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田半亩 - xp1024.com
《花田半亩》


2002年12月14日:有关咖啡

有关咖啡

什么时候开始喝咖啡的呢?我早已记不得了。

关于咖啡的最早记忆恐怕是在爷爷屋子里那套包装精美的咖啡礼盒上了。漂亮的盒子里有两个罐子,一罐是纯咖啡,另一罐则是伴侣。不知是谁送来的,爷爷却是没有喝咖啡的习惯,在他眼中咖啡那苦苦的滋味是怎么也比不上他手中那壶茶的清香。于是,精美的礼盒便被冷落在了角落里。我想它绝未料到自己会遭受这般的冷遇。终于有一天,爷爷奶奶意识到那咖啡若再不喝便要坏了,一辈子勤俭的老人怎能接受这样的浪费呢?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做出最后的选择,但他们却只取出伴侣冲开来喝,据奶奶说那味道有点像奶。于是后来几个月,爷爷***早餐便成了伴侣加油条。而那罐纯咖啡就那么一天天地在罐子中渐渐坏掉了,它是爷爷奶奶宁可视其浪费也不能接受的。

都说咖啡是苦涩的,而我对于它最早的记忆却偏偏怀着几分温馨。

后来,是我的初中时光。那时,一切都是很朦胧,对于未来,谁也没有把握。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自己考不上高中,我曾经和我的一位朋友说:“我前边是一片黑暗,我不知道自己会走去哪里……”没有原因的,我就那么在阳光里莫名地担心着、迷茫着、挣扎着……一种单纯的近乎于绝望的东西整日笼罩在我心头。或许正是那对未来的担忧在不知不觉中引发了我对生活的最初的一些思考。未经世事的我也会偶尔坐下来静想些事情了,于是偶尔也会去麦当劳买杯咖啡来喝,加入很多奶,再续很多次杯。初衷只是觉得在咖啡的味道中来看这世界会纯明清澈了许多。

混混沌沌地就走到了中考面前。

同学们都喝起了咖啡,却不是去麦当劳。那是一种易拉罐装的咖啡,味道还不错,只是冬天喝起来太凉,而且它价格也不很便宜。至少对于我来说是这样的。我便买了速溶咖啡到学校冲着喝,那时正值隆冬,午后一杯香喷喷的热咖啡是再诱人不过的了。我的几个朋友也都加入了我的行列。于是,在被冬日的太阳照得泛着冷光的楼道一角,每天都多了几个单薄的捧着盛有咖啡的纸杯的身影,不时在初三楼道的凝重空气里嗅到几缕苦甜苦甜的香气,传来偶尔的一两声放肆的笑。初三的那个冬天就这么在苦与甜,冷与暖,凝重与活泼的协奏中过去了。

春天终于要来了吧。我们一个个走进一间腾空来充当照相室的教室,坐下来对着镜头微笑。在“咔”一声里印记下我们在那个冷冷的楼道中挣扎的最后一段时光。那天,我的头发很乱,一边的头发毫不留情地翘了起来,任我怎么努力也压不下去,焦急之中终于还是那样翘着一边的头发被印入了一寸的小底片里,或许是头发的缘故吧,我笑得也很不自然。这一串串场景,也一并伴着那如今仍能依稀闻到的速溶咖啡的味道被印在了我对于初中最阴晦的一段记忆里了。

正文2002年12月14日:有关咖啡(2)

就在中考来临之前,我却突然被宣布不能喝咖啡了,甚至,也不允许去上学,也许还不能参加那让我担心了三年的考试。这简直就是噩梦!但它又不是噩梦,我无法从噩梦中醒来,我面对的是真真切切的现实。于是,我的世界很久不再见咖啡。取而代之的是弥漫在苍白里的药品的味道,消毒液的味道……它们伴着刺眼的白色深深刺痛着我的心。

春天明明已经来了,怎么却又被锁在了窗外呢?这里似乎是被春天遗忘了的角落,只有那些柳絮似是怜惜我们这些被禁锢于屋子里的孩子而飘飞到我的床前,为我带来一些春天的消息。我的朋友们在最后冲刺中抽出时间来看望我,他们带来了鲜美的草莓,晶莹的果冻,飘香的果汁,却唯没有我们在那冬天一起喝的咖啡。我的心底却永远抹不去那飘散在凝重里的芳香。躺在洁白得怕人的床单上,我的心情始终无法平静,终日地胡思乱想着,有时竟会惋惜起那罐一天天坏掉的咖啡,我以为我也会在这床上如那咖啡一般一天天地坏掉。

还好,我终于没有就那么坏掉。在春天已经逝去的一个早上,我走出了那伤心的没有咖啡的屋子。屋外已是一派入夏的景象。我的春天呢?它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去参加了我曾那样担心过的考试,一切却没有料想得那么糟。我还是顺利地考入了高中。经过了那没有咖啡的日子,我的心变得轻松了,我不再为莫测的明天过分地担忧。我懂得了,过好每一天的生活。我学着怀着一颗如我最初在记忆中印记下咖啡时的心去面对生活。才发现,当我怀着一颗简单的心去看这世界,世界也就没有了那么多的烦恼,原来生活可以简单快乐地像一杯咖啡。

现在,我又捧起了那盛有咖啡的杯子,记忆如水从我心中流过。苦甜苦甜的气息又萦绕在我的身边,一支笔,一份心情,让我又回忆起这关于咖啡的所有。

有人也曾问我为何不去咖啡店品尝一番那地道的咖啡呢?咖啡店总是一派古朴的风格,灯光是昏黄的,精致的杯碟整齐地放置于格子桌布上等待着人们去在这般优雅之中享受那份情调,那份醇香。的确,那确是种享受,咖啡是属于那种格调中的,而我却从未走进过咖啡店点上一杯来临窗品味。或许那样的咖啡会别有风味,或许那才是真正的咖啡。而那却不是我的咖啡,我的咖啡是儿时那在精美中坏掉的咖啡,是在冷光里泛着热气的咖啡,是简单中苦甜苦甜的芳香。所以我不去品那经过太多装饰的咖啡,即使它很美,很美。

咖啡给了我冷夜里的温热,也给了我无数个不眠的夜。我在无眠中伴着它的芬芳回味着一段段有咖啡和没有咖啡的日子。或欣然、或心酸,却把生活沉淀得简单起来。心头掠过一丝说不出的滋味,原来也正是咖啡的味道。

或好或坏的心情,台灯之下,一支笔,一份心情,一杯飘香的咖啡,一颗平静安宁的心——或许这才是生活。

2003年10月25日:孤独

流光的灰白浅影·一

微冷的清晨,我坐在窗前写这些字。

孤独

孤独在门外徘徊,我不让它进来。

“当我一个人推着车走进那片黑暗时,我看见邻家的黑猫瞪着一对发光的眼睛正狠狠盯着我,那一刻,我怕极了……”她说这些的时候,声音微颤,目光里塞满了孤独,她还是这么年轻着的女孩子,那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她不愿一个人强装着勇敢经过,黑暗里,会有一双双恶毒的眼盯在孤独的外衣上。

孤独,它不是单纯的寂寞,寂寞是肤浅的,孤独却深刻。

你是否会记得自己的孤独?会记得在来时的路上有那样一片黑暗?

你曾强装着勇敢,把胆怯咬在舌头下边,像个盲目的人一样,从孤独中走过去了。没有人知道这一切,因为,孤独是你自己的,没有谁能真正了解。记得那一片黑暗吧,当她说起孤独,你便能够让她稍稍平静。

“我怀念原来的日子,如果我那时知道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希望每一天都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我希望每一天都有180个小时……”她说着,你默默心酸。那些日子竟然真的远远去了,一去不回。

也许,人就是这么可笑地活着。

经历一段日子,然后匆匆告别,又奔向另一段日子。在这中间,当你立在生活的缝隙里,安静地看一看,你会明白,已有太多太多的时光被抛在遥远的身后了,永远找不回。我们,就这么可笑地活,一年又一年,期许着明天,又怀恋从前。我们在每一个新年快乐地唱啊跳啊,却又在冷冷的夜知晓了青春正在悄悄告别。

你终究是匆忙长大了。和她的故事,一天天淡去。窗上挂着水蓝色的窗帘,记得14岁的炎夏你和她坐在清冷的小街上,那个下午你仰着一张稚气的脸对她说:当我搬家了,我会挂水蓝色的窗帘,风吹进来,一定很美……她微笑着听,也说起她的梦,她想要白色的窗纱。

而今,你正坐在这挂着水蓝色窗帘的房间,风吹进来,很美。就像你们一同经历的从前一样。

也许,只因为你匆忙地长大了。她竟被你拖进了孤独的深渊。

可是,这不是你的意愿,你甚至没有知觉,你以为一切的一切从未改变。只是她,轻轻地告诉你: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特别希望妹妹来,这样,我就不会觉得孤独了。我发现,我竟变得如此胆小。每一天我一个人上学,天黑,又一个人回家,原来,不是这样的。我发现,我如此孤独。”你语塞,你如何应答?你本应同她形影不离的,曾经,你们一同上学,一同蹦跳着回家,两只幸福的小麻雀一样。然而,由于另外一个人必然出现在你生命中的人,你竟如此自私地离开了。你没有任何变化,依旧蹦跳着回家,同另外的人。

而她,只有一个人,经历那一片黑暗。

正文2003年10月25日:孤独(2)

而你,说:人总要经过黑暗。即使你不愿她去经过。你没有办法,也许,这是时光的选择。

有时你觉得孤独是一片汪洋,当人沉浮其中将迷失所有方向。所以,孤独的人很怕黑。

你想起那些寥落如枯叶的日子,那一整个漫长的夏天和一整个清冷的秋。那时的你,却从未向谁诉说过孤独。每一天你一个人向家的方向走去,拖着你被病魔折磨得面目全非的身体。你的脚向家走去,却明白家里什么也没有,家,不是忧伤的终点,亦不是快乐的希望。你一时间惧怕着人群,你怕别人对面目全非的自己指指点点,你却又依赖着人群,你怕那无人的孤独。于是,你喜欢走在路上的感觉,身边充溢着人群,却没有人过问你的事,没有人知道你来自何方,又身向何处,没有人会注意到你小小的存在。这样便好了,立在陌生的人群中,你的孤独被一点点淹没。

然而,回到家,你仍是单单的一个人,立在空荡的房间里。没有电话,你进了这房间便同外界断绝了一切关联。你于是每一日近乎疯狂地擦地板,虔诚地跪在地上,一点点仔细地擦拭着,就像擦拭自己蒙灰的灵魂。之后,你躺在光洁无比的地板上,等着阳光悄悄到来,把温暖洒在你的身上。那是你唯一一点抓得到的温暖。夜里,你总一个人伏在桌前和自己说话,写那些孤独的字,字里却夹着感恩的心情。即使,那一刻,你是怎样地孤独着,你曾写:

孤独的月亮照着我孤独的窗

我孤独行走还好月亮没有抛弃我

虽然我们都是孤独的,但是,还好,月亮没有抛弃我。你记不起自己究竟是怀着怎样复杂的心情写下它们的。

你讲这些给她听,把你久久埋藏在心底的那一片黑暗给她看。她没有说话,但你知道此刻,她是孤独的。而此刻,你最真实的灵魂,也同样孤独着。

如果你的灵魂不孤独,你便不会写作。只有在钢笔同纸张的摩擦声里,灵魂才寻得快慰和伙伴。

她会明白吗?当你告诉她:人始终是孤独的。

肉身同灵魂是分离的,因此,无论何时,在最深层的感触中,我们始终孤独。在黑暗里,总有双闪着寒光的眼盯着你孤独的外衣,而不是你孤独的心。所以,孤独的心反而不那么畏惧黑夜到来。我们都渐渐长大了,我们都会渐渐不怕黑。因为,孤独植入了我们的心。

“当我一个人躺在漆黑的房间里,孤独正徘徊门外。我不让它进来。灵魂的孤独此时令我勇敢,让我一点点深切地明白:生命中,我们总要经历黑暗。孤独是片汪洋,我始终沉浮其中,失去了方向,而孤独却引我向真实的人生,引我深切地思索……”

这个微冷的清晨,你握着笔,在纸上对自己这么说着。

正文2003年10月26日:路口

2003年10月26日

流光的灰白浅影·二

夜,我拿起笔。

路口

多希望,在每一个仓促的路口,都有个身影,为你守候着。

他送你那块表,你心仪已久的swatch手表。你喜欢它因为精准的时间和精致的外表,这也正如你人生中的方向——你希望自己也成为那样一个内外都卓然不凡的女子。

而那,仅仅是你美丽的希望。此时的你不过是个稚气未脱的女学生罢了。然而,你努力鼓动着自己的信心,一次次告诉自己:切勿妄自菲薄。眼前的他,伴你走过人生最美丽季节的人,刚毅而温柔,给着你想要的呵护和溺爱。你爱他,从16岁的那个冬天开始,你轻轻哼着伤感的短歌走过风雪的冬天。你站在苍白满目的雪地里,狠狠地哭了一回,忘记了另一个人,为了专心致志爱他。你总是对女伴说:在16岁前一定要伤心彻骨一次,然后在17岁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因为,只有伤心和挫折能让人体味到生命的冷暖,而17岁,在你最美丽的日子里,是应该好好地爱一次的。这样,在未来的路上,当我们回首才不会盲目而不知所向。生活或许是需要用一些特别来做标记的,以便让我们找到回忆的路。

你总觉得,你的青春是应该沿途留下一些标记的。

这时,结果已经不重要,你们不说永远,你们只谈明天。你望着他一日日被你的天真洗涤着的双眼,微微笑了。忘了是哪一天,你发现你们的言行变得越发相似起来。一样是单纯,一样是快乐,一样只因对方而生的小心眼。

17岁,你真的恋爱了吗?你仰着头看10月的天,风清云淡,心中默默算数着你们在一起的时间。17岁,应该是这样的罢。而你原来的日子呢?

原来那些深深浅浅爱恋过的面孔呢?仿佛只是一刹那,都不见了,他们远走他乡或隐没在了这个城市不知名的角落。你将从前一点点抹去,你告诉自己:你没有爱过,从没有。

没错,那都不是爱。

14岁的你还什么都不明白呢,17岁呢?你此时真正明了爱的深意吗?此时,你真的在爱恋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和你在一起我会得到幸福和快乐!”似乎是经典的电影对白。而你却也的确只知道这些。于是,你不会去计较了,你自顾自快乐地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日子。

你把那手表安放进一只透明的盒子,一瞬间,你感觉它那么神圣和高洁,那俨然已不是一只手表,甚或一只精致的,令你心仪已久的手表。安放在透明盒子里的,分明是他那颗充满温情的火热的心,分明是你所说的,却又反复怀疑的爱。

你想起每一个疲倦的黄昏,当你们走在归家的路上,他那双大大的紧紧地将你拉着的手。你想起在那个人来车往的路口,他保护着你安全走过车流的坚实身影。你渴望着的,正是那样一双手,一个身影,让他温柔地撑起你对生活的全部希望。

这世界,人山人海,你庆幸自己在最美丽的日子里遇见他,一个全心对待着你的人。

坐在这深黯的秋夜里,你开始明白了自己的幸福。

闭上眼,在每一个仓促的路口,他的身影,清晰浮现。

2003年10月28日:疼痛

流光的灰白浅影·三

疼痛

我是个始终疼痛着的孩子。

我记得,我是在母亲的疼痛中来到这个世界的。

那一天,我于疼痛中出生。于是,我注定成了个疼痛着的孩子。

即使春天在那一刻正爬进产房的窗,即使母亲欣然的微笑像4月的阳光一样笼在我幼小的脸上。母亲说我为世界带来了春天,她软软地歪在产床上,像一只驯良的母鹿散发着迷人的母性的温柔。窗外冷冷的枯枝正一天天努力地发芽,抽出嫩生生的碧枝。

我仿佛依稀见得,母亲怀抱着弱小的我,走到4月初春的绿树红花间。在那样一个温情的春天,我如此幸福地在母亲的疼痛中出生了。她的疼痛深深印在我心上,成为一份永久的疼痛,我成为一个疼痛着的孩子。

于是,我常常想念4月,想念轻轻柔柔的春天。当我闭上眼静静数自己的心跳,便知道那一份疼痛还在那里,就能够安下心来,继续勇敢地生活。

在冷寂的夜,我靠在单薄的小木床上,风总会如约而至地呼喊着奔过屋顶。每当这时,我的思绪总是将我领回一日日模糊的童年。我又看见那个流淌着芬芳的花园。

淡紫的云悬在祖母的屋角,化不开。她总是被她的那些花包围着,她总是浅浅地笑,拖着单薄的身体照顾她那些美丽的精灵。起风了,祖母立在花丛中央,风抚起她花白的头发,又偷去了一朵朵娇弱的花。风将她们吹成花瓣,吹成彩蝶,飞舞漫天。年幼的我总是喜欢追逐风的足迹,任她的悲歌灌满我小小的耳朵,我只是一直地向前跑,让花瓣一片片撞上我的前额,又溺在我稀疏的发里。

我却总是跌倒,深深地跌倒在风吹过的、坚实的土地上。每一次都是伤痕累累。年幼的我,双膝多数时候是一片青紫或殷红的。我知道那是我疼痛的颜色。在跌倒中,我从未哭过,我恍然发现我原本如此坚强,从我还那么幼小的时候开始。也许,这只是因为我是个疼痛着的孩子,对于疼痛我已不那么畏惧。我总是咬着牙站起来继续向前跑去,因为我知道风在前方。

我是这样一个单纯而倔犟的孩子,在祖母小小的花园里追逐着无形无影的希望。疼痛把它美妙的颜色以各式图案绘在我幼小的双膝上。

在冷寂的夜,当风呼喊着奔过我的屋顶,我便记起了那时的自己,记起了祖母被风抚起的花白头发,记起了怀抱着芬芳的悲歌灌注入我小小的耳朵。我的疼痛浮现,水中的倒影一样,摇摇晃晃地映着我遥远的记忆,唤起我苍白已久的感情。

冷寂的夜,我在疼痛中失眠,又在疼痛中醒来。明白了自己,是个疼痛着长大的孩子。

15岁我开始喜欢走在阳光里,我开始明白阳光存在的意义。我们有太多阴湿的心情,需要让它们彻底暴露在阳光里,把过多的水分蒸发。或许正是那一年,我变得脆弱而爱哭,于是我总是走进有阳光的地方。是谁告诉我:成长是湿的。我笑笑,成长是水做的。

正文2003年10月28日:疼痛(2)

