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为谁妍 - xp1024.com
《花为谁妍》


引子

刘利敏第一次听《花为谁妍》这支歌,是离中师毕业仅四十天左右的一个下午,那天的天气还算好,当然也许并不怎么好,不过是没有下雨罢了,似乎是灰蒙蒙的,象潮湿天气中带着水气的镜子,那支歌则是一块抹布,在镜子上轻轻的一拭,便将那个日子拭出清晰的一角。之后水气即使重新布满镜面,那抹布般的歌只要再唱一唱,那个日子就又浮出来,带着淡淡的痕迹。也许在岁月的无数堆积中,抹布也渐渐潮湿了,再拭下去日子也不会清晰了,只多了些深深的水痕,而那首歌该是不会消失的,尽管它也在慢慢地变得遥远而模糊。

十年半后的一个初秋的日子,一封信从另一个城市飞来,是唱这支歌的人写的,这封信象是显影剂,记忆中关于这支歌的故事象一张重重叠叠曾反复拍照的底片,被这封信显影扩印到刘利敏的心田脑海。这时,她已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了,他也已经跨入了大学的校园。他仍是在原来的那个城市,那个城市对他的意义或许非同寻常。

不知是不是近来心情欠佳,他的信写得相当正经,甚至还有点沉重,不象是他的性格,从信上看不出他是个曾经令老师、党校领导大伤脑筋的角色。他照例不提往事,只说现在,行文中不时有几句戏谑或自嘲,现出一点点性格的片段,更多的是愁,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那种,而是欲说还休的那种,她能体会得出来。他不会是轻易改变的那种人,两年半前那种谈笑自若,狂放不羁,甚至还油腔滑调的色调应该还在。那时她也曾希望他这样的色彩淡点儿,别那么眩目,而现在,看了他略带艰涩的叙述,她却分明地有种失落。他也“乖顺”了吗?两年的教书生涯,真的就磨掉了他的棱角?如果是,这两年他一定吃了不少苦头。一个无能而个性鲜明的人会受到歧笑,一个才华横溢而个性鲜明的人则会受到压抑,他是后者。她认为。

他提到了《花为谁妍》。他说,那首歌本来写的是一种终结,但不知为什么,他越来越感到那是一开端。从第一次唱那首歌到他拿到毕业证为止的那段经历,能叠加出生命的一种厚度,对他而言。那当然不可以能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充其量是生活中的一个片段,但却包含了一种他至今未能清楚地表术出来的寓意,那绝不是故弄玄虚,是真的。他是从那首歌开始,一步步走近生命的真实,扩展自己的精神家园的。

这段话深深地打动了刘利敏,那正好也是她的感觉。

现在是秋天,他看来比从前成熟多了,她也一样。中国人的成熟往往带着悲剧色彩,是受伤后的生命愈合伤口后重新设定的关于生命意义和生活方式的定位。不过成熟总是可喜的,至于那一段过期的美丽是过期了,但美丽终究曾经斑斓过曾经点亮过生命的风景。那个故事发生在春天,春天该滋养这样的故事。虽然有些苍凉,有雨横风狂,毕竟不萧瑟、不肃杀,摧落了一些花,驱走了满园春,但万物仍是获得了滋养……而这时,是秋天了,带着瑟瑟的凉的秋,但清爽而厚重,不再是灰蒙蒙的,这时再来检读生命的真相,会清楚得多,当然,也会沉重得多。

他在信中没有提到一个──该说是少女吧,不该叫女孩,虽然称作女孩比称作少女更时髦。秋天来了,他该是提提她的,提到了那首歌,怎么能不提那个少女?刘利敏不知听谁说过,那个少女一毕业,就上了大学,而且是考上的,中师毕业考上名牌大学,是不是特别了一些?而且这消息真假未明。她真想听他证实,而他不提,他是该知道的,应该提的。八页纸的长信,出现这样的疏忽,是否隐含了什么令人不安的信息?对他们而言,没有麻烦才是反常的。

不过,不提,也许也不能证明什么,这封信也只是他目前生活思想的一个片段罢了,本来没必要面面俱到,提了那一首歌,也许,就已经足够了。她想。

第一章

刘利敏第一次跟张强学吉他,就出了一个怪事。

那时离中师毕业差不多只有四十天,她是让高莉莉陪着去的,不过高莉莉对此举并不赞成,勉强去时,一路上还免不了唠叨一番,大意是劝她立刻停止这一愚蠢的举动。张强这种人,少惹为妙,谁惹谁就会一身腥。可是唠叨归唠叨,还是不得不去。刘利敏的态度这样坚决,而以刘利敏与她的交情,刘利敏就有资格独裁一回。

按照约定,学习地点是音乐楼2号琴房。刘利敏去借钥匙,管琴房的朱阿姨说2号琴房的钥匙已经有人到一步借走了,其他琴房的倒有。刘利敏以为借钥匙的人是张强,就卷回来,一会儿张强就赶到了,刘利敏跟他一说,张强说道:“一定是邱素萍借走的,我和她都是在2号琴房练琴,再说,她听说我要教你弹吉他,也想来旁听,好了,你们先呆在这儿一会,我去女生楼找他,我是乐意为小姐们当跑腿的。”说完唱着小曲乐颠颠地拔脚便走。刘利敏和高莉莉相视一笑,高莉莉说:“一提邱素萍,你看他疯的,我就不信邱素萍会喜欢他这种人,一大堆神经病。”刘利敏笑而不答。

邱素萍是去年秋才考入师范的一年级学生,是张强硕果仅存、唯一坚持学琴达到两个月以上的女徒弟。据说此前张强收的徒弟不下十个,但不知怎的,没谁能坚持学下去。张强这人行为怪异,他的女徒弟大多是别班的女生,开始拜师大半是因为好奇,真正学起琴后,发现学琴并不好玩,而对张强的好奇心也渐渐消失,这样就学不下去了。邱素萍是最为特殊的一个,张强经常回教室吹嘘她,自然不避借机哄抬他自己之嫌,但看得出来,他的吹嘘和激赏都是真诚的。他老说邱素萍悟性极高,言谈有趣,不时举点实例,让坐在他身后的高莉莉笑出眼泪来。

刘利敏乃至(三)四班的人都知道,张强认识邱素萍是在一次班际篮球对抗赛上,是他们班和邱素萍班对垒,张强也在场上打助攻后卫的位置。在一次进攻中,他晃过三名对方队员,突破篮下得分,动作还相当漂亮舒展,博得满场喝彩。他自己更是得意,仿nba球星进球后的庆祝方式扬臂大吼几声,往回跑时,观众席上有个女声说:“嗬,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啊。”张强一眼瞥见说话的是个漂亮的扎两根辫子的女孩,就吹牛说:“更绝的还没有亮给你看呢。”那女孩撇一撇嘴,张强见她的神态格外迷人,呆了一呆,正好对方发动进攻,利用他没及时回防留下的空档得分,班主任与场边的几个替补对张强表演成份大于实战成份早就深感不满,见他与观众闲扯而让对方利用得分,加上他刚才的进球是明显的个人英雄主义,在另一边锋已经空切篮下的情况下不分球而硬要自己上篮,球是进了,但不能算好球,因为没有集体配合。这样三罪归一,张强马上便被替换下场,张强并不懊丧,自己即兴编了首歪诗,说是:“张强上篮勇难当,美人一笑算白忙。对方乘机打空档,上篮英雄滚下场。”一时自鸣得意地传了开去,成为笑谈。那扎辫子的姑娘就是邱素萍。此后张强对邱素萍兴趣颇浓,而且给他觅到了战机。一次他去练琴,发现邱素萍与另一女生在一间琴房里正翻看一本书,张强就走进去,看她们翻的是一本入门的钢琴教材,顿时来了劲。他在初中时眼一女教师学过电子琴,他天份好,加上那女教师长得好看,而且她喜欢教他,他学起来就格外有劲,进步神速,到师范后,改学钢琴,也十分出色,连图音班的人都对他大为佩服,他自信在本校内无人可以匹敌,见邱素萍对钢琴有兴趣,暗自欢喜,存心卖弄,连弹了几首最能体现他的水平的钢琴小品,如《少女的祈祷》和《水边的阿狄丽娜》等,虽然激动之下,错漏难免,倒也流畅优美,果然博得邱素萍的喝彩,问收不收她这个徒弟,张强求之不得,欣然应允。此后逢周二、周四都到2号琴房来教她练琴,回去后就自吹自擂一番,惹得大批人眼红不已。张强因为爱出风头早就引起诸多非议,特别是本班的人,极少看他顺眼,愿意看到他倒霉的人比愿意看到他春风得意的人多得多,眼见邱素萍貌如美如花屿张强根本不相配,无不盼望邱素萍象其他女生一样,早日看清他的真面目而脱离他,没想到邱素萍与张强的关系反而日有进展,张强的得意也就可想而知。

如果说张强出现在师范是师范的灾难,那么邱素萍出现在师范无疑便是师范的幸运。邱素萍第一次正式公开亮相是在元旦的文艺晚会上,她的独舞赢得的掌声最多,压过了垄断师范舞坛已两年的陈妃。客观地说,邱素萍长得并不是最漂亮,王婕妤就比她好看些,但王婕妤太艳,不能给人脱俗感,而邱素萍就能,她的举手投足总显得别致优雅,纵然人人都知道她的动作并不是天然生就,而是人为加工的结果,但她能做得比天然的还叫人看着舒服,能把举止修练到这一程度绝对是一门艺术,没有灵气的人即使再刻意,只会让人看着作呕。关于邱素萍的来历,有很多传说,比较灵通的人甚至说她是市委某要员的女儿,大家将信将疑,因为谁也没见过她坐小车来校,而在今天,不坐小车来校的高干子女只有到影视里头找。邱素萍对自己的身份从不泄露,大家去问张强,张强笑而不答,大家也就更觉神秘莫测了。据说有过几位勇敢者在元旦晚会后就向邱素萍发出过信息,后来便纷纷撤退,原因是邱素萍的嘴巴从不饶人,又有种天然的傲气,这一点据说连张强也没少领教,两人在一起,不是闹得欢天喜地,就是吵个地覆天翻,每次闹了之后,总是以张强陪不是告终。张强实习结束后,大家忽然有了新的发现,邱素萍与图音班的一位男生不知何时关系密切起来,经常走在一起,那男生长得而如冠玉,身高体长,人也正经,与邱素萍更为般配。这使大家对张强的敌意稍稍降低。

张强去女生楼良久,都没回来,刘利敏不觉奇怪,张强做事求快不求好,这一回不知怎的这么拖延,正嘀咕时,校道上转出一辆女式自行车,车上的少女正是邱素萍,她很快到了楼下,下车到两人前,似乎刚洗了澡,头发仍湿漉漉的,蓬松着搭在脑后,而不象往常那样扎成两条小辫子,更显得青春亮丽。高莉莉赞叹一声,称她迷人,邱素萍低头自看一眼,淡笑说:“是吗?”又一笑。

刘利敏说:“你今天好象特别漂亮,张强呢?他刚才去找你,见到你了吧?”

邱素萍奴一奴嘴说:“见了。”

“怎么不和你一块来?”

“我也叫过他拉我,可他是老封建,不敢……”不等高莉莉把奇怪的表情展现详尽,又“哦”了声说:“对了,我还要去找钥匙。你们还得再等一等。”上车便走。“去哪儿取?”高莉莉随口问道。

“当然是朱阿姨那儿了。”

刘利敏大感奇怪,却不说话,一会儿,张强便唱着歌回来了,不过脸上多少带点儿阴郁。高莉莉开玩笑说:“疯子,干吗不坐邱素萍的车,那辆车这么漂亮,不坐太可惜了。”

张强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我刚吃了饭,需要步行加强消化,为做寿星打下基础。噢,门怎么还没开?”

刘利敏感觉到张强的情绪似乎有所变化,想起刚才邱素萍的话和张强现在的样子,隐隐感到有点不对头。张强这类人,说是老封建不敢拉女孩子,恐怕比说六月飞雪还要不可信,何况他与邱素萍关系这好?

却听铃声响起,邱素萍驰车赶到,脸带微笑向高、刘二人各看一眼,张强则低下头去,并不吭声,邱素萍锁好车子,走到琴房门口打开房门,叫声:“请进。”又看看张强,想说什么的样子,但并不说,扭头先进屋去了。刘、高二人跟着进去,张强最后才慢吞吞地进来。琴房本就不大,一下子撞入四个人显得就相当逼仄,再加上张强竟然不声不响,只是低着头,空气更显得有点凝固。刘利敏收中疑团就更大了,去叫邱素萍前还喜气洋洋的连连开玩笑,现在是怎么了?

不安中,张强总算开口了,一开始就直入正题,按部就班的教刘利敏,从介绍吉他到持琴到练习拔弦,严格规范。刘利敏在这方面虽缺天赋,学持琴却一学就会,手型、姿势一会儿功夫就通过了,不过她也发现,张强的心神越来越不安定,便说:“张强,要不,你先弹两首歌听听吧。”

张强也不拒绝,接过吉他,靠在钢琴上,懒洋洋地弹了两下,不舒服,便叫刘利敏让出琴凳,他坐下后拔了几下和弦,信手弹了首吉他小品《泪》,刘利敏发现他弹的时候手有点抖,快速换把时吃了几个音,皱皱眉,悄悄看了一眼邱素萍,见她正低着头,用鞋尖在地板上画字。

张强索然地拍拍吉他的面板,不大愿意再弹的样子,刘利敏赶紧说:“张强,还是来首吉他弹唱吧,我们水平低,听弹唱合适些。”

张强迟疑一下,拿不定主意:“弹哪首?”刘利敏说:“随便你。”张强垂头想了好一会,说:“要不,弹一首《花为谁妍》吧。”

刘利敏仍说:“随便你。”

张强奏出一个幽怨的前奏,在平稳的分解和弦中,轻轻唱起来:“只希望昨夜那一场雨,是一生中最苦的记忆/谁的容颜凋落在,冷风凄雨里/只希望今日这一首歌,唱的是你我最后的别离/谁的泪水洒落在,荒草天涯里。”

分解和弦换成一通急扫,歌曲在打击乐效果的节奏型和弦中继续,忧伤的情绪发生了变化,倾斜不安的旋律带着种激愤:

“那如花的容颜是还曾为我妍/那苦苦的守侯难道早已过期。/你的美丽不要再渗入我的记忆,我的残梦容不得你再扑朔迷离。”

激愤过去,旋律点点滴滴的琶音中转入一种苍凉无奈的调子:“那一场雨那一首诗/那一个我那一个你/那一段过期的美丽/何苦追忆何必再提。”

那一瞬间,刘利敏的心一阵乱抖,只觉得窄窄的琴房突然扩大了,大得象帘幕低垂的旷野,如泣如诉的吉他声和歌声,在这天地间最冷清的一角里飘飘缈缈,一个清瘦的记忆,慢慢地流入她的脑子里,那记忆已是幽深而古老,宛如通过了一条静寂千年的幽谷,飘入了这无边无际的荒野,点点滴滴的残花败叶零乱地落在脚下,荒芜得叫人心酸……

刘利敏觉得眼角有些冰凉,伸手一擦,才意识到刚才已经落了泪,她竟被这样一首歌深深地打动了!

奇怪的是连高莉莉也在擦眼睛,并且嗔怪张强说:“疯子,真是的,唱得这动情,害得我差点就哭了。”

张强长长地舒了口气,楞楞地摇摇头,半晌无言。

刘利敏说:“这首歌很感人,是真的,不过我好象从来没听人唱过。”

“这是我自己写的,还算不错吧?”张强懒懒的说。

高莉莉由衷地说:“好极了,没想到你还能写歌,写得这么好。”

“我看你可以在毕业晚会上唱这首歌,效果一定很好。”

刘利敏已经跟班主任说过,让张强在毕业晚会上出一个节目,班主任勉强同意了。所以勉强,无非是因为张强是他最为头疼的人物,近三年来,张强给他惹下的乱子不计其数,平时小毛病不断不算,还敢跟领导顶撞,经常缺交作业,学校领导对张强的行为大为不满,班主任深觉压力之大,对张强由刚开始时的喜欢变成了今天的厌恶。让自己厌恶的人为本班最后一次活动划句号,未免接近讽刺。只是班上喜欢出节目的人已越来越少,这回连一向爱出风头也有出风头能力的陈妃也明确表示不出节目,班主任不得已只好让张强出头了。

张强强笑一声,点头答应,很快就黯然神伤,呆了一呆,说:“我身体不怎么好,可能是感冒了。”摸一摸额头,“是有点感冒了,看来要回去躺躺才行,班长,你自己再巩固一下姿势和手型,明天我再借两本吉他教材给你,练习一下音阶,打好基础,过两天现正式学弹练习曲,我先走了。”他谢绝了刘利敏要送他去校医处看病的好意,把吉他交给刘利敏,就出了琴房。

刘利敏皱着眉头道:“这病来得也太快了,找邱素萍前还好端端的,一回来病就冒出来了,女生宿舍楼该不是大冰柜吧?”

高莉莉说:“我看他生病还好些,严肃多了。”

刘利敏见邱素萍正若有所思的低着头,就试探着说:“邱素萍,是不是……张强找你时,发生了什么事?”

邱素萍冷冷地说:“没什么事,谁知他是怎么回事,我又没用闭路电视系统监视着他。”说着坐到琴凳上,打开琴盖,弹了一句旋律,依稀便是《花为谁妍》的第一句乐句,不过只弹了一句,就不弹了,弹音阶,弹旋律,弹一些刘利敏她们没听过的练习曲,弹得简直有些发狠。

当晚的晚读课上,班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晚读课轮流读报是这所师范学校为强他学生基本功专设的一种训练手段。今天轮到潘良读报。他登台前,拿着一份报纸和同桌在那里怪笑的模样就让人心痒痒的,不知他会读出什么样的东西来。到他一面拼命压住笑一面到讲台上站定时,大家的好奇心全都被他挑到饱满。潘良对一切基本功的训练都不热心,认为纯粹是小孩的玩艺,读报时总是一副敷衍了事的态度,今天明显不同,很正规地说:“现在轮到我读报,我读的题目是──师父轶事。”他的同桌便忍不住“哗”地笑得伏到了桌子上。

刘利敏不禁有些担心,生怕潘良读的是一些不三不四所谓趣闻。潘良是天生的小商人,成熟老练而俗气,在校园里常作些小生意。据说也赠了钱,自然也学会了小商人的奸滑,眼里除了钱外,什么都认得不清不楚,他有一句名言,整个校园无不知之,那就是:“给我一万块钱,我可以在粪池里游一圈。”因此显得比别人成熟一截,有好些女生暗中喜欢着他,因为她们觉得,这个年龄就能做到要钱不要脸的人,一定具有强烈的现代意识。

潘良在众人期盼的眼光中开始读起来:

“师父这一称呼易使人误解,以为是一位至少年过不惑,神态也威严而不失慈祥的男性,其实并不,他年仅十八,是一位在样中学生,神态也不威严,总是笑咪咪的,但这只能说是乐观开朗,不能算是慈祥,他是一信公认为不正经的人,这样说很有道理,举个例子,师父刚入学时,新同学开座会,一是谈凡,二是自我介绍,但由于彼此陌生,大家都很拘束,举止谨慎,说话小心,至于自我介绍,则是谁也不敢先行,推来推去,师父本居中座,一时本来轮不到他,他见状按捺不住挺身而出,背书一身爽爽快快地将姓名籍贯一气报出,顿一顿,又作害羞状添上一句,‘男,十六岁,未婚。’这画蛇添足的一句马上引起哄堂大笑,把大家的拘谨全扫去了。”

听到这里,整个教室的人早已笑得前仰后合,纷纷叫出张强的名字来,并把目光看向张强的位置,大家无不清楚地记得,张强当初就是这么介绍的,这时才发现张强的座位空空如也,它还在委屈地等候主人大驾光临呢,于是大家又是哄堂大笑,好象迟到也变成是滑稽行为一样。

刘利敏早就注意到张强还没来到,这种情况发生在张强身上本来就非常正常,更何况他今天“感冒”了?倒是这篇文章的作者她要更为关心些,“师父”十有八九是张强,否则不该有这样的巧合,作者当然便是张强的徒弟,但那文笔又不完全是女生的口气,倒有点象张强的风格。她急想听下文,可潘良读到这里,已经达到起哄的目的,就一句“且听下回分解”走下讲台。在第一张桌子前,有人抢过了那报纸,一批人嘻嘻哈哈地凑上去,个个想先睹为快,看看写的究竟是不是张强,如果是,又如何写,其他人则在一边催促不休,教室里现时乱成一团。勘察有不少人并不真关心这文章,只是因为离毕业已不久,不趁机起哄不过瘾。本来这所学校有个奇怪的现象,自习课多半热闹嘈杂,读书课多半安静肃穆,这时是读书课时间,竟也声音琅琅,直扑云霄,不明真相的人大概以为这班学生正在为毕业考试作最后冲刺呢。

看了报纸失一放开报纸,几乎就开一次记者招待会一般面对多人提问,诸如是不是真是写张强,后面还有什么,谁写的,想说点什么东西,表达什么中心思想……整个儿一次文学常识考试。看了的人却一个问题也难以解答,只是在那儿发笑,或者是憋了半天后才找出一个易于回答的问题,那就是作者叫闻非,可是这名字偏是可男可女,且无人认识,大家兴趣顿时下降。

张强赶到教室时,教室正在逐步恢复平静,他的到来又立刻引起了骚动,有“白马王子”之称的方松不失时机一声“师父你才来呀”的“娇叫”触发了所有蓄劲待发的笑神经,大家一面回头看张强,一面轰然大笑。

张强面对如此豪华的欢迎场面显然缺乏思想准备,干脆捂住脸道:“你们干吗这样看人家呀,羞死人家了嘛。”忸怩着跑到自己的座位上去,这动作夸张得过分,大家笑得更欢了。张强的同桌余剑悄悄地跟张强说了些什么,张强面无表情的听,潘良却抢回那报纸,让张强看。张强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不明所以地接过报纸,在余剑的指点下,找到了要看的那一彷,看了一会,他也笑了,众人也就会心地笑,可是一会儿他就看完了,不象众人预料的那样一蹦三尺高兼说怪话疯话,甚至表情还有点儿僵硬,把报纸扔到一边坐着发楞,大家大失所望。

刘利敏在第二节自修时拿到了那张市晚报,很细致地看了两遍,接着潘良所读的部分下来的是:

师父这样的性格,很自然地成为校内名人,几乎无人不晓,对他的才卸,人们基本上还是肯定的,不过也觉得他锋芒太露,其实一个人有才,很难习惯冷落,师父不甘寂寞未必就是因为存心卖,弄,而是性情所致,象香菱的诗句:“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才气自动在言行中溢出来。他博览群书,但喜欢象陶渊明那样“不求甚解”,而偏偏喜欢掉点儿书袋,有时就不难由于粗心而记错,妙在一旦被发觉,他总有办法使自己不难堪。有一次在我面前引错了典故,过了一阵自己忽然又知错了,向我补救,我说:“没关系,反正类似的情况出现在你身上我也见得多了,至少不少于二十次。”我想他会尴尬的吧,谁知他一点也不,泰然地说:“是吗,幸好才二十次,要是三十次,我就不能坐着,而要站起来了。孔夫子说过的,三十而立。”我提醒他“三十而立”不是这个意思,他说:“说不定就是这意思,孔夫子是古代教育家,中国古代教育重要措施之一就是体罚,这恐怕就是孔夫子首创的,孔夫子怕门徒不懂装懂,象人一样,就订个规矩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如果强不知而为知,以不董而装懂,一两次不要紧,要是到三十次,我就只好让站他起来听课,。这规矩就叫三十而立。”这虽然是强词夺理,我们知道,在孔夫子时他学生本来就是站着听课的,但他能就得煞有介事,也证明他反应敏锐,才气逼人。

但师父个性过强,自身也有不足之处,直性狭中,遇事便发,难免获咎于人,好自吹自擂,不轻易服人,也不符合中国传统美德,巧言令色比起木讷厚道来,总是锋芒太露,为人所垢病,加上向来直言无忌,不喜逢迎,有狂妄之名,兼狷洁之实,在世俗眼里,自然会引起大的反响,或毁或誉,誉者称其才高,这是师父所喜,当然不反对,毁者说他不三不四,他竟也认为有理,为此还作出解释说:“我家二老有儿女四人,一起算我排老二,单算儿子,我排老大,不是老大即是老二,却肯定既不是老三也不是老四,所以是不三不四。”

其实师父最主要的特点是至情至性,亦狂亦狷这点,虽常遭毁谤,却不怨天尤人,与人为善,与物无伤,不随流俗又不充雅好,颇有苏东坡之豁达,他虽然不能作为榜样(当然也难于效仿)但以明代张宗子交友原则即“人无癖不可与交,与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与其无真气也”来看,他确实是一位兼得“深情”与“真气”的朋友。

刘利敏看罢深思起来,不知这个师父是否真是张强,有点象,只是若真的是他,文章对于张强来说未必但是好事。

刘利敏对于张强,本来并无好感,总觉得他太轻浮,才华是有,可惜不用功,又恃才傲物,不分场合专制造麻烦,一度令班集体蒙受荣誉损失,影响极坏,实习前,班上编排实习小组,重点难点都放在张强的身上,大家都清楚一个月的实习期,张强不出乱子的可能性等于零,所以每个小组的负责人都不愿让他在本小组,刘利敏见班主任愁眉苦脸,横了一条心,带着点自我牺牲的悲壮,把张强放到了自已的小组,还借用一句话道:“我再头疼,也就一个月,班主任已经头疼了两年半了。”众人无不为她感动。连刘利敏也想不到的是,两个月里,她对张强,居然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实习结束后,更与他建立了友谊,她突然认识到,张强身上有些东西,是她一度忽略了的,而且现在还在被其他人所忽略,甚至连她自己,是否就真正认识了张强,她也说不准。只是她还是不承认张强就真的象这篇文章所说的那样好。

第二天张强果真把吉他书拿来给刘利敏,刘利敏问他感冒好了没有,他一楞之后,似乎才想起曾经感冒过当下嘿嘿一笑,说已经好了,就走开。下午刘利敏和高莉莉绕到琴房去,邱素萍正在2号琴房练琴,与两人打了个招呼,却没说什么,高莉莉提起《师父轶事》,问是不是邱素萍写的,邱素萍说不是,刘高两人在琴房待了一下,不见张强来,便走开,晚上再到冷饮店时,意外地又碰到邱素萍一个人占了张茶几坐着喝荔枝冰花,脸上隐约有几丝忧郁,慢慢地吸着吸管,刘利敏凭直觉觉得她在等人,便说:“邱素萍,怎么一个人来?”邱素萍的微笑简淡如一幅倪瓒的山水画,说:“还能有谁?”刘利敏下微笑,玄奥得象八大山人的花鸟画,却不说话,邱素萍的神色就有点轻微变化,刘利敏才说:“不是有个图音班的男生吗?他今晚为什么不来?”

邱素萍淡淡地说:“他又不是我的警卫。”看看她身后的高莉莉,调皮地说:“你们干吗总是两个女孩子一起走?没听说过吗,只和女生走路的女生是毛毛虫,只和男生走路的男生是可怜虫。”言罢飘然走开。

次是是星期五,早上有两节作文课,张强似乎已经抛掉了任何郁闷,兴致大发,课间,刘利敏拿着一本《怎样上好作文课》看,做着笔记,正入神,张强忽然从她身后过来在她背且打了声招呼,这一声招呼极其隆重,象是招呼三公里以外的人,吓了刘利敏一个大跳,同时被吓了跳的还有好几个人,便有人皱起眉头,厌恶地看看张强。

刘利敏扪着心跳说:“气死人了,怎么这么可怕呀你。”

张强说:“对不起,没吓坏你吧,我是想考核一下你的听力和宰经系统是否正常,经过刚才的考核,从你跳起的高度看,非常正常,也非常灵敏,是一个令人欣慰的结果。”顺手抢过刘利敏的书,看看书名,大惊小怪道:“怎么上好作文课,哦,怎样上好作文课,了不起,了不起,佩服佩服,我看到了中国教育界的新的希望,看到了南国上空正在升起的一颗教育巨星,这是多么鼓舞人心的动人情景啊。”

周围的人对他的夸张已经不以为然,再加上刚才的“考核”余波未消,便有人不满地嘟哝起来,张强也不理会,对刘利敏大放厥词:“不过,我宁可少男少女们多看岑凯伦、琼瑶,学会掉点眼泪,有泪才有灵气,至于这些书,如果不是坐牢时无书可看,我是决不看的。”

“胡说八道,你就是爱胡说。”刘利敏瞪他一眼。

“胡说?对了,学者胡适之先生有个习惯,上课喜欢引经据典,引用苏东坡的话,就板书‘苏说’引用孔夫子的话,就板书‘孔说’,有一次他引用了他自己的话,随手也在黑板上写,你说他写什么?”

“胡说。”刘利敏脱口而出,。忍俊不禁地笑得伏在桌子上,几个女生问清楚了,更笑得前仰后合,其他不明所以的人都向他们看来,惊奇不已。

刘利敏忍住了笑,说:“你今天兴致这么高,病都好完了?”

“那当然,病看到我不打算用药来好好招待它这个稀客。只好灰溜溜不辞而别了。”

一旁的卢莺莺说:“你这丑八怪,我看啊,你的病是因为看到你这个人太讨厌了,不愿再跟你亲近,才离开的。”

张强以牙还牙说:“亲爱的卢小姐,不不,这称呼至少不能随便公诸于众,那就纠正过来,不曾亲爱过的卢小姐,你最好先尝试亲我一次,又错了,是亲近,后面一个字不能省略,不省略只代表一种心理趋向,省略了就是一个不应该发生在你我之间的动作。我相信,你一里真的亲近过我,就不会说出刚才那种话了。”大约是觉得自己这话过份了些朝卢莺莺做一个鬼脸,一跳一跳地蹦出了教室。卢莺莺气得直骂他缺德。

刘利敏不大看得惯张强的这种打情骂俏,再说,卢莺莺有个男朋友,经常开摩托车来找她,张强这样乱开玩笑,怕会另生事端,这年头什么情况不会发生?不过看到张强恢复本色,也为他高兴,只愿他不过份,班主任前两天告诉她,他打算把张强的父母叫来,协助教育防患未然,保证最后四十天里不出现任何意外,这事张强还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班主任这招是否管用,据高莉莉说,张强的父母对张强也是没有办法,他爸爸是无可奈何,他妈妈则是宠他,任他胡闹。张强还因此很得意,跟高莉莉吹牛说,他妈妈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师范的女教师没一个能跟她比。这倒引起了刘利敏的好奇,不知道怎样的母亲才能训出这样一个儿子,而又令这样的儿子服贴。

正想时,同桌李园忽然说:“班长,这个张强还真有意思,专门过来跟你开玩笑,我也很久没听你这样笑过。嘻嘻。”

刘利敏听这句话是话中有话,不禁一楞。

第二章

张强感到心情很好,好得可以写一篇青春美文。与刘利敏开了玩笑后,宿舍里的人都说他“了得,”尤其令他开心。昨晚余剑神秘地告诉他,有个姑娘肯定是看上他了,上课时偷偷回头看过他好几回,这个姑娘就是刘利敏。其他人也跟着起哄,举倒证实此言不假,张强无比开怀之际,“林妹妹”忽然吭出一声来,正是这声带着不屑的吭声挑出了张强的勇气,当场声明次日开始便追刘利敏。说干就干,立竿见影,果然直接就去逗得班长巧笑倩兮,众人大为惊叹。班长是公认的东方女性,端庄善良,漂亮温柔,说话时象加了弱音器的小提琴那样悦耳动听,这就够令人动心的了,后来一辆名牌小汽车送来一个中年男人来找刘利敏,那男人衣冠楚楚,全是名牌,提着个价值不菲的保险箱,极有派头,众人一问方知,这人竟是刘利敏的爸爸,一个乡镇大企业的大老板,可想而知这给本校的人震撼有多大。一个大老板的女儿一点也没有暴发户子女的嚣张,而且与很多逼于家庭条件的人不同,她完全可以不读宾所穷人才读的学校,她既然来读,而又能保持平常心与大家相处,还处处比别人认真,比别人出色,还丝毫不显露她的贵族身份,这人的素质真是非同一般。但也正因为如此,许多打算追求或已经追求她的人就望而却步,剩下来继续征战的勇敢者也一个个翻身落马。谁能想到张强竟然能轻易取得她的好感,在男生看来,在师范学习成绩不是第一位,只有追得到女孩的人才算“了得”,张强能让几个校花级的女孩迷恋,如今更是连刘利敏也被他算时,还中是一个奇迹?

张强现在感到刘利敏最可爱,今早吃早餐时,他看到那位“奶油小生”与邱素萍走在一起,便觉得好笑之至,弄不明白一个男从何必把脸蛋生得这样白,张强与他见过面也打过招呼,但直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名字,那是因为他不屑一问,你想嘛,一个男人,说话满腔奶气,活脱脱一个泰国人妖,简直是丢男人们的脸,这种人问他作甚?只有不经世事的天真女孩才会喜欢那样的男孩。

晚饭后张强去找朱朝吾,朱朝吾是师范的青小教师,也是文学社的指导老师,颇欣赏张强,张强也特别佩服他,觉得他有名士风度,这回来找他,也是应邀而来。来了才知,朱朝吾是打算明天带他去见一个老作家,也就是朱朝吾的老师文毕恭。张强不由喜出望外。

实习前,朱朝吾曾经给了张强两本书,说是本地的一个老作家新出的专辑,收集了这位老作家的一些旧作,张强对本地作家向来不看好,加上是旧作,更是兴趣索然。他总觉得中国的作家大容易受政治干扰,“旧作”尤甚,这类作品往往没有看头,他就提不起兴趣来,何况这作家还是本地货?只是碍于朱朝吾的老师,不好拒绝,拿了书很久都不看,却给了几位女生看,那几个女生看了后说好,此后两本书竟然传来传去,反响不错,最近才还给他,张强也就逼自己看下去,不料越看越爱不释手,还将许多篇章反复玩味,那位作家当然便是文毕恭了。张强还听人提过文毕恭一事,更仰慕文毕恭的为人,文毕恭是本市作家中最孤独而也是最清醒的一个,其他文人不是在政治大潮中失掉真实,但是在商品大潮在沦失道德。只有他始终如一,他曾在文革中受过迫害,后在本市一任市晚报总编,在他的努力下,市晚报办得有声有色,在本市报界最受欢迎。据说他曾有几次从政机会,都主动放弃了,张强因敬而怕,听说要去见他,而且是明天便去,不禁迟疑道:“文老师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在四十岁上上的男人面前,总是不能踏实,好象几个月没洗过澡似的,再说,你贸然带我去,万一他不欢迎……”

“这个你可以放心,文老师虽不认识你,但见过你的文章,并且就你的文章作过一些你喜欢听的评论,让你去是他的主意,当然了,我也说过些你的好话,这点功劳我可不甘埋没。记住了,明天下午,没问题吧?”

“那──晚饭……”

“晚饭当然得在他家吃,这种小便宜不贪白不贪,况且他家的小保姆周天放假,饭菜由文师母来做,文师母的菜绝对叫人终生难忘,耐人寻味,吃过后连吃三碗天水还余味未了,因为她总疑心自己放盐的胆量不够,放时总是多加强调,吃了这种含盐量丰富的菜,也许会对补充钙质大有帮助。”

张强觉得很有意思,笑问:“文师母是干什么的?”

“市歌舞团的,不过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现在调到了文化局,歌舞团这些年不景气了,正宗的艺术已经成了佐料,象她那样的人在那里呆已经没意思了,当然了,也有人觉得挺有意思,还在那里拼命。”朱朝吾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差点忘了,在我的书房里有一封信,是给你的,你自己进去拿,看看有没有什么关键性的话。”

“我的信?”张强很是意外,立刻猜想可能就是文老师写来的,兴奋地走进书房,等到他找到信,看到信封上的“张强亲启”四个字时,不禁愕然,怀疑这不是真的──那居然是邱素萍的笔迹。

怎么会是她呢?张强拿信的手情不自禁地发抖,激动中万般滋味齐集,好一会都赶不走挤在脑袋上的空白。

这两天来,张强对邱素萍有种种消极的情绪,气恨不屑怅然都有,塞得他甚至不愿再想到她,好不容易把她暂时赶出脑海了,她却给了他一封信。这封信会写什么,在教师的房间一个女生留信给男生,可想而知不可能有什么可以让人想歪的内容……他不敢细想,把信揣入裤兜,震慑心神,故作镇静地走出到客厅上,朱朝吾正在那儿看书,见他出来瞄了他一下,张强就心虚了,抹抹头发说:“原来是邱素萍写的,真怪,找我不是挺方便的吗,却要写信。”

朱朝吾不理会这句话,道:“明天到文老师家,衣着不要太随意,文师母不喜欢不修边幅的人,她花了十多年的时间,才勉强把眼皮底下那个衣衫不整的人改造好,对这类人,至仿还心有余悸。”张强“嗯”了一声,低头打量一下自己的穿着。

走出房间,脑子对裤兜里的信充满了好奇,却不敢随便就拆,生怕看了信会失态,凭张强丰富的收信经验,这封信只有一页纸,一页纸上能写什么呢?

那天他去找邱素萍要琴房钥匙时,邱素萍给他的打击是太大了。

他本来是兴冲冲地跑到女生楼的,在楼下被舍监叫住了,死活不让他进去,他便在楼下叫她,叫得响亮清脆,整个女生楼都朝他大行注目礼,奇怪的是住在二楼的邱素萍竟然没有任何动静。张强叫了几声没听到反应,以为她是回家去了,转身要走时,她才冒出到走廊上,阴沉着脸。张强就知道不些不妙,匆匆大声向她说明来意,她走下来,脸孔旧板得一脸冰霜,劈头就说:“张强,你听清楚了,以后不许你到女生楼来找我。”张强想问为什么,却问不,她跟着又补充第二句:“你也不必问为什么,不许来就是不许来。”张强苦笑一声,来不及找出一句话来张作镇静,她又添上第三句:“不但宿舍不行,教室也不行。总之不许你再找我就是了。”

张强被这三板斧完全击懵了,也许开头还不怎么懵,这过大的心理落差得有接受过程,等邱素萍一走,他就止不住有种被掏空了的感觉,心中满是酸楚,只是强行压信,没敢流露。可是当他鬼使神差地唱起那首《花为谁妍》时,却诱发了种种低落情绪,他费尽力量压在心底的三句话,反而发酵成炸药,一下子在他心灵炸开一个缺口,以到没法再在琴房撑下去。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对邱素萍这样好,她竟然对他取这种态度,原来他注定了在这所党校不可能获得一个真正的知已,即使他付出百倍的真情,也不会有人肯结交他,哪怕是邱素萍这样一个非同寻常的女孩。原来孤独的人还是只好继续孤独,虽然他只不过是想攀住她的船沿,她也不肯,而要将他赶入大海,任他孤单地在大海上苦苦挣扎。

后来他也自我安慰地为邱素萍这个举动作解释,可是无论怎样解释,都没法将邱素萍那三句话解释清楚。这种绝情的话如果不是因为邱素萍对他毫无感情,决不可能说得出口。而他,一直在欣赏她,一直以为她也欣赏他,一直为她而骄傲,也一直因为她愿意跟他交往而欣喜,有时候甚至会因为有她而在梦中失笑。他愿意跟她分享每一分幸福,愿意替她分担任何的苦难哀愁,他一直觉得邱素萍是他三年师范生活中唯一的亮点,是上天对他三年饱受磨难的精神生活的一个补偿……可末了,她根本就不在乎他,根本不把他当朋友,更别说比朋友进一层了。

他在伤心中不免气恨愤怒,他也下了决心,不找就不找,这世上谁记不开谁?你又有什么漂亮就了不起么?比你漂亮的人我见多了,城里姑娘就高人一等,有个什么高级爸爸就高人一等?可那只是你爸爸,不是你,末了你还不是也来读师范,将来还不是也做教书匠?再说我也不是趋炎附势的人,就算你爸爸真是市委大官,又有什么,说不定还是个大贪官呢,得意什么?

当时他窝了一肚子气,反正在肚里将邱素萍骂了不下百回,下了一千个决心连正眼也不看她。只是这也阻挡不住那巨大的悲哀,邱素萍不是说不理就不理得了的,她举止优雅,善解人意,说话又逗,尤其是笑起来的可爱劲,叫人没法不动心。一连两晚他都睡不好,一会儿是心里大骂不休,一会是思考自己到底是怎么得罪了邱素萍的。要是有什么地方无意中伤了孔,哪怕只是无意,他也会向她道歉,主动跟她解释。可就是想不出是怎样出的差错,想了几遍结论还是自己根本就没出有错。错就全在她了。既是如此,他也不可能低三下气的向她哀求,感情如果是靠哀求获得,那又有什么价值?看来也只好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了。

张强回到508室,在宿舍中拆开了信,果然只有一张纸,而且只写了一半左右,写的是:“张强,那天我心情不好,开了个玩笑,没想到你那么认真,我的玩笑开得固然过份,你的认真也未免过于严重了些,我开那个玩笑时,心情很差,是迁怒于你,具体原因我现在不想说,我现在心情很乱,不想多作解释,只希望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你的生气使我很内疚但也很伤心,我们总算朋友一场,反正我一直都是把你当朋友的,想为到为了一句玩笑你就把我怨成这样,也许这话我不该说。我也不知该说什么了,现在,我向你郑重地道个歉,如果你能原谅我,请你今晚到‘小世界冷饮店’来,我请客陪个不是,可以吗?除了这个,我还有要紧的话要告诉你,切记,萍即日。”张强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原来只是几句玩笑,原来那几句话代表的只是一时心情,交无其他内涵,完全可以一笑置之,自己也明明知道她喜欢迁怒,偏就忘了往这方面想,害得白白悲苦了几天,好比是平白无故自己压了块没用的大石头在肩上,真是滑稽。

他边看边笑恰好“林妹妹”回到了宿舍。“林妹妹”真名邓忠,“林妹妹的外号得自他初中时的女友,据他所说,那位小姐长得美丽可爱温柔大方,多愁善感,才貌双全,顺理成章地,张强管之叫“林妹妹”,她既不在,这外号当然由邓叫顶领。“林妹妹”很浪漫,很忧郁,很深沉,很孤独,反正时髦的青春形象他全占有,他是文学社的副社长,常常能在报上看到他那些青春优美的文字,但张强眼里从来没有他,对他常常不客气,有时还拿他的文章打趣,口气非常轻浮,用语非常尖刻,“林妹妹”对他满肚子意见,但若要跟张强斗口,只能落在下风,而且象“林妹妹”为样雅的人也不屑于斗口,只能以眼睛和表情来表达对张强的藐视可惜他戴了一副高度近视眼镜,眼镜片太厚,他那些含着藐视的眼光语言在通过眼镜,未免要纳掉大半的税,力度怎么也比不上张强的口头来得强。

张强扭头见“林妹妹”正将目光迅速地从他手中移开,猜到他是对这信有所怀疑了,但故作不在意地把信装入裤兜,说:“回来了么?看得出来你又在放飞你的思绪了,是在想那位‘林妹妹’吧?亲爱的美人不在身边,凭想象也解决不了问题啊?”

“林妹妹”皱起眉头,宁可失礼,也不肯回答这样的贫嘴,张强早料他是这个反应,奴一奴嘴,暗笑着出了宿舍。他估计得出来,“林妹妹”一定疑心这信是刘利敏写的,这三年来,张强越来越觉得“林妹妹”口中的美女纯属杜撰,实际上“林妹妹”对班长最有好感,每次跟她说话都发抖,这种反应很耐人寻味,如果有机会让这种人吃点醋,张强是不肯放过的。加说现在张强愿意这世上的人都快乐,但“林妹妹”不行。

张强现在是想马上到2号琴房去看看邱素萍在不在,若在,那就迅速恢复他们之间的关系,要等到晚自修后已经是太晚了,说不定现在邱素萍还在为此事心烦呢,怎么也得早点给她安慰吧?他要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身后,突然蒙住她的眼睛──不,这样不好,会唐突了她,那就趁她不注意,在她耳边大叫一声,必然吓了一大跳,回过头来看到是他,就会真怪说:“哎呀,你真讨厌,不怕把人家吓死呀?”说不定还举起小拳头来打他呢,当然了,挨上这样的打是很美的事,张强现在已经感到骨头有点痒了。

他还要告诉她,《师父轶事》在他们班引起了不小的反响,纷纷问谁是闻非,他则谁也不告诉,可知道只能是她,有些事,除了她没人知道,知道了也不是象她这样看,更写不出来,他还问她,你为什么取这样一个笔名,无论她怎么回答,千万要狠狠地拍一通马屁,别的他不行,逗逗小姑娘开心,那是他的拿手好戏。

当然了,有一件事也得告诉她,那信叫文毕恭的老作家邀请他去作客,想想罢,一位老作家,邀请一个十八岁的中学生,难道不值得炫耀一下?当然还要纠正以前跟她提过的看法,当时他还没看文毕恭的书,随口就将文毕恭评得一文不值,如果他真是这样差劲,那被邀请同样不光彩,何况人家写的的确很好,当然还是要推荐几篇给她看,证实他的话没错。总而主之,她若知道了这事,会为他高兴的,而且会对他另相看的。

接下来当然还要弹几首钢琴小品给她,《少女的祈祷》啦,《秋日的喁语》啦,《牧童短笛》啦,《献给爱丽丝》啦,全弹,算是对这几天来自己朝她乱发脾气的补偿。同时还引得她羡慕不已,说不定一高兴,还……算了,吻是不可能的,别受了影视的影响,想歪了去。这样想时,音乐楼已经到了,楼前的停车棚里,果然有邱素萍的那辆自行车。张强忽觉得又兴奋,又是紧张,快步朝2号琴房走去,只是奇怪的是,2号琴房没有人。2号琴房本来基本上是他们的专用琴房,因为那琴房的音色最好,而邱素萍又深得朱阿姨的喜欢,通常都专门为她留着钥匙,邱素萍若是到琴房来的话,应该是在2号房的。

张强不觉有些扫兴,但不死心,便没着琴房而走,走着走着,忽然听到有间琴房里飘来一段熟悉的旋律。他走近几步,旋律越来越清晰,这样的熟悉反而使他有种奇怪的陌生感,甚至是恐惧感,他停下来,猛的心弦抖了一下,一个巨大的感叹号随旋律飞来,重重地砸到他的头上。

那旋律哀怨凄切,寥落动人,伴奏声却是华丽铺张甚至带一些雨打娇花式的肆虐,为他托出一幅画:在雨后的旷野中,一个少年手持枯枝,绝望地向远方怅望,枯枝上的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掉,远处有个女子,已经走得很远了,只剩了一个点,转眼便要消失在地平线上。那少年的身边狂风正卷,落叶正飘。

那是──花为谁妍。

张强弄清楚时,便呆住了,他明白了什么,却仿佛什么都不明白,这是他写的歌,但如此丰富的和声效果却是连他也做不到的,编出来需要灵气和胆气,弹出来需要高深的技巧,没有在钢琴上泡够十年八年,根本就做不到,至少张强自己没有办法。

问题是,张强已经清楚弹琴的人会是谁,只能是她,可她本来是不该的,她是他的,他的徒弟呀!张强的心刹时被刺得发痛,被冷得发抖,热血却往脸上涌,满脸通红──原来,邱素萍果真一直都是在骗他!

