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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


第一章 花店

他掌心的温热与她的冰凉形成强烈的对比,一握之下,两人仿佛都怔了怔,但很快就放开了。

叮的一声响,玻璃门自动打开,李茜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全然忘记了这是拥挤的店堂。靠近门的摆设已经被逼到门的左右,她又跨了一大步,一只白色的瓷花瓶晃了几晃,应声倒地。随着她懊恼的惊呼,收银台内侧传来柔和的询问声:“茜儿,做什么这么慌慌张张的?”

李茜急忙俯身扶起那只花瓶,所幸它没有破,一如既往地泛着均匀的白玉光。她暗舒了口气,抬起头来,看到了老板娘苏曼芝关切的面庞。

“哎呀,差点没把我吓死。”李茜拍着喘息未定的xiōng脯开始细说。

原来她刚才去木槿酒吧送花,遇到个喝得半醉的日本老头,他误将她当成了小姐,拦住她动手动脚。

“幸亏有个先生路过,给我解了围,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呢。”

李茜天生胆小,此刻更是圆脸苍白,双目显露出惊惧,微红的面颊上几粒淡栗色的雀斑愈加明显。

曼芝听完,也皱起了眉头,八点还没到,怎么现在的酒吧开市这样早?

夏天的傍晚,天光退得迟,此时尚有些许朦胧的亮光。

“下次再有这么晚的生意,让小三去得了。”曼芝思忖着说。

小三是男孩,平时有活儿就过来搬搬弄弄,属于钟点工。

李茜在水池边洗着手,置若罔闻。曼芝只听到哗哗的水声,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店堂内冷气呼呼地吹着,时而有用过晚餐的客人进来瞧上一瞧。买客并不多,叮叮的铃声却异常热闹。

曼芝细细地算完了一天的账,把簿子又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并没有多少页。这店是过了新年刚开张的,才半年的工夫。鲜花的生意属于慢热型,要靠好的口碑吸引住回头客才做得下去。稳妥起见,她的花铺除了鲜花,兼售绿色小盆景、干花,以及各种惹人怜爱的家居饰品。这些东西陈列在两壁的墙上,把狭小的空间点缀得满满当当的,置身其中,简直如游走在花间,不由人的心情不好起来。

合上账本,曼芝说:“今天就到这儿吧。”

李茜“哎”了一声,起身拾掇。

这边曼芝开始关电脑,锁抽屉。两人退出漆黑的店堂,立刻就融入夏夜的窒闷里,好像两支刚从冰箱里取出的冰棍,汩汩地冒着白汽儿,迅速融化。

街上灯火通明,人群川流不息,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

李茜跟曼芝道了别,匆匆赶去附近的公车站。曼芝锁好门,又朝隔着防盗网的店内望了一眼。在街灯的反衬下,里面的物事影影绰绰的,只看得见一个轮廓,她的眼里溢出一丝满足。

当初看中这个门面,一来是便宜,这里是近郊,同样的价格,若在市中心,大约只能租到1/3的面积;二来这店铺紧倚着的是一个规模不小的豪华居民区,无论品味还是消费观念应该都不会差;三则是这里的配套设施和交通都已经很完备且发达了,跟小区店铺一条街之隔的对岸,是绵延近一公里的美食街。整个地块,呈蓄势待发状,她庆幸自己及时占有了一席之地。

转过身,眼里又完全换了另外一副神色,因为想到了家,她的脚步也开始匆忙起来。

小跑着到了停车场,把车倒出来,转弯,入街,很快消失在车流里。

回到家刚好八点半,楼下的客厅空无一人,只在玄关处亮着一盏灯,散发着淡淡的橘光。

换了鞋,曼芝蹑手蹑脚地走上楼梯。申玉芳的房里传来曼芝的女儿邵萌萌唧唧呱呱的说话声,一定是在看电视。

曼芝没进去,先回自己房间洗了个澡,才转回来。

一推门,萌萌立刻发出欢乐的尖叫,随即从床上赤着脚跳下来,扑到她怀里。曼芝将她一把抱起。

“慢着点儿,别摔了。”申玉芳嗔道,又问,“邵云还没回来?”

“嗯。”曼芝低低地答了一声,脸上挂着笑,任由女儿吊住自己的脖颈,对申玉芳说,“妈,那我带她回房,您也早些睡吧。”

申玉芳点点头,但仍然站起来,随着她们朝外走。

“萌萌今天在幼儿园里乖不乖?”曼芝将嘴俯在女儿的耳朵边轻轻地问。

“乖的,我没有哭。”上中班的萌萌飞快地说,兀自将脸埋在母亲肩上。

申玉芳对曼芝使了个眼色,曼芝即刻心领神会,感激地对申玉芳笑了笑。孩子一直是申玉芳在帮忙带着。

萌萌偎在母亲怀里,困倦便席卷上来,但等曼芝把她放到床上,她却醒了。

“妈妈,你别走。”她嘟起嘴拉着曼芝不放手。

“傻孩子,我马上回来。”曼芝说着,看她不舍的样子,心里又有点酸楚。

等重新上床,发现萌萌一直趴在床边饶有兴趣地端详摆在地板上的小痰盂,那是曼芝伺候她晚上小解用的。

曼芝掀开薄毯躺进去,一边问:“你看痰盂做什么?”

“妈妈,我觉得它都不像个痰盂了。”

“那像什么?”

“像个茶壶。”

曼芝扑哧一乐,说:“要不要倒给你喝?”

萌萌嬉笑着摇头,身子一滚就躲开了。

关了灯,母女俩又说了一会儿话,萌萌很快睡着了,呼吸均匀。

躺在黑暗里的曼芝始终似睡非睡,直到听见门外的走廊上传来些微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咔嗒一声门锁合上的声音,之后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曼芝听了一会儿,无声地叹了口气,终于偏过头,沉沉地睡去。

早上,曼芝被萌萌一阵清脆的笑声闹醒,睁开眼睛,却看到邵云正用脸去蹭萌萌的面颊。萌萌稚嫩的皮肤受不了他的胡楂,用小手拼命推爸爸,嘴里嚷道:“爸爸走开,好痒!”

邵云不甘心,凑上去使劲亲了一口,才道:“好,爸爸这就去刮胡子。”

曼芝翻身下床,两只脚在地上找拖鞋,眼里还残留着一些惺忪的睡意,“都这会儿了,怎么还没去公司?”

邵云是公司的副总,平常忙得脚不沾地,哪有过这样悠闲的清晨。

邵云眼睛盯住女儿,眼里满是宠溺,话却是对曼芝说的,有些硬冷,“今天不去公司。”

曼芝正要去衣柜找衣服,听他这样一说,手便顿住了,回头望着他问:“怎么回事?”

邵云有点不耐烦,“休息休息不可以吗?”没等曼芝再问,他就抱了萌萌往房间外走。

曼芝心一冷,牙齿微微咬一下唇,接着找衣服。

自从她不顾邵云的反对,执意开了这家花店,两人之间的话就更少了,经常连面都见不着。邵云是一直要求曼芝将重心放在孩子身上的。

曼芝洗漱完毕,下了楼,申玉芳、邵云、萌萌都在用早餐。

萌萌一边吃东西,一边东张西望,看见曼芝,立刻叫起来:“妈妈,坐我这边来。”

曼芝笑吟吟地走过去,傍着她坐下。六岁的女孩已经很有审美力了,啧啧地赞叹着:“妈妈今天真漂亮。”

曼芝穿了条黑色的短袖齐膝连衣裙,剪裁和式样都简单,只在xiōng前有一小条黑色的金属圆片点缀,黑白分明,更衬出她如雪般明丽的肌肤。

申玉芳在对面笑道:“你妈妈哪天不漂亮呀?”

邵云飞快地扫了曼芝一眼,神色复杂,低头去喝牛奶。

饭桌上依旧是萌萌的话最多,哪怕嘴里塞着面包,也不肯放弃说话的权利。

“妈妈,我们上英语课,如果想小便,老师不许我们说嘘嘘,要说‘mayIgopipi’,如果老师说‘no’,就不能去,如果老师说‘pls’,就可以去。”

大家听了都笑,萌萌上的是双语幼儿园,每周会有四天学英文。

曼芝摸了摸她的头,问:“那你有没有照老师说的做呢?”

“当然有啦,Vivi老师只要一提问,我都举手的,还得到了一颗五角星呢。”萌萌很得意,她嘴里的Vivi老师姓朱,英文名叫Vivian,但小孩子不会读后缀音,常常省略掉了。

曼芝开家长会的时候见过这位老师,很和蔼的一个女孩子,难怪萌萌经常提到她。

“我们小朋友最喜欢Vivi老师了,每次Vivi老师来,我们都很激动的。”

申玉芳不得不提醒,“萌萌,快点吃吧,不然真要迟到了。”

萌萌这才“哦”了一声,埋头大口地吃东西。迟到是要扣五角星的,那是件相当严重的事情。

吃完了,曼芝帮萌萌清理了一下小猫脸,再帮她将小书包背上。

邵云说:“妈,今天我送萌萌去上学吧。”

他母亲听了点头说:“也好。”

萌萌大叫着反对,“不要,我要妈妈送。”

申玉芳做了个生气的表情,“你还想像上次那样抓着妈妈的衣角不松手是不是?”

萌萌拼命地摇头,“不会的,不会的,我保证这次不哭。”

曼芝的心软下来,说:“那就我送一趟吧。”

邵云皱起眉头道:“你添什么乱?一会儿再闹得不可收拾怎么办?”

曼芝被堵了一下,只得不吭声了。

萌萌眼看快到手的希望就这么轻易破灭了,到底还是哭闹了一回,最后在曼芝的劝说下才憋着委屈,泪汪汪地跟邵云出了门。

曼芝在门口回过身来,见申玉芳正瞧着自己,便朝她笑了笑,自己都觉得牵强。

申玉芳似是劝慰地说:“你别怪他,他心里不痛快。”明知这样的安慰苍白无力。

曼芝去玄关处换鞋,若无其事地说:“怎么会。”

申玉芳又道:“我听说他叔叔要调他去外省的分公司干一年。”

曼芝“哦”了一声,脑筋迅速地转了几转,有好几个念头同时蹦到脑子里,但终于摇了摇头,放弃了,依旧穿她的鞋子。

鞋跟和鞋带子都细细的,穿起来像走钢丝,仿佛随时会摔倒。她把脚套进去,系牢了缚带,站起来,小心地踏出去两步。站稳了,那丝飘飘荡荡的不安也就淡去了,她是个稳得住自己的人。

曼芝去车库取车,刚转到门口,就听见后面匆匆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回过头去看,原来是邵雷。

“大嫂,等等我。”邵雷说话间已经跑到她前面。

“你今天也休息吗?”曼芝不知怎的就打趣起他来。

邵雷比邵云小六岁,研究生刚毕业,虽然在邵氏当着差,举手投足间还是有些学生的稚气。曼芝只比他大两岁,却要老成许多。邵雷很敬重这位大嫂,有了难题,不找哥哥,反而来找曼芝。邵云的脾气比较急躁,几句话不和就会给人脸色看。

邵雷跟他哥哥一样有张瘦削的脸,轮廓分明。只是邵云的脸微黑,嘴唇单薄,一双丹凤眼微眯起来看人时,总有些摄人心魄的感觉。邵雷则比哥哥白净许多,眼睛大而清亮,仿佛心里存不住东西,所有的心思都一股脑儿通过眼睛透出来。

此刻,邵雷抚了抚后脑勺,腼腆地一笑,“我正要和你说这事呢,我的车昨天晚上抛锚了,还在修,你方便送我去公司吗?”他知道曼芝去花店肯定要先经过邵氏集团的。

曼芝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说:“当然可以,只要你别嫌弃我的车。”

曼芝开了花店后买了辆皮卡,后面是敞开的车斗,被邵云讥讽过几回。她自己并不在乎这些,觉得这车载人拉货皆宜,实用得很。

她钻进了车库,听到邵雷在她身后大声说:“是车就行。”不觉微微笑了,这位小叔子要比自己的丈夫与她更合得来。

两人坐在车里,邵雷忍不住说:“真不好意思呃,不会耽误你的生意吧?”

曼芝笑说:“上了班,到底不一样了,也懂得客气了。”

邵雷呵呵地笑。

曼芝又说:“早上没什么生意,再说帮工会先去开门的。”

邵雷点着头,“最近生意好吗?”

“现在淡季,不怎么好,只能慢慢来。”

邵雷听了,也没说什么安慰的话,曼芝开这店纯属解闷,并不指望靠它发财。

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说:“大哥告诉你了吧,二叔想让他去N市的分公司做总经理,至少要一年。”

曼芝刚才已经从申玉芳那里听说了,不再惊奇,只淡淡地回了句:“我知道了。”

从邵雷提出搭车开始,曼芝就明白他真正的意图是想跟自己谈这个。

邵雷见她神色从容,以为他们已经商量好了主意,追问道:“那大哥去还是不去?”

曼芝手握着方向盘专注地望定前方,沉默了数秒,才转过脸来,对他歉然一笑,“我也不知道。”

邵雷呆了一呆,想到昨天邵云在会上刚听到这个提议就全然不顾二叔的颜面,脸色铁青地拂袖而去的场面,忖量着这事哪是一时半会儿解决得了的。

“大嫂……你是什么意见?”

曼芝叹了口气,“我的意见重要吗?就是说了,你哥也不见得会听。”

邵雷有点窘,他始终不明白哥哥为什么那么厌恶大嫂。曼芝温柔贤淑,从认识她开始,邵雷就没见她对谁发过脾气,即使她不是哥哥的最爱,但既然娶了她,为什么不能善待她?

曼芝察觉到邵雷的拘束,反倒替他解围,“放心吧,这事你哥会处理好的。”

邵雷见她神色自若,便放了心,忍不住接着说下去,“很多人都猜二叔这样做,是给他未来的女婿扫清障碍。”

曼芝笑了笑,问:“你觉得是这样吗?”

邵雷坦言,“我也认为有这种可能。”叹了口气,又道,“也难怪大哥不高兴,如果他没出事,现在二叔的位子就是他的。这次二叔如果刚愎自用的话,只怕大哥一怒之下要另立门户去了。”话音刚落,就自悔失言。

曼芝只当没感到他的尴尬,幽然道:“别人这么想也罢了,咱们自己可不能乱。这些年如果没有二叔撑着公司,邵氏怎么可能走到今天?如果你哥带着股份离开邵氏,只怕正中一些人的下怀。”

邵雷听得心惊,但他相信曼芝的判断。她在邵氏供职四年,深得二叔邵俊邦的赏识,她对邵氏可谓了如指掌。

曼芝觉得自己今天说得有点多了,没必要再谈下去,于是换了个话题,“什么时候带上官小姐一起来花店玩。她上回来家里吃饭就嚷着要去看,怎么又没有音信了?”

上官琳是邵雷的女朋友,两人交往了半年,感情笃定。

邵雷立刻说:“好的,我是怕她一去就扰得你不好做事,所以她提了几次也没同意。”

曼芝笑说:“你这不是见外了?将来她迟早要进咱家的门,现在关系处好了比什么都强呢。”

邵雷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她倒是一直在我跟前夸你。”

曼芝拿眼瞥他,待要再说笑几句,已经到了邵氏门口,于是放了邵雷下去。

门口的一个保安姓郑,是认得曼芝的,此时见了,很殷勤地透过窗户大声地和她打招呼。曼芝顿时有了亲切的意味,毕竟从前她一直在这里进进出出。虽然他也许只是对邵太太热情,而不是对她本人。

曼芝坐在花店靠近门口的地方,手上戴了厚厚的橡胶手套,正用剪刀修剪着一批新到的玫瑰。

拉拉杂杂的带刺的枝叶纷纷落地,不多时,地上就积累了一大堆。

“茜儿,先去扔掉一些吧。”她扭头吩咐李茜。

李茜提了垃圾袋过来,曼芝帮她将残枝抓进去,直到满满一袋。

天气异常炎热,焦灼的日头下,车辆缓慢地流动,连偶尔经过的行人也都眉头微皱,匆匆而过。曼芝从容地坐在空调间里做事,薄薄的一层玻璃,俨然隔出两个世界,门外的光和热都与她无关。

曼芝的心思飘了几飘,到底还是转到邵云的事上去了。她想起父亲对她的嗔怪,说她天生Cāo心的命,心里便幽幽地叹了口气。

叮的一声响,随后有两道身影遮在曼芝上方。她仰起头,逆光刺眼,看不太清,只知道是李茜和一个陌生男子进来了,也许是客人,于是本能地站起来。

那男子长身玉立,五官算不上英俊,搭配在一起,偏能让人心生好感,大概就是所谓的面相不错。上身穿了一件红白条相间的T恤衫,搭配着一条布满口袋的咸菜色休闲裤,似乎跟他的年龄气质都不相符,但他穿着,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气。

“曼芝姐,这位,这位就是前几天在酒吧替我解围的先生。”

李茜的脸红彤彤的,不知是外头的阳光晒的,还是因为激动,说话也结巴起来。

曼芝习惯地展开柔和的笑,热情地客套:“哟,那真该好好感谢才是。哦,我姓苏,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李茜立刻抢着回答:“他姓常,常先生。”

常先生一双笑盈盈的眼眸定定地注视着曼芝,随即向她伸出手来,扬眉道:“幸会,我叫常少辉。”

曼芝只得褪去手套,伸了手与他相握。他掌心的温热与她的冰凉形成强烈的对比,一握之下,两人仿佛都怔了怔,但很快就放开了。

曼芝问道:“常先生是住在这片小区的?”

常少辉笑着点了点头。

李茜在一边补充道:“我刚去丢完垃圾,就看见常先生从大门里出来。因为上次的事印象太深,所以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就请他来我们的铺子瞧瞧。”

曼芝少不得又说了些感谢的话,常少辉轻描淡写道:“小事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他开始四下打量起店堂来。

进门左边一块不小的区域是三排鲜花架子,各式鲜花用银色的大铅筒子装着,姹紫嫣红地组成了一片花海。右边同样的位置则在墙上钉了三块厚实的木板,板面漆成rǔ白色,摆着些精致的盆景和水培植物。吊兰细长的jīng叶妖娆地垂下来,妩媚如发,最长的一根几乎要触到下方一坛鱼缸的水面。那暗褐色的缸内养了几尾鱼,摇头摆尾地穿梭在水中的假山水草之间,像墙上一只仿古挂钟的摆永不停歇。

店堂的正中央摆了张四方矮几,上面中规中矩地搁了套日式餐具和几件插花,纯粹作摆设用的。再往里走,是两张镂空的博古木架,一黑一白,一前一后地排列着,架上点缀了许多精巧的小玩意儿,也将这空间隔出了些古韵。博古架在左边的位置,右边便是收银台兼服务台——曼芝的宝座。高高的台面上也尽是摆设,台面之下另有一层隐蔽的桌面,露出半个电脑,其余还有些什么,常少辉没走过去看。

天花板是用白色的合金扣板吊的顶,在关键处安了几排小射灯,因是白天,没有开。常少辉见过这里晚上灯火通明的景象,只是里面的这些摆饰,从门口望进来是看不真切的,视线很容易就被大门两边摆放的几束颇为大气的招牌插花所遮挡。

常少辉一边看一边说:“你这店我倒是几次想进来看看,只是总有这样那样的不方便,没有找到机会。”

曼芝笑道:“常先生是忙人,以后还要请你多多关照生意呢。”

“这花是你自己插的?”常少辉指着一盆干花作品问。

曼芝笑道:“是啊,丑得很,让你见笑了。”

常少辉只笑不语。李茜见状,不免要扬扬本店的气势,说:“我们老板为插这花还去北京学过三个月呢。上个月又去了趟上海,参加一个插花展。”

常少辉淡淡一笑,顿了一顿,忽然道:“苏小姐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曼芝有些意外,诧异的目光投向常少辉,依旧带着笑问:“是吗?怎么不一样?”

常少辉却并不说下去,只顾伸手去取架子上的物件来看。曼芝也不好意思追问,因见他蛮有兴致的样子,便说:“一般的客人我们顶多打8。5折,常先生是贵客,若看中什么,我给你打7折。”

常少辉掉头瞥了她一眼,嘴角挂着笑,说:“苏小姐真会做生意。”

曼芝其实并不擅长介绍,被他这么一说,脸倒微微红起来。她的皮肤是玉瓷一般的晶莹,染了些嫣红后格外好看。

常少辉看了看表,说:“你这里的东西很不错,只是今天我没时间,改日再来挑吧。”

他一边说,一边从服务台处抽了张花店的名片。

曼芝只当他是托词,也未放在心上,和李茜一起送他出门。

乍一曝身于烈日底下,曼芝有短暂的晕眩。

常少辉忽然扭头对曼芝说:“我喜欢你花店的名字。”

他丢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就大踏步地向远处走了。

曼芝还未从日光浴中回过神来,茫然地望着他的背影,又抬头去看店铺的招牌,暗红色调的背景下,是两个大大的仿宋体字——花间。

第二章 试探

这次他不过是借个机会试试邵云水深水浅,看看到底有多少人站在他那边……

四点过后,曼芝还是打算去找一下邵俊邦。他有个习惯,只要没事,这个钟点必定在家里小憩。到晚饭的时间,通常就见不到人了,因为他应酬太多。

稳妥起见,曼芝还是给邵俊邦打了个电话,他果然在家。

邵俊邦是邵云的亲叔叔,但长相相去甚远。这位叔叔个子不高,体态粗胖,却是生得红光满面,天生一副老板相。唯有隐藏在略略发胖的脸庞下的骨架子,还能让见过他年轻时候模样的人追忆起他曾有过的清俊相貌。

他一见曼芝就露出了然的微笑,知道她必是为邵云的事而来。

两人寒暄着进了客厅。邵夫人陈如芬也在,她细高个儿,妆容精致,打扮很赶潮流。已经五十的人了,不仔细瞧,只当才四十出头。

三个人在沙发上坐定,陈如芬便亲热地拉过曼芝的手嘘寒问暖:“你可有好些日子没来我这里走动了,是不是忙花店的生意呢?”

曼芝从前在邵氏时,替陈如芬办了许多私事儿。她为人谨慎,口风又紧,所以做事十分妥帖周到。

曼芝笑道:“瞎忙而已,一天到晚真不知道在做什么。倒把时间给耽搁掉了,叔叔婶婶这里就疏忽了。”

说着,她从随身带来的包里掏出两罐茶叶来,“这个时节也没什么新茶,这两盒冻顶乌龙还是一个朋友贺我新店开张,特意托人捎给我的,没舍得喝,一直藏在冰箱里,叔叔懂茶,就索性孝敬了叔叔吧。让我喝只怕是驴饮,要糟蹋了。”

邵俊邦顺手接过来,看了看,果然是好茶,笑吟吟地收下了。

陈如芬又道:“萌萌那小姑娘最近还闹腾吗?前一阵碰见嫂子,说她不爱上学,总是哭哭啼啼的。”

曼芝道:“还是老样子,小孩子适应学校都有个过程,只是她比较敏感,拖了这么久。”

陈如芬叹了口气,道:“唉,这孩子,也怪可怜的。”

邵俊邦在一旁赶紧拦住话题,对着曼芝说:“怎么,邵云回去跟你都说了?”

曼芝见扯到了正题,笑笑道:“叔叔真是聪明人。”她整了整思绪,才又缓慢地说,“我知道叔叔一直对邵云疼爱有加,总存着提拔之心。只是这样的安排,邵云恐怕很难接受。他的脾气您是清楚的,认定的东西,很难改变得了。我是怕……把他惹着了,他做出什么大家都不愿看到的举动,万一公司内部人心涣散,到时反而要与叔叔的期望背道而驰了。”

邵俊邦默默地听着,右手手指有节奏地在沙发沿上敲击。皮质沙发,敲上去只看到轻微的凹陷,没有一丝声响,但曼芝觉得那节奏仿佛合着自己心上的节奏,一拍一拍,稳稳当当。

邵俊邦终于长叹一声,说:“老大这孩子就吃亏在性子直,说话做事锋芒毕露,跟他爸爸真是一模一样的脾气。”

曼芝听了,只是点头,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这公司他也有份儿,我老了,能做得了几年?将来总是年轻人的天下。我原是想让他有个锻炼的机会,给他个独立自主的世界去磨砺磨砺,磨掉些棱角。照这么看来,倒是让他误会我了。”

他的话明显地模棱两可,倚老卖老。曼芝笑笑,不露声色地跟进一步,“叔叔的苦心我明白。只是邵云眼下的那些事,他应付着都有些手忙脚乱,还多亏有叔叔经常提点着。您要再给他个大摊子料理,我都有些担心。不如还是留他在您身边多待几年,跟着您学,只怕进步更快些。”

邵俊邦沉吟不语,似在思考。

陈如芬插进来笑着对邵俊邦说:“啊呀,你是老糊涂了,曼芝说了半天,还没明白过来。你忘了三年前你把邵云派去日本公干两个月,他们小夫妻俩那朝思暮想的黏糊劲儿啦?”

邵俊邦哈哈一乐,“是,是,这点我倒是疏忽了,不过邵云真要过去,必然舍不得老婆孩子的,肯定一并带过去。”

陈如芬冷哼一声,道:“那N市要什么没什么,过去除了吃苦,能有什么?你侄子去不去我不管,曼芝可是好孩子,我一定不依。”

曼芝冷眼看着他们演了回双簧,脸上笑容不减,“真要对公司好,我再苦也是要去的。”

邵俊邦感慨地继续打着拍子道:“曼芝啊,你在公司帮忙的时候,我不知道有多轻松。你这一走,我真正像是少了只胳膊。你要是考虑回来,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曼芝笑道:“叔叔这样抬举我,实在不敢当。我是觉得做了这么些年,有些累,家里也不等我挣钱糊口,我便趁机偷个懒,做点自己早就想做的事儿。再回去,恐怕骨头架子都经不住了。”顿一顿,又道,“我个人觉得公司当前的问题还是要稳定大局,咱们的几个竞争对手像昌盛、伟新还虎视眈眈的,巴不得邵氏出点什么乱子,叔叔不可大意了。”

邵俊邦岂有不知的道理,此时听曼芝说了,心里倒也欣慰。曼芝是个可靠的人,可惜不站在他这一队,或者说她不站在任何一队。

邵俊邦就坡下驴道:“我本就是提出个想法,也没说要正式任命。你回去告诉邵云,他如果不愿意,叔叔绝不勉强。”

平心而论,他不想把邵云一脚踩扁,毕竟是自己的侄子,原本邵氏既定的继承人。若不是那场意外,邵俊邦不可能轻易从兄长那里将家业接过来。但他的董事长头衔来得不算名正言顺,至今还挂着代理的前缀,邵云始终是个威胁。

如果邵云天资平平、安分守己倒也罢了,偏偏是个行事乖张跋扈的主儿,搞得底下做事的人不知到底该听谁的。一山难容二虎,利益当头,他不得不为自己的家庭考虑,虽然他只有个女儿。

这次他不过是借个机会试试邵云水深水浅,看看到底有多少人站在他那边,平常那些场面上的打哈哈都当不得真,只有这种关键时候才看得出一个人的立场。事实证明,他暂时还撼动不了邵云。从昨天公布意向到今天上午,反对的声音一个接一个,这些声音中,除了那些董事会里的老家伙,从前跟兄长出生入死打江山的公司成员,还有一帮后起之秀。邵云爱讲义气,笼络了一批人,邵俊邦打算隐而不发,毕竟他试探的目的达到了。

曼芝想了想,说:“叔叔最好不要告诉邵云我来找过您,他一直不主张我管他的事,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和我闹。”

邵俊邦点头,“好,我明白。”

曼芝又坐了坐,时间也不早了,她便起身告辞。陈如芬一定要留她吃晚饭,曼芝只是推辞,“今天答应萌萌早些回去。我这一向回去得晚,她老大不乐意,今天再不守时,她又得哭鼻子了。”

邵俊邦夫妇这才送了她出来。

坐在车里,曼芝才长长地暗吁了口气,一颗心重又放下。

那N市的分公司不过是个虚壳,地理交通不便就不说了,纯属夕阳产业,总部拨过去的资金总不超过请求的三成,交给谁都不可能在短期内有所发展,实属鸡肋一块。曼芝记得她离开公司前就听说有意向要卖掉这个分公司,却没料到邵俊邦还唱了这么一出。

她原以为离开了公司,可以不必再涉足到此类钩心斗角里去,现在看来,自己真是想得天真了。

这边邵俊邦望着曼芝离去,转身对陈如芬说:“我一直在猜这件事曼芝会不会来说情,结果她还是来了。以她那么聪明的头脑,怎么会料不到我的意图呢?女人啊,一碰到情就乱了阵脚。”

陈如芬白了他一眼,本想抢白几句,到底忍住了,免得惹些闲气来受,想一想才道:“邵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过有她助着邵云,你可就更吃力了。”

邵俊邦摇摇头,“你还看不出来么,曼芝是个忠厚的孩子。她退出,也是要表明两边都不帮,想搞中立,只是这种事,哪里中立得了?”

曼芝五点半就到了家,家里还没开饭。申玉芳在厨房张罗,她是做惯了家务的,闲下来就没着没落,邵云给她请的钟点工也常常被她偷偷地放回去。

萌萌坐在客厅一角的小木椅子上,脑袋歪靠着旁边的桌子,委靡不振的模样。见了曼芝,只是恹恹地喊了声妈妈,没像往常那样蹦过来。

曼芝走过去,蹲下身打量她,“萌萌怎么了?想睡觉啦?”

萌萌摇了摇头,依旧无精打采。曼芝注意到她眼睛里布了些血丝,于是紧张起来,探手摸摸她的额头,倒是没发烧。

申玉芳听见声音,从厨房里走出来,解释说:“今天幼儿园里比赛跑步,许是累着了,打从接她回来就是这副样子。”

萌萌在一边听了,才振作精神说:“妈妈,我跑了第一名呢,得到一颗五角星。”说着,小手一翻,果然手背上粘了张红色的贴纸。她示意曼芝凑过去,然后抬起小手,把五角星啪的一下按在曼芝的脑门上。

“妈妈最乖了,这颗星星奖给妈妈。”她端详着曼芝贴了红星的脸,高兴地笑起来。

曼芝也笑了,拉过萌萌的小手,亲了亲,说:“谢谢萌萌,萌萌真厉害。”

申玉芳道:“这孩子,大概是拼了小命在跑呢,男孩子都没跑过她。”

萌萌只是拿眼瞅着曼芝,甜甜地说:“妈妈,以后我还要赢好多好多的星星送给你。”

曼芝又感动又歉疚,揉搓着她的小手背,喃喃地说:“是妈妈的好孩子。”

申玉芳假装不满地问:“哟,那奶奶呢?奶奶怎么没有呢?”

萌萌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那好吧,下次再赢到,奶奶也有一个。”

到了晚上,萌萌还是发烧了,曼芝拿体温计给她量了量,395度,顿时心慌起来。她起身穿了衣服,又给烧得朦朦胧胧的女儿也套上衣衫,就抱着她出来。

经过申玉芳的房间,她停下脚步,犹豫着要不要叨扰婆婆。正迟疑间,门却开了,上了年纪的人格外警醒。

申玉芳一看架势,知道不好,也紧张起来,“发烧了?”

曼芝点点头,申玉芳立刻要去换衣服,“我跟你一起去医院。”

曼芝赶紧拦住她,“妈您睡吧,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申玉芳身体不怎么好,有糖尿病,累不得。

“医院里很麻烦的,你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申玉芳搓着手着急地说。今天不巧,邵云和邵雷都还没回来。

曼芝坚持一个人去,申玉芳也不好逞能,把她送到门口,说:“我这就给老大打电话,他再忙,孩子总要管的。”

曼芝没反对,只说:“我们去儿童医院。”

曼芝一路折腾到医院,刚好十点,抱着萌萌挂完号就去急诊室。幸好是晚上,人没有白天那么多,很快就轮到了她。

诊断结果也很快出来了,是急性肺炎,要住院。曼芝怀抱着萌萌,手里捏着一叠单子站在医院的大厅里正不知道该怎么办,玻璃门开了,冲过来一个人,是邵雷。

“大嫂,萌萌怎么样?”

“急性肺炎,需要办住院手续,要赶紧挂水。”曼芝说着,如释重负地把萌萌递给邵雷,自己小跑着去办了住院手续。

等一切就绪,两人坐在病房里照看萌萌输液的时候,邵雷才嗫嚅着说:“大哥的电话老没人接,也许……还在忙。”

曼芝没接腔,淡淡地笑了笑,说:“谢谢你能过来。”

邵雷一脸的羞惭,满心替大哥负疚。

曼芝看了看时间,说:“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我一个人能行。”

邵雷也觉得再陪下去似有些不便,看看实在无事可做,帮萌萌掖了掖被子,然后走了。

曼芝半倚在床头,低头凝望着安详入睡的萌萌。良久,忍不住用手去轻触她的小脸蛋,滑滑嫩嫩的,因为发着烧,有些炙热。萌萌实在是太困了,刚才扎针的时候,也只是哼哼了两声,睁眼见曼芝在,便又放心地睡去。

渐渐地,曼芝也开始意识朦胧,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最终困倦不堪地睡了过去。

邵云这天晚上约了几个生意上的朋友出来玩,吃过晚饭,就在龙城酒店开了个房间打通宵麻将。众人拼了两桌,这边稀里哗啦洗牌的时候,旁边那桌正在紧张地厮杀。古超低低骂了一声:“靠,吵得我脑筋都不灵了。”手里一张牌迟迟不敢推出去。

坐在对面的张昆嗤笑道:“你别拉不出屎怪茅坑。”

古超不示弱地回嘴:“谁是茅坑?你是茅坑?”

两人的对话让坐在邵云身后的一个吞云吐雾的女子扑哧一声笑出来,用手挥了挥面前的烟雾,说了一句:“真臭。”

张昆立刻道:“月月,说谁臭呢?你老公的牌可一点儿也不臭。”

那个叫月月的女孩扬起脖子瞟了眼邵云的牌,微微一笑,继续团拢了身子抽她的烟。

邵云今天手气不错,手边的钞票垒得老高,足有两寸厚。他的心情比在家时稍微好了一点,用异常柔和的声音对月月道:“女孩子,还是少抽点烟吧。”

月月置若罔闻。

冯涛嘴角一勾,笑道:“真看不出来,云少也有温情脉脉的时候啊。”

张昆乐道:“那要看对谁了。月月可是他的福星,只要带上了她,邵云哪回赌钱输过?”

月月的身子像蛇一样缠过来,涎着脸看着邵云,“怎么谢我?”

邵云眼梢一抬,指了指那叠钞票,“随便拿。”

月月顿时赌气地一扭身,重新坐回位子上。

张昆见状嘿嘿一笑,说:“月月胃口大着呢,我知道她想要什么。”

月月闻言,立刻横眉瞪目地问:“你知道我要什么?”

“你要邵云的一颗心。”

月月笑起来,“昆哥的话听着让我牙酸。”

邵云也笑,“我的心早让狗吃了,谁也要不着。”手指拈了张牌往前一送。

张昆嘴里说着:“难怪人都骂你狼心狗肺呢,哈哈!”目光扫过桌上的牌,顿时一亮,整了整自己面前的长龙,而后一推,叫道,“和啦!”

古超一拳砸在桌上,骂了声娘。

于是那几个又开始边聒噪边付钱,手快的已经习惯使然地去洗麻将。

张昆趁着闲隙,轻声问邵云:“我听说邵俊邦那老小子想动你?”

邵云冷眼瞟他,“你小子消息够灵通的。”

张昆得意地一笑,“我也是道听途说。”

邵云冷哼了一声,道:“他休想。”一想起邵俊邦在会上装模作样的神情,就忍不住犯恶心。这回邵云铁了心,就死撑住,称病休假,看邵俊邦能怎么办。

古超输了钱本就不太痛快,这时候插嘴道:“这事儿让你媳妇儿去打个招呼不就行了?邵俊邦这个面子肯定要卖的。”

张昆一听,这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果然邵云脸上yīn云密布,抿紧了嘴一句话也不说,张昆赶紧打哈哈道:“老古你说的什么屁话,嫂子早就不在邵氏了,你无端端牵她出来,想堵云少的心窝子啊。”

在座的一帮人都是邵云多年的合伙人,对他的家室都是心知肚明,他夫妻二人不和早不是什么新闻了。

古超头脑一热造了次,这会儿也有点儿心虚,嘴上还迟钝地保持强硬,“本来就是你媳妇儿坏事。她要是真心对你,帮着你把江山夺回来多好,我们也好少跟着受些折磨。去年的一笔款子到现在还没批下来,我他妈要不是底子厚点儿,早喝西北风去了。”

邵云强压住怒气,yīnyīn地回了句:“你给我们的材料是什么质量,自己心里清楚,少拿别人当傻子。这事儿要不是我出面给你挡着,别说钱了,只怕给你缠一堆官司。”

古超脸一白,立刻委顿下来,咧了嘴一笑,“云少,我知道你够哥们儿,得,我不催你,你说什么时候给就什么时候给。”

邵云的神色也缓和下来,口气依旧冷硬,“看在多年兄弟的份上,这次就算了,下回你要再敢干这种缺德事儿,我头一个不饶你。”

古超只得点头称是,谁会跟钱过不去。

凌晨五点,一群人东倒西歪地趴下了。邵云也是哈欠连天,用手指捏了捏鼻梁,走进盥洗室洗了把冷水脸,再出来,屋子里的空气污浊不堪,令他几欲作呕。他收拾了自己的物品,推推月月,“我们走。”

月月极不情愿地起身,嘴里嘟哝着:“就在这儿睡会儿吧。”

邵云已经去开了门,他急于吸入点新鲜空气,替换xiōng腔中的污秽。月月只得踉跄地跟上。

出了酒店,天际已经泛白。邵云望了望东方那块最亮的区域。过不多久,太阳就会出现在那里,再一寸一寸地侵袭到头顶,无情地炙烤大地。那是注定的,像电脑程序一样早就编好了放在那里,只等到了点就运行。命运何尝不是这样?邵云忍不住想,如果六年前自己就明白这个道理,还会不会那么不顾一切地去冒天下之大不韪?

坐进车里,刚发动引擎,月月就轻呼了一声,然后从屁股底下掏出一只手机,看了看,递给邵云,“你的。”

邵云一边接过来一边想,怪不得一个晚上这么清净,原来手机落在车上了,正好遂了他的心。昨天晚上,谁的电话他都不想听。瞥了眼屏幕,居然有二十几个未接来电,翻看了一遍,大部分是家里打来的,间或插了几个邵雷的手机号,最后一次打来是深夜十二点。心里没来由地一跳,转念一想,曼芝若要找他,一定是用自己的手机打,这些号都是家里的座机打来的,一定是母亲。许是出了什么事,只是这个时间打回去,不知道会不会扰了她的清梦。他思忖着有邵雷在家,有事也不会是大事,十有**是为了他调任的那档子事。

月月见他神色踌躇,不免酸酸地问:“老婆打来的?查岗来了?”

邵云将手机往仪表盘旁一扔,哼道:“胡说什么。”

月月此刻睡意全无,一张年轻的脸上竟然看不到熬夜的痕迹,仰着脸笑嘻嘻地盯住邵云,“今天去哪里玩?”

邵云有些困倦,但他不想回家,于是随口问:“你想去哪里?”

月月做思考状,想了半天,说:“先去吃东西吧,饿了。”

邵云笑笑说好。

他们在一个早茶铺子用完了早点,邵云又看表,六点了,他知道母亲通常这个时候已经在厨房忙碌,于是掏出手机准备拨回去,正按着数字,手机却响了。

邵雷在电话里十分不满地说:“哥,你一晚上去哪儿了?我和妈不知找了你多少次。”

邵云不理睬他的抱怨,只问:“有事吗?”

“萌萌住院了。”

邵云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眉头紧蹙,紧张地问:“怎么回事?”

“急性肺炎。刚打电话给嫂子,她说烧退了,但还要留院观察。你快去吧,在儿童医院1102病房,嫂子陪了一晚上了。”

挂了电话,邵云对月月说:“我有事,今天不能陪你了。”

月月识趣地点头,她跟了邵云大半年的时间,对他的脾气熟得很,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撒娇,什么时候不能捋虎须。

邵云赶到医院,曼芝正在给萌萌喂薄粥,申玉芳坐在旁边说着闲话,见他进来,忍不住冷笑两声,“你跑来干什么?别耽搁了要紧的事儿,我们可担不起这责任。”

邵云知道母亲一定是气极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只得假装听不见,抿着嘴不做声,走过去拿手一探萌萌的额头,笑着说:“烧退了。”

萌萌伸出小手指挠一挠人中,老到地说:“早退了,妈妈说我要是乖,可能今天就能出院了。”

曼芝微笑着将一勺粥塞到她嘴里,“那你好好吃,吃饱了,身体里的好细菌才打得过坏细菌。”

萌萌重重地点头,“我是小老虎,阿呜阿呜。”

邵云见没他什么事儿,多少有点尴尬,俯身问:“萌萌想吃点什么,爸爸给你买。”

萌萌的眼睛飞快地扫了一眼曼芝,不吭声。

曼芝淡淡地说:“医生嘱咐不要乱吃东西。”

邵云只得点点头,心里恨极了曼芝那副若无其事的神情。他情愿她骂自己几句,也好过这么不咸不淡的态度,她表现得有多大度,就映衬出自己有多卑劣。

等萌萌吃完了,申玉芳立刻上去收走了餐具,要出去清洗。走到门口,她回头对邵云道:“你跟我来。”

邵云知道少不了又有一通唠叨,但不敢违逆,只得硬着头皮跟出去。

转过一条走廊,是个死角,人迹稀疏。申玉芳顾不上洗手里的餐具,气鼓鼓地往一张凳子上一坐,邵云赶紧赔着笑在她身旁坐下,“妈,是我不好,你打我、骂我都成,别为我气坏自己的身子。”

“这话,你怎么不对曼芝说去。”

邵云装傻充愣地笑,申玉芳终于掉下泪来,“你就不能对她好一点儿?这些年来,你那样折磨她,她从来没说过半句你的不是。我知道,你解不开心里的结,可是都已经过去了,你能怎么样?你还想怎么样?”

邵云脸上的笑再也装不下去了,面颊僵硬地抖动,微微低下头去。

申玉芳了解儿子的痛,见他这样,便不忍再数落下去,叹息一声道:“这话,我也劝过你不知多少回了,你不听,我也没办法。我年纪大了,许多东西都看淡了,我不求你飞黄腾达、光宗耀祖,那些都是虚的,我只想看着你们俩好好地把日子过下去。”

邵云静静地将脸埋在母亲的腿上,仿佛回到小时候,他遇到挫折时到母亲这里来寻求安慰一样。他多希望母亲能像从前那样帮他抚平一切伤痛,他可以昂首挺xiōng地重新来过。可是不行,母亲已经没有那个能力了。

良久,他抬起头看着申玉芳,脸上只有茫然,“妈,我们的事您甭管了,就由我们去吧。”

申玉芳呆呆地看着他,什么也说不下去,除了无奈,还是无奈。

申玉芳提着洗好的餐具回到病房,听见母女两个聊得正热闹,原来是萌萌在眉飞色舞地讲幼儿园里的事:“余老师告诉我们,小朋友不可以去碰窗台上的花,结果曹晓洋那个小屁孩,立刻就跑过去摸了摸仙人掌的刺。”

曼芝问:“那老师怎么说?”

“余老师就把他关到阳台里去罚站了。结果,你猜怎么着,等余老师再去找他的时候,发现他站在阳台上开心地望风景呢。”

曼芝被萌萌绘声绘色的讲述逗得直乐,申玉芳也笑眯眯地走过来说:“曹晓洋那个孩子我见过,的确淘气得很。”

萌萌眼尖,见申玉芳一个人回来,就问:“爸爸哪里去了?”

申玉芳对着曼芝说:“他刚才接了个电话,俊邦打来的,让他回去开会呢。”

曼芝点点头,心里有数,邵俊邦是打算妥协了。

申玉芳问她:“你店里要有事,就去吧,我陪萌萌。”

萌萌的小嘴又嘟了起来,曼芝忙道:“我今天不去了,刚才电话都打过了。今天陪萌萌一整天。”

萌萌这才展开了笑颜。

“萌萌想玩什么呢?”

“讲故事!”

于是曼芝给她讲了一上午的故事。吃过饭,萌萌到底撑不住,又沉沉地睡去。

曼芝和申玉芳伴在床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

申玉芳忽然牵住曼芝的手,诚恳地说:“曼芝,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我代邵云跟你说声对不起。”

慌得曼芝一迭声地道:“妈,您说到哪儿去了。我没不高兴,真的。”

申玉芳只是叹气,“我知道你人好,是邵家对不住你。”

曼芝怔了半晌,才说:“没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只要萌萌好就行了。”心里凄怆地想,那些缠绕得如乱麻一样的恩怨纠葛,早已分不清是谁对不住谁了。

第三章 遇劫

曼芝举起那只缠着纱布的手,端详了一下,竟超然地说:“无非是多刻了一道痕迹。”

学校放暑假了,萌萌嚷着要去曼芝的花店。曼芝怕照顾不周,没有答应,于是给萌萌报了个暑期兴趣班,学舞蹈和画画,照例由申玉芳接来送去。萌萌百般不愿意,可她一向自诩最听曼芝的话,只得不情不愿地照办了。

李茜听曼芝诉说着家事,便道:“你女儿算乖的,这事儿若要换了我侄女,不闹个天翻地覆不算完。”

曼芝惆怅地说:“是啊,萌萌真乖,可我又怕她太乖顺了。前次去开家长会,老师跟我说她从来不跟别的同学争玩具,别人抢,她就让,而且不怎么合群。”

李茜“呀”了一声,推心置腹地说:“那哪儿成?现在的社会,这种脾气发展下去要吃亏,得多带她出来见见世面才行。”

曼芝想了一会儿,才道:“再说吧,只能慢慢来,急也急不得的。”

李茜将一张韩国明星裴勇俊的画报端正地夹在门口的宣传架上,然后小心地调整角度,直到看不出一点歪斜,才满意地拍了拍并没有沾灰的手,双眸痴痴地盯住画中的偶像。

曼芝完成了手里的一盆小插花,在花架上找了个空隙放下。瞧了两眼,似乎不妥,又拿起来,四下找合适的地方,却见李茜咂着嘴在宣传架前挪不开步。

“茜儿,快进来,这花架子得重新排排了。”

李茜“哎”了一声,却依旧不动,曼芝便也走了出去。

李茜用手指了指画中的人,忸怩了一下,忽然说:“曼芝姐,你觉不觉得他有点像常先生?”

曼芝听她这么一说,也留神去揣摩,可常少辉的五官在脑海里不甚清晰,努力回忆了一下,似乎有几分相像,又不十分像,于是随口道:“常先生可不戴眼镜,这裴勇俊似乎是离不开眼镜的。”

一辆汽车此时停在十米开外的临时泊车位,曼芝听见响声,扭头去看,下来的竟是邵雷和上官琳。她眉眼绽放出笑意,立刻迎了上去。

“大嫂。”

“曼芝姐。”两人齐声叫她。

“咦,今天倒有空过来?”

邵雷笑道:“大嫂忙糊涂了,今天星期六啊。”

上官琳将手里的一个提篮盒递给曼芝,“我们在元祖买的新鲜糕点。”

上官琳剪了个超短的发型,一张尖脸上五官分明,眼睛细而长,鼻尖小小的,最惹眼的是一张菱角嘴,嘴角微翘,即使没有什么表情也像是在笑,天生地讨喜。她穿着白色的短袖针织衫,下面配一条牛仔短裙,干净清爽,神采奕奕,和曼芝第一次见到她时简直判若两人。那次是邵雷正式请上官琳到家里去,她还留着披肩发,一身很端庄的套装,很好地掩藏了她素有的锋芒。

曼芝不禁赞叹装扮的强大威力,把个上官琳时而变成贤淑的女子,时而又成了活泼的小姑娘。不过她无法想象自己换上上官琳的这身衣服是否会有同样的风采,她沉静惯了,哪曾有过这般跳脱。

曼芝照例客气了一番,接过提篮,迎他们去花店。

上官琳边走边热情地和曼芝说着话:“我对你的花店仰慕已久,如果不是邵雷压着,早来看看了。说起来,我年轻的时候也想过开花店呢,可惜总没有人支持,连单做投资都被我爸否决,说我不像个生意人。搞到现在,也没那心了。还是曼芝姐有魄力,说做就做了。”

曼芝听她提到她年轻的时候,就忍不住想笑,上官琳不过二十五岁,就敢称老,只怕她到真老的时候,就害怕这样说了。

“我哪有什么魄力,纯粹是闹着玩儿的,图个清净罢了。时间也自由,有什么事说离开也就离开了,不像从前,要左请示,右批准的。”

说话间,就到了花店门口。上官琳一看宣传架上的画报,就眉开眼笑起来,“呀,裴勇俊啊,是曼芝姐的偶像吗?”

曼芝失笑,“我过了追星的年纪了,这是茜儿挑的。”

上官琳笑嘻嘻地道:“我最喜欢看他演的电视剧了。”

邵雷捏着下巴在旁边注视了一会儿,不屑道:“真不怎么样,比我大哥差远了。”

上官琳白他一眼,“你什么都是大哥最好,没见过这么有恋哥癖的人。”

邵雷的脸红了红,偷偷扫了一眼曼芝,嘟哝道:“我说的是事实。”

曼芝原是要推销那宣传架子的,没想到大家对架子上放的画报反而更感兴趣,于是笑道:“茜儿,去,给画报也标个价,说不定有人来买。”

上官琳在店堂里转悠了一回,不免大呼小叫地惊叹,觉得样样东西都好。曼芝知道她是客气,有些东西以上官琳的眼光,未必入得了她的法眼,只是她是个随性爽朗的女孩,觉得你好了,凡是与你沾边的事物就都是好的。

曼芝觉得人跟人也是讲缘法的,她和上官琳哪点儿都不像,却能一见倾心,彼此都认为对方合自己的胃口,这真是十分难得了。

曼芝对上官琳说:“你尽管挑,随便挑中哪样,我送你。”

上官琳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欣喜地问:“真的吗?”

曼芝笑着拍拍她瘦溜的脊背,“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上官琳喜滋滋地换了副眼光去看,“我可不会客气,看上了当真就拿走啦。”

一对中年夫妇踱进店堂,在摆了盆景的架子上挑挑拣拣。曼芝和上官琳说着话,没走上去,只是留神看着。夫妇二人间或交头接耳地低语两句,却是完全陌生的语言,曼芝在这里待久了,倒能分辨出来,是韩语。

过了一会儿,那韩国男子匆匆地撤了,只留下他妻子继续挑选。她仿佛相中了一盆宝石花,转过头来问曼芝:“这个,好养吗?”一口中文十分生硬。

曼芝便走上前去解释,她说得已经比较缓慢了,但那女子很快就流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换作用英语提问,显然要流利一些,原来她的中文不过关,听不懂。

曼芝在大学学的是财经,他们那会儿学英语的劲头远没有现在这样狂热,工作之后也始终是跑内勤,口语锻炼的机会极少,所以她虽然纸上功夫不错,要讲就得费点劲了。

两个人都努力想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于是都不说长句子,只拣最要紧的词往外吐,却反而让对方误会成了另一种意思,于是又要格外花时间去澄清刚才的误会。

上官琳听得好笑,于是走过去干涉,“曼芝姐,不如你说中文,我来告诉她英文吧。”

曼芝见有救星,当然说好。

这个韩国人买东西实在仔细,一来二去费了好些神,总算把这桩小小的生意做成了。

等那韩国人走了,曼芝便向上官琳道:“做生意也不容易吧?”

上官琳不免汗颜,“是啊,我要是买东西,看上了,拿了就走,哪有这么啰唆的。”

“可不是人人都像你这么爽快的。”

上官琳挑了一幅陶瓷烧画,火红的背景,一个傣族女子头上顶一个瓦罐,只看见一张丰腴的侧脸,对着不知名的某处款款笑着。她捧着画爱不释手。

邵雷伸手摸了摸,单对那质地评价说:“可得小心点儿,别摔了。”

他早已在鲜花那里抽了好几种,凑成花团锦簇的一束,此时递给曼芝,道:“大嫂,这是我送上官的,得付钱。”

曼芝笑道:“哦,这个可不能我送。”于是一五一十地将账算清。

因为是休息日,客人要比往常多些。曼芝要忙着应付客人,又不能冷落了上官琳,一时有点顾不过来。邵雷见状,稍坐了会儿,便硬拉着上官琳走了。

曼芝送到门口,再三嘱咐他们常来。

邵雷和上官琳上了车,便说:“其实大嫂开这家花店,不见得比往日闲多少。”

上官琳道:“那可是有本质区别的,以前是替别人打工,现在是自己做老板。不过,我看她的确不像个老板的样儿。客人还价,她总是说,这个不行的,最低只能是多少了,然后就死死抵在那儿,也不多解释,连客人走,也想不到要挽留一下,哪像平常的生意人那样巧舌如簧。”

邵雷想了想,的确是那么回事。在他的眼里,曼芝就是这样一种性格,不肯轻易改变主张,但也不强人所难。一会儿,又蹙眉道:“你怎么说她在邵氏是替别人打工呢?她也是邵家人呀。”

上官琳被他问得一愣,“那到底是不一样的,以前她可做得了什么主?现在生意虽小,可全是自己的主张——咦,我说过这话吗?”

花店周围空着的铺子竟然不可思议地在半月里相继被租掉了,经过轮番吵闹的装修,争先恐后地要开张了。曼芝近水楼台占了先机,和李茜经过一轮争取,把附近几间铺子的开张花篮生意都揽了过来,于是高高兴兴地忙起来。这天因为人手不够,特意把小三也叫了来。

小三长得黑而粗壮,话不多,人挺老实,做事还算踏实。职高毕业后,他一直没找到稳定的工作,到处兼差混日子。他一听是来插花篮,木讷地抓了抓头皮说:“这不是女孩子干的吗?我粗手大脚的可不会。”

曼芝笑着说:“没什么难的,你按我说的做就成。”

好在开张花篮完全图个热闹,并不需要太高的技术含量,三个人很是得心应手。

这天天刚蒙蒙亮,三个人就在店里会合了。有家干洗店今天开张,订了六只大花篮,忙到早晨七点四十五,总算赶完了工。

三个人说说笑笑地把花篮送过去,道了贺又回到店里。曼芝听说他们俩为了赶时间都没吃早点,于是掏了钱让李茜去买吃的。

八点二十八分,鞭炮炸得山响,给枯燥的夏日平添了几分喜气,李茜和小三都跑出去看热闹。

曼芝因这两个小的最近干活儿卖力,也就由他们去了,自己将店堂略微收拾了一下,用电水壶烧开一壶水来泡茶喝。

她爱喝菊花茶,四季不断。

从罐子里拈上几朵,扔进透明的玻璃杯,然后缓缓地将热水倾注进去,眼看干瘪枯黄的花干被清水滋润,一点点地舒展开来,最终脱胎换骨,蜕变成朵朵灵动的活花,在水中飘摇,散发着特有的香气,犹如一次涅槃后的重生,她便觉得连此刻正绽放得娇艳欲滴的鲜花都比不上它的美。

坐在店堂一角打量四周,曼芝的心里不是不充实的。她发现自己越来越渴求这样一种充实的感觉,可以把心里填满,挤掉那些乏力而难过的记忆,让自己每天睁开眼睛,还能一如既往地保持微笑。

手指不断地摩挲着玻璃杯壁,微烫的热度传递到她冰凉的指尖。她并不渴,但每天仍要泡菊花茶,已经养成了习惯。她用另一只手撑着头,盯着敞开的玻璃门外。在暑气逼近前的早晨,她一定要开了门窗,换一换空气。渐渐地眼皮也微垂下来,起得太早,此时真有些乏了。

常少辉走进来的时候,脚步很轻,待曼芝感到异样,张开眼睛,他已经立在她的跟前了。

曼芝有些不好意思,赶紧站起身来,在客人面前显得自己这个老板太过漫不经心了,同时又有些意外,这个钟点很少有客人光顾。

“早啊,常先生。”她微笑着搭讪。

常少辉似笑非笑地盯着她说:“今天上午没什么事,本来想睡个懒觉,结果让鞭炮闹醒了,再也睡不着,于是下来转转,怎么就你一个人守着?”

“赛福特干洗店开张,他们出去看热闹了,到现在还没回来。”曼芝淡淡地解释。

常少辉在店堂里闲庭信步,目光时而掠过鲜花,时而扫过摆饰,他不像在挑选商品,倒像是在做着某种鉴赏。

“为什么会取这个店名?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常少辉忽然问。

曼芝正思量着他会挑个什么,冷不丁听到他这样问,怔了一怔,缓声道:“没什么特别的,纯粹是因为喜欢。”

常少辉回过头来看她,曼芝站在收银台旁,xiōng前系着印有花店标记的围裙,长发松散地拢在脑后,一张圆柔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笼罩着朦胧的笑意,眼神却是冷的,仿佛有化不开的冰结在里面。他们相距不过两米,他却觉得她离自己那么远,虽然她的态度是柔和的。常少辉很奇怪地想起一句话:拒人于千里之外。

两个人一时都无话,只是静静地各思其事。常少辉最后终于挑了一幅画,尺寸很大,拎在手里很有些分量,曼芝便说:“一会儿让人给你送过去吧,顺便可以帮你把画钉起来。”

常少辉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在曼芝递过来的一张卡上写下自己的地址。付钱时,他的头偏得过了点儿,不经意瞥见电脑旁立着个相框,曼芝搂着个细眉细眼的小女孩甜甜地笑着。他很是意外,忍不住又瞟了曼芝一眼,她正低头认真核对,脸上是一丝不苟的神情。

常少辉还是忍不住问了句:“那是你的女儿?”

曼芝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脸上的神色顿时柔和了许多,“是啊。”

“多大了?”

“今年六岁。”

“哦……长得真可爱。”

“谢谢。”

“……你好像结婚很早。”

曼芝的目光飞快地朝他一扫,常少辉看不清那里面传达的信息,就听她说:“这是您的票,请收好。”

他只得接了,自嘲地笑了一笑。的确有点多管闲事了,可是这样尴尬的气氛他不习惯,所以调整了一下,又换了副轻松的口气问:“这么大的孩子,一定很调皮吧?”

“还好,她很乖的。”

曼芝把相框取过来,用手指在镜面上拂了一拂,常少辉注意到曼芝的眼神里有了些温热的气息。

常少辉走后,李茜和小三就回来了。

李茜好奇地问:“曼芝姐,我刚才看到常先生从这个方向走过去。”

曼芝说:“他来过我们店了,还买了样东西。”

李茜流露出一丝失望的神色。

曼芝让小三帮忙把画包起来,嘱咐他十点钟的时候按卡上的地址送过去。

一个上午就在忽忽悠悠中过去。

小三送画回来,曼芝随口问:“把画给常先生装好了吗?”

小三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水,道:“本来说要装,后来他赶时间,要出去,说等什么时候要装再打电话来。”

曼芝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总觉得这个常少辉有些怪怪的,明明几下就能解决的事偏要留个尾巴,而且他看人的眼神不似旁人那样浑噩,竟像要看到自己心里去一样,让人有说不出的别扭。

吃过饭,曼芝意外地接到上官琳打来的电话,说下了班和朋友一起来她店里挑盆景,曼芝当然称好。

可是到了傍晚,上官琳又给她店里来了电话,说自己来不了了,要跟邵雷去看电影《2046》。

“我把你花店的地址留给我朋友了,她说一定会去。哦,不跟你说了,邵雷在楼底下等我呢。就这样啦,曼芝姐,改日见。”

上官琳一阵风似的下了楼,邵雷正坐在车里左顾右盼,见了她,眼前一亮,立刻打开了车门。

上官琳笑吟吟地坐进去,说:“少爷,总算答应我十件事还能完成一两件。”

邵雷不乐意了,垮着脸道:“大小姐,你吩咐的哪件事我没尽心尽力地完成?你想屈死我呀?”

上官琳得意地抿着嘴笑,然后又说:“本来还答应曼芝姐带个朋友去她店里的,这下可放了她鸽子了。”

邵雷便说:“你跟她打声招呼吧,大嫂做事仔细,别让她干等。”

上官琳白了他一眼,道:“早打过了,还用你说。对了,你大哥大嫂这一阵好吗?”

邵雷道:“还不是老样子。”

“你哥那个什么事件解决了?”

邵雷笑起来,“瞧你说的,什么那个什么事件呀。”他当然明白上官琳说的是什么,又道,“总之,他现在哪儿也不用去,还在原地待着。”

上官琳嘟起了嘴,说:“你们家的事我都懒得打听,成天地折腾。依我看,也就你和你大嫂还省心点儿。”

邵雷苦笑两声,不再去接她的茬儿……

电影散了场,两人出来又找地方吃了夜宵,时间消磨得差不多了,邵雷才驱车送她回去。一路上霓虹闪烁,夜晚的城市只比白天更精神。

上官琳突然叫起来,“邵雷你看,那不是你哥吗?”

邵雷的车速放得慢,听她一嚷,赶紧转过头去寻找,果然见邵云怀里搂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和一帮跟他形状差不多的男人前呼后拥地从一家餐馆里走出来。

车子继续向前开,很快就看不见了。

上官琳愤愤地说:“你哥怎么这样啊?”

邵雷忍不住辩解:“他那是逢场作戏嘛。”

“如果我是曼芝姐,看见他这个样子,一定受不了,非上去给他个耳光不可。”

邵雷飞快地瞟了她一眼,嬉笑道:“你不会是说真的吧?”

上官琳乜着眼看他,冷哼道:“你可以去试试看。”

邵雷立刻赌咒发誓,“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啊。你随便去问谁,我邵雷可是对你忠贞不二的。”

上官琳扑哧一声笑出来。

邵雷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哥心里也挺苦的。”

“苦?他娶了曼芝姐那样好的女人,还有什么可苦的。”

邵雷迟疑着,吞吞吐吐地说:“他以前爱过一个女人。”

上官琳立刻敏感起来,“不是曼芝姐?”

邵雷点点头。

“那……他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

邵雷顿了一顿,方说:“她死了……意外。”

上官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即便如此,也不能把这个当作他出轨的正当理由,这对曼芝姐是不公平的。”

邵雷张了张嘴,终于没再辩解下去。有些事已经过去,当事人都不愿意再提起,他应当尊重他们。更何况,六年前发生的那件惊天动地的事,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说得清的。

曼芝的生意始终半死不活地延续着,她找了个时间好好算了算账,居然亏损了不少钱,顿时有些坐不住了。虽说家里不等她拿钱回去,但她总认为既然做了,就要想办法做好。经过一番考虑,她决定发展绿色植物租摆的业务。

曼芝的父亲苏金宝曾做过几年花匠,认识几个苗圃老板,曼芝便由父亲领着见了见他们,又来回谈过几次,总算敲定了一家可以长期合作。价格也是一议再议,才在双方都认为可以接受的基础上签下了购买协议。她又辗转打听到安镇可以搞到出口转内销的便宜套盆,那些陶瓷花盆烧得都很漂亮,只是因为出口检验的标准高,稍微有点瑕疵就被当作次品退了。曼芝去看过,很满意,亲手挑了一批拉回来,找了个简陋的仓库堆着,这下就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曼芝在邵氏工作的时候做过外联,她待人温厚,结识了一批职场的朋友,如今她虽然不当差了,到底当年的情谊还能靠得住几分,加上邵氏正蒸蒸日上,谁不卖几分面子给她?这么一来二去,短短两周的工夫,也拉到四五家单位。

原来以为是个简单的业务,真到实施了,才发现很多准备工作都不够细致,要兼顾的细节太多。虽说生意是到手了,可那些公司管事的行政人员都是不熟识的,要求也高,又不统一,曼芝只得一家一家按他们的意思做布局,记录下他们要求的维护时间。

可问题还是不断,一会儿花匠没按时去,一会儿植物出虫了,一会儿肥料味道刺鼻了,折腾得人仰马翻之后,才渐渐入了轨道。这一忙,一个半月就滑了过去。

这天是和苗圃曹老板结账的日子,曼芝隔夜取好了钱款。第二天一早出门就带在身上,曹老板说九点钟会过来。

曼芝一向都起得早,花店的门面生意和外面的租摆都得担着心,她不得不提前去店里做些准备。临走的时候,萌萌还没醒,曼芝亲了亲她圆嘟嘟的面颊,悄无声息地关上房门。

申玉芳已经把早餐摆在桌上,曼芝进去时,邵云正好用完了餐出来。两人擦肩而过时,他yīn郁的眼神扫过曼芝的脸,曼芝感觉到了,看过去,他却又将目光掉开了,头也不回地说了声:“妈,我走了。”

申玉芳在厨房里应了他一句。

到了小区,曼芝在地下车库泊好车子,从出口转出来,正好是一条狭长的小道,两边是两栋小高层的墙身,褐色的仿古建筑,置身其中往上望,有点一线天的感觉。曼芝每次走过这里,心总有些惴惴不安,不能不说,这是小区设计上的一个缺陷,即使没有发生过意外事件,心理也会有不安。

仿佛有轰轰的马达声由远及近,她加快步伐朝转角走去,过了那里,就是通向花店的直道。

当那辆拉风的摩托车拦在她跟前时,她还想侥幸地绕过去,可是面前银光一闪,一把一尺见长的匕首已经抵到她xiōng前。

车上坐了两个人,戴着头盔,隐约能看到虎视眈眈的眼睛,灼灼地闪着光,跟她一样紧张。

“把包递过来。”后座的那个飞快地喝道,声音很年轻。

曼芝在意识到危险的那一刻起,已经本能地将包藏在背后,身子死死抵住墙,徒劳地做出防御的姿势。她一想到那一叠崭新的票子,心就抽搐起来,都是自己的血汗啊。就这么一迟疑,刀子已经指向她擎着包的胳膊,耳边响起一声不耐烦的吼叫:“快点!”

曼芝无法,只得不情不愿地放松身子,将包拽到面前,立刻有只手凶狠地伸过来抢。慌乱间,刀子划过她的手背,飞快地拉出一道口子。曼芝只觉一阵微麻,一瞬间,包已到了对方手上。她咬了咬牙,开口道:“钱你们拿走,把包还给我。”包里还有她的许多证件,丢了都是麻烦。

后座的那个闻言,似乎愣了一下,飞快地瞥了她一眼,不顾开车的催促,拉开包,见到一沓齐整的票子,眼里一喜,抓出来,就把包往地上一扔。车子突突两声,已经像箭一样射了出去。

前后不过五分钟,曼芝简直疑心是自己的幻觉。但是很快,她就感到手上有热辣辣的痛传来,低头一看,地上已经滴了一小摊血。那只被划伤的手也像恐怖片里女鬼的手一样染着一道红,继续滴着零星的血,她终于感到了恐惧。

曼芝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心里还在思量是先报警还是先处理伤口?有人似乎在身后叫她,她懒得回头,只想赶紧回到店里,她现在这个样子哪里见得了人。

但那个人执著地跑了过来,拦在她面前。

“你这是怎么了?”那人骇然地问,同时抓过她的手来细看。

曼芝痛得嘴里直吸气,眼前花了一花,才看清是常少辉。

“刚才,那边,有人抢劫我。”她有点语无伦次。

常少辉看看她的脸色,显然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也不多话,直接架着她跑到路边去拦的士。

曼芝忽然就乖顺起来,由着他张罗一切。有个人替自己做主真好,可以什么也不用想,尤其现在,她正失魂落魄的时候。

在医院包扎完伤口,曼芝已经恢复了常态,才想起来对常少辉道谢。他没有客气,只是朝她笑笑,仿佛她说得多余。这之前,他已经替她报了警。

他们在椅子上稍事休息,常少辉忍不住提醒她说:“要不要通知你先生?”

曼芝摇了摇头,淡然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常少辉的眼里流露出惊诧,半天才说:“我没见过比你更坚强的女人。”

曼芝低头笑笑,有些涩然。

领完药,他依旧出去拦了部的士。两人并排在后面坐着。

常少辉的身上有一种异常镇定的气质,虽然不说话,曼芝坐在他身边却觉得很安心,潜意识里,一下子跟他拉近了距离。

常少辉不知怎么说了句:“可惜,这样好看的一双手,以后也许会留下伤疤。”

曼芝举起那只缠着纱布的手,端详了一下,竟超然地说:“无非是多刻了一道痕迹。”

常少辉正为刚才贸然的一句话后悔,此刻听了,立刻接口道:“幸亏这痕迹不是刻在脑门上,女人似乎最害怕皱纹。”

曼芝笑说:“害怕也没用,该来的总要来,最多花些心思企望它晚一些来罢了。可是如果一个四十多岁的人有一张二十多岁的脸,想想也是件恐怖的事。我倒宁愿随它本来的面目,相貌和年纪总是相称了才更能理直气壮些。”

常少辉轻轻一笑,说:“能像你这么想得开的女人可不多。”

到了花店门口,曼芝下车前又诚心诚意地谢了一回常少辉,“耽误了你许多时间,改天一定送份大礼给你。”

常少辉笑道:“药还得认真地用,没疤总比有疤好。”

曼芝也笑,“放心,我不是自虐狂。”

回到花店,苏金宝也在,曼芝简单地说了一下,倒把他唬得一跳,几乎就要不许她继续开车。李茜也吓得一张小脸煞白。

曼芝打了电话给曹老板,钱只能改天再给。警局又打电话过来,让她尽快去录口供。生意上的事不会因为她今天的特殊遭遇而绕道,依旧让她忙得马不停蹄。

苏金宝到底心疼女儿,到了五点,死活让她回家去,情愿自己和伙计多留一会儿。

曼芝没有推辞,她的确累得很。

谁知那警局的办事员老杨和邵家熟识,早一个电话打回去报信了。曼芝到了家,还没开口,申玉芳已经准备了一箩筐嘘寒问暖的话等在那里,连一向不见人影的邵云今天竟然也鬼使神差般早早出现在家里。

第四章 侵占

他想起很久以前,她曾咬牙切齿地对着他发誓:“我永远也不会在你面前掉眼泪。”

吃过了晚饭,申玉芳对曼芝说:“这两天萌萌跟我睡,你可以放心休息。”

萌萌腻到曼芝怀里,伸出小手勾住她的脖子,俯在她耳边轻语:“我跟奶奶睡,妈妈好好养身体。”

曼芝确实觉得乏了,便没有反对这个建议,揉了揉萌萌细软的头发,跟她对亲一下,便将她放下。

萌萌跑过去缠着邵云看故事书,邵云将她举过头顶,坐在自己的右肩上,乐呵呵地向她的“娃娃家”走去。

曼芝望着他们的背影,心里有些异样,那是久未有过的感觉。邵云三十二岁了,很多结了婚的男人在这个年纪都开始发福,只有他,依旧那样瘦,也许她今天真的太累了,思想的武装就变得松懈而模糊。

进了房间,要去洗澡,才想到自己的手不方便。于是在抽屉里摸索了一会儿,翻出来一个塑料袋,将那只伤手小心地包进去,扎紧,然后到浴室草草地冲了个澡。

等洗漱完毕,看看时间,才七点半,她从没睡这么早过。

她没拉上窗帘,只是关了灯,卧在床上,一歪头就可以看到窗外昏暗的暮色里,有一群小小的飞鸟不停地扑棱着翅膀飞来飞去。她瞅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那是蝙蝠在捕食。

她想起小时候,晴朗的夏夜,她和姐姐曼绮挤在露天的春凳上,那时也曾有蝙蝠飞过,还有如今早已绝迹的萤火虫。姐妹俩无事可做,就开始嘻嘻哈哈地数星星,巨大的夜空像只无边无际的黑漆盘子,奢侈地盛着满天的宝石,哪里能够数得清?数着数着她们就迷糊了,到底是从哪一颗星星起的头,又是按着哪条轨迹开始的?

“重新数吧。”曼绮总是这样说。她是个什么都无所谓的人,连容貌也似乎就是那么随随便便地一拼凑,却成就了一种惊人的美,而她对此只是漫不经心。如果有人夸她漂亮,她总是会先“嗯?”一声,仿佛没回过神来,倒给人造作的感觉。只有曼芝知道,她是真不在乎。

曼芝却与她截然相反,事事都要把个子丑寅卯弄清楚。她不喜欢随波逐流,相信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道理。曼芝也美,但她的美要严谨得多,五官无论是拆开还是合拢,都很耐看,然而也因此有些拘谨,缺乏了姐姐那种行云流水般的灵动。爸爸总说曼芝聪明,曼绮傻,可是曼芝在很久以后才明白聪明未必是好事,聪明反被聪明误。

数星星,那是她们物质匮乏的童年里最浪漫的游戏了,边数边噼里啪啦地互相拍蚊子,尖叫和欢笑隔着十多年的距离还遥遥地听得见。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什么都没有,回忆起来,却尽是快乐。

如今她只能一个人这样怔怔地翻阅记忆,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仿佛就在眼前的人和事。她清晰地看到自己错在哪里,错得那样明显,也只能徒劳地看着,就像现在去翻开小学的作业本,大红叉叉下面的答案如此可笑,可是就算去改了,还有意义吗?

不能想,不能想,手上传来一点点的痛,零零碎碎地折磨着曼芝的神经。她啪地开灯,翻身起床,在抽屉里找出一叠旧杂志,坐在梳妆台前读起来。

她努力迫使自己静下心来看书,看了半天,却仍然字是字,她是她,怎么也融入不进去。

房门毫无征兆地被推开,她微扬着眉回过身去看,以为是萌萌想耍赖又来缠她,却不料进来的是邵云。

他不说话,目光虚空地扫了曼芝一眼,边解衬衫扣子边朝里间的浴室走。随即有水流的声音传来。曼芝愣了一会儿,又将目光掉回书本上。

邵云有多久没跟她单独在房间里,她已经记不清了。他们长期分居,只是因为有个萌萌,才给这种局面提供了一个正当的理由,而这理由对申玉芳来说是重要的。

曼芝不知他今天是怎么了,猜测也许是申玉芳逼的,这样想着,心里冰凉地滚过两声冷笑。

水声乍停,邵云在里面用不小的声音对她说:“我的浴衣忘拿了。”

曼芝迟疑了一下,恼恨而无奈地开了衣柜,摘下一件浴袍,走了过去。

推开浴室的门,邵云的赤身裸体笼罩在薄薄的雾气中。他坦然地擦着身上的水渍,脱去衣衫的体魄一点儿也不瘦,反而是健硕而性感的,尤其那古铜色的肌肤和匀称的身形。

曼芝的脸微热了一下,扑面而来的湿暖空气是浸润的。她飞快地把浴袍搁在衣架上,转身就走,再回去看书,就有些心绪不宁。

邵云终于穿戴齐整地走了出来,手里变戏法般多了盒烟。他走过去,径直往床上一靠,手习惯性地从烟盒里掏出一支,待要点上,想起什么,竟客气地对曼芝扬了一扬,“可以吗?”

曼芝第一次见识他在自己面前显露绅士风度,于是很配合地说:“对不起,不可以。”

邵云怔了怔,到底还是把烟丢回床头的柜子上,又无所事事地拽过来一本杂志,学着曼芝翻看,可眼睛却时不时地向她瞟去。手里的书被他翻得哗啦啦地响,曼芝有点心烦。

“痛吗?”他问,口气似压抑着不耐烦,仿佛在应付一件差使。

曼芝的眼皮也没抬一下,依旧盯着杂志,淡然道:“还好。”

她的态度令他有些憋屈,倒显得他是专门过来讨好她似的。他有点不甘心,于是在空中朝她伸着手,声音低沉地道:“过来让我看看。”

曼芝仍然是冷冷的,“不必了。”

可是她并没有阻退他,瞬间,她便被他重重地拉进怀里。他虎着脸,抓起她那只受伤的手来查看,眉头微锁。

曼芝的身子在他怀里僵了一僵,感到异常别扭,于是冷然道:“你有什么话可以直说,不必这么远兜远转的。”

邵云听她这样讲,脸一沉,便松开了她,道:“那好,我要你明天就去把店给关了。”

“不可能。”曼芝决绝地回答。

邵云一反常态地没有立刻发脾气,耐着性子道:“你如果嫌闷,可以回公司做,如果不想在公司,我也能把你弄进别的单位,何必在那种地方抛头露面?”

曼芝笑了,“邵云,你最好别忘了我们的约定。我不插手你的事,请你也不要对我的事指手画脚。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不是很好吗?”

邵云最气她这一点,只要两人单独相处,曼芝就完全抛开了平日里的温顺和气,变得牙尖嘴利,对他寸步不让,如一枝带刺的玫瑰。

邵云眼里的怒意开始积聚,“你是存心想惹我,是不是?”

曼芝毫不畏惧地迎视他,静静地说:“是你太易怒了。”

她眼看着他凌厉的眼神向她迫来,那是他发怒的征兆,可是她不怕。把他逼到这个份上,他通常会转身摔门而去,跟从前每次吵架一样。微一扬脖,她补上了一句:“如果你说完了,可以回自己房间了。”

可是这次她失算了,邵云并不打算就此罢手,他俯下头直接攫取了她的唇,将愤怒化为一股侵占的力量。

曼芝呆了呆,本能地挣扎起来,却没有摆脱他的控制,搂住她身子的手反而箍得更紧。他抱着她直接滚倒在床上。

曼芝死命抗拒,无奈只有一只手使得上劲。她那缠着厚厚纱布的左手被他小心而轻易地压在头顶上方,徒劳地做着挣扎。于是她发了狠,拼命用右手去抵御,可是邵云似乎下定了决心要拿下她,哪容她抵抗?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钳制得牢牢的,从容不迫地欣赏她被征服的姿态。

灯光下,曼芝诱人的胴体一览无余地呈现在邵云面前,丰腴而雪白。他深褐色的瞳孔在急遽地收缩,喘息也渐渐粗起来。曼芝突然起了恨意,她感到深深的屈辱,眼眶里有湿意在堆积,她努力大睁着眼睛,唯恐有泪水滚落出来。

邵云注意到了她的异样,动作缓慢下来,哑声道:“你想哭吗?如果你哭出来,我就放过你。”

曼芝狠狠咬住下唇,倔犟地把头一偏,轻轻地吐出一个字:“不。”

他想起很久以前,她曾咬牙切齿地对着他发誓:“我永远也不会在你面前掉眼泪。”她真的说到做到,牢牢地记住他对她的伤害,这么多年来,不肯放松一分。可是若论起来,也是她伤他在先,远要比他狠一千倍。

他的脸上笼罩了一层yīn云,心里越来越寒,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也消失殆尽……

风平浪静之后,邵云感到深深的疲累,心理的尤胜肉体上的。他转过脸去,见曼芝脑袋偏向一边,眼睛紧闭,似乎睡着了。可是他知道她醒着,料定她心里一定恨极了自己。他忍不住轻轻伸手过去,想抚摸一下她柔软的面颊,手到半空,迟疑地僵持着,最终握成了拳头,又生生地收了回来。

他终于在浓重的倦意中沉沉睡去。他很少做梦,可是今晚,也许换了张床,他竟鬼使神差地做起梦来。

梦里有女人瑟缩的哭泣声,像虫子一样细细啃咬他的听觉神经,他有些惶恐,不知道那是谁。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做梦总会听到同一个女人对他哭泣,那声音令他疼痛难当,是一种追悔莫及、深入骨髓的痛,可是他只能听着,却什么也做不了。难道又是她回来了吗?他挣扎着,努力要听真切,结果却醒了。

的确有人缩在黑暗里抽泣,那声音从现实传进了梦里,却是曼芝。

邵云怔怔地听了一会儿,无声地叹息,身子移动过去,异常轻柔地将她拥入怀中。

曼芝满心凄冷,她不需要这样廉价的安慰,可是任她怎样挣扎、撕咬,他总是不放手。

曼芝终于也累了,渐渐止住了啜泣,认命地蜷缩在邵云的怀里。

夜色无边无际地笼罩大地,人心变得脆弱而惶惑,白天所有的武装都只是一个虚伪的壳,仅在光亮里起作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他们唯一能感知到的只有对方,哪怕彼此心存仇恨。

他们就这样保持着搂抱的姿势静静地睡到天亮。

申玉芳哼着小曲儿去厨房端新熬的米粥。她是守旧的人,总是相信米粥比什么面包牛奶都有营养,尤其对需要进补的人来说。

“奶奶今天早上怎么这样高兴啊?”萌萌趴在桌上,边啃着粗粮面包边纳闷地问。

申玉芳走出来,把手里的粥碗逐个递给曼芝和邵云,笑道:“奶奶呀,就是高兴。”从看到曼芝和邵云从同一间房里走出来时,她就有些喜不自禁了。这是个好征兆,说明邵云还是心疼曼芝的,见她一受伤,真情就自然流露了。

邵云干咳了一声,拍拍萌萌的脑袋瓜,开始低头喝粥。曼芝也不多言,自顾自吃着,并不去看邵云,彼此却是心照不宣。

“你开车不方便,一会儿我送你去吧。”邵云突然抬头对曼芝说。

他想过了,既然曼芝坚持,就由她去吧。也许母亲说得对,他的确应该试着忘掉过去,好好珍惜现在。

曼芝颇感意外地扫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倒是申玉芳,格外高兴,对邵云说:“这样好,这样好。哦,曼芝的手要恢复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阵子就都由你送吧。”

邵云温和地笑一笑,答应下来。

上了车,两人一路无话。快到花店时,邵云才开口道:“昨天晚上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

曼芝面无表情地将脸转向窗外,表示她并不想听。

“曼芝,我们……能不能找个时间好好谈谈?”

“你想谈什么?”曼芝的声音冷冷地传过来。

车子已经停在了花店的门口。

邵云艰难地舔了下嘴唇,说:“我希望……我们以后能不再争吵,好好地过日子。”他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让曼芝着实意外,但她依旧没有动弹。

“我觉得我们这样的生活很不正常……我是说,”邵云突然不知如何表达,感到思维有点混乱,深吸了口气,稳了稳情绪,才重新说,“我的意思是,萌萌渐渐地大了,她迟早会懂,会察觉我们之间的……”

“邵云!”曼芝打断了他,转过脸来。她的脸上带着一丝笑,可是那笑容令他有掉进冰窟的寒冷,她缓慢地说,“你不必为了昨晚的事找一堆借口出来。照顾萌萌是我最重大的责任,我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不需要你来提醒。至于其他,还是那句话,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就什么事也没有!”她说到最后,声音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很快就被自己镇压下去,不等他的下文,就推开车门,跳下去,头也不回地朝花店走去。

邵云眼看她微笑着和迎出门口的一个女孩打招呼,又仪态从容地相携着一起走了进去。他的xiōng口像堵了块石头一样窒闷,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曼芝的手不能做事,但毕竟守在店里心安许多。她庆幸自己开了这间店,虽然普通,虽然不起眼,却是她休憩的好去处。在这里,不用小心翼翼地看人脸色,提防说出来的话伤害了谁,又惹谁多了心。虽然她从来不惮于人际应对,可是也会累,累的时候,她希望有个属于自己的港湾,可以静静地停靠一会儿。现在总算有了,她怎么舍得放弃?

下午,常少辉竟然打来电话,李茜接的,听出是他,口气顿时欢快而欣喜。

“常先生啊……嗯,可以,方便的……哦,你说我们老板啊,她挺好……在啊,你要她听吗?”这样说着,话筒已经传到了曼芝手里。

曼芝才“喂”了一声,就听到常少辉在那头笑,“李小姐手真快。”停顿了一下方又道,“我其实没什么要说的了,你没事就好。”

他不过说了这么一句简短的话,曼芝不知为何心里竟感动起来,也许平常一个人独撑惯了,再恶劣的言语也能谈笑应付,反而一个小小的关心更容易击中心脏。

“谢谢。”她由衷地说,然后轻轻挂了电话。

李茜从存细碎物品的抽屉里拣了几颗钉子,用小纸袋装起来,曼芝看着她问:“你要做什么?”

“常先生说他想自己挂那幅画,可是上次我们给的钉子不知搁哪儿了,问能不能再要一些,我就寻了几个,要不……我给他送去?”

曼芝仿佛没有注意到她期待的眼神,想了想,从货架上取下一个价格不菲的琉璃饰品。她记得上回常少辉在店里转悠的时候,盯着它琢磨了不少时间,道:“还是我去吧,昨天的事多亏了他帮忙,我得当面谢谢他才好。”

“哦。”李茜只得把装钉子的纸包递给她。

曼芝精心将礼物包好,装进袋子,又拿上钉子,再三核对了常少辉的地址,这才出了门。

小区的环境很好,曼芝选择店面的时候曾经进来过。这里四处蔓延着绿意,人工雕砌的亭台楼阁,假山环水,虽然有点树小墙新画不古的牵强,但毕竟美化了视野,好过灰白一色的水门汀。尤其中央水池里规模不小的喷泉,在炎炎夏日里给人平添了清凉,多少也能拂去一缕浮躁。

常少辉的公寓在九层,曼芝坐电梯上去,按了好一会儿电铃,才有人来开门。

常少辉穿着一身白色的运动短装,还戴了顶棒球帽,于斯文之外添了几分英气,见是曼芝,十分意外,热情地让她进去。

“不会耽误你吧?你好像要出去的样子。”曼芝笑着问。

“哪里,我跟朋友约了三点去打网球,现在还早,没想到老板亲自上门来了。”常少辉呵呵笑着开起了玩笑。

曼芝适时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真心诚意地道了谢。

“你太客气了。”常少辉微笑着,还是接过了礼物,目光掠过曼芝依旧缠着纱布的左手,定了一定,就去拆礼物。

当他看到盒子里的东西,不由吸了口气,深深地望着曼芝道:“你真是……太细心了。”

曼芝被他这柔和的目光一注视,就有了几分不自在,可她向来是不露声色的,于是大方地一笑,“我随便选的,你喜欢就最好了。”

常少辉听她这么说,便没再去深究,小心地把琉璃搁在桌上,才说:“既然来了,就坐一会儿吧,你想喝什么,绿茶?咖啡?”

曼芝忙道:“不麻烦了,我一会儿就走。”

常少辉坚持说下去:“我猜你喜欢喝茶,而且是花茶。”

可是他很快就有些苦恼地说:“我这里没有花茶。”

曼芝抿着嘴笑,“我说不用麻烦,你就别费心了。”

最终常少辉还是给她沏了一杯上好的绿茶,用的是极细腻的青花瓷杯。

他在张罗的时候,曼芝才有机会打量他的公寓,面积不十分大,但他一人住也绰绰有余了。装修风格是属于简约一派的,没有冗余的设计,因而更显得空间大而宽阔。其间点缀了不少摆件儿,每件器具粗看不觉得有多出色,仔细瞧上两眼,才会发现原来是那么精致和考究。

常少辉见曼芝在环视自己的屋子,主动说:“这房子是我租的,因为喜欢它的设计。”没等曼芝开口,又道,“这里面大部分的摆设都是我自己这些年挑的,我对一切设计精良而巧妙的东西都有着强烈的兴趣。”

曼芝无奈地笑道:“好像我想问什么,你都知道似的。”

常少辉轻笑一声说:“因为你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他见曼芝尴尬,才又醒悟自己唐突了,暗自懊恼为什么平常那么把持得住分寸的自己总是会在她面前说错话。

“事实上是因为来我这里的朋友都会问同样的问题。”他依旧笑着把话圆了回来。

曼芝注意到靠窗的转角书桌上摆了一件机械装置,不觉走过去细瞧。金属质地,密密麻麻的钢绳来回牵制着细小的部件,看不出是什么。

常少辉走到她身旁,伸出手指,轻轻拨动底部的一个转钮,顷刻间,这机械便获得了动力,如活了一般一拨带动一拨地转动起来。曼芝惊叹其精巧,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这是我还在物理研究所供职时一位师兄带我们一起制作的,我们叫它‘有条不紊的史坦利’,用它来证明一个成功的机械设计完全是可以由人来掌控的。”

曼芝佩服地叹息,“设计这样一个装置,得弄清楚多少来龙去脉啊,太复杂了,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常少辉微微一笑,“从机械的角度来说,没有问题是解决不了的。”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只要这个问题不涉及人。”

曼芝细细回味他说的话,嘴角轻扬,“常先生真是个很理性的人,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常少辉并不否认,“可惜,有时候太过理性了会让人觉得冷酷。”

“会吗?”

“至少有不少人这么评价过。说我……缺乏情趣,像一块石头。”他回忆着那些评论,微微地笑起来,仿佛是在复述别人对他的赞美。

客厅的一隅,常少辉在她店里买的那幅画儿端正地搁着,紧挨着画的地面,放着一个小小的彩纸包,那是她店里专门为客人装小零件预备的。如果猜得不错,里面装的应该就是跟画儿配套的钉子。

常少辉不过是找了个往店里打电话的借口而已,他真正关心的其实是曼芝。

曼芝一经琢磨出来,心里就涌起难言的滋味,说不清是喜悦还是苦涩……

上官琳是被大学同学硬拖去龙城俱乐部的。

她在本市的N大读的财经本科。同学中本地生很多,毕业后也大都留在了本市,有进税务单位的,有进财政局的,更多地进了企业。做财务的需要随时了解财政信息的动态,于是大家自然而然组成了一个小团体,没事就聚在一起聊聊天,互通一下有无,一举两得。

上官琳在事务所工作,本来就忙。自从认识邵雷后,那能挤出来的一点可怜的业余时间也都被邵雷瓜分掉了,几次同学聚会都没能参加。

这次是庆祝毕业两周年的盛会,她又是班长,自然是重点邀请对象。用他们的话说,重色轻友到这步田地,不让她买单算便宜她了。

俱乐部的活动从下午五点开始,比较休闲,可以打室内高尔夫,可以玩斯诺克,可以健身,还能游泳,当然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光坐着聊天。

上官琳端了杯果汁走到会议的主要组织人潘翔跟前,他正兴致勃勃研究着斯诺克的球技。

“可以啊,翔子,这次的规格跟平常比高出去不少哦。”

潘翔面带得色,对上官琳挤了挤眼睛,“咱也不能老是火锅、大排档的凑合啊,辛苦了两年,怎么也得带大家来这里开开荤。”这样说着,又起了一丝遗憾,“可惜没有包场,太贵啦!”

上官琳甜甜一笑,双目往四周一转,这个厅的确大,足够容纳上百号人,光给他们这十几个人玩,有点浪费了。

“还成,闲杂人等不多。”

“没到点呢,我以前跟朋友来过,晚上那叫一个热闹。”他略凑近上官琳,轻语道,“这里的小姐特别漂亮!”

上官琳用力捶了他一拳,笑骂道:“德行!”她天性爽朗,是班里公认的假小子,难怪一帮男生说点有颜色的话也从不避她。以至于当得知她也有男朋友的时候,他们都惊讶地瞪大眼睛,这才注意到撇开性格因素,原来她也是个很养眼的姑娘。

晚餐是自助的。上官琳胃口好,来回穿梭了几遍,面前的碟子很张扬地铺着,从生鱼片到烤牛排到水果色拉到冰激凌。

“你也不怕吃完了拉肚子。”吴菁翻起白眼鄙夷地说。

王静则是羡慕的口气,“上官,你怎么总也吃不胖呢?”

上官琳心不在焉地盯着左边桌子上的一个大锅,底下竖了块牌子,标着“鱼翅羹”的字样。然后她终于忍不住了,对坐在最外面的章峰嚷道:“哎,章章,留神着点儿鱼翅啊,出来了赶紧知会一声。”

章峰不满地瞅了瞅她面前堆积如山的碟子,慢条斯理道:“不许浪费。”

上官琳嘻嘻一乐,目光逐一扫过自己的战利品,说:“我看着就高兴。”

用完了餐,游乐厅里的人果然就多了起来,靠左边的门口划出一块规模不大的区域,看格局像个酒吧,这时候也零星坐了些人。

上官琳纳闷地说:“我要上酒吧也不会到这里来,吵死人了。”

潘翔道:“小兄弟,你是不懂,这里的娱乐项目多着呢,酒吧不过是个幌子而已。”再下来,任上官怎么盘问,他都不肯说了,“自己有眼睛,不会看啊?”

十几个人此刻已经自发围成了几个谈话圈子,开始热络地做起了必不可少的交流。

上官琳忽然笑起来,坐在她身边的王静扭头望望她,“想什么呢,这么高兴?”

“我有点明白翔子的意思了。”她的目光停留在吧台处一对紧密缠绕的男女身上。他们挤坐在一张单人沙发里,背对着这边,跟他们垂直的三人沙发上还坐着几人,自顾自地聊着天,完全当那两个是空气。

王静漠然地对着那边扫了一眼,依旧凑上来道:“上官,我托你的事到底怎么样啦?”

上官琳有些愣神,“嗯?”但很快就醒悟过来,“哦,你是说你表弟工作的事儿吧。”

王静眼睛亮了亮,“是啊,问邵雷了吗,他怎么说?”

“他们公司现在不缺计算机方面的人,尤其又是刚毕业的,没什么经验。不过,如果他愿意的话,有个物流的职位倒是可以……”她忽然就没了下文,仿佛凭空被人捂住了嘴巴。

王静正聚精会神地听着,“怎么呢?接着往下说呀。”

她抬头希冀地望住上官琳,后者的眼神有些异样,直直地瞪住吧台方向。王静顺着她目光看过去,原来上官琳依旧盯着刚才惹她发笑的那对男女,只是此刻那两个人换了个位置,已经是面朝这边了,竟然是一对俊男靓女,难怪上官琳看得眼睛发直。

“我说上官,”王静见她毫不避讳地盯着人家,不得不伸出手掌在她眼前晃悠,“你不至于吧,那男的虽然长得不错,好像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啊。你瞧他那轻薄样儿,比你家邵雷差远了。”

上官琳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什么,许是眼睛瞪得有点酸了,低头喝了口手里的橙汁,思索了片刻,才转头问王静:“刚才咱们说哪儿啦?”

她们继续聊着,可是接下来的时间,上官琳始终心不在焉。王静注意到她还是有意无意地去瞟远处的那对男女,眼里竟然有些愤恨之意。王静糊涂起来,她不记得上官琳在邵雷之前还谈过什么恋爱,上官琳在学校也一直是清清白白的。

“卑鄙!”上官琳猛地从牙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王静吓了一跳,不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有什么卑鄙之处,还没来得及问,上官琳已经端着饮料朝吧台的方向走过去了。

“喂,她想干吗?”潘翔也注意到了上官琳的异样,轻声问王静。

王静很无辜地忽闪着大眼睛说:“我也不知道呀。”

上官琳紧紧捏住手里的杯子,犹如怀揣一枚炸弹。她一直走到留意已久的那对男女面前才停住。

那长发女子此时正伸了双臂勾住男人的脖子,在他耳边窃窃私语,惹他朗声地笑。在笑声中,男子看到了站在面前的不速之客,那笑就有了几分凝滞。

“上官琳?”他似乎有点不确定地叫了一声,但与那女人搂抱的姿势并未因此而改变。

上官琳赞赏地一点头,持杯的手干脆利落地往前一扬,毫不犹豫地将饮料泼了上去。一阵惊呼和口哨声中,长发女子的身上被黏糊糊的果汁淋湿了半边,引得她狼狈尖叫。

上官琳感到有点遗憾,角度过了点,泼错了人,目标对象的身上只零星沾到几滴,但她还是展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真对不起,不过——我是故意的。”上官琳盯着面前的人傲然道,话语里充满了挑衅。

男子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却并不惊慌,反而对她笑了笑,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她,犹如在看一个小孩子撒泼。

上官琳逼近他几分,一字一顿地说:“那么,祝你今天玩得开心!”然后转身优雅地离去。

“邵云,她是你老婆吗?怎么这么霸道?”长发女子这才愤愤地嚷起来。

同伴中的一个油腔滑调地回答:“当然不是啦,她老婆要是这么悍,邵云还敢出来玩吗?喂,不会又是你欠的一笔风流债吧。”

一伙人呵呵地跟着同乐。

“闭嘴,胡说什么。”邵云若有所思,眼神中闪烁出不可捉摸的意味。

上官琳回到位子上,她那帮同学已经自觉自愿地把原先分散的小组织并拢成一个大圈子,对她刚才的“义举”感到兴奋而好奇,正翘首等她回来解释。

上官琳一屁股坐下来,刚才那股得意的劲头一下子荡然无存。她知道自己又犯傻了,多管那闲事干吗?人家老婆都不管,自己凭什么这么义愤填膺地挺身而出,至于吗?

可是一想到苏曼芝,她不知怎么就火大起来,确切地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婚姻搞到这种地步,真是失败!

面对一双双八卦的眼睛,她心烦意乱地挥挥手,警告道:“烦着哪,都别啰唆一个字,否则我立马走人。”

余光一扫,对面沙发上的一拨人早已不知去向,大概是怕她再去捣乱。

大伙儿了解上官琳的脾气,于是悻悻地散开,依旧重拾原先的话题。有些人被这事儿一冲,才发现坐了很久,腿脚有些麻木了,纷纷起身找项目去运动。

上官琳有些意兴阑珊,终于还是提早走了。

上官琳出俱乐部的时候还早,九点刚过。她独自在街灯光线笼罩下的马路上踱着步,百无聊赖地看着街市的风景,心里也不知道是在懊悔刚才冲动的言行还是在思索关于婚姻的命题。

她第一次在邵家见到邵云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景象和刚才邵云与酒吧女郎纠缠在一起的镜头在眼前不断重叠,让她感到无比地别扭和困惑。

曼芝虽然和气温柔,但似乎又不是那种愿意姑息不如意的人,怎么能容忍自己的老公在外面这样胡作非为?除非她一点儿都不知道。可是上官琳不信曼芝会毫无察觉,邵云几乎是不避人的。

身后传来一声汽车鸣笛,上官琳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让,随即鸣笛声再次响起,她又让过一点儿,可是那辆车似乎存心跟她过不去,盯着她不放。她忍无可忍地转身,正要发火,邵云的头从车窗里探了出来。

“上车吧,我送你。”他对她说,口气很温和。

上官琳毕竟有点理亏,没有像刚才那样趾高气扬,对他摇了摇头,说:“谢谢!不用了。”继续往前走,邵云的车子就缓缓地跟在她旁边。

“你不会是怕我报复你吧?”他居然还开得出玩笑。

上官琳止住脚步,想想确实也没什么可怕的,迟疑了一下,还是拉开车门钻进了后座。

邵云见她如此谨慎,轻轻笑了笑,发动车子,加快了速度。

邵云从后视镜里观察上官琳,她正啃着手指甲,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已经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浑蛋?”

上官琳哼了一声,心里说:你知道就好。

邵云见她不答理自己,倒也不生气,自顾自地说:“我一直以为如今已经不存在女侠这类人物了,没想到我弟弟有幸得到了一位。”

上官琳对他的冷嘲热讽十分反感,立刻回击道:“我正在考虑要不要继续和邵雷交往,真怕他身上流着和你一样邪恶的血。”

邵云猛地刹住车,轮胎和地面急速而猛烈地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上官琳吃了一惊,皱眉道:“你想干什么?”