没有原因,我被迫地跳进那一片水里。

母亲在岸上温柔地望着我,一如我出生的那个春天。孩子,你要勇敢。她总是这么对我说着。

但是,当我倒在了惨白的病床上,母亲也变得脆弱而爱哭了。我将母亲拖进了这无底的深潭。至于我突然患上的病,我则解释为我深埋的疼痛的涌发。我的手疼着,脚疼着,头脑疼着,心,也沉沉地疼着,我的疼痛折磨起我,它变得无情而残忍。医生说,你不会死,只是疼痛。

母亲簌簌地流泪,孩子,我多愿替你疼。

我强作笑颜,轻轻抓住她一日日老去的手。

疼痛,是我自己的。而母亲用疼痛换来我的生命,此刻,却又想用自己的疼痛换取我的健康和快乐。她无法替我疼痛,却用爱融释我的疼痛。我知道,母亲的心此时比我的肉身承受着更沉重的疼痛。

病房里挤满了疼痛着的灵魂。有个人在我的床头遗下一张白纸,上边用铅笔清浅地写着:“快些仰起你那苍白的脸吧,快些松开你那紧皱的眉吧,你的生命它不长,不能用它来悲伤,那些坏天气,终究都会过去……”是朴树的歌,我知道这些字是那个今天离开这里开始新生活的女孩为我留下的。昨夜,我和她躺在黑暗中反反复复唱着的,正是这支歌。

疼痛延续,而我停止了悲伤。

我是个疼痛的孩子,从15岁开始,这意义变得深刻。孩子,你要勇敢。母亲依旧温柔地说着。

16岁的夏天,祖母却带着我童年的全部美好匆忙地去了。直到最后一刻她才平静了下来,她躺在那张单人床上,离开了。我没有哭,甚至还有一丝轻松,因为我知道,她病着的日子是多么疼痛。癌细胞侵蚀了她的肋骨,我的祖母,一个忍受了无数疼痛的老人,却抑止不住地被此时的疼痛折磨得惨叫。让祖母去吧,离开这无法再容忍的疼痛吧,离开了,就不会疼了。于是,那一天,在夏日闷郁的风里,我久久站着,不发一言,不掉一滴眼泪。

对于祖母,疼痛是个终结,死,成了最有效的药剂。

与她的疼痛相比,我的疼痛显得微不足道。我不过是偶尔地疼痛着,在疼痛过去之后,还会得到一点点幸福和轻松,让我明白没有疼痛的日子是多么晴朗。

疼痛简直成了我幸福的调味。

然而,当我因疼痛而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这疼痛的酸心和沉重只有我自己能够体味。疼痛,注定了只能一个人默默承受。

我于是害怕母亲知道我的脚又在痛了,总是强忍着,装作若无其事地经过她的眼前。然而,每一次,她总能发现。

正文2003年10月28日:疼痛(3)

我不希望母亲的心承载我的疼痛,我不愿她再次因我而疼痛。

我走在自己的路上,磕磕绊绊的,一路莫名地摔倒,又坚忍着站起来。17年,短短的17年,我就像当年追风的自己一样追逐无形无影的希望。双膝绘着疼痛的图案。

嘿,你得勇敢。

我是个始终疼痛着的孩子。

闭上眼,静静数自己的心跳,我安心了。

继续勇敢地生活。

流光的灰白浅影。

我用灵魂的笔,摄下我的影子。

喜欢这首词《傲慢的上校》(朴树):

总算是流干了眼泪

总算习惯了残忍

太阳每天都能照常升起在烂醉的清晨

像早前的天真梦想被时光损毁

再没什么能让我下跪

我们笑着灰飞烟灭

人如鸿毛命若野草无可救药

卑贱又骄傲

无所期待我可乞讨

命运如刀

就让我来领教

正文2003年11月30日:远去

2003年11月30日

流光的灰白浅影·四

远去

幸福和青春都不过是一串断续着的省略号。

“有一天,我会记起你,会记起和你一同坐过的楼梯,会记起我们度过的那一个个悠长的下午。”当你说起这些,我的鼻子有些酸,正是这样的,终于有一天,你会将我和我们的所有装进记忆的柜子。我们被时光遗弃了,在我们一个个不经意的日子里。

当我面对学校这长长的走廊,当我独立在无人的操场,我如何学会不去伤感?终于有一天,眼前的人们各奔东西,终于,一张张如此鲜活真实的面孔被锁入回忆,一声声亲切熟悉的呼唤化做遥远陌生的声音。我们将去哪里?我们是否会在岁月的彼岸回望此时?此时,这如花绽放的一切?

我们为何总是反复地相聚,又匆忙地散去?

你坐在楼梯上,脸颊上笼着11月荒凉的光。我仿佛是把自己的青春禁锢在了这条走廊,而你,也一样。还记得初中的走廊吗?它不那么长,只是终日低沉着灵魂。在那里,我和你站在走廊尽头的饮水机旁边喝速溶咖啡,当时,我们都还小,混在咖啡的香气里,我们幸福地笑。而现在,面前这长长的走廊,它令我们恐惧。它太长了,困苦地承载着一日日穿梭其中的那些渐渐破灭的天真梦想。

我们怎么就长大了?我记得,我还那么小。

远去了,我们彼此安慰着学会承认这事实。

是谁说过:生命是一片纯白的空地,孤独的人们反复徘徊。在这一片纯白之上,我哭了又笑了,一点点明白人世所谓的道理。当生命终于也随浮华远去,我终于得到安宁。

正文2004年9月3日:花

2004年9月3日



下雨天,给自己买了花。

纯白色的龙胆花,花瓣的边缘是淡淡的粉红,这颜色让我想起你。我曾经让你用一种颜色来形容我,当时,你便是说:纯白底子上有几片粉红。

看上去有些凄凉的花,我抱在怀里。龙胆花,一种有着纤弱姿态的花,看了便令人生怜的花。也许正是因此吧,她的花语是:爱上忧伤的你。

爱上忧伤的你,让我动容。

龙胆是忧伤的。

亲爱的,就让我抱着你,别再伤心。

雨还在下,似乎不会停。

2005年3月21日:另一种绚烂

另一种绚烂

“那人是谁?”

“一个永远爱着我的人。”

“他说什么?”

“他说他永远爱我。”

在上世纪80年代,北方某座小城灰暗的街道上,发生着这样的对白。不远处,是嘴里叼着半个包子的男人,他斜靠着自行车站立,车横梁上坐着他两三岁的孩子。

很多年,时光流变,那一个英姿勃发的伞兵不见了踪影。先前俊朗的面孔上徒增了风雪过后的疲惫。下巴上的胡子,却勃勃生长起来,很久没有去清理了吗?我想起,那一年荒原上的相逢,在年轻的时候。她,脸色单纯的女孩,白衣蓝裙,纤细的辫子轻垂双肩。当漫天的伞兵落下,当你落在她的车前,她这么深深地决定了:去做伞兵。

理想,在轻快的音乐中蔓延开来,揪住她的心,一刻不得喘息。她仰卧在屋顶。蓝空辽远,飞机隆隆飞过。本来,她也可以,可以登上那卡车,驶向自己的梦和天空。然而,没有。许多的梦,总是在未及去沉迷就被匆匆击碎。好像那傻哥哥手举向日葵奔向幸福的下午一样。向日葵绚烂如此,而幸福终于只是无力的幻想。只一个瞬间,全部的美丽就无情改变了。

她可以把自己缝的降落伞挂在自行车后,她可以就这么雀跃呼喊着骑车穿越闹市,她可以在自己狭小的缝里继续着空洞的迷梦。我知道,车轮飞快转动的那一刻,她以为自己可以飞,她以为梦想就在手心。这不失为另外一种幸福,可以坚定于一种虚妄,迷醉于变形的满足。

而终于,最后的缝也被灰黑的煤渣堵死。当母亲踉跄着跑去扯下车后的降落伞,天空被撕破了。多年后的某天,她在西红柿摊子前,簌簌落下泪来。西红柿鲜嫩非常,完满而美好,握在她纤弱的指间。会有谁知道,背负一个支离破碎的幻梦所需的坚强和力量?

“我刚才还和弟弟说,你一定会永远爱着我。”

男人停下塞满包子的嘴,把手上的油在衣服上蹭了蹭,半晌无语。

终只从齿缝挤出:“您贵姓啊?”

她却依旧回答弟弟:“他说他永远爱我。”

这并不是一场爱情的悲剧。是青春,是梦与理想在时代的深暗背景里沉沉地喘息。我坐在空荡的电影院里,看这一幕幕悲喜无常,透过另一个时代人的眼睛。

去看《孔雀》前,有人告诉我:“80年代后生人,不会看懂这一部电影。即使明白,也不会深切。”那么,我应该是没有看懂。因为不同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我只是浮在这是非的表面,却无法沉入水底。然而,在影片的最后,当兄妹三人各自携家人从孔雀笼前走过,我竟有了想哭的冲动。是有什么滋味和体会在暗中轻轻交会了,穿过茫然的许多年头。

弟弟说:”走吧,反正孔雀冬天也不会开屏。“

是吗?但最终我见到孔雀那一身绚烂无比的羽翎,瞬间绽放。

有人说,人就好像那笼子里的孔雀,这一生的绚烂,只是给别人欣赏。我却想起姐姐骑车飞驰过闹市的样子,车后的降落伞灿然张开。那样子,像极了孔雀开屏,不是吗?只那一刻,梦想如此近了,近了。怎么会是给别人欣赏?那一种绚烂只在那一年纯白无染的心灵中绽放。姐姐可以坚持着,心灵中早已残破褪色的梦。她竟那么执著地睡去,不肯清醒。

清醒了,便又是清晨。蓝空空阔,没有了伞兵,亦没有了绚烂。

青春与理想,长久地活着,却可以痛哭。只有另一种绚烂,于寡淡的日子里,瞬间绽放。

我们终于会遗落一些什么,是吗?

却也总会有些,坚定地相信和执著。

正文2005年5月23日:奈何

2005年5月23日

奈何

世间,总有那无可奈何之事。

是由得你去接受,而不容你拒绝的。

只可叹一声,奈何。

奈何,成了一剂宽慰的药方。顺口说出,便有了天高海阔的境界。

获释的囚徒似的,在狭小阴湿的牢房外,见得了朗朗晴川。

不能够争辩和解释的全部际遇,或许,就不该心生怨尤。

毕竟,天自有天的道理,而人,也该有人的一点精神。

大概,总须到了绝境,方才觉悟和智慧。好像佛徒劳苦肉体,来寻求精神的解放一般。许多事,不吃些苦头,你便不会明白。

生病,给人很好的机会。死不掉,又好不了的病,岂非命运眷顾,老天恩赐?

让你终于静定淡泊下来,终于可以空白了头脑,只思量身内之事情。

是已无气力和世人争抢世间种种的好,是只守住自己的小小田地,就已感激得不知所以了。

某种意义上,病,引人向着近乎荣辱皆忘的境界前进。

并不是病人的自我调侃。病,确有病的好处。

难得,在雨天对着窗口发呆。难得,听着月光奏鸣曲,想起水痕斑驳的日月。我的年年与岁岁,在这小房间里,踱着不轻快的脚步。我听见自己,走去又走来。时而欢笑,时而哭泣。

那个小女孩呀,穿着睡衣,暗暗地自怜悲叹,想人生的不公,一遍又一遍。她是脆弱的,是太过脆弱了。我给她吃樱桃,那么鲜美可人的果实,她才明白,可以换一种活法,一种甜美的活法。

在本子上写下:我会好好的,真的,完好如初。

不要担心。

奈何事情,总是这般。轻轻地发愁,轻轻地思想。等一个出口降临,或者有灵丹妙药,玉露仙草。不能奢求病可以灰飞烟灭,因为,神仙很忙。为了更深切地明白些什么,需要隐忍,需要牺牲。

病中的日子。

难免胡想。

奈何……

正文2005年6月20日:苦味

2005年6月20日

苦味

如果不去医院,人总很难想象世间有多少的悲苦与无常。

白灿灿的日光刺眼,照得万物光明。

我撑伞疾行,穿过树木稀少的马路,去对面的医院。在路旁,在没有任何荫蔽的阳光里,有人泪流满面,抢地痛哭。是一个衣衫破旧的男子。身边,一席土色的棉被上仰面静卧着面色灰白的女人。他是要救那女人。任谁也看得出,发生了些什么。在这家医院附近,这样的事情几乎时刻在发生。所以,似乎已经没有人为之惊异,路人神色镇定地走过,没有人停下脚步,甚至,没有人回头。于是,在那一片光明之下,那一片苍白掉的光明下,白花花的,只有远远的我看见,平静的世界上这一角落的无助和凄荒。哭声,时而被城市车流的喧哗掩盖,只有男子,扭曲了的脸,和女人僵直如尸的身子,无比清晰。

你永远不会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永远不知道,我们究竟拥有多少。

我匆忙穿过马路,和许多的人一样,脸色茫然。

检查血常规,排在我前面的,是背影单薄的女孩。细弱的肢体,像夏末池塘里,残败的疏疏荷茎。她轻轻伸出左臂,无血色的一段雪白绽露,护士把针头插进去,拍打了一阵,竟没有出血。于是,换右臂。不知道,她患的什么病,头发已经精光,用花色的纱巾包在头上,勉强遮住。我看见她的锁骨高起,枯瘦得已经不起一阵秋雨。这一针,依旧没有出血。隐隐听她说:“向下边扎也行……”她请护士扎她的手腕。不过20岁的模样,却是干涸。在她身后站着的,大概是她的母亲,看不清表情,只听到喃喃的一句:“真受罪。”罪,无可奈何的罪,无穷止的徒刑一般?我不忍再看她。抬头时,已经轮到我。我同样伸了手臂。这一次,我是看着针头扎进我的血管,又一丝丝望那鲜红的血流出。我从没有这样的勇气。起身后,转头见她坐在不远的椅子上,弓着背,母亲的手扶在肩头。

病,总是难免狼狈的。病人,多数是这样的神情。在不确定的忐忑中,渐归平静,接受安排。想自己的心事,熬自己的煎熬。若有钱,有药吃,已是幸运,只有快感谢上天眷顾,没有草草就放弃了你,让你至少还有了某种憧憧如影的希望和可能。希望和可能,是病人的良药。病人总爱问医生,我还能好吗?这病要紧吗?那一刻,他所期望的,不过是医生能坚定地说,能好,你要有信心。

在医院逗留的几小时中,我不觉自己是病人。因身边到处是比我更病的人。只是看便能看出。才惊叹,这么多人在挣扎。恍然间,竟生出莫名的安慰,我原不是孤独的,病,似乎是常态,是世人总须经受的历练?有人说,人的面容,本便如一个“苦”字。佛家讲,生便是悲苦。对镜时,我却常笑,为了看上去美些。我的确是臭美的孩子。小鹿说,她最近的照片照出不是愤怒便是面无表情。而她,不过是缺乏安全感,活在精神世界的小姑娘。我总说,我老了,心老了。小鹿也在老去,我们明白越多,就越糊涂。不是吗?我大概是虚伪的,才会在照片里刻意甜美。或许,是为了让记忆中的自己,产生幸福的错觉。我一直这么做着,而毫不自知。于是,我容易沉溺于回忆,容易被自己的谎言欺骗。而悲苦,不是很明显吗?是从哪一天起,人终于懂得了生命?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千年之前,你就对我唱着,我没有明了,因我未曾真切地活着。这千年后的日月,我便仔细地度过,一寸一毫地默数细品,不敢怠慢。而人,终非金石,这一路跋涉奔波,我力不从心,拖着并不康健的身子。生,终究是如何?活,终究是如何?我依旧没有明了,只是继续你的歌声:“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没有很多的时间。逆旅之上,谁也没有回程的幸运。而风雨总是无常。

白灿灿的日光,一直是这样,每年的夏天,我们像茉莉一样发出幼芽,开一片馨香。在自己生活的范围中,我们悲戚自己的悲戚,烦忧自己的烦忧。就不知道,世间原有多少的悲苦与无常。看似的平静安宁,其实,隐匿多少不幸。看自己的脸,就明白佛的悲悯。而我,终是凡夫俗子。只是见到一己悲苦而已。

这一个光明世界。来去皆是匆忙。我在病里沉沦成长。

没有人是不同的。

我们殊途同归。

我又一次匆忙地过马路,脸色茫然。路旁的男子已经不见。医院门口,包花色头巾的女孩子斜立在树影里,等候着什么。

突然,却想微笑。微笑着,受我们各自的罪。

是虚伪吗……

正文2005年7月26日:谁等待(1)

2005年7月26日

谁等待

读到布兰迪亚娜的一首诗:

疾病比我

离我自己更近

恰似腐烂

比核

离果实更近

正如核只需等待

夏季过去

才能从果实中脱落

我只需等待

生命流逝……

病中的时光,简单而慵散地过。许多的等待,已堆砌成坚硬无形的一面墙,洁白的墙。

我想着,我安静的回忆,想着,一个个模糊了又空白掉的人形。在遥远的,终于陌生的院落里,我看见祖父,坐在明净的玻璃窗背后,望树缝间蓝到虚伪的天。

我看见祖母,穿着月白的棉衬衫,忙忙碌碌地,洗衣做饭。她的手,她的身子,那么瘦弱。祖母很憔悴,偶尔,独自掉眼泪,不让我们知道。她依着老屋弯曲的门框,日子不紧不慢地度去,她低声说着:“他就这么整天看他那两棵树。”

两棵柿子树,健硕地长在院子中央。父亲说,那是在他还小时就栽下了的。

那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而祖母,本是定了亲的姑娘。

祖母,十几岁的祖母,会也穿着月白的棉衬衫吗?或还会梳着乌黑的辫子。她会是茉莉花一样的姑娘,会是羞涩而勇敢的爱人。是么,遥远的那一年,那终于陌生的往事。他们相爱,用尽有些唐突潦草的一生。

而平实的幸福,却是真实。

让我望你的老去,再望你的消逝。

祖父走的那天,是秋季。柿子树结满鲜亮的桔色果实。天,蓝成虚伪。祖母瘫坐在树下,许多人搀扶着她,她却无法站起。她瘦弱的身子,那么重那么重了,无处可藏。

她反复说着:“只要他活着,我伺候他也好……”

吃饭时,祖母拿起筷子,就掉下泪来。

祖父,总是望着,他的树,和树间斑驳的蓝。他只可以这么坐着了,康健的日子一去不回。他难得地这么拥有安宁,或许就在前夜,他又咳嗽得整夜无法合眼。祖父的病,家里人都清楚,只是瞒着他一个人。就以为,他是不知道的。

正文2005年7月26日:谁等待(2)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可以好起来。而祖母,是劳累如此了。她照顾着祖父的一切,靠她那瘦弱的手,瘦弱的身子。我常常觉得不忍心。祖母,却依旧忙碌着。

安静地为祖父梳头,擦洗,做他爱吃的菜,坐在大木盆前搓洗着衣服。

祖父在等待么?祖母在等待么?一种转机,或者,一个终结?

