称为‘玩具娃娃’,这是美国人对妻子最亲热的称呼。再说,这女孩只有一半日本血统,她孝顺、娴静,又有知识,而且不是说漂亮得张扬,她天生就是一个理想的儿媳妇!”

“我下不了决心,我下不了决心。”

“刘妈,”谭太太站起来喊道,“去叫辆计程车来。”

“是,谭太太。”刘妈在餐厅里答道,“不过,午饭已经准备好了……”

“讨论结束了。我绝不在这栋一切事物都如此过时的房子里吃午饭,去叫计程车。”

“是,太太。”

“我的姐夫,”她气愤地转过身对王戚扬说,“你将会后悔的。总有一天,你会因为没有抓住那位女孩而后悔莫及!”

王老爷一边吹着,一边啜着茶水说:“我下不了决心,我下不了决心。”

谭太太揣着一肚子气离开王宅。在辩论中败下阵来,对她来说这还是首次。她可以诱惑王大把那女孩娶回来,可在辩论中一败涂地却是另一回事,这事搅得她心烦意乱。在她坐着计程车往商业区驶去的时候,已下定决心晚上还要再到姐夫家来继续舌战,直到取得最后的胜利。

正文 异乡异客

王宅的客房,对李老头而言,已经是非常奢侈了。床是那么柔软和宽敞,被褥是那么洁净,所以他能肯定臭虫不可能在它们中间生存。和他住过的那一天一美元,而且臭气熏天的旅馆小房间相比,这里简直就是天堂。他和李梅能够在这样一个大房子里自由自在地住上一夜,也简直是一个奇迹。尽管那怒目横眉的胖女人有点让人感觉不太愉快,但从整体上说,这是一次愉快的经历。他喜欢这座宅子的年轻主人和聋子用人刘龙,刘龙对他来说似乎就像一个失散已久的兄弟。马年的开端过得还不错。

但是,他不愿意利用当前这种形势再住一个晚上,否则就不识大体了。所以,当王大早饭后建议帮他们去找可以寄宿的房子的时候,李老头莫名其妙地感觉到遗憾和解脱,两种完全相反的感觉同时油然而生。他希望能在附近找到一个住所,以便和这样好的家庭交往。虽然他还没有见过老爷,但他确信,像王大这样乐善好施、待人友好的年轻主人,只有非常有教养的老绅士才能养育得出来。

找住宿地方的事情进行得并不是很顺利。他们看过的地方不是太远就是价钱太贵。李梅似乎并不在意,她非常喜欢坐在王大的汽车里兜风,甚至天真地承认说,她喜欢每天都这样找房子,希望明天还像今天一样。李老头被她的直率弄得很不好意思,他不停地向王大表示歉意,说她不过是一个乡下的黄毛丫头。王大喜欢直率的女孩们,因为她们很快就能让他感到无拘无束。他也喜欢和李梅在一起,暗自为找房子的事情一无所获而高兴。

他们在晚饭前回到了家里,虽然计划落空,却很开心。刘妈一见到他们,就非常严肃地叫住了王大,同时用不怀好意的眼光瞥着李老头和李梅,“少爷,老爷叫你去见他。”

王大来到父亲的房间,除非必要,他平时很少到这里来。他发现姨妈正在那里和父亲激烈争吵,但他们一见到他就立即停止争吵。他们俩看上去心情都不怎么好。他笑着向姨妈打了个招呼:“你好,姨妈!”

“马马虎虎。”谭太太说。

“爸爸,你叫我吗?”王大问道。

“你怎敢不经过我的允许就把陌生人领到家里呢?”王老爷问,“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是好人,爸爸,在这样寒冷的夜晚,他们租不起旅馆的房间过夜。”

“很好。”谭太太赞许地点点头,然后对她姐夫说,“他本性慈善,是我姐姐遗传给他的,她天生就是一副慈善心肠。”

王老爷哼了一声。他转过身来对王大说:“我问你,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是艺术家,爸爸。他们会唱歌、表演。”

“什么?”谭太太有点惊奇地问,“演员在这里住了一夜?”

“是的。假如我不请他们住进来,他们或许已经在某个公共场所被冻死了。”

谭太太对演员的评价可不高,尤其是连张睡觉的床都没有的演员。她指着外甥问道:“你是说你和他们是在公共场所认识的?”

“不是的,姨妈。”王大急忙解释说,“他们正在寻找这座房子原来的主人。他们不知道他四年前已经搬到夏威夷去了。他们没地方可去,所以我把他们请了进来……”

“那你首先也应该经过我的允许。”王戚扬说,“如今这世界到处都是坏人!”

“噢,爸爸,一个孱弱老人和一个年轻女孩又能做出什么坏事呢?”

“什么?”谭太太说着,感到更惊奇了,“一个年轻女孩?”

“是的,姨妈。她是老人的女儿。”

“他们打从哪里来?”谭太太问。

“他们是从中国大陆来的,讲国语。他们没有钱,没有朋友……”

“那女孩有多大年纪?”谭太太问。

“也许十七岁,也许更大一些。”

“年龄不好。”谭太太说。

“他们想在唐人街开一家餐馆。”王大说,“老头也会做菜。”

“真是滑稽。”谭太太说,“他们连在旅馆租个床板的钱都没有,竟然还想开餐馆。”

“是的,那也正是他们发愁的事,姨妈。”

“那老头年龄多大?”谭太太问。

“也许有六十五岁,我不清楚。”

“他耳朵聋吗?”

“一根针掉到草堆上,他都能听得见。”

“我说姐夫,”谭太太说,“既然这个老头正在挨饿,你何不把他雇用下来取代刘龙的位置?我也需要一个小奴才给花园浇浇水,如果那个女孩干净的话,我倒可以用她。”

“我的用人已经够了。”王戚扬说。

“刘龙太聋了,哪怕原子弹在他耳边爆炸,他也听不见。”谭太太说,“你可以从慈善的角度出发,继续留用他,这个老头……他叫什么名字,王大?”

“李老头。”

“好,这老头是个来自中国大陆的难民。雇用难民做用人总是便宜。姐夫,假如你不要这个老头,他们两个我都要。”

“王大,叫他们两个进来。”王老爷说,“我要见见这个老头,然后再做决定。”

王大本来估计会挨父亲和姨妈一顿骂,但没想到结果却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使他非常吃惊。他担心李老头和李梅可能不喜欢雇用他们做用人的主意,可是当他告诉他们想留下他们干活的时候,他们高兴地跳了起来。

王大把他们带到父亲的房间,向父亲和姨妈做了介绍。李老头谦卑地搓着手,深深地鞠躬。“王老先生,”李老头尽可能精心挑选着他所能掌握的词汇,“自从我一踏上这体面的唐人街,您的大名对我来说就一直如雷贯耳。能见到您确实十分荣幸。李梅,快来给乐善好施的王老先生鞠躬。”

李梅向王戚扬鞠了个躬,“先生,给您道个万福。”

王戚扬很高兴。他很久很久没有接受到这种老式礼节的行礼了。他挥着手咕噜道:“唔,唔,不要拘礼,不要拘礼。”他向李老头问了几个有关他过去的问题,验看了总领事写的介绍信,然后就做出雇用他们的决定。“李老头,你看上去像个好人,又是从中国大陆来,讲话都能听得懂。我想给你一份工作,你感兴趣吗?”

李老头又鞠了个躬,“噢,我到哪儿去找这么让人高兴的事情?我只是希望我这把贱骨头能在贵府效力,能够让您满意。”

“我也愿意在这里干活,王老先生。”李梅说,“您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难接近。”

王戚扬听后目瞪口呆。谭太太赶紧用手帕捂住嘴巴,掩盖住没有能忍住的笑容,王大把眼光移向天花板,偷偷地在裤兜里擦着冒汗的双手。李老头非常尴尬地咳嗽着。“王老先生,”他道歉说,“她不过是个乡下的黄毛丫头,缺乏城里人的良好教养。李梅,来给谭太太鞠个躬。”

李梅鞠了躬,“给太太道个万福。”

“唔。”谭太太一边应声,一边抓住她仔细打量一番,“你外表上看起来倒还干净利索。”

“谢谢您,太太。”李梅说。

“李老头,”王老爷说,“我要让你知道,我雇用你并不是因为我的用人不够用。你老了,在家务活上也帮不了多大的忙。我雇用你,只不过是出于可怜你的缘故,你懂吗?”

“当然懂,当然懂。”李老头急忙说,“那是您大慈大悲心肠的体现,王老先生。”

“你在这里每天的工作就是清扫后院、打扫走廊和浇花。另外,再干些寄信或给客人买烟之类的小差使。”

“好的,干这些事情对我来说就像度假一样。”李老头兴奋地说,“我只是希望我这把贱骨头对您能有更多一些的用处,王老先生。”

“这里的活虽然不多,”王老爷说,“但勤勉、诚实和守规矩是这里必须有的严格要求。”

“哦,王老先生,在道德方面您不用操心,孔夫子已经全都教导过了,我也不是知恩不报的老浑蛋。明天,假如您在后院看见一片落叶或在走廊见到一粒尘土,您可以骂到我们家的祖宗五代,而我不会还一句嘴。”

“至于你,年轻的女孩。”谭太太说,“讲规矩在我家是第一条原则。不许大笑,说话不能吵吵闹闹。”

“是,太太。”

“第二条,要干净。我不希望你把你的任何旧东西带进我家。我家会给你提供干净的旧衣服。”

“太太,你是说我将不在这家干活吗?”

“没错!第三条,要讲女德。禁止下流言行,既不许做,也不许说。”

“可是,太太。”李梅打断她,“我想在这家干活。”

“不许顶嘴!”谭太太生气地说。

“噢,王先生,”李梅转过身对王大说,“我能和我爸爸一起干活吗?”

“姨妈,”王大说,“或许这女孩不愿意和她父亲分开。你能不能找其他人帮你管花园?”

“不要认为我找不到。”谭太太说着,从炕上站起身来,“唐人街上的许多女孩都想来帮我干活。姐夫,好好考虑一下卢老先生的晚宴邀请。我明天再来看你。”

王戚扬为李梅拒绝给他小姨子干活而暗暗高兴。他礼貌地问道:“你不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吗?”

“不吃。”谭太太一边回答,一边向门口走去,“我还有事。”

谭太太走后,王戚扬威严地咳嗽了几声后说,“李老头,你可以在这里住下来,明天开始干活。刘妈,明天给这位女孩找点活干。”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刘妈,恶狠狠地白了李梅一眼后,加重了语气说:“我会的,老爷。”

晚饭后,王戚扬回到自己的房间。王大邀请李老头和李梅到中厅聊天,刘龙忙着为他们倒茶。“哦,明天开始干活。”王大对他的客人说,“今天,你们还是我的客人,所以你们可以放轻松一些。刘龙,你也可以歇一会儿了,抽口烟歇歇气。”他递给耳聋的用人一支烟,刘龙笑着接过来,走到一个角落抽了起来;李老头和李梅坐到了炕上,一口一口地啜着茶水。

“这里毫无疑问是我进过的人家中最时髦的一家。”李梅一边好奇地看来看去一边说,“王先生,墙上写的这些东西都是诗吗?”

“是的,”王大说,“都是我父亲的书法。人人都夸奖他的书法,可是没有一个人真懂。请抽烟,李老头。”

“好,好。”李老头客气地说。

王大递给他一支香烟,为他擦着了火柴。李老头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香烟,战战兢兢地把它放在噘出来的双唇之间。“对你直说了吧,王先生。”他一边用鼻孔往外喷着烟一边说,“我抽不惯这种外国玩意儿。我本来从中国把我的水烟袋带到美国来了,可是怀特将军的一个女亲戚把它当做纪念品给偷走了。我想,从现在起我必须得学学怎么抽烟卷了。”

“李梅,你抽烟吗?”王大问。

“噢,抽!”李梅赶紧说。

“王先生,不要鼓动她抽烟。”李老头说,“有一次,她偷抽我的水烟袋,结果咳嗽了一整天。”

“出什么问题了?”王大问,“是不是烟进了气管?”

“不是烟,是一些水进了气管。”

“这是干的,很安全。”王大说着,递给她一支烟,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他们正说笑,突然,李老头咳嗽了几声,变得严肃起来。“王先生,”他说,“在贵府干活,肯定会过上许多快活的日子。但有些事情……这个……这个……”

“什么事情?”王大问。

“这个,是挺让人不好意思提起的事情。”李老头说,“这是……你知道……这是不同于我仅仅端着竹碗向人们……”

“我知道我爸爸想说什么。”李梅爽快地插了一句,“他想知道你们将会给他多少钱?”

李老头尴尬地咳嗽了几声,“哦,哦,是这样的,王先生。我们想在唐人街开一家北京菜馆,经营最好的北京烤鸭,并提供歌舞表演,可是开这样一家餐馆需要资金。我只是想算一算……哦……只是想算一算我们能积攒……”

“李老头,”王大说,“我父亲这个人并不吝啬,或许他付给你的薪水会和付给刘龙的一样多。刘龙,你每个月拿多少薪水?”他用两只手打了一个手势,以帮助刘龙弄懂他问题的意思。

“我拿多少钱?”刘龙喷了一大口烟,在浓浓的烟雾后面开口说,“我一分钱拿不到。”

“什么?”王大有点吃惊地问,“我父亲根本没付你薪水吗?”

“薪水?”刘龙说,“他当然要付给我薪水。他在早晨把薪水付给我,我老婆晚上就把钱收走了,所以我一分钱也得不到。”

“刘龙,”王大皱着眉头说,“每次我见到你,我都要下决心一辈子独身。李老头,不要担心你的薪水问题,到时候你会攒够在唐人街开餐馆的钱的。等我挣钱的时候——虽然我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但我想早晚我会挣钱的——我将在你的餐馆投资,做你的后盾。”

“你听到了吗,李梅?”李老头高兴地说,“你好好在这里干活,李梅。在我们离开这座尊贵的宅子的时候,我们为他们留下一个好名声。”

刘龙朦朦胧胧听懂了他们一直在谈的事情。他用一只手拢住耳朵问:“李老头,你们也要在这里干活吗?”

“不能说是干活,刘龙。”李老头大声说道,“只是想在这家好心的老爷面前混碗饭吃。哈,哈哈!”

“好,好,你也在这里干活,好!”刘龙说。他急忙走到李老头身旁,撩起自己的长袍,给他看拴在腰间的一个小酒壶。“你看到这个了吗?我今天早晨买的。”他笑了笑,赶紧又把它藏起来,“我到后院再给你看,行吗?”

“可以,可以。”李老头理解地点了点头说,“王先生。请原谅,我想熟悉一下贵府的情况。走,刘龙。”他们一起穿过厨房向后院走去,一路上相互拍着对方的肩膀,有说有笑。王大和李梅宽容地看了看他们俩,然后转过脸来,相视一笑。

“你喜欢这间屋子吗?”王大问道,并介绍说,“这是道道地地我家中国老宅的一个翻版。一切东西都是按照老宅子里我母亲喜欢的样式布置的,包括装潢、字画等所有的东西。你喜欢这些字画吗?”

“我喜欢那个人。”李梅指着墙上的老寿星说,“他的脸长得挺有意思,看上去就好像有人在胳肢他似的。”她走到画像前,看着看着,咯咯笑起来。

王大也跟着她来到画像前。他说:“你说话得注意点,他可不是一个凡间的男人。”

“不是一个男人?女人怎么会长成这个样子?”

“他是个神仙。”王大说,“他是天国里的一个大官,他掌管人们的寿限。”

“你是说他是老寿星?”

“对。”

李梅赶紧向画像鞠躬,嘴里虔诚地念念有词,“喔,神仙,失敬,失敬。见谅,见谅。”

“李梅,你用不着对他这么客套。”王大笑着说:“他是个势利的神仙。如果你不用大鸭梨贿赂他,他是不会保佑你长寿的。”他从桌上的供盘中拿起一个鸭梨用手擦干净,嘟囔了一句“见谅”后,就在鸭梨上咬了一口。

李梅表现出害怕的样子,“别!”

“我在中国老家的时候,经常向他借梨吃。”王大说,“他从来没在意过。”他又从供盘上拿起一个鸭梨递给李梅。“来,你也替他吃一个。他不会在意的。”

李梅战战兢兢接过鸭梨,“你不……你不相信老寿星?”

“确实。”王大一边说,一边开心地啃着大鸭梨,“我父亲总是把市场上最好的水果买来供奉他。在中国时,我把它们全吃了。所有这些多余的营养倒可能会让我的寿命延长几年。你喜欢这个时钟吗?那是我母亲的东西。”

李梅看着桌上的镀金时钟,羡慕地瞪大了一双眼睛,“真漂亮。它也是用来供奉神仙的吗?”

王大笑了起来,“哦,不是!时钟滴滴答答送走了时间,催促着人们走向坟墓。老寿星怎么会欣赏这样的礼物?他肯定讨厌它。但我母亲没考虑得那么周到,她把它放在这个位置有好多年了,也许是为了提醒神仙,别忘了他的职责。”

“你妈妈现在在哪里?”李梅问。

“她几年前去世了。有时候这让我怀疑她是否真的触怒了老寿星。”

李梅看看老寿星,又看看时钟,“你不打算挪动它吗?”

“哦,这时钟是我们家的传家宝。”王大说,“或许我父亲认为对它来说这里是唯一安全的地方,有谁敢在神仙的鼻子底下偷一座镀金时钟呢?”

“这个时钟是镀金的吗?”

“是的。你可以给它上发条,或许从现在起这会成为你的日常工作。”

李梅恭敬地用一根手指摸了摸时钟……“镀金时钟!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摸过金子。”

“你对它太恭敬了,李梅。我来示范怎样上发条,你要仔细看着。”王大把梨核扔在供盘上。拿起时钟,漫不经心地上起发条来。古老的时钟以格格的声音回应着他粗鲁的动作,停了下来。王大摇了几下后听了听。

“时钟停了吗?”李梅担心地问。

“像块石头一样没有反应。”王大说着,把时钟放回桌上,“明天我把它修一修。给病人看病是我主攻的学业,修理钟表是我的副业。现在,我带你去看一场唐人街的电影。”他拉起她的手向门口走去。

“王先生,”李梅还在盯着墙上的画像说,“你为什么不相信老寿星呢?”