邵云已经回过身来,趴在椅背上,双目灼灼地注视着她。

“不要把邵雷和我相提并论。他比我好一百倍,也比我幸运一百倍。”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居然流露出忧伤,上官琳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邵云,一时有些紧张无措起来。

可是他无助的神情只延续了几秒,眼中又重新充斥着惯有的漠然和不屑。

“况且,你所看到的并不见得就是真相或者真相的全部。”

“那么真相到底是什么?”上官琳嗤之以鼻,禁不住反问,“如果看到的不可以相信,我还能相信什么?”

邵云没有回答,静静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神色平和,似乎陷入了某种思索。上官琳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仔细地打量眼前的这个男人,而且发现他居然是有些魅惑力的,尤其是像现在这样,明明成熟的脸上却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惘然。

良久,他的神情起了一丝倦怠,懒懒地说:“你不相信我无所谓,只要相信邵雷就行了。”他转回身去,再一次发动了车子。

直到上官琳下车前,两人再没说过一句话。

上官琳觉得和邵云对话是件吃力的事,或许她从没真正认识过他。可是,的确如他所说,他不是自己该关心的范畴。

上官琳在心里狠狠咒骂了一声,以后再管他们的事,自己就是神经病。

第五章 救赎

曼芝觉得自己像一个猎人,正在搜索着已经掉入囊中的猎物。它眼里的光虚弱而卑微,仿佛在乞求得到一次怜悯。

曼芝在花店门口贴了个招聘启事,想招一名园艺工人。她的植物租摆生意越做越大,光靠苏金宝一个人去跑已经不够了。父亲年纪大了,一个礼拜要跑七八家公司,着实累。忙不过来的时候,李茜和曼芝就谁有空谁跑去附近的单位充当一下临时花匠,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店面的生意也跟着好起来,大多是回头客,住在附近小区的居多,不少是居家太太,一来二去熟了,跟曼芝很谈得来。有时看她这边空,就过来坐一会儿,聊聊天。云淡风轻的话题,让曼芝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愉悦,成了她开花店之余的又一项乐趣。

“今天的玫瑰不错,茜儿,你还是从杭老板那里拿的吗?”曼芝拢着花束问李茜。

李茜在擦博古架上的器皿,隔着玻璃回答:“是啊,杭老板还问起你,说怎么老长时间不见你去了。”

“那你怎么说?”

“忙呗。”

曼芝低头笑了笑,想起杭老板那双带色的眼睛。做生意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对女人来说更甚,遇到个对手是男的,不是对你藐视,就是想占点小便宜。也难怪邵云从一开始就反对,他自己就是生意场里摸爬滚打过来的,那一套道道岂有不了解的。

一想到邵云,心里又是一阵烦乱。最近也不知他怎么了,仿佛忽然转了性,在家里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跟自己说话虽然依然是淡淡的口气,但毕竟不似从前那样恶声恶气了。萌萌临睡前,他必会跑来跟她道晚安。有时,那宠溺的目光来不及收回,也会波及曼芝,她反而觉得不适应。

整好了花,曼芝转过身来,却见常少辉走了进来。曼芝的心没来由地跳了一跳,展开笑容道:“哟,常先生怎么这个时候来啦。”

李茜的脑袋从架子后面探出来一下,又很快缩了回去。

常少辉依旧是笑吟吟的模样,目光在丛丛鲜花上掠过,缓声说:“我想挑些花送人。”

他边说边伸平了手掌在鲜花顶上轻柔地抚过,似在弹奏一曲无声的乐调。曼芝注意到他的十指修长平整,是一双充满智慧的手。

曼芝笑道:“那要看为什么事、送什么人了。送花的讲究多着呢。”

常少辉沉吟了一下才说:“送女朋友。”

曼芝着实怔了一怔,随即笑道:“那就送玫瑰,恋人之间送这个最合适了。喏,这边都是。”

她有点过于热情地给他引荐起来,又问:“嗯……你要几枝?”

“……我也没经验,不知道多少合适,你看着办吧。”

曼芝笑说:“要按歌里唱的呢,送九百九十九朵自然是最能表达心意了,可是我又怕你说我讹你。”

常少辉听着也笑了,“那就……二十九朵吧。”

红艳艳的一大束玫瑰让他捧在手里,格外耀眼。常少辉盯着看了一会儿,眼神有点陌生,仿佛还不怎么适应。

送走了常少辉,曼芝有些心绪不宁,一丝微妙的情绪盘绕在心间,始终挥之不去。

李茜忽然开口说:“这个钟点来买花,大概是约好了一起吃午饭呢。”

曼芝听了,不由一笑,“你真是越来越心细了。”

李茜的脸蓦地一红,又叹了口气道:“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常先生,想必一定是很出色的。”

曼芝点点头,很肯定地说:“那是一定的。”

下午两点钟,公安局打电话给曼芝,说上回抢劫她的两个嫌疑犯抓到了,让她去认一认。

李茜掰指头算了算,都快过去一个月了,于是说:“怎么才有信儿啊?”

曼芝笑道:“这算快的了。”

来到公安局刑事案件科,找到打电话给她的老杨,她立刻被领进了一间装有闭路电视的小房间。

老杨说话声音洪亮,余音缭绕:“这两个家伙是外省流窜过来的,这一个多月里犯了四五次案,上周五在郊县被逮住。虽然是初犯,嘴巴比南京板鸭还硬,我们没掌握到证据的情况一概不承认,所以想请你来认认,上次抢你钱的人,到底是不是他们。”

曼芝坐在监控器前等着,两三分钟后,屏幕上就出现了五个嫌疑犯,一字排开,正面朝前站着,手里举着号码牌。

老杨对曼芝道:“你别紧张,好好看,他们不知道是谁在认。”

曼芝于是逐一仔细地看过去,努力要寻找跟自己记忆里的拼图相吻合的模样。

有一个她觉得像,就是坐在摩托车后座的那个年轻人。他此时战战兢兢地站着,两手紧贴裤缝,脸上是强压住的紧张,曼芝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

老杨看出些端倪,俯下身问曼芝:“是他吗?”

曼芝注意到那人贴在裤缝上的手指微微发颤。

“是他吧?”老杨再一次询问确认。

曼芝觉得自己像一个猎人,正在搜索着已经掉入囊中的猎物。它眼里的光虚弱而卑微,仿佛在乞求得到一次怜悯。

他不过是犯了个错而已,他大概是想改的吧,谁犯了错不想改呢?为什么不给他机会?机会?

曼芝的脑子骤然间嗡嗡作响,有一刹那,她觉得屏幕上那个已经被她认出的年轻人不是别人,就是她自己,在等着他人的救赎。

“不。”曼芝终于开口了,声音里透着厌倦,“当时他们都戴着头盔,我又紧张,看不清到底长什么样,我不能确定就是他们。”

老杨不死心,继续游说:“别着急,你再仔细回忆回忆,比如他们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让你印象很深刻的,要不要他们做些动作,可以帮助你……”

“不必了。”曼芝匆匆打断他,站起身来,很遗憾地摇头,“对不起,我真的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对不起。”

送走了曼芝,老杨气不可遏地给邵云打电话,饶是十几年的相识,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来气儿。

邵云在电话那头听着,也只是笑笑,安慰了老杨几句。

老杨哪里解气,吼得唾沫横飞:“要不是你好说歹说,我们哪里会撒那么多警力在这个案子上?告诉你,还有两个杀人抢劫案等着破呢。你媳妇儿倒好,一句不记得了,就轻飘飘地拍拍屁股走人了。”

邵云笑道:“杨叔,别跟我发牢骚啦。你要不赶紧组织人力抓了这俩兔崽子,搞不好他们也能给你升级成杀人抢劫案,现在的那帮屁大的孩子,个个胆子大得很。”

“那你媳妇儿这案子怎么办?你非得让我给你个交代。我看她这状态,我再逮十个人回来也交代不了。”

“那你就看着办嘛,该怎么审怎么审。”

老杨依旧气恼,“你以为审案子这么容易啊,要当事人配合的,干脆你来审得了。”

邵云笑道:“我?我又不是警务人员,再说我怕自己情绪一失控,把他们给打残了,到时你是抓我呢还是放我呢?”

老杨这才哈哈笑起来,“你小子,还跟小时候一样狠,当初不考警校真是可惜了!”

转眼就立了秋,老天终于放下盛怒的架子,将清凉还给人间,只偶尔发作一下,便是俗称的“秋老虎”,但那毕竟是强弩之末了。

曼芝最爱秋天,不光因为秋高气爽,还因为那弥漫在空气中的甜丝丝的桂花香。如果曼绮还在,她也必定是喜欢的。曼绮是秋天生的,总认为秋天是最好的季节。

曼芝的小侄女菲菲也出生在秋天,一生下来就引起惊艳的赞叹,又是个漂亮的小娃娃。出了院,亲戚们竞相来看。

一屋子的人,不知是哪个婶婶说了一句:“瞧这小模样,跟曼绮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话一出口,气氛顿时就冷凝住了。曼绮那时已经不在了,曼芝虽然还含笑张罗客人,但那眉眼是颤抖的,心也跟着抖起来,可她依旧努力笑着,撑起场面,不肯失了分寸,虽然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她。

那时的她,一颗心尽管伤痛,却还没有千疮百孔……

李茜喊了曼芝好几声她才听见。菲菲今天四岁生日,早上曼芝的哥哥海峰打电话来让她全家去吃晚饭,曼芝的思绪拐了七八个弯,不知怎么就想多了。

苏金宝去几个单位维护完植物回来,就赶着问曼芝:“晚上都会去吧?”

曼芝点头称是。

“邵云也会去吧?”老父又不放心地多问一句。

“我打过电话了,他说会,下了班带着萌萌一起去。”

苏金宝“哦”了一声,又似自言自语,又似在跟曼芝解释:“海峰特别嘱咐让邵云去,不知什么事情。”一抬眼,曼芝已经忙着去招呼客人了。

一个妆容描得十分精致的女孩款款地进来,白净滚圆的脸像只剥了壳的鸡蛋。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衣服搭配也是无可挑剔的,唯一让人不顺眼的是手上燃着的一支烟。

李茜厌恶地挥着不断飘过来的烟雾,勉强客气地说:“对不起,小姐,我们这里不能抽烟。”

女孩笑了笑,走到门口,手一轻扬,将烟蒂扔了出去。她不怎么看商品,却总爱拿眼去瞄曼芝,搞得李茜惶惑起来。借着结账的工夫,李茜偷偷对曼芝说:“那姑娘不会是看上你了,想和你玩女版断背山吧?”

曼芝作势虚晃她一掌,李茜笑嘻嘻地躲开了。

曼芝也注意到了,心里纳闷起来。

最终,女孩只是挑了盆憨态可掬的仙人球。结账时,她说没带现金,问可不可以刷卡,曼芝的店里有许多外国人光顾,一早就配了机器,于是回答说可以。

签名时,女孩接过笔,老练地刷刷划了几道,曼芝接过来,目光在签名上多停留了两秒,收款机咔咔地向外吐单子。她又抬起头来,将卡和单子奉上,笑得格外温柔,“小姐,请拿好您的卡和购物单,欢迎再次光临。”

女孩的眼里起了一丝疑惑,但看到曼芝笑得那样纯净,她也只得回笑着,就这样走了。

李茜嗤的一声,“这种人,看着打扮很时尚,原来素质低得很,十有**是被人包养的。”

刚说完,就记起曼芝训诫的话,不可以随便议论客人,随即吐了吐舌头,飞快地瞥了眼曼芝。后者脸色苍白,思绪不知转去了哪里,竟忘了责问她,李茜不觉庆幸。

这一天,又是收工早,曼芝到西士老街自己娘家时,果然萌萌和邵云都已经在了。四岁的菲菲和六岁的萌萌在一起玩得很好,曼芝一踏进敞开的大门,就听见萌萌正在教菲菲念儿歌:“今天你犯了个大错误,本官要罚你一千下,一二三,我捏捏捏,四五六,我切切切,七**,我下油锅,十十一十二我端上桌。”

邵云和苏海峰远远地坐在硬木沙发上聊天。照例是海峰说得多,邵云漫不经心地听着。

这边孩子们一念完儿歌,邵云就皱眉笑,“现在的幼儿园也不知道教些什么,明显有暴力倾向嘛。”

海峰应和着,依旧耐着性子说自己的话题:“这儿肯定要拆,都几十年的破街了,怎么也该轮到咱们了……”

听到响动,他一转身,见曼芝拎着大包小包从前门进来,立刻站起来迎过去,“哟,小妹回来了。”顺便接过她手上的东西,“买这么多做啥嘛,小孩子过个生日而已。”又急转身招呼菲菲,“快过来啊,看小姑给你买的好东西。”

两个孩子顿时坐不住了,一齐扑了过来,萌萌撅嘴问:“妈妈,有我的吗?”

曼芝蹲下来,在地上的手提袋里拣出来一包花花绿绿的糖果给她,笑道:“怎么能忘记我的宝贝呢?”

萌萌高兴地对着曼芝的腮帮就响亮地亲了一个,菲菲立刻凑过来如法炮制,“我也要亲。”

曼芝笑得脸上如花绽放,眼波流转,不经意触到邵云那高深莫测的眼神,立刻掉转身来,问海峰:“爸呢?”

“不知道,可能在厨房帮淑珍。”

“哦,那我也去看看。”

刘淑珍今天忙得够戗,不过这也难不倒她,她本就是个能干爽辣之人,一个人做一桌菜方显得出她的本事。

苏金宝坐在一张小凳上择菜,他是个闷葫芦,对什么事都没意见,你说他做,因此跟淑珍还处得来。

曼芝闪身进了厨房,叫了声嫂子,就要给她打下手。小小的空间因为多了一个人显得局促起来,淑珍嚷嚷着将曼芝往外赶,“怎么好让你动手呢?难得回来一次,还不快去坐着。”又扬起脖子喊自己的丈夫,“海峰,海峰,黄酒没了,去买一袋回来。”

曼芝坚持要去,可是淑珍说什么也不肯,依旧把她让到客厅,又推着海峰赶紧去买,海峰只得抛下邵云,无奈地领命而去。

曼芝被淑珍硬按在邵云旁边坐下,淑珍又麻利地泡了杯热气腾腾的茶过来,往曼芝面前一搁,眉眼里全是笑,“坐一会儿,晚饭还得等一阵儿呢,我让爸过来陪你们说说话。”

单单留下了曼芝和邵云两个尴尬地对视,充斥在耳边的就是角落里那对姐妹花的对白,她们此刻已经开始在画画了。

“你知道为什么叫荷叶吗?”萌萌俨然是个小老师。

菲菲脆脆地回答:“因为它是生在河里的。”

萌萌点头道:“对,除了这个,还有一个原因,因为它长得像叶子。”

姐妹俩达成一致之后,继续信心满满地作画。

曼芝和邵云却无声地笑了。邵云开口时,声音也不觉放柔和了许多。

“海峰刚才提到这里要拆迁的事。”

曼芝有些警觉,“他怎么说?”

“他看中了一栋房子,积蓄和拆迁款全部加起来,还差一截。”邵云说着沉吟了一下,掏出皮夹,翻了几翻,抽了张银行卡出来,递给曼芝,“这里面大概还有十万左右,够他付个首期的。我给不是很合适,还是你给他吧。”

曼芝心里又羞又恼,哥哥怎么能绕过自己,去向邵云开这个口,于是缩着手没去接,“不用了,我自己想办法。”

邵云依旧笑着说:“你开个店都耗了不少钱,能想什么办法呀?”

曼芝恼恨地低语了一句:“你的钱,留着给别人吧。”

邵云一听,骤然变色,“你什么意思?什么别人?”

曼芝这时略昂起头,眼里含了一丝冷笑,无惧地迎视着他,低声说:“别的女人。”

邵云望着她那倨傲而嘲讽的神情,轮廓分明的一张脸顿时由白泛青,好像暴风雨即将来临前的昏暗。他努力压低自己扭曲的嗓音,“苏曼芝,别跟我这么yīn阳怪气的。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他说完,猛地站起身来大踏步地走了出去。没多久,就响起汽车发动的声音,那车子仿佛也发了怒一般,咆哮着扬长而去。

曼芝怔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来。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存心要去惹他似的,明知道他是那样的人。

苏金宝恰巧在这时走过来,听到邵云最后那句恶狠狠的话,看到一个怒气冲冲的背影,气得手脚发颤,喃喃地念叨:“他怎么能这样对你?怎么能?”

曼芝明白父亲心疼自己,努力想找些话来安慰他,可是一时之间,脑子里竟然空空如也,就惘然地笑了笑,心底有莫大的酸楚涌上来,不得不找个地方暂避一下,于是转身上了楼。

苏海峰兴冲冲地买了黄酒回来,塞给淑珍后就快步去客厅,结果邵云和曼芝都不在了,只有两个女孩子卿卿我我地在玩过家家。

“萌萌,你爸爸妈妈哪儿去了?”

萌萌玩得起劲,敷衍地回了句:“不知道,你去问姥爷吧。”

海峰走到前门,见父亲正坐在一张竹椅上忧心忡忡地抽烟,便又问两人的去向,苏金宝没好气地道:“一个跑了,曼芝在楼上歇会儿。”

“又吵架啦?”海峰担忧地问。

苏金宝不答,重重地叹了口气。

海峰心里一下子焦躁起来,今天他原本有两件事要请邵云帮忙的,这下全砸了,再要约邵云过来,只怕难了,他是轻易不肯登门的。他转身就要往楼上去找曼芝,苏金宝在他身后狠狠地跺了跺脚,“你别再拿自己的事去烦曼芝了!”

海峰顿住脚步,想了想,还是等曼芝自己下来再说,于是拔腿到厨房和淑珍商量对策去了。

曼芝此时就待在二楼她未嫁时住的那间房里——她和曼绮共有的闺房。自从哥哥结婚后,他们这栋破旧的私房又翻修了一下。姐妹俩的房间是所有房间里最好的一间,宽敞明亮,朝南,冬暖夏凉。这房间能够完好无缺地保留下来,完全是因为淑珍迷信胆小。曼绮死了,虽然不是在家里死的,但毕竟死于非命,淑珍从未见过她,只觉得神秘可怖,因而不愿意动用她曾经沾染过的东西,认为不吉利。他们的新房因此放在了隔壁的一间,也是朝南,只是偏小了点儿。

曼芝只要有空,总会回来拾掇一下,努力地维持房间的本来面貌。在她上大学的四年里,房间一直是曼绮独住,她的东西占了大半的空间。后来曼芝回来,并没有打算要长住,她早在读书的大城市里谋到一份很有前途的工作,只等解决完曼绮的事就要过去就职的。因此在这个房间里,曼绮的东西依旧比她多,曼绮的衣服、鞋子、化妆品、发夹、成人高考的复习书……似乎只要曼芝唤一声“姐”,曼绮就会笑吟吟地出现在她面前似的。

姐妹俩的床铺只隔了一条窄窄的走道,两张床的中间是一张褪了色的写字台,上面摆了一盏共用的台灯,还有两人去九华山旅游的合影。那是曼芝大二那年哥哥带着她们去的,也是他们唯一的一次远途旅行。

海峰那会儿买股票赚了点钱,于是豪爽起来,说一直没出去旅行过,一定要一家四口出去玩一趟。苏金宝心疼钱,最后以在家看门为由硬留了下来,曼芝记得当时哥哥还笑话他,“咱家到处都是金子,地上也铺着金砖,爸您可千万看好啦。”

苏金宝好脾气地笑,他只要儿女开心就好了。

曼芝拿起那张相片,望着里面笑靥如花的曼绮。她真的很美,长圆的脸蛋,眉目清爽得惹人怜惜。她的美柔和而不张扬,可是让人见了,总像被骤然间拨动了一下心弦,无声无息,却再难忘记。她伸出手指摩挲着相片,心底那原本就酸楚的滋味直泛上来,一直冲到喉咙口、眼眶里、鼻尖处。

她对着微笑的曼绮缓缓地说:“姐,我不介意,真的,我一点儿也不介意……”

面颊上滚落下来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控制不了,可是她还在喃喃地说着:“我原谅他,我原谅他……”

生日晚宴因为邵云的突然离去而变得有些沉闷,小孩子却是浑然不觉,萌萌只问了一声爸爸的去向,就仍然欢天喜地地和妹妹玩成一团。

当生日蛋糕呈上来的时候,菲菲和萌萌欢呼雀跃,气氛总算有了些缓和。

海峰趁着这点热乎劲儿对曼芝道:“本来想请邵云帮个忙的,不巧他有事先走了,跟你说也是一样的。”

曼芝手里分着蛋糕,逐一递给大家,一边道:“那你说吧。”

“我最近在搞建筑材料,邵云他们公司不是也做房地产吗?能不能让他给我引荐引荐,材料质量绝对靠得住。我是你哥,不能诓你们。”

曼芝皱起眉来说:“你那不锈钢窗的生意不是做得好好的吗,干吗又换?”

“哎呀,你不知道如今做防盗窗生意的人太多了,利润又不高,早晚得关门。我这不也是为了家里吗?马上又要拆迁、买房,一堆等着用钱的事儿呢。”

曼芝道:“拆迁的事儿八字还没一撇,暂时不用着急,到时候我再给你想办法。”

淑珍脸上立刻露出不悦的神色。

“至于建材生意,我说了也没用,邵云不会听我的。况且你那东西来路都说不清,谁敢要啊,出了事故怎么办?”

海峰急道:“他要不肯,你找他叔叔问问,他不是一直挺欣赏你的吗?”

曼芝有点不耐烦了,说:“我现在早不在他手下做了,怎么好意思开这个口?”又语重心长道,“哥,依我说,你还是找准了一样自己在行的活儿,踏踏实实地干下去。俗语还说呢,滚石不生苔,你老这么换来换去地折腾,不见得挣得到钱。”

苏金宝插嘴道:“我觉得曼芝说得有道理,海峰你得好好想想。”

海峰让妹妹这么几句话一数落,着实有点下不来台,气鼓鼓地扒着米饭,表示他的不满。曼芝僵持了一会儿,又放缓了口气,“这样吧,我先找机会问问,但你千万别抱太大希望啊。”

海峰的神色这才缓和下来。

晚上,海峰夫妻俩关了房门,淑珍就发泄开了。

“有你妹妹这样的吗?亲哥哥找她帮个忙,推三阻四的。哦,她自己住着豪宅别墅不说,我们要换栋新房倒要被她嫌好道坏的。”

海峰本来就烦,嚷道:“她不是说帮忙了吗!”

淑珍一阵冷笑,“我看你也别指望她了,趁早自己想个办法要紧。都说你们家二丫头精明,只怕是精明过了头,把自己嫁得好好的,横竖就不管娘家人的死活了,这一家子大小谁也别想在她身上捞着便宜。哼,连自己的姐姐也敢算计。”

海峰厉声轻喝道:“你胡说什么,小心让爸爸听见。”

淑珍越发光火,“听见?听见怎么了?你们苏家的男人全是窝囊废,只知道听她苏曼芝一个人的道理。是,她是大学生,读书多,可是我告诉你苏海峰,我虽然没文化,但我绝对不会害死自己的姐姐再去取而代之!”

海峰再是个老实人,也不容淑珍这么胡说八道,啪的一掌甩到她脸上,淑珍怔了怔,就撒泼哭起来。

苏金宝在楼下听到响动,气咻咻地跑上来敲门,“别闹了,小心吵醒了孩子。”

淑珍也是要面子的人,立刻噤了声,委委屈屈地伏在床头抽泣。

海峰郁闷地叹息了一声,道:“曼芝有她自己的难处,她和邵云……唉,她不都是为了孩子吗?”

淑珍又哭了一会儿,才收了眼泪,冷冷地道:“你就替她着想吧,她什么时候为你、为这个家想过啊?你们家打我嫁过来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我真是瞎了眼才挑上了你。”说着眼圈又红起来。

海峰对妻子也是心怀歉疚的,没再去驳她,嗫嚅了半晌,只说:“曼芝的日子也不好过。”

淑珍见他说了半天仍旧一味地维护曼芝,冷了心,翻身朝里睡去,嘴上最后絮叨着:“她天天住豪宅吃山珍日子不好过,我们嚼窝头咸菜住草棚,日子倒好过了。”

海峰听她说得如此尖刻,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第六章 劝解

上官琳的目光深深地投射过来,含着浓浓的谴责,“不要给自己的放纵找借口。如果你爱她,就好好地待她,给她幸福;如果给不了,就放她走。”

直睡到日上三竿,月月才不情不愿地起来,睡眼惺忪地抓了抓凌乱的头发,懒洋洋地打开卧室的门,往盥洗室走去。

同屋的女孩小薇也刚起来不久,正坐在桌子前上妆,见了月月,不免要打声招呼。

月月指了指另一间房问:“季姐还没起?”

小薇便说:“凌晨三点才回来,喝得醉醺醺的,你说她起得来吗?”

月月摇了摇头,进了盥洗室。

镜子里的一张脸依旧雪白粉嫩,可她马上要过二十五岁生日了,不知道还能撑几年。这样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她越想越心烦。

洗漱完出来,小薇还在耐心地化妆。月月踮起脚,一屁股坐在桌子上,看她往脸上涂抹着各种颜色,随手掏出一支烟,点上,不疾不徐地抽起来。

“怎么,有不顺心的事了?”

月月笑笑,用手指狠狠掐了掐眉心,“烦!”

“哟,你要是都觉得烦了,我们不都得去跳楼啊!”小薇打趣着说,手上小心地勾勒眉线,“我说你就知足吧,傍了个大款不说,还是一帅哥,这样的好事怎么就让你赶上了呢?”

平心而论,月月的确不是乱世佳人酒吧最美的女孩,连这屋最美都算不上,可是她是运气最好的小姐之一。自从遇到邵云,她便只需伺候他一个,只要她的要求不太过分,基本都能得到满足。比她出色的小薇和身姿窈窕的季玉都还在飘着,时而也有人想在他们身上下工夫,不是日本老头就是暴发户,但个个三心二意,不能长久。

她和邵云结识就是在乱世佳人,她被他同去的朋友点中陪邵云。她以为就这样过去了,谁知不久他又来酒吧,还是找的她。

他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人,也从来不勉强她。最初交往时,如果她不愿意,他就陪她坐着说说话,不像其他客人那样猴急。月月喜欢上他,一半是因为他的相貌,更重要的是他温文尔雅的风度。她觉得他是自己那么多客人里最尊重她,且不以上床为唯一目的的男人。

相处久了,她才发现邵云的脾气不像他外表伪装的那样好,他常常会因为接了一个电话而半天铁青着脸,无论自己怎样逗他,他都不肯多说话。有时候,明明说好一起去某个地方消遣,可他情绪一低落,就会随性取消,自顾自地把她晾在一边,扬长而去。

她也不知道邵云怎么就一眼相中了自己。有一次他心情很好,她就缠着他问原因,起先他只是打哈哈,后来实在抵御不住了,才勉强说了句真话:“我喜欢你的眼睛,很亮……”他边说边去抚摸她的眼和眉,眼里流露出来的怜惜和柔情让月月有一瞬窒息的感觉。那是他唯一一次在她面前动情,可月月的直觉是,他看着自己时一定在想别的女人,因为他说话的时候目光空洞地穿透了她,仿佛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月月隐隐感到了嫉妒。

月月捉摸不透他的性格,可是最令她苦恼的是,自己竟一天天陷了进去,认真地爱起他来。

小薇继续说:“月月,你什么时候搬出去呀?公寓找好了没有?”

月月淡淡地道:“还在看着,不急。”心下却是一片黯然。

原本已经找好了,就等邵云带着她去签合同,结果他一个电话打来,说家里出了点事,去不了了。事后,他竟然大半个月没再找过她,她这才着慌起来,顾不得矜持给他打电话。他只说最近忙,不想见面,口气很冷淡。凭经验,月月知道那是分手的前兆,只是她想不通到底是什么让他改了主意。

她很早就从邵云的朋友那里听说他的家庭并不幸福,和老婆始终貌合神离,若不是有个孩子维系着,兴许早就离了。月月不敢奢望邵云会对自己动真感情,可是听到这个消息,还是情不自禁地有几分欢喜。

小薇出门了,月月在冰箱里找了些挂面出来,随便下了些,填了一下肚子,百无聊赖地躺在沙发上翻杂志。

她怎么也没想到邵云会在这个钟点给她打电话。

“我在你楼下,赶紧下来。”他口气低沉地说。

月月愣了愣,不及多想,就欢天喜地地换了衣服冲下去。

果然邵云的车就在门前泊着。她快步上去,拉开副驾的车门,直接坐了进去。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公司不……啊——”她一句话没说完,脖子就让邵云给掐住了。他铁青着脸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眼里满是yīn冷。

月月心里惊惧不已,眼神开始闪烁。

“谁让你去找她的?嗯?”他狠狠地质问。

月月张口结舌,脖子让他掐得透不过气来。邵云见状,这才把手略松一松,月月涨红了脸,咳了几声,才扬着脖子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她是谁?”

邵云一听,怒气更甚,“你还跟我装?你故意拿我的卡去她店里显摆,你现在还想抵赖?”

月月冷笑起来,“你那么多女人,谁知道是哪个去干的这好事,倒想把屎盆子扣我头上。”

邵云怒极反笑,“付月月,我以前真是低估了你,原来你这样聪明!”他的手上又一紧,月月立刻又呼吸困难起来,“告诉你,我的卡可不是随随便便给的,我那么信你,你居然敢跟我玩。”

月月心里一凉,终于没再狡辩。她用力挣了一下,摆脱了邵云的挟制,反而平静下来,道:“是我干的,又怎么样?你总不理我,我只是想去看看你们夫妻是不是和好了。”

邵云鼻子里出气地哼了一声。

月月无力地问:“是她告诉你的吧?”见邵云不理她,于是慨然叹道,“她看清了你的名字,可是还能对我笑得那么甜,这样的女人……真可怕。”

邵云脸上的肌肉僵硬起来,嗓音异常沙哑,“我警告你,以后再敢去惹她,我就撕了你的皮!”

月月听他的口气,似乎还有回旋的余地,心情好起来,嫣然一笑,点了点头道:“放心吧,我不会再去,那么我们……”

邵云果断地打断她,明确地道:“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

虽然早就预料到这一天,可是真的来临,月月还是没能坦然地承受。她瞪大了眼睛注视着邵云,半晌,眼泪扑籁籁地往下滚。她揪住他的xiōng襟,忍不住哀求:“我保证不再胡闹,咱们……咱们还跟以前一样,好吗?”

邵云不看她,只是盯着前面,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

月月流了一半的眼泪狼狈地顿在那里,她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倾注的感情他竟然一点儿也不在乎,说翻脸就翻脸。她的愤慨如洪水般劈头盖脸袭来,骤然间爆发。

“我不就是去看了她一眼吗?我惹她了吗?我杀她了吗?你要这样对我!我知道你心里看不起我,你根本就是拿我当她的代替品是不是?她不爱你,把你拒之门外,你就来找我是不是?现在她对你稍微招了招手,你就受宠若惊地要扑回去,所以想把我甩了,是不是?”

邵云让她一连串的质问逼得忍无可忍,挥手就是一掌,“住口,你别犯贱!”

月月捂着半边红肿的脸,只是发愣,心却一点一点冷下来,终于,她凄然一笑,“是,我是犯贱,做了小姐不算,还要去爱上嫖客,可是你呢?你又好到哪里去了?你既然这么爱她,这么维护她,为什么还要出来拈花惹草,你……还算个男人吗?”

邵云怔在那里,仿佛被雷劈中似的,一动不动。

月月平复了一下心情,抹干眼泪,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她不是个喜欢胡搅蛮缠的人,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再纠缠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皮夹,将邵云的那张卡取出来,郑重地放在他面前,平静地道:“这个还给你,以后,我们就两清了。”

她打开车门,钻了出去,很快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办公室里的人走掉了大半。吴副主任临走时,正好经过上官琳的办公桌,特意驻足留步,敲了敲她的桌子,和蔼地问:“还在忙中宇的案子?”

上官琳立刻站起来,展颜一笑,说:“是啊,吴主任,就要收尾了,争取今晚出结果。”

吴副主任十分赏识地点点头。上官琳是他招进来的,无论做事还是做人,都颇为爽快,很对他的脾气。

“让他们给你订份晚饭吧,饿着肚子干活儿可不行。”

“好的,谢谢吴主任。”

上官琳在吴副主任的背后偷偷做了个鬼脸,她才不要吃外面送的几块钱一份的快餐呢,难吃得要命,中午一顿已经够自己受的了。她已经和小许他们约好七点到附近的绿茵阁西餐厅好好吃一顿,再溜回来接着干。

正眯着眼睛核对一组数据,办公桌上的电话蓦地响了,她目光不离屏幕,随手抓起来“喂”了一声。

听筒里传来似曾相识的男声,也不报家门,带着笑音直接说:“我只是想试试,没想到你还真接了。”

上官琳足足愣了五秒,才醒悟过来他是谁,顿时紧蹙眉头,没好气地道:“本姑娘忙着呢,没工夫陪你玩。”她啪的一下就把电话挂了。

可是他的声音依旧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她一时有点心浮气躁。

在龙城俱乐部相遇之前,上官琳和邵云完全是两条毫不相干的平行线,彼此认识,但仅止于点头之交。而在她冲动地闹了一场以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就起了非常微妙的变化,上官琳没有把那天的事告诉邵雷,邵云显然更不可能跟人提及。于是这件事俨然成了他们共同拥有的一个秘密,被彼此怪异地保留着。有时上官琳去邵家,邵云看她的目光也跟从前有了些不同,以前是淡漠的,现在倒仿佛多了些关注,时而还会主动跟她说说话。可无论他谈什么,上官琳都觉得他的言行里有丝无法抑制的笑意。上官琳当然不认为这是彼此间培养出了什么感情,无非是邵云觉得她傻罢了。一念及此,她就有些恼羞成怒,反映到态度上,便成了咄咄逼人,可是依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邵云眼里的笑意更深。

他们之间这奇特的官司打得邵雷也开始困惑起来,私下里还偷偷地问,是不是邵云得罪过她。上官琳无言以对,徒劳恨得牙根痒痒。

电话再一次响起,上官琳咬了咬牙,重新接起来,仍然是邵云。

“别急着挂,我好不容易才查到你的号码。”

“你到底想干什么?”上官琳压低嗓门,声音里含着一丝愠怒。

“想请你吃顿晚饭,可以吗?”邵云温和地问。

上官琳怪笑两声,道:“真正笑话!你当我什么人?”

邵云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变得有些沙哑:“我今天心情不好,本来谁也不想见,在办公室里待到现在,不知为什么就想起你来。”

上官琳本来要挂电话,听他这么一说,不觉愣住,心里起了一丝莫名的异样,她听得出他声音里的落寞和消沉。

邵云轻轻笑了一下,接着说:“我在想,与其找一帮人胡闹一个晚上,不如来接受一下你的感化。也许,慢慢地,我也就变回好人了。”

上官琳凝神屏息地听着,一只手抓着话绳来回地绕,平日里善于辞令的她,此时竟不知道该怎样去回应他。

电话的两端沉默了片刻,邵云终于叹气道:“你不愿意就算了。”

在他挂上电话之前,上官琳忽然叫了一声:“等等……去哪里吃?”

邵云振作精神,笑道:“你决定吧。我现在开车过去接你,你有足够的时间考虑。”

上官琳瞪着已经嘟嘟作响的听筒,不能相信自己竟然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他。

她即将和自己男朋友的哥哥单独共进晚餐,她惶惑起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直到在灯火辉煌的西式餐厅里与邵云面对面坐着,上官琳仍有些不真实的感觉。眼前的邵云,浑身散发着一个成熟男人特有的持重和自信,对一切事物都表现得泰然自若,不慌不忙。他眼里也不再有往日的戏谑,难得地认真起来。

他为她斟了一杯红酒,笑着道:“以你的性格,喝酒应该没问题吧。”

上官琳由着他倒,然后说:“我还要回去做功课,今天不能喝。”她举杯下意识地嗅了一下,1983年的法国玛高庄,酒味醇厚,浓香四溢,不喝有点可惜了。

“一点点,应该没关系。”邵云边说边给自己也斟上。

两人各点了一份套餐,等上齐了,上官琳拉开架势就忙活开了。她已经很饿了,谁说脑力劳动比体力劳动少消耗体力?脑细胞可是成片成片地死去,不及时补上怎么行。

邵云出神地望着她吃,眸中神色逐渐柔和。

上官琳抬起头来,看到邵云盯着自己,便用眼睛瞪了他一下,用叉子轻轻敲了敲盘沿,“吃你的呀,看我干吗?”

邵云笑着微微摇了摇头,竟真的乖顺地低头去切割盘子里的食物了。

上官琳不免有了几分得意,她发现邵云是吃硬不吃软的,你若对他客客气气,他反而会有几分警惕和疏离,真是个古怪的人。

上官琳觉得差不多了,到底忍不住端起红酒来啜了一小口,很陶醉地咂咂嘴。

“说吧,有什么不痛快尽管倒出来,我保证不捂耳朵。”她欣赏着杯中深红色的液体,似乎漫不经心地说。

邵云看看她,沉默了一下,才淡然道:“也没什么。现在这样就挺好。”

上官琳乜斜起眼睛,不满地盯着他,鄙夷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吞吞吐吐的,有话就直说。如果不是看在你心情不好的份上,你以为我会出来吗?哦,现在来了,你又什么也不说了。”

邵云唇角一扬,笑道:“你似乎对我的事情很好奇。”

上官琳被他戳破心事,脸微微一红,但仍强硬地说:“不肯说就算了,怎么还猪八戒倒打一耙。”

邵云嘿嘿笑起来,轻描淡写道:“说了你也不感兴趣,都是生意上的事情。”

上官琳紧盯住他,寸步不放,“那就——说点我感兴趣的事?”

“你想知道什么?”邵云神色平静地问。

上官琳咬了咬嘴唇,这是难得的机会,也许她能借此解开一些心中的疑惑。

“你和曼芝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邵云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她的问题,含笑反问:“你觉得我们之间是怎么回事?”

上官琳无视他笑容里的冷峻,逼近一步,道:“你不觉得有问题吗?互相不闻不问,你在外面那样,她也从来不生气。你们根本就不像一对夫妻嘛。”

上官琳说这番话时,尽量避免有责问的嫌疑,因此语气十分缓慢。她注意到邵云先是漠然,后来有点不耐,微眯起的眼睛里渐渐有了些惊心动魄的yīn鸷,简直像要随时发作的样子。

上官琳密切注视着邵云的神情变化,心里有些忐忑,但还是坚持把话说完。既然她接受了他的邀请来到这里,他就得有承受询问的思想准备。

最终邵云眼里激烈的情绪退了下去,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像不像都无所谓,反正已经是了。”

上官琳更迷惑了,情不自禁地问:“那你……到底爱不爱她?”

邵云像听到一个笑话一样瞪着她,少顷,喉咙里发出咕咕的笑声。

上官琳再次恼火起来,觉得跟他无法像正常人那样谈话。她几乎打算拎起包走人了,可是邵云突然开口了。

“你眼里的爱情是什么样子的?”他收起了玩笑的嘴脸,很正经地问她。

上官琳绷着脸,不理他,觉得跟他谈爱情根本就是对牛弹琴。

邵云端详她的脸色,扬起嘴角,微笑道:“你似乎比我更容易来情绪。”

上官琳赌气地沉默着。

他的表情终于微沉下来,将手边的红酒端起,低头注视着杯中,喃喃地低语:“我的人生已经没有什么爱情可言。”

上官琳听他这么一说,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哼了一声道:“那你还结婚?娶到曼芝姐那么好的人,你这不是害人吗?”

邵云瞥了她一眼,眼里含着一丝讥讽,“娶她就非得爱她吗?”

上官琳气愤地瞪着他反问:“难道不用吗?你的逻辑倒是异于常人的。”

邵云笑起来,可是上官琳觉得他笑得很牵强。

“我们的婚姻只是一纸契约,她欠我一笔很大的债……大到……要用一辈子来还。”他的脸上泛起一丝朦胧的痛楚,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上官琳彻底呆住了。

“她欠的……是什么债啊?”

酒喝得太急,邵云的脸一下子红起来,他不耐烦地对上官琳摆摆手道:“别问了,咱们喝酒。这酒真不错,你尝尝。”这样说着,只管往自己肚子里一杯一杯地狂灌,直到瓶子见底。

他唤来服务生,又要了一瓶。

上官琳心乱如麻,一时之间竟理不清思绪,只顾怔怔地出神。

转眼间,第二瓶酒已经被邵云灌下去大半,上官琳这才惊觉起来,赶紧起身阻拦道:“哎,你别再喝了。”

她顾不得想太多,看了看时间,已经不早,于是说:“我该回去了。”

邵云此时已经神情微迷,听见她说话,仿佛从梦中醒来,“哦,你要走?好,我送你。”

他立刻买了单,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着他那稍许狼狈的样子,上官琳皱了皱眉,也站起身来。

上官琳扶着邵云踉跄地出了餐厅,心里有点着急,他这个样子显然不能开车了。非但如此,还得自己想办法送他回去才行。一来一回很耽误时间,早知道如此,真不该答应他出来。

邵云的手臂搭在她肩上借力,上官琳瘦削的身形便格外吃力起来。偏偏他们来的这家餐厅还在步行街上,根本没法马上拦到的士。她恼恨地傍着邵云亦步亦趋。

邵云并没有十分醉,神志还算清醒,他歪着头,对她说了句:“真不好意思。”那带着酒味的气息轻轻拂到她脸上,她干笑了两声。

走了一段,彼此都有些累,邵云顺势就着一棵树停下,然后整个人靠在树上,静静地喘息。

步行街的风景很好,颇有点小公园的味道。然而此时的上官琳只觉得心烦意乱,她不停地看表,邵云也注意到了,缓缓地说:“你要有事,就先走吧,我待一会儿自己也能走。”

“那怎么行?万一你被人劫财劫色呢?”上官琳飞快地说着她平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完全不经过大脑。

邵云虚弱地笑了笑,凝视着她。街灯下,她闪亮的眼睛纯净而明媚,此刻因为心里有事,多了几许焦灼。他依稀记起多年前曾经见过的相仿的一双眼睛,连焦灼都如此相像,他看着看着开始恍惚起来。

上官琳左右望了望,凑近他一点,蹙眉问:“能不能再坚持一下?多走两百米就到街口了,那里可以拦到的士。”

她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了考虑如何走出困境上,浑然不觉邵云离她越来越近,等她察觉时,双肩已经被邵云轻握在手中。

他们从来没有靠得这么近过,连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邵云的眼神完全变了,说不清是温柔还是深沉。

上官琳过于惊诧,已完全失去了辨识力,只听到自己强烈的心跳被努力按捺在xiōng腔内,却似要呼之欲出。

邵雷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他们的交往纯净得像一杯白水,不掺一丝杂质。开心是透明的开心,犹如碧空如洗的蓝天,她一直向往的就是那种简简单单的爱。可是现在,她惶惑起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心跳如此失控,仿佛完全不是原来的自己。

邵云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带着淡淡的酒气和一缕完全陌生的味道。她知道,按照常理,她应该立刻将他推开,或是赏他一个耳光。可是,她的手终于没能举起,只觉乏力而晕眩。

在他的唇即将碰触到她的时,上官琳听到他很低很低地唤了一声:“曼芝……”

那一声呢喃几乎轻不可闻,仿佛只是在他的喉咙里翻了个滚,被竭力压制住了,不肯轻易吐出来,可是上官琳还是听清了。

好似一个惊雷在她耳边炸响,使她瞬间冷却。她把身子猛地朝旁边一闪,就轻易挣脱了他的掌控。

邵云没有提防她的反应,醉酒后脚力虚浮,身子一失衡,便朝树边的小花坛栽了进去。

上官琳冷冷地看着他匍匐在灌木丛上一动不动,好像死了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皱了皱眉,走上前去,用手指捅捅他的肩,粗声粗气地问:“喂,你没事吧?”

邵云这才有了几分动弹。上官琳在他背后望着他的双肩逐渐抖动,且越来越剧烈,心一紧,她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大男人在自己面前哭,一时之间手足无措。

可是待他回转身来,她才发现原来他在哧哧地笑。

上官琳真想上前狠狠踢他两脚,尤其恼恨自己刚才的失态,顿时恶声恶气地吼道:“笑什么笑,走啦!”

邵云望着她,依旧觉得好笑,直到她咬牙切齿地扭身要走,才向她伸出一只手。

“帮我一把,我起不来。”

上官琳觉得自己倒霉到了家,每次单独遇到邵云,都要出一番丑,可是又狠不下心来丢下他不管,只得铁青着脸上前将他一把拽起。待他刚站稳,她就狠狠地一甩手,力道猛了点儿,邵云刚站直,差点又要摔倒。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邵云微醺的眸光投射过来,含了一丝无奈。

上官琳不耐烦道:“少啰唆,快走。”

两人蹒跚着走到路口,顺利地拦到一辆车。邵云坚持先送她去事务所自己再回家,上官琳听之任之,懒得跟他争。

上了车,彼此坐得远远的。上官琳疏离地缩在一边,邵云见状也没再多话,唯有的哥放的音乐不断地旋绕于车内。那音乐上官琳不熟悉,但轻柔极了,如丝带一般飘来拂去,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绷断。

上官琳听得有些沉迷,一颗心竟像被无形地缚住了,怎么理,也解不开。

坐在身边的邵云始终没有做声,她终于忍不住偏过头去偷偷打量。

他的样子像是倦极了,微垂着脑袋,眼睛也是闭着的。眉心像拧不开的锁,紧紧地皱起,仿佛有万重心事化不开,上官琳弄不懂那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她以为他睡着了,可是他突然微启眼睛,撞上她来不及收回的目光,开口说:“对不起。”

上官琳咬着唇,没有接腔,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说:“你是爱曼芝姐的,是吧?”

邵云一怔,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生生地将目光从她脸上掉开,脸上满是不悦和冷然。

“你凭什么这么说?”

“你刚才……我听到你叫她的名……”

“你太天真了!”邵云猛地打住她的话头,一脸的不耐烦,他脸上的焦躁却让上官琳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可是毕竟她始终守在你身边,你应该好好对待她。曼芝姐……我觉得她……有时候真的很可怜。”

邵云的身子震动了一下,脸上的线条无法控制地柔和下来,他仿佛一直在仔细地倾听上官琳的话,又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

“你……觉得她……可怜?”

“难道不是吗?明明过得不开心,还要装出很幸福的样子。如果是我,看到你那个样子,我一定忍受不了,不,肯定一分钟都不想再忍下去。”

邵云嘲弄地哼了一声,“她不爱我,所以我做什么她都无所谓。”

上官琳的目光深深地投射过来,含着浓浓的谴责,“不要给自己的放纵找借口。如果你爱她,就好好地待她,给她幸福;如果给不了,就放她走。”

邵云仔细地审视着她认真的表情,终于扬起唇角,轻笑起来。

“你真是个爱憎分明的女孩。说出来,也许你不信,只有在你面前,我才会真正觉得轻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愿意相信别人,甚至包括我自己。”

“……所以你利用我?”上官琳冰冷地质问。

邵云脸上难得地显出一丝愧色,“我承认自己一直是个自私的人,但我本意绝不想伤害你。”

上官琳将脸别向窗外,街边的树干上缠绕着无数金银色的小灯珠,在眼前飞快地掠过,形成壮观的火树银花。耳边流淌过的是动人的乐章,一切都这么美好,可是她的心里逐渐感到了凄凉,二十五年来她第一次品尝到这种滋味。她看到窗玻璃上倒映出自己的脸,失落而彷徨,她这是怎么了?

邵云看不到上官琳的脸,可依旧能够想象到她脸上的倔犟和不屑,那么像“她”,唯一不同的是上官琳对他的态度,虽然咄咄逼人,却掩藏不住一丝热切的关心。

车子无声地行驶,邵云渐渐清醒,忽然有些后悔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她是弟弟的女朋友,一个很不错的女孩,无论从哪个立场上来说,他都不该去招惹她,虽然他并非存心。

邵云轻咳了一声,含着笑意说:“希望今天不会打扰到你。”

上官琳这才回过头来,轻轻哼了一声,也笑着说:“你一直都这么霸道吗?明明已经打扰了我,还说这样的话。”

邵云只得继续微笑,他欣赏她的直率,对她冲人的口气不以为忤。

上官琳见他不接招,有些意兴阑珊起来,好在再转过一个路口就将到达事务所,她忽然有种解脱的愉悦。整个晚上,她都觉得别扭,前所未有地难受,所以,在临下车前她已经决定今后再也不单独跟邵云见面。一念至此,心里陡然轻松了不少。

临下车时,邵云突然又说:“谢谢你今晚肯出来,也许……我会考虑你刚才的建议。”

上官琳望着他似笑非笑的脸,一时无法断定他是认真的还是玩笑,于是匆匆地点了点头,钻出车去。

夜凉如水,仿佛在起雾,上官琳加快脚步,匆匆地向事务所的方向跑去。这一晚,又蹉跎了。

第七章 正视

这个人,好像总是要看穿她,要看到她的心里去。她本能地躲闪,不让他看清自己支离破碎的内心。

苏金宝从门外铁青着脸进来,草绿色的工作服上还沾着一些土渣。曼芝奇怪地问:“爸,今天回来得倒早。咦,你脸色这么难看,出什么事了?”

苏金宝把手里的工具一股脑儿卸到后面的储藏间里,气咻咻地对曼芝说:“以后我不去科艺了,你找别人吧。”

曼芝知道父亲的脾气,平常好说话得很,要是惹毛了他,也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犟,只得耐心地问:“到底怎么啦?你总得告诉我吧。”

苏金宝其实早已忍不住了,直着嗓门跟女儿发起了牢骚。

原来他去科艺公司维护植物,几次碰到一个保洁员对他指手画脚。今天更过分,因为他不小心把水洒了几滴在地毯上,那清洁工在他身边数落个没完,终于把他的脾气激了起来,两人在偌大的办公室里火拼了一把,他撂下没干完的活儿就回来了。

“不过就是个清洁工,她凭什么对我呱啦呱啦地穷叫唤?她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曼芝一听就知道坏了,再怎么受委屈,也不可以在客户的地盘上公然地吵架。她来不及劝父亲,立刻打了电话去科艺行政部,找一直联络的宋小姐。

宋小姐在电话里也是一肚子的苦水,“苏老板,我正要打电话给你呢。你们的花工实在不像样,居然在大办公室里跟我们的清洁工大吵大闹,影响实在太坏啦。我刚刚被老板拉去训了一通,说这样的服务商太没素质,要让我退呢。唉,你看你找的这人!”

曼芝只得赔着笑连声道歉,好话说尽,宋小姐才缓和了口气,说:“要不你亲自过来一趟,跟我们经理打声招呼吧,我这次也保不了你们了。”

搁了电话,曼芝说要过去一趟。苏金宝瞧她的脸色,知道自己惹了祸,心里一虚,底气也就泄去一半,但还是耷拉着脸。

曼芝说:“爸,咱们是给人提供服务的,受点委屈在所难免,你……”她瞅着父亲苍老的面孔,终于没忍心说下去,叹了口气走了。

宋小姐到前台来接她上楼,一脸幽怨。

“一直好好的,不知这次你们那个浇花的老头是哪根筋搭错了,我们办公室的人都听见了。”楼梯上,走在前面的宋小姐兀自喋喋不休地抱怨着。

曼芝在她身后匀了口气说:“对不起,他是我爸爸。”

宋小姐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脚步停在半空,足有两秒后才尴尬地转过身来道:“哦,他是你爸爸呀。”

曼芝脸上依旧漾着笑,说:“我爸爸平常蛮好说话的,不过这次听说是你们的保洁员对他说话口气重了些,老人家面子上挂不住。他回去之后,我已经说过他了。”

宋小姐始终有些讪讪的,领她到经理室门口,敲了敲,里面一个女声传来:“进来吧。”

曼芝跟在宋小姐身后进去,见到一个打扮俏丽的中年女子端坐在电脑旁,桌上竖着她的铭牌:SalinnaWang。脸上是浓重的妆,太过清晰,反而添了几分狰狞。曼芝的直觉是她化淡妆或不化妆反而好看些,但也许职场里的女性,尤其做到一定管理职位的女性,眉目过于柔和是镇不住人的。

“小宋,你跟她谈过了吧?”Salinna从一堆忙乱中挣扎出来,瞟了曼芝一眼,口气是倨傲的。

宋小姐连连点头。曼芝不敢坐下来,只得站着重复那些抱歉的话,Salinna也许听烦了,举着手里的文件对她挥了挥,示意她坐下。

“苏小姐,我要告诉你,事情不是这么做的。外面想做我们生意的人有多少你知道吗?你要珍惜这样的机会。”

曼芝只得点头称是。

“说实话,今天出了这样的事,我很震惊,还从来没有哪个供应商敢在公共场合这么撒野。他眼里还有没有客户,还有没有自己的立场啊?”

曼芝庆幸在这里接受王女士训导的不是父亲,而是她自己。现在,她都不敢担保自己的反应会不会失了仪态,失去一个供应商应谨记的卑微。

“王小姐,能听我说两句吗?”曼芝不得不打断Salinna越来越亢奋的措辞,她脸上那惯有的温和的笑也已失去了大半。

“我承认我们的人今天在这里的言行有失妥当,但贵公司为什么不花时间去查查引起这个事端的根本原因呢?难道你们平常做事不论对错,只要是涉及供应商的问题就肯定是供应商来承担责任吗?你们自己的人是不是也有问题呢?”

Salinna被她突如其来的强硬态度一下弄蒙了,抬眼看了看宋小姐,仿佛她们是合谋来揭竿起义的。很快,她回过神来,口气仍旧是严厉的,“我本来以为你过来是诚心诚意谈问题的,既然这样,我们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

曼芝立刻接下去说:“我想也是。”本来还想说几句重话,思忖一下,又觉得无此必要。她毕竟不是初出茅庐,当下只是笑了笑,站起身来,“那么,我改日过来清账。”

宋小姐照例引着她走出来。

这次曼芝走在了前面,径自朝着笔直的走廊的尽头走去。两人都无话,曼芝的脸上始终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却是有些倔犟的。生意丢了可以再找,可是颜面上的事,她必须要争回来,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家人。

跟在后面送客的宋小姐对她却生了些敬畏,生意肯定是做不成了,可是刚才的情景,赢的那个好像是曼芝。

走廊的右边是一排办公室,全玻璃的门窗和隔断,里外通透,彼此都能看得很清楚。曼芝走路照例是目不斜视的,可是有间办公室里,一个人偶尔抬起头,看到她的身影从眼前掠过,心头突地一跳,立刻起身快步追了出来。

“苏小姐。”他在曼芝的身后喊。

曼芝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十分意外,于是停住脚步,转过身去。

常少辉几乎是小跑着过来的,仿佛怕她逃掉。曼芝在这短暂的瞬间忽然想起她遭受意外的那个早晨,他也是这样在身后唤她,然后追过来。同样的情形,不同的场景,令她恍若置身梦境。

“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常少辉终于站在她面前,脸上有一丝抑制不住的欣悦。

曼芝柔和地笑起来,“是啊,这么巧,原来你在这间公司。”

宋小姐先是很恭敬地唤了一声“常先生”,然后在一边颇为诧异地审视起他们来。

“去我办公室坐坐吧。”常少辉说,又对宋小姐道,“苏小姐是我的朋友,一会儿我送她出去。”

宋小姐终于解脱了,尽管离开时,眼神里还闪着疑问。

曼芝踏进常少辉的办公室,打量着他干净得令人有些拘谨的环境,笑道:“好像少了一点绿色。”

常少辉以为她职业习惯使然,微笑着说:“他们原来也想给我摆盆植物的,我嫌累赘,没有要。”他瞟了一眼四处观望的曼芝,继续说,“其实,看到这里到处都是和你店里一样的花盆,我就该猜到了,呵呵。早知道是你们在服务,我就要了,也可以替你多挣一份生意。”

曼芝莞尔一乐,“说得我好像财迷一样。”

常少辉只顾盯着她微笑,竟毫不掩饰满眼的温柔之色。曼芝莫名地感到一丝紧怯,故作轻松地扬了扬眉,问:“对了,上回送女朋友的花,她喜欢吗?”

常少辉脸上的笑略微迟滞了一下,慢慢地说:“嗯,她很喜欢,谢谢!”他这样说着的时候,依旧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曼芝,眼里泛起淡淡的怅然,可还是那样望着她,不肯挪开目光。

曼芝不得不转头去看别的地方,常少辉的凝眸让她感到窒闷,心头平静的池水被无端搅乱,一股难言的情绪逐渐涨满了xiōng怀。她向来是稳得住场面的人,可是到了他面前,总是感到局促,连手和脚都像怎么摆也不自然似的。

陆续地有人敲门进来。

常少辉实在是个很忙的人,即使有客人在,似乎也不足以抵挡公事的汹涌。他只得先引曼芝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

曼芝反而暗松了口气,静静地退在一边,看他和下属们慢声细语地交代细节。

来的人都爱称他常先生,常少辉也是泰然处之,丝毫不觉得别扭,曼芝倒感到有趣起来。

“你要喝水吗?”常少辉忽然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来,望着她问。

曼芝见他读文件那么认真,没提防会骤然问自己这么一句,倒是一怔,忙摆手,“不用,你忙你的。”

面上有轻微的红隐隐漾开,因为刚才她过于专注地瞧他。

瞅了个空,曼芝及时起身要告辞,常少辉抱歉地笑笑,没有强留,只说:“我送送你吧。”

常少辉背着手踱在曼芝身边,眼角的余光扫到她的侧影,他喜欢跟她走在一起的这种感觉。

曼芝先开口,轻松地打趣,“为什么他们叫你常先生?而不是……常经理或常总?”

常少辉解释说:“我是开发部的总工程师,刚来的时候,他们都称我常工,我听了两天觉得别扭,好像古时候的‘长工’,可是我又不想让人直呼我的名字,总觉得人跟人之间还是保持一点距离的好,既安全又留有余地。”

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不疾不徐,带着点悠扬的清亮,跟他整个人完美地契合。

曼芝笑道:“总工程师?难怪你这样忙。”

常少辉笑笑,并不否认。

“有时候为了开发一个新产品,可以连着几天几夜不眠不休,那时候唯一想念的只有一张床。等到终于躺倒在床上,真想永远不起来了。”

“这样是不是太辛苦了?”

“习惯了。好在老板很人道,只要不赶时间,由我睡到什么时候来都可以。”

曼芝想了一想,说:“我真感到荣幸。”

常少辉困惑地看着她。

曼芝抿起嘴,认真地说:“因为你总是用补觉的时间来光顾我们的店。”

两个人同时笑起来。

曼芝始终没有提及自己的事情。她想常少辉是忙人,自己拿那样的小事去麻烦他未免有些自私,这儿的活儿丢了也就丢了吧。

到了楼外,曼芝跟他挥手道别,转身去停车场取车。

待她打开车门的刹那,目光不经意地瞥向公司大门,却见常少辉还伫立在那里远远地望着这边,神情专注。

曼芝的身子僵了一僵,下意识地挤出些笑对他点头示意,也不知他看没看清楚。

然而他却飞快地转身朝门内走去,留给她一个过于决绝的背影。

曼芝新招了两个人,一个花工,专门跑单位的,不常在店里,另外又新添了个男孩子,会开车,可以代替自己去拉货,闲时就在店里守着。有了足够的人手,曼芝就把时间分成早晚两班,她和李茜各带一班,轮流着上,这样就轻松了许多。

这一阵,一直是曼芝和那个男孩当晚班。初冬,天一凉,出来闲逛的人就少了,晚上也黑得早。曼芝把打烊的时间往前提了提,做伙计的当然很高兴,一听下班了,立刻拔腿就溜,剩曼芝一个人在那里关灯、关门。

心里对这个员工是不太满意的,跟李茜比,确实差着不止一个档次,可是如今招人不容易,这个人是她横挑竖拣才选定的,只能靠自己慢慢调教了。

自从抢劫事件后,曼芝就拒绝把车停到地下车库去。她跟物业交涉了好久,又花了些钱,才在小区里面的停车场找了个泊车的位置,路走得有点绕,但毕竟不用再那么胆战心惊了。

曼芝没想到在去停车场的路上会遇见常少辉。他用手撑着一棵树,半佝偻着身子,吐得翻江倒海,气喘吁吁。曼芝在距他一米远的地方停下来,见了他这副狼狈的模样,很吃惊,几乎以为认错了人,于是在边上谨慎地观望。路灯离他们有些远,散射过来的幽幽光线下,曼芝看清了一张惨白而僵硬的脸,确定是常少辉无疑,不觉惊异地唤他:“常先生。”

常少辉此时已经吐得掏心掏肺,不剩什么了,听见曼芝的声音,脑子蓦地清醒过来,愕然回头。

曼芝走到近前,嗅到一股浓重的酒气,脸上是关切的神色,“你喝酒了?”

常少辉往后退了退,脚步并不稳,曼芝见状,上前扶了他一把。

常少辉这才笑着说:“刚完成了一个项目,老板搞庆功宴,结果喝多了点儿。”

曼芝听着他沙沙的嗓音,心里却泛上来一个念头,他的样子不像是纯粹喝多了,竟似有什么烦恼。可她是不便问的,也就泛泛地劝道:“不会喝就少喝点。”

她从包里掏出一包纸巾,递上去。

常少辉感激地接过,不辩驳,只是望着她笑,仿佛认同她的指责。

曼芝感到薄薄的凉意,见常少辉仅穿了一件棉质的T恤衫,外套还搭在手腕上,显然是刚从的士上下来。

“天凉,早点上楼吧。”曼芝嘱咐着,抬脚要走,走了两步,回过头来,却见常少辉还站在路边,神情迷惘地注视着她的背影,没有挪步的意思。

曼芝心里恻然,有些不忍把他就这么抛下,顿了一顿,竟又折步回来。

“你这是怎么了?”她似颦似笑地问。

常少辉见她居然返回,有点发怔,脑子里糊糊涂涂的,于是说:“好像不认得路了。”

曼芝失笑,想一想,说:“我送你回去吧。”

常少辉没有推辞,只轻轻说了句:“麻烦你了。”

曼芝笑道:“不用客气,上回我有事,你不也帮我了?”

常少辉咧了下嘴,“呵呵,有来有往啊。”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曼芝不时回头看他一眼,常少辉很努力地保持着平衡,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她后面,偶尔踉跄一下,也没有跌倒。

到了门口,他礼貌地招呼:“进去坐坐吧。”

曼芝忙道:“不用了,我也要赶紧回去了。”

可是她才一转身,就听到一声闷响,扭头一看,常少辉竟跌坐在门边。喝了酒的人原是不能用常理来判断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曼芝无法想象一贯风度翩翩、举止斯文的常少辉也会有这般无赖的举动。

曼芝本来已经按了电梯的按键,电梯门开了,她却犹豫起来,迟迟没跨进去。很快电梯门又合上了,橙色的数字逐个递减,它悄无声息地下去了。

曼芝踱了回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常少辉。此时,他已经闭上眼睛,神情疲惫,就那么靠着门,一动不动。

曼芝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将常少辉拽进门,扶他在沙发上躺下。他始终没有睁开眼睛,一手搭在自己的额上,仿佛就此睡了过去。

曼芝想要走,又有些不放心,常少辉的脸色着实难看。她到厨房找了一圈,想弄些材料做醒酒汤,可是什么也没找到,只得将就泡了杯绿茶,端到沙发前的几案上搁着。

她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断定他已经睡着了,于是轻舒了口气,出神地望着壁灯下他俊朗的面容。

曼芝还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端详过他。即使是睡着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也是淡然闲定的,嘴角的弧线微微上弯,让整张脸都变得柔和起来。她记得妈妈在世的时候,曾经跟她们说过,一个人的真面目,在睡着以后会暴露出来,什么也藏不住。

眼前的这张脸,镇定而坦然,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烦恼。曼芝看着看着,心里只觉得说不出来地安心。鬼使神差一般,她的手竟然向他的脸上伸过去。

即将触到他的面颊时,她才惊觉起来,自己是怎么了,仿佛着了魔似的。

可是那只手没能及时收回来,却被常少辉轻轻扣住了手腕。他缓缓地睁开眼睛,静静地望着她,眼里流过异常清澈的水,好像什么都瞒不过一样。

曼芝的心慌作一团,竟忘了指责他的假寐,强自镇定下来,笑着问:“怎么了?”

她暗暗用劲,不动声色地收回握在他掌中的手。

常少辉这才开口,说的是不相干的事,让曼芝松了口气。

“那天在我们公司,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他的语气里并不含有责备。

曼芝明白他说的哪回事,只得道:“不是什么大事,况且生意多一家少一家对我来说无所谓。”

“……那么,什么样的事对你来说才算大事?”

曼芝一怔,勉强笑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好像在我的生活里,碰到的都是些琐碎的小事,不值一提。”

“所以,你就甘心委屈自己。”

他的目光平静而深邃,含着一丝怜惜,仿佛洞悉了她的一切,令曼芝无法直视。

“……我不觉得委屈。”她本能地回答。

常少辉沉默地望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伪装得很好,可是他还是看出了破绽,或许他太过关注她了。她隐忍而内敛地应付着周遭的事,不投入不热衷,她的眼神是一个终结的叹号:一切都没问题,但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曼芝,你快乐吗?”他突然低叹一声。

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他说过他不喜欢别人叫自己的名字,他说过人跟人要保持一点距离才好,可是现在,他居然叫她的名字!

曼芝浑身一震,有种奇异的感觉从内心不断升上来,升上来。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她明白那样一定是不对的,于是拼着全力要把那股情绪压下去,压下去……

他那样深情地望着她,柔柔的语气带着蛊惑,轻轻地包拢过来。这个人,好像总是要看穿她,要看到她的心里去。她本能地躲闪,不让他看清自己支离破碎的内心。

曼芝狼狈地站起来,神色仓皇地说:“我,我该走了,太晚了。”

她急急地朝门口走去,喉咙已然哽咽。

她必须要走了,再不走,她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在他面前流泪,难堪地流泪,然后,所有心事就会倾泻而出,溃不成军。可是她不能,也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在自己身上发生。

常少辉没有追出来,他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斜躺在沙发上,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发怔。

曼芝到了楼下,于复杂难言的失落中生出一丝庆幸,他毕竟是个很理性的人,没有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

坐在车里,那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她耳边,“你快乐吗?”

二十八年来,曼芝第一次意识到有必要正视这个问题。她开始反复地问自己:是啊,我快乐吗?

餐桌上,萌萌嘟着嘴,很不高兴的样子。曼芝夹了一筷子青菜给她,只装作看不见她赌气的模样,说:“多吃叶绿素。”

萌萌忿忿地指责她:“你说话不算话,说好了这个周六去郊游的。你不是好妈妈。”

申玉芳拉下脸来,“萌萌怎么可以这么说妈妈呢?妈妈有事才去不了的,又不是故意的。小孩子不可以只顾自己。”

曼芝拍拍萌萌的小脑瓜,漫不经心地说:“别闹了,下个周六再说吧。”她有些心烦意乱,早上开车去挑货,精神不知怎么一恍惚,就跟别人的车蹭了一下。其实也没怎么样,双方的车都刮花了一点而已,然而对方是新车,怒不可遏地缠着她不放。她的倔脾气一下子也上来了,就那样当街争起来,直到交警过来干涉。

一天的心情被破坏殆尽,哪里还有别的心思。

萌萌不依不饶,“下周六要是下雨怎么办?要是你又没空怎么办?”

曼芝绷起脸来安慰她,“不会的。”

萌萌还是闹,曼芝突然火了,把手里正舀汤的勺子往桌上一扔,厉声道:“你还有完没完?”

萌萌从没见她发这么大的脾气,一下子蒙了,随即抽抽搭搭地哭起来。申玉芳也被唬了一跳,把哭泣的萌萌抱过来,让她坐在自己怀里,只管安慰着,眼睛不时瞟向曼芝,困惑而狐疑。

曼芝匀了匀气,才勉强开口说了句:“对不起,妈,我……不太舒服。”起身往旁边的沙发走去。

申玉芳无言地望着她,半晌才说:“累了就早点去歇着吧。”

曼芝埋在沙发里,用手撑着额头,只“嗯”了一声,却不动弹。

最近她似乎越来越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脾气,一遇到点麻烦就想发泄,过后又开始后悔。静下心来想想,自己都觉得害怕,怎么会变成这样?

邵云和邵雷同时进来,有说有笑的,一见萌萌在哭,邵雷先就开了口:“咦,萌萌是不是又被哪个小朋友欺负了?来,告诉叔叔,我找你们老师去。”他一副义愤填膺的口吻。

萌萌把脑袋一甩,钻进***怀里藏着不吱声。

邵云看了看冷脸坐在一边的曼芝,有些奇怪,“到底怎么了?”

申玉芳这才道:“曼芝的车今天跟人撞了,还在修,明天不能带萌萌出去玩,她正为这事不高兴呢。”

邵云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一边把外套脱下来,露出里面灰色的衬衣,一边轻描淡写地问曼芝:“你没事吧?”

曼芝这时已经恢复了常态,淡淡地道:“没事。”又扬着头对萌萌说,“萌萌,明天我带你去,我们坐的士去,好不好?”

萌萌这才伸出小脑袋,眼睛红彤彤地盯住曼芝,“真的?”

曼芝还没说话,邵云突然道:“明天我来开车,大家一起去。”

申玉芳着实意外,脸上立刻堆了一脸的笑,“那最好不过。小雷,不如把上官琳也叫上,人多热闹些。”

邵雷听了,也是眉开眼笑,“哟,家庭聚会啊,我一会儿就打电话去约。”

兄弟俩坐下来吃饭,曼芝又坐了一会儿,就上楼了。

邵雷看了看曼芝剩下的大半碗米饭,困惑地问母亲:“大嫂怎么啦?”

申玉芳愣了一愣,只说:“车子出了点事,心里自然不痛快了。”

邵云仔细听着,没有做声,低头扒拉着米饭。

晚饭后,邵云和邵雷带着破涕为笑的萌萌去超市购物,邵雷随口问:“要不要叫上大嫂?”

邵云思忖片刻,说:“不用了,让她歇着吧。”

邵雷挤眉弄眼地想说两句笑话,但邵云依旧一脸严肃,他也就作罢。这个哥哥,是个说翻脸就翻脸的主儿,还是谨慎点儿好。

拣了一推车吃的东西,萌萌坐在购物车的架子横档上,神气活现得像一个暴发户。

因为是周末,结账的队伍都排得长长的,只能等。

邵雷躲到边上给上官琳打电话去了。

萌萌突然勾住邵云的脖子,俯在他耳边说:“爸爸,我告诉你一件事。”

邵云宠溺地搂住她的小身体,眼里满溢着慈爱,以为她要撒娇,勾着嘴角道:“什么有趣的事,说来听听。”

“妈妈昨天夜里哭了。”

笑容在他脸上顷刻间凝滞住。

“我晚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妈妈哭得好伤心。我起初没敢动,后来有点害怕了,才叫她,然后她就抹干了眼泪不哭了。”

邵云整个人都僵在那里。

一直以来,曼芝都是刚性的,似乎没有什么事可以把她打倒。这些年里,她始终坚强地独撑着自己那半边天,即使跌倒了,也会微笑着爬起来,依旧倔犟地往前走,她似乎永远都知道自己要去哪里。邵云几乎没怎么见到她哭过,他一直以为她是钢铁一块,硬得让他发冷,生恨。

可是,原来她也会哭,也会软弱,只是,即使伤心,她也宁愿背着自己!她防他竟然如此严密!

他忽然感到惶恐,自己的反应不是得意,而是心疼!

你不是希望她柔弱吗?你不是看见她桀骜不驯的样子就恼怒吗?你不是希望见到她哭吗?

xiōng口有把小刀,钝钝地刺向心脏,刺出一个洞,痛得像凌迟。

“爸爸,大人也会被欺负啊?”萌萌仰起脸天真地问。

邵云不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他不懂得曼芝,她的喜怒哀乐,他全不懂得。曾经,他有过机会可以走进她的内心,可是他亲手毁了,他和她已经走得太远!

心里卷过的痛浮到脸上,面庞轻微地抽搐起来。

邵雷蓦地拍了拍他的肩,“哥,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邵云面孔僵硬地回过神来,掩饰着问:“电话打完了?”

“嗯。”邵雷闷闷地回答,“上官说她明天加班,不来了。”

邵云机械地“哦”了一声,根本什么也没听进去。

回到家,曼芝已经睡下了,申玉芳把萌萌接到自己房里,“让你妈妈好好歇歇吧。”

邵云在自己房间洗完了澡,打开电视,孤零零地盯着屏幕,不知所云。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终于翻身下床,推门出去。

曼芝的房门关得紧紧的,他在门口徘徊了片刻,惊觉自己居然在紧张。

手已经摸到了门把,只需轻轻一旋,就能见到她。可是他忽然犹豫了,他不知道进去之后该说什么,她又会是什么反应。

就这样自我交战了一番。但是,想见她的愿望胜过了一切,他一发狠,先进去再说,手一用劲,按下把手。

门没被推开,曼芝在里面反锁住了。

邵云茫然地呆在原地,双目空洞地对着粉白的房门。如果他执意要进去,这薄薄的木片压根儿抵挡不了他。可是,他看清了曼芝对他的态度。

当他终于愿意主动去接近她时,她却疏远地逃开了。

熟悉的冰冷再度溢满心间,他雕像一般定在她的门前,良久,良久……终于,转身,离去,不带一丝表情。

第八章 拒绝

“我……放不下他们。”她终于回答了他。

第二天的郊游如约成行。一家五口挤在邵云的车里,连后车厢都塞得满满当当的。

邵雷陪萌萌唱着她从幼儿园里学来的各种儿歌,欢笑声不绝于耳。申玉芳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乐呵呵地回头观摩,不时拊掌大笑。唯有曼芝,虽然身处其中,偶尔也流露出笑意,目光却时常飘向窗外,心不在焉,神思恍惚。

邵云在后视镜里眈眈地注视着曼芝的神情,眉心渐锁,嘴唇不觉越抿越紧。

他们来到傍湖的一户农家烧烤。带来的用具和食物一应俱全,只要了主人家点燃的炉子。邵雷在学校时经常参加类似的活动,Cāo作起来轻车熟路,连申玉芳都不得不退居二线。

“哎呀妈,蜂蜜不是这么涂的,我来我来。”邵雷慌不迭地抢到母亲面前,夺过蜂蜜刷子,自顾自地往鸡翅上抹起来。

一向忙惯家务的申玉芳被晒在一边,望着比自己足足高一个头的小儿子如此麻利地做事,只觉又是欣慰又是怅然。

曼芝见她这样一副遗憾的表情,笑道:“妈,您就安心在旁边歇着,难得不用Cāo心这些吃吃喝喝的事。”

那边邵云带了萌萌去看池塘边的肥鸭,萌萌站在木桥上对着水里使劲地学鸭叫:“嘎嘎,嘎嘎!”憨态可掬。

天气格外晴朗,初冬的天大抵如此,明朗澄静,早晨还含着些微薄的冷,经太阳一晒就整个儿暖了起来,照得人心里都有些痒痒的。

申玉芳满足地叹息。她Cāo劳一生,期望的也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团圆的局面,但愿自己的有生之年不会再出什么意外了。

邵雷一声大喊,全家都聚拢来开吃。大伙儿纷纷称赞邵雷的手艺,他越发得意起来,手下更勤快了。曼芝打趣道:“可惜今天上官不在,不然,你也可以好好表现一把了。”

邵雷呵呵一笑,“以后有的是机会。”说着,将手里的一串“骨肉相连”递给曼芝。

曼芝摆了摆手说:“我够了,你们吃吧。”

申玉芳嗔道:“你都没怎么吃,胃口怎么这样小?”

曼芝道:“我肠胃不好,不能多吃。对了,萌萌,你也悠着点儿,小心消化不良。”

萌萌正津津有味地啃着鸡翅,脆脆地说:“叔叔烤的鸡翅,比肯德基的还好吃。”

惹得几个大人都笑。邵雷伸手在她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就你最会拍马屁。”

曼芝起身,说去湖边走走,又一再嘱咐萌萌别贪嘴。

申玉芳道:“放心,有我看着她呢。”

见曼芝走远,申玉芳赶紧对邵云丢了个眼色,“你跟过去瞧瞧啊,曼芝这一阵好像有什么心事,她又要强,老憋着不说。”

邵雷也立刻推哥哥,“快去,快去。”

邵云只得站起来,慢慢地踱了过去。

曼芝在湖边找了个清净的所在,周边没什么闲人,只有湖水偶尔涌动过来拍打岩石时发出的冲刷的声音,清冽悦耳。

她蹲下身子,伸手去划拉波光粼粼的湖面。湖水清凉,她甩了甩手,就着水中突起的一块石头坐下,眺望水天一色的尽头。依稀能见到几艘扯帆的渔船漂在湖上,忽远忽近,恍如画中。

她就这样看着,仿佛心思飘得很远,其实脑子里什么也没想。

她习惯了思考,无论身处何处,都努力地寻找出路。忽然发现,其实不想也是一种解脱。

邵云在她身边轻轻坐下,她竟然没有察觉。直到他清了清嗓子,曼芝才梦醒一般回头,见是他一人,也没多话,依旧回转了脸,注视着前方。

邵云学她刚才的样子,也伸手去撩拨清凉的湖水。湖面上的波纹荡漾开去,一道又一道。

他缓缓地说:“年底,会由我来主持股东大会。”

曼芝无动于衷地听着,脸上不起一丝涟漪。

“二叔年纪大了,做起事情来缩手缩脚,难当大任……而且,公司里不服他的人越来越多,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曼芝这才转过头来望着邵云,他的目光投向遥远的湖心,看不见其中的神色。

曼芝隐约听说了邵云最近一阵的动作,拢人心,换班底。他似乎发了狠,要把大权彻底夺回。有这样的结果也是在意料之中,然而曼芝已经不是局中人了,只要家里安定,别的她都可以不关心。

“你会怎么对二叔?”她不得不问。邵俊邦对她一直不薄,可惜,到头来,她竟然什么也做不了。

邵云收回远眺的目光,转到曼芝的脸上。

“由董事会讨论决定他的去向。”他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

曼芝没感到意外,但还是有些绝望,“还有……回旋的余地吗?”

“你觉得可能吗?”邵云反问,“游戏的规则已经设立,一旦开始就不能停止,反悔的那个人会被摔得粉身碎骨,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他冰冷的声音传来,曼芝想到他父亲邵俊康当年的模样,他们父子俩骨子里其实真的如出一辙,更何况邵云曾经是跌倒的那一个。他比谁都痛彻心扉,也比谁都能狠得下心来。曼芝不觉打了个哆嗦,低下头去。

曼芝无助的神情还是触动了邵云,他以为她在担心邵俊邦,于是放柔了口气说:“你不用替二叔担心,他在邵氏这么长时间,不会没有积累。只是,即便最后我请他留下,你想他会愿意吗?”

曼芝无语,停顿良久,才黯然道:“你没必要跟我说这些,你就不怕……我去告诉二叔?”

邵云望着她,笃定地说:“你不会。”

曼芝不觉苦笑,“何以见得?”

邵云定定地望着她,“你明知说了也没用。”他忽然扭过脸,不再看她。

“上一次他想出其不意地踢掉我,可惜心意不决,还是放了我一马,给了我行动的决心和借口。这就是他优柔寡断的结果。如今时局已变,主动权已经不在他手上,你去告诉他,也是让他徒增烦恼,平添难堪。况且,他并非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也许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定一定,他又道,“曼芝,那次他让我走,是你去说情的吧,我真得好好谢谢你。”他的嘴角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仿佛在嘲讽她,却少了往日的凌厉。

曼芝闭了闭眼睛,不能确切地说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是她着实不喜欢这种感觉。她的本意无非是为了保全,不想任何一方受到损伤,可无形中还是倾斜了天平。她从心里冷到全身,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

邵云一直在注意她的神色,忍不住低声问:“你觉得冷吗?”

曼芝没有做声,但邵云还是立刻将外套脱下,给她披上,顺势搂住了她的双肩,自己则穿着一件银灰色的休闲毛衣。阳光从头顶肆无忌惮地倾泻下来,照在两人的身上,邵云俊挺的侧脸轮廓分明。他微微用力地拥着她,隔着外套,她也能感到他的体温,可是,她徒劳地望着他,还是觉得冷。

邵云侧低了头,目不转睛地看曼芝。他从来没有在这样美好的环境里静静地打量她,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都让他有说不出的悸动。

曼芝感到他带着欲望,沉沉地俯身过来,赫然抬头,但见他深邃的眼眸已逼到自己脸上,那里面是令她噤若寒蝉的神色,那神色像压制不住的火苗要随时蹿出来,吞噬她。

曼芝本能地皱了一下眉,头轻轻一偏,邵云的唇险险地擦过她的面庞,最终落了空。

“回去吧,萌萌在等我们呢。”她倦懒地说,假意回身看来处,不露声色地挣脱了他的掌控,站起身来。

邵云愣愣地僵持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好像凝固了。他犹如一尊蜡像,眼睁睁地望着曼芝离自己越来越远。

愤懑像疯长的草一样在他心里蔓延,他死死地忍住怒火,双掌渐渐紧握成拳。

曼芝脚下踩着几近枯黄的草地,只觉得全身忽冷忽热。

她在恍惚中想到了常少辉,想到他深情的凝眸,清澈而温暖。

她想起第一次与他握手时,他温暖的掌心传给她的温度;她受伤的时候,他坚实的臂膀扶她走路时,她感到的那份从未有过的安心;他轻轻问她是否快乐时,带给她内心巨大的震颤……

有些人即使在你身边一辈子,也不会走入你的心间,可是也有人,只一眼,似乎就能轻易地进驻心灵。

一瞬间,她突然发现了自己烦恼的根源——竟然是在渴望那双无比安宁的眼睛。

可是,那是她终其一生,都无法企及的。

曼芝觉得自己真的着了魔。

忙过圣诞和元旦后,一连几天都是yīn雨绵绵,气温骤降,白天的客人越发稀少了。

曼芝放了两个小伙计一天的假,单留李茜帮忙整理储物间里的存货。

有些积压许久的商品只能降价处理了。她一边清理,一边用标价机往上重新贴价格,然后让李茜拿出去,摆放在新辟出来的特价区。

李茜仔细端详手里握着的一对镂花玻璃瓶,不舍地说:“我觉得这个很不错啊,怎么没人买呢?”

曼芝听见了,只是笑一笑,不是所有人的眼光都整齐的。

“咦,常先生!又来买花呀?”李茜冷不丁的一声叫唤令曼芝心头一跳。她没有迎出去,仍旧低着头做手里的事。

“我来找苏小姐,她在吗?”常少辉低柔的嗓音从外间传来。曼芝的手微微发起颤来,她发现自己竟然失去面对他的勇气。

“在啊,她在储物间里呢。你等等,我去叫她。”李茜说着,已经噔噔地跑了进来。

曼芝早已站起来,不等李茜言语,就笑道:“是常先生来了吧。”一旦起身,所有怯懦的症状就都消失了,她还是她,永远把握得住自己的苏曼芝。

常少辉一直望着储物间的门,曼芝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视野里,朝着自己淡定自如地微笑。

“你好像总是在这样不合时宜的时间里出现。”她缓步过来,笑着说。

“一直想着来谢谢你,今天刚好有空,就过来了。”他脸上也浮着笑,浅而轻,像温煦的微风拂过心头,曼芝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标价机。

常少辉蓦地压低了声音,柔声请求:“方便的话,我们可以去‘之然’坐一坐吗?”和花店隔了两个门面的一个咖啡吧就叫“之然”。

他知道自己的请求很突兀,但没想到曼芝在迟疑了一下之后居然答应了。

曼芝隐约猜出了常少辉的心思,如果真像她想的那样,她就必须要跟他澄清。既然注定成不了结果,她没有理由享受这种暧昧的气息,尽管她真的对他有好感。

潜意识里,曼芝不愿承认的一点,就是她渴望能跟他多待一会儿,哪怕多一分钟也是好的。

曼芝换上大衣,回头嘱咐了李茜几句,在她略带愕然的目光中和常少辉走了出去。

出了门,才发现外面下起了密密的冬雨,不十分大,打在脸上,冰凉的濡湿。更多的雨沾在了呢质的衣服上,是极细的小碎珠,执著地沾上,然后隐没在纤维里。

两人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朝前走,仿佛都有很重的心事。

不过十来步的路就到了,常少辉抢先一步推开门,热烘烘的暖气包拢过来,曼芝的身子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你很冷?”他的声音里是显而易见的关切。

“是啊,最不喜欢这样下雨的冬天,yīn得很。”她开口说话时,连声音都是颤的。

侍应生把他们引至一张桌子前坐下,两人各要了一杯热饮。侍应生退去时扫过他们的目光有些暧昧,他似乎认出了曼芝。

周三的下午,咖啡吧里几乎没有客人,几个侍应生在吧台处懒散地聊天,低低的声音和着浅笑传来,很快又被低柔的音乐掩盖。

曼芝双手握着杯子取暖,一颗心因为寒冷和紧张,暗地里颤抖着,令她脸上的笑容有点凝聚不到一块儿。

常少辉没有急于说话,若有所思地啜着咖啡,仿佛在整理思绪,唯有嘴角的一抹笑反衬出他的从容和淡定。

曼芝望了眼窗外人影稀疏的街道,故作轻松地说:“一下雨,连过年的气氛都给冲淡了。”

常少辉也扬眉去看,颇有些感慨,“我们第一次见面还是夏天呢,转眼已经要过春节了。”

曼芝想了想,还真是,笑笑说:“你也算是我们的贵人了,一次帮了李茜,一次帮了我。”

常少辉静静地望着她,“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帮你更多。”

曼芝只能依旧笑言:“常先生太客气了。”

“曼芝。”他忽然叫她,眼神凝重起来。

曼芝的微笑变得有些迟滞,那克制得很好的情绪再一次泛滥上来。她微微地低下头去,想掩藏紧张。

“那天晚上,我……其实不是因为庆功才喝醉。”

他低柔的嗓音娓娓地倾诉着,曼芝依旧低着头,眉眼轻扬着颤栗。

“是因为……我和女友分手了。”

仿佛电影胶片卡壳,曼芝的表情立时僵住,心重重地往下一坠,所有的紧张在这一瞬松散开来。

“我们认识不过三个月,在这之前我从没想过会接受别人的介绍去结识一个女孩,可是我还是那样做了。”

常少辉的声音越发低沉,曼芝听着,只觉得口中满是咖啡的苦涩,摧枯拉朽地直泛到心里。

顿了一顿,他接着说:“那个女孩很好,聪明,漂亮,完美得无可挑剔。我很认真地跟她约会,送她礼物,我让自己变成一个称职的男友,可是最后,她还是拒绝了我。”

刚才淋到的雨丝全透过衣衫,直接渗入肌肤。曼芝倏然间冷静下来,她极轻地自我嘲弄地笑了一下,感到一丝冰冷的释然。

她抬起头来望向常少辉,疏离地应付:“总得有个原因吧……如果你在乎她,就该去问清楚。”

常少辉注意到她的神色变幻,她的每一丝情绪他都能洞悉得清清楚楚。

“是啊,是得有个原因。”他也望着曼芝,笑容里渐渐透出朦胧的柔情,“分手的时候,她告诉了我。”

曼芝只觉得浑身乏力,听到自己游离的声音:“哦?是什么?”

“……她说我跟她在一起不专心。”他深深吸了口气,又徐徐地吐出来,连带那下半句话,“说我心里……早就有了别人的影子。”所有的深意都含在他的眼神里。他直直地凝视着她。

曼芝的脸上还滞留着茫然,仿佛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有极深的含意,值得她细细琢磨,可是一瞬间她忽然明白过来,猝然低下头去。

“曼芝。”他的手终于伸过来,紧紧地握住了她的,那样妥帖,温暖依旧。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很庆幸——这辈子能遇到你。”

她曾经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这样了,短短的几十年,看着很长,其实挥一挥手,也就过去了。

可是终于还是会有这一天,让她明白那是怎样的一种滋味,爱着且被爱着。

所有的雨丝都像化开的热气,涨满了整个心间,可是还不够,那饱满的喜悦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无处盛放。

原来她对他,不仅仅是好感,苦涩的滋味尚未散尽,隐隐地提醒着曼芝她是如此在乎眼前的这个人。

然而,点点暖意在心头折腾了一阵,终于又渐渐地凉下来。曼芝来不及回味,只剩下无奈的悲怆。

曼芝的沉默令常少辉有些不安。

“对不起,我知道按照常理,不该跟你说这些。可是,我忍不住,我不想不战而败,我想试试运气,也许……你过得并不幸福。”

“幸福”这个词对曼芝来说太奢侈,她需要谨记的只是“责任”二字,她感到了痛,钻心地疼痛。

即便如此,她也改变不了什么。因为太清楚自己的目的地,她走了这么多年,即使再辛苦,也要撑下去。她不是能够不顾一切的人,从来都不是。

曼芝重新抬起头来,举起杯子啜上一口,淡淡地说:“咖啡凉了。”

常少辉忽然不确定起来,他以为自己是懂曼芝的,他希望给她幸福,可是她的反应令他难堪,那样不喜不悲,超然于物外。

“曼芝。”他叫她,握住她的手越发用劲。他死命盯住她的脸,想从那里找出一点蛛丝马迹的希望。

“我……放不下他们。”她终于回答了他。

她的脸上逐渐起了一丝绝然的凄怆,她的神情让他从心里痛出来,思思缕缕地蔓延了周身。

他一直懂得她的,因为他们根本就是同一类人,顾忌太多,越不过雷池。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常少辉的手缓缓地松开了曼芝,在桌上慢慢地向后缩回,像一道无声的叹息。

他等了那么久,终于明白,原来是她。

可是,他等了那么久,却原来都是白等,他在完全不知道的时间里,早已错过了她。

李茜吃惊地望着浑身濡湿的曼芝踏进店堂,向她身后偷偷一扫,没见到常少辉。

曼芝手一松,大衣软塌塌地被掼进了椅子里,紧接着,她面无表情地坐了下去。

李茜嗫嚅地问:“剩下的货还理吗?”

有好一会儿,曼芝似乎都没听见她的声音。李茜忐忑地又问了一遍,她才如梦初醒般地反应过来。

“哦,明天再说……下雨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李茜站着不动,迟疑地问:“你怎么了?没出什么事吧?”

曼芝挤出一个笑容,安慰似的说:“没事,你走吧。”

纵有万千疑问,李茜也不敢问,问也没用,曼芝的脾气她知道。

店堂里终于只剩下曼芝一个人。冷清极了,她能听到空调室外机微震的马达声,头顶那架小熊挂钟走针的滴答声,两种单调的机械声交织在一起,无情地将时间一点一点地往前推。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曼芝忽然焦躁起来,内心所有的积郁都凝聚起来,化为热量直冲头顶。脑子里承受不住这样大的压力,隐隐地胀痛。她呼地站起身,几步走到水池边,狠狠拧开龙头,水哗哗地流了出来。

她伸出双手去接,水瞬间充盈了她的手掌,又很快从边缘、指缝间漏下去,漏下去。

她猛地捧起水,朝自己的脸上使劲甩去,一次又一次,xiōng前的衣襟也被染湿,可她全然不顾,努力地想要洗掉自己的悲哀和怯懦。

她听到细碎的哭泣声从掌心里泛滥开来,于是,她更拼命地洗,要连那声音也扼杀掉。

她强撑了这么多年,绷得浑身的骨头咯咯作响,也要咬牙挺下去。这毅然决然的品性已经成为她这个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深入骨髓。最初坚持的缘由已然淡却,只剩下一份令自己惊诧莫名的执著。

她从未像今天这样软弱过。她才二十八岁,还有那样漫长的路要走。前方是不知名的未来、早已注定了的结局,可是她还是要走下去,走到她一手编织的黑暗里去。

镜子里出现了一张湿淋淋的脸,惨白得像纸,曼芝有点害怕地后退了一步。她想起了曼绮,躺在病床上,那张脸和镜中的这张脸何其相像。

她闭起了眼睛,无声地喊:“姐姐。”

曼绮的声音从她自己的心里飘出来,依旧清甜婉转。

“曼芝,你现在很难过,是吗?和我从前一样难过吗?”

曼芝哀哀地解释:“对不起,姐姐,从前我不懂……”

曼绮悠悠地叹息道:“既然你现在懂了,就照对的去做吧。”

曼芝蓦地睁开眼睛,瞪着镜中狼狈的自己,就如望着曼绮,痛苦地质问:“那萌萌怎么办……他怎么办?”

曼绮盯着她的眼睛,和她一样茫然,给不出答案。许久,她才说:“曼芝,你其实心里舍不得他,对吗?”

曼芝拼命地摇头。

“曼芝,你比我更糟……你爱上了两个。”

蓦然间天昏地暗,雨哗哗地大了起来。

曼芝在头上扎了一条碎花小方巾,权当作帽子,弯着腰,清理整个店堂。她把地面扫得纤尘不染,又将所有饰品擦拭了一遍,直到精疲力竭地倒在椅子上。

小熊挂钟当当地敲了六下,曼芝咬牙起身,将地上的垃圾用废袋子装好,她该回去了。

不管心头起过多少波澜壮阔的挣扎,可是到了点,她还是知道要去哪里。

打开门,她把垃圾袋搁在门外一隅,等明天去扔吧,她已经无力多走。

直起腰,她愣在了原地。

常少辉撑着伞站在十米开外的花圃边,直视着她,雨水从伞沿滚落下来,打湿了他的左肩,可他浑然不觉。

他与她对视了一会儿,忽然下定决心走了过来。

曼芝只觉得口干舌燥,想要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过来。她仓皇地退进门内,似要躲避,可是他已经快步闯了进来,在她去关门的那一刻将她牢牢地逮住。

曼芝面无人色地望着常少辉。他看起来如此陌生,再也没有她熟悉的淡定从容,所有的痛苦和焦灼都写在了他脸上。

他毫不犹豫地把曼芝拖向自己怀中。

“曼芝。”他低喃了一声,滚烫的唇倏然间覆上了她冰冷的嘴角。

曼芝只觉得天旋地转,手脚俱软。她挣扎了两下,想找回自己,可是常少辉死死地搂着她,不容她抗拒。

终于,她安分下来,屈服在他带给她的昏天黑地的晕眩中。她的脑子里有隆隆的巨响滚过,冷和热交替着侵袭周身,令她不断地颤抖,她想自己一定是病了。

可是,他的怀抱那样温暖,他身上的味道也如她希冀的那样,淡淡的檀木香味夹杂着一丝烟草的气息。他的一切于她都是对的,妥帖的。这样想着,她只觉得更加悲哀。

常少辉终于松开了她,用双手捧起她的脸。她冰凉的面庞上爬满了泪痕,他从未见过如此凄惶的曼芝,她在他的掌心,不过是个需要人疼的柔弱女子。

“曼芝,你过得很辛苦,是吗?”他疼惜地问。

曼芝不答,将头埋进他的怀里。

她爱上了他,也许在第一眼,也许在那之后。回忆起来,每一次见面都是美好的,充满了温馨,那是曼芝的生活里最缺乏的气息。这一刻如此值得珍惜,她要好好记住,即使以后失去了,她也会记得此情此景,记得他的味道。

常少辉紧紧地拥住她,不再往下问。不管答案是什么,都已成为过去,他想抓住的是曼芝的未来。

“跟我走,好吗?”他苦苦相劝,试图用自己的热度去温暖她。

她努力地朝他微笑,好似找回了自己,“我太麻烦,总有一天,你会找到更好的。”

“如果,一辈子也找不到呢?”

“一辈子这样长,怎么会等不到?总会有的。”她强撑着笑,望着他,然后轻轻脱离了他的怀抱。

常少辉忧伤地凝视着她,不知要怎样才能感动她。

刚才,他在雨里驻足良久,看到她的彷徨,看到她痛苦的模样。可是,他不是二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子,可以不问缘由,凭着一股蛮劲带走所爱的那个人。

她的牵挂全写在脸上,让他明白自己不可能完全占据她的内心。他遇到她,终究太晚。

再开口时,他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打算接受公司的调任,过了年就去美国。”他看了曼芝一眼,继续说,“可能要在那里工作两年。”

既然无法相守,就远远地走开,避开不必要的困扰,这是常少辉做人的原则。

曼芝意外之余也仅是点了点头,喃喃地说:“这样也好。”

常少辉掏出笔,在一张纸上写下自己的联络电话,然后递给曼芝。

“我会永远保留这个号码,如果有一天……你放得下这里,如果……你还想到我,记得打给我。”他朝她微笑,带着些苦涩。

曼芝接了过来,紧紧地捏在手里,温柔地说好。

两人久久地不再说话,常少辉定定地望着她,终于一咬牙,扭头走了出去。

他在门口打起伞,又回身,对曼芝微一颔首,跨步远去。

曼芝的笑容保持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于自己的视野,然后她转身回屋,低头看了眼他留给自己的条子,上面有他遒劲的字体。她怔怔地审视了一会儿,最后将它攥成一个纸团,丢进了废纸篓。

她爱他,所以她永远也不会给他打电话。

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学会忘记,然后,重新开始。

第九章 出走

刹那间,他震惊地发现了自己的软弱:原来,他一直在害怕她离开!

餐厅的地上一片狼藉,申玉芳独自一人蹲着,吃力地收拾,寂静的空气里发出一两声叮当的响声,清脆而凛冽。

曼芝进来,有些吃惊,蹙眉走到跟前,俯下身去帮她。

“妈,这是怎么了?”

申玉芳抬头望了望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眼里交替着疲乏和木然。

“还能是谁?难得早回来一趟,好好地吃着饭,就突然发起脾气来。唉!从前是他爸,现在是他,这个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消停下来。”

曼芝低头不语,只是小心地把碗勺的残骸拾起来,丢进手边的撮箕。

也许是公事,也许是其他,她已经懒得猜,比起申玉芳来,她疲惫得更早。

“萌萌呢?”

“早跟小雷躲到房间看电视去了。你也饿了吧?我给你端晚饭来,厨房里有鸡汤,还炖着呢。”

“不用。”曼芝拦住她,“我不饿。”她起身,又轻声问一句,“他在哪儿?”暗暗希望他出去了。

申玉芳朝楼上努了努嘴。

曼芝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迈步上去。

申玉芳在她身后不放心地嘱咐:“曼芝,有话好好说,别跟他吵,犯不着。”

曼芝朝她笑了笑。

她不会和他吵,更没有多余的话跟他说。今天她特别疲倦,什么也不想管,只想找个地方一个人躲一会儿,心头的酸楚始终无法宣泄。

邵云的房间门大敞着,却是漆黑一片。曼芝往那黑洞洞的虚空里投去一眼,没有上前,径直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一股呛人的烟味立刻席卷而来。她心中一凛,伸手开了灯。

果然,邵云深埋在窗边的沙发里。他仰头望向天花板,仿佛那里正上演一幕跌宕起伏的默剧。一旁的几案上,不锈钢的烟缸里堆满了烟蒂,有几颗站立不稳,跌落在玻璃的茶几面上。

曼芝抿紧嘴唇,一言不发,将手里的大衣挂好,然后走过去开窗。

清冷的空气贪婪地涌了进来,全力吞噬屋内仅有的温度,连带那刺鼻的烟味。

她终于还是先开了口,他们的日子还要过下去。

“股东会开得不顺利吗?”她依稀记起来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

邵云不睬她,只是维持着仰躺的姿势,脸上看不出喜怒。

曼芝在几案边蹲下,将掉出来的烟蒂逐个捡回烟缸,然后端起来,转身,准备出去。

邵云忽然在她身后yīnyīn地发问:“为什么还要回来?”