日子不紧不慢地度去。

夏天,某个午后,祖父在门前的槐树下独自坐着。玩耍的我,听见祖父和路过的问路人说话。“怎么,老爷子身体不好?什么病啊?”“我得的是癌,好不了了。”

原来,他全都知道的。我没有告诉谁。

祖母,穿着月白的棉衬衫,她好像风的缝隙中吹来的一缕青烟。午后的影子,又大又轻。好像许多年以前。

我看见,另外的祖母,祖父。

祖母的腿被一辆摩托车撞坏,她不可以走路。康健的祖父悉心地打来热水,每一天为她按摩双脚。祖父蹲在那儿,高大的身躯,弯成精美的弧。年幼的我,早已忘记其他,只是记得那一段弧,和弧形中的祖父。

在祖母过世后,我才知道,他们是私奔出家结婚的。

好像小说中的情节。祖母十几年离家,没有一点消息,几个姐姐都以为她死了。

“他还没有吃呢。”她喃喃着。

尽头的等待,是终于的安宁,也是终于的空白和虚无。只落下回忆,碎成粉末的片刻和片刻连绵成的生命。爱,爱人,甜美又乏味,平常却隽永。几十年,日子不紧不慢地过。

病着的祖父,望他的树,他的蓝。

他不会知道,这一天的我,一样在病中,却想起他来,还有他的爱情。

是否在动荡的年代,人们更容易,坚定而质朴地相爱?

等待着生命流逝,而我依然在这里。

日子,总是不紧不慢。

2005年8月11日:七夕

七夕

一声喟叹之后,谁知,又是多少的此去经年。

美丽的节日,七夕,在神话的光辉里,照耀星光迷人。而今天,我在一个净白如瓷的早晨醒来,望见的,是窗口的浓雾一片。一片浓白的世界,模糊了轮廓的楼宇,虚无了姿态的树木,像烟的扩散和弥漫,像晕湿的一幅水彩。

有雾的日子,让人感觉生命的不真。似乎就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幻化的,一切的一切,你无法抓牢,它们和你的眼睛开玩笑,全部可以一个瞬息就莫名走失,在那些你还未及了解的时刻。

即使如此,我仍怀着极甜美的心境来度过这样一个美丽的节日。

我静卧着,轻闭了双眼,想象自己的身体被包裹在华丽的糖纸中,于是,有了蜜,从心房和心室的小缝隙间流出来,一丝丝卷着小浪花,随着血液,向我肢体的最末端奔腾。

我便获得了幸福,在小小的一个时刻里,我成了拥有甜蜜的孩子,或者,我本身就是甜蜜……

没有睡去,我只是用这样的方式,使自己合乎于这节日的欢乐气氛,不至于将它浪费。毕竟,如此美丽的节日是缺少的。

难免要提及爱情,一个说起来难免糊涂的词。

我不懂得爱情。我没有找到爱,也不曾遇见谁。我是匆忙地像花草一样兀自长大了。无休止地想念和回忆。我不拥有爱情,但我想象它的模样。

苏童写道:“有时候爱情是一种致命的疾病。”那一篇短文中,讲述了一对恩爱的老夫妻的故事。或许许多人都听闻过这样的传奇,相伴一生的两人,一方死去,不久一方也离奇死去。多数后者是无疾而终,表情平静而幸福。“我从此迷信爱情的年轮,假如有永恒的爱情,它一定是非常苍老的。”

我喜欢“苍老”这两个字,尤其用在爱情上。爱情,是苍老的,是相爱那天起就甘愿承受的疾病。这让我动容。

人们喜欢永恒,一切美丽的永恒。而美丽总是力不从心地老去了,变丑,锈蚀。若爱情可以苍老,那便是世间少有的美丽的永恒。因苍老而愈加美丽,愈加动人心魄的美丽。

而我,终究是不懂得爱情。

我参不透爱情的来世和今生,看不破劫数和命定。于是,我听不懂你的誓言,想不通拥有的所在。我没有找到爱,也不曾遇见谁。今天,这节日,似乎本与我不相干。

我却悄悄期盼和想望着,凝望爱人的老去,用我并不富足的光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相信爱情,我却明白,我是崇拜爱情的。

爱情是圣洁的。

虽然,这世界太多时候,已经将它世俗化,太多时候,爱情几近成为物质的奴隶。我没有放弃信仰,爱情,应该是洁白的。好像这一个雾起的早晨。你可以不太清晰,可以不辨方向和远近,但爱情,一定是光洁而明亮的。

我在臆断爱情的模样。

正文2005年8月11日:七夕(2)

而我,只有疾病,没有爱情。

天黑下来,天上的星星就亮起来。织女依旧,牛郎依旧,星光依旧,许多年。

我们仰望,想是哪一阵悲欢的歌声凋谢成银河。我们或甜蜜或悲戚地畅想,我们的日月,和爱人,想自己的一条河,想彼岸的虚无,时空的无限。

很多,在白日里无法想见的,都一并地盛开了,成就一座花园。繁茂地生长,蔓延,混合着芬芳和光芒,让新生的藤,触了你最温柔敏感的那一寸肌肤,触了你平日里麻木不仁的心魂。因为美丽的节日,因为美丽的神话,许多个不相识的自己一一苏醒,醒在陌生的花草间,迷惘又惊奇。

因此,这一个我,也开始莫名地说起爱情。

所以,在一个不相干的节日,我刻意迎合着气氛。

于是,甜美的心境中,升起灰蒙的烟,像焚烧着什么一样,发出刺鼻的气味。哦,是回忆吗,还是,爱情?

而我,不曾找到爱,不曾遇见谁。

我固执如此地坚定着。

我不懂得爱情。

我便无须追问爱情的去向和源流。便不需要想念和回忆。我焚烧,焚烧不知如何命名的东西。它光洁,它美丽,它没来得及苍老,它匆匆死去。

我依旧躺着,时钟滴答里,光阴就这么荒废。窗口,是早已熟识了漠然了的景色,雾没有退去。我的蜜,在身体各处散播着快乐,而我清醒地明白了,我没有华丽的外衣,没有甜蜜的心。这是件残酷的事情,残酷在于,我竟然在真实的白日里醒着。如此赤裸地醒了。

另外的许多个自己,在那个瞬间里,倒下去。没了踪影。

爱一个人,小鹿会甘愿溺死在他眼窝的湖水里。

爱一个人,是无须思考和丈量的执意妄为。

可以很勇敢地去懂得爱情吗?我却终究不懂得爱情,我只是迷恋它苍老的模样。

那会是一张简单到乏味的面孔,却是美丽,却是无染的圣洁。

你可以明白吗?爱情不需治疗和药物,爱情不施粉黛。

要用多少次的告别,才教你学会。

知谁,误了多少春风月华,多少红烛良宵?全付一声喟叹。是任我乘浮槎游弋天河,也无法相逢吗?多少的离情别恨,只化了沉吟两处的各自心绪。

星光,依旧是星光,照在你的河上,也照在我的河上。而夏雨的几次滂沱,又如何注满干涸?似乎,是全然的徒劳。万事是幻化的,如雾这般。

没有睡去,我迎合着节日的甜美。而我,无非是空空地生活着。

因为空,所以有用,可否簪一朵小花?

美丽的节日,七夕。又被我浪费掉了。

谁叫,我不懂得爱情呢……

正文2005年8月24日:穿梭

2005年8月24日

穿梭

谁忍住悲伤,心疼地原谅,全部的错失和浪费;谁用最后的温柔,道一句告别,成就不再流连的转眼。小女子,亦可坚决明白如此,把回忆的错觉,通彻地一笔勾销。因为更深切的解悟,我们没有了昨天,我们只是品尝,而不沉溺。

坐地铁,车厢在黑暗中穿梭。

我把自己浸泡在乱星清澈又低迷的歌声,随它飞奔。站台是光明,人们的面孔迅速后撤着。我喜欢,地铁的速度,和因速度,幻变出的迷离。像生活的重重意象叠错在一列行驶中的时光。是黑暗,和光明的交接不断,如我们的心灵,一处阴湿,又一处光艳,纠缠连绵。

在比地面更接近这星球心脏的地方,我听到更真实些的心律起伏,不缓不急,涌动向前,似乎无所畏惧。我不是勇敢的人,却分明缺席了恐惧。

在安静的乘坐中,我遇见陌生而众多的面孔,幸福的,或悲伤,或麻木的。

我想起谁?

想起一样曾经陌生,曾经也爱恋的谁?

终究仍是陌生了的谁,陪我在地铁里寻找出口的谁?

不是想念,想念该是芳香的。

众多的谁,你们迎面走来,和地铁中的许多人一样,同我擦肩。我却终于将忘却,将离开,那么多辨认不清的面孔。继续走自己的路,甜蜜地幸福,或甜蜜地忧伤着。

一路洒泪,一路歌吟。

我飞向光明,飞向无数个粉红的梦境。

我感觉幸福。我感谢上天的眷顾。

我终于,看清那些无痛痒的经过。

如果,青春是白纸,我愿意,印上血红的足印。像刚刚出生时的那样。用一种最鲜艳的方式,把美丽纪念。我要在最美丽的时刻,被你看见,被世界看见。

所以,我这么珍惜,生命里的偶遇和意外。

我愿意幸福。

我只愿意幸福。

正文2005年10月30日:关于天空

2005年10月30日

关于天空

因为仰起头颅便可望见辽远,我们每个人都该心怀善良和感激。

昨天傍晚,走下公车的我,相遇了蓝至澄净的天空。于是懂得,我始终是被眷顾的孩子。

几片风筝悠悠在云朵间,红的燕子,绿的蜻蜓,细线被地上的老人牵着,他们目光渺远在天上的蓝。

日光稀疏了落下去,透着朱红的光彩,比白日里更为灿烂,照在街对面的工地,那些土墙和钢铁也便着了色泽,有了生机,是一片和美安然。

我站在电线杆下,看这细高的巨人表情温柔地矗立,它们用丝丝电线相连,不知,秘密地交谈着什么。是四时的无声流变,还是将至的风沙和雨雪?它们默默地,仿佛洞察了一切。

我仰起头颅,表情幸福。用相机拍下,这落日里的一处处光影。又在惊喜里讶异着,浓重着彩的云霞。像节日里盛装的姑娘一样,云朵聚集着,仿佛一片欢声笑语。

我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那个穿着白色小裙子的小女孩,想起母亲,年轻的、没有年华痕迹的母亲。

我们曾相依着坐在夏末的田野,看一如今日的云霞,看它们燃烧,它们盛开,又转瞬间涣散不见。

我是拥有天真目光的我,母亲是光润美丽的母亲,那一个年份,那一个傍晚,多么远了,又多么美妙。

现在,我是不是还可以靠在她的身边,安静地想着心事?她会担心,会问我的世界发生些什么。她知道,长大的世界里,丛生着烦忧和危险。我不再可以,无所想、无所顾忌地生活。

尘封的画面和故事,在这渐暗淡的光华里不断升起。我加紧了脚步向家走去。我知道,母亲正等待着我,一起吃晚饭。

常常觉得,这样的惦念和等待,是浓郁芬芳的甜美。人,总须有一些重量,沉沉坠在心底,才不至于轻至无形。

我们的亲人,我们的爱,我们的思念和怅惘,在小小的角落,正牵着你我身上的细线。这是值得我们去努力和坚定的原因。

我在自家的房门前站定,读着门板上的纹理和数字,我就要走进去,回到用暖流包围我生命的地方。

门开了,母亲笑意盈盈,却几分嗔怪地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没有回答,却想,是因为那些云霞吧,是因为天空吧,是因为路上的回忆纠缠。

谁会是坐下来,陪你数云朵的人?谁能够让你安心地依靠着,没有言语中,将你读懂?我们总是期望着尘世以外的生活,我想着小岛,想着海水和花朵。我想穿着洁白的纱裙,成为最美丽的新娘,站在汪洋中的一叶小舟。

我喜欢,肆意自己的妄想,躺在洒了阳光的地板上看窗上的蓝空。好像,这个中午,好像,许多个自己,在过去的年份里,贪婪着这小小房间的几尺阳光。

曾经,想把它唤做流云阁,但觉自己俗物一个,般配不上这般的风雅,也便作罢。而云却是时常光顾,安静地映在我的小窗,忽而来,又匆忙里离开。我藏在自己的小地方,做梦,餐云嚼雪,有简单而亮堂堂的快乐。

关于天空,我只有心怀感激和虔诚。仿佛成全包容了我的所有,不加条件。我只需仰起头颅,便可望见辽远。这让我们,没有理由不去用心感动。

就躲在明蓝的帐子里,生活得平常,生活得平安。

2005年11月20日:生



我相信这样一句话:“每一次睡眠都是一次死亡,当我们醒来,便是全新的生命。”在沉沉的呼吸里,我们曾遁入黑暗,我们的生,在万物安静的时刻,随了远山的松涛,一并澎湃,一并纯净。

那一次次睡眠,是我们穿梭于物与灵的轮回,在每日的往复之间,我们获得重生,在晨早醒来。原来,我们在如此频繁地体验着死亡,死亡是深刻的,却也轻盈。

关于生死,我们总是疑问,像隔了山岳几重又几重,带着旅人的疲惫,也带着期待,我们一路奔赴。越了山溪,经过如笑春山,几分欣愉,几分恐惧。因着对生的无限眷恋。

不要说,你无所谓于生死,古人亦叹,知一生死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此身尚在,便难脱深情,纵使是弘一法师,如此高通明澈之人,也不免在临终前写下“悲欣交集”四字。人评:“悲见有情,欣见禅悦。”却喜欢那一句:“存,吾顺事;没,吾宁也。”

生死,不过如此,生时顺化四季天地,死去恒久安宁。让人们微笑在世间,寂静在身后。

在这个深秋,我在照进窗子的日光里想着这些。轻轻抚摩自己双手被风吹干的皮肤。它们粗糙了,不再光滑细润。我却也感受到,在薄薄的肌肤之下,血脉正暗涌鲜红的波涛,带着生命的节律和体温。

我真实地感觉到活着,感觉五脏肺腑的活力。

这是我赖以有所知觉的肉身。我抚摩,我对母亲无限感激。我是怎么长大了呢?在她温暖的胸怀和液体。在一个缀了花枝的早春,我游出她的生命,成为现在的我。

于是,想好好保养自己的身体,因那是母亲对我的赠与,无限的赠与。小的时候,她总是说我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现在,我懂得了一切。成年了的我,依旧喜欢枕在母亲的怀里,我沉溺熟悉的温度,我们的生命,本是在一起呼吸的。

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够了解死亡的意义。我却是了解了的孩子。

我经历亲人的死亡,和无常的变故,在我还那么幼小的时候。

祖父去世了,我第一次亲见了一个生命的消失。

他像睡了一样,躺在他的床上,面色如纸,祖母和姑妈声嘶力竭地哭喊。我真的吓坏了,躲在房间的一角,怯怯地看着发生的一切。祖母瘫坐在门前的柿子树下,那祖父年轻时亲手栽种的树正果实累累。她反复问着,你走了,我怎么办呢……祖父走了,我隐约明白,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几年后,是凌晨的一个电话。母亲接了电话,便夺门而出,那是冬天,夜晚的寒意填满了无光的屋子。我在被里蜷缩,不知发生了什么,却有不祥的预感,一夜恐惧。第二天的中午,我才从父亲那里得知,二舅突发心脏病,已经过世了。而我的二舅,是那么健壮高大的男子。竟就这么,化了烟雾一般,不见了,再也不见。我才知道,生命是何等脆弱无力的。我们的呼吸,竟然是不堪一击的。

我于是开始对死亡充满恐惧。开灯与关灯的一瞬,我总是觉得,人也是如这光亮的。一触便生,一触又消散。在肉体的内部大概存在着这样的开关,或者,真的有那么一本生死簿,把一切都已安排。童年的我,洞张着一双眼睛,惊讶万分于这猝然的了解和发现。

也是很远的一个冬天的傍晚,天阴郁着,似乎就要下雪,空气是凉而湿润的。

正文2005年11月20日:生(2)

母亲在厨房的一角,取了煤火在烧一叠照片。为什么要烧掉呢?那些照片上统统是一个女孩,20岁的模样,笑意盈盈。为什么要烧掉呢?她是谁呢?我问母亲。母亲却不回答,只是默默地烧着。火光映红了她已经开始生长皱纹的脸。为什么要烧掉呢?她是谁呢?我不断地追问。终于,她轻声说,那是她曾经的朋友,很多年前死去了。怎么死的呢?怎么死的呢?这一次母亲没有再出声。

是在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自杀的。为了年轻,和爱,她抛弃了这世界,这生命。我记不清母亲当时的表情。也许是太远了,母亲也已经不再记得那往事的全部。

而那笑意盈盈的女孩若还活着,也该有母亲一般年纪,也该有一个20岁了的女儿。一定会是美丽的女儿——她曾是那么美的。

为了一些什么,生命也许可以失却重量,变作微不足道。比如所谓大义,比如尊严,比如阮小姐所说的,人言可畏。

我却仍然感觉生之可贵。我们终将离去,我们终将闭了双眼万事不知,这有限的岁月,纵使是屈辱和痛苦,也该好好保存的罢。因那是母亲的赠与,无限的赠与……

汉朝人开始知觉了生命,六朝人更将重生思想发掘到极致。人说今朝有酒今朝醉吧,说及时行乐吧,问人非金石质,岂能长寿考?问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因这一身的不可再生,我们珍爱了落花,悲伤了秋树,听着残荷临雨,细数西风的归期,感叹着流年暗中偷换,凄恻一场。

孔老夫子站在千年的水畔,看流水的不舍昼夜,他说,不知生,焉知死。我们总是要懂得去生,才有可能望见死的真实。

而有一些时候,死亡,也许是告别,是成全,是解脱。

看卢照邻的《病梨树赋》。想身患风疾,痛苦非常的他,侧卧于床榻,望着院里唯一的树木——那株“叶病多紫,花凋少白”的梨树,发了生命的慨叹。植物与人,似有通灵,病的瘦诗人,病的瘦树木,在那一刻,定是相惜相怜了。说着“生非我生,物谓之生;死非我死,谷神不死”的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投水而死。那大概是好的归宿,人,本是从水中获得。不堪疾病痛苦的诗人,死去了,我们却与他一并感觉轻松。

而那院中的树呢,它还会开出细小的花朵临风憔悴吗?它是不是也早已远行,随着它的知音患难,随着足踏水痕,凌波而去的病诗人?他们,都会是度化了痛苦与生死的。我好像听见他在吟唱:“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诗人已去,化了风里的花瓣。

对于生命,你有什么精辟的解释都只是徒劳。它不可名状,不可言语。只可以在自己呼吸起伏间寻觅真相,只可以隐约地懂得。这一逆旅之上,笑与泪交加。也正是那一句结语,“悲欣交集”。让你默默思想,默默生存,深情而眷恋。

而今的我,不再恐惧死亡,因为,那永远是人们最恒久、最安宁的归宿。没怎么读过周作人的书,却看到又喜欢了他的一句话:“大约我们还只好在这容许的时光中,就这平凡的境地中,寻得必须的安闲悦乐,即是无上的幸福。”

当我从睡梦醒来,我知道自己是全新的生命,又一次死亡在我的肉身上盛开过了。

每个清早,我们明白更多。我们不断重生。

正文2006年3月25日:丧失(1)

2006年3月25日

丧失

在醒来的12月早晨,在灰的天空下,她说:

allwehaveishowyou'llremeberme.