在此以前张强曾有过预感,他总觉得邱素萍的悟性实在惊人,一首曲子才练习几遍就基本上能够拿下,以这样的速度,就算要成个钢琴家也不难,但他又不相信世间真有这种事,以邱素萍的个性,根本不可能会为接近他而这样做,世上没有任何人值得她这样骄傲的女孩以这种方式接近。如果她真的是“带艺投师”,那就别无其他解释,她是出于一种欺骗,就是带着居高临下的姿态来,看着他大模大样地出丑,然后在适当时候不动声色地拿出真本来,将他狠狠地羞辱一番……不幸的是,事实真的就是这样!想起这几个月来,自己在她的种种表演,张强不禁阵阵心寒。

琴房内的人弹得仍是如痴如醉,那双修长漂亮的十指,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演绎着一种复杂的心情。而琴房外的人却终于听不下去了,在一阵发呆之后,压紧满心的激动,悄悄地走开,走时,满脸没有一丝血色。

那旋律还在继续,落在张强的耳里越来越响,花为谁妍,花──究竟为谁而妍?

当晚,张强下了自修后就直接奔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呆呆地看天花板,谁问他也不应。

第三章

张强借了刘利敏的自行车,依时到朱朝吾处。朱朝吾注视了他一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张强以为事情起了变化,心中一虚,说:“朱老师,如果你有事,我不去算了。”朱朝吾摇头,说没事,又打量他一下,张强这才意识到可能是因为身上的衣服,很不好意思。他的衣服都换光了,还没洗好,只好买件新衣救急,他对自己的毛病也不理直气壮,解嘲地笑笑,说:“不过,我觉得,我其实……很普通,我怕文老师见了我会失望。”

“脑袋还没过热。”朱朝吾不置褒贬。

“人真是这样觉得的,你能这样看我,我很感激,但又常常担心会让你失望,也许你只是看到了我的一个方面……”

“你能认识到这点就不错了。”朱朝吾微笑了,“一个人要取得成功,还得靠较强的综合能力,不过这些先不说了,你不要怕文老师倒化你难堪,他很随和的。不过指望他朝你发出火样的热情也不可能,他不喜欢客套,我到他家去,若要在那儿吃饭,一定得先打招呼,还不肯多为我准备点菜,有时菜不够,还得我亲自去买,也许因为这个,他家常客很少。楞以设想,碰到这样的主人,谁都有些不是滋味的。好了,走吧,我刚才已经打了电话,你不要打退堂鼓了,丑媳妇总得见公婆嘛。”

“不能这么说吧,我是个男人,最多民就算个丑女婿──糟糕,是有女儿,我这话可就得罪了。”张强负罪地说。

“那你很不幸,他是有个女儿,”朱朝吾摇摇头,“幸好只有一个。”

两人都骑自行车出了学校。这也是朱朝吾的特别处,他是全校教师中少数几个没买摩托车的人,青年教师中更是独一无二,这点连吼颇这不解。好在文老师家并不远,约二十分钟就到了,文老师的家是三房两厅,客厅很典雅,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台立式钢琴和一些书画。书画全是真迹,装裱得极见功夫。文老师也差不多符合张强的想象,方脸圆额,衣着颇大方,显得雍容亲切,而且比张强想象中更热情些,招呼他们坐下时,甚至还显得有些激动,这使张强略感不安。

朱朝吾沏了两杯茶,一杯给张强,对文老师说:“老师,师母是下厨房了吧,一会儿我去帮她,省得她又骂我。”

文老师说:“正等着这话呐,她确实是生了气,说你这人脸皮也太厚,老喜欢白吃,干吗不自己吃了饭再来?我就帮着你捧了她一下,恭维她的做菜技术,还劝她趁着火气大,赶紧进厨房,估计能节省点燃气。好不容易总算把她哄住了。

三人都笑。朱朝吾喝他茶,让张强和文老师聊,自己就立功赎罪地向另一小厅走去了。

文老师注意地打量着张强,含笑点了点头,张强看出了文老师的眼睛中异样的神采,一楞之际,文老师忽道:“你长得很象你爸爸呐。”

这句话很突然,张强说:“你,你认识我爸爸?”

“不但认识,还是老同学,老朋友,你爸爸是不是叫张安默,妈妈是不是叫黄琪?”

张强不由大吃一惊,觉得有点象在电影电视上的情节,过去一直以为这肯定是编造的,生活中不会有这样的巧事,现在却真的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他倒弄了个不知所措,这才佩服影视演员们的表演,反正他就不知扮演这种怪异的角色。如果在影视里,他可以激动地张开自盆大口大叫一声:“真的?文叔叔,你没有骗我?”可这时他就没法子这样天真,反而努力掩饰内心的震惊,轻声说:“我听说爸爸妈妈六十年代的师专毕业生,过去的事,他们不怎么提过。”

文老师靠着沙发,驱赶记忆似的摇着头,一会又问道:“他们都好吧,身体还结实吧?你爸爸以前可也是个才子啊,妈妈更是个才女,可惜都委屈在乡下了。本来,你来这里读书,我也是知道的,也想和你联系过,实在是太忙了,一直都抽不开身,愧对故人之子啊。”

张强定定神反而因为这个而更加拘束文老师见状说:“我听说你平时胆量蛮大的,跟你爸爸完全不同,今天是怎么了,难道我不值得你拿出点真本领来?”

张强不好意思地笑了,自己也想努力轻松些,但不知怎么的,却轻松不起来,倒使文老师也受了他的感染,不知怎么说下去。

幸好朱朝吾口昊嚼着什么从少厅里出来了,一面一本正经地说:“老师,你的太太真是个善于改正错误的人,从前多放的盐,这回差不多都省下来了,淡得没法吃,幸亏我去尝尝,要不就出丑了。”逗得大家都笑了。朱朝吾又指着张强说:“老师,你把分验明正身了吧?”文老师说:“验明了,最让我大为欣慰的是,阿强不但自己来了,还特地把他爸爸的脾气也带来,并且亲自操作演练,让我隔了多年后,得以得新领略昔日学友的风采。”

张强笑出声来,倒真轻松了不少。闲谈时,里面出来了一个穿戴考究的女人,边走边掸几下衣服。张强估计那便是文师母了,意外的是文师母很年轻,而且有些面熟,有种高贵的气质,只是脸上带着不满的情绪,见了张强,点点头算是致意,看看其他人不很乐意地说:“好了,大老爷们,可以上座了。”

文老师便向她介绍张强,又向张强介绍:“这位就是朝吾的师母……”

“叫我阿姨吧!”文师母显然不喜欢这种拐弯介绍,她看看张强,忽然淡淡一笑,说:“噢,原来是你,我们见过面的,还记得吧,在市人发礼堂。”

张强记起来了,说:“是,在市歌手大赛中担任钢琴伴奏的就是你。”

“你好象还获了奖,在十佳之内。”

“是。”张强最喜欢有人提他的得意事,何况还是文师母,心里自然甜滋滋的。

文老师很奇怪地对文师母说:“这回倒怪了,以往有人三次登门,你还要人家通各报姓,落了个六亲不认的骂名怎么倒记得阿强?”

文师母不好意思地白了一眼文老师说:“没把你当哑巴,嚷什么?那是因为我伴奏了那么多人,只有他和另外一个歌手赛后来向我献花,他年龄又最小,我就有了印象。”

张强说:“我觉得伴奏其实也很辛苦,自己又懂点钢琴,化人伴奏过,加上阿姨弹得太好了,就想到要送花,自己一个人不敢送,又拉上一个刚认识的一起去,我还担心阿姨不肯收,觉得自己挺孩子气。”

文师母见文老师朝她一笑,也一笑,夸了张强一句,张强心里更甜。不过文师母的高兴很短暂,在餐桌上,别人都有说有笑,她却闷闷不乐。朱朝吾就来打趣她,说如果将她做菜的经验推广,中国的盐销量将迅速递增。文师母就生了气,说:“你再胡说,我就让阿冕跟你吹了,都什么年龄了,还不学正经。阿冕跟了你还不知要受多少气。”

朱朝吾说:“要是真的这样,你可就害苦阿冕了。你哪里知道,我现在对她,一点都不亚于老师对你,已经提前患气管炎了。”

文老师凑趣道:“那也不错嘛,我记得李宗吾说过,怕老婆的人,往往能做高官,如果他说得没错,那么我和朝吾还是前途无量的,阿冕说不定还会不诰命夫人的福份,我的太太,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策反工作我看就到此为止吧。”

朱朝吾说:“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文师母指着文老师说道:“你也不正经。”三人都笑了。

文师母也笑,忽的想起什么,又严肃起来,对朱朝吾说:“听非非说你和阿冕有个秘密协议,又不肯告诉我们是怎样的协议,似乎是阿冕的主意,到底是什么你不要瞒我。”

“这个包打听,消息真够灵通的。其实也没什么,阿冕不知是受了谁的影响,突然提出婚后不打算发孩子,好专心搞舞蹈。”

文老师、文师母都大吃一惊,文师母停止吃饭:“这样?阿冕怎么会冒出这个主意,她可从没跟我提过……”

“她知道你不会理解这个做法的,干脆不跟你提。”

“那你的意思?”文师母有些不快。

“我还有什么意思,你早就知道,对于阿冕的话,我历来是言听计从,反正我本来就觉得无所谓,再说,带个孩子也不容易。”朱朝吾无可无不可地说。

“你们这些年轻人呐,真不知怎么说好,好好的一家不要孩子怎么行?邓肯也曾经想过不要孩子,后来有了孩子,她就改变了看法,邓肯是个大舞蹈家了吧?你让阿冕抽空来一趟,我要劝劝她。”文师母坚决地说。

“其实阿冕也不是没有矛盾,有一次问我:‘如果当初阿姨不生下非非,你说会是什么样?’我说,那我可不敢乱想,只能想想看,有了非非,他们怎么样。她很羡慕你们呢,特别是对非非,就是对她亲妹妹也没这么好。”

“那你就该趁机劝劝她,我看你也不是完全不想要。”朱朝吾说:“阿冕的性格你们也知道,凡事都得由她自己拿主意,否则只会越闹越僵,师母你就不必操心了,我操心的倒是另外的事,你们有没有发现,这些天来阿冕有些心神不宁?前两天我去找她,无缘无故的,她把我晾在一边,根本就不理会,问得紧了,她就厌烦,说是排练累了,叫我这些天少去打扰她。我现在还有些发毛。”

文老师说:“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文师母也说:“是不是你干了对不起阿冕的事,现在的男人,没一个让人放心。”

“你又撒了张通天大网,幸好,这里还有条漏网之鱼。”文老师乐呵呵地抗议。

文师母微微一笑:“不过朝吾也不是那种人,还是很专一的,对了,是不是你迟迟不向阿冕求婚,她心里急了故意闹点情绪激一下你。”

“不会是这样吧。”朱朝吾说。

文老师说:“这个完全有可能,因为这是你师母的经验之谈,当初她就用过这一招。”

“别臭美了行不行,不过,说不定阿冕真是这个原因,谈了六年恋爱,她能一点也不急?她不急,可急坏非非了,你不知道,非非早已为你们两人设计好了婚礼进程,差不多每个细节都已经推敲过,还想好了三个刁难题,你们迟迟不办,最扫兴的就是她了。”一旦谈起自己的孩子,女人往往眉飞色舞,文师母也不能免。

朱朝吾笑说:“我相信她是这样,她在刁难人方面的功夫确实已达化境。”

大家便把话题集中到了非非身上,张强也就对这个未见过面的非非有了印象,知道她是个大麻烦家──连文老师谈起她来,都是兴趣盎然,文师母更甚。文师母还说,非非还准备以朱朝吾的恋爱为蓝本创伤一篇小说,一旦朱朝吾两人的作品“杀青”,她的作品就开始动笔。这是用来为这个爱情荒的国度送上一束爱情之花。大家无不对这部作品充满期待。

后来文老师怕冷落了张强,又与张强说话,问起他一家情况,又问张强以后的打算,张强说打算毕业后先教两年书,积累点社会经验,再继续深造,还有考研的打算。文老师说:“考研做学问,这想法当然是好,不过搞学问可不是简单的事,就要经得起寂寞,受得起排挤,抗得住诱惑。而如果真这样做了,除了太累,还要承受很多的不公,这一点你可要有点心理准备。”

张强点点头,不知怎的,心里却有些失望。

文老师说:“我不是有意要泼你的冷水,这都是事实,要知道中国人是有很多聪明人的,可是缺少一种容留精英与独立人格的度量,很多人的理想都被迫退让给现实,这不是个性问题,而是有着普遍性的一个社会问题。这也是中国人缺少精英的原因。特别是在这个价值紊乱的时代,真要潜心做学问非常不容易,谁敢说自己一定就能行?”

文师母说:“你这不是借题发吓唬人家吗,年轻人有这个决心有什么不好,还泼冷水?”文老师说:“我只是提醒阿强,免得以后心理落差太大受不了,阿强有这样的素质,我这几句话是吓不住的,如果吓住了,干脆就不去搞,有这份聪明,搞点容易成功的,我看也行,怕就是怕做学问半途而废,那还不如不做。阿强,你现在还小,你要成长,而人在成长中,总会经过一片沼泽地,而至于陷入其中出不来,你不要以为那是认识能力欠缺的悲哀,实际上是认识不能支配行动的尴尬,为什么会这样,你以后会明白的。”

张强和朱朝吾都很认真地听。

从文家出来,已是晚上七点三十分,夜幕尚未布满,华灯却已一片辉煌,熙熙攘攘的声音沿街响着,路两边两排弯弯曲曲的光虚线,向着高楼大厦深处潜入,象闪烁着的人生。其实任何辉煌的人生都只是由一点点的虚线连成的,而在这一点与那一点之间,容留着多少暗淡甚至是黑暗,有谁知道?

对于都市,张强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欢。都市里无疑覆盖着更多的肮脏,被七彩霓虹遮着,被红灯绿酒掩饰……可都市毕竟比乡下更海量,乡下根本就没有容留这种肮脏的气魄,至于说都市的辉煌,那就更不消说了。张强就喜欢这样热腾腾的都市,喜欢这七彩的霓虹!

车到一个豪华的舞厅门口时,他意外地碰到了一个令人几科不敢相信的场面。一个三十多岁的富商模样的人,正亲热地搂着个青春妙龄的少女徐徐地走入舞厅。那少女的窈窕身材,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仍是让张强认出来了,张强下意识地再深深一看,就叫朱朝吾:“朱老师,你看。”

朱朝吾看了眼,却没反应,说:“走吧。”继续踩车。

张强有些扫兴,他相信朱朝吾一定也认出了那个背影,那是他班上的陈妃,张强早就听说,党校里有些女生外出当三陪,他知道可能这并不是无中生有,却没想到这种人离自己这么近,班上就有这样的人,而且竟然是陈妃。陈妃在张强的心中本来也没有好印象,暗地里曾给过她不少恶名,但这些恶名中,没有生活放荡这项,陈妃穿着很下功夫,曾引来不少非议,张强倒认为没什么,穿戴考究点有什么错,他看不惯的只是陈妃的傲慢,陈妃本来没多少值得傲慢的资本,身材是不错,舞跳得好,其余就不怎么出色,长得也不算美,却处处拿出城里人的派头,不拿正眼看人,这就叫张强不舒服。至于她在恋爱方面的出格,他反倒不是很在意,尽管这才是陈妃被非议得最多的一项。陈妃从第一学期开始就看中了本班的方松,而表现手法大胆铺张,当时她的座位在方松面前,隔了整整三排,她却频频将她的秋波向方松返头相送,频率之高,以张强不完全统计,一节课可以达到四十二次,并且伴以媚笑等令其他人鸡皮疙瘩乱起的神态,相信三九寒天也能被这样的炙热烤焦,何况还是出自如此高傲的女人?因为她并不算漂亮,方松起先并不怎么在意,后来听说有几个青年教师也打着陈妃的主意,他的劲头才来,这样两人就成为班上最早的一对。别人处理这种感情,难免有几分心虚,他们不,一路风风火火,温度急剧上升。第二学期,方松称陈妃只称“我老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恰当地说明他们已经达到的程度。张强虽然对别人恋爱从不大惊小怪,但也觉得过份了些。当时班上共有两个最惹人讨厌的人,女的是陈妃,男的就是张强。讨厌张强的人还收敛些,不愿过份显露,因为谁都觉得张强虽然讨厌,但也不无讨人喜欢之处,而讨厌陈妃的人里头,男生因为要给方松留面子,有他在场时也不至太放肆,女生却是明明摆在表情里,甚至故意做给陈妃看。

令张强不解的是,朱朝吾也认识陈妃,有段时间,陈妃还频繁地到朱朝吾那儿,惹得方松很生气,朱朝吾并没担有张强班的课,只是文学社的辅导老师,陈妃又不是文学社的成员,但要说陈妃对朱朝吾有何不良居心那又没有可能,她对方松的爱几乎可说是死心塌地的,张强不满的是以陈妃这样的为人,根本不配与朱朝吾来往。张强刚才特意指给朱朝吾看,是有心理背景的,这可以有助于让朱朝吾了解陈妃的为人,直接说别人的不是,张强不干,当然,对“林妹妹”除外。

张强回到宿舍楼508室时,几个人正在打扑克,这是中师生们,特别是情场上未能春风得意的中师生们打发周末的方式,方松也在其中,而且玩得非常起劲,谈笑风生。方松确实是个物,长相俊美,风度翩翩,说话风趣,他有“白马王子”之称,连张强也觉得是实至名归,张强也不打算跟他提陈妃的事,就是有些为他感到不平。方松刚好升了一级,得意非凡,见张强回来,嚷道:“到作家那里回来了,有什么收获没有?听说作家有个漂亮的女儿,聊得怎么样?”

张强不是那种守得住秘密的人,到作家家作客这样的得意事自然不会不作点宣传,早已无人不知,这令“林妹妹”有些酸溜溜的,而这正张强作宣传的目的之一。现在方松一说,张强就轻快地一撇一眼“林妹妹”,见“林妹妹”果然露出点怪怪的笑,当即吹起牛来:“是啊,你是怎么知道的,作家的女儿真是漂亮,十年内我们学校也找不出这样的美人,我和她谈了半个钟头,真是过瘾。”大家笑起来,同时也有人说替班长担忧,反正大家都认定只是说笑,说得放肆也无所谓。

方松说:“我还听人说作家年轻时很风流,情人一大堆,有些情人嫁了人还偷偷跟他私通。”

“说得是,要不,干吗到三十几岁才结婚,他就那么熬得住,身上有样东西不可不是那么好哄的,我现在已经哄不住了。”潘良说,他总认为不把话说得下流点就是不够成熟,或者是假正经。

大家哄笑一声,张强很不满意,他认定文老师不是那种道德品质低劣的人,虽说文人无行是出了名的,而婚外恋现在又相当流行,在某些文学作品时甚至毕正常的恋学还发美。他取了浴巾,准备洗澡,大伙见他不愿继续这样的话题,也没多说,张强虽然一向吊儿郎当,但在这个话题上却是个假正经,从不参与。他既不愿说,大家也不好再说,张强其他不行,吵架是响当当的,连校长都已经领教过。

张强洗澡时,耳里又响起方松的话,虽然不信,却未免有些失落,正闷着时,脑里浮出文老师的形象,继而想起文老师有篇《魂兮归来》的散文,说的是与初恋情人分手后的痛楚,情真意切,决不是那种薄情郎,才又开朗了些。尚未穿衣,余剑在外面叫他,叫他快点,有人一个晚上都在找他,急得都快哭了,让他猜是谁。张强说:“刘利敏?”余剑说:“真是心有灵犀啊,叫你快上教室,有要紧的事,什么要紧的事,该不是给你一个吻吧?”张强笑骂一句,迅速穿衣赶到教室,走时见“林妹妹”神色难看,简直乐不可支。

教室只有刘利敏与邹恺。师范的特色就是周末活动内容丰富:花前月下的,逛街玩牌的,玩电子游戏电脑游戏的到舞厅去旋转的,在宿舍里大叫大嚷的,都有,但刘利敏对此兴趣不大,她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学生,周末都一样用来学习,这在师范是不正常现象,邹恺则是班上乃到校一级的怪人物,曾被好事者列入校园十大怪中,天资聪颖,读书无算,但性格极不合群,衣俭言*。一开口就得罪人。因为他看问题总是太彻底,似科能看到人的心里,在他面前,人人都有种赤身裸体的感觉,不仅女生,连男生也敬而远之,因为那种感觉绝对受不了。他常常有些警世之言,一以自勉,一以勉人,但除了他自己,他的警世之言没人买账。他最欣赏的一副对联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可惜他虽“洞明”了“世事”,没能“练达”“人情”,他度周末也只有这一种方法,玩物丧志不干,去追女生不屑,只能看书。

张强与邹恺打了半个招呼──对他这种人,打完整的招呼就是多余。不等他那不冷不热的回应入耳,人已窜到刘利敏面前,取出自行车钥匙给她。刘利敏接过来微笑说:“到作家家里作客有什么感想?”

“感想良多啊,”张强夸张地说,“可是良多了,又不知从哪里感想起,找我有别的事?”

“你猜,我刚才见到了谁?”刘利敏居然也有副调皮的神情,这可是张强素未见过的,张强不由有意外的惊喜,问说:“谁?”