“噢,忘掉那张有趣的脸吧。”王大说,“我在大学学习现代医学。如果我学得好,我自己就是老寿星。如果我学不好,没有人能够阻止我缩短人们的寿命。走,我带你去看电影。”

正文 李家有女初长成

三个星期过去了,李梅发现生活在王宅非常愉快。除了讲外国话并抱着一个桔子瓣形状的皮球扔来扔去,让她看着有点不顺眼的王山以外,家里的每个人都吃中国饭,讲中国话,做一切事情都采取典型的中国方式。是的,在这里生活就和在中国生活一样。除了王老爷抽水烟袋用的烟叶要从香港订购之外,家里所需要的一切东西,在唐人街都能买到。

她喜欢看唐人街的电影。她听得懂广东话,看起粤语电影来很轻松。外国电影虽然是彩色的并充满激情,但她却很难看得懂。她在看美国电影的时候,总是抓不到幽默对话的要点。每当遇到观众哄堂大笑的时候,她常常感觉到自己好像也很想笑,却不能恰到好处地跟着笑起来。按说她很久以前就应该跟怀特将军学会讲外国话,但怀特将军太喜欢讲中国话,从来没有对她讲过一句英语。她跟他学会的所有本事就是喝冰水和喝牛奶。

每当她一想起怀特将军,就非常想念他。老将军和王老先生可不一样,他经常开怀大笑,开玩笑,吃起饭来也挺开心;而王老先生总是一本正经,吃饭吃得也很少,而且从来不喝凉水或牛奶。怀特将军喜欢打算盘,喜欢长时间散步;而王老先生喜欢练写书法,喜欢午后睡一大觉。怀特将军喜欢聊天,而王老先生似乎很喜欢咳嗽。他们俩,一个是那么快活,一个是如此古板。她喜欢快活的老人。她弄不清怀特将军和王老先生谁的年纪较老。但她认为,假如王老先生的年纪较大的话,那么很显然是老寿星喜欢古板的老人。

不过,在王宅要干的活和在将军家要干的活一样轻松。尽管刘妈经常一遍遍地为她找活干,可总也没有足够的活让她忙得心满意足。她喜欢干活。每当她没有什么事情干的时候,她就到中厅去擦王老先生的水烟袋。

这是一个悠闲的下午,王大和王山还没有放学,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睡午觉。她来到中厅擦王老先生的水烟袋,快活地哼着她最喜欢的凤阳花鼓歌小调。

在王宅和女儿一样生活得有滋有味的李老头,提着一桶水和一把勺子来到中厅。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采。

“哎,爸爸。”李梅说,“你为什么没像其他人一样睡个午觉?”

“唉,”李老头说,“我还有多少年的活头,何必把生命都浪费在床上呢?我喜欢干点家务活当做自己的享受。你为什么不去睡个午觉?”

“我试过,却怎么也睡不着。我真不明白这座房子里的人怎么那么容易就入睡。像王老先生,还没走到床边就开始打瞌睡了。”

“唉,我们不一样。”李老头一边浇着兰花一边说,“我们天生就和富人不一样。老天爷让富人享受睡觉,让我们享受吃饭。”

“王老先生肯定不喜欢吃饭。”李梅一边起劲地擦着水烟袋一边说,“你看见他吃饭时的那个样子了吧?每当他见到好吃的东西,准会皱起眉头来。他在饭桌上似乎总是闷闷不乐。你在床上可从来没有不高兴过,对吧,爸爸?”

“对呀,只要床上没有臭虫,就不会不高兴。李梅,咱们老祖先讲过,知足者常乐。”他停下浇花,严肃地问起李梅来,“李梅,你在这里愉快吗?”

“愉快。”李梅答道。

“那就好!”

“除了见到刘妈那个老婆娘的时候,我都很愉快。”

“你千万不要和她过不去。”李老头马上说,“我们老一辈子的相面大师说过:‘高颧骨尖嘴唇的女人,心像响尾蛇一样毒。’我注意到刘妈就是这种相貌。她对你怎么了?”

“她总是瞪我,还用鼻子哼我。”

“咳,只要她不对你用牙齿和指甲,你就别在意。”

“她的话可难听了,爸爸。昨天我在这里擦王老先生的水烟袋时,她过来唠叨我。她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乌龟蛋人物,还坐在炕上?’我说,‘为什么我不能坐在炕上?’她说,‘那是老爷的位置!’我说‘老爷不在这儿。’她说,‘哪个用人也不许坐在炕上!’我说,‘我和少爷一起在炕上坐过好多次,为什么他不知道这条规矩?’”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李老头问,“然后她又怎么说?”

“她说,‘哼!’”

“好,你在这场争辩中赢了。但你千万不要再和她找别扭了,李梅。至于她的颧骨,我确信老一辈子的相面大师不会说错。和她好好相处。咱们的老祖先说得好,切莫逆水行舟。懂吗?”

“我尽量吧。”

“王先生对你好吗?”

“很好。”李梅说着,双眼突然闪露出奕奕神采,“他打算教我学习读写外国语。”

“是吗?太好了!你要好好学习。不管是哪国语言,能读能写终究是件大事,尤其是当你有一个不停给你写信的情人或无聊的亲戚,那将会更重要。唉,在中国我如果看得懂我那个无赖亲戚写的那些文言文的信,我肯定会受到更大的尊敬。每次我请别人读那些信的时候,人们都以为我也是个无赖,唉!”

李梅从外衣口袋掏出一支钢笔给爸爸看,“王先生还给了我一支外国笔。他说里面藏着一个小砚台。”

李老头小心翼翼地端详着钢笔,“哦,他可真好,送你一件这么贵重的礼物。你要把它好好地装在衣服里面的口袋,不要轻易用它。”他把钢笔还给李梅,“王先生在外国人的大学里学的是什么东西?”

“他学的是怎样当一个医生。爸爸,你应该看看他是怎么写那种外国字的。他写得那样飞快,会让你觉得他根本不是在写字,纯粹是在一张纸上画小虫子。”

“我知道,我知道。”李老头说,“这种外国字很奇怪。它在写法上看上去不一样。那些外国水手经常把这种文宇刺在他们的胳膊上。喔,简直是一塌糊涂!有些字看上去就像女人的大腿一模一样!”

李梅看见王大进了屋子,马上跳了起来。“王先生。”她兴奋地叫道。

“你好。”王大一边说,一边把一堆书扔在一把椅子上,自己则坐到另一把椅子上,“我太累了!”他确实累,因为他是从学校跑回家的。自从他认识李梅以后,他大多数时间一直是跑着回家。每一天他都渴望回家。生活不再枯燥无味,而他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你今天回来得挺早。”李老头说,“我看,好像学习做医生并不是很难。”

“日子虽短,可年头长啊,李老头。”王大笑着说。

“你不打算睡个午觉吗,王先生?”李梅问。

“我已经在课堂上睡过午觉了。”

“哎,”李老头说,“我当然不反对学习西医。不过,假如我病了的话,我肯定不愿意去看西医。”

王大哈哈大笑,“等我拿到行医执照,李老头,我肯定不会在你得病的时候劝你到我这儿来看病。李梅,今天下午你在做什么?”

李梅把老爷的水烟袋递给他,“看看这个!”

“什么?新水烟袋?”

“不是新的,是我擦出来的。我把水也换了。”

“怪不得闻上去气味清新了。你要知道,在我们家这水烟袋的年龄和我弟弟王山一样大。我敢说,自打它出了工厂,这是它第一次真正被擦亮了。李梅,你在这座宅子里肯定要比其他任何人更会讨得我父亲的欢心。”

“我喜欢你父亲。”李梅说,“虽然他的样子很古板,但他从来没有责骂过任何人。”

“不过,他常常揍我弟弟。”王大说。

“王先生,你是你父亲的宝贝儿子吗?”李梅问。

“我一直想做,却不太成功。每当我有事求助于他,他经常是用满嘴的‘不行’,像机枪一样向我开火。李老头,我父亲对你的工作也很满意。他说,自从你来了以后,后院更干净了,花看上去更鲜嫩了,而且长得也更快了。”

“王先生,”李老头情绪高涨起来,“花这东西就像人一样,你精心侍奉它们,它们就长得好,看上去就更鲜嫩。在中国时,就连那些凶猛的野狗也是一样,别看它们龇牙咧嘴地嗷嗷乱叫,但只要你扔给它们一块骨头,哈哈,它们就对你摇起尾巴来了。什么事都是这个理儿。”

“虽然对人类来说并非事事如此,可确实也有不少人利用别人的好心,并欺骗好心人。”王大说。

“我把这样的人叫作臭虫。”李老头说,“等他们在自己的恩人身上吸血吸得太多的时候,总有一天会把肚子撑破的。”

“爸爸,”李梅做了个鬼脸说,“你每天都要提起臭虫——多恶心呀。”

“唉,”李老头说:“我给它们当了六十多年的恩人,我能忘了它们吗?”

王大笑了起来。李老头很高兴。他看了看一对年轻人,认为该到了让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候了。

“好了。”他提起水桶说,“后院的花们正在等着我去浇水呢。”

“你肯定是个花痴,李老头。”王大说。

李老头眨了眨眼说:“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找不到更好的东西去爱的时候,你也将会变成花痴的。”他飞快地瞥了李梅一眼,哈哈笑着,急忙退出中厅。

“咱们坐在炕上。”王大一边说一边向炕走去。

“王先生,允许用人坐在炕上吗?”李梅问。

“在这座房子里,除了整天叫我先生以外,允许你做任何事情。”

“那么,我管你叫王大少爷。”李梅说着,坐到了另一端。

“千万别把那种封建头衔老是往我头上戴!”王大说,“它真刺耳。我很讨厌它,恨不得拿它跟刘龙的头衔换一换。”

“刘龙的头衔是什么?”

“又聋又哑的老乌龟。”

李梅咯咯笑起来,“那我管你叫什么呢?”

“叫我‘大’,家里没有一个人管我叫‘大’。那就是为什么这座房子像座冰窖一样,而这里每个人都像一块冻牛肉的原因。”

“那好,以后我就管你叫‘大’。”李梅温柔地说。

王大看着她笑了,然后又挪到她坐的炕的一边,“好了,障碍消除了。你喜欢在这儿干活吗,李梅?”

“喜欢,大。”

“假如这座房子是中国的老宅子的话,你会更喜欢它。它在春暖花开的日子简直像天堂一样。花园里繁花似锦,蜂蝶纷飞,幼嫩的竹笋每天能蹿一尺高……不知道现在老宅子里到底是什么样子……”他面对炕后面的那面墙,指着它说:“看到那块地方了吗?那是一面大大的月窗,正对着花园。透过月窗,你可以看到花园里的高高的竹林。”他微微低下头,假装在透过想象中的月窗往外看。“你看到那个篮子了吗,挂在那棵高高的竹子顶上的篮子?”

李梅开始迷惑了一会儿,然后微微笑着,也假装在往外看。“哦,我看到了。是谁把那个篮子挂得那么高呀?”

“我挂的。我把篮子挂到上面去的时候,它才一丈高。可你现在看看,它都长到天上去了。我经常坐在这里看竹子成长,特别是顶上挂着我的篮子的那根。有时候我看到篮子长到那么高了,就感到悲伤——它最后到了我够不着的地方。不知怎么的,那个篮子成了我生活目标的一个象征,然而时光正在使它离我越来越远。在那些日子里,我成了一个悲伤的小家伙。事实上我一直是……直到我碰上了你。”

他转过身来凝视着李梅的眼睛。李梅低下了头,脸上浮起一片红云。他马上又转过身面对着墙壁,指着墙壁问:“你看见那儿了吗?”

李梅假装在看,“没看到。那里是什么?”

“那棵被砍倒的竹子。”

“噢,看到了。它为什么被砍倒了?”

“我弟弟王山应该对它的遭遇负责。他要学我的举动,也往上面挂了一个篮子。那时他只有七岁,但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在自己的篮字里放了两个蛋。你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事了吗?两只野鸽子飞来在篮子里做了个窝,孵起蛋来。那是两个鸡蛋。当鸽子发现它们的宝贝长得那么大,就吓得飞走了。我父亲发现以后也吓坏了。他以为花园里一定闹鬼了。谁听说过竹子顶上会孵出小鸡来的。他把竹子砍倒,并请来了两个道士驱鬼,然后又急忙举行了一个盛大的葬礼把小鸡埋了起来。那两个鸡蛋整整花费了他两百大洋,够买一头牛了。”

李梅咯咯笑了,“为什么?难道没有人告诉他事实真相吗?”

“我告诉他了。可那管不了多大事。他还是相信有鬼,结果刘龙和我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鸡宴。他把鸡从它们的豪华坟墓中挖了出来,用油炸了。哦,天哪,那真是香啊!我们是在山坡上吃的,所以刘妈没有能发现我们。”

“你没请你弟弟一起吃吗?”李梅问道,“那可是他的鸡呀。”

“请了,可他顾虑重重。因为他在竹子顶上养小鸡,我父亲差点把他的腿给打断了。”他从炕的后面拿出一根竹棍子,在空中挥舞着。“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这被叫做‘王山的恐惧’,我弟弟一见到它就浑身发抖。把你的手伸出来,我给你示范示范我父亲是怎样让我弟弟觉得恐怖的。”

李梅伸出她的右手。王大用他的左手抓住它,然后假装用竹棍子打它,“偷东西打你十板子,背不下《四书》,打你十五板子。”

“他因为在空中养小鸡挨了多少板子?”李梅笑着问。

“二十大板。”王大说,“不过不是打手心,而是打这里。”他用竹棍子轻轻地打了李梅浑圆的小屁股一下。他们俩哈哈大笑。王大把竹棍子放到一边,但他的手仍然握着李梅的手没放。他们的眼睛相互凝视了一会儿,李梅突然低下了头,满脸通红。“我得走了。”她说,“王老先生也许快要到这里来抽烟了。”

“不要担心。”王大说,“他通常要睡一个下午,有时要花一个多小时才能把他叫醒。”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你真漂亮,李梅。”

李梅笑着,脸更红了,“我得走了,真的。”

“李梅,以前有没有人握过你的手?”王大问。

“有过。”

“是吗,那人是谁?”

“是一个外国人。”

“外国人!你是在哪里认识这个人的?”

“在一次梦里。”李梅说,“我在台湾的时候,有一次我梦见去看苏联电影。”

“你在苏联电影里见过真正的苏联人吗?”

“没有,我从来没有看过苏联电影。我爸爸说,现在老家的人几乎每人都看苏联电影。你看过苏联的电影吗?”

“看过。我在旧金山看过一次。在那部电影里,每个人都是英雄。他一天能工作二十个小时,每周工作七天。他不知疲倦地向他的同志们敬礼。每当命令一到,他就扬起手臂,挥舞着旗帜,喊着‘冲啊’冲向战场,然后壮烈牺牲。你看过不少美国电影吧?”

“没看过。”李梅撒谎说,“我一部美国电影也没看过。”

“下次我带你去看美国电影。美国电影和我们在唐人街看过的那些广东话电影可不一样。在美国电影里,每个人都有一辆漂亮的汽车;每辆汽车里都有一个漂亮的女人。美国电影里的英雄,和中国电影里的英雄一样,很少死去。有时候英雄也会死去;但只要他们不死,他们的结局总是一个长吻。你知道什么是长吻吗?”

“我不知道。”李梅又撒了谎。

“那好。”王大笑着说,“也许你是美国这块土地上唯一一个不知道什么是吻的人。好,我给你讲解讲解。吻就是……就是……嘴唇的接触或压迫……在嘴唇或脸蛋上的接触或压迫……哦,示范一下要比讲解容易得多。不管怎么说,你要把你的双唇放在你选定的地方,但一定要有一种在感情认识,或亲情关系,或强烈的吸引……”他停下来,用火辣辣的目光注视着李梅。“你听懂了吗?”

“听不懂。”李梅回答。

“我就知道你听不懂。”王大说,“好吧,我用一个简单点的方式解释给你听。从生理上讲,吻是一种……是一种……可以说是一种行为,为西方国家个人喜欢的一种行为,尤其是在美国。你知道这种行为是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李梅答道。

“唉,你简直是根朽木,好吧,我给你示范一下,闭上你的眼睛!”

李梅闭上眼睛。王大把她的脸蛋往高抬了抬,继续说:“对!把你的头抬起来,双唇放松些……对,就像一个绽开口的石榴。对!”接着他搂住她,温柔地在她的双唇上吻了下去。

李梅很快就睁开双眼问道:“这就是吻呀?”

“是的。”王大笑着说,“和你在美国电影里看到的吻相比,这才做了一半。”

“才做了一半?”

“是的,只有一半,走,我带你去看场美国电影。电影上会教你知道怎样才叫完美的吻。”

“现在就去?”