她的面容苍白,她的声音却坚定:

andineedthatmemorytobestrongandbeautiful.

为了拥有,她选择了丧失。然后那些经过的回忆可以获得永生,在无尽的遗憾和心碎里,酝酿着甜美。她是聪明的女子。在无可抗争的命运面前,做出惊世骇俗的决定。让11月就此结束,让我们彼此的相爱经由丧失,来抵达永恒。

尽管,她曾以为在这段约定好起始与结束的感情中,她能够操控一切。尽管,她曾以为坚强无情。当nelson将手机与手表,那禁锢他、阻止他作为一个正常人来热爱生活的东西,通通丢入水池,向她求婚时,她哭了。她知道自己的不能够,而他,是她唯一想答应的人。

一切,超出了原有的规划。她无力自拔,在她自己制定的游戏规则里,她第一次并最后一次痛苦不堪。

《甜蜜的十一月》,一部悲剧性的电影。身患绝症的女子,在影视作品里早已滥觞。不同的是,她去面对命运的方式。美得令人费解,令人讶异,令人叹息。她是在挥霍最后的时光,她微笑,她貌似幸福,与一个个男人约定,同居一个月,一天不多一天不少,然后各奔东西。离开时她总是决绝无情。这是约定好的结局,她不曾丝毫留恋。直到他的出现,她以为她能够做到的一切,都被彻底摧毁。他们相爱了。以她未敢想象的方式。ineverthoughti'dhavethechanceandyougavethattome.他给她爱的滋味,她毫无预期的幸福。

然而约定,终于要履行。不因为彼此的心灵,只因为残酷的、已被书写的悲剧性命运。他在房间挂满了11月的月历:everymonthisnovember,andiloveyoueveryday.他说。他拒绝离开这甜蜜的11月。她依偎着他睡了,这最后的夜晚,笼着温暖的橙红色。

为了让你记得,我只有选择离开。

她用围巾蒙上他的双眼,如无数次做过的一样。在12月的早上,灰的天空,这桥上。让爱情随吹去的枯叶消散,让她离开,让他在黑暗里,忽略离别的疼痛。当他取下围巾,只有空荡的视野。11月,销声匿迹。而他,又如何忍住泪水?

他们知道,所有的疼痛,是记忆的代价。要那幸福的时光,永远明亮着,在更深更深的拥有中。于是,只有让12月真实地降临。

正文2006年3月25日:丧失(2)

相爱,是多么困难的事情。永久的拥有,便更是奢望。有时,在现实的不可得,唯有于丧失中,反而能以某种独特的方式得以成全。是记忆,是疼痛,是时过境迁后的念念不忘。

我们拥有的全部,只不过,给予彼此的回忆的全部。我要那是完美的,无可挑剔的。

想到《断背山》中最后的场景:衣柜,衬衫,照片,窗外绿油油的麦田。我一直紧张的心竟然轻松下来,我知道,他们终于在一起了,永远不会分开,永远。

因为丧失,他们在另外的世界和层面中得以相伴,直到生命的尽头。我知道,他会这么看似孤单,实则满足地生活下去,不会自杀,因他要让那些记忆活着。那是他们两人全部的、最珍贵的拥有。

是谁说,我们曾付出的热情的全部意义,只是在日后用来凛冽地遗忘。

那些细微的时刻,是不能够磨灭的,一切气味,光线,甚至眼神与体温。时光令我们不断丧失,一个个自己,一场场爱情。谁绝情的话,都不过自欺欺人的虚假,如果你真正付出过热情。

爱情,从不会是理智的。这也是多数爱情会有遗憾的原因。而这,大约是爱情必然付出的代价。

我只想,用接近完美的过程,来霸占你的回忆。我只想,用有限的青春,来焚尽年华的美丽。生命不曾完美,我不曾完美,我们只有接近,而永无到达。那宛如彼岸之上的承诺,让人来举目展望,而从不要希冀登陆吧。因全部的拥有,正是此刻,正是手中温热的轻握。

我将绝情地老去,请你,一定要记得我最美的模样。

我的丧失,可以成全最浓最厚的幸福,在我们的今天,在我们的明天,在明天的明天。

我愿意,你在年老时想起我,指着我发黄的照片,对什么人讲起,我们曾拥有的,最明亮的快乐。那会让生命的痕迹如雪上的脚印,坚实而圣洁。那会让我,在某处你不再知晓的角落,幸福得默默哭泣。

为了这样的拥有,为了我们的爱。我接受,所有的未知和恐惧。只要你是记得的。只要我们的心灵,是那么近,那么近。我敲一下墙壁,你的心房就可以听见。你懂得这一切。你明白我爱的全部秘密。

我愿是你爱的人,你世界里最善最美的女孩,永远。

2006年5月1日:汪洋

汪洋

那一年夏天,她独自离开,到彼岸的岛国去。她开始不断给他写信。

时间定格在1936年。他们相识的第4个年份。

4年前,身怀有孕的她,被未婚夫无情抛弃在旅店。因交不出住宿费而被店主百般责难,并停止了饮食供给。

4年前,一样是夏天,洪水泛滥,店主与旅客纷纷逃离,孤苦无依的她被救生船救出。

是他,接受了这样的她,在整个近于荒芜的残忍世界。

4年前,仿佛一处光明的希望,他们相爱、相依,共同着自由的理想和热情。

萧红、萧军,两个总会同时出现的名字。在一个春天的末尾,我躲在房里,读那些遥远了光阴的书信,42封,萧红写给萧军的信。

她唤他,均,军,君先生,三郎。她署名,莹,吟,萧,红,荣子,小鹅。这些丰富而可爱的称呼,让人遐想他们的亲密。

而事实是,她决定离开他,用半年的分别,重新唤醒他的爱情。在信中,她却不提一句渴望与期盼,责怪或嫉妒。她只是絮絮诉说着,独在异乡的寂寞,又反复叮嘱,他生活的点点细微。

“现在我庄严地告诉你一件事情,在你看到之后一定要在回信上写明!就是第一件你要买个软枕头,看过我的信就去买!硬枕头使神经很坏……”“船上买一点水果带着,但不要吃鸡子,那东西不消化。饼干是可以带的。”她这样写,这些琐碎的小事,为了他的健康,虽然她自己倒是常常生病:头疼,肚痛,发热,接连不断。她从不在意这些,只在信的末尾标注,“肚子好了”,仿佛有欢快的神情。萧军寄来照片,是黑了,于是她开心起来:“你健壮我是第一高兴的。”

泛爱的萧军,他的心,他的爱,是真切,不掺杂丝毫虚假。只是,他没有为谁停留。他爱着女人,而不是哪一个女人。

在第4年,两人的生活开始摩擦不断。那段时间,萧红经常是待在鲁迅的家里。被神经衰弱折磨着的她,写下未曾发表的长诗《苦杯》。这美的,光明的爱,瞬间里化做冰凉的痛楚,令她备受煎熬。确如一杯苦的酒酿,让她独自默声饮下。她决定离开,到岛国之上寻求解脱和清静,并用距离来挽回一切的丧失。

她不断写着信,又一日日等待着回信。然而,他的信是那么少。

她问:“你近来怎么样呢?信很少,海水还那样蓝么?透明么……”她不等待回答,她只是一封封写她的信,无论晴天,还是飘雨。

透过文字,我好像可以看到她,一个人住在楼上,躺着,或者歪斜在桌上,喝一杯牛奶,吃半个西瓜,又吞下止疼的药片。

门外,是异乡陌生的言语,和木屐的脚步声。门内,是一个女子孤独的写作,挣扎,释放和想念。

正文2006年5月1日:汪洋(2)

她读着萧军寄来的唐诗,消磨一个个白日和夜晚,她听着这乡间的寂静,独自睡去,不知梦见些什么。偶尔,她吸一支烟,她的精神细如烟丝,流散在房间。

“……我孤独得和一张草叶似的了。”

即使是孤独,她依旧有点赌气地说:“你说我滚回去,你想我了吗?我可不想你呢,我要在日本住十年。”

我想,她会快乐,如果他确实在想念。冬天过去,她便回到了上海,而一切都没有改变,所有的丧失依旧无可挽回。半年的分别,原来并没有预想的重量。

他轻轻吹口气,那爱就散了,比风季的改变更轻易。

如他所言:“爱便爱,不爱便丢开。”于是,谁也没有继续停留的意义。

恍如一梦的爱,曾光照着这残忍与昏暗世界的爱,不落一丝纠缠不舍,就此完结。后来,她为他产下婴儿,却是刚降生便死去了,仿佛那些,无力却分明的回忆,永远地,死去了,不留任何余地。

他们的信在海的两岸穿梭往复,他们的爱情却无法逾越茫茫汪洋。

歌声里,faye唱着,就像蝴蝶飞不过沧海,没有人忍心责怪。对于所有夭折的美好,我们总是难以正视。

在经过的地方,尚留玫瑰余香,深爱的人却就此分道扬镳。

所有的亲密,也终于化做陌生的怀念。

这令人悲戚,在许多近乎神话的故事上,蒙了灰尘,起了疑心。只是,两个人的跋涉,你怎么可以强求到达。

萧红,不会遗憾,不会后悔,他们的相遇和相爱。她漂泊沉浮的短短一生,有萧军的相知相依,是幸福的经过,没有借口,来苛责一个完满如童话的结局。虽然,那是我所期望的。

她在临终时说:“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个女人。”这话,令人听之下泪。

又不禁想到许多,富于才华,而命运坎坷的女子。

这世上,不幸的人很多,男人也会不幸,但女子的不幸,总会更引人悲伤。在被男权控制的世界,在男人仍然控制着这社会绝对权力的时代,女人的不幸,有多少是因由男人造成的呢?也许,这是永无答案的追问。萧红的笔下,不乏种种例证,她控诉着,她揭露着,她有时像鲁迅,那么决绝得不留情面。

正文2006年5月1日:汪洋(3)

她在觉醒里,看清人的许多恶毒与麻木,也在最内心保留着对于善和美的最高追寻与崇拜。写下令人窒息的《生死场》的她,也写下《呼兰河传》。她在夜的世界里,洞悉着,逆也顺受,顺也顺受的国民性的悲哀,又在暗无天日的生活真相下,回忆天真的小女孩,用她纤尘未染的双眼,读这埋伏了无限残酷的人间。

萧红,多么坚强,她的心好像充满了悲愤的城,用女人的善良,女人的隐忍,坚持着书写,那些不停止,不消亡的安静的喊叫。

有人把她与张爱玲并称,“南张北萧”。张,一样是充满了不幸的女子,一样是才华横溢的女子。我也爱她的文字,爱她的所有,如一个苍凉的手势般的传奇。

而张,并不如萧红懂得生命,她的世界凄迷冷艳,芳香迷人,却少有富于疼痛的同情,她淹没在自己的悲情里。张爱玲,在文字中将爱情把玩在手中,不费吹灰之力的人,却在自己的感情里,输得一败涂地。萧红,她懂得了女人命定的局限与不幸,却无法不依赖着一个个一手造成她不幸的男人。

所有的幸福,原来都不曾轻易被我们紧握。你以为你明白了全部的起因与结局,却终于无法逃脱,命运的玩弄。

谁让你遇见了,那一个人?谁让你的双眼,甘愿在白日里失了明?

但一切的经受,从不会是无意义的劳碌。爱情,在细节里记忆着彼此的青春和热情。毕竟,遇见,已经是多么幸运的事,哪怕那将是致命的危险,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无怨无悔,或许是所有准备相爱的人应有的素质。无须责怪,无须怨恨,如果结局让我们落下了眼泪。只要,珍惜的时刻,有真实的心疼,有不弃的勇气,有相知相依,即使不过温暖的幻觉。

让我们背负着,因爱而起的苍凉与恐惧,坦然向前。

汪洋,在眼前,是无限的未知。而我们,都是小小的翅膀单薄的蝴蝶。

谁曾告诉我说,这一切,不为彼岸,只为海?

2006年8月3日:亲爱,别为我忧伤

亲爱,别为我忧伤

隐忍住疼痛,我咬紧嘴唇,在黑夜里向下沉去。汗水湿透的床单,紧贴住狼狈的身体。剧烈的头痛,令人意识模糊。而也是在这意识里,我清晰感觉到,你蹲在我的床前,双臂抱拢着俯在我的身边。你的疲惫与担心,被我感知着,我的心轻轻地疼,轻轻地碎。我说,去睡一会吧,我没事了。你却依然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渐渐在疼痛里睡着了。有依稀的梦,浑浑沌沌地朝我挪来。是几小时前,我在深夜因头痛惊醒后,是你焦急去找护士和医生的情景。是你让我靠在你肩膀,为我细心把被子围好。是孤单单站在女厕所门外等待的你,那伶仃的你。后来,我仿佛听到抽泣,那是我,在病痛里对于你的歉疚。怎么忍心,让你担心,让你整夜地守候在床旁。我开始怨恨自己的身体。如果,我从没有过什么病。如果,我能够和其他健康的女孩子一样。我不断假设,不断否定,不断失望。于是,在醒来的时候,我说,对不起。田拥有的太少了。田所能奉献与给予的,无以报偿你的爱情。

这是我的疼痛。比身体的疼痛,更无法抵御的疼痛。

早上,你打来热水,让我可以坐在病床上擦脸和刷牙。你的神情,像一位父亲照顾她生病的孩子。中午,你摆好小桌子,掰开发糕夹上菜,一口口喂给因为打吊针而不能动手的我吃。吃完,你又去刷碗,好把饭盒及时送回配餐处。下午,我睡午觉,你就坐在床旁看书。怕我被吵休息不好,你又买来耳塞。晚上,母亲第一次把我托付给别人照顾,她信任了你。你充好充气床,做好陪床的准备。而就是这一夜,我突然在半夜因头疼折磨得无法入眠。

你说,最怕看我难受。

在做导管检查的那天,我哭了很久,独自对着天花板发呆,饭也吃不下。那天,你没有在医院,你去办培训的准备。可是你的心,一直悬浮着,同我一起。第二天早上,7点多,你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你一天心神不宁。你6点便从城北赶来医院。坐在床上的我,一脸绝望和狼狈,呆望着你,说不出的感动和矛盾。不愿你,看到这样的我,蓬头垢面,面部浮肿。我想自己,永远是那个美丽的女孩子,爱穿裙子的女孩子,对你调皮撒娇的女孩子。我要用大眼睛望着你看,看到你慌乱不知所措地笑。但是现在,你看到的,是这样不堪的我,被疾病折磨得不成样子,连自己都厌弃的一个自己。

我变丑了。我怕见你。你说不丑,你说,田最美,没人能比。

你捧住我的脸。你吻我的眉角,我的额头。我想哭。

正文2006年8月3日:亲爱,别为我忧伤(2)

你说要送花来,你知道我喜欢花。但是医院宣传板上说,花粉对病人呼吸可能有影响。我于是有些失望。但是,那天你走进病房的时候,手里举着好大一朵花,微笑的太阳花。你递到我手上,我开心地笑了。一朵布绒的玩具花,舒展着枝叶,被插在我的床头。你送的健康云的小玻璃瓶,装着你的字,被小心放在柜子上。你带来的珍藏的童年故事书,我一本本地读。还有那个长颈鹿的小木偶,你骗我说你会魔法,它才会动,终于被我识破机关。你说,我的一切都还是孩子一样的。孩子的睡衣,孩子的拖鞋,孩子的心。我说,在你面前,我永远不要长大,这样就可以一直耍赖下去。

刚入院的时候,你还没有回北京。在傍晚,我总是一个人面对医院古老的建筑,看那些燕子在低空纷飞。生命,如一场狂欢。那些燕子的飞舞,总把我引向无法克制的悲伤。也或许,本没有悲伤,一切是我独自的幻觉。一个女孩,在古老的医院病房中,守住黄昏的窗口,等候着奇迹与转机。所有的思绪,都关乎命运。沉重,在越发深暗的天色里,如一口吞噬希望的井,彻骨的冰凉。恐惧,侵袭入我小小的,病了的心脏,如一浪浪潮水的无情。

亲爱,要我怎么说?要我怎样,面对一切发生的和即将发生的?我不该有怨恨与不平。我知道你在那里,给我你的肩膀和手掌。

田的时光,如焰火,如光电。你知道她曾多么美。你睡了,又是疲惫的一天吧。你走出了学校,新的生活正在挑战。别为我忧伤,没有什么比你的忧伤,更令我疼痛。我会好好的,去坚强。

生命中,我们都接到不同的剧本。有的平淡,有的浓烈,有的是笑,有的是泪。不管怎样,我总要演好,直至落幕。

能与你同台,是我的幸福。我们一定要微笑。

正文2006年10月19日:家(1)

2006年10月19日



让幸福,在我们的原野绽放。让我,在静默的年华里,苍老成你的记忆。

家,一个令人无法不去依恋的地方。

也许,不过不宽敞的房屋几间,也许,不过简陋平凡的一扇灯火,远远望见,却总是心生温暖。看那窗口的灯火摇曳,抚摩着熟悉的门板,闻到房里煲汤的香味,我知道家正等候着我的拥抱。

于是,总是在掏出钥匙的时刻,会心微笑。喜欢钥匙扭开门锁的声音。喜欢归来的心情,一种饱满的归属感,伴着家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

在这个偌大的世界,有谁不是飘零的孤独者?我们被无端抛到人间,遇见了今生的父母。他们微笑着抱起你,让阳光洒在你的脸上,等候着你的成长,看你一天天茁壮。于是,人仿佛一颗种子,在黑暗里获得了苏醒。于是,我们有了机会,来感受所有,微小的,巨大的,幸福或悲伤。