刘利敏不答,却从抽屉里拿现一张纸条,说:“给。”

张强真想与她开玩笑,问是不是她的情书,但终于不敢乱来,拿起纸条一看,上面写的只有两句话:“阿强,我来找你,你不在,明天到陈老师家去找我,”不禁喜出望外道;“原来是我娘来了。”

刘利敏被他逗得扑哧一笑,在南方,这样来呼母亲的几乎没有,大家只叫老妈。

张强放下纸条问:“我妈什么时候到的,怎么这么巧就找到你?”

“说是五点就到了,七点半时找到我,你妈真不错,年轻时是不是很漂亮?”刘利敏的神态告诉张强,她对他妈很好感。

“那当然,校园五朵金花。”张强信口开河,反正刘利敏不可能验证,又问:“她怎么偏就找到了你?”

刘利敏笑而不答,岔开话题说:“你妈说是应邀来的,你猜是应谁的邀?”

“谁?”张强想到的是文老师家。

“说出来你别害怕,是班主任。”刘利敏说了,见张强毫无害怕之象,只是轻轻一哂,很奇怪,说:“张强,你不怕班主任告你的状?”

“告吧,告也白搭,谁让他不请我爸,错请了我妈?”张强满不在乎的神气决不是假装得了的,刘利敏不由微笑,感到很有意思的样子,张强蓦然心中一动,只觉刘利敏笑的样子格外迷人,临时冒出个主意说:“你今晚有没有空?”

“怎么?”刘利敏警觉地说,笑仍残存,但已经有些不自在了。

张强也察觉出了这变化,但下面的话已经自作主张地滑了出来,收不住:“我想请你看场电影──当然,应该是你请我,你是关门弟子,难道不该请师父看场电影?”

刘利敏脸上的笑容只留下了强装出来的那部分,拿出一本书来,说:“我还有许多书没看,今晚没空,对不起。”

张强收虚地告辞,出了教室,吐吐舌头,有点扫兴,更多是的后悔,不明白为什么冒出这种主意,应该知道请刘利敏碰钉子的成数很大,弄不好,刘利敏神经过敏,从此可能就不再与他往来,不给他任何机会……那就算了,不被女人看上又怎么样?人家文老师这样的人,当初不也被一些女人看不上而放弃了他吗?他自然会象文老师一样,不,比文老师更出色,到他那天,让她们知道她们当初错过的是一颗多么耀眼的明星……

他向校园四下年,与几个熟悉的女生轻快地高声打着招呼,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黑夜虽然黑,但路灯总是有的,只要有盏路灯尽上一分职责,夜的黑就只好躲开一点。妈妈来得就是时候,不早不迟,这世上唯一记挂他的女人,也许就只有妈妈了。真是个好妈妈!

妈妈说的陈老师是她的一个同学,在本市二中任教,而且是该校的台柱之一,与张强家的关系一直保持得很好,对张家还有恩。张强初中毕业那年,爸爸生了病,很严重,当时大姐张秋还在大学念书,家里经济非常窘迫,陈老师二话没说,定期存款改活期,取出近万块钱,直接送到医院去,若非如此,爸爸恐怕危险,爸爸病好后常念叨这事,说得多了,家里人都当陈老师是孟尝君。

张强打了个电话到陈老师家,接电话的是陈老师的女儿“星期四”,这名字很怪,却是陈老师的丈夫武伯伯的神来之笔,武伯伯是税务机关的干部,他与陈老师的“计划生育”一项中有个不算宏伟的目标,务必要生足两个儿子,结果陈老师就百折不挠地一路生下去,一直生到计生政策落实时,他们的第二个儿子犹未面世,而儿女已经多达七人,这个不算宏伟的计划只好不了了之。懊恼之余,武伯伯偶翻一本日历,忽发现有一个意外的巧合,这七个子女生下来时刚好各在一周中的各天。依次是星期三,星期六,星期日,星期二,星期一,星期四,星期五,没一个重复,正好将一周的日子填满,武伯伯觉得这是他与太太共同完成的一项奇迹,值得纪念,为此便给子女们另取小名,都以他们生下来的日期来命名。那时,长女已长到十多岁,早先的小名“阿绮”早已稳坐昵称第一把交椅,但还是硬给改了,二老大概当时天真未泯,不但改了,还率众叫得不亦乐乎,儿女们稍一年长,星期六有一天看《鲁滨逊漂流记》时,突然对这种名字大为不满,星期五更是大力抗议,她自负貌美,而书的的那个同名者却只是个野人般的人。但这时再改已经没法子,只能认了,唯一的愿望就是《鲁滨逊漂流记》这本书再也没人看。如今星期三、六均已另立门户,星期二在外地念大学,星期四、五都在身边,念初高中不等。

星期四知道是张强,叫了声“黄老师接电话”后就叫张强去玩,说今晚她妈妈要与黄老师逛街,现在正在唱卡拉ok,还没说完,声音已经变远,有人夺过电话,叫道:“是阿强吗,你躲什么地方去了,这么久不来我这里,是不是都忘了陈老师了?要是再不来,我可真要生气了。”张强说:“陈老师,我也想去的,没空,毕业快到了,紧张得很。”

陈老师果断地说:“骗人,你什么脾气,我还不知道吗,再紧也紧不着你。”陈老师爽朗的声音让人感到确实去孟尝君不远。

接着妈妈得到了话筒,先问张强过不过去,张强说反正晚了,明天再过。又说:“妈,你知道我今天去了哪里?”他恨不得马上把到文家的观感跟妈妈说。

“我知道,对了,你明天过来早一点,我要早点赶回去。你爸任毕业班的课,阿威他们也补课。”

“是,听说是李老师让你来的,是吗?”

“是那位姓刘的女同学告诉你的吧,刘利敏,是这相名字吧?”

“妈你真聪明。”张强顺手牵羊地恭维一声,说了吐吐舌头,知道这句恭维有些牵强。

“少来这套,这用得着什么聪明。”妈妈果然不买账,“本来地老师请你爸,我看他忙,不让他来。”

张强会心地笑了,晓得这正是妈妈的聪明处,爸爸对他的行为素来看不惯,经常指摘不休,父子间的关系差得可以,如果有李教师罗殖的那些罪状,爸爸非把他骂个狗血喷头不可,而这势必要引起他的强烈反击,父子间一场大冲突无可避免,而如果是妈妈,就不会有这种事发生。张强问:“那你什么时候去见李老师?”

“已经见了。”

张强没想到妈妈办事效率这么高,咋了咋舌,不知李老师到底说过些什么,倒不敢再问下去,心虚地贫开话题:“嘿嘿,妈,你怎么认识刘利敏,她对你很有好感,说你好话一大堆呢,听都听不过来,倒象说的是她妈妈一样。”

妈妈显然早已习惯了他这套,说:“好好好,服了你了,是个女,同学带我去找到她的,不过我没问到她的名字,好象她是认识你的,正跟你呕着气,对我倒是挺热情的,陪我走了一个下午,我还要联陈老师她们去办事,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张强心里格登一下,挂了电话还在电话亭里楞了好一阵,摸不清那种怪怪的感觉是什么,一半是兴奋,一半却是不安。

第四章

陈老师所在的宿舍楼耀武扬威地建在市中心,一楼是商店,其余住人,陈老师高居八楼,升降式电梯却只在一楼到六楼间往返,他家的房规格甚高,四房二厅,而且里面摆设丰富,连灯具也比寻常家庭高出一筹,全是豪华的壁灯、挂灯,家俱更是阔绰,地板上的瓷砖简直高级到毫无必要;在它身上行走,未免“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张强两年前刚到时还不习惯赤足免靴,一双皮鞋长驱直入,星期五毫不客气地一声断喝,张强只好红着脸回到门口处换鞋,从此每到陈老师家都有阴影,心中嘀咕不止。

到了陈老师家,给他开门的正是他妈妈黄琪,黄琪告诉他,陈老师和武伯伯都不在,陈老师上课去了,她也是任毕业班的课,武伯伯则去买菜,至于星期x们,现在犹在梦乡。张强一见面就跟她提文老师,又奇怪地说:“你们怎从来没提过文老师,他还说跟你们是老同学,老朋友。”

黄琪微笑说:“过去的事有时间再提,你先陪我到街去买东西。”

母子俩骑车加入到在街上熙攘的人群中。路上张强又提起文老师来,黄琪却说:“你在陈老师家里最好别提文老师也不要说出到他家去的事,知道吗?”

“为什么?”

“他们有点过节……具体是什么过节你也不必问,这是人有家的私事。”

张强本来想问,只好说:“我知道,不过,陈老师不是说过你们这些老同学关系都保持得很好的吗?”

“跟文老师是个例个,文老师跟你提过些什么?”

“他说你和爸爸都是才子,不,你是才女,妈,说你是才女我不点相信,说爸爸是才子,我一点也不信,才子怎么可能象他那样没有独立的人格?人家文老师就不一样,一看就看也有独特的气质,爸爸差得远了,古板拘泥,胆小怕事,还有,文老师对文师母够体贴的,想着法子让文师母开心,爸爸对你根本不是这样,指批责责,动不动就大发雷霆,一点生活情趣也不懂。”

黄琪苦笑一声,倒没怪他胡说。

在一定快餐店时,黄琪叫张强停下,问他要不要吃早餐,张强说:“当然吃了,肚子已经呱呱叫了,你不知道,为了早点来见你,我早餐都没顾上吃……”黄琪说:“你不要让我感动,这一套留着哄别的人去,进去吧。”

黄琪用当地土话跟店老板交谈几句,这一点张强很佩服,张强到这儿近三年了,只学会了几句土话,妈妈比他熟练得多,妈妈说完了,回来坐到张强对面,说:“在文老师家受了什么款待,他爱人和非非都好吧?”

“好,不过我没见非非,听口气很得宠,独生女嘛,她是不是很漂亮?”

“我也没见过,我家跟他们家也有快三十年没来往了。”

说话间早餐已经送到,张强一面吃一面提自己送花给文师母的事,妈妈夸他懂礼貌,慈爱地看着他,张强心中愉快,说:“不知为什么,李老师总是对我有成见,我觉得他一点都不宽容,专看我的不足,我不就是特立独行吗,难道叫我象其他人一样死气沉沉,人家文老师和朱老师就不是样看,甚至有些女孩也不是这样看,连女孩都比他有眼光,妈,昨天是谁带你去找刘利敏的。”

黄琪皱皱眉说:“你怎么不问李老师跟我说了什么,是不是对这个完全不放在心上?”

“不用问,无非就是堆上一堆不是。”

“我倒认为他也有他的道理,人不是生活在透明容器里,怎么可能置世俗评于不顾?我担心你已经把自我发展误解成自我膨胀,这对你没有好处,你有时太随便了。”

“妈,怎么你也中了他的毒?这只是表面,小节上我是随便,大节上我不认真吗?”

“你碰得最多的好象还是小节性的问题吧?没人让你保家卫国,除暴安良,谁知你大节怎么样?你别争,有一点你得承认,你这性格容易浮躁,今天这样想,明天什么风浪一来,马上就换了想法。李老师是对你了解不够,这个我也跟他说了,但你要记住,父母在你身上是寄了很大希望的,你要沉下来些,学学文老师,他是吃了苦头挺过来的,受过捶打,这样的生命才有份量。你现在在我们镇声名狼藉,在别人眼里你已经成了烂仔,妈希望你发点愤,拿出真正的成绩让他们瞧瞧,要不,你就算什么恶也没作,也不可能得到他们的认同。”

“我不需要他们认同,不过我是要努力的,妈,我不但要学习文老师,还要超过他,拿诺贝尔奖,你信不信?”张强的柔情被妈妈的关切唤起来了,把一个“妈”字叫得又甜又腻,恢复孩子本色,只差没耍娇。

“狂妄。”妈妈眼里泛出笑意。黄琪这回出街,原来是打算买套衣服给张安默,在街上转了好一阵挑了好几家店都买不成,张强就不耐烦起来,不停地催,妈妈说:“你要是急就自个回去算了,我没迫着你来。”张强只好闭嘴,听凭黄琪依旧耐心地杀价,不时还要当一下参谋。耳听得小贩用土话嘀嘀咕咕,大意是说黄琪也象个有身份的人却这样小气。黄琪听而不闻,挑了半天,总算买到了。张强觉得妈妈有时就是犯傻,爸爸根本是个俭朴专家,新衣服买到后总要搁在衣柜中旧了后才肯穿。每次妈妈给他买衣服他都不领情,反而埋怨妈妈,而妈妈还是照买不误,真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

回去的路上,张强又把心中的疑问提出来:“妈,昨天晚上是谁带你去见刘利敏的?”

黄琪笑笑,却问他:“听李老师说你最近收个女徒弟。”

“就是刘利敏了,李老师也真是的,我收我的女徒弟,关他什么事?妈,你不知道,李老师的太太就是他高中时恋起来的,他能早恋,我收个女徒弟都不行?”

“刘利敏也是你的徒弟?这样看来,李老师的担忧还得加倍,他说的不是刘利敏,是一年级的一位女同学。”

张强的心头一震,自行车跟着歪了歪,差点与一位女士相撞,黄琪叫他小心,干脆一起下车步行,又说:“听李老师的口气,那位女同学是有点来头的,叫你最好不要惹她,也不知是哪位要员的女儿,你该明白是指谁了吧?”

张强说:“知道了。”心想:难道邱素萍果真是高干子女?怪不得脾气这样……不过她跟一般的高干子女倒不同,没有那种横感,就是脾气大些罢了,不象姨父的那对儿女。原来,黄琪有个堂妹嫁了个县委书记,生下一儿一女,都非常蛮横,才上初中就各有一大打异性朋友,经常把家里闹得地覆天翻,连父母都奈何不得,张强一家与这位小姨很少来往,主要是小姨太势利,瞧不起他们家,而他们家的人都有傲骨,就连张安默也不肯去巴结。对于那两位公主少爷,张家也没人瞧得起。这还只是小小县委书记,真正的高干子女恐怕只有更糟糕。只是如果邱素萍真是高干子女也未免太奇怪了,高干子女怎么可能报考师范?现在师范里最时髦的话题就是大家彼此哀叹不幸,走错了门。

他在出神时,妈妈跟他说了昨天下午的事。

黄琪是下午五点多到师范,到了张强的教室找不到人,有个女生说大约是在琴房,她就到音乐楼去,听到有间琴房里传来《少女的祈祷》这首曲的旋律,以为就是张强弹的,就去敲门,门一打开,才发现是个梳着两条小辫子的小姑娘,黄琪年轻时校园里流行扎辫子,她自己也经常这样打扮,所以一下子便觉得这女孩特别亲切,加上这女孩长得可爱,就喜欢上了。那女孩问她找谁,黄琪说,找张强,我以为他在这儿弹琴的,真对不起,你认识他吗,知道他在哪吗?那女孩说认识,忽然猛的一抬头,有点激动地说,你是黄老师?模样是又惊又喜,黄琪说,对,我叫黄琪。那女孩兴奋起来,把她请进琴房去坐,说不弹琴了,先跟你说说话行吗,张强是到一个作家家作客去了,你应该认识那个作家吧,叫文毕恭,黄琪说,当然认识,老同学。那女孩说,真的吗,那可真巧,那你对他家应该是很了解的了。黄琪说,不太了解,因为很久没有来往了,那女孩说,为什么不来往,难道你和他家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吗?黄琪说,不是,各自有了自已的生活圈子,层次不同,就这样了,这就是中年世界跟青年世界的不同。黄琪不想说下去,看看手表,说要去找张强的班主任,那女孩说,那我陪你去吧,锁上门,与黄琪一直找到李老师那儿去,路上黄琪问她叫什么名字。那女孩不肯说,还吞天吐吐地说,黄老师,这件事,你不要告诉张强,那口气是委委屈屈的,黄琪不便多问。女孩一直把黄琪带到李老师家,然后就告辞,黄琪与李老师说了四十多分钟的话后,告辞出来,意外的发现那女孩还在楼下等着她,见她出来,高兴地叫黄老师,还把一包话梅给她,一定要她吃,黄琪盛情难却地收下了这孩子气的礼物,又说,我想要叫人转告张强让他到陈老师家去找我,你能代劳吗?女孩说,一会儿我就要回家,要不,你让刘利敏转告吧,她跟张强很好的。于是带黄琪去见刘利敏,刘利敏听说是张强的妈妈,也表示欢迎,这样又聊了二十分钟左右,黄琪辞了刘利敏后,那女孩迟一步也跟着出来,一直陪着黄琪到车棚里,她似乎有很多话要跟黄琪说,可是只是陪她走,有问才答。这使黄琪很是奇怪。

黄琪说完,张强便沉默下去,黄琪说:“是她了吧?”

张强说是,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这些天里,他连想都不敢想到邱素萍,心头的痛苦跟身外的纷扰赛跑着,邱素萍不是那种肯低头服人的人,她有如此精湛的钢琴素养而去跟他学琴,在他看来就别无其他解释,那只是为了愚弄他。但张强岂是受人愚弄的人,就算是她这样的女孩,他也不能丢掉了自己的尊严,那晚他没有依言到“小世界冷饮店”赴约,就是在捍卫自己的尊严。尽管伤害这样的姑娘是太残酷了,可他不能任由她来伤害。他知道以邱素萍的自尊心绝对受不得他这样的伤害,那么就算了,谁也不理谁就是了。可他没想到是,邱素萍对他妈妈竟然是这一个态度,这说明了什么?

他努力装作平静,不过知子莫若母,当然瞒不了黄琪,黄琪也不点破,却提起刘利敏来,说她教养好,稳重大方,似乎是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张强说:“哪里,她爸爸是个乡镇企业的老板,离知识分子的边远着呢,腰缠万贯,一个抽烟的钱比你们两个的工资合起来还多。”

黄琪说:“那更不简单了,出身这样的家,也有这样的脾气。”赞了几句。张强说:“妈,你是不是希望她能做你的儿媳妇?”

黄琪瞄了他一眼说:“只怕你没这本事。”张强自信地说:“那可难说。”黄琪摇摇头,笑而不语。

陈老师正与星期x们在厅上看电视,见他们回来,先是数落几句黄琪不吃早餐就走,又问张强累了没有。陈老师责备张强昨晚不过来,也不知去了哪里,妈妈去都找不到人,说:“你要是来就好了,我特意去买了几张新碟,打算让你唱卡拉ok,让我们开开眼界,不,是开开耳界,不过你妈唱得也不错,还跟年轻时一样。”星期四也说黄老师唱得好,比她们的音乐老师还厉害,她们的音乐老师还是音乐系的本科毕业生,陈老师说:“本科怎么样,现在的读书人,只顾昏黑地的恋爱,不务正业,不过是在大学校园住了几年。我们这些老牌的,虽然只是专科,一点也不比他们差。”接着问张强的学习生活情况,批评他说:“阿强,别怪陈老师多话,你的小聪明是有的,但不是用在正途上,有句话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要小心啊,你看,为了你最近表现不好,害你妈专程来一趟,幸亏她没晕车,你都十八岁了,该懂事些了。”陈老师人胖,责备的时候,仿佛仍然带着笑意,反倒更显得慈祥。张强只得说是。

陈老师还说昨晚和他妈妈上街真是开心极了,列举几个例子证明后说:“阿强,要不是你东游西逛,也一起去玩那就更开心了,你是个是最会说笑的,你上哪儿去了?”

“我是到你们的老同学家,”张强说了马上后悔,他记起了妈妈的叮嘱,他匆忙看看妈妈,见她皱起眉,显然有些不快。

“哪个老同学?”陈老师好奇地问。

张强支吾起来,倒惹起了陈老师的怀疑,追问几句,张强嘴一软就说出了文老师的名字。陈老师听了,皱着眉头看黄琪。黄琪苦笑一声。星期x们的神色也有了微妙的变化。陈老师说:“黄老师,阿强事先没问过你吗?”

黄琪说:“我也是刚才才知道的。”

陈老师很不快地对张强说:“阿强,要去见别的人,先征求父母的意见,不要以为所有的老同学都象我跟你父母一样好说,是他叫你去的吧?”

“是。”

“你知道他为什么叫你去吧?”

“他是因为我写了文章,正好我有个老师是他的学生,我的老师就帮我说些好话,他把我叫去的。到了他家,我才知道他与你们是同学。”

“真是这样吗?”陈老师不相信地说:“那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拉了些家常,具体说什么我也忘了。”

“忘了?”陈老师说,“不过我也知道,对于文毕恭,一般人都是容易相信的,名人嘛,但我还是是要告诉你,他的家,你今后不要去了,不要因为他是作家,作家里头多的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而且往往自视清高,不通人情,这种人接触多了对你也没什么好处。文毕恭是什么人,我们这些老同学最清楚,现在还有哪个老同学跟他来往?一个也没有,就因为我们对他的为人看得清清楚楚,最可笑的是他那个老婆,简直不可一世,谁都瞧不进眼,当然了,人家漂亮,聪明,可我们也不笨啊,也不是乞丐啊。说得不好听,我们哪里比他们差了,论工资不比他少,论奖金,他根本就比不上。”

张强没想到陈老师会说出这样的话,心都凉了。武伯伯听到这些话也从厨房出来,说:“算了算了,人家是名人,这一点你总得承认吧,你一把嘴也说不扁人家,何必呢,不过,文毕恭啊,也真是……不提他,大家都吃饭去。阿强,你今天跟你妈跑了那么久,一定也饿了,学校的饭菜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今天特意为你准备了些菜,你要给我全部解决掉。”

陈老师也说了同样的意思的话,大家也就入席,黄琪代张强致谢,又说张强:“听说你很久不来看陈老师了,要多来走走,和陈老师他们说说话。”陈老师说:“是啊,你不要嫌我多嘴,家里远,你就当这是自己的家。我就是一副直肠子脾气,这也是为你好,父母不在身边,我不管教谁教,要是别的人,给钱让我说我还不想说呢,留点力气干点别的不好?”