“对,现在就去。吃晚饭时我们就可以回来了。”他拉着李梅的手,拖着她就往外走。

正文 人心叵测

谭太太在同姐夫争辩他是否应该接受卢先生的晚宴邀请的问题上,一直没有获得多大的成功,哪里还谈得上说服他把卢先生的一个女儿接纳为未来的儿媳妇呢。她弄不懂为什么这个老头变得如此顽固。她曾经成功地让他把所有的现金存到银行里,并设圈套让他买下了一套他一直厌恶的西服,但是要诱惑他去参加卢先生的晚宴,似乎是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她在这件使命上的失败使她心烦意乱。除了忍受自己失败的滋味以外,她在卢先生面前也会颜面大失,而更重要的是,假如卢先生的二女儿落入那个四川军阀一事无成的花花公子儿子手里,对她而言,简直是一个莫大的耻辱。那女孩和王大是非常的般配。

每当她想到这一点,就对姐夫的如此顽固痛恨得咬牙切齿。她对王戚扬为什么变得越来越死硬有点迷惑不解。她分析了这形势后,判定可能是与中厅家具的摆设有某种关系。一定是姐姐的鬼魂回到家里来了,它助长了王戚扬的胆子和顽固。谭太太想,假如自己要影响这老家伙,或许从现在起就得改变一下战术。她知道,尽管王戚扬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他是个直来直去的老家伙。他从不吝啬,对名利之事一直比较淡漠,但他对有学术成就的人极其崇拜。他这一辈子唯独钦佩的人就是大学者和大诗人。

于是她想起,卢先生在没有职业的那些日子里,在三个女儿的支持下写过一些诗。她知道他现在每天在一家餐馆卑微地干完四小时收银员工作后,偶尔还在写诗。她弄不清这位前杭州市长到底写过多少诗。假如他写的诗够出一本诗集的话,或许她可以就此做些文章。

她拿起电话,给卢先生家打了个电话。“是的,我写了有上千首诗。”卢先生告诉她,“可我老婆一直用我的诗稿包花籽,有时候还用它点火生炉子。”

“请你再写一些,并把你老婆还没来得及烧掉的诗稿抢救出来。”谭太太说,“我可以帮你找个出版商。我认识一个唐人街的出版商,他对出版中文诗集很感兴趣。请你把你的诗稿准备好。”

谭太太和卢先生谈完之后,马上叫了一辆黄色计程车,不到二十分钟她就到了唐人街的中心区,和那位出版商谈上了。出版商对出版诗集根本不感兴趣,他只不过是在报社内顺便做些印刷业务。只要花上三百美元,他就能为你印刷一千册小册子那种规格的任何东西。谭太太没有功夫去仔细研究这项业务,她掏出支票簿,签了一张五百美元的支票。“请支付给卢先生二百美元稿费。”谭太太一边把支票递给出版商一边说,“请你告诉他这是你的钱,派个人去把诗稿拿来,在一个星期内把它们印出来。这是卢先生的地址。”

出版商半信半疑地皱着眉接过支票,不过这是公司的生意,他也不想对这件奇怪的事情问得太多。他想,或许这是送给卢先生的一个生日礼物之类的东西。

计程车正等在外面。谭太太回到计程车里,告诉司机王戚扬家的地址。她正在打一场战争,她可耽误不起宝贵的时间。她走进中厅的时候,碰见了刘妈,刘妈见到她似乎非常高兴,看上去她好像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告诉谭太太。“你好吗,谭太太?”

“马马虎虎。”谭太太说,“老爷起床了吗?”

“还没有。”刘妈说,“不过很快就要起来了,刚才我听见他咳嗽了。”

“告诉他我要见他。”谭太太说。

“好的,太太。”刘妈一边说着,一边向王戚扬的卧室走去,到了门口又停下脚步。她必须把她看见的事情先告诉谭太太。假如她先告诉了老爷,再从老爷口中重复出来的时候,味道就不一样了。因为这是一个极具爆炸性的故事,所以她不想让其他人给谭太太讲这个故事,她要亲自讲给她听。她急匆匆地走回谭太太身边,加重语气对谭太太低声说道:“太太,你知道我今天下午见到什么事情了吗?”

“我怎么会知道?”谭太太说,“看到什么事情了?”

“我看见他们手拉着手呢!”

“谁拉着谁的手?”谭太太有点生气地问。

“少爷和那个要饭丫头。”

“是吗?!”

“太太,我要是撒谎的话,就遭天打五雷轰。我看到大少爷抓着那丫头的手,而且那丫头也抓着他的手,就在这间房子里!”她往谭太太身边凑得更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接着说道,“太太,假如你早来一个小时的话,你还会看到一些别的事情。”

“我很忙。”谭太太说,“你还看到什么别的事情了?”

“我看见他们在干这个。”刘妈说。她发现描述自己躲在门后所看见的事情相当困难,于是就用自己的两个拳头代表两个恋人。她把两个拳头凑到一起继续说:“少爷告诉那丫头闭上她的眼睛抬起头来,然后他把她搂在怀里,把他的头压在那丫头的头上,就像这样!”她把两个拳头凑到一起摩擦着。夸张地描述着他们接吻的动作。

“这是什么?”谭太太皱着眉头问。

“我不知道,太太。”刘妈说,“少爷说那样只才做了一半。”

“才做了一半?”谭太太问,“什么一半?”

“我不知道。他们一小时前就出去了。可我敢肯定,他们现在一定藏在什么地方在做另一半呢!”

“不可想象,不可想象!”谭太太一边说,一边用手帕给自己扇着,“快去叫老爷出来!”

“是,太太。”刘妈应道。她向王戚扬的房间走去,突然又停下来低声说道:“太太,我敢肯定,那要饭丫头会施一点魔法。肯定是她让少爷着了魔道。”

“哦,不要胡说八道。快去叫老爷来!”

“是真的,太太。那老头看上去同样危险。有时候我都怀疑他也在挑逗我,不过我告诉过他,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去告诉老爷到这里来!”谭太太气愤地打断了她的唠叨,厌恶地挥动着自己的手帕。

王戚扬一直躺在自己的大床上休息,津津有味地享受了一会儿自己轻微的咳嗽。当他听到中厅里小姨子的愤怒声音时,就闭上眼睛等着她无法阻挡地闯入自己安详而又宁静的世界。不一会儿,他就听见刘妈走了进来。

“老爷,老爷。”刘妈站在他的床边,犹犹豫豫地喊着。

王老爷睁开眼睛问道:“什么事呀?”

“谭太太来看您了。”刘妈说,“她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您。”她走到离蚊帐更近的地方低声问道:“老爷,您知道我看到什么了吗?”

“你可以等到晚上给我捶背的时候再告诉我。”王戚扬说,“告诉谭太太,我过一会儿在中厅见她。”

“是,老爷。”

王戚扬挣扎着出了蚊帐,在一把藤椅上坐定,用双手摩挲着脸庞,哼哼叽叽了一阵,然后起身来到浴室洗手漱口。他不知道小姨子有什么新闻要告诉他。他希望她不是又来谈论卢先生的晚宴邀请。他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这样被人催促着去吃别人的晚饭。对他来说,去吃卢先生的晚饭,似乎就像要他放弃原则去接受一个从未谋面的新娘一样。绝不让步,他想,绝对不能在这件事情上退让一步。假如她再提起这个话题的话,他会再一次明确地告诉她,他不愿意接受卢先生的邀请。

他不疾不徐地洗手漱口,然后又花了十分钟修剪胡须。等他走进中厅的时候,谭太太扇着手帕,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就像已经在一座火炉上坐了半个小时一样。“我的姐夫,”她跳起来说,“出大事了!”

王戚扬咳嗽了几声,然后坐到炕上,拿起了水烟袋。“出什么事了?”他平静地问。

“姐夫,”谭太太说,“不要说我没有警告过你,当初你雇用那位老头和他的女儿时我就劝过你。我原本是带着好消息到这儿来的,可现在这好消息也被那老头和他女儿为你家带来的极大不幸给搅和了!”

“唔,唔。”王老爷一边应声,一边往水烟袋里装着烟丝。他确实喜欢李老头和他的女儿。他弄不懂为什么小姨子谈起他们来会如此愤愤不平。“唔,我没见到李老头和他的女儿做过什么错事。他们干了什么事?”

“那女孩和王大乱搞了。”谭太太说,“就在这个房间里。”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真的!是刘妈亲眼见到的!他们手拉着手,而且……而且……刘妈,来演示演示他们在这间屋子干的事情。”

“是,太太。老爷,他们在干这个!”刘妈用双手比划着他们接吻的场面,王老爷看着,眉头紧蹙。

“好了,你可以退下了。”谭太太说。

“是,太太。”刘妈退下以后,谭太太对王戚扬严肃地说:“我说姐夫,我想你该明白刘妈的手势意味着什么。让我再提醒你一句,假如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能做这种事,那么你难道想象不出他们会在夜里干些什么吗?这是最糟糕的事!”

“不肖之子。”王戚扬咕噜着。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怒火。

“好好想一想你自己的儿子。”谭太太说,“竟然和一个女用人乱搞,假如这种可怕的流言传遍唐人街的话,唐人街将会怎么看待你这个家庭?”

“我对你说过。王大自从和那些名声不好的女人交往以来,一直没有受到过好的影响。现在他竟然开始勾引天真无邪的女孩了。”

“你怎么知道不是那个小****在勾引王大呢?”

“那女孩是个勤快的农村丫头。”王戚扬说,“假如这是一次引诱事件的话,毫无疑问,罪魁祸首就是王大!”

“咱们先别忙着争论谁是罪魁祸首。”谭太太说,“现在你面临着断子绝孙的危险。假如这个家庭染上这种败坏门风的污点,谁会把女儿嫁到这里来呢?”

“我知道,我知道。”王戚扬说,表现出焦虑的样子。

“我刚才对你说,我是带着好消息来的。卢先生刚刚把他的诗集交给唐人街的一个大出版商出版。出版商说,卢先生是他近年来有幸结识的最杰出的中国诗人之一。许多学者读了他的诗都有同感。而且卢先生非常友好地答应送给我几本诗集,并请我也送给你一本。王大本来有机会娶这样一个大诗人的女儿,现在一切事情都毁在那上头了。”

“我说妻妹,”王戚扬的固执就像一个泄了气的气球,他说,“我开始相信,在现代社会的影响下,年轻人不可能像我们一样保持洁身自好。他们的道德水准不高。为了避免更严重的名誉伤害,我承认,尽早让王大结婚才是明智之举。”

“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吗?”谭太太得意地说,“我不是在忙着给王大找对象吗?你那漠不关心的态度真让人泄气,不过我仍一直在为王大的未来考虑,从来没有被你的态度阻挠住!”

“咱们坐下来谈谈正事好吗,妻妹?”王戚扬说,“你认为卢先生会先让二女儿出嫁吗?”

“为什么不会?”谭太太反问道,“如果他的大女儿找不到丈夫,难道他其他的女儿都得变成老女孩吗?卢先生是个聪明人,他比你明理得多!”

“可是,”王戚扬沉思着说,“女儿应该按顺序出嫁。卢先生作为一个诗人和学者,不应该赞成这种顺序颠倒的婚姻。”突然,他迫切地望着小姨子问:“妻妹,假如他要坚持按正确顺序往外嫁女儿,他大女儿的情况值得考虑吗?”

“不能考虑!”谭太太坚定地说,“他大女儿一直在巴黎学习艺术,已经二十六岁了。谁知道她还是不是处女?他三女儿长得太漂亮,媚气十足。那种女人永远成不了好老婆。她可以把她丈夫迷惑到她这一边,与他自己的父母对抗。只有他二女儿才是最理想的,就像我以前对你说过的那样……”

“请你明天去见一下卢先生,告诉他,我想在王大继承我的财产以前看到他有一个美满的婚姻。看看他能否赏脸把他的二女儿嫁到我们家来。”

“明天就太晚了。”谭太太说,“我今天就要去跟他谈。但是,我们首先要找一个媒人,找一个在唐人街声望高的媒人。六乡会的主席倒是一个理想的媒人。或者找林博士,他是加州大学的历史教授……”

“我想我们就请林博士来当媒人。”王戚扬急忙说,“我一直想见见他。”

“那好,我认识他。”谭太太说,“到时我们得买两只肥鹅做订婚礼物。林博士正式提亲以后,我就提着鹅到卢先生家去。所有这一切事情都要在一周内办完。”

“唔,唔。”王老爷一边沉思着摸着自己的胡子一边说,“你不觉得,妻妹。你不觉得这样有点太着急了吗?”

“我说姐夫,还是想一想可怕的后果吧!假如那个女用人在唐人街把她的风流事张扬出去,整个事情就毁了。王大一天不与一个好人家的体面女孩正式订婚,我就一天不得安宁。我越想这件事,就越是感到紧迫。”她抓起手袋,从炕上起身,“姐夫,走,咱们去见林博士。”

王老爷也点着头站起来说:“照你的主意办,照你的主意办。”他走到门口去叫刘龙。

“别叫刘龙了。”谭太太说,“你忘了他是聋子了?”

“李老头!”王戚扬叫道。

“那老头是个丧门星。”谭太太说,“走,姐夫,咱们自己到街上去叫计程车。”

“好,照你的主意办。”王戚扬一边说,一边把挂在炕后面钉子上面的黑缎帽戴在头上。

他们正要离开房间的时候,刘龙和李老头急急忙忙跑进来了。“王老爷,您在叫我们吗?”李老头问。

“没什么。”王戚扬说,“我们想出去一趟。”

谭太太转过身来对刘龙喊道:“刘龙,见到你老婆时,告诉她不要讲话,你听清楚了吗?”

“嗯——”

“我说,告诉你老婆,闭上她的嘴巴!”她喊道。

“啊?”

“唉,我说姐夫,这个人怎么一天比一天聋!哦,我们太忙了。咱们走吧。”

谭太太和王老爷离开家以后,刘龙带着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问李老头:“她想干什么?”

“她想叫你老婆闭上她的大嘴巴!”李老头对着刘龙的耳朵喊道。

“哦,那倒不错,不过很难。”刘龙点着头说。

他们俩哈哈大笑。李老头说:“哎,我搞不懂今天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人人显得都挺忙,而且都很激动。刘龙,你老婆在哪里?”

“我老婆?我不知道。也许她正在睡午觉。她只有在睡午觉的时候才会闭上嘴巴。”

“哈哈,的确是那么回事,刘龙。”李老头笑着说,“的确如此!哎,刘龙,你怎么不睡午觉?”

“我?大白天睡在老婆身边?哼!嫌夜晚不够长吗?”

“说得对,刘龙。”李老头说着,笑得更响了,“我真同情你。唉,她可真是个老婆!好了,所有人都出去了,正是个享受一会儿清静的好机会。我们也可以坐在这里一起喝上一口。你怎么说的来着,刘龙?”

“嗯——”

李老头从衣袋中掏出酒壶,喜爱地拍着它喊道:“我们共同的爱好,对吧?”

“哦,哦。”刘龙笑着说,“对,对!”

他们俩走到炕边坐下。刘龙解下自己腰带上的酒壶之时,李老头正从衣袋中掏出一包花生。他把花生放在炕桌上,邀请刘龙一起吃。他们喝着酒,吃着花生,看上去十分开心。

“刘龙,你要知道,”李老头说,“一个男人要想长寿,他就必须得有点爱好。”

“嗯——”

“我是说,假如你想活得开心,你就得找点你爱好的东西。就像孩子们,喜欢吃糖果;像年轻小伙子,喜欢女人:像中年人,喜欢钱财;而老人呢,喜欢清静和喝口这个。”他又拍了拍酒壶,说:“这就是爱好,懂吗?”

“我懂,我懂。”刘龙一边说,一边连连点头,然后又咧开嘴笑着向李老头吐露说,“李老头,在我这个年龄,你说的那些东西,除了糖果,我都喜欢!”

“哈哈,你说得对。”李老头笑着说,“你说得对,刘龙。你说得非常坦率。”他向刘龙的身边凑得更近一些,也吐露出自己的想法,“老实告诉你吧,刘龙,假如我的胃口好,就连糖果到我嘴里,也不会让我觉得不可口,懂吗?”他们俩都笑得前仰后合。“来,来,再喝一口。”他们相互劝着酒,一大口一大口地捧着自己的酒壶喝。

刘妈突然喘着粗气闯进中厅。她站在两个发呆的男人面前,看了他们一会儿,双手叉着腰。“你们俩在这儿干什么?”她质问他们。

惊恐之中,他俩尴尬地企图把自己的酒壶藏起来。“哦,哦,我们在一起说说笑话。”李老头说,“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你撒谎!”刘妈说,“我闻到了一股猫尿味。刘龙,你又喝酒了?老实说,你这个不要脸的!你又碰别人的猫尿了?”

刘龙的样子很痛苦。

“不要错怪他,刘妈。”李老头说,“他喝的是他自己的酒。”

“什么?你自己买酒喝了?你这个酒鬼!”刘妈质问着自己的丈夫,“把酒给我。听到没有,把酒给我!”

刘龙战战兢兢地把酒壶递给老婆,“在这里。”

“哼!”刘妈一把把酒壶从刘龙手中抓过来,“你还藏着不让我知道,嗯?你买酒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我到地下室去睡觉,嗯——”刘龙说。

“好啊,滚出去!”刘妈勃然大怒,“从这里滚出去!永远别再靠近我!”

刘龙赶紧从炕上起来,溜出中厅。刘妈转过身来质问李老头,“老家伙,你女儿到哪儿去了?”

“我自己也一直在找她。”李老头说,“正琢磨着她会到哪儿去呢。”

“她会到哪儿去?”刘妈气冲冲地说,“她和少爷一起私奔了。我到处去找他们,连他们的影子都没见到。我警告你,假如他们到晚上还不回来,老爷将会以劫持少爷的名义起诉你!”

“我劫持少爷?噢,老天有眼!是什么使你说起话来像个疯子似的?”

“如果不是你的话,就是你的女儿!”刘妈说,“他们不见了,确切无疑!她勾引了他,她让他中了魔,确切无疑!”

“我去找他们。”李老头说着,向门口走去,“我要让你看看我女儿是什么人。假如她是一个劫持者的话,我就请你们老爷把我送到外国人的监狱里去。我会让我这把老骨头在监狱里烂掉,直到把蛆都饿死!”他气愤地冲出门去。

刘妈自己坐到炕上,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于是她把丈夫的酒壶送到自己的嘴边,深深地喝了一大口。忽然,一个主意来到她的心中。她的目光慢慢地扫向桌上的镀金时钟……

正文 两情相悦

王大真后悔,真不应该在去电影院之前,带李梅到他的学校去。他本来想通过展示他所学习的一些东西,让她接受一点教育。可是,在李梅看过了浸泡在柜子里的人体四肢和其他器官之后,根本就无法再看电影了。从第一部片子开始,她就一直用手帕捂着嘴巴,发出牙齿打战的声音,搞得王大心烦意乱。他出去买了一包口香糖递给她。“嚼嚼这个。”他劝她说,“可能会管用。”

口香糖根本没起作用。电影还没有结束,他们就出了电影院,而李梅在街上走起路来还是摇摇晃晃,就像在海上晕船一般。王大无可奈何之际,走进一家杂货店,买了一包干辣椒,撕开包装,把一个小红辣椒递给李梅,李梅嚼着小红辣椒,眼泪马上涌出她的眼眶。

“感觉好了吗?”