曼芝愣住,停下脚步,但没有马上回身。

“那么难舍难分,为什么不直接跟他走?”他又逼进一句。

曼芝闭上眼睛,终于了然,今天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她徐徐地转身,捕捉到邵云脸上讥讽的笑容。他紧盯着曼芝,继续说:“你不会告诉我,你回来是因为舍不得这个家吧?”

“我很累,不想跟你吵。你出去吧。”曼芝强压住心头的厌烦,再一次退避三舍地选择了隐忍。

邵云终于起身,但他没有出去,而是走到曼芝跟前。白墙上,他巨大的身影一点一点地遮住了曼芝,仿佛把她吃进了自己的体内。

“这个家里的一切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邵云一字一顿地说,近乎咬牙切齿,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唯一的念头就是想把曼芝激怒,他再也无法忍受她在自己面前总是理智到冷酷的态度,他要看到她的底线。

曼芝的眼睛倏地放亮,仔细地审视邵云,好像他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但是,那道迎视挑战的光很快又黯淡下来,她冷淡地说:“我们能不能别一见面就吵?”

邵云根本不顾她的退让,yīn鸷的双眸死死锁住曼芝的眼睛,步步紧逼。

“苏曼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整天搞出一副惨兮兮的样子来,无非是想让全世界的人看了都来同情你,谴责我——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话说到这份上,曼芝有些忍无可忍,她点了点头,道:“我也觉得很没意思。”说毕,她镇定地抓过架子上的外套,就向门口而去。

邵云见她根本不接招,而是决绝地往外走,一阵发蒙,但仍敏捷地扑了过去,逮到曼芝的一只胳膊,狠命朝里一拉。曼芝被他拽得直趔趄,好容易扶住墙站稳。

邵云倏然间急红了眼,狠狠地将曼芝抵在墙上,力道之大,恨不能将她嵌进墙壁里面。他怒不可遏地吼:“你真的敢走!就为了那个小子!”

曼芝看着他,眼里满是嘲弄,“你究竟想怎么样?”

邵云瞪着她,脑子里一片茫然,是啊,他到底想怎么样?他不知道,可是他无法忍受曼芝的神情。她永远高高在上地俯视他,他在她的面前,似乎总是无处逃遁。

怒火和怨愤交迭着,从心里蔓延到眼中。刹那间,他震惊地发现了自己的软弱:原来,他一直在害怕她离开!

这个念头一经在心头生成,他就感到惶恐。无论如何,他是不肯承认的,爱上曼芝,那是最令他感到可怖和羞耻的一件事,唯有用愤怒来掩盖怯懦。

“你大概早已把我们的协议抛到脑后了吧。我早就说过,女人的话当不得真的。”

曼芝冷冷地回击:“用不着你提醒,如果我忘了,今天就不会再回来。”

她的话深深地刺伤了邵云,她回来不过是为了履行自己的诺言,而不是其他。那么,如果没有那个诺言的支撑,她一定跟着那个人走了。

浓浓的妒意在周身沸腾,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不在乎了,可以完全忽略她,原来根本做不到。她轻轻的一句话就激起了他全部的情绪。这一刻,他只有一个念头,粉碎掉她脸上笃定而傲然的表情。

他带着诡异的微笑,慢慢地俯向曼芝耳边,极轻柔地说:“你恨透了我,是吗?自从那个孩子没了以后,你就一直在恨我,对不对?”

曼芝的脸在瞬间变得毫无血色,那是她不能碰的死穴。她近乎绝望地盯住他,如水的双眸渐渐冻结成冰,心一点一点地往下坠。

她的脊梁依旧挺得笔直,可是整个人在瑟瑟发抖。她一直知道他是个狠得下心的人,可是,她没想到他能心狠至此,说出这样让自己痛彻心扉的话来。那毕竟也是他的孩子!

“我早就说过,我这辈子算完了,但是你也别想好过——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拂过曼芝的发鬓、耳垂,然后渐渐凉去。

不能哭,不能在他面前哭!曼芝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诫自己,可是悲怆在心里横冲直撞,不顾一切地要破体而出。她死死地咬住下唇,把眼眶里湿热的气体逼回去。咬破的唇间有殷红的血渗出,触目惊心地映入邵云的眼帘,他的眉心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你要的结果,我可以给。”她盯着他,极慢极慢地说。凄凉的目光从他的眼里一直要望进他的心里,令他无法对视,猝然别过头去。

“从前我不懂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现在,我终于懂了……所以,我回来了。哪怕是地狱,我也陪你一起下——我欠你们的,全部还给你。”

泪水终于从曼芝的眼眶里漫出,扑簌簌地滚落面颊。邵云看在眼里,很想放声大笑,可是心头却被酸痛堵得满满的,几欲窒息。

她在同情自己,廉价的,被他所不齿和唾弃的同情!

他勃然大怒,把她从自己的身边死命拨开,“你滚!”

他的手劲永远都是这么大,曼芝再一次像凋零的树叶一样被扫向一旁。

“妈妈!”萌萌的惊呼、申玉芳的怒喝,还有邵雷的劝阻,陡然间混成一片,在曼芝耳边嗡嗡作响。

曼芝跌坐在地毯上,有些微的晕眩,但并无大碍,可是萌萌已义愤填膺地冲向了邵云。

“不许你欺负妈妈!”小小的身影对抗着邵云高大的身躯,壮怀激烈。

邵云满是血丝的眼瞪着拦在自己面前的小身体,连他亲生的骨肉都在帮她!

赫然间,他几近狂乱地对着萌萌怒吼:“她不是你妈妈!你妈妈早就死了!”

曼芝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响,眼里干涸如旱,欲哭无泪。邵云一定是疯了,他是存心要毁掉这个家!

萌萌被父亲的暴喝惊得当场蒙住,申玉芳一把搂过她,浑身哆嗦着挪到邵云跟前,颤巍巍地扬起手掌,狠狠地掴在他脸上。

曼芝挣扎着爬起来,她必须离开这里,找一个清净的地方,让自己有机会喘息,别的她暂时都顾不上了。

“曼芝!”

申玉芳在她身后急切地喊着,就要追过去,可是萌萌哇哇地哭起来,紧紧抱着***脚,这是她此时唯一的安慰。

萌萌是如此惊恐,爸爸和妈妈全然没有了往日和蔼可亲的模样,冷漠而不可接近。更可怕的是爸爸,他说出那样恐怖的话,神色像鬼一样凶恶。

乱作一团的当儿,邵雷果断地抛下一句:“妈,你看着萌萌,我去追大嫂。”闪身飞快地跑了出去。

雨后湿冷氤氲的潮意弥漫在空气里,犹如老天哭泣后湿润的眼眶。脚下的草坪也因吸饱了雨水,即使隔着棉靴踩下去,仍能感到跳跃的泥泞。

从小到大,曼芝都痛恨流泪,那水样的炙热只能让自己感到无望,于事无补。跌得再痛,爬起来就是了。可她从不知道,原来自己会有这么多眼泪,能在瞬间倾巢而出,没有止境地流淌。

身后传来邵雷的呼唤,一声比一声急促。她没有止步,反而加快了脚步。

邵雷到底还是追上了她,气喘吁吁地拦在她面前。曼芝一脸的泪水让他震惊和尴尬。在他眼里,曼芝总是仪态万方、贤淑典雅的,天大的事,她都能像男人一样从容应对。有一度他甚至想,也许就是因为大嫂太要强,才会让哥哥对她避而远之。说到底,男人都以能成为女人的依靠为傲。他没想到曼芝也会有这样痛哭流涕的时刻。

“大嫂,你,你要去哪里?”

“我回家——回自己的家。”曼芝在邵雷伫立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就很快地别过脸去,用手指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痕。即使到了这种时候,她都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流泪。

“可是,你现在这样回去,让苏伯伯看见,他一定会不安的。”

曼芝怔住,邵雷说得没错。

邵雷察言观色地盯着她继续说:“大哥他只是一时糊涂,你别往心里去。可能他现在已经在后悔了……我们,回去吧,好吗?”

“不!”曼芝突然清醒过来,对邵雷坚决地摇头,“我不回去,我受够了。”她只是轻轻地吐出那几个字,邵雷却感到心里沉沉的。曼芝不是易怒的人,可越是这样的人,决绝起来就越不留余地。

“我去店里。”曼芝抬头望着邵雷,平静地说。天下之大,总有她的容身之地。

邵雷眼睁睁地看着曼芝绕过自己,继续向门口走去,她甚至没有去取车。深更半夜,一个人走在路上,她究竟想干什么?

更严重的是,邵雷忽然意识到如果放任曼芝一走了之,也许她真的不会再回头,可是哥哥——他想起今天邵云在见到那幕情景时风云突变的神色,好似一道闪电劈过,划亮了邵雷心中长久的迷惘,哥哥是爱曼芝的!

“大嫂,你等等!”邵雷情急之下,飞奔过去,一把拽住曼芝的手臂。

曼芝惊诧地回身望着邵雷,他慌忙松开,急道:“我送你,你一个人去不安全。”

曼芝定定地看向他澄澈的双眸,眼里逐渐生出感激,对他点了点头。

邵雷大喜,再三叮嘱曼芝不要走开,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车库,把自己的车倒了出来,心慌意乱地开向大门。

远远地,他看到曼芝果然静静地立在大门内等着自己,才算真正放松下来,长长地吁了口气。

“上车吧,大嫂。”他打开车门,让曼芝坐了进来。

车里有暖气,曼芝的身体却像筛糠一样地轻轻颤抖,邵雷这才注意到她竟然没穿外套就跑出来了,于是伸手将暖气开到最大。

“要不要我帮你回去拿几件衣服?”邵雷问她。

曼芝还是摇头。

以往她是最擅长计划的,大事小事,再辛苦也要想好了才开始。可是今晚,她下定了决心要颠覆从前,要彻底任性一把。

邵雷有些为难,但看曼芝那么坚定,只得发动了车子。

开出去了一段,他才假作恍然道:“哦,我想起来了。我有个朋友移民去了新加坡,留下一套房子,一直没卖掉,让我经常去帮他看看。里面设施很全,不如这样,你今晚就去那里将就一下吧。”

曼芝听着,有些沉吟。

邵雷继续游说,“你店里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难道要枯坐一夜?再说那里的治安也不是很好。”

曼芝沉默了片刻,终于轻轻地说:“谢谢。”

邵雷的心中再一次漾过胜利的喜悦,曼芝的态度让他看到了希望。深吸了一口气,他又说:“今天的股东大会开得很顺利,大哥会全面接管邵氏。”他一边说,一边偷偷打量曼芝的神色,后者的脸上无动于衷。

“二叔负责集团的运作,除了职务有所改变外,其他待遇都不变。”

曼芝两眼直视前方,神情并无变化,只当是听电台夜间新闻。

邵雷见她兴趣了了,只得住了口,专心开车。

可是开了一段,他终究不甘心,鼓足了勇气突然问:“大嫂,你……觉得那个人好吗?”

曼芝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微微一愣,继而明白他所指的那个人是谁,直想发笑,原来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邵雷见她脸上出现嘲弄的笑意,连忙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纯粹是偶然……我当时,也在大哥的车里。”

曼芝蓦地转头去看窗外,邵雷瞧不到她脸上的神色,只得自顾自地说下去:“以前,我一直以为哥哥怨你恨你,可是今天我才明白,他是真的很爱你,他……”

“别说了,邵雷!”曼芝扭头打断了他,既不惊诧也不悲伤,有的只是无限的疲乏。

她用央求的口气低声对他道:“别说了,我什么也不想听。”

邵雷的脸上讪讪的,心里涌起一股悲凉,为邵云,也为曼芝。难道他们真的已经走到了头?

两人沉默地到达了目的地,灯火稀疏的一片小区。曼芝模糊地忆起这片小区的名字,好像是个新楼盘。她懒得细想,跟着邵雷下了车。

寒风飕飕地包围过来,曼芝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邵雷见状,略一迟疑就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递给曼芝,“给,大嫂。”

曼芝竭力推托,“不用不用。”

邵雷不由分说,走上去将衣服披在了曼芝肩上。

曼芝吃了一惊,待要扯下来还给他,邵雷已经跳着脚跑到她前面,咧嘴笑道:“我以前在学校可是田径运动的猛将,这点风算不了什么。”

曼芝无奈,想对他挤出个笑却不能够。

衣服上还残留着邵雷的体温,渐渐地传到曼芝身上,她于极度的冰冷中感到了一丝暖意。

开了门,邵雷引着曼芝进去。

房子大概有五六十平米,布置得格外温馨,然而卧室里亮着灯,令两人都很意外,邵雷快步过去。

房间里的人听到了响动,也紧张地跑出来。一时之间,门里门外的人都愕然。

“曼芝姐?”上官琳瞪着面前的两个人,震惊不已。

邵雷的讶异不亚于上官琳,张口结舌地问:“阿琳,你,你怎么在这儿?”

上官琳赫然看见曼芝身上披着的邵雷的外套,一阵刺目,不觉没好气道:“我自己的房子,凭什么不能在这儿?”

曼芝狐疑地望向邵雷,后者的脸上通红一片,嗫嚅着说:“你不是……说去北京出差了吗?”

没等上官琳的下文,曼芝就识趣地说:“哦,要是不方便,我还是去店里吧。”边说边把外套取下还给邵雷。

“不会!”邵雷和上官琳同时脱口而出。

上官琳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曼芝,鬓发凌乱,形容憔悴,双眼微肿,显然是哭过。她心里的惊诧完全挤跑了刚才些微的别扭。

“发生什么事了?”她看看曼芝,又看看邵雷,疑惑地问。

邵雷干咳了一下,神色尴尬,不理会上官琳的询问,却转头对曼芝道:“大嫂,你放心在这儿住吧,累了的话就早点休息。”

上官琳也发现自己的问题可能不合时宜,于是掩饰着说:“要不,先洗个澡,解解乏。”

曼芝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上官琳见她什么随身物品都没带,赶忙翻出一套全新的用具给她,又带她去盥洗室,简单地交代了一番,把热水龙头开好,这才掩了门出来。

邵雷坐在沙发里,皱着眉静坐。

上官琳走到他跟前,半倚在他身边,沉着脸问:“可以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

邵雷压低了声音,苦闷地回答:“大哥和大嫂翻脸了,这次闹得比较大……大嫂逃了出来,我担心她夜里一个人不安全,所以想到了带她来你这里。”

上官琳微微发怔,“翻脸?因为什么?”

邵雷叹了口气,说:“还不是婚外恋,不过……这次有问题的那个好像是大嫂。”

上官琳不相信地看着邵雷,听他接着说下去。

“本来今天挺高兴的,公司的事儿进行得特别顺利。大哥说要庆祝一下,于是带我一起去接大嫂。车子开到门口,我正要下车,却见我哥他盯着店堂里,整个人都僵在了位子上。我纳闷地扭过头去,就看见大嫂她……和一个男的抱在一起。”

上官琳像听天方夜谭一样半张开了嘴。

“我从来没见过大哥那样的神情,就像……天崩地裂一样。他重新发动车子时,手都在抖。我抢着说我来开车,我来开车,他一把将我推开,疯了似的踩下油门。我害怕极了,几乎以为今天会陪他死在路上。”

上官琳愣愣地出神,心里涌起难言的滋味。

“唉,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还有我妈和萌萌。”邵雷一经提及,顿时烦恼重新泛起,站了起来,道,“我还是早些回去看看的好。”

上官琳没有留他,跟在他身后走到门口。

邵雷想到了什么,回过身,一把搂过她,柔声问:“你回来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上官琳微微蹙眉,轻轻地挣脱开来,说:“公事搞不定,有点烦,所以想来这里住一阵,没想到刚来就被你逮到。”

邵雷呵呵笑出声来,在她腮上轻啄一口,“别这么辛苦了,我会心疼的。”

上官琳推他出门,邵雷哎哎地叫唤着,回头嘱咐道:“大嫂还没吃晚饭,你一会儿给她弄点东西填填肚子。”

上官琳答应下来。

邵雷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你跟大嫂打个招呼,说我先走了,让她别担心家里,我会处理好的。”

上官琳连连点头,几乎要不耐烦起来,“知道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呀。”

邵雷忍不住又转身拥住了她,一副恋恋不舍的苦相,终于把上官琳逗得扑哧一乐。

“走吧,走吧,一堆事儿呢。”她终于还是将邵雷推出了门外。

关上门,上官琳抵住门背,在昏暗的灯光下发了好一会儿怔。

上官琳承认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对邵云产生了一些莫名的情愫,明知毫无道理,甚至可笑至极,可是感情岂能由得了人自控。她为此烦恼了好一阵,刻意不去邵家,生怕再遇见邵云自己尴尬,甚至连邵雷的约会也是能推则推,心里多少有些慌乱。她急于找个清净的地方,好好冷静地想想,考虑清楚症结所在,否则,她真的不知该怎样自如地对待邵雷和邵云。

可是,才搬出来第一天,就莫名其妙地搅进了邵云和曼芝的这场纠纷里。难道冥冥中早已注定她还是绕不过心里的那个结?

上官琳烦乱地撇了撇嘴,朝卧室走去。整间屋子只有一个房间,一张床,客厅里还有一张宽大的沙发。她思忖了一下,还是决定把床让给曼芝。于是开始忙起来,把原本堆在床上的自己用的被子枕头等往外间挪,又去柜子里拿了套全新的给曼芝换上。

曼芝洗了澡出来,身上穿着上官琳的棉睡衣,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肩上。

她和上官琳身材相仿,只是比上官琳略丰满一些。棉睡衣都是很宽大的,穿着并不觉得不适。这件睡衣比较卡通,口袋处是两只眨眼的兔子。上官琳骤然见了,眼前一亮,她难得见到曼芝这样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几乎要忘记她平日里是怎样的沉稳冷静。

“衣服很适合你。”上官琳眨了眨眼睛,想让气氛轻松一些。

曼芝低头望了望,也笑了,虽然笑得很勉强。

“哦,邵雷说你还没吃晚饭,我给你下点面吧。”

曼芝洗完了澡,原本紧绷的神经也连带松懈下来,隐约感到几分饿意。

“我自己来吧。”

上官琳咯咯一笑,把她按到沙发上坐下,“你是我的客人,安安心心在这里坐着等。”

厨房里很快飘来面香。

上官琳煮了双份,她也觉得饿了。

吃完了面,时间尚早,上官琳打开电视,热闹的画面和声响充斥了寂静的空间。曼芝的精神始终不好,两眼盯着电视,心思却不知去了哪里,几乎无话可说。上官琳不敢贸然发问,唯恐言语欠妥,刺激到她。今晚的曼芝,是前所未有地落魄。

上官琳沏了一壶清茶,放在手边,两人慢慢地喝。曼芝觉得她真是个会享受的女孩。不仅如此,她浑身上下所散发出来的活力和热情都让曼芝生出凄楚的羡慕。她其实比上官琳大不了几岁,可是总觉得自己跟她好像隔了一代。她无比怅然地想,自己的人生本来也可以像上官琳一样从容愉快,可是命运将她带离了原先的轨道,逼迫她走上自己原来从未想过的一条路。都说性格决定命运,然而此时此刻,曼芝竟然说不清到底是她的性格让她有了今天的局面,还是命运赋予了她今天的性格。

电视里正在上演一个韩国的综艺节目,主持人极尽恶搞之能事,耍弄着台上的一群俊男靓女,博得观众的朗朗笑声。

手机不期然地响起,上官琳来不及穿拖鞋,跳着脚过去接,是邵雷打来的,他已经到家了。

“大嫂怎么样?”

上官琳偷偷瞄了瞄心不在焉的曼芝,压低声音说:“还好,就是不大说话。”

“能不能让她接个电话?”

上官琳把手机递给曼芝,曼芝光看着她,并不伸手去接。

“是邵雷。”上官琳见她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心里多少有些难受。

曼芝这才听了电话。

邵雷听到曼芝沙哑地“喂”了一声,立刻说:“大嫂,萌萌要跟你说话呢。”

曼芝一听,眉心狠狠地揪在了一起,“哦,好。”

可是接下来,听筒里始终没有声音,曼芝仔细地听着,有轻浅的呼吸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是萌萌吗?”她小心地询问。

萌萌终于怯怯地叫了一声:“妈妈。”

只听了这一声唤,曼芝的眼前就蒙上了一层雾气。

“妈妈,你为什么不回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不是,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呢。”曼芝哽咽地说。

“可是,爸爸刚才说你不是我的真妈妈……我害怕,我怕我再也没有妈妈了。”萌萌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一直以来,妈妈都是跟她最亲、对她最最好的人,可是赫然间被告知这个人不是自己的妈妈,而妈妈又那样悲愤地离家出走,她脆弱敏感的小心灵怎能不受到巨大的冲击。

乍一听到曼芝亲切熟悉的声音,所有胆战心惊的困惑都在一瞬间土崩瓦解,她唯一的念头就是想让妈妈回来。

曼芝的眼泪再也撑不住地掉下来,隔着细细的电话线,母女俩哭得天地失色。

“我……永远是你的……妈妈。”曼芝努力吞回抽泣,一字一句艰难地对萌萌说。

萌萌的哭声渐远,电话里传来申玉芳的声音。

“曼芝。”她夹杂着泣音轻唤一声,那声音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让曼芝听着无比揪心。

可是接下来,申玉芳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该说的话、该劝的话早已重复过无数遍,到头来结果仍是一样。她的心亦是寒到了极点。

曼芝握着手机一动不动,手心里已经出汗,最后终于听到申玉芳说:“早点回来。”

曼芝始终没有应声,心里疯狂地问自己:“我,还回得去吗?”

过了好久,那头传来咔嗒一声,电话终于挂断了。曼芝伏在沙发里痛哭失声,上官琳始终半跪在她旁边,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才伸手过去,试图抚慰曼芝。

“曼芝姐,曼芝姐……”上官琳徒劳地叫着。

曼芝置若罔闻。

上官琳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成年人在自己面前哭成这样,而且这个人是一度被她奉为女强人的曼芝,她怎能不被深深地震撼住。

上官琳手足无措,只得给曼芝一张一张地递纸巾。她说尽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安慰的话,一遍遍地重复那些空泛而无力的言辞,直至曼芝缓和下来。

上官琳立刻递上去一杯热茶。曼芝虽然还有隐隐的泣音,但终于言之有声,轻轻说了句谢谢。

上官琳松了口气,换了个姿势坐下来,双腿跪得有些发麻。

饮着温热的清茶,身上开始回暖,曼芝的激动逐渐退去,虽然心里还严严实实地堵着,但终于能够平静下来。

上官琳眼看曼芝将茶杯放下,便小心地询问:“要不,我带你去房间歇着?”

曼芝摇摇头,“睡不着——你累了就去睡吧,不用陪我。”

“哪里,我不累,我是夜猫子嘛。”上官琳慌忙道。

“来,盖上被子,这样脚就不冷了。”上官琳索性将棉被在沙发上铺开,两人一左一右地靠坐着,还算惬意。

上官琳打定了主意,只要曼芝不再伤心,哪怕陪她干坐一夜又有什么关系。

“还要看电视吗?”她手里握着遥控器问曼芝,刚才接电话的时候电视被她关掉了。

“不,不用,坐着就好。”曼芝见她陪着小心地照顾自己,很是过意不去。

“刚才,是不是吓着你了?”曼芝有些歉意。

上官琳尴尬地咧了咧嘴,支吾了一会儿,才道:“我听到你和萌萌说话,差点以为你们……”

“以为我不是萌萌的亲妈?”

上官琳呵呵地笑起来,“怎么可能呢?”

“萌萌的确不是我生的。”曼芝缓缓地吐出一句。

上官琳脸上的笑收都没来得及收就顿住了。

“那她是……”

曼芝重新拾起茶杯,低头啜了一口,停顿良久,徐徐道:“她是我姐姐的孩子。”

上官琳心里突突地跳起来,直觉告诉她,一直以来困扰她的迷惑今晚会有答案。

曼芝的心里蓦然间翻过一阵热潮,那些长年闷在心里的人和事,那些她想摆脱却执著地困扰她纠缠她的窒闷,一直以来都无处可诉,无人可说。

可是今晚,她有一种想说的冲动。说出来,也许自己会轻松一些。

上官琳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道出自己的猜想,“萌萌,是邵云和你姐姐的孩子,对吗?”

曼芝看着上官琳,后者的眼中夹杂着好奇、同情和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

“你想知道这个故事吗?”

上官琳期待地点点头。

曼芝的神情仿佛凝滞在了某一点,太多的头绪需要整理,她在想该从哪里说起。

上官琳静静地等待,然后听到曼芝喃喃地说:“如果你想知道,我就讲给你听,只是,这个故事,实在有点长。”

第十章 怀孕

邵云忽然神色黯淡,低声说:“对不起,我的确喜欢曼绮,但是,我的家庭不会接受她。”

2000年初夏的某天下午,F大机电系的宿舍里,曼芝正埋头趴在唯一的写字桌上奋笔疾书,手边堆了厚厚一摞参考书。

坐在上铺看书的同学方竹韵突然将头探了出来,“曼芝,麻烦把我的水杯递我一下。”

曼芝搁下笔,半倾着身子把杯子递过去。方竹韵顺势望了望桌上,“哟,都写这么多了,一会儿给我参考参考啊。”

曼芝是宿舍里第一个开写毕业论文的人。

“咱俩选的题目又不一样,你看了也没用。”曼芝笑道。

方竹韵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我就随便瞅瞅,看能不能找到一点灵感。”

邻铺传来另一个同学蒋艳红的声音,毫不隐藏羡慕之意。

“曼芝,你真幸运,还没毕业,工作单位就已经落实了。最要命的是,临毕业还把咱们班最优秀的班草给顺手拈走了,你说怎么什么好事都让你赶上了?”

曼芝直接把一个废旧的纸团揉了揉,往蒋艳红身上扔去,笑嗔道:“堵你个狗嘴。”

蒋艳红嬉笑着躲过。

方竹韵口没遮拦地笑道:“曼芝,悠着点儿——小心乐极生悲。”

这回蒋艳红哇哇地叫起来:“还不快撕了她的乌鸦嘴。”

曼芝微微一笑,并不以为忤。她走到今天的局面靠的不是运气,而是努力。当然,还有家人的鼎力支持。

沉寂一旦打破,大家都无心继续自己的事,索性聊起了天。毕业前夕,谈来谈去,最多的还是说到今后的出路问题。

问到曼芝毕业后的打算,她想都没想就回答:“赚钱。”

“然后呢?”方竹韵和蒋艳红异口同声地追问。

曼芝单手撑着下巴,想了想,说:“我想赚很多钱,然后给哥哥找个好媳妇,给姐姐找个好归宿。”

方竹韵扑哧一声笑出来,“人家都说长兄为父,长姐为母,你们家怎么倒过来的,偏偏最小的出来做主。”

“那你自己呢?”蒋艳红忍不住问,“怎么你的计划里没有自己的那一份?”

曼芝很果断地说:“等哥哥姐姐找到了幸福,我再说。”

方竹韵立刻打趣她,“那你们家小冯不是急得头发花白?”

曼芝稍稍嘟起了嘴,一张圆圆的脸上到底多了几分红润,但依旧嘴硬道:“他要是等不了就算了。”接着又压低了声音说,“我上这个大学,多亏了哥哥姐姐的资助,怎么可以光顾着自己。”

两个女孩子都知道曼芝从小没有母亲,父亲又没有稳定的工作,全靠哥哥和姐姐在支撑着家。他们兄妹三人感情笃定,十分难得。

“哎,我给你支个招儿。”方竹韵是最古灵精怪的一个,“给你美丽的姐姐找个有钱人一嫁,不就什么都有了?”

曼芝曾经在宿舍里传阅过她和曼绮的合照,同学们见了曼绮,个个惊为天人,有哥哥的同学还一度想要跟曼芝结个亲家。

曼芝从来不妒忌姐姐的美貌,相反,她自己也喜欢姐姐。虽然她总是喊曼绮姐姐,可是实际上,曼芝自己更像个姐姐。她很有主见,家里的大事小事,父亲总是找她商量,哥哥偶尔也会提些意见,而曼绮是最好脾气的一个,无论什么都泰然受之。

曼芝不屑道:“你呀,就会出馊主意,要送我姐入虎口,我才不干呢。”

方竹韵立刻不服了,“嗨,你这是偏见啊,谁规定有钱人就没有好人了?”

正争论着,楼下传来门房阿姨声嘶力竭地呼喊:“502,苏曼芝电话!”

曼芝立刻噤声,仔细地听了,立刻伸出头去应声:“哎,来啦。”

跑到门口,方竹韵在她身后大声地说:“一定是小冯吧?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曼芝早已甜甜地笑着冲了出去。

冯亮今天一早就去一家公司复试,如果成功,那么他们两个就都可以留在这个城市了。这是曼芝一直以来的期望——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打拼出一片天地来。年轻的时候,谁没有一些想法和几分野心?

出乎她的意料,电话是哥哥打来的。

“曼芝,你能不能回来一趟?”哥哥异常沉闷地问。

“什么事啊?”曼芝觉得哥哥问得很奇怪。

“曼绮出事了。”

“什么?”曼芝的心陡然一紧,曼绮从小就体弱多病,该不会是……一连串可怕的猜想涌到曼芝脑海中,她焦急地问,“她怎么了?”

哥哥吞吞吐吐地说:“曼绮她……怀孕了。”

曼芝坐上了前往家乡城市的末班火车。

坐在哐当作响的简陋车厢里,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向安分守己,连个男朋友都没谈过的曼绮会给她带来如此爆炸性的“惊喜”。

海峰在电话里告诉她,曼绮死也不肯说出那个人是谁,逼急了,就低眉垂泪,搞得父亲和他束手无策,只能让曼芝回来。

曼芝琢磨着曼绮的这种状态,突然猜想姐姐不会是被什么人强迫了吧,她天生性格柔弱,不喜与人多争执,吃了亏也老是闷在心里。

曼芝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顿时怒火中烧,若是让她找出来那人是谁……她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双拳。

三个小时的车程之后,曼芝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家。

父亲和哥哥坐在昏暗的天井里等她,老旧的白炽灯照出父亲一张垂头丧气的脸。见了曼芝,他的眼睛蓦地一亮,仿佛救星驾临。

曼芝扔下包,直接问:“我姐呢?”

海峰绷着脸过来道:“在房间里呢。”

曼芝也不多话,转身噔噔噔地跑上楼去。

木楼梯吱吱嘎嘎一通响,随后房门被推开了,曼芝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

曼绮和衣半倚在床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姐!”曼芝气喘吁吁地叫道。

曼绮比曼芝想象的要平静得多,她抬头看了一眼曼芝,“你回来了。”

曼芝走到跟前,细细打量,曼绮的小腹处微微隆起一块,已经十分明显。

“姐,你告诉我,他是谁?”

曼绮望着一脸愠意的曼芝,有点无奈,“你别急,坐下来慢慢说。”

曼芝只得依言坐下,仍旧重复那个问题,“到底是谁?”

曼绮不语,曼芝知道她是不想说。她从来都是这样,喜欢用沉默来表示她的抗拒。

曼芝很明白姐姐的脾气,外柔内刚,逼她是没用的,只能慢慢来。

她耐下性子,静默一会儿,换了个问题,“多长时间了?”

曼绮轻声回答:“五个月。”

曼芝蹙眉,“怎么发现得这样迟?”

凭她那点不完整的生理知识也明白,拖得越久做人流危险越大,也越残忍。

“我……我想把它生下来。”曼绮支吾着,还是勇敢地说出了口。

“什么?”曼芝难以置信地瞪着姐姐,“你疯了吗?”

“也许吧。”曼绮的言语有些凄凉,她伸手轻轻地抚摸着肚子,眼里流露出来的绝不是恨,而是浓浓的眷恋。

曼芝有些坐不住了,她原来的计划是弄清原委后就陪曼绮去把胎做了,能多低调就多低调。事情似乎比她想象的复杂。

然而曼芝就是曼芝,无论多么糟糕的处境,都能静下心来思考。她沉吟片刻,冷静地说:“你想生下来,也不是不可以。”

曼绮听到她这句话,蓦然看着她,眼里闪过一丝惊喜。

从知道曼芝要回来,她就很忐忑。虽然姐妹俩的关系一直很好,但曼绮从内心深处是有一点惧怕这个精明果断的妹妹的,尤其是她目前这样的遭遇、这样的打算,不能不说有违常理。

曼芝无视她的神色变化,深吸了口气,不疾不徐地说出了下半句:“但有个前提,必须要有个人对你负责。”

曼绮呆住了,半晌,才无奈地说:“我会自己好好照顾这个孩子的,跟其他人没关系。”

曼芝骤然间爆发,“没关系?如果没有那个浑蛋,你能怀上孩子吗?姐,你到底想护着谁?是谁让你心甘情愿做这种傻事?”

曼绮在她愤怒的叫嚷中终于流下泪来。

曼芝不是父亲,也不是哥哥,她有足够的耐心和毅力缠着曼绮不依不饶地审到半夜,终于泡开了曼绮的蘑菇。

面对曼绮的眼泪,曼芝感到无语。这样无望的爱情,姐姐竟能如此执著其中,究竟意义何在?

但毕竟是自己的姐姐,除了苦口婆心地劝说,曼芝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姐,既然你不可能跟他在一起,那就听我的,咱们不要这个孩子。将来你总得嫁人,到时候再要也不迟,啊!”

曼绮摇头,“不,我不想嫁人,我不可能再爱上别人了。”

曼芝认为,爱情从来都是讲条件的,如果没法修成正果,何苦自我折磨。可是曼绮的眼泪和坚定令她意外,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姐姐也有执著的时候。

“曼芝,从前我都听你的,可是这一次,我想自己做主。”曼绮几乎是用央求的口气。

曼芝紧咬牙关,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你这样挺着肚子在公司里来回地走,他看见了难道也不闻不问吗?”

曼绮嗫嚅道:“我已经把工作给辞了,他不知道这件事。”

曼芝冷笑着点头,“好好,你还替他想得挺周全。主动向他提出分手,为了不让他知道,甚至连工作都可以辞掉,默默地给他生儿育女,不用对方负担一分责任。可是,我想问你,没有了经济来源,你靠什么来养孩子?”

曼绮在本市的邵氏公司供职已近三年,她学历不高,只谋得个仓库保管员的职位。本就赚着一份低廉的薪水,如今连这点微薄的收入都彻底断绝了。

曼绮低下头去,用极低的声音说:“这几年我也攒了一些钱,我会找个城市去生孩子,然后打工养活他。”

曼芝听着她的计划,很容易就能想象出曼绮未来的日子将会如何窘迫和艰辛,她有理由相信姐姐是完全中魔了。也许,需要换种解决方案才行。

曼芝瞒着姐姐去了趟邵氏。

走到大门口,她还没来得及打量清楚宽阔厂区的布局,就被门卫处走出来的一个保安拦住了,“请问你有什么事?”

“我来找人。”

“找谁?”

“邵云。”

年轻的保安脸上这才有了一丝色彩,“你找邵副总?”口气暧昧,一双多事的眼睛忍不住又在曼芝身上扫了几下。

曼芝被他看得别扭,略带不耐烦地问:“他在吗?”

“你找他干吗?”既然不是本厂的员工,保安有责任盘问清楚。

“我是来面试的。”曼芝说出早已想好的托词,又追加了一句,“是邵副总的秘书直接通知我的。”

面试原来是人事部安排的,保安也会接到相应的通知,但曼芝后面一句话就打消了他的疑虑,他变得热情了一些。

“这样啊,那你等等,我打电话给他秘书确认一下。”

曼芝心中暗喜,从保安的口气中能听出来,邵云应该已经到公司了,否则保安会直接回绝她。

那边电话一接通,保安嗯嗯啊啊地说了几句,盯着曼芝,神色陡然严峻起来。

“我来跟她说。”曼芝出其不意地抢过电话。

“你好,我叫苏曼芝,能不能请邵副总听一下电话,我有很重要的事找他。”

对方显然怔住了,也许是因为曼芝的名字,也许是因为她这种谈话的方式。

“你稍等。”秘书居然对她说,然后有电话搁落在桌上的轻响。曼芝紧抓话绳,屏息等待。

终于,一个年轻的男声在耳边响起,低沉悦耳,“我是邵云。”

曼芝咽掉一丝紧张,尽量让语气沉稳,“你好,我是苏曼绮的妹妹。”她什么也没多说,因为心里有底,仅这一句介绍就足够了。

果然,邵云沉默片刻,就说了句:“进来吧。”

十分钟后,曼芝被带进了一间宽大的办公室。这儿一整面的深蓝色落地玻璃,通透敞亮。几乎所有的办公家具都是深色调的。正前方的黑色皮椅上,一个年轻的男人正坐在那里盯着她,也不起身,神情有些疏懒。

“坐吧。”邵云用手里的笔指了指他对面的椅子,向曼芝说。

曼芝走过去落了座,思忖着先说些什么,毕竟坐在自己面前的是这个集团未来的掌门人,现今的太子。她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出必要的礼貌,虽然她来,纯粹是为了找他算账。

秘书给曼芝端了杯咖啡后,就自觉地走开,替他们小心地把门掩上。

邵云先开了口:“你跟你姐姐怎么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他玩世不恭的腔调令曼芝十分意外。在姐姐的描述中,这个人不是应该很温柔、很体贴、很认真也很无奈的吗?可见爱情是可以完全蒙蔽一个人的眼睛的,尤其是女人。

曼芝打心眼里对他公子哥儿式的态度起了几分厌恶,虽然他确实长得很好看,但她就是觉得不顺眼。

曼芝很直接地切入主题,“我来是想跟你谈谈曼绮的事。”

邵云略略扬眉,“哦?我以为她再也不会跟我有什么瓜葛了。怎么,她要结婚了?差你来送请柬?”

曼芝没有理睬他的冷嘲热讽,直直地望着他说:“除了你,她从来没接触过任何男人。我真不明白,她编一个那么拙劣的理由你也能轻易相信?或者,你压根儿就是希望她主动离开,对吗?”

邵云稍带惊异地盯住曼芝。她和曼绮的确不同,仅仅两句话就已经令自己心头有些吃紧。

他收起玩味的笑容,嘴唇用力一抿,一张脸立刻棱角分明。

“说吧,你找我干什么?难道是专程来替她出气的?”他不喜欢她的凌厉,想速战速决。

“我没那么无聊。”曼芝冷冷地说,顿了一顿,郑重地道,“曼绮怀孕了,孩子是你的。”

邵云所有的表情赫然间僵住,怔怔地望着曼芝,似乎听不懂她说的话。

“你是孩子的父亲。我今天来,就是想听听你会怎么处理这件事。”曼芝一字一句地说完,微微向后一仰,踏实地靠在舒服的椅背上。初进来时的那点拘谨已经完全被内心的鄙夷所遮盖,她成功地看到邵云卸下了所有高傲的表情,逐渐陷入yīn霾。

等了良久,却突然看见他朝自己扯出一点强笑,“我想,你一定是有备而来的,不如把你的想法说来听听。”

曼芝的心情简直难以形容,她彻底怀疑姐姐的脑袋是不是有问题,会对这么个没心没肺的男人死心塌地!这明明应该是他来解决的难题,竟然反问自己。

她克制住厌恶,没有心情跟他周旋,她今天来,必须要得到一个结果。

直起了腰,曼芝俯身向他道:“如果问我,那么我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

“你跟她结婚。”

“这不可能。”邵云的口气十分决绝,令曼芝怒火顿生。

“你明知跟她不能善终,为什么还去招惹她?”

邵云异常认真地看着她说:“因为——我很喜欢她。”

曼芝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她只要一生气,眼睛就会格外地明亮。

“你知道你的‘喜欢’给曼绮、给我们家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吗?哦,当然,这些一定不会在你的考虑范围之内。”她深深吸了口气,不想跟这个浑蛋多费口舌,“好吧,再来说第二个选择。”

邵云对她做了个请便的姿势。

“你去劝她把孩子做了。”曼芝冰冷地说出了这句话,这个孩子绝对是个错误。

邵云脸上的肌肉明显抖动了一下,他并非喜欢孩子,可是一想到温柔可人的曼绮……他久久地沉默着,曼芝静静地等待。

邵云的神色yīn晴不定,仿佛一个主意拿捏不准。

终于,他重新把目光投向她,冷然道:“对不起,我不能。”

曼芝微微一窒,“理由?”

“这是她自己的事,该由她自己拿主意。”他镇定地望着曼芝回答。

曼芝虎视眈眈地瞪住他,她很想把自己有力的拳头送到眼前这张俊气的脸上,看他还能不能这样不咸不淡地跟自己说话。

她的愤怒显而易见地写在了脸上,邵云忽然神色黯淡,低声说:“对不起,我的确喜欢曼绮,但是,我的家庭不会接受她。”

曼芝闭了闭眼睛,不想多问,也不想多加评论。也罢,无非是世俗的那一套,门第、家世,总有人会很在乎这些,也总有人会屈从于此。

事已至此,她无话可说。

邵云拉开抽屉,取出一本支票,翻开来,想都没想,就刷刷地挥舞几笔,随即撕下一页,递给曼芝,“这个,你们会用得上。”

曼芝接过来,望了一眼上面不小的数字,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她直接把支票浸到那杯自己动都没动的咖啡里,看着它完全湿润,然后干脆地起身,抛下一句:“就当我没来过。”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已经快走到妇幼保健医院的门口了,曼绮的脚步骤然间慢下来。

曼芝因为不放心她,始终紧紧搀着她的胳膊。此时任曼芝怎么拉,曼绮也不肯多挪一步。

“姐,别怕,有我陪着你呢。”曼芝只得小声安慰。

曼绮一脸无奈,手不舍地按在小腹上,惧怕地望向医院,犹如在看一个刑场,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我,我有些不舒服,咱们能不能改天再来?”曼绮可怜巴巴地问。

曼芝心里亦是揪着的,她又何尝想当恶人,那毕竟是条活生生的生命!可是,她费了多少唇舌才把姐姐劝到这里,怎能前功尽弃。

她把曼绮拉到路边的树荫下,扶着她的肩膀柔声道:“说实话,我也不愿意这么做。可是,让我们理智地来想一想好不好?你今年才二十四岁,今后的路那么长,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真正对你好的人,他会尊重你,给你必要的安全感。可是,如果你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了,就等于自己绝了后路,没有人会接受一个莫名其妙的孩子的。”

“我不想再结婚了。”曼绮依旧固执地嘟囔了一句。

她这黏糊糊的态度令曼芝极为恼火,可是又发作不得,只好再劝:“好,你可以不嫁,但是你有没有替孩子想过?每个孩子都希望自己父母双全,如果将来他问你爸爸的事你怎么回答?还有,你能保证单亲家庭的孩子能性格健全地成长吗?你能保证他不受别人的指指戳戳吗?如果他长大了不感激你反而怪你,你怎么办?”

曼绮被她完全问住了,她没有曼芝那么理性地考虑过,也许因为自己已是身在局中。她所想的不过是既然无法和邵云长相厮守,那么拥有一个他的孩子也是好的。

曼芝终于把曼绮拖进了医院大门。

挂了号,两人坐在妇科外的椅子上静静地等待。

曼芝能明显感到姐姐的手在微微颤抖,她十分疼惜,用力握了握,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容。

人太多,坐了近十分钟,还没轮到,曼绮突然说:“我要去一下洗手间。”

曼芝站起来道:“我陪你去。”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好。”曼绮似乎忍无可忍地皱起了眉。曼芝稍稍一愣,心里暗忖,自己可能是逼得急了点儿,于是重新坐下。

五分钟了,曼绮还没回来。

又等了五分钟,仍然不见曼绮,曼芝这才着急起来,顾不得排队,就疾步到洗手间去找,哪里还有曼绮的影子?

曼芝焦急地在几条必经的道路上来回穿梭,最后不得不相信,曼绮偷偷溜走了。

疲倦不堪地回到家,曼绮果然已经端坐在房里,脸上带着明显的警觉和微微的敌意。

曼芝唯有苦笑,她的一番好意反而让曼绮视自己为敌了。

晚上,苏金宝和海峰回来得知曼绮没有去做手术,顿时恼怒万分,齐声声讨曼绮。曼绮哭得梨花带雨,饭也没吃,就逃回房间去了,最后曼芝劝住了父兄。

“算了,给她几天时间好好冷静冷静吧,总会想通的。”曼芝不得不乐观地劝慰他们。

“苏家的脸都给她丢光了。”金宝恨恨地骂道。平常他还喝几口酒,当天连酒都没心思喝了,草草扒了两口饭,愤愤地出门散心去了。

留下海峰和曼芝默默相对。

“哥,明天我得回学校去了,我们导师召集论文研讨会,不去不行。而且我还得到嘉年公司去签实习协议,大概要耽搁两三天时间。”

“你去呗。”海峰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平常话也不多。

曼芝不得不嘱咐哥哥:“你要看好曼绮。她的情绪很不稳定,你们别没事老拿话去噎她,她嘴上不说,心里可不好受。”

海峰突然抬头问:“她告诉你那个王八蛋是谁了吗?”

曼芝怔了一怔,说:“没有。”

既然那天她去找邵云毫无结果,她也不想再生事端,万一海峰一冲动,去找邵云算账,闹得满城风雨,反而对曼绮不好。

“我会尽早回来,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吧。总之你们别去刺激她就好。”

海峰只得答应。

曼芝一早坐上返程火车,紧赶慢赶,把该办的事情都处理完,第三天早上就火速地回家,然而曼绮还是出事了。

这一次,她失踪了。

苏海峰将曼绮留的条子递给一脸沮丧的曼芝。

曼绮的字一如她的人那样娟秀,却只有短短的一行:

我走了,请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曼芝紧紧地捏着字条,心里极不是滋味,想不通一向温柔善良的曼绮怎么忍心抛下全家人,就这么决绝地走了。

她面无表情地问海峰:“她什么时候走的?”

海峰惴惴地说:“今天早上,我去敲门叫她吃早饭,一直没人应。我还以为她想不开呢,就一脚踹了门进去,结果人不见了,日常的换洗衣服也少了几件,后来就看到这张字条。”

“……走之前有没有见过什么人?”

海峰挠了挠头发,两天里的事,很容易就回忆起来,“哦,有个男的,说是她单位的领导,前天晚上来找过她一次。”

曼芝倏然间杏目圆睁,“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拦住?”

海峰被她凶神恶煞的样子吓了一大跳,“那人说是代表公司来看看曼绮,我也没敢多问。”

“是不是瘦高个儿,皮肤有点黑的?”

“对,对,眼睛不大,但是挺精神。怎么,你认识他?”

曼芝无力地说:“就是这个浑蛋让曼绮怀的孕。曼绮早就辞职了,哪里还有什么领导?”

海峰顿时瞠目结舌。

曼芝背起包就要往外走,被海峰一把拉住。

“你去哪儿?”

“找曼绮。”

“曼芝!随便她吧,爸都说了,别去管她。她要上刀山,下火海,由她去。”

曼芝霍然转身,一字一顿道:“她是爸的女儿,你的妹妹,我的姐姐,我们怎么可能由着她去?”

海峰无奈地吼道:“那你管得了吗?你上哪儿去把她找回来?!”

“总有办法。”曼芝决然地说,换作一种忧伤的口气,又道,“哥,你平常为什么不多关心关心她?你连她跟谁来往都不清楚。”

海峰蹙了眉,无言以对。

第十一章 跟踪

他盯着曼芝看了数秒,似乎在斟酌着什么,最终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姐姐在哪儿。”

车子驶出别墅区,邵俊康缓缓地对坐在身边的邵云说:“蒋村的那个开发项目你得盯紧点儿,这是你第一次负责大工程,要格外小心,别出什么岔子,让人说闲话。”

邵云只应了声:“是。”

“长发和广元还是让俊邦负责,他是自己人,担待多点儿我也放心。”

邵俊康说着,目光掠过低眉顺眼的邵云,暗暗叹了口气。

他花了近十年的时间把一家乡镇机械加工企业发展壮大到现今资产达十亿的多元化邵氏集团,这其中的酸甜苦辣大约也只有自己能品味全了。这两年房地产开始崛起,他敏锐的嗅觉早已闻到。靠着扎实的人际基础,在市内的几个有潜力的区域批到了大大小小的多块地皮,开始野心勃勃地进军房地产。

只是,壮士暮年,宝刀渐老,长期超负荷的工作强度,不仅造就了他不可一世的火暴脾气,也令他患上了程度不低的心脏病和高血压,医生再三嘱咐他要减压、静养。

纵有千般不舍,他也不得不以健康为重,考虑移交责任的问题,好在长子邵云已大学毕业,可以为自己的事业、为这个家出一份力了。

只是邵云,并不像他此刻表现的那样乖顺懂事,这个儿子虽然聪慧过人,但许是长期疏于管教,从小就给邵俊康惹了不少麻烦。高考那年,如果不是自己及时发现,邵云就按自己的意愿报考警校去了,把邵俊康气得够戗。

即便如今他已长大成人,还是任性胡为,简直一点长进也没有。二儿子邵雷倒一直是个省心的孩子,只是仍在上学,更要命的是为人太过谦和,完全继承了母亲的脾气,总少了点魄力,这于掌管企业是大忌讳,可见凡事都无法尽善尽美。

“阿云,今年找个时间,你和施敏把婚事办了吧。”邵俊康突然道。

施敏是邵俊康的老战友市委副书记施荣华的女儿,也是邵云从初中到大学的同学,两人可谓青梅竹马。邵俊康对邵云最满意的地方大概就是他找的这个女朋友了,家世好,女孩子本人也不错,爽直、率真,很对邵俊康的脾气。他心中暗忖,邵云有人管着,帮衬着,至少可以收心归正。

邵云懒懒地说:“过两年再说吧,我不想这么早结婚。”他今年才二十六岁,正是好玩的年纪,结了婚总是束手束脚的。

邵俊康岂能不知他的心思,不免冷冷地瞪他一眼,若在家里,少不得又是一通训斥,但当着司机,他还是忍下来,没有当场发作,只是用极低的声音问:“仓库的那个姓苏的女孩呢,还在不在?”

邵云听他冷不丁地提起,明显有敲山震虎之意,不由心一紧,强作坦然道:“她早就辞职了。”

邵俊康眯起眼睛,也不看他,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身子微微一倾,车子转了个弯,缓缓进入厂区。

邵云望向窗外,不想再接受父亲的盘问。不经意间,却看到站在大门一隅一脸严肃的曼芝,眉心顿时一锁,暗自着恼,迅速地瞟了眼邵俊康,幸喜他未察觉。

曼芝一早就来邵氏守株待兔,恰好当班的一个保安正是上回遇见的那个,看见曼芝,以为来复试,热情地问长问短,曼芝胡乱跟他扯着,眼睛始终关注着门口来往的车子。

保安突然站得笔直,朝一辆正开进厂区的车子恭敬地行礼。

曼芝心中一动,果然,那保安随即转身对她道:“那是我们董事长的车,邵副总大约也要到了。”

“哦。”曼芝的目光追随着那辆光洁如新的超长林肯,脸渐渐绷紧。她没有仇富心理,相反地,她渴望富足。只是,因为曼绮的遭遇,她对这辆车所代表的权势实在没有一点景仰之情,只是隐隐地感到一种迫人的压力。

门房的电话骤然响起,随后,一个保安颇为惊诧地叫曼芝:“邵副总的秘书叫你进去呢。”

这次曼芝没有进邵云的办公室,而是被带到一楼的一间极偏僻的小会客室里。等了近二十分钟,邵云才出现,且一脸的不悦。

“你又来干什么?”

曼芝开门见山地说:“我姐姐失踪了。”

邵云好笑地望着她,“那你不该来找我,而是应该去报警。”

曼芝死死盯住他的眼睛问:“你难道一点也不担心吗?”

邵云将双手往裤袋里一插,转过身去背对着曼芝道:“一个人存心要躲开,担心又有什么用。”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找她?”曼芝抬高了声音愤怒地问。

邵云回身看了看她,眼神冷漠,“苏曼芝,我想你可能搞错了,这是我和曼绮之间的事情,用不着向你交代。”

没等曼芝再发话,他直接收尾道:“我今天很忙,没时间奉陪。改天,如果你有兴趣,我们可以一起喝杯咖啡——但是,关于曼绮的一切事情,我不想再谈。”

他说毕,扬长而去,留下曼芝几乎将银牙咬碎,却无可奈何。

出了邵氏,太阳正艳,曼芝漫无目的地游走在街上,耳边充斥着曼绮那夹杂着快乐与忧伤的诉说。

“没有人像他那样对我这么好过……他走近我的时候,我觉得浑身都会发抖……即使不可能跟他在一起,我也毫无怨言……我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

曼芝喃喃自语:“姐姐,这样的人,真值得你爱吗?”

邵云那一副亦正亦邪的嘴脸在曼芝的脑海里不断重现,她反复思索着他为什么要去找曼绮,他到底跟曼绮说了些什么?

曼绮从未出过远门,如今拖着身子,竟然能在两天的时间里轻易脱身,一定不是她的能力可以办到的。曼芝整理着纷乱的思绪,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曼绮的失踪必定与邵云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那么,与其在茫茫人海里捞针,不如守住邵云,直到套出曼绮的下落为止。

邵俊邦反复地看着手上的简历,然后又审视着坐在对面神色谨然的曼芝。

“你学的是机电一体化专业,为什么要来应聘办公室助理的职位?”他的手指习惯性地敲击桌面,显得笃定而沉稳。

只一眼,曼芝就感觉到面前这个集团营销总监是个很实干的人,一如他胖胖的外表那样,给人扎实的安全感,虽然外貌往往是最不可信的。

他提的这个问题完全在曼芝的意料之内,然而她没有像以往的面试那样,从倾慕该企业宏伟的历史和文化谈起,再到忠心耿耿地表示自己会有多少能力可以胜任这个职位。凭直觉,她相信面前这个貌似忠厚的中年男子对这类表态不会感兴趣,于是她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我十分需要一份在邵氏的工作。我看了你们的招聘广告,这个职位大概是我目前唯一能申请的。当然,即使你不录用我,我还是会投其他职位,直到被录用为止。我不能说自己有多好,但如果给了我机会,我会尽力而为,好在这是双方选择的市场,如果你对我不满意,随时可以让我走。”

果然,邵俊邦的眼里浮起一丝兴趣,他放下手里的文件,直视着曼芝,“可以让我知道一下你这样做的理由吗?”

曼芝低头沉吟了一下,抱歉地回答:“对不起,目前我不方便说。”

邵俊邦细细地打量着这个眉清目秀但面目倔犟的女孩,很少有人敢在他面前直言快语,她显然是个异数。虽说招聘助理,这种特质不见得是必需,然而,为什么不试试呢?

“那么,容我考虑一下,一周后给你答复。”他最终合上文件,朗朗地说。

三天后,曼芝接到了邵氏的录取通知书。

临近毕业,大部分同学都在为工作而奔波,而曼芝却俨然已身处脚踏两条船的状态,羡煞旁人。好在两个单位都是签的实习协议,手续简单,她自己的考虑是先把曼绮的事情处理妥当,届时刚好赶上毕业,拿到证书,再回F市去签那份正式的劳动合同也不迟。

然而,她没想到自己在邵氏一待就是三个月。

邵氏的工作节奏非常快,尤其跟着邵俊邦,他做事很讲条理,但要求又过于苛刻,原先的秘书就是因为受不了他的挑剔,才一走了之。曼芝整天跟在他后面忙得晕头转向,如果不是早有读书期间那一次又一次勤工俭学的经历,她恐怕在第一周里就要被fire掉了。

在几次被邵俊邦揪到错处后,曼芝不服输的性格被完全激了起来,哪怕她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哪怕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也不能让顶头上司对自己的劳动成果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即使她所做的都是些琐事。

一个月后,曼芝基本适应了邵俊邦的节奏,甚至有些沉迷在这样一种紧张忘我的工作氛围之中,尤其当自己完成的工作有人认可的时候。她被邵俊邦称为够得上及格线的助理,而曼芝并不知道,他这么些年来所用的助理当中,她是获此殊荣的第二人,另外的一个早已被提拔去当了物流部经理。

邵俊邦曾经在国外读过几年管理,也算是镀过金的人,但曼芝发现他骨子里还是非常崇尚中国传统的那一套。

他偶尔开句玩笑时,总会说自己的理想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当然,目前他仅走到第二步,即是齐家。

整个营销部在他的治理下可谓井然有序,他对职员的要求很高,但同时也做到了赏罚分明,人尽其才。能进营销部,能入得了邵俊邦的法眼,在邵氏也算是对其能力的认可了。

一次,曼芝给他整理文件时,偶然发现桌角摆了本陈寿的《三国志》,当下抿嘴一笑,“邵总原来喜欢读《三国》啊!”

邵俊邦回头看看她,又看了眼她手里扬着的书,淡淡一笑。

“常言说,少不读《水浒》,老不看《三国》哦。”曼芝因为跟邵俊邦熟稔了,也敢跟他开几句玩笑。

邵俊邦扬眉道:“怎么,我很老吗?”

曼芝自知失言,掩饰地一笑,“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大三的时候也读过这本书的。”

邵俊邦来了兴趣,“哦,能静下心来读古书的年轻人如今可是少之又少了。说说看,你比较欣赏三国时期的哪个人物?”

曼芝歪头想一想,道:“孙权。”

“为什么?”

“孙权为人沉稳练达,十八岁就开始继承兄业,把江东集团稳稳地支撑到了三国时期的最后。”

邵俊邦若有所思地点头。

“邵总您呢?您最喜欢谁?”

“曹Cāo。”

“曹Cāo?那可是乱世奸雄啊!”

邵俊邦摇头道:“你这么认为,未免有失公允。所谓奸雄,是以何种标准来评定?拥汉就算英雄吗?可刘备最后不还是自立称了王。曹Cāo也许是个小人,但他也是个真性情的小人,果敢,务实,哪点不比孙权和刘备强?”

曼芝听着,俏皮地一笑,“可是连曹Cāo都说了,生子当如孙仲谋。况且,孙权赤壁一战打败了曹Cāo,夷陵之战又击溃刘备,可见孙权还是高他们一筹的。”

邵俊邦哈哈大笑,对这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竟又多了几分欣赏之意。

曼芝当然没有忘记自己来邵氏的真正目的,她始终关注着邵云。

令她郁闷的是,直到上班近半个月后才在公司的电梯旁第一次遇见邵云,在此之前,听说他一直在外考察楼盘。

邵云对她现身邵氏丝毫没有流露出惊诧,想来他的秘书早已告诉了他。

曼芝抱着一摞文件夹,礼貌地请他先进,体现出一个小职员应有的恭谨。邵云当仁不让地走进去,嘴角一如既往地扯着一抹笑。

曼芝曾在茶水间听到女同事们花痴地评价邵云,说他的笑容有多迷人,而曼芝看着他那副神情,只觉得他欠扁。

周围有其他人在,曼芝维持着良好的教养,保持微笑,默默伫立在四方电梯内的一角。

电梯上行至五楼,门一开,人们急急地四散开来。

曼芝半低着头跟在邵云身后,往他办公室的那条走廊而去。邵俊邦的办公室跟邵云的是在相反方向,她这样不依不饶地跟在他身后,用意已经很明显。

邵云蓦然间止步,回身冷峻地望向她。曼芝赶紧收脚,脸微微上扬,毫不怯懦地迎视着他。

邵云忽然咧嘴笑起来,笑声中,摇了摇头,手顺势又往口袋里插,“听说你是学理科的?”

曼芝对他的问题摸不着边际,只好装傻充愣地不吭声。

“女孩子学理科到底不行,逻辑思维能力太差,还容易犯一根筋的毛病。”

曼芝立刻明白了他的讥讽之意,脸微微一青,只是固执地望着他,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邵云向她走近两步,俯身在她耳边讲话,样子极为暧昧。

“没有用的,你就是在这里盯我一辈子也没用。”

曼芝厌弃地朝后退闪一步,跟他保持距离,平静地说:“你一天不告诉我曼绮的下落,我就一天不会离开这里。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所以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为了让我尽快消失,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她说完,转身欲走。

邵云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在身后响起:“女孩子太固执,小心嫁不出去。”

曼芝没有回头,她必须忍耐,为了得到答案,她不能跟他公然冲突,她会给他留足面子。

曼芝利用可怜的一点闲暇时间,尽量地跟与邵云关系密切的人接触,试图套出些蛛丝马迹。邵云的秘书陆芳是最值得投资的一位。虽然曼芝也知道,能做到副总助理职位的人,一般口风都很紧,但只要有一线希望,她都不愿意放弃。

她会不露痕迹地用自己微薄的零用钱买些女孩子喜欢的东西,装作很偶然的样子送给陆芳。吃饭的时间,只要条件许可,她都会和陆芳在一起。

陆芳已经工作三年,脾气相当不错,外表不怎么出众,但一双灵动的眼睛足以证明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她也很欣赏曼芝的性格,两个女孩没事凑在一起说说笑笑,是颇惹人注目的一对儿。

邵云对她们的交往始终冷眼旁观,他当然知道曼芝打的是什么主意,她也从不避讳自己的意图,她就是想让邵云不耐烦,让他受不了。她断定邵云是个随性的公子哥儿,这种人最怕执著的纠缠,兴许被惹烦了,也就顾不上跟自己较劲了。

中午时分,曼芝和陆芳终于又有机会凑在一起就餐了,两人选了个角落坐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曼芝总是费尽心思,把话题往邵云身上引。陆芳虽然不太明白她和邵云的过节,但隐约也能猜到一些,所以并不很愿意说,但时间久了,疏于防范,难免会透露出一两句。

“怎么又有一阵子不见你们邵副总了,在忙什么呢?”曼芝夹着菜,假意漫不经心地问。

“哦,大概是订婚的事。”

“订婚?”曼芝的手一下僵在半空,“和谁?”

陆芳这才发现曼芝一脸紧张地注视着自己,笑道:“当然是和女朋友呗,还能和谁?”然后凑到她耳朵边,低低地戏谑,“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曼芝笑着推开她,却极不是滋味,想到可怜的曼绮至今尚无着落,不免心生酸楚。

“真是钱多花不了,直接结婚多简单,还要搞什么订婚仪式。”

陆芳也笑,然后压低声音说:“我们副总年纪轻,才不想那么早结婚呢,还不是邵董逼的,拗不过,来了这招缓兵之计。”

曼芝不觉冷笑,“这么勉强,当他女朋友不是很委屈?”

“这个咱就不清楚了,不过副总的噱头也是有的。对方好歹也是名牌学校毕业,长得又不差,家世还相当好,不然,也不会这么些年始终不离不弃了。”

曼芝听着,也不知想了些什么,怔怔地出神。

眼前忽然被某个身影挡住,两人同时抬头,邵云春风得意地立在跟前,很快又在她们对面坐下。

陆芳笑道:“咦,副总,怎么突然出现了,VIP餐厅满了吗?刚才还说起你呢。”

邵云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很有兴趣地问:“说我什么?”

曼芝没等陆芳开口,就狠狠地回敬:“说你万花丛中过,片片均沾身呢。”

出人意料,邵云竟然好脾气地笑笑,低头吃饭,不理会她的嘲讽。

陆芳在自己的老板面前到底拘谨了些,平时说出来的话难免都需要斟酌,吃饭时间再筛选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实在太累,索性埋头吃饭,图个清净。心里又着实纳闷,邵云平常很少光顾员工食堂,今天这劲头实属少见。

曼芝也不多话了,和邵云说的话不好当着陆芳说,和陆芳说的话又不能当着邵云说,只能沉默。

各怀心事地吃着饭,邵云的手机响了起来。

邵云掏出来,看了一眼那上面的号码,又似不经意地飞快瞄了曼芝一眼,立刻起身,走出几步才接,然后朝人迹罕至的安全门外走去。

曼芝心里突突直跳,总觉得这个电话非同寻常。她无心吃饭,抓起餐巾纸胡乱地在唇上抹了抹,对陆芳道:“我去趟洗手间。”

她快速穿过拥挤的人潮,绕开紧密相间的餐桌,迫不及待地推开了安全门。

邵云面向着窗,正慢声细语地对着电话呢喃,见有人过来,诧异地扬起眉来看,又是曼芝。他迅速地对着电话低语了一句,就挂断了。

可是,在推开门的那一刻,曼芝清晰地看到他脸上朦胧的柔情蜜意,他绝对是在和一个女人通话,一个他喜欢的女人!

曼芝用差点要捕到猎物的遗憾目光瞪着他,邵云低低吹了声口哨,轻松地将手机收起。

“苏助理,你这样对我穷追猛打,难道不怕别人说闲话吗?”

“听说你好事将近,不知道你的未婚妻如果听说了我姐姐的事,还能不能坦然和你订婚。”

“你威胁我?”

“我没那个意思,只要你告诉我曼绮的下落,我保证把嘴封得紧紧的。”

邵云看着她,淡淡一笑,“威胁也是要资本的,最起码,你得先确定曼绮到底是不是我藏起来的,才能增加你谈判的砝码,你觉得呢?”

他说得如此得意,连眼里都沾染着笑,仿佛和她周旋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

“把姐姐还给我!”曼芝赫然间怒声喝道,眼睛蓦地红了。

邵云被她的神情吓了一跳,立刻收起猫捉老鼠的神色。他盯着曼芝看了数秒,似乎在斟酌着什么,最终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姐姐在哪儿。”

曼芝挫败地咬住下唇,像木头一样矗立着,看着邵云推门出去,心头堆满了沮丧。

晚上回到家,又是很晚。

苏金宝听到开门声,就从自己房里跑出来。

“曼芝,嘉年实业人事部的王经理打过电话找你,哦,还有个姓冯的小伙子也打来过,让你无论如何要回电话。”

曼芝接过父亲记录着歪歪扭扭的一串数字的纸片,没精打采地“哦”了一声。

“是F市那家单位吧,你赶紧给人家打吧,好像蛮重要的事情。”苏金宝关切地提醒。

曼芝只得走到电话机旁,拿起了听筒,又习惯性地问:“曼绮还是没打电话回来?”

“没有!”一提到这个名字,苏金宝口气就冲起来。

曼芝不甘心,追问道:“有没有电话你没来得及接到呢?”

苏金宝虎起了脸说:“她要存心打回来,早就打了。我早说过,就像没有这个女儿。曼芝你也一样,不要去为她耗时间了,赶紧辞了这里的事,回F市要紧。”

曼芝缄口不语,低下头认真地打电话。

嘉年公司的王经理语气颇为责怪地问曼芝为什么拿了毕业证还不去签合同。

曼芝随口搪塞着,答应会尽早过去。王经理再三嘱咐她,虽然公司觉得她不错,但是这个职位不可能无期限地等她,要她好好把握。

挂了电话,曼芝对着小冯的号码又怔了半日,终于还是没有打,不打也知道他找自己是为什么,她对小冯的催促无言以对,只好暂避。

已是深夜,曼芝躺在闷热的房间里,久久难以入眠,满脑子想的都是曼绮,她现在在哪里?过得如何?有无危险?

已经三个月了,曼绮依旧杳无音信,她竟能狠得下心连电话都不打一个回来!她侧身望着姐姐空空如也的床,感到无尽的茫然,那个陪伴她开心地长大的美丽的姐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点一点离她远去的呢?

刚考上大学那一年,整整一个夏天,全家人都处在喜悦的气氛之中。曼绮似乎比曼芝更高兴,她一向不是读书的料,又因为经济的关系,高中毕业后就出去做事了,把所有上学的梦想都寄托在了天资聪颖的曼芝身上。为了让曼芝无后顾之忧地读完大学,她省吃俭用,年轻女孩们所追逐的时尚东西,她一概谢绝,甚至连件像样一点的衣服都没有,虽然曼芝觉得她穿什么都很好看。

曼芝每念及此,总是暗暗告诫自己,以后有了出息,一定要好好回报姐姐。在内心深处,姐姐的事就是她的事,所以当她得知曼绮怀孕时,怎能不震惊失色,痛心疾首?

可是曼绮的反应让她感到如此陌生,她一直以为曼绮很传统,会在合适的时间找一个合适的人结婚,然后安逸地终了一生。她从没想过,曼绮会有当单身妈妈的念头和勇气。

曼芝努力地回忆,试图找回关于曼绮蜕变的一切蛛丝马迹,可是没有,完全没有,人心长在肚子里,没人能看得清楚。也许,就连曼绮自己,没到彼情彼景,都不会料到自己会走这一步。

曼芝终于在极度困惑中沉沉睡去……

第十二章 告密

邵俊康重重地吁出一口窒气,淡淡地问曼芝:“你要我怎么帮你?”

邵俊邦出差在外,桌上留了他的字条,罗列了一串曼芝要做的事情。

一个上午就这样三下五除二地过去了。

中午用餐,曼芝没有找到陆芳,不知她在哪个角落里忙碌。后来听行政部的一个女孩子说起今天晚上亿鹭酒店将举行邵云的订婚晚宴,陆芳一整天都坐镇酒店忙这桩事。

曼芝的情绪极度失落,草草用过午餐,回到办公室里把自己禁闭了一会儿。

她不得不逼自己做个了断,是继续追查姐姐的下落,还是回F市奔赴自己的前程?

她在邵氏已经耗了三个月,和邵云也周旋了两个月,甚至曾经用很拙劣的手段在下班后跟踪过他,可是依然毫无收获。曼芝的本性是纯良之人,怎么也想不通邵云竟有本事在自己的死缠烂打之下还是守口如瓶。他有必要这样做吗?再说,把曼绮藏起来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曼芝终于开始怀疑起自己最初的判断来,也许,他真的不知道曼绮的下落,也许真的是自己错怪了他。

桌上的咖啡渐渐变凉,曼芝也最后拿定了主意,尽管万般无奈。

瞪着电脑想了良久,也没能写下一句完整的话,她心浮气躁地起身去了茶水间。

这天下午的大厅里似乎格外安静,听说抽调了不少人去酒店帮忙,晚上好像还有舞会。

续完水,曼芝怏怏地直起腰来,余光瞥见窄窄的门口有一个瘦削的身影堵在那里,是邵云。

平常总是陆芳给他端茶递水,今天他只能自己动手了。

曼芝端着茶杯,走到唯一的出口跟前,面无表情地说:“对不起,借过。”

大概习惯了每次见到她都是一副讨债鬼的模样,邵云对她今天的反应有些意外,但还是顺从地闪到一边,让她过去。

走出去没几步,后面传来脚步声,邵云的声音传入耳中,“你等等。”

曼芝驻足回头,看见他两手空空地跟出来,神色颇为怪异,于是蹙眉望着他。

走到跟前,邵云倒又踌躇起来,“我一会儿就要出去。”

“……”

“去酒店,今天晚上……我订婚。”

“……”

“晚上……”

曼芝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你叫住我就是为了说这些废话?”

邵云看着她,欲言又止,犹豫的神色忽然让曼芝恍然大悟,继而冷淡地说:“你放心,我不会去搅局。我对你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还有更好的消息告诉你,我很快就会离开邵氏,以后你不用再为看见我头疼。”她说着,有些黯然神伤,折腾了三个多月,竟是一场空。

邵云的口气有些艰涩,“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到底想说什么?”曼芝不耐烦起来,如果不是为了曼绮,她根本就无意于跟这个总是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多啰唆。她和他,从生活际遇到人生态度,完全就是不同的两类人。

“曼绮她……生了个女儿。”

乍闻此言,曼芝惊得如雷轰顶,像看外星人一样瞪住邵云,几乎疑心自己的听觉系统出了问题。

“你刚才……说什么?”

邵云神色颇不自然,匆匆瞥了她一眼,丢下一句:“来我办公室说吧。”就大跨步地走到了前面。

曼芝仍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迟滞了几秒,才回过神来,紧跟了过去。

她没想到在自己即将放弃的时刻,却要轻易迎来答案。

门被牢牢锁住了,邵云立在落地窗前,背对着满脸激动的曼芝。

“对不起,之前一直没有告诉你,曼绮的确是我安排接走的。”

曼芝只顾凝神屏息,悬着一颗心听他说,生怕言语欠妥。

邵云望着窗外很远的地方,缓缓地说着:“我在去年的新年晚会上第一次见到曼绮,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却让人觉得如此不同寻常地美。我请她跳舞,她说不会,于是我就陪着她聊天。她不是那种张扬的女孩,有些羞怯,我承认自己是被她迷住了……后来,我约过她几次,有一次实在是情不自禁,就……”

曼芝听到这里,忍不住别过脸去,感到异样地难堪,虽然邵云始终面向窗外,看不见她的反应。

“跟她在一起时间越长,我就越喜欢她。但是后来,我隐隐觉得不妥,她跟我以前认识的那些女人都不一样,我不忍心伤害她,就委婉地告诉她我有女朋友。她何等聪明和善良……正如你所说的,最后她主动离开了我。”

邵云无声地叹息着转过身来,脸上是少见的凝重。

“去找她之前,我也没想好要怎样对待她和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我没想过这么巧……她会怀孕。”

曼芝闭起眼睛,这样的话她听着只觉得刺耳。

“她说她什么也不要,只求能把孩子生下来。她对着我哭,我的心也快被她的眼泪给淹没了。我一直喜欢她,那一刻,看到她的样子,那么不顾一切,不求回报地要把一生押在我身上,我还能说什么?我无法不震撼!我不忍心劝她忘记从前,只能想办法帮她。”

“……她接受了?”

邵云点了点头。

“既然她执意要生,孩子又是我的,与其让她艰难地独自承担,不如由我来负担。我给不了曼绮婚姻,但我会保她们母女这辈子衣食无忧。”

曼芝深吸了口气,异常沉重地说:“你也许考虑得很周全,可是,我想你大概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一个人最起码的需求——她的尊严。”

邵云注视着她,徐徐道:“我不否认你说得有道理,但是,世界上的事都没有绝对的是非对错,一个人幸福与否,在于她自己的感受。你和曼绮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所以,请你不要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在曼绮身上。”

曼芝尖厉地抢白:“那么你呢?你是不是认为这样脚踩两只船就是你的幸福?”

“我的本意并非如此,但至少目前,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周全的办法。”

曼芝的脸上绽出极冷的笑,“你的未婚妻也是这么想的?”

邵云的脸上掠过一丝yīn云,“我不会让她知道。况且对曼绮和孩子,我只是尽赡养的义务,没有其他。将来,如果她想嫁人,我绝不干涉。”

曼芝止不住地冷笑,“这有区别吗?你让她生活在你的影子里,她还可能爱上别人吗?”

“这个谁也说不准,就像我以前没想过会和她走到今天一样。”

“你根本就不该和她开始!”曼芝恼火无比地轻吼了一句。

邵云直视着她,平静地说:“我不是圣人,我和曼绮彼此有好感,走到一起也是很正常的事。”

“但是你给不了她承诺和幸福。”

邵云稍稍抬起下巴,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倨傲,“有多少爱情是能走到最后的?”

“可是你口口声声说喜欢她。你喜欢她,却一点儿也不替她考虑。”

邵云半眯起眼睛,有一丝愠意在眼底若隐若现,“我说过了,请不要把曼绮当作是你。你以为给她找个老实本分的人嫁了,平凡地终了一生就是幸福,但曼绮不这么认为。她要的是爱情,是我给她的爱。你一点儿也不了解她。”

曼芝点着头,恨恨地说:“是,我确实不了解她,也不了解像你这样的人,明明做了那样可耻的事,还为自己找来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

邵云不怒反笑,“说教通常是件很容易的事,可那都是旁观者的风凉之词。如果有一天,你自己身陷其中,我看你还能不能义正词严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曼芝高高地昂起头颅,凛然道:“我不会让自己走进如此混乱不堪的泥淖。”

邵云耸耸肩,做出个佩服的姿势,又道:“我不认为自己是多好的人,所以不管你怎么批驳,我都接受。只是,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对曼绮干涉太多,她的人生不是你的人生。”

“她是我姐,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这样走火入魔,置之不理。”曼芝冷冷地说。

“可是她说过她不在乎名分,只要能跟我在一起,就是快乐的。”

“那是因为她傻。”曼芝满口苦涩的滋味。她难以想象姐姐在这个人面前是如何地丢弃自尊,只为寻求一份虚无缥缈的爱情。

“她现在在哪儿?”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我要见她。”

“不可以。”

“为什么?”

邵云很坚决地说:“告诉你这件事已经是我的底线,你只需要知道她现在很好就行了。”

“如果见不到她,我怎么相信你说的话都是真的?”曼芝咄咄逼人。

邵云睥睨她良久,眼里明显有怒意在积聚,“我早就提醒过你,太过执著并不是一件好事。你一心认为我阻拦你,不让你见曼绮,可是你想没想过自身的原因?”他顿了一下,才一字一句地说,“事实上,是曼绮不想见你。”

曼芝当场怔住,“……为什么?”

“她说她怕你。”

难堪遍布周身,曼芝一下子心如刀绞。从小和自己亲密无间的姐姐,居然对她是这样的态度。

愣了良久,才听到邵云用放缓下来的声音轻轻对她说:“我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至少,你可以放心了。”

曼芝失落到了极点,只是喃喃地问:“……是曼绮让你告诉我的吗?”

邵云的脸色明显凝滞了一下,“不是。我觉得你是真的担心曼绮,所以才忍不住告诉了你……不过,我现在有点后悔了。”

曼芝仿佛没有听见他的最后一句话,木木地点着头道:“谢谢你。”

邵云目送她开门,离去,心里也起了一丝惶惑。

是的,他为什么要告诉她?是因为真的不想看见她,还是不忍看到她焦灼而忧虑的眼睛?

一纸薄薄的辞呈递到邵俊邦手里,他拿眼睛粗粗扫了一眼,又看看曼芝,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

“你来邵氏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所以要走,是吗?”他口气很平静,像老朋友之间的聊天。

曼芝脸色一灰,低了头说:“不是。”

邵俊邦坐回椅子,直视着曼芝,“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也许……我帮得上忙。”

曼芝避过他的目光,轻声道:“不必了,已经没必要说了。”

邵俊邦的视线转到手中的纸上,“那么,你已经下定决心要走了?”

“是。”曼芝黯然地回答,虽然她已经开始对这份工作和眼前的这位领导产生了某种依恋。

邵俊邦继续盯着手上的纸张,沉吟良久。

曼芝以为他会挽留,毕竟他们的合作还是非常愉快的。他对曼芝无疑是耐心的,而且完全把她当成骨干在培养。她在他身上学到了许多,琐碎的办公技巧自不必说,他的严谨、公平,还有对待上下一致的作风都让曼芝受益颇深。

“工作的时候,不必在乎你原来的资历、地位,只要记住,你必须尽最大的努力把事情做好。”他时常对曼芝这样说。

能遇到邵俊邦,实在是曼芝来邵氏的意外收获,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好吧。”邵俊邦竟没再多说什么,拿起桌上的笔,在上司意见一栏刷刷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微笑着递给曼芝。

曼芝怏怏地接过,心里拂过一丝惆怅,明知这里终非久留之地,但还是有些不舍。

“谢谢,我现在就去人事部。”她努力笑了一下,转身向门口走去。这样也好,省得牵挂,她一向不喜欢拖泥带水。

拉开门的那一刻,邵俊邦平稳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就这么轻易放弃了?”

笑容还停留在曼芝脸上,她回过身来望着邵俊邦,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邵俊邦神色和缓地看着她,将刚才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就这么轻易放弃——你姐姐了?”

曼芝顿时大惊失色,本能地问:“您怎么知道?”

邵俊邦保持着和善的笑容说:“这还不简单,稍微动动脑子,去人事部一查不就清楚了。虽然你在档案里没有提苏曼绮的名字,但你简历上的信息和她登记的基本一致。苏曼绮年初莫名其妙地离职,然后你以莫名其妙的理由要进公司,答案不就有了吗?”

曼芝讶异之余,不得不佩服邵俊邦的判断力和细心,仅仅因为自己面试时信口说的一番话,他居然能当回事去认真地查证一番。可是,他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呢?曼芝不得不警觉起来。

邵俊邦显然看出了她的怀疑,对她摆手道:“你不要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完全是因为你在这里工作得不错,作为上司,我希望对你了解得多一些。”停顿了一下,又道,“虽然你来邵氏并非出自本意,但我以为你最终会喜欢这份工作并留下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你就要离开。”

曼芝紧咬嘴唇,心潮翻涌。邵俊邦一直都很严谨,从来不轻易夸人,这番话中的爱才之意已经溢于言表。她的心思转了几转,突然生出了一丝希望,也许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

“您刚才说可以帮我的忙,那……您知道我姐姐的下落吗?”无论如何,不见到曼绮,她心有不甘。

“这个,我就没能力查得清了。中国这么大,谁知道她躲在哪儿。”

曼芝有些失望。

邵俊邦一直暗中端详她的神色,“不过你可以去找一个人,他一定帮得了你。”

“是谁?”

“邵董。”

曼芝沉默了,许久,才说:“算了,我谁也不找,就这样吧。”

邵俊邦呵呵冷笑起来,“原来你是被邵云给同化了,真的以为你姐姐跟着他就可以一生无忧了,对吗?”

曼芝心里咯噔一下,吃惊地望着邵俊邦,他知道得一点儿也不少。

邵俊邦继续说:“邵云这孩子玩心太大,尤其是个人作风方面,一直是邵董的心病。如今他已经订婚了,本应该检点才是,没想到居然胆大妄为到这个地步。如果让邵董知道他养了外室,你想他能放过邵云和你姐姐吗?”

曼芝心里一寒,道:“既然如此,更加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情。”

邵俊邦起身踱到窗边,背着手道:“你错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迟早会有穿帮的一天。与其到那时候让你姐姐措手不及,搞得凄惨收场,倒不如现在主动跟邵董坦白。他要面子,又怕让施家知道,肯定不会张扬出去,只能选择低调处理。也许你姐姐还能得到一笔不菲的抚养金。”

他的最后一句话说得曼芝格外难受,可是她已无法辩驳,如果曼绮的选择一如邵云告诉她的那样,那么跟拿抚养费又有什么本质的分别?

邵俊邦见她始终犹豫不决,走得离她近了些,说:“你忍心看着你姐姐这么不明不白地跟邵云一辈子?万一将来,他厌弃了你姐姐,或者他的妻子去找你姐姐的麻烦,岂不是更加难堪?”

曼芝何尝没有担心过这一点,她在邵俊邦专注的凝视里徘徊着,但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来,回望着他,鼓起勇气反问:“邵总,您……为什么这样希望邵董知道这件事?”

邵俊邦在她疑惑的目光里微微笑起来。他确实没看错人,面前的这个小姑娘不仅冰雪聪明,世事洞明,还相当有勇气,假以时日,必有一番作为。

他返身走回自己的位子,坦然地解释道:“邵云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不久又要继承邵氏的大权,我作为他的叔叔,自然不希望他捅什么娄子。邵董也几次关照我留意他的举动,有不对的地方尽管提。只是这孩子天生倔犟难管,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唯一忌惮几分的大概也只有邵董了。我跟他有过几次意见不合,所以这件事如果我去说,显然不合适,也会加深我们叔侄的矛盾。”他抬手指指曼芝,“但是你不一样,你是苏曼绮的妹妹,于人于己,完全有这个立场和责任去澄清。”

曼芝很认真地聆听着邵俊邦的解释,虽然她隐隐觉得事情也许未必像邵俊邦说的那么简单,但是,他提的这个建议未必不是个好办法。尽管,这样一来,她就等于得罪了邵云。

想起邵云,曼芝心里顿时恼恨交加,如果不是他这么不负责任地对待曼绮,也不会惹祸上身。她想,他也的确该被邵董狠狠收拾收拾了。

至于曼绮,曼芝相信她只是一时的鬼迷心窍,自己有信心可以说服她。

透过蓝色玻璃望出去的天是灰而暗的,看不到太阳,只有无尽的苍茫。

曼芝忐忑地将目光转回到面前的邵俊康脸上,他的脸色和天色一样灰暗,还强压着怒气。

邵俊康迟迟没有表态,令曼芝猜想他是否在忖量自己的话的可信度。她悄悄挺直了腰杆,尽量使自己保持镇静。

她对邵俊康的态度没有把握,自己此举的确属于冒险,但思前想后,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

曼芝并不知道邵俊康一点儿也不置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他对邵云太了解了,邵云完全有这个胆量对他阳奉yīn违,即使已经订了亲。一想到这里,邵俊康简直盛怒。他隐而不发,仅仅是因为面前坐着的是曼芝,而不是邵云。他还有理智,明白事情只能低调处理,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邵俊康重重地吁出一口窒气,淡淡地问曼芝:“你要我怎么帮你?”

他必须提防她,这种家庭出来的女孩,很有可能借此机会漫天要价,否则,她犯不着直接来找自己。

曼芝清了清嗓子,依然摆脱不掉一丝紧张,“我要找到我姐姐。”

“还有呢?”邵俊康冷眼盯着她问。

曼芝轻微地一愣,“还有?”她想了一想,坦然道,“只要姐姐能回来,我没别的要求了。”

她始终没提钱,邵俊康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也在情理之中。曼绮还不知道下落,她自然只能谨慎为上,以免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我可以帮你,但是,我也有我的要求,我希望能与你达成一个协议。”

曼芝懵懂地点点头,“您说。”心想生意人就是生意人。

“找到你姐姐之后,你要负责封住她的嘴巴,不许到处乱说。”

曼芝听着扎耳,不卑不亢地顶回去,“这个自然。也请您管好邵云,别再让他出来惹是生非。”说到最后四个字,简直有些恨恨的。

邵俊康冷冷地哼了一声,继续道:“稳妥起见,今后十年之内,你姐姐都不必再出现在这座城市里了。”

曼芝讶然地望着他,“这个我恐怕做不到,您不觉得这样对我姐姐很不公平吗?”

“公平?”邵俊康讥讽地笑笑,“那你姐姐甘心让人养着,这对谁又是公平的?”

曼芝的脸上火烧火燎,心里百味陈杂。

邵俊康无视她的尴尬,傲然道:“我可以为此支付一笔安家费,但之后你们必须按照协议行事。”

一种屈辱的感觉在曼芝心里蔓延。邵俊康高高在上地蔑视她和姐姐,而她竟毫无办法。她想起姐姐一脸红晕地提到爱情,止不住在心里冷冷地苦笑,爱情在现实面前多么的脆弱,不堪一击。

可是,眼下她不能拂袖而去,她没这个资本,于是她紧咬牙关,重重地点头。

邵俊康满意而轻蔑地扫了她一眼,用一种杀伐决断的口吻道:“三天之后,我会给你答复。”

曼芝起身离开,门在身后缓慢地合上。在完全闭合之前,她听到邵俊康对着电话用愠怒的声音低吼:“你马上给我过来!”

门口的总秘抬起头用疏离的目光瞄了一眼曼芝,她对秘书略一点头,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但有些倔犟的微笑。

曼芝在过道上与邵云不期而遇。邵云的脸色颇不好看,眉心攒得紧紧的。曼芝心里明火如炬,邵俊康刚才的电话正是打给他的。

擦肩而过的当儿,邵云停顿片刻,狐疑地问曼芝:“你从哪儿来?”

曼芝放缓脚步,没打算回答,留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一言不发地走过。

邵云见了,愈发yīn鸷,惴惴不安地走到董事长办公室门口。他没有直接进去,俯身在总秘小乔的耳边轻轻地问:“刚才,是不是有谁来找过老头子?”

小乔抿着嘴嫣然一笑,点点头,用口型向他说了三个字,邵云的脸刷地白了,在心里狠狠咒骂了一声。

“快进去吧,一直在等你呢。”小乔见他僵持不动,忍不住催促道。

邵云硬着头皮推门进去。

小乔在他身后暗暗摇了摇头,这位年轻的副总在外面到底惹了多少风流债,大概连他自己都数不清。这一次,一定也不例外。

她仔细回忆刚才出来的那个叫苏曼芝的女孩,按说并不怎么出色,除了比较清秀外,似乎没有什么长处了,穿着也是朴素得不能再朴素,可见男人真是兼容并包啊。

哐啷一声,把小乔的思路赫然打断。她迟疑着起身,站在门边悄悄听了一下,又赶紧回到座位,装作若无其事地低头做事。

这是邵云进邵氏后父亲第一次撕下颜面劈头盖脸地痛骂他。先还隐忍着听,到后来,邵云的犟劲也上来了,索性心一横,梗着脖子道:“这件事,我不能按您说的做。我已经答应了她,不能言而无信。”

邵俊康拍着桌子吼道:“你,你还知道什么叫廉耻吗?”

邵云冷笑起来,“我倒不清楚什么是廉耻。爸您清楚吗?您这么多年处心积虑地靠贿赂靠巧取靠豪夺把公司搞成这样大的规模,这就算是知廉耻吗?”

邵俊康被他这样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想也不想,就抄起桌子上的一个茶杯向他砸去。用力过猛,一下子撞到墙上,摔得粉碎,茶水湿淋淋地从墙上流下来,画出诡异的图案。

“你给我听着,如果还想留在邵氏,就老老实实按我说的去做!”

邵云不屑地耸耸肩,“您说这话是不是晚了点儿,当年我报警校的时候,您干吗要拦着?”

邵俊康望着这个忤逆的儿子,已是愤怒到极限,xiōng口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他颤抖着拉开抽屉,取出一个药盒,哆嗦着要倒出几颗来,一时之间竟不能如愿。

邵云见状,不由一愣,立刻走了过去,“爸,我来。”

邵俊康对他猛地一挥手,“你给我滚!”

邵云没理会,一把抢过药盒,迅速倒了几粒药丸在手心,强塞到父亲嘴里。茶杯已经摔碎了,他眼睛四下一瞟,见茶几上摆放着几瓶待客用的矿泉水,快步上前,抓起一瓶,拧开了盖子,递到父亲手里。

邵俊康恨恨地接过,喝了两口,才算缓过气来。他跌坐在椅子里,像漏了气的皮球一样不复鼓胀。

从来都是这样,只要两人在一起,仿佛就免不了争吵。邵云小时候是靠打,长大一点儿,父亲打不过他了,就骂,再后来,连骂都不管用了。

“你索性气死了我,大家也好安生。”邵俊康叹着气无可奈何地道。

邵云半坐在父亲宽大的办公桌上,垂着头,不吭声。

其实,两个人骨子里都很像,不肯轻易服输。

良久,邵云才说:“爸,这件事您还是甭管了,我自己会处理好的。”

邵俊康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当断则断,你没有别的选择。”

“可是……”邵云艰难地措辞,“孩子怎么办?”

邵俊康冷然道:“你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现在才来想怎么办?”

邵云一声不吭。

邵俊康道:“孩子得要回来,让你母亲看着,对外就说……是领养的。总之不能让施敏知道这件事。”

邵云急道:“那不行,曼绮一定不肯,没了孩子,你让她怎么活?”

邵俊康微微仰起了脸,将头靠在椅背上,眼睛半闭着,面色yīn沉。

“这到底是邵家的孩子,怎么能随随便便丢在外面养?她一个女孩子,有心计怀上你的孩子,说明很不简单。哦,还有她那个妹妹,刚从我这里走掉,也是很有心思的人。哼,我老早就警告过你,少在外面惹事,你就是不听!”

邵云默不作声地听着,神色怔忡,虽然他可以公然和父亲顶嘴,但说到底,邵俊康的手腕远比自己狠辣,如果他认定的事情,那是非做不可的。他无法想象柔弱的曼绮将怎样应对,很久以前扎在心头的一根刺此时又使他隐隐作痛。

邵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必须在父亲动手前把曼绮安置妥善。

“既然这样,那听您的好了。”邵云忽然一反常态地温顺起来,跳下桌子,大踏步地朝外面走去,“我还有事,先回办公室了。”

邵俊康没有叫住他,只是在他身后冷冷一笑,他的儿子,肠子有多少弯他能不清楚!

等邵云一走,他就接通了保安部主任的电话。

“老付,你给我好好盯着阿云!他惹了点麻烦,最近一段时间,他哪儿也不许去。要是人跑了,我唯你是问。”

第十三章 惊变

曼绮伏在最后一级楼梯的台阶上,人已经昏迷了,嘴角有淋漓的血,更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大腿间,那汩汩而出的鲜血竟似流个不停。

邵云在资料室的门口堵住了曼芝,不由分说,拽起她就往自己办公室走。他怒气冲冲的态度令周围的人看得瞠目结舌,更加“证实”了两人有染的传闻。

曼芝被邵云重重地甩进沙发,她狼狈地起身,整了整衣衫,愤然道:“你发什么疯?”

邵云怒不可遏地指着她的鼻子吼道:“发疯的那个是你!你……你居然敢把这件事捅到我爸那里!”他继而恨恨地自责,“我真是昏了头,会告诉你!”

曼芝冷笑起来,“儿子作孽,做父亲的有责任管教。”

邵云咬牙切齿地瞪着她,“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害死曼绮的。”她压根儿就不了解邵俊康是个怎样的人。

曼芝也火了,一双秀目炯炯有神,掷地有声地吼了回去:“你别拿死啊活啊的话来吓唬我,我只知道是你害惨了曼绮,我要把她拉出火坑。”

“好,好,你正义,你能耐。”邵云已然气得晕头转向,只顾点着头来回踱步,曼芝旁观他的样子,也是气哼哼的。

邵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能再由着思绪凌乱下去,为了让曼绮安然度过这一劫,他顾不了许多,当下翻出纸笔,飞笔疾书。片刻,将它递给曼芝。

“这是你姐现在的藏身之处,你赶紧去找她,带她和孩子尽快离开那里。”

曼芝愕然地看着邵云,他的脸色yīn沉沉的,不像在开玩笑。茫然中,曼芝想:难道真的是自己做错了?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邵云忍不住,对神色惶惑的曼芝吼了一句,然后将一个牛皮纸信封交到她手里,语速极快地说,“里面是进小区的门禁和钥匙。你赶紧回去准备,夜里十一点有班飞机直飞H市。到了H市,你就按这个地址找到曼绮,然后带她去S市。”他匆匆交代着,又扯了张纸,迅速写了个地址和名字,塞给曼芝。

“去找我一个大学同学,他会安排好你们。”

曼芝机械地接过,简直像做梦一样。她想象不出,这件事情会弄得这么复杂和神秘。

“你自己为什么不去?”她疑惑地反问。

邵云苦笑,“我一时之间恐怕哪里都去不了了。”

曼芝无法掩饰诧异,“你父亲有这么可怕吗?难道他是……黑社会?”

邵云怒道:“我没心思跟你开玩笑,我爸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他见曼芝依旧是一副半信半疑的模样,顿了顿,突然嗓音一低,语气喑哑,“你知道他是怎么发家的吗?”

曼芝茫然地望着他,不明白他到底要说什么。

邵云俊气的脸庞上笼着一层浓密的yīn云,“十年前,我爸还在一家民营企业当生产主任,为了坐上一把手的椅子,他……用尽了手段,最后……逼得厂长自杀身亡。”

曼芝听呆了,她从未见过邵云如此严肃地跟自己说话。他的语气称得上是沉痛的,而他说出的话更是让她震惊万分,一时有些发蒙。

“厂长的儿子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好友,但是,从那以后,他再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那是邵云迄今为止最为惨痛的一段人生经历。他小时虽然顽劣,但毕竟心地纯良,并无多少忧虑。可是,父亲的所作所为使他成为整个发小集团被排挤的对象,他们通通替那孩子抱不平,而将邵云视为罪人,只要有机会就变着法儿地侮辱他。

邵云经受的是双重的痛苦,父亲的形象已然在心中坍塌,他为自己有这样一个不择手段的父亲而感到不耻。可是,他同时还要代替父亲去接受道义的严惩和驱逐,他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默默承受羞辱。这些,是邵俊康无从知晓和无暇顾及的。

大约也是从那时起,他渐渐变成了一个为家人所困惑的离经叛道的逆子。

他缓缓地说:“我爸想要曼绮的孩子,没了孩子,曼绮一定会发疯的。”

曼芝半张着嘴,似听见惊雷从头顶滚过,她怎么就没想到过这一层??

“可是,他,他不见得会承认这个孩子,又为什么非要不可呢??”

邵云冷冷地道:“你刚才找他的时候,为什么不自己问问清楚?”

曼芝顿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邵云走近曼芝,死死盯住她的眼睛,郑重地道:“这件事情,人命关天。记住,不要告诉任何人,知道吗?”

曼芝终于彻底妥协,连连点头,感到些微的紧张。

邵云用一个塑料夹子把给曼芝的东西藏好,递回给她,异常郑重地叮嘱:“一找到曼绮,就立刻带她走,一分钟也别耽搁。”

曼芝懵懂地被邵云推出了办公室的门,感觉仍像在做梦。

在她还未完全从错愕中回过神来时,邵云突然朝着走廊恶魔般地怒吼:“苏曼芝,你他妈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伴随其后的是有力的关门声。

响彻远近的声音骤然间令整个办公大厅都安静下来,余音袅袅,徘徊在走廊两边的办公室门口。

曼芝只觉脸上滚烫发麻,电光石火之间,突然意识到他的目的,于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邵俊邦的门虚掩着,曼芝极轻地从柜子里抽出自己的包,做贼一样把文件夹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倒了进去。

刚拉完拉链,邵俊邦的身影就鬼魅般靠在门口,审视着她。曼芝蓦然回头看到他,差点惊呼出声,拍了拍xiōng,强自镇定下来。

“邵云找你麻烦了?”邵俊邦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问。

曼芝强笑着点了点头,他刚才那一声河东狮吼估计整层楼的人都听到了。

邵俊邦的目光含着深意地投到她脸上,曼芝不觉扭过头去。她其实有些犹豫,要不要把邵云的安排告诉他,毕竟他一直是值得自己信任的好领导,也是他建议自己去找的邵董。

然而,关键时刻,她还是选择了相信邵云,那个曾经令她既恼且怒的人。也许,是他对曼绮近乎疯狂的担忧感染了她,让她发现其实他还不是个恶贯满盈的坏蛋。

“明天要去嘉年签正式合同了,我就不过来了。”

邵俊邦目光闪烁,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又道:“怎么之前没听你说起?”

曼芝支吾着说:“这两天事儿一多,脑子有点顾不过来了。”

暗暗地擦把汗,忽然发现原来一直很欣赏的这个聪明过顶的老板,应付起来还真有点麻烦。

好在之后邵俊邦没再多问,曼芝偷偷舒了口气。

深夜十一点,曼芝终于坐上了前往H市的飞机。

这是她第一次坐飞机,心情忐忑难安。

她向机舱外望去,深沉的夜色中什么也看不清。目光越过庞大的机翼投向下方,星星点点的灯火好似繁花似锦的夜空被投射到了地下,那样虚幻和不真实。

思虑千头万绪,杂乱无章。她的紧张夹杂着不安,甚至想,如果是邵云骗自己怎么办?把她引到这人生地不熟的一角,然后直接给灭了,省得她在他跟前无休无止地聒噪——他不是总嫌自己烦吗?