因为有所知觉,我们便有所爱恋,有所牵挂。

生命,是这样简单而玄妙地开始。在混沌中,我朦朦胧胧记得,那些最初的时刻。仿佛很安静,只有洁白的光芒,照进老房的窗口,只有母亲轻轻的呼吸,父亲起伏的心跳。我竟能够记得,这些细微的感受。也许,是记忆欺骗了我。也许,是幼小的我真的理解到他们抱起我时,那自然单纯的喜悦。

这一切的背景,是家。是无比熟悉了,却又总是恍然间陌生的家。老房窗口的亮光,在无数的梦境里依旧闪闪烁烁。我总是梦见自己回去那里,院中还挤满淡粉红的月季。我的家,从那里开始,我的家,曾经是一座朴素却神奇的花园。

如果,老房还在,柿子树该是果实累累的季节了。父亲会把它们摘下来,在窗台上摆成一排。它们诱人的橘红色,总引我忍不住用手去又摸又捏。“这个软了,能吃了吧?”我一脸馋相地问。柿子很甜,我总是吃得满身满脸。我很快乐,只是,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什么是快乐。因为,还未曾经历悲伤。生活是明亮亮的,我并不惊奇它的美好,只任最可爱的时光,无声息地逝去。在幸福之中,我们总是难以察觉到它的存在。可能,这才是幸福的真相。当人高呼着,我很幸福,那多半是一种欺骗和表演。幸福,是不出声的,是不知情的。现在的我,开始羡慕那个吃柿子的孩子。她不懂得快乐,却拥有了一切。

老房被推倒了。搬家的那天,我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竟没有一丝留恋。

12岁,还是只去期待,而不知回首的年纪。我还不曾明白,这一次告别,便是永远的丢失。我收拾好最后的东西,转身离开了。老房的窗口,洁白的光芒依旧。只是,这房间空了,像个无底无涯的深渊,直通向时间的幻觉。

正文2006年10月19日:家(2)

孩子长大了。老人离开了。我的家,我童年的花园,荒芜了,和我的记忆一起,蔓生出绮丽的花朵,占据那些散碎的片段,叠错弥漫。然后,我住进新家,新的房间,拥有新的窗口。我们把墙壁粉刷,擦拭地板,迎接新的生活。我满怀着激动,为了一切的崭新。在高楼之上,我度着少女的时光。不紧不慢的日子,在家的四壁流淌。唱着欢乐的歌,画着明媚的图画,我很快乐,只是,那时我并没有学会懂得快乐的可贵。我挥霍着,所有跳跃着的青春。我没有将它们保藏在最宝贵的盒子里,却任由日期忘记了曾经的自己。

我们总是无法把握,近在咫尺的拥有。在还来不及告别和失去的日子,我曾多么简单地经过着,最纯粹的青春。

这里是家。这里有我的书架,我的床,我的衣柜。家,因为这些物质的存在,而显得实在而安全。它们令我感觉有所依靠。人,终于是无法脱离物质的包围和安慰。这时的我,平躺着,感受夜晚的宁静。没有声响,只有火车呼啸,从楼房的不远处驶过。我习惯了,现在的家,习惯了窗口半明半暗的光线。在窗台上养两盆花,每一天,看它们的苏醒和茁壮。我发觉,生命的相似性。于是,我能够感受到植物的呼吸,能够听到醒来的深夜里,它们鼻息的微声。陪伴我的生活,充实着家的温情。我感谢我的花,用尽力气,开放得如此诚恳而坦然。

母亲在隔壁房间睡了,父亲还在客厅,等候着球赛。我躲在被里,读我的书,然后,缩起身子,迎接睡眠。这样的夜晚,让人感觉平静安心。而我们,又还有多少时间,拥有这样的平和安宁,守在父母的身边?时光,令我们懂得了悲伤。时光,把我们推向不归的未来,不容你回首。一回首,便是满心的疼痛。痛得你甜蜜而酸涩。他们老了。不是么?你开始为母亲染发了。

想象着,我们的未来。同样是几间简单的房间,一窗摇曳的灯火。生活,从家为基点,一点点延伸向这貌似无涯的世界,却终于要回归到原点。这里是家。这里,是我们的归宿。没有人不是飘零的孤独者。唯有家,给你我以彻底的包容。让我细数着昨日,让我任性在快乐和幸福。我依赖着钥匙扭开门锁的声音。那一声之后,有父母的笑,有幸福,有明亮。我也曾等待着这一种声响,那之后,是你们的归来,是幸福,是明亮。

我总是声称要远行,却终于是恋家的孩子。

在这里,我们获得一切。

在这里,我们拥有安宁。

正文2006年10月22日:瞳孔之内(1)

2006年10月22日

瞳孔之内

两米之外,你站在我面前,我们四目相视。我知道,透过瞳孔,我进入了你的视线。我的一举一动,都将成为影像,存在你的记忆,或者在转眼后瞬间忘却。瞳孔,仿佛一台摄像机,时刻捕捉着周遭的一切发生,再合成为我们生活的情节。这是一场鲜活可触的戏剧一般。你眼见着我,有意无意的表演。我目睹着你们,一场场的悲喜,一幕幕的是非。两米之外,也许,你不懂得我真实的表情,听不到我由衷的话语,你只是在观赏,我表面的生活,貌似繁华如梦。

一部经典之作《楚门的世界》。看一个虚拟的人间,在大众的观赏需求下,被导演一手操控和安排。看truman由浑然不知,到抗争逃离。这一个完满的、滴水不漏的世界,被人工制造。所有的命运早已写定,每一天的生活也被精心安排。没有任何意外的出现,也不容许有任何意外。truman要沿着导演划定的道路,一步步“幸福”地前行,由他生命开始的那一刻起。每个人向他和善地微笑着,鲜花开放在他的花园,妻子温柔体贴,生活如此,从出生到死亡,完全是观众电视机前的消遣。truman在这舞台中央,被操控着,度过一个个似乎平常的日月。如果,他不曾有所察觉,如果拍摄人员的工作没有出现疏漏,truman将永远不知道这一切,直至他在全球亿万人的电视前死亡。他将用一生的长度,完成这样一部耗资巨大、影响全球的真人秀。而这颗星球之上,除去truman,所有人都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有他一个人,活在彻头彻尾的谎言和骗局之中。这是多可悲的寓言,令人不寒而栗。

也许,现实的生活,也正是这样。从表演,到观看,从窥视他人,到被人观看。没有人不是truman,没有人不是浑然不觉的表演者,站在独自的舞台中央。只是,这里没有隐藏在四处的针孔摄像机,那些高科技的监控装置换成了更为无孔不入的人群的眼睛,那一双双敏锐的瞳孔。我们被暴露在空气里,便意味着暴露在这人间的舞台之上,无可逃遁。我们是truman,一个不知情的表演者,自觉不自觉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自然不自然地道出一句句独白。我们的生活没有导演的操控,却也终于逃不过命运冥冥中的安排。只要是被观看的,我们就不可能不去在意他人的目光。人群的目光,不断用多数人的价值尺度把你的生活测量和评价。你不得不做出选择,屈从于大众,作讨好的表演,或者,坚持自己的方式,作难免孤独的舞者。人生的舞台,比truman的世界更加虚妄和险恶。故事的结尾,他终于得知真相——所有的人都在表演,而我们,却永远无法获知,谁在表演,谁在生活,也永远无法左右,自己的言语,哪一句是台词,哪一句是真实。这样看来,truman比我们幸运许多,毕竟他所生活的世界,是被安排好的一派纯美和安宁。

电影中,最震惊的画面是,愤怒的truman,决定驾船出航离开这个虚拟的小镇,经历万般险阻,最终却在“天边”撞上墙壁——天空也是假的,海洋也是假的。truman走下船来,影子被照见在碧蓝的,绘画着云朵的墙壁。他抚摩着那面墙。那画面,只令人感觉到苍凉和绝望。我们是否也有这样的一处天边?这偌大的人间,可曾有过真实的天空与海洋?莫非,每个人都跳不出,这生活的茫茫?

正文2006年10月22日:瞳孔之内(2)

truman的行动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他被封锁在这小镇之上。现代人却仿佛拥有着从前时代从未享用过的许多自由。人们在物质充裕的城市,尽情地满足各种欲望,消费,刺激消费,成为时代的主题。这繁花似锦、光怪陆离的都市,是多么醉人,多么美妙的天堂。人们似乎是无比自由的,你可以用金钱去购买,你所需要的物质。一个物质的人间,被锻造得华美光鲜。然而,这些自由,给了你幸福吗,令人们快乐吗?弗洛姆在比较中世纪与现代时说,中世纪的人们是安全却不自由的,现代人是自由却不安全的。在那些远去的时代里,人们的社会关系,和角色分类十分单纯简单,人们的生活,充满着儿童似的盲目信仰和天真。好像我们读着《诗经》时的感觉,所有的情绪,无论幸福或悲伤,都是静穆安详的。也许,人们的物质生活并不如今日的丰富,但人却是更接近于人的本质的,对泥土,对山川,对生命,都充满了虔诚的热爱。现代的人,看似是在使用物质,却分明是被物质奴役了。于是,也才有了所谓房奴,车奴,卡奴。银行贷款给了人花钱的自由,实则,让你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奴隶。为了物质,为了还款,你只有拼命工作。这样的生活,是自由,却充满了不安和动荡。为什么,我们不能只去取用我们需要的那一部分呢?为什么,人们一定要透支掉一些什么,来换得暂时的满足呢?显然,我这样的想法是不合乎这个时代的。所有的广告,都在刺激你,去消费吧,去满足你的欲望吧,尽情享用生活吧。没有人去告诉你,欲望是怎样的魔鬼,没有人向我揭露一切的真相。我们被操控着,那双巨手比电影中的导演更为有力,控制着我们的身体,我们的行为,甚至,我们的思想。在生活里,人从不是自由的。真正的自由,是人们的想象。truman被控制的只是行动。现代人被控制的,却几乎是全部。

在这充满了控制,充满了摄像机的人间,你如何从容生活?多数的时候,我们在大众的价值取向,和个人的欲望面前不知所措。我们被人流推挤向前,你好像没有自己的双脚,你只是这样,被动地跟随。从出生,到上学,到工作,再到死去。也许,最幸运的是那些从不会思考这些事情的人。他们只需生活,只需跟随着人流无知觉地前行便好。而每一个,在这个过程里,有所质疑的人,都将深感痛苦和迷惘。好像终于发觉了真相的truman一样。如果他没有察觉,他便没有痛苦,只是浑然不觉地继续一场秀便好。不幸是从他的清醒开始,痛苦是从他的清醒开始。或许,糊涂的人更容易幸福?但装糊涂,却只会增加痛苦的程度。

两米之外,你用头脑记录下我的表情,我的举止。瞳孔之内,我观看你的人生,一点一滴,真实或者虚妄的发生。有谁不是truman,有谁不比truman无可奈何。我们的真人秀,天天上演,在彼此的视线。

2007年5月5日:伪艺术青年798之旅

伪艺术青年798之旅

798工厂,一直想去,却又一直没去的地方。

主要是自惭对于艺术知识所知甚少,不敢贸然前往。

怕在艺术家的大作前弄得一头雾水,一头汗水。

不想以亵渎艺术为代价去附庸一把风雅。

五一放假,松松盛情邀请我试乘她家新购之宝来轿车一同出游。

蹭车蹭饭的好事,就这样如一枚色泽金黄诱人的馅儿饼,瞬时里从天而降,砸到我头上来。

遂欣然规往,并鬼使神差般,想到了我想望已久而不敢亲临一睹真容的798。

最后,798真的成为了本次出行的目的地。

当我把这一决定转达给活动参与者之一的大熊同学时,有如下对话,堪称经典:

大熊问,去哪啊?

798。

去酒吧?!!

不是……是798……(解释798的含义,约300字,略)

哦……(恍然状)在哪啊?

在大山子那儿。

什么??大山??!(语气万分迷惑)

……

之后是田近1分钟的沉默。

沿京顺路走走停停,一车人发现前方一路牌指示之方向为密云、怀柔和承德。

似乎已经开过了……莫非,我们要一路向北,开到承德避暑去?!

即使已经感到异常,司机老郭(松松的相公)仍然坚持:再开开看。

终于,我们开到首都机场了!

一架巨大巨大的飞机从我们的车顶飞过。

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大(或者说这么近)的飞机在飞!

松松也很激动,我们俩一阵雀跃。

并感叹,就冲刚才看见了这么大的飞机,今天也算没白出来。

其他人貌似愕然。

终于,我们又从首都机场开回来了。

终于,我们找到了传说中的大山桥和798工厂。

松松又一阵感叹:哎,你看人家大山,在北京真没白混啊,连桥都有他的名儿了。

正文2007年5月5日:伪艺术青年798之旅(2)

田说:岂止是他啊,连他儿子的也有啊。大山子环岛……

就这样,跌跌撞撞,外加走了不少冤枉路,交了10元冤枉高速钱,总算进了798。

顿时,伪艺术青年的面目就暴露出来。

还没下车,一行人就饿了。于是,吵吵着找饭馆吃饭。

不好意思一下车就问人家:您知道附近哪有吃饭的地儿么?

你看艺术家(当然多数是落魄时期的),不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么。

有时候,几个干馒头,就着指头上的油彩一块吃下去,一天的饭就解决了。

哪有天天寻思着吃吃喝喝的艺术家呢?

艺术家如此,艺术青年至少也不该如我们这一车人这样贪吃。

所以,眼睛盯住四周的路牌,找听上去像能吃的名字。

终于,我们吃到饭了。

然后,一吃就吃了两个小时。

我被现实的镜子照得原形毕露……一幅画还没有看,已经吃得满嘴是油了。

我感觉惭愧啊,惭愧。

吃饱后,有力气了,开始欣赏艺术。

在安静的展厅是不宜大声讲话的。

于是,在这里,欣赏艺术的过程,也便还是归于安静的好。

作品是好作品。

拍下一些喜欢的画和雕塑。

观众却不是好观众。

多数时候,田还是落入了一头雾水、一头汗水的下场。

在作品面前却又不敢显得太迷茫,也不好意思和大熊交换意见。

用通俗一点的语言讲,基本上没怎么看懂。

但艺术,作为梦的另外一种形式,又何来懂与不懂呢?

只要是它在你站在面前的时刻里,给了你心灵的震颤,我想,那便是一件好的艺术吧。

虽然,也许很多时候连你自己也不知道,那震颤是些什么。

梦是不可以许多人一起做的。梦是私密的,艺术也是。

这可能是一个不懂艺术,却又非要热爱艺术的伪艺术青年可笑的借口。

但这大约也没什么可责怪。

一个人热爱一些什么,是他自己的选择。

有你所热爱的,也是一种莫大幸福。

回到家,看到传入照片的编号,才想起是五四青年节。

798,艺术的工厂,也是梦的工厂。

这天,伪艺术青年度过了一个不错的节日。

正文2007年6月3日:这些·那些·六月

2007年6月3日

这些·那些·六月

6月,日光多情,明亮刺目。

6月1日的早上,电台里一首首播放着那些熟悉而陌生的歌曲。

花仙子,蓝精灵,黑猫警长……旋律弥漫小小的房间。主持人言语激动地回忆着自己的童年。

于是,我也记起,许多令我痴迷的卡通片。想起雪孩子融化时的悲伤,想起大盗贼欢乐的歌声。

于是,我也记起,一条梦寐以求的公主裙,一双晶亮的红皮鞋,还有,夏日午后从树缝间漏下的阳光。

那糖水一样的阳光。

童年,已落入往事。归纳入一个个名词。

2007年6月3日:小号手

小号手

记忆中,所有的儿童节都有鼓号队的喧闹,和插满操场的彩旗,在风里飘扬招展。

带着桐树花浓烈的香气,空气被晕染成一片淡紫色的底。

那天,女孩子都穿着白色的连裤袜,红裙子,头发上扎起了大大的蝴蝶结。

男孩子穿着新衬衫,蓝短裤,和那走起路来啪啪作响的塑料凉鞋。

我忘记了,我在哪一个位置,做着怎样的表情。

我只是被淹没的一个声音,像所有的孩子一样,只顾唧唧喳喳地说着话。

鼓号队的演奏开始了,大家望向同一个方向。

小号手们的脸憋得通红,还不纯熟的技巧,令他们感觉费力。

那只是一支简陋的小号,上边甚至生出了锈斑,侵蚀掉原有的金色光泽。

但即使如此,男孩子们还是会因成为一名小号手而感觉自豪——这资格是需要经过选拔的。

被选中的男孩子,每人得到一枚号嘴,大队辅导员,那个留着时髦卷发的女老师告诉他们:吹响了号嘴,才能够正式开始小号的练习。

于是,这些男孩子,每天带着几分得意又几分焦急地吹着那些号嘴,这几乎占用了所有的课间。上课时,号嘴就放在桌子上。

邻座那个未被选中的男孩,总是一脸羡慕地望着那生了锈,并不漂亮的小东西。

后来,号嘴被一枚枚吹响了,虽然,发出的是奇怪的声音,却依旧令他们欣喜若狂。

男孩子一个个飞奔向办公室,迫不及待地去领取一支真正的小号。

他们都很努力地练习,由一位高年级的男孩带领着,一次次重复着单调的曲子。似乎却没有人厌烦,他们总是带着激动而神圣的神情。

也许,他们知道,就在花墙的背后正有另一群男孩偷偷地看着这一切。

在高年级的男孩中,有一个人是很小便开始练习小号的。据说,在他成为鼓号队的小号手之前,便早已学会了许多高超的技巧。

他有一只皮箱子,里面装着属于他自己的小号,一支金光闪闪的小号。

那小号与学校的小号不同,多了几个按钮,显然高级许多。同班的男孩悄悄告诉我,那是三音号,可以吹出更多更美妙的旋律。

大家都对那支小号神往不已。不必听它动人的音色,只是看它晶亮的模样,已经令人感到无限神秘。

那个男孩,总是提着那只皮箱子,经过之处无不引起一阵议论。

学校的不远处,有一块农科院的试验田。那时,田还没有专人看守,是可以随意出入的。

一个麦子成熟了的6月早晨,我经过那块试验田去上学,听到了小号圆润而嘹亮的声音。

远远地,我望见一个身影站在金黄的麦田中央,正是那个高年级的男孩。

他雪白的衬衫被晨光镶上淡粉的轮廓,金色的小号闪烁着和那乐曲一样嘹亮的光芒。

那天,那个安静的早晨,在起伏着麦浪的田野旁边,我站了很久,聆听着那个就要钻入云霄一般的声音。

后来,我才知道,每天他都会到那里练习,已经坚持很多年了。

而那一年,他也不过一个不满12岁的孩子。

现在,我还经常从那块试验田经过。大门被紧紧锁上了。麦田被棉花取代。

我透过重重冰冷的栏杆向里看,棉桃被包裹在叶中,还没有长成。田野空阔,不再有孩子在吹起一支骄傲却孤独的小号。

那支三音号,是否业已生了锈迹?