“好些了。”她一边说,一边往嘴里吸着空气,以便让空气凉爽一下火辣辣的舌头。

“那么,再试试这个。”王大说着,又把口香糖给她。

他们回到汽车里的时候,李梅又恢复了正常状态。她说:“我饿了。”

“既然你没能好好地看完电影,”王大说,“那么我就带你去吃一顿外国餐作为补偿,然后我们再去一个外国人的地方去看跳舞。”他开车带着她来到范内斯大道,琢磨着带她去烤鸡店还是去牛排店,这两家餐馆都是他喜欢去吃的地方。一想到切牛排时血淋淋的情景,可能会勾她回想起刚刚才忘掉在学校看到的尸体,他决定带她去烤鸡店。

李梅喜欢吃西餐,只是不喜欢吃冰淇淋。她吃冰淇淋时眉头紧锁,往下吞的时候做着鬼脸。

“怎么回事?”王大问她,“你不喜欢吃冰淇淋吗?”

“太凉了。”她牙齿打着战说。

“噢,你的舌头今天可受够罪了。”王大站起来说,“走,咱们找个地方去看现场演出。”

“我想我该回去了,你父亲也许有活让我干。”

“不要管他,李梅。”王大说,“这是美国。你一天只需要工作八个小时,晚饭后就没有多余的工作要做了。今天早晨你是几点钟开始干活的?”

“八点钟。”

“我们是下午四点半出来的。你已经工作了八个半小时。根据法律,你可以起诉我父亲让你超时工作一小时,要求加倍付薪水。走,我带你到意大利侨民区去看一场夜总会演出。你到夜总会去过吗?”

“没有。什么是夜总会?”

“你会亲眼看到的。”

王大付完账后,发现自己的钱只剩下两美元了。所以他没敢带她去那光是小费就要两美元的意大利侨民区,而是把她带到克莱大街的威廉姆泰尔舞厅。他和张灵羽以前到这里来过几次,每次几乎都花不掉两美元。他喜欢这里充满友善的世界主义气氛,总是在那宽敞的大厅跳舞跳个够。

他和李梅穿过酒吧进了舞厅。这舞厅老是让他联想起干涸的游泳池来。一位服务小姐把他们引到一张铺着红白格子桌布的桌子旁,王大要了一杯啤酒和一杯可口可乐。一个只有一架手风琴,一台钢琴和一面鼓的乐队正在演奏一些欧洲音乐,声音却比一个十人乐队演奏的声音还要响。人们讲着各种不同的语言或者带有浓重家乡口音的英语。三对服装鲜艳的舞者正在跳着华尔兹,从他们穿着的民族服装来看,他们像是荷兰人,可是从他们的华尔兹舞姿看,他们又像是意大利人。他们在舞厅里飞快而又优雅地旋转着,他们的头都稍微地向一边倾斜着。

“这是演出吗?”李梅看着跳舞的人兴奋地问。

“不是。”王大说,“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消费者。”

“他们和我们在街上见到的美国人不一样。”李梅说。

“他们是在美国的外国人。”王大说。

在他俩旁边的一张小圆桌边,坐着一位深眼窝的小个子秃顶男人。他正在用一块大手帕擦着宽阔的额头,同时用眼光满舞厅搜索着,准备挑选下一个舞伴。附近的另一张桌子,围着一群用法语大声谈笑的法国人;一位大胡子红脸庞的法国人讲得滔滔不绝,起劲地挥舞着双手,漂亮的眼睛转来转去,他身边的一位年轻苗条女孩正用梦幻般的迷离眼光注视着他,她的一只手放在他那肌肉发达的大腿上面。

“你看。”李梅激动地指着舞池说。此时,舞池里的人们正在转来转去,跳跃、转身、跺脚、双手一会儿举过头顶,一会儿放在屁股后面;有时候女孩的裙子像雨伞般地飞旋起来,露出她们修长的大腿。音乐的声音伴随着低沉而又欢快的节奏,更响更快了。李梅看得神魂颠倒。

不一会儿,更多的人们加入到跳舞的人群之中,舞池变成了一个到处充满有节奏的、激烈动作的战场,欢叫声此起彼伏。这场音乐过后,邻桌的小个子男人满头大汗地回到座位上,用手帕擦着他的秃脑门;法国人仍然在谈笑风生,根本不理会舞池里跳舞的人们。带着梦幻眼神的苗条女孩此刻正偎依在大胡子法国人的怀中,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而她的两只手已经全都移到他肌肉发达的大腿上。邻桌飘来一阵强烈的香水味道。王大闻了闻,发现那个小个子秃顶男人正在用手指从一个小瓶子里抹香水。他在把香水搽在耳后的同时,眼光也在整个舞厅扫视着,努力寻找着下一支曲子的舞伴。

忽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大声呼喊王大的名字。王大抬头一看,看见张灵羽和一个女孩从舞池的人群中冒了出来。他们快步直奔王大的圆桌。王大急忙站起来和张灵羽打招呼,差点把桌子给拱翻。“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他用国语朝张灵羽大叫,“你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张灵羽带着女孩来到他们桌旁,女孩年轻漂亮,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浅黑色皮肤。

“我先给你们介绍一下我的妻子。”他用英语介绍,“这是我的妻子多洛蕾丝。她是在墨西哥城出生的。”

王大把李梅介绍给他们,并请他们坐下,然后又要了一些饮料。

“你就喜欢让人大吃一惊。”王大说,“你结婚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我一周前刚结婚。”张灵羽说,“忙着度蜜月,哪顾得上写信呢。”

“你什么时候到旧金山来的?”王大问。

“今天下午。从雷诺坐飞机来的。我到这儿以后给你打过三次电话!一次是在机场,一次是在我们住的旅馆里,第三次是在远东餐厅等着吃晚饭的时候。你家没有一个人知道你消失到哪儿去了。我都想到警察局找你。”他看了李梅一眼后哈哈大笑,“现在我不会因为你不在家里而责备你,而且我也用不着问你生活过得怎样,你的眼睛把一切事情都告诉我了。”

“你的气色也不错。”王大说,“你一定生活得非常好。”

“好得不能再好了。”张灵羽一只手滑过妻子的黑色波浪长发,握着她的后脖颈轻轻摇动着说:“这就是证据。”

墨西哥女孩紧紧抓着张灵羽的一只胳膊笑起来。“你讲得很好。”她对张灵羽说,“o ai Chi。”

“她的意思是说‘我爱你’,可听上去却像是说‘我爱吃’。”张灵羽笑着说,“她一直在学说中国话。她的西班牙语口音使我们的语言听上去更像音乐,却也更难懂了。”

“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王大问。

“明天早晨就走。那也是我为什么一直不停地给你打电话的原因。还好,我们在这儿见面了。”

“我们今天晚上能够见面纯粹是天意。”王大高兴地说,“假如我口袋里的钱够五美元,我们就会错过见面的机会了。为什么这么快就回去?旧金山怎么惹着你了?”

“我和别人约好了谈生意。”张灵羽说,“我正在购买一家杂货店。一桩小生意,但我打算把它逐步做大。它的位置不错,在墨西哥侨民区附近。不要忘了,我现在是个杂货专家,有博士学位。十年之后,我要拥有一家超级市场,二十年后,我就会有一系列连锁店,而三十年后……哦,三十年后我就是一只七十五岁的老山羊了。”他摇晃着妻子的脖子哈哈大笑。

墨西哥女孩抓着他的胳膊说:“三十年后,你就是一个拥有年轻妻子却筋疲力尽的(tired)老人了,对吧?”

“你说的是一个有年轻妻子的退休(retied)老人。”

“不对,我说的是筋疲力尽。”

“对对,筋疲力尽。”张灵羽笑着说,“假如你坚持要简化英语,我也只好随你了。”

“wo ai chi(我爱你)。”他妻子一边说,一边把他的胳膊抓得更紧。

邻桌的小个子男人走过来,他脚后跟一碰,僵硬地向李梅点了个头,请她跳舞。王大告诉李梅小个子的意图,并鼓励她去跳舞。“他是个德国人。”李梅离开圆桌之后,张灵羽用国语说道,“安全没有危险。在这里,要是法国人的话,你可得躲着点。”

他刚说完没一会儿,另一张桌子的一个法国人走过来,来请他的妻子跳舞。王大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开怀,张灵羽无奈地耸耸肩膀。“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张灵羽说,“这也说明咱们的女孩在这里是抢手货。假如你和你的妻子或女朋友在这里坐上两个小时,却根本没有一个人愿意看上一眼,那你的自尊心就会多少受到一点伤害。”他喝下一大口啤酒,用手背抹了抹嘴。王大看见张灵羽的手,吃了一惊,它变得更粗糙了。张灵羽说:“你干嘛不和我一起做杂货生意?这里是一个商业国家。我们的真正未来只能建立在商业之中,这一点我坚信不疑。”

“我没有资本。”王大说。

“你的诚实就是你的资本。我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伙伴。”

“一个月前,我要是听到你这样的邀请,准会高兴地跳起来。”王大说,“但现在不会了。不过我还是十分感谢你。”

“怎么?你决定坚持把你的医学学到底吗?”

“是的,我开始对它感兴趣了。”王大笑着说。

张灵羽端详着王大,“你真变了,而且也知道怎么笑了,我以前从来没有听到你那样笑过。我必须说,这是一个好的改变,而且我认为我知道你为什么变了。”他的头往舞池里一摆,“你在哪里认识她的?”

王大简要地把遇到李老头和他女儿的经过讲给他听。“她是我胳膊上的救生圈。”王大接着说,“她好像就是一种刺激,在生活中给了我新的兴趣。最近,我自己也为自己的变化感到惊奇,但我对自己的变化也感到非常高兴。告诉我你怎么结的婚。”

“我把我的结婚归结为两件事情。”张灵羽说,“首先,是移民局的不友好态度;第二,是一位邻居的坏习惯。像个谜语,是吗?让我给你解释解释。”他又喝下一大口啤酒,然后点上一根烟。“有些移民局的调查官员或审查官员,”他继续说,“根本不理会我们的困难,他们似乎有一种倾向,认为我们这些超过四十岁的单身汉都是同性恋。为了使我的移民状况得到调整,我决定向他们证明我是个正常人,急于结婚的程度和急于让他们勾销‘不受欢迎者’一词的程度一样强烈。所以,我决定和任何一个愿意嫁给我的人结婚,没有任何其他条件。我完全成了一个投降派。你知道,这件事越来越紧急。我想做我的生意,早点安定下来,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就必须首先通过移民官员的恩准,否则纯粹就是在沙滩上盖大楼。对我们这些人来说,他们就是这块土地上的高级喇嘛。”

他停下来,喝了口啤酒继续说:“然后,我邻居的坏习惯突然帮助了我。他是个木匠,可有一个放纵的坏习惯,从来不和他的妻子讲话。天暖的时候,他一遍遍地看报纸或幽默连环画;天冷的时候,他在客厅带暖气的地板上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猫着腰,背着手,津津有味地烤着下半身……”

“他还是可以和他妻子讲话,对吧?”

“不讲。他说和他的妻子谈话会干扰他的感觉。我曾经试图说服他放弃一点他那些爱好,匀出一些时间奉献给他的妻子,可他不听,他工作努力,他不放弃自己的乐趣。所以,他的妻子为了给自己雪耻,把所有的时间都耗费在打电话上,只要有人给她一个电话号码的话,她跟什么人都谈。简直烦死我了。”

“我看不出来那怎么会让你心烦。难道是墙太薄吗?”

“不是,她的电话恰好和我的是一组线。除了半夜三更,我从来没有机会打电话或接电话。最后,我恳求电话公司给我换一组线,电话公司答应了我的要求。这组新线从来不忙,我非常满意,琢磨着到底是谁和我共用这条新线;也许是一直在某个地方度假的什么人,也许是一位长期在外面奔波的商人,十天里有九天不在家。有一天,我正在和一个朋友在电话上聊天,突然又有一个声音插进来打断了我——一个带西班牙腔女孩的甜美声音——礼貌地问我能否把电话挂上,让她打一个紧急电话。她的妈妈得了重病。好!我表现得非常友好。我让她打了紧急电话,然后一件事又带出另一件事,就这样,不到一个星期,我们就成了亲密朋友,而故事的其余部分,我想不用讲你也知道了。”

“那是天意。”王大说。

“你可以把它叫作天意。”张灵羽说,“在咱们中国有个字说它是‘缘’。记得老话是怎么说的吗?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可是,有时候天意却采用最有迷惑力、最让人想不到的方法把人们凑到一起。我认为我的缘就非常奇怪。但它非常完美,因为现在我意识到我娶了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快乐、勤劳、可爱,而最重要的是,她对她妈妈非常孝顺。那是非常中国化的美德,你知道,我仍然相信孝顺是一种最基本的美德,特别是在一个女人的身上。假如一个女人连她妈妈都不爱,你怎么能期望她会爱其他的人?”他扭头看着那边的舞池,“你觉得她怎么样,你想娶她吗?”

“我还没有想过这事。”王大说,“那就看我的缘分了。”

“而且还有她的。”张灵羽说,“拿你与唐琳达和赵海伦来说,你们就是没缘。哎,顺便问一句,你知道唐琳达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自从我不再当她‘哥哥’以后,从来没有想到过她。”

“她游荡到洛杉矶去了,”张灵羽说,“显然是她在旧金山待不下去了。我在一个朋友家碰见过她。她看上去和以前可大不相同了,最大的变化就是,你和她说话的时候,她不再用眼睛盯着你,却老是给你一个侧脸。”

“为什么?难道她会害羞了?”

“不是,正好相反。我朋友说,有画家告诉过她,说她的侧脸长得就像一个希腊美女。自从她听到那种评价以后,她就一直用她的‘希腊’侧脸对人。”

王大笑了,“她懂得希腊的意思是什么吗?”

“显然不懂。她要长得像希腊人,她鼻子上的肉更少还得长上四盎司。不管怎么说,她现在挺有名的,而且认识了几个新‘哥哥’。”

“他们和我一样。”王大一边大笑一边说。

他们谈着,在张灵羽的妻子和李梅被她们的舞伴送回圆桌之前,又喝了些啤酒。两位女孩都是满头大汗。李梅挺喜欢跳舞,对她来说这是一次兴奋的经历。“你觉得你的舞伴怎么样?”王大问她。

“他的味道不错。”李梅回答。

“我知道。”王大笑着说,“假如你再长得矮一点,你就可以在他的耳朵后面呼吸,会被那香水的味道给熏跑的。”

“那个法国人是色狼吗?”张灵羽问他妻子。

“他不是色狼。”多洛蕾丝答道,“他是绅士,舞跳得也不错。”

“那比色狼还要糟糕。”张灵羽说。

他们又要了些饮料,有说有笑,再加上跳舞,一直玩到深夜。他们在街上告别的时候,张灵羽按着王大的肩膀说:“万一你改变了主意,记住我的许诺仍然有效。”

“我会记住的。”王大说,“但恐怕我永远都不会改变我的主意了。”

“那好,祝你好运。”

他们分手以后,王大拉着李梅的手,呼吸着凌晨凉爽的空气,静静地走向他的汽车。在汽车里面,他又握着李梅的手问:“你高兴吗?”

“是的,非常高兴。”李梅回答。

“你要知道,每当我想起咱们相识的过程,我就想,是缘分把我们带到一起来的。这缘分从怀特将军去世起就开始了。”

“为什么?”

“这个,假如怀特将军没有去世,你爸爸就不会想到要在旧金山唐人街开餐馆。假如他不想开餐馆,他就不会去见总领事,总领事也不会给北京来的潘先生写那封介绍信,结果你们就不会到我们家门口来,我们也就根本不会见面。所以,你看,一切事情都是老天巧妙安排好的。那就是缘分。”

王大把她搂到怀里吻着她。“而这就是吻——完美的吻。”他告诉她。

李梅出了一口长气,把头靠在王大的肩膀上说:“我喜欢完美的吻。”

正文 小人长戚戚

刘妈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已是午夜。她从外衣里面拿出镀金时钟,看了一眼正躺在他们双人床上打鼾的丈夫。她放下时钟,走到床边坐下。她必须得让丈夫知道,他们的生计正在受到李老头和他女儿的威胁。假如她和刘龙失去工作的话,在这个既无朋友又无亲戚的陌生城市,他们肯定会变成叫花子。因此,她必须采取措施消除威胁,而且要让刘龙积极参与她的计划。

“刘龙,刘龙。”她推着刘龙的肩膀轻声叫道。

刘龙的鼾声停了下来,打了个哈欠,然后揉着眼睛,吧嗒着嘴唇,睡眼惺忪地问:“嗯?怎么回事?”

“听着。”刘妈对着他的耳朵使劲耳语道,“仔细听着,我要你做些事情,非常重要的事情。”

刘龙眨了眨眼,用一根食指挖着耳朵。“干什么事?”他打完一个大哈欠后问。

“我们得把那个老叫花子和他女儿赶走。”

“为什么?”刘龙过了一会儿问道,他感到迷惑不解。

“那个老头是个危险人物。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

“多少次?我不知道。”

“唉,你这个没用的白痴。你不知道吗,你一直像对待一个兄弟一样对待一个小偷?总有一天,他就要取代我们的位置,把我们赶到大街上!”

“嗯——”

刘妈贴近他的耳朵说:“我是说,那个老头将会毁掉你的工作和你的家庭,他将会霸占你所有的东西,你知道吗,你这个傻瓜?”

刘龙眨巴着眼睛,又提起了耳朵。“霸占我所有的东西?包括你?”他说,“不会,他不会的。”

“唉,你这个没用的傻瓜。”刘妈失望地说,“你竟然连自己那把讨厌的烂骨头也不在乎!”

“嗯——”

刘妈叫道:“我是说,你是一把讨厌的烂骨头,又聋又哑的老乌龟!”