邻座的一个小男孩,大约五六岁的样子,也是头一遭上飞机,兴奋得大呼小叫,而他身旁的父亲,则半耷拉着脑袋,昏昏欲睡。偶尔有窃窃私语传到曼芝的耳朵里,这毕竟是个温暖的世界。

曼芝为自己无端的猜疑哑然失笑,潜意识里,她对邵云还是存在信任的,他虽然从没有好话给自己,但也不曾真心要蒙骗她。

三个小时的航程,曼芝睡意全无,完全打破了她以往极其规律的作息时间。一想到即将能够看到朝思暮想的曼绮,她有些难以自控的激动。

凌晨三点,曼芝终于找到了曼绮的住所,在一片环境相当不错的小区的三楼。

站在门口,深呼吸了两次,她抬手按响公寓的门铃。她没有用钥匙直接开门进去,生怕吓着里面的人。

约莫过了两分钟,门慢慢地被打开,一个五十多岁、身材粗胖的妇人警惕地望着她,曼芝猜测是月嫂。她赶紧自我介绍:“我叫苏曼芝,请问苏曼绮是住这儿吗?”

月嫂一扫脸上的疑虑,立刻热情地把她让了进来,开口时语气和善极了,“是二小姐哦,白天先生打过电话,说你会来,没想到这么晚。”是浓重的地方口音。

曼芝从未被人如此称呼,只觉得怪怪的,也顾不上计较,直接问:“我姐呢?”

月嫂压低声音:“太太在房里睡着了。”

“太太?”曼芝明显愣了愣,想来这应该是曼绮在这里的身份了,她无心细品这个中滋味,蹑手蹑脚地走入卧室。

一股婴儿房特有的奶香瞬间卷入鼻息。宽大的床上,曼绮瘦弱的身躯微蜷在那里,紧挨着她的是一个胖胖的宝宝,肉芽儿一般,挤着眼睛,正呼呼睡着。

月嫂禁不住在她身后轻语:“这娃娃可能闹呢,老爱哭。太太早产了一个月,奶水都没有,唉,折腾得不轻。”

曼芝慢慢在床边蹲下身去,怜惜地注视着睡梦中的曼绮,她已经有近四个月没见过曼绮了。

产后的曼绮格外苍白,原本就是一张小尖脸,此刻越发显得瘦削,也许是既累且倦,眉心还稍稍地攒着。

曼芝的心里涌起酸楚,无声地问:“姐,你真的幸福吗?”

月嫂殷勤地给她端来一杯茶水,曼芝急忙接过。她不忍立刻叫醒姐姐,于是两人又悄悄地返回客厅,在沙发上坐下说话。

“刚下飞机吧,累不?”

曼芝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大婶,您也累坏了吧,这么晚了,还不能睡觉。”

月嫂憨厚地一笑,“我做这个都五六年了,早习惯啦。”

“我姐她,身体还好吧?”曼芝有些担心地问。她想起自己还有个重要的任务在身,要她孤身带着这样的曼绮走,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月嫂直言道:“说实话,不怎么好。她生产的时候我也在,血多得连医生都怕,先生也是吓得面无人色。太太倒是倔犟得很,咬着牙坚持自己生,她那么单薄的身子,真难为她了。”又压低了声音对曼芝道,“到现在下面还没干净呢,按说也差不多了。”

曼芝听得直心疼,“那个……先生对她好吗?”

月嫂立刻眉开眼笑,“好,好得不能再好了。我服侍了这么多太太,还没碰见哪个像他这么周到体贴的呢,说话也是柔声细语的,对太太简直是千依百顺。”她把嘴巴朝角落的一个柜子上一努,“瞧,那些都是先生买来的补品,三天两头打电话来问。”

曼芝听着格外别扭,月嫂描述的那个邵云和她眼里的邵云简直判若两人。

可是也终于放下心来,要真像月嫂说的,那么,他到底对姐姐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两人????的讲话声终于还是惊动了曼绮,她在里间轻声喊:“是曼芝来了吗?”

曼芝赶忙走进去,姐妹乍然相见,竟然彼此感到一丝陌生的疏离。

曼芝主动先咧了嘴一笑,“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曼绮略带尴尬地对她点点头,“你坐吧。”

那躺着的圆滚滚的肉芽儿和曼绮仿佛有心灵感应,此时也醒了过来,一双漆黑的眼珠子来回地转,灵气逼人,简直不像一个尚未满月的婴儿。

曼绮的面色明显柔和下来,用手指在孩子的腮帮子上轻轻一触,一张小嘴立刻迎了过去,发出含混的娇哼声。

“哟,又饿了。”月嫂笑眯眯地看着,赶紧过去冲奶粉。

“有名字了吗?”曼芝问。

曼绮点头,甜蜜地说:“叫萌萌。”

曼芝凑近孩子一点,用轻柔的声音唤她:“萌萌,你好吗?”

小婴儿循着声响转过脸来,怔怔地望着曼芝,忽然间对她展颜一笑。

“呀,她笑了。”曼芝激动地叫起来,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仅凭一个微笑也能把自己电到。

曼绮也很高兴,“咦,怪了,平常她只是在睡梦里才会笑呢,我逗她都没有过这样的反应,到底是小姨面子大。”

这样一打岔,气氛就不知不觉融洽起来。

曼芝不失时机地说:“姐,我这次来,是想带你换个地方住。”

曼绮愣了一下,不解道:“我也正纳闷呢。邵云下午给我打电话也是这个意思,他说得很匆忙,我还没来得及问清楚他就挂了。”

曼芝不想让姐姐担心,轻描淡写道:“哦,是这样,他说这片居民区周围的设施不好,环境也一般,他特意为你在别处重置了一套公寓。”

曼绮虽然对她的态度和言辞将信将疑,但毕竟之前邵云也来过电话,况且面前的这个是自己的亲妹妹,绝不可能害自己,当下只说:“那好,你先在这里住两天咱们再搬也不迟。”

“不行,要走就今天走。”曼芝果决地说。

“啊?”曼绮如坠云里,“至于这么着急吗?再说还要联络搬家公司呢。”

“邵云都安排好了,你只要跟着我走就行了。”

曼绮的脸色严峻起来,“曼芝,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邵云为什么不过来?”

曼芝见她起疑,立刻缓声笑道:“能有什么事呀?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位大少爷的脾气,想到什么恨不能立马就去做。房子找好了,偏偏他自己又抽不出时间来,刚好我要来看你,就委托了我。”

曼绮想了想,也觉得有理,她素来好脾气,也不辩驳,道:“既然这样,那就明天上午走吧。这会儿太晚,你也一宿没睡了,先去休息一下吧。”

曼芝见她脸上有浓重的倦怠之意,也很担心她的身体。那边月嫂又正给萌萌喂着奶粉,一时之间难以决断。

曼绮奇怪地望着她仓皇的神色,想起她目前在邵氏上班,猜测大约是怕邵云怪罪,于是笑道:“邵云要是说你,我会跟他解释的。”

曼芝忖量,无论如何,也就耽搁这三四个小时,不至于坏到哪里去,也许真的是邵云太过小心了。

曼芝于是笑笑说:“也行,你再睡会儿,我们天亮了再走。”

躺在客卧的床上,曼芝还是辗转难眠。她并不认床,只是从没像今天这样提心吊胆过。细细聆听门外,一片寂然,连月嫂都睡下了。她思前想后,试图把天亮后的行程规划好。曼绮的房子在小区的靠里面的位置,走出去还有长长的一段,她的身体这样弱,不知能不能支撑下来。到了小区门口就好办了,来回的的士还是很多的,她刚才来得已经很晚,还能看到几辆经过。

曼芝胡思乱想了一阵,困倦沉沉地泛上来,终于不知不觉睡去。

曼芝是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的,她飞快地起身,抓过表来看,暗呼糟糕,居然已经快九点了。

月嫂接的电话,才说了两句就把听筒放下,和从房间冲出来的曼芝撞了个满怀。

“哟,二小姐醒啦,先生来的电话,找你的。”

曼芝满心懊恼,一边疾步走,一边嘀咕:“怎么不早点儿叫醒我?”

月嫂连忙解释:“是太太不让啊,她说让你多睡会儿。”

曼芝拎起听筒,才“喂”了一声,邵云振聋发聩的怒吼就穿透电话飞扑过来:“怎么到这时候还不走?!你就一点儿也没把我说的话当回事,是不是!”

曼芝立刻把听筒拿得离自己的耳朵一寸远,听凭邵云发泄完了才又放回耳朵边。

虽然被他吼得心虚,但还是忍不住回嘴道:“我姐的身体状况根本不适合挪动嘛,半夜三更的出去岂不更危险。”

邵云无力跟她辩论,咬牙切齿道:“听着,你现在赶紧带她走,立刻,马上,明白吗?”末了,他终于又低低地补上了一句,“我爸的人可能已经过去了。”

曼芝倒抽一口冷气,浑身立刻紧绷,电话那头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阿云,你在跟谁说话?”电话瞬间断了,只剩下急促的嘟嘟短音。

直到此时,曼芝才真正意识到了危险。她竭力控制住心惊肉跳,奔进曼绮的房间,不由分说要搀她起来,“姐,我们现在就走。”

曼绮吃惊地看着她,“刚才是邵云来电话吗?他说什么了?”

曼芝紧抿嘴唇,在衣柜里随手拽出两件衣服,丢给曼绮,让她立刻换上,又吩咐月嫂赶紧把萌萌包好。她来不及理会姐姐惊诧的询问,只丢给她一句:“等离开这里再说。”脸上是异常的决绝。

曼绮见曼芝绷得紧紧的一张脸,心头从疑惑到惶恐,立刻也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顿时慌乱一片。刹那间,她仿佛回到很久以前,母亲去世的那个天昏地暗的傍晚,她和曼芝相互偎依在一起时,她曾深刻体会到的无助和彷徨。

她习惯了听曼芝拿主意,此时更是将她当成自己唯一的依傍,于是乖乖闭了嘴,手脚也快了几分。

月嫂见她二人神色凝重,也不敢多问,一味地将孩子的物品归置了满满的一包。

正忙碌间,门铃叮咚两声,曼芝陡然一惊,曼绮也跟着紧张起来。

月嫂已经跑了出去,在猫眼里看了一会儿,才回头说:“是物业来换水的。”

姐妹俩同时松了口气,曼芝道:“跟他说不用了。”他们马上就要走了。

匆忙中曼芝根本无暇顾及月嫂略带忧色的脸——门外似乎不止一个人。

曼芝把两个轻便的包裹放在床边,俯身去抱萌萌。那小家伙睡得不错,精神很足,手舞足蹈的,仍旧会冲她笑,仿佛熟识一般。

曼绮缓缓地走了两步,有些吃力的样子。曼芝见状,微微蹙眉,想了想,把孩子交给月嫂,自己返身去扶曼绮。

一切准备妥当,曼芝搀着姐姐走到门口,曼绮忍不住扭头又回顾了一下屋内,眼含留恋。

曼芝伸手把门打开,脚还没来得及跨出去,两道灰色的身影倏然间横在了眼前。

曼绮惊呼出声,一只手死死地揪住曼芝的衣袖。

曼芝的心重重地往下坠去,该来的还是来了!她连惊慌都来不及,只是把脸色一正,凛然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为首的男人长着一个方下巴,面上飘着浅笑,他淡淡地扫了曼芝一眼,目光却十分yīn寒,“邵董说你可能会变卦,果然猜得一点儿也不错。”

曼芝的脸由白泛红,瞬间又转为白色。

曼绮于极度惊恐中向曼芝投去困惑的一眼,耳边却传来方下巴的说话声,是向着她说的:“苏小姐,邵董想看看孙女,特意差我们来请。”

曼绮的脸刹那间灰白如死,浑身筛糠一般抖起来,嘶哑地叫出声:“不。”

方下巴微笑地看着她,跨进门来,随行的男人迅速抬手将门掩上。

方下巴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玄关柜上,道:“这里面是邵董让我转交给苏小姐的一笔钱,够你一辈子的开销了,你不妨打开看看。用它来换一个孩子,你不吃亏。”

曼绮悲愤地嚷道:“我不要!”她拼死护在月嫂面前,羸弱的身躯仍是止不住地战栗。

方下巴啧啧地摇头,“这可不是谈判的好态度。苏小姐,我劝你还是识时务一点,拿了钱,干干净净走人,对双方都好。你要是存心闹开,那么我可以明白告诉你,即使你告到法院去,也占不了一点儿便宜。”

曼芝再也忍不住了,挺身而出,怒道:“光天化日,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方下巴根本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盯住曼绮。

曼绮感觉凌厉的目光凝聚在自己身上,瑟瑟地抖着,凄凉地说:“孩子,我是死也不会放的。”

方下巴一挑眉,他的耐心很有限,此刻已到了极致,突然间快步上前,伸手轻轻将曼绮一拨,毫不费力地从呆若木鸡的月嫂手上将萌萌抱了过去。

愤怒跃然于惊惧之上,曼芝飞身过去抢萌萌,可是那两人手法相当娴熟,一个已然开了门,稍稍一让,方下巴就顺利地滑溜了出去。

曼芝不管不顾地扑出去,只抓到断后的那个男人一块衣角,她低吼道:“浑蛋!把孩子留下!”

蓦地手上吃痛,居然是男人抬脚踹上了她的手,脸上也不再和颜悦色,换作一副凶相。

只微怔的工夫,两人已消失在弯曲的楼梯上。

身后是曼绮凄厉的呼喊。曼芝欲哭无泪,她没时间耽搁,对月嫂嚷道:“看好我姐,我去把孩子追回来!”

她跌跌撞撞冲到楼下,这片小区的道路蜿蜒崎岖,只要她跑得够快,是能够见到他们的。

可是没有,视野里完全没有那两个抢匪!

她从来没有这样仓皇过,命令自己狂乱跳动的心静下来,静下来,只要五秒,五秒就好,她必须拿定一个主意。

曼芝决定报警,深吸口气,她拔腿朝着大门口的物业部跑去。

出于情调的设计,小径的转弯非常多,她已是不耐烦走,直接闯进了写有禁止踩踏字样的草地里,顾不了了,眼下她什么也顾不了……

她以为自己跑得够快了,可是仓皇间,发现其实没走多远,当月嫂撕心裂肺的喊声从不远处传来,她只觉得自己已被撕扯得四分五裂。

“二小姐,快回来——太太摔下去了……”

明明是晴朗的天,澄澈的景,可是在曼芝看来,竟有说不出的yīn森恐怖。她的脑子里涨满了无用的东西,徒劳地卡死,运转不开。

月嫂的尖叫声又近了些,曼芝看见她出现在楼下的yīn影里,似乎清醒了一些,抬手抹了抹额上的虚汗,咬牙又折了回去。

曼绮伏在最后一级楼梯的台阶上,人已经昏迷了,嘴角有淋漓的血,更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大腿间,那汩汩而出的鲜血竟似流个不停。

曼芝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情景,只觉得毛骨悚然。她狠命拽下自己身上薄薄的外套,疯了一样地去擦拭曼绮身下的血,可是总也擦不尽。衣服已然浸润成了红色,可是她的身下,血还在不停地冒出来,冒出来……

“快去叫救护车!”曼芝对着傻站在旁边的月嫂尖叫,用尽了力气喊,可是耳朵里听到的是自己无力而嘶哑的声音。

“姐,你醒醒,姐,你别吓我……”她一遍遍地摇撼着曼绮,喊到嗓子全哑,耳边终于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

第十四章 遗孤

曼芝贪婪地盯着她的小脸庞看,一个月不见,萌萌也瘦了,曼芝只觉内心酸楚不堪,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

母亲过世时,曼芝才十二岁,那时她已经体会到植根在内心深处的对于死亡的恐惧了,赫然间失去的感觉是如此惊心动魄,瞬间填满她弱小的心灵。

曼绮只比她大两岁,由始至终握着她的手,无助地望着来家里的神色肃穆的亲戚和悲痛欲绝的父亲,她比曼芝更害怕。

曼芝吞掉自己的那份恐惧,勇敢地安慰起姐姐来:“别怕,你还有我呢。”

两个年幼的女孩头靠头,寻找安慰。在后来长长的岁月里,她们始终记得那个情景,因而感情弥坚。

一直以来,曼芝都以为自己是曼绮的精神支柱,可是,当白布盖过曼绮的头顶,曼芝的世界也是一样的苍茫,再无半分别的色彩。心里有什么轰然间倒塌了,她连哭都哭不出来。

“摔下楼梯使得子宫生产时遗留的旧伤口破裂,造成致死性大出血,另外脑壳也经受了强烈的碰撞,颅内出血很严重,家属要有思想准备……”

从医生的初期分析到曼绮停止呼吸,前后不过一天一夜。变故如此之快,令迅速赶来的苏海峰也惊惧难当。

曼芝轻轻地把脸贴到曼绮尚未完全凉去的身上,就像她们还是小姑娘的时候那样相互依偎。她感到如此不可思议,那个说话柔柔的,永远对着自己微笑的姐姐从此就不复存在了,她在心里拼命抵触着这个念头,她不能放曼绮走。

她呢喃地发出疑问,声音低不可闻,既是在问曼绮,也是在问自己:“姐,你刚才,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曼绮在一息尚存的时候曾经挣扎着要说话,曼芝将耳朵紧贴她的唇,屏住呼吸仔细聆听。她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说了五个字,曼芝没听清,急得脸发红。

“姐,你说什么?姐!”

可是曼绮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心脏停止跳动。

护士来推曼绮进太平间,曼芝死死抱住曼绮的脚,一声不吭,也不放手。

“曼芝,别这样。”同样筋疲力尽的海峰走过来掰她的手,劝她冷静。

手被海峰掰得发青,曼芝的牙齿抖得咯咯作响,但依旧不松开。她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把姐姐带走,带到那个冰冷的无情的世界里去,绝对不能。

海峰突然丧气地一甩手,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病房里的两方无声地僵持着,谁也不忍心把这个倔犟的女孩从曼绮身上拉开。

终于,一个年纪较长的护士走上前,叹息着对曼芝说:“姑娘,让她早些入土为安吧。”

曼芝的眼泪终于苏醒,纷纷扬扬地从面颊上滚落。刹那间,她忽然明白了姐姐要对她说的话。

曼绮在最后一刻终于向她承认:“曼芝……我……错了。”

是的,她错了。

她以为只要自己不贪心,只要她默默无闻,总有一块净地属于她和宝宝。在那里,她们可以安静幸福地活下去。

“姐,错的人是我——是我——”曼芝终于凄厉地哭喊出来,重重扑倒在曼绮的身上。

她一直以曼绮的救世主自居,一直以自己的是非观念来评判曼绮,可是最后,她没能救得曼绮,反而是害了她!

海峰哽咽着拉住痛不欲生的曼芝,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妹妹,绝不能再失去第二个。

曼绮还是被推走了。曼芝伏在哥哥的怀里掩面恸哭,她再也没有机会让曼绮亲耳听到她的道歉了,这将是她终身引以为憾的恨事。

三天后,兄妹俩带着曼绮的骨灰踏上返程的火车。

海峰痛心地发现原本聪颖灵秀的曼芝完全失去了昔日的奕奕神采,眼神空洞迟滞,如果没人跟她说话,她可以连续几个钟头不开口。她紧紧搂着装曼绮骨灰盒的行李包,蜷缩在靠窗的位子上,无神地盯着窗外。海峰天生口拙,除了在一边干着急,毫无办法。

如果没有海峰,曼芝不知道还找不找得到回家的路。她完全陷入了呆滞的状态,不能想任何事,因为任何事最后都会扯到曼绮身上。想到曼绮,她的心就像被生生撕裂开来一样的疼痛,让她不停地吸着气,只觉得生不如死。

她像《玩偶》中的佐和子一样,由海峰将自己一路拖着走,上车,下车,走路,再上车,再下车,然后,终于到家。

苏金宝一夜间头发白了大半。

那毕竟是他的女儿,苏家最美丽的孩子,曾经被多少邻居啧啧称赞过。

“金宝,你的两个女儿,一个娇,一个俏,将来福气享不完啊!”

“你们家曼绮长得这么漂亮,以后一定嫁得好,到时候让她别把眼睛仰到天上去,再也看不到我们这些穷乡邻哦。”

看到曼绮骨灰盒的那一瞬间,金宝的眼里充满了血丝,他不明白到底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没人告诉他。他把可叹又可悲的目光投向曼芝,希望这个坚强的女儿可以宽慰自己,然而,他很快就惊惧地失望了。

曼芝惨白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生气,她什么话也没说,默默地上楼,直接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身心俱疲的海峰坐在门口的小凳上,双手揉搓着浓密的短发,无声地掉泪。

金宝望着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一切,忽然苍老下来。他不明白这世界是怎么了,他这么多年来辛辛苦苦、无怨无悔地辛劳,以为儿女长大了自己就可以省心享福了,却没想到生命里还会有这样残酷的一天。

目光再次投向曼绮的骨灰盒,金宝悲伤的眼里竟然起了深深的怨恨。他无法不恨,他搞不懂曼绮的心思,竟然可以不顾亲人,如此轻易地毁了自己,让这个家从此陷入拨不开的yīn云之中,尽管她并非故意。

金宝断断续续地在曼芝的门前敲了一个钟头,也劝了一个钟头,里面一丝声响都没有。他惊骇起来,大声喊海峰。

海峰有如惊弓之鸟,顾不得满身疲倦,抬脚就踹开了房门。

曼芝可怜兮兮地蜷缩在床的一角,用陌生而惊恐的目光望向闯进门来的哥哥和父亲。她的神情像个十岁不到的孩子在野外迷了路,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只好认命地等待恐怖的未来。

海峰的心像被刀扎一样生疼,这不是他熟悉的曼芝,他的小妹不该是这样的。

从小,曼芝都像男孩一样争强好胜。有一回,曼绮在路上被邻校几个不怀好意的男生围着欺负,正好曼芝放了学去找曼绮,见姐姐有难,居然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捡起路边的干树枝就冲了上去……一对多的场面可想而知,如果不是海峰和几个同学恰好路过,曼芝会怎么样后果不堪想象。

“不然怎么办?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欺负姐姐?”胳膊上抹着药的曼芝振振有词地反问哥哥。

“你可以去找老师,找同学帮忙啊!”

“我可不能丢下姐姐不管,多危险呀。”曼芝嘟着嘴大声说。

海峰只有无奈地摇头。

每年,曼芝都会站在学校露天的领奖台上收取属于她,也是他们全家的那份光荣。她爱在老师读表扬词的时候,俏皮地对坐在家长席里的爸爸和哥哥眨眼,一下又一下,毫不掩藏喜悦。那时候,海峰的心里也被自豪塞得满满当当,这就是他的妹妹,他们家无与伦比的骄傲!

一切都戛然而止!

满心以为可以走到快乐彼岸的全家,就在深秋的这样一个夜晚被破坏殆尽。

海峰冲过去紧紧地把曼芝搂进怀里。他从不矫情,可是这一刻,他真心疼惜妹妹,他不能,也不忍看到这样无助的表情出现在活泼开朗的曼芝身上。

曼芝的脸紧贴着海峰的衣服,那上面有一丝淡淡的机油味,这味道给了曼芝真实的感觉。她像从一个可怕的噩梦中惊醒过来,想要松一口气,却发现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

所有痛悔和恐惧的情绪在瞬间得到释放。曼芝在海峰的怀里号啕大哭,眼泪打湿了海峰的衣服,一直浸润了他里面的衬衣。

“是我……是我……不好……”曼芝抽泣到痉挛,痛苦地说着不成句的话。

她以为自己可以控制得了局势,然而结果完全出乎意料,她的自信被彻底击得粉碎!

海峰粗糙的掌心轻抚曼芝的秀发,用坚定的口气劝道:“曼芝,你给我记住,这不是你的错——要怪,只能怪曼绮糊涂,这是她的命!”

午夜,时针悄悄指向两点。

有湿咸的东西流下来,上官琳吸了吸鼻子,随手抽了张纸巾,一边擦一边看向身边的曼芝。

曼芝双手环抱住腿,脑袋枕在膝盖上,整个人团得紧紧的,仿佛怕冷。她说话的时候,声音一直放得很低,柔柔的,像午夜广播电台的聊天节目。

或许时间隔得太久,或许当初就已经把所有的悲伤和激愤消耗殆尽,她没有像上官琳那样情绪激动,始终保持缓慢的语调,平静地诉说着那段往事。

“那邵云呢?发生了这样的事,他还能心安理得地子承父业?”上官琳忍不住愤愤地问。

曼芝摇了摇头,“姐姐出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他。那些日子,我哪里都不敢去,只想把自己藏起来。如果可以,我甚至希望一辈子都不出门,又哪里会顾及得了旁人。”

上官琳心生恻隐,悄悄伸手轻握住曼芝冰凉的右手。

“爸爸和哥哥对我的状态十分担忧,尽了最大的努力来包容我,照顾我,在我面前说话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刺激了我。我知道他们也很伤心,也很累,明白自己不该这样下去,可是我就是无法坚强起来,连呼吸都能感觉得到痛,我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上官琳再次欷歔起来。

屋子里静静的,连时钟走针的滴答声都格外清晰。

曼芝觉得xiōng腔里有热潮在涌动,以为自己会流下泪来,可是没有,眼睛里干干的。

过了一会儿,她恢复了平静,接着说:“我是从邵俊邦那里了解到邵云的情况的。”

上官琳抬起头来,讶异地看着她,“你去找邵俊邦了?”

曼芝点点头,“是的,一个月以后……除了他,我没法找到任何其他邵家的人。”

曼芝终于又见到了熟悉的情景,只是,曾经让她感到的温暖此刻不复存在,恍如隔世。

小隔间里原先她的座位上此刻坐着的是邵董的秘书小乔,里间是邵俊邦的办公室,她心头掠过一丝疑惑,但并未在意。

小乔替她敲了敲门,然后保持着职业的微笑对她说:“进去吧,邵总在等你。”

曼芝迟疑了一下,推门而入。

邵俊邦站在窗口,背着手,面向窗外,看样子是在专门等她。

曼芝张了张嘴,感到喉咙有些干涩,一声邵总竟然叫得颇为刺耳。

邵俊邦闻听,转过身来,看到曼芝毫无血色的一张脸,原本圆柔的脸此刻几乎脱形,只见一个尖削的下巴,他的脚不由往前跨了一步。

“曼芝,你怎么……这样瘦?”他吃惊地脱口而出,心里竟有一丝歉疚。

湿意迅速在曼芝眼里堆积,她略略将头抬起,将它逼了回去。

“坐下说吧。”邵俊邦指了指一边的沙发,曼芝没有客气。

邵俊邦在她对面也坐下,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你姐姐的事我听说了,我很震惊,也很难过。”

曼芝迅速别开脸去,心里的某块地方又在隐隐作痛。

邵俊邦见她始终不说话,终于放下了官架,黯然道:“你,是不是在怪我?”

曼芝依然不吭声,邵俊邦见不到她脸上真切的表情,只好喟然自责,“如果早知道,我一定不会给你出这个主意。我没想到董事长他会……唉!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是的,曼芝的心里并非没有怨恨。夜深人静,当锐不可当的痛楚硬生生要将她撕裂的时候,她怎能不恨!虽然她可以相信邵俊邦是无心之过,可是人又如何能做到始终理性呢?当一件惨祸发生在自己身上,没有人不期望制造错误的那个人不是自己,而是另有其人!

曼芝终于开口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咄咄逼人,无论如何,她是没法释怀的,“你是故意的,对吗?你根本就是料定了这结果。你这样做是为了针对邵云!可是,到头来,牺牲的却是我姐姐!”

曼芝的激愤令邵俊邦尴尬,面前这个曾经用崇拜的目光注视自己的女孩,此刻眼里喷出的竟是仇恨的怒火,他无法继续从容。

“曼芝,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你姐姐的死绝对是个意外,没有人希望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曼芝不禁冷笑,“是吗?难道你一点儿也不了解邵俊康的为人?你根本就没把我姐姐放在眼里。她和我,对你来说不过是个工具,可以帮你打击邵云。你这么做,无非是受不了事事不如你的邵云最终却会成为你的顶头上司,你敢否认我说的不对吗?”

邵俊邦低垂眼帘,默默地听着她的控诉。她的声音已经停了,可是余音还在寂静的办公室里缭绕,震得他耳朵有些生疼。

他抬起头,平静地注视着曼芝,徐徐道:“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是在针对邵云。”

曼芝恨恨地瞪住他。

邵俊邦闭起眼睛,神情略倦,仿佛陷入回忆之中,“八年前,我刚回国,大哥承包的工厂百废待兴,他邀请我加盟,我也很想有番作为,又一向佩服大哥的胆识,于是欣然答应。八年来,我和大哥一个主内,一个主外,总算把公司撑了起来。”

曼芝扭头望向窗外,事不关己,她只是冷冷地听着。

邵俊邦苦笑一声,“可惜我忙碌了这么多年,终究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曼芝接腔讥讽道:“所以你心里不平衡了?”

“不,你错了。我不是贪得无厌的人,我很清楚自己的定位,也尊重大哥的决定。如果大哥的继承人能跟他一样出色,我无话可说,一定继续辅佐。可是邵云,”他忍不住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现出一丝轻蔑,“我这个侄子根本没有把心思放在正事上。我难以想象,这个公司落到他的手里会是什么样子。”

曼芝尖刻地反诘,“公司是他们父子的,好坏与你何干?”

邵俊邦的神色一下激动起来,“这个公司有我一半的心血,我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充满了感情,我不能眼睁睁地看它毁在那个浑小子手里!”

他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些许歉疚,声音一下子低沉了许多:“当然,对你姐姐的死,我也应该承担部分责任。我高估了邵董——他一向是个有狠劲的人,但是他从来没用在公事以外的地方,我真的想不到他会去挤对一个柔弱的女孩。”

他显而易见的愧疚有些软化了曼芝。

是的,如果把罪责都归咎在邵俊邦身上,未免有失公允。曼绮的悲剧是合力的结果,而不是某个人所为,邵俊康、曼芝、邵云,甚至曼绮自身,都充当了合力的一部分,把曼绮推向了不可救赎的深渊。

曼芝对邵俊邦毕竟还残留着一丝知遇之恩的情感。况且,现在再去追究到底是谁的错,对现实一点帮助也没有。她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替曼绮申冤,如果一意孤行地去声讨,不过是自取其辱,这个社会太现实,她不是不明白。

曼芝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让眼里的雾气化为泪珠滴下来,她今天来,还有更重要的事。

“邵总,我能不能请求您一件事?”

邵俊邦见她态度明显放柔,顿觉欣慰,缓声道:“你说,只要我力所能及。”

曼芝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我想请您帮我把姐姐的孩子要回来。”

邵俊邦吃惊地问:“为什么?”

曼芝双手交缠,轻轻搓绞,“邵家要那个孩子不过是为了面子,他们不会真正爱她,在乎她的。可是对我姐姐来说,却是她的全部,她连死都不肯放手。”

曼芝的眼泪到底没能忍住,一滴滴跌落到手上,热的泪在手背上迅速化开,凉去。

“除了孩子,她什么都没留下,也什么都没有了。”

她抬头凄凉地看着邵俊邦,“我没办法回报姐姐,可是,至少我还可以帮她照顾孩子,让她的在天之灵不至于对我太失望。”

“我要去找那个孩子,我要把她养大,我要让曼绮放心,让她成为曼绮的骄傲。”她对着哥哥泪水涟涟地诉说,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

海峰无言地望着她,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做得到的,就像她的一番好意反而使曼绮丧生一样。可是,他不忍打击她,不忍剥夺她聊以慰藉的赎罪希望。

“好,我们把她找回来,一起把她养大。”他说得有些空洞,因为自己都感到无望。

可是神采终于重回曼芝的眼里。

“曼芝!”邵俊邦的声音异常低沉,“你没必要这样做。走了的人已经走了,可是活着的人必须好好地活下去,为自己活下去!你何苦这样牺牲自己?”

曼芝凄然一笑,“您不会懂的,从小……姐姐就对我特别好,我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回报她,可是,没想到最后竟然是我害了她。”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邵俊邦沉默了。

“邵总,算我求您了,行吗?我知道这事会让您为难,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我找不到邵云,去他们家,门口根本不让我进。我不知道除了您,我还能去找谁。”

“可是——孩子并不在邵董手里。”邵俊邦缓缓地说。

曼芝像失去重心一样呼呼地直往下坠,浑身冰冷。

“孩子……出事了?”她颤抖着声音问,几乎无法保持坐姿。

“不,孩子没事,只是被邵云抱走了。”

曼芝已经无力惊讶,只是看着他,等他往下说。

邵俊邦终于微微拧起眉来。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邵氏如遭遇地震一样,先是邵云离家出走,再是邵俊康心脏病发入院,原本拟定的上市计划也暂时搁浅,整个邵氏处于前所未有的危急状态。邵俊康万般无奈之际,委托邵俊邦临时全权处理邵氏集团的一切事务,但早晚还得去医院向邵俊康汇报。

外头的消息封得很紧,很多人并不明白其中真正的原委。官方只说是邵董身体欠佳,因邵家的未来掌门人资历尚浅,暂由其叔叔代为掌管。而谣言则无从控制,长了脚一般传得沸沸扬扬,一时之间,说什么的都有。

虽说是邵家的私事,邵俊康也再三关照过家人守住口风,但邵俊邦不打算瞒曼芝,他觉得她有权利知道。

“自从邵董知道你姐姐的事情后,邵云就被他彻底软禁了,白天黑夜都有人看着。后来……你姐姐出事的消息还是传到了邵云耳朵里。他发疯一样去找邵董,两人大吵了一架,还断绝了父子关系。邵云跟我大哥其实是一个脾气,惹毛了,天王老子都压不住他。”

曼芝听着,只觉得惊心动魄,喃喃地问:“邵云他……真的为了我姐,跟他爸爸断绝了父子关系?”

邵俊邦点了点头,又道:“为了这事,邵董气得心脏病复发,在医院里紧急抢救了一天一夜才脱离危险。医生诊断说引发了中风,以后都很难再站得起来。”

曼芝丝毫不同情邵俊康,反而隐隐觉得畅快。

“邵云自始至终都没去医院看过邵董一眼。他动用了一切关系,找到孩子,自己在外面租了房子住到现在。”

曼芝深深吸了口气,无论如何,孩子的下落有了,她稍稍心定。

“这就是您期望的结果吗?”她幽幽地问。

邵俊邦苦苦一笑,“曼芝,你非得把我想得很坏么?很多事情发展下来,都会和我们的初衷产生偏差,你我不都是如此?”

曼芝哑然。

“邵云他……现在好吗?”曼芝艰难地开口问道。

邵俊邦摇摇头,神色凝重,“施家也知道了这件事,怪邵董欺瞒,硬是把婚约解除了。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邵董不至于病得这样重。至于邵云,我和嫂子去劝了多少回,不是吃闭门羹,就是被他轰出来。”

曼芝默默听着,低下头,陷入了沉思。

“曼芝,我希望你能回来帮我。我一直看好你,现在邵氏需要你这样的新鲜血液。”

确切地说,是邵俊邦需要没有任何派别的一心做事的人。

曼芝完全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

“邵总,您方便把邵云的地址告诉我吗?”

邵俊邦皱起了眉头,“曼芝,你太执著了。邵云不见得肯听你的,他现在见了谁都恨三分。”

“不试怎么知道。”曼芝低低地说。她对邵云的态度也很忐忑,但她赌邵云只是一时冲动离开邵家,他是那样注重享乐的人,终有一天,他会吃不了苦重新回去。孩子于他,总是个累赘。

邵俊邦最终拗不过她,叹了口气,不再多说,默默写下邵云的地址递给她。

“谢谢!”曼芝轻轻接过,捧在手上,犹如一件宝贝。

一进大院,曼芝就被埋头在垃圾箱里找食的野猫吓了一跳。它弓起腰,箭一样从她眼前闪过,一只易拉罐连滚带撞地停在她跟前。她调匀呼吸,绕开罐子,朝晾满衣服的二楼阳台望了一眼。

阳光从头顶洒下来,刺目而耀眼,曼芝再一次核对了地址,确定没错,才走向唯一的楼梯。

水泥楼梯的一边是生锈的铁栏杆,楼梯转弯的缝隙处滴滴答答地有水掉落,大约是楼上的哪家把拖把搭在扶手上晾着。

上了二楼,是一排甬道,没有灯,顶头的墙上开了扇窗户,有光线进来,照到楼梯口已十分微弱。曼芝难以想象一向锦衣玉食的邵云会选择租这种地方住。

她仔细地朝右边数过去三间,看了看门牌,应该就是这里了。

她站着听了会儿,似乎有婴儿的啼哭声。曼芝按捺住激动,上前嘭嘭地敲起门来。

屋里窸窣地响了一阵过后,斑驳的木门打开了。一张中年妇女的脸出现在曼芝面前,白净而和善,又似乎夹杂着委屈。

屋里确实有宝宝,此刻门一开,那哭声就显得更张狂了。

“找谁啊?”女人的口气也是无奈的。

曼芝还没开口,屋里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传出来:“邱婶,是谁?”

分明就是邵云!他一边问一边走了出来。曼芝的心怦怦直跳,她本能地后退一步,仿佛那样就可以进入安全地带。

两张脸终于对上了,果然,邵云脸色大变。

邱婶一见邵云出来,立刻慌慌张张地跑回去,因为没有大人出现在视野里,孩子的哭声更猛了。

邵云不说话,只是死死瞪住曼芝,似乎想用目光杀死她。

曼芝的背抵在墙上,就那样怯怯地承受他恶狠狠的瞪视。

终于她鼓起十二万分的勇气,开口道:“我……想来看看宝宝。”

“休想。”邵云极快地冷冷地回绝她。

曼芝挫败地咬住下唇,耳朵里灌进的是婴儿没完没了的哭闹。她只觉得焦急万分,低头思忖,然后又乞求道:“你就让我见见她吧,也许我能哄住她。”

邵云的脸上连表情都没有,他完全当她是死敌,“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

曼芝的脸也是煞白,可为了孩子,她只能忍下来,用连自己都痛恨的哀怜的目光看着邵云,试图能够打动他。

邵云在她的凝望中缓缓将目光转开,冷冷地,嗓音沙哑地问她:“曼绮……葬在哪儿了?”

曼芝心里一痛,低低地说:“你让我看一眼孩子,我就告诉你。”

邵云赫然扭头瞪着她,面庞因为气愤而扭曲,“苏曼芝,你果然是个精明人,都这个时候了,还懂得跟我讲条件。”

曼芝垂着头,半晌才低声说出了姐姐的葬处。

邵云紧紧攥着手心,脸上终于有了痛苦的表情,然而,开口说话仍压抑不住怨愤:“你真有本事,搅了我的婚事也就罢了……”

曼芝听见这一句,猛地抬头,“我没有,我什么也没做。”

邵云根本不理她,继续说:“你居然连自己亲姐姐的生命都能当儿戏看待,你叫我怎么放心让你见宝宝?我怕她见了你会害怕!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帮凶!”

曼芝感到一阵晕眩,紧贴着墙,才勉强站住脚跟,眼见邵云往门里一退,从牙缝里对她挤出一个字:“滚!”门倏然间合上了。

曼芝扑过去,继续在门上紧叩,咚咚咚,咚咚咚,绝望的一声又一声,可是那门最终也没有开。

斜对面的一户被她惊扰得探头出来瞧热闹,“姑娘,别敲了,再敲门都给你卸下来啦。”那是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手里抓了把瓜子,正嗑着,一脸的笑意。

曼芝只得住了手,茫然地呆立着,不知该怎么办。

“来,到我家来坐坐吧。”那妇人竟然招呼她。

曼芝顺从地走过去,然后被热情地让进屋里。

“坐,坐,我给你倒杯水。”

“谢谢阿姨。”曼芝有些受宠若惊,接了水杯在手里捧着。

“我姓刘,你叫我刘姨得了。”刘姨说着,在她对面的小方凳上坐下,好奇地问,“哎,你是那小伙子什么人呀?”

“我……”曼芝一时不知该怎么介绍自己,支吾了半天才道,“是他朋友。”心里汗颜,如果邵云知道她这样介绍自己,会不会直接伸拳扁她。

“女朋友吧?”刘姨爽快地一语道破,得意地加快了嗑瓜子的速度。

曼芝讪讪地抬手撩了下前额的刘海,也不打算解释了,越解释越糊涂。

“那孩子……是你生的?”刘姨探究的目光牢牢地锁在曼芝脸上。

“啊?”曼芝愣住了,脑子里来回穿梭。她含糊其辞地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他……带着孩子在这里还好吗?”

刘姨把眉头一皱,“哎呀,你说一个男人哪里能带孩子嘛。他请的那个邱婶是好说话,但根本镇不住小孩。这白天哭,夜里哭,邻居都提了几回意见了。哎,你要真是孩子他妈,赶紧过来吧,没娘的孩子,真作孽哦。”

曼芝的眼圈顿时红了,刘姨看在眼里,更加料定猜得没错,又道:“小两口闹别扭了?我看出来了,那小伙子脾气不好,来了这里快一个月了,见了邻居都爱答不理的。”

她凑近曼芝低声求证,“是不是跟你吵了架才搬出来的?”

曼芝张口结舌地顿在那里,木讷的表情令刘姨误会更深。

“嗨,小夫小妻没什么说不开的,床头打架还床尾和呢。”

曼芝顾不上脸红,预感这个刘姨兴许能帮得上忙,于是将错就错地叹了口气道:“可是他根本不想见我。”

刘姨果然热心,脸一绷,计上心来,“这样,你等他不在的时候过来。邱婶一人带着孩子,我给你说两句好话,保她让你进去。”

曼芝一把抓住刘姨的手,感激不尽,连连道谢。

刘姨极为爽快地拍着她的手让她放心,两人又互留了自家的电话号码。

第二天上午,曼芝果然接到刘姨的电话,说邵云出门了。

曼芝火速赶去。手里当然没空着,她给刘姨带了一篮子水果,刘姨眉开眼笑地接了。

两人走到邵云租的屋门前,刘姨替曼芝叫门。过了一会儿,邱婶开门出来,一见曼芝,如同见了瘟疫,想赶紧把门关上。

刘姨眼尖,一个箭步踩进去,把门抵住。

邱婶求饶道:“啊哟,刘大姐,你就别添乱了。邵先生说,这位小姐来绝不允许给她开门的,邵先生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刘姨白了她一眼,径自走进去,“有我在呢,你怕什么?”

曼芝立刻机灵地跟了进去,邱婶急得直跺脚,又无可奈何。

屋里十分凌乱,进门就是窄小的客厅,顶多十来个平方,右边的卫生间和厨房紧挨着,显得很逼仄。

客厅左边,先映入眼帘的是个极小的房间,摆了张单人床和一些零碎的杂物,窗子小得可以忽略,看样子是邵云住的。再过去是个稍大的卧室,里面搁着一大一小两张床,小床上躺着的手舞足蹈的小家伙正是萌萌。

曼芝飞身扑了过去,一把将她抱起。萌萌哼哼唧唧的,似乎哪里不舒服。曼芝贪婪地盯着她的小脸庞看,一个月不见,萌萌也瘦了,曼芝只觉内心酸楚不堪,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

刘姨在旁边看了,也禁不住欷歔,对邱婶道:“这是孩子的亲妈呀。”

小萌萌先是用陌生的眼睛望着她,似乎在判断这个人是谁。

“萌萌,你还认得我吗?”

仿佛有心灵感应,萌萌忽然对她展颜一笑,一如初次见面时那样。曼芝看得呆了,说话时声音都有点走调,“她……她又对我笑呢!她记得我是谁。她才两个月呢!”

“到底母子连心啊!”刘姨叹道,为自己的义举不胜自豪。

邱婶始终面有难色,搓着手只知道唠叨那一句:“邵先生回来知道了,一定要让我走人的呀。”

刘姨不屑道:“你倒忍心把她们母女拆开,做这种缺德事可是要天打雷劈的。”

此刻,曼芝的心潮已逐渐平复下来,她始终抱着萌萌,萌萌也一反常态地没有哭闹。

她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钱,塞到邱婶的手上,歉然道:“邱婶,真对不起。不过你放心,我们不会告诉邵云,我会趁他不在的时候过来,绝不让你为难。”

邱婶连连推却,“你的钱我不好拿的,邵先生知道了不好。”

刘姨不耐烦地说:“让你拿就拿嘛,邵先生不会知道的,除非你自己告诉他。”

邱婶嘟囔道:“我是不会去说的,说了我就要走人了。”

虽然住得像个狗窝,可邵云出手大方,给邱婶的工钱高出市场一倍,所以她格外珍惜。可是眼下,她又不是面前两个人的对手,除了被她们拖下水,别无办法。况且,她听说曼芝是孩子的亲娘,那么她这么做也算是积德吧。邱婶想着,默不作声地将钱收好。

一过四点,邱婶就开始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催曼芝快走。

曼芝一步三回头地走到门口,终于依依不舍地离去。

之后,曼芝成了这里的秘密常客,总是上午九十点钟来,下午三四点钟离开。有刘姨把着风,可谓万无一失,偶尔邵云早回来,刘姨就会把曼芝叫去自己家先藏着,等邵云进了门再偷偷溜走。

有了曼芝,邱婶不得不承认,自己明显轻松了许多,以往她既要照顾孩子的吃喝拉撒,还要洗衣做饭,而现在,只需要洗洗弄弄做两顿饭就行了。

曼芝照顾萌萌无微不至,那孩子跟她又着实投缘,两周下来,已是十分顺手。

令邱婶纳闷的是,既然曼芝是孩子的母亲,怎么不喂母rǔ给她吃,反而学着自己的样,泡奶粉给孩子?不过即使有疑问,她也不会问的,既然不穿帮,她乐得轻松自在。

第十五章 保姆

曼芝终于顺利地当上了萌萌的“保姆”,她对这个胜利的成果感到相当满足,尽管父亲和哥哥知道后都竭力反对。

三个人里,冯涛年纪最长,这时候不免倚老卖老起来,“依我说,你就把面子往地上一搁,到老头子榻前赔个不是,那不还是照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至于跟着我们瞎混?”

张昆呵呵一乐,也道:“是啊,是啊,赶紧回去把大权抢回来,将来哥几个还等着你赏饭吃呢。”

邵云绷着脸,置若罔闻,听他们说够了,才道:“都少废话,给句明白的,这个忙你们倒是帮还是不帮?”

冯涛皱眉道:“不是我们不帮,只是就你这样儿的,能吃得了那个苦?你啊,也就坐坐办公室合适。”

古超从门外进来,边走边将手中的烟抽出来乱甩,看见邵云,嘿嘿一笑,“哟,云少来了,怎么不知会一声?”说着倚在邵云旁边坐下,嗓门格外粗大,“你们家老爷子还好不?当初他是怎么说我们来着?”

他眼一眯,似在回忆,“说我们是流氓,人渣!嗨!”手一拍邵云的肩,“你怎么敢又背着他跟我们来往啦?”

邵云脸色铁青,冯涛立刻丢了个眼色给古超,喝道:“你别一来就喷粪,他心里正堵着呢。”

古超也就是玩笑两句,岂能不知邵云的处境,一看这情形,立刻见好就收。

张昆拗不过,才张口道:“我那儿倒是有一批羊毛衫,外贸挑次下来的,料子没得说,可惜美国佬质检太严,愣给刷下一批来,差点没折死我。这么着,我全给你,朋友一场,也别钱不钱的,你能卖掉多少,都算你挣的。”

邵云面色和缓下来,低声道:“那不成,还是按你们的规矩算,钱该怎么给就怎么给。”

冯涛听了,少不得也要出份力,“衡山路上我那间铺子上个礼拜刚腾空,还没来得及招租呢,你摆那儿得了。”

张昆点头道:“那儿地界不错,女孩子逛得多,肯定有生意。”

古超一拍xiōng脯,朗声道:“既然这样,哥哥我跟你一起练摊去,多个人多份力。”

冯涛乜斜着看他,“你不是冲阿云去的,是冲那里的女孩子去的吧。”

众人都乐。

邵云问:“什么时候可以拿货?”

张昆道:“你有空随时行啊。”

“那就现在去。”邵云向来是雷厉风行的脾气。

古超也站起来,“我陪你一块儿去。”

走到门口,冯涛叫住邵云:“你现在的房子真住不得,别跟自己拧,搬我那儿去,我那栋公寓空着也是空着。”

邵云低头笑笑,说:“谢了涛哥,我也不能老靠着你们白吃白喝。那里还行,无非是个睡觉的地方。”

冯涛摇头叹气,也就不再说什么了,思忖片刻,又从抽屉里掏出一沓钞票,走过去往邵云手里塞,“奶粉钱。权当我们这几个叔叔对孩子的一点心意。”

几个人都把原本嬉笑的脸收了一收,凝重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年轻的父亲。

邵云从心头热起来,用力一抿嘴,没有推辞,“你们的好处我都记着,将来一定加倍还。”

第二天,邵云一早就在衡山路上摆好了摊。古超也赶来帮忙,他本就是练摊的出身,门面、布局都比邵云有经验。不到九点,两人就站在窄小的铺子外笃定地抽烟了。

上午人不多,临近的铺子也都有些懒懒散散的。古超趁机揪住邵云说话:“你真打算这么混下去了?”

邵云优雅地将手里燃着的烟用手指稍稍弹了一下,又送到嘴边,缓缓地抽着,似笑非笑地望着古超,“靠自己活着不是挺好的?”

古超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好个屁!我要是有个富贵的爹,还跑出来喝这西北风?让我天天给他舔脚丫子我都乐意!”

邵云嗤之以鼻,不想理他,转过头去看远处。

古超悻悻地道:“你就是读书读多了,大概把脑子给读坏了,放着好日子不会过!”

几个女孩唧唧喳喳地走过来,停在他们铺子面前看衣服。古超这才来了兴致,走过去道:“美女,看中什么没有?”

一个大眼睛的女孩子疑惑地问:“你是老板吗?”

古超嘻嘻一笑,指指邵云,“老板是他,我只负责给他打工。”

邵云回过头来,微微点了点头。

“哎,我说那位帅哥,这件多少钱?”另一个大胆的女孩手里捏着一件深蓝色的毛衣,笑眯眯地盯着邵云问。

邵云稍一愣神,略带尴尬道:“九十。”

“这么贵啊,能不能便宜点儿?”

邵云倒不知怎么应对了,他还从来没做过生意。

古超走上去,叽里呱啦和那女孩讨价还价了一番,最后便宜了二十。古超还做出一副沉痛的样子对那姑娘道:“我这回亏大发了,你怎么也得叫我声帅哥补偿补偿。”

女孩子一扬脖子,口气冲冲地道:“那我可不能昧着良心说话,你哪里帅啦。”

古超的确长得有些抱歉,光一双金鱼眼就跟帅字完全靠不上边儿,此刻自找了个钉子碰,倒被噎得直翻眼睛。

等头拨客人走了,邵云蹙眉问古超:“亏本咱也卖啊?”

古超“切”了一声,“你还真信昆子那人渣的话?他说这货卖九十,那估摸着能值三十就不错了,奸商奸商,无奸不商。”

几天下来,邵云的脸皮也跟着厚起来,甚至敢当街吆喝两句了。有时候古超有事不来,他一个人也能应付得下来。

到了下午,依旧是人来人往,邵云忙得团团转。

一辆银色的奔驰在街对角停下,车里钻出来一个短发女孩,倚在门边朝着他这边张望了好一会儿。

邵云偶然间回头,看到了对面的那辆车,微微一怔,目光向上移动,果然是她。

施敏见他瞧见了自己,便顺势走了过来,两人面对面站着,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还是施敏先道:“我出来办事,没想到在这里看见你。”

邵云咧嘴笑笑,有点生硬。

“……生意好吗?”

邵云耸耸肩,道:“还行。”

一个客人在里面问邵云价钱,邵云扭头回了一句,脚下却不动。

“不会耽误你做事吧?”施敏依然很客气。

邵云只是望着她,看她气定神闲下面流露的一丝失意。她总是这样,即使在乎,也会装出一副很潇洒的样子。

“生意多一点少一点,我无所谓。”

施敏默默地听着,然后扬起脸来,终于惆怅地说:“没想到我们会有今天。”

“我也没想到。”邵云嗓音低沉下来,脸上终于有了些许歉然,“施敏,对不起。”

施敏见他这样,反而有些难受,强笑着摇摇头。

“你其实不爱她,是吗?如果你真的爱她,以你的性格,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和她结婚,而不是藏着掖着。”

邵云怔怔地盯着施敏的嘴巴,似乎难以消化她刚才说出来的话,他当然明白施敏所说的她是谁。

他很少考虑过关于爱情这个问题,总觉得那是婆妈的男人才会挂在嘴边的词语。对他来说,事情只分两种,该做的和不该做的。

的确,他喜欢曼绮,所以会情不自禁地接近她,但是他从一开始就非常清楚自己跟曼绮不可能光明正大地走到一起。他们之间有太多的阻隔,他没能力和勇气跨越过去。

可是施敏的话令他心惊,他不得不自问,走到这一步是因为他对曼绮的爱不够吗?

“你可怜她,觉得对不起她,所以没办法面对你爸爸,我说得没错吧?”

邵云无法回答,只是沉默。

施敏低头去看地上,用脚把玩着一个矿泉水的瓶盖,又抬头笑笑说:“当然,你也不见得爱我。你只是习惯了有我在你身边。”

邵云的眉心紧紧拧在了一起,他重新望着施敏,欲言又止。

也许,她说得没错。他们解除婚约后,他并未觉得有多痛苦,只是深深感到对不住她。这样的感觉,大概的确并非爱情,但是这样想着,他依旧觉得难过。

从他离经叛道的那一刻起,就只有她最懂他,始终关心着他,使他愤懑的青少年时期有了一条可以宣泄的通道,尽管那是远远不够的。

可是现在,连她终于也要离开自己了。

邵云苦笑了一下,才道:“我的爱,对你重要吗?”

施敏长久地拨弄着那个红色的盖子,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平静地说:“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她最后说:“有时间还是回去看看吧,他毕竟是你爸爸。”她转身朝自己的车走过去,跨出去了两步,又扭身看着邵云。

“我见过你跟她在H市的照片,有人匿名寄给我的。我想,这个人一定很‘关心’你。”

施敏说毕,匆匆过街,上车,很快消失在街的尽头。

邵云呆呆地望着车离开的方向,心里反复咀嚼她说的最后那句话。

会是谁?会是谁做了这样的事情?

连日的秋雨下得人心里都有点湿漉漉的。

这天终于放了晴,阳台外立刻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床单,彩旗一般迎风招展。

吃过饭,曼芝将萌萌搂在怀里,探手在她后背摸了摸,对邱婶道:“趁天气好,给她洗个澡吧。”

邱婶对她已是言听计从,立刻去过道生炉子烧水,这是跟刘姨学的,省煤气。

曼芝把小客厅的地面清理出一块来,摆上邱婶洗衣服用的最大的一号盆。萌萌趴在一旁的塑料地垫上,跃跃欲试地要爬过来,可是才三个多月的她根本爬不动,咿咿呀呀抱怨起来。

曼芝见状,微笑着把她拎进盆里,让她两手扶住盆沿,“萌萌,好玩吗?”

萌萌用小手敲着盆沿,咯咯直乐。

邱婶烧好了水,两个大人把门窗关紧,开始忙碌起来。

曼芝轻轻揉搓她的小手,欣喜地道:“好像胖了不少。”

“前两天邵先生也说这孩子好像胖了,身上有肉了。”

曼芝不动声色地问:“他现在忙什么呢?”

邱婶麻利地给萌萌搓着肉乎乎的背,道:“好像是在做什么买卖。”

萌萌不经意间猛的一掌击到水上,水花四溅。曼芝的眼里飞进了水,一时眼睛都睁不开,笑嗔道:“这个小坏蛋。”

“以后会越来越皮呢。”

门锁突然有转动的声音,门里的两个人一下子惊呆了。

“不会是……是先生回来了吧?”邱婶结结巴巴地猜,顿时恐慌起来。今天不巧,刘姨回娘家了。曼芝想着没这么巧,所以还是留了下来,可是偏偏应了那句话,无巧不成书。

曼芝飞快地扫了一眼房里,连个藏身之处都没有,但她还算沉得住气,对邱婶道:“把孩子先擦了抱起来吧,着了凉反倒不好了。”

邱婶惶惶然应着,门一下开了,进来的果真是邵云。

他骇然见到屋里的情状,眼神从惊讶到愤怒,抬手指着曼芝,恶狠狠地问:“谁让你进来的?”

邱婶慌张得不行,手都有些哆嗦。

曼芝这时候反而不那么紧张了,有条不紊地给萌萌把衣服套上,然后交到邱婶怀里,轻声道:“那我先走了。”

她没有跟邵云说话,也没看他,但能够想象得出他瞪住自己时那副凶神恶煞的表情。

邱婶点点头,只顾小心翼翼地去察看邵云的脸色。

曼芝刚走出去,门就狠狠地关上了。她回身望了一眼,不觉叹了口气,感到由衷的遗憾。这样一来,她不能再这么顺顺利利地来看萌萌了,邵云一定会严加防范的。

她没有去敲刘姨家的门,免得被邵云发现,又添事端。

隔了两日,曼芝实在忍不住,于是试着打电话给刘姨,她才从娘家回来。

“哎呀曼芝,邱婶被他赶跑啦。”

“什么?”曼芝吃了一惊,心里愧疚不已,喃喃地道,“那真是我害了邱婶了。现在孩子怎么办呢?”

“昨天我看见来了个新保姆,样子挺年轻,不过面相不善,是个外地人,不太好打交道。”

曼芝心里沉甸甸的,想了想,说:“我还是来一趟吧。”即使是虎山,也得走上去。

到了大院,曼芝先去找了刘姨。

刘姨对她直摇头,“这个小姑娘不好搞,凶得很。可怜你那孩子从早上哭到现在。”

曼芝听了,心里生疼,也顾不得许多,要出去敲他们的门,刘姨也热心地跟过去。

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孩开了门,一脸的不耐烦,“你找谁?”

刘姨立刻替曼芝说:“这是孩子的亲妈,来看看她。”

小保姆一脸严肃,“先生交代过,没他的允许,谁也不能见孩子。”

说完就有力地关上了门。

刘姨啧啧叹着气,“你看看,你看看,就这副样子,唉。”

曼芝不死心,扑上去再敲。少顷,门又打开,小保姆气咻咻地对着她嚷:“你再敢敲,我打110啦。”

曼芝已是急怒攻心,不跟她啰唆,直接往里闯,“你打110我也得见她,我听到孩子一直在哭,你是怎么带她的!”

刘姨跟着进去,同样地叫嚷起来:“就是,不让亲妈见孩子,还有天理没有。”

小保姆没想到她们是这样的做派,顿时惊慌起来。

进了房间,曼芝一下子愣住了,房里还有人,是个瘦削的男人,年纪不大,小平头,有点贼眉鼠眼。地上打包放着一捆捆的物事,连萌萌也被装在一个旅行袋里,哭得昏天黑地。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曼芝的嗓子都变调了。

那男人一见,知道不好,忽然闪身飞快地朝外面跑。

刘姨人虽胖,却着实机灵,立刻大呼小叫地跟出去。

“抓住他,那个赤佬是人贩子,快来抓啊!”

说话间,平头已经窜到楼下。大院里白天人不少,跟刘姨都很相熟,听到她的号召,赶紧出手,到底还是把平头在垃圾箱旁按住了,一通拳打脚踢。

小保姆惊慌失措间想溜,被曼芝一把拽住,怒声道:“这回该轮到我来打110了。”

“大姐,您高抬贵手,我是头一回。”小保姆全身都没了力气,只顾哀求。

曼芝哪里肯依,如果今天她不是硬要闯进来,也许真让他们走脱了。那她和萌萌也许今生今世都很难再见得到面了,想到这里,她就又怕又恨。

邵云过了六点才匆匆赶回来,一脸的倦怠。还在身上找着钥匙,斜对门的刘姨就在他身后嚷:“邵先生才回来啊,今天可出大事啦!”

邵云停住手,不解地看着她,“什么事?”

刘姨就把小保姆想偷孩子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邵云听得颜面失色。

“亏了曼芝啊,不然你回来真见不着孩子了。唉,你们也真是,小两口孩子都生了,有什么问题不好解决的,早点和好了对孩子也好呀。”刘姨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通劝解,让邵云暗自着恼,思忖曼芝不定跟她胡说了些什么。他不屑跟人争辩,当下木然地点了点头,推门进屋。

曼芝陪萌萌在地垫上玩耍,小餐台上烧了几碟菜,细心地用碗合着。

邵云把手里的包和脱下的外套重重地朝沙发里一摔,没有像上回那样立刻赶人,但仍拉下脸来道:“你怎么这么没皮没臊的,这里不欢迎你。”

曼芝因为他差点引狼入室,心里仍在后怕,也不客气地道:“如果我不在这里盯着,孩子哪天给人卖了都不知道。”

邵云给她说到痛处,竟有些哑口无言。可是他受不了曼芝那副兴师问罪的样子,不由抬高嗓门道:“你别指桑骂槐,邱婶一直照顾得好好的,要不是你插手,今天能发生这种事情?”

曼芝本打算再说两句,转念一想,惹恼了他反倒不好办,不如让他三分,她还有重要的事和他谈呢,于是放缓声音说:“吃晚饭吧,我烧好有一会儿了,怕要凉了。”

邵云没理会,往沙发里一靠,对着天花板道:“你走吧。”

曼芝心一凉,她下意识地搂紧了萌萌,嗫嚅道:“我……能不能带萌萌一起走?”

邵云倏然间瞪住她,怒道:“苏曼芝,你存心想惹我,是不是?”

曼芝无措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萌萌晚上没人照顾,我是想……”

“你想都别想,她是我女儿,跟你没关系!”

曼芝依旧担心,“可是你一个男人,晚上怎么带她呢?”

“不用你管!你给我立刻从眼前消失就是帮我最大的忙!”邵云忍无可忍。

“她很麻烦的,夜里要吃奶,还会不定时地嘘嘘,要闹,你会睡不好的——呀!”

邵云单手将曼芝拎出去,直接掼在门外,在关上门之前,恶狠狠地丢给她一句:“记住,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曼芝又扑到门上,大声地嚷:“我会对孩子好的,我向你保证,你就把她交给我吧……”

门突然又打开了,曼芝惊喜交加,可惜邵云只是把她的一件外套扔了出来,之后又迅速将门关上。

曼芝怏怏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披好了外套,慢慢蹲下身去。

她突然横了心,无论如何,要趁热打铁攻下邵云,否则以后也许很难再找到机会了。

凌晨四点,邵云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一晚上折腾了五次,平均一个半小时要被闹醒一次,不是饿了,就是尿湿了,再不然就是无缘无故地闹。他一贯是个注重睡眠质量的人,这时候只觉得精疲力竭。

当东方逐渐泛白时,他上了趟卫生间,瞅了瞅自己乌青的一张脸,十分怀疑自己是否还是个人。

当初他一时怒发冲冠,把孩子抢了出来,一旦真的自己养上了,才发现有多么麻烦。即使交给保姆,也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

他从没料到自己会有如此狼狈的一日。细细想来,邵俊康固然罪不可赦,但如果没有曼芝的横刀介入,也不可能搞得这么惨。这样想着,他对曼芝就更加怨怼。

然而,曼芝对他表现出来的仇恨似乎并不介意,依旧我行我素地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在自己面前,她的执著令他抓狂。有生以来,他从未碰见过哪个女人像她这样自以为是,不依不饶,骂不走,也赶不跑。在她面前,他觉得自己的恨意都显得苍白无力了几分。

也不知睡了多久,身边的萌萌又开始哼哼唧唧叫唤起来,邵云死命睁开眼睛,对着天花板瞪了一会儿,只觉得心比黄连还苦。

挣扎着侧过身,萌萌已经醒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看着自己,嘴巴不停地呈“啵”状,好奇地盯着他,似乎在和他作眼波交流。他看着看着,忽然笑了起来,“萌萌,你是不是又饿了?”

萌萌咿呀说着什么,气定神闲。

邵云有些气馁,困得不行,哪里有心思逗她玩。思忖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喂她吃比较好,吃饱了容易犯困,他也好省心。

他下了床,拿起奶瓶,打开奶粉罐子,胡乱地用小勺往瓶里舀了几下,走到客厅,一按饮水机的按钮,居然出不来水,再朝桶里看,空的。心里碾过懊恼,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才想到随便找哪个邻居救个急再说。

开了门,差点被门口的什么软软的东西绊倒,定睛一看,居然是蜷缩成一团的曼芝。

“你,你怎么没走?”邵云有气无力地问,他已经没有能量朝她吼了。

曼芝赶紧起身,睡眼惺忪,她也是一夜没睡好,夜里听到萌萌闹,着实揪心,又不敢敲门,怕真的惹恼了邵云。他是阎王脾气,什么都做得出来。此刻见邵云手里拿着奶瓶,立刻会意,一把抢过去,“没水了是吗?我去找刘姨要。”

许是睡眠不足,邵云明显有些迟钝,眼睁睁地看着曼芝去敲刘姨的门,竟然没有反对。他出神片刻,返身回到屋里。

不多时,曼芝端着热腾腾的奶瓶进来,直接去床上抱起萌萌喂奶。

邵云无奈地叹了口气,去卫生间洗漱,然后换了衣服,走到门口,又回身看了曼芝和孩子一眼。萌萌在她的怀里安心地啜着奶,那样子竟有几分温馨。

也罢,他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来照顾萌萌,而自己又必须出去谋生。况且,他不得不承认,至少曼芝带孩子是令他放心的,他的心里下意识地妥协了一步。

曼芝其实也有些紧张,生怕邵云再次表现过激,赶自己走,所以谨言慎行,察言观色,见他默许自己的行为,且已经准备出去,顿时欢喜起来。

“如果你敢偷偷把她抱走,看我会怎么样!”临走前,邵云到底忍不住,还是警告了她一句,“你可以试试看!”

曼芝倒没想过,她不至于这么糊涂,给自己惹这种麻烦。

曼芝终于顺利地当上了萌萌的“保姆”,她对这个胜利的成果感到相当满足,尽管父亲和哥哥知道后都竭力反对。

“曼芝,你还是去找份工作好好做着,你得有自己的生活!”海峰不止一次地苦劝她。

苏金宝也是担忧异常,他怕曼芝受了太大的刺激,把脑子给弄坏了。一直以来,曼芝都是个精明孩子,怎么会这样自毁前程?

曼芝郑重地对家人说:“别担心,我没有疯掉。这么做,只是求个心安,我不能让曼绮在天上都担心着萌萌。”

曼芝偷偷找过律师,想询问关于此类情况孩子抚养权的问题,结果让她很失望。她明白,自己无论怎样都是争不过邵云的,他毕竟是萌萌的亲生父亲,除非他自己肯让。可是曼芝也深知邵云是绝对不可能那样做的,那么暂时,她的保姆工作还得做下去,做到何时是个头,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唯一让她安慰的是随着萌萌的成长,她对自己越来越依赖了,而邵云似乎也开始逐渐习惯起有她存在的这个小窝。

通常只要邵云一到家,曼芝就得立刻离开,他不想跟她有太多相处的时间,在心里本能地排斥着曼芝。

某天下午,萌萌发烧,曼芝实在不放心,恳请留下来陪一晚,邵云犹豫再三,终于点了头。

邵云把大房间留给她们,自己抱了条薄毯睡到了隔壁。

曼芝给萌萌灌了很多水,又用了些退烧药,隔一个小时就给她量一次体温。最后,孩子朦胧睡去,曼芝却睁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思绪太多,她担心着萌萌,何况一墙之隔还躺着个和自己格格不入的男人,明知邵云不可能对她怎么样,她却没来由地感到一丝紧张。

邵云却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他从做服装生意开始,已经倒腾了好几批买卖,古玩、家电,甚至化妆品,总之什么赚钱卖什么。

他从没觉得这么累过,每天都在忙,再也没有花天酒地,没有夜夜笙歌,偶尔跟朋友搓个麻将、吃个饭也是匆匆忙忙的,心里永远惦记着“赚钱”二字。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也可以变得这么庸俗,可这种庸俗也没什么不好,过久了,那些令他痛苦的思想可以被挤到一边,他堂而皇之地把这一切都当成必然,用最粗俗的话去抨击挫折,然后迅速忘记。这样,他基本成了个和别人一样快乐的人。

唯一困扰他的是梦境,不受他的思想,不受他的心控制,硬生生地当着他的面挤进来,然后凌迟他。

半夜里,曼芝听到断断续续的呻吟,像有人被枕头蒙住了呼吸,发出痛楚的呓语声。她惊悚地爬起来,打开床边的一盏台灯,借着微弱的灯光,捏了把汗,蹑手蹑脚地循着声音而去。

那响声是从邵云的房间里发出来的,他大概做了什么噩梦。

曼芝不知所措地在他跟前站立了一会儿,迟疑地伸手去推他,要把他摇醒,从恐怖的深渊里解脱出来。

邵云忽然大叫一声:“对不起!”随即一跃而起,拥着被子坐了起来,身上已然汗水涔涔。

醒了,才发现不过是一场梦,可是梦里的感觉那样真实,撕扯着满目疮痍的心,痛不可当。

曼芝递给他一条干净的毛巾,低声道:“擦擦汗吧。”

邵云没有看她,也不伸手去接,只喃喃地说:“是曼绮,她又来了……她在怪我没救她!是我不好……我没保护好她,我答应她的,却没有做到!”

曼芝的心抽搐起来,她看清了邵云脸上的痛楚,鼻子一阵发酸,眼泪悄然滑落。

听到抽泣声,邵云缓缓地转过头来,在看见曼芝的一刹那,他的眼神陌生而凌厉,令曼芝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走开!”他咬牙切齿地对她说。

曼芝掩面,飞也似的奔回了房间。

那天夜里,她哭湿了整个枕头。不得不再次相信,邵云对曼绮是真心的,如果不是自己,姐姐至少可以享十多年的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长眠于地下。

可是,她觉醒得太晚了。

第十六章 交易

这的确就像一桩交易,她得到萌萌;而他,得到一个照顾萌萌的最佳保姆,还可以继续过放浪形骸的生活。

萌萌吃饱了奶有些犯困,曼芝哄她睡着了,放在小床上,然后自己在房间里来回地踱着步,时不时到阳台上去望望空中那一轮金灿灿的太阳,心里只觉得痒痒不已。

天气很好。

天气真的很好。

终于,她轻轻一咬牙,冲进了卫生间,把邵云塞在水池底下的一篓脏衣服全翻了出来,三下五除二倒进浴缸里,拿洗衣粉泡着,这才重重地吁出口晦气。

“这个家里,除了你和萌萌必需的东西,其他的都不准碰,尤其是我的东西。”邵云的警告犹在耳边,但曼芝还是没能忍得住,她自言自语道,“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整整两周的衣服都堆在那里,哪个女人见了都受不了。

花了一个多钟头的时间,曼芝终于把邵云的衣服全洗了,晾了满满一阳台。她撑着微酸的腰望了望,感到心满意足。

房间里传来响动,是萌萌醒了。

曼芝给她把了尿,又陪她在床上玩了一会儿。四个月的孩子开始好动起来,对什么都觉得新奇。天气冷了,穿的衣服也多,爬起来不方便,曼芝看她有些焦躁和吃力,忍不住用手顶住她的脚去帮她。

萌萌跟邵云长得越来越像,皮肤是黄黄的,眼睛狭而长,微眯起来时,曼芝就会有些恍惚,仿佛是邵云在冷冷地打量自己。而实际上,萌萌看她的眼神是亲昵而依恋的,充满了温暖。曼芝会情不自禁地联想到邵云看曼绮时大概也是这样一种温情的目光,这让她有了一种微妙的补偿心理。邵云对她的敌意在萌萌这里得到了缓解,她因此更喜欢这孩子。

隐约传来敲门声,曼芝扭头听了听,猜想大概是刘姨,她常年在家,自从曼芝正式过来照顾孩子后,门串得更勤快了。

曼芝抱着萌萌走出去开门,嘴里说着:“我猜一定是刘阿婆,萌萌猜猜,会是谁?”

门外站着的却是个完全陌生的女人,看样子也有五十多岁了,白净微胖,脸上挂着善意的笑,手里还提了满满一袋子东西。

彼此都有些意外,但那中年妇女却是认得萌萌的,一见之下,两眼发亮,放下袋子,张了手就要去抱。

“孩子,来,让奶奶抱抱。”

曼芝一听她的自我介绍,立刻变了脸色,本能地往后一退,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

申玉芳这才认真地打量起她来,疑惑地问:“你是……新来的保姆吗?”

曼芝冷冷地道:“我是萌萌的小姨。”

申玉芳顿时一脸错愕,见曼芝这样一副临敌的神情,稍稍有些尴尬,“我,可以进去说话吗?”

曼芝痛恨邵俊康的狠毒,所以一心认为邵家的人都是一样的德行。但此刻面前这位老夫人却给了她全然不同的感觉,她的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盛气凌人,谦和又不做作,曼芝一下子竟有些拉不下脸来。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进来吧。”

申玉芳感激地对她笑笑,跨进门来。

距离她上次过来,已经近三个月了。申玉芳的目光逐一扫过屋里的每一个角落。

小客厅、餐台、卫生间,到处都收拾得井井有条。

“坐吧。”曼芝指了指唯一的一张沙发,对她说。

申玉芳道了谢,在边上坐下,又招呼曼芝也坐。曼芝搂着萌萌坐得远远的,依然绷着脸。

“我来,是想看看孩子。”申玉芳开口道,把手里的一袋婴儿用品朝曼芝的方向推了推。

曼芝不语,只是把萌萌搂紧了一些。

“邵云他……最近在忙些什么?”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他呢?”

申玉芳无奈地叹息了一声,道:“他把我们当成了仇人,连见都不想见,哪里肯告诉我?”眼圈不觉红了。

曼芝心里冷冷地哼了一声,面无表情地低着头,抚弄萌萌的小手。

“这件事情说到底,是他爸爸过分了。他那个脾气,谁的话都不肯听的,唉!”

申玉芳艰难地说着,见曼芝始终淡淡的,想想死掉的是她的姐姐,心里愧疚不堪。

“姑娘,我……代他爸爸跟你说声对不起。”申玉芳颤巍巍地对曼芝说。

曼芝心里哗的一声,泪水就决堤一样倾泻而出。热热的眼泪滴在萌萌的手心里,她好奇地抬头望望曼芝,对她无邪地一笑,曼芝更加泣不成声。

申玉芳也落下泪来,她是最无能为力的人,既说服不了儿子,也左右不了丈夫,唯一能做的就是真诚地道个歉。

邵云照例是天擦黑才回来,萌萌已经睡着了。曼芝听到外间的响动,悄悄溜了出来,见邵云一脸疲倦地瘫在沙发里,一动也不想动的样子。

“吃过了吗?”曼芝恢复正常的声音问。

“嗯。萌萌呢?”

“睡了。”

“哦。”

“那我走了。”

他们之间的交流永远都这样精练简短,没有半句多余的话。

邵云仰头对她微微颔首,不经意间却看到角落的衣柜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全是他的,顿时眉心一拧,带着愠意道:“你动我衣服了?”

“嗯,今天天气不错,所以我全给洗了。”

“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碰我的东西吗?”

“都放那儿好长时间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洗啊?”曼芝反诘。

一想到曼芝连他的贴身衣物都欣赏过了,邵云又窘又怒,“你怎么老是这么自说自话,我洗不洗关你什么事?”

曼芝也火了,毕竟年轻气盛,任劳任怨了一整天,虽说是自找的,不但没听到句好话,还惹来一顿埋怨,真是好心没好报,嗓门不由自主也放大了,“你别得了便宜又卖乖,以为我稀罕替你洗呢!你有本事,以后换一件扔一件,我眼不见心不烦!”

邵云看惯了她低眉顺眼的模样,此刻不提防被她这通抢白气得头发昏。他伸手指着曼芝,“你”了半天居然没说出句完整的话来。他想自己真的是脑子出故障了,居然会容忍这样一个嚣张的女人登堂入室地教训自己,连他自己的妈都没这么跟他说过话。

曼芝扬起眉,望着他道:“你不会又想赶我走吧?那好,当我什么也没说。”她利索地提起自己的包朝门口走去。

走到一半,又停下来,扭身道:“对了,你母亲今天来过,她希望你能回去看看。当然,你回不回去都跟我没关系,我只是把话带到了。”

门开了,又很快合上,曼芝的身影瞬间消失。

邵云怔怔地望着门口,他从前接触过的女人里,哪个不是千娇百媚,莺声燕语,何曾看过谁的脸色?半晌,他才愤愤地骂道:“简直一标准悍妇!”

天刚刚拂晓,曼芝就已经赶到了大院。

昨天实在气不过,和邵云顶了两句,走在回家的路上就已经后悔了,不为别的,就担心邵云若翻起脸来,真的不让自己再见萌萌了。以曼芝对他的了解,他绝对可能这么做的。

曼芝经过一夜的思想斗争,最终决定无论如何要放低姿态,跟他和解。

邵云好容易闭了会儿眼睛,就听到紧锣密鼓的擂门声,气得暴跳如雷,拖鞋也没来得及穿好,就冲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曼芝。

“你知道现在几点吗?还让不让人睡觉啊你!”邵云吼起来。

曼芝只顾殷勤地微笑,一边挤进去,一边对着他举起手上的点心袋子,“别生气,别生气,我给你买了早点,生煎小笼,很香的。”

邵云眼睁睁看她把袋子撂在桌上就娴熟地去洗手拿碗筷,不耐烦地道:“不吃。”

他现在唯一需要的就是睡眠,既然曼芝来了,他就可以放心地好好睡一觉了。于是直接走进小房间,往床上一倒,把被子拉过头顶,接着大睡。

曼芝摆好了早餐,见邵云没有动静,推了推小房间的门,被他锁上了。她暗暗叹了口气,折过身去看萌萌。

小家伙也还没醒,双手紧紧握拳,做投降状睡得正憨。曼芝坐在床边,痴痴地盯着她看,只觉得怜惜满心间。

邵云这一觉睡到自然醒,难得的香甜。身边没有小孩子的聒噪,感觉整个世界都清新了许多。

他咂了咂嘴,定定神,然后一跃而起。

最近和张昆在建材市场搞了个店面,专门给新房装修的做橱柜,是个不错的赚钱行当。

张昆体谅他是奶爸,很少让他跑外勤,只是负责看看店,可以晚去早归,但也需要费些心思招揽生意。邵云天生一张硬朗直板的脸,可以给客人提许多装修方面的意见,但要他觍着脸去讨好客户比杀了他还难,偏偏很多客人都爱往他们铺子里跑,对他独树一帜的出谋划策也颇多共鸣。这让张昆不得不从旁庸俗地感叹,人长得模样周正真是一点不吃亏。

虽然起得迟了点儿,但铺子还是得去。

打开门,隔壁房间传来欢快的笑声,他懒懒地走过去,假作漫不经心地朝里面望。

曼芝侧对着他,正在帮萌萌做健身Cāo,左手的床上还摊开了一本教程。一双白皙的手轻柔地搓着萌萌的手脚,间或做一下伸展,“一,二,三,四,抬腿一次……”做得极专心,丝毫没有注意到门外的邵云。

邵云也很少像今天这样有心情打量她。齐眉的刘海,脑后扎着一个松松垮垮的马尾辫,脸上脂粉不施,干净清爽。

温热的阳光从窗外斜洒进来。屋子里还点着油灯,很暖,她脱掉了大衣,只穿了件贴身的紫色针织衫,年轻的身体紧紧地包裹在衣服里,曲线毕露。

邵云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口干舌燥,仿佛第一次意识到她也是个女孩,一个有着柔美身体的成熟女子。

曼芝给萌萌翻身,脸一歪,余光终于扫到门口站着的人,于是抬头向他嫣然一笑,“咦,你醒了?”

邵云失神的凝眸猝不及防地撞上她的目光,一阵汗颜,手心隐隐湿了,暗恼自己竟然如此不堪。也许真的太久没碰女人了。

“生煎凉了,要不要给你去热一热?”曼芝说着,起身就要走出来。

邵云掉头就走,粗声粗气道:“不用,我马上就得出去。”

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放水声和洗漱的响动,曼芝没有坚持,坐回床上和萌萌继续有趣地Cāo练。

隔了没多会儿,听到关门的声音,邵云招呼不打就走了。曼芝有些纳闷,自己的态度算恭敬了,实在想不出哪里又得罪了他。不过心情还是好起来,有邵云在,仿佛空气中都能嗅出压迫感,更重要的是,他没再提让她走开的茬儿。

这天的邵云始终心不在焉,连张昆都觉着了。

“你小子怎么搞的,是不是当奶爸当晕菜了?别憋出什么毛病来。”张昆边说边将手朝邵云的额上贴去。

邵云本能地一闪,笑骂道:“滚蛋!你才有病呢!”

远远地,一个面孔白净的小伙子亦步亦趋地朝这里走来。

“哟,那不是你弟弟吗?又一个寻亲的来了。”张昆呵呵笑道。

邵云拉下脸,直接走上去,把张头张脑的邵雷一把揪到角落。

“你来这里干什么?”

“找你呗。”邵雷有些委屈,“哥,都这么长日子了,你怎么还不肯回去?”

邵云脸一板,道:“谁让你来的?你不好好待在学校读书,乱掺和什么。”

“你跟爸搞得像两只乌眼鸡一样,妈都快急死了。昨天我陪她去医院,医生说她有轻度糖尿病。”

邵云面色暗沉,但依然掩饰不了关切,“要不要紧?”

“大碍是没有,医生说重在保养,不能着急,不能累。”邵雷说着,忍不住又央求,“哥,你就回去吧,过去的事情算了,爸他也很后悔。”

邵云冷哼一声,没有回应,心里却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他对父亲并非一点感情都没有,可是,他还是不能原谅父亲,曼绮是他间接谋杀的第二条生命。也许他早已忘了十年前的第一次,可是邵云都替他记着,牢牢地烙在心上。然而这些事他并不想跟邵雷说,有些痛苦他自己背就够了。

“你回去吧。”邵云叹了口气,把手搭在邵雷的肩上,“你要好好的,以后家里和公司都靠你了。跟妈说,别记挂我,我挺好。”

邵雷见他依旧是一副铁石心肠,清秀的脸上顿时十分沮丧,这一趟又白来了。

收工时分,张昆格外体贴地问邵云:“晚上哥儿几个出去喝一杯?”

邵云面无表情地说:“不去,累。”

“切,就是看你累才拉你出去轻松轻松,吃完饭咱们再去做个全身按摩。妈的,最近忙得跟只狗似的,也该犒劳犒劳自己了,孩子让保姆看着没事。”

邵云一直没在他们面前提过曼芝,省得他们想歪,这群人个个都是没事也能惹三分的主儿。

邵云还是推辞,恰好张昆接了个电话,室内信号不好,他走到窗边去侃,高谈阔论完了转身,邵云已经走了。

邵云打车到了破旧的巷子口,付完钱从车里钻出来。

当初选在这块西边的老城区,不为别的,就因为这里离家最远,他不希望离开了那里还天天有这样那样的熟人在眼前晃。至于居住条件,他并未太在意,私下里,他也承认自己是有点自虐,仿佛这样心里能好过一点儿。

离巷口不远处有个报刊杂志亭,邵云的目光随意掠过,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心头蓦地一跳,是曼芝,正和一个男孩理论着什么。

邵云脚下有点挪不开步,索性双臂抱xiōng站在这一头审视。

男孩瘦高身材,身上有股化不开的学生气。从这边看过去,倒也是朗眉星目的一张脸,只是满面忧愤之色,正指手画脚地和曼芝争论。离得有些远,听不清在说什么。

曼芝背对着邵云,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但无论男孩说什么,她只是摇头,最后那男孩重重地说了句什么,似乎在等待她最后的答复。

曼芝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仍是摇头。

男孩绝望了,垂着的双手逐渐紧捏成拳,又死死瞪了她良久,突然转身大踏步远去。

街对面,有个公交车站,他走到站台,神色依然有些激动。很快来了辆车,男孩看都不看就跳了上去。

车子转眼间就没了踪影,可是曼芝还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男孩远去的那个方向,一动不动。

邵云觉得她已经看得够久了,心里不耐烦起来,于是拔腿走了过去。他在曼芝的身后站定,轻咳了一声。

曼芝徐徐转过身来,见是邵云,着实一怔,骤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人……是你男朋友?”邵云故作轻松地调侃。

曼芝瞥了他一眼,眼帘蓦地一垂,一声不吭,扭头朝巷口快步走去。

邵云见她不否认,且神色仓皇,心知让自己猜中了,居然有点酸溜溜的味道。眼看曼芝越走越远,才迈步缓缓地走进狭长的巷子。

曼芝虽然早已下定决心要斩断从前的一切,包括她的理想,她和小冯那刚刚建立起来的感情,可是当小冯不远千里追到她跟前时,她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想象中那样洒脱,再没有什么事比自己亲手扼杀掉一个希望来得残忍了。可是曼芝从来都是现实的人,她不可能丢下萌萌不管,更不可能无限期地拖住小冯,即便有一天她可以独自抚养萌萌,她也不认为小冯有必要跟她一起承担这个责任。相爱的时候什么都好说,可是相守之后呢?柴米油盐的琐碎会渐渐地磨掉那最初的甜蜜,怨愤也会油然而生。她不希望那样一个结果,所以宁可从没开始过。她对自己的未来,完全是走一步看一步。

邵云把一本装订得颇为厚实的本子啪的一声摔在曼芝面前,怒声道:“这是什么?”

曼芝的眼眸从萌萌身上转到几案上,看到了自己的秘密材料,顿时心里一紧。

“你可真是贼心不死啊,居然还在研究这种东西?”邵云边说边在沙发上重重地坐下,然后火气冲天地将本子又抓过来快速翻看。

曼芝有些懊恼,那是她费了多少心思才收集完整的关于儿童抚养的各种法律法规和疑难解答,没事就拿出来细细地研读。原本一直是藏在包里的,天长日久,难免疏漏了,没有及时收好,今天不巧给他发现了。

不过既然说开了,曼芝想索性打开天窗谈一谈也好。

“既然你看到了,我也不想瞒你,”曼芝低声说,“我希望你能把萌萌交给我抚养。”

“你想都别想。”邵云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里,斩钉截铁地回答。

曼芝见他一副不容商量的样子,心一横,把酝酿已久的话都说了出来:“你将来总要结婚,你未来的夫人一定不高兴你带个拖油瓶。”她眼看邵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加快语速往下说,“而且,后妈对小孩子都是不喜欢的,到那时,萌萌岂不是很可怜?”

“苏曼芝,我还真没见过比你更得寸进尺的女人,信不信我可以立刻让你滚?”

曼芝眼看他又动了怒,只好叹一口气,闭上嘴巴。

房间里蓦地安静下来,只有萌萌翻拨玩具的响声和间或咿咿呀呀的叫唤。

曼芝低头碰了碰在一堆玩具里忙得不亦乐乎的萌萌的头,小家伙感觉到了,抬起头来冲她呵呵一笑,露出两粒可爱的门牙。萌萌已经七个月了。

小时候,曼芝常听妈妈说刚生出来的小鸭子睁开眼睛先看到的是谁,就会认谁做妈妈,她觉得人也是一样。萌萌对曼绮大概没有什么印象了,可是对曼芝,却常常流露出浓浓的依恋,虽然还不会说话,但看见她来总是会喜笑颜开地对她张开稚嫩的双臂欢迎她。时间久了,曼芝走都走不了,于是不得不越留越晚,等萌萌睡着了再悄悄离开。

她不得不为自己和萌萌的将来做长远打算,可是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慢慢地跟邵云磨,磨到他松口为止。

邵云忽然哧哧地笑起来,曼芝不解地望向他,难得见到他展开笑颜,居然……有一点阳光的味道。

“你笑什么?”曼芝转开目光,嘟囔地问。

邵云身子往前一探,脸一下子就凑到曼芝面前,近得她能闻到从他身上飘来的淡淡的烟草气息。

他不说话,只是用手指着资料上曼芝用红笔勾勒出来的一行字给她看。

曼芝看东西时从来都有个习惯,用支笔画重点,这是读书时养成的。她只扫了一眼,就明白他在笑什么了,脸上顿时也是红一阵白一阵的。

那是一个案例,母亲为了得到孩子的抚养权,不得已和孩子的父亲结婚了,但婚后并不幸福,不过这是后话,曼芝所注重的是她得到孩子的方法。

为了这个纠结的命题,曼芝绞尽了脑汁。她的确考虑过这一层,但很快就打消了主意。曼芝对邵云,也许是认识的方式过于特殊,完全将他当成洪水猛兽,哪里会往那方面去想。而邵云,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了,如果不是自己这样死皮赖脸地贴过来,他大概巴不得一辈子见不着她才好。他们彼此都没有好感,邵云甚至视她堪比仇敌,完全是萌萌将他们绑到了一起,成为怪异而微妙的组合。

邵云的目光饶有深意地盯着她微微红涨的脸,戏谑道:“你不觉得这主意蛮不错的?结了婚,我们各取所需,最重要的是你可以顺理成章地当萌萌的母亲——你心里未必不是这么希望的吧?”

曼芝对他自以为是的口气甚是反感,绷起脸来,没好气道:“你别自我感觉太良好了,以为全世界的女人都哭着喊着要嫁给你呢!”

邵云重新躺回沙发,慵懒地说:“要搁半年前,我还真有这个自信!不过现在,如你所说,大概没几个人看得上我了。我已经不是邵氏的继承人,撑死了也不过就是东广路上一个小小的个体工商户,所以我倒觉得咱们俩现在还真挺般配的,你说呢?”

曼芝虎着脸不再搭茬儿,专心陪萌萌搭积木,任他恣意取乐去,否则难保又要大吵起来。

邵云见她不理自己,也就收起了说笑的嘴脸,沉默地坐着,神色有些异样。

萌萌终于打起哈欠来,曼芝把她抱进怀里,轻轻哼着小曲,拍她入睡。细细的乐调飘进邵云的耳朵,又在周身蔓延开来,有点痒丝丝的感觉。他不明白曼芝能够这么温柔地对待孩子,为什么见了他却时刻目光贼亮地提防着,哪里有半分女人的样子。

把萌萌安顿在房间,曼芝走出来,俯身去收拾地上散乱的玩具。

“我们,为什么不试试呢?”邵云悠悠地开口道。

“什么?”曼芝没明白他的意思,蹙眉反问。

邵云的脸上漾起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他缓缓地说:“你,嫁,给,我。”

曼芝无比惊愕地望着他,嘴巴呈“O”状,半天没能合拢。她倏然间低了头,恼怒道:“你开什么玩笑!”

“我的样子像开玩笑吗?”邵云微眯起眼睛,注视着她道。

曼芝感到震惊和尴尬,这个提议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她当然不相信邵云是因为爱她才想要娶她,他一定有什么目的!

曼芝稳稳心神,极其镇定地问:“为什么?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邵云的脸上再次绽放出迷人的笑容,可是这笑容在曼芝看来,有说不出的诡异,“我就说咱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凡事都以利益为先。好,既然你这么感兴趣,我可以给你说说所谓的好处。”

曼芝半真半假地听,手里全然停了下来。

“你,自然不用说了,最大的好处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入这里,不用再担心有人会轰你走。至于我——萌萌是我的女儿,我是绝不会放手的。我不放手,你就会像苍蝇一样叮着我,我哪里还有机会娶别的女人?我们结婚,大概是迟早的事吧。”

曼芝发愣间,邵云目不转睛地盯紧她闪烁不定的神情,又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况且,我是个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人,这辈子被你搅得这样惨,你以为我能放过你?你欠我的,必须一五一十地还给我。”

曼芝脸色一黯,又抬头凛然道:“我只欠我姐的。”

邵云怪笑一声,“哈,苏曼芝,你还真是厚颜无耻,居然想赖账!”他逼视着曼芝,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没有你的‘帮助’,我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曼芝紧咬住下唇,低下头去,心里不是毫无歉疚的。虽然他多半是咎由自取,可是自己确实也起了关键的作用。

邵云终于恢复了原有的神色,重新靠进沙发里,眼里交织着戏谑和yīn毒,还有一些极为复杂的东西,悠然道:“不过话说回来,不管我娶哪个女人,都不比娶了你强——至少,你不是那种会对丈夫管头管脚的人,对吗?”

他说着,又微蹙眉头,嘴角泛起浅浅的笑,“哦!不对,你也许和别的女人没什么两样,只是——绝对不会管我,是吧?”

一瞬间,怒火在曼芝的心中燃烧,她当然明白邵云话里的含意是什么,他在暗示即使结了婚,他也一样会出去拈花惹草。他在羞辱她!不折不扣地羞辱!

邵云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的面庞上,似乎对她脸上的愤懑之色颇为满意,那是他久已想做的事。

然而,令他惊诧的是,曼芝并未如他期望的那样对自己发作,红潮很快从她的脸上退却,她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平静得令他的心莫名其妙地掉入谷底。

以目前的状况,结婚对曼芝来说,也许并非坏事,至少好过她这样不尴不尬地跟他耗着。

她已经不可能再和小冯在一起了。她把小冯,连同那美好甜蜜的梦想,通通埋葬在了过去。将来怎样,她没有多想,也不敢想。她不爱邵云,以后也不会爱上他,跟这样的人结婚,虽然从本质上来说是悲哀的,但同时也是最安全的。没有爱,就没有伤害,他们可以以一种最稳定的方式生活,邵云也一样。

曼芝觉得自己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讶异的冷血动物,也许是曼绮的死给她的刺激太大,激发了她灵魂中最为残酷冰冷的特质。只是在当时,她没有任何的自哀自怜,冷静得像在做一桩买卖。

这的确就像一桩交易,她得到萌萌;而他,得到一个照顾萌萌的最佳保姆,还可以继续过放浪形骸的生活。他要怎样,曼芝并不关心,可是她知道自己能够从中得到的最大的好处,就是她向往已久的萌萌的抚养权。

曼芝冷冷地注视着邵云,“你是说真的?”

“嗯哼。”邵云懒懒地望着她。

“那好,容我考虑一下再给你答复。”她淡淡地说着,低下头去继续收拾玩具,好似他们谈论的是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

她的干脆利落令邵云瞠目,他以为她至少会表现得愤怒或是羞涩,可是没有,她冷静得就像在商场挑拣一件商品,所有关注的重点是值还是不值。

他忽然觉得人生真是一场可笑至极的闹剧!

一年前,他和他的家庭对于他结婚的对象还在横挑剔竖斟酌,费尽了心思,想不到今天自己会坐在这里随随便便地向一个他不爱而对方也不爱他的女孩求婚。更为可笑的是,他信口雌黄的一番言论竟然打动了曼芝!当然,这种打动与感情沾不上半点关系!他甚至想,在她的眼里,大概自己就是一件待沽的商品而已。

如果说以前的考虑更多的是为了利益,那么,他想不通现在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结婚,他这样草率地向曼芝提出结婚的要求,又真正意味着什么?

不过,好在他不必去盘根问底地追查谜底了,太累,也没必要,没有人会在乎答案,包括他自己。

第十七章 提醒

曼芝心惊肉跳,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可是她不能由着他,慌乱之间低呼了一句:“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曼芝没有让邵云等太久,事实上,第二天她就回复了邵云。

萌萌睡下后,两人坐在客厅里,就着幽幽的灯光商量起了“终身大事”。

曼芝面色郑重,而邵云则是一如既往的无所谓的表情。

“既然是协议结婚,我也有条件要提。”

邵云半躺在沙发深处,一只脚搁在茶几上,正剥开橘子一瓣接一瓣缓慢地往嘴里送,听她如是说,面无表情地点头道:“应该的,你说。”

曼芝盯着茶几的一角,犹如背书一般娓娓道来:“第一,在萌萌成人之前,不可以公开她的身世,否则对她的成长会有影响。”

“我没意见。”邵云想都没想就答道。

曼芝抿了抿唇,接着往下说:“第二,等萌萌满了十八岁,我们的协议就可以解除……到时候,如果萌萌愿意跟我走,你不能反对。”

邵云的手和嘴同时停了下来,眯起眼睛睥睨着曼芝,思量了一会儿,嘴里重新恢复咀嚼,懒懒地说:“同意。”

曼芝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爽快,提在半空的心终于放下了大半,暗暗舒了口气。

橘子已经被吃光,邵云将橘子皮准确地投进了角落的垃圾桶,然后收回茶几上的脚,舒服地在沙发上伸展开来,双手覆在后脑勺上,似笑非笑地望着曼芝,“还有吗?”

曼芝的神情略有些不自然,她咬了咬下唇,低声说:“还有最后一条,既然我们只是形式上的结婚,婚后也不能干涉对方的生活,更不能……侵犯对方。”

邵云瞪起眼睛瞅了她半天,总算弄明白了她的意思,猝然间放声笑起来,投向她的目光不免带着些恶毒,“放心,我对你这样的完全没兴趣。”

曼芝涨红了脸,微微扬起头。既然邵云挑明了他依旧会出去拈花惹草,那她也必须跟他彻底撇清,至少,她还能在他面前保持尊严。

邵云继而讥讽地问:“你是不是还需要跟我签署一份书面的协议,以便得到法律的保障?”

曼芝望着他,目光平和,当真想了想,说:“也好,省得将来说不清楚,明天我会准备好了带过来。”

邵云突然无端地恼怒起来,他猛然间伸手揪住曼芝的胳膊,将她整个拖到自己面前,极近地逼视着她,眼里隐隐地有火光窜动。他咬牙道:“苏曼芝,你想为谁守身我管不着,但是,别在我面前摆出这样一副圣女的德行!我看着别扭!”

离得太近,邵云的脸在曼芝的眼里仿佛一下子放大了几倍,她能清晰地看到他下巴上泛青的胡楂,他坚挺的鼻翼,棱角分明的薄唇,还有他身上特有的男性气息混合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也一下子冲进了曼芝的鼻息。不知怎的,她竟然有几分晕眩,心跳也快了几拍。她对自己的反应有些诧异,挣扎了几下。好在邵云很快就松了手,她向后退开,努力平复心绪,皱眉道:“你要是对我提的条件不满意,可以说出来,咱们再讨论,不用老是这样发脾气吧。”

邵云哈哈笑了两下,怪声道:“我没有不高兴,我凭什么不高兴?!用一张结婚证换一个大学生当免费的全职女佣,太值了!”

曼芝没有跳起来反驳,只是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对邵云恶劣的态度快麻木了,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可是她不懂邵云为什么忽然表现得这样过激,难道他和自己结婚,真的是为了想得到自己?这不可能,完全不可能!曼芝觉得可笑,她是苏曼绮的妹妹,而邵云,应该是深爱着姐姐的,怎么可能对自己有那种想法?