曾经的小号手们,还能否记得,号嘴吹响的,那奇怪的声音?

2007年6月27 日:悲伤

悲伤

我不是刻意悲伤。人却又如何在消逝的美好面前忍住眼泪。

无意中走入的叫做“刹那芳华”的博客。

一个女孩的文字,在1月的某天戛然而止。一个女孩的生命,也在那里永远停步。

19岁,她没有越过的时间,在最美的年纪上,匆忙告别。最后的日志,停留在14日,那是她与男友相恋一年零九个月的纪念日。

她说:“我会把自己改造成为一个合格的小女人,合格的老婆……我爱你。”最后的日志,停留在如此温存的话语中,在不再更新的页面上,一点点冷却。如生命散失的温度,一丝丝消散,再也无法追回。

再过5个月,便是他们约定的婚期。她说,她愿做最幸福美丽的新娘。

5个月之后,正是6月。如果,没有发生不幸,或许今天,她正依偎在爱人的身旁,绽露着孩子一样的微笑。

然而,她没有越过命运的泥潭,在那个冬天,她穿着男友为她准备的白纱,永远地睡去了,永远地停止在那一个时间上,安静在一个过于残忍的凌晨。

疾病带走美好的生命,带走母亲最心爱的女儿。

在男友的结语性日志上看到几百条评论,打开,竟有多半是母亲每天与女儿的“谈话”。

“宝宝,妈妈来看你了……宝宝,妈妈就是担心宝宝没有妈妈陪着不知道过得怎么样……宝宝,妈妈想宝宝了,妈妈给宝宝买的百合花今天开了,妈妈下班一进家门就闻到了花香,家里现在就妈妈一个人,妈妈想让我的宝宝来陪妈妈,宝宝来看看妈妈吧,妈妈想你啊……”

这样的话,每一天,在每一个日期上延续。我的泪,一时间无法抑制,不知觉间,已泪流满面。

“宝宝,刚才咱家这下雨了,妈妈今天回来得晚,妈妈是淋着雨回来的,妈妈骑着车在大雨里慢慢地走,妈妈在感受宝宝的抚摩呢,雨打在脸上,妈妈感觉到宝宝在亲吻妈妈呢……”

雨中的母亲,痛失爱女的母亲。我仿佛见到她憔悴的容颜,度日如年的生活。我也想到自己的母亲。

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她们面对的又是一样病弱的女儿,一样的疾病,一样不可测的命运。

在最难熬的,那些举步维艰的日子里,躺在病床上的我,扶住墙大口喘息的我,想到过死亡。我流下许多泪。

却不是因为自己,而是为了母亲。我怕她的寂寞,她在幼年便失去了母亲,她把自己对于母爱的期望全部投注在我的身上。她说,有了我,便不再介意别人提起她没有母亲的事。因为,她有了自己的孩子。

正文2007年6月27日:悲伤(2)

如果我离开了,同样以一种猝然的方式,让时间停步在一个点刻之上,不再向前。我不敢去想,不敢想,那之后,我的母亲,她该如何生活。好几次,我怯怯地对她说,妈妈,如果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要和现在一样快乐好么?别让我担心。母亲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摸我的头,傻孩子,瞎说什么呢。

我多想她给我一个承诺:即使我不在,她也能快乐地生活下去。

虽然,我是如此分明地知道,那是根本不可能办到的事情。我的母亲,一样会在雨中独自走着,想念她的孩子,默默与她的孩子说话,一天天,告诉自己,她的女儿没有离开,只是睡着了。

那些日子,在死亡的阴影里,我深刻地体验到“人命危浅”这4个字。不过薄薄的一缕呼吸,这便是我们的生命,失去了便再无逆转的生命。活着的人,无法知道死去的世界。如同健康人无法了解病人的内心。谁不是脆弱的?谁不是在太多的爱之中坚强起来,强忍住痛苦,去相信希望的存在?

每个面临过死亡的人,都懂得了眷恋生命。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一顿粗茶淡饭,其实也是莫大的幸福。幸福从不是澎湃的欢乐,而是这些淡淡的,无所不在的琐碎之事。因为有了性命之忧,人开始学会去珍惜,好像蒙昧中张开一双明慧的眼,看到许多从前视而不见的美好。

心存感激地生活吧。我们来自偶然,生命是最宝贵的礼物。爱你所爱的人,温柔地对待一切,不要因不幸而怨恨和悲戚。无论前途怎样凶险,都要微笑着站定,因为有爱,我们不该恐惧。

逝者已去,愿她安眠,天堂上一定没有病痛的折磨,没有夜夜无眠的挣扎,她会是安详的,是穿白纱的天使。

她的墓前,年年会有花儿开放,在生死的分界上,我们也许不该有悲伤。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殊途同归。

虽然,这样说着的我,还是无法止住悲伤。

因为,生命过于美丽,而命运过于残忍。

正文2007年7月1日:华盖之下

2007年7月1日

华盖之下

看到一句话:“但愿快乐,不是你忧伤的华盖。”令我感觉触目惊心。

多少时候,微笑的面孔下,掩藏的是分明的忧伤?

多少时候,将痛苦轻描淡写的我们,独自将一杯杯苦酒饮下?

一时间,想起太多的人。表面看来他们无一例外是如此坚强。

面对疾病和苦难,紧咬住唇,依旧不说一句泄气的话。好像是病久了,人也便生出对于苦难的免疫。

互相说着鼓励的话,宽慰的话,其实,谁都明白,这貌似坚不可摧的意志后边,是一颗分外脆弱的心。

那些闪闪发光,充满了希望的劝慰,不是说给对方听,而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样的坚强,剥去了伪饰的坚硬外壳,显得如此颓唐狼狈。

快乐,成为忧伤的华盖。它越是美丽,越是暴露出那忧伤的沉痛。

如果我们能够真正地笑面这一切,那么,一定是因为对于生命更深的理解。

看到子尤,那个身患癌症,依然昂起头来问一句“谁的青春有我狂”的天才少年,他的文字,他的苦难。

他在疾病与死亡面前的勇敢,令我羞愧。我甚至自责,自己的悲观,自卑,和不堪一击的内心。

子尤的世界里,是疾病蔓延的黑暗,他却用他年轻的光芒,把过于匆忙的生命照得雪亮。

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不是一顶绘了图案的华盖。他的青春是真实的,他的坚强是真实的。

因为,我懂得痛苦的掩盖是多么矫情而不堪的一种模样,然而,在子尤的眼神里,我没有发现一丝痕迹。

他是真正懂得了生命的人。他没有怨恨命运的安排。他将自己的病,称为上帝赠与的一颗金色肿瘤。

多少被痛苦折磨的日夜,多少次昏迷与清醒间的临界。我没有经历,但我的经历已足以令我能够想象到他曾承受的苦难。

子尤爱生命,他真正爱生命,所以,一切的痛苦与不幸,都不能阻止他的快乐,他的青春,他的飞扬。

他令我相信,没有什么,能够剥夺你去生活的权利,只要,是真的生活过,只要,你真的爱着。

正文2007年7月3日:无题·六

2007年7月3日

无题·六

在这里停留

默默地生活

拒绝悲伤

7月画下闪电与雷鸣

淹没我过于寂静的窗

谁在我的世界画下命运的弧线

谁用一次次疼痛

打磨时光匆忙

在这里停留

为什么泪流满面

是什么捕捉了我

一张隐藏的网

正文2007年7月4日:不怕不怕

2007年7月4日

不怕不怕

紧握的蓓蕾不会开花别太傻

放开手让他拥抱风吹和雨打

顶着风不要害怕让你哭泣的那粒沙

流泪吧微笑吧就长大

偶然听到这样一首歌,《暴雨纪念日》。

顶着风不要害怕让你哭泣的那粒沙

令我想到,很多年前,当我还是那个穿着白色连裤袜的小女孩,听到的那一首《水手》。

那一年,似乎所有大街小巷,都在飘动那样一个悲壮而坚硬的歌声。

他说风雨中这些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2006年的夏天,在协和住院,辗转难眠的夜里,听到楼下有人在唱这首歌。

不要问为什么。那个歌声这样远,却又仿佛近在咫尺。我侧卧在寂静的病床,默默地听。

当恐惧在我心中肆虐蔓延的时候,当绝望一丝丝吞噬掉对于未来的期盼时,这歌声简直是一场救赎。

不知觉中,泪已浸湿了苍白的床单。却不是因为悲伤。

小时候,我只是跟着哥哥,浅浅地唱着《水手》,看着电视上拄着双拐走下轮椅的男人。

现在,我开始懂得这样一首歌。我也开始相信,疼痛终于会将我打磨成一块美丽的宝石。

对自己说,不怕不怕。

2007年8月7日:石榴

田的碎珠链·二

花影轻摇的下午,谁来欢喜我的幸福,谁来心疼我的悲伤?

石榴

从车窗里望见路旁一株一树绯红的石榴花,翠色的枝上已生了玲珑的果实。

在这条车水马龙的街上,她站在那里,显得无助,却又是高傲。

让我想起春天里,中关村东路上那一路樱花。飘零在4月的风中,和了脂粉的泪一样。却没有人去疼惜,身旁,总是绝尘而去的车流。

绿灯亮起,所有的车子在瞬间里启动,石榴花在我视野里渐渐远了,远了,终于不见。

有多少人会在经过时,如我一般注意到她的存在。

一树绯红的花,像一心热烈的期许,在夏日的街头绽放。在我眼中,她是历尽红尘的女子,一袭红裙,望着依旧形色匆忙的世界,轻轻一笑。

有一句话,叫做“拜倒在石榴裙下”。常常,这话之前还要加上“多少英雄豪杰”。

据传,这石榴裙的来历,与杨贵妃颇有关系,这却并不是我所关心的。

我想象着的,是那石榴裙的真容,是那穿石榴裙的女子的芳泽。

被染作石榴色的裙,穿在唐代女子的身上,毫不掩饰的青春,是那个遥远年代的俏丽多情。

是一场梦回长安般的行旅,又仿佛追忆着自己一段虚无缥缈的前生,我读着“石榴裙”这3个字,竟就望见镜里的黛眉花钿,发上的金钗步摇。

华清宫中曾绽放如霞的石榴,今日是否依旧?

不经意的一次转眼,却已是风云流散的千年时光。穿石榴裙的女子,流转的美目不再,如铃的巧笑不再。

唯留一份可堪琢磨,可堪怅惘的美丽,映衬在那个熠熠发光的时代中,容你我凭吊追忆。

谁不愿是穿石榴裙的女子?

谁不愿英雄豪杰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

这是只属于女人们的童话。

旧宅的西房前有一株石榴。儿时的我并不曾在意花开的盛丽,只垂涎那一只只饱满开裂的果实。

母亲会摘下它们,在柜子上一只只并排着安放好。

每晚去家附近的试验田中散步时便带上两只。我们坐在田垄边吃那一颗颗甜美多汁的种子。

蜻蜓在身边飞舞,孩子们追逐着,一路嬉闹地跑过。稻田带着水汽,散发着草木的清香。

那是一些多好的夜晚。

有时,还有一场缤纷的火烧云在西天上演。

现在,我常常想念童年的夏天。没有浮躁,没有不安,没有城市的喧嚣和匆忙。

石榴甜美的汁水浸满唇齿,一棵树,把生命的蜜无保留地奉献给我。

长大后,再没有吃到过同样的石榴。

搬家的时候,石榴被掘起,包扎,转送他人。听说不多久便死去了。

母亲说,草木亦是有情的,换了水土和主人,往往长不好。

那是一株深情的石榴。

现在,我不再吃石榴。

正文2007年8月7日:阳台

阳台

每一家的阳台都用塑钢的门窗封起,底层的几家,还安装了铁笼似的护栏。

只有4层的一户,阳台四面通透,没有加装任何。

我仰起头,看这一栋旧去的6层砖楼。它全然一副戒备的紧张,只在4层轻轻舒了口深长的呼吸。

那一户是不是没有人居住?窗台上依稀有花影摇动,玻璃窗也擦得晶亮,几只雪白的袜子在夏风里等待风干。

那么,主人为什么不封起阳台,如所有的邻居一般?

我不得而知,那一个四面通透的阳台却把我深深打动。

阳台,本是居住在局促住宅中的人的一处喘息之地。它从水泥的囚笼里伸出,给你一个空间,把身体浸泡在外界的空气中。

阳台,本该是我们的世外桃源,本该有一张藤椅,一盏清茶,一帘明月。

让四面的风吹来,让冬日的雪花落满,这小小天地,该纵容着自己,也纵容着自然。

在日影斑驳里,懒洋洋地读一卷闲书,朦胧着头脑和耳目,不求甚解。

或者,探头出去,看看楼下的人来人往,看这个琐碎的世俗世界的嬉笑怒骂,然后,以旁观者的身份笑一场。

也许,也只有旁观之时,你我才得看清人生荒诞。

我不知那4层的主人对于阳台是否也有如我的看法。

有星星的晚上,他会站在阳台上等待一颗流星的划过么?

隆冬,他会在阳台上撒一把小米,等着麻雀来啄食,一个人悄悄躲在玻璃窗后看着,微笑么?

那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或许,是一个乌发覆额的女孩,或许,是独居多年的妇人,或许,是漂泊半生的老者,或许……

阳台背后藏着的那个人,是一个永不必解答的疑问。

不知,那些把自己围困在自设的铁笼之中的邻人,会不会发觉自己的可笑。

大概,非但不会,反而会对如此的高明赞许不已。

人,多数时候是被自己所囚禁而毫不自知,原来,这是真的。

正文2007年8月7日:寂静(1)

寂静

那一年,我们一起痴迷聂鲁达的诗《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好像你的双眼已经飞离远去,

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嘴。

……

我们反复读着,这样美丽的字句,深深沉浸其中。我们想,原来爱是这样哀伤惆怅的缠绵。

那一年,我对你说,未来,若我爱上什么人便只会远远地望他,而不靠近。

不与他说一句话,不交会一处眼神,不在他的记忆出现,留下任何痕迹。

我将沉默着爱他,在他的全然不知中。

你笑,你问我,你能做到么?

我没自信地摇摇头。毕竟,我曾是那个大声宣布,要将他的回忆全部霸占的女孩。

我爱,于是,我贪得无厌,于是,我容不得任何的疏忽和瑕疵。我总是爱得自私而贪婪。

而今,我却说,要沉默地去爱一个人。

我怎么会甘心,甘心站在他的对面,却是永远的陌生,甘心在他的世界里,连我的名字也不曾出现,哪怕一瞬。

他们说,真正的爱,是“我爱你与你无关”。

然而,除非你从未知晓,不然,你又如何忍心让这份爱恋与你无关?

我终于不是那种能将爱情溶于寂静的女子。

那些寂静的爱,却令我神往。

好像那一个听来的故事。

时过中年的女人,给出版社写信转作者,表达对新出版的一本诗集的喜爱。那是一位成名不久的小说家的诗集。

出版商趁着他小说的风潮,找来他早年的诗作,合编一册推入市场。

女人在信中写:“感谢你的诗,让我仿佛回到了青春的年代……你的情诗,使我悔恨自己不曾炽烈地爱过一次。”

她用蓝色的墨水书写,娟秀的小字,好像出自年轻的女孩之手一般。

这个年代,还有人会手写一封信,来表达对一位作家的喜爱,出版社的工作人员有些意外。

当小说家怀着同样的意外,拆开那一封信,他的嘴角浮起了笑意。

正文2007年8月7日:寂静(2)

他将那一封信夹入自己那个写满了诗行的旧日记本里。

那一夜,小说家失眠了。好几次,他来到书桌前,提起了笔却又迟疑着缓缓放下。

他想给女人回一封信,却终于没有。他醒着,直到天光亮起。

最后,他拿出女人的信,在页尾的空白处写下:“你永远不会知道,那些诗,都是为你写的。”

从他展开信纸的那一刻便认出了那熟悉的字迹,结尾的署名更令他一心怅惘。

小说家将一切的爱埋藏了。

用最寂静的方式爱着。

女人读着诗的时候,会感动,会流泪,会记起自己如花的青春,却不会知道,那一份寂静的深情。

事实上,她从不知道小说家,甚至,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那一年,他只是隔壁班一个默默无闻的男孩。

有时,我羡慕那个女人。有时,我又为她遗憾。

但也许,寂静,的确是爱情最美的样子。

是否,在你的青春里,也有一个寂静的人,在人群之中将你的所有悉心珍藏?

是否,也有一双你从未察觉的眼,跟随着你,让你就这么轻易,将他所有关于青春的回忆霸占?

就让这寂静的爱成为一生的秘密,归于尘土。

或者,直到某天,时光老去,有什么人对你说起,他曾经爱你。

正文2007年8月8日:咳嗽

2007年8月8日

咳嗽

如果不咳嗽该多么好。不会半夜一次次醒来,咳到心肺俱裂。

如果不生病多么好。不会流着汗,怅惘地荒废掉夏天。

可以去海上,可以一个人旅行,可以满心欢喜地打扮,看自己镜中美丽的模样。

什么时候,我从自恋转向了自怜?

我要好起来,我对自己说。

肉体的痛苦,是在将我的灵魂度化么?

正文2007年8月9日:如果

2007年8月9日

如果

2007。夏。苍白依旧。却努力。要自己有安宁的心。田。一定要相信。

如果

能够不因丑陋而自卑

不因病弱而哀伤

不因困顿而绝望

生命本可以很明亮

如果

爱情有前生今世

有姻缘注定

有不悔执迷

幸福是如何轻易又如何艰难

2007年8月10日:菲·夏

菲·夏

在音乐盒里放上faye的几支歌。

反反复复唱着的,陪伴我许多欢乐与悲伤的歌。

一些是安静,一些是喧嚷,一些是贴入心房的冰凉和温暖。

听faye的人精神上大约都是寂寞的。

自己的小世界,不开一扇窗。只有天光透进,清风穿堂。

让她的歌声陪伴着。然后,一个人去思想。

这个夏天好好的。

生病的只是我自己。

一场场沉睡,不得安稳的夜晚。

有时,我很累了。

有时,我想拒绝悲伤与哭泣了。

在我的右眼下有一颗痣。那是一颗会使人流泪的痣。

如果可以。只让我的右眼去流泪吧。

另一只眼睛,让她拥有明媚与微笑。

骤然风起的午后。

我始终沉默的风铃,耐不住寂寞。

正文2007年8月12日:隐藏

2007年8月12日

隐藏

想把自己隐藏起来

好多事力不从心

没情绪

毫无情绪

混沌……

正文2007年9月3日:句点(最后一篇)

2007年9月3日

句点(最后一篇)

朋友们好,我是大熊,田的爱人。

想必大家都已知道,花田的主人已经离开了,在2007年的8月13日的晚上。

那天,有英仙座的流星雨为她送行。

送别她那短暂的21个春秋。

其实,与其说是离开,不如说是解脱。

在这个世界,她承受了太多的苦与痛。

肉体的,更是精神的。

但田,在朋友面前总是表现得开朗、坚强和勇敢。

把灿烂的笑容留给我们。

却把眼泪偷偷地留给自己。

离开,很容易。

但为了她爱和爱她的人,田一直坚持着。

田留恋这个世界。

但是,仿佛上天不忍心让善良的精灵再承受更多的苦难了。

我相信,世上是有魂灵的存在。

从此田会站在生命的彼岸。

为我们祝福。

那个世界,不再会有痛苦和伤悲。只剩下美好的幸福。

田,愿你在那边一切都好!