张强艰难地一笑,不想说话,闷闷地吃着饭时,忽然电话铃响了,星期五接过电话后说:“妈,是找你的。”陈老师就走过去,听了一句,满脸的笑有若弥勒佛,说:“是你呀,找我?哦,有什么事吗?是是,是来了,谁告诉你的?是吗?他怎么知道的?不过,是这样的,刚刚走了,说家里有事,留不住,要不就这样吧,下次来我就让她务必到你们那里去。说实在的,这件事本来没什么,说不上谁对谁错,更怪不得毕恭,叫他不用内疚嘛,你们都是名人,这么忙,还为这种事犯愁,就太累了嘛。好好,放心,一定会的,是是,非非怎么样,叫她有空光顾我们这些普通百姓家,这孩子真是可爱,叫人一看就喜欢得不得了,淘气点也没什么,聪明人哪个不淘气,好好,再见。”

她放下话筒,表情顷刻已发生了变化,撇一撇嘴,对黄琪说:“知道是谁了吧,那位音乐学院毕业的高材生,想请你过去,我帮你推了,她们这套我见得多了。”黄琪点着头说:“谢谢你。”张强闷声不响地吃着,一会儿说吃饱了,在大家的挽留中离开餐桌到厅上去了。接着星期五也出来,朝他吐吐舌头,低声说:“我妈就这样,其实我觉得邱阿姨和非非姐都挺不错,又漂亮又能干,就是脾气怪了点。”星期五读初三,以前对张强并不怎么好,张强来过几次后,哄小女孩的本领慢慢派上一点用场,她才渐渐好一点。》

张强正要说什么,听到陈老师的声音从餐厅上渗透过来:“反正我是看不惯,不过一个小地方的作家嘛,凭什么就寒碜别人?有啥了不起的,才住三房两厅,我们就是四房二厅,家里一辆摩托车也没有,我家就有三辆……”张强见星期五脸色红起来,故作听不到,与她拉些其他方面的话题,接着星期四也走出来,把电视机的音量放大,陈老师的话就被割成一小片一小片,再也听不清楚了。

星期一早上,李副校长训了一通话,大意是近来发现某些男女同学,尤其是毕业班的男女同学,在交往时存在着一种不良倾向,欲进行“最后的疯狂”。在这话的前面还有系列总结,分甲乙丙丁数项,后缀一大串早恋对社会、家庭个人的不利影响及基实例。中间夹着具有本校领导特色的没有任何实质意义只加增发言长度的废词如“嗯”“啊”“这个”“那个”之类,说到严重处,脸孔便尽量加长,把痛苦痛心痛恨的表情延展到极恨,最后宣布将一周前有不轨行为的一对男女生正式开除。

(三)四班班主任在下午班会课上也照样重申一遍,鉴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对早恋的危害性适度淡化,强调的是党校纪律,希望同学们站好最后一班岗,不要在毕业前夕减员。他的话比李副校长的精彩耐听,大家就纳税似的为他的妙语笑几声。班主任兴致勃勃之余,补充了一句很可能并不打算当众说的话:“据我所知,有些同学的交往是令人生疑的,比方说有人借故说要跟别人学点其他方面的知识,以这个借口去结交异性同学,虽然不能肯定这其中一定含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但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所以,如果我们班有这类现象,请多注意。”

张强本来也起哄似的为班主任喝彩,一听这话,立刻沉下脸来,却见班主任拿眼看他,当即火起,索性坐横了椅子,和看他的人对看,准备随时启动火力系统。事实上,如果是上一周,班主任这样说,他可能还会颇为得意,觉得这是变相的表扬,现在与邱素萍已经这样了,他就只有窝火。他平时是个有名的项撞大王,跟校长尚且敢拍着桌子对骂,班主任那是小菜一碟,还不一定就上档次。好在班主任不想闹大事情,息事宁人地将眼光移到一边。

班主任叫李永芳,名字正好与某名牌化妆品的名字相同,因此很轻便地得了个“珍珠膏”的外号。十年前大学毕业后就留在这里任教,期间下过一年海,蚀了几万块钱后爬上岸来,重操旧业,从此甘心在这个清水衙门上耕耘。这几年私立学校不断成立,他就兼职以赚点外快,倒也差强人意,虽一样怨天尤人,却已不复改行之念。他是个普通的教员,有着起码的责任感和事业心,所以教学也相当稳定,既无大起,也无大落,可谓波澜不惊,比寻常人所不同的是,他的班级往往早恋率较高,奥妙在于他与他的夫人就是由高中开始确定关系而后喜结良缘的,师出这样的表来,管理这一方面就难于理直气壮,他的门生对他的优点学得常打折扣,唯有这方面,却是青出于蓝,学到足足十二成去,不但能恋得不亦乐乎,还能做到不至于太碍眼。他似乎也没对早恋的危害有所认识,因为李太太与他相处得和谐而有趣,对他非常体贴,他也颇忠于夫人。据说下海那年,有个未婚少女对他颇有好感,他却不肯做对不起太太的事。那年婚外恋已经盛行,他能这样相当不易。

张强见班主任没有争吵的意思,自己又觉得过分了些,班主任毕竟是要做工作的呀!他向四下看一眼,却发现好些人在看刘利敏,而刘利敏也很可能算在里面,心中一动,有些内疚,感到这些天来所造的声势恐怕也太大了。这两天晚上,余剑都与他提刘利敏,还问他,是不是刘利敏给他写过一封信,张强估计是“林妹妹”传出去的,当时便有种不适当的虚荣心,故意笑而不答,余剑就相信了,宿舍内的人也纷纷捧他不已。加上有人传出张强妈妈曾找过刘利敏并一起说了足足二十分钟多的话,彼此也很愉快,大家更觉得足于说明问题,在为刘利敏惋惜的同时也对张强的艳福眼红不已。可张强没有想到的是,人们竟然一信至此并且到了班主任和耳里。

不过经班主任这么一说,张强心中又觉得有门,刘利敏买吉他是在第一学期,但搁在宿舍里一直不曾动过,现在即将毕业明知学不到什么却来向他讨教,这其中就没有一点想头?张强现在也必须找到一个女朋友,用来填补被邱素萍挖空的情感缺口,如果刘利敏真有这个想头,那就不容错过……怕就怕刘利敏这样的乖女孩为了面子而采取从此开始回避他。

班主任刚走,副班长陈亮就送来一封信给他,看信封,竟是妈妈写来的。这使张强大为诧异,怀疑这不是中国电信业的效率,妈妈昨天才走的呀!

在这一天多时间里,张强才知妈妈的来到竟收到了预想不到的效果,也给女生们留下了很好印象,那天她到李老师家,刚好班上有三个女同学在餐厅上做饺子,目睹了她与李老师交往的全过程,回到女生宿舍就广为传播,说她很了不起。刚到时,班主任听说是张强的母亲,客气但免不小觑,居高临下的请茶请坐,说了十分钟后,口气便恭敬了许多,说到三十分钟后,语调已降低了一个整八度,黄琪告辞时,他更是热情地一直送到楼下,回来后还连连情不自禁地说好话,惹得李太太都酸溜溜的,正好刘利敏跟高莉莉刚把对黄琪的观感说了,前后照应,完成了众女生对张强妈妈的塑造,空出的一点是,年轻时漂亮,是校园的五朵金花,谈吐不俗,举止不凡。

只是这也带来了消极的影响,那天邹恺也帝听了黄琪与刘利敏的交谈,昨晚张强不小心开罪了他,他居然说:“一流母亲,二流儿子。”难得他编得这么快张强的机灵一时失灵,迫切间想出什么话来反击,等到想好时,时机已失,不好意思再去纠缠,弄得张强直到现在还在愤愤不平。

他拆开信,看是什么使妈妈这么迫不及待地来信,他发现妈妈的信前所未有的潦草:“阿强,你是带着一肚子气离开陈老师家的,这点不但我看得出,陈老师心里也明白,所以很不愉快,即使你认为文老师很了不起,也该知道那不是碰不得的宝贝,为什么心理就这么脆弱?文老师若是好,就不至于让几句话就吹化了,好的东西是经得起捶打的,只有蒲公英和皂泡才是一吹就散的,而蒲公英是一种轻飘飘的生命,肥皂泡则更糟糕,这都是没有多少价值的,最多让小孩弄弄,文老师不至于也是蒲公英或肥皂泡吧?”张强想想,这话有道理,又看下去:“文老师确实有其过人之处,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但你如果认为优秀就是通体发光,那就错了。事实上,优秀的人必然存在着特殊的缺陷,那不是白譬上的瑕疵,也不是太阳上的黑斑,而是,打个不大恰当的比喻,象锋利的刀刀刃必须必须薄,象明亮的电灯必须耗更大的电,就是说,优秀的人总会有必然的短处,有时甚至是这种短处,才促成其优秀。而这类短处,尽管与你所说的大节无关,但世俗有拒绝它们的权利,有对它作出价值判断的权利。你不要把任何人看得完美,否则你会失望的,建议你对任何人都保持冷静,不要急着去承认,也不要急着去否认。自然这也包括文老师。”

张强觉得有点不安,自己毕竟只和文老师见了一面,而妈妈与陈老师、文老师却是老同学……他没细想下去,又看下去:“现在你一定把陈老师当作一个很俗气的人,我和她同流合污,也她不到哪里去,你是对的,我和她都是俗人,俗人就得有俗气,但你得承认,社会是由我们这些俗人组成的社会的大门为俗人而敞开,反而是那些品格非凡的人,往往被社会拒之门外,俗人们不但享有最充分的生存权利,而且构成了人类世界所以稳定的因素,很难想象,当社会上的俗人全部死光,只留下大堆的雅人过着君子国国民式的生活,这个世界会成什么样子?舆论本身就是为俗人所准备的,俗人是舆论的制造者,也是舆论的承受者,这是正常不过的了,再说陈老师有权利在自家餐桌上发嗦,如果连这点权利都没有,那才真可怕的,人人自危,说话象国家公报,这样的时代你错过了,我们却曾经经历,我们不愿意放弃这点自由,那不是什么大错吧?”

张强看得有些懵了,想想,当时也许真是头脑发热,不过,他真不该这么做吗?他又觉得隐隐地不对,但找不出什么话来驳,后面写:“陈老师这样指责文老师,也不是没有缘故的。几年间陈老师的两女一子继结婚,邀请文老师参加婚礼,第一次,他人来了,但坐了十多分钟,就借故离开。第二次,他托人送红包祝贺,人却没到,陈老师把钱退回去了。第三次,他干脆不作反应,这也许是小事,在我们俗人看来,就是丢面子的大事,不管文老师怎么想,有什么理由,他这样做,就未免给人过于傲慢不通情理的感觉,至于他的爱人,陈老师最生气的就是到她家第三次,她还问陈老师的姓名和来意。另外还有位老同学,想给她教一教女儿学钢琴。她也答应了,但只教了半个小时,她就直接说教不下去了,说那孩子没有天赋,学不成什么。可后来,那孩子却也考上了音乐学校。此外的例子还有,但我不打算列举了。总之,文老师一家在同学中印象不佳,这是实话。你爸爸也一样对他有意见,我这样说,一是告诉你,文老师是个优秀的人,但不一定能被所有的人接受。而陈老师虽然不高尚,但不卑琐,而在这个世界上,你只能要求别人不卑琐,却不能强求别人都高尚。至少,陈老师对我们家是真心实意的,从这点上说,她不是势利小人。时间关系,我不想多说,但有件事应该告诉你,非非就在你们学校念书,一年级,文老师的爱人姓邱,非非随母姓。”

最后一句不啻一声闷雷,一下子将张强的脑袋轰懵了,好半天都挤不也脑中那片空白。他想的太多,以至好象一点儿都没想过。这几天里,邱素萍被他强放入心底深层,不敢想到她。本以为已甩开了痛苦,可是偶尔停下时,却往往发现痛苦还在后面跟着,他就又拼命地跑,跑……可现在,他跑到哪里去呢,邱素萍被一句话推到面前。他终究是没法躲开她的!他呆了半晌,只觉得脑子快要炸开似的,正在心烦意乱,刘利敏忽然到了他面前,微笑说:“张强,看什么,么入神。”

张强连忙驱散思维,笑道:“没什么,我妈写了封信,我受了点儿触动。”

“你妈的信,这么有想头?”刘利敏仿佛很感兴趣。

“其实她常会写些意料不到的好东西来,你想不想看,给你看看。”张强起了种更接近刘利敏的冲动。见她眼睛上闪好奇的光,便递过第一页信纸,顺便看一眼周围,人差不多走光了,只有邹恺在,正低头看书,刘利敏站着看了第一张,张强递过第二张,第三张,最后一张,他觉得有些不便,说:“这关系到家庭秘密……”刘利敏冲他笑笑,表示理解,看了信,说:“你妈一定怕你不安,所以很快来了信,对你真好。她写得真好。有些我也想过,但没这么深刻,也表达不出来。张强,给我一支笔,我想抄几句话下来,可以吗?”

张强飞快地递笔给她,顺便还拧开笔帽,又自动送出一张洁白漂亮的纸,看她抄,抄的是:“优秀的人总会有必然的短处,有时甚至是这种短处,才促成其优秀。”“社会是由我们这些俗人组成的,社会的大门为俗人而敞开,反而是那些品格非凡的人,往往被社会拒之门外,俗人们不但享有最充分的生存权利,而且构成人类世界所以稳定的重要因素。”……张强见刘利敏一脸深思模样,心中愉快,四处一看,却发现邹恺正在看这边。眼神里不知是否存在着不屑,反正令人极不舒服。张强掉回头看刘利敏,见她斜身伏在桌上,薄衫领口自然下垂,有一个部位时隐时现,令人呼吸急促。他艰难地将视线移开,看她拿笔的手,看那皓腕胜霜雪,想象那只手在自己手中的情形……不由有些痴了。

一种蠢蠢欲动的欲望在他身体内激荡着,但便在这时,邱素萍的影子无端地掠过脑际。

他再见邱素萍时,是在朱朝吾的套房,那是第二天的事。他去找朱朝吾,没想到开门的却是邱素萍,两人见了面,都怔了一怔。邱素萍马上板起脸来,扭过头去,张强心虚了,问道:“我来找朱老师,他,他在不在?”他不明白自已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干吗今天这样结结巴巴,而且声音一个劲地发抖。里面传来的音乐声轰轰隆隆地响着,放的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正好放到动态最大的那一段。

“出去了。”邱素萍硬崩崩地说,面无表情。

张强的眼睛赶紧移到别处,再不敢看她,想努力冷静下来却没能做到,说:“我找他有事,他既然不在,我……”

“要不要转告?”

“如果方便的话……”张强手足无措地说了半句,见邱素萍好象已不耐烦,鼓足了勇气说:“那天晚上,我……”

邱素萍截住他的话头道:“没其他事了吧,我要关门了。”

张强身体被掏空似的正在呈软下去的趋势,自知说也无益,便回过头去,没敢再看邱素萍,往楼下走,一面走一面提心吊胆地听那门会不会发出“嘭”的一声巨响──幸好一直没有。

第五章

邱素萍赶走了张强,可是还不能解气。要不是把门重重地关上显得太孩子气,她是一定会这么做的。现在她对张强,充满了憎恨恶心不屑鄙夷……张强算什么东西,不就几句玩吗,她都向他道歉了,而他,竟然不接受这个道歉,他没有理由这样做!

那天的事,其实说纯粹是开玩笑,是不尽然的,也许是合该有事。下午她去领取班上的报刊信件,首先打开市晚报看,没想到在晚报副刊上看到了自已的文章,别的文章也还罢了,偏偏是《师父轶事》,那本来只是她闲来无事的练笔,写了给妈妈看,妈妈又给爸爸看,看就看了,爷爷却没有征求她的意见便自作主张地发在了晚报的副刊上──这简直是侵犯人权嘛,本校的人看了,谁不知是在说张强,而且谁不知是她写的,这下好了,全校的人都会说她对张强怎么样了,说得难听了,真不知会弄出什么可怕的话来,不消说,人们一定把这看作是公开的情书,那多……

她气鼓鼓地吃了晚饭洗了澡,没等情绪完全稳定下来,张强又很不知趣地来了,来了就来了,悄悄上来找不就得了,偏不上来,却在楼下大声吆喝,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来找她的样子。她就生了气,打算不理他,任他叫,后来他不叫了,她又不忍心了,毕竟还是下来,可是气还没消,就劈头盖脸警告他一句,本来只打算警告一句,谁知一说出话就收不住,索性又加了几句,他的脸就变了,她才觉得有些过分,可是过分就过分,谁叫他撞到枪口上来?活该!

后来的事倒不是她所能预料到的,他居然真的懵了,话说得不通畅,神色也不对劲,到了唱歌时,更是听得人背脊发凉──那几乎是哭着唱的。可是也又生气,觉得他简直是小题大做。男子汉大丈夫,就那么没出息,一句话就这样了,算什么呢,真是!

对于张强,她自知这并不是爱情,爱情,那是个多么神圣的字眼,怎么能这样平淡无奇?在她的心中,爱情是绮丽得有点奢华的──它是一幕巨大的瀑布张在眼前,容不得躲避,猛的就的就将你吸入它的氛围中,声如奔雷,势若飞马,美似图画,席天幕地的从四周拥住你,它是一幅幽远的风景,九曲回肠的青石小路边满是红彤彤的枫叶,走不几步,又可见参天的古木,云蒸霞蔚的高山,沿石级而上,一路美景美不胜收,每个地方都让你不忍离去。小溪潺潺,鸟声四起,佛寺的钟声,悠长地回荡,它是一轮残月斜挂柳条的承诺,是一叶孤舟横亘寒江的苍凉,是相对坐调笙那无言的厮守,是人比黄花瘦那焦心的怅望……爱情,就该有这样的绮丽,就该有这样无尽的温情脉脉,就该有几分难言的凄惋。

而对于张强,她知道那还不可能是爱,他使她感到愉快,但爱情,应该让人感到幸福,感到陶醉,她对他,确实只是一种朋友之情,不过,她并不愿意隔绝这种友情。再说,有一件事也使她必须尽快与他达成谅解。于是她就听从了朱朝吾的劝告,给张强写了封信。这样做是对张强负责,是对父母负责,当然,她也敢断定张强会立刻原谅。她一直以为自己算是有点了解他了,但是,到他这样小气时,她发现自己或许离他的距离还很远,她未能真正看清他,无论是他的亮面还是他的暗面。如果他不谅解,那么一切就只能算了,她不会去乞求他的友情,尽管她也不愿就此放弃──当时她想,他会不来吗?他真是很在乎她的呀,有她这样的人道歉,他没有理由不知足,没有理由!

然而他确实没有来。那个令人尴尬的夜晚,她孤伶伶地在一张几案前坐了整整四十分钟。即使在这中间有过几个男生女生过来与她聊,四十分钟的等待还是太长了,一阵又一阵的脚步声带给她一回又一回的希望,而一张又一张的脸却把这希望无情击碎……她感到别人的眼睛里诧异的目光都是能看到她心里去的那种,觉得所有的人都不可能猜不出她是在等人,而且等谁,可她还是将这样的煎熬忍受到晚休铃响。

她离开小店的一瞬间,脑里已经没有任何的想法,只有恨,既张强,也恨自己,连朱朝吾也恨……她觉得,如果不是朱朝吾,她根本不会做这样的傻事,她本来就没怎么在乎张强,只是这个死朱朝吾,却抬出爸爸来,她是为了爸爸才这么干的,张强算什么东西,值得她道歉?不就是会唱两句歌吗,那算什么唱歌,空嚷嚷罢了,弹琴就那两下子,还得意洋洋,自以为了不起,他哪里懂得什么叫琴,触键都还常出错,令人笑掉大牙,爸爸还说他会有发展,这种鸡肠小肚的人,如果也有发展前途,那就怪了,乞丐一夜暴富也行了,最终还不是象他爸一样,抱着个不高不低的才在乡下混一辈子?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值得她认识,当时真是傻了,怎么想到要认识他呢,才学吗,可以吓唬别人,在她面前算不了什么,人又不长得潇洒──她越想越悔。她甚至觉得认识张强也是一个巨大的错误。那时她刚入学不久,学校举行一次讲故事比赛,新来的同学没有参赛任务,只去听,张强当时是第五个参赛者,当主持人点到他的名字时,每一个新同学都被下面热烈的掌声吸引住了,而张强也没让人失望,他只讲了一个老掉牙的故事,题目是《牛郎织女》,但渗入了不少他自己的语言和思想,对那个古老的爱情故事来了个冷嘲热讽,夹棍带枪一通狠扫,故事中的人全部换了个面目。王母娘娘不再冷酷无情,牛郎织女反而非常糟,一个趁女人洗澡时“不由分说,见谁漂亮就偷谁的衣服”一个“也不由分说,谁拿了自己的衣服便嫁给谁”显然对他们之间的爱情基础表示极度怀疑。由于语带油滑,显得不够严肃,评委们一’致不给评高分,但对他维妙维肖的表演和独特的叙事风格均惊叹不已。在新同学当中,他更是以独树一帜的形象深受欢迎。邱素萍对他那独特的眼力暗暗吃惊,加上张强后来常找朱朝吾,她更知道他那样对传统故事进行批判并不是一种碰巧,后来就认识了他。当时哪里知道他竟是这样的人?

那一夜她的心情是无法形容的,她一夜都没睡好,她知道这太便宜张强了,他一定在宿舍里向人家说她去求他,而他偏不去,那帮人呢,就哄堂大笑,说他厉害……本来他不该是这种人的,可是有了那一次尴尬,邱素萍觉得他简直是无恶不作的奸恶小人,只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自己,却还要为此难受……不过,这是最后一回了,从此以后,她就把这人远远搁开,形同路人,是的,无论他怎么来求她,就算是跪倒在地,她也决不原谅他,决不原谅,她以人格担保。

她万万没有料到的是,第二天却见到了一个女人,那个十多年来,她一直怀着一种特殊感情,充满期待向往的女人。她承接了父亲对那个女人的爱,但因为仅在相片中见过,仅在爸爸的叙述中听过,她的爱更具有浪漫色彩因而更多了几分魅力。她在梦中见过许多次她,她们甚至曾热烈地彼此拥在一起,热泪盈眶……那个她从未见过的女人,是她的第二母亲,她固执地相信,她们会互相友爱,她们会拥有一段不可思议的真情。那是不亚于男女这间的爱的一种感情……而世间,只要拥有真情,无论属于什么性质,都是美好的。

正是那个女人的到来,冲淡了她对张强的恨……琴房里一段并不特别的相会,只有她能体会出那种独特的甜蜜和温暖,那已经足于驱赶尽她心头的阴云,因为那个女人终于没令她失望,而那一直是她所害怕的,那就够了。

现在她又碰到了张强,采取的态度其实只是一种自卫。虽然接着她又终于把已经差点忽略掉的怨恨找了回来,毕竟那晚的恨之入骨的感受已经没有了。甚至开始想:也许他那样做,是另有原因的,也许是他突然有急事,又来不及通知她,也许……虽然这也构不成她可以原谅他的理由。她有些后悔刚才没让他把话说完。看样子他确实是想解释的,而且有原因可以解释。

她在这儿想着,门铃响了都不知道,门便自动打开了。邱素萍抬起头一看,朱朝吾手上拿着一个卷轴走了进来,说道:“非非,知道是你,什么事使你这样入神,门铃响了都没反应?”

邱素萍说:“刚才是去阿冕姐那儿吧?”

“没办法,她的架子越来越大了,只有我去找她,她就不肯屈尊来找我,幸好到她那儿能赚一餐饭吃,不至于太蚀本。”朱朝吾自无解嘲着把手上的卷轴放好,见邱素萍满腹心事的样子,便说:“你情绪不好,不过,相对这几天而言,也不算反常,我是不会自讨没趣地过问原因的,女孩子嘛,生理结构特别些……”

“你别胡说,讨厌。”

“这倒是个难得的评语,一般女士都不肯把这个词赏赐给我。”朱朝吾不在意地说着进了书房,一会儿才又出来。

邱素萍憋了一会,才说:“刚才有个人找你。”

“谁。”

“张强。”邱素萍的语气里充满了厌恶。

“什么事?”