曼芝忍不住抬眼向邵云瞟去,却见他正盯着自己,眼里是隐隐的愠意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她赶紧掉转目光,拾起自己的东西,起身走向门外,“不早了,我先回去。明天会晚一点过来,要去打听一下具体的办证手续。”

邵云不吭声,脸色yīn霾。

曼芝出了门,细细思量,对刚才那最后一幕仍是心存疑惑。邵云不见得多看重自己,只是他曾经是那么高高在上的一个人,忽然间被自己拒之门外,难免会受些刺激。可是,如果他们真的要这样生活下去,他要调整的东西可就太多了。

岂止是邵云,曼芝自己又何尝不需要调整和适应?前面的路太模糊,她看不清楚,可是又不得不走过去,她没有感到丝毫的新奇和喜悦。只是曼芝并非多愁善感之人,既然选择了这条小径,即使布满荆棘,也得咬紧牙关闯过去。

十八年啊!曼芝不是神仙,当然无法预知十八年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可是她不能不为自己设定一个期限,这样,她至少还感觉得到希望。如果有一天,她绝望了,或是迷失在雾中,她还能凭借这个勉励自己。人无论到了哪一步,都不能失却希望。

去民政局打听下来的结果,结婚需要双方的户口簿和单位或街道出具的未婚证明。曼芝这边没什么问题,家里所有的证件都是她在掌管,可是邵云一无所有。

“我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吧。”曼芝想了半天说。她天生性急,已经翻出簿子来找申玉芳的号码了。

“你怎么会有我妈的电话?”邵云皱眉问。

曼芝一时语结,“……她来看过萌萌几次,你妈妈她……人挺好的。”曼芝见邵云拉下脸来,有些心虚地说。

邵云乜斜着她,“看不出你还挺能的,瞒了我不少事啊。”

但说归说,他终究也没阻止她。

申玉芳听说了这个消息,一时又意外又高兴,当天就把材料送了过来,还买了全套的床上用品。她上门的时候,邵云已经外出了,只有曼芝在家照看萌萌。

“太匆忙了,就买了这么一点儿东西,等你们办酒的时候,我再送份大礼。”申玉芳笑容可掬,她从心眼里喜欢曼芝,从第一眼看见她就喜欢上了。

申玉芳其实向来不看重所谓的门第家世,始终觉得人好比什么都强,可惜她在家里基本没什么发言权。

曼芝不好意思道:“您不用这么客气的,我们……也没打算办酒,只是领个证而已。”

申玉芳拉起她的手,疼惜道:“那怎么行,你是我们邵家第一个儿媳,怎么能随随便便了事。”想到了什么,叹了一声,说,“等等吧,等他们父子两个和好了,我来好好地Cāo办。”然而,她心里却隐隐怅然,邵俊康如果得知,未见得会认可这门亲事。

曼芝不忍打击她,含混地糊弄了过去。

等所有资料都收集齐了,两人找了个日子,一起去民政局。

快到门口,邵云猛地收住脚步,回头瞅瞅走得极慢,且心事重重的曼芝,“你真的想好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曼芝愣了愣,继而倔犟地说:“谁说我想反悔。”心里却抑制不住彷徨。

邵云仔细盯着她的脸审视,目光中逐渐泛起一丝柔和,两手往裤袋里一插,低头笑笑,然后对她一扬头,“进去吧。”

曼芝闷头跟在他身后往里走,觉得自己简直不是进婚姻登记所,而是去赌场。

非年非节,人不多,手续很快办好,红艳艳的小册子拿在手里几乎没什么分量。

走出登记处,邵云随手翻开结婚证,端详了一会儿,嗤笑道:“你怎么这么老土?”

曼芝也在看,听他又在讥笑自己,正想反驳几句,然而见到照片上自己呆头呆脑的样子,确实有点木讷。大凡证件照,似乎很难拍得随人心意。再看看旁边的邵云,却是眉目清俊,且眉宇间有股说不出的逼人气质,的确比她像样多了。

她习惯性地对邵云一伸手,“给我吧,我来保管。”对于保管证件,她已经是一种本能反应了,总觉得放在别人那里不安全。

邵云却扬了扬眉,根本不听她的,把册子往上衣口袋里一塞,道:“这本是我的。”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前面。

曼芝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才又跟了上去。

领完了证,日子过得和从前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是,曼芝不用整日提心吊胆地提防邵云的脸色了。她对萌萌的爱也就更加一发不可收拾,从今往后,这就是她名正言顺的女儿了。

曼芝一直在考虑要怎样选个合适的时机,跟父亲和哥哥挑明自己结婚的事。她没有事先跟两人说起,因为一早就猜出他们会如何激烈地反对。

她还在斟酌得肝肠寸断的时候,他们却已经知道了。街道办给曼芝开未婚证明的大妈偶遇金宝时向他道喜,终于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曼芝面对家人怨愤的质问,感到无言以对。

海峰始终以为曼芝对萌萌的执著只是恢复疼痛的一个缓冲,万没料到她竟然当了真,要将这件事长久地执行下去,甚至为此不惜牺牲自己的终身幸福,怎能不痛心疾首!

“曼芝,你怎么跟曼绮一样糊涂,你这样做等于毁了自己!”

曼芝低着头不吭声,说什么都是徒劳,任何理由在父兄面前都是不被理解和接纳的,不如沉默是金。

海峰是真的急了,话也越说越重,劈头盖脸地砸向曼芝,令她的头垂得更低。

金宝终于沙哑着嗓子在一旁开了口,并不像海峰那样急怒交加,而是有些倦怠,“曼芝,你忘了从前说过的话了吧?”

曼芝怔住,有些不解地抬起头来,望向苍老的父亲。

“你说过,等大学毕了业,要挣好多的钱,让家里每个人都过上好日子。”金宝幽幽地说。他黝黑又满是褶皱的脸已然成了辛劳的象征,令曼芝从心里痛起来。可是更让她心痛的是父亲说的这番话,每个字都像尖利的针一样扎上她的心。

“爸,我没忘,你们……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能,一定能……”曼芝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金宝叹息一声,打断了她,“你以为,我们真的都在指望你不成?傻孩子,爸不过是希望你不要再跟从前一样辛苦,可以过上好日子……如果——你真觉得嫁给他能好过一点儿,我也没啥好说的。”

曼芝几乎就要落下泪来,可她竭力忍着,不能让爸爸和哥哥为自己伤心。她微笑着说:“爸,我觉得挺好,真的,邵云他……也不是像你们想象的那么坏……至少,因为姐姐的事,他肯和家里断了一切关系……而且,他对孩子,对我……都很好。”

金宝重重地咳起来,一张脸因为剧烈的咳嗽而变得酱紫。海峰给他轻轻地捶着背,面色有些悲哀,为曼芝,也为这个家。可是他终于也不再说什么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曼芝逐渐地把自己的一些随身物品从家里挪了过来,有时太晚了,她也会留下来过夜。邵云把大房间让给她和孩子,自己乐得去隔壁睡个圆润觉。

起初的一两次,曼芝还有些忐忑不安,毕竟对邵云那日的粗暴反应耿耿于怀,但时间稍长,见他并无异样,两下里都相安无事,曼芝才逐渐放下心来。

不久,曼芝买了些糖给大院周围的邻居发了,也算一个简单的召告仪式。那一声声真切的道喜比薄薄的结婚证更让曼芝有真实的感觉。

一个寂静的下午,萌萌睡着了,呼吸均匀。曼芝蹲在阳台上,看着远处高楼的顶层,突然心生凄楚,她竟然就这样把自己给嫁了。

时间向来是最微妙的东西,当你嫌它多时,简直每分每秒都凝滞了似的。一旦忘记了它,忽然一夜醒来,发现已经时过境迁。

三个月一下子就过去了,曼芝所有的心思都在萌萌身上,夜以继日地悉心照料着这个孩子。她还买了一堆育儿书籍,没事就看,似乎想以一种极为科学的方法来抚育孩子,邵云对此很不以为然。

“她将来能成什么样,多半是命运在安排,你费尽心思,只怕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他斜倚在沙发上,不屑地打击曼芝。

曼芝对他的论调早就习以为常,并不以为忤,依旧我行我素。

她渐渐悟出了一些和邵云相处的门道来,凡事不必跟他较真,真要恼他,就干脆不理不睬,他也无可奈何。如此一来,即使同在一个屋檐下,也能各行其是,互不干扰。况且,他多数时候都不在家,白天要做生意,晚上要应酬,曼芝从不过问他的行踪。相反,他偶尔无所事事待在家里的时候,她反而会觉得莫名地局促。

邵云说话算话,除了嘴上不甚饶人,倒从来没对她起过那方面的念头,连轻薄的语言都不曾有过。曼芝安心之余,有时不免也会胡思乱想,大概在他眼里,自己都算不上一个女人吧。然而她始终隐隐地困惑,他为什么要娶她?真的仅仅是为了孩子,或是他所说的报复?

曼芝没有觉得他对自己有多恶劣,生活虽然平淡如水,可也不至于像自己当初想象的那么糟糕。或许她真的是性情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只要能够安稳度日,也能觉得甘之如饴。

曼芝是个闲不住的人,虽然邵云每月都会给她丰足的家用,且只要她开口要什么,钱这方面他并不吝啬,但是她仍然会腾出时间来想方设法挣一点外快。她的内心深处十分排斥被人养着的方式,尽管她实际上干不了什么。替人踩踩缝纫机,糊些纸盒,最高级也不过是翻译些技术资料,可她依然极认真地干着,还偷偷记了账。看着纸上的数字从两位升至四位,她感到一丝满足。

当然,这些事都是瞒着邵云偷偷摸摸干的,如果让他发现,不给脸色看才怪。曼芝跟他相处的时间长了,知道他是个心气极高的人。也是,当初那么风光,出门都有一帮人前呼后拥,对比现在,真难为他了。

申玉芳常常会过来看看她们母女,只是话不多,太多的话题都要避过,只能拣些无关痛痒的事来说说。讲得最多的还是邵云小时候的事,曼芝听着格外新鲜有趣。在每个母亲的嘴里,孩子再顽劣,也是最可爱的。

偶尔,申玉芳也会委婉地提出希望曼芝能劝邵云回去看看。在她的唉声叹气间,曼芝知道邵俊康的情况并不好,她从来不接这样的话茬,她还没有伟大到替自己的仇人去当说客。

大院里的家庭妇女很多,她们对曼芝又都存着些好奇,一来二去,彼此熟稔起来,经常过来串个门,跟她说说话,打发掉一点无聊。

可是曼芝仍会觉得寂寞。由内心深处生出来的一种寂寥,在伤口逐渐愈合之后,这种感觉日益明显。她常常会想,如果没有这个变故,她现在应该在做什么呢?毋庸置疑,一定是在某家公司里勤勤恳恳地上班,或许会被老板骂,或许会和同事磕磕绊绊,但不管怎么假设,她都觉得是那样奢侈,那样美好。

还有小冯,她大概会和小冯在一起,他们也许正筹划着买房。她曾经说过,要买一间大大的房子,把房子装修得漂漂亮亮的,然后把家人全部接过来,让他们从此舒舒服服地住下去。她说这些话时,方竹韵就笑她不切实际,“你这种想法真是幼稚透顶,那小冯的家人如果也要住过来怎么办?你的房子又不是耶稣手里的那块饼,老也吃不完!”

曼芝也知道自己不现实,可是人总有需要做梦的时候,没有了梦想,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就像现在的她,虽然身体健康,可是在精神世界里,几乎等同于行尸走肉。

她私底下已经想好,再过两年,等萌萌上了幼儿园,她无论如何要出去找份事做。每天待在这样狭小的环境里,曼芝觉得自己也快发霉了。

天气渐热,萌萌好动,吃过饭就是一身汗。曼芝总是在午睡前先给她洗个澡,这样躺在床上不至于黏糊糊的。

小孩子或许都爱玩水,洗了一个澡后,地上湿漉漉的。曼芝也是一身的汗,感觉腰都快断了。正给萌萌穿衣服,门锁响了两下,邵云回来了。

曼芝着实意外,他很少在这个钟点出现在家里,就不免问了一句。

“跟几个厂商在附近吃饭,有点不舒服,回来歇会儿。”邵云说话间,有微微的酒气飘过来,曼芝注意到他的脸果然是红的。

“你喝醉了吧?”

邵云笑笑,往沙发上倒下去,“谁说的,想让我喝醉可不容易。”

曼芝替萌萌收拾好,把她放在邵云身边,嘱咐他看一下,自己俯身去端水盆。

她穿着很家常的一件无袖连衣裙,领口有点低,弯腰下去时,角度正好对着邵云。几缕发丝散落下来,随着她的动作飘荡摇曳。

曼芝在卫生间里清理完澡盆出来,见邵云左手夹了支烟,右手举着打火机正要点,赶紧出声阻止:“哎,别在屋里抽呀。”

邵云似乎有点发怔,听她这么说,也没反驳,起身往阳台上去了。

曼芝把萌萌安置在床上,她还没玩累,咿咿呀呀不肯就范。曼芝只得耐心地哄着她,用手轻轻拍着她藕段一样的小腿。她拍得慢且有节奏,渐渐地,萌萌安静下来,眼皮沉重。

曼芝还是闻到了烟味,对这刺鼻的味道极为敏感。她皱起了眉,心里甚为恼怒,待萌萌睡着,就往阳台走。

邵云倚在栏杆上,若有所思地抽着烟,初夏的暖风徐徐吹来,酒有些上头。

曼芝上前直接夺过他指间的烟,往地上一扔,抬脚踩灭。

邵云愕然地回身望着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拜托你以后不要在这个房子的任何一个角落点烟,否则,萌萌就等于在吸二手烟。你作为父亲,就不能考虑得周全些?”

邵云瞪眼看着她,曼芝虽然一脸愠意,可那张脸却是无比生动的,白皙的面庞,红润的唇,还有那双剪水般的眼眸,此刻因为生气,格外明亮。

他蓦地心浮气躁,竟然对她发不出脾气来,只低低说了一句:“不要惹我。”就迅速转过身去,心里那久违的异样又升腾起来,丝丝缕缕爬遍周身。

曼芝本来是做好了迎战准备的,就吸烟这件事,她忍他很久了。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不接招,好似一拳打在空处,有点没着没落的。

“你也别惹我。”她小声嘟囔了一句,仿佛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台阶,扭头欲回屋里。

邵云听到了她那句挑衅的低语,猛然间返身,一把将她拽回来,“你说什么?”

曼芝吃了一惊,完全没有提防他会突然之间有如此激烈的反应,可是后悔也没有用了。

她的后背被紧紧地挤在阳台粗陋的水泥墙上,细碎的沙粒摩擦着皮肤,有点麻麻的难觉。

邵云的脸近在咫尺,深邃的眼里星火闪烁,还有他身上的气息,既熟悉又陌生,整个地包拢她。曼芝只觉得头晕目眩,几乎丧失心跳。她努力使自己镇定,沉声道:“放开我。”

邵云没有放手,相反,伸出右手捏住曼芝的下巴轻轻往上一抬,迫她与自己对视。

他此刻的目光几乎称得上是温柔的,又隐约有两簇火焰在跳动。刹那间,曼芝怀疑他想起了曼绮。这个念头一经产生,她就觉得如此可信,同时又令她有一丝莫名的怅然。

他目光渐移,转落在她鲜嫩的唇上,长久地凝视那里。曼芝意识到了什么,骤然间慌乱起来。

眼看他带着火热的温度缓缓地俯下脸来,他的整张脸笼罩在曼芝的上方,似乎形成一个巨大的yīn影。曼芝心惊肉跳,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可是她不能由着他,慌乱之间低呼了一句:“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邵云乍听之下,仿佛被施了定身术,顿在那里。他的唇几乎就要碰触到她的,可是他终于还是停住了,慢慢地直起腰来,紧盯着她,目光逐渐冷去。

他往后退了一步,放开了她,唇边泛起一丝冷笑,“我差点忘了,你是要当贞女的。”他讥讽地说完,几步踏进屋去。

曼芝还怔忡地立在阳台上,呆得像一尊木雕。其实她并没有想什么,只是感觉有些透不过气来,仿佛缺氧一般。

等她进去,邵云已经不在屋里。

那个晚上,他通宵都没有回来。

夜里,曼芝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白天的镜头像电影回放一样在眼前不断闪过,搅得她心烦意乱。

最终,她强迫自己认定,他只是喝醉了。

萌萌满了周岁后,渐渐会开口说话了。

许多关于孩子的缤纷回忆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模糊,可是曼芝始终忘不了第一次听到萌萌叫自己妈妈时的情景。

那一声稚软的呼唤让她整个人当场呆住,仿佛被电流击中一般。那一刻,她甚至觉得是曼绮的灵魂附在了自己身上,她激动得几乎要流泪。所有的辛劳、所有的委屈顿时化为灰烬,随风而去,曼芝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萌萌最先学会的一句完整的话是“妈妈,萌萌要”。每当她饿了,渴了,要嘘嘘,或是想玩,脱口而出的总是这样一句话。

曼芝对她的这句话特别着迷,每次听到她这样喊,哪怕手边有再急的事也会停下来,慌忙地过去满足她。

自从有了曼芝,邵云对萌萌几乎可以说是敬而远之。这并不表示他不爱孩子,只是他真的害怕被一个小孩时刻缠住的感觉。他没有多少经验,常常被搞得手忙脚乱。当萌萌开始使用语言后,她的世界一下子丰富起来。在邵云眼里,萌萌似乎到此刻才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人,有思想,也会表达,而这之前,她和一只小动物没有太大的分别。

然而萌萌跟他并不亲近。邵云偶尔来了兴致,去逗弄她,萌萌总是一副不耐烦的表情,那样子跟邵云像极了。发生了状况,她依旧是回头找曼芝,“妈妈,萌萌要。”

好在邵云并不介意,有得必有失,而他也非经常会心血来潮的人,只要萌萌在自己身边就好,她跟谁亲并不重要。

曼芝常常会带萌萌回苏家去。金宝和海峰在万般无奈中也不得不逐渐接受这个事实。不管怎么样,曼芝的生活已经恢复了正常,虽然不尽如人意。

海峰到了三十岁,终于谈上了一个稳定的女朋友,和他一个厂的,叫刘淑珍,人极爽快,长得也很周正,跟海峰很谈得来,彼此来往了一年,终于打算在这年的新春结婚。

曼芝真心替哥哥高兴。她把自己打零工一分一分攒下来的钱全都拿了出来,给海峰置办婚娶物品,从锅碗瓢盆到床上用品,简直是当自己的事情在Cāo办。海峰虽然工作多年,但积蓄不多,光为翻修房子就花了一大笔费用。

内心深处,曼芝不是没有遗憾的,哪个女孩没憧憬过做新娘的梦?穿着白色的婚纱,款款走上红地毯,对面站着自己心仪的那个男人。

曼芝自己已经不可能了,可是她愿意看到哥哥伴着他喜欢的女孩,幸福地经历她曾幻想过的一切。

到了婚礼前一天,曼芝犹疑地问邵云去不去,他当然说不去。他很少去苏家,每次去,也是坐一会儿就急着想走。那里是曼绮生活过的地方,他本能地怕,怕那好不容易驱散的噩梦重新归来。更何况,苏家的亲戚鲜有不知道曼绮的事情的,他去了,徒增谈资。

邵云封了个特别厚的红包塞给曼芝,嘱咐她带去了事。她多少明白他的心思,所以也不勉强。

亲戚们很多都是久未谋面的,曼芝这样惹眼地抱着个孩子去,窃窃私语的人甚多,连海峰都担忧起来,生怕曼芝受不了。然而她坐在主桌上谈笑自若,周到地主持着男方家里应尽的事宜,丝毫没有怯懦之色,令亲朋好友刮目相看。

心里并非不难过,只是她明白,要想过得正常,就不能再逃避。不是说生活是一面镜子吗?你对它微笑,它会回报以微笑,你对它哭泣,它也只能还你一张哭丧的脸。

曼芝要好好地微笑着生活,为了萌萌,也为了自己。

忙过了新年,日子过得特别快。曼芝不再彷徨,她把时间分割成几块,分别做了计划,有条不紊地实施。除了继续做些零活儿,她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对萌萌的教育上,教她念诗,陪她玩智力游戏,甚至有些Cāo之过急地教她简单的数学。

两周岁不到的孩子,注意力极其有限,曼芝觉得自己够耐心了,可萌萌还是今天教明天忘。她不无遗憾地发现萌萌并非天才。

邵云虽然不干涉她的行为,却也很留意,见她偶尔流露出失落的表情,就会讥讽她在拔苗助长。

他对曼芝依然是不冷不热的态度。自从那次阳台事件后,他似乎刻意回避跟她单独相处的机会。他们之间没有多少交流的空间,但因为磨合久了,也不再频繁地发生口角。从表面上看,和所有家庭和睦的夫妻无异。

偶尔天气晴朗,邵云也肯陪曼芝推着萌萌的童车出去走走。一家三口漫步在街上,颇能引来路人艳羡的目光。每逢此时,曼芝总有些惶然,她天生不爱虚假的东西。有时又忍不住会恍惚地想,如果是曼绮跟他们相伴,该是多么完美。一念及此,心里又开始咝咝地痛起来。

以后即使有这样三人行的机会,她也会借故避开。

饭局才刚开始,邵云的手机就响了,他正在给张昆斟酒。

冯涛说:“阿云,赶紧接电话。不会是姓童那小子打来的吧,价钱开得太低,他反悔了不成?”

邵云从容不迫地取出手机,冷哼道:“字都签了,还反什么悔?”

张昆乐道:“我们云少现在压价的手段越来越厉害了,真正是虎父无犬子啊!”

邵云听了他这句话,很不舒服,一边皱起眉头,一边扫了眼手机屏上的号码,很陌生。

他按通了,不耐烦地“喂”了一声。

“是我。”电话里传来曼芝的声音,有点怯怯的。

邵云很少接到她的电话,心头不免跳了一跳,语气却是极懒散的,“什么事?”

听她的口气,他也猜得出不会是好事。

果然,曼芝慢吞吞地说:“吃过晚饭,我带萌萌下去转悠,回来时,发现钥匙落在屋里了……我在刘姨这里打的电话。”

邵云深深吸了口气,冷淡地质问:“那你要我怎么样?现在就回去?”

“不,不用。”曼芝哪敢劳他大驾,顿了顿,问,“你在哪儿?我过去找你吧。”

邵云沉默了一会儿,也不想挪步,遂告诉她饭店的地址,又道:“你打车过来吧,快一点。”

挂了电话,古超早已从洗手间出来,一屁股在邵云身旁坐下。

冯涛奚落他,“就你最熊,酒还没喝呢,就开始跑厕所了,是不是肾有什么问题啊?”

一群人里,古超是经常被取乐的一个,全源于他那张口没遮拦的嘴和比较简单的脑子。

古超呸了他一口,“扯淡吧你!”

张昆哂笑,“那倒说不定。我们这些人里头,数你最色,见个女的就起生理反应。”

几个人暧昧地大笑起来,古超先还瞪着眼,后来撑不住也笑了。

“刚才接谁电话呢?脸上神采奕奕的。”古超也有狡猾的时候,此刻拼命想把话题往邵云身上转。

“嗬,听听,老古现在也会用成语了,说起话来文绉绉的。”冯涛接着乐。

“保姆。”邵云淡淡地回了句。

“孩子没事吧。”张昆关切地问。

“没什么,钥匙忘屋里了。”邵云说着,不想多谈,举起杯。

都是很熟的朋友,并不觉得拘束,酒喝得格外热闹。

古超是属于越喝嗓门越大的那种,若是开了口,别人就很难插得上嘴,讲来讲去,也无非是哪个娱乐城的妞儿最靓,哪里的按摩女郎最出挑。旁人听着,只当是下酒菜。

邵云今天有些沉默,一边慢慢喝着酒,目光时不时就往二楼的楼梯口瞟。心里有些犹疑,刚才是否不该答应曼芝让她过来。他其实应该回去一趟的,只是不愿意让曼芝觉得自己过于热心了。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但总也有到头的时候。正心神不宁间,曼芝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视野里。

嘈杂的环境中,她伸长了脖子在找,娇小的身形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单薄了许多,隐隐透出无措。

邵云没有站起来向她示意,只是远远地望着,看她焦灼的目光来回搜寻。忽然有点恍惚,仿佛从来不曾认识过她。

曼芝终于看见了邵云,脸上顿时漾起释然的笑意,快步走过来,“这儿真难找,我绕了几个弯,还问了人才摸过来。”

邵云蹙眉道:“你没打车?”

“嗯,你说在金桂路,我想想有点远,反正出了巷口就是车站。”

邵云无语地瞅了她一眼,从口袋里抓出一串钥匙,抖了抖,将大门钥匙解下,递过去。

曼芝接在手里,才发现同桌的几个人都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有点不好意思。

邵云似乎并不想介绍在座的给她认识。她抬手理了一下鬓边的散发,出于礼貌,对着一桌人含糊地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

邵云没有留她,只闲闲地说:“你还是打车回去吧,晚了路上不安全。”

依旧是不耐烦的口吻,曼芝心里到底暖了一暖,“哎”了一声,快步走了。

古超目瞪口呆地看着邵云,“这,这就是你家的保姆?”

邵云不理他,继续喝酒。

古超偏偏是个没眼色的,还继续没遮没拦地说:“云少,你这个保姆我怎么看着比歌城里的小姐都水灵啊,哪儿找来的?要不,替我也弄一个?”

邵云已经在拧眉,冯涛冷眼旁观,看出了点端倪,赶紧端起杯子重新吆喝着拼酒。

几杯酒下去,古超分外来劲,涎着脸靠近邵云,挤眉弄眼地说:“我刚才看她走路的样子,一准还没被人动过。呵呵,你真够可以的,放着这样的货色在身边居然能忍得住,不太像你平常的为人啊!”

冯涛听他这通胡扯,思忖邵云**要动怒。他向来圆通,虽然邵云面上始终淡淡的,但凭着直觉,他还是大约掂量出了那女孩在邵云心里的分量。

正待训斥古超两句,打个圆场,邵云已经猝不及防地站起身,左手抓过近前的一瓶红酒,右手一把捏住古超的下巴,将瓶口对准他的嘴,狠狠地灌了下去。

古超一蹦三尺高,狂乱地跳起身来,仍是连呛了几口,xiōng前一片濡湿。他又惊又怒,吼道:“你干什么?”

邵云轻轻笑了笑,手一松,酒瓶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深红的汁液溅得四处都是。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坐下,冷冷地扬起眉道:“你嘴巴太臭,我替你洗洗。”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古超虽然素来惧他几分,终究是当着大家的面,有点下不来台,恨恨地矗立着,双拳紧握。

邵云讥讽地盯着他,似笑非笑道:“怎么着,还想打架?走啊,我愿意奉陪!”

张昆打着哈哈过来,拍拍古超的肩,是对他说,同时也是对邵云道:“好啦好啦,都是兄弟,抬头不见低头见,何至于要翻脸。云少的脾气是急了点儿,老古你说的那些玩意儿也太不像话。”

冯涛适时地起身,笑道:“昆子说得没错,有什么误会大家讲清楚就算了,以后还是兄弟。”

彼此都劝了一轮,古超清醒了些,尽管不明白邵云为何发这么大脾气,但总是自己惹出的事端,他虽然粗鄙,倒也拿得起放得下,先过去道了歉。

邵云神色放缓,他也不想太过分,举起酒杯跟古超的杯子碰了碰,算和了。

饭后又换了个场子去散心,权当古超赔罪。

邵云对始终娇滴滴地缠在身上的佳丽突然腻味起来,感觉兴味索然,随便找了个理由提前离开了。

第十八章 俘虏

他久已渴望的身体,此刻就在怀中,可是她的生涩竟惹起他无尽的怜惜。他从未见过如此娇软的曼芝,心神激荡,难以自持。

曼芝赶回大院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她从刘姨手上把萌萌接过来,小家伙已经吮着手指睡着了。

“先还挺乖的,后来老见不着你,就闹开了。这孩子,脾气真犟,我哄都哄不住,最后哭累了,自己睡着了,唉,真是!”

曼芝十分歉疚,尤其心疼萌萌,直怪自己糊涂了一回。

道了谢,把萌萌接回家里,直接放到小床上。她睡得憨甜,始终没醒。

曼芝冲完澡,回到房间。拉窗帘时,看到窗外夜色深沉,邵云还没有回来,她无端地叹了口气。

躺在床上,不敢轻易入睡,因为要替邵云留门。

也不知过了多久,睡意蒙眬间,听到有凌乱的敲门声传入耳朵。她急忙揉了揉眼睛下床,左手一边习惯地去枕头底下摸出表来扫了一眼。十一点还没到,似乎比往日回来得早些。

打开门,邵云醉醺醺地晃进来,曼芝不由得往后让了一步,微微皱紧眉头。

两个人并不多话,邵云直接往卫生间里闯,曼芝关上了大门,随即返身回房。

她醒了就很难立刻睡着,伸手替小床上的萌萌掖了掖被子。小家伙身体扭动了两下,有点焦躁,曼芝会意,她一定是想尿尿,可是又贪睡,不肯醒。

曼芝将痰盂用纸垫了放在床上,然后把睡得七荤八素的萌萌抱起来,往痰盂上一放,“来,萌萌,嘘嘘完了再睡啊!”

萌萌很有本事,耷拉着小脑瓜,眼睛丝毫不睁,可过了一会儿就听到有急促的尿尿声传来,曼芝止不住想笑。

本想去卫生间把痰盂清理了,走到门口她又止住脚步,用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邵云似乎还没进房间,她不想跟他在外面狭路相逢。

刚弯腰放下手上的痰盂,门就被砰然推开,邵云居然大大咧咧地闯进来。

曼芝讶异地望着他懒散地挪到床边,直直地躺下去。

虽然已经洗漱过了,然而清凉的薄荷味依旧没有压住酒气。

曼芝蹙眉走到他跟前,毫不客气地抬脚踢踢他半垂在床沿下的腿,轻声提醒道:“你走错房间了。”

邵云并没十分醉,听到她的话,反而笑起来,“谁说我走错了?你是我老婆,那边睡着的是我女儿。”

看他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曼芝又好气又好笑,可是也不便跟他争论,他正是半醉半醒的时候,说多了反而纠缠不清。

想想还是不跟他计较了,索性和他换个房间睡吧。

曼芝走到小床边,俯身去抱萌萌。她睡得很香,曼芝看着她稚嫩的小脸,紧紧闭着的双目,实在舍不得惊扰她。

正无奈间,邵云忽然笑道:“我想起来了——我们是假结婚。”

他挣扎着起身,一边说:“我走。”口气居然有些怅然。

脚步踉跄了一下,到底还是跨了出去,曼芝暗松了口气。

倒完痰盂,曼芝重新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格外清醒。

床上有邵云残留的气息,淡而轻浅,曼芝有些不习惯。

她蓦地想起邵云的钥匙还在自己这里,明天早上如果他走得早,可能会忘记取走,到时只怕又有话说。这样想着,她爬了起来。

打开客厅的小灯,曼芝一眼看到隔壁的房间门半敞着。她低头看看手里的钥匙,没来由地紧张了一下,几乎想返身回去。

邵云醉成那样,应该早已睡着了,曼芝在心里嘲笑自己的胆怯,举步过去。

小房间里很黑,乍然从亮处往暗处走,眼睛不太适应。她没敢开灯,凭着感觉往床边的柜子摸去,邵云一向喜欢把钱包和钥匙等零碎的物品搁在那上面。

还是不小心踢到凳脚,痛得她直吸气。

黑暗里,听到邵云幽幽的声音:“你进来干什么?”

曼芝吃了一惊,他的说话声近在咫尺,几乎就在她的耳朵根下响起。她定了定神,总算看清邵云并没躺在床上,而是坐在她踢到的那张椅子上,正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

曼芝有些紧张,仿佛被当场逮住的小贼,虚弱地朝他笑了笑,“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赶紧把手里的钥匙递过去,“这个还你,我怕明天早上忘记了。”

邵云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并不动弹。

曼芝举了一会儿,有些尴尬,讪讪地道:“那我放你床边柜上吧。”

手没来得及缩回来,就被邵云拽住,只轻轻一拉,就将她整个人拖进怀中。

曼芝大惊失色,钥匙跌落在地板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邵云的双臂随即有力地箍住了她的身体,连带她的一双手也被缚住。她根本挣扎不开,只能这样坐在他腿上,看不见他的脸,却能感觉得到他的呼吸。

“放开我,你喝醉了。”她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异样,可还是微微有些抖。

邵云凑近她,温热的气息吹拂在她的耳垂,她紧张得不敢喘气。

“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坐在这里吗?”他低低地开口,语气充满了魅惑,“我想不通……你凭什么能成功地搅进我的生活?”

他说话时,嘴唇几乎是贴着她的肌肤在游走。曼芝只觉得阵阵麻栗从脖颈处传来,肆意蔓延,直达心里。

“你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团糟,却还能如此心安理得地出现在我面前,这究竟是为什么?”

他说得极慢,每一个字都能清晰地钻进曼芝的耳朵。她接收到了,却无法拼凑出完整的意思,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她的注意力全被他炙热的动作牵制住了。

他也根本不需要她的回答,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同时,已然亲上了她的肌肤。

他细细地啃咬,令曼芝刹那间软弱无力。思维早已停滞,一向自诩聪明的她只剩了一个问题不停地旋绕在耳边:怎么办?怎么办?

答案还没出来,邵云已扳过她的脸,照着她的唇重重地吻了下去。

在此之前,他不止一次地猜测那张激怒过他数次的嘴究竟会是怎样的滋味?现在,他真切地体会到了,的确与别的女人不同,似乎更柔软,更芬芳……

曼芝完全呆住了,连困扰她的问题也已经被挤得没了形状,只有汹涌的碎片堆起来,又散开去,发出刺耳的喧嚣。

邵云长久而霸道地辗转在她的唇上,然后,舌头充满挑逗地攻开她的齿间,长驱直入。

曼芝只觉得耳热心跳,猛醒似的想伸手推开他,可是反而被他捉住双手,牢牢地按在身后。

她以为这已是顶峰了,殊不料才刚刚开始。他的手沾满了欲望,袭上她的身体,所到之处,有如电流通过。更令她恐慌的是,他似乎燃起了她体内自己从不曾发现过的热情。曼芝又战栗又害怕,拼命躲闪,可哪里是邵云的对手?!

他突然双手一紧,将她一把抱起。曼芝理智尚存,扭动身子,胡乱地抵御,“不——”

他不容她拒绝,低下头,双唇再次堵了上来。满世界都是他的气息,他的味道,曼芝彻底晕眩了。

密密匝匝地吻压下来,令她窒息和沉迷。恍惚中,她感到邵云滚烫的身躯覆了上来,她乱成泥淖的心中爬满了疑问,怎么会变成这样?

然而,所有的力量似乎都从体内抽离,她已无力反抗……

曼芝蓦地低呼出声,钻心的疼痛令她痉挛,她面庞扭曲,眼泪几乎要破堤而出。

邵云一呆,稍一迟疑,还是退了出来,没敢用强。

他久已渴望的身体,此刻就在怀中,可是她的生涩竟惹起他无尽的怜惜。他从未见过如此娇软的曼芝,心神激荡,难以自持。

俯下身,他极温柔地吻她的唇、细腻的颈和肩,一切女人敏感的地方。他要软化她。

“别怕……放松,放松。”他在她耳边低喃,声音仿若催眠。

今晚的邵云,和平常判若两人,格外地柔情似水。渐渐地,曼芝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肢体也随之柔软,她在他轻柔的触摸中,像阳光下的雪一点点地融化开去。

他如此小心翼翼地对待她,仿佛她是他最珍视的宝物。

曼芝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乱,几乎没有意识到他已经侵入体内。她从不知道男人和女人可以结合得如此紧密。意识已然远去,只有感官的体验异常真实地存在。随着他有节律的冲撞,她感觉自己像飘浮在摇曳的云端,耳边回荡的是他一声紧过一声的喘息……

爆发的瞬间,邵云突然变了脸色,迅速地俯首死死吻住她的唇。

昏昏沉沉间,她听到邵云缠绵地低唤:“曼芝……”犹如一声痛苦的叹息。

她倦得睁不开眼,心里有烛火似的光亮在跃动,忽明忽暗,仿佛清楚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明白。

一觉醒来,头痛欲裂。

邵云起身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夜里那一幕幕火热的镜头逐渐泛了上来,他有点儿坐不住了。

房间外面,一如既往地干干净净,然而,曼芝不在客厅。

卧室里,萌萌还没醒,独自睡着。

邵云有些发慌,几步跨到阳台口,终于看见了她。

曼芝整个人蜷缩在凳上,木雕一样盯着远处,仿佛入定。长长的秀发从两边散落下来,瀑布似的流畅,一张脸半遮半掩,带着落寞的神色。

邵云攥紧手心,心里涌起一丝羞惭,酒真误事。

他清了清嗓子,发出声响,曼芝这才被惊动了,一转头,看见他,眼帘慌忙一垂,有些不知所措。

她随即从凳上跨下来,低着头从他身边擦过,一声不吭地进了屋子。

邵云难堪地站在原地,没有跟进去,愣了一会儿,走到栏杆前倚着,百无聊赖地俯视下面的院子。

早起的人们已经开始在晾晒衣服,上班族则推了自行车往院外走,一切都井然有序。

就这样看了好一会儿,思绪仍是乱作一团。他的手习惯性地探进衣袋,想掏烟出来,结果发现还穿着睡衣,口袋里空空如也。

返身往屋里走,心情陡然感到一丝紧张。

曼芝已经换了衣服,头发也端正地束在脑后,跟平常一样干净利落。她正坐在餐桌前低眉喝粥,给他也盛了一碗,端端正正地搁在桌子的另一面。她的脸上掩藏得很好,再也看不出什么异样的神色。

他瞟了眼曼芝,又看了看那碗热气腾腾的粥,竭力想从中搜寻出点儿曼芝的心思,然而脑子似乎不怎么管用。

慢吞吞地去卫生间洗漱了出来,然后在她对面坐下,用调羹搅着,默默地吃起来。

两人都不说话,甚至,彼此不敢多看一眼。邵云生平还从来没有体会过如此尴尬的滋味,几次想说点什么,然而喉咙干涩,无法成句。

粥吃到一半,萌萌醒了,在房里哼哼,曼芝撇下碗筷就跑了进去。

邵云闷头吞完,感觉有点窒闷,只想尽早离开。

换好衣服向外走时,脚底踩到一个异物。他低头看了一眼,是他的大门钥匙,捡起来掂在手中,仿佛一枚证据。他怔怔地瞅了一会儿,不声不响地塞进了裤袋。

走到大门口,邵云犹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折回来,停在曼芝的房门边,“我,我走了。”他望着她,低声说。

曼芝埋头给萌萌穿衣服,听到他对自己说话,有点慌张,头都没抬,只胡乱应了一声:“哦。”

邵云眼睁睁地看着她忙碌到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怅然若失,又站了会儿,终于走了。

曼芝听到关门声,顿时如释重负。

萌萌见她始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很不满,凑着她的耳朵不停地叫唤:“妈妈——妈妈,萌萌饿。”还在她面颊上使劲啄了一口,那麻麻酥酥的感觉仿佛唤醒了曼芝的某些记忆,她的脸上渐渐泛起红晕。

张昆一早到了铺子,看见邵云已经端坐在椅子里,很意外。

“今天来这么早?”他端详邵云的脸色,“怎么无精打采的?是不是……昨晚上在哪里玩得过火了点儿?”张昆的脸上浮起猥琐的笑容。

邵云没心思理他,始终拧着眉,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仿佛有很重的心事,整个人都被笼罩在蓝色的烟雾里。

“嗨嗨,肺还要不要啦!少抽点儿吧你,回头又有客人抱怨这里味儿重了。”张昆边说边去开窗户,嘴里嘟囔道,“清洁工怎么还没把垃圾运走,越来越不像话了。”

他们的商铺在建材大楼里面,有统一的物业管理,但服务很一般。

邵云走到楼外的停车场,刚巧看见自己铺子里的帮工小范从货车上下来,嘴里骂骂咧咧的,还抬脚去踢车身。

“车子怎么了?”他嗓音沙哑地问了一句。

小范冷不丁抬头看见邵云走过来,倒是一窘,讪讪地道:“老挂不进挡,七十公里都拉不满,以后不敢上高速了。”

邵云听了,随即甩掉手上的烟蒂,快走几步,轻盈地跃上车,道:“我找人去修修。”一边已经发动了车子。

小范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开了车扬长而去。

进了铺子,张昆正在打电话,嗓门一下子高了许多,口气却很无奈。

“哦,也成,那里近。”又忍不住大声嘱咐,“路上千万小心!”

挂了电话,瞪住小范就吼:“你有病啊!居然让他开那辆破车去修!这万一要出点什么事儿,谁负责任?他们家老爷子可是出了名的狠主儿!”

小范无限委屈地说:“我哪里知道?他自己要去的嘛!我连拦都没来得及。”

张昆又是不安又是光火,在窗前踱了两个来回,愤愤地道:“真他妈吃错药了。”

曼芝一整天都有些失魂落魄。

明明做着某件事情,思绪却飘出去十万八千里,可又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

下午,萌萌终于睡着了,屋子里突然静下来。曼芝坐在沙发上,那浓重的虚弱感又包围过来,吞噬着她。她紧缩成一团,无意识地啃着指甲,努力思考,就像从前上学解不出题目时那样。可是思绪总也拢不到一处,飘飘荡荡,犹如攀附在从悬崖顶甩下的一根绳子上,孤零零地在半空中摇摆,随时有可能掉落谷底。她觉得不踏实,哪里都不踏实。

出了会儿神,她突然赤脚冲进房间,翻箱倒柜,最后在抽屉顶层的档案袋里小心翼翼地拖出了一本红红的小册子,她和邵云的结婚证。

翻开来,彩色的相片上,她和邵云肩并肩地靠着,两人都没有笑,显得相当严肃,但挨得却是极紧,摄影师一再要求的。

曼芝久久地盯着照片,慢慢伸出手去,指间在两人的脸上轻轻摩挲,一遍又一遍,竭力要抓住一点真实。渐渐地,无处着落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早早地给萌萌喂过晚饭,曼芝照旧带她出去走走。

这片老城区很大,沸沸扬扬地闹拆迁都几年了,始终没有定论。傍晚时分,来往的人不少。

萌萌早就会走路了,一到人群里,就格外兴奋,死活要挣脱曼芝的手自己撒欢跑。曼芝拗不过她,只能小跑着护在她身边。

小区的路上,来往的自行车很多,她得细心留神,结果比抱着萌萌还累。

好容易揪住她,两人一起在亭子间的木凳上坐一会儿。萌萌又开始倒腾她的头发,东拉拉,西扯扯,时而凑到她脸上去吻一口,表示她对曼芝的亲昵。

曼芝对她总是很宽容,由着她胡闹。今天更是心不在焉,一双眼睛总会情不自禁往路口瞟去,一旦自己惊觉,顿时觉得羞赧。

天色渐黑,路上逛的人也少了,曼芝只得牵着萌萌往回走。

进了院子,她抬头往自家的窗户望,漆黑一片,邵云当然还没回来。

她怔怔地站着,脑子里始终乱乱的。

牵住萌萌的手被晃动了两下,萌萌娇嫩的声音在嚷:“妈妈走,妈妈走嘛!”

曼芝醒悟似的朝她笑笑,“好,咱们回家。”

上了楼梯,曼芝一眼看到门口立着一个黑影,心跳顿时咚咚加快。走近一些,却发现是个陌生的男孩,皮肤白净,眉眼隐隐透出熟稔,却是一脸的惶恐相。

“你找谁?”曼芝手里紧紧地攥住萌萌,警觉地问。她并不慌张,这男孩看起来面善得很。

男孩略带惊讶地望向她,用手朝前指指,“你们,是住这一户的?”

曼芝点头。

男孩满是忧色的眼睛突然一亮,“你是……嫂子吧,我是邵云的弟弟,我叫邵雷。”

曼芝这才恍悟,难怪看他这么脸熟。

邵云从不跟她说家里的事,她还是从申玉芳那里听说邵雷的,但素未谋面。没想到今天他会出现在这里。

乍然听到他叫自己嫂子,曼芝有点窘,胡乱地拂了拂额前的刘海,“你来找邵云?他……还没回来呢。”

说着开了门,把他让进屋里。

邵雷的脸上重新恢复了焦虑的神色,急道:“我打他手机关机,到铺子去找,朋友说他出去办事了。真是急死我!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这我可说不准——发生什么事了?”

“我爸,我爸他不行了。”邵雷沮丧的声音里有些哽咽。

曼芝的脑子有片刻的迟滞,听到这个消息,竟分辨不出自己是喜是忧,更多的是木然。

邵雷哪有心思无限期地等下去,草草写了个医院的地址给曼芝,“麻烦你见到我哥,就让他赶紧过去,越快越好!”

曼芝接过来,点了点头,将条子压在桌上。

邵雷似乎有些疑虑地扫了她一眼,但没再说什么,匆匆走了。

这一晚,曼芝始终睡得浅,还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她在梦里拼命挣扎,累得不行。

门外一有响动,她就惊醒了,身上有些微的冷汗。她定了定神,又去看表,已是凌晨三点。在床上犹豫了两分钟,她还是翻身下来,打开了房门。

邵云没有立刻回房,坐在沙发上发呆,一抬头,看见曼芝,很是惊诧,没想到她会迎出来。

曼芝倚在门框处,没有踏足出去。她穿着白底碎花的睡衣睡裤,长发披肩。灯光下,面色格外白净,望向他的眼睛却是闪闪烁烁的,不再像往常那样犀利。

一整天,邵云都在跟自己抗争,拼命地想赶走不断浮现在脑海中的曼芝的身影,然而总是失败。现在,她就站在自己面前,他却反而觉得不真实起来。

邵云突然间无法正视她,极其不自然地掉过头去,呼吸竟有些急促起来。

“你弟弟今天来找过你。”她缓缓地说,“他说你没在铺子上,打你电话又不通。”

邵云听见,干咳了一下,低声道:“我一天都在外面,手机没电了。”仿佛完全是在解释给她听。

曼芝咬着嘴唇,不知道该怎样继续说下去。虽然她对邵俊康没有任何好感,甚至仇恨,可是她毕竟不是幸灾乐祸之人,她自己也曾经失去过至亲,很明白那是怎样一种可怕的滋味。她不知道邵云会对这样一个残忍的消息有如何的反应。

然而,她还是必须说出来:“他说——你爸爸……病危。”

邵云赫然间扭头盯住她,悚然发问:“什么?”

曼芝望着他惊惧的神色,嘴唇有些发干,但还是重复了一遍,“你爸爸……可能不行了。”

邵云脸上的肌肉开始剧烈地抖动,他腾地站起来,动作过快,身子晃了两晃,脚下却挪不开步,脑子里一片空白。

曼芝走过去,将桌上写着地址的字条递给他,轻轻地说:“去看看他吧。”

邵云愣神片刻,拔腿疯狂地冲了出去。

曼芝看着半洞开的门,愣了许久,才走过去将它关好。

邵云一口气闯到医院的特护病房。

房间里是满满的人,他的眼睛急切地朝床上扫去。邵俊康静静地躺在那里,眼睛闭着,神色平静。申玉芳呆坐在旁边,悲凉的神色足以说明一切。

他的心轰地向下坠去,直坠到无底的深渊。

邵雷在无比悲恸中抬起头来,看到站在门口的哥哥,大叫一声,带了怨愤,“哥!你怎么才来啊!”

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面色惨白的邵云,一片寂静。

邵云没有跨上前,也没人出声让他进去。他扳住门框的手死死地往里抠着,仿佛能滴出血来。

他久久地站着,望着去世的父亲,已然成了雕像。

律师读完财产分配的遗嘱,郑重地抬起头,目光逐一向在座的众人扫去。

申玉芳暗自垂泪,邵云低头不语,邵雷始终眉头紧锁。邵俊邦的神色最难琢磨,仿佛所有的真实情感都收拢起来,只留了一副最平和的面具示人,分辨不出喜忧。

“如果大家没什么意见,请在这份文件上签字。”律师继续按程序进行。

邵雷再也耐不住,开口道:“为什么大哥的股份比我跟二叔都少?”

遗嘱里写得再清楚不过,控股最多的是申玉芳,占了三成,其次是邵俊邦和邵雷,各占二成,邵云仅占03成。与邵俊康一起打江山的元老早在上市后就优先购走一部分,剩余的全部都投入股市。

这样的分配目的非常明显,邵云基本被踢出局外。申玉芳是名义上的董事长,但她不可能过问公司的具体事务,而邵雷还在攻读硕士学位,暂时也不能效力,大权基本全部落在总经理兼代理董事长邵俊邦的手中。

邵雷的话明显带着火药味,他终究是替哥哥鸣不平的。关于邵俊邦的传闻,他和父亲都听说了不少,不可能没有担忧,只是他搞不懂父亲为什么最终还会有这样的安排。

邵俊邦岂能听不出邵雷问话中的意图,然而他并不开口,沉稳地坐着,神色如常。

律师十分尽责,翻开遗嘱,审视了几眼,解释道:“这个问题,邵老先生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鉴于邵云先生之前单方面宣布跟邵家脱离一切关系,所以邵老先生不可能将公司交给他掌管,这03成股份也是念在父子一场的情分上才特意拨出的。对于这一点,我想大家不应该再产生什么疑义了。”

邵雷张口还想说两句,邵云已伸手止住了他,平静地道:“小雷,别说了,签字吧。”

一家人从律师行出来,邵雷和邵云伴着申玉芳走在前面,邵俊邦和送出门来的律师落在后面,低声交谈。

走了一段,申玉芳缓缓开口道:“阿云,你还是搬回来住吧。”

邵雷一听,也急忙接口说:“是啊,哥,我过两天就回学校了,妈一个人住着很孤单。”

邵云沉默。

申玉芳知道他的心思,微微叹了口气,“你总是邵家的人,回来也是天经地义。从前,你说不想看见爸爸,现在,你爸他……他都已经不在了,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说着忍不住落泪。

邵云看见母亲这样,心里刀绞似的难受,扶着她肩膀的手紧了一下,“……好,我会考虑的。”

到了楼下,邵雷跑去停车场将车开了过来。邵云先扶申玉芳入座,他钻进去的前一刻,正好看见邵俊邦从门里跨出来,四目相对,空气中似乎有火花燃烧的噼啪声。邵俊邦突然扯动唇角,泛起一个志得意满的浅笑,扭身迅速向另一头而去,邵云yīn沉着脸钻入车内。

一路上静静的,气氛略显沉闷。

申玉芳抬头瞥了眼始终面色yīn沉的邵云,犹豫了一下,道:“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回邵氏来。”

“妈!”邵云皱眉叫了一声。

申玉芳没有停止,“这也是你爸的意思。他把最多的股份放在我名下,就是希望有朝一日你们兄弟俩能好好地把公司做下去。”

邵雷一边开着车,一边不满地发牢骚:“如果是这样,爸爸为什么不直接让大哥继承,非得把公司交给二叔?”

“唉,他是没办法。这两年来,你二叔早已成了邵氏的顶梁柱,公司哪项事务不是他在控制着?连上市这样的大事都是由他一手Cāo办的。如果不交给他,公司可能会一下子垮掉……你爸有他的难处。”

申玉芳又对邵云道:“即使你回来,短期内也只能听你二叔的安排。总之,公司不能乱,尤其是现在这样的非常时期。”

弟兄二人都沉默了,过去的一切都已发生,没什么好追悔的。

车子开进邵家别墅,邵云的目光禁不住向窗外扫去。

两年了,他一次也没回来过,这里的一草一木依然如故,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他忽然想,原来两年的时间竟然可以如此快地流走。时光匆匆,带走了一些人和事,带不走的是曾有的伤痛和记忆。

邵云没有搬回家里,也没有回邵氏,他仍然每天守着那个装修铺子度日。

重回过去的生活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然而,要他回去面对邵俊邦,甚至事事向他请示汇报,他不甘心。过去的种种不提,他心头始终存着怀疑,那就是邵俊邦在这场变故里到底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可以肯定的是,邵俊邦一定参与了。

他和邵俊邦不和是很早以前就开始的事,不光因为公事上的分歧,即使在生活中也彼此看不惯。邵俊邦对他飞扬跋扈的作风一向不以为然,他则对邵俊邦的清高深恶痛绝,仿佛正义永远站在他那一方。

邵云并非没听说过邵俊邦在外头有女人,二婶也曾为了这件事吵到邵董面前过,虽然这已是多年前的事了。邵云最痛恨的就是这种口是心非的长辈。如果要他选择,他宁愿还是活出自己,做个表里如一的真小人。

更重要的是,邵云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他的生活中多了曼芝和萌萌。他不知道,如果自己提出搬回去,曼芝会是怎样的反应?

忙过父亲的丧事后,邵云就很少在大院的租房里过夜,不是在张昆那里借宿,就是和冯涛等人打通宵麻将。他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就是不想面对曼芝,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只要想到隔壁躺着的她,他就辗转难眠。

曼芝对他始终淡淡的,如今甚至连跟他抬杠的兴趣似乎都没有了,变得陌生而疏离。对于那晚的事,邵云曾经以为她会跟自己翻脸,毕竟是他不守信用,破坏了约定。可是没有,她绝口不提,仿佛压根儿就没发生过。他吃不准她的态度,也只能缄口,可是面上难掩尴尬。他无从得知曼芝的心思,只是觉得她一反常态地沉默。这样的曼芝让他不知所措。

他很清楚,曼芝不想跟自己有什么瓜葛,那一夜的责任也全在他。可是每次见到她,邵云就会情不自禁地涌起一阵渴望,他惊异于自己如此激烈的反应。

平心而论,曼芝是美丽的。虽然在他从前接触过的女孩里,她不见得是最出色的,但她带给他的震撼如此强烈,以至于每次想起那夜的片断,他就血脉贲张,情不可抑。

邵云不得不沮丧地承认,自己迷恋上了曼芝的身体。

想明白了这一点,他顿时觉得自己在她面前成了败将,成了她的俘虏。连带她看自己的眼神里,仿佛也多了些轻蔑的意味,他羞愤难当。

更令他难以接受的是,自己在面对曼芝时所感受到的那份紧窒和局促,哪里有半分从前挥洒自如的影子?这样的他,连自己都鄙视,索性选择避开,走得远远的。

过一阵就会好,他这样安慰着自己,充满信心。

第十九章 回家

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感觉。她没想到,从前曼绮可望而不可即的心愿,居然会在两年多后的今天由自己来实现。

因为是临时决定,去得又迟了,包厢早被订光,一群人只好在人满为患的大厅里凑合着吃。好在合同谈得很顺利,宾主双方都比较欢畅。

冯涛签了笔大单子,格外高兴,举着酒杯站起来道:“来来,今天一定要好好敬敬肖总,来日方长,今后可以合作的地方还很多啊!”

彼此痛快地饮尽。

冯涛呵呵乐了两声,突然手指一边作陪的邵云,神秘地说:“肖总猜猜这位是谁?”

肖总不解地望向邵云,眼神里带着探究,但最终还是含笑摇了摇头。

邵云没想到冯涛会把自己抬出来,一张脸顿时显得有些僵硬,又不便发作。

冯涛挑了挑眉毛,朗声道:“他可是邵氏集团的长公子邵云啊!”

他这句介绍引起了邻座一个人的注意,忍不住回过头来瞅了两眼。

肖总顿时又惊又喜,“当真?去年邵氏招标时我们还去投过,可惜功亏一篑啊!”他坐得离邵云近了些,口气殷勤,“有邵公子照应着,我们恒远还希望能……”

邵云啜了口酒,淡淡地打断他,“我不在邵氏。”

肖总一听,既尴尬又迷惑地朝冯涛望去。

冯涛心血来潮的介绍,无非是为了拉拢与肖总的关系,此时见邵云的态度不咸不淡,自然明白他不想牵扯太多。冯涛要的就是这个点到为止的效果,好长久地钓住恒远这条大鱼,于是离座,走过去拍拍肖总的肩,“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谈,今天咱们好好喝酒,不醉不归!”

邵云的肩上蓦地被人轻拍了两下,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立刻蹙起了眉头,是伟新实业的销售副总翟强,从前两人在生意场上交过锋,有些过节。

“云少看到我好像不怎么高兴啊!”翟强悠悠地笑着说,“怎么,还在装修市场上混哪?”

邵云讨厌此人诡计多端,不想跟他啰唆。

冯涛见邵云对他爱理不理的样子,知道来人不善,起身招呼道:“既然是云少的朋友,来,我敬你一杯。”

翟强呵呵一笑,“我们是不是朋友,这得问云少了。我只想跟他说两句话,说完了就走。”

他紧紧盯着邵云,慢条斯理地说:“云少的确潇洒,老爹留下来的数亿资产都可以这么轻易地拱手让人。哦,当然,让的也不是别人,反正即便你二叔全吞了去,最终也是姓邵,你面子上依然风光。”

一席话说得邵云面色大变,啪的一掌击在桌上,杯盘跳跃,叮当坠地。他起身向着翟强怒目而视。

冯涛见状不妙,赶紧过来,拉开邵云,对翟强喝道:“你哪个庙的,说些什么屁话呢!”

冯涛生得人高马大,站在那里自成一股气势。

翟强举起双手做投降状,神情笃定地向后退了退,耸肩道:“邵云,看得出来,你还有点血性!你如果真有种,就回去看好你老爹留下的这份家业,别当缩头乌龟!”

邵云怒不可遏地甩开冯涛的手掌,丢下一桌惊愕的眼睛,大踏步朝门外走去。

翟强回到席间,身边的助理惊魂未定,“翟总,我差点以为你们要打起来了,好端端的,您惹他干什么?”

翟强冷冷一笑,“我要不去刺激刺激他,邵氏就太过安稳了。邵俊邦那只老狐狸,一贯挤对我们,哼,不能什么都他说了算,我也给他找点乐子,打发一下他的时间。”

门砰的一声被不客气地推开,满面通红的秘书踉跄着跌进邵俊邦的视野。紧接着,他看到了邵云怒气冲冲的脸。

“邵总,他,他非要见您,我拦不住……”秘书有些委屈地替自己辩解。

邵俊邦朝她挥挥手,“你先出去吧。”

秘书如蒙大赦地退了出去,顺便将门带上。

办公室里只剩了叔侄二人,邵俊邦对邵云点了点头,“坐。”

邵云睥睨着他,站着不动。

“怎么说我也是你叔叔,你就用这种态度对待我?”他摇着头道。

邵云冷冷地说:“我只想问清楚一件事情。”

邵俊邦踱到自己的椅子前,从容地坐下,“你说吧,我听着呢。”

“苏曼绮的事情,你到底掺和了多少?”

邵俊邦含笑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又缓缓放下,“阿云,知道你做人为什么失败么?”

“你自以为很聪明,可是偏偏在一些原则问题上犯错误,我掺和跟不掺和,重要么?事情你已经做下了,你以为瞒得过谁?即使当时你爸爸不知道,那么以后呢?你能保证瞒住别人一世?”

“我管不了那么多!”邵云吼道,“你究竟有没有做过?!”

邵俊邦眼看邵云神色激动,遂收起了笑容,站起身来望着他,面色冷峻,声音却低沉得可怕,“我只做对公司有利的事情。不像你,日日沉迷酒色,挥金如土,还自认为活得潇洒。这个公司交给你,总有坐吃山空的一天!”

邵云在叔叔轻蔑的凝眸中怒到了极点,双拳握得紧紧的。

两人就这样对峙了片刻,邵云突然怒极而笑,“这么说,今天的一切都是你一手策划的了?”他继而咬牙道,“我真怀疑,我爸的死是不是也跟你有关。”

邵俊邦倏地变了脸色,“别拿你那套歪门邪道来揣测我!这么多年来,我一心帮着你父亲把公司由小做到大。不像你,除了气他没别的本事,你才是个不孝的逆子。”

邵云面庞抖动,点着头道:“是,我的确是逆子!”他逼近一步,“可是你呢?你敢说你一点野心都没有吗?你敢对天发誓,对得起我爸么?”

邵俊邦笑起来,“我要说没有,你会信么?你认定了是我搞的鬼,不管我怎么辩解都是没用的。”

他重新归位,遥望着邵云,气定神闲,“所以,我不打算作任何解释,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邵云此时反而平静下来,走到邵俊邦面前,双手撑住桌面,定定地俯视着他。良久,拿定了主意,一字一句地道:“我——要——回——邵——氏。”

邵俊邦的眼里有片刻的迟滞,但仅仅是一闪而过,不留一丝痕迹。他微微一笑,对邵云摊开双掌,平心静气地道:“随时欢迎你回来。”

邵云死死盯住他,忽然间冷笑两声,向后退了几步,随即快步离去。

邵俊邦独自坐在办公室里,逐渐陷入沉思。

邵俊康遗嘱中的分配,从面上来讲,于他已是极大的慷慨和荣耀。然而他不是傻子,怎能读不出大哥的这份“苦心”,只要邵云和邵雷中任何一个挺身而出,他很容易就被赶下台来。这样想着,他在心中冷冷一笑。

人,总是会随着环境潜移默化地改变,高高在上地坐了两年,他果真没有一点野心么?从前,也许他还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答没有,然而现在,他不那么确定了。贪欲是无止境的,尤其对于唾手可得的利益。他不是圣人,更何况大哥已逝,没有人比他更有资格继承这个位子了。

然而,邵云要回来了。

邵俊邦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位傲慢得不可一世的少爷也有肯低头的时候,他隐隐感到了威胁。

曼芝半跪在沙发前,将收下来的衣服一件件叠好,垒在一边。每叠好一件,萌萌就拽过去抖开,然后套到自己头上。大大的衣服罩着她小小的身子,显得格外滑稽。她来回扭动了几下身体,就顺利地从衣服里钻了出来,玩得不亦乐乎,咯咯直笑。

曼芝嗔望着她,一脸的无奈,最后也笑了,耐心地问她讨回来,重新再叠。

邵云始终沉默地坐在边上,手里翻着一本半旧的杂志。他已经看了很久,但总是不翻页。

曼芝偷眼瞧他,只见他的目光直直地盯住杂志上的一点,动都不动,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今天邵云一反常态,很早就回来了,却老是这样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尽管内心迷惑,但曼芝是绝不会主动开口问的,她仅仅关心晚饭是不是需要多煮一份。

把被萌萌拿去当玩具的最后一件衣服哄骗过来,曼芝仔细折好。正准备起身把一摞摞的衣服分别放进各自的衣柜,免得再遭萌萌的殃,邵云却突然闷声说:“我打算搬回去住。”

曼芝蓦地顿在原地,抬眼诧异地看向他,一时没领会他的意思。

邵云的目光终于从杂志移到曼芝的脸上。他看到她的愕然,于是有些艰难地重复了一遍,“我是说……想搬回邵家去住。”

曼芝收回与他对视的目光,低头盯着手里的衣服,默不作声。

邵云看不清她眼里的神色,只得自顾自地将想了一下午的话继续说下去,“我已经……回了邵氏,我……不想让妈妈对我太失望。”

说出来了,才发现原来并不比想象的困难,真正困难的是如何让曼芝接受。

曼芝搁在衣服上的手轻轻动了一下,抚平了拢起的一点褶皱。她平静地说:“也好……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萌萌的。”

她说着站起来,捧着一叠萌萌和她自己的衣服往大房间的方向走,仿佛这事就算了结了。

邵云对着她的背影,声音不高不低,但却是不容商量的,“你必须跟我一起回去。”

曼芝驻足,眼里闪过一道光,但她没有跟他吵,连身子都没转过来,只轻声道:“我只是嫁给了你,但和邵家没有任何关系。”

她疏离的口吻令邵云难堪。他很了解曼芝的性子,执拗起来,简直让他恼恨得有些牙根痒痒,可是又奈何她不得。

曼芝在房间里归置好衣服,又返身出来,沙发上还剩邵云的衣服没收好。

邵云此时已经抛掉了手里的书,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走过来的曼芝,冷然道:“你可以不回去,但萌萌必须跟我走。”

曼芝被他这话当场噎住。

萌萌抽出邵云的一双大袜子,往撅起的小屁股上一按,权当是尾巴,向着曼芝调皮地摇晃,可是曼芝笑不出来。

邵云瞅见她脸上逐渐现出凄惶的神色,蓦地心一软,声音柔和下来,耐心劝道:“萌萌需要一个好的成长环境,回去对她的教育很有好处。你看,她明年就要上幼儿园了……你不是一直希望她将来能有出息么?”

曼芝被他几句话就驳得无话可说。自从嫁给邵云,她的生活重心就全部倾斜到了孩子的身上,哪里还有自己?

不论曼芝多么反感邵家,可是她不得不承认,邵云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萌萌在逐渐地长大,有些东西不是她能给得了的。她何尝不希望萌萌能有一个优越的生活和成长的环境。

邵俊康已死,申玉芳的为人曼芝是了解的,和她相处应该不是件难事。更重要的是,曼芝看得出来,她是真心疼萌萌的,这让曼芝在无形中又对她多添了几分好感。

然而,曼芝还是觉得不安。邵家,那原本就不是她的方向和目的地,如今竟然要成为“她的家”,她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邵云走到她面前,看出了她的犹疑和顾虑,曼声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可是我家里现在……就只剩了妈妈一个人。我妈妈一直喜欢你……用不着担心,你会跟她相处得很好的。”

他说话的神情沉稳而庄重,不再有半分昔日的刻薄和嘲讽的口吻。面对着这样的邵云,曼芝竟然无法再说出那个“不”字。更何况,她不能失去萌萌,不仅仅因为她是姐姐的孩子,如今的曼芝,觉得她跟自己的亲生女儿没有任何分别,甚至更亲。

一切为了萌萌,这似乎是最无懈可击的理由。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

翌日,邵家的司机老张早早地前来敲门。邵云把曼芝隔夜整理好的两个大包交给他,自己一把抱起萌萌,扛在肩上,朗声道:“小宝贝,咱们回家了。”

萌萌兴奋地大叫着,小手乱拍。打从得知要搬家开始,她就高兴得什么似的,跟曼芝的忧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曼芝不得不想,小孩子确实是没心没肺的。

邵云叫了声曼芝,她在卧室里扬声道:“你们先下去,我再收拾一下。”她从早上起来就在屋子里东摸西摸,好像看什么都舍不得,恨不能通通归进包里。

邵云只好随她,对老张道:“咱们先走吧。”

在车里等了有一会儿,还不见曼芝下来,邵云嘱咐老张看好萌萌,自己再上去瞧瞧。

卫生间里传来丁零当啷的响声,邵云走到门口,见曼芝正把用剩一半的牙膏、洗发水往手上的包里装,遂有点无奈地道:“这些不要了吧,那边都有。”

曼芝不肯,低声道:“扔了可惜。”

终于没什么可以再拿的了,曼芝朝门口走去,努力忍住回头去看的冲动,生怕自己再也迈不出去。

邵云站在门边等她,见她过来,伸手接过了包,沉甸甸的。

她从他身边走出去时,邵云嗅到她发间散发出来的洗发水的清香,混合着她特有的体香,带着甜丝丝的味道,不觉心神微漾。

门外,刘姨恋恋不舍地望着他们,曼芝走过去,两人又如胶似漆地扯上了闲话。

“以后好好过日子,别老吵,记得有空过来走走。”刘姨是个实在人,反反复复只知道念叨这几句。

邵云已经走到楼梯一半的地方,见她还不下来,于是拖长了声地叫,“曼——芝——”

又过了一会儿,才看到她怏怏地走下来。

申玉芳老早就守候在门口,远远地看到他们三个从车上下来往这边走,脸上顿时溢满了久违的笑容,心花怒放。

到了近前,邵云开口喊了声妈,曼芝则仍然喊她阿姨。

邵云不免多看了她两眼,申玉芳明白儿子的意思,摆手道:“没关系,怎么叫都行,回来比什么都好。”接着急忙接过萌萌,笑逐颜开,“好孩子,这下奶奶可以天天见着你,不用老惦记着啦。”

这是曼芝第一次踏进邵家。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感觉。她没想到,从前曼绮可望而不可即的心愿,居然会在两年多后的今天由自己来实现。然而,也不过是个苍白的结果而已,很多事物早已面目全非。

她对别墅没什么概念,只是笼统地感到大,足有三层,房间也多。申玉芳带她看的时候,只觉得绕眼。想想这么大的房子只几个人住,总有些凄凉,还不如大院里那间旧屋来得温馨。

申玉芳在二楼尽头的一间卧室前停下,推开门,笑着说:“这是你们的房间,我特意找人重新收拾的,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卧室大到令曼芝吓一跳,里面花团锦簇,喜气洋洋,竟是照着新房的样子布置的。大床上两只枕头憨憨地并排卧着,曼芝顿时脸颊发热,掩饰着问:“萌萌的房间呢?”

申玉芳指指隔壁,“喏,就这间。”然后热情地引她进去参观。

儿童房也不小,设施一应俱全。淡绿的背景,粉粉的家具,煞是可爱。

“我跟萌萌睡这间好了,她晚上需要照顾。”曼芝轻描淡写地带过一句。

申玉芳微微一愣,道:“这样啊,那萌萌跟我睡吧,我好有个伴儿。”

曼芝慌忙道:“不用了,她习惯和我睡。”

申玉芳心里有些疑惑,但她向来不太过问儿子的事,跟曼芝也没有熟到什么都能聊的地步,于是含糊地点了点头,就此略过。

几乎一整天,萌萌都像被拴在申玉芳身上一样黏糊。这个新家里的每一样东西她都觉得好奇,更让她激动的是,这里有个专属于她的游戏室,堆满了各色玩具,她一头扎进去就怎么也出不来了。

曼芝独个儿细细地理着自己带来的衣物、零碎,将它们摆放在相应的位置,又总觉得有些不匹配。就像她自己,置身在这豪华的别墅里,一样的局促和突兀。

邵云把曼芝和萌萌送回家后,又去了公司,但还是在晚饭前赶了回来。

申玉芳特别嘱咐他今天早些回来,这是一家人的第一顿团圆饭,唯一缺席的是尚在读书的邵雷。他在电话里听说兄嫂都搬了回来,也是欣喜非常。

晚饭过后,一家人又坐着聊了会儿天。

萌萌兴奋了一整天,此时不免睡眼蒙眬,曼芝趁机说:“我先带她去睡了。”

她抱着孩子往楼梯上走,邵云的目光便情不自禁地追随过去。

“在公司还习惯么?”申玉芳问道。

邵云收回流连的眼神,对母亲点了点头。

“别跟你二叔犟,凡事要以公司为重,知道吗?”申玉芳一直担心儿子的脾气,这时候终于还是忍不住劝道。

“放心吧,妈,我还不至于这样浑。”邵云对她笑笑道。

申玉芳有些欣慰,儿子毕竟大了。

夜已深。

邵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起身打开了灯,半倚在床上出神。崭新的丝绸被面泛着粉艳的光,他定定地看着,愈加觉得刺眼。

室内似乎也越来越窒闷,他猛然间下床,必须出去透透气。

经过隔壁房间,他的脚步明显滞住。曼芝就在里面,这个念头让他一时之间心绪难平。

呆立良久,他哑然失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他转身往楼梯口走,却听到身后传来极低的咔嚓一声。骤然转过头去,竟是曼芝蹑手蹑脚,极利索地钻出房间来。

每间房的衣柜里都放着几套崭新的睡衣,可她依然穿着自己那身旧的,微微弓着腰,有点像个准备出逃的小女生。

长发遮住了她的视野,大约没想到这么晚了,邵云也会在外面,所以,刚走出去几步,赫然见到两米开外那个颀长的白色身影,明显地惊呆了。

邵云微微俯视着她,目光难得地温柔,“……睡不惯?”

走道灯的光线柔和而暧昧,曼芝有些尴尬,嗫嚅道:“有点口渴,想下去倒杯水喝。”

邵云的声音异常低软,“我也……认床,出去走走。”可是脚下却不动。

曼芝见他没有挪步的迹象,有些犹豫。那一晚的片断不期然地撞入脑海,清晰而逼真,竟似赶也赶不走。她面颊绯红,更加不敢走过去。

僵持片刻,曼芝轻轻撩了一下头发,低头轻语:“我……好像又不渴了。”自己都觉得像说谎,太尴尬了,她转过身去,选择撤退。

邵云几步就到了跟前,手同时伸出,一把将她扯入怀中。

他用额头抵住她光洁的脑门,逼得她无法逃避,只能面对他。他嗓音沙哑地发问:“为什么看见我就要跑?”

曼芝慌到了极点,口拙道:“我,我真不渴了……”

再次置身他的怀抱,那战栗的感觉又涌了上来,身体仿佛也不再受自己的控制。她像掉进了海里,拼命地想抓住点什么来稳住自己,于是努力挣扎,只想逃开。

邵云停顿了两秒,终于没能忍住,赫然间俯下头去,狂热地吻住了尚在慌乱中的曼芝。他贪婪地吸吮着她的唇,久久不肯放开,只觉得永远也不够。

曼芝左右挣扎,可是徒劳无功。他的怀抱那样温暖,紧紧地包裹住自己,强势而有力。她突然放弃了抵御,安静下来。面前的这个人,是她的丈夫,她的心中反复碾过这句话。连日来,这个念头始终困扰着她。或许,她对“丈夫”这个名词没有任何疑义,只是用在邵云身上,总觉得恍惚和不真实。他,竟然会是自己的丈夫!

直到此时,她被他拥在怀里,不安的心绪才有所缓解,竟然,还涌起了一丝浅浅的甜蜜。

不知不觉中,曼芝的手臂悄悄地绕上了邵云的脖子。他稍一用劲,将她收得更紧。什么约定、自尊、骄傲,通通抛到了脑后,这一刻,他唯一的念头就是想牢牢地拥住她。

邵云蓦地醒来,曼芝已经不在身边,一旁的枕头皱巴巴的,沾了几根长长的发丝,提醒着他刚才的一切并不是梦。

翻过身,他慢慢地凑近旁边的枕头,有淡淡的茉莉香气钻入鼻息,那是曼芝爱用的洗发水的味道。他陶醉地嗅了几下,忽然将整张脸都埋进那枕头里,用劲地吸气,似乎要让整个xiōng腔都填满这种味道。然后,他满足地仰面倒下,在熹微的晨光中无声地笑了。

再也睡不着,于是早早起床。

到了楼下,申玉芳还在厨房里忙碌,见到他,诧异地问:“今天不是礼拜天吗,不多睡一会儿?”

邵云微笑着走过去,随手拈了只小包子往嘴里一送,轻松地道:“您不是一直教育我,要早起早睡的么?”

申玉芳也很高兴,家里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嘴上却嗔道:“总归是你的理,从前你睡懒觉的时候都忘记了吧?”

邵云嘿嘿地笑,貌似漫不经心地问:“其他人呢?”

申玉芳瞟了他一眼,笑道:“早着呢,萌萌还在睡。”

邵云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曼芝倒是已经起床,吃了早饭就往花房里去了。”申玉芳忍住笑,又道。

邵云的眼睛骤然间亮了一下,瞅瞅母亲,正撞上她谐谑的眼神,不觉也笑了。

“曼芝一早起来,听说咱们家有个花房,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一定要去瞧瞧。”

邵云又往嘴里塞了个包子,嚼得飞快,差点噎着,申玉芳赶忙端起旁边的水杯递给他,“慢点儿吃,又不赶时间。”

他接过来,胡乱喝了两口,往台上一搁,疾步就往外走。

申玉芳一个转身,看到邵云匆忙的背影,不觉在他后面叫道:“哎,你不再吃点了?我还熬了粥呢!”

邵云已然出了大门。申玉芳无奈地叹了口气,年轻人的事,她总是弄不太懂。

回过身来,她的脸上还是荡漾起一丝笑意。她能感觉得出,邵云对曼芝动了真心,有什么能比两个人好好相处更弥足珍贵的呢?

邵家的花房里没有什么珍稀的植物,无非是几株兰花、杜鹃、绿萝、铁树,还有些长势很好、肆意乱爬的花草,极烂漫地开着花。然而曼芝见了,还是很欣喜。

邵云钻进花房,目光飞快搜寻,立刻锁定了她端丽的倩影。她穿着极朴素的一身,显得有些单薄。

他在曼芝身后驻足,笑吟吟地问:“怎么一早就跑出来赏花?”

曼芝听到他的声音,扭过头来对他笑笑,那笑容里含了一丝羞涩,别样地楚楚动人,邵云居然感到有些晃眼。

她很快又转过身去,探手抚了一下手边的一株茶花,愉悦地道:“我爸爸从前也做过几年花匠,他种得最多的就是这种山茶,在宜山的半坡上。到了花开的季节,漫山遍野都是绚烂的颜色,真是美极了。”

邵云久久凝视着她的背影,此时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从后面环抱住她,将脸埋在她的颈间。她的味道总是令他沉迷。

“我真喜欢走在花间的那种感觉,就好像漫步在温暖的海面上,但又很踏实,因为脚能踩着地。真是一种……极其奢侈的满足。”曼芝说着,由衷地叹息。

邵云伏在她颈上哧哧地笑,震得她皮肤酥痒。

“看不出你还这么有情调。”他虽然是在打趣,口气却有些宠溺。

曼芝的眼睛闪闪发亮,“将来等我老了,或是累了的时候,我要开一间花店,然后守着它,把余下的光yīn打发掉。”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况且,你还有我,怎么会累呢……”他含混地嘟囔,嘴唇轻触她的面庞,又不满足,将她扳过来,眼里是浓浓的眷恋。

他终于又吻了上去,一发不可收拾。

从花房里出来,邵云突发奇想,拉起她的手就往车库里跑。

曼芝急道:“哎,去哪儿呀?萌萌还没醒呢!”

邵云不理她,一直将她拖到车上,才道:“萌萌有我妈看着,没事。”

曼芝依旧不满,“那你总得告诉我去哪里吧?”

“到了不就知道了。”他已经发动了车子。

泊好车,曼芝有些哭笑不得,这哪里是什么神秘的地方,居然是购物中心。她想不出自己缺什么,只好由邵云拖着,一路走过去。

曼芝很少来逛这样的大商场,而跟着邵云到这种地方来也是破天荒头一回。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总有些不自在,几次想挣脱开来,反被邵云拽得更紧。

“我什么也不需要,咱们还是回去吧。”她近乎央求地说。

邵云不睬她,嘴角却勾着笑,伸手揽过她的肩,搂得紧紧的,在她耳边轻声威胁:“你要是敢跑,我就当众亲你。”

曼芝立刻停止挣扎,微红着脸,乖乖地随他步上电梯。

邵云俯头望了望怀里乖顺的曼芝,心中蓦地涌起一股温热,他喜欢见到曼芝流露出这样羞涩的表情。

一路漫步而去,看到有入得了眼的衣服,邵云就抓下来,塞给曼芝,“去试试。”

曼芝看看那柜台金碧辉煌的架势,估计便宜不了,慌忙摇着头道:“我不喜欢。”

邵云哪里容她拒绝,把苦着脸的曼芝推推搡搡地送进了试衣间。

柜台上的服务员忍不住抿嘴笑,“你太太真有意思。”

邵云长手长脚地往边上一靠,也笑。

少顷,曼芝从试衣间里走出来,娉婷地立在那里,表情却很局促。邵云只觉得眼前一亮,唇边立刻溢出满意的微笑。他悠然地掏出皮夹,从中抽出一张卡递给服务员。

曼芝在镜子前照了照,大小正合适,穿在身上看着还算顺眼,但她多少有些花容失色,完全是被价格给吓的。刚才在里面换衣服的时候她已经仔细查验过了,居然是四位数。在此之前,她从来没买过高于两百块钱的衣服。本来想不试了直接出来,可是又怕被邵云再次搡进去的窘样。

端详了几眼,她又飞快地回到试衣间,胡乱地扒下新装,换上自己原来的衣服,这才觉得从容了许多,手脚也知道往哪里搁了。

出门来,她将衣服往柜台上一放,歉意地说:“不好意思!不是很合适。”

服务员正在刷卡中,听她这么一说,忍不住为难地用目光去征询邵云的意见。

他正在看别的衣服,听到曼芝的话,回过头来,对服务员扬了扬眉道:“不用理她,麻烦帮我包起来。”

临走,服务员用羡慕的口吻轻声对曼芝说了句:“你先生对你真好。”

曼芝羞赧地报以一笑,低头跟在邵云身后离开了。

两个人像打仗一样在商场里挣扎了一轮,结果还是满载而归。

见曼芝始终蹙着眉,邵云又好气又好笑,“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女人。你是在花老公的钱,天经地义的好不好!”

曼芝叹道:“我又不出去,哪里有机会穿,真是浪费。”

邵云笑了,“在家里就不能穿了?没听过那句老话吗?”

“什么?”曼芝觉得自己越来越迟钝了。

“女为悦己者容啊!”他这样说着,眉眼间溢出笑来。

曼芝的脸一下子红了,心里却是甜甜的。

走过鞋柜的转角,一个女人的声音骤然间响起来,“咦,云少?”

邵云和曼芝同时止住脚步,目光投了过去。

一个妆容精致、衣着时髦的女子正诧异地盯着邵云,眼里掩藏不住一丝欣喜。

邵云的神色明显不自然起来。

“很久没见了,我听说你又回去了?”女郎靠了过来,语气娇软。

邵云淡淡地道:“你消息挺灵通的。”

女郎笑了,余光这才瞟见呆立在他身边的曼芝,好奇起来,“这位是……”

“我太太。”邵云说着,飞快地腾出一只手过去握住曼芝,只觉得她手心冰凉。

“哦!”女郎眼里的热情迅速逃遁,但是惊异之色溢于言表。

也许曼芝跟传说中他的妻子有着极大的出入,女郎一眼就洞穿了她的家世背景,总觉得她连做邵云过去的女朋友都似乎不太够格,完全没有一点风情。毕竟在外面瞎混了两年,邵云的品味开始走下坡路了,真是可惜!

邵云不想跟她再有交流,微微颔首,“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就这样分开。

坐在车里,曼芝异常沉默。

开出去一段,邵云才道:“你怎么不高兴?”

曼芝扭头看向窗外,轻语道:“我没不高兴。”

邵云心头掠过yīn影,他当然知道她这样的脸色是因为什么。

他倏地将车停在路边,曼芝回头不解地望着他。

他牵过曼芝的手,紧紧握着,半晌才道:“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曼芝有些迟疑,不知该如何应答他。

他紧盯着她的眼睛,异常郑重地补上了一句:“以后不会了。”

第二十章 重返

比起其他同事来,她要幸运得多,不费吹灰之力就坐上了相当高的位子。

初冬的阳光透过玻璃屋顶直洒下来,穿越层层交叠的枝叶,在浅灰色的地面上映射出轮廓清晰的静态投影,仿若一幅简洁的素描。

花房里很暖。曼芝蹲在地上,埋着头拨弄一株君子兰。据说这是兰花中最难养的一种,土壤、养料、阳光、水分都有严格的讲究,稍有差池就会夭折,实在是娇弱得很。

因为它的名字,所以爱上了这种兰花。以前曼芝也见父亲养过,但实在是很难伺候,渐渐就放了手。

曼芝照着书上的步骤,已经将它悉心照料到即将开花。天气寒冷,她保护得格外小心。

门半敞着,有脚步声传入耳朵,随即听到申玉芳柔和的声音,“萌萌别急,妈妈一定是在这里呢,不信咱们进去看看。”

话音未落,一老一小已经蹒跚着进来。

萌萌一眼见到曼芝,就开心地扑了过去,“妈妈!”

曼芝双手沾满了黑泥,但还是笑容可掬地伸开臂膀,小心地搂住了萌萌,在她左右面颊上各亲了一口。

“玩了会儿秋千,吵着要你,没办法,只好找来了。”申玉芳说着,弯下腰,抚摸了一下君子兰的两片宽厚而黑亮的叶子。花被养得很好,叶筋均匀,脉纹突出,表面十分光滑,像上了一层蜡膜。她在心里暗叹曼芝的耐心。

申玉芳又轻触了一下包裹得紧紧的花苞,笑眯眯地说:“哟,快开花了呀。”

曼芝道:“按着书上说的,可能还要有个把星期呢。”

申玉芳低头算了算,“巧得很,到时阿云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邵云被派至日本公干两个月,已经去了一月有余。

曼芝浅浅一笑,没有言语。

邵云不在的日子,一家三口过得还是挺悠闲的。申玉芳天生好脾气,性子也不急,说话做事慢悠悠的,很好相处,跟曼芝也愈加合得来。

萌萌午睡之后,两人经常坐在园子里喝茶聊天,通常都是申玉芳说得多,曼芝旁听,一个下午的时间就在温煦的日光中悄悄地滑走。

申玉芳谈得最多的还是邵云。

“我这两个儿子,最让我担心的就是阿云。他性子犟,遇到事情爱发急,从小到大,也不知闯了多少祸。以前他爸爸在的时候就不太能管得住。”

曼芝听着,神思不由自主地飘荡开去,那悠悠的过往在眼前轻轻掠过,她多少有些恍惚。

“不过我看他对你倒是挺用心的,也听得进去你说的话。看着你们好好地过日子,我这一颗心也算是放下了。”

曼芝低头吮茶,温热的茶水带着清香,缓缓地从口中流淌到心间,暖暖地,徐徐压住了泛上心头的一缕不安。

申玉芳忽然面露微笑,“我一直希望有个女儿,结果连生了两个,都是男孩。”

她瞟了曼芝一眼,声音格外亲切,“虽然你是邵家的媳妇,可我一直是拿你当女儿看待的。”

一席话说得曼芝有些欷歔。她很早就失去了母亲,虽然一路坚强地挺了过来,内心深处并非不渴望母爱。

望着申玉芳怜惜的目光,她终于开口叫了声妈。那一声叫唤发自肺腑,两人都红了眼圈。

某天傍晚,邵俊邦居然携了夫人陈如芬登门拜访。

这是两年多来曼芝第一次重见邵俊邦。寒暄已毕,各自落了座,邵俊邦才嗔怪地对曼芝道:“你是不是该改口叫我二叔了?”

曼芝很不好意思,申玉芳含笑道:“是啊,曼芝,以后跟二叔就是一家人了。”

萌萌在旁边瞪起眼睛好奇地望着这两个不速之客。陈如芬一见,赶紧将她抱过来,大惊小怪道:“呀,这是萌萌吧,长得跟邵云小时候真是一模一样呢。”

她点着萌萌的鼻子道:“这下可好了,有爸爸妈妈疼你,有奶奶疼你,将来还有个小叔叔回来,也一样喜欢你。”

申玉芳呵呵地笑着走过去,把因为不自在而浑身扭动的萌萌接了过来,“可不么,女儿大都长得像爸爸呢!连脾气都差不多,阿云小时候也是这样,见了人不肯叫的。”

邵俊邦的目光迅速掠过曼芝,见她神色如常,眼神不觉深邃了些。

陈如芬道:“邵云在日本怎么样?是不是也快回来了?”

申玉芳道:“是啊,再有一个多星期。倒是常打电话回来,说事情**不离十了,想早点回来呢。”

陈如芬听了,立刻笑道:“结了婚真是两样了,以前是恨不能天天泡在外面呢。”说着,不免对邵俊邦丢过去个白眼,“瞧你这个叔叔当的,哪里有硬生生拆散人家小夫妻的道理?”

在座的都笑起来,曼芝又是脸红又是尴尬。

邵俊邦呵呵笑着辩解道:“我不是为了让他锻炼锻炼吗!阿云太年轻,经验也不多,如果不好好学学,将来怎么掌管大局。”

申玉芳接茬说:“二叔说得对,是该趁现在让他多干点儿,从前总是吊儿郎当的,让人不放心。”

“嫂子别担心,阿云现在懂事了不少,做事情也踏实起来了。”邵俊邦笑容满面地道。

几个人闲扯了一通,邵俊邦夫妇又留下来吃了晚饭。

天色渐黑,邵俊邦还有公事在身,于是要先走,问陈如芬的意思。

“你忙你的,我再跟嫂子说会儿话。”

邵俊邦不再勉强,先行告辞。

曼芝很主动地站起来道:“二……叔,我送送您吧。”

邵俊邦扯动眉毛,微微一笑,“好。”

步出门外,两人并肩走在弯曲的小径上,邵俊邦率先道:“我早就听说你随邵云搬回来住了,本该早些来看看你的,无奈实在太忙了,直到今天才抽出点时间。”

曼芝有些受宠若惊,“瞧您说得,应该是我和邵云去看您才是。”

邵俊邦苦笑,“我可不敢奢望邵云登门……他为了你姐姐的事,始终对我心存误会,认为……是我撺掇了你,才害你姐姐出事。”

毫无提防地,曼芝的心恍如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她脸色发白,不觉低下头去。

按照邵云的逻辑,那么害死姐姐的人岂非他们二人莫属?那久已麻木的伤口仿佛又被撕开,星星点点地痛起来。

邵俊邦继续道:“不过他天生就是那样的脾气,我也由他去……只要你不这么想,我就心安了。”

曼芝沉默了半晌,才缓过气来,轻声说:“都已经过去了。”

邵俊邦慨然道:“是啊!都过去了,不提也罢。我本来一直很担心你,没想到咱们居然也成了一家子,呵呵。”

曼芝再也提不起情绪来,只木木地强笑了一声。

走到车库门口,邵俊邦突然停住脚步,侧过身来瞅着她,沉吟了一下,道:“曼芝,回来帮我吧。”

看着他一脸严肃的表情,曼芝一下子愣住了。

邵俊邦直视着她道:“你应该清楚,我一直很器重你。出了那样的事,你离开公司,我很理解,但同时也觉得可惜。现在,你的心愿也了了,是时候为自己做些打算了。”

曼芝嚅嗫着,“我……”

“难道,你希望一辈子就这样无所事事地当个家庭主妇么?曼芝,你的能力绝不止于此啊。”

曼芝当然不甘心永远窝在家里,她也有过计划,只是仓促之间,尚未成形,此时邵俊邦的一番话不能不说令她心动。

重新回到以前希冀的轨道里去,那是她憧憬已久的事情。然而,如果是回邵氏,她似乎总觉得有些别扭。

仿佛读出了她的疑虑,邵俊邦微微一笑,“你可以选择去别的公司,但机会不见得比在邵氏多。很多人辛辛苦苦打了几年工,还是在原地踏步,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啊。”

曼芝低下头不做声。

邵俊邦扫了一眼她犹疑的脸色,笑道:“看来,在你心里,还没有真正把自己看成是邵家的一分子啊!”

曼芝让他道破心思,顿时面呈赧色。她硬生生地插进了这个原本没有她位置的环境,的确无法做到毫无嫌隙,理直气壮。

正在思维混乱间,邵俊邦的声音复又响起,“还记不记得我从前跟你说过的话?工作的时候,我不看员工的资历、背景,只认他的能力。”

他定定地望着曼芝,郑重地道:“所以,我请你回来,绝不是因为你嫁进了邵家,而是因为我真的看好你。”

曼芝感到心头有热流涌动,眼里情不自禁地堆积出感激,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从前两人上下级相称的时候。

邵俊邦冷眼看着,知道她已经心动了。

“那我……跟邵云商量一下再说吧。”她的语气终于松动了。

“好。”邵俊邦应着,又禁不住幽幽地提醒了她一句,“不过,我相信你是个有主见的孩子,旁人的意见可以参考,但主意还得你自己拿。”

曼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下午四点,邵云终于风尘仆仆地回到家中。七个小时的路程,当中几乎没有休息,不可能不累,但他精神很好。

车子尚未完全停稳,邵云就迫不及待地推门下来。

老张实在忍不住,笑着道:“悠着点儿,都到家门口了,不急在这一时。”

老张三十多岁就开始给邵俊康当司机,开了十年的车,与邵家走得很近,和邵云也相当熟稔。能够一直留在邵家,完全是缘于他忠厚老实的为人,平日极少议论是非,深得邵俊康的赏识。然而今天,打从机场接到邵云,一路上,虽然两人有说有笑,老张还是看出了他眉心中焦虑的期待,一眼便洞穿了他的心思。

邵云顾不上回应他善意的玩笑,脚步匆匆地往车库外走。

申玉芳系着围裙还在餐厅里忙碌,桌上摆了满满一桌丰盛的菜肴。听到呼唤,她抬头一望,立刻面露喜色,迎了上去。

到了近前,她有点心疼地扶着儿子仔细打量,“好像瘦了。”

邵云嘻嘻一笑,“妈,生鱼片哪有您做的饭菜好吃啊!”可是眼睛并不看桌上诱人的食物,却在客厅内外来回地搜寻。

申玉芳看在眼里,不觉嗔道:“曼芝带萌萌散步去了。”

邵云被母亲猜中了心事,笑了笑,倒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少顷,老张拖着行李箱进来,礼貌地跟申玉芳打招呼。申玉芳邀他一起用晚餐,老张婉言谢绝,搁下箱子就告辞了。

邵云随着他一起向外走,老张回头看看他,笑眯眯地说:“刚才从草坪上绕过来,看到萌萌和她妈妈在荡秋千。”

邵云止不住泛起微笑,目光撞上老张诙谐的眼色,不由轻轻给了老张一拳,老张哈哈地笑着走开了。

别墅的左边,是一片草坪,原先只放了些桌椅,天气晴朗的时候可以在露天喝喝茶,享受一下阳光。

当得知邵云终于愿意搬回来,申玉芳欣喜之余,颇动了些心思,特意在草坪上修建了一些儿童游乐设施。最得萌萌青睐的莫过于秋千了。

此时,她整个人都飞扬在半空,短短的小腿肆意乱蹬,咯咯笑着尖叫,“妈妈,再高一点儿嘛!”

曼芝看着她小小的身体越荡越高,心里早已揪作一团,嘴上嚷道:“已经很高了哦,萌萌手上要抓紧!”

邵云一见到她们的身影,脚步便不由自主地停顿下来。

夕阳正在悄悄地往下坠,边沉边将日光一点一点地收拢,白昼的锐利已丝毫不剩,只留下柔和的余晖,恋恋不舍地铺洒过来。目光所及之处,都染上了一层奢侈的金色,泛着淡淡的光芒,美得像油画。曼芝和萌萌是画中唯一跳跃的音符,她们的欢笑流淌成一首美丽的乐曲,温软地从邵云的心间淌过,划开一道道暖流,将他整个人都包拢了。

邵云看得有些痴了,他从没见过如此美好的画面,不知该如何形容,只是想叹息,眼里逐渐泛起溺人的温柔。

很久以后,他依然能清晰地记得冬日傍晚的这幕景象。这幕景象仿佛早已深深烙在心上,即使蒙尘,那些纹理和印记还在,今生今世都无法轻易抹净。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所有美丽的东西,都只在一瞬间。

萌萌心野,还想接着荡下去,曼芝却再也不肯了。小家伙玩得高兴,于她却实在是提心吊胆的煎熬,于是不由分说地将她抱了下来。

萌萌嘟着嘴想发作,可是一抬头,看见父亲远远地站着,顿时什么烦恼都忘了,撒欢一样扑过去。

邵云蹲下身子,张开双臂,把小鸟一般的女儿迎入怀中。

曼芝微笑着踱过来。四目相对,她能感到邵云眼里的炙热,可还是有些不太习惯,掩饰着举手摸了摸萌萌的胳膊,淡淡地问:“一切都顺利吧?”

“还好。”邵云嘴上答着,凝眸专注地盯着她,很想将她拥入怀中。可是萌萌已经不耐烦起来,拍着邵云的头嚷:“爸爸,我要礼物,礼物!”

邵云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曼芝身上掉过来,乐呵呵地道:“当然有礼物,不买礼物,我敢回来见我的宝贝吗?”

等不及吃晚饭,邵云就在萌萌的强烈要求下开始分配起礼物来。

除了一堆花花绿绿的迪斯尼玩具,他还特地给宝贝女儿买了一条施华洛世奇的水晶项链,坠子是一枚晶莹剔透的HelloKitty的小猫。

可惜萌萌对玩具的兴趣远比项链来得高,邵云只得怏怏地交给曼芝收好。

申玉芳笑呵呵地说:“吃了饭再看也不迟。萌萌乖啊,爸爸已经很累了。”

在曼芝的劝说下,萌萌总算勉强坐到桌旁,一边用小勺舀着饭往嘴里塞,一边心不在焉地去瞟几案上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邵云问母亲,“小雷是不是也该放寒假了?”

“早放了,不过暂时不会回来,导师布置了个什么项目,要趁假期做完呢。”

申玉芳突然摸摸萌萌的脑袋瓜说:“过了年,萌萌又大一岁了,到九月份可以正式上幼儿园了。”

邵云笑起来,“是啊,萌萌快成大姑娘了。”

申玉芳瞅着他的脸色继续道:“你们这一回来,曼芝就有时间了,整天闷在家里只怕要捂出病来,不如……让她去公司做点事情也好。”

邵云怔了一怔,出了会儿神,目光扫向曼芝,“你自己怎么想的?”

曼芝迎视着他,低声道:“我也希望能出去做事。”

邵云思忖了一下,道:“好吧,我回头帮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职位再说。”

曼芝用眼瞅了瞅申玉芳,她立刻会意,“阿云,这件事还是得跟你二叔打声招呼,不要擅作主张。怎么说他现在也是公司的头儿,你要越过他,底下人会瞎议论的,对曼芝也不好。”

曼芝眼见邵云眉头一皱,面色微沉,心里顿时有些紧张。

她考虑了几天,终于决定接受邵俊邦的建议,重返邵氏。但是如果邵云不答应,她也不能太过强求,毕竟不想为了自己的事情破坏好不容易赢来的和谐局面。

邵云凝神思虑了良久,面色逐渐缓和下来,继续如常地吃着饭,淡淡地道:“就按妈的意思办吧。”

申玉芳和曼芝相视一笑,同时舒了口气。申玉芳尤其感到欣慰,邵云是真的懂事了,脾气也比以前收敛了不少。

细细密密的水流从颈部冲刷下来,暖暖地罩住了曼芝的全身,睁开眼,只看得见白茫茫的一团水汽。

置身在这样的迷雾中,那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不真实感又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她悚然间自问:我这是在哪里?思绪顿时惶惶然,犹如水中的浮木随波逐流,忽上忽下地由不了自己。

原来不安从不曾远去。

她甩了甩头发,强压住这令人不快的念头。至少现在,一切都好,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冲完澡走出来,见邵云倚在床上,手里摆弄着一个小小的盒子。余光扫到她,立刻手掌一收,把东西藏好,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这是两人第一次正式同房,晚饭过后,申玉芳就巧妙地把萌萌哄到自己房间去了。

“干吗傻站着,过来。”他对她扬了扬眉。

明知走过去他会对自己怎么样,曼芝有点期待,又有些羞涩,矛盾交织间,又发了一会儿愣。或许从前彼此都防范得太紧,而曼芝在意识上又过于跟邵云撇清,猛然间亲昵至此,她总是有些不适应。

邵云等得不耐烦起来,索性下床,走到她面前站定,郑重地审视着她的脸色,“曼芝,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曼芝一下被他问住,又说不上来,只得强笑了笑,道:“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有点怕你。”

邵云挑起眉毛,似乎啼笑皆非,“你怕我?你可真会开玩笑,忘了从前你怎么把我逼得暴跳如雷了?事实上——应该是我怕你才对。”

想起了过去的种种,曼芝嫣然而笑,刚才那些莫名的情绪也在瞬间消散。

邵云见她笑了,嘴角也不禁上扬,伸出双臂把她搂住,习惯性地低头去亲吻她散发着体香的颈脖。

“为什么不问我要礼物?”他流连在她身上,含糊地发问。

“既然是礼物,哪有自己伸手要的?”曼芝反驳道,身上被他搅得有些热起来。

邵云一边吻她,一边道:“萌萌就主动问我要的。”

曼芝失笑,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偶尔,他会在她面前流露出一丝孩子气的任性,虽然他比曼芝足足大了四岁。

“我又不是小孩子。”她口气无奈。

邵云忽然停了下来,望着她的眼睛,命令道:“闭上眼睛。”

“为什么?”