“哦。我以前听你说过这话。”刘龙说。

“唉,我真倒霉。”刘妈伤心地说。她决定早晨再和刘龙谈谈。她知道在他半睡半醒之际和他是谈不出个子丑寅卯的,要是对他喊叫的话,恐怕要把宅子里的所有人都给吵醒。她把镀金时钟藏在桌子底下,脱掉自己的衣服。她爬上床的时候,刘龙已经又打起了呼噜。

次日清晨,听到老婆的计划,刘龙毛骨悚然。但是刘妈不愿意放弃,她哄骗他,威胁他,给他陈述利害关系,最后终于说服刘龙同意按她的计划行事。他穿上衣服,把镀金时钟藏在蓝色长袍里面,匆匆忙忙出了房间。刘妈长叹了一声,回到床上,耐心地等着事情的结果。

早饭之前,她起了床,穿上衣服洗过脸,就下了楼,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刘龙正在中厅擦家具。他一见到她就跳起来,擦得更卖劲了。

刘妈装作一如往常,对刘龙说,“你想过扫地没有?你怎么老是找轻活干?”

“嗯——”

刘妈根本没有期望他听清,所以没有理睬他的问题。她做了一个手势说:“到这儿来。”

刘龙靠近她,她对着刘龙的耳朵说:“我忘了告诉你。你知道李老头昨天晚上睡觉之前说过什么吗?”

“知道。”

“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想睡觉。”

“唉,你这个白痴!听着,他说过我们的坏话。他说我们俩不如他李老头和他女儿勤快!你知道吗?”

“不知道。”

“对,就是那么回事。你现在知道了。如今你相信我告诉你的一切都是真的了吗?”

“相信,相信。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现在你必须懂得,我让你落实的小计划都是为你自己好,知道吗?”

“我……我……”刘龙目瞪口呆地说。

“不要把你的嘴巴张得那么大,除了我,我,我什么都不会说!”

“我,我,我没有按照你的计划去做。”

“什么?”刘妈叫道,“你没按我说的去做,哦?我计划了一整天,而现在你竟然厚颜无耻地告诉我,你没有照我说的话去做。”

“我……我干不出来。”

“你竟然连这点事都干不了!我整天累死累活,你却连那么容易的事情都干不了!今天早晨我,给你的东西在哪里?”

“不能那么做,老婆。”

“所以你现在告诉我不能那么做,所以你还是想把那老叫花子当你自己的祖宗一样对待。时钟在哪里?”她抓着刘龙,在他耳边咆哮着,“把它还给我!把它还给我!听见了吗?”

刘龙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包裹递给刘妈,“在这儿。”

刘妈一把夺过包裹,瞪着眼说:“哦,你想把它放回原处?哦,你想做一个君子,让我当小偷?”

“别那么做,好吗?”

“用不着你操心。”刘妈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把包裹藏在自己的衣服里面,“你继续把那个老乌龟当祖宗供着吧。我不会伤害他的一根头发。我要把这个时钟派上其他用场。”刘妈气愤地哼了一声,赶紧上了楼。刘龙懵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冲上楼去,追着老婆恳求她说:“别那么做。千万别那么做……”

正文 求婚

李老头喜欢后院,就像厨师喜欢厨房一样。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后院照料花草树木。这后院以前就像垃圾堆一样,自从李老头开始照料以来,一切似乎都重新焕发了生机。奄奄一息的桃树发了芽,前房主潘先生种下的几丛小竹子,不再往下落叶,草坪开始由黄转绿,沿着残缺的篱笆栽种的玉兰、山茶和杜鹃全部都已含苞待放或已绽开。李老头每天都给它们浇水,呵护着它们,仿佛它们都是生病的婴儿似的。他除掉所有的杂草,修好了篱笆并把它刷上深红色的油漆。他觉得,把这个地方办成一个小茶园肯定相当不错,在和几个朋友坐在舒服的藤椅上喝上一杯茉莉花茶的同时,能够闻到鲜花的芳香,听到鸟儿的歌唱。阳光温暖而又明媚,和风吹拂得竹叶刷刷作响。那简直就像怀特将军在中国的花园一样,花园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洁净,此刻他仿佛又看到怀特将军坐在那里,一边品茶一边抽着烟斗。

就在李老头一边干活一边想象着他将要建好的花园的时候,突然听见刘妈吵闹的声音,眼前美丽的幻觉顿时化为乌有。他直起腰,用手背擦着额头的汗水。“真是,”他自言自语说,“只要有她在,这个地方只能办成一个鱼市。”

李梅跑进花园兴奋地说,“爸爸,刘龙又向他老婆求情了!”

“嗨,”李老头说,“如果老实丈夫碰上霸道老婆的话,这就成了家常便饭。”

“可这次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李梅说。

“也许刘龙没有把薪水交给她,也许他想要回他的酒壶。记住这一点,李梅,不幸的婚姻有许多种——两口子互相朝对方摔饭碗是一种;丈夫追在老婆后面求情乞怜的是一种;老婆挥舞着扫帚把追打丈夫的又是一种。这几种我都见过:但碰上一个过分称心如意的老婆比它们哪一种都要糟糕。”

他长叹一口气,摇摇头说:“要是让这种老婆弄得神魂颠倒,你就会日日夜夜想着她,在她去世的时候,她会让你心碎肠断……”

“哦,爸爸,”李梅赶紧说,“妈妈去世已经十五年了,你为什么还是这样折磨自己?从现在起,我再也不会提起任何可能让你想起我那好妈妈的事情。走,咱们去敲王老先生的门,告诉他我回来了。”

“时间还是太早,李梅。”李老头说,“太阳不照到这棵桃树的脑袋上,王老先生是不会起床的,看见了吗?”

“我想去把王老先生叫醒,好问问他,我把他的儿子劫持了,他是怎么想的?”

“别忙,别忙。”李老头说,“我们可以晚一点问他,对吧?唉,你这个人,办起事来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人们认为我是一个坏女孩的时候,我很难受。”李梅说。

“咱们还是等他起床再说吧。他洗完脸喝完人参汤后,心情会很好,那时我们再去礼貌地对他讲,昨天晚上你去了哪儿,都干了些什么。”李老头哼了一声,在走廊的台阶上坐下。“哎,昨天你都干了些什么事,你还没有给我讲完。过来,继续讲讲你的事。”

李梅坐到他的身旁,“好吧,我讲到哪儿了?”

“你已经描述过那顿好吃的外国晚餐中的汤。不用讲正餐了,李梅,你讲它对我没有任何好处,只会让我流口水。告诉我晚饭后你们去了哪里。”

“我们去了一家舞厅,在那里见到许多在美国的外国人。”

“在美国的外国人?那是什么人?”

“噢,他们是从其他国家来的。其中一个人还和我跳了舞,他笑得很好看,他们把舞厅里挤得满满的,他们挺友好的。王先生还在那儿碰到一个好朋友。”

“也是在美国的外国人?”

“不,他是中国人,但他妻子是在美国的外国人。她只会讲‘我爱吃’这一句中国话,那是她唯一会说的中国话,一个晚上对张先生讲了两次。”李梅咯咯笑起来。

“哦,也许老婆对丈夫讲这种话是一种美国人的风俗。你们还干了什么?”

“我们跳舞一直跳到深夜。”李梅说,“然后我们和张先生夫妇告别。然后王先生把我带到他的汽车里,而且我们……噢,我忘了告诉你去电影院前我们去了哪里。他带着我去了外国的大学,让我看看他一直在学习的东西。爸爸,你见过肉眼看不见的动物吗?”

“肉眼看不见的动物?听都没有听说过。”

“那是一种你不用魔镜就看不到的动物。”

“魔镜?是什么东西?”

“是一个样子像高射机枪的镜子。通过这个镜子,你就能看见肉眼看不见的动物。哦,我看见千百个动物,在一个小盘子上面的一滴水中游泳。它们形状不同,没有眼睛,没有嘴,没有腿,但它们能走路,能游泳。我敢发誓,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东西!王先生说,它们无处不在,也许这个院子里就有成千上万。”

李老头偷偷环顾了一下周围,仿佛有很多这样的动物正在他身边爬来爬去。“我什么东西也没看见。”他说。

李梅咯咯一笑,“哦,爸爸,如果你没有魔镜的话,你是看不见它们的。咱们去见王老先生吧。也许我见到他时还得把整个事讲一遍。”她跳起来就往门口走。

“等等,等等。”李老头赶紧制止住她,“让我先去,你太没有规矩。”他冲到前面,进中厅的时候又嘱咐她,“李梅,别忘了,昨天王老先生气得不轻。不要和他顶嘴。你要讲礼貌,多顺着他,懂吗?”

“我用不着讲那么多礼貌。”李梅说,“他管我叫劫持犯。”

“李梅,咱们老圣人说得好……”

“知道,爸爸,咱们老祖先说,不要逆水行舟。”

“老祖先从来没有说错过。”李老头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敲他的门。”他走到王戚扬的房间门口,抬起手来却敲不下去。“李梅,”他悄声对她说,“咱们不能等到他咳嗽吗?”

“唉,爸爸。”李梅失望地说,“你怎么就像一只想去看猫的老鼠一样……”

“你们俩在这里干什么?”从餐厅走进中厅的刘妈一边问,一边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他们。

“刘妈,”李老头说,“我的女儿在这儿。你知道她到哪儿去了吗?王先生带她去了他的学校,然后去看电影,又去了一家外国餐厅……”

“我是劫持犯吗?”李梅问,“我是吗?”

“要饭丫头,”刘妈说,“你离少爷远点!”她哼了一声,向厨房走去。

“去告诉你的老爷,劫持犯回来了。”李梅追在她的后面喊道,“告诉他……”

“李梅,李梅!”李老头赶紧制止她,“不要那样大喊大叫!”

李梅走到门口学着刘妈的口气,“要饭丫头,你离少爷远点。”说完后又在门口吐了吐舌头。

“李梅,李梅,”李老头说,“不要这样!唉,你和你妈妈一样,都是个坏脾气的女人。”

“那个母夜叉!老是对我指手画脚的!”

“李梅,我要是昨天见到你,也得对你指手画脚。你真应该见见王老先生的样子,他真的大发雷霆!记住,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

“她的指手画脚不是忠言。”

“李梅,别人劝告你的话就像老奶奶的花生,有的是好的,有的坏了。但从礼貌上讲总得接受它们。如果你发现是好的,就把它们吃掉;如果你发现它们生了虫子,就把它们扔掉。当人家问你花生怎么样,你就得说很好吃。假如你学会这一套,你就不会与那些坏脾气的母夜叉发生冲突了。咱们现在去见王老先生吧。”

王大进了中厅。他昨天晚上睡得非常香甜。他一醒来就想起李梅来。昨晚那“完美的吻”让他感到美滋滋的,而且张灵羽的婚姻帮助他在心中为自己的婚姻生活勾画了一幅美好的图画。今天早晨他打算求婚。他走进中厅,快活地吹着口哨。李梅一见到他,脸上立刻飞起一片红云。她马上把要见王老先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高兴地招呼起王大来。“大,今天起得挺早嘛!”

“你不也起得挺早吗?”王大笑着说,“我在中国通常起得都很早。我的房间和父亲的房间紧挨着,而他的咳嗽声就是非常准确的闹钟。”

李老头见到李梅的兴趣转移了,非常高兴。他走到王大身旁说:“王先生,你父亲的咳嗽太严重了。嗨,连刘龙在后院都能听见,你应该劝他去治一治。”

“他已经治过不少次了。”王大一边说,一边坐到炕上,“在中国,他整天喝人参汤,每天下午用热水洗胸部,他让刘妈一有空就为他捶背,他吃过各式各样材料制成的药丸——从米粉到鱼刺……他什么办法都试过,唯独没有去看看西医,检查一下他的肺部。”

“他没有吃到见效的药。”李老头说,“我有一种治疗咳嗽的特效药,叫八卦丸。去年,有一次李梅咳嗽,她吃下这药,就像大风吹蜡烛一样把咳嗽治好了。是不是那么回事,李梅?”

“哦……哦……是有那么回事,爸爸。”

王大哈哈大笑,“李老头,假如要有这样一种药丸,治起咳嗽来就像大风吹蜡烛一样,好多专治咳嗽的医生都得改行了。”

“对呀,”李老头说,“据老中医说,咳嗽乃因喉咙受寒、心肺燥热而起,阴阳失调……”

“现代医生有不同的看法。”王大打断他的话,“我们相信它是由细菌引起的,是由肉眼看不见的细菌引起的。”

“爸爸,”李梅兴奋地说,“就是我告诉过你的!那种肉眼看不见的动物!”

“是的,肉眼看不见的动物。”王大笑着说,“只有用显微镜才能看得到。”

“哦,听上去它就像鬼魂一样。”李老头说。

“它们是鬼魂。”王大说,“可它们是那种不怕道士的鬼魂。”

“爸爸,”李梅说,“我还见到一些别的东西……”她突然用手帕把嘴捂住,竟然有好一会儿没喘上气来。“我见到一些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具被切成一块块的泡在大柜子里的尸体……”她停下来,手帕后面的喉咙里发出一些噪音。

王大在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袋干辣椒递给她,“给你,幸亏我还有这个。”

“尸体,被切成一块块泡在柜子里?”李老头说,“这是我在一大清早听人吹过的最大的牛皮!”

“她说的是真的,李老头。”王大说,“是我们把它切成一块块的。”

“你们?”

“是我们。假如我们不解剖人体,我们就学不会怎么当医生。”

李梅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她赶紧又把一个干辣椒扔进自己嘴里。她嚼着辣椒,眼泪开始涌出眼眶。突然,她从炕上跳下来,向厨房冲去。王大跟在她后面。她一冲进厨房,就把厨师推到一边,打开水槽的冷水开关,把嘴对准水龙头。王大打开冰箱。抽出一个冰盘。他在水槽里把冰盘上的冰块敲下来,并往李梅的嘴里塞了一块。李梅把冰块含在辣乎乎的嘴里。“感觉好些了吗?”王大问她。

李梅点点头。

“那好。我有话要对你说。走,咱们到后院去单独谈。”他拉着李梅的手来到后院的走廊坐下。“李梅,你愿意嫁给我吗?”王大问。

李梅一口把冰块吞下去,差点噎住。

“噢,你不该把冰块吞下去!”

李梅咳嗽了几声,满脸通红。“我在想说‘愿意’的时候,”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想把任何东西从嘴里吐出来。”

王大笑起来。“好!”他一边拍着她的后背帮她往下咽冰块,一边说,“我喜欢说话办事干脆利索的老婆。”

正文 各怀鬼胎

这是王戚扬难得高兴的日子中的一天。他午睡醒来之后,躺在床上享受着平静的心情和强烈的成就感。他已经见过林博士,而这位教授已经把订婚的事情办妥,这事才是值得王老先生终身纪念的事件。他小姨子也带着鹅拜访了卢先生家,两家对这门亲事达到完全的认同。一切程序都严格按照中国的传统方式在一天半内完成。马年有了一个好的开端。他感谢老天的保佑,决定下次到格兰大道散步的时候,到寺庙里给老天爷奉上一份像样的供品。

他咳嗽了好大一会儿后,觉得该是起床的时候了。他挣扎着出了蚊帐,坐到藤椅上,用手摩挲着自己的脸,哼哼唧唧了一阵子,直到每天午睡后总会出现的那阵晕乎劲儿完全消失后方才停止。然后他就进了卫生间漱口洗脸。

他漱洗完毕并修剪好自己的胡子之后,琢磨着是否该把王大叫进来,告诉他有关订婚的事情。但当他决定这件事应该在中厅正式宣布的时候,他穿上他最好的缎子外套,清了清嗓子,走出了他的房间。

在中厅里,李梅正在擦拭他的水烟袋,王大则在一旁看杂志。他们俩站起来,礼貌地和他打招呼。王老先生很高兴。他走到炕边,咳嗽了两声,威严地坐了下来。“李梅,”他说,“把水烟袋给我。”

“是,王老先生。”李梅捧着水烟袋递给他,然后又给他点着一只纸捻。

王老先生抽完第一口烟说,“我对你在家里的工作非常满意。自从你每天给水烟袋换水以来,这烟抽起来是香多了。”

“谢谢你的夸奖,王老先生。”李梅高兴地说。

“你来以后,水烟袋也比过去更干净更光亮了。”王戚扬说,“只要我不发上一阵脾气,其他懒惰的用人从来没人想到过要擦它。现在不一样了。我非常满意,唔,唔。”他为了表示他的满意,点了几次头,但没有面对任何特定的对象。他说完后,继续抽起烟来。刘龙提着一壶开水走进来,给王老爷的景德镇茶壶里面倒满水。

“爸爸,”王大问,“你的咳嗽怎么样了?”

“和平常一样,和平常一样。”王戚扬说,“王大,告诉刘龙把我的人参汤拿来。喝了人参汤喉咙舒服多了,我要多喝一碗。”

“刘龙,喂,刘龙。”王大叫着刘龙,并打着手势。刘龙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晤,唔。”王戚扬赞许地点着头说,“你用手语和刘龙谈得很好。你可以教刘妈学会使用手语,那样的话家里就清静多了。”他咳嗽了几声后。转过身来问李梅:“你知道怎么捶背吗?”

“知道,王老先生。我很小的时候就给我奶奶捶过背。”

“过来给我捶捶背,看看是否比刘妈捶得好。”

李梅走到炕边,用拳头给王老爷捶背,快速地敲打着鼓点般的节奏。王老爷舒服地哼哼唧唧起来。

“爸爸,”王大说,“你应该到医院去检查一下你的肺。我记得从我记事起你就一直咳嗽。”

“不要劝我去医院看西医。”王戚扬说,“我不相信现代西医。”

“爸爸,除了落后的原始部落以外,现代医学已经被全世界所接受。你不相信,我很遗憾。请你还是到东华医院去找刘医生看看。”

“住嘴!”王老爷被王大直率的话语所激怒,有点生气地说,“你学习这种现代医学就足够了,可别想把它带回家来糊弄你自己的爸爸。你看看医院里的那些庸医。他们在问你哪儿不舒服之前,首先用棍棍或板板捅到你的嘴里,好像他们在挖掘隧道一样。当他们把病人治死的时候——那是他们的家常便饭——就把责任推到细菌身上。在湖南的一家医院里,那些家伙中的一个竟然厚着脸皮说我的肺里有细菌,真是胡说八道!”

“湖南那个医生可能是对的。”王大说,“我们在湖南的那个城市中,有许多人死于肺结核。”

“王大,”王戚扬生气地说,“我不反对你将来用现代医学谋生,但你要企图向我说教,我可是不高兴!”他咳嗽了几声后说,“李梅,捶得再快一点。”

“是,王老先生。”李梅一边答道,一边加快了捶背的速度,“王老先生,我给你敲个花鼓歌好吗?”