“不知道。”

“看来你是没留他坐,当然,象他这样的人,就该这样对待,你还给了什么颜色让他瞧?”邱素萍简单说了几句,朱朝吾笑了,连声说她做得对,很好地维护了一个千金小姐的尊严,邱素萍嘟起嘴来:“你在讽刺我是不是?”

“不是不是,如果我当时在这里,我还要朝他倒一盆洗脚水呢,前提是他要耐心点等我洗了脚。”

邱素萍气鼓鼓地说:“朱朝吾,你别再说风凉话,我告诉你,我认为我对他是仁至义尽的了,等了近一个小进,你尝过这滋味吗?”

“一个小时的好象是没有,三、四个小时的有那么几次,都是等阿冕的,性质与你的不同,不过我倒是觉得,你要是能让他把话说清楚,就更加理直气壮了。”

“我就不让。”

“不让就让,老实说,象这样美丽的女孩,也只有他这种人才会斗胆惨无人道地伤害,象我们哄都来不及……”

邱素萍笑起来,气消了一半,一会儿发现他是话中有话,可是笑也笑了,只好宽大对待,说:“我也不这么难惹,只是这样子道歉,他不接受倒也罢了,连起码的礼貌都没有,我,我觉得这是人格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我不能让步。”

“看来他应该是不会没有这个修养的,你想,他并不熟悉你妈,只因为她为他伴了奏,他都能想到要谢谢她,又怎么会狠心成这样?其中一定另有原因,非非,你和他之间的矛盾,还是早点解决吧,我来办这事。”

“你别乱来,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非非,为了他妈妈,为了你爸爸,为了你们两家能够恢复正常往来,你就作点小小的牺牲,不,伟大的牺牲吧,几十年了,现在张强已经是你爸爸手中的最后一张王牌了,他再不行,你爸爸的这份痛苦一辈子也休想解决了。”

邱素萍低下头去,咬着嘴唇,嘀咕道:“他们老一辈的事自己解决好了,我们又不是他们解决恩怨的工具。”她心里却已经不敢不动摇了,这个死朱朝吾,一定知道她喜欢他妈妈,可是即使明知这是他用来哄人的,也没法子不认真考虑,她想了想,见朱朝吾不趁热打铁继续劝说,反倒忍不住了,说:“不管你怎么说,我也不会相信你,给脸不要脸的人,理他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呢,其实呢……谁稀罕?”

“非非,你不要担心我的做法会伤害你的自尊心,听我的话,这一回我会把事情弄好,而且不伤你自尊心半根毫毛,当然了,你的自尊心也不可能长着毫毛。”朱朝吾瞅准了她的心思,胸成竹地保证说。

邱素萍为难了一阵,朱朝吾又劝几句,总算使她口气软了下来,答应让朱朝吾试试,给张强一个机会,不过丑话说在前,如果不行,她就永远也不理张强了。

次日星期三,“六一”儿童节,中午邱素萍在阳台上刷牙,发现张强在女生楼后面的大草坪上与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逗笑,三个人都玩得兴致勃勃,邱素萍想起张强实习结束后神采飞扬地在她面前吹过,实习时那些女学生对他如何好法,如何把他当偶像来崇*,还打算六一节来看他,现在看来,这两个小女孩就是他实习时的学生了。

一会儿刘利敏也出现在草坪上,走入他们当中,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隔得远,邱素萍又没有武侠小说中人物的深厚内力,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不过看样子说得挺开心,不时引得两名小女孩暴笑不已,追着要打张强,张强绕刘利敏而走,刘利敏摆手叫两个小女孩,邱素萍看得有些不是滋味起来,不想看下去了,匆匆赶回宿舍,忍不住又想观察,只是捺住性子不再出去。那个马瑛不知趣地来报告:“邱素萍,看见了没有,你那个师父又与他们班的女班长打得火热……”邱素萍冷笑说:“人家火热人家的,又没犯法,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马瑛自讨没趣,却不好发作,走到一边,邱素萍又后悔了,觉得这样说,别人一定认为她在吃醋,她当然不是吃醋,只是张强与她生气之后,还与别的女孩玩得这么开心,仿佛完全不把她放在心上似的,也实令她不快。

她躺在床上,有些后悔答应朱朝吾过于仓促了,与张强这种妄自尊大的人有什么必要和解?一旦和解了,他一定以为是她主动去求他的,那也太没脸了,接二连三求一个男的……她悔得双脚不觉重重地敲了一下床板,床板“嘭”的一声巨响,她又急忙向舍友们道歉,舍友们也没说什么。邱素萍心下明白,如果是换了别的人,这样敲一下,必然引起公愤,道歉也不顶用,因为现在是追求自由的年代,所谓的个性自由,在这些女生眼里,就是万一有架可吵就约不忍耐,容不得别对自身的尊严有哪怕是轻度的损伤,只是她们对她不同,都容忍她,即使有时她无缘无故地大发脾气,她们也不怨她,尽量陪着小心。这很可能得益于人们对她的传闻,当然也与她漂亮、能力强、能说会道、讨人喜欢有关。

她越想越难受,翻了个身,气冲冲地下了决心,什么和解,不和解了,死朱朝吾,利用了人家的弱点,抬出别人来骗我答应,我也太不冷静了,一下子就应允了他,应了又怎么样?人家能失约,我也能。这个世上,谁求谁?

第六章

张强来到朱朝吾的房间,心情莫名其妙地变得紧张,差点没敢按门铃,朱朝吾的房里依旧在飘来阵阵音乐,那是中国名曲《春江花月夜》,这种平静的旋律倒是让他稍稍放松了一些。他的紧张,是因为估计到朱朝吾叫他来多半与邱素萍有关。朱朝吾托人捎来口信,说有事情请他,张强知道朱朝吾的脾气,决不是轻易叫人帮忙的人,朱朝吾要他去,本来该是用不着任何借口的,找借口说明朱朝吾这回是别有用心,以张强的理解,就不可能与他和邱素萍之间的矛盾无关,是不是朱朝吾要设法解决他们之间的矛盾呢?处理这种问题是朱朝吾的拿手好戏,而能和邱素萍恢复正常往来,几乎是他这几天里最迫切的希望。不管他心里如何勉强自己还认邱素萍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他始终不得不承认,与邱素萍赌气是他最不明智之举,即使与刘利敏相处的几天里,他越来越觉得刘利敏可爱,刘利敏象一个静静的湖,能让他心平气和,却不能让激情洋溢,邱素萍则象一挂巨大的瀑布,动感强烈,使人亢奋迷醉,与邱素萍相处的时候,他能感觉到生命的眩目壮观,而与刘利敏相处他只能感到一种平和。

朱朝吾为他打开房门时,张强的心跳达到了极点,不知道朱朝吾是否发现了他苍白的脸色。侥幸张强聪明地没说话,只与朱朝吾微笑点头,否则他没办法抑制住自己的颤抖。

房间里没有邱素萍。张强松了口气,他现在倒愿意邱素萍不在,失望归失望,真正面对邱素萍似乎还是太仓促了,不过他一时还是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就走进视听室,坐到沙发上听音乐,边去翻唱碟,其实即使翻到什么唱碟他与不会随便换朱朝吾选定了的碟,但只有借助这多余的动作才能消耗心中的紧张感,他坐了一会,才出来,问朱朝吾有什么事。朱朝吾说:“想让你帮忙挂幅书法,多两个人方便些,你先坐下,等会可能还有人来。”张强不敢问还有谁来,问是什么书法,朱朝吾说:“一首宋诗,文老师写来送给我的,昨天刚拿回来。”又再让他坐下,问他是不是上楼时跑得太快了,这么久了还喘息不休,张强说是,回到视听室里坐下。《春江花月夜》一会儿放完了,他又放《十面埋伏》,放完了他又放《二泉映月》……这会儿,门铃响了,张强的神经立刻绷紧,估计来的人一定是邱素萍!

朱朝吾打开门,张强偷眼看门口却迟迟没人进来,好象是站在门外和朱朝吾说话,嘀咕了一阵,张强把耳朵撑大到令猪八戒都可能相形见绌的程度,却听不到什么。他的心就有跺出胸膛的趋向,朱朝吾忽然往这边一望,张强赶紧装作听音乐心无旁鹜的样子,这时门外总算进来了一个人──果然是那个令他不得安宁的女孩。张强听音乐就更加聚精会神了。

一会儿,朱朝吾在客厅叫:“张强,歇够了没有,开始行动了。”

张强出到厅上,却发现邱素萍不在,他心里一阵且丧,估计是邱素萍见了他后又马上离开了,脸上装作没事,抹抹头发,问怎么帮法,朱朝吾把一个卷轴放到他手里,说:“先看看书法吧,不过你对书法不太在行。”

张强说是,打开卷思,却是一幅行草,瘦金体,十分悦目,写的是:“长铗归来夜帐空,衡阳回雁耳偏聪。若为借与东风看,无限珠玑咳唾中。”落款是“录后山居士嘲秦斐觏,文毕恭书。”他不知后山居士是谁,也没敢问,只说写得好,就是说不出好在哪里。朱朝吾说:“那你就不必说了,你的工作是在墙上钉钉子,然后挂上这书法。喂,里面的那位小妹妹,出来帮个忙可以吗?”

邱素萍满脸不快地从书房里出来,张强才知她还没走,便知道朱朝吾的用意确实被自己猜中了,因为在墙上钉钉子挂书法大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的,他立刻又紧张起来,低下头去,不敢看邱素萍,只知道邱素萍已到了身边,也知道邱素萍一定也是不屑看他一眼。

朱朝吾诧异道:“你们两个应该是认识的,怎么没听到打招呼?当然,也许用了某种接头暗号,我不懂。”

张强忙说:“你好。”说给书法听,因为他是对着书法说的。

邱素萍也说:“你好。”干脆说给牙齿听,因为这两个字都夹在牙缝里没出来。

朱朝吾倒没追究,说:“你们说,这书法挂在哪儿合适?客厅还是书房?”

张强说哪儿都好,邱素萍说:“依我看,哪儿都别挂才好,这么难看的字,挂在哪儿都出丑。”

张强急忙嘟哝说:“怎么能这样评价文老师的书法?他的文章这么厉害,书法自然厉害了。”他过去不屑文老师的文章,又与邱素萍说过,还没有机会弥补,这时正好赎罪,为了不着痕迹,故意说得小声,仿佛不愿让邱素萍听到的样子。

朱朝吾斜他一眼说:“逻辑上是行不通,结论还算准确,邱素萍,你没看过书法,不能随便下结论。”

邱素萍说:“用得着看吗?本地作家能写出什么好字来?能写出,就不会在这小地方呆了。”

朱朝吾说:“这套理论似曾相识,张强,这是你首创的吧?挂是一定要挂的,还是挂到书房里去吧,多点墨香。”

卷起来就进了书房,张强随后跟进,邱素萍磨磨的蹭蹭的也进去了。》

朱朝吾与张强选好位置,叫邱素萍搬来椅子,给张强一枚长钉,让他站到椅子上打入钉子,他自己在下面扶稳椅子,张强依言办事,朱朝吾发现张强好几次将锤子打歪,险些打中定钉子的手指,忙提醒说:“喂喂,张强,你要正确衡量你的手指的承受能力,我发现锤子对它们的兴趣比对钉子的兴趣大多了。”邱素萍憋不住,差点笑出声来,瞪了朱朝吾一眼,嫌他多嘴。

好不容易才把钉子钉好,朱朝吾又吆喝道:“喂,小妹妹,帮忙把锤子放好。”

邱素萍忸怩了一下,才慢吞吞地走到椅子边,张强低下头看她一眼,把锤子放到她的手上,脸不听话地有些烫了,邱素萍倒没什么,冷冷地把锤子放好。朱朝吾又说:“小妹妹,还要麻烦你把书法拿过来让张强挂好。”

邱素萍忍无可忍地说:“我是你的丫头吗?什么都要我干,你倒落得清闲,我不干。”

朱朝吾笑说:“我做的是保卫工作,意义不小,怎么能说是清闲,要不我们换换,你来扶椅子,我去拿书法。”

邱素萍大概是忘了此时已用着如此保卫,权衡一下,还是拿书法去了。

工作转眼便完成了,张强刚回到地板上来,忽听邱素萍“格格”直笑,她板脸多时,张强听她一笑,道是情况有好转,心里一松,看向她时,发现她眼睛却在瞄着书法,又听朱朝吾说:“你笑什么,你也知道这首诗?”

邱素萍说:“那有什么,秦觏是秦观的弟弟,三十岁了犹未成家,他的好朋友,就是这个后山居士写了这首诗戏他一戏,其实未尝不是在捧他有才华,你的情况也差不多,就不知道是当不当得。”

朱朝吾说:“蓝田生玉,厉害厉害。”张强才知邱素萍是在笑那诗,不由脸一烫,又局促起来,朱朝吾说:“这次任务虽轻,也多亏你们两位帮忙,不过你们今天似乎特别严肃,这是认识你们以来,表现得最为正经的一次,张强,是不是要在徒弟面前摆点严师的神气?”

张强耳根都红了,低下头去,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下面的话说了出来:“朱老师,你不要开我的玩笑了,我怎么配当她的师父?她弹钢琴,比我……”

邱素萍脸色一变,用手弄弄小辫子,看向朱朝吾。朱朝吾恍然大悟地点一点头,不动声色的说:“哦,原来就是为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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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强说:“那天我在你这里拿到她的信,看后就去琴房找她,原来是想向她道歉的,可是刚好听到她在弹琴,我才知道她在骗我……”

朱朝吾点头说:“是这样,所以你就大发脾气,认为她侮辱了你的人格……那你的枪口首先还该对准我,这一手全是我策划的。”不等张强说话,神色蓦然冷峻下来:“想问为什么是吗?说出来怕你受不了,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是美国中央情报局派来的,那是个著名的特务机关,你该知道吧?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发现你行为比较特别,认为你肯定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背景,就派出麾下这个女特务,代号美女蛇,利用这种特殊手段主动接近你。”邱素萍本来想笑,听到这话,恼道:“朱朝吾,你胡说,你才美女蛇呢。”

朱朝吾说:“事到如今,何必还隐瞒下去?你看,这就是我的微型无线通讯系统(指指手表),美女蛇辫子上的绸花里就藏有一枚微型窃听器,我们这两个特务,一向阴险互辣,卑鄙无耻,灭绝人性,丧尽天良,六亲不认,八面玲珑,作恶多端,荼毒生灵。幸亏你你能及时发觉了美女蛇的真面目,采取了果断措施,快刀斩乱麻,大义灭亲,把师徒关系一刀两断,否则……哼哼,我们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张强听到这里,总算回过神来,红着脸道:“其实我也知道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但也不象你说的那样想象到这样可怕,只是觉得不是味,搁不住脸,那天晚上我没去冷饮店,心里也不安,本来想找个机会道歉的,她又冷冰冰的,我连点机会都没有。”

朱朝吾的脸本来就绷得紧紧的,象极了影视上的特务头子,听了这话,忽然肌肉一松,“哈哈”大笑,这笑来得突然,邱素萍又是爱笑的,马上被传染了,跟着扑哧而笑,急忙想要制止,却已经来不及,张强见她笑,心里一松,也笑。朱朝吾说:“好了,一笑*恩怨,过去的事就没必要耿耿于怀了,还小吗?发这样的脾气,没出息。”说了几句两人各自低下头去,很不好意思。

朱朝吾调解目的达到,便说有事,看看手上的“无线通讯系统”说:“快五点了,我还要找找阿冕,你们回去吧,对了,张强,文老师邀请你周末再去一趟,你作个准备,当然,这回邱素萍也一同去,具体原因就由邱素萍解释,你们走吧。”

张强与邱素萍一同走下楼,两人都还未能摆脱掉尴尬,再没有从前的无拘无束,找些话来闲扯,张强忽然想到了一个话题,故意不解地问邱素萍:“你真的也去文老师家,你认识他?”

“唔──算是认识吧。”邱素萍想了想说。

张强见她还不想透露身份,反倒松了口气,故意装得一无所知,与她提文老师,说了不少文老师的好话,邱素萍自然高兴得了不得。张强见哄得她欢喜,便提出请她吃饭,说算是赔礼道歉,邱素萍也想听他怎么评价下去,欣然答应,两人便往校外快餐店去,一路张强还是吹文毕恭不已,又背四首文毕恭的诗给邱素萍听,那都是文毕恭年轻时写的,总题为《四时即事》。张强认为这几首诗反映了文毕恭的某些特点,又是古体诗的七言绝句,容易背。其中《春夜即事》是:“隔窗夜雨又斜斜,莫把多情伤落花。如豆黄灯笑倦客,南华经上索荣华。”《夏夜即事》是:“十里蛙声一夜鸣,暂时释卷防东邻。纵然未许闲乘月,敢负东邻捧菊情?”《秋夜即事》是:“愁起巴山恨似风,残灯凄雨两朦胧。谁曾共剪西窗烛,独拥寒风忆旧容。”《冬夜即事》是:“夜长风雨更无情,滴沥声寒天未明。薄被不容人睡去,卧听群犬吠啼婴。”邱素萍听他背得认真,少不得暗暗高兴,她的高兴往往藏不住,一个劲笑,却不作评议。

两人走到校门前的一个羽毛球场时,邱素萍眼睛往球场上看,忽的停下来,对张强说:“等等。”往球场上走去。张强马上一阵难受,他发现那个“泰国人妖”似的男孩正在球场上打球,似乎还是道中高手,动作舒展娴熟。邱素萍一定是去叫他。果然邱素萍很快就到了场边,朝那个“泰国人妖”一招手,“泰国人妖”眼也够尖,立刻暂停,朝她走去。张强见到与“泰国人妖”打球的人那种意味深长的目光,心里极不是滋味。“泰国人妖”与邱素萍交谈几句,又向张强这边看,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气。张强不知他们说什么,只好摆出与已无关的逍遥状,眼往他处看。顷刻那两人都朝这边走来,张强心里颇为不快,邱素萍先到一步,说:“张强,你请客,得把他算上。”指指“泰国人妖”。

张强这才看见他们似的,朝“泰国人妖”。点一下头,大方地说:“好好,只要你不把整个学校的人全拉去,要请还不容易?还未领教尊名大姓呢。”

“泰国人妖”忸怩地说:“我叫齐青,我早就认识你了……”

“齐青,好好,那就走吧。”张强心里酸酸的,语气都有些飘忽。他发现邱素萍对这小子非常友好,齐青自我介绍时,她的眼睛流露出一种笑,含有欣赏的意味,不过张强不敢透露自己的敌意,只是心里忽的觉得齐青这个名字十分女人气,肚里好笑。

邱素萍似有察觉,说:“张强,你可不要小瞧了他,别看他害羞,却是个正宗的音乐迷,很有悟性的。”

齐青连忙否认,脸色泛红。

在快餐店里,话题又转到了文老师身上,邱素萍问张强到底看看了多少本文毕恭的散文,接着问:“《魂兮归来》看过没有?”

“当然看过,我觉得写得绚烂多彩,感情饱满真挚,很有唐诗韵味,看过好几遍,你也看过吧。”

“看过,你认为文中的那个少女怎么样?”

“文老师说好,那当然是不错的了,不过再好也比不上文师母。”张强不动声色地拍马屁。邱素萍叹了口气,出神地说:“也不能这么说,不同类型的人,怎么毕较呢?不过,她确实是很好的,如果没有她,文老师一生都很有可能成不了气候,她真是很好的。”

“那──她离开文老师后,文老师为什么不恨她?”