“闭上。”他不解释,又重复了一遍。

曼芝只得照办。

她感觉邵云抓起了自己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然后,指间有凉凉的触觉传递过来。

“现在可以睁开了。”他凑近她的耳边,笑吟吟地说。

无名指上多了一枚精巧的铂金戒指,点缀着一颗小钻,灯光下,折射出灼目的光彩,高贵又不张扬。

她赫然抬头望着邵云。

“一直欠你的,现在补上。”他柔柔地说着,眼里充满了爱怜。

曼芝埋首在他怀中,忽然有想哭的冲动。

邵云把厚厚的资料呈到邵俊邦的桌上,然后在他对面坐下。

邵俊邦接到手里,掂了掂,道:“看来你这趟日本之行收获不小啊!”

邵云沉稳地笑了笑,娓娓道来,“我仔细对比过了,我们的机械加工能力不比日本本国的差,但劳动力成本要低很多。更重要的是,在国内采购金属材料的便利以及价格优势都是日本所不能比的。这对日本公司来说是最致命的吸引力。在我接触的几家企业中,富之达的合作意向最高,他们的总经理井田跟我有过三次接触,有关数据我也给井田先生一一做了展示,他对我们很有信心。”

邵俊邦点头,“虽然机械加工已经不再是邵氏的重头,但作为传统行业,我们也曾经算领军人物,如果可以打入国外市场,或许还能再走上一步。”他徐徐地说着,赞许的目光投向邵云,缓缓地道,“阿云,你真的长进了,做事也开始用心,这很好。”

邵云只笑不语,在心里对邵俊邦道:“这算不了什么,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心服口服地把屁股底下的这个位子让出来。”

谈到差不多的时候,邵云才提及曼芝想回公司的事。

邵俊邦欣悦地道:“我也一直希望她能回来。唔……刚好运作部有个助理的位子空出来,我替她留着,你跟她好好商量商量,尽快就位吧。”

邵俊邦的爽快在邵云的意料之内,怎么说,曼芝也曾经是他的助理,而且颇得他的赏识,但同时也有些惊诧,因为他刚才提到的这个职位并不低。

运作部是集团的指挥部,为了行事高效,人员极其精简,部长是邵俊邦兼的。邵俊邦平时要照顾的太多,因而运作部的常规事宜基本都是助理在拿主意。

邵云迟疑了一下,道:“曼芝她太年轻,恐怕不一定做得下来。”

邵俊邦很有信心地说:“阿云,你小看曼芝了。她虽然年纪不大,做事却相当老练,也很有头脑,我绝对放心。况且,跟运作部交流最多的就数你们企划部了。你作为部长,以后很多方面的沟通就通畅多了,两个人上班来不及做完的事情,下了班还可以接着开会讨论嘛,哈哈。”他说到后面,竟然诙谐地笑起来。

邵云哼笑了一声,也没在意。想起自己和前一任运作助理的确颇多过节,换了曼芝,自然可以免去很多麻烦,当下也没觉得不好。

邵俊邦一时高兴,去一旁的酒柜里取出两只高脚杯,分别注入红酒,抬手递了一杯给邵云,“来,预祝你的计划早日成功。”

酒柜是邵俊康留下的,邵云眼见他轻车熟路的这番Cāo作,心中不太是滋味,没有将酒饮下,而是搁回了桌上,扯动嘴角,淡淡地道:“等签完合同再说吧。”

邵俊邦的神色略略僵硬了一下,但瞬间就恢复了自然,呵呵笑着掩饰自己的尴尬,“说得对,那么,我等你的好消息。”

邵云站起来,礼节性地对他点了点头,转身出去。

日光从蓝色玻璃外面投射进来,桌面上倒映出一个剪影,形状有点狰狞。邵俊邦冷眼望着,并没觉得可怕,而是朝它狠狠地笑了两声,仿佛出气一般。

曼芝终于回到了她朝思暮想的职场,成了一名标准的上班族。当然,比起其他同事来,她要幸运得多,不费吹灰之力就坐上了相当高的位子。

在任何一个集团中,总会有特权阶级,以及与之相伴的特殊待遇和权利。从前曼芝与它对立的时候,只能仰望,总觉得那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遥远。如今一下子成了其中的一员,最初进入时感受到无功受禄的局促,但随着时间渐移,工作本身带给她巨大的成就感和满足感,也就潜移默化地接受了这一事实。

也许是向往得太久,她完全适应,甚至可以说是高度响应着邵氏高节奏的工作效率。能够重新在邵俊邦的手下供职,并得到他的悉心指点,这对曼芝来说,无疑是最值得欣喜的一件事。

邵俊邦没有食言,果然非常看重曼芝,除了给她一个大的发展空间外,更多的是和她做一些具体案例的分析和交流,几乎是手把手地教她该如何圆润周全地处事。曼芝再一次找回了从前跟他共事时的默契和信任。

曼芝天生没有傲慢的细胞,即使现在做了邵云的夫人、高级指挥部的助理,她待人依旧谦和有礼,和从前无异。

她全神贯注地工作,效率很高,渐渐地得到了与她合作的同事及部门的认可。那些原本把她视为附属物或者花瓶的声音低了下去,人们开始习惯地称呼她苏助理,哪怕是在背着她的场合,而不像刚开始那样总爱偷偷唤她为邵太太。

企业的人员流动一向是频繁的,两年多的时间,办公室里早替换成了一批新面孔。包括邵云从前的秘书陆芳、总秘小乔,以及行政部、人事部的一群年轻女孩,都走得七七八八,几乎不剩什么她认识的人了。唯有几个主要部门的领导,曼芝瞅着仍有些眼熟,只是从前来往甚少,彼此并不熟悉。他们对曼芝估计已经没印象了,即使有,也是从最新流行的八卦新闻中听来的传闻而已。

新鲜血液对曼芝来说没什么不好,至少可以不必被旧识捉住,盘问两年里的前尘往事。那些都是她不敢说、不想提的伤疤,只想永远掩盖着,小心地绕过。

曼芝并不知道,自己已然成了年轻女职员心目中的偶像,一个成功的灰姑娘。

这样的故事在这样的世界似乎永远不会嫌多。每个平凡或不平凡的女孩都在做着同样的梦,自己是梦里那个主角,梦的另一头,是骑着白马翩然守候的英俊王子。而现实生活中,等同的例子虽说不少,但发生在身边的并不多,一旦发现,女孩子们总爱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感叹一番,甚至在心里跟曼芝自比一下,结果或怅然若失或信心十足。

没有人明白曼芝走到今天付出的沉重代价,那些包含着血与泪的辛酸过往。也没有人会相信即使是今天的曼芝,内心其实还有着深深的无奈和彷徨。人们看到的只是一个有着成功白领形象的曼芝,一个衣着光鲜、永远懂得矜持微笑的曼芝,一个被丈夫照顾得体贴入微的曼芝。

因为在同一家公司,曼芝和邵云难免会很惹眼地出双入对,成为无数女孩艳羡的佳偶。好在他们均不是那种喜欢在公众面前展露亲昵的外向型情侣。每天一起到了公司,就分头做事,中间即使偶尔碰面,也都是一张公事公办的脸,待对方与任何其他同事无异,打情骂俏这种事更是与这对夫妻无缘。有些新来的职员,如果不听老员工的介绍,甚至不知道他们竟然是夫妇。

当然,偶尔两人在偏僻的楼道里狭路相逢,邵云也会心血来潮,趁四下无人之际,“非礼”一下曼芝,搞得她面红耳赤,却又对他无可奈何。

邵云爱极了她被自己亲昵过后的窘样,完全没有从前面对他时的那种犀利和精明。在他看来,这才是一个女孩子该有的模样。

保持这种淡漠的公众形象虽非两人故意所为,但好处还是有的,不至于招惹来太多的闲话和嫉妒。在公事上,人们也更加将两人分得清,邵副总是邵副总,苏助理是苏助理。

曼芝加班的时间远比邵云多,她狂热地爱着这份工作,常常做到天色渐黑仍不自知。

办公室内人烟稀少的时候,邵云就会去敲她的门,“小姐,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曼芝抬头见到他不耐烦的表情,就明白该回家了,于是抱歉地笑笑,起身收拾了东西,乖乖跟他回去。

有一天,他对她说:“你应该学会开车。”

然后直接代她向邵俊邦请了假,逼她在三个月内学会。生活方面,她不太跟他顶牛,他说什么,只要自己不觉得为难,通常都依着去做了。好在她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快,三个月后果然考试全部通过。邵云用关系帮曼芝把驾照提前领了出来。

那天到家,车库里停了一辆崭新的VolvoS40,是他给她准备的。

邵云对她好,她不是不知道。他不是那种喜欢时常把甜言蜜语挂在嘴边的人,想到什么,他会直接去做,而不是征询她的意见。

他带她去高级餐厅,教她如何恰当地使用西式餐具,如何分辨红酒的优劣;他给她指点衣服样式、颜色搭配;他给她配了健身卡,每周再忙都会拖她去俱乐部健身一次;兴致好的时候,他去打网球,也会拉上曼芝一起去,教她怎么发力,如何接球,可她依旧打得很烂。她觉得自己天生与这些时髦玩意儿无缘,置身其中,也不觉得享受,不像他,玩什么都应付自如。几次之后,就赖着不想去了,他也不勉强她,只是对她睥睨。

唯有两人独处的时候,他才会流露出浓得化不开的迷恋。然而曼芝总会觉得,他贪恋自己的身体胜过喜欢她这个人。有时候,她想跟他谈点公事或是其他,邵云却不甚爱听,只是腻着她,常常纠缠得她喘不过气来。每当此时,她才发现他仍是那个霸道且蛮横的人。

她的生活在外人眼里几乎算得上完美,然而背着人的时候,曼芝心里也会隐约怅然,如果让她自己选,大约是不会嫁给邵云这样的人的。他们天生不是一路人,只是命运开了个玩笑,把他们绑到一起。她无法真切地融入他的世界,就如他无法真正懂得她的心思。

夜深人静之时,曼芝的内心常有一股不受控制的虚空和不踏实感袭来,仿佛绝症一般,挥不去,也赶不走。

第二十一章 利用

“如果你非要一个理由,那么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二叔在利用你——他在利用你对付我!”

从会议室里走出来,邵云的脸色始终没有从铁青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他闷头回到办公室,在窗前小立了一会儿,才回到座位上,然后快速地拨电话给秘书,“叫苏曼芝来我办公室。”

小秘书听他口气强硬,顿时有些惴惴不安。他从来都是亲自打电话给曼芝的,嘱咐秘书转传,还是史无前例的头一回。

曼芝听到传唤,大约猜出了缘由。五个人的会议,竟然没有一个人投赞成票给邵云,包括曼芝,可以想见他会怎样的不痛快。

公是公,私是私,曼芝一向分得清楚,但她同时也很了解邵云的脾气。虽然近来他隐忍了不少,可不见得事事都能退让,而刚才邵俊邦决绝地把定论抛下,已然惹怒了他。

曼芝立刻放下手头的事过来了。

进了门,只见邵云yīn沉着脸坐在椅子上。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冲着曼芝爆发了,“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开决议会,十次有八次都跟我唱反调!今天的这个计划对我有多重要,你难道不知道?存心让人看我笑话是不是?”

在进入工作角色后,曼芝并非是个没有主见的人,但是此刻见邵云如此动怒,反而不再辩驳,只是单纯地想安慰他。

然而邵云完全不理会她的那一套。他辛辛苦苦忙碌了三个月,甚至还远渡日本做了两个月的调研,整理了极其详尽的资料和数据,就是为了信心十足地施展一下拳脚,却迟迟等不到上面的答复。而今天居然在会议上被全面否决了!

“在座的人包括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你们是不是真的把我当成了一个一意孤行要去打一场毫无把握的仗的白痴?!”

“当然不是!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刚才二叔在会上不是说得已经很清楚了么,如今的钢材价格一天一个价,只见往上走,不见回落,井田的条件又过于苛刻,价格也是压得不能再低。况且,还有伟新和昌盛也在眼馋这单生意,听二叔说他们都分别跟井田秘密会晤过了,这样下去,一定会转入恶性竞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何苦蹚这趟浑水?”

邵云听她将会上的道理又重复了一遍,尤其不能忍受她一口一个二叔的口吻,高声道:“二叔的思维方式未免陈旧了,总是求稳。他不睁眼看看,现在外面的竞争激烈到什么样的程度,必须以攻为守,逆流而上,才能保得住江山!”

曼芝被他高亢的情绪所感染,几乎忘了自己来的目的是为了什么,侃侃而辩:“你说的是没错,这就是为什么公司要发展多元化经营的原因。我们现在的重头已经在往地产开发上转。可是如果明知前面是个暗礁,为什么还非要撞上去呢?”

邵云更加咄咄逼人,“你以为地产热能持续多久?三年?五年?十年?别看现在热火朝天,可不要忘了,它和股市一样,是最容易产生泡沫经济的地方。看看日本就知道了!我们的强项一直是机械加工行业,可是这几年明显在走下坡路。不趁现在把行业老大的位子夺回来,长此以往,我们会失去赖以固本的基地!我不相信,伟新和昌盛都有能力接的单子,我们邵氏会接不了!”

两个人各执一词,声音都在不知不觉中变高。最后邵云终于受不了了,怒吼道:“苏曼芝,邵俊邦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你要这样忠心耿耿地替他辩护?”

争吵声戛然而止,曼芝诧异地望着他愤愤不平的脸,有些失望,原来他始终将自己当成了邵俊邦的传声筒。

她放低声音道:“我没有替任何人辩护,只是说出自己的想法而已。”

邵云见她神色冷淡下来,心里有种异样的难受。他突然意识到,在这个时候让曼芝进入公司,简直是一个错误。他在一瞬间明白了邵俊邦的“良苦用心”:对曼芝许以高位,安置在他的身边,无非是利用她作为一枚对付自己的棋子。

一念及此,他不禁将双手握成拳,沉声道:“曼芝,你还是不要留在邵氏了,我会帮你在外面找份工作。”

曼芝听他如此突兀的提议,讶异非常,迷惘地瞪着他,“为什么?”

“你别问了,照我说的去做就是。”

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他都保持着惯常的强硬。如果说在两人独处的时候,曼芝出于种种考虑容忍了他的霸道,那么在工作中,她绝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她不能因为邵云的一句话就放弃自己正一心耕耘着的这份事业。

她绷着脸,略扬起头,平静地迎视着邵云道:“对不起,我做不到。”

邵云拧眉望着她,知道她的倔犟劲又上来了,心里腾起不被理解的火气。他竭力压住火气,走到曼芝面前,扶着她的双肩,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非要一个理由,那么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二叔在利用你——他在利用你对付我!”

曼绮出事以来,曼芝对利用这个词尤为敏感,因为她被人无心地利用,造成了曼绮的悲剧。当邵云的嘴里吐出这两个刺耳的字时,曼芝心上的伤口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被倏然撕开了一条缝。惊惧之余,那星星点点撕裂的痛感骤然间在心里化开来,令她无法忍受。

曼芝蓦地后退一步,挣开邵云的双掌。她说话的口齿极其清晰,可是含着一点微微的颤抖,“邵云,请别这么说我,不是谁想利用我,就可以利用的。”

邵云看到她的眼眸瞬间晶亮,噙着惊痛和防备,顿时心往下沉。他不善于劝说,只是觉得烦躁,“你根本不了解二叔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不是他在搞鬼,曼绮就不会死。他,他根本就是害死曼绮的杀人凶手!”

曼芝定定地注视着面前的邵云,仿佛全然不认识他。那道伤口越扯越大,刹那间,所有早已深埋心底的伤痛如汩汩的鲜血一样全都涌上心头,她只觉得呼吸困难,xiōng口疼痛难当。

如果真像邵云所说,邵俊邦是杀死曼绮的元凶,那么自己绝对是罪不可赦的关键人物。正是因为她,才成全了这个悲剧。

曼芝曾经无数次地替自己辩解,要挽救自己于水深火热的痛苦煎熬之中。她好不容易紧咬牙关,战战兢兢地走到了现在,然而邵云的一句话就轻易地将她打回了冰冷刺骨的过去。她无法也无力承受这样的定论!

曼芝缓缓地摇头,牙齿咯咯作响,“邵云,不要把自己的过错全部推到别人身上。”她痛苦地望着他,只觉得他离自己好远好远,艰难地说,“姐姐的死……你的责任最大。”

邵云蓦地瞪着她,眼里瞬间充满了血丝。他在她的目光中看到了怨愤和疏离,时光仿佛倒流到两年前。

每个人的心里都藏了一本账,每个人都把自己当成最不幸的那一个。当灾难来临,如果无法躲开,那么必定得有一个万恶的肇事者来为这个灾难买单。就像他自己,曾经为此痛恨过父亲,并且在爱恨交织的矛盾中痛苦煎熬了两年,直到父亲离世,才有所解脱。

邵云万万没有想到在曼芝的账簿上,自己是欠债最多的那一个!

他面色惨白,目光却似能喷出火来。他一步一步走向曼芝,静静地停在她面前,眼睁睁地看着她从凛然到迷惑到瑟缩的神色变幻,“在你心里,我……才是杀死曼绮的凶手,是吗?”他吃力地重复着曼芝的意思,目不转睛地盯住她。

“你一直是这样想的,对吗?”他轻轻地发问,可是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压向曼芝,令她喘息不匀。

她在他的质问和逼视中转过头去,心里卷过悲哀的浪潮,她何尝希望像现在这样与他对簿公堂?

邵云伸手将她的下巴扳过来,迫她继续与自己对视,他要搞清楚的事情从来都等不了以后,“你并不是真心接纳我,只是为了给你自己赎罪,为了……照顾萌萌……是这样吗?”

他等着曼芝的答复,明知不论她说出来的是什么,都不可能令他愉悦,可是他依然等着,仿佛要她亲口证实了,他才安心,哪怕等来的是一个残酷的审判。

曼芝无法答复,甚至连看着他的勇气都没有。

“我问你——是不是??”邵云抬高声音重复了一遍,语气怆然。

曼芝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低垂着睫毛,泪水在眼眶里悄然充盈,鼻翼轻微地翕合。她无法否认他说的这一切,可是,也同样不能坦然承认确实如他所说的那样。

难道她跟邵云在一起,真的仅仅是因为这些理由么?她内心混乱,思路阻滞。

邵云看不到她思绪的挣扎,而她自始至终的沉默在他看来,只是代表了默认。

他终于“明白”,曼芝从来就没有把自己真正当作一个丈夫,一个爱人。在她的心中,自己不过是个罪魁祸首!原来,她对他展示的柔情全是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她那样退让,仅仅是为了萌萌!内心深处,她还在恨他,就像当初他恨她一样!

冰冷贯穿了邵云的全身,可是,令他更为惊惧的是,自己的心竟然像被尖刀划过一般,流着淋漓的血。那锥心的刺痛,他能看得到,也能感觉得到!

他活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这样痛过,即使是听到曼绮的死讯,即使是和施敏解除婚约,即使是父亲过世,他都没有体会过如此淋漓尽致的疼痛!后背已然冷汗涔涔,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曼芝没有注意到邵云的眼中结满了严寒,他投向她的目光不复温暖,只有冰窟一般的绝望。

他松开了她,赫然扭身走到窗前。

曼芝偷偷地伸手拭去溢出眼眶的泪水,庆幸邵云没有回头,她不习惯在他面前流泪。

两分钟后,她平息了心潮,在邵云的身后轻轻开口,“我还有事,先出去了。我们……都冷静一下,晚上回去再谈,好么?”

“没什么好谈的,我还是那句话,你必须离开邵氏。”他背对着曼芝,冷然道。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曼芝被邵俊邦摆布,成为牵制自己的一个工具。

邵云承认自己在谋略上与邵俊邦比确实还逊了一筹。每一次落子下去,邵俊邦都已是深思熟虑,成竹在xiōng。要赢他,远没有想象的容易。兵戎相见之时,最忌冲动,自己太在意曼芝,有她夹在中间,他获胜的把握几乎为零。

然而,他的这种想当然的论调再一次挑起了曼芝的不满。平心而论,曼芝也并非一定要待在邵氏,只是既然来了,又答应了邵俊邦会好好地做下去,她就必须言而有信。如果邵云的建议是建立在善意及正常的基础之上的,她或许还愿意考虑。然而他竟然如此武断地将她当成邵俊邦对付自己的工具,这完全就是对她智慧和能力的蔑视,更何况,她并没觉得邵俊邦作出的任何决策都仅仅是针对邵云。他是一个集团的总裁,着眼点必须从高处出发,曼芝认为那些决议都是合乎正常逻辑和考虑的,邵云未免太过主观了。

曼芝低声但郑重地回答:“如果仅仅是你刚才说的那个理由,我是绝对不会走的。”静默了一下,又婉转地劝道,“如果要公司好,内部的人应该团结才是,你对二叔的态度实在是……”

邵云的忍耐已到了极限,倏然转过身来,怒不可遏地喝止她:“苏曼芝,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他深深吸了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气,冰冷地说:“总之,明天你不用再来公司,余下的事情我会处理。”

曼芝再也无法忍受他的自以为是,昂起头,不再低眉顺眼,既恼且怒地扬声回击:“你凭什么替我安排?我离不离开该由我自己决定。我们的协议里不是已经说得清清楚楚的吗,彼此不干涉对方!难道你忘了不成?”

她确实急了,几乎有些口不择言,“协议”二字就这么脱口而出。邵云的脸刹那间变了颜色。

他朝她点着头,笑得极冷,“很好,原来你心里始终牢记着我们的协议呢!”

曼芝一瞬间也怔忡起来,他们现在的关系,的确跟订协议的时候相去甚远,此刻提出这个茬儿来,确实不妥。她的脸上显出些许不安。

邵云再次靠近她,微眯的眼中含着几分嘲弄,“可惜,你那三条协议,我唯一能够遵守的大概只有关于萌萌身世的这一条了。”

他盯着她惶惶然的眼眸,继续道:“如果我没记错,你所约定的第三条,早在几个月前就被我们双方抹杀了,不是么?”

曼芝的面色在他的讥讽中怒极而红,他如此轻佻的言语让她感到深深的羞辱。

她突然痛恨自己竟然会把应该牢牢谨记的约定抛到九霄云外,以至于面对着他的冷嘲热讽,她连还击的资本都没有,简直是——自取其辱!

“至于第二条——我们的十八年之约……”邵云俯望着她,一寸一寸地审视她精致的脸蛋、晶亮的眸子、娇挺的鼻梁,还有嫣红的唇瓣。激愤染红了她的双颊,如同晶莹的粉瓷般熠熠生光。

他掷地有声地下了定论,“对不起,我也不能遵守。”

他贪恋着她身上的每一分每一毫,又怎么舍得将她放走!

短短的时间里,邵云已经想清楚了,即使她真的恨自己,他也不准备放弃她。就像当初他娶她时,也并不是因为爱她才那样去做一样。如今的局面,最坏也无非是回到从前。就当中间的一切全没发生过。

他缓缓地凑到她耳边,曼声低语:“我这辈子绝不会放你走的。哪怕你恨我,也休想从我身边逃开。你现在是不是特后悔当初没能跟我签下一个书面的文件?”

曼芝死死咬住下唇,她在邵云的脸上看到的是令她深恶痛绝的笑容,带着魔鬼般的得意。

曾经,曼芝以为邵云只是一个牙尖嘴利难缠的公子哥儿。他的心还不至于太坏,他还知道在曼绮离去时要替她讨回些公道,以至于和父亲决裂。他对自己,也似乎越来越亲和,某些时候,甚至可以说是很宠她的。然而,望着眼前的邵云,曼芝好不容易建立的自信再次面临瓦解的危机。

原来在他的眼里,自己只是一个可以用来逗乐的宠物,不能违逆他的思想!他无视曼芝的尊严,单方面破坏了协议,现在居然还能这样笃定自若地拿协议来肆意取笑她!

在极度失望之后,理智终于重回曼芝身上。再次看向邵云时,她眼眸晶亮,目光中重新凝聚起往日的犀利,“在你眼里,大概所有的协议和约定都只是一堆狗屎。”她低声而沉稳地说,眼中带着惯有的倔犟。

邵云骤然间听到她这样的语句,猛地瞪住她,眼中难掩惊诧。

曼芝无惧地迎视着他,静静地说:“但对我来说不是。我清楚我们协议里的每一个字,也会——牢牢地去遵守它!”

她陈述完毕,掉头向门口走去。

直到她的背影即将消失,邵云才猛醒似的吼了一声:“你给我回来!”

他的怒吼根本没有镇住曼芝,她的脚步也没有丝毫停顿,就那样大踏步地摔门而去。

冷战持续了一周,连申玉芳都觉察了。

曼芝向来起得早,草草用过早餐后就往公司赶。临走,总要不放心地嘱咐申玉芳,萌萌大概会在什么时候醒,要穿的衣服她都已经拿好,放在床边了。

这天,申玉芳“哦哦”地应着,想跟她说两句,但见曼芝行色匆匆,只得罢了。

过了一会儿,邵云才慢吞吞地粲楼梯上下来,面色yīn沉,郁郁寡欢。

申玉芳坐在邵云对面,看着他有些落寞地吃早点,小心地开口询问:“你和曼芝这一阵是不是闹别扭了?”

邵云怔了一下,继续往嘴里塞面包,面无表情地说:“没什么。”又慢吞吞地反问了一句,“我们不是一直都这样么?”

申玉芳见他并不想跟自己深谈,轻轻叹了口气,也就不再追问下去了。

一室的寂静,母子二人如此无言的相对令申玉芳莫名地起了一些感伤。她无端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邵俊康尚未发达时家里和睦的景象。

到了吃饭的时间,一家人就自觉聚拢到桌子前,就着粗茶淡饭热闹地吃起来。邵俊康总是最先撂下碗筷,坐到边上去翻报纸。邵雷还很小,连吃饭都贪玩,老喜欢跑下桌去跟哥哥闹一闹,惹急了邵云,兄弟两个就围着桌子顽皮地打转。申玉芳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地劝阻,最后总是由邵俊康出面,才能令两个孩子安分下来。

如今的物质条件跟那时比,好了不知几百倍,然而申玉芳反而觉得凄楚,即使钱再多,也买不回从前的那份温馨了。

快吃完的时候,邵云突然问她:“妈,我不在的时候,二叔是不是来找过曼芝?”

申玉芳正沉浸在回忆里,猛地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一问,一时没反应过来,顺口答道:“是啊,你去日本那会儿,二叔跟二婶倒是来过。”

她眼见邵云神色yīn沉,顿时回过味来,连忙解释道:“他们不是专门来找曼芝的,只是来看看萌萌,聊聊家常而已。”

虽然母亲这样辩解,邵云心里却已如明镜般透亮。他不再出声,仰头将最后一口牛奶喝尽。

申玉芳盯着他的脸色,担忧地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邵云抓起餐巾抹了一下嘴,垂着眼帘问:“妈,如果我请您让二叔走,您会愿意么?”

申玉芳唬了一跳,蹙眉道:“阿云,你别老是孩子气地使性子。我知道你看不惯二叔,但是现在,公司不能没有他呀。”

她瞅了瞅儿子yīn沉的脸色,迟疑了片刻,才道:“除非有一天,你具备了他那样的管理能力,我才有可能考虑你刚才的建议。”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不过,即便到那个时候,我们也不能薄待了二叔,让人骂咱们忘恩负义。”

邵云听到她说的开头,就已经猜出后面的意思,此时不免低头笑笑,又望着母亲道:“我开个玩笑而已。”

申玉芳还是不放心,“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邵云佯装轻松地一笑,果断地摇了摇头。

告诉她,不但起不了任何作用,还会平添她的烦恼。自从邵俊康过世之后,她已然老了不少,爬在眼角的皱纹又深又密。邵云记得她年轻的时候也有一张极精致秀美的脸。

以前凡事有邵俊康,邵云从未Cāo过心,只有到了现在,他才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是长子,家里的重担应该由他来扛。

邵云上午一直和部门里的几个中层经理在会议室讨论度假村的方案。这个企划被运作部一退再退,几个负责人已经明显委靡了,开会时也不怎么提得起兴致来。

邵云半倚在深红色的会议桌上,对着颓废的下属击了击掌,嗤笑道:“不过被拒了四次就没信心了?照你们这个样子,年底那个什么新马泰旅游别怪我不兑现了啊!”

裴经理叹了口气,抱怨道:“被拒了四次,可是咱们整改都不下十来次了。虽说项目是大了点儿,可也不能总是这样将要求一变再变地逗我们玩儿呀!”

设计室负责测绘的小卢见邵云面色平和,胆子也大起来,“是啊,副总,您要方便的话,麻烦帮我们问问苏助理,到底要达到什么样的水平,他们才算满意,咱们也好有个准主意啊!”

立刻有人应声附和,带着淡淡的无奈和戏谑。

邵云嘴一抿,立刻沉下脸来,众人见了,心里都是一凛。他们素来知道邵云的脾气,一句话不对路,说翻脸就翻脸,不好伺候。

好在邵云没多说什么,拧着眉沉思了会儿,才道:“先别管那么多,就按刚才讨论下来的意见改,再看看还有其他漏洞没有。我一再说了,做事要细心,别老让人挑出毛病来。”

大家收敛心神,不敢再乱开玩笑,几个关键负责人又主动留下来作了进一步商讨。邵云审核了一遍所有的意见,觉得差不多了,最后叮嘱道:“今天晚上八点以前,务必把最新的方案交到我桌上。”

散会出来,迎头就撞见邵俊邦和曼芝从另一间会议室里走出来。会议估计早就结束了,因为没有多余的旁人,他们俩是最后出来的,面上都带着笑,热切地交流着什么。

邵云心头立刻腾起一股无名怒火,他站定在原地,冷然注视着迎面过来的那两个人。

曼芝始终侧着脸聆听邵俊邦的教诲,没有留意到邵云。邵俊邦先看到了他,笑意更深。

“阿云!”隔了一丈远,他声音洪亮地与邵云打招呼。

曼芝这才转过脸来,一见邵云,立刻眼神冷漠。

邵俊邦对邵云道:“度假村的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明天上午就要把可行性方案在董事会上公布了,能不能说服大家掏钱可全在你了。”

“我知道。”邵云冷冷地回答,眼睛死死盯住曼芝,说话的声音里便多了一分恼怒的意味。

曼芝被他瞪得浑身不自在,皱着眉对邵俊邦低语,“我先回办公室了。”

一得到邵俊邦的许可,她扭头就匆匆离去,自始至终没再多看邵云一眼。

邵云心里堵得发慌,蓦地回头,撞上邵俊邦似笑非笑的神情,顿时怒从心头起,咬牙切齿道:“你又得逞了,很得意是吧?”

邵俊邦眼神玩味地审视着他,而后轻轻叹了口气,“阿云,我该说你什么好呢?”

他绕着邵云缓缓转了一圈,话锋一转,语气从容地道:“有这么个故事,某人信誓旦旦地说他看见了龙,然后很兴奋地去告诉他碰到的每一个人,但是没人相信他。他不停地解释,换来的只是别人怪异的目光。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了。”

邵云乜斜着叔叔,眼中透露出一丝警觉和困惑。

邵俊邦说着,低头笑了笑,道:“你始终是戴着有色眼镜在看我啊。”顿了一下,压低嗓音,缓缓地道:“知道那个人后来的结果么?他疯了。”

邵俊邦拖长了声调,带着嘲讽,低低地说:“我不希望有朝一日你也变成那个疯子!”

邵云面色大变,手掌顷刻间握得紧紧的。

有职员从面前经过,礼貌地和两位领导打招呼。邵俊邦神色自如地回应着,而邵云则绷着脸不理不睬,死死忍住挥拳出去的冲动。

邵俊邦伸手拍了拍邵云的肩,只觉得僵硬无比,“专心做好分内的事,不要胡思乱想。”他和蔼地嘱咐完,浅笑着,抬脚离去。

回到办公室,邵云心中郁积的闷气久久无法释怀。秘书敲门进来,把一份邵俊邦批阅完毕的文件放在他桌上,见他脸色很差,小心翼翼地问:“副总,需要来杯咖啡么?”

“不用。”邵云烦躁地回道。眼帘一垂,看到文件最下方邵俊邦龙飞凤舞的签名,久久凝视,但觉血往上涌,猛然间抓起那张薄薄的纸,狠狠地撕成碎片,直接丢进了废纸篓。

小秘书还没来得及转身,看到这一幕,顿时吓得目瞪口呆,抬手掩住了张大的嘴,才没把一声惊呼给传了出来。

“出去。”他闭起眼睛,冷冷地对秘书道。

再睁开眼时,办公室里已经空无一人。

电话铃声响了又停,停了又响,他始终不接,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没多久,手机又响起来,那首经典的老歌《月亮代表我的心》的乐曲一唱再唱,他突然觉得刺耳,取出手机,看也不看,直接接通。

冯涛在电话里大声道:“少爷啊,现在找你怎么这么难哪?”

邵云听到他的声音,便发作不得,但仍然提不起兴致,“涛哥,有事吗?”

冯涛极细心,觉察到了他的不快,遂笑道:“没事就不能找你聊聊天,喝喝茶了?你是不是有什么麻烦?”

邵云烦乱地岔开话题,“没事。你呢,最近在哪里忙?连个影子都不见。”

“嗨,我哪比得了你,瞎混呗。”又热情地邀请,“哎,晚上我约了昆子和老古,大家一起出来聚一聚啊。”

邵云有些迟疑,“今晚不行,我还有事。”

冯涛十分不满,“再忙也得吃饭吧。最近约你怎么老推三阻四的?怎么,你不会是怕我们有求于你,存心躲着吧?”

“哪能呢。”邵云最怕别人说他不仗义,停顿了片刻,也很想见见他们,于是道:“行,你说吧,在哪里,我到点儿就过去。”

冯涛这才高兴起来。

邵云忽然觉得还是跟他们在一起痛快,该吃吃,该喝喝,嬉笑怒骂皆由人。不像现在,哪怕心里的怒火把自己烧成了灰,也只能咬牙死死挺住,毫无乐趣可言。可笑的是,局外人诸如古超、张昆他们,还对自己羡慕得一塌糊涂。如果可以,邵云真的想跟他们对换。

又一个会议结束,看看窗外,街灯如昼,天已经完全黑了。

职员们依次离开,曼芝还坐着不动,把讨论后需要完成的事项及期限又做了一番圈点。太阳穴有些胀痛,提示她一天的精力已经到了极限。

终于满意地合上记事本,曼芝长吁了口气,关灯,关门,出了会议室。

走廊上空荡荡的,只有头顶的荧光灯孤独地亮着,给她照出一条通道。高跟鞋踏在蓝色的毛毡地毯上,没有一丝声响。

走到一半,蓦地停下脚步。她一向大胆,这时候却忽然觉得安静得近乎诡异,定定地停驻了一会儿,加快的心跳才有所缓和,不觉哑然失笑。

回头瞄了一眼刚才经过的那间会议室,朦胧中,仿佛又看到邵云用愤怒的目光瞪着自己。

她紧咬下唇,盯着地面发了一会儿怔,终究没有想出实质性的结果来,随即摇了摇头,快步远去。

办公室门口,企划部的裴经理手里捏着一份文卷,正在来回打转,神态焦虑。曼芝唤了他一声,他立刻扬起头,眼里一喜,迎了上来。

“苏助理,这是度假村的最新方案。”不由分说就把手里的资料递了上去。

曼芝有些诧异,拿过来翻了翻,嘴上道:“怎么邵云还没签字?不是应该他先确认了才交过来的吗?”

裴经理面露难色,“嗯……那个,副总他早走了,他说直接交给你就可以。”

曼芝内心困惑,这个时候,无缘无故会跑去哪里?扫了裴经理一眼,但见他一脸的尴尬,只得道:“好,你回去吧,我来处理。”

进了门,曼芝满怀不悦,她猜出邵云还在为白天的事生自己的气,然而她最看不惯把情绪带进工作里的人。

这阵子,他们都拿对方当空气,没有人愿意主动言和。曼芝觉得他之前说的话太伤人,事后还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仿佛他一点问题都没有。她瞧在眼里,只觉得更生气。

于是,原本只是薄薄的一层冰,冻了一周,竟厚了几倍。

喝了两口冰冷的茶,曼芝定一定神,还是仔细地翻阅起方案来。明天就要公布于众,她毕竟不希望邵云有什么闪失。

还是挑出了几处薄弱环节,但问题不算大,曼芝用铅笔轻轻地勾出,做了简单的备注,权当提醒。

再抬头,又过了一个钟点。她用手捏了捏鼻梁,犹豫片刻,给家里挂了个电话。申玉芳接的,电话那头还能听到萌萌脆脆的说话声。

“邵云回去了吗?”她问。

申玉芳讶然道:“没啊!怎么,他没和你在一起吗?”

“哦,我开了个会,刚结束,就随便问问。”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晚饭吃了没有?”

“马上就回去,随便吃点什么就成,妈你不用等我。”曼芝一想到申玉芳几次都睡意蒙眬地替自己守门,就很过意不去。

萌萌抢过电话就嚷:“妈妈快回来,萌萌等你。”

曼芝禁不住唇角上扬,莞尔道:“乖孩子,早些睡,要听***话,不然妈妈不喜欢你啦。”

怏怏地搁下电话,曼芝心神不宁,始终猜不透邵云去了哪里,可是又不想给他打电话。矛盾了好一会儿,索性心一横,不再胡思乱想,利索地收拾了东西走人。

回到家,萌萌已经睡下。申玉芳替她热了晚饭,她草草吃完就回了房间。

睡梦中的萌萌蜷缩着小小的身子,娟秀的小脸蛋红扑扑的,可是一直微微嘟着嘴。曼芝可以想象申玉芳怎样苦口婆心地劝她,而她始终不太满意,最后还是敌不过倦意,沉沉地睡着了。

曼芝看着看着,忍不住用手指轻轻触了一下她的鼻尖,柔声笑了。

洗完澡,躺到床上,却仍是难以入眠。神经绷得紧紧的,她发现自己仍困惑于邵云的去向。

这之前,他不管多忙,如果晚上不能及时回家,都会提前告诉曼芝。即使这些日子两人闹情绪,他也会跟申玉芳说一声,而不是像今天这样不声不响地一走了之。

翻身坐起,她的内心在交战,到底要不要理他,两个声音在心中不断争吵。她只觉得疲倦不堪,最后一发狠,拿定了主意,下床抓过自己的手机就去盥洗室里拨电话。

响了很久,曼芝几乎快放弃的时候,电话突然接通了。

邵云的声音传过来,带着余音袅袅的笑声,“哪位?”

曼芝听他跟自己装腔作势,心里愈加不快,遂冷道:“是我,苏曼芝。”

邵云轻笑一声,“我以为你不打算再理我了。”

曼芝气不打一处来,略略抬高了声音道:“我只是想提醒你,别忘了明天上午的会议,没有别的意思。”

电话那头静默了五秒,邵云yīn冷的语气传来,“我也没指望你找我还有别的事情。”有女人的浅笑飘进耳朵,曼芝心里微微发紧,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机。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曼芝尽量让语气平和。

邵云无所谓地说:“不知道,看心情吧,玩通宵也说不定。怎么,你希望我早点回去么?”

曼芝紧咬牙关,冷然道:“我管不着,你玩到什么时候是你的自由。”

邵云笑了,“是,是,咱们有协议,这样各归各,两不干涉,挺好。”

曼芝岂能听不出他的讥讽之意,暗暗忍下一口气,努力平心静气道:“裴经理把方案交给我了,但是没有你的签名等于无效。你玩到什么时候我不关心,但是请你不要耽误……”

邵云不耐地打断她,“我现在没心情跟你谈公事,如果你着急,可以到深岛夜总会201包厢来找我,我当场签给你,这样你满意吗?”

曼芝气急了,嗓音不禁颤抖起来,“荒谬!”

邵云哼笑了一声,“哦,我又忘了,你是圣女,怎么会踏足这种污秽的地方呢!”

远远地,有个男音含着不耐烦,叫嚷起来:“云少,电话讲完没有啊,小金的酒快摆不下了,你得赶紧替她喝啊!”

邵云冲着那头回了一句:“就来!”啪地挂了电话。

曼芝在散发着凉意的盥洗室里站立许久,才发现自己紧捏手机的掌心已经微微濡湿。

镜子里那张满是愤愤之色的脸是谁的?她像看怪物一样瞪着自己。她不该有这种表情的,就像她从一开始就不该接受邵云一样。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对自己说过的话:“如果有一天,你自己身陷其中,我看你还能不能义正词严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是怎么回答的?

“我不会让自己走进如此混乱不堪的泥淖。”曾经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明知是泥淖,她还是愚蠢地踏了进来,一错再错。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曼芝疯了一样换好衣服,拿起包就往楼下冲。

申玉芳在客厅里对着硕大的电视机无聊地看着,她还在等邵云。看见曼芝下来,诧异地问:“这么晚了,还要出去啊?”

曼芝点了点头,胡乱解释:“有点东西忘在公司了。”仓促之间,连谎都撒得很苍白,然而申玉芳没有追问。

走到门口,曼芝才想起来对她道:“妈您去睡吧,他今天不会早回来。”

“哦,阿云给你打电话了?”申玉芳有些欣喜。

“嗯。”曼芝低低地应了一声,快步跨出去。

路上,停车问了两次,深岛夜总会在市区的北边,闻名遐迩,曼芝很容易就找到了。

她从没来过如此灯红酒绿的地方,在门口被迎宾小姐礼貌地拦住,询问了一番,才引她至201包厢。

“就是这一间。”小姐说着,想去帮她把虚掩的门推开。

曼芝慌忙伸手拦住,她突然失去了打开那道门的勇气,只是静静地伫立着,眼睛盯着半敞的门内,像木雕一样。

包房里很热闹,唱歌声、划拳声、调笑声混作一团。透过敞开三分之一的门,她能清晰地看到邵云的侧影和倚在他身上给他灌酒的女子。他们那样紧密地贴合着,如同用胶水粘在了一起。

“Cāo,小金也太低能了,输了这么多,你不会是存心想灌醉云少,好图谋不轨吧?”

一个粗犷的声音洪亮地响起,只是人被门挡住了,曼芝看不见。

邵云身上的那个叫小金的女子一听,立刻嬉笑着在邵云的唇上使劲啄了一口,娇滴滴地道:“昆哥把我说得太坏了吧,云少是什么人,他骗我们还差不多。”一边说,一边伸手探进邵云的衣服。邵云也不避让,任她在自己的xiōng膛上暧昧地摸索。

曼芝猛然间泛起一阵恶心,喉咙咕噜了几下,似有东西要冲口而出。她赶紧用手捂住嘴巴,可是依然遏制不了那汹涌而来的呕吐的欲望。她仓皇地环视四周,脚步踉跄地移动,终于在一个转弯处找到了洗手间,一头闯进去。

晚饭吐得一点儿也不剩,最后连胆汁都吐出来了。她气喘吁吁地趴在洗手池边,汗水涔涔地往下滴,倍感无力。

曼芝并非不知道邵云是个怎样的人,可是以前只是听说,从未亲眼见过。她的想象力十分有限,男人如何风流这回事,于她只是一个抽象得不能再抽象的概念。

直到刚才,她才明白,看见一个曾经对自己呵护备至的男人怀里搂着别的女人,是怎样一种可怕的滋味。

“以后不会了。”

“以后不会了。”

“以后不会了。”

……

那不久前的一句诺言犹在耳畔一遍遍地炸响,震得她耳朵生疼。

蓦地抬头,再一次看到镜中的自己,眼里汪满了泪水,面色却愈发惨白。她忽然很想笑,狠狠地嘲笑自己,她居然会相信邵云!居然天真地以为浪子真的会回头!

“苏曼芝,没有人比你更傻。”她瞪着对面的自己,一字一顿地低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如一把尖利的小刀剜向心脏。

空旷的洗手间里缭绕着苍凉的尾音,她始终保持半佝偻的姿势没有动弹,头脑和身体一样,都已麻木。

有其他客人陆续进来,讶异地瞟了她一眼。如此苍白的面容和疯狂的眼神,任谁见了都会吓一跳,以为遇见了一个疯子。

曼芝无视投向自己的或鄙夷或畏惧的目光。她继而迷惘地,甚至带着怜悯地望着自己,无声自问:“你还剩下什么?”

她久久地回答不上来,一切的借口都只是枉然,她满心凄惶。

第二十二章 较量

他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邵俊邦城府太深,自己根本不是对手。要想赢他,只有比他更狠。

闹得太疯,几个人明显喝多了。古超左手搂着一个女孩,右手霸着麦克风猛吼,破锣嗓子震得在座的所有人都头皮发麻,纷纷皱眉。

邵云还算清醒,抬手将早已软作一团、腻在自己怀里的小金搬到旁边,准备起身。

冯涛是唯一没醉的,此时讶异地望着他问:“你要上哪儿?”

“回去。”他简洁地吐出两个字。

小金不满地缠上来,不由分说,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嘟囔道:“你不是答应带我去消夜的吗?”

冯涛也道:“好容易出来玩一次,总得尽兴嘛。”

邵云突然烦躁起来,皱着眉头,近乎粗鲁地把小金撂倒在沙发上,举步就向门口走去。

头重脚轻,步子打飘,他今天的确喝了不少。

张昆终于受不了古超的驴叫,冲上前一把将麦克风抢了过来,“你丫唱这么难听,还敢当麦霸!”

古超大怒,放开手上的女孩就扑过去跟他厮打,两人从沙发上缠斗到地毯上,刚好拦住了邵云的去路。

冯涛趁机上前,凑近邵云的耳朵道:“时间还早呢,不如咱们先出去抽一根,散散酒气再说。”

邵云忖量片刻,没有反对,抬脚直接跨过瘫在地上已然奄奄一息的张昆,走了出去。

冯涛一边紧随着他往外走,一边不忘朝地上烂泥一样的两个人大声喝道:“疯了吧,你们!嗨,都别玩太过了啊!”

出了包厢,耳根顿时清净,两人在走廊的一隅站定,冯涛殷勤地掏出一支烟递给邵云,又连忙打火给他点上。

邵云也不客气,深深吸了一口,仰头缓缓朝空中吐烟圈。他知道冯涛想跟自己谈什么。

冯涛早就眼热邵氏的地产承建项目,从吃饭时就开始跟邵云絮叨。

邵云不是不想帮他,只是冯涛的建筑队整个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别说邵俊邦那关过不了,连他自己都看不过去。

“谁不是从小队伍干起来的?没有第一桶金,李嘉诚都只能靠边歇着去!”冯涛喋喋不休地说开了,“再说了,我也没问你要大项目,不过就是跟你讨个西宜的小楼盘玩玩,你要不放心,随时可以来监督。”

一席话说得邵云直皱眉,西宜的盘子并不像冯涛说的那样小,况且,自己其实起不到决定作用。只是他说了,冯涛也不理解。在他们眼里,邵氏就是邵云的,哪怕他现在不是董事长,但话语权一定是有的。

回绝的话早已说了几遍,邵云不想重复,无奈冯涛不死心,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势。

邵云最终还是妥协了,沉吟道:“我可以去谈,但成不成可不是我说了算。还有,你那建筑队好好整合一下,务必要拿到全部的资质证明,否则,一旦来审核,你把牛皮吹上天也是白搭。”

冯涛大喜,用力拍他的肩,“够意思,不枉咱们兄弟一场。你只管去试,要是不成,哥哥绝不怪你。”

心情一好,冯涛又想拉邵云进去喝酒,“小金还在里面等你呢。”口气多少有点猥琐。

邵云走前两步,将烟蒂丢进垃圾桶,一边探手去衣袋里掏钱夹,木然道:“不去了,多少钱,我来结账就是。”

慌得冯涛赶紧拦住他,“怎么能让你掏钱呢,哥哥来,哥哥来。”

邵云还想坚持,前方左边的盥洗室里蓦地晃出一个熟悉的身影,然后拐弯,随即消失。

前后不过五秒,邵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酒精全往脑子里冲,隐隐胀痛。

“我走了。”他说着匆匆推开冯涛,追了过去。

“路上小心。”冯涛冲着他的背影大声道,转过身来,一脸满意的微笑。

下了楼,曼芝有点犯晕,好像跟来时的路不太一样,仔细瞅了瞅,才发现原来走错了楼梯,转到大厦的后门来了。

幸好后门没上锁,她用劲推开,走了出去。

黑压压的区域,连个鬼影都没有。一个硕大的垃圾箱紧挨着墙,让曼芝想起过去曾经看过的港片中的暴力事件。她走得飞快,因为累,没几步就开始喘气,今天她的状态始终不好。

车子停在大厦前面的泊车位了,绕过去好大的一圈,才看到夜总会正门上方闪烁的霓虹灯。她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

又向前走了几米,脚步一下子卡了壳,顿在原地。

她的车前靠了一个人,抱着膀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是邵云。

两个人遥遥对视了一会儿,曼芝还是走了过去。她不习惯逃避任何困境,因为明白,躲得了初一,避不过十五,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

邵云让夜风吹得头脑清醒了不少,内心隐约跃动着喜悦,曼芝能来找他,说明她还在乎自己。

待曼芝走到跟前,邵云习惯性地就要将她拽进怀里,低喃道:“你到底还是来了。”

曼芝轻轻地,但是坚决地往旁边闪过,面上难掩厌恶之色。

邵云眼中的热情迅速消退下去,心头覆上了yīn影。

他缩回手,冷冷地问:“你不会就是来给我脸色看的吧?”

曼芝暗吸了口气,感到浑身还是很虚弱。她已经没有精力跟邵云拌嘴了,顿了顿,从包里抽出那份文件,面无表情地递给他,倦怠地说道:“签字吧。”

邵云的目光依然胶着在她脸上,伸手极不情愿地接过来,也不看,只说:“太暗,看不清,而且我也没带笔。”声音里含了一丝赌气。

曼芝明知他是故意刁难,还是低头吃力地翻包去找笔,居然也没有。

她静心想了一想,车上应该有,她常备着的。

打开车门,曼芝坐进去,邵云立刻也一头钻进来,在副驾上坐着,顺手打开了车载小灯。

曼芝在储物盒里找到了水笔,取出来,放在邵云面前,一脸的板正,静静地等他。

邵云有些无奈,叹了口气,这才紧锁眉头,将文案翻开来读。

整改后的方案条理已是十分清晰,某些地方还用铅笔做了批注,他认得出来,那是曼芝的笔迹,禁不住抬头望了她一眼。

曼芝直直地看着前方,动都不动,仿佛陷入了沉思。

审核完毕,邵云终于拾笔在落款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递回给曼芝。她接过去,又从容地检查了一遍,然后重新装进包里,不忘说一声:“谢谢!”口气疏离。

她的冷淡令邵云无法忍受,他不甘地咬了咬牙,身子猛地前倾,一把将她搂住,俯头疯狂地去搜寻她的唇。

曼芝又惊又怒,浑身扭动起来,死命挣扎,“你放手!放开我!!”

可是双唇还是被他攥住。他恶狠狠地吸吮,带着浓浓的酒气和郁积的怒气。

曼芝霎时又感到恶心,那排山倒海的晕眩从心底直泛上来,脑海中浮起刚才见到的小金吻他的那一幕,于是愈加觉得恶心!

她的身体拼命向后退,试图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可邵云就是不放。她觉得自己又要吐了,于是大声地反抗,可在邵云的钳制下,仅能发出呜呜的叫唤。

邵云无视曼芝的异常,就是不想放开她。

曼芝急得发狂,略有自由的左手开始乱抓,指甲重重地划过邵云的面庞。他蓦地吃痛,不由松开了曼芝,右颊上一道长长的血痕,麻辣辣地痛。他神情错愕地举起手轻抚了一下。

两人都瞪住对方,喘着粗气,犹如格斗后的小兽。

曼芝嘴唇微肿,不知不觉中,泪痕早已爬满面庞。

邵云怔忡不已,良久,才哑声问道:“你就这么恨我?”

曼芝忽然捂住嘴,飞快地推开车门冲出去,来不及似的扶住就近的一根电线杆,再也抑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其实已经吐不出什么来了,刚才在盥洗室里早就交代得一滴不剩,可是胃里仍旧有某种力量在不断地顶上来搅动,让她欲罢不能,呕到抽筋。

邵云在车里坐着,看她狼狈的样子,心中不忍,眉心拧成了一团。他并不知道曼芝身体不适,她一向都很健康。

下了车,他走过去,想伸手扶她。曼芝迅速把双臂往身后一藏,又接连退后两步,警觉地防备着他。她的面上湿漉漉的,泪水仿佛结成了冰,又在皮肤上化开来,带走了曼芝仅有的热量。

她低声说:“请你以后,都不要再碰我。”

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深深刺痛了邵云,他的心狠狠抽搐了一下,面色逐渐泛青,咬牙道:“给我个理由。”

曼芝缓缓地抬起头,直视着他,眼眸里含着冰冷和仇恨,令他不觉打了个寒噤。

“刚才,在包厢里,我全看见了……很——恶——心!”说到后面三个字,她迅速掉转开目光,可是邵云依然捕捉到了她眼里无尽的轻蔑。

他的手死死撑住电线杆,触摸到的是坚冰般的冷硬,如同他此刻的心,没有温度,在黑暗中浮沉,再也见不到亮光。

她在嫌弃自己,就像她第一次见到自己一样!这么多年来,即使她跟了他,也是被他胁迫的,内心深处,她还是看不起他。

她始终在嫌他脏!

邵云忽然冷笑起来,轻声嘲讽道:“你跟他,真是越来越像了。”

不用问,曼芝也明白他说的他是谁。

他总是讥讽邵俊邦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如今,他终于把曼芝也归到那一类里去了。

她兀自别转了头,不再言语。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她下定决心将自己的心门关闭,又哗啦上了把锁,他会怎么样,她不再关心。

“那么,守着你的清高过一辈子去吧。”他冷冷地抛下一句,转身决绝地走开。

连日的劳累,例假竟然也没有如期而至。曼芝预感到了什么,终于不安起来。

她偷偷跑去药店买了早孕试纸,天不亮就起来,躲到卫生间里手忙脚乱地做测试。当那条象征怀孕的红线清晰地映入眼帘时,她整个人都怔住了。

和邵云在一起时,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无奈邵云是个随性的人,兴致上来了,就很少考虑细枝末节。而曼芝在那一方面又甚是羞怯,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在危险期想方设法避过邵云的纠缠。半年下来,居然没有发生状况,她以为很安全。

然而,终究还是大意了。这个孩子没有在她和邵云的甜蜜期到来,而是降临在两人翻脸之后,曼芝一时措手不及,完全没了主意。

她久久瞪视着那根测试棒,仍然不敢相信这一事实,感觉简直像在梦中,命运再次跟她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轻抬右手,犹豫地按向小腹。那里有一个细小的胚胎正在逐渐萌芽,慢慢地会长成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就像萌萌一样,多么不可思议。

想到萌萌,曼芝的心中蓦地淌过一阵暖流,那才是她真心疼爱的孩子。三年来,她在萌萌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心血,也收获良多。萌萌的一颦一笑都带给她无限的愉悦。而现在肚子里正孕育着的这条小生命,令她不自觉地感到陌生和彷徨,她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

曼芝从未想过要拥有一个邵云的孩子。她遇到邵云时还太年轻,紧接着就经历了那样惊心动魄的变故,没来得及喘息匀定,就和邵云再一次陷入决裂。命运几乎没有给过她憧憬浪漫的机会,就对她重重地合上了幸福之门。

或许是因为当初曼绮的遭遇给了她太多负面影响,或许在潜意识里,曼芝并没有真心想跟邵云过一辈子,她依旧念念不忘那个十八年的期限。所以,此时此刻,当怀孕得到了证实,她竟然感觉不到一丝一毫将为人母的喜悦,而是满心烦乱。

又发了一会儿愣,她才苏醒似的将检测的残留物细细收拾干净。

下楼用早餐时,曼芝没有跟申玉芳提及这件事,在她还没考虑清楚以前,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尽管心中一团乱麻,曼芝还是如往常一样驱车赶往公司。她照例来得早,停车场里只泊了两三辆车,其中一辆是邵俊邦的。

泊好车,曼芝没有立即下来,而是用手掌情不自禁地抚过小腹,心里微微有了些异样,但依然分不清是欢欣还是惆怅。

办公桌上又堆了厚厚几沓文件等着她审阅,她要一一做完批注后再送交总裁室给邵俊邦签字。她素来认真,每条意见都要斟酌核实得很仔细才会落笔,若是超出了自己的管辖及能力范围,她也不擅自越权,而是另置一边,让邵俊邦自己拿主意。在工作上,邵俊邦对她充分信任,放权也越来越多。

可是今天早上,曼芝的效率明显比往常低了很多,纸上那一行行文字竟然变得如此枯燥,不管她怎么努力,字里行间的意思都无法被充分吸收。

脑子里被那根赫赫在目的红线一扰再扰。她猛地合上案卷,双手支撑着头,闭目养神,心中焦灼地自问:怎么办?怎么办??

电脑冷不丁发出清脆的铃声,将她生生吓了一跳,抬头看时,原来是跳出了会议提醒,例行早会将在九点开始。

八点五十分,曼芝踏进了大会议室,选了个偏僻的位子坐下,依旧心神不宁。

少顷,与会者陆陆续续地进来,跟曼芝打过招呼后纷纷落座,然后三三两两做起了私下交流。

人事部的余经理紧挨着曼芝坐下,也跟她有一句没一句地扯起来。曼芝心不在焉地敷衍着,用笔在记事簿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左一个右一个,没完没了。

邵俊邦一进门,所有的窃窃私语声立刻戛然而止。他虽然面相颇善,但天生蕴藏了一股迫人的威严,令人亲近不得,而他以身作则的态度早在当营销部领导的时候就已是有口皆碑。公司上下不服他的人甚少,若不是这样,也不可能在邵俊康过世后依然把公司治理得蒸蒸日上。

坐在总裁椅上,邵俊邦的双目飞快地掠过桌面,尚有三个位子空着,邵云也还没到。他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在心里冷冷地一笑,带着一丝浅浅的得意。

最近的邵云,又似乎在将从前的老毛病一条条地恢复,迟到,早退,除了手头抓着的几个项目还在继续外,公司里他能不参加的会议就不参加,引得职员明里暗里都议论纷纷。

关于原因,邵俊邦多少也了解一些,看看曼芝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就知道了。满意的同时,邵俊邦还是抑制不住心头的轻蔑,年轻人到底不行,遇事冲动毛躁,看来之前自己是高估他了。

几个部门的负责人开始依次发言,汇报最新进展。邵俊邦仔细听着,间或提出些疑问,得到满意答复后才肯放行,接着让对方讲下去。他这种过堂式的审查令所有中层干部都畏惧三分,但同时也是高效率的。

地产开发部负责建筑调配的王经理正侃侃而谈之时,邵云携着一个女孩神态亲昵地步入会议室,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曼芝也下意识地抬头瞥了一眼。

那女孩她有些印象,是企划部新招聘的一名副经理,似乎姓孔,据说是邵云亲自挑选的。她长相算不上特别出色,但胜在气质,因为平日里喜欢独来独往,曼芝曾听大厅里的女孩尊奉她为“孔雀”。

邵云连声招呼都不打,直接和孔小姐在曼芝斜对面的空位上落座,坦然地扫视了一遍周围,将那些好奇的眼神生生地压了下去。目光波及曼芝,不觉定了一定,她的脸色很差。

曼芝漠然地转开双眸,看向暂停发言的王经理。

最近这一阵,邵云频频和孔小姐出双入对,回家的钟点也越挪越后,曼芝岂能不明白他的这番用意。可他刺激不了自己,现在唯一困扰她的,只是肚子里的这个孩子。

邵俊邦轻轻咳了一声,没有言语,只是拿眼无奈地瞄了一眼邵云。

他待下属一向严格,但是对邵云,谁都看得出来颇有些纵容。邵云屡屡恶言相向,邵俊邦也只当是小孩子撒泼,一笑了之。

公司上下,谁不知道他们之间微妙而尴尬的关系?如今共事,更是好戏连台。只是在大多数人的眼中,还是认为邵俊邦更有实力和资格来掌管公司,而他的宽厚大度,相比较邵云对他的横眉冷对,更能赢得人心。

被这样稍稍打断了片刻,会议继续。

邵云的眼神总是有意无意地往曼芝脸上落,然而她只当没看见,他的面色便愈发yīn沉。

邵俊邦突然发问:“西宜的工事为什么临时换承建商了?”

王经理没想到他会问这样一句题外话,吓了一跳,期期艾艾道:“原先的那家建筑公司被我们几次抓到偷工减料,所以……”

“那么新的这家呢?比之前的改进了?”邵俊邦悠然地进一步问。

王经理吃力起来,“的确……是。”

邵俊邦微微笑起来,“那么,为什么我昨天收到投诉,说工地现场极其混乱,工人一点安全意识也没有呢?”

王经理听得汗颜,“这个……”

邵俊邦收敛了笑容,脸一沉,“换承建商为什么不提交运作部作最后裁决?万一工人在场地上出了意外,这个责任你负得起么?”

王经理不住地拿眼瞟邵云,嗫嚅道:“这个,这个……”

邵云终于挑起眉,昂然迎视着邵俊邦道:“我让他换的,你有什么意见可以冲我来。”

邵俊邦岂有不知之理,他在这件事上做文章,就是等着揭邵云的短。此时见邵云主动接过话柄,立刻换作无奈的口气,语重心长地道:“施工不能当儿戏,你要推荐承包商,不是不可以,但必须符合我们公司的要求。”

邵云承认这件事是自己的责任,他急于报答冯涛,所以卖了这个人情。为此,他还帮着冯涛将那个不成形的游击队拓展成了一家像模像样的建筑公司,办齐了一切该有的证件,这才引荐给了王经理。饶是如此,冯涛的公司和邵氏那些财大气粗的建筑承包商还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邵俊邦当场做了裁定,冯涛的建筑队立即停工,由王经理负责重新评估并选定新的承建商。在此期间,仍然起用原先那家建筑公司,由王经理全面监督质量。

邵云始终歪着头听邵俊邦发落,等他把该说的都说完了,才慵懒地举了下手,道:“我反对。”

众人立时讶然,邵俊邦却似乎不怎么意外,抬了抬眼,眉目间和善不减,用一贯平和的语调道:“说说你的理由。”

邵云也不起身,舒服地靠着椅背,不紧不慢地说下去:

“第一,承建商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过失和事故,只是你‘感觉’他们管理不善。作为客户方,我们有义务告知对方施工要求,令其整改。如果连机会都不给对方,就直接把他们砍掉,以后还有谁肯给邵氏卖力干活?”

一室的人都静静地听,空气中仿佛有硝烟在弥漫。

“第二,我引荐他们的时候,所有的手续都是依照公司的正常流程走的,该审查的资质也都有备案。你如果不信,可以找王经理去查。我不认为我们应该用以貌取人的态度去对待供应商,如果每次评估,目光都只放在那几家实力雄厚的单位上,久而久之,很容易被他们牵着鼻子走,这一点,相信在座的各位也深有体会。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规模小的公司,反而周转运作得更灵活,态度又好,效率也高,我们凭什么不能用?难道每次都只能在仅有的那一两棵大树上吊死么?”

邵云干净利落地说完,斜睨着一脸高深莫测的邵俊邦,等着下文。他的发言宛如明确下了一纸战书,火药味如此浓烈,几乎所有人都不敢吭声,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

以往的会议上,没人敢如此放肆地挑战邵俊邦,即使是邵云,在讨论期间或许会跟他的叔叔争论一番,但通常邵俊邦只要拍了板,也就只能接受了。

谁也没想到,邵云的挑衅会愈演愈烈,如今竟然公开反对起邵俊邦的决策来。大家不约而同地偷眼望向邵俊邦,纷纷猜测这叔侄二人会不会上演一出激烈争执的好戏。

在稍长的沉默之后,邵俊邦清了清嗓子,脸上丝毫没有动怒的迹象,淡淡地道:“既然有反对意见,那么会后有关人员再组织会议单独讨论解决吧,我不想在早会上浪费大家太多的时间。好了,下面该轮到哪个部门了?财务部?”

就这么几句话,轻飘飘地把一场危机不动声色地给绕了过去,几乎所有的人都既遗憾又轻松地吁了口气,包括曼芝在内。

她眼见邵云存心要跟邵俊邦顶撞,一颗心仿佛被硬生生地揪了起来,任何一方落败,于她都是一件难受的事。在私心上,她其实是向着邵俊邦的,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然而,如果是邵云被驳了面子,她也会于心不忍,说不上来是怎样的一种心理,可事实就是如此。

邵云绷着脸,没再跳起来,心中暗忖,老家伙果然狡猾,避重就轻,还赢得了以大局为重的美名。他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邵俊邦城府太深,自己根本不是对手。要想赢他,只有比他更狠。

第二十三章 手术

这个痛和姐姐的死一样,将永远伴随着她,即使结了疤,也无法彻底消除伤痕。

散了会,曼芝被邵俊邦请进了总裁室。他直截了当地说:“会上提出的承建商一事,我看阿云很有些情绪,怎么说也是他推荐的。我刚才也许说得有些直白了,可能伤了他的自尊。”

曼芝忙道:“二叔不必自责,我也认同您的看法,邵云他……还是孩子气了点儿。”

邵俊邦宽慰地笑笑,叹道:“但凡他能有你一半明事理,我也就放心不少。不如,还是你去跟他再沟通沟通,做做思想工作。无论如何,我们邵氏的供应商不能胡乱任命,我不希望他开这个先河。”

曼芝很为难,现在让她去劝邵云,大概效果跟邵俊邦自己去劝差不多,甚至,会更差。

“能……找别人去吗?”她犹豫地问了句。

邵俊邦狐疑地瞥了她一眼,“你是运作部助理,这件事还得你出面协调才行。怎么,你们……吵架了?”

曼芝勉强扯出个笑,不想跟邵俊邦谈这种事情,于是掩饰道:“没什么。”

怕他再盘问,曼芝只得硬着头皮道:“我……去试试吧。”

邵俊邦何其敏锐,早已会意,笑道:“小夫妻闹别扭是常有的事,我年轻那会儿也跟你二婶吵过,不用放在心上,过一阵就好了。”

出了总裁室,曼芝在走廊上徘徊了好一会儿,还是咬咬牙往邵云的办公室去了。她没有把握可以说服他,但她从来都不怯懦,该是自己的职责,她不会逃避。

到了门口,曼芝遵循礼节,还是让秘书先去通报了一声,而不是像从前那样直接进门。

小秘书很快出来,恭谨地说:“副总请您进去呢。”

一推开门,就听到邵云朗朗的笑声,然后,曼芝又看见了那位孔小姐。两人皆带着笑,面对面坐着,似乎在谈论着什么有趣的事情。

见了曼芝,邵云立刻挑起眉毛,扬声道:“如果猜得没错,你一定又是代表邵总裁来的吧?”

曼芝没有理会他的嘲讽,走到两人跟前,对那位孔小姐礼貌地说:“对不起,能不能麻烦你出去一下,我有事和他谈。”

邵云立刻出言制止,近乎挑衅地望着曼芝道:“不必,孔经理是我的得力助手,没什么事她不能听的,除非——你想跟我谈私事。”他耸了耸肩,笑得有些像无赖,“不过现在是工作时间,私事也得等回了家才能谈。”

孔小姐十分尴尬,夹在两人当中,左右为难,最后识趣地站起来,微笑着道:“我还是出去吧,你们慢慢谈。”

曼芝表情僵硬地对她说了声:“谢谢。”

就剩了两人在屋里,邵云的脸立刻拉了下来,口气也低沉了许多,“如果是为了承建商的事,我劝你免开尊口,我会直接和二叔谈。”

曼芝见他答得这样爽快,便点了点头。这样最好,省得她为难。没什么可说的了,曼芝转身欲走。可能刚才还是有点紧张,骤然放松,忽觉一阵眩晕袭来,几欲作呕,手习惯性地捂住了嘴巴。

邵云看在眼里,眉宇间不觉一凛,冷冷道:“我就这么让你恶心?”

曼芝此时已经有些不受控,只想找个盥洗室去痛快发泄一番,顾不上理他,脚步匆匆地往外走。

邵云蓦地无名火起,狠狠地将她拽回来,随手往沙发里一摔,咬牙切齿道:“苏曼芝,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以为学着他的样子,就可以有朝一日平步青云了?简直是愚蠢!”

曼芝全然没有提防会被他粗鲁地搡进沙发,顿时头昏脑涨,心中怨积多日的愤懑再也按捺不住,在刹那间爆发出来,“是!我是愚蠢!可我愚蠢不是因为妄想平步青云,而是——我为什么会怀上你的孩子?!”喊出这番话来时,曼芝同样咬牙切齿。

最后一句话如同一个焦雷在邵云耳边隆隆地滚过,他猛地瞪住曼芝毫无血色的脸蛋,陷入了极大的错愕之中,骇然发问:“你说什么?”

然后,无须她回答,他就蓦地明白过来,周身仿佛有电流通过般,麻栗地震颤。

他飞快地蹲在曼芝面前,用劲擒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令曼芝疼得暗暗吸气,可她忍着不发出一点声响。

邵云的脸上完全没有了几分钟前的矜持,他嘶哑地追问:“你……是说真的?”

片刻间,狂喜占据了他的整颗心!

曼芝有了他的孩子!这个孩子是属于他们俩的,从今往后,他们之间终于有了一条紧密联系的纽带,真正密不可分!

与此同时,另一个念头也从心头一闪而过,快得他几乎没有察觉:有了这个孩子,曼芝就再也不会离开他了!

曼芝忽然觉得乏力,由内心深处漫溢出来的那种倦怠之意,紧紧地包拢了她。

近一个月了,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不断地争吵、冷战,无休无止。她也曾想过退让,可是退让之后呢,就能保证两人相安无事地共处下去吗?

也许对邵云来说,一个乖乖听话、木偶人似的妻子是最合他心意的。什么也不用想,只要按照他的吩咐去做就好了。可是曼芝绝不是这样的人,他的要求她永远都达不到。

直到此时,曼芝都说不清自己对这个尚在萌芽中的小生命到底是欢迎还是排斥,然而她也不得不承认,有了这个孩子,这辈子想跟邵云撇清,估计是不可能了。她的心上悄然落下一声叹息,既是遗憾,也是认命。

邵云欣喜地望向曼芝,期待她眼中能够流露出同样的欢愉之情。然而,她根本不看自己,苍白的面庞上布满了厌烦和疲倦,连眼眸都是寒的!顷刻间,他像被人从头顶淋下一盆水,彻底从饱满的喜悦中清醒过来。

他被高兴冲昏了头,差点忘了,面前这个女人并非心甘情愿地要替自己生孩子。她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离开自己,孩子对她来说简直就是累赘!

一刹那,他的心也被严冰层层地包裹起来,散发着白茫茫的冷气,冻得他浑身哆嗦。

过去的种种在眼前迅速翻过。

他们二人之间,一直是他主动,而曼芝只是被动地承受。他用半强迫的方式得到了她的人,却永远无法得到她的心!即使她对着自己笑,似乎也永远含了三分委屈,因为这一切均非她自愿!

这个念头令他几欲发狂!

然而,更令他惊惧的是,他悚然发觉,自己的生活似乎越来越以曼芝为中心。她笑了,他就开心;她烦恼了,他就跟着焦躁。她用那种看似毫无目的的方式将他彻底俘虏,她Cāo控着他的喜怒哀乐,现在又要一脚把他踹开,而他竟然无能为力!

一直以来,都只有他拒绝别的女人,还没有哪个女人像曼芝这样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在她的面前,哪还有自尊可言?他的心顿时强烈地扭曲起来,仿佛被狠狠地拧成几股,疼痛与屈辱交缠。就在这一瞬间,他痛恨起曼芝来!可是这种恨又跟从前截然不同,以前他只是怨曼芝搅乱了自己的生活,可是现在,他恨她,是因为她让他失去了自我!

这样的邵云,连他自己都不齿,这样的自己,凭什么去将叔叔手里的权力争回来?

冻过的心已然坚硬,邵云从来都不是优柔寡断的男人,他的血管里毕竟根植着与他父亲一样残酷的血性。

邵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在父亲去世一年以后体会到他曾有过的心境。父亲做决断时虽然狠辣,但是没有别的选择,他一贯的原则就是:无论在何种情境下,首先都要学会保全自己。

此刻,他要保全的便是自己的尊严和骄傲!

他很喜欢曼芝,然而,当这种喜欢已经成为伤害他的利器,那么挥剑斩断便是唯一的出路。那些漂浮在空气里的曾有的甜蜜、暧昧、欢畅、幽怨,他通通都可以舍弃!

他,不能被一个女人束缚了手脚,从前不能,现在不能,将来更不能!

邵云终于缓缓地立起身。

没人知道,此时的他和刚才蹲下去时的那个邵云已判若两人,那个喜形于色又心痛欲碎的他在短短的几分钟内悄然死去了!

这一刻,站在曼芝面前的邵云,只是邵俊康的儿子。

邵云开口了,语气不疾不徐,“真糟糕,我想,这对你来说实在不是个好消息。”

曼芝在倦怠和矛盾中愕然抬起头来,望向已然背对着自己、正往窗边而去的邵云,带着迷惘喃喃地问:“你什么意思?”

邵云没有回头,径直走到窗前站定。隔着蓝色玻璃,他想象着外面的阳光何其灿烂,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仿佛感到耀眼。

他出其不意地对着玻璃镜面笑了笑,能够看到自己淡淡的轮廓,棱角分明,清俊不减。然而,一丝笑挂在嘴角,竟使他整张脸现出了一分狰狞。

他慢条斯理道:“没别的意思,我纯粹是替你担心——有了这个孩子,十八年以后你该怎么办,还走得了么?”

曼芝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好不容易平息的眩晕又开始侵袭上来。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虚弱,紧咬牙关,低声问道:“这孩子也是你的,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在乎?”

邵云悠然转身,对她耸了耸肩,“我无所谓。反正,我们的协议里唯一涉及的孩子只有萌萌,不包括你的这个意外。所以,生不生由你决定,用不着征询我的意见。”

神态自若地说完这番话,连邵云自己都惊愕了。他多少有些彷徨,是否自己的骨子里根本就是邵俊康的翻版?

然而这个念头刚一成形,他的心还是狠狠地抽搐了一下。曼芝的脸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颜色,惨白如纸。他明白自己终于击中了她的要害,可是他没有预期中的愉悦,一颗心不断地沉下去。

曼芝的xiōng口像被重重地捶了一拳,再也无法通畅地呼吸。

她不奢望邵云会对自己温柔,但她以为,这个消息至少可以缓解彼此紧张了多日的关系。可是没有,一切不过都是她以为而已。曼芝在他的脸上读到的只有可怕的冷漠,令她陷入无边的绝望。她终于明白,自己跟邵云是真的完了。

在如此痛彻心扉的时刻,曼芝的心头居然会涌上来一个古怪的念头:如果是曼绮坐在这里告诉邵云同样的消息,他会怎样反应?如果是曼绮听到他这样一番冷酷的言论,她又会怎样反应?

人生多么奇妙,类似的情景总在不断地重复,只是主角换了又换。令曼芝悲哀的是,在自己参与的这两场戏里,男主角始终是邵云,而女主角却是姐姐和自己。命运的脚步如此狡猾,它深藏不露地把曼芝引到如此尴尬的情境,可是还不满意,最终让她步了姐姐的后尘。而她此刻所受到的待遇,远比姐姐更惨!邵云根本就不屑要这个孩子!

难道这就是老天对她的过错的惩罚?

尽管浑身抖得厉害,可她还是努力挺直了脊梁。她和曼绮不同,永远不习惯用眼泪来代表语言。

“为什么要碰我?”她苍凉地质问,带着难掩的憎恨,也只是在破碎的残片里找回一点可能的尊严。

邵云几乎就要冲过去,他终是受不了曼芝凄楚的神色。他忽然不想要自己的骄傲了,宁愿用这骄傲去换她一个温暖的微笑,如果可以。

脚还没有迈过去,曼芝却已经恢复了常态,她的神态冰冷绝情,眼里却是释然后的放松。

原来她只是在等自己给一个裁决,她不想独自承担罪过,把这个棘手的难题推给了自己!看来,他的答复令她满意!

邵云面庞的肌肉抖动了一下,沉下去的心也渐渐浮了上来。挑了挑眉,他继续残忍,“你不知道男人会有那方面的需求吗?这不代表什么。”

曼芝已经彻底心灰意冷,甚至不再觉得疼痛。邵云从来都是这样一种人,从她第一次见到他开始,这么多年来,没有任何改变。变的人只是自己,在对错间徘徊犹豫,然后自己把自己摔得粉身碎骨,这怨不得旁人!

她慢慢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低低地说:“我明白了。”不带一丝感情色彩。

停留得太久,是时候离开了。

邵云眼睁睁地看她走向门口,心中的潮水再一次涌了上来。他不得不紧紧抓住沙发的靠背,以忍住追过去的冲动,就那样看着她一点点地从自己的眼前消失。

一走出总裁室,邵云就长长地呼出了一口久已憋在xiōng腔里的闷气。他终于以无比强硬的态度压倒了邵俊邦,继续留用冯涛作为西宜楼盘的承建商之一。

邵俊邦想在公众面前营造一个好叔叔的形象,邵云就成全他。这一次会让他当得更彻底,因为一走出门,邵云就已经意识到自己以权谋私的骂名是背定了。

当然,邵云不是傻子,他非常清楚二叔之所以肯让步,也是因为事件本身并没有触犯他的底线。

谁都明白,能进邵氏的供应商名单,多多少少都得带些裙带关系,邵俊邦自己就未见得少做过这一类引荐的事情。虽然他完全可以推托说是时局所需,不得已而为之,可是时间长了,谁分得清楚?更何况,那些手里有些权力的员工,又有几个不做些小动作,为自己谋一点福利?只要不出格,公司上下谁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大家心知肚明,并不言语罢了。

邵俊邦虽然屡屡挤对邵云,但对他还是有几分忌惮的,毕竟,邵氏的经济核心还掌握在申玉芳手里,也就变相地等于在邵云手里。他对这个脾气火暴、性子耿直的侄子时不时玩一把猫捉耗子的游戏,无非是想激他在人前暴露弱点,降低他有朝一日成为集团首脑的可能性。当然,如果能一劳永逸地逼他自动退出公司的运营,那是再好不过。但照目前情况看来,邵云已经绝非三年前那个屁事不懂、只知玩乐的浮夸子弟了。因此,邵俊邦不敢逼得太急,张弛有道,该放手的地方也要放手,切忌因小失大。

邵云没有邵俊邦那么多的顾忌,他厌恶那些虚头滑脑的政治花枪,也不在乎个人形象的得失,他只重结果,因此在手段上远比二叔来得直接。两人一个圆滑,一个激进,凭着各自手里的底牌,过招数次,倒也勉强打了个平手,彼此都没占到对方太大的便宜。

看着邵俊邦乐此不疲地朝自己射来的明枪暗箭,邵云也发了狠,老家伙,我就陪你玩,看咱们谁能扛到最后!

两点钟,秘书进来提醒邵俊邦,有关度假村开发的事宜,还需要和运作、地产开发等多个部门的责任人作进一步讨论。

一周前,这个方案终于在董事会上顺利通过,成为本年度邵氏投资的最大地产项目。

邵俊邦极其重视,短短几天工夫,大会小会开了数次,只要他有时间,基本都会到场。邵云作为度假村计划的总策划之一,也是亲临会场,参与各种细节问题的讨论。

一旦步入正轨,邵云也是个极有头脑的人。他具备了同邵俊康一样清晰的条理和敏锐的洞察力,在会上屡次提出了独到的见解,连邵俊邦都不得不语气微酸地对他表示嘉许。

今天的会议室里,人到了大半,邵云目光粗粗一扫,没有见到曼芝,眉心顿时一拧。他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随手拈过一支铅笔把玩,以掩饰内心袭来的一丝不安。上午在自己办公室吵过一轮后,他始终没再见到曼芝。

还有两分钟就要正式开会了,负责会议协调的小刘四下望了望,嘟囔道:“怎么运作部的人还没到?”

话音刚落,运作部的秦芳就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xiōng前抱着一沓资料,看到会议室里码得齐齐的人头,立刻不停地致歉,然后在曼芝的位子上坐下。

裴经理好奇地问:“苏助理怎么不来?今天上午还看见她的。”这个项目一直是曼芝亲自参与的,这时候忽然换人,难免让人觉得奇怪。

秦芳解释道:“哦,她忽然身体不适,下午去医院了,临走才把这事儿交代给我。我也就是来旁听,做做笔记,回头再如实汇报给苏助理……”

啪的一声,用力过猛,邵云手上的笔被折成了两截。他死死盯住秦芳,yīn冷地发问:“她哪里不舒服?”

秦芳见他忽然变了脸色,仿佛是自己害了曼芝一样,顿时惴惴不安起来,嗫嚅着说:“她没跟我细说,好像……好像是胃痛。”

邵俊邦最后一个进门,在主席位上落了座,小刘立刻在他身旁轻语了一句:“邵总,人都齐了。”

邵俊邦点点头,还没说出第一句话,就见邵云猛然间从椅子上弹起来,招呼也不打,径直朝门外冲去。他又是惊诧,又是恼怒,这小子真是越来越离谱了。

“邵云,你要去哪里?”他不得不沉下脸来喝问。

一室的人都跟他一样错愕,眼看着邵云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众人的目光又齐齐转向邵俊邦。

他的脸yīn沉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恢复常态,对大家一摆手道:“我们开始吧。”语气里含了一丝无奈。

邵云一口气狂奔到停车场,跳上车,发动,打方向盘,然后驶出厂区。

这个时间段,空旷的园区路上,来往车辆极少。他不断拉档、加速,车子快得像要飞起来。

开得如此疯狂,可他全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岂止他的人不知该何去何从,此刻,连他的心都已然失去了方向!

他在极度恐惧中直觉地猜到曼芝会去干什么。

邵云承认自己始终不了解曼芝。她喜欢什么,渴望什么,她的理想是什么,他都不明白。他只是按着自己的想法去理解她,用自己的方式去给予她。

他唯独了解曼芝的一点就是她的倔犟。

她完全可能因为自己一时冲动说出的那番绝情的话而做出令邵云后悔终生的举动。因为他清楚,曼芝并不爱他!

在一个红绿灯前紧急刹车,他及时停在了左边横穿过来差点与他相撞的一辆货车面前。货车司机探出头来,隔着玻璃对他狠狠地扬了扬拳头。

邵云清醒了一些,额上渗出密密的冷汗。他将车倒到路边,茫然地望着前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又该去哪里找曼芝。

良久,脑子才重新开始运转,他左手微颤地摸出手机,搜到曼芝的号码,呼叫键却迟迟按不下去。他这辈子从来没向谁低过头,即使是他高高在上的父亲!现在,难道要他向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去求情?求她留下来,求她保全那个孩子?

邵云近乎恼怒地将手机甩开,他痛恨自己这样的懦弱!

然而,两分钟后,他还是近乎屈辱地弯腰把手机捡了起来,重重地按下那个键,不无悲哀地想,自己大概真的无药可救了。

“您拨的号码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甜美的女声款款地传入耳朵,一连说了好多遍,他似乎陶醉地听着,咧开嘴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曼芝比他更狠,连缓冲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手机终于从掌心滑落,他无力地伸出双臂趴在方向盘上,然后缓缓地将脸伏上去,就这样静静地、长久地坐着,有如默哀。

曼芝在门庭若市的妇产科门诊室外木然地坐了很久。

护士又在叫号,曼芝无意识地扫了眼手里的纸片,才如梦初醒地起身进去。

医生完全是流水线作业,简单询问过后,罗列了数项检查项目,递给曼芝,“做完检查再来。”

手里捏着数张化验单,曼芝又一次坐到了医生面前。

是个中年女医生,脸上透出世故和干练。她核对了一下曼芝的资料,不免多看了她一眼,“第一胎哦,为什么要拿掉啊?”

曼芝语结。

“跟家里商量过了?”

“……嗯。”她轻轻点了点头。不知怎的,一直坚强地挺到现在,答这一句时喉咙竟有些哽咽。

医生便不再多话,流畅地做着记录,然后从桌上的一个小方盒中取出一个小纸包递给曼芝。

“这是干什么用的?”

“药片,手术时会需要。”

听到她冰冷的这一句,曼芝的心陡然颤了一下,“手术……什么时候开始?”

“很快的,先在那边坐着等一会儿吧。”医生指了指手术室门外空着的一排木凳,随即又去看其他病人的单子。

曼芝只得依言走过去,随便拣了张椅子坐下。那医生早已开始下一轮的盘问,不再有人理她。

曼芝原来以为自己会紧张,会感到痛苦彷徨,可到了这热闹的诊室,全然没有了任何诱发哀伤的因素。女人们唧唧喳喳的谈话声充斥耳边,间或还有笑声传来。

她手上紧紧捏着那个白色的纸袋和自己的病例卡,茫然地望着对面的白墙,有一瞬间,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跑来这里。

就这么一恍惚,时光就在眼前悠悠地荡开去,她仿佛又看到当年陪着曼绮坐在诊室外的情景。曼芝能清晰地看见姐妹俩脸上焦灼不安的神色,伸出手,她觉得自己几乎就能触摸到她们。

她看到那个凛然的自己对着姐姐苦苦相逼,也看到了曼绮脸上摇摇欲坠的泪花。

曼芝忽然难过得无以复加,她的手失控地向空中探去,似乎想抓住一点精神依托,喃喃地唤道:“姐姐!”

所有的幻觉都在刹那间消失,只有她的手无助地伸在半空中。

曼芝赫然苏醒,看了看四周,没有人注意到她。她惶恐地将手缩回,手掌却不听使唤地游走到了小腹,那里没有任何异常,静如止水,她更加觉得浑噩。

遥遥地,似乎传来曼绮的声音,带着低低的忧伤和叹息,“曼芝……你真的想好了?”

曼芝心里一阵慌乱,可是理智不容她退缩,逼着她点头,“……嗯,我要还清所有他的东西。姐姐,我不想跟你一样把一辈子都交付在他手上。”

……

手术室的门忽然洞开,一个全副武装的医师走到门边喊了一声:“下一个,苏曼芝!”

她那白色的口罩悬在耳边,危险地晃动,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曼芝惊惧地回头,本能地向后缩了缩。

医师等了一会儿,见没人答理,有些不耐烦起来,“苏曼芝!在不在?”

曼芝只得站了起来,头晕目眩。她苍白着脸,极低地答了声:“在。”

医师朝她望了望,不满地嘟囔:“怎么不早说?”然后将她手里的医疗卡等物麻利地抽过去,仔细辨识过后,对她一扬头,“进来吧。”

浑身的血液已然冻住,曼芝的行动有点迟缓。她的腿甚至在轻微地颤抖,可最终还是咬紧牙关,步入了那扇白色的门。

曼绮,我进去了,我……绝不当逃兵。

院子里,曼芝移植到露天的几株茶花有两天没浇水了,叶边稍见泛黄。申玉芳瞅了一会儿,忍不住将杯子里的茶水一股脑儿倾注进去。枝叶微微摇晃,承接着晶莹的水珠,如饮甘露。

她怔怔地看着,心里总觉得不对劲,可是又说不上来是哪儿出了问题。

孩子都大了,有什么烦恼也不跟她说?怕她多心,可是像现在这样,她什么都看在眼里,却什么都不清楚,反而更觉得难受。

轻轻叹了口气,她转身往屋里走。

萌萌在客厅一角新搭建的“娃娃家”里孤独地玩着。大大小小的娃娃被她分门别类地排好,还起了名字,按照她的要求,吃饭的吃饭,上课的上课。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她是最高统治者。

看见申玉芳进来,她立刻细声细气地问:“奶奶,我现在能不能去找妈妈玩啦?”

申玉芳有些心疼这个乖巧的小女孩,和蔼地笑了笑,柔声道:“再等等吧。妈妈很累,让她好好歇会儿,萌萌不是最疼妈妈吗?”

萌萌听她说不行,先是有些不满,但最后那句话起了很大的效果,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竟没有瞎闹。

邵云走进来时,被萌萌最先看到。她把手里的玩具饭勺往地上一抛,就欢快地跃起来,“爸爸!你来陪我玩好不好?”

申玉芳有些愕然地回过头去,果然看见邵云踱了进来,一脸的yīn郁。

“咦?怎么今天两个人都回来得这样早?”

邵云目光迟滞地在母亲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才问:“她人呢?”嗓音沙哑,透出浓浓的倦意。

“你说曼芝?她在房里,好像不怎么舒服,一回来就说要去躺会儿。阿云,你们……没出什么事吧?”

邵云被动地搂住扑上来的萌萌,木然地抚了抚她的小脑瓜,然后将她放回地上,直接往楼梯口走,脚步沉重。

萌萌委屈地站着,小嘴一扁,似要哭出来。申玉芳几步走过去,拉住了她的小手,紧紧握着,又抬头唤住邵云:“你们吵架了是不是?”她白而微胖的脸上再也掩饰不住忧虑,直截了当地问。

邵云停住脚步,不转身,也不否认。

申玉芳心里沉甸甸的,语重心长道:“阿云,你是男人,有天大的事也要让着点儿曼芝,知道吗?”

邵云低着头,还是不吭声。过了一会儿,继续艰难地拾级而上。

房间里,曼芝闭着眼睛,和衣倚在床上,毫无血色的脸上干净得连一丝表情都没有。

听到响动,她缓缓睁开眼,目光有些陌生地投向立在门边的邵云,眼里不见任何喜怒。

她平静的神色给了邵云一线希望,也许,她只是累了,也许,她什么都没做,是自己多心而已。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斟酌着,想说两句话来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然而,曼芝突然转过头去,抬手取了床柜上的一张纸,然后软软地朝他的方向递来,语气漠然,“你可以放心了,我已经……做掉了。”

最后那三个字说得极轻,伴随着一丝颤音,邵云还是很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的眼眸瞬间暗如死灰,心头悬浮的最后一线虚渺的幻想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这样的结果,无非让他再一次确信,曼芝并不爱他,她也从来没有爱过他。

他连走过去的勇气都没有,浑身无力,不得不死死抵住门背,来支撑自己。

他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整个人像被抛进了汹涌的海里,随着怒潮浮沉,蓦地被激浪抛向制高点,再重重地掼下来,摔打成无数碎片,然后又被硬生生地装回去。如此折腾数回,他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四周静得令他无法承受,他以为自己会爆发,会哭泣,可是没有。理智在残忍地复苏,他发现自己仍能好好地挺立着,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所有疯涌的狂潮都被按捺在了xiōng腔之内,不曾溅出来半滴。

原来,他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强。除了,除了心中那肆意蔓延的苦涩,将他完全浸润,淹埋,无处遁逃!

他不想让曼芝看出自己的软弱,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是混乱的脑子抓不到任何合适的词语。

最后他只哑声说了一句:“对不起。”苍白而无力。

曼芝的脸在一刹那变得僵硬无比,手一松,那张纸便飘落下去,打着旋儿,像水中的一叶扁舟,无声无息地躺到地上。

她带着强烈的鄙夷睨向邵云,突然咯咯地笑起来,仿佛这是她听到的有史以来最可笑的话。

笑得太厉害,牵动了下身的某个痛处,可她还是忍不住,不得不捂住嘴巴,一直笑到眼泪都掉了下来——她用自己全身心的痛换来了他这样三个轻飘飘的字!

邵云望着她花枝乱颤的模样,心里渐渐凝聚起惶恐,情不自禁地跨前了一步,“曼芝……”

“别过来!”她突然止了笑,厉声对他喝道。

她瞪着他,眼里似能喷出火来,咬牙切齿地对他道:“滚!”

邵云不动,布满血丝的眼里透着焦灼和痛楚,盯住她。

曼芝怒极了,随手抄起身后的靠枕向他砸去,“我叫你滚,听见没有?”

邵云狼狈地伸手挡了一下,靠枕闷声掉在地上。

曼芝继而探手去狂扫床柜上的东西,台灯、书本、萌萌的玩具,一股脑儿地抛落到地上。

“滚哪!”她冲着他僵持不动的身影大声地吼,声嘶力竭。

邵云很想走过去制止她的疯狂,可是脚底仿佛生了锈,钝钝地拔不出来。

绝望像一张黑色的网,铺天盖地地将他罩住,他只觉得透不过气来。再也待不下去了,他飞快地转身,拉门,一声不吭地离开。

尘埃已然落定,他明白,一切终是无法挽回!

楼上巨大的动静让申玉芳心惊肉跳,连萌萌都停下手里的游戏,困惑地望着她。

申玉芳摸了摸萌萌的后脑勺,宽慰地笑笑,“没事。”既是在安慰孩子,也是在安慰自己。

终于看到邵云出现在楼梯的转角平台上,一脸的颓败。

申玉芳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不安地问:“阿云,你们怎么了?”

邵云什么也不说,缓慢地走下来,每下一级台阶,都如踩在地狱里,离光明又远了一步。

“阿云……”申玉芳恐慌地盯住儿子,他如此仓皇的面容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终于踏在了平地上,申玉芳就站在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邵云无神地垂首,凝视地面,语气倦怠地对母亲道:“妈,好好照顾曼芝。”

他说得极慢,仿佛有些吃力,“她……刚做完手术。”

“手术?什么手术?”

“……流产。”邵云低低地说着,面庞上的肌肉还是抽搐了一下。

申玉芳整个人都蒙了,“曼芝她有了?”

她觉得自己真是老了,脑子运转得太过迟缓,“有了……又……没了?”

“怎么会这样?”她喃喃地问。经过短暂的卡壳,她终于反应了过来,一把揪住邵云的胳膊,急急地发问,“为什么要做掉?她可以生下来的!为什么呀?”

邵云任她摇晃着自己的身子,而后,深吸了口气,涩然道:“是我的意思。”

既然已成定局,他不想作任何推脱,就让自己一力承担吧。

任申玉芳再好的脾气,此刻也不禁勃然大怒,“你,你还是不是人?曼芝她哪里对不起你,你怎么能……”再也说不下去,泪水模糊了视线。

最痛的时刻已经熬过,邵云的心只剩下钝钝的麻木,他发现最坏亦不过如此。

可是母亲这里,他必须给一个交代,“我跟曼芝……是协议婚姻。她嫁给我,只是想得到萌萌的抚养权。”他木然地解释着,竟然说得十分顺畅,他并不是在说谎。

申玉芳彻底惊呆了,她不愿相信也不能相信曾经那样恩爱的两个人竟然对她隐瞒了一个如此大的秘密!

“你们,怎么会……”叫她如何相信,她见证的那些甜蜜全是凭空捏造出来的假象!

“曼芝怀孕完全是意外,她也……根本不想生这个孩子。”

“这不可能!”申玉芳颤巍巍地打断他,“没有哪个当妈的会不疼自己的孩子。”

申玉芳感到寒心,她天天求神拜佛,修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她猛地拖住邵云往楼上走。

邵云愕然地抵住脚步,“妈,你干什么?”

“去,跟曼芝说清楚,我不相信你刚才说的那些话!”

“妈!”邵云蓦地怒了,重重地一甩手,脸色铁青,“不要逼我!”他扭头就朝门外走。

申玉芳僵在楼梯上,只觉得灰心,“邵云,你真让我失望!”

邵云在门口站定,仰头望了望外面的天空。夜幕正在压下来,一点一点吞噬着亮意,天际,已经能看到隐约的星光。

他能想象得出此时市区的街市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刻,再过不久,将会有怎样的喧嚣热闹、繁华如昼。

也许,那里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地方。他熟悉且能掌控的一切,都在那里。那里没有伤害,也没有折磨。醉生梦死又如何?如果能够借此远离痛苦,又有谁有勇气拒绝?

低下头,他苦苦一笑,背对着母亲道:“这不奇怪,连我自己……都很失望。”

他就那样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申玉芳牵着萌萌的小手,颤声道:“走,萌萌,咱们瞧瞧你妈妈去。”

萌萌脆生生地答应着,欣喜地跑在了前面,随即又扭头困惑地看了奶奶一眼,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伤心。

到了门口,申玉芳叩了叩门,“曼芝,是我!”然后推门进去。

曼芝伏在床上,眼睛又红又肿,此时正挣扎着起身。申玉芳看着心疼,赶紧走过去,在她床边坐下,“你躺着吧,别起来了。”

地上凌乱地散落着杂物,萌萌一眼看到自己的布老虎,立刻蹦过去捡起来,然后三下两下爬到床上。她瞅了瞅神色异样的曼芝,迟疑地将手里的玩具递过去,“妈妈乖,萌萌把老虎送给你。”

曼芝强笑着接过来,哽咽道:“谢谢萌萌。”眼泪吧嗒吧嗒止不住地往下掉。

萌萌刚想对她笑,可是突然见曼芝流泪,又有些不知所措。她的小脑瓜始终想不明白大人的世界,只得谨慎地伸出小手,小心地拍着曼芝的腿,用自己的方式表示安慰。

申玉芳将曼芝揽在怀里,怆然道:“好孩子,别难过了!”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合适,只得像安慰小孩似的轻抚曼芝的后背。

曼芝乖顺地伏在她怀里,想要汲取一点温暖,然而,渐渐地,她的双肩开始抖动,越抖越厉害。

申玉芳觉察到了她的异样,不安地轻唤一声:“曼芝……”

曼芝再也承受不住,哇的一声在她怀里哭开了。

申玉芳也掉下泪来,着急道:“不哭,不哭,这跟坐月子一样,不能伤心,再哭将来会落下病根的。”

她嘴上这样说着,内心深深地担忧起来,这两个人性子都太犟,并非是好事,以后的日子究竟该怎么过?

曼芝哪里忍得住,泪水早已决堤一般喷涌而出。她抽搭着低喊,“是我不好,我,我……不该去做掉的!”

申玉芳更加难过,无力地劝道:“怎么能怪你呢,是阿云浑账,不懂得疼人。”

“不,不是!”曼芝拼命摇着头,可是她再也说不出话来。天地间仿佛只剩了泪水,滔滔不绝,无休无止。

此时此刻,她所有懵懂的意识仿佛才彻底苏醒,再也没有了在医院时的那份执著和勇敢,满心充斥着痛与悔——她不该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那是她的亲生骨肉,是她生命的延续啊!

哪怕邵云不爱她,哪怕以后的日子不再有欢乐,可她还有自己的孩子,那是真正属于她的骨肉至亲!可是,她为了跟邵云赌气,竟然残忍地毁掉了这个孩子!她都做了些什么?!