王戚扬咕噜着说:“敲吧,敲个花鼓歌。”

李梅变换了节奏,开始敲花鼓歌。王老爷闭上眼睛,呻吟起来,浅显的微笑爬上他严肃的脸庞。“唔,唔。”他咕噜着说:“不错,不错。这个歌叫什么名字?”

“《锄头歌》。”李梅说。

“唔,唔。唱给我听听,唱给我听听。”

李梅敲过前奏曲,开始唱起《锄头歌》。

拿起锄头锄起地,嗨!

锄头落地杂草除,嗨!

咦呀嘿,呀呼嘿!

锄头落地杂草除。

呀呼嘿,呀呼嘿!

我们的古国要崛起,嗨!

举起锄头争自由,嗨!

咦呀嘿,呀呼嘿!

举起锄头争自由。

呀呼嘿,呀呼嘿!

老天给我们派来孙逸仙,嗨!

号召我们拿起锄头闹革命,嗨!

咦呀嘿,呀呼嘿!

号召我们闹革命。

咦呀嘿,呀呼嘿!

革命一定会成功,嗨!

咦呀嘿,呀呼嘿!

举起锄头夺胜利,嗨!

我们将是胜利者,嗨!

呀呼嘿,呀呼嘿!

“唔,唔。”王老爷咕咕噜噜地点着头说:“不错,不错。从现在起,我将让你给我捶背,每天唱上两三遍《锄头歌》,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王老先生。”李梅回答。

“唔,我很满意,很满意。你父亲的工作也让我很满意。我已经注意到,自从他来了以后,树木和花草长得快多了,后院也不再像一个荒凉的坟场了……”

“那是因为我们欠您的太多,王老先生。”李梅说,“就连草木也替我们感激您。”

“说得好,说得好。”王戚扬说着,更高兴了,“我还注意到你和你父亲早晨起床最早。春天来了,白天更长了,这是一年中新的开始。过世的女主人常说,‘每个人都应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尽管我们现在在外国生活,我们仍然应该遵循我们自己良好的生活方式。王大,你听见了吗?”

王大正在看他的杂志,“听见了,爸爸。”

“因为春天已经来临,我和你姨妈为你制定了一些新年新计划。你把杂志先放一边,竖起你的耳朵听着!”

“是,爸爸。”王大一边说,一边把杂志放到一边,“什么新计划?”

“李梅,不用再捶了。”王戚扬说,“现在你可以走了。”

“是,王老先生。”李梅温柔地瞟了王大一眼,离开了中厅。

王老爷清了清嗓子,“儿子,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现在你已经三十岁了,该是娶媳妇的时候了。”

王大感到有点惊奇,因为那也正是他打算和父亲谈论的问题,“我已经想过这个问题,爸爸。我要很高兴地对您说,我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女孩,我……”

“找到合适的女孩并不是你的事情。”王戚扬直截了当地打断他说,“那个责任应该由父母来承担,他们在这种事情上更有经验。”

“你是说……你是说,你们已经给我选好了媳妇?”王大问道。

“是的,我们已经选好了。”王戚扬说,他的声音软了下来,脸上浮现出微笑来,“你姨妈和我为你找到一个相配的女孩。”

王大尽力压制着自己上升的怒火,他在开口之前沉默了一会儿,“爸爸,你让我吃什么穿什么我可以尽量忍受,因为我可以把我不喜欢吃的东西吐出来,把不适合我穿的衣服换下来。但妻子就像一个人的影子一样。假如你不在意的话,我情愿自己选择。”

“你们年轻人从来都不会考虑周全。”王戚扬说,虽然他很不高兴,但仍然极力想使谈话在愉快的气氛中继续进行,“我已经注意到了,年轻的一代换老婆就像换衣服一样勤快。那也是为什么必须要由父母做出选择的主要原因。”

“爸爸,这是唯一一件我不能忍受的事情。我们的观点不同,也许要相差十万八千里。不,我宁愿到死一直打光棍儿,也不要被一个既丑又老的聋哑陌生女人拴住……”

“她不是哑巴,既不丑也不老。”王戚扬气愤地打断他的话说,“她是你姨妈的朋友卢先生的二女儿,卢先生是一位诗人、学者,因为学术成就卓著在唐人街很受尊重……”

“你看,爸爸,我们的观念差距如此之大。听你这么一讲,好像让我娶的不是女儿,倒是她的父亲。”

“我的意思是告诉你,她是在一个受到尊敬的上等人家长大的……”

“那更糟糕!这样人家长大的女孩,通常是生活的一半时间在床上睡觉,一半时间在镜子面前孤芳自赏。假如我娶了她,恐怕要后悔一辈……”

“闭嘴!”王戚扬喝道。他为儿子的大胆惊诧不已。“她是属鼠的,你是属羊的。唐人街的头牌算命大师冯先生说,这是一个搭配完美的婚姻,命不相克。”

“我不相信算命那一套。”王大说,“即便我相信,我还是想象不出一只羊怎么能和一只老鼠相处。爸爸,我也想对你实话实说,我已经找到……”

王戚扬站起来生气地说:“我已经给你和卢先生的二女儿订婚了,而且卢先生也同意让她在她姐姐之前出嫁。那可是他给我们的一个大面子。你将在阴历四月十五日娶她。那是唐人街头牌算命大师冯先生选定的吉日。”

王大有好一阵子不知该如何是好。假如不是他正在热恋之中的话,他也不想如此大胆地顶撞父亲。现在他自己的婚姻计划面临着毁于一旦的威胁,他自己也为自己更大的胆子感到惊奇。

“爸爸,”他一边说,一边向门口走去,“我不会在阴历四月十五娶任何人。我劝你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的咳嗽,少操心一些我的婚事!”他走出房间,“砰”的一声摔门而去。

“哼,这个逆子!”王戚扬尽管十分恼火,仍然没忘保持自己的威严。他在地板上踱来踱去,尽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唉,这年轻的一代!”他自言自语地说,“叛逆!蛮横!缺乏教养,不尊重长辈!总有一天,他们会厚颜无耻地割断他们老爹的喉咙!”正当他在自言自语地踱来踱去的时候,王山鬼鬼祟祟地踮着脚尖溜过中厅,通过门廊向前门走去。“站住!”王老爷大喝一声。他的心情极坏,正想找个人撒撒气。“你要到哪儿去?”

“我要去看我姨妈,爸爸。”王山怯怯地说。

“放屁!你天天去看你姨妈,可她自从春节那天起,连你的影子都没见到过。进来!”

王山很不情愿地进了中厅。“假如你再到街上去和野孩子一起玩,辱没王家门风,”王老爷警告王山,“我打断你的两条腿。不要像一个小白痴样站在那里!回到你房间去读孔夫子去!”

“我已经读了一下午孔夫子的书,爸爸。”

“过来!背诵一下的第一章。快,第一章!”

王山向前跨了一步,尝试着背:“子曰……子曰……子曰……”

“这就是你读了一下午的东西?把手伸出来!”

王山伸出他的右手,王老爷从炕后面拿出竹棍子,抽了王山的右手两下。“背诵第二章。快,第二章!”

王山忍气吞声。“子曰……子曰……子曰……”他停下来,自动伸出手来接受惩罚。王老爷照他的手心抽了三下。“第三章!”他命令道。

这次王山根本就没尝试,直接把另一只手伸了出来。王老爷指了指一个墙角说:“我不想因为你的狗爪子打坏我的竹棍子。站到那儿去!”

王山顺从地走到墙角,面对着墙站在那里。“你就在那里一直站到睡觉。”他父亲说,“看看这能不能帮助你明天把背得好些。”

惩罚完王山之后,王老爷的心情并没有变好些。他抽了几袋上等福建烟丝,瞥了一眼正像一名站岗士兵一样僵硬地站在墙角的小儿子,然后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照料盆景,希望精致的美景能够使自己心情好转。本来今天上午他一直很高兴,而现在最让他生气的是这种难得的高兴仅仅只持续了几个小时。他突然又怀念起妻子来。他在照料盆景的时候,想起了妻子,油然生出一股强烈怀念在中国老宅过日子的思乡情感。他现在生活在这样一个遥远的外国土地上,家里满眼都是陌生人,包括自己的儿子,这种现实使他更加感到伤心和孤独。

他浇完盆景,喂了金鱼之后,练习了一会儿书法,心情仍然没有好转。忽然,他听见刘妈在中厅里和他小姨子打招呼的声音。这一次他没有等着刘妈进来通报。他正想找个人倾吐,小姨子的来到让他非常高兴。他马上把毛笔和纸张推到一边,来到中厅和她见面。

“姐夫,”谭太太一见王戚扬走进中厅,马上就对他说,“赶紧告诉刘龙到卢先生家去把那两只鹅拎回来。”

王戚扬被惊呆了一会儿。“你是什么意思?”他一边问,一边走到炕边。

“卢先生的二女儿违抗父命。”谭太太一边说,一边重重地坐在炕的另一侧,“她刚才告诉她父亲,她已经和一个美国白人秘密订婚,他们很快就要结婚了。她父亲试图阻挠这门亲事,但女孩说,她已经二十一岁了,她想嫁给谁就嫁给谁。”

王戚扬喃喃自语。然而他又感到有点如释重负,因为说服王大接受那个女孩的暗淡情景已经成为他的一大心理负担。

“另外,”谭太太一边用手帕当扇子给自己扇着一边说,“那女孩还瞧不起人。她说,就算她没有订婚,也不会嫁给唐人街的任何人。她父亲告诉她,王大是富人家的子弟。你知道那女孩说些什么?她说,正因为如此,他才可能是一个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除了把粮食变成大粪以外什么不会做。你想象一下,一个年轻的女孩竟然能说出这种话!所以我让你派刘龙去他家,赶紧把鹅拎回来!而且你也可以把星期五的邀请忘掉。”

王戚扬清了清喉咙。“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妻妹?”他说,“年轻一代都被宠坏了。然而,那个女孩回绝了这门亲事,我倒挺高兴。我那不孝的儿子王大,刚才也拒绝娶她为妻。”

“是吗?”谭太太脸上顿时开朗起来,然后得意地把她的手放在炕桌上接着说,“他做了一件争气的事!我们必须让那粗俗的丫头知道,并不是她首先回绝的。”

“唉,现在那又有什么不同?”王戚扬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他们俩都是被当今时代宠坏的坏蛋。”

“姐夫,我一听说那粗俗丫头对她父亲说的话,就开始意识到王大的教养要比她强一百倍。我只是可怜那个将要娶她的美国白人。现在,即便她爬到这里来求你们娶她,我会建议你用两脚把她踢出门去!”

王戚扬嘟囔着说:“跟你说实话吧,刚才我心情好得差点把王大踢出家门,和那不孝之子断绝父子关系。”

“好了,”谭太太说,“过去的事情就叫它过去吧。幸好没有一个用人知道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假如有人知道的话,我们就得嘱咐他不要就此在唐人街多嘴多舌。”她突然发现了站在墙角面壁的王山,遂指着他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正在让那个小鬼头罚站。”

“这次他犯的什么罪行?又偷东西了吗?”

“没有,是懒惰,比偷东西还要可恶。”

“他正处在懒散的年龄段上,贪玩是正常的,我的姐夫,谁对这一点都无能为力。赶紧饶了他。我不愿意见到我姐姐的亲骨肉在这种僵硬而又难受的姿势下受罪……”

王山转过身来迫切地问:“我可以走了吗,爸爸?”

“滚回你的房间读书去。”王老爷说,“我警告你,假如你明天还不会背的话,我就让你在那里站一夜。滚蛋!”

王山出自本能,起身就往前门冲去,可还没等他冲到门口,就听见王老爷的吼声。“站住!那门是到街上去的!”他指着楼梯吼道,“那才是到你房间的路!”王山转过身来,闷闷不乐地爬上楼梯。

“假如这个孩子将来只会背诵孔夫子的书,你指望他用什么谋生?”

“我不指望他能挣多少钱。”王戚扬说,“只要他能准确流畅地背上几页孔夫子的书,我就是死也瞑目了。可现在,他对孔夫子的了解仅仅是他的名字。”

“我说姐夫,不要忘了我们生活在摩登世界。”

“我说妻妹,照你的说法,你似乎是属于摩登的一代;可从你的年龄上看,你不能否认你仍然是老人中的一员。你老老实实对我说,难道你不怀念过去的好时光吗?在那些日子里孩子们彬彬有礼而又听话,社会品德高尚,生活安详而又宁静……”

谭太太喜欢过去在中国的美好时光,但她也在摩登世界里找到了许多新的舒适。在她看来,最理想的是把过去的时光与摩登世界结合起来。她想说出自己的心情,却不知该从哪里开始表达。这时,前门突然被撞开,王大从街上冲进家门。他手里拿着一台显微镜冲进中厅里,把显微镜往他父亲面前的炕桌上一放。

“爸爸,”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为了让你看看细菌的样子,我给你拿来一台显微镜。请你看上一眼。而且我还为你和杰克逊街东华医院的刘医生做了预约,让他给你的肺部检查检查。假如你明天不去找他,他将会到家里来看你。不过,你还是先看一眼显微镜吧。”

王戚扬在显微镜面前畏缩了。“把它拿走。”他说,“我对你这漆黑的外国玩意儿不感兴趣。把它拿走!”

“爸爸,我一定要让你知道,现在的世界变了,你还生活在古老的……”

“世界正在从不好变得更坏。”王戚扬打断他的话,“这世界就毁在你们这些年轻的傻瓜手里!把这东西拿走,不然的话,我就把它扔到臭水沟去!”

“王大,今天你父亲心情不好。你赶紧把这鬼东西拿走,不要吵了。”

“爸爸,”王大说,“这显微镜是我刚才从城里的一家商店买的。我把它放在这里。如果你明智的话,你就看上一眼,然后去东华医院看刘医生,假如你坚持顽固不化,你可以把它扔到臭水沟里,随你便。它花掉了你一百四十美元。他们会把账单给你送来的。”

“把它拿走!”王戚扬说,“听见没有,把它拿走!”但王大根本没有理会,“砰”的一声摔上前门,离家扬长而去。这时刘龙把王老爷的人参汤端了进来。王老爷一见到刘龙就喊道:“刘龙,把这玩意儿扔到大街上去!”

“姐夫,”谭太太赶紧制止说,“你消消气。这显微镜花掉你一百四十美元,你不能就这么把它扔到大街上去。我可以去找一找他是从哪家商店买的,打个折把它退给商店。”她从炕上起身向前门走去,“我得去找那个疯孩子谈谈。”

谭太太匆忙离去之后,刘龙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并且被吓得不知所措。他小心翼翼地问:

“老爷,要把这么好的人参汤倒到大街上去?”

“把它拿走,你这白痴!”王老爷大吼大叫。现在他越来越气了,“厨子是怎么回事?我的晚饭是怎么回事?刘妈到哪儿去了?”

“我来了。”刘妈急忙跑进中厅说,“我来了,老爷,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为什么不早点说?难道一定要让我在自己的家里饿死吗?看看时钟现在都几点钟了……时钟!时钟哪儿去了?”王戚扬急忙走到供桌前一看,气得浑身打战,“时钟没了。谁把它偷走了?谁偷走了过世老夫人的镀金时钟……”

正文 黯然落黯幕

谭太太昨晚一夜没有睡好,王宅的争吵搅得她心神不得安宁。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是下午三点半钟。她决定到姐夫家去,看看情况如何。她想,王戚扬现在也该起床了。她从来不睡午觉,而王宅的午睡习惯让她感到恼火。她动身前又等了二十多分钟,她希望她到王宅的时候,王戚扬已经彻底醒来。

这是一个雾蒙蒙的下午,所有的东西似乎都有点朦朦胧胧。远处的海湾有一个雾角在嘟嘟地响着。雾角声总是使谭太太感到压抑,无论什么时候,她都喜欢喷气式飞机雷鸣般的轰鸣声,尽管那声音不怎么悦耳,但至少它是一个好天气的指标。她弄不懂人们为什么把雾角声弄得这样忧郁,坏天气本身已经够忧郁的了。

“你好,谭太太!”她一到王宅,刘妈就上前问候她。

“马马虎虎。”谭太太说,“给我倒点热茶来。唉,都到下午了还这么冷,真让人讨厌。”

“是,太太。”

谭太太走进中厅,第一眼就看见了正在被罚站的王山,使本已情绪低沉的她更加沮丧。这孩子正呆滞地站在一个墙角边,面对着墙壁,显然是又在遭受长时间罚站的折磨。“喂,”谭太太皱着眉头问道,“你又背不出孔夫子的书了?”

“不是,姨妈。”王山一边回答,两条腿一边不安地晃来晃去。

“那你为什么站在那儿?练体操吗?”

“不是,姨妈。镀金时钟没了。”

谭太太的眼光本能地朝供桌扫了过去。当她看到她姐姐的时钟已经不在那里时,心里就像被抓挠一样难受。她双手捂住自己的嘴走到王山跟前,质问王山:“你这不成器的浑蛋,你怎么能偷自己家的传家宝呢?”

“我没有偷。”

“其他人谁有胆子敢动一下那个镀金时钟。你是家里唯一一个名声在外的小偷。快告诉我你把它卖到哪儿去了?”

“我没有卖。”

“你一定是把它卖给卡尼大街哪家贪婪的当铺了。听着,如果你把实话告诉我,我可以叫你父亲少罚你一会儿。”

“不是我偷的。”王山说。

“王山,”谭太太生气地说,“我真感到羞耻,我姐姐怎么会把你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你不仅偷东西,你还撒谎!你真给王宅丢人!”她打开自己的手袋,掏出一张五美元的钞票,在王山的脸前晃了晃。“看看这儿,这是五美元。假如你说实话,这钱就是你的了;假如你不说实话,这钱马上就回到我的手袋里去。即便你父亲让你在这里站上三天三夜,既不给吃的也不给喝的,你也别指望我会替你说一句情。”

她期待地看着王山。王山看着钞票,努力咽着口水,显然正在进行一场思想斗争。激烈的思想斗争过后,他终于胜利地抵制住魔鬼的诱惑。“我没有偷。”说完。就把头转过去。

谭太太把钞票扔回手袋,“啪”的一声关上手袋。“不可救药。”她说,“罚站对你来说算是太客气了。假如你妈妈还活着,她会让你跪在洗衣板上,而不是让你站在地板上。”她气呼呼地走到炕边坐下。刘妈端着壶热茶进了中厅。“老爷起床没有?”谭太太问刘妈。

“老爷今天没有睡午觉。”刘妈一边上茶一边回答,“他因为时钟的事,非常心烦意乱。”

“告诉我,时钟什么时候被偷走的?”