“其实也不是没有恨过……反正我也说不上什么。你看看他另一些文章就会知道的,感玩具是很复杂的。”邱素萍无限感慨地说,仿佛是个饱经风霜,历尽情场风云的成人。齐青在一旁吃惊地看看她。

与邱素萍和解的结果导致张强上课更无心听讲,只管钻研文老师的书,原来张强下了决心,要研究文老师的一切,这种用功其实有种不见得很光明正大的心理背景。他研究出了一些,譬如说文老师为人豁达、不羁,比较理智,比较宽容,以《旧诗四首》而论,四首诗都写于年轻时,那时的文老师竟然没有失陷于狂热的政治大潮中,反而冒险寻找一种文人式的情趣,除了《秋夜即事》,都显得比较豁达,四首诗中的三首都离不开一个很固定的环境,即是“夜”与“风”与“雨”……以当时的国情,这几首诗就足于把文毕恭批臭。虽然那时对于文人来说,确实是一个风雨潇潇的漫漫长夜,对于文毕恭而言尤其如此。有一点令张强感到意外,文毕恭年轻时的性格竟然也是狂放不羁的,锋芒毕露,这在当时是非常独特的一种性格,其引起诸多非议几乎是势所必然,而在那个时代,世俗对他的折磨绝对不止于闲言碎语,还在大学时代,文毕恭就额外地比别人多承受了一些不公平,当时有住老教授很欣赏他,老教授是个摘帽右派,早些年的右派生涯令他心有余悸,因此规劝文毕恭收敛,文毕恭大学时的恋人更为他出格的行为担心,也常常劝他,但谁也没能改变他。张强回忆起所见到的文毕恭,觉得与年轻时的文毕恭已有了相当的差距,这时的文毕恭显然多了几分圆熟甚至是消沉,虽然看起来他比年轻时似乎认真多了,实际上这种认真的背面是对世俗多多少少的妥协──是那个时代改变了他,还是……事实上,文毕恭承受的不公平并没因文革的结束而结束,文化界明争暗斗的传统因为有了文革而变得激烈尖锐而不择手段,也教会了文人更加聪明的生存方法,文毕恭明显缺乏这样的聪明,因此在圈内常处于一种孤立无援的情景,从精神到物质都损失惨重。中国人的小聪明举世无双,在如何使用绊腿术这一节上想象力惊人,文毕恭就在这样一个文化圈内碰壁屡屡,在多次的头破血流后,象许多文人一样,采取一种更接近智者式的生活态度。

至于那场文化运动,不言而喻,文毕恭不但会是首当其冲的那一批,而且也是受害时间最长的那一批,戴高帽示众,遭到批斗是近十年里在他日常生活中最频繁的内容。不幸的还不止这些,他父母先后在这场运动中遭受迫害而死,亲友们纷纷和他划尽界限,假如说面对这些他还能坦然的话,他的初恋情人突然与他分了手而投入别人的怀抱,这对于当时的文毕恭来说无疑是个致命的打击。文毕恭生性傲气,朋友一向很少,那位恋人,是唯一能与他共患难的人,是他整个人生的精神寄托,是他能够挺起脊梁活下去的支架。这在文毕恭早期的散文《魂兮归来》中可以得到证实,文中的少女即与文毕恭的初恋情人是个可爱的姑娘,清纯高雅而美丽,她与文毕恭之间的缘份是奇异得接近魔幻的,他们之间相处情景更是美不胜收,而在这时刻,她却离他而去……文毕恭于是想到了自杀,象他这样豁达的人也想到自杀,其绝望程度可想而知。

文毕恭的情感世界十分复杂,他一生中有过几个关系密切的女人,但都没能结合,这与他念念不忘那位初恋情人有关,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碰到邱瑞然。本来,有过这样绝情的分手,文毕恭对那位少女应该是由爱生恨,但文毕恭没有过多地埋怨那位少女,甚至表现现相当的理解。《旧诗四首》中的《秋夜即事》,抒情对象无疑就是那初恋情人。不仅如此,在文毕恭后来的作品中,还多次出现她的影子。那位少女依然是他整个运动期间精神上的恋人,这种心态恐怕带了点病态,面对背叛,任何人都不可能如此宽容,但在风雨潇潇的日子里,这也是他的一种逃遁吧?有时候,一个人在现实世界里不能得到满足,就只能化入到虚无的梦中,这在另一个角度上也不可以看出文毕恭受到的摧残是多么的厉害。

令张强大感兴趣的是,文毕恭有一篇小说,题目是《这雨》。张强认为其中的感情历程能令索隐派有所作为。主人公刘放是一个很年轻的黑线人物,七十年代下放到一个山村改造,那山村离他曾经的恋人只有几个公里,可是当时她已经结婚并且有了一个近三岁的女儿。她的名字叫妙容,是一个有意识地淡化了性格的人物形象。

“这雨”两字在小说中出现了四次,开始时,妙容在一个夏天的下午突然来访刘放,久别重逢的一段描写用的是如幻似真的笔调,妙容几乎是先站在刘放的脑海中,再走出记忆深处,化到门口──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她还是那么漂亮。眼睛的光泽依然能够把他心底漆黑的唐诗宋词照亮,把他拉回几个世纪去感受佳句。她似乎刚从画家笔下跑出画外,还散着水墨的清香,张强对这种句子印象甚深,看时心中蠕动着一种奇异的感动。然后是彼此激动而有节制的问候,没有现代小说常见的神经质的语言,很蕴藉。这小说的调子象古诗,但小说中的人却现实得可触可摸。她知道他受尽了苦,但没说,他知道她明白他的苦,但没话可说。他留她吃饭,她迟着,也不答应,也没推辞。两个人便在刘放寄居的破房里做饭,他挑水,她放米生火。这段描写琐碎但不冗长,有一种特别的情韵和气氛。温*边人清新,写的是生火做饭,却仍有种不带烟火气的清高雅致。他很快挑足了水,坐到她的旁边,她有点不安,低着头……这时雨就来了。非常猛烈的暴雨。

他们居然没有在暴风雨来前察觉这个天气的变化,是已为人妻的她的*忽,是仍长期惦念着她的他私心──他在挑水时,就已经知道了,但不告诉她。张强看到这时,担心《廊桥遗梦》式的恋情也来淹没他们。按照新式观念,这种感情无疑是更“真正”的。毫无疑问,他是爱她的,她也没忘记他,他们发展到那个程度,在现实中差不多是情有可原,在当代性爱小说中是必然趋势,也必须如此读者才有可能过上一把瘾。文毕恭如果这样写,应该说是无可指责的。

她──妙容──面对突如其来的雨,本能地惊慌,刘放劝慰她宽心,雨一会儿就会晴的,事实上雨却越下越大,她说看来一时半刻也走不了,晚饭不吃也得吃了,只是丈夫不知会怎么着急呢,刘放则说那个“下雨天留客天”的笑话,这个老掉牙的笑话连张强都认为实在无聊,她却还是笑了,后来叹了口气,说:“这雨!”这是第一次出现这两个字。

文毕恭用笔不拘一格,有时连篇累牍地写一个动作,有时简淡如烟,“这雨”本身够不上一句话,而又不带任何附缀,但其中的意味,张强体会得出来。

破烂的房子确实折磨人,下面的一段是补漏,到这时才补漏,不用说是迟了的,下雨之初,破*就没有完成应尽的职责,雨则因得乘便,直接下放到屋中,已经开拓出一具面积不算太大的地盘。刘放就站在凳子上,用棍子去拔*,妙容见状,急忙过来帮他扶着凳子,他们配合得默契和谐,还象从前,还象一对相处了长长一生,又今生重拾前缘的恋人,仿佛这件工作,他们曾经千万遍重复过刘放的心中一阵甜继以一阵酸楚,发着抖的手好不容易将漏减到最低限度,衣服却已湿了不少,他感到身上一阵冰凉,急忙看向她,她的衣服也湿了地大片,沾着她的身体。

刘放重返地球,失重的感觉慢慢地消失了,妙容问他衣服湿了多少,让他快换,她就坐到灶边烤自己的衣服,说他太苦了,刘放说,更苦的都经过了,这根本不能算是苦,他忍住了一句差点冲口而出的话,却听听雨,说:“这雨。”这是第二次出现这两字,语气里含有不应该有的快乐,他赶紧脱口背了几句毛主席的《老三篇》里的语录,但语带幽默,妙容叮嘱他不要用这种语气说话,说,你还嫌受的苦不够吗?你应该收敛一下你的锋芒了,总这样,你会被人家折磨得……她扭过头去,没把这句话说完。刘放孩子似的说是,看着她窈窕的身材,那健康丰满的胸脯,忽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依附心理。二十七岁的他,忽然想变小,变矮,变成一个婴孩子,可以亲昵地搂着母亲,在母亲面前捣*,受她温柔的呵斥,向她耍娇,紧紧地偎在她身上,贴满她的胸口,吻她!而此刻她就仿佛是他的母亲……他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了孩子般的口吻来,所幸的是并没有“老莱子彩衣娱亲”式的作态,至少张强对这段描写并不反胃。

后面是吃饭,只有一长凳,两人只好坐近,很普通的距离,但是出现在他们之间就显得不变通了。刘放几乎没能按住邪念,不但饭吃不好,呼吸也走样,可是他当然不敢动弹,她只该是世外的仙,但这时一声炸雷响了,──张强心里一阵紧张,后面的情节?──她惊得放下饭碗,却不敢捂耳朵,眼睛惊惶地看向刘放。一个年轻母亲与一个妙龄少妇的综合形象。刘放就开玩笑想把的惊慌*导开,妙容强颜欢笑,说已经吃饱了,离开餐桌,说是餐旧,当然是反高了他的身体,那其实只是一张四方的木板下垫几块砖罢了。妙容站起来,没提防又是一声炸雷,她一慌,脚底下小心地踩中了什么,一下摔倒──下面的情节张强几乎可以完全猜出来──刘放的动作奇快,下意识的丢下筷子,一把抱住了她。可想而知,刘放积蓄了多年的情感一旦找到了释放点,那种能量是多么惊人。妙容推了把,没能推开,也没有力气推开了。她爱他,这是她心底怎么挣扎也不得不承认的事实,他开始吻她,似乎想要把她熔他似的狂吻,她甚至迎合他的动作,象当年一样。刘放刹时飘到了天堂,淹没在没有时空的混混沌沌的幸福里──但很快地,妙容便有了劲,她把他推开了!这一推,把刘放放回到了疯狂的风声雨声里……他跌入了深深的冰凉!张强松了口气,他宁可刘放和妙容之间只有灵的成份,没有肉的成份。即使这种观念也许老土一些。

雨小了点,雷声已彻底沉寂,妙容说要走了,脸上没有责怪刘放的意思,刘放给妙容一把伞,送她走时,说了声:“唉,这雨。”这是第三次出现这两个字。

妙容走时,夜已经阑珊了,雨伞第二天就送了回来,不是妙容送,而是妙容的丈夫詹。两人认识,但彼此没有深淡。礼貌性地各说几句后,便都沉默,詹就告辞,留给刘放的是一连串的猜测和不安。小说中的詹是一个并不出色的地方干部,妙容虽没具体标明职业,但从她的言谈举止上可以看出具有较高的文化修养。她与刘放之间无论如何都显得般配些。

作品的时间跳到了两个月后的又一个下午。妙容再一次登门,这一回她还带着那个三岁的女儿。这时已经是秋天了,一个大晴天。天气描写文毕恭一直是很节俭的,这一回特地用了几百个字来写,张强觉得其中必有缘故。这时的景色是一种惨淡的美,刘放喜欢那小女孩,未婚的他忽然想做一个爸爸,他一把抱过那小女孩,亲她,开始时还小心翼翼,越来越亲得狠了,而这小女孩竟没哭。张强觉得这段描写失实,不会不哭,除非这女孩睡着了,睡着了也被这玩命的亲吻弄醒了。妙容低着头,有些颤抖,没说话。刘放亲着,竟流了泪幸福而又苦涩,然后和女孩说话,女孩天真的回答一再令年轻的母亲害臊,回答中含有让刘放欣然的信息。刘放的心更和女孩的心贴得紧紧的,泪落到女孩的脸上,女孩说,叔叔,别哭,刘放说,我不是哭,不是哭……那一天的确该是很美,但确实该是惨淡的美。张强都有些冲动,想要滴泪。妙容无声地把带来的东西──一些食物放在刘放的餐桌上,说是别人送给他们的,吃不完,顺便送点给他。刘放忽然冲动地说,其实,我有一样,就够了的。他说,我,我,我想认这女孩为女儿。干女儿。他说,我不必要她守在我身边,只要她能隔不久来看看我,叫我一声──叔叔,就可以了。张强估计他或许是想向妙容申请让女孩叫他爸爸的,但怕妙容不同意临时改口。妙容抬起头来脸白得象刚从千年前的历史书中跳出来,静静地说,别这样,刘放,不要这样,你的心思,我懂,但是,真的不要这样。她说着,伸手去抱回女孩。女孩怔怔地看着妈妈,似乎懂得了什么似的,一下子把妈妈紧紧搂住,哭着叫妈,妙容流下泪来,不知为谁而流,她使劲地亲亲女儿,低头说:我们走吧,向叔叔说再见。然后就回过身去,走了。

走时,秋风瑟瑟,彩霞满天,已分不清是美丽还是凄清,女儿哭声一路不停,哭得苍天一天昏黑,仿佛黑夜是由孩子洁白晶莹的泪水染黑了的,西天的夕阳早已黯然无光,变成一轮苍白的月亮,象一滴特大的泪滴。

张强觉得妙容这样真狠,这一段没有雨,刘放却感到雨比前一次更浓更密了,到处是雨,这雨,从妙容第一次来之后,一直就滴滴答答地下着,下得他满眼尽是模糊。

后来,妙容没有再来……也不知来不来,反正刘放走了,被转到了另一个地方,走时,天又一次下起了冷雨,疏乱地打在他走过的路边那密集的草木丛里,象上天在为他奏起一曲最后的别离歌,声声如泣如诉。

这雨!

张强觉得这雨果真从书中走出来了,卷裹着他,他的心头也是一片零落。

谁知下午时分,果真是来了雨,黑云把整个城市压够了,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雨便啸叫着兜头而下,众人无不反应强烈,或欢叫*跃,或骂骂咧咧……只有张强的反应近乎麻木,尽管面对的是这样一个奇异的天气现象──这雨,竟然说来就来了!他几乎认定这雨是该在今天来的。不,一直就好象在下着的。

他的灵感被雨撩拔出来了,在文毕恭作品的语境中,信手写了首诗,改定为:

门掩黄昏雨欲狂,书中书外两迷茫。

心头错负千般意,纸上空余一缕香。

天籁有情招晚雨,稚儿无计泣斜阳。

纵然曾是魂好雪,为觅知音亦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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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了自己也发呆,整晚都在咀嚼自己的这首诗,反复看,反复想,很怅惘,也不知为什么来了这种消极的情绪,变得林黛玉起来。过一会又想到马上找到邱素萍,把这首诗给她看。偏是雨下得没完没了,又找不到借口,生怕惹她不快,不敢真的行动。

没想到第二天他收到爸爸的来信,爸爸一般是不给他写信的,所以收到信时张强就一阵奇怪,看了更加吃惊,爸爸在信中先指责他以小聪明误事,这是老生常谈,后面一段写:“文毕恭与我虽有同窗之缘,但无深交,复有仇隙。文氏为文虽有尺寸可取,为人则犯教伤义,骄狂凌人,所有学友,鲜有不攻其过者,与之相交无益有害,适足增羞。其若再相邀,必坚决拒之,莫令父母蒙羞。切记切记。”

张强半晌没回过神来,呆坐不语,余剑见状,唤他几下,问他怎么了,他苦笑一声,摇摇头,不答。只有一种郁闷的感觉在心中装不下,几乎没法安坐。文老师对爸爸的赞赏与惋惜言犹在耳,而爸爸却跟着那些人这样评价文老师,这使他失望尤深。这样评价也罢了,那是他的事,他却又遥遥伸来一手,拦住他往文家的路,那不可能!只是爸爸的脾气张强也清楚,如果背了他去。一定会大闹一番,张强无所谓,妈妈她们就惨了。

张强一直对爸爸深感不满,他对爸爸的评价是:“胆量三分,一分太太,一分学生,一分儿女。”把这三分胆量分发完了,爸爸对其他人就显得谦恭过分,生怕一不小心便得罪别人,对领导对同事无不如此。他的上司能力虽差,官僚气却挺重,动辄骂人,虽只是这不痛不痒的官,却也闹得鸡犬不宁,几个领导拉帮结派,明争暗斗,为一点蝇头小利丑态百出,爸爸凭着骨干教师的身份,原本可以不必缩着脑袋过日,各方都不愿开罪这种老牌教师,他的谦恭倒助长他们的威风,所以言语虽然和气,暗中却对他很是不屑。这点连张强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替他难受。不可理解的是,对那些普通的同事爸爸也是私毫不敢开罪,甚至连维护自已的尊严都不敢,总是息事宁人的一声“算了吧”,把别人对他的人身伤害放过。假设这样能把那伙人的良心唤回来也还罢了,实际上相反,他们更加肆无忌惮。跟爸爸这种人生活,谁也轻松不了。关于这点,张强知道妈妈体会得只有比他更深刻。

妈妈在张强眼里则是既有能力也有胆识的女人,至少她上的课就远比其他人上的课灵活。几年前本省有位教师在教学改革中见了成效,他用的是以练为主的三段学习法,一时好评如潮,大家纷纷效仿,妈妈没有随大流。她认为这种教法根基仍是教条主义,用千篇一律的流水作业形式来学习语言文学,总是不免呆板和急功近利,除了能在考试中取得高分,她觉得价值不大,甚至可能扼杀了学生学习语文的兴趣。当然这些话她只敢跟儿女们嘀咕,因为她总也得不到领导重视而根本没有空间来发表自己的看法。后来勇气终于来了撰成一文投寄某教育类刊物,那文章张强他们自然看过,鞭辟入里,既有思辨色彩也富于文采,但那文章大概是因为触到了权威,没能发表,倒是引起了镇内同行的讥笑。教委主任更是大为生气,在一次教师集会中话里有话地说:“有些教师很天真,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以为自已很有本事,不愿意踏踏实实地工作,而想一个人制造个卫星出来,卫星是你能做得出来的吗?你要是有这个能耐,还在这里当教师?如果哪个教师有这种不切实际的行为,我在这里奉劝他,不要好高望远,要干些有实际意义的务实的工作,严格按照要求教好你的学生……如果只是想出点风头,你自己招人取笑还不要紧要紧的是全镇人民也要跟着你丢脸。”妈妈又羞又委屈。爸爸却没劝她一声,反倒暗中嘀咕,怪妈妈不自量力连累他也丢了面子。其实在改革之风初兴时,妈妈自己就搞过教学改革,以提高学生学习兴趣为出发点,教学方式灵活,教学手段丰富,学生们兴趣很浓,可是其中有个高材生写了一封信给校长,说她的课不够明确,听了之后还不懂做作业,让校长另换一个教师,本来教导主任就在一些议论声中凑够了怒火,得到这信如获至宝,立刻制止她的做法。其他老师觉得她是想冒尖出风头,也纷纷不满,趁机传播一些流言蜚语。从工作到生活,没一项不传。有说她工作态度不行的,有说她本来就不懂什么东西的,有说她给容儿女背后捣乱的,有说她象三仙姑那样老来俏的,甚至有说她行为不检点的等等等等,爸爸从来不出面维护过妈妈的利益,有些人甚至当着爸爸的面数落妈妈的不是,爸爸还是只敢陪着笑脸唯唯称是,别人的非短流长便得以顺利继续。倒是张强敢于出面,有一次与一个正在用恶劣语言攻击妈妈的教师舌战一场,硬是把那教师驳得毫无还手之力,从此他的恶名便在教师中广为传播,有些教师的儿女还想联手揍张强。不过那些人此后是小心多了,只要张强在场,谁也不敢乱说,那场舌战也成了张强的得意之作,不过后来听说那家伙还是暗中中伤,并且更加疯狂,张强非常愤怒,只恨自己当初发挥得不够理想,有些话不够到位,没将那家伙活活气个心脏病。不过他的恶战引来了更加强烈的反击,从此妈妈便在别人的放大镜下生活,而且宰奇的放大镜只放大对妈妈不利的部分,从不放大她的优点。到后来远方城市在有个教育天才魏书生,在全国各地巡回搞示范课,连张强也去听过,听的时候心里格登一下,因为魏书生的教法竟然与妈妈的教法想似。从此张强就更是恨死了那批人,包括那位写信给校长的高材生。而爸爸作为骨干教师也来市里听了,听后也想到了这一点,只会连连叹气,什么也不敢说。其他几位同他来的教师应该也有这点机灵,可是回去后什么也不说,如果有人想到这点,他们也会这样说:“黄琪这种人懂什么,最多是碰巧罢了。”如此而已。这就是中国的乡村教师的素质。

窗外雨声风声不断,雨似乎下出了惯性,今天又是在黄昏开始就下雨,这风,这雨!

张强收回思绪,决定冒着雨也要给妈妈挂一个电话,问问是怎么回事,他也不管此刻正上着自修,把信放好,放时把抽屉弄得太响,惊动了刘利敏,刘利敏扭过头来,向他看,眼里发出询问的光,不用说,她估计到他要出去了,更不用说,她不愿意他如此放肆的,毕竟正上着晚自修。

张强急忙从抽屉里另外掏出一本书,他看懂了刘利敏的眼睛语言,不想拂刘利敏的意,为了让她安心,他可以适度约束自己,刘利敏见他没走,冲他笑笑,张强浑身舒畅,感到自己是做对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偷偷向四下看了看,发现果然有人在用奇怪的目光看他,他心里暗暗得意。

一下课,他就直奔电话亭,黄琪问明他急急打电话来的原因,沉默不语,张强说:“妈,你们干吗一定要和文老师闹僵?我已经答应了文老师周六到他们家去。”

“他对你真的这么重要吗?”

“这不是重要不重要的问题,我就是想去。”文家对于张强的魔力绝不止于文老师。不过张强不想细说。

“还是听你爸的话,不去吧,万一让他知道,他的脾气你也清楚,而且我也想不出我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黄琪的声音沉甸甸的。

“这是怎么回事嘛。”

“我也说不清楚,你听我一句话,为了避免麻烦,你就照你爸信上说的去做。我现在还有工作要做……”

“妈,你别走,我已经答应了文老师,无论如何也要去,再说我还想文老师学点东西,长长见识,我不想放弃这个机会,绝不放弃这个机会。”

黄琪沉默了一会,无力地说:“要去就去吧……我知道我管不着你──但你不要告诉爸爸,家里已经不能再乱下去了……我现在没空,挂电话吧。”

张强放下电话,在电话亭里呆了足足两分钟,妈妈虽然最后答应了让他到文老师家,口气却带着无奈,恐怕不那么简单,最好是跟大姐张秋通个电话,她是个交际天才,在父母之间最善于周旋,问问她,或者能了解一些情况。

第七章

刘利敏收到一封信莫名其妙的匿名信,哭笑不得,那封信是因为发现她近来与“贵班的某位男生”过从甚密,为使她不至于陷入污淖特意写的,写者声明,他对她绝对没有任何妄想,她是他心目中的女神,只因为“该男生”实在不是值得她结交的人,担心她是受骗上当,才不得已用了这种为人所不齿的手段帮助她。写者说:“该男生”为人不端,轻浮暴躁,毫无责任感,是个玩世不恭的人物,还在初中时就曾与一女同学有过情爱史,闹得满城风雨,最终导致那女同学成绩下降,中考名落孙山,而他便因此将那女同学抛弃。此外,写信者感情零度介入地列出一些“该男生”的劣迹,反复引证“该男生”确实卑鄙下流肤浅无聊,交之无益。写信者最后再声明,他只是为了她的幸福才写的,劝她三思。刘利敏看了后“三思”了一下,便把信揉成一团,用火烧了。

下了自修,拿起一本吉他书,是一本有关弹唱方面的,一翻,就翻到了那首《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吉他的声音便淙淙而,一个忧郁的磁性的男声从遥远的角落里飘来:“午夜的收音机轻轻传来一首歌,那是你工早已熟悉的旋律……”忧郁的男声被层层叠叠的纸盖住了,扁了,瘦了的歌声……原来这歌声从当年起就一直没消失过,象一张音乐贺卡,一翻开心灵的书页,音乐又出现了。她的心灵里原来满是电池,这么多年了还是消耗不完。难道张强也有一个历史,也携了一个背景到这儿?她想起那封信,楞了楞。教室外的雨声没有了,这几天里一直下着晚雨,从黄昏开始,常常一下几个小时,这时正是春夏之交吧?再过一个月,就要毕业了,三年,带了一个疲惫的梦,一会儿象是圆了,一会儿却又扁了,清清瘦瘦的梦。她的三年与别人不会一样,所有的色彩都装在一个半透明的薄膜里,在外面看着是一团白,挖出来就不,百花凋零式的缤纷美丽,不知自己洛在何方,只知是夹在梦与现实的边缘。有一句诗,张强这几天背给她听的:“如豆黄灯笑倦客,南华经上索荣华。”她感到的是一种躲避风雨不敢伤春的无奈,别人读起来也许不是这个感受。

她离开教室时,却发现人已走光了,连邹恺也走了,陈妃却还在。陈妃变了,很彻底的变,毕业晚会不肯再出节目,午唱时间不肯带唱,却又在人们都走光了之后,还在教室内呆。刘利敏心中一声,便走了。她不想理陈妃,陈妃不是她惹得起的人,虽然陈妃从来不象对别人一样对她有过恶意。

果然天气已放晴了,路灯却还是有些泛黄,显然还无法消化掉刚才那猛烈持久的风雨,仍让重重的水气裹着。这还是三年前刚来时的那盏灯吗?那时,有一次,也是在风雨之后,走过这盏灯,看见的也是这样了黄的光,只是那时的黄是清艳的,象是刚从颜料盒里出来,现在的黄却完全没了光泽,已经老了的黄……黄处让人心弦一阵阵的发颤,陡然的心慌。

校道上已经没有几个人了,不,甚至只剩下她,一阵风清清爽爽地吹来,卷动她白色的连衣裙。下了一场雨,气温也降了,她觉得有些凉意。忽然有人在背后叫了声:“刘利敏,等我一下。”试探式的,小心翼翼的。

居然是陈妃,如果说陈妃让她等还不至于太令人意外的话,这种语气从陈妃口中出来,就使刘利敏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利敏说:“哦。”就等陈妃,陈妃很快上来了,走到身边,一只手拉住她,冲她一笑。刘利敏看到那是黑暗中一点光亮似的笑。但陈妃没说什么,一阵风又吹过来,凉意锐减,刘利敏不知怎的,忽然有一种感动,却不知该说什么。

两人就手挽着手往宿舍里走。

没人知道刘利敏心里的别扭,陈妃居然与她手挽手一同走回宿舍。在她和陈妃之间,能够筑成一个象样的桥梁吗?尽管她与陈妃从来不曾闹过别扭,甚至曾出面为陈妃排除过干扰。譬如一年级时陈妃在班上指导大家排练大合唱,张强就在下面鼓捣,自吹有郑小瑛、卡拉扬的指挥天才,想要取代陈妃。对这种不顾大局的拆台,刘利敏说直接提出了批评。当时刘利敏与张强关系一般,而张强已经臭名远扬,她能挺身而出维护陈妃,就难能可贵。──但这毕竟是出于班集体利益,不渗透个人感情。从个人感情上说,刘利敏与陈妃不融洽,刘利敏在欣赏陈妃的才能时,对她的生活方式也颇为反感。只是她不象其他人那样予于非议,在人格上多尊重一点陈妃罢了,至于和陈妃结交,那是她连想也不曾想过的。陈妃这种人,是否该结交呢?