曼芝伏在申玉芳的怀里哭得死去活来,可是终于也绝望地明白,一切都为时已晚。这个痛和姐姐的死一样,将永远伴随着她,即使结了疤,也无法彻底消除伤痕。

此生,她与幸福再也无缘。

第二十四章 涅槃

菊花可以涅重生,那么她呢?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薄薄的镂花窗纱射进室内,明晃晃地照在上官琳尚在睡梦中的面庞上。她微微动了一动,蓦地惊醒。睁开双眸,又迅速闭上,光线太过耀眼。

她吃力地坐起来,才发现自己并未睡在床上。

沙发的另一头,曼芝微微歪着身子,还没醒来。她的脸背着光,有些暗沉沉的yīn影。即使睡着了,她的神情依旧有些让人揪心,面颊上的泪痕早已干透,看不出印迹,可是上官琳想起她昨夜悲恸流泪的模样,还是止不住鼻子泛酸。

曼芝不比自己大多少吧,可是她的心因为经历了太多的伤痛,远比自己苍老。上官琳无从得知,如果那些事情都降临在自己身上,是否能够承受得了?是否可以像曼芝那样挣扎着走到今天?

一个晚上,她听到了太多的怨怒、仇恨、无尽的折磨和冷战,可是唯独没有听到爱这个字。上官琳的心中不禁困惑:曼芝和邵云之间有爱情吗?

可是,爱究竟是什么呢?幸福又是什么?在上官琳的理解里,爱与幸福是紧密相随的,没有两个人可以爱着,却彼此恨着;没有人明明相爱了,在一起却感觉不到幸福。脑子里还是有些没有完全清醒的迟滞,考虑如此复杂的问题明显感到吃力,上官琳皱皱眉,放弃了。

困倦再次袭来,她重新躺回去。沙发太软,睡得骨头有些胀痛,可她懒得挪步,翻身避过刺目的阳光,继续睡。

这一觉睡下去有些沉迷,上官琳以为只有一小会儿,可醒来时发现天光早已通透。一边的小桌上,她的手机正叮叮咚咚弹奏着天籁之音,不厌其烦地响了一遍又一遍。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她估计自己还能无节制地睡下去。

上官琳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湿漉漉的嘴角,极不情愿地爬起来,探手去够那手机。

曼芝也被闹醒了,揉揉眼睛,仿佛对自己所处的环境也有些迷惑,呆了几秒,记忆才逐渐恢复。

“几点了?”曼芝喃喃地问。

上官琳已然将手机捞到手里,顺便瞅瞅放在饮水机上的小钟,吓了一跳,“呀,快一点啦!”

两个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地笑起来。

电话是邵雷打来的,上官琳听着他哼哼哈哈的唠叨,心里涌起前所未有的温馨,但嘴上并不肯饶人,“好了,别啰唆个没完,我都知道。她在我这里你还不放心么?”遂又压低了一点声音道,“给她点时间好好想想再说吧……嗯。”

偷偷瞄了眼曼芝,上官琳问:“萌萌怎么样?”

曼芝带着感激向她投过去一瞥,虽然心里急切,可她听不到邵雷的回答,只好徒劳地盯住上官琳。

“好,好的,我会再打给你……行了,行了,挂了啊!”上官琳带着一丝微笑,终于按断了电话。一抬头,目光便触到曼芝满含期待的眼神。

“邵雷说萌萌一大早就跟着奶奶上学去了。小丫头挺乖的,没什么事,你不用担心。”

曼芝点了点头。上官琳张张嘴,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提及邵云的消息,然而见她脸上不再有期盼的神色,也就没敢多事。

两人轮流洗漱完毕,又换上衣服,上官琳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是饿得前xiōng贴后背了,哇哇叫道:“哎呀,好饿,早饭、中饭都还没吃呢!”

曼芝嗔笑道:“这一带我不熟,这样吧,你挑个地方,我请客。”

“好啊,好啊!”上官琳也不客气,歪头想了想,“我知道小区门口的美食一条街有家韩国餐馆,环境相当不错,不如去那儿吧。”

曼芝微笑颔首。

餐馆很近,步行就到了。

上官琳翻动菜谱,麻利地点了几道韩国菜似乎必不可少的经典:秋刀鱼、大酱汤、韩式烤肉拼盘、石锅拌饭。再加上赠送的泡菜、调味料,很快就摆了满满的一小桌。

上官琳又要了两杯鲜榨橙汁,“美容的。”她对曼芝眨了眨眼睛。

曼芝看看那菜色,笑着皱眉,“很好吃吗?”

韩国料理她只试过一两回,没什么印象,感觉还不如日本料理精致。

上官琳已经开始动手了,“我觉得不错,嘻嘻,可能是看《大长今》中毒太深了。”

曼芝抬眼看看面前这个“韩流”女孩,不觉又笑了。

两个人其实都已很饿,也不多话,彼此放下淑女的架子,酣畅淋漓地吃起来。

韩国菜有些酸辣,曼芝的脸吃得红扑扑的,鼻尖还冒出些薄汗,但是身上很暖。

吃了大半,上官琳终于满足地放慢了速度。她望着曼芝纯正的吃相,和自己似乎没什么区别,于是一下子拉近了距离。

“给!”她递给曼芝一张纸巾,指指她的鼻子,打趣道,“擦擦汗吧,要滴到菜里了。”

曼芝有些不好意思,接过来拭了拭,“没这么夸张吧。”她今天确实也是饿狠了。

上官琳看她情绪不错,也很高兴,一笑便露出两粒可爱的虎牙,脱口便道:“曼芝姐,你今天的状态好多了,昨晚我差点没被你吓死。”刚说完,就悔得恨不能把自己舌头吞掉。

曼芝却没有变色,神色自然,依旧笑着,淡淡地反驳,“不然怎么办?日子不还得继续过?哭也解决不了问题。”

上官琳觉得这时候的曼芝一下子又恢复了老成。

“那你……想好以后怎么办了吗?”

曼芝迅速垂下眼帘,下意识地端过果汁来喝。冰凉甜腻的汁液顺着喉咙往下滑,冷飕飕的,她立刻放了下来,摇摇头道:“还不知道。”

上官琳愣愣地瞅着她的神色,犹疑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鼓足勇气道出了心中的疑团,“曼芝姐,你……爱他吗?”

曼芝微微愣住,目光定定地望着自己面前的狼藉,有点失神。

是啊,她爱邵云吗?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问过自己这样一个问题。

她接近邵云,嫁给邵云,又真正成为邵云的妻子,每一步都跟爱无关,每一步也都无须她回答这个问题。她一直只是被动地接受,好也罢,坏也罢,对她来讲,似乎都没得选择,只能接受。

她知道自己恨邵云,恨得千回百转,肝肠寸断。可是,她爱过他吗?

长久的静默后,曼芝忽然长长地吁了口气,六年的感受似乎全浓缩在了这一声叹息之中。

应该是爱过的吧。她想起两人站在花房里深情地拥吻,想起他在网球场上手把手地教自己挥拍,想起他沉迷地将脸深埋在自己的颈项中,想起那些令她窒息的亲吻……

那过往的一切甜蜜,虽然短暂,却仍然深深烙在了她的心上。午夜梦回,那是她聊以抚慰孤寂心灵的依托。

应该是爱过的吧。她想起曾经洒下的泪水,或愤怒,或悲伤,或哀怨,或绝望,每一滴泪流淌进心间,刻下一道不灭的伤痕。

如果没有爱过,又为何会伤得那样深,痛得那样切!

曼芝在这一瞬间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是的,她爱过,曾经深深地爱过!

上官琳见她久久不语,知道自己问得有些唐突,当下清了清嗓子,赶紧转移注意力,扬手对侍应生道:“可以上水果了。”

曼芝咬了咬下唇,有些艰难地开口,“我想在你那里再住几天,可以吗?”

上官琳呆了一下,随即脆脆地一笑,“可以,当然可以。”

“不会耽搁太久,我……只是想找个地方清净一阵。”

上官琳慌忙道:“没关系,你住到什么时候都可以。”她想,住在自己那里总比曼芝悄悄找个地方躲起来叫人放心。

上官琳是个风风火火的人,用过餐后就拉曼芝去逛超市,买了一堆生活用品回去,顺便还把冰箱给填满了。

“我白天要上班,你想吃什么自己弄就是了。”她热情地嘱咐着。

看着她忙碌,曼芝觉得异常温暖。

一切安置妥当,上官琳抱歉地说:“我得回事务所去一趟,跟我们主任汇报一下工作。”

曼芝有些内疚道:“耽误你一天了。”

“没事,我们主任很好说话的。他答应我可以失踪一两天,只要到点别交不出活儿就成。”上官琳冲曼芝安慰地一笑,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跑进房间找了把钥匙给曼芝。

想想没什么可交代的了,这才出门。

曼芝多少有些羡慕她和邵雷,幸福和谐的一对。

幼儿园门口,申玉芳从车上下来,手里提了一个轻便的旅行包。她左右望了望,就看见曼芝从门边角落的一堆人里钻出,疾步朝自己走来,原来她早就到了。

“妈。”走到近前,曼芝轻轻唤了一声。

申玉芳的眼圈倒先红了,握着曼芝的手掌,心疼地仔细瞧着,“曼芝,你没事吧?”

曼芝心里很难受,努力挤了个微笑出来,“我不是好好的吗?”

申玉芳抬手抹了抹眼睛,大概想到在这种地方掉泪也不是很合适,又赶紧把眼泪收了,将手里的包递给她,“我在你衣橱里随便拣了几件,还有你日常用的一些东西,你的手机和充电器我也给装进去了。你再看看还少什么,不够回头再去拿。”

曼芝没有查看,只是点头道:“好的。”

申玉芳迟疑地看着她,“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曼芝为难地抿着唇,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的这番关切。她不敢胡乱承诺,只得含糊道:“再看吧。”

幼儿园的门准点打开,家长们争先恐后地涌了进去。曼芝跟在申玉芳后面也往里走,低声道:“我看一眼萌萌再走。”

申玉芳没敢回头,怕又掉泪。

去得有些晚,教室里只零星剩了几个孩子。萌萌团坐在小板凳上,神情委靡。

“萌萌,你妈妈来啦。”Vivian老师突然扬声对她叫道。

萌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起眼睛急切地朝门口张望,果然,妈妈和奶奶都笑吟吟地站在门口呢!

她一下子乐开了花,飞也似的狂奔了过去。

从昨晚到今天,她都一直惴惴不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妈妈,此刻看见曼芝,心里顿时充满了喜悦。

“妈妈!”

“萌萌!”

曼芝一把抱起她,在门口欢快地转了两个圈,然后和申玉芳一起朝门外走。

一路上,萌萌的小嘴唧唧喳喳个不停。才一晚上不见,似乎攒了很多话,着急地要对曼芝说。曼芝听着,频频地点头微笑,心里却一阵阵地涌上酸楚。

很快就到了车边,申玉芳先进去,曼芝把怀里的萌萌递进去,自己却不上车。

萌萌十分愕然,对她来说,再见到妈妈,就等于她回来了,她多少有些恐慌,“妈妈,你怎么不进来?”

曼芝故作轻松地对她一笑,将早就编好的话流畅地说出来:“萌萌乖,妈妈有些工作上的事要去外地几天。你好好听***话,妈妈很快就回来,到时候一定给你带礼物……你要什么礼物现在告诉我,妈妈肯定牢牢记得。”

萌萌半信半疑地审视着曼芝的脸,似乎看不出什么端倪。她呆了一会儿,才喃喃地说:“我不要礼物,只要妈妈早点回来。”

申玉芳一把捂住嘴巴,迅速地掉头看向窗外,眼泪还是没能控制住。

曼芝的脸轻微地一颤,她竭力忍住泪,继续微笑道:“好,我一办完事就回来。妈妈会每天给你打电话的。”

萌萌这才稍微放心一些,对她点了点头。

曼芝忽然一把搂过萌萌,在她脑门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就迅速地退出来,关上车门。

车子轻声发动,缓缓前行,很快就拐弯不见了。

曼芝弯腰拎起地上的包,转过身,泪水已疯狂地布满面容。

菊花茶的清香又袅袅地升腾上来,那一点微薄的热意在曼芝的下颚处婉转地绕了几圈,随即烟消云散。

阳台的视角很好,望出去,是一片开阔的景致。眼前是亭台楼阁和在冬天也呈碧绿色的草坪,视野里没有多少障碍物。仰起头,还能看到蓝天,是那种纯净的湛蓝,不掺一丝杂质。

记忆中,曼芝几乎没有过像现在这般悠闲的时刻。即便有,似乎也不曾如此放松。

停住脚步,才突然觉得,只要善于发现,原来美好的东西身边总还是有的。可惜这几年,她始终行色匆匆,以致错过了太多的风景。

低头抿了口茶,淡淡的一点清甜很合脾胃。她徐徐咽下,不觉又啜了一口。

举起手中的玻璃杯,平视淡黄色茶水中重生的菊花,半透明的花瓣上甚至能够看到浅淡的脉络。花朵随着水波轻微浮动,仿若仙子,妖娆起舞,令曼芝再次想到涅槃二字。

菊花可以涅槃重生,那么她呢?

曼芝舒服地仰靠在椅背上,在无边无际的深蓝中闭上了眼睛。

眼前逐渐地凝聚起两道温柔的眸光,愈见清晰,然后她终于看清,那是常少辉注视她的眼神,含着淡淡的宽和与深情。

曼芝蓦地想起那天傍晚他印在自己唇上的炙热的吻,还有他放开自己时痛苦而隐忍的表情……

他的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是如此契合她的心意,令她在无形中震撼,心动。

她不觉极低地叹息了一声,轻得连自己都未察觉。

茶水渐冷,曼芝不得不搁下杯子,身上也微微感到一丝凉意。她抬头瞅了一眼,原来太阳已经悄然西斜。

一个下午,就在这温煦的冬日阳光中奢侈地挥霍掉了。

叮的一声响,曼芝终于踏进店门。

所有熟悉的事物再次映入眼帘,而她,却觉得恍如隔世。

李茜正勤快地擦着玻璃器皿,见她进来,又意外又高兴,“咦,曼芝姐,你终于来啦!身体全恢复了?”

这几天曼芝把店整个托给李茜打理,推说自己重感冒。此刻听她这样关切地问,便笑着点了点头。

店堂里井井有条,干净如昔。她不在的这几天,并没有乱作一团,曼芝很是宽慰,随口问:“茜儿,这几天没什么事吧?”

李茜小心地将一个擦干净的细颈花瓶放回架上,边往水池走边回答:“都挺好的。这不快过新年了嘛,结婚的人真多,光鲜花就卖出去不少。哦,还有好几个客人预订了花车布置呢。”

曼芝听她说着,心里有些歉然,最近正是忙的时候,实在难为她了,年底一定包个大大的红包给她。

“你真是越来越能干了。”曼芝在小桌旁坐下,由衷地赞道。

洗好手,李茜热情地给她沏来一杯茶,然后与她面对面坐下,笑嘻嘻地说:“还不是你调教得好。”

曼芝也笑,仿佛又回到从前那宁静的日子里去了。

和往常一样,上午的客人仍是稀落,偶尔有一两个熟识的进来,见了曼芝,都要嘘寒问暖一番,让她格外欣悦。

李茜忽然有些犹疑,几次欲言又止,曼芝看在眼里,便直接戳破她道:“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别跟我也吞吞吐吐的。”

“那个……是这样,你不在的这几天,常先生倒是老来。”

曼芝心头重重地一跳,掩饰着低头去喝茶。舌尖一触碰到滚烫的茶水就倏地缩了回去,辣辣地痛。

她多少有些尴尬,“哦,他……来做什么?”

“就随便看看,也没说什么,每次都很快就走了。我猜……他大概是来找你的。”李茜的语气中并没有隐藏住一丝好奇和怅然,几天前的疑团仍在她脑海里盘旋。

曼芝不做声了,她没想到常少辉会在那之后再来找自己。

李茜又道:“对了,今天早上他还来过呢!说是要走了,最后过来看看。”

曼芝赫然变色,“走了?他,他不是要过了年才走吗?”

李茜被她的神情吓了一跳,解释道:“他说是回父母家过年呢。”顿了一下,又道,“不过,听说他这里的房子也退掉了,估计以后是不会回来了。”

又有客人进来,李茜便丢下曼芝迎了过去。

曼芝呆呆地坐着,竟然有些失魂落魄,脑子里乱糟糟的,分不清到底装了些什么。

明知是这样的结果,为什么自己竟还如此失落……

也不知傻坐了多久,手机突然响了两下,有短信进来。她没有心思看,保持着发呆的坐姿。

一个客人刚好逛到她身旁,善意地提醒:“小姐,你的手机响了。”

曼芝这才翻然醒悟,“哦”地应了一声,无精打采地取出来,打开。

号码似曾相识,但没有被她保存过,应该不是熟悉的人。像这样的信息,曼芝基本不看,手指按动了几下,正待删去,脑子里却有个念头闪了一闪,这号码为什么令她如此心悸?仿佛触动了记忆里的某根神经。

于是又从删除状态退了出来,直接点开。

很长的一条信息,曼芝只读了开头两行,就猜出是谁发来的了。一颗心剧烈地跳动,仿佛随时有跃出喉咙口的危险。

李茜一个转身,却见曼芝心慌意乱地往门外冲,不觉讶然叫道:“曼芝姐,这就走了吗?”

曼芝头也没回,胡乱应了一声,已然冲到了街对面,抬手拦下一辆的士,就跳了进去。

“去机场。”她迅速地吩咐司机。

“机场路正堵车呢,咱们只能绕道了啊!”师傅扬声道。

曼芝有点心焦,又无可奈何,“那麻烦您尽快吧。”

“好嘞!”司机爽快地答应了一声。

车里安静下来,眼前迅速掠过街边一排排的景观树。耳畔有呼呼的风声,隔着玻璃,仍能听得见。

她低下头,重新打开那条短信,贪恋地再读,里面的每一个字对她来说都是这样温暖,弥足珍贵。

曼芝,我在机场,等待的时间有些无聊。再过一个小时,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以后还会不会来,我无法确定。

走之前,其实一直很想再见你一面,所以这几天,都会情不自禁往你店里跑。可惜,始终没能如愿。是否,这就是天意?

我明白自己这样其实很不理智,可我忍不住。真的,三十多年来,第一次如此失态,仅仅因为你。

曼芝,我以前不相信缘分,觉得那是太虚无缥缈的东西。现在,则是不敢相信——既然已经让我遇见你,为什么还要如此擦身而过?这样的缘分只能令我难过。

可是,我又不得不希冀于缘分二字,因为,我毕竟还存了一丝幻想,希望不会与你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结束。

你一定在笑我傻吧?呵呵,没关系,如果能让你微笑,我变得傻一点也是值得的。

我知道你不会给我回电话,但是希望你能看到这条短信。希望你从今往后,一切安好。

常少辉

曼芝的眼眶有些潮湿,嘴角却含着笑。她对着闪闪发亮的屏幕努力地微笑,仿佛那是常少辉的眼睛,他在温柔地凝望自己。

她要满足他的愿望,因为那同时也是她自己的愿望!她,真的很想看见他。

开到一半,又逢堵车,师傅遗憾地拍了一下方向盘。

“怎么回事?”曼芝的心悬着。

师傅挠挠后脑勺,回过头解释道:“好像是某个领导来我们这里视察,交通管制了。呵呵,几年难遇的事儿,让你给碰上了。”

曼芝唯有苦笑,是否真如常少辉所说,一切皆是天意?

只能等。

“你不是去赶飞机的吧?”师傅从后视镜里打量着曼芝空空如也的手,揣测地问。

“不是……去送人。”她异常轻柔地回答。

“哦,往哪个城市飞呀?”

“深圳。”

师傅看了看表,“哟,那个航班我经常送,挺准时的,还有小半个钟头就要飞了。”抬头望了眼前面的长龙,担忧道,“照这个架势,就算立刻放行,也不一定赶得及啊。”

焦虑过了头,此时反而平静下来,曼芝望着窗外,用低得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看缘分吧。”

道路终于顺畅。

其实早已过了起飞的时间。师傅善意地提醒,“要不,我送你回去?”

曼芝固执地摇头,“不,去机场。”

她的执著令司机心生疑惑,但既然客人要求,只得照办。

下了车,师傅又热心地对她喊了一句:“要不要等你?”

“谢谢,不用了。”曼芝朝他笑笑,转身朝候机厅方向走。

曼芝在开阔的大厅中央久久地站立,不久之前,常少辉曾在这里等候过。

他是否希冀过自己能来?是否四处张望,在茫茫人海中苦苦搜寻熟悉的身影?

离开时,他是否感到失落?是否也曾恋恋不舍?

身旁是携着大小行李的来来往往的旅客,他们或微笑,或焦虑,或木然,每张脸的后面都有一个故事,一如此刻的曼芝。

“我,来过了。”她在心里默默地对常少辉说。

第二十五章 车祸

曼芝看着他凄凉的神色,心中恻然,心想真是世事无常,从前那么风光的一个人,如今竟然只能孤独地长卧榻上。

情人节在即,花店又忙得不可开交。

曼芝没有想到申玉芳连电话都没打就跑到店里来找自己,幸好苏金宝没在,否则难免猜疑。

两人在狭小局促的店堂内稍坐了片刻,曼芝见她似乎有话想跟自己说,然而当着李茜和来往客人的面又难以启齿,于是放下手里的事情问:“妈,不如咱们去隔壁的茶室坐坐吧,清静些。”

申玉芳求之不得,立刻欣然起身。

要了一壶碧螺春,曼芝细心地给申玉芳斟了一杯。

“我不在,萌萌还好吗?”她终究是放不下孩子,即使每天都打电话回去。

申玉芳点点头,“挺好的,原来以为她会闹……这孩子实在是乖,你不用担心。”

曼芝听了,更加难受,萌萌实在是懂事得令她心疼。

申玉芳蓦地皱了皱眉,低叹道:“这几天你没在,大概还不知道,他二叔……出事了。”

曼芝吃了一惊,不觉瞪起眼睛,“他怎么了?”

“晚上开车出去没留心,撞上一辆卡车……在医院抢救了一天一夜,才保住性命,但是脊椎撞断了,造成……全身瘫痪。”

曼芝倒抽了一口冷气,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申玉芳亦是一脸愁绪,喟然叹道:“他二叔也不容易,这么些年兢兢业业地为公司出力,没想到,竟会这么惨……我总是劝阿云,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老去跟叔叔争。他还干得了几年?迟早也是会退下来的。我不希望一家人为了钱争得头破血流。”

曼芝默默地听着,内心也是十分赞同。

虽然在生活中,她跟邵云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可是工作上,她始终在为调和那叔侄二人的矛盾悄悄地努力。她钦佩邵俊邦的管理头脑和工作能力;对于邵云,撇开私人纠葛,曼芝不得不承认他的精明和干练。毕竟年轻,学东西又快,且他从不官僚,总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把主要矛盾给抓出来。在公司里,邵云组织的会议通常都是最短也最高效的。再加上特殊的身份,只两三年的工夫,他在公司的影响力就已经跟邵俊邦旗鼓相当。

然而,事实证明,曼芝的努力只能适得其反,叔侄二人的争斗愈演愈烈。她渐渐起了倦意,想要干一番事业的心越来越淡,最后不得不引身退出,图个心静。

耳边,申玉芳还在哀怨地诉说:“阿云他总是不听我的劝,偏要拧着来,这次又彻底把他二叔赶下台。你想他二叔那么心高气傲的人,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委屈。唉!这次出事,想必也是因为心里不痛快,多喝了几杯。”

曼芝低下头,想到邵俊邦从前待自己的种种好处,心里凄然。

“你要有时间,去看看他吧,从前他待你也是不错的。”申玉芳最后道。

曼芝低低地答应了一声。

骤然间的冷场,让两个平素十分谈得来的人一下子不习惯起来。因为彼此都清楚,面前还横亘着怎样的一道难题。

还是申玉芳先打破了沉默,“曼芝,你……考虑好了吗?”

曼芝为难地停住自己轻捧茶杯的手,不做声。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精巧的铂金戒指,这么多年来,没有丝毫磨损,依旧闪着晶亮的光芒。她下意识地伸手去碰触,微薄的一点冰凉。

这些天,她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同样的问题,以后究竟该怎么办?

她素来隐忍,也习惯了隐忍,甚至把隐忍当成了自己此生的宿命。唯有如此,才能缓解心中根植的伤痛。

人都会有某种惯性,尤其不是自己本意要改变的时候。如果邵云没有像几天前那样撕破脸皮跟自己闹翻,那么她也许还会和从前一样,继续过着这种寂寥的日子,就当常少辉只是一个梦中曾经出现过的美丽幻影。

然而现在,邵云的变脸彻底颠覆了完美家庭的假象,一切深藏在隐蔽处的残破往昔都被赫然拉上了台面,逼得她无法坦然自若地重拾宁静。

她无比清晰地明了,自己是真的回不去了。

申玉芳关切的眼神带着某种希冀投向她的面庞,曼芝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答复。六年的时光在心中徐徐淌过,而她,是给自己温暖最多的那一个。

申玉芳从曼芝的表情其实已经洞悉了她的内心。她们曾经相处得那么默契,有些话不必说出来,对方也已经了然。

出其不意地,申玉芳道:“我今天来找你,并不是要劝你跟我回去。”

曼芝听说,惊诧万分,不觉抬眼看着她。

申玉芳的脸上竟是难得的平静。

“这几天,我一直都睡不好,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的尽是你们这几年发生的事。”

想到申玉芳的身体和一贯的Cāo劳,曼芝面呈愧色。

申玉芳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实话,曼芝,我是真的舍不得你。可是这些年,你在邵家吃了太多的苦,我看在眼里,怎么能忍心再觍着这张老脸求你回去呢!”

她的眼圈红红的,让曼芝看着很不好受,禁不住伸手过去,与她轻轻相握。

“我也想通了,人不能太自私。如果,如果你真的不想再跟阿云过下去,我……不强求你。”

“妈!”曼芝再也绷不住,终于哭了。

这一声蕴涵了太多的东西,感激,歉疚,不舍,还有那么多曼芝至今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六年的时间毕竟不短,更何况曼芝并非风平浪静地度过。此时突然决定舍弃,心中不是没有彷徨的。

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可是纵有千般不舍,也必须有个了结。

申玉芳抹着泪继续道:“阿云那里,我会去说。”

良久,曼芝缓缓地平息了抽泣,收起内心凌乱的思绪,轻声问:“萌萌……怎么办?”

这的确是个棘手的问题,但是不容回避。

申玉芳犹疑了一下,委婉道:“曼芝,我书念得不多,有些话,说出来也许不好听,也不一定有道理,你不要见怪。”

曼芝忙道:“没事,有什么话您尽管说吧。”

“对萌萌,有些时候,你可能……太宠了。萌萌一味地依赖你,又内向,这样下去,未必是好事。”

曼芝咬着唇听,有些恻然。她对萌萌,不仅有爱,还含着一份对姐姐的愧疚。

申玉芳看她神色没有大的变化,略略放心地继续道:“我知道你心疼她,但是你总这样把她保护得太好,萌萌会越来越脆弱,你说呢?”

曼芝强笑了笑,没有答复。她承认申玉芳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但她不可能说丢开就丢开,萌萌还那样小。

“我不知道你们年轻人现在是怎么想的,可我是信命的。每个人的路该由他自己去走,旁人帮不了太多,不如顺其自然的好。你……也不可能帮萌萌一世的。”

曼芝低头长久地沉默,她想起了曼绮,自己曾经如何执著地去干涉她要走的路。

申玉芳又道:“说了这么多,我并不是不肯让你带萌萌走,只是……这对邵云来说,的确有点难。你们两个……总得有人肯让一步才行啊。”

“妈!”曼芝终于抬头打断了她,咬着唇道,“您的意思我清楚了,让我……再好好想一想,行吗?”

申玉芳答应着,既无奈又释然地拍了拍曼芝的手背。

很晚了,邵云还没回来。申玉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他。

邵雷洗完澡从房间里出来,看见母亲还执著地守在那里,皱眉道:“妈,你还是早点去睡吧,别等我哥了。他忙着呢,能在十一点以前回来就不错啦。”

申玉芳道:“我找他有事。”

“嗨,什么事不能等明天再说,非得这么深更半夜的找人谈?哥忙了一天,累都累死了,哪有心思听你扯闲话。”

邵雷是见证了哥哥在公司的忙碌的。自从坐上了那个最高的位子,邵云似乎完全换了个人,杀伐决断竟也游刃有余,并不输给二叔。邵雷钦佩之余,不免也心疼哥哥。尤其现在,嫂子还处于离家出走的状态,邵云并未因此而耽误了公事。

可是邵雷看得出来,这个打击对哥哥来说还是很大的。这一阵,他出奇地沉默。

申玉芳对他摆摆手,“你别管,忙你的去吧。”

邵雷也懒得跟她辩白,自顾自朝房间里去,嘴上悻悻道:“行行,你等吧,一会儿他不数落你才怪。”

对着电视,申玉芳因为心里有事,一反常态地没有昏昏欲睡。越剧绵软的唱腔在耳边咿咿呀呀地哼了半天,她也只是听个响儿。

终于,门口传来动静,她伸长了脖子瞧,是邵云回来了。

“阿云。”申玉芳唤了他一声。

邵云走进来,面色微沉,果然蹙了眉不满道:“妈,怎么还没睡?我不是叫你别等我吗?”

申玉芳端详着他憔悴的面容,一阵心疼,柔声道:“饿不饿?我给你煮点夜宵吧。”

邵云脱下外套,往沙发里一甩,随即坐下,仰头直挺挺地倒在靠背上,闭起了眼睛,疲倦地说:“不想吃。”

申玉芳见他的神情如此疲累,有些犹豫,坐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就这样陪着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申玉芳还是把心一横,与其无休止地拖下去,不如趁早做个了断。

“我今天去见过曼芝了。”她轻声道,一边小心观察邵云的脸色。

邵云保持着那个仰卧的姿势,没有任何动静,仿佛已经入睡。

可是申玉芳知道他并没有睡着,也知道他在仔细地听自己说话。她的儿子,她很了解。

“阿云,你跟曼芝……分了吧。”她终于艰难地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邵云的头微微抖动了一下,眉心一抽,似乎触到了某个痛处,可他依然不肯睁开眼睛,依然沉默。

申玉芳叹息一声,接着道:“说实话,我也不希望这样,可是这种日子,也该到头了。分开了,对你们大家都好……”

“不!”邵云突然睁开眼睛,飞快地答了一句,眉宇间布满了固执。

申玉芳一愣,继而无奈道:“你这又是何苦呢?都闹到这步田地了……”

“我不——”邵云依旧不肯改口,语气却饱含苍凉和痛楚。搁在膝盖上的手此时紧握成拳,因为太用力,指关节白得泛青。

“妈妈看得出来,你喜欢曼芝……但是,两个人相处,光互相喜欢是不够的,要懂得包容和退让,你们……都没有做到……唉!也怪那时,你们都太年轻了。”

邵云的面庞微微扭曲。申玉芳不禁伸手握住他冰凉的拳头,看着他的样子,心里不比他好受。

“是她的意思吗?”他yīn沉沉地发问。

申玉芳点头。

邵云的眼里闪过一丝灼痛,他偏过头,固执地道:“让她自己来跟我说,我才信。”

申玉芳见他一副不到黄河不死心的神情,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摇了摇头,终于将手里攥着的一枚戒指缓缓递到他面前。

邵云低头看了一眼,顿时面色惨白,目光破碎。

那是他送给曼芝,并亲手替她戴上的结婚戒指。这些年来,即使他们闹得再厉害,曼芝也不曾摘下来过。

可是现在,她竟然把戒指退还给自己!

她是真的对他死心了!

刹那间,邵云悲痛欲绝,心头绞过撕裂的剧痛,几乎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申玉芳看在眼里,感到无比心疼。

“阿云,你七岁的时候就跟我说过,长大了要做个男子汉……你长这么大,遇到事情也确实没有退缩过。这一次,妈妈希望你还能跟从前一样,拿得起,放得下……”

邵云终于撑不住,几近崩溃,迅速低下头去,右手死死抵住额头,嗓音沙哑,语调悲凄,“妈,我做不到,对不起,我做不到……”

他的手犹如溺水求救一般扯住了母亲的手不肯放。

申玉芳被他抓得生疼,可她没有松开,反而用另一只手抚慰地去拍他的背。如果可以替儿子承受他此时的痛,她也在所不惜。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极其困难的事,可是再困难也必须去做,长痛不如短痛。

“妈也不想你们分开,可是你们俩,互相之间……伤得太深了,即使以前感情再好,僵持了这么多年,也已经很难复原……阿云,你是男人,当初……为什么就不肯让着点儿曼芝呢?”

母亲的这些话从前并非没有跟自己提过,然而邵云此刻听在耳朵里,只是觉得刺心和痛悔。

“算了,阿云,别再互相折磨了。这些年,曼芝过得很不容易,你如果真心疼她……就让她走吧。”申玉芳的这句轻叹仿佛一个刑令,重重地落在邵云的心上,回声隆隆。

他长久地垂着头,身子瑟瑟发抖,说不出话来。

渐渐地,申玉芳看到有湿湿的泪滴下来,跌落在地板上,触目惊心。

曼芝站在病房外,透过门上的小窗朝里面张望了一眼,竟然没有陪护,雪白洁净的病床上,邵俊邦静静地平躺着,像是睡着了。

她犹豫了片刻,才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房门发出吱呀一声响,又轻轻合上。她走到床头柜前,把手里的果篮小心地搁上去。

“曼芝。”躺在床上的邵俊邦突然开口叫唤了一声。

曼芝随即扭过头去,看见他正瞧着自己,立刻抱歉地说:“二叔,把你吵醒了吧。”

邵俊邦摇头,“没有,我其实没睡着,只是在闭目养神。”

“怎么就你一个?其他人呢?”

邵俊邦悄然叹了口气道:“我让他们走开一会儿,想一个人静静。”

曼芝听他这么说,倒有些无措起来,忖度着自己大概来得不是时候。

邵俊邦看她神色尴尬,猜到她的想法,微微笑了笑,“你能来看我,我心里高兴得很。”

总是这样躺着说话,邵俊邦有些不甘,他示意曼芝将床摇高一些。曼芝又给他垫了个靠垫,然后自己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这样好多了,就是不能太久。”邵俊邦道。

曼芝看着他凄凉的神色,心中恻然,心想真是世事无常,从前那么风光的一个人,如今竟然只能孤独地长卧榻上。

许是看出了曼芝眼里的怜悯之色,邵俊邦多少有些自嘲,缓声道:“我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很狼狈?”

曼芝答不上来,又于心不忍,遂低了头剥手里的一只橘子。

邵俊邦也没有追问,喟然道:“以前总是一天忙到晚,连睡个囫囵觉都觉得珍贵。现在倒好,可以天天躺着了。”

曼芝咬了咬唇,把去了皮的橘子递给他,他摇了摇头,曼芝只得又把橘子搁下,谨然地望着他。

“曼芝,你猜我现在想得最多的是什么?”

曼芝疑惑地摇头。

邵俊邦将目光从她脸上掉开,投向正前方空白的墙壁,幽然道:“我在想,是不是真有报应这一说?”

曼芝骇然地盯住他,不明白他所指为何。

“当年,虽说我没有要加害你姐姐的意思,可终究也是参与了,以至于酿成了那场悲剧。”

曼芝听他旧事重提,不觉低下头去。

“这些年来,这个结也一直在我心里,始终没办法释怀。直到这次出事,我才想到,大概是到了还债的时候了。”他对曼芝苦苦一笑。

曼芝只得低声安慰:“二叔,你别胡思乱想了,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

邵俊邦长叹一声,“曼芝啊!你是个少见的好孩子,聪明,能干,还很善良。二叔说句心里话——我觉得阿云配不上你。”

听他提到邵云,曼芝心里咯噔一下,立刻婉转地打断他的话头道:“你累了吧?要不要歇一会儿?”

邵俊邦的脸上的确有了一丝疲惫,但他摇头阻止,“不,曼芝,你让我把话说完,好吗?有些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不说出来,我难受。”

曼芝无奈,只得由他。

“阿云这个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小就顽劣,成人之后也没有什么长进,尽沾些乱七八糟的事,又常常惹是生非。只是我没想到,你会嫁给他。”

曼芝垂头不语。

“这几年,你也看到了,他跟我闹得越来越凶。我这个做叔叔的,也是越来越难做啊!其实,即便这次他不让我下来,我也已经起了要走的心了。”

他的这番剖白令曼芝有些讶异,只是不管邵俊邦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客套话,于她都没有太大关系。她今天来看望邵俊邦,完全是看在从前他待自己好的份上,与其他因素无关。这一点,大概也就曼芝自己心里明白了。

“二叔老了,人一老,就容易心肠软,念旧。如果二叔再年轻个十年,哼,十个阿云也不是我的对手。”

他说这话时,面上显出些冷峻,颇像数年前与曼芝谈判的邵俊康。曼芝看在眼里,心中顿时一凛。

然而,邵俊邦的神色很快缓和下来,“曼芝,我跟你说这些,不要以为我是想拆散你们。实际上,我是想告诉你,虽然阿云劣迹斑斑,可他对你,却是真心实意的。”

曼芝颇感意外地望着他。

“如果不是因为太在乎你,也许,他对我的态度还会好一些。”邵俊邦由衷道。

当初他把曼芝拉在身边,本意是希望能挟制邵云,却不料适得其反,邵云对他逼得更凶,也做得更绝,最终的结果竟然与邵俊邦的初衷背道而驰。这不能不说是讽刺,然而这些话他是无法解释给曼芝听的。

他的这句话却在曼芝心里掀起了波浪。

在乎一个人究竟应该怎样表达,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方式和理解。也许在外人看来,邵云的所作所为是出于对曼芝的重视,可是作为承受者的她,彼时所感到的却是无尽的困扰和痛苦。

因为在乎你,所以处处与你为敌,事事与你作对。这样的在乎,曼芝宁可不要。

邵俊邦终于觉得累了,不得不重新躺下。曼芝替他拢好被,听他最后道:“曼芝,你就原谅阿云吧。”

曼芝愣住,原来邵俊邦什么都知道。

从医院出来,曼芝仍是想不通懂邵俊邦为什么会突然替邵云说话。也许,真的像他自己所说,人老了,会心软。而此时的他,因为遭遇了重创,竟将不幸归于报应。报应是需要积德来化解恶果的。他是否认为劝说自己与邵云复合就是在行善?

情人节在满城年轻男女的殷切期盼中姗姗来迟。

节日的夜晚,几乎每个饭店、酒吧、茶室都爆棚,随处可见甜蜜的情侣相对而坐,嘤嘤低语。许多餐厅还大搞烛光晚餐来吸引喜好浪漫的情侣。

邵雷和上官琳就是在这样一家高级餐馆的包房内共享烛光晚餐。一个月前,邵雷就已经在这里预约了。

环境相当温馨,相对于茶餐厅的热闹,这里安静得几乎缺失节日气氛,好在情人节只需要两人度过。而这个代价也是极为奢侈的。

“有钱就是好啊!”上官琳在得知了包房的价格后,不得不庸俗地感叹一声。

让上官琳意外的是,平常看见自己就殷勤周到的邵雷,今天一反常态,有些沉默。

上官琳喝着鲜榨果汁,有些不悦地数落他:“你怎么蔫儿蔫儿的?出什么事了?”

邵雷瞥了她一眼,轻声道:“我是想起我哥的事,有点烦。”

他跟邵云从小感情一直很好,此时触景生情,真替大哥难过。

上官琳的心弦微微拨动,若无其事地放下手里的杯子,“你哥的事到底怎么样了?”

邵雷心中烦闷,只是不停地分割着盘子里的牛排,“连我妈都劝他跟大嫂分手……我妈很喜欢大嫂的。”

上官琳十分诧异,“是吗?那……你哥同意了吗?”

邵雷摇头道:“他接受不了。我哥……真的是很爱大嫂的。”

上官琳冷哼了一声,道:“那他早干吗去了?临要分了,才觉得对方可贵,有意思吗?”

邵雷皱着眉,继续分割牛排,已经细碎得不能再切了。

上官琳拿自己的叉子敲了一下他的盘子,瞪眼道:“别暴殄天物啊,398元人民币一盘呢!”又问,“那现在怎么办?两个人都这么僵持着,谁也不动?”

“唉!他们一直就是这样,都是牛脾气,谁也不肯改。对了,我嫂子呢?她有什么反应没有?”邵雷一边忖度一边问,“那个……有没有什么陌生男人去找过她?”

上官琳白了他一眼,怒道:“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么自以为是啊?哦,婚姻出了问题,就一定是女人在外面有人了?再说了,若论起来,还是你哥不正经在先,我要是曼芝,早就红杏出墙了。”

邵雷让她抢白得哑口无言,只好低头去吞那有点恶心的牛肉粒。

上官琳逞完口舌之能,见邵雷一副忍气吞声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她知道自己脾气不好,一直都是邵雷让着她,从不跟她计较。

此时不免想到,曼芝和邵云,如果有一个人能够忍让一些,是否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上官琳永远也不会让邵雷知道自己内心曾有过的彷徨和矛盾,那一丝对邵云的微妙情愫,虽然困扰过她,可是也让她明白,两个人相处,光有爱情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彼此的包容和信任。

她望着面前的邵雷,忽然找回了自己,感到内心安实和充足。

邵雷送上官琳回到家已经很晚,两个人腻腻歪歪地进了门,不期然曼芝还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彼此都有些尴尬。

邵雷立刻松开上官琳,挠挠头发,叫了声大嫂。

曼芝朝他微红的脸瞟了一眼,笑道:“我什么都没看见啊!”

上官琳比他表现得大方,一边换鞋子,一边问曼芝:“今天睡得这么晚啊?”她记得曼芝一向早睡早起。

曼芝含糊地答:“嗯,有点睡不着。”

电视机的声音低得几乎没有,只有无聊的画面不停地闪烁,而曼芝似乎并没有沉浸到剧情里去。

上官琳推了推木头木脑的邵雷,轻声道:“不早了,你还是快回去吧。”

邵雷巴不得顺着台阶下,立刻回应:“好。”

走到门口,他迟疑了一下,又折回身,忖量了半天,仿佛下定决心似的对曼芝道:“大嫂,我有个请求,说出来不知道合不合适?”

曼芝见他神色凝重,心里也大约猜到了几分,但依旧平静地道:“没关系,你说吧。”

“你能抽时间回去看看我哥吗?他现在……很痛苦。”

第二十六章 离婚(1)

邵云微微一笑,忽然贴近萌萌的耳朵,神秘地低语:“爸爸向你保证,一定会让妈妈很快回家。”

申玉芳不断地夹菜给萌萌,“多吃点,老师都说你太瘦了。”

萌萌埋着头不吭声,只一勺一勺地把米饭往嘴巴里填,突然问:“奶奶,要是我吃饭吃得快,妈妈是不是会早点回来?”

申玉芳一愣,有些黯然心伤,这孩子真是着魔了,嘴上却轻快地说:“那当然,等妈妈晚上打电话来,我一定告诉她,萌萌吃饭有多乖。”

萌萌立刻有了动力,鼓起的嘴嚼得飞快。

邵雷怏怏地从楼上走下来,也在餐桌边坐下。

申玉芳问:“阿云呢?”

“他说他不饿。”

申玉芳直皱眉,着急道:“这怎么行?每天就吃一点点东西,身体哪里吃得消。”她站起来就要上楼,邵雷慌忙阻止她,“妈!我哥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等一会儿我再去劝劝吧。”

申玉芳走也不是,坐也不是,重重叹了口气,还是不情不愿地重新归位。

“公司那头怎么样?”

邵雷扒着饭,有点食不知味,蹙眉道:“还好,该管的事哥都管着,只是……有几个新项目,原本都是他亲自在盯,现在全放手了。”

“会不会……出什么乱子?”

“那倒不至于,哥看人还是挺准的。”邵雷说着,锁紧的双眉仍然无法舒展,“我是担心他老这样下去会憋出病来。”

申玉芳也是忧心忡忡,“那……总得想个办法才行……”

邵雷咂嘴道:“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大嫂回来呗。”

申玉芳一听,只有苦笑,难道她这一次劝离真是劝错了?

可是,无论如何,邵雷的这个建议都是不现实的。曼芝的意思已经表示得非常明确了,难不成把她绑回来?

萌萌把一只空碗往她面前一递,大声嚷道:“奶奶,我吃完啦。”

申玉芳赶紧摸了摸她的脑袋瓜,“哦,今天吃得又快又多,要好好表扬。”

邵雷对萌萌咧嘴一笑,道:“萌萌,等叔叔放了假,带你去香港迪士尼乐园玩好不好?”

萌萌立刻摇头,“我哪儿都不去,我要在家等妈妈。”

邵雷逗她,“迪士尼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呢,像……米老鼠、唐老鸭,还有白雪公主,多得不得了。”

萌萌被吸引了,仰着头问:“那……有Jerry老鼠吗?我喜欢那只小老鼠。”

“怎么没有?你在动画片里看到的卡通小动物那里全有。”

萌萌的眼睛顿时闪闪发亮,可是一想到妈妈,又很犹豫,万一她不在的时候,妈妈回来了,怎么办?

正矛盾之际,门口人影一晃,竟是她朝思暮想的妈妈!

“妈妈!”萌萌尖叫一声就冲了上去。

申玉芳和邵雷也都惊诧地回头去看,果然见曼芝从门外走进来。两人又惊又喜,同时站了起来。

曼芝满面笑容,一把搂住扑上来的萌萌,使劲地亲了两口。萌萌咯咯笑着,开心不已,大声地说:“妈妈,叔叔说要带我去迪士尼玩,你说好不好?”

曼芝疼惜地抚着她有些瘦削的脸蛋,柔声道:“当然好。”

她抱着萌萌走过来,跟申玉芳和邵雷都打了招呼。

申玉芳太过激动,这时才想起来问一声:“晚饭吃了没有?我去给你弄。”

曼芝忙道:“我吃过了来的。”

萌萌像只小猴子似的吊着曼芝的脖子不肯下来,娘儿俩坐在沙发上说个没完。申玉芳跟邵雷也不敢多打岔,陪在一边。他们猜不透曼芝的心思,都有些惴惴的。

邵雷沏了杯茶过来,放在曼芝手边。她看到了,抬头对他展颜一笑,说了声谢谢。

邵雷趁机问:“大嫂,你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申玉芳闻言,也立刻紧张地盯住曼芝。虽然之前和曼芝已经谈过,但邵云的反应令她始料不及,此时,如果曼芝真能回心转意,她是最高兴的。

曼芝却沉吟不语,只伸手去捋萌萌额前细软的头发,过了一会儿,才问:“邵云……回来了吗?”

申玉芳抢着道:“哦,在,他在房间里。”又赶忙补充一句,“他这一阵回来得都很早。”

曼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轻轻地把萌萌从身上拉下来,放在一边,然后起身道:“我去看看他。”

萌萌跃起来,想重新缠住曼芝,嘴里嚷道:“我跟你一起去。”

申玉芳慌忙把萌萌搂住,哄道:“萌萌乖,爸爸妈妈有事要谈,咱们在楼下等。”

邵雷几步过来,俯身抱起萌萌说:“走,叔叔带你去看动画片。”

萌萌虽然不满,但看到每个大人都是神色凝重,心里也有些紧张。

“妈妈,一会儿就来找萌萌啊!”她可怜兮兮地对着曼芝的背影道。

曼芝回身对她宽慰地笑笑,答应了一声。

一推开门,就感到飕飕的凉意。

宽敞的室内,窗子开了大半。邵云只穿了件单薄的浅灰色毛衣,横躺在沙发上,头冲着门,额上搭着一只胳膊,一动不动。

沙发旁的几案上,不锈钢的烟缸仍在,却很干净,空气里也没有闻出任何烟味。

她没出声,走过去先把窗关好。拉窗的声音惊动了邵云,他没睁眼,只是倦倦地说:“妈,别关,我想透透气。”

曼芝手上没有停,轻声道:“天很冷,会着凉的。”

赫然听到她的声音,邵云蓦地一震,只觉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一般。

关好窗,曼芝走过来,在他面前站定,静静地望着依旧横卧在沙发上的邵云,语调平和地说:“我们,是不是应该谈一谈了?”

邵云无法再安然躺着,于是慢慢地坐起身来,脸上却是极不情愿的神色。他双肘撑住膝盖,垂着头,不看她,也不答话,手里把玩着一个亮晶晶的小物件。

曼芝在他对面的矮凳上坐下,视线不觉投向他手上,定睛一看,居然是自己的那枚戒指,心头顿时一跳,迅速转过头去。

沉默让空气愈显压抑,曼芝觉得有些窒闷,想打破这迫人的气氛,于是率先开口:“你……妈都跟你说过了吧?”

邵云面无表情地望着在指尖转动的戒指,仍是沉默。

曼芝只得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想过了,就让萌萌……跟你,我……不和你争。”她竭力地咽下涌到喉咙口的哽咽,平复心绪,又道,“至于其他,我没什么要求,你尽可以看着办。”

邵云等她说完,稍顿片刻,才闷声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曼芝咬住下唇,定定地望着他冷漠的神色,这和邵雷向自己描述的简直是天壤之别。在邵云的脸上,曼芝看不到任何愧疚或痛苦,那原本的一点宽容心绪也在瞬间烟消云散。

“不管你答不答应,我都会离开邵家。”她平静地回复。

邵云手上暗暗用劲,那枚铂金戒指几乎就要嵌到肉里去,顶得他指尖一道惨白的凹陷,然而,他竟没有觉得痛。

他突然瞅住曼芝,神情桀骜,“要我同意也可以,不过,有个条件。”

曼芝心里一松,又蓦地一紧,警惕地迎视他。

邵云缓缓地向后靠去,望着曼芝的目光逐渐深邃,声音不疾不徐:“你留下来,陪我三天。”眸中的含意显而易见。

曼芝在惊愕中一下子涨红了脸,腾地站起身,就往门外走。

然而才跨出去两步,手就被邵云及时拽住。

他牢牢地抓住曼芝,掌心的冰凉让她的心也随之冷下来。

“如果想跟我谈判,那就沉住气,坐下来好好说。”他的声音有些哑。

曼芝做了一次长长的深呼吸,努力压下心头的怒意,不断地劝慰自己,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受他的气了。

于是,在僵持数秒后,曼芝终于有所缓和,被邵云拉住的那只手使劲挣了一下,想甩开他,可是没有成功。

“坐下。”他稍一用力,就将曼芝拉近,然后紧挨着自己坐了下来。

曼芝的身体有些僵硬,但她还是屈服了。刚一坐下,就狠狠地摆脱了他,又尽量朝另一边坐过去一点,可惜已经到沙发的扶手了。

“对不起。”邵云突然泄了气,语气颓然。

曼芝不睬他,只等他的下文。

邵云低首凝视茶几下面铺的深红色地毯,白色的雕花图案错综复杂。

“曼芝,你……爱过我吗?”他突然这样问,语气里含了一丝软弱。

曼芝怔住,不知该如何答复他。到了这一步,回答这样的问题还有意义吗?

她的沉默对邵云来说,其实已经是答复。他倒没有觉得太难过,毕竟没有指望发生奇迹。他又问:“那么,你恨我吗?”

曼芝仿佛陷入了某种思索,迟迟不出声。邵云略略抬起头,握着戒指的手微微有些发颤。

良久,曼芝缓缓摇了摇头,“不,我不恨。”

恨一个人也需要精力,可是她现在,只有无尽的倦怠。

邵云只觉得喉咙发干,目光空洞。他猝然垂下头颅,绝望再次蔓延周身。

曾经,他也想过,即使她不爱自己,那么恨自己也是好的,毕竟,那也是有血有肉的感情。

然而,曼芝对他,连恨都没有了。他与她,从此真的不再有一丁点的瓜葛。

他忽然哧哧地笑起来,笑声却异常苍凉。他的肩抖得厉害,仿佛随时会塌掉。

如此诡异的场景,令曼芝不安。她想站起来,想说句什么,可是身子仿佛被定住了一样,动弹不了,连脑子里都是空的。

发怔间,邵云已经逐渐地向她身边移过来,越挪越近,待曼芝惊觉,他已将脸完全伏在了她的腿上。

曼芝整个人都僵住了,一动不敢动。

邵云突然就止住了笑,只是静静地伏着,可是全身却好像沉入了某种无边的哀恸。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邵云,一直以来,他都是骄傲而自负的,何曾有过如此懦弱的举止?她被他吓住了。

他就那样埋首在她的膝盖上,像个无助的孩子。半晌,他才缓缓地说:“可是,我爱上你了……很久以前……在娶你的时候……也许——更早。”

他的语气是如此悲伤和绝望,仿佛爱上她是一件顶悲凉的事情。

曼芝的耳边嗡嗡作响,只有他哀凄而沙哑的声音不断地萦绕……

在他们即将分离的时候,他终于向她低下了高傲的头颅,终于愿意承认,他爱她!

邵云在最后一刻赫然醒悟,这么多年来,吸引自己的绝不仅仅是曼芝的身体,在他尚且懵懂,不知爱为何物的岁月里,他就已经深深爱上了她。

当她气势汹汹地来找自己讨回姐姐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毫无知觉之中被她撞开了心门,再也无法轻易将那个身影抹去。

他也终于明白,他娶她,不是为了让她赎罪,也不是想折磨她,仅仅是因为,他爱她!

他爱她,所以他一定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理由,用什么样的手段。

然而,如此简单的道理,邵云竟然到此时才明白!

曼芝颤抖地伸出手去,轻轻拂过他脑后浓密的头发,黑且粗,有些扎手。

她忽然泪如雨下,“我知道。”

她从来都这么聪明,又怎能看不清楚他的心!

在他不顾一切侵占自己的那个晚上,她就已经隐约明白。

这些年,她看着他在矛盾中挣扎、浮沉,渐渐读懂了他的心思。如果没有这样铭刻在心的领悟,曼芝如何撑得过这凄苦而漫长的岁月!

然而,即使她明白,也无能为力。爱一个人到底应该是怎么样的,他们都不懂。

他用强悍代替温柔,用讥讽代替体贴,一步一步把爱撕裂成了恨。而她,也绝非是有爱就有一切的人。他们都把自己的尊严看得比爱情重要。

还有那些永远如噩梦般追随左右的往事,不断地引发争执,谁也不肯服输,没有人愿意先低头,于是只能让时间去冲淡积怨。

时间确实做到了,然而,它也同时冲淡了曾经有过的爱,一次又一次……

在这一瞬间,泣不成声的曼芝终于彻底原谅了邵云,也原谅了自己曾经痛恨的沉沦,以及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不管邵云多么恶劣,不管曼芝爱上他是多么不应该,爱了就是爱了,没有任何语言可以粉饰,没有任何借口可以掩盖。

这一刻,他们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曾经,他们彼此深深地相爱过!

邵云紧紧地揪住她的衣角,深埋在她膝盖上的面庞已然痛苦地扭曲,仿佛陷入痉挛。他浑身抖得厉害,令曼芝再也承受不住,只觉得心碎欲裂。

眼泪再次疯涌出来,一滴滴跌落进邵云的发间。他不避开,只是细细地体味,那是曼芝的泪水,热了,又凉了。

她忍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滴落下来……。

门口,申玉芳悄然抹着眼泪,无声无息地退开。

无论这两人未来如何,此时此刻,她已经觉得欣慰……

曼芝一夜没睡踏实,总是不停地醒来,每次一醒,就忍不住扭开床头的小灯,去端详睡梦中的萌萌。她小小的脸庞上洋溢着一丝甜蜜和满足,即使睡着了,小手还是不放心地伸在曼芝的枕边。曼芝记得她在临睡前还牢牢地抚着自己的脸,仿佛怕她会随时跑掉一样。

替孩子紧了紧被角,又怔怔地瞅了她一会儿,心里终究有些酸楚,曼芝无声地叹了口气,伸手关掉了灯。

闹钟响了很久,萌萌先听见了,揉了揉眼睛,然后转过头去,看到曼芝就在身边,正沉沉睡着,她小嘴一咧,笑起来。

萌萌伸出小手,使劲去推曼芝,“妈妈,起床啦。”

曼芝于极度困倦中被搡醒,迷糊地翻身去看闹钟,慌忙爬了起来。

申玉芳恰好推门进来,见曼芝神色倦怠,遂体贴地说:“你再睡会儿吧,萌萌我送就行。”

萌萌一听,立刻不乐意了,嘴巴翘得老高,昨天晚上她和曼芝早就说好的,两人还拉了钩。

曼芝极快地穿好自己的衣服,又去给萌萌帮忙,嘴上道:“我去送,我去送。”

申玉芳见状,也不好再坚持。

曼芝洗漱之后下楼来,餐厅里静悄悄的,桌上已周到地摆好早餐,一切都跟从前没什么两样。

申玉芳见曼芝似乎有些心神不定,仿佛猜到她的心思,笑道:“他们兄弟俩一早就走了。”

曼芝腼腆地对她笑了笑,伴着萌萌坐下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竟会觉得拘谨,也许心境真是变了。

萌萌吃得格外快,令曼芝诧异。以前她吃个饭磨蹭得令人心焦,不连骗带哄个把小时休想折腾完。

“奶奶说了,只要我吃饭乖,你就会回来的,所以我以后每天都会吃得很快。”萌萌嘴里尚塞着一块不小的面包,含糊不清地解释。

曼芝听得鼻子发酸,低头去喝碗里的粥。

申玉芳始终心怀忐忑地坐在对面看着曼芝,这时候终于忍不住说:“曼芝,早点回来吧。”

曼芝明白,她这次回来难免会造成误解,可是她仍然来了。也许是因为邵雷向她传递了那样的信息,也许,她自己都觉得拖太久了,无论如何,总要有个了结。

既然邵云迟迟不肯先动,那么就由自己主动一回吧。

长久的沉默之后,曼芝还是迎视着申玉芳,缓缓地说:“妈……以后,我会常回来看您的。”

这样的回答令申玉芳伤心,可是又无可奈何。她白胖的脸上交织着忧虑和无奈,曼芝探手握住她,也说不出话来。

萌萌看看这个,又瞄瞄那个,有些担心地问:“你们怎么啦?”

曼芝抚着她的头,淡淡道:“快吃吧,吃完了我送你去。”

走出门才发现,今天的阳光很好。曼芝朝明晃晃的光亮处张望了一眼,有点犯晕,毕竟晚上没睡好。

萌萌很老成地朝四下看了看,嘴里道:“咦?老张哪儿去了?”

平常每次都是老张开车接送的。

曼芝笑着轻拍了一下她的头,“怎么学会贫嘴了?今天妈妈开车。”

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有车子短促的鸣笛,两人同时回头,一看那车,萌萌立刻讶然地叫道:“爸爸回来啦!”

果然是邵云。

他把车就地一停,很快地出来,朝这边走。到了跟前,他不由分说,就抱起萌萌,无比自然地说:“走吧,我送你们。”

他的神色始终很平静,只是有些微的喘息,大概是走得太急。

曼芝有点反应不过来,杵在原地没动。

邵云已经抱着萌萌到了车边,拉开门就把萌萌塞进去,这才直起腰来看着她,挑眉道:“上车呀。”

萌萌的小脑瓜立刻从开着的车门里探出来,喊了她一声。

曼芝无法,只得走过去,一边问:“你不用去公司吗?”

邵云淡淡地说:“刚回来。”

天没亮他就去了公司,处理完几件紧急的事情后,就掐着点儿往家赶,生怕来不及。幸好两人都还没走。

曼芝在后座与萌萌并排,萌萌先高兴了一阵,又突然忧郁起来,“妈妈,放了学,你还会来接我吗?”

曼芝握着她柔软的小手,为难地抿了下唇,考虑了一下,咬咬牙道:“好,我来。”

邵云从后视镜里偷偷望住曼芝,神色复杂。

从邵家至幼儿园也就十多分钟的车程,转眼就到了。曼芝和萌萌一起下了车,她见邵云没有走的意思,忍不住凑到窗前,解释道:“送完她我自己回店里就可以了。你忙你的去吧。”

邵云瞟了她一眼,平和地说:“我等你。”

曼芝知道他素来是劝不动的,咬了咬唇,不再多话,扭头送萌萌进去。

第二十六章 离婚(2)

邵云始终盯着曼芝的身影,渐行渐远,心头涌起难以名状的情绪。他烦乱地从储物箱里摸出烟,随手抽出一根,夹在指尖。又掏出打火机噼啪打着,即将燃上,蓦地想到了什么,生硬地停下来,少顷,又将烟收好。曼芝不喜欢烟味。

很快就看见曼芝出来,她一眼扫到邵云的车,竟真的还等在路边。她有些怏怏的,脚步也越走越慢。

邵云只当没看到她扭捏的表情,伸手直接把副驾的门打开,恭候着她。

曼芝硬着头皮钻了进去,绑好安全带,低声道:“直接去店里吧,谢谢。”

邵云没吭声,车子无声地后退,又极快地向前驶去。

两人都没什么话说,干巴巴地枯坐着。

曼芝想起他昨晚狼狈的样子,不觉悄悄望了他一眼。邵云神色如常地开着车,反倒是她自己的脸上竟微微烧起来。

开了一段,才发现方向不对,曼芝有些愕然,“去哪里?”

邵云稳稳地Cāo控着方向盘,极简单地回答:“带你去个地方。”

曼芝纳闷不已,蹙眉道:“到底是哪里?”

邵云听出她不满的语气,转头飞快地扫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别紧张,对你,我永远起不了歹心。”

曼芝立刻扭头看向窗外,不再做声,反正已经上了贼船,既然他不愿说,她也就懒得再问。

路程很长,车子呼呼地朝前疾驰。渐渐地,困意袭来,她只觉得眼皮沉重。

车里似乎过于安静了,邵云偏过头去迅速地一瞥,发现她竟然睡着了,头歪歪地斜在椅背上,秀发蹭得有些凌乱。即使车里开着暖气,她的身子还是略略蜷缩起来,好像怕冷。

邵云把车停靠在路边,曼芝竟没觉察,她实在是太累了。

他将自己的外套脱下,轻轻披在曼芝身上。她额边的一缕散发看得邵云有些心痒,不禁扬手去替她拢到耳后。指尖一沾到她细滑的肌肤,就再也舍不得离开,轻轻地在她面庞上游走。

她睡得真是深,丝毫未感到邵云的触摸。他很想去吻她的唇,只是不能确定这样会不会将她惊醒。

可是,终究忍不住,于是缓缓地俯身过去。离得已经很近,大约只有半寸远,她身上令他魂牵梦萦的香甜已经清晰可闻,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可是曼芝突然动了一下,皱紧了眉,仿佛不舒服。头重重地一偏,终于角度满意,又沉沉地睡去。

邵云被她一打岔,清醒了一些。他的手空空地伸着,指端还残留着她面颊上的温度。

他终于怅怅地缩回去,坐正身子,重新发动了汽车。

这一觉睡得很过瘾。

曼芝睁开眼,阳光好得刺目。她本能地伸手挡了一下视线,待眼睛适应了,才转头去看,居然自己一个人在车里!暖气呼呼地吹着,她身上还披了邵云的外套,很暖。

她握拳捶了捶额头,有点迷糊,于是直接推开车门下来。

满目苍翠,即使是在这样的冬日。

曼芝大为惊异,四下望了望,突然明白这是在哪里。十多年前,她经常转乘好几趟公交车跑到这里,借着看爸爸的名义来享受漫游花间的乐趣。这里就是她少女时代最向往的地方——宜山。

几米开外的一个简陋的凉棚下,邵云正和一个花农对站着聊天。两人的手里都夹了一支烟,袅袅的蓝色烟雾绕出两条曲线,又徐徐消散。他们仿佛聊得很欢畅,邵云不时仰脸微笑,还频频地点着头。

曼芝一直走到他们身边,邵云才有所察觉,立刻抛掉手里的烟蒂,微眯的眼睛凝在她脸上,双手习惯地往裤袋里一插,笑吟吟地问:“睡得好吗?”

曼芝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竟会在他的车里睡着,于是掩饰地将手上的衣服递过去,他穿得总是这么少。

邵云顿了一下,才接到手里,随便往臂弯里一搭。日光下很温暖,并不觉得冷。

花农姓肖,五十多岁了,看上去却有些商人气息,此时在一旁说:“邵先生,不如现在就去?”

邵云瞅了眼曼芝,点头称好。

宜山是周边地区规模最大的植林基地,一路过去,是很美的田园风光,看得曼芝心情舒畅。许多从前的记忆被逐渐激活,一幕幕生动地泛到眼前。

走过一片斜坡,她忽然大声问老肖,“这里从前是不是种了许多茶花的?”

老肖走在最前面。他是跑惯了山路的,脚步飞快,离他们有一段距离,说话的声音隐隐约约,不是很清楚,“嗯,种过吧,前面有……”说得含糊不清,仿佛欲言又止。

眼前的地形如此熟悉,可是印象中的茶花已经被大片树苗所代替。她有些遗憾,仿佛被人凭空抽取了记忆。

只是这么恍惚了一下,竟一脚踩空,就要摔下去,多亏旁边及时伸出一只手,用力将她揽住。一抬头,邵云正低头斜睨着自己。

“琢磨什么呢?激动成这样。”他只是将她扶稳,就很快松了手。

曼芝讪讪地捋了捋鬓边的头发,这才想起来问:“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邵云不答,反问她:“你不喜欢吗?”

曼芝说不上来,毕竟找不回少女时期那种欢天喜地的心情了,那时候多容易满足啊。

她本来还想问现在是去哪里,可是思量邵云也不见得肯说,索性闭了嘴,乖乖地跟着走吧。

睡了一觉,到底神清气爽,山里空气又好,走了很长一段路也不觉得累。

山路迂回曲折,也不知转了多少道弯,面前终于豁然开朗,一大片平整的区域映入眼帘。平地的中央,是一个巨型的圆穹花房,半透明的遮蔽材料,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老肖转身对二人说:“到了。你们慢慢看,我先走了。”他笑呵呵地离去。

曼芝有些疑惑地望向邵云,他的嘴角勾起淡淡的一抹笑,突然牵起她的一只手,郑重地说:“进去看看吧。”

他的掌心很热,也许是走多了路的缘故,曼芝只觉得那热有些灼人,可是她竟挣不开,只能任他拖着,一起跨了进去。

眼前的景致让曼芝惊愕得透不过气来!

全是盛放的茶花!每一株都秀丽而挺拔,簇成团状的玫红、姹紫、桃粉、雪白,争先恐后地涌入她的视野。它们密密匝匝地紧挨着,连成一片花的海洋。

邵云牢牢地牵住她步入花间,绚烂的颜色铺天盖地在他们周围蔓延,浓烈得几乎要把两个人凭空托起来。

就在这样瑰丽的花海中,曼芝听到邵云柔柔地说:“这是我唯一能找到的现在还开着茶花的地方……”

曼芝忽然难以承受这样的美,猝然间抬手捂住了嘴巴,只觉得眼眶湿热,视线逐渐模糊,大块的色彩因为模糊而变得更加柔美……

邵云的目光始终胶着在她脸上,这时候再也忍不住,手轻轻一收,就把曼芝拉近,缓缓挪开她捂在嘴上的手,就这样毫不犹豫地、深情地吻了上去。

他的手有力地托住曼芝的后脑勺,无尽爱怜地辗转在她的唇间,久久地、温存地吮吸。

曼芝的手死死抵在他的xiōng前,不知所措。邵云没这样吻过她,从前,他的吻总是那样霸道,带着强烈的欲望。

她忽然恍惚起来,仿佛现在吻着她的并非邵云,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天与地的界限就此模糊,时间也似乎忘却了前行,世界静止得仿佛遗忘了这里,竟要将这一幕永久地凝住……

邵云终于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曼芝。他看到她脸上残留的泪痕,于是抬手仔细地替她抹去,眼中是令人溺毙的柔情。他蓦地将曼芝拥入怀里,在她耳边低喃:“对不起。”

曼芝吸了吸鼻子,努力要控制住自己的眼泪。她的头就被压在邵云的xiōng前,他略带沙哑的声音透过xiōng腔,带着轻微的震颤直达她的心底。

“你说过,喜欢在花间游走的感觉……你还说过,等你老了,或是累了,要开一家花店……是我太傻,总是忽略你的感受……曼芝,你累了,是吗?”

曼芝的眼泪到底没能忍住,伴随着所有凄楚的痛,无声地向外倾泻,沾湿了邵云的xiōng襟。

曾经,她以为自己够坚强,可是原来,她比谁都软弱。

邵云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她的脸上只剩了楚楚可怜,再也没有半分强悍,仿佛一只掉了壳的蜗牛,所有的武装就此卸下,他倏然间觉得心痛。

他的曼芝,并非他想象的那样硬冷。她的坚强,不过是被逼出来的。

“我带你来这里,是想让你知道,从前,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他缓缓地说着,终于问道,“曼芝,我还有机会……留住你吗?”

曼芝垂下眼帘,密密的睫毛被泪水打湿了,显得格外黑而长。她回答不上来,心乱如麻。

六年的婚姻夹缠着难言的爱与恨,早已将她压得心力交瘁,几欲窒息。

即使今时今日她和邵云达成了谅解,可是,那些久已铭刻在心头的伤痛又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被抹干净?如同寓言里所说,钉下的每一颗钉子在拔出来之后,都会有个难以愈合的洞。她的心也一样,疼痛已然麻木,终究是伤痕累累,她无法若无其事地跨过去。

更何况,她的心中,已经悄然闯进了另外一个身影,他的言笑举止,那么契合曼芝的理想,说是慰藉也罢,寄托也罢,无论如何,常少辉都已经在她心里占据了一席之地。虽然,他给曼芝的温情并不足够多,但依然深刻。

在曼芝的生命中,她几乎没有尝试过这样一种彻底的放松和舒畅。一直以来,她都是在为别人活着,为责任活着。

如今,倦极、累极的她,只是渴望一份安静平和的生活,不为任何目的、责任而活,只是为了自己,完完全全属于她一个人的独立的生活而活。

长久的等待之后,曼芝终于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想要一个人安静地过日子。”

她的头垂得那样低,因为她知道这不是邵云要的结果,以他的脾气,她不可能顺利过关。

邵云悬浮在半空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勉强笑了笑,没有发怒,也没敢逼她。

虽在意料之中,但还是有些心痛,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终于稳住自己,沉稳地说:“曼芝,如果……离开我,你会觉得好过一些,那么……我尊重你的选择。”

曼芝错愕地仰头瞪视他,她没有想到邵云会这样轻易答应。他的脸上是凝重的,有史以来第一次,他向她妥协!

曼芝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这两天里,她到底流了多少眼泪,已然分辨不清。她抽泣着埋入他的怀中,他的臂弯强而有力,如同一个静静的港湾,而她以前竟然从未觉得。

邵云痛惜地搂紧她,心中卷过酸楚。他在不知不觉中错过了曼芝,与幸福失之交臂。可是他也不再彷徨,总有一天,他要让曼芝心甘情愿地重回自己身边。

房子是两室一厅的,收拾得极为整洁。设计风格干脆利落,但并不忽略细节,每一个摆设似乎都很妥帖,有种说不出的舒服和温馨的感觉。

曼芝环视了一圈,所有的家具都是新的。她细细地看着,很是喜欢,一切都符合自己的要求,甚至远远超过。

心里又有些迷糊,好像哪里不对头。也许,是因为家具的品牌。她记得在某本杂志上见过,是邵云很中意的一款,简洁但不失高雅。

上官琳始终微笑地背着手跟在她身后,此时才问:“满意吗?”

曼芝欣喜地点了点头,又不免疑惑地问:“可是,这样好的房子,租金会这么便宜吗?房东有点奇怪呀。”

上官琳拍拍她的肩,“哎呀,人家又不缺钱,无非是想找个人帮忙看房子罢了,所以特别强调了住户人品要好,其他都无所谓。”

曼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稍稍放心,万一住了半截儿被人赶出来,也不是个事儿。她笑道:“那你跟对方说一声好了,我保证还回去的时候一切都是好好的。”

上官琳笑嘻嘻地道:“要是哪里坏了也没关系,拿自己赔给人家就行了。”

曼芝心里高兴,不觉俏皮地凑上去要给她一拳,笑嗔道:“尽胡说!”

上官琳灵巧地一躲,嚷道:“真的,不骗你,房东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帅哥啊!”

满意地出了门,上官琳抬手看表,眉心一蹙,“哟,不早了,我还跟主任约好见客户呢,得马上走了。”

曼芝忙道:“那你快去吧,房子的事,真是谢谢啦。”

上官琳朝她摆手,又忍不住问:“你上哪里?我捎你一段?”

“不用了,我……跟邵云约好在律师行见的。”

上官琳“哦”了一声,的确不顺路,便没再说什么,于是挥挥手,匆匆走了。

的士刚停在事务所门口,手机就响了。上官琳一边付钱,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接。

一个悦耳的男音传了过来:“她满意吗?”

上官琳嘿嘿笑了几下,“好像还行,你布置得太精致了,差点惹她怀疑。”

电话那头也传来笑声,“她喜欢就好。”顿了一下,又由衷地说,“谢谢你,上官。”

“行了,行了,你说话一客气,我还真不习惯,忙着哪,挂了啊。”说完便收线。

心里不由嘀咕,这两个人,真累!

邵云放下手机,唇边的一丝微笑还没有及时褪去,钱律师推门进来,把一份合同递到他面前,“邵董,不好意思,让您久等。”

邵云接过来,一边翻阅一边问:“有漏洞吗?”

“嗯,大体没什么问题,如果对方一定要打这场官司的话,我们的胜算概率是百分之八十。”

邵云挑挑眉,反问:“为什么不是百分之一百?”

钱律师推了推眼镜,精明地一笑,用笔给他点了点合同中的某项条款,“还有百分之二十的危险在这里。”

邵云细细地读着,果然觉得不对,拧眉问:“可以弥补吗?”

钱律师还没来得及开口,门就被敲响了,助理进来汇报:“邵先生,您太太到了。”

钱律师立刻用眼神征询邵云的意见。

邵云将合同往桌上一丢,站了起来,对钱律师道:“处理完家务事再过来谈。”

会客室里,曼芝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玻璃几案亮得可以当镜子,纤尘不染,让人眼晕,她从没来过这种地方,竟莫名地感到一丝紧张。

门一开,有人进来。走在前面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邵云跟在他后头,穿着极板正的一身深色西服,颀长身材,格外的英姿飒爽。

曼芝站起来,朝两人礼貌地点头微笑。目光掠过邵云,不知为何竟有些慌乱,他很少穿得这样正式,竟像换了个人。

他径直走到曼芝身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坐吧。”口气里终于有了一丝无奈。

钱律师十分客气,把早已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取出来,递给一人一份。

协议书基本是照着邵云的意思拟的,曼芝还是第一次看到。

“邵太……哦不,苏小姐,如果你有什么疑问或意见,可以和邵董协商后再行更改。”钱律师照着程序嘱咐了她一句。

曼芝一边点头,一边很仔细地逐条审阅。

看着看着,就不自在起来。关于财产分割的那一块,归于她名下的一长串数字和繁杂的项目令她很是不安,于是稍稍挪得离邵云近些,低声询问:“这些,是怎么回事?”

邵云扫了一眼她手指的地方,又若无其事地掉过头,继续盯着自己手里的那一份,漫不经心道:“就是这么回事。”

“我……我不能要这些。”她又开始咬唇,但语气固执。

邵云头也不抬,“那就别离了。”

曼芝僵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她没想到,离个婚自己竟成了富婆。

钱律师见这两人别扭得有趣,在一旁笑道:“呵呵,很多女人离婚时谈条件都恨不能再多争一点儿呢!苏小姐,你的这些所得完全在合理范围内,不算什么。”

曼芝窘在那里没说话,邵云却蹙眉道:“钱律师的意思是——我给得太少?”

钱律师慌得又去推镜架,“哪里,我不是这个意思啦。”恼恨自己竟然多嘴。

邵云沉吟,仿佛真的在考虑,“也许……你说得对,我还可以再加两成股权给她。”

他提笔就要在协议上改。

曼芝再也顾不上别的,把他手里的笔一抢,气馁道:“我签。”

邵云止不住轻笑,投向她的目光却是极温柔的。

他承认自己有私心,曼芝继承了邵家的部分财产,那么从实质上来说,其实还是邵家的一员。

办公桌的对面,邵雷的眼睛瞪得比牛还大,“哥,你……你就这么离了?”

邵云手上的笔转得飞快,有些受不了邵雷的大惊小怪,抑制住心头的一丝不快,皱眉反诘:“不然怎么办?”

“那至少,你可以再好好跟大嫂谈一次嘛,大嫂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邵云不禁失笑,但笑意又很快从脸上褪去。他心里并不舒畅,于是站起身,踱向窗边,喃喃地解释,仿佛完全是在说给自己听,“这场婚姻一直是她心上的一个结,因为不是自愿的。现在解除了,她想必也心安一点。”

邵雷听完,忍不住“嘁”了一声,揶揄道:“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伟大了?”

邵云转过身来,对着弟弟耸了耸肩,“我伟大吗?你太抬举我了。”他的眼睛又习惯地眯了起来,突然唇角一勾,笑得有些狡黠。

邵雷不解地盯着他脸上的笑意,嘟囔道:“万一大嫂真被那个男人抢走了,我看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邵云唇边笑意不减,“小雷,你哥有这么不中用吗?”

邵雷愣愣地看着哥哥,比起从前,他的脸上的确多了几分世故和老成,眼里的精明和笃定的神色与他每次作完决定后的自信如出一辙。

邵雷忽然发现,他的哥哥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喜怒皆形于色、任性妄为的公子哥儿了。

签完协议后又拖了一阵,曼芝不得不搬走了,于是找了个时机跟萌萌摊牌。

那套打了无数遍腹稿的说辞被她婉转而小心翼翼地传递出来,然而,萌萌还是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曼芝慌了手脚,哄得口干舌燥,理屈词穷,“萌萌别这样,妈妈真的是有事才离开……平常你跟着奶奶好好上学,到了周五,妈妈就来接你过去,每个星期都会来。”

萌萌还是倔犟地不肯点头,只顾拿泪眼瞅着曼芝。

申玉芳在一旁听得揪心,眼见邵云和邵雷早早地回来,如遇救兵,忙道:“先吃晚饭吧,吃了晚饭再说。”

邵云一看这场面就明白了,当下上前把萌萌抱起来,口气轻快地说:“来,萌萌跟爸爸谈谈,到底是怎么回事?”说着,扔下尴尬的那几个人,和女儿直接进了书房。

曼芝怔怔地坐在桌边,哪有心思吃饭。申玉芳盛了一碗鱼汤摆到她面前,柔声道:“别着急,小孩子得慢慢来。实在不行,就让她先跟你过去住一阵。”

曼芝闻言,感激不已。

书房里,邵云一边默默地听萌萌愤慨的控诉,一边替她抹眼泪。

等她发泄得差不多了,才认真地问:“那么,萌萌还喜欢妈妈吗?”

萌萌嘟着嘴,半晌才低头道:“喜欢的。”

邵云微微一笑,忽然贴近萌萌的耳朵,神秘地低语:“爸爸向你保证,一定会让妈妈很快回家。”

萌萌两眼放光,欣喜地瞪着邵云,“真的?爸爸不许骗人。”

邵云绷住脸,很严肃地说:“当然是真的。但是——有个条件。”

“是什么呀?”萌萌稚气十足地问。

“你不可以对妈妈任性,要乖乖听她的话,这样妈妈才会高高兴兴地回来,对不对?”

萌萌想想很有道理,于是响亮地答应了。

再出现在餐厅时,曼芝惊诧地发现萌萌出奇地听话。她的目光疑惑地朝邵云扫去,邵云视而不见,若无其事地叮嘱萌萌快吃。

夜幕下,草坪上的照明灯散发出微弱的白光,像一枚跌落人间的月亮,柔和而恍惚。

虽然是暖冬,深夜还是寒冷,曼芝踩在草地上,草地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

邵云出神地坐在秋千上,像雕像一般,一只手懒懒地垂着,指间有一点暗红色的亮光,静止不动,也看不到烟雾。

曼芝在他面前停住,邵云有些被动地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随即又低下头,闷声问:“萌萌睡着了?”

“嗯。”曼芝说着,在他身边的一个可爱的蘑菇造型凳上落座。

“明天……我一早就得去云南……不能送你了。”他的声音有些哑哑的,透出些许落寞。

“没关系。”她低声说。

又是静默。

邵云竭力想制造一点轻松的气氛,轻笑了几声道:“以后,我得称你为前妻了。”

曼芝垂着头,想笑,又笑不出来。

邵云伸手过去,握着曼芝的右手,还是那么冰冷。她没穿外套就出来了,他有些心疼,站起来,“进去吧,外面太冷了。”

曼芝被动地随他起来,却又被他拥进怀里。

他紧紧地搂着她,舍不得放开。

“曼芝……你一定要过得开心。”他几乎是咬紧牙关说的。

曼芝的眼睛红红的,她从邵云的怀里挣脱出来,拼命地点头。邵云的唇轻轻地落了下来,在她的额上,印了深深一吻。

清早,趁萌萌还没醒,曼芝就爬了起来,穿衣洗漱过后,拎着早已打点好的行李悄悄出了房门。

东西很少,即使在这里生活了三年,她始终像个旅客。

餐厅里,依然是申玉芳的身影,孤独地坐着,郁郁寡欢。曼芝走下楼,细碎的脚步声惊动了她,申玉芳立刻挤出笑容,起身道:“吃了早点再走吧。”

曼芝放下手里的东西,她没有在餐桌边坐下,而是一直走到申玉芳面前,伸手搂住了她。

“妈!”她的脸伏在申玉芳的肩上,动情地叫了一声。

申玉芳喉咙哽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长久地拍着她的背,最后才道:“记得常回来。”

曼芝使劲地点头。

终于要离开了。她渴望了那么久的愿望即将实现,可是竟然感觉不到轻松和愉悦,心头始终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着。她分辨不清,也许是萌萌的泪眼,也许是申玉芳不舍的目光。

可是,她还是要走了。曼芝从来都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既然已经决定,就只能往前看,再也不能回头。

第二十七章 情愫

在孔令宜的眼里,邵云越来越像一个谜,她越是想看清,越是觉得迷茫和失落。待她惊觉自己这样的心态时,已经晚了。

如果不是亲身走进来,戴轶舫很难想象这样繁华的市区中还隐藏了如此幽深的一条弄堂。沿着曲径朝里走,两边是粉墙黛瓦的老式民居。令他颇为惊异的是,房子已然老旧,但在这片寸土寸金之地,竟然还没被圈拆了,盖几栋摩天高楼出来。

到了弄堂尽头,方看到左边凹进去一块开阔地,油绿的草坪延伸到祠堂一般的门前。抬眼看,一块黑色的烫金匾额,绘着遒劲的草体,被遮蔽在浓密的绿荫里。仔细端详,才

分辨出依稀就是“滋生堂”三个字。

堂侧绕过一条静谧的护城河,河畔一排老槐树垂下长长的枝条,偶尔有碎叶或花瓣跌入水中,随波流淌。

原来这茶馆竟是枕河而居,真正是一块闹中取静的地方。

步入门内,入眼先见露天的雕栏玉砌、木桥、石山。地方虽小,却真是费了心思,颇有姑苏园林的味道。四面人声皆无,只闻得清澈的流水声。他转首望去,石山处挂下一小片瀑布,清凉宜人。

戴轶舫兴趣盎然地走过木桥,低头看,水中点缀了几片荷叶。亭亭的枝干上,晚放的花苞尚紧紧裹着。几尾红鲤穿梭其间,于不经意中流露出闲适。

其实布局说不上来有多精致,但戴轶舫久居国外,猛然间置身于如此纯正的古楼画舫般的中式建筑内,不能不觉得欣喜。

还是有服务生的,一律的唐装旗袍,与茶馆的气氛相得益彰。他们从堂内含笑而出,问明了客人,遂带他前去赴座。

这茶馆想必是年代久远的古宅改造过来的,从外头望进去,只觉得光线极为昏暗,走进来,却是另外一番景象,亮光从一排排雕花木门的空隙漏进来,柔和而不刺眼。房梁挑得甚高,三面均有活门。夏末的熏风穿堂而过,空气仿佛凭空冰镇了一回,拂到面上,竟是丝丝清凉,根本无须空调。

宽阔的深褐色方桌前,早已端坐了一位女子,转眄流精,光润玉颜,一头乌发在脑后看似随意地挽了个髻,却是恰到好处。一身宝蓝色的真丝套裙,衬得皮肤愈加白皙粉凝。

戴轶舫呆了一呆,因为没想到约见自己的会是这样一位出色的女子。她含辞未吐,气若幽兰。他骨子里还是喜欢传统的古典美女,于是越发感到惊艳。幼时读过的一句诗词赫然浮上心头,“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只觉得贴切无比。

正胡思乱想间,那女子一眼瞥见他,立刻放下手上的瓷杯,起身相迎,笑起来明眸皓齿,“是戴先生吧?”

一向应对自如的戴轶舫此时也不免有些失神,讪讪一笑,回复了一声:“在下戴轶舫,孔小姐准时得很啊。”

孔令宜待他入座,才微笑着解释道:“邵董临时有急事要耽搁一会儿,嘱我跟您打声招呼,应该就在路上了。”

戴轶舫含笑点头,并不介意。

孔令宜见他脑门上微微起汗,不禁讶然,“戴先生是走来的?”

“是啊,巷子窄,的士进不来。”戴轶舫说着从桌上抽了纸巾,拭了拭汗。

孔令宜抿嘴一笑,“那您定是让司机哄了,有另一条路可以进来,不用下车走的。”

戴轶舫愣了一下,才呵呵笑道:“无妨,步行过来,风景也是相当好——孔小姐很会挑地方。”

“哪里,是邵董选的。他偶然随朋友来过一次,觉得不错。本来,我是建议他直接请您去公司,他说办公室太过正式了,聊起来不尽兴,一定要在外面,结果让戴先生好找。”

孔令宜说着,手上已经开始替他斟茶。戴轶舫此时已经恢复了自如,只觉得说不出的舒畅,笑吟吟地道:“这么有意思的地方,如果没人介绍一定不会知道,即使费点脚力也是值得的。”

孔令宜将斟好的茶杯恭谨地递到他面前,“明前的龙井,夏天喝很解暑。”

戴轶舫道了谢,忍不住低头啜了一口。果然好茶,悠淡的茶香中隐约还含了一丝薄荷的清凉。

“戴先生在国外住久了,不知道喝不喝得惯?也许咖啡更合适,只是在这种地方,好像有点不合时宜。”

“我还是喜欢茶,每年回国都会带一些过去。”戴轶舫品着茶,悠然道。

孔令宜很自然地把话锋转了过去,“听说戴先生是MIT的工科硕士,又在KGL做了十年,真是不简单!”

戴轶舫素来沉稳,只是笑了笑,但能被她这样的女孩夸赞,还是忍不住高兴。

“虽然在KGL干了这么长时间,接到国内企业咨询的Case还是第一次,你们邵董想得相当长远。”

孔令宜嫣然一笑,“他常说,不进则退。目前公司涉及的领域又比较杂乱,不成体系,所以希望能够借此机会有所整合。”

孔令宜言谈举止的进退分寸把握得相当好,既不让人觉得生疏,又不会有套瓷的误会,显然在商界锻炼已久,但看年纪应该三十不到,不得不令戴轶舫刮目相看。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孔令宜似乎分了下神,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脸上立刻浮起一丝微甜的笑意,对戴轶舫说:“邵董到了。”

戴轶舫不免惊诧,因为这女孩与邵云之间的默契。他心生好奇,不知那位素未谋面的邵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竟能培养出如此出色的一位助理。

孔令宜起身向外迎去,他也不禁尾随其后。

滋生堂的后门其实是一块区域不小的停车场,稀稀落落停了几部车。邵云正从其中的一部里出来。

炙热的日头下,只见他剃了极凉爽的板寸头,一件雪白的T恤,米灰色长裤,穿着随意,又不失风度。他皮肤微黑,但清爽的着装反而令他看起来有种健康的美感。

戴轶舫之前跟他有过接触,但主要是通过电话和网络。印象中,邵云应该是个相当沉稳练达的中年人,此时见了,戴轶舫有些吃惊,因为没想到这位邵氏的掌门人竟然如此年轻,还颇为英俊。戴轶舫用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身边的孔令宜,倒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邵云一眼瞧见了他们,立刻微笑着快步过来。他的笑容毫无保留,十分纯正,近乎有些……无赖,戴轶舫被自己脑子里跳出的这个词汇吓了一跳。而邵云的手已然向他伸来,他赶忙迎了上去。

“想不到邵董如此年轻有为,想不到啊!”戴轶舫这话真是发自肺腑的。

邵云坦然地握了握他的手,打量着这个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咨询专家,没有客套地回复几句恭维话,只是笑意更深。

落座前,邵云还是问了一句:“这里还可以吗?”

戴轶舫点头称赞:“不错,很幽静,的确适合深谈。”

两人都心领神会地大笑起来。

孔令宜适时地引身欲退,对邵云道:“我的任务完成了,就先回公司了。”

邵云闻言点了点头道:“好。”

戴轶舫含着笑意,对她投去深深一瞥。孔令宜并未觉察,拾起椅子上的手袋,朝两个人礼节性地一颔首,转身欲走,邵云蓦地唤了她一声:“令宜。”

孔令宜扭头不解地望着他。

“谢谢!”他只是简短地说。

孔令宜朝他笑笑,并未客气,径直走了。

戴轶舫冷眼旁观,心里不知怎的就生出一丝异样,正回味着,邵云却已经直入主题,“这么千里迢迢地把戴先生请来,还是之前的那个问题,电话里聊起来不是很方便,所以,我希望能够和你面谈。”

戴轶舫立刻恢复了常态,迅速理清思路。在专业领域中,他是相当敏捷和自信的。邵云花重金将他从美国请来,自然不能令他失望。

“邵董,我明白您的意思,关于邵氏的出路……我认为还是该从目前的优势着手分析,性急不得。”

孔令宜并没有马上回公司,转道去了就近的购物中心。

六楼的儿童天地有个史努比专柜,邵云的女儿萌萌最近迷上了这只会思考的狗。

今天是萌萌六周岁生日,邵云忙到没时间买礼物,于是托付给了她。本来可以让总秘书室的女孩子去跑一趟的,孔令宜想到自己刚好出来,于是决定亲自去买,也可以放心一些。某些地方,邵云相当挑剔。

各种式样的史努比多得令人眼花缭乱,柜台营业员见她俯头逐个扫过去,便热情地上来询问。而她只是淡淡一笑,依旧埋头寻找。

最后选了一款短绒毛造型的,雪白的身体,穿了件白底蓝碎花的马甲,是今年的新款。玩具个头不小,这是邵云特别嘱咐的。他很宠女儿,尤其是离婚之后,孔令宜看得出来。

在收银台结完账,她转回柜台拿了东西,正准备离开,耳边却响起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正在软声细语地说着话,“萌萌,你的绒毛玩具已经很多了,不如妈妈给你买套书好不好?你现在是个小学生啦,多读点书将来才有出息哦。”

孔令宜心头微微一跳,忍不住扭头瞄了一眼,果然是她。

苏曼芝携了萌萌的手,站在柜台旁循循善诱。但似乎效果不大,萌萌一脸的不乐意,手指在货柜玻璃上来回弹跳,说出来的话却是和玩具毫不相干的,“妈妈,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家呀?过了今天,我都七岁了……你和爸爸都在骗我……”

孔令宜没有听清苏曼芝的回答,她本能地不想跟曼芝打照面,尤其是现在,手里还抱着即将送给萌萌的玩具,于是加快脚步匆匆走了。

可是思绪纷飞,并不肯就此跳过。

她依稀觉得曼芝刚才的声音有些软弱和无奈。回忆起从前在公司,曼芝可是邵俊邦手下相当干练的一员女将。工作方面强硬得连丈夫都不肯忍让的人,如今却俨然成了一个贤妻良母,对着女儿唯唯诺诺,可惜为时已晚。

生活总是在开着人们的玩笑,越是努力和在意,就越容易遭遇失败。站在下行电梯的台阶上,孔令宜几乎是断然地下了这样的定论。可是心里又有些迷惘,如果真是这样,是否意味着找不到努力的方向就可以获得幸福?她不清楚。

多年前她就放下了争强好胜的心,凡事听天由命,可至今还是没有抓到幸福的衣角。

太阳西斜,室内的光线开始微弱下去,服务生打开了几盏顶灯补充亮光。

灯光映衬出邵云陷入沉思的脸,如同一尊俊美的塑像。

“戴先生的意思是,邵氏……必须要割肉?”他的脸上是犹疑的神色。

目前邵氏集团共由三大块业务组成,首当其冲的是地产开发——邵氏的赚钱机器;其次是酒店业,这是地产开发带来的直接副业,做得也很不错,这当然跟F市是一个旅游城市有莫大的关系;第三大块就是传统的机械加工行业,但已日益萎缩和没落,靠着原有的几台机器和一帮越来越没紧张感的员工,仅能接一些纯加工型的单子,利润微薄不说,在市场上的竞争力也不见得有所提高,因为技术含量太低了。除此之外,还有些零星业务,比如物流、餐饮等,都是父亲和叔叔当权时兴之所至拉起来的。因为运营方面还撑得住,又没人大刀阔斧地整合过,所以迄今为止仍保留着。

戴轶舫没有点头,他的作用不是下决定,而是引导,“邵董不必急着下定论,要不要割、怎么割,前提必须是您的愿景已经定好。”他顿了一下,又道,“当然,如果您真的决心涉足精密制造与设计领域,就不可能保留邵氏旗下所有的业务集团,因为您会需要极大的资金注入。”

邵云略昂起头,沉吟道:“这一直是我的心愿,把机械制造做强、做精,而不是永远在别人屁股后面跟风。”

自从掌控邵氏以来,邵云就始终在思考公司的走向问题。就目前来看,地产仍是最能聚钱的行当,然而他对其前景始终不看好。太多的人挤进来分一杯羹,而政策又似乎摇摆不定,随着民众的呼声,越来越倾向于控制,要想再跟前几年那样做一单账户就暴涨几倍,已经是不太可能了。而他一直坚持在邵氏的传统行业机械加工中有所突破,毕竟曾经的口碑和底子都在。他没有白请戴轶舫来,因为他带来了全新的思路。

戴轶舫的眼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赞许,眼前的这位年轻的总裁无疑是开明而有远见卓识的。“精密制造与传统机械加工有着本质区别,这个领域目前国内的水平与世界领先技术还有着相当大的差距,原因是设计和人才的欠缺。然而它的适用范围相当广,尤其现在,汽车行业在中国正在逐步走向成熟,但与其配套的不少加工工序不得不向国外进口,成本很高啊!邵董如果真能在这一行有所突破,不仅是邵氏的成功,对国内的机械组装企业来讲也是受益匪浅的。”

邵云淡淡一笑,“这是后话了,我所要做的不过是让邵氏可以继续存在下去。”

邵云赶回公司时,天已完全黑了。孔令宜还在办公室候着他,面色一如既往地沉静。

“送戴先生回酒店了?”她微笑着问。

“嗯,约好明天一起晚餐,今晚是不行了。”邵云站在办公桌前,翻了翻几份新递上来的报告,无心细读。

“谈得怎么样?”孔令宜一边问,一边把一个大纸袋递到他手里。

“不错,戴轶舫的确有料,不枉我请他过来。”邵云评定完毕,就去查看孔令宜代买的礼物,然后咧嘴一笑,“就是这种。”

他看了看腕表,“我得回去了,小公主近来脾气大得很。”

孔令宜没有告诉他见到苏曼芝的事,眼看他走到门外,又转身嘱咐,“令宜,你也早点回去吧,这一阵辛苦你了。”

邵云走了,孔令宜独自置身在空荡荡的总裁室内,不禁有些恍惚。

很多人都说孔令宜今天在邵氏的位子是靠邵云对她的青睐得来的,更有甚者,居然说邵云为了她而和妻子离婚。这些流言传到她耳朵里,她没有觉得愤怒,更多的是啼笑皆非和一丝微妙的怅然。

邵云对她的确不错,尤其是他执掌大权之后,破格将她从企划部的部门经理直接升为总裁特助。这样的提拔虽是对孔令宜的赞许,却也同时为她招来了更多的闲言碎语。

几乎每个职场都少不了绯闻,尤其现在的邵云已然恢复了单身,无论是地位还是外貌,想不令职员想入非非都难。

可是孔令宜并没有被这些外相冲昏头脑,她性子沉静,对周遭的事物也看得很清。和邵云一样,她对社交场合的那一套浮华的辞令敬而远之,所以在人前,她几乎不会表现得热情如火,但同时又不失周到细心。她不过是明白,精力要花在刀刃上,某些时候,观察远比交谈更重要。

也许正是因为她的直接和冷静,才会受到邵云如此的重用。因为就本质上来说,她跟邵云有着极其相似的地方。

她始终记得与邵云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是她面试企划部副经理的最后一关。面谈没有在会议室里进行,她被直接带进了邵云的办公室。

孔令宜多少有些意外,因为邵云的年轻和俊朗的相貌,似乎完全符合女孩心目中黑马王子的条件,虽然她一向对这样的人物有着超常的免疫力。

邵云审视着她的履历,嘴角含了一丝笑,说不清楚是赞赏还是讥讽。她听到他轻轻地嘟囔了一句:“留德硕士啊!”

孔令宜心中起了一丝反感,但并没有表现出来。她一贯矜持,工作本就是双向选择,如果不满意,她也会挺到最后,然后潇洒地挥手作别。

几乎没有谈什么实质性的内容,邵云的问话毫无倾向性,很多她都已经淡忘了,唯独记得他突然间冒出来的那一句:“你会为了某种利益而……接受一个男人吗?”

这样的问题令孔令宜震惊和恼怒,甚至是刺痛了她。她的前男友,就是为了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而跟她分手,娶了德国当地的一位极其富裕的华裔的女儿。为此,她不惜抛下德国的工作,毅然回国,只为避开那段不堪的感情。

然而,她还是没有发作,两年的工作经历和一次感情的创伤,使她变得更加现实和备具涵养。

“不会。”她略抬起下巴,近乎高傲地回答,眼神极冷。

邵云的目光牢牢锁住她,最后,他忽然笑了起来,一扫脸上的冷漠和玩世不恭,仿佛一个极为满足的孩子。

人的心理真是很微妙,你极有可能在发表了一番滔滔宏论后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而全盘否定自己最初的判断。孔令宜不得不承认,正是邵云的笑容感染了她,才使得她在两份录取通知书面前盘桓了很久,最终还是选择了邵氏。

进了公司,她才逐渐了解到,原来邵云早已有了妻室,夫人苏曼芝就在邵氏,供职于运作部。

许多事端都有待慢慢发掘,但孔令宜觉得郁闷的是,她还没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就被卷了进去。

邵云夫妇关系恶劣,公司里几乎无人不晓,而她的出现俨然成了导火线。人们终于“恍然大悟”,那原本和睦的一对是为了什么而分崩离析。

然而郁闷归郁闷,工作中的孔令宜自有一套自己的处世之道。她不是初出道的小姑娘,容易为了闲言碎语而感到委屈,乱了阵脚。她活自己的,至于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对于那个分辨不清是褒义还是贬义的绰号“孔雀”,她也只是一笑了之。

而让她下决心留下来的最关键的理由是,邵云并不像人们议论中的那样无能和草率,他的许多见解和构思都深得孔令宜的赞赏及钦佩,只是,也许火候未到,执行不了。邵俊邦以其沉着和厚重稳稳地坐定江山,而他尽管处理得极其低调,明眼人又岂能看不出他压制邵云的真正用心?