(田田,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终于鼓足勇气又踏进这里,原谅我擅自闯入你的地盘。有始有终是你的原则,我只想给花田半亩画上个句点,让它看起来貌似完整罢了,但并不代表半亩花田的终点。想你时我们大家都会来这看你的,你永远在我们心中,每个人心中都有个属于自己的田。我知道,你看得见我们,只是不能沟通罢了。不要笑话我没有文化,否则我到了对岸会欺负你的哦)

正文提前的祝福(1)

提前的祝福

我唯有,不知如何表达的感激。

早上醒来,手机的振动提示:2月20日,妈妈的生日。忘记了是什么时候设定下这样的提醒。

本是一个无须提醒的日子。怎么可能忘记或忽略?

每一年,这一天,都令我疼痛地感知到,她又老去了一些。

古人说,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我曾是那襁褓中的婴孩。我曾是你手心里盛开的一朵生命。

你望着我长大。像你的感叹,不过弹指,便是人间的一次根迭。

好多次,我们一起翻看旧时的影集,你对我讲起,我儿时的乖戾和顽皮。

你告诉我,哪一年,我们去看了腊梅;哪一年,我们去观赏了灯会。

照片上的妈妈,纯澈的脸孔,纤弱乌黑的发。

那一切,已恍如隔世。

喜欢父母的一张黑白合影。父亲的手,轻放在你的肩头,你微微侧身,坐在春天的石阶上。身后是如笑的春山,看不到斑斓的色彩,却有两个人温和的四目,暖似熏风。

我就是在这样的目光间,萌生又孕育。

我出生在一个春天。你说,你从产房的窗口望出去,树木刚刚生出细而黄的幼芽。

接着花朵在怒放,你的爱在怒放,而我只静静地睡,缓慢却匆忙地成长。

现在,我已经是20岁的人了。

这个时候,我却仍无法令你放心,因为病。

这时常令我感到不安和愧疚。

暑假的夜里,和母亲睡在一处,紧握住她的手。很久了,我没有这样依偎在她的身边。

是在得知了自己的病情后,我才发现,对于妈妈的眷恋和依赖,原是如此之深。

也许,我所有的坚强,都是因为妈妈。为了她,我才有勇气,去面对我的命运。

她为我扇蒲扇,她说不要开冷气,那对身体不好。

她对我说,不要怕。她劝我多吃下一些食物。

而我,常常对着饭菜发呆,一个人默默在深夜饮泣。她擦我的泪。

我知道,她的心在碎。

正文提前的祝福(2)

感觉着母亲的呼吸,感觉着她的心跳,我决定要有斗志地生存下去。

我不可以轻易放弃,我要陪伴在她的身边,至少到我能照顾她的时候。

我不可以留下孤单的妈妈。

我怎么可以,怎么忍心,让她的后半生没有了我,她唯一的孩子。

这样想着,于是,泪水又蒙住了我的双眼。

我不敢让她看见。

只有我知道,妈妈心中的忧伤。她从不让我看出,她的难过。

她鼓励我,她微笑,她的眼神传达着明亮的希望。

妈妈总是说,一切不幸都终将会过去,只要你敢于走下去。

医院的傍晚,黄昏中有低飞的燕。它们飞舞,它们鸣叫,它们狂欢。

我们并肩站在窗口。我已比你还高,却依旧倚住你的肩膀。

妈妈,我只轻唤你,便已泣不成声。

你抚摩我与你年轻时一般乌黑纤弱的发。你不发一言。我们就这样看黄昏中的燕。

一场生命的飞舞,生命的鸣叫,生命的狂欢。

恐惧是一张网,这个夏天里,我被它困住,不得自由,不得呼吸。

夜夜的梦魇,却又失望于黎明的到来。

我对你说,我怕着白天。在白天,我要真实的面对一切。夜晚,却不过是梦。梦,即使是险恶可怕的,也终于会醒。

但现在不是,现在是这样清醒,真实得一览无余。

妈妈说,如果能够再孕育你一次该多好。

你仿佛是在怨恨自己,将我生成多病的身躯。

你遗憾没有给我一副强健的肉体。

你觉得,是自己造成了我连绵的苦难。

妈妈,我却时常感谢你给我的生命,即使这身躯有许多不如意。但生命,从来是独一无二、最可宝贵的礼物。

我感谢,今生是你的女儿;感谢,能够依偎在你的身旁,能够开放在你的手心。

正文提前的祝福(3)

妈妈,不幸的部分,是我们共同的命运。我深知,我的疼痛,在你那里总要加倍。

但幸福,却是更深切的主题。

从这世上有了我,你便呵护着我;从我得到了知觉,便对你万般依恋。

这人间,据说百年才能修得同船渡。那么,母女的缘分,该有千万年的修行。我是经过了许多的漂泊和艰险,才投入你的腹中吧。

是你收容了我游移的灵魂,给了我温暖的家园。

这缘分,是该令我们感激一世的。

让我们并肩地站立,看落下的雪花,落下的风雨。你在这里,你在我的身旁。

我于是不肯放弃,绝不放弃,丝毫生命的力量。

我将飞舞,我将鸣叫,我将狂欢,如那黄昏时的燕一般。

这一天,你对着镜子将白发染黑。

我远远看你。妈妈,你又老去了一些。

甜蜜和疼痛,交织在一瞬。

过年的鞭炮已经响起。今夜,会有盛大的焰火,一样会有缤纷的色彩,流溢在深暗的天空中。

一年年,经历着多少的爱,多少的辛酸和欢乐。

它们都将在夜空里盛开,繁花之上,又生繁花。

妈妈,让我们一起去看。

妈妈,让我紧握住你的手,容许我有时间,望你的老去,如你望我的成长。

提前的祝福,生日快乐。

妈妈。

(作者:田维选自昆仑出版社《花田半亩》,文章原名《妈妈》)

半亩花田

这是一个关于母爱的故事,也是一个用文字感恩的故事。田维,一个普通的北京女孩,她无法为这个世界留下更多的物质财富,但她却在人们的心中烙下了一枚红印……

半亩花田

自打怀孕那天起,王春荣就被要当母亲的喜悦笼罩着,她太爱肚子里的这个小生命了。没有多少女人能够体会到这位女工的心——她从小失去母亲,还是当小女生的时候,她就暗想,将来自己有了儿女,一定要把所有的爱都给孩子,永远不让孩子失去母爱。然而,孩子并没有如期降临。已经超过预产期5天,王春荣明显感到胎儿停止了胎动,惴惴不安的她来到医院检查。

没有胎音。医生宣布胎儿已经死亡。泪如泉涌的王春荣瘫倒在地……

手术立即进行。没有呼吸的女婴像个透明的胡萝卜一般,被护士倒提着用力拍打背部,却没有任何反应。一直清醒的王春荣哭声震天,刀口还未缝合,她便挣扎着爬起来要抢夺孩子。

就在医护人员准备对婴儿做最后处理时,母亲的哭声戛然而止,产房顿时一片安静。就在医护人员愣神儿的功夫,一声极其微弱的婴儿哭声吓了大家一跳。奇迹就发生在这个初春的早晨——王春荣的女儿死而复生!

王春荣不顾一切地抢过婴儿,紧紧地抱在怀里。婴儿的哭声逐渐响亮起来,母亲的泪水还在肆意横流,但这已经是幸福的泪水。

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婴姓田,母亲给她起名叫田维。

田家是北京最普通的家庭,田维的父母都是工厂的工人。

田维从小就喜欢看书,喜欢写写画画。

上初中时,田维已经读了不少中国古典文学作品。《聊斋志异》和唐诗、宋词是她的最爱。刚上初一,田维就开始记日记,并做阅读笔记,但没有谁能看到那些文字,连母亲也不能。

从小学到初中,虽然田维的作文一直被当做范文,但她的学习成绩一直都是中等,几位老师都说,这孩子就爱看闲书,功夫都花在看书上了,否则成绩会更好。

母亲却宽容地支持女儿读书和买书。很早就懂事的田维知道家里经济不宽裕,就尽可能买旧书。北京地坛每年两次特价书市的日子成了她最期待的节日。有时她在那里一整天不吃不喝,生下来的钱都买了书。

2001年,田维读初三。

寒假结束不久的一天,田维放学回家,表情有些异样。母亲问她缘由,她犹豫了半天,然后伸出左手中指对母亲说,上体育课时,觉得这根手指有些疼,仔细一看,发现中指是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体育老师说,应该上议院检查一下。

母亲赶紧把女儿的手抓过来认真察看,却并未发现异样。田维怕母亲担心,就说,可能是当时不小心撞哪儿了。

后来有一天,田维左手的四根手指同事变白了,还伴着钻心的疼痛。老师让田维回家,父母赶紧把她送到医院。

一系列的血液化验结果出来,医生已经心中有数:田维得了类似血癌的病。这种病多因父母血型不配引起的,儿童的发病率在十万分之一。

正文半亩花田(2)

噩耗就这样突然之间降临在这个15岁的美丽少女头上,就像15年前“胎死腹中”那样,令全家人猝不及防。

母亲千百次祷告:奇迹还会出现吗?田田还能起死回生吗?

就在大人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在田维的病上时,田维却忍着不时袭来的剧痛,把注意力全部转移到学习上来。

初三这年,田维在校的学习时间不足三个月,她却以有一的成绩考入北京中关村中学。

高中三年,田维差不多有一半时间在家里养病或住院治疗,但她又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北京语言大学中文系。

田维知道父母为自己付出了多少。她知道,为了给她治病,家里几乎花掉了所有的积蓄。她没有其他方式可以回报亲人的爱,只有以乐观的心态,一边积极配合治疗,一边奋发学习。

这期间,流泪最多的是母亲,但她很少在人前流泪,更不会在女儿跟前流泪。每当看到女儿疼痛难忍时,母就想方设法逗女儿开心。母亲说:“田田,难受就不上学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田家几辈子没出过状元,你爸照样娶好女人!”母亲突然变得幽默起来,但善解人意的田维知道,母亲从来不是爱开玩笑的人,自己痛在身体,母亲痛在心上。在一个个寂静的夜晚,田维在疼痛中失眠,或从疼痛中醒来。她知道,在黑夜的一角,母亲在簌簌地流泪;她知道,母亲最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替自己承担痛苦!

这点点滴滴都被聪慧的田维感受到了,她把每一次感动和幸福都用文字记录下来。渐渐地,田维觉得,每当自己用感恩的心记述母亲的爱,或者一花一草、一木一石时,血脉不通的手、脚和头颅的剧痛就会减轻;每当自己用感恩的心回忆父母亲人、同学老师对自己的鼓励和帮助时,灰色的天空就会明亮起来。

写作,成了田维生命中最鲜艳的颜色。

2004年,北京大学的校园网上出现了一个叫“花田半亩”的个人空间。随感式的写作风格,平常如短歌般的散记,吸引了无数真诚的视线。一片秋叶,一汪潭水,一缕咖啡的记忆,在那里仿佛都有了生命的呼吸。当然,细心的人也会看到,在这优美得如诗一般的文字后面,有一种淡淡的忧伤和对人生、命运的多重拷问。

如此充满灵性和智慧的文字,在世风纷扰、人心浮动的大学校园里,像一股轻轻的风,在浮躁之海上荡起一丝丝涟漪。或许是天意,病中的田维在这半亩花田中意外地收获了一份爱情。

一个后来被她昵称为“大熊”的高年级学长经不住“花田”诗意的“诱惑”,一定要找到花田主人看一眼:“到底是怎样美丽的人写出如此美丽的文字?”结果他们一见钟情。

大熊快毕业了,母亲把大熊请到家里来吃饭,最后她试探着问:“田田的病你知道吗?”

大熊认真地点点头说:“田田什么都和我说了,但这不是问题……”

正文半亩花田(3)

这时,田维从隔壁的房间里冲出来,扑到母亲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后来她悄悄地对母亲说:“妈妈,我一定为您披上最洁白的婚纱!我要让您知道,您有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儿!”

然而,她终于没有等到披上婚纱的那一天,死神就收网了。

2007年8月13日晚上,21岁的田维闭上了美丽的大眼睛。当时她正读大学三年级。

“花田半亩”,一语成谶,一个仙子般的少女留下半亩花田,化蝶而去。

田维的几位大学密友为了纪念她,整理出了她的电脑日志。令同学们大吃一惊的是,从得知病情开始,一直到离世前一天,她都在写,每一篇文字无不是一个感恩的故事。田维从小学玩伴忆起,点点滴滴书写着成长的感动。当她得知自己这种病尚属世界医学难题,中国有很多患病的少儿因为家穷无钱医治而死亡时,她就给选修课老师梁晓声写了一封求助信。梁老师是人大代表,“如果梁老师提交一份议案,政府能建立一项基金,患这种病的孩子就有希望了”。

田维的高中密友静说,她在南京上大学,田田总是亲笔写信给她,每一次生日都不忘亲手制作一张卡片。如果较长一段时间没收到田田的信,静就知道她的病情加重了。“田维从来不在情绪低落的时候给朋友们写信,她通报给大家的一定都是让人快乐的消息。”静还说,有一次她从南京回来约见田维,田维推说那两天有事儿,想过几天再见面。静就知道,田维不愿意一脸病容地见她。三天后,田维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阳光一样鲜亮,明澈的大眼睛闪着光,就像从来不曾生病一样。

田维在日记里说:“如果可以,只让我的右眼流泪吧。另一只眼睛,让她拥有明媚与微笑。”

关于母亲,田维写道:“妈妈说,如果能够再孕育你一次该多好呀。您仿佛在怨恨自己,将我生成多病的身躯。您觉得是您造成了我连绵的苦难。妈妈,我却时常感激您,您给了我生命。即使这身躯有许多不如意,但生命从来是独一无二、最可宝贵的礼物。我感谢,今生是您的女儿,感谢能够以为在您的身旁,能够开放在您的手心。妈妈,不行的部分是我们共同的命运,幸福确实更深切的主题。”

如今,在北京西山脚下,有一个叫温泉的墓园,仙子般的田维就安眠于此。在小小的墓碑前,常年放着一束龙胆花,这是田维生前最钟爱的一种花。

(作者:侯健飞原载《读者》2009年第22期)

蝶儿飞走 儿全书完结

梁晓声

田维同学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很深的。而且,也是很好的。

她曾是我所开的选修课的学生。每次上课她都提前几分钟来到教室,从没迟到过,也从没在教室里吃过东西,或在我讲课时伏于桌上。更没在我讲课时睡着过……

分明的,她和同宿舍的一名女生很要好。往常是,她们双双走入教室,每并坐第一排或第二排。

她不是那类人在课堂,心不在焉的学生。

有次课间,我问她俩:“你们形影不离似的,是不是互相之间很友爱啊?”

她俩对视一眼,都微微一笑。

和田维同宿舍的那一名女生说:“是啊!”

田维,却什么也没说,目光沉静地看着那一位女同学,表情欣慰。

大约就是在那一堂课后,我在自己的教师信箱里发现了田维写给我的一封信。她的字,写的是别提多么的认真了。笔划工整,接近着仿宋体。两页半笔记本纸的一封信,竟无一处勾改过。她对标点符号之运用,像对写字一样认真。即使在我们中文系的学生中,对汉字书写及标点符号如许认真者,是不多的。仅就此点而言,她也是一名应该选择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

那封信使我了解到,她不幸患着一种接近是血癌的疾病。自此,我再见到她,心情每一沉郁。然而,我眼中的她,一如以往是一名文文静静的小女生。我觉得她的内心,似乎是波澜不惊的。在那一班女生中,她也确乎是看起来小的。不仅指她的身个儿,还指她给我的特殊印象——在我看来,她仿佛仍怀有一颗洁净的初中女生的心。俗世染人,现而今,有那样一颗洁净心的初中女生,大约也是不多的吧?