“我不知道,太太。”刘妈说,“谁竟敢来偷时钟,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来。老爷认为一定是王山干的,可我并不这样想。”

“为什么你不那样想?”

“有这么多的人进进出出。哪个人敢说谁的手都是干净的,谁的心不是黑的?”她向各个门口瞥了一眼,靠近谭太太耳语般地说道:“太太,你知道刘龙前天看见什么了吗?他看见两个人在后院嘀嘀咕咕,然后进了这间中厅。”

“那两个人是谁?”

“刘龙说天太黑,不过有一个人看上去像个老头,另一个像是个女孩。”她给谭太太的杯里又倒了些茶,然后说,“但我看不是那么回事。”

谭太太端起茶来,慢慢啜着,然后思索着点了点头,“唔,唔,非常可能。”

“我对刘龙说,”刘妈兴冲冲地耳语道,“他们在这里吃得饱饱的,何必还要偷时钟呢?刘龙说,或许他们习惯于在夜里借用别人的东西。他说许多人就是那个样子,他们一见到值钱的东西,手就开始发痒。”

“或许刘龙说得对。”谭太太点着头说。

“太太,你知道刘龙还看见什么吗?他今天早晨看见那要饭丫头在藏什么东西。你知道是什么东西吗?是大少爷的外国钢笔!”

“什么?刘龙真看见那支钢笔在那女孩手中吗?”

“太太,别看刘龙的耳朵聋得像块石头,可他的一双眼睛却像鹰的眼睛一样敏锐。”

谭太太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掼,“对,肯定是那个丫头偷了时钟!”、“太太,”刘妈耳语道,“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刘龙看见了那些事情。要是传到那个狡猾老头的耳朵里,天知道他会把哪种毒药放在刘龙的茶水里。我已经告诉过刘龙把我们的钱藏起来,箱子上再多加一把锁,而且不要乱说话。”

“我早就知道这些人不可信任。”谭太太说,“可是老爷对我的话就是听不进去。”

“太太,你在这里的时候,最好看好你自己的贵重东西。我仍然认为那老头懂些妖术。他可以给东西搬家,根本不用碰那东西。”

“胡说八道,根本没有那种事情。”谭太太说。不过,她还是把自己的手袋从炕桌底下挪到自己的膝盖上。“刘妈,把家里的所有东西都检查一遍,看看是否还丢了其他东西。”

“是。太太。我这就去检查。刘龙说那要饭丫头把她的包裹藏在床下面,并且盖上了一块毯子。总有一天我会检查她那个包裹的。谁知道时钟是不是藏在她的包裹里?”

“去把老爷请到这里来。”

“是,太太。”

刘妈离开以后,谭太太点上一支香烟,大口大口地吸着。在所有的犯罪行为中,她最痛恨偷窃。她决心抓到小偷,找回姐姐的时钟,即便为此把旧金山所有的私人侦探都雇来也在所不惜。她并不那么十分确定是李梅偷了时钟,她觉得那个满脸笑容的李老头看上去更像一个小偷。但不管怎么说,没有证据之前,她谁也不能谴责。王大的钢笔会在李梅手中,她想,那倒也是值得研究的事情。

王戚扬咳嗽着进了中厅。谭太太省略了通常的客套话,直接表达了她的悲伤,“姐夫,我听说姐姐的镀金时钟被偷走了,感到十分震惊。”

“生了王山这样一个不孝之子,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王戚扬说着,叹口长气坐在炕上。

“孔夫子的书他一个字也不会背,他偷吃上供给老寿星的水果,现在竟然斗胆偷起传家宝来。”

“姐夫,惩罚无辜或奖励恶棍都是不可原谅的错误。我刚才审问了这孩子,而且我发现他的回答很坚决,他不知道时钟到哪儿去了,所以我怀疑,真正的小偷不是他。”

“五十年来,王宅的一根稻草都没有被人偷走过。”王戚扬说着,又叹了一口气,“自从有了这个不孝之子,东西就开始经常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他还有谁会偷时钟?”

“我正要告诉你一些事情,不过你的偏见可能让你不相信这些事情。”谭太太一边严肃地说,一边用她的象牙烟嘴指着她的姐夫,“但那是真的。你雇用的那个用人丫头偷了王大的金笔。刘龙看见金笔了,他虽然是个聋子,可他的眼睛却像鹰的眼睛一样敏锐。他也注意到那丫头藏在床底下的包裹被一块毯子盖着。姐夫,总有那么一天,你家都被小偷掠夺一空了,而你却还在以偷东西的罪名惩罚自己的儿子!”她看了看王山,痛心地摇了摇头。

王戚扬从炕上起身,走到门口叫道:“李老头!李老头,李梅,请到这里来!”

“我说姐夫,”谭太太说,“你最好把每个人都叫来。那才是审问嫌疑人的正确方法。”

“刘妈,刘龙,老冯,”王老爷叫道,“你们都过来!”

“我以前没有警告过你吗?”谭太太说,“现在你看到发生什么事情了吧!不幸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

“所有这些麻烦都是王大引进家里来的。”王老爷愤愤地说,“除了他这个不孝之子,没有什么人可以责怪。”他回到炕上的时候,李老头和李梅急急忙忙从后院来到中厅。“您叫我们吗?王老先生。”李老头问道。

“是的。”王戚扬说,“你知道过世老夫人的镀金时钟被偷走了吗?”

“刘妈告诉我们了。”李老头说,“我为小偷感到难过。他竟然在老寿星的眼皮底下偷东西。即便他逃得过法律的惩罚,他也逃不脱老天的惩罚。”

“你最后一次看到时钟是什么时候?”王老爷问道。

“哦,我很难确切说出什么时候是最后一次看到时钟。”李老头说,“你知道,我从来不看时钟,对我来说,有太阳和月亮报时就足够了,再说,我也不认识时钟上面的奇怪符号。李梅,你最后一次见到它是什么时候?”

“我前天见到过它。”李梅说,“而且我也给它上了弦。”

“你是不是每天早晨给它上弦?”谭太太问,“难道你昨天没有发现时钟丢了吗?”

“发现了。可是我以为是王老爷把它从这里拿走了。把镀金时钟放在中厅里也是不太安全……”

“刘妈!”谭太太对着门口喊道,“你站在那里干什么?老爷让你们过来,都过来!”

刘妈从门后面把她丈夫推出来。“你这个懦夫!”她一边把刘龙往中厅推一边说,“你又不是小偷,为什么那么害怕?进去,进去!”

“厨子到哪儿去了?”谭太太问道。

“厨子出去买东西了。”刘妈回答。

“刘妈,”王老爷问,“你最后看到时钟是什么时候?”

“昨天还在那里。”刘妈说完,又急忙补充道,“刘龙也看见了。你没看见吗,刘龙?他看见过。他说,时钟肯定是在夜间被偷走的。”

“姐夫,”谭太太说,“假如时钟是在夜间被偷走的,小偷不可能是从外边来的,因为门都锁着,窗户也没有被打破,也没有人听到什么动静。”

“夜里你们谁听到什么动静没有?”王老爷问。

好一会儿,谁都没有做声。“我没有听见什么动静。”李老头说,“李梅,你听到了吗?”

“没有。”李梅答道。

“我也没听到。”刘妈急忙说,“我总是睡得像条死狗似的,就连刘龙的呼噜也吵不醒我。”

“王山,”王老爷问,“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No!”王山用英语回答,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赶紧又用中文回答了一遍,“没有。”

“那是你现在唯一会讲的中国话吧,是吗?”王戚扬生气地说,“现在,你滚出去!”王山此刻的心,早已飞到萨克拉门托大街的华人运动场上,他像脱缰野马般地冲出门外。

“姐夫,你不用再说了,小偷肯定不是外边来的。”

“刘妈,”王戚扬说,“你在我家干了二十多年,王宅除了有些水果和糕点被老鼠偷走过,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所以我相信你不会突然做出忘恩负义又丢脸的事情。而你丈夫刘龙,耳朵聋得像块石头,根本没有做夜贼的本事。现在我想让你告诉我谁是小偷。”

“刘龙说,昨天晚上他看见一个女孩的身影在后院和另一个人谈话。”刘妈说完,又马上补充道,“不过那时我在睡觉。”

“李梅,那女孩是你吗?”李老头问。

“是呀。”李梅说,“爸爸,你怎么忘了?你和我一起在后院赏月,而且你正在给我讲有关花的……”

“刘妈,”谭太太说,“把刘龙看到的事情都告诉老爷。”

“刘龙说昨天晚上天很黑,根本没有月亮,他说他看见两个人嘀嘀咕咕,然后溜进中厅。”她转过身对刘龙喊道:“为什么你这么害怕?没有人会给你下毒药!”

“嗯……”

“噢,闭上你的嘴巴!”刘妈叫道。

“那么,假如他看见两个人谈话,”李老头说,“那就是我和李梅,假如他看见两个人嘀嘀咕咕,那就一定是别人,因为我们从来不会嘀嘀咕咕。”

“只有心怀鬼胎的人才会嘀嘀咕咕。”李梅说,“我和我爸爸没有什么鬼胎,所以我们总是大声说话。”

“你这黄毛丫头。”谭太太说,“用大声说话和如此直率的样子掩盖你的秘密,真是可笑。有人看见你有一支金笔,是真的吗?”

“是真的,那是王先生送给我的。”

“谭太太,”李老头说,“请让我插句话。我和李梅都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虽然贫穷,但是,即便是路边有一块金砖,我们也不会多看一眼,即便我们饿死,我们也不会碰一下别人饭碗里的一粒米饭……”

“老头,”谭太太说,“我这一辈子还没有错怪过一个人,惩恶扬善永远是我的信条。假如你是无辜的,你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姐夫,我建议我们检查一下他们的包裹。这是说明问题的唯一办法。”

“你不能检查我们的包裹!”李梅抗议。

“谭太太,”李老头说,“我和我女儿到这家,是王先生请进来的。我们不是到这儿来偷东西的。检查一个人的包裹是一种极大的污辱。我们是穷人,但我们有尊严,我们重视我们的尊严远远超过你们热爱你们的传家宝,所以不能让你们检查我们的包裹。”

“你看到了吗?”谭太太意味深长地点着头对她姐夫说,“他们拒绝你检查他们的包裹。”

“你们无权检查我们的包裹!”李梅叫道,“你们任何人都没有权力检查我们的包裹!”

“黄毛丫头,”谭太太尖刻地说,“没有人可以在这座房子里说话如此放肆!”

“李梅,你冷静点。”李老头拍着李梅的肩膀说,“冷静一点。”

“李老头,”王戚扬说,“你和你女儿看上去像诚实的人。我一直相信你们,对你们很好。但是,说到底,你们是我儿子从街上领回来的陌生人。我对你们的背景和过去一无所知,所以我们怀疑你们也是合情合理的。假如你们确实像你们的外表一样无辜,你们不应该回避检查。现在,这里有一个证明你们无辜的好机会。把你们的包裹拿来让我们看一看。假如我们没有发现任何不属于你们的东西,我将给你们二十美元作为补偿,而且我不允许任何人就此再说一个字,那样你们也不会失去你们的尊严……”

这时,王大回到家中。他为中厅里这种意想不到的聚会感到有点意外,但是他很高兴,因为他有事情要说,而且希望让每个人都听见,特别是他的父亲。他直接走向李梅,拉起她的手说道:“李梅,基督教长老会的韩牧师已经答应为咱们证婚,我要领你去申请结婚登记。”

这个消息如此令人震惊,惊得中厅里的每一个人都为之目瞪口呆,好一阵儿谁也讲不出话来,最后,还是谭太太先开了口,她说:“你病了吗,王大?”

“姨妈,”王大以礼貌的口气对谭太太说,“我已经决定要娶李梅了,从现在起,请你不要再为我找老婆的事情费心了……”

“疯子,”他的姨妈气愤地打断了他,“你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王大扫视了一下大家,“发生了什么事?”

“你妈妈的镀金时钟被偷走了。我们正在试图把小偷找出来。”

“大,”李梅说,“他们怀疑我和爸爸偷走了时钟,原因是有人看见我在用你的钢笔。”

“爸爸,这真是荒唐。”王大气呼呼地说,“那钢笔是两星期前我送给她的礼物……”

“你们看到了吗?”李老头得意地说,“我女儿偷钢笔了吗?偷了吗?王先生,现在他们想搜查我们的包裹,要在那里面找时钟!”

“爸爸,你怎么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诬陷人家是小偷!”

“我们正在设法找到证据。”王戚扬严厉地打断了他,“我是一家之主!我想检查他们的包裹,谁也阻挡不住!刘妈,去把他们的包裹拿到这里来!”

“王大,”谭太太说,“为什么你不能像一个有教养的儿子一样尊重父亲?你妈妈总是信奉传统美德,特别是孝顺……”

“李梅,”王大说,“我相信,时钟不会是你们偷的。让他们检查一下你们的包裹又怎么样。我的包裹已经被海关官员检查过不止十次了。不管我走到哪里,他们总是怀疑我是个走私犯……”

“刘妈,”王戚扬喊道,“你听见我的话没有?去把他们的包裹拿来!”

刘妈转过来对李老头说:“老头,你最好和我一起去。没有别人在场的情况下,我从来不碰别人的东西。”

“用不着你碰它。”李老头说,“我们自己把它拿到这儿来。你只要跟着去,睁大你的眼睛盯着我们就行。李梅,王先生说得对,就让他们检查一下又怎么样,嘘!咱们的老祖先说得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走,李梅。”他往楼上走去,李梅跟在他后面。刘妈转过身跟上他们。但又突然想起自己的丈夫来。“刘龙,跟着我。”

“嗯……”

“跟着我,你这懒骨头!”她一边吼着,一边推着刘龙往楼上走去。

“爸爸,”王大说,“冤枉无辜的行为比偷东西更加不堪。这是我们这所房子里发生过的最丢人的事情。”

“这是我的决定。”王戚扬说,“我怀疑他们,所以就想检查他们的包裹,就这么回事!”

“我真不理解你,爸爸。你喜欢他们,你待他们很好,现在你却突然认为他们是小偷,毁掉了你所建立起的良好愿望与友情。”

“不要使用‘友情’这样的字眼。我从来没有和他们建立友情的企图,而且我也不需要他们和我之间有什么友情。”

“王大,”谭太太责备说,“假如你妈妈仍然健在,看到你现在这副样子,她真不会相信自己竟然生了这么一个不听话的儿子。你怎么变成这样?我真不明白为什么。”

“也许我变得更聪明了,由于我不能忍受所有这些陈腐古板的……”

“听着,听着。”谭太太打断他说,“你父亲和我比你多活了三十多年,不管我们有多么古板,我们的判断力和智慧还是要比你强得多。就拿选媳妇来说,你根本没有和女性一起生活的经验,怎么可能会找到一个比我们找的更好的女孩呢?”

“那是你的看法,姨妈。”王大边说,边转身离开姨妈。

“听我说!”谭太太生气地说,“我和你父亲给你找到一个你自己永远找不到的好女孩,但你不相信我们,自己拒绝了这门亲事,把自己的未来和幸福扔到泥潭里。现在你又要娶一个自己从大街上捡回来的女用人,毁掉自己的一生……”

“够了,姨妈。”王大说,“能不能停止替我找一个好老婆,我可以完美地安排自己的生活。你和我爸爸已经为我安排了我生活的第一部分,现在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没有权利替自己安排生活的第二部分……”

“我们现在没有时间讨论你的生活。”他父亲打断他的话,“我们正忙着找你母亲的镀金时钟,那远比你那毫无价值的生活珍贵!”

直到李老头和李梅带着他们的包裹回到中厅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再开口。刘妈和刘龙紧跟在李老头他们后面。李老头把自己的破旅行包扔在王戚扬的面前说:“我所有的家当都在这包里。我一件东西也没有动。刘龙可以给我当证人。假如你不怕脏了你的手的话,就请检查吧。”

“刘龙,”王老爷说,“把包里的东西都拿出来。”

“嗯?”

“老爷叫你把那破包里的东西都倒出来。”刘妈对着丈夫的耳朵喊道。

“喔。”他听完,就把包裹提起来倒扣在地上。李老头的铜锣、皮鞭、假胡子和几件褴褛的衣服落在地板上。谭太太用脚拨弄着检查了包里的东西。

“再看看我的衣袋。”李老头说。他匆忙地翻弄着自己的衣服口袋,拿出一块手帕、一个旧钱包、他的酒壶和几件不值钱的小物件。他把它们放在地板上,自己又在身上搜索了一番。“这是我的上衣,里边也没有藏着任何东西。”他脱下自己的上衣,像个魔术师一样抖了几下,然后把它扔在地板上,又开始摸索自己的衬衣和裤子。“我的衬衣里没藏什么东西,裤子里没有什么东西,鞋子里也没有什么东西……”

“够了。”王老爷说,“刘妈,把那女孩包里的东西拿出来。”

刘妈转过身对李梅说:“在我动你的包裹之前,请你告诉老爷我没有碰过你的东西。别等到检查过后,告诉我你包里的什么东西丢了。”

“请你不必担心。”李梅回击她说,“即便你把我所有的东西偷走,我也不会在意。你愿意偷什么就偷什么,随你的便。但你偷不走我的良心!”

“我们没有时间听你们斗嘴。”王戚扬说,“刘妈,把包里的东西倒出来。”

“是,老爷。”刘妈拿起李梅的包,把它倒过来使劲抖着。先是几件小物件被抖搂出来——几把梳子,一面手镜,几瓶香水,鞋子和毛巾,然后是她的花鼓,她的衣服,最后竟然是时钟,时钟在地上滚来滚去,落在王老爷的脚边。谭太太马上从炕上跳下来捡起时钟。“看,姐夫你看!”她喊道,“看看,大家都看看!这是什么?屋子里的哪个人没有看见时钟是从这女孩的包里掉出来的?”