很多时候,孔令宜都是以异常坚定的态度支持着邵云。每当他因为自己的理解而投来感激而欣慰的目光时,孔令宜沉着的心弦还是无可避免地被轻轻拨动,只是她在感情方面早就失去了主动的热情,更无意于去当一个第三者。

但她仍困惑于邵云的态度,他对自己是很好,但从来只限于公事。她也不是没听说过他在外面放浪形骸,然而在自己面前,他始终保持着谦谦君子的形象,除了在邵俊邦那里受了气后,实在按捺不住而在她面前发脾气,但事后也不忘跟她道歉。

说到底,他根本没对自己起过任何亵渎的念头。

最后一个报告终于完成,孔令宜站起来用邵云那套颇为奢华的咖啡机给自己调制了一杯提提神。

香浓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办公室,她感到些许放松。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已经下班了。若在平时,邵云应该也还没走,而她总是在这个钟点给他奉上一杯,天长日久,早已成了习惯。

外人看他们总觉得是雾里看花,毕竟邵云离婚已经半年,却迟迟未见两人有任何动静。当然,谣言总能找到合情合理的解释,不用当事人担心。

孔令宜自己又何尝真正看清了内心?她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对邵云无动于衷,她自信有着超强的自制力。然而,偶尔在外面遇到他携了女伴在身边,她那一丝莫名的怅然又是从何而来?

邵云离婚后,她曾经有一阵心情很好,潜意识里仿佛有所期待,但是邵云待她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也许,他更信任她了,但是说到其他,两人依然泾渭分明,划得很清。

她屡次为他跑腿办事,他当时不说什么,但年终那一份厚重的红包等于还清了她曾经付出的所有辛劳,哪怕是她心甘情愿,不求回报的。他跟她分得那样清,无非是向她表明,他对她实在没什么。

在孔令宜的眼里,邵云越来越像一个谜,她越是想看清,越是觉得迷茫和失落。待她惊觉自己这样的心态时,已经晚了。

这世界上大概什么都可以控制,除了感情。

好在她并未沉迷,只是被这样一种淡淡的若有似无的情愫缓缓缠绕着。偶尔会觉得有些累,但是还没有到必须引身而退的地步。

邵家的客厅里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萌萌的六周岁生日为她赢来了一堆礼物,她俨然像个小暴发户,一件件细心检点。邵雷则在旁边时不时给她捣捣乱,逗弄她一下,惹得萌萌大叫不止,“你再抢,我以后真的叫你哥哥啦。”

邵雷天生严肃不起来,又喜欢跟小孩子嬉闹。有时萌萌认了真,向邵云告叔叔的状,邵云就撺掇她喊邵雷哥哥,降他的级。

申玉芳的战场永远在厨房。今天为了以示隆重,特别请了厨娘来烧,但她还是闲不住,在旁边帮衬着,简直比自己独个儿做还要忙。

唯有上官琳和曼芝安静地坐在沙发里聊天。

恢复单身之后的曼芝几乎没有消停过,先是贷款给兄嫂置办了一套宽敞的新房,连装修都一手包办了。忙得七七八八之后,她又动脑筋想把花店的生意扩大,正在找新的店面。

上官琳给她建议了几个相当不错的旺铺,都临着繁华的主干道,但因为是刚起步,打出的租金还算不离谱。曼芝很动心,打算等哥哥的房子装修收尾后找时间去实地查看。

上官琳问:“那你会搬去跟哥哥嫂子一块儿住吗?”

曼芝愣了一下,摇头道:“我现在一个人住着挺好,搬回去不太方便。”

最主要的原因是嫂子因为房子的事对曼芝格外热情,她在其他方面使不上什么劲,于是一味地替曼芝介绍对象,生生地把曼芝给吓怕了。

她刚摆脱一段疲累的婚姻,还不至于傻到立刻再把自己套进去。可是淑珍不这么认为,她的想法极为传统。

“女人什么都是假的,最要紧就是找个好依靠。这次我来帮你张罗,相貌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人要稳妥、老实。”

她见曼芝推却,更是焦急,“你今年都二十九了,又嫁过人,再拖下去就难找啦。”

劝得苦口婆心,曼芝推不过,只好躲着。

上官琳听了直乐,暗忖不知邵云知道了作何感想。

曼芝又道:“我原来还想着把爸爸接过来一起住,可他怎么也不肯。”

“为什么?”

曼芝苦笑笑,“怪我结婚、离婚都没跟他商量过。为了这个,生了我很长时间的气了。”

上官琳只得安慰,“老人家都这样,他心里一定是疼你的。”

申玉芳走到客厅,瞅了眼挂钟,喃喃道:“哟,都快七点半了,阿云怎么还不回来。”

邵雷一听,立刻仰头大声道:“放心,我哥今天即使顶着冰雹也会提早回来的。”

他话音未落,邵云的声音就在门口响起,带着浓浓的笑意,“小雷又拿我开涮呢。”

“看看,我说什么来着!”邵雷直起腰,指着哥哥嚷嚷开来。

申玉芳眉开眼笑地说:“好了,这下人都齐了,可以开饭了。”

曼芝也下意识地扭头望去,正好与邵云精锐的目光撞上。他盯着自己的眼眸过于深邃,曼芝来不及避开,只好讪讪地报以一笑。

两人许久没见面了,彼此都很忙,只这一眼,曼芝觉得他似乎清瘦了一些。

萌萌一见邵云就叫:“爸爸,我的生日礼物呢?”

邵云已经自觉地把手上的袋子递过去,萌萌迫不及待地打开来看,然后发出尖叫,“妈妈,爸爸给我买的史努比耶!”萌萌得意洋洋地把手里的绒毛狗晃到曼芝面前,“哈,你不给我买,自会有人买。”

曼芝无奈地瞥了一眼邵云,他觉察到了,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申玉芳已经招呼大家入座了。

菜做得很丰盛,一张长方形的桌上几乎摆不下。本来邵云想在外面订一桌,但申玉芳坚持要在家里,她还是希望能有个全家团圆的样子。

几个人都很有默契,待曼芝洗了手过来,发现只剩邵云身旁一个空位了。

有邵雷和上官琳俏皮的斗嘴,还有萌萌唧唧喳喳的添乱,一顿饭自然吃得热闹非凡。申玉芳只觉得欣慰,唯一遗憾的是邵云和曼芝的分离。这世上的事大概很难十全十美吧,她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邵云话不多,有点心不在焉。只是在听邵雷讲笑话的时候,不动声色地给曼芝的盘子里夹上一些摆得远的菜。曼芝见一桌子人的目光都暧昧地投向他们俩,然后又飞快地闪开,顿时局促起来,压低嗓音对他道:“我够了,你别再搛了。”

邵云神色自若,丝毫不觉得尴尬,坦然道:“给你就吃,你现在怎么瘦成这样。”

曼芝听他口气不耐烦,便嘟囔着回击道:“你不也瘦了。”

邵云斜睨了她一眼,突然唇角一扬,露出微笑,曼芝先是不明所以,但渐渐地也回过味儿来,脸上顿时染了些许嫣红。

切蛋糕前,上官琳笑道:“萌萌要先许个愿的。”

萌萌歪头想了一想,飞快地看了眼父母,然后朗声道:“我的愿望就是让爸爸妈妈早点和好。”

孩子的话说出了大多数人的心声,曼芝忽然觉得很有压力,脸上逐渐僵硬起来。邵云一见,立刻揉揉萌萌的头发,催促道:“赶紧吹蜡烛吧,许完愿要吹蜡烛的。”

曼芝等萌萌睡着了,才小心翼翼地爬起来穿衣服。

刚开始的一阵,也是如此。一到分开时,萌萌总是揪着她不肯放,后来曼芝自己也受不了了,于是到了时间不再亲自送回来,或者让老张来接,或者是邵雷。邵云平日很忙,无暇顾及家里的事。

今天若不是因为萌萌生日,她也不至于留得这么晚,几乎又要无法脱身。

她定定地望着萌萌睡梦中的小脸,睫毛还未干透,微微透着湿意。她在萌萌的额上亲了一口,无奈地叹息一声,悄悄溜了出去。

客厅里,邵云独自坐在沙发上,手上无聊地转着一枚钥匙,若有所思。

曼芝脚步很轻,直至下了楼梯,他才发觉,回头望了她一眼,起身道:“要走了?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开车来的。”曼芝本能地推辞。

“太晚了,路上不安全。”邵云并没有退让,瞅了眼她为难的神色,补充道,“你的车,明天我让老张给你开回去。”

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曼芝也不能太矫情,只好随着他向外走。

坐在车里,曼芝就搜肠刮肚地想找些话来破解一下气氛。

其实两人分开后,关系要比从前缓和了不少。因为碰面的机会不多,即使见了面,彼此也都客客气气的,反而比在一起时还融洽一些。

邵云并没有像曼芝最初担心的那样即使离了婚,还老在她眼前晃悠,虽然这个婚他离得实在无奈。曼芝这才真正松了口气,释然不少。

“我哥的事,一直没来得及谢谢你。”她终于找到了话题。

曼芝的哥哥苏海峰几年前就在国企下了岗,之后就胡乱做着各种小买卖,但都不如意。最近他不知怎的联络上了邵云,然后跟着邵云的一个朋友搞土建,成了小建筑队的包工头,收入颇丰。

邵云朝她笑笑,说:“谁让你这个妹妹小气,捂着钱包就是不肯赞助哥哥。他没办法,只好找我投诉来了。”

曼芝明白他指的是自己拥有邵氏部分产权的事。虽然邵云一早就说过,她可以自行处置自己名下的财产,但曼芝是无论如何不会去动的。她知道自己这样很傻,可她希望靠自己的能力帮助家里,也确实做到了。

曼芝不接他的茬儿,只道:“我是担心我哥不是那块料,他太老实了,哪里镇得住工人。”

邵云见她面呈忧色,遂安慰道:“放心,我都打过招呼了。张昆人不错,会照顾好他的。”

车开得很慢,完全不像邵云平时的风格。

“萌萌最近跟我说话好像越来越冲了。”曼芝蓦地说,语气低落。

邵云想了想,道:“小孩子是比较脆弱一点,没事,多开导开导就会好的。”

曼芝仍然忧心忡忡,“上周五我去学校,老师告诉我她居然跟男同学打架,真是吓了我一跳,她以前文静得跟小猫似的。”

邵云沉吟不语。

“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不下百遍了,都不知道该怎么教育她好了,这孩子,唉!”她皱紧了眉头。

邵云不得不开口道:“曼芝,很多事情都是不能两全的。我们的分离一定会对萌萌造成影响,但……既然只能这么做,对于后果,我们也要承受得住才行,你觉得呢?”

曼芝默然。

邵云说得没错,既然自己执意要离开,那么对于萌萌来说,再华丽的安慰也不过是美丽的谎言,总有被戳破的一天。

邵云宽慰道:“别急,适应一件事都要有个过程,尤其是小孩子,慢慢就会没事的。”他不想让曼芝在这个问题上多加纠缠,于是转了个话题,“对了,那天我在星辰天地门口看见你的车了,你去那么偏的地方干什么?”

曼芝倒是一愣,仔细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哦,我看二叔去了。他病情稳定之后转到了疗养院,就在那附近。”

她偷偷瞄了一眼邵云,见他神色没什么变化,“你要是有空,也去看看他吧。他一直念着你的。”

邵云保持缄默,没有表态,全神贯注地开车。曼芝只得刹住话题,心里有些后悔自己多嘴,毕竟那已经不关她的事了,完全是惯性的作用。

开得再慢,也总有到达的时候。

车子一停,曼芝便轻声说了句:“谢谢。”

橙黄的车灯亮在头顶,照出邵云面庞上的一丝不自然。他不答话,也不动,就那样坐着,手还扶在方向盘上。

直到听见清脆的咔嗒一声,他才惊醒似的转过头来。

曼芝解开了安全带,正要伸手去开门。邵云猛地倾身过去,离得太近,令曼芝大吃一惊,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身子立刻绷得紧紧的。他觉察到了。

邵云只是去拉开门扣,淡淡地说:“我来。”

曼芝平白受了点惊吓,此时不免有些羞惭,竟是自己多心了,于是低声道了别,匆匆下车,快步往楼里去了。

邵云没有立即离开,在车里出了会儿神,然后徐徐摇下车窗,燃起了一支烟,郁郁地抽着。

在商界历练久了,邵云觉得很多事都是融会贯通的。追求与谈判也很相似,一击而中远比反复纠缠更有效,更致命。况且,分开的时候,他也答应了曼芝,要还她一份清净的生活,因此,这半年来,他始终克制着自己,不刻意出现在曼芝面前,让她以为自己真的没有企图,以对他放松警惕。

只是,每次见到曼芝,他才骤然发现,原来自己深藏心底的思念从不曾减少,反而更加浓烈。

然而,曼芝刚才的紧张提醒了他,一切还不到时候,他只能继续等待。

第二十八章 替代

他的身子已经完全与她贴合,她湿润鲜红的双唇就在眼前,只需稍一低头,就可以轻易地攫取。

邵云步子飞快地迈向办公室,经过孔令宜的桌子时,脚步一下定住,赫然扭头望向桌上那一大束洁白的百合,竟然夸张地占去了三分之一的桌面。

他的这位高级助理一向低调,如此嚣张地在桌上出现鲜花,似乎还是第一次。

邵云歪头瞅了瞅,花束顶端斜插了一张小卡,他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抽出来,翻开。

十分素淡的版面,却印了一行煽情的文字,“爱意生于刹那,真情直至永恒。”署名是Kelvin。

邵云忍不住想笑,这戴轶舫真是有点意思,孔令宜一早就送他去机场,两人此刻应该还在一起,他不直接把花递到她手上,反而如此辗转地送来办公室,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不过又隐隐替孔令宜高兴,戴轶舫无论相貌和才识,都相当出色,如果他真的对孔令宜有心,那么两人实在不失为佳偶天成。

神清气爽的早晨,邵云一边呷咖啡,一边对着电脑屏收发邮件。

他的邮件通常先由孔令宜过滤一遍,能够代他处理的,她会以恰当的措辞帮他回掉。而那些重要的信息和需要邵云亲自回复的,她也会在下面简单添加一些自己的意见,然后转入邵云的邮箱,这样他处理起来会轻松许多。

邵云承认,孔令宜于他是个相当重要且极为得力的助手。事实上,如果没有她一贯在他身边默默支持,也许他不一定能这么快就把二叔的位子换下来。

今天,或许是因为外面那束花的缘故,邵云的思绪飘得有些远。他粗粗地算了一下,孔令宜来邵氏已经四年了,想当初她刚进公司的时候也是如花似玉的年纪,这么一蹉跎,居然也已过了三十。

心里忽然有些歉疚,因为这几年,他几乎没有关心过她工作以外的事情,只是拿她当一个能干的劳力,不断地“压榨”,而她竟然没有怨言。

在邵云的印象中,她似乎永远都是这么沉着、柔和,话不多,但思路缜密,条理清晰。有时他为一件事情纠缠不清而烦恼时,她只消一句话从旁稍加点拨,就能让他理出个头绪,绝处逢生。

可是邵云并没有忘记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所见到的孔令宜的另外一面。那时候她进邵氏没多久,而邵云跟曼芝已经彻底决裂,即使对面相见,也形同陌路。

那天从公司出来,已经很晚了,可他依然不想回去面对曼芝。他受够了那种明明爱着却无法亲近的痛苦,所以想方设法逃避。

初夏的夜晚,街市开得早。一旦天际擦黑,星辰寥落,整个城市就处在了蠢蠢欲动的边缘。

那晚的邵云,心情异常低落。他拒绝了朋友的邀请,只想找个地方一个人待着。

城西的边郊有条酒吧街,数个小酒吧紧挨着。他泊好车,一路走过去,瞟到一间顺眼的,就一头闯进去要了两扎啤酒,一个人坐在昏暗的角落里,闷闷地喝着。

不过两杯酒的光景,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低语浅笑。他的目光漠然地投射过去,立刻怔了怔,因为视野里出现的那个面色桃红、笑靥如花的女子竟然是孔令宜。此时她正和身旁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热切地交谈着什么,那男人的目光色色的,一只手还搭到孔令宜的肩上,而她并没有反感。

邵云不禁冷笑,难怪常言说人都有两副面孔,原来一向自命清高的孔令宜也不过是披了件端庄贤淑的虚假外衣罢了。他转回头,继续喝自己的酒。

酒吧不大,灯光调得昏黄而暧昧,在这样的氛围下,仿佛发生任何事情都是不足为奇的。所以,当耳朵边传来轻微的呢喃和呵斥声,邵云丝毫没有打探的兴趣。

然而,渐渐地,他觉察出了不对劲。

孔令宜几乎是尖叫着要推开欺上身来的男人,但她喝了不少,脑海里模糊成一片,仅存了一些稀薄的意识,根本一点力气都没有。她对气味特别敏感,当那股陌生的气息钻入鼻息时,她本能地想要醒来,可是挣扎不开。而那个一小时前刚认识的彬彬有礼的男人,此时也已完全卸下恭良的面具,狰狞得让她害怕。

徒劳的抗拒只换来更深的纠缠,孔令宜绝望到了极点。

“放开她。”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冷冷地在耳畔响起,她惊喜地扭头,却无法集中意识去辨别出现在面前的这个人是谁。

几乎就要得手的男人有些恼怒地瞪住邵云,“你谁啊?少管闲事!”

“没看出来么,她不喜欢这样,所以,你必须放开她。”邵云的声调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

“滚开!”男人凶相毕露地朝邵云吼了一句,搂住孔令宜的双手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

邵云叹了口气,在公众场合动手只是他多年前热衷的事了,如今的他早已不情愿这样做了,但是面前的这个男子实在有些欠扁。

他出手的时候,那个男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只是觉得后衣领子猛地被人拽住,自己就直接越过椅子被甩向一边,力道之大,令他根本无法控制住自己。

男人很快狼狈地仰面倒地。孔令宜的身体也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溜溜地滚向另一边,然后软软地伏在了地上。她呻吟了一声,就地躺着,忽然觉得很惬意,没有了纠缠,连嘈杂的喧闹也离自己越来越远,只想深深地坠入梦乡。

邵云几步走过去,想要把她扶起来,手还没沾到孔令宜,脑后就传来呼呼的风声,显然是有重物正在向他砸来。他冷冷一笑,凝神屏息,猛然间抬脚向后扫去,右拳同时挥出。随着一声惨烈的叫声,男人仓皇地连连向后跌去,烂泥一般瘫倒在吧台的沿上。那张没有机会砸出的木凳结实地摔到了临近的桌上,引得看客惊呼不止,纷纷朝后涌退。

邵云不肯就此放过他,扑上去就是一通拳打脚踢,揍得男人嗷嗷乱叫。

酒吧里出现了小小的骚乱,服务生跑来想要调解,但见邵云凶神恶煞般的模样,竟然不敢上前劝阻。

发泄够了,邵云畅快地站起来,手掌对拍了一下,其实没有灰尘,几日来郁积在xiōng口的滞气似乎也缓解了许多。

他从高中时期就开始拜师学柔道,这几年虽然疏懒了,但底子还在。男人几乎奄奄一息,投向邵云的目光中充满了恐惧,生怕他再袭过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搀了娇弱绵软的孔令宜扬长而去。

把孔令宜搡进车内,邵云才发现自己惹了个不小的麻烦,从出来直到上车,她几乎就没有醒过。

邵云用力拍打她的面庞,想让她清醒一些,而孔令宜只是哼哼了两声,脸上显现出被扰梦的不耐烦,继而摇晃了一下身子,埋着头,仿佛想要逃避什么。

没办法,邵云只好开着车在夜风中瞎兜。想想又觉得可笑,白天两个人还一本正经地在办公室里谈论公务,想不到夜间居然还有如此荒谬的邂逅。

一路驶过去,霓虹闪烁,街灯斜射进车内,照在孔令宜仰起的面庞上,是一丝无法掩饰的失意和痛楚。邵云不清楚有什么理由可以让她失控到这种地步。

可是他自己又何尝洒脱得了,不也一样想要借酒买醉,又有什么立场去谴责别人?他更不清楚,在这夜幕的遮掩下,究竟有多少人和他们一样早已迷失了方向,只想一醉方休。

也不知围着环城路绕了多少圈,困倦终于袭来,邵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不能再这么漫无目的地游荡下去了。

朝车窗外望了望,他分辨出来这里是临近邵氏的“四季酒店”,于是心下有了主意。他在那里有个独立的包房,先把孔令宜安置过去再说。

凌晨一点,酒店门前人影稀疏,邵云挟着浑浑噩噩的孔令宜从侧门钻进去,乘了员工电梯直接上顶层。他自己倒没什么,但若让熟识的员工发现了孔令宜,毕竟不太好。邵云虽然在男女的事情上一向无所顾忌,然而好坏尚能分得清。他也明白,孔令宜其实并非那种随便的女孩。

开了房门,直接把她弄上床,孔令宜翻了个身,又满意地睡去。

邵云没有立刻走,他坐在床尾的圈椅里,点了支烟,缓缓地抽起来,思绪茫然。

头一回,他带了个女孩来到这间房里,却什么也没干,只是这样静静地坐着。

指尖的烟燃去了一大截,他伸手挪近烟缸,轻轻掸了一掸,眯起眼睛,用男人的眼光打量起床上的孔令宜来,也是净如白瓷的肌肤、婀娜的身段,成熟而蛊惑。

可是脑海里逐渐浮现出另一个身影,蛮横地侵袭进来,固执地要把眼前的一切覆盖掉。

他突然烦躁起来,掐灭了烟头,果断地站起身,就想离开。

床上的孔令宜动了动,轻微地说了一声:“渴。”

邵云止住脚步,回头望了她一眼,惨白的脸上黯淡无光,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孩子。他犹豫片刻,还是返身折回,打开小冰箱,取出一瓶矿泉水,倒了一些在瓷杯里,放在孔令宜的床柜上。

她蹙紧了眉,只是重复那个字,净白的面庞上是焦渴的神色。

邵云不确定她是否尚在梦中,就此将她抛下,似乎有些于心不忍,于是索性将她扶起,端起杯子凑到她唇边,连喂了几口。

孔令宜近乎贪婪地喝着,如饮甘露。少顷,瓷杯里已经一干二净。

邵云搁好杯子,又将她放回床上,正要直起腰来,脖子却被她蓦地勾住。

孔令宜的眼睛微微睁开,迷蒙地盯着邵云,因为酒精的作用,其实已经视物不清。

“你别走。”她低低的语调有如哀求。

邵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半弓着身子任她死死搂住,一动不动。

“Godern,别走。”她再次央求,带着一点点抽泣。

邵云这才明白她把自己当成了别人。原来,她果真隐藏了一段伤心事。

她的手还紧紧地勾着邵云,要将他拉向自己的身体。他能感觉得出她的绝望,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办法将那个人忘记。

孔令宜有多骄傲,邵云不是不知道,可是,再骄傲的人也会有死穴。也许,她连自己都骗过了,却无法在这样不设防的夜晚阻挡心的出卖。

他的身子已经完全与她贴合,她湿润鲜红的双唇就在眼前,只需稍一低头,就可以轻易地攫取。

有那么一瞬间,邵云不无邪恶地想,既然她拿自己当替代品,那么他为什么不可以?他从来都不是正人君子,世俗道德的那一套对他本就没什么约束力。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的头就很自然地俯下去,薄唇直接印向孔令宜的唇边。

只是那么轻轻地一触,他就气馁地别转了头。孔令宜虽然很美,很妖娆,可是,他竟然没感觉!

邵云呆了良久,终于伸手掰开了孔令宜缠住自己的手指,直起身子。眼看她无助地环抱住头颅,在床上呜咽了很久,终于渐渐止住悲恸,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再也不动。

他再也待不下去,快步朝门口走去。

房门合上的刹那,他突然心生悲哀,原来自己跟她一样可怜,被人拒之门外,无处可归……

车子在深夜的高速上疯狂行驶,他蓦地生出奇怪的念头,如果刚才躺在床上诱惑自己的女人是曼芝,他会舍得放过她么?

这样的问题让他想笑,他也果真忍不住,笑出声来,车子仿佛随着他的笑声微微颤动。

不,他绝不会!只有曼芝才会令他疯狂到不顾理智的地步。

邵云并不否认,当初选中孔令宜,是因为她与曼芝有着相似的气质,一样的沉着、冷静。可是,孔令宜毕竟不是曼芝。

曼芝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即使有再多的苦闷,她也不会放纵自己,借宿醉来逃避现实。她永远都那么清醒,再艰难的困境,也要硬撑,强悍得如同男人。

如果曼芝像孔令宜这样在自己面前表现柔弱,他会倾其所有去抚慰她,保护她。

可是没有,一次都没有。

一念至此,邵云的笑声中便掺杂了苦涩,他遇到曼芝,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想不清楚如此纠结的命题,只是悲哀地意识到,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女人会让他如此痴狂和迷恋,即使别的女人再好,再美。

这世上,永远只有一个曼芝,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得了。

第二天孔令宜没来上班,电话里,邵云听得出她精神很差。她没向邵云作任何解释,甚至没有问过一字半句关于她住进“四季酒店”的来龙去脉。

然而,邵云相信她心里什么都清楚。只是,既然她不提,那么他也很乐意配合,避免她难堪,只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一进办公室,孔令宜就把一份案卷递到邵云的桌上。他有些诧异地翻开来看,三天的会谈中,不记得戴轶舫还有什么遗漏没有交代清楚的了。

“这是戴先生昨天晚上赶出来的报告,托我转交给你,他说或许对你的规划有些帮助。”

案卷只有区区五六页纸,可是邵云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就站了起来。虽然只是草案,却罗列了关于如何打进精密制造领域的详尽的步骤和相关信息的来源,简直就是一份精缩版的可行性报告。

戴轶舫何等聪明,早已猜出邵云将如何取舍及布局,他的这份临别赠物令邵云亢奋不已,余光扫到孔令宜期许的双眸,知道她也明白个中原委。他眼珠一转,忽然笑问:“戴轶舫没跟你说些什么别的?”

孔令宜乌黑的眼眸深了几分,却只是摇头道:“没有啊。”

邵云见她神色清冷,也就收起了玩笑之心。心中思忖,戴轶舫的这番热情想必也是心血来潮,欲在孔令宜面前展露一下而已,毕竟邵云跟他订下的咨询协议中并不包括如此具体的执行方案。

即便如此,他还是非常高兴……

一个上午,邵云全身心都在研究戴轶舫的这份文案。然而他也深知,现在激动还为时尚早,这毕竟是纸上谈兵,要真正实现他的宏愿,还差得很远。

他起身走出总裁室,孔令宜的办公室就在外面,是个独立的小隔间。

办公桌上干干净净,那捧超大的花束已经不知去向。

邵云站在她跟前,她抬头望了望,微笑着站起来。

“花呢?”

孔令宜先是一怔,然后才明白他所指何物,淡淡道:“哦,我送人了。”

“为什么?”他不解。

“我对花粉过敏。”她轻描淡写地说。

“是么?”邵云狐疑地盯视她的面庞,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又不便深问,于是耸耸肩,放弃了。

“通知制造部的时副总和王工,哦,还有老卢,下午两点在第二会议室开会。另外,你帮我准备这些资料。”他说着把手里的一张字条递过去。

孔令宜边接过来,边点头。邵云要召集的这几位都是机械制造部的顶梁柱,看来戴轶舫的建议已经深得邵云的赞许,他做事向来不喜欢拖泥带水,一旦决定了,就会立刻付诸实施。

因为是纯技术性的讨论,孔令宜无须参加。她坐在位子上仅需过滤永无止境的文档。

她的办公桌正对着门,因为总有人来来往往,门平常老开着。门外就是开阔的办公大厅,数排蓝色格子间里,人头攒动,还有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每天都是这样,单调而乏味地重复着。

她有点走神,也许因为戴轶舫送的那束花和他临上飞机欲言又止的神情,也许因为其他。

“孔小姐,希望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掌心的炙热令她很不习惯。

她只是含笑点了点头,带着点疏冷,然后目送他消失在安检门内。

他很优秀,她知道,可是她的心多年前就已经冰封,再也热不起来。

耳朵边起起伏伏地响着同一曲乐调,渐渐钻入脑子,打断了她的思路。她停顿下来,细细地聆听。是邵云的办公室里传来的,应该是手机铃声,反复响了多次,也许是有急事。

孔令宜推门进去,果然看到邵云扔在桌子上的手机不断地震动,每次开重要会议,他都不会带手机。

她觉得奇怪,他的铃声她很熟悉,向来只分两种,私人的和公务的,而现在耳中所闻的却哪一种都不是,但是非常好听。

她拿起手机扫了一眼屏幕上闪烁的提示,表情顿时僵滞。

打电话的人十分执著,六十四声和弦还在动听地旋绕,而她开始觉得刺耳。

缓缓放下手机,她有些迷惘于自己的反应,是一种很直觉的被针轻轻刺过的感觉,转瞬即逝,可她过于敏感,还是捕捉到了。

她最终什么也没做,摇了摇头,无声无息地退出来。

曼芝接到淑珍的电话时,正在申宁路的新店铺里跟人聊天。

淑珍在电话里急得都哭了,话也说不清。

“嫂子,慢慢说啊!别着急。到底是怎么回事?”

曼芝边听边皱起了眉头,她没想到一向老实谨慎的哥哥会这么大胆,捅了如此大的娄子。

“好吧,你别哭了,我这就回去。”她最后说。

挂了电话,她跟房东打了声招呼就匆匆走了,店铺的事也只得暂时撂下。

哥哥苏海峰已经避到乡下亲戚家去,父亲苏金宝一如既往地遇到事情就唉声叹气,一点办法也没有。

淑珍见了曼芝,忍不住眼泪又哗啦啦地淌出来,“欠了二十万哪,你说我们怎么还?拿什么还?”

曼芝紧紧抿起了嘴,这事儿的确严重,她喃喃自语,“哥哥怎么会这样?他从来不赌的。”

“还不是扎的好道儿!”淑珍突然眼里就喷出火来,“好端端的,那帮人就拉他去赌,他不肯就不放他走!曼芝啊,你多亏离了婚,邵云不是东西啊,瞧瞧他认识的都是些什么人?好人都要被带坏的!”

曼芝心里极不是滋味,她觉得邵云不至于要陷害哥哥,可是眼前淑珍涕泪交加的控诉令她哑口无言。

“当初我就跟海峰说,你去找他,好歹让他帮你在邵氏安排个事做,钱不多没关系,安安分分的比什么都强。可是邵云不肯,偏让他去包工,简直是赶鸭子上架嘛!还是跟着那样的老板!”

淑珍说得振振有词,全然忘了当初海峰拿回第一笔钱时的欢欣雀跃来,只觉得一切都是个圈套,“这下好了,什么都赔了,要债的下午刚走,说明天还会来……呜呜,我都不知道这日子怎么过了。”

曼芝咬了咬牙,说:“我来给邵云打电话吧。这事儿,还得找他。”

会议延续了两个多小时。

老卢是最资深的机械工程师,对行业的走向一直相当关注,但这些平常都只当茶余饭后卖弄的谈资。没想到这一次老板会动真格走这条险径,老卢简直又喜又惊。

其他的几个人也都情绪激昂,毕竟弘扬本部门士气的时刻到了,时副总在会末幽默地总结了一句:“总算轮到咱们咸鱼翻身啦。”

于是引来哄堂大笑。

在座的都是跟随邵云多年的心腹级人物,即使在私下里也很谈得来,但是玩笑归玩笑,邵云还是对他们再三强调了保密的重要性。

回到办公室,孔令宜一眼瞅见他的气色,就露出了然的微笑。她把一摞过滤好的文件递过去,顺便又加了一句:“你的手机刚才响过。”说得漫不经心。

邵云没太在意,“哦”了一声,进去了。

她不知怎的,有点不安,没来由的。看看时间,便站起来,敲门进去,直接走到咖啡机旁,镇定自若地Cāo作。

邵云站在窗边讲电话,背对着她,看不到脸上的神色,只听到间或有短促的应答声,夹杂着一丝焦躁。

“你别急,我来处理。”他低低地说完,终于收了线。

转过身来,孔令宜才望见他拧紧的双眉,目光不知落在哪一点上,定定地不动。

大凡离了婚的双方,再有联络,通常都是这样一副烦恼的气色吧。

她忽然不露声色地笑了一下,把咖啡奉过去。

“没什么事吧?”她柔和地问了一句。

邵云仿佛没有听到她在说话,过了一会儿却回答:“没事。”

她把咖啡放在桌上,眼眸却一直胶着在他脸上,凭直觉,她也能猜出不可能没事。

不知道苏曼芝又有什么事惹到他。从前他们两个就经常这样,不碰面还好,碰了面就像乌眼鸡似的。令孔令宜奇怪的是,即使如此恶劣的关系,他们竟然还撑了四年才真正分开!

邵云坐回椅子上,抬手捏了捏鼻梁,然后仰头对她道:“你先出去吧。”

她有点担心,因为他心情的骤然低落,然而还是识趣地出了门。

又坐了一会儿,邵云才理清思路,拎起电话,打给张昆。

电话里,张昆笑呵呵地避重就轻,“这事儿得面谈啊,电话里哪说得清。老邵,咱们也有段时间没碰面了,出来聚聚,晚上我做东。”

邵云答应下来,尽管早已约好别的客户。

晚上七点,邵云很准时地到了顺熙源,这里的本帮菜远近闻名。

泊好车,邵云就往二楼的包厢里走,还没到门口,就听见古超的大嗓门,“上白的,上白的,今天这样的日子,喝啤酒太没劲了,跟猫尿似的!”

一见邵云,几个人就立马起身,笑脸相迎,把主南的位子让给他。

菜是早就点好的,此刻陆陆续续地上来。张昆笑哈哈地招呼大家动筷子,邵云坐着不动。

冯涛只当没看见他的脸色,抓了酒瓶直往他杯子里倒,“来,来,来,难得今天聚得这样齐,先干一杯再说!”

邵云仍是不动,yīnyīn地吐出来一句:“这么多年兄弟,你们就这样算计我!”

冯涛的面庞僵了一僵,继而仍是笑容可掬,“阿云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我们即便算计了全世界,也不会动你的主意啊,想当年咱们也算共患难过……”

“别跟我提当年!”邵云猝然截住他的话头。

当年他的确从他们身上受过良多恩惠,但是在此后的岁月里,他已经一一还清了,还远远地超过他们的给予。

邵云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如果不是冯涛搞得太过分,跟邵氏内部的人里外勾结了吃钱,他不至于下狠手将他踢出去。不管冯涛今天是出于何种目的唱了这样一出,对邵云来说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

气氛冷下来,谁都不敢擅自开口,仿佛随时会拉响爆炸的导火索。

邵云不再看他,目光冷冷地扫向张昆,“昆子,人是托给你的,出了这样的事,你得给我个交代。”

张昆快速地瞄了冯涛一眼,软声道:“云少,这事儿你还真不能赖哥儿几个,没人拿枪逼着他赌啊!哼,赢头两把时他那样儿,你是没看见,还知道自己姓什么吗!”

邵云只是绷着脸听着。

张昆又叹了口气,“再说了,我们也是好心……你那媳妇确实狠了点儿,这么多年对你爱答不理的,临了竟还把你给蹬了,我们做哥哥的实在看不过去啊!”

邵云脸上的肌肉微一抽搐,他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又睁开,语气倦然,“欠你们多少?我替他还。”

张昆慌忙道:“别,我们哪能问你要钱呢?”

古超见邵云态度柔和下来,本有些紧张的情绪也松下来。他没多少脑子,以为这事就算过了,于是没轻没重道:“云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情了哈,婚都离了,还给她家里人擦屁股哪!”

邵云勃然大怒,“你他妈给我闭嘴!”

他一掌击在桌子上,手边的杯子跳跃了一下,白酒洒了一手,古超吓得当场噤声。

邵云站起来,揪过餐巾擦了擦手,然后往桌上一丢,冷道:“二十万是吧?行,明天就打你们账上。”

他朝门口走,冯涛到底脸上挂不住,扬起了脖子,沉声问:“邵云,你真就这么不念旧情?”语气里含了一丝薄薄的威胁。

邵云冷冷一笑,回过身来,直视着他,“我再称你一声涛哥。咱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什么时候怕过横?今天的事,如果不是看在从前的情分上,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他说毕,目光狠狠地掠过在座的每一位,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几个人面面相觑,张昆最先沮丧地耷拉下脸来,“我说什么来着,这小子从来吃软不吃硬,这下好了,和解不成,以后连我都不待见了。”

本来想好了借这件事哄邵云出来,然后当个顺水人情一推,让冯涛跟他和好,没想到弄巧成拙。

冯涛干干地一笑,“是啊,你跟着他去吃香的喝辣的要紧,我们饿死活该。”

还是古超最乐观,“得了得了,他那臭脾气你们还不了解么,发完就算。改天,改天我去请。”

张昆不免嗤之以鼻,“就你?省省吧!真他妈脑子让驴给踢了,会相信你出的这主意,馊得不行!”

第二十九章 帮助

她望着他脸上的笑容逐渐褪去,心里也涌起难过,可是她不得不这么做。

邵云给曼芝打电话,她还在苏家没走,于是他驱车赶过去。

淑珍见了邵云,却又凶不起来,坐在餐椅上垂头抹泪。电话里已经交代过了,所以她把心放了下来,但余悸还在。

邵云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曼芝脸上。事情既然解决了,他其实没有必要再过来,只是刚才她在电话里冲着自己一通责备,令他又惊又怒,怎么也没想到张昆几人会有胆干出这样的事情。最担心的还是曼芝会因此对自己误解,所以无论如何要过来一趟,此刻见她神色缓和下来,才算稍稍心定。

“告诉你哥,没事了,那帮人不会再来。”他又重复了一遍。

当着嫂子的面,曼芝不好多问,仅点了点头。

苏金宝在一旁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邵云听见了,于是走过去,恭谨地唤了声:“……爸。”苏金宝不吱声,只是将脸别开。

邵云有些尴尬,一屋子的愁云惨淡,虽然是刚搬进来的新居。

曼芝这才想起来招呼他坐,又忙着去给他倒水,客气得令他不习惯。

趁她俯身放杯子,他轻声问:“你回去吗?我顺道送你。”

曼芝摇头道:“我等见了哥哥一面再走。”

邵云不好勉强,又干巴巴地坐了一会儿,实在觉得拘束,只得告辞出来。曼芝见他朝门外走,紧两步追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下楼梯,谁也不说话,仿佛都绷着一根弦。

到了楼下,邵云停住脚步,看着她,柔声问:“有话想对我说?”

曼芝点头,咬着下唇道:“这件事……不是你指使的吧?”

刚才被嫂子一通胡搅蛮缠,她心里也不是没有疑惑的。

邵云眯起了眼睛,目光紧凝在她脸上,半晌才反问:“你觉得我有必要这么做吗?”

曼芝也明白她这样怀疑他并不合情理,便不吭声了。邵云虽然行事不羁,但的确从来没有骗过她。

他轻轻吁了口气,慢声道:“不过……事情确实是因我而起。”

曼芝蓦地仰头望着他,眼露惊诧。

邵云却没有接着往下说,只是宽慰她道:“他们不是针对你哥,让他不必害怕。”

“你替我哥出了钱?”她盯着邵云,想从他的脸上找出答案。

邵云朝她笑笑,说:“总之这事儿跟你哥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你不用担心。”

她猜出了首尾,心里只觉得不舒服。

“钱的事,我会想办法还你的。”她扫了他一眼,低声说。

她的眼里又是那样一副凡事我来担当的神色,令邵云觉得别扭。他微侧过身,手往裤袋里一插,匀一口气才道:“不用了,我的钱,他们还没胆子收。”

曼芝明白他指的是谁。她见过那些人几面,一直不喜欢,总觉得有些邪气。

“对不起,没帮到你,还惹出这样的麻烦。”他终于抱歉地说。

曼芝听他口气怅然,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怎么能怪你呢,我哥哥……也有责任。”顿了一下,她不无担忧地叮嘱,“你自己也要小心点儿。”

邵云见她面露关切之色,心情赫然舒畅起来,咧嘴一笑,柔声道:“放心,他们还有事求着我,不会怎么样的。”

走到车前,他的手搭在车门上,却迟迟不开。

夜色已深,折腾了一晚上,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他蓦地感到肚子饿,于是趁机道:“我还没吃晚饭,不如咱们就近找一家,你陪我吃一点好不好?”说到后面,几乎是在恳求,因为怕她断然拒绝。

曼芝虽然觉得为难,但想想他毕竟是为哥哥的事奔波得误了晚饭,回绝的话便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得点了点头。邵云大喜。

其实没想好去哪一家,就这么信步朝前走,他却已经很满足,“如果你哥哥愿意,我可以安排他进公司来,只是……以他的资历,不一定能有太好的位子。当然,我可以……”

曼芝忙打断他道:“你别费心了,还是等我跟他谈过之后再说吧。”

经过这样的事,即使曼芝相信他,他在她家人那里的信誉也一定要大打折扣了。她不想让他尽了力,还惹来一肚子不开心。

更重要的是,现在不比从前,他们已经不是一家人了,怎么还能老拿自己家里的事去烦他?她在这些方面分得极清,即使是从前,她也一直很忌讳那样去做。这次哥哥又一次越过自己去跟邵云开口,已经搞得曼芝很不舒服了。出了这样的意外,此刻静下心来想想,也不完全是坏事,至少以后家人不会再去找邵云要求这要求那了。

没走多远,手机忽然唱起来。

他的铃声一向调得轻,但隔着衣服,还是能觉察到震动。他微微皱了皱眉,不去理睬。

曼芝终于忍不住,提醒他:“哎,你的手机在响,快接啊!”

他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只得不情不愿地去接,心里暗暗咒骂了一声。

没想到还是个麻烦事,原来晚上约好的客户因为他没出现,很不高兴,坚持要见他,孔令宜在电话里很是无奈地希望他无论如何能去一趟。

挂了电话,他只是苦笑,曼芝反而安慰他:“没关系,你赶紧去吧。”

他万般无奈地折身往回走,快到车跟前时,曼芝忽然朝他喊了一声:“等一下!”

路旁是家蛋糕店,她跑过去挑了几个,匆匆包好,提了纸袋赶到他跟前,然后递上去,“这个给你路上充充饥,老饿着对胃不好。”

邵云怔怔地望着她,眉心抖动了一下,心头涌起异样,忽然很想把她拉进怀里,从此再也不放开。可他终于没有那样做,只是轻轻接过袋子,然后拉开了车门,又深深地看了曼芝一眼,才迅速地钻进车里。

他把车子开得飞快,因为他害怕体味离别那一刻心上涌起的刹那的软弱。

曼芝望着他的车绝尘而去,倒是暗舒了一口气,顿时轻松了许多……

深夜,苏海峰终于回到家中,灰头土脸,沉默寡言。

淑珍早已停止了啜泣,对着海峰怒目而视。无论如何,他毕竟还是赌了,还输得这样惨。辛苦攒了几年的积蓄就这么轻飘飘地没了不说,连带工作都丢了,她哪里给得出好脸色来。

“实在不行,哥你就去我店里帮忙吧。等新铺子开张,总是需要人手,用自己人放心一些。”

曼芝知道哥哥老实,同时也没什么主见,以前做小生意时就老听别人的意见瞎忙活,结果一事无成,本以为这次可以做长一点,没想到又出了这种意外,索性把他放在自己跟前,每天看着,也不至于出格。

海峰自然不敢有什么意见,淑珍也不再言语,算是默许了,毕竟曼芝待家人一直不薄。

只有苏金宝皱紧了眉,投向儿子和媳妇的目光中含着浓烈的怒其不争之意。

第二天,曼芝又去银行取了些钱出来,偷偷地塞给嫂子。她了解淑珍的脾气,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不补偿她一些,只怕哥哥以后的日子更难过。而且,说来说去,这件事的责任也确实有一部分跟邵云有关,她不能不管。

淑珍推却了几下,到底还是收了,面色顿时和蔼了许多。心情一好,又要老生常谈,“曼芝啊,上一回我跟你提过的国税局那个科长,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呀?虽说人家年纪比你大了几岁,还有个孩子,不过是真正的铁饭碗啊!给他介绍的人排长队呢!”

曼芝只好报以微笑,有些无奈,一回头,却见父亲出现在房门口。淑珍本能地把钱藏好,讪讪地扯了几句就回自己房间了。

“曼芝,你进来。”苏金宝蹙着眉对她道。

曼芝只得跟进去。

“你给淑珍钱了?”他一副气恼的口吻。

曼芝不答,给他倒了杯水过来。

“他们自己闯的祸自己去收拾,你犯不着老替他们Cāo心,你不欠他们的。”苏金宝说着重重地咳嗽起来,他最近查出来肺不是很好,曼芝便不再让他去花店帮工,让他在家静养。

曼芝在他身边坐下来,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很心疼。她一心想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可是,似乎总难一帆风顺,“爸,哥哥他们这一次确实挺难的,我反正一个人,怎么着都行。都是一家人,没什么欠不欠的……您也别老去骂哥哥,他心里够难过的了。”

苏金宝只觉得心酸,他从来就最疼这个女儿,又聪明又懂事,然而,为什么总是命运不济?

曼芝察觉到父亲红了眼圈,倒是一惊,以为他为哥哥的事难过,谁知他说出来的话还是冲着自己的,“曼芝,我是替你不值啊……你说你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子,招谁惹谁了,这一辈子竟然要这样?”

曼芝最见不得别人在自己面前哭,此刻流泪的竟然是她年老的父亲,更让她触目惊心。她抓着苏金宝的手就急道:“爸,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你别这样……”

苏金宝越想越伤心,这几年的惨痛经历在眼前一一掠过,竟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曼芝的眼泪终于也藏不住,滴落下来,幸好房门是关着的。

相对欷歔了一阵,两人渐渐收了泪,苏金宝语重心长地叹道:“早点找个好人家吧,别总是一个人过了,万一哪天我走了,也好放心。”

“爸!您怎么老说晦气话。”曼芝气恼起来。

苏金宝自知失言,“好,好,我不说。”又正色道,“曼芝,你要我高兴,自己先要过得开心才好。我老了,没别的指望了,就想看着你好,我就什么都不怨了。”

虽然曼芝嘴上老说不挑剔,可那么多铺子看下来,总有这样那样的不满意。等到最后定下来,却还是最初相中的那一家。

合同签完已经九月下旬了。

上官琳忍不住笑曼芝,“你是典型的千帆过尽,却原来还是头一个好。哎,不如跟邵云复婚算了,也省得上上下下都替你Cāo心。”

曼芝闻言,扬手就要打上去,落下来时却只是轻轻地一拍。上官琳一边懒懒地往边上躲,一边还在笑嚷:“猴子掰包米的故事你听过吧,小心掰到最后,手里一个都不剩!”

萌萌尖着嗓子在旁边欢呼雀跃:“我知道!我知道!这个故事老师给我们讲过的呀!”

笑声朗朗,一直飞上湛蓝的晴空。

秋天素来是出游的好季节,这天曼芝就带了萌萌,跟着邵雷和上官琳去宜山的一处休闲区玩。

宜山的秀云休闲中心一面临水,从外头看,不怎么起眼,走进来才发现其实很大。一眼望去,有山有水,把休闲中心划分成了几大块区域,跑马场、牛仔俱乐部、卡丁车道、热气球区、水上娱乐项目,还有平坦的大草坪,看得萌萌眼都直了。

这天风很大,曼芝给萌萌买了个蝴蝶风筝。两人在草坪上折腾了很久,最后在邵雷的帮助下,风筝才算成功升天。

上官琳骑了两圈马下来,身上有些汗意,于是去俱乐部点了杯橙汁出来。门口的檐下有一排摇椅,她随便选了张坐上去,微微晃着,凉风习习,好不惬意。

没多久,邵雷也跑来,满头大汗,夺过上官琳手里的饮料就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嗨嗨,再去买,我还没够呢。”上官琳横了他一眼,不满道。

邵雷饮舒畅了,冲她一乐,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遂起身道:“没问题。”

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个托盘,足足有四五种不同花色的饮料,端放在上官琳手边的小几上。

上官琳眉开眼笑,“哟,这么多,你可真够大方的。”

邵雷也笑了,“不全是你的,我给大嫂和萌萌也买了些。”

“还大嫂大嫂地叫哪,你是不是得改改口了。”上官琳嗔道。

邵雷好脾气地冲她笑笑,并不辩驳,在她身旁的另一张摇椅上坐下来,学着上官琳的样子前后微摆。

上官琳盯着远处草坪上一大一小两个欢快的身影,看了好一会儿,蓦地对邵雷道:“看看,曼芝现在像变了个人,比从前活泼了许多。嘿嘿,可见她离开你哥是明智的选择。”

这话让邵雷很不舒服,白了她一眼道:“你懂什么呀。”

上官琳见他认了真,存心想逗逗他,于是嬉笑道:“我们所最近来了个新的合伙人,长得可不输给你哥,事业嘛也算小有所成,我觉得跟曼芝挺般配的,不如我来给他们牵个线……”

慌得邵雷立刻截住她的话头,“小姑奶奶,你可千万别去添乱,要是让大哥知道,非劈了我不可。”

“切,婚都离了,你哥管得着吗?他也太霸道了吧。再说了,要劈也是劈我,跟你何干?”

邵雷嘻嘻一笑,道:“他知道我舍不得你,所以肯定不会对你怎么样,我可就麻烦大啦。”

上官琳当xiōng就给了他一拳,邵雷哇哇叫着,很快又收起了嬉笑的嘴脸,正色道:“我说真的,他们的事儿,你别插手了。我哥心里只有嫂子,我们都希望她能早点回来呢。”

上官琳耸耸肩,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幽幽地道:“我当然无所谓,不过呢,我不插手,你能保证没有别人插手?”

这一天玩到很晚。从休闲中心出来,他们又去附近的农家采橘子。等上了车,没开多久,萌萌就趴在曼芝身上睡着了。

送完上官琳,车子一直开进了邵家。邵云还没回来,邵雷把沉睡中的萌萌从曼芝手里接过来,对她道:“进去坐一会儿吧,我哥应该很快回来了。”他早就偷偷地给邵云打了电话。

曼芝忙道:“不了,我要回去了,反正也没什么事。”玩了一天,此时也是乏得不行。

邵雷挽留不住,只好作罢,心里暗恼邵云怎么还不回来,平白一个机会就这么泡汤了。

其实弟兄两个虽然住在一起,却难得碰得上面。白天都是各忙各的,晚上除非约好,也不会同时回家,邵云时常在外面有应酬,通常回来得晚。

没想到,隔了几天,邵雷却在公司的餐厅见到哥哥。

邵云平时很少光顾餐厅,都是秘书直接送去办公室的,这天心情不错,想出去走走,于是抛下手里的事情,和孔令宜一起去了餐厅。

到得有点早,邵氏的中层管理人员用餐大都在一点左右,这会儿餐厅里只零星点缀了几个用餐者,见了邵云,立刻都起身过来打招呼。

邵云淡淡地回应着,他不喜欢在用餐时谈公事,败坏彼此的胃口。职员们都清楚他的脾气,所以很快又回到各自的座位上。

立刻有人奉上两份便当,也是四菜一汤,但要比员工餐厅的精致一些。

才刚动了两筷子,门口就传来邵雷朗朗的笑声,一见哥哥,他立刻眼睛发亮,扔下同伴就呼哧呼哧地跑了过来,“难得啊,大哥,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看到你,呵呵。”

邵云乜斜了他一眼,笑道:“哪那么多废话,要吃就坐下来。”

邵雷瞥了对面的孔令宜一眼,她见状便向他点头微笑,算作招呼。其实两个人并不陌生,从前邵云还在企划部的时候,邵雷经常去办公室找哥哥。每次看见孔令宜,邵雷都有说不出的别扭,虽然她并非像人们说的那样不堪,但内心里,他总觉得孔令宜对兄嫂婚姻的破裂也要承担一定的责任。

曾经有一阵,他也以为哥哥爱上了孔令宜,每天耳鬓厮磨,产生感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时间稍长,又觉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邵雷只是疑惑,又想不清个所以然,有时对邵云旁敲侧击,他也只是拍一下邵雷的头,敛神轻斥一声:“小孩子少管。”

邵雷只好继续保持对孔令宜的困惑和敌意。

三个人一起吃着饭,邵云和邵雷很自然地聊起了公事以外的话题。

邵雷和上官琳计划明年新年完婚,虽说还有四个月的时间,邵雷却早早地激动起来。他一直很紧张上官琳,所以对于婚礼,总是希望能够办得新颖别致一些,好让她满意。这几天他动了许多脑筋,很想让哥哥替自己参谋参谋。

孔令宜见弟兄两个谈起了私房话,自己固然插不上嘴,多听也有些不合适,于是草草吃完就告辞先走了。

待孔令宜离开,邵云听弟弟还在絮絮叨叨地说婚礼的事,不觉扬眉道:“你直接包给婚庆公司不就得了?”

邵雷不屑道:“婚庆公司都是千篇一律的玩意儿,走过场似的,一点意思没有。哎,大哥,你那时候跟大嫂是怎么办的?我好像一点印象都没有。”

邵云的脸色顿时yīn沉下来,心里狠狠抽搐了一下。他和曼芝压根儿就没举行婚礼,他欠她的实在太多了。

好在邵雷只是胡乱地带过了这一句,并没有深究,他还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构想之中,“我跟阿琳讲好这周末去大嫂店里看看,她也接婚礼现场布置的,可以向她好好请教。顺便去逛逛天鹅池公园,那里新开了个儿童乐园,萌萌一直嚷着要去呢!上周带她去宜山,把她乐得跟什么似的,你没去,真是可惜了。哎,这周你有空吗?有空跟我们一起去吧。”

邵云听说曼芝也会去,心中一动,低头想了想,又不是很确定,便道:“到时再说吧。”

邵雷很是不以为然,“哥,有些事能交给别人做的,你就放放手,用不着事事亲力亲为。该轻松的时候也要轻松一下。再说了,照你这样下去,跟嫂子见面越来越少,哪里还有机会把她再追回来呀!”

邵云只能对着邵雷笑,这个弟弟虽然年纪不小了,可是许多想法都很天真,也许是自己和父母一直都把他保护得太好,他有着乐天知命的性格和善良的心地,但始终难当大任。

邵云一直感慨邵雷是邵氏最悠闲自在的董事。他读的是计算机专业,研究生毕业后,回到邵氏做了IT部门的总监,相对于哥哥和其他高级经理来说,无论责任还是工作量都要轻松不少。正所谓人各有志,邵云明白弟弟的性格,也不勉强他承担能力范围以外的事情。

邵雷揣测着哥哥的神色,蓦地压低嗓音神秘地道:“我听说大嫂去相亲了。”

邵云的心跳明显加快了一拍,嘴上却道:“这不可能。”

邵雷啧啧地反诘:“有什么不可能的?她嫂子一直在热心地给她张罗呢,都介绍了好几个了。”

邵云怔了一下,又笑道:“她不会肯的。”

“哼,女人的事可说不准,万一哪天她脑子一糊涂,答应了谁呢?只怕到时你后悔药都没处买去。”说完就闷闷地埋头扒饭,他觉得哥哥越来越沉得住气了。

吃得差不多了,邵雷一歪头,见邵云持着筷子的手僵持在半空,正愣愣地出神,于是捅了捅他,“哎,周六你到底去不去啊?”

邵云瞟了他一眼,夹了一筷子蔬菜往嘴里填,只觉得干巴巴的,没什么滋味。

“有时间就去。”答得语气淡然。

邵雷见他还是不能肯定地答复自己,只好兀自叹气。

然而周六邵云还是没能去成。邵氏在容湖投资的别墅区举行奠基仪式,他必须到场。

天气热得有点反常,已经进入十月了,可正午的暑气和盛夏时没什么两样。

曼芝站在建材市场的一角,和卖瓷砖的店主辩得口干舌燥。她相中了一款橘红底色的地砖,中间镶嵌了不规则的白条纹,每一块都小小的,拼在一起会显得很活泼。转了大半个卖场了,独独这家有。然而店主很狡猾,一眼看出她的喜好,死抻着价格不肯往下走。

新店面一经选好,曼芝就全神贯注地投入装潢之中。当初布置旧店时没费多少心思,纯粹只是个消遣,没想到一年下来,做得相当不错。于是对这家新店有了更高的期许。

然而,因为哥哥的事,她本来用在装修上的资金骤然减缩了一小半,原本还打算包给装潢公司,自己只要定期去查验就可以了。这样一来,她又不舍得了,索性决定自己DIY。

找了好些装潢书籍在家钻研了一个星期,把看着好的创意东拼西凑了一番,在脑子里有了个大概的意向,她就摩拳擦掌地出击了。

她一心想把新店装点得别致一点,新颖一点,因此选材时便格外挑剔。

曼芝买的不多,却非常执著。又软磨硬泡了十来分钟,店主也开始烦了,只想让她早点走,于是脑子一糊涂,就应承下来。

曼芝大喜过望,只等着开票结账,全然没注意身后突然出现的另一位客人。

“颜色很难看,居然还卖这么贵,老江你又在坑人是不是?”那人说话很不客气。

曼芝只觉得耳熟,微微一愣,回头望了一眼,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邵云。

她顿时难掩心头惊诧,冲口而出,“你怎么会来这里?”

老江见到邵云,立刻笑逐颜开,“哟,云少呀,咱们多久没见面啦!”又慌忙给他找椅子,“坐,坐。”

邵云朝他摆手,“不用了。”他面向曼芝,不回答她的问题,却继续道,“你是买来铺在店堂的吧?”

曼芝没搭讪,狐疑地望着他,不知道他是刚巧路过还是特意来找自己。如果是来找自己的,那他也太神了点儿,居然找到这里来。

邵云在铺子里转了一圈,然后召唤曼芝过去,“这种不错。”他指着一款灰白色调的大砖对她道。

曼芝左右端详,嘀咕道:“这也太普通了点儿吧。”

他垂首瞟见曼芝脸上的轻慢,心里不免无奈。好歹自己也搞了几年室内装潢,家里类似的书籍没有一筐也有半箩,可惜全然没有熏陶到她。

“你是想让客人看你的装修还是看你的商品?要想突出货品,装饰就要低调,只能做个陪衬,怎么可以本末倒置?”

他劝了几句,然而曼芝还是不敢苟同的神色。权衡再三,她仍然订了自己相中的那款,不过价格倒是便宜下来不少。

“是云少认识的客人呀,那一定要优惠的。”老江和颜悦色得跟刚才仿佛不是一个人似的。

选完地砖还要去看吊顶的扣板,曼芝很客气地跟邵云道别,顺便又道了谢,刚才的折扣全是他的面子。

邵云只是驻足对她笑笑,并不说什么,也没跟上去,于是曼芝只当跟他是偶遇。

建材市场大得令人晕头转向。几年前,邵云还在这里混的时候,曼芝来过几次,可是现在的格局跟那时完全不同了。她跑去示意图前查看了一番才敢举步。

扣板区在市场的另一边。她绕过去,好大一个圈,走着走着才发现竟然是来时路,早上她就是从这里的入口漫游进来的。

就数第一间铺子的规模最大。她信步进去,望着头顶色彩各异、花色繁多的扣板样品,一时犯了难,她的地砖颜色的确特别,此刻不知道配哪种颜色才合适。

老板有几分面熟,但曼芝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了。他此时很殷勤地跟在她身后,不断询问,令她更难以抉择。

“我就说你选的地砖不合适嘛。”邵云的声音蓦地在身后响起。

曼芝赫然回头,见他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又钻了出来,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不觉皱了皱眉。

“如果你非要把那么艳丽的颜色铺在地上,我劝你还是选白色吊顶会比较稳妥。”他忽略掉她烦乱的拧眉,神色自若地当她的顾问。

曼芝心里很不舒服,那毕竟是她觉得挺得意的配饰,却被邵云嗤之以鼻,于是冷哼了一声,不理他,继续检索。

店铺的老板背对着曼芝,跟邵云挤眉弄眼,他淡淡一笑,又偷偷朝他摆了摆手。

因为有邵云在身旁,曼芝到底还是有些心浮气躁,心里一烦,便更加不得要领,于是索性换一家接着看,邵云只是不紧不慢地跟着。

她有点没好气起来,“你老跟着我干吗,不用上班的么?闲成这样?”

邵云也不恼,负着手踱到她面前,悠然道:“你还是邵氏的名誉董事呢,不照样溜达到这儿来玩?”

曼芝见他存心跟自己抬杠,也没工夫与他胡搅蛮缠,自顾自掉头挑选。

耳朵根却不再清净。邵云兴致盎然地对她看中的每种款式评头品足一番,曼芝恼恨之余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的确有点道理,可是要她当场承认面子上又有些挂不住,于是走了一圈,什么都没买成,这才着了急,只想尽早摆脱他。

她加快脚步朝卖场外面走,邵云在身后追问:“去哪儿?”

“吃饭。”她头也不回地回答。

他一听,立刻上前拉住了她的胳膊。

“你这是干什么?”曼芝吓了一跳,竭力挣开。

“带你去吃饭啊,吃完饭再回来挑。”

“我不去。”她很干脆地回绝。

每次都带她去又贵又华丽的餐厅,吃着拘谨不说,大把的时间都浪费掉了,她今天必须完成所有的采购任务。

卖场的外面挨着一溜大排档似的小食铺子,有家拉面馆生意不错,闹哄哄地围着不少食客,收银台处还排起了长龙。

曼芝挤过去,站在了队伍的最后面,心里浮起一丝小小的得意。轮到自己,怎么也还得十多分钟,她知道邵云素来不喜欢在这种地方吃东西,慢慢耗着吧。

可是很快就被他拽了出来。

她没有防备,差点栽了跟头,顿时火冒三丈,“你到底想怎么样?”

邵云拖住她不放,疾步朝左边走,嘴上道:“别在这儿吃了,不卫生。”

“不用你管!我喜欢!”她大声抗议,无奈怎么也甩不开他。

她是真的恼了,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他怎么总是这样自说自话,不顾别人的感受!

她咬牙切齿地嚷:“我警告你,再不放手,我就,我就……”

邵云闻言,忍不住回头望着她,眼神里含了丝戏谑,“你就怎么?”

一直被他挟持进了肯德基,曼芝都没想出来下半句威胁他的话来。

他们已经离婚了,从此再也不相干了。话说回来,即使没离婚,她似乎也总是奈何他不得。

找了个空位,邵云把僵硬的曼芝强按上去,才放柔声音道:“想吃什么,我去买,这里很快的。”

一个上午都在走路,刚才又跟他争斗了一番,她也确实饿了,一饿就容易乏力,店堂里又飘着炸鸡的酥香。

“随便!”她答得有气无力,不再像刚才那样气势汹汹。

邵云端详着她的面色,不觉笑了,笑得很灿烂,也很温柔,可惜曼芝正眼都不瞧他。

明明队伍不短,他却很快回来,端了满满一托盘的食物。

曼芝懒得问,目光朝盘子里一扫,随手抓了个鸡肉卷过来,撕开包装纸,连啃两口,要迅速填补腹内的虚空。

邵云有条不紊地往可乐杯里插了根吸管,递给她,继而责备道:“那种地方,你也敢跑去吃?”

“我没你那么金贵。”曼芝赌气地回了他一句,又是一口狠狠咬下。

邵云笑着摇头,不再说什么。

吃了大半,他才慢条斯理地问:“听说,你去相亲了?”

曼芝正喝着可乐,哪曾料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一口气没喘匀,呛到气管里,狼狈地咳起来。

邵云赶紧拿纸巾替她擦拭,瞧着她面红耳赤的样子,又想笑又心疼。

好容易平复了咳嗽,一眼瞥见他含笑的眼眸,她顿时有些羞恼,“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实在拗不过嫂子,的确去见过一回。在一个小茶馆碰的面,半杯茶都没喝完,她就落荒而逃,对方的问题太直接,令她忍无可忍。

“怎么没关系?你现在掌控着邵氏一半的命脉呢。我可不希望哪次开股东会,杵个陌生人在会议室里。”他说得振振有词。

曼芝语结,沉默了一会儿,脑子才转过弯来,原来他今天找自己就是为了这事儿。

“你不是说以后不管我的事了吗?这算什么?”

邵云眼中星火闪烁,一扬眉,刚想说些什么,思路就被手机铃声打断了。

曼芝低头啜着可乐,一边听邵云短促地回复着:“嗯,好……现在不行,我还有事,帮我约晚上吧……好。”末了又补充一句,“你在‘和记’订个位子,晚上一起去。”

挂了电话,他看见曼芝已经拿餐巾纸在抹嘴,打算走人的样子,立刻皱眉道:“再坐一会儿,你急什么。”

曼芝张大眼睛看着他,“你不是有事吗?还不赶紧走?”

邵云有点无奈,不知道她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脸上逐渐庄重,他声音蓦地低沉下来,“我想把地产业务整个卖掉,正在寻找合适的买家。”

曼芝乍闻此言,吃了一惊,连抬杠都忘了,“为什么?”

话一出口就明白问得有点多余。邵云和叔叔邵俊邦在这个问题上争执多少年了,邵俊邦始终致力于地产的开发,而邵云则主张把投资力度倾向机械行业。如今,他上台才一年就迫不及待地要实现自己的理想了。

半晌,曼芝才又喃喃地问:“会有风险吗?”

“有。”他答得很肯定,然而如果不试试,他是绝不会甘心的。

曼芝了解他的脾气,只得沉默。这两年,她也学乖了,很多事情不是她干预得了的。强行介入不过是自寻烦恼,不如顺其自然。

看了看时间,曼芝还是起身要走,她还有一堆自己的事情。

邵云随她一起出来,然后跟着曼芝重新向卖场里走。

到了门口,她停下脚步,回身望着邵云,他的脸上还浮着微笑,可是她却神色凝重,“邵云,你没必要这么做。真的,我们……已经离婚了,我只想好好地、安静地过日子……你也一样,得有自己的生活,不要总是想着过去了。你……明白吗?”

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从此以后,他们两不相干了。她望着他脸上的笑容逐渐褪去,心里也涌起难过,可是她不得不这么做。既然决定了要重新开始,她便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牵扯不清的瓜葛。这样徒劳地拖着,对谁都不好。

邵云沉默地看着她从自己身前走过,然后渐渐消失在卖场拥挤的人群里,心情一下子沉入谷底。

周围很闹,人来人往。抬货的,大声喧哗的,车子隆隆的发动声,唯有他,木头人一样地伫立在那里,仿佛置身于无人的荒漠,已然失去了任何表情。

第三十章 十表白

她又开始恍惚,那句话根本未经大脑,冲口而出:“如果我说,我所谓的杨过……是你,你会信吗?”

接触,吃饭,洽谈,无数个轮回之后,邵氏的地产业务终于觅到了靠谱的买家。签合同的前夜,宾主约在龙城酒店聚餐,就某些细节和分歧再行磋商。

谈得还算顺利,包厢内颇有点其乐融融的味道。

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邵云突然来了兴致,又往自己杯子里倒了半盅白酒,然后端着站起来离座而去。

孔令宜冷眼旁观,只觉得蹊跷,而邵云已经和对方的胡总铆上了。

胡总是南方人,看见白酒就想往后闪。他说不过邵云,只得一边摇头一边笑道:“不管怎么样,都得邵董你先喝。”

邵云也不含糊,豪爽地一扬脖,手里那半杯白酒,喝得一滴不剩。他把空杯子倒置过来,笑嘻嘻地给众人看,大家于是噼里啪啦地鼓掌。

孔令宜对着李副总耳语了几句,起身道:“实在不好意思,邵董晚上还有个会,得先走一步。我在五楼的KTV已经订好包房,一会儿李副总会带各位老总上去,希望大家玩得尽兴。”

话说得漂亮,其实谁都看出来邵云已经微醺,于是没有强留。

邵云明白她的用意,只是笑着,没有反对,临走还彬彬有礼地客套了一番,才随孔令宜出来。

走出电梯,孔令宜想去扶他,邵云挥挥手,睥睨了她一眼,仍在开玩笑:“我有这么不中用么?”

孔令宜无奈,不知他今天为何这样反常。

开了车门,他直接往驾驶座上钻,孔令宜也上了车,在副驾上坐定。

他没有立刻发动车子,却伸出双臂往方向盘上一趴,然后将脸顺势埋上去,就这样不出声,默默地趴在那里。

孔令宜在旁边看着,有些担心,等了他一会儿,才道:“还是我来开车吧。”

邵云静静地伏着,口齿却很清晰,“我没醉。”

“你这是怎么了?”她焦虑起来,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或许这次真的是压力太大。

“合同还没签,如果你不想卖,不是没法挽回的。”她尝试着劝他。

邵云埋在臂弯里的面庞抖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可是脸上的肌肉太僵硬,简直控制不了。他只是觉得难受,浑身都没有劲,终于仰起脸来,歪头望了望身旁的孔令宜,神色倦怠,“你自己回去吧。我还有事,不送你了。”

孔令宜有点发蒙,而邵云已经坐直身子,很快发动了车,只等她下去。

她疑惑地盯住他,不确定地问:“你真的可以吗?”

他尽量保持绅士风度,向着前方强笑了一下,“没问题,你走吧。”

她坐在那里不动,他喝了多少酒,她知道,“你去哪儿?或者,我送你过去再……”

他终于转头瞪住她,忍无可忍的样子。

通常看到邵云这样的神情,孔令宜就明白已经到了他的极限。她轻轻叹了口气,尽管仍是惴惴不安,但她是听惯了他吩咐的,于是只得下车。

脚还没完全站稳,车子已经风驰电掣般驰了出去。

他的脑子还算清醒,认准了一个方向使劲开,不断超车,连闯了两个红灯。抬眼就能看到摄像头,他居然还能意识到大概会扣分,可他并不在乎。

一个月了,他整整忍了一个月,不想、不过问任何跟她有关的事。她要真正的自由,那么他就只能给她。

他从来没有试过去忍耐一件事,那不是他的人生信条,可是现在,为了曼芝,他必须努力去尝试,但是只觉得辛苦。可是他也终于意识到,他根本做不到。

车子准确地停在了曼芝住宅的楼下。

他从车里探出头去,望一眼三楼的那个窗户,漆黑一片,曼芝还没回来。

他有她大门的钥匙,一直带在身边,可是从来没用过,怕吓着她。

就这样待了一会儿,脑子里乱乱的,理不出个头绪。

他摇下车窗,右手已经很习惯地取了烟出来,啪地点上,不抽,仅是夹在指间。手搁向窗外,看蓝色的烟雾袅袅地腾升上来。

一支烟燃尽,他蓦地想到曼芝可能还在新店,最近她一直在忙装潢的事,于是掉转车头就离开。

在申宁路上开了一段,远远地就看到她新选的店面,果然灯火通明。装潢还没完工,灯箱却早已做好了挂在门外,“花间”两个字很有些气势。

把车在路边停好,他下来,庆幸自己还不是十分醉,过马路时尚能准确地避过来往车辆。

邵云走进店堂,装饰已经初具规模,眼前白花花的,大约刚上过墙粉。他没有看到橘红色的地砖,几个转角的地方用木料搭出来的货架看着倒很新颖别致,整体风格也顺眼了许多。

店堂里没有人,他茫然四顾,终于在右边的圆弧楼梯下看见了曼芝。她被磕磕绊绊的小型脚手架挡着,身旁还站着一个大男孩。

圆弧楼梯还只是雏形,店堂挑高近六米,所以可以隔两层。

曼芝头上扎了块挡灰的小方巾,头发整个盘了起来,她侧对着店堂中央。隔着横来竖去的条纹,邵云能看到她清秀的面庞和白皙的脖颈,她正与那男孩肩并肩地看他手上的一份图纸。两个人挨得极近,几乎是头碰着头。小伙子戴了顶棒球帽,帽檐却在脑后,从背影上看有点痞,说话声音却很直爽,“我觉得栏杆还是用木质的比较好,二楼的地面没有用混凝土强化过,直接在钢梁上铺了地板,承重一定会受影响。铁扶手太重了,有点悬。”

曼芝垂着头,使劲看图纸上的数据。她很喜欢铁质的雕花楼梯,可是,如果真的威胁到安全,也只能放弃。

曼芝到底没能省下钱来,店堂依照她的要求装了一半,自己看着就气馁不已,怎一个土字了得!

最终还是全部包给了装潢公司重新来做,包括材料和人工。好在负责她这个场子的项目经理小夏十分尽责,从出设计图纸到现场施工,基本没让她Cāo太多的心。之前她自己指挥一个半路出家的装修队按着她的想法来实施,结果沟通吃力不说,做出来的东西更是面目全非,根本没有想象中美轮美奂的感觉。她只得认了命,明白自己不是那块料。

邵云朝着两人的方向很重地清了清嗓子,还是小夏先回过头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找谁?”

曼芝听到他的问话也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来。

邵云一见她的表情,就不得不费力地解释,“我……在附近吃饭,顺道过来看看。”

曼芝不语,眼神里却含了一丝怀疑和疏冷,她不再相信有这么巧的事。

小夏的目光来回地瞟,轻声问曼芝:“你认识他吗?”

她极低地“嗯”了一声,然后恢复自然的口吻道:“好吧,就听你的,用木质楼梯——那么,白墙呢?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它变得亮丽一点,不要总是这么单调?”

“嗯,现在有一种工艺叫金属烫花的,就是在墙上镂刻金属的图案,可以保存很长时间,如果有一天不喜欢了,清理掉也很方便。”

曼芝眼前一亮,“那倒不错。”继而又担心,“但是……会不会很贵啊?”装修里的欺诈门道实在太多,她都有些怕了。

他们聊得兴起,完全把邵云抛在一边,简直拿他当空气。

他有些烦躁起来,酒精也开始起作用,眼见曼芝和小夏越谈越投入,忽然心生醋意,于是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嘴,每每截下小夏的话,冷嘲热讽一番。小夏从诧异到无奈,而曼芝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最后她隐忍地对小夏道:“就这样吧,不早了,你先回去,明天再说。”

小夏疑虑地瞟着邵云,不明白他的来路,低声问曼芝,“这人到底是谁?你一个人在这里会不会有危险?”

曼芝朝他笑笑,“没事,你走吧。”

小夏一离开,曼芝就拉下脸来。她还是不理邵云,俯身将地上的杂物归拢到一处。

邵云走上前,涎着脸问:“这么晚了,你饿不饿?不如,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曼芝根本不想睬他,理好物品就去关门窗,天气预报说今天夜里可能要下雨。

她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她觉得烦,猛地顿住脚,回身面向他,“你到底有完没完?”她很累,不想跟他纠缠。

“对不起。”看着她厌烦的表情,他口干舌燥,全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自己很笨拙。

曼芝吸了口气,忍耐下来,走到门口,手按在大灯的开关上,对着他说:“出来吧,我要关门了。”

她啪的一声摁灭了灯。刹那间,眼前一片黑暗。

曼芝去拉卷帘门上的扣,门太新,轨道不怎么顺畅,她拉得有点费力,踮了脚,使劲去够。

邵云还站在门内,站在那一片浑浑噩噩的黑暗里,眼睁睁地看着她要在两人之间拉上一道屏障。

他忽然绝望不已,寻觅了这么久,终于认清是她!只有她,才能让他心甘情愿低下骄傲的头颅,只有她,才会让他有幸福的感觉!可是,他清醒得迟了一步,她已经不再爱他!从今往后,不再跟他共此天涯!

他感觉到痛,不由自主地吸了口气,蓦地伸出手,将她拉进门里,不管不顾地按到墙上,狠狠地俯下头去狂吻。

她的唇还是那样甜美,令他迷恋。就像数年前他第一次吻她时一样,没有丝毫的改变。他有多久没吻过她了?他有些迷糊,仿佛上一次亲她只是昨天的事情。

曼芝完全没有料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发蒙,脑子里轰的一声响,只顾手足无措地承受。

鼻子里闻到酒气,她才知道原来他醉了。她心里很乱,本能地想要抗拒,可是竟有些不忍心。

他还爱着她!

曼芝并非心狠之人,只是这些年逼着自己凡事委曲求全,几近麻木,如今终于得到解脱,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只想远远地逃开曾经缚得她快要窒息的牢笼,能好好地喘息。

她知道邵云爱她,可跟着他,她只觉得累。走到今天,她所要的不再是虚幻的爱情或是所谓的名利,只企求能有一份属于她自己的宁静,可以随心所欲地活着。

他吻得很深很持久,像个任性的孩子,牢牢地不想放开她。渐渐地,她喘不过气来,终于下狠劲推开了他。

他是真的醉了,一点脚力没有,被她推开的那一刻,脚步竟然踉跄了几下,但最终还是扶住墙根站稳了。

两个人维持原来的姿势,在黑暗中静默。那才关了小一半的卷帘门外,远远的街灯的亮光和来往的车灯的光线投射进来,影影绰绰地照在邵云的脸上,忽明忽暗,看不甚清,唯有眼眸中的两点晶亮,像两簇灼人的火焰盯住她,带着深深的痛楚。

曼芝怔了好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你就不能放过我么?”

邵云垂下头,连带眼里那两团火苗也被遮掩起来,扶在墙上的手掌紧握成拳。

她终于还是推开他,即使他那样爱她!

她脸上的无奈和从前一样,皆因为他的干扰。他爱她,可是他总是成为她的干扰。

邵云深深吸了口气,也许今晚他真的醉了,因为竟然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好吧,如果你真的把我看成是个麻烦,那么……我答应你,以后……绝不再来烦你。”

他看到曼芝眼里复杂的神色,说不清是怜悯还是难过。他只想苦笑,在她面前,他已经没有自尊可言,他只要她爱他,就像他爱她一样,可是很难,真的很难!

曼芝依然是沉默地望着他,用她那一如既往的清澈而宁静的眼神。

他听见自己懦弱的声音又在低低地开口:“只是曼芝……偶尔,我也会累,会觉得烦,如果是那种时候,我来找你……像朋友那样……请你……不要把我推开,好吗?”

渐渐地,他看见她脸上有晶莹的泪光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不禁抬手去抚摸她的面颊,却真是湿的。

她终于对着他重重地点下了头。

店里到处是粉尘,也没有椅子,于是他们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他不记得坐了多久,也不敢多说话,只是静静地傍在曼芝身边,希望就一直这样下去。

后来,天上飘起了雨丝,她坚持要回去,且坚决不让他开车。

她替他拦了辆的士,他没有逞强,乖顺地坐了进去。

夜间的点歌台悠悠地放着动人的流行歌曲,他听得昏昏欲睡,可是有一首歌却让他想笑——《有一种爱叫做放手》。阿木苍凉的嗓音一再地重复那一句话,酣畅淋漓,而他忽然很想唾弃。

放手,会很痛,很痛……他刚刚就尝到了那滋味。

无论准备工作做得有多充分,地产业务的剥离还是在邵氏引起哗然。连邵雷都沉不住气了,忧心忡忡地问邵云:“哥,这样做的风险实在太大,你真的有把握吗?”

邵云不悦地挑了挑眉,盯着一脸愁态的邵雷反问:“那么你告诉我,做哪一行是可以保证无惊无险、一帆风顺的,有吗?”

邵雷哑然。他一贯无条件地支持大哥作出的任何决策,只是这一次,听到的负面声音太多,不得不提出自己的疑虑,但看邵云铁板钉钉的态度,知道自己根本无法左右得了。

邵云拍拍他的肩,缓声道:“小雷,我明白你担心什么,但是这件事我知道该怎么做,你管好自己就行了。”

邵雷最近一直在忙着筹办婚事,本来希望结婚后还能跟母亲和哥哥住在一起,到底热闹些,没想到上官琳坚决不同意,一定要他搬出来独立生活。虽然未来的婆婆申玉芳是个性情极好的老人,但上官琳自认没有曼芝那么好的脾气,万一将来婆媳关系处不好,反而伤了彼此的和气。邵雷拗不过她,只得去跟母亲商量,申玉芳虽然觉得遗憾,但也不想因此让儿子为难,况且,对她来说只要孩子们过得开心,她就知足了。

新房刚刚选好,接下来还有一堆事要Cāo心。邵雷明白哥哥话里的意思,他本就是发发牢骚而已,听邵云这么一说,也就放弃了担忧。无论如何,对哥哥的能力,他还是有信心的。

临出办公室,邵雷还不忘叮嘱一句:“今天可是星期五,记得早点回来,大嫂来接萌萌呢。”

邵云沉默了片刻,却道:“我晚上有应酬,不回去吃晚饭,你们不用等我。”

邵雷很意外,不免多瞅了他两眼,奇怪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喜形于色,反而越发沉静,甚至面色有点僵硬。

张了张嘴,本想再说两句,可邵云已经低了头,沉湎于文件中了。

邵雷无法,想想他这一阵的压力,的确很大,反常也在情理之中。最终没有多嘴,小心翼翼地出去,还悄悄帮哥哥关紧了门。

毕竟是家族式的企业,反对的声音再大也无济于事,永远是坐在最高位子上的那个人说了算。但是邵云也清楚,这次自己是逆流而上,如果最后搞砸了,也许邵氏将无法翻身。

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处理地产转卖所带来的需要善后的种种事宜,包括与买方的手续变更、人员重置、各类由此而引发的人事纠纷等等,他把这堆麻烦一股脑儿推给了原来管地产业务的李副总全权处理,自己则全身心地投入到新项目的开发之中。

这天一大早,刚踏进办公室,邵云就问孔令宜:“设备购买进展怎样了?”

孔令宜立刻起身答道:“德方的确认函今天早上刚收到,BOH公司已经通知我们可以去验货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早就打印好的确认文件递给邵云,继而征询他的意见:“是不是要给时副总和卢工订机票了?”

邵云瞟了她一眼道:“多订两张,你跟我一块儿去。”

孔令宜十分意外,邵云想亲自去无非表明他对这个项目的重视,可是自己……一想到要去那个曾经记录下她欢笑和泪水的国度,孔令宜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停顿了一会儿,低声问:“我可以不去吗?”

“你是现成的翻译,当然要去。”他审视她的面色,锐利地问,“你在怕什么?”

孔令宜强笑了笑,不觉自问,是啊,自己在怕什么呢?

四年的时光一晃而过,可是那些记忆里的画面仿佛就在眼前。然而她内心清楚,那也不过是属于她的尘封的回忆罢了,所有的过往都已远去,无法追溯,现实里,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况且,他们这次去的不是柏林,而是位于巴伐利亚州的一个小镇——班堡。

有什么样的老板就有什么样的员工,一周后,孔令宜就办妥了所有出行手续。

又一个周一的上午,邵云精神抖擞地携了三位下属登上了前往德国的航班。

十一个小时的飞行,先抵达法兰克福机场,然后又转乘当天正午的火车赶往班堡。一个半小时之后,他们终于踏足目的地。

虽然和BOH公司约好是次日会面,但他们到的这天,德方公司还是派了专人在车站迎接,然后殷勤地送至酒店。

到底是长途跋涉,且时差还没倒过来,四个人都很累了,于是邵云拒绝了供应商热情的晚宴邀请,各自回房休息。

洗浴过后,也不过当地时间的下午四点。累过了头,邵云的精神反而有些亢奋,也或许是这次的出行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房间外面是一个很漂亮的圆弧阳台,小巧而精致。傍着栏杆远眺,多瑙河近在咫尺。

班堡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也是二战中为数不多的被完好保存下来的古建筑之一。这全仰仗了多瑙河这个天堑作为阻挡,当年班堡人把军队赶出去后就炸毁了通往老城区的所有桥梁,避免了军队的入侵,也躲过了生灵涂炭。

邵云突然很有兴趣,想去河边走走。他很快换好衣服,走出房间。

走廊上,一眼瞟见老卢在那里探头探脑,邵云起了玩兴,轻步过去,趁其不备,猛击了一下他的后背,把老卢吓得浑身一哆嗦。

“在这里干什么呢?”邵云含笑相问。

“嗨,无聊呗,电视全是德文的,找个英语频道都难。即使有英文频道听着也费劲。”老卢唠唠叨叨地说着。

“那跟我一起出去走走,晚上咱们就近找个地方好好撮一顿。”

老卢呵呵笑道:“那敢情好,索性把时副总和小孔都叫上,小孔是咱们的嘴巴,没了她可不行。”

两人分头去找人。

邵云去敲孔令宜的门,她很快出来,也已经洗过澡,换了身休闲的衣服,不再是中规中矩的职业女装,于文静婉柔中透出一丝娇媚。邵云倒是第一次见,随口夸了一句,没想到一贯处变不惊的孔令宜还微微脸红起来。

出了办公室,大家都比较放松,尤其又是在这样的异国他乡。

除了孔令宜,那三个都是初来德国,打量着这静谧的小镇。走出去没多远就看到大片的树林,时副总感觉不过尔尔,“到底没有中国热闹,除了空气好点儿。”

老卢道:“小孔,你以前不是在德国读书的么,这回巧了,正好给咱们做向导。”

孔令宜从前的确来过这个小镇,这里也算德国的名胜古城之一。那时候她和Godern都还在上学,一有假期就双双挎个背包,到处游山玩水。

她了解得不多,三言两语地讲完,大家就开始东拉西扯。

渐渐地,她和邵云落了单,走在时副总他们后面。

邵云侧过脸望了望多瑙河泛黄的水面,不觉失笑,“以前听《蓝色的多瑙河》,总以为多瑙河真是蓝色的,没想到却是这样混浊,还不如我们容湖的水清澈。”

孔令宜也是抿嘴一笑,“所以,很多事情都只是人们的想当然,跟现实出入太大。”

邵云深以为然。

小镇的绿化很好,触目所及,都是大片的绿色,让人的心情不能不好起来。

就在这样美好的景致里,邵云自然而然地问:“令宜,你来邵氏多久了?”

孔令宜低头算了算,然后答:“快五年了。”

邵云仰起头,似乎叹息了一声,“五年?已经这么久了。”

她平时是不太想这样的问题的,只是这时候听到他的一声轻叹,心里竟似被什么东西搅动了一下,有小小的涟漪荡漾开来。

果然,他接着道:“你应该为自己考虑一下了,我是指……你的个人幸福。”

孔令宜的心跳明显加快,没有立刻回答他,过了片刻,才道:“为什么忽然想起说这个?”

邵云远眺着前方葱郁的林梢,很直接地说:“我觉得戴轶舫人不错。”

孔令宜刚刚凝聚起来的一点热意在瞬间化为灰烬,默默地扫了他一眼,不明白他是真的在关心自己还是在试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的声音陡然冷下来。

“他对你很有心,几次跟我通电话都委婉地提起你……不妨考虑一下。真的,很多女孩都是在不经意之间错过了良机。”他语气真诚。

孔令宜绷着脸不语。

她的缄默让邵云多少有些尴尬。他头一回对女孩子做这样的劝说,纯粹因为她是自己如此看重的下属,跟随他这么多年,任劳任怨,他希望她能有个好归宿。

孔令宜觉察到了他的不安,也哑然失笑,有些不明白自己的恼意究竟从何而来。他是她的老板,他很关心她,仅此而已。

“有些东西不能强求。我可能……真的是所谓一见杨过误终身吧。”她最后用这样半是戏谑的口吻巧妙地进行了化解。

邵云本有些后悔刚才贸然提起这个话题,总嫌有些唐突了,此刻见她神色和缓,心情也骤然放松下来,唇角一勾,笑道:“哦?那么,谁是你的杨过?”

她被这句话问住,也开始迷惑起来,到底是谁?是记忆中那个曾经令她欢喜令她心碎的Godern,还是眼前这个始终笼罩在迷雾中看不真切的上司?

有了经验丰富的时副总和善于怀疑一切的老卢在场,设备的验收进展得缓慢而仔细。

短短几天的接触中,他们也充分领略了德国人的严谨,每一种性能都得到不厌其烦的展示。而老卢更是对他们的生产线大加赞赏。孔令宜向德国人转述了他的佩服和惊奇,德国人颇为得意,但当老卢继续追问技术细节时,那位胖胖的威尔默斯先生便怎么也不肯说了,只是一再地向他们保证,不用怀疑,设备可以完成他们期望的任务。

老卢对邵云轻声嘀咕:“我敢打赌,他们的这种机械臂绝对运用了应力分析的原理,可惜没办法搞到那些参数啊!”他对此深表遗憾。

邵云淡然一笑,嘴微微朝边上一努,“你往他身上下下工夫不就行了?”

老卢一愣,循着他所指的方向瞥过去,顿时恍然大悟。原来陪同的人员中有个华裔,这两天有很多Cāo作都是他来完成的,但此人比较沉默,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存在。

邵云似笑非笑地又低声抛给他一句:“试试吧,怎么说也是同胞,再不济——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说完,笃定地跟上了威尔默斯。

验收到第四天,邵云有些耐不住,惦记着公司,急着想回国,于是他们加快了速度,每天都做到很晚。饶是如此,还是又多花了三天的时间。

等到所有流程都走完,邵云就通知国内财务部立刻打了货款的90%到德方账上,这批设备便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被安全包装好后送上了货车。

直到此时,一干人等才真正放下心来。

明天就要离开,最后的一晚大家都比较放松,于是由邵云做东,去了当地一家颇有些名气的餐馆,据说是1587年创建的。

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德国女子,壮实憨厚,能一手端三个盘子出入自若,给的菜分量很足,味道也不错。他们用餐期间,她不断过来热情询问是否满意。大概在这个寂静的小镇上一下子出现四个亚洲人于她也是件稀奇而高兴的事。

吃完了饭,觉得不尽兴,于是又要了啤酒来喝。

班堡盛产一种很特别的烟熏啤酒,酒精浓度比一般啤酒要高,入口微苦,但很爽口。

又坐了一会儿,老卢神情鬼祟地起身要走。原来他和那名姓鲍的华裔早就暗中来往了多次,言谈之下竟然一见如故,颇有相见恨晚之意,临走前还是觉得不过瘾,于是又相约了出来。

时副总嚷着一起去,他可不想夹在邵云和孔令宜中间当灯泡。邵云耸耸肩,不多干涉,随他们去了。

坐在二楼古旧的店堂内,啜着酒看窗外小镇的灯火,如同星光点点,有点不真实。这让孔令宜想起以前读书那会儿,和Godern去Fussen小镇看NeuschwansteinCastle,是座白墙蓝顶的神话城堡,点缀在阿尔卑斯山脉中,美得如同从仙境中走出来。

其实并不觉得心痛,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了,即使当时从心底流出来的是血,也早已凝结成疤,感觉不到痛,只有木然。然而此时还是觉得脑涨欲裂,那么多年,她浑浑噩噩地走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仿佛一直在沉睡,有一天却忽然醒来,而且无比清醒,于是觉得惶恐,为自己曾经的“放纵”。难道那个人对自己不负责任,就可以成为他放弃自己的理由?

她一杯杯地灌酒,直到对面有人出言阻止:“令宜,你喝太多了。”

她迷蒙地望过去,他的声音此时听来很有磁性,可是他的脸乍然出现在面前,令她很难适应。如同将现实与记忆重叠,而他竟然出现在了回忆中,那样的不真实。

只是恍惚了一下,她就笑了,不真实也无妨,眼前的邵云,令她觉得亲切。

她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只感觉脑子涨,身上也开始发烫,耳边嗡嗡地含糊不清,烟熏啤酒的后劲果然足。

“我送你回去。”邵云终于果断地起身把她拎起来。

她觉得自己没醉,因为还能感觉到他如何搀自己下楼。她紧紧地靠在他身上,还能闻到他散发的淡淡的浴液的清香和一丝烟草的气息。

“原来是他?”她有些疑惑地自问,没有前因后果,只有这一句话不断地旋绕。

终于回到酒店,邵云把她送进她的房间。

她一直对着他笑,可是他一点不领情,只是绷着脸,把她强行按到窗边的椅子上然后去给她倒了杯水。

把水杯搁在桌上,看她神色尚好,转身想走,只扔下一句:“早点休息。”

她没有喝,忽然很恼恨,他总是这样,对自己若即若离。她以为有了希望,可他什么都不说,什么表示都没有。

心里刹那间明如星火,这么多年了,让她伤心难过的那个人竟然早已不是Godern,而是他!

她踉跄地站起来,扑上去缠住他。他惊愕地回身,不知她要干什么,紧张而尴尬地阻止她。

她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完全失了常态,仿佛有股潜藏已久的怨气终于有了发泄的出口,于是不管不顾。她只想让他知道,她有多恼他。

她甚至扯裂了他的衣服领口,终于听到他的暴喝:“孔令宜,你冷静些!”

世界真的在瞬间安静下来,她颓丧到极点,猛地趴在他xiōng口放声大哭,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不断地淌,分不清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觉得欣慰,因为他没有推开她,只是僵硬地杵着,木头人一般。

眼泪像开了闸的水一样疯狂地倾泻,枕在他xiōng口的面庞触到一点冰凉和疼痛,她觉得难受,于是转动头扫了一眼,是他颈脖里的挂件坠子。圆圆的一枚铂金戒指,用黑皮带子穿了缚在颈中,末端折射出一点晶亮,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没有反应过来,还想埋首回去,可是他终于推开了她,有点过于坚决。

他把她重新拽到椅子上,“你好好休息!”他嘶哑地出声。

她在恍惚的泪眼中依稀望见他整了整衣衫,然后推门离去,心里顿时被抽空了。

她昏昏沉沉地坐着,脑子里很僵,无法思考,也就省了许多烦恼。躯壳累极了,根本不想挪动,于是她顺其自然,在椅子里蜷缩了一夜。

凌晨时分,孔令宜突然醒来,浑身酸痛,鼻子有点阻塞,大概是着了凉。更糟的是,记忆慢慢复苏,清醒的那一刻她简直无地自容,昨晚的自己,如此狼狈不堪。

呆呆地在床上坐了很久,才感到身上的不适,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脑子终于重新恢复了运转。

她没去餐厅用早点,也没有人来叫她,在极度恐慌和羞惭过后,反而冷静下来。很多念头挤进来,有点杂乱,来不及理清,她明白最要紧的还是如何化解与邵云之间的尴尬。

在房间里徘徊无措了良久,孔令宜终于咬了咬牙,决定主动去找邵云,不管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她都觉得有必要开诚布公地谈清楚,不声不响地略过从来不是她的处事风格。

邵云给她开门的刹那,脸上也是一丝无法掩饰的尴尬,这让她有一瞬间窒息的感觉,但她匀了口气,控制住了。

“准备得怎样了?”她尽量让自己的微笑显得自然一些。

航班订在下午一点,他们有充足的时间收拾行囊。

邵云的尴尬只是一闪而过,确切地说是她的自然感染了他。他闪到一边让她进门,咧嘴笑道:“没什么可收拾的。”

他用速热器调制了两杯咖啡,递了一杯给她。速溶咖啡有些粗糙,不是他喜欢的口感,但他有早上喝咖啡的习惯。

邵云随口问她上午有什么打算,老卢和时副总一早就去逛了。

她将咖啡捧在手里,发现现实情况原来没有她想象的难堪。某些时候,难以逾越的不是困境,而是自己。

邵云端着杯子去阳台上凭栏啜着,他喜欢这样的姿势和眼前静谧的景象,感到真正的放松。

他的背影并不魁梧,可是却很硬朗,传递出坚毅和力量。

她还是在他身后开了口,“对不起,昨晚上,我……”

“我已经忘了。”他说得轻描淡写,甚至没有回过身来。她不过是为了得不到而伤心,跟自己一样,他不介意。

这样的答复令她心生感激,又无限怅然。她又开始恍惚,那句话根本未经大脑,冲口而出:“如果我说,我所谓的杨过……是你,你会信吗?”

她只是不甘心,想做一次尝试,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因为像昨晚那样的契机,以后不会再有。

邵云背对着她,并不动弹。她于是深深吸了口气,等待着,希望,或是失望。

虽然她的口吻近乎玩笑,但如此长久的沉默还是为这样的对话渗入了一丝真实性,令他不得不正面回答。

他终于转过身来,面向她,“令宜,如果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我向你道歉。”

所幸,他在她的脸上读到的不是昨晚那样的歇斯底里。此刻的她面色沉静,这样的孔令宜是他所熟悉的,虽然他明白,倘若她真的有意于自己,那么他的回答该有多伤她的心。

邵云看着孔令宜,她却觉得他的眼神根本没有落在自己身上。他的眼中失去了往日平和的温暖,带着点疏冷,也许仅是一丝微薄的凉意,但足够冷却她的热情。

“为什么?我不够好么?”她的话音中依旧保持着笑意,让语气显得不那么沉重,更像是某种闲聊。对于自己此刻把持的这份镇定,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异。

“令宜,你很好,只是我,这辈子只学会了爱一个人,再也没办法看到别人。”他的嗓音低沉忧伤。

孔令宜静静地听着,脑子里还是传来星星点点的胀痛,也许,只是昨晚宿醉的恶果。

“是谁?”她这样问,纯粹是出于本能,好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步步地去揭开答案。然而喉咙还是有点紧,以至于嗓音听起来有点变调。

邵云却没有回答,那个人如此决绝地将他推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倏然间想起了他颈脖里的挂坠,那枚铂金女戒,犹如漆黑的夜空中划过一道明亮的闪电。她何其聪明,电光石火之间,蓦地明白了那人是谁。

“苏曼芝,对吗?”连声音都有点抖,因为没有想到最终还是她!

他不做声,过了一会儿,却将头低了下去。于是她觉得什么都不用再问了,所有搞不懂的疑惑都有了顺理成章的答案,他和苏曼芝,原来会是这样!

她没有当场流泪,甚至连失落的感觉都已然失去。也许,第一次感情的挫折太深,已经带走了她所有的能量;也许,昨晚她就把该发泄的郁气都已经挥发精光;也许,内心深处,她早就已经意识到这件事的不可能性。

更重要的是,她没有跟他开始过,所以还没有输到不留底线的地步,一切都还可以控制。

静默得有点可怕。然而,就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中,她突然笑了出来,换了轻松的口吻对他道:“别紧张,我跟你开玩笑呢。”

只这一句,就将空气中原本凝聚的抑郁消弭于无形。

他如释重负地对她报以一笑,不管她所言是真是假,他都希望是真的,他不想失去这个左膀右臂。可心里却还是思绪翻腾,如果没有曼芝,自己是否会爱上她?

可是,如果没有曼芝,他大概至今还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吧。那样的自己,又怎么可能入得了孔令宜的法眼?

如果没有曼芝,他也许至今都不懂爱为何物。是曼芝改变了他的人生,也教会了他究竟什么是爱!

邵云是无从得知孔令宜此时的心境的,尽管她面上还带着微笑,却难掩一丝牵强。也许她要离开的心就是从这一刻真正地生了根,牢不可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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