后来,我曾单独和与她同宿舍的那一名女生谈过一次话,嘱咐她:“既然你们是好朋友,更要关爱我们的田维,若有什么情况,及时向老师通告。”

她责无旁贷地回答:“我会的。”

于是,我对那一名女生也印象很深了。

某一节课上,我要求几名同学到黑板前,面向大家,发表对一部电影的看法。也请田维到黑板前,对记名同学的评说给出分数,并陈述她自己的给分原则。那几名同学有些像参赛选手,而田维如同评委主席。

没想到田维给出的分数竟极为服众。她的陈述言简意赅,同样令大家满意。我想,一个事实肯定是,那一堂课上,她的中文能力表现良好,又加深了我对她的印象……

其后她缺了好多堂课,我暗问她的室友,得到的回答是——“田维又住院了。”

一个“又”字,使我沉默无语。

田维又出现在课堂上时,我什么都没有问她,若无其事似的。但讲课时,总会情不自禁地看着她。在我眼里,她不仅是大学女生,还是女孩儿。我没法不格外关注我班上的这一个女孩。

学期考试时,田维早早地就到教室里了。那一天她很反常,坐到了最后一排去。

考题是散文或评论,任选一篇,没有任何一名同学预先知道考题。

我不明白田维为什么要坐到最后一排去。我猜测也许是她的一种下意识使然——比如毫无准备的现场写作格外感到压力,比如那一天觉得自己身体状态不好。所以,作为监考老师,我又不由得经常将目光望向她,在内心里对她说:田维,只要你写够了两千字,哪怕愧对“写作”二字,老师也会给你及格的……

她却始终在埋头写着。止笔沉思之际,也并不抬起头来。

在五十余份考卷中,出乎我意料的是——田维的卷面状态最佳。字迹更工整了,行段清晰,一目了然,标点符号也标得分明,规范,正确。

那是五十余份考卷中唯一一份考生自己一处也未勾改过的考卷;一如她曾写给我的信。

那也是五十余份考卷中唯一一份我一处都未改错的考卷;肯定的,那种情况对于任何一位判中文考卷的老师都是不多见的。

散文题有两则——《雪》或《雨》,可写景,可叙事。田维选择了《雪》,叙事写法。写到了自己的童年,写到了奶奶对她的爱。我至今仍记得她写到的某些细节——冬天放学回家,奶奶一见到她,立刻解开衣襟,将她那双冻得通红的小手紧夹在奶奶温暖的腋下……感冒从小对她就是一件严重的事情,奶奶在冬季来临之前,为她做了一身厚厚的棉衣裤,使她穿上了像小熊猫,自己觉得好笑,奶奶却极有成就感……

在大学中文学子们的写作中,内容自恋的现象多,时髦写作的现象多,无病呻吟的现象多,真情写作却是不怎么多的。

田维落在考卷上的那些文字,情真意切。

我给了她99分,亦或100分。

我记不清了,总之是全班最高分。

我不认为我给她的分数是有失标准的。

我只承认,我给予田维的分数,具有主张的性质。

排开我自己的想法不谈,即使由别位老师来判,在那五十余份考卷中,田维的分数也必然将是最高的,只不过别位老师,也许不会像我一样重视她的考卷所体现出的示范意义……

她竟悄悄地走了,我心愀然。

她竟在假期里悄悄地走了,老师们和同学们都没能一起送她走,这使我们更加难过。

田维是一名热爱中文的女学子。

也是一名极适合学中文的女学子。

我们教的中文,是主张从良好情怀的心里发芽的中文。

这样的一颗心,田维无疑是有的。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她目光里那一种超乎她年龄的沉静,对于我们都意味着些什么了。

经常与死神波澜不惊地对视的人,是了不起的人。

田维作为中文女学子,之所以对汉字心怀庄重,我以为也许还是基于这样的想法——要写,就认认真真地写。而且,当成一次宝贵的机会来对待。

这令我不但愀然,亦以肃然,遂起敬。

蝶儿飞走了……

让我们用哀思低唱一曲《咏蝶》……

2007年9月8日于北京

正文生命般绽放花的美丽(1)

生命般绽放花的美丽

王小柔

为什么一部日记成为青春文学的希望?为什么在她离开的两年后我们开始对一个孩子念念不忘?为什么我们会被她的散文感动?为什么我们从一部遗作中看到了生命的光亮?

是什么在打动我们?

田维,在2007年的夏天突然化蝶仙去。两年后,一直不能从痛失爱女的痛苦中走出来的母亲,把女儿生前日志整理出一部分,取名《花田半亩》出版,印数很小,不想此书不胫而走,迅速在网络和坊间走红,并引起一股田维热。中央电视台“子午书简”将节目播出,更引发人们对青春文学精神内涵的深切关注和检视。

我几乎在电脑前坐了整整一天,偶尔喝一口保温杯里的水,舌尖会突然被烫得发麻,杯子放下,我依然坐着。电脑里,是一个叫“花田半亩”的博客,手边,有一本名为《花田半亩》的书。我本来是想写一个书评,可我发现,我的心思久久纠缠在那些文字中,甚至不知道我要表达什么。我只记得,眼泪一次一次流下,干了,又被新的温热所覆盖。

《花田半亩》的作者田维,一个漂亮女孩,因为患血液病,2007年夏天的时候,走了,那一年她上大三。“花田半亩”,她的博客名,一语成谶,一个仙子般的少女留下半亩花田,化蝶而去,而她的博客到现在依然有人在不停留言,她的书,在这个冬天成为我们互相取暖的依偎。

一个只有20岁的女孩面对死亡时的沉静,她对病痛的体会,她对生命的洞察,像一个漩涡,把我们也同时卷入。让我们看见那些疼痛蔓延的夜晚,一个孩子,用她年轻的光芒将整个生命照亮。

田维安静地走了,几位大学密友在整理她遗物的时候,发现电脑硬盘里储存着她大量的日记。为了纪念她,同学们整理后打印出来。令同学们大吃一惊的是,从得知病情开始,一直到离世前一天,她都在写,每一篇文字无不是一个感恩的故事。田维从小学玩伴忆起,点点滴滴书写着成长的感动。没有任何的抱怨,直视死亡的勇气如同倔强的小花,开着,不管风有多大。这个孩子在用爱、善良、单纯和感激抵抗着身体的疼痛和生命的凋零。

田维在日记里说:“如果可以,只让我的右眼流泪吧。另一只眼,让它拥有明媚与微笑。”

2007年6月,田维在网上得知一个19岁的女孩不幸病逝,看到女孩母亲伤心欲绝,她想到自己的母亲,她写道:“如果我离开了,同样以一种猝然的方式,让时间停步在一个点刻之上,不再向前,我不敢去想,不敢想,那之后,我的母亲,她该如何生活。好几次,我怯怯地对她说,妈妈,如果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要和现在一样快乐好么?别让我担心。母亲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摸我的头,傻孩子,瞎说什么呢。”

“妈妈说,如果能够再孕育你一次该多好呀。您仿佛在怨恨自己,将我生成多病的身躯。您觉得是您造成了我连绵的苦难。妈妈,我却时常感激您,您给了我生命。即使这身躯有许多不如意,但生命从来是独一无二、最可宝贵的礼物。我感谢,今生是您的女儿,感谢能够依偎在您的身旁,能够开放在您的手心。妈妈,不幸的部分是我们共同的命运,幸福却是更深切的主题。”

更多的花,开了

当田维的大学同学在毕业前将整理出的田维日记交到这位母亲手里的时候,田妈妈有了个想法,她要给女儿出书,了却田维喜欢写作的心愿。这位母亲说,我只想在孩子坟前烧几本书,给她个纪念。于是,田妈妈拿了四万五千块钱,跑了好几家出版社,很多地方都嫌钱少不给出,最后在昆仑出版社出版了800本书。

当这本书到发行部主任侯健飞手中的时候,他随手翻了翻,忽然被书中透露出的纯净和对生命的感恩情怀打动,把书带回家彻夜通读。天亮的时候,他决定加印这本书。短短一个半月,没有大力宣传,《花田半亩》从800本到5000本,再到25000本,从江苏、湖北等书店数以千本的添货,到网上书店要求每周必须保证1500本的供货,越来越多的人被田维感动。

一个读者在田维生前的博客上留言:“我不知道,当今天我们这些陌生人来看你的时候,是否扰乱了这一湾清水。或许,你会原谅我们的,因为你知道,许多人都在找那一刻的安宁。就像我一直认为的那样,好的文章,就像有内涵的人一样,不会张扬,没有浮躁,简单而宁静。告别了吗?在你的字迹中,我看不到离别的哀伤,庆幸我是在两年后才知道你离去,才看到你留下的足迹,不然,我想当时我会有一种怎样的哀伤啊!”

一直在推动此事的侯健飞说:“缘于读《花田半亩》,认识了田维和她的文字,除了隐隐的伤心,却感幸运,我突然意识到,田维多像我的女儿!我心中的女儿就应该是这样:她像仙子一样,单纯、干净、善解人意、喜欢朗读,更喜欢鲜花与野草,用诗歌悄悄记录欢爱与悲愁,人的生老病死,爱怨情伤,花的呼吸,鱼的跳跃,一笔一画地书写每一个汉字,用纯白的涂改液,小心翼翼地覆盖那个写错的标点,心中还陡生怜悯,像不忍扼杀一个小小的生命。在密友间,喜欢朗声大笑,也喜欢浅浅地微笑,更喜欢给密友起三个以上的外号……”

可是,人生就像一个有许多缺口的圆,这些缺口就是遗憾。人的一生,不管长短,不可能不留下遗憾,田维也一样。如果你认真品读《花田半亩》,你就会发现,这个花季少女在那些忧伤的文字后面,藏起了无数带往天国的遗憾:比如,妈妈不顾一切地要自费为她出书;比如,妈妈无尽的眼泪、哀思和孤寂;比如,父亲的沉默和醉酒;再比如,她多么想在去往天堂之前披上洁白的婚纱……

在田维短暂的生命中,在与死神波澜不惊的对视中,我们要感谢她留下美丽文字。

等待人与书的相遇

没有哪个记述田维的人能够比她自己更准确地刻画出她与书的情缘:“想在这样的季节里,在刚好的光线中,将自己铺展。像一本书那样,被平放在微风的窗口,让风拂过,让空气翻阅我的身体,一页页地言说不尽,沉默着芬芳的文字。这会是毫无声息的午后,足够明亮;这该是忘记了获得和丧失的时刻,我的生命,成为这样的一本书,成为文字,盛开着,如一朵绯红的小花;我只愿是这样,无所忌惮,无所忧愁地存在,仿佛人间之外,我只被巨大的宇宙怀抱着,放在蓝空的摇篮。一个遥远的声音对我说着,感恩,善良,美,和爱。如果书有知觉,那么,它们该是最幸福的精灵。它们不发一言,却懂得所有,它们在书架上等待,一只手,一颗爱知识的心灵。有时,这样的等待会经过漫长的时间。在图书馆的旧书区,我遇到许多在等待中老去的书籍,它们书页的齐整,让我得知它们长久的寂寞,落满的尘埃,又泄露了时间的沉淀。我翻过它们的书页,手指在纸页间摩挲,停留下我的目光和温度。书的封底,还插着旧式的借书记录卡,日期停顿在1986年的春天,那也是我出生的春天,20个春秋,这世界上多了一个爱书的孩子。20个春秋,它在书架上等待人与书的相遇……”

悼田维

路文彬

就在一个多小时前,打开手机,突然看到冠夫兄发来的短信,告诉我田维于近日不幸病逝。他解释说:之所以要告诉我这个消息,是因为田维的同学在告知他这一噩耗时,特别提到了我是她生前最喜欢的一位老师。短信我反复看了几遍,眼睛几度湿润。我不知道她的同学为什么不在她病危期间就及时通知我,也不明白她们为什么甚至连她的葬礼也没有邀请我参加。遗憾加剧着我的歉疚,使我想到自己其实一直没能够为这个刚刚20岁出头的美丽姑娘做些什么,而只是在默默地望着她离开。可是,面对一种早已注定了的悲剧命运,我又能做些什么呢?事实上,我和她都不过是同样的无助啊。

在凄暗的悲伤旋流中,一只手总是在不停地朝我晃动,仿佛是向我求助,又仿佛是在同我告别。但不管怎样,我的唯一念头就是要拼力抓住这只手,可我又怎么能够抓住它呢?实在不忍再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在自己的面前消失,于是我只好绝望地转过身去,让呼唤从心底猛然迸发出来……打开电脑,写下“悼田维”几个字后,我的视线一片模糊,泪水终于涌落了出来。我曾经乐观地以为,自己至少是可以看到田维披上学士袍的那一天的。毕竟,开学后田维就该念大四了。然而,谁又能够料想生命的无常呢?

说来惭愧,我是在教过田维整整一个学期之后才认识她的。后来,她又选修了我的《外国爱情经典研读》课。一天下午,就在要开始上课的几分钟前,一个瞪着一双大眼睛的秀气女生在楼梯上拦住了我,交给我一封信。课后,当我拆开那枚漂亮的信封,展开馨香四溢的考究信笺时,这才知道她叫田维。在那封信里,她告诉我上学期她没能通过我的《中国当代文学史》考试。不过,她并不是要向我解释自己没能通过的理由。她只是想告诉我,她热爱文学,写作是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虽然她的文学课没有及格,但这与她对文学的热爱没有关系。显然,她是担心我会对她有所误会。此时仔细想来,准确一点儿说,她应该是在担心我可能会误会她对文学的由衷热爱吧。我没有将她的这封信看成是一次自我辩白,而是把它当做了她赠与我的一种宝贵善意接受下来。和她一样,我也热爱文学,所有热爱文学的人无一例外的都是我的亲人。其实,她完全可以不必写这封信的,我已经设法让自己习惯了这所大学里那个毫无文学热情的中文系。但是,她的这封信的确又让我在这座倍觉孤独的校园里意外获得了久违的温暖。

在这封信里,田维还向我透露了她的病情,那是一种与血液有关的绝症,它留给她的时光最多还有几年。几年?这个残酷的时限让我一下子联想到了庸俗言情剧的惯常情节,疑惑这是否是出自一个浪漫主义文学少女的过剩想象?再说,这即使是真实的,我也实在不情愿把它当真。多么鲜活的青春啊,即便叫我相信也是够残酷的。不,我不能相信!不过,这多少使我萌生了几分对她的怜爱。附在那封信里的几首日记形式的诗稿,被我特意推荐给了朋友主持的一个诗歌大奖赛,结果她荣获了其中的一个奖项。此后,我一直都在悄悄关注着她。我觉察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胖,扭曲着她那原本秀美的轮廓,心想,这可能是同她每日必须吞下的那些刺激性药物有关吧?但为了不触及那个让人扫兴的话题,我只能继续保持着自己的沉默。渐渐地,我甚至于有了一种错觉,以为那一切其实就是一场不幸的误会,因而竟一度忘记了她是在以怎样的坚强度过每一个没有未来的日子。

正文悼田维(2)

不过,我一直在期待着田维能同我有更多的交流;但她似乎是一个不太善言辞的孩子,与我相对时,我只能感觉到她的眸子在说话。好在这些话语后来都以文字的形式留在了她交给我的作业上,于是,我看到了一个活跃在独特思想和空灵语句里的田维。她的个性好像全部都展现在了她那么喜爱的文字里。现在我明白了,是始终近在咫尺的死亡令田维早早提前完成了对于现实的超越。

最后一次和田维打交道,是在这个学期替梁晓声教授主讲的电影课上。她对我说自己因故错过了我上次放映的那部意大利影片《邮差》,希望能从我这里将影碟借去补看一下。我没有将自己的影碟借给她,而是专门去市场买了一张新的送给了她。我认为这样的影片值得收藏。

电影课结束时,我注意到田维的试卷未能像往常的作业那样再次给我一个惊喜。个中原因,我想现在是可以明白了。一切已然早有预示。只是不知,弥留之际的田维是否安详?她于现世的最后一程,除了同学,是否还有老师相伴?

尽管我相信生命的轮回,尽管我相信死后有灵,所以我们与田维的重聚只是一件早晚的事情;可是,这重聚前的别离承受起来依然不那么容易。

马上又要开学了,我不知道自己这回该如何再次走进那熟悉的校园、熟悉的教室,去面对那张已经永远不在的熟悉的面庞。但我还是想告诉每一位爱田维以及为田维所爱的人:一个故事尚未展开就突然结束,一首乐曲刚刚奏响便戛然终止,这意味的并不是什么短暂,而恰恰是永恒,因为永恒根本不是时间的漫长延续,而正是那一瞬对于时间无限锁链的毅然挣脱。

最后,我想借自己即将出版的长篇小说《天香》中那位同样早逝的人物习句的一首诀别诗献给此刻已远在天国的田维:

在死亡的悲泣里

我终于看到生命的欢颜

就是在这一时刻

我意识到向死的挺进有多么艰难

生不过是为了完成死的梦想

死用它的圆满成全了生的匮缺

这是结束当然也是开始

它让我忆起临世的第一声啼哭

然而,我仍不想死去

那不是因为我对生的眷恋

而是因为生对我的依赖

我不想背负自私的罪名

去投奔死亡的宽容

我无愧于生亦应无愧于死

……

2007年8月16日午夜于北京格尔斋

留在青春里的田维

张冠夫

听到田维远行的消息是在镜泊湖边,那时的我正望着清澈见底的一潭碧水。震惊之后心里一丝丝地疼起来,为田维。

她的男友告诉我,田维是前一日走的,那时的我在长白山。那日雨始终未停,大雨中的山和那片神秘水域遗世独立,地老天荒。人是渺小的,自然永恒。

无言,静默中在水边面对一天云霞。这是那时的自己为田维送行所能取的唯一方式。她的男友嘱我打电话安慰一下她的家人,她的好友嘱我写几句话为她送行,处在无语状态的我都做了,作为老师,作为长者。而这一切之后,最后的夕照将水天浑融为一,这一刻真正属于我和我的学生田维,此刻我是兄长,她是一个让人心疼不已的小妹妹。

田维有双沉静的大眼睛,这双眼睛有时活泼稚气明澈,有时又有几分忧郁沉重,但无论何时这双眼睛都会说话,向你敞开。

田维的病我是听别的老师说起的,她从未跟我谈到,所以我对这种病对于一个生命的严重程度没有任何预料,何况又是那般的处在绽放的青春里的生命。甚至我和田维从未单独谈过心,越过师生的界限,像朋友似的。而当她突然远行,我感到一种巨大的歉疚,我给予她的关心太少太少。这将永远无法弥补。田维最要好的同学与我都相熟,可她们像有一个约定,从未向我谈起田维的健康状况。为什么会如此?我很无奈,但必须尊重这种沉默。而当她男友来电告知我田维已远行,一句“她说你是一位她很尊敬的老师”让本已内心在疼的我更加难承其重。我未能与田维分担这个同威胁生命的恐惧苦斗的过程,只突然面对了一个结局。令我欣慰的是,田维的泰然和坚强,还有,她并不孤单,有亦师亦友的老师和亲如兄妹的朋友们陪她前行。

在我的课上,田维是一个很安静的学生,安静到你非常容易忽视她的存在。但每当你和她的目光相遇,她专注的柔和的神情会令你心生清凉,精神一振。作为老师,我喜欢学生们,尤其当我感到自己不再年轻,作为文学专业的教师,我喜爱那些有灵性的学生即便他或她的个性与我差异极大,作为心性已经定型的我尤其乐与内心单纯的学生相处,虽然你经常要提醒他或她人世复杂。田维的文学悟性极好,她的文字纯而清秀,但内里自有一种让你品味的有质的东西。如今我明白,那其中包含着对生命的洞观,眷恋,或许也有无奈。我的教学涉及诗,而我更愿意做田维诗的读者而不是评论者。真和纯是最美的!田维有张娃娃脸,梳着现在已很少见的齐齐的刘海,还有那双大眼睛,还有那件小女孩才穿的式样的衣服,总让我想起《城南旧事》里的小英子。而在这孩童般的肩膀上竟承载着那么沉重的负荷,在这孩童般的心地间竟有对生命如花般陨落的泰然接受,这不由令比她年长得多的我肃然起敬。清纯中的大觉,柔弱中的刚强,这是我的学生田维。

记得我曾经看过一部电影,影片中告别了凡尘的善良美好的女孩们都驻留在青春里,头戴花冠,身着长裙,在芳草地上曼舞。田维,现在,你是否也在她们当中?相信你不会寂寞的,每一次我们默念你的名字,每一次你想起我们,我们的心魂会又一次相逢,对吗?

2007年9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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