王大惊愕不已,他飞快地瞥了正在呆呆凝视着谭太太手里的时钟的李梅一眼。“不,不!”李梅突然叫道,“我没有偷……”

“丫头,”王老爷威严地说,“是你偷了时钟,现在还有什么东西能够掩盖你的罪过!”

“我发誓不是我偷的!”李梅说,“是别人偷的!是别人偷了后放在我包里的!”

“满口胡说八道!”刘妈说,“难道是小偷偷了贵重的镀金时钟后送给你的?哪有这样的傻子?老爷,怪不得她不让我们检查她的包裹呢!”

“我没有偷!我向老天发誓我没有偷……”

“那好,”谭太太说,“如果你坚持说你没有偷,我们就把警察叫来,他们将会审问你。你可以向他们证明你的无辜……”

“太太,太太,”被吓坏了的李老头急忙说,“随你怎么处置,千万不要叫外国警察来!我们不会讲外国话,他们不会理解我们,会把我们驱逐出境的!李梅,无论人们把什么罪名加在你身上,都只当是穿在身上的几件脏衣服,纯洁的良心才是最重要的。”他转向王戚扬接着说道:“王老先生,老天在上,老天爷有眼。不属于她的东西,我女儿从来不碰。她的心就像荷叶上的露珠一样清亮。既然现在你在她的包裹里发现了时钟,你可以用刀尖指着她的喉咙。对一个无助的女孩来说,除了把她自己交给你的善心之外,其他的她无能为力。”他鞠了一躬后,开始收集散落在地板上自己的东西,把它们往自己的包里装。李梅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啜泣着。

“我说姐夫,”谭太太说,“偷窃是一种不能纵容的罪过。”

“爸爸,”王大说,“我们都是从中国大陆来的。请你通情达理一些。你不必因为一个破旧的老时钟,非得逼着他们被驱逐出境。”

“住嘴!”王老爷气恼地说,“你竟然还有脸为他们辩护?我这些麻烦都是你给招惹来的!李老头,你和你女儿忘恩负义,坑害主人。我可以把外国警察叫来,把你们驱逐出境,但我心肠没有那么狠。现在,打起你们的包裹滚吧,离唐人街远远的。”

“王老先生,”李老头说,“我们再也不会靠近这座城市,就算你抬着轿子放着鞭炮请我们来,我们也不会来了,嘘!”他拎起自己的包裹对女儿说,“李梅,咱们走。咱们回洛杉矶去。”

李梅呜咽着把自己的东西放回自己的包里。她捆好自己的包裹后,从胸前掏出钢笔,“王先生,这是你的钢笔,我把它还给你。”

“你拿着用吧。”王大说。

李梅注视着王大,她的双唇在颤抖。眼中又涌出泉水般的泪水。突然,她冲向桌子,把钢笔扔在桌子上,抓起自己的包裹,哭着跑出了房间。

“王先生,”李老头对王大说,“谢谢你邀请我们和你一起生活的好意,但我们在这座宅子里所受到的侮辱,起码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才能淡化,而我女儿被你们撕碎的心,恐怕得需要几年的时间才能复原。”他把自己的包裹甩到肩上,脚步蹒跚地走出房间。

刘龙喘着粗气看着李老头往外走,然后转向王戚扬想说些什么,但他的舌头却好像打了结。于是他放弃了开口的努力,急忙冲出了前门。

“他是怎么回事?”谭太太迷惑不解地问。

“别管他,太太。”刘妈说,“他让那个老头给迷惑住了。”

“我说姐夫,”谭太太说,“现在你看到了吧,把陌生人领到家里来多么危险。我希望这件事能给你一个教训。”

“太太。”刘妈说,“我早就看出他们像小偷,我以前不是告诉过你吗?他们鬼鬼祟祟的样子和交头接耳的神态,早就让我感觉到他们打算要偷东西了。我告诉过你,老爷,如果让我监督的话,谁也别想从这宅子里拿走一粒尘土。”

“时钟找回来了。”王戚扬说,“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就算过去了。从现在起,谁也不要再跟我提起这件事情。王大,我想清楚地告诉你,这是我的家,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能邀请别人在这里住……”

他还没有说完,刘龙就急急忙忙回来了。他看上去比刚才放松多了,他走向王戚扬,但他的舌头又一次像打了结一样,半天没有发出声音来。“刘龙,”谭太太说,“你有什么事情要说?”

“你想要干什么?”刘妈吼道,“哎,你这懒骨头,滚出去找活干去!”她一边推着刘龙向厨房走去一边吼道:“滚出去!”

“老爷……老……老爷!”刘龙说,“那女孩没有……她没有……”

“滚出去!滚出去!”刘妈一边生气地吼道,一边把他往外推。

王大马上站到他们的中间。“刘妈,让他留在这里!刘龙,刚才你说什么?”

“她没有偷时钟。”刘龙声音颤抖着说,“是刘妈偷的。她偷了它,并把它放进……”

“住嘴!”刘妈吼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老畜生,你病了吗?”

“让他说完!”王大严厉地说。

“是她偷的。”刘龙说,“她让我把它放到李老头的包里,我没有放。她……”

刘妈抓住他扇他耳光。“住嘴,你这老畜生!哦,老爷,这个聋子老乌龟病了,他一定被那个老头迷住了心窍……”

“老……老爷,”刘龙不顾一切地说,“是她把时钟放进那女孩的包裹里的。是她干的!就是她干的!”

“滚出去!你这老畜生!”刘妈一边扇他耳光一边吼叫,“滚出去!”

这时,王大从炕后面拿出竹棍子。他把竹棍子递到刘龙手中说:“刘龙,好好揍一揍你这个老婆!揍她!”

刘龙抓住竹棍子,他的脸上突然现出狰狞的表情。刘妈从他身边退缩下来。

“你想干什么?我看你敢动我,我看你敢……”刘龙走上前去,用竹棍子抽打自己的老婆。起初刘妈还企图还手,但刘龙抽打得那么猛烈,她最终只好连叫带骂着向门口退去。刘龙追着她打到后院,不一会儿就只能听见抽打声了。

“王大,”谭太太说,“赶紧过去,别让那畜生再打他老婆了。”

“去制止他?不!”王大说,“这是那竹棍子第一次真正派上合适的用场。”说完,他就匆匆忙忙离开了中厅。

刘龙的抽打声和刘妈的尖叫声还在继续。谭太太从炕上起身下地,神经质地在中厅里踱来踱去。“我说姐夫,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最恐怖的事情。眼看着一个男人像打野狗一样打他的老婆……”

王老爷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慢条斯理地说道:“这是他自己的特权,我没有理由去干涉他。”

“这是你的家。”谭太太说,“这样一桩丑事用不了两天,就会传遍整个唐人街。还是想想你的名声吧,我的姐夫。”

“我一直把我的名声看得重于一切。”王戚扬严肃地说,“可是今天,我开始感觉到我的名声就像一朵人造的假花一样。我正在想它是不是那么值得在意。”

“是什么事情使你这么悲观?你怎么突然全变了。”

“妻妹呀,”王戚扬长叹了一口气说,“你是我最近的亲戚,让我对你直说了吧。我这一辈子做过许多错事,但我总是能够设法把错误弥补过来。许多人相信我是一个完美的绅士,不管是在思想上还是在行为上都没有瑕疵。但是,今天李老头说的一些话提醒了我。妻妹,一个人如果能像李老头那样,可能会更幸福一些,虽然身披麻袋片,但有一颗纯洁的良心。”

“唉,”谭太太一边用手帕快速地给自己扇着,一边说,“现在你恨不得身处那老头的处境之中。你真是变了!”突然,她看见王大提着皮箱和外衣从楼梯上走下来。“怎么?你要到哪儿去?”

王大走进中厅说:“爸爸,我要走了。”

“不要犯傻,王大。”谭太太说。

“我已经拿定主意,对我来说,独立生活更为好些。”王大说,“请不要试图阻止我。”

“你要到哪儿去?”王戚扬咳嗽着问。

“我要去找李老头李梅,加入他们的行列。我要告诉他们,我们才是真正的小偷,我们偷走了他们的幸福。我将要乞求他们原谅,并问问李梅她是否仍然会考虑嫁给我……”

“噢,不要再讲这些疯话了。”谭太太说,“我简直受不了你的这种胡说八道!”

“姨妈,你用不着再忍受了,因为我再也不会见到你了。坦白地说,我讨厌这个家,讨厌这里的每一个人!”

“滚出去!”王老爷气愤地说。

“最后奉劝你一句,爸爸。不论是在待人处世或是生理上你都‘病’了,如果你仍然坚持己见,你将……”

“我不要听你的劝告,”他父亲吼道,“你去挨饿吧!我很高兴你能让我在这里享受几年清静日子!你永远不要再回来了,你这忘恩负义的逆子!”

王大急急忙忙冲出房间,“砰”的一声把前门关上。当王戚扬的咳嗽减弱的时候,他马上转身痛哭着对小姨子说:“妻妹,你去找找,看看他到哪儿去了。”

“他哪儿也不会去。”谭太太说,“如果他不想回到这里来,他就会和我住在一起。”她抓起手袋就走了。

王老爷喃喃自语地呻吟了一阵儿,喝了一口茶水,平息了一下仍然发痒的喉咙,然后在炕上安静地坐了一会儿。蓦然间,一种难以忍受的孤独袭上他的心头。他觉得自己正独自坐在汪洋里的一只小船上,视野里看不见一块土地,一团团浓密的乌云压顶而来。他不知道,因为李老头、李梅和王大一走,家里竟然会这么空荡和凄凉,就像没有尽头的海洋一样令人恐怖。他打了一个冷战,赶紧从炕上下来,走回自己的房间。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卧室现在看上去也像荒漠一样。以前它一直充满惬意和温暖,使他在那里备感安全和舒适,可是现在它就像另一片孤独的海洋,屋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提醒他自己是多么的凄凉。在他这把年纪,他应该生活在儿孙满堂的大家庭里。不是他喜欢有许多饶舌的亲戚来他这里喋喋不休,也不是他喜欢一拨拨的孩子在自己的屋里踉踉跄跄地出出进进,而是他需要感觉到自己并不孤独,需要一种置身于亲骨肉绕膝之中的感觉。隔壁房间婴儿的啼哭声,十几岁的女儿的朗朗笑声,妻子的责骂声,甚至两个儿媳妇的吵架声,都可以给一个家庭增添生气和温暖的气氛,这种氛围对他这样年纪的男人来说更为必要。

有好一阵儿,他坐在桌旁,让这种可怕的孤独啃啮着自己。当他感到实在不能再忍受的时候,他就拿出毛笔和宣纸,练习起书法来。如果还是不起作用。他就试图去照料盆景,但这种排遣方式仍然只能加重他的忧郁。他必须采取一些积极的措施,把自己从这种压抑中释放出来。

他再次走出卧室的时候,正碰上谭太太回到家中。“他走了。”谭太太一边用手帕给自己扇着,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想和一位朋友一起去做杂货生意。他简直和你一模一样,也是那么固执。你要出去吗,姐夫?”

“是的。”王戚扬一边往头上戴帽子一边回答,“我要到他提起过的那个外国教堂去见韩牧师。”

“见他干什么?”

“你以为那个神经病能够挣钱养活一个老人和一位女孩?如果我不想些办法把这个给他,没几个星期他们都会被饿死。”他给小姨子看了看他刚才签好的一张支票。

“什么?五千美元?”谭太太皱着眉头说,“他会把它扔到阴沟里去。哦,姐夫,他不是要你的钱。他不是说过自己想要独立吗?他就是要做杂货生意。你最好把这张支票撕掉,免得它落在别人手中。”

“也许你是对的。”过了一会儿,王戚扬一边撕支票一边说,“他似乎对我的钱充满仇恨。但我应该给韩牧师留些钱,以备他们结婚时用。我不想让他们的婚礼显得太寒酸。”

“唉,王大会自己照顾自己。也许他根本不会再去见韩牧师。他正急着去和洛杉矶的一个朋友一起去做杂货生意呢。”她停下手中正在扇着的手帕,一本正经地问道:“你真的同意这桩亲事吗?”

“坦率地对你说,妻妹。”王戚扬说,“当那个逆子说他要去问李梅是否还愿意嫁给他时,我真有点高兴。”

“噢,你真是脱胎换骨了,我的姐夫。”谭太太叹道。现在她意识到,她最喜欢的外甥王大已经发誓永远不再回来,她在精神上感受到一种极度的折磨。尽管他说从现在起拒绝与她有任何往来,但她还是非常惦记着他。这种惦记的感觉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她感觉到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要去做姐夫刚刚打算去做的事情——以某种婉转的方式给那孩子送些钱去。那臭小子命运不济,竟然爱上一个穷得叮当响的丫头,她还有一个身无分文,名下只有一把酒壶的老父亲。假如自己不关照他们一下,他们或许真会被饿死。“好吧,”她接着说,“这孩子执意要娶那个女孩。我们也毫无办法。他就像一头骡子一样倔强。唔,唔,杂货生意。也许是一种值得去做的生意。”她努力克制着,免得暴露出自己内心的欲望,决定不再多说一句话,马上抓起钱包向门口走去。

“你这么急着要走吗?”

“是的,我有急事。”谭太太说着,急急忙忙走出房间,连头都没回。

王老爷在中厅站了一会儿,感觉到自己非常衰老和疲惫。在他这一辈子中,他的固执一直是他最坚固的堡垒,这还是它第一次开始坍塌。他拿起帽子,穿上缎子外套,走出家门。他想到唐人街上看看,让那熟悉的招牌和气氛唤醒他对湖南家乡的回忆。他实在不能忍受这种孤独和在异国他乡被遗弃的感觉。他向往亲昵和亲近的感觉,向往仍然处身于家乡人之中的感觉。

他走在通往格兰大道的人行道上,思索着自己的余生之年,很高兴自己能够看清自己在并不十分遥远的未来中人生旅途的终点。或许再有十年自己就会离开人世,一切都会烟消云散。他现在意识到,这个世界是年轻一代的世界,自己在这个世界中最好应该像一个礼貌的客人一样生活,能得到什么就享受什么,随遇而安。此刻,有一种微弱的担心在他心中油然而起,他担心眼下这些不服管教、具有叛逆精神、缺乏孝敬精神的年轻一代会毁掉这个世界。他为自己不能活到那天,看到那种情形而感到高兴。他在王大这件事情上尽量安慰自己,也许年轻一代作为一个整体都是这样,自己都有一种良好而又坦荡的感觉,就像方才王大表现出来的那样。王大对李梅和她父亲的爱恋,决定追随他们而去,要向他们道歉并要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对他自己而言,似乎都是他义不容辞的事情。也许这是他从罪恶感——错怪无辜的最不舒服的感觉中解脱出来的唯一行动。

唐人街的居民们和往常一样在安详地劳作。面条作坊的面条师傅正在摇着轧面条机;裁缝铺里每天要干十四个小时的女裁缝正在踩着缝纫机,她的孩子在她的脚边玩耍;理发店里的剃头匠正在给一位顾客修面,为他刮胡子剪鼻毛;杂货商正在拨拉着算盘,耐心地看着一位家庭主妇挑选咸鱼、松花蛋、芋头和干海带;退休的老人坐在自己什么东西都不卖的店铺里,一版一版地看着报纸,或许这已经是第三遍了,他会一直看到下午新报纸送来的时候;餐馆里并不拥挤,只有几个食客在那里一边啜着茶水,一边剔牙。

格兰大道上的汽车,像一支没有尽头的游行队伍一样蠕动着。这里倒有一种中国式的安宁和耐心,没有一个人显得那么匆匆忙忙,而且即便有人想要匆忙也没有办法,卖中药的商人坐在洁净的柜台后面,双手揣在袖子里,面无表情地望着大街。王老爷路过中药店的时候,琢磨着那位中医到底在店里面干什么。或许他正在读一本古老的医书,或许他在练习书法,或许他正在为一位病人把脉诊病,也许他正严肃地坐在他的书桌后面在为人说媒。他是唯一一个王老爷在唐人街上一眼就能认出来的人。他是老古董,饱读诗书,讲究书法和文法的漂亮。他也是一个痛恨变化的人,总是梦想着叶落归根,回到中国的乡村老家,死在中国,能够被埋葬在一个上等的棺材里,每年春天有数不清的儿孙去给他上坟,给他上供烧香。

王老爷路过中药店的时候,还琢磨着中医是否和他一样有同样的难题。他克制着自己进去拜访一下中医的强烈欲望。他认为,通过进一步的交往使他们的老思想得到进一步加固,没有什么意义。他加快脚步,拐到杰克逊街上,感觉到自己就像刚刚背叛了最好的朋友一样。他为自己刚才所见所想感到非常悲伤。也许五十年后,唐人街上这些熟悉的景象和气氛,绝大部分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许再也听不到紧闭的门后面传出的麻将洗牌声,再也听不到锣鼓伴奏的唱戏声,再也没有面条作坊,再也没有提供传统服务项目的理发店,再也没有读中文报纸的退休老人,再也没有打算盘的杂货商,再也没有松花蛋、芋头和干海带……因为这是年轻一代的世界,一切事物都在变化之中,虽然进程缓慢,却是不可逆转的。甚至连他自己这样的老古董,现在都抛弃了中医——他在唐人街上唯一能够愉快相处的最好的朋友。

在杰克逊街和斯托顿街交界的拐角处,王老爷看到了那座宏伟的建筑。他曾经在这座七层高的大楼前路过无数次,但他从来没有抬头仔细看过一眼。他一直把这座大楼看做是一不祥之物,路过这里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此刻,他停在大楼的面前,端详了好长时间。他看到这样几个红漆大字:东华医院。那是给人印象极深的几个大字,悬挂在红瓦楼顶之下。这些大字,尽管笔画有些缺乏劲道,写得还是相当不错,总的来说,应该是出自一位练习过多年宋体书法的人之手。然后,他又看了看转门,鼓励了一下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爬上大理石台阶,向大楼里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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