不过,看到陈妃的热,她又有点惭愧,觉得这样一想已经对不起陈妃了。陈妃从不这样对待班上的任何女生,那更说明这份感情的难得。可是陈妃为什么突然要主动来接近她,而又一言不了?刘利敏知道不该疑虑什么,陈妃并不是个想利用别人的人,可是她还是有些不知所措,至少很难为情,不知道这样做会不会引起同学们的惊诧。所以在宿舍门口,好难免为难,脚步放慢下来,看看陈妃,陈妃明白了什么似的松开她的手,苦笑一声,先进了宿舍。刘利敏有些内疚,随后进去。

宿舍里的人正在议论,刘利敏听了一会,才知是在评选班上男生之最,她不作声地到洗手间去,再出来时,讨论更热烈了。高莉莉就多余地向她汇报,说已评了几个“最”又遂一报给她听。刘利敏就听,顷刻又有几个人加入汇报组,七嘴八舌加上嘻嘻哈哈吵得不亦乐乎。刘利敏只能听到满耳都是声音,具体内容却不清楚,也没心思去想。正好晚休铃响起,她趁机宽衣躺下,大家的话题继续下去,接下来讨论到“最令人难受的男生,”公认是邹恺,谁也没异议,接着讨论“最有才华的男生”高莉莉首先报出张强的名字,理由是能弹能唱,还能写歌,大家纷纷笑高莉莉日久生情迷住了双眼,谁也不信他能写出歌来,高莉莉说亲耳听过,并让刘利敏证实,刘利敏说了声是真的,大家还是不信,都说八成是拿人家的歌改动几句歌词,有人说,有才华的人都不外露的,张强这样好出风头,为人也不谦虚,有一分才华就吹出十分来,这样的人怎么也算有才华?有人说,要是唱唱歌就算有才华,那我们家的老奶奶也很有才华了,她也会唱。卢莺莺不满意大家只这么议论几句,就立刻提张强的其他方面,诸如抽屉一团糟,被子常不叠等等等等,大家纷纷口灿莲花地取笑一通,论得热闹了,卢莺莺建议干脆就给他评个“最无耻的男人”,因为张强说话象个流氓,又喜欢与女人来往,典型的好色之徒,徒弟更全是女生,谁知他安的什么心?这话其余人已经听出不对,卢莺莺却谈锋甚健随便还举几个例子证明张强无耻。刘利敏终于忍不住说:“卢莺莺,你自己还不是爱跟张强开玩笑,你说他是流氓,那你是什么?”

有人笑道:“卢莺莺,你只顾说人家师父,现在弟子出面了,还不赶紧赔罪?”

卢莺莺说:“班长别生气,我是开玩笑,张强才华横溢,热爱同学尊重妇女,应该评一个最佳护花使者。嘻嘻。”

刘利敏一点也不想开这个玩笑,有点生气地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卢莺莺自从有了个阔气的男朋友后,对这种质问的语气已经很不适应,冷笑道:“我有什么意思,你才有意思。”

宿舍猛地静下来,高莉莉叫道:“卢莺莺──”自然是想制止她说下去,但卢莺莺今非昔比越发豁出去似的叫道:“有什么?这叫和尚头上的虱──明摆着的事,要爱就爱,躲躲闪闪,算什么,有胆去爱,还怕别人说?我就不怕。”

刘利敏一时急怒攻心,反而没说话,高莉莉怕她急坏了,赶紧下到她床上说:“卢莺莺,你怎么信口开河,班长根本不可能这样,班长,你别生气。”

出乎众人的意料,刘利敏的声音相当平静,说:“我犯不着生气,可是我提醒你,卢莺莺,说话要负责任。”大家听她声音冷峻,不敢再说什么。卢莺莺“哼”了一声,维护住尊严之后,也不说了。

陈妃却开了口,道:“不管爱还是不爱,都是人家自己的事,谁也没权干涉,有些人自己本身就不三不四,却喜欢说长道短,这样评价张强,简直是瞎子摸象。”

刘利敏知道陈妃是想帮自己,可是这样一帮,似乎也不妥,却又不好责怪,黑暗中咬着牙,听到有几个人嘻嘻哈哈打圆场,请大家休伤和气,退一步海阔天空。其实如果在往常,陈妃这种挑衅性的话势必能引发了场舌战,宿舍中最彻底孤立的就是陈妃,大家公认最“不三不四”的人也是陈妃。何况这句话杀伤面积大,群起而攻非常正常,这种事403已经有过不止一回了。不过这一回大约牵涉到刘利敏,大家不好多说,便空洞地开句玩笑,遮掩住火药味,然后沉默。

四周声止,刘利敏的思维便发散了,一时歌声与吉他声交织在耳边响,越来越响,一个男人带着磁性的歌喉诉说一个过期的故事,那人孤独地抱着把吉他吟唱着寂寞,歌声飘飘缈缈。那如花的容颜是否曾为我妍?

她的心寥寥落落,有一声叹息,浓缩了一切虚空,却依旧付与虚空。她从期待中来,又从失落中去,活在梦与现实的边缘。其实,梦下遥远,现实也遥远。

窗外,雨又开始下,点点滴滴,零零落落,断断续续……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这一夜,有些漫长。

次日,刘利敏与高莉莉正在餐厅上吃早餐,陈妃也端着早餐过来,刘利敏便朝她笑着一点头,陈妃也一笑,看着高莉莉,旋即又坐在刘利敏对面,说道:“刘利敏……”欲言又止的样子。

高莉莉便站起来,她对陈妃没有好感,与陈妃在一起,便有得罪其他人的可能,所以说有事要走。陈妃冷冷地瞥她一眼,没说什么。

刘利敏有点奇怪地紧张,向陈妃笑笑说:“你早。”

陈妃说:“你早……我想跟你说几句话,可又不知从哪里说起。”

刘利敏有点不安道:“如果你觉得不方便的话。”

“我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有什么不方便,只是你不象我,你是众口铄金,我是积毁销骨。坦率地说,你和我不是一条线上的人,但是这并不等于我们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鸿沟,我现在,是想拉近一下这中间的距离。”说罢看住刘利敏,又问:“可以吗?”

“其实,你有你的方式……”

“但我的方式不那么令人舒服,不过我不是想说这个。”

陈妃忽然有点冲动,压抑了很久的样子,“我是鼓足了勇气才向你迈出这一步的。”

“那,你究竟想说什么?”刘利敏已经尽量使自己语气婉转了。

“我失恋了。”陈妃突兀地说,苍白的口气。

“哦。”刘利敏不知该不该寄予同情,陈妃的故事太特别了,这样招摇,出现这个结果未邕不是人们所愿。她其实早就猜出来了,却没想到陈妃会跟她明说,说时用的又是这种语气,陈妃显然不是轻易跟人提自己的不幸的人,因为那样会损伤好怕颜面。

“我跟那个人,方松,完了。”陈妃多余地补充一句,“不过,完了也好,迟早的问题,早些更好,可说是有点不甘心……其实我应该早一点想到的,事实上,开始时也只是一种需要罢了,没想到其他。这件事只怪我自己,把自己烧得太旺,不耐久,一会儿就烧尽了,剩了一点灰烬。我曾经流过泪,在独自一人时,流过不少了,后来想还是潇洒点好,这世上没人同情你,除了你自己,而且我能说什么呢,与其说是他玩弄了我,不如说是我自己玩弄了我自己。我太虚荣了。”

刘利敏有种震惊的感觉,陈妃的话不象一个女中学生甚至不象一个普通女人,这样的痛责乃至于鞭挞自己,任谁都难以出口,何况出自陈妃这样的少女?可陈妃为什么要说这些呢?

“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很简单,我必须跟人说,我曾想自己一个人独吞苦酒,可是总难于禁止向人说的冲动,可是跟谁说呢?本来有个男人是能够的,一个我曾经认为相当优秀的男人,可那男人也让我失望了,──我说的当然不会是方松,方松只是个野狗型的男人,见一个爱一个,谈不上优秀。我只能跟你说,我现在没有朋友,你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你即使不能真正理解我,至少还能容忍我,我相信我的眼光。”

刘利敏不由得有几分肃然,被人这样信任毕竟是难得的。

“生活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地粉碎你的希望,你的理想,让有价值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毁掉。”陈妃莫名其妙地感慨了一句,“刘利敏,你有这种感觉吗?不,你不会有,你是一个优秀的乖女孩,而且,有个有钱的爸爸,有个显赫的家。”她的话有时象是在表演话剧。

“请你别这么说,生活并不会特别优待某一个人。”

“但是有人会身在福中不知福。不过我不想说这个,你──是不是发现我最近心情很糟?”

“因为方……”

“不,和方松分手,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实习以前,我意外地碰到令我痛苦的一幕,就和他闹,越闹越大,后来就分了手,那时我连痛苦都麻木着,我怕别人笑,我知道,许多人早就在等着看我的笑话,我不能痛苦,我甚至请求方松别公开出去,我想,这只是我瞎了眼,怨不得谁,所以我只骂我自己,天下多的是好男人,为什么就让我碰到他?那时我只有恨,没有痛苦,或者说,不是这种痛苦……痛苦是最近的事。”陈妃的汤匙不断地搅动着,起初饭盒的热气不断地往上漫,刘利敏透过热气看她,只见那张脸极不规则地*来扭去,渐渐热气稀了,陈妃也开始清晰起来。这会儿她突地停止搅拌,把目光看住刘利敏,说:“因为我发现,方松并不算个坏男人。”

“你于是就后悔了?”刘利敏似乎有些明白了。

“不,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想说,我宁可方松是个坏男人,甚至是坏透了的男人,那么我还可以只恨他,但了可以另找一个好男人,要知道,敢于坏透的男人毕竟不会很多,大多数人都是中庸的。可是后来我知道了,方松并不算坏,当然了不好,他是个普通人,这种人到处都是。”

刘利敏反倒不明白了。

“正因为为样,我知道了,不是我找错了人,而是,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好男人,甚至说,根本就不可能存在真正的爱,只有欺骗、利用、交易、发泄……我也知道,我的做法在很多人眼里是出格的,可我是在寻找真感情,我没有错,我有爱的权利,谁也剥夺不了,我只是在找一个爱着我也被我爱的男人,和我过一生,这难道也算错?可事实上我是错了,真的错了,可事实上我是错了,真的错了,世上有许多死死活活的爱情歌,有不少生死不渝的爱情小说,其实这些东西在日常生活中根本没法存在,世上没有真正的爱情,那些看起来很美的东西都是肥皂泡,一吹就散。”

“不,我相信,美丽的爱,肯定是有的。”刘利敏诚恳地说,她现在被陈妃的话刺痛了,想安慰安慰,却不知怎么说才好,而且也援引不了什么例子,但她说得很固执,那绝不是为了安慰陈妃,而是在维护这种美丽的感情。

“我以前也是这么认为的,和方松分手了也还是这么认为,直到前些天,我亲眼看到一个我一直认为是很优秀的男人背着他的女朋友和另一个女人同居,我才如梦初醒,男人从来就不把女人当人,而女人又过于投入地爱着男人,这样不公平的情况下,你说会有真爱吗,可怜的是我们这些女人,象那个男人的女朋友,她明明已经知道了那个男人的情况,却一点也汉有怪那男人的意思,你说这算什么呢?难道男人脚踩两船真的是天经地义,而女人就只应该从一而终?”陈妃停了片刻,轻轻地说:“刘利敏,你能把我当作朋友吗?”

“我们本来就是朋友。”对于陈妃的热情刘利敏有种本能的害怕。

“不,我不要虚情假意的那种……那种友情,初中时我就已经厌倦了,那时我有一大打这样的朋友,可后来,我宁可不要朋友,也不再要虚与委蛇的朋友。”陈妃说罢,静下来,她的早餐还剩了大半,却推到一边。耐心地等刘利敏回答。

刘利敏沉默了,她还太年轻,不知怎么面对这样的坦率。陈妃苦涩地一笑,说:“那我就告辞了,对不起,打扰了。”失望地让起来。

刘利敏急忙说:“陈妃,我,我其实早就知道你不是一般的女孩。”

“不要叫我女孩,我不喜欢这个称呼,我是一个女人,一个成熟的女人,不是孩子。”陈妃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

无论刘利敏怎样平和,陈妃这句话还是给她一种震撼,她斟酌了一下,也站起来:“不管怎么说,至少你是个敢于生活的女人,敢于燃烧自己的女人。这一点,我一直都很佩服你,我承认,我没有这样的勇气,所以,能够作为你的朋友,我真的是非常幸运,这是我的真心话。”刘利敏说得很诚恳。

陈妃显然被感动了,用力地点头致谢。

她们的谈话让早读的铃声打断了,而在一整天的时间里,刘利敏都有种异样的感觉在心中挥不去,陈妃在她心中突然真的有了一个位置,而且越来越重。陈妃真厉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抓住了她的心,刘利敏简直有些不甘心。

晚上,陈妃又一次与刘利敏最迟回宿舍。回来的路上,陈妃突然冒出了句:“不知道是不是我猜对了,我总觉得,你曾经爱过一个男人,而且,一度想要摆脱,但没能够……我是个有历史的女人,凭感觉,也许是这样……”

刘利敏心中一颤,说:“别提这个……”不知怎的,竟没怪陈妃的唐突,这难道仅仅是为了保护刚刚建立起来的友谊?

“其实,我并不是想打听你的稳私,只是担心你会重踏我的覆辙,你该相信我不是那种无聊的人……我指的那个男人,不会是张强,而是另有其人,刘利敏,如果真是这样,这种爱是最辛苦也是最无望的,对你没有好处。”

刘利敏低着头,停止走路,手有些冰凉,身子空空似的,往事一旦渗入,她就总是这感觉,快三年了也没变。

“是不是,你很喜欢那个男人,但是,你们无缘,或者没有任何机会?”

刘利敏摆一摆手,说:“你别说了,你猜的也许没有错,可我不想提,也不便提,至少现在还不想,我很重视你的交情,也相信你是出于好意,但这件事,请你不要过问……也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但现在不是时候。”

“对不起。”陈妃轻轻地说。

第八八章

周六到了,约定是到文家的日子,张强心里就踌躇起来,文家对他的诱惑太大了,放弃这个机会,他一定会后悔,而且已答应了,如果不去,肯定会让邱素萍失望,他现在不想让邱素萍失望,可是父母呢?

下午是本校对商校的一场足球友谊赛,张强昨天知道后就觉得不好,他不怎么喜欢足球,却和足球很有缘,他的大嗓门被体育老师慧眼相中。委以啦啦队队长之职,逢着比赛必得到场。今天是个大热天,炎阳当空,更令人难熬。赛前他来到球场边,看到朱朝吾正在场边与几个人商量着什么,知道又是朱朝吾执法这场比赛,更是不快。朱朝吾在本市足球裁判圈内颇有名气,曾获市级比赛金哨奖,以执法公正、反应灵敏、头脑冷静、善于控制场上局面著称,所以学校一有比赛就要他去执法。张强就跑到球边跟他打招呼。

朱朝吾说:“来得正好,我正想告诉你,等会儿省点力气,作好到文老师家作客的准备。”

“你不去,我……”

“我随后就去,不去不行,今天是他们家的家庆节。”

“什么家庆节?”

“类似于一个国家的国庆节吧?你去就知道了,我已经跟邱素萍说了,一会儿她到这里叫你,你和她一起先去。”

张强纳闷中也下了决心,去!反正爸爸离这里远,不可能忽然长出了千里眼顺风耳,即使让他知道了,还可以找借口搪塞一番,总不至于为这事断绝父子关系吧?

直到下半场二十分钟左右,邱素萍才到足球场,张强眼尖,见她到了,马上玩命地为本校喝彩,为邱素萍找到他提供方便。刚好霍戈亮似乎有意配合他一样,为本校首开记录,他*得就更欢了。果然邱素萍很快就挤到了他身后,说有人在找他,两人一起离开,张强在邱素萍眼光的提示下,回宿舍换掉那身被汗湿透了的衣服,再赶到朱朝吾的房间,与邱素萍汇合。邱素萍提了个精心包装的盒子,和他一起走下楼去。

张强见她沉得住气,到这时还没有透露身份的意思,便说:“邱素萍,我前天看了文老师的一篇小说,叫《这雨》,写得真地太好了,我看了很感动,就写了一首诗。那篇小说你看过没有?”

“哦,”邱素萍感兴趣地说,“我看过,你写首什么诗?”

“一首七律,不过写得不怎么样?”他有时也很谦虚。

“能不能朗诵一遍让我欣赏欣赏?”

张强就背了一遍,然后略作解说,邱素萍让他再重复一遍后笑说:“还挺工整的呢,没想到你的诗写得这么好。”

张强谦虚几句,自己也知道这谦虚没有任何诚意,然后说了几句文老师的小说的好话,又设法绕到文师母身上,恭维几句,说文师母的钢琴弹得棒,又提自己献花的事,自吹自擂若干句,说得邱素萍直笑,末了不动声色地说:“听说文老师有个女儿,名叫非非,邱素萍,你应该认识吧,我猜她肯定又可爱又漂亮……不过当然了,未必就比得上你。”

邱素萍得意地用物挡着嘴巴笑,嗔怪道:“你少来这套,什么不好猜,猜人家女儿干什么?”

“猜猜嘛,又不是想当文老师的女婿。”张强嘻嘻一笑。

“真是不正经,”邱素萍严肃起来,“你再胡说,小心文老师把你赶走。”

两人各骑一车,一会儿便出了校门,张强平时还挺讲女士优先的绅士风度,坐起车来则一概忘光,一下子就将邱素萍拉下几十米。邱素萍赶了一下赶不上,气得干脆减速而行。张强走了一阵回头看不到邱素萍,这意识到是自己的疏忽,便停下来等她。

等得差不多失去耐心时,邱素萍才慢吞吞赶到,气恼道:“有防空警报呀你,依我说,你若参加地下工作,跟踪你的特务都要给你累死。”

“那也是,现在就先累坏了一个美女蛇女特务。”

邱素萍白他说:“天气这么热,刚才你已经弄湿了一套衣服,再弄湿这套,看你到哪儿换去?”

张强不好意思地笑笑,正要启车,邱素萍又说:“慢着,告诉你一件事,今天是非非的生日,你难道不买点礼物?”

张强才明白朱朝吾“家庆节”是这意思,起初还以为是文老师结婚纪念日呢?便说多亏邱素萍提醒,又迟疑道:“哪,买什么好呢?我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还有,你不买点?”

“我已经有了,这……”邱素萍指指手上精美的盒子,“你嘛,比较适合买的也就是书了,要不,你就买书算了。”

两人先到书店,选了一阵,选出一套《飘》,邱素萍说:“就这套吧,虽然《飘》我家──文老师家也有,但磨得差不多了。”大约觉得失言,耸耸肩。

张强故作没听到,去交了款,刚把钥匙插入自行车锁,邱素萍在前边*头忽说:“张强,我觉得你这人开不得玩笑,一开就发脾气。”

“不见得吧。”张强知道她指的是前些天的事,有些不好意思,不过那时邱素萍是不是开玩笑,他现在仍拿不准。

“你就是开不得玩笑,我现在想跟你开都不敢,怕你吃不消。”

“我真是这么小气?”

“那谁知道?”

“其实如果不是恶意的玩笑,我是挺乐意开的,这你不会不知道。”

“好,你记着,等会儿我就跟你开个玩笑,试试你这话是真是假。”邱素萍狡猾地一笑,上车便走。

张强已料定她的玩笑一定跟公开她的身份有关,忽然一阵兴奋,他觉得这些天里处处受制于邱素萍这回该抓住机会打一翻身仗,让她也尝尝厉害了,当下便一面设计着如何在适当时先揭穿她的身份,一面不动声色地跟在她身后。

在文家宿舍楼底时,邱素萍的动作神情便有种掩饰不住的得意和俏皮,张强知她是自以为得计,心中越发好笑,故意说:“邱素萍,你笑什么?”

邱素萍*头看他一眼,*嘴说:“没什么,快点,帮我拿礼物,走吧。”张强接过礼物,先上楼去,一面回头叫邱素萍,见仍在鬼崇地笑着,心想:等会儿一到门口,我就反戈一击,看谁笑到最后……想象邱素萍目瞪口呆的样子,生怕自己憋不住,泄了先机,快步先走到三楼文家门口处,把刚才忍住了的笑先释放掉,对着墙壁笑了个够,直笑到邱素萍的脚步声迫近,才马上憋住,缩缩脖子,故意不按门铃,静等邱素萍到来。

邱素萍扶着梯栏忍着笑来到,见张强等她,又笑起来,问:“怎么不敲门?”

张强装傻说:“你看你看,笑什么呢?这么爱笑,是不是因为我的衣服?”认真地看自己的衣服,果然将邱素萍逗得软软的笑成一团,一手叉着腰,一手掩住嘴,靠在梯栏上,笑声顷刻四散开来,直笑得全身发颤,眼泪笑出。

张强觉得时机已到,当下微微一笑,便要点破她的身份,猛的一转念,忽觉不妥,临时又改了主意,伸手去按门铃,门铃一响,邱素萍笑得更欢了,张强说:“邱素萍,你不要笑了。”自己忍不住“哗”地笑起来,邱素萍自然笑得更厉害了,一时花枝乱抖。两人各怀大笑,各自都觉得得意之极。

正笑着,门忽的被打开,文师母出现在门口,见了这景象又好气又好笑又莫名其妙,说:“笑什么,快进来,别笑了阿强你进来,这丫头是怎么了,你怎么回事嘛。”张强说:“我也不知她是为什么,只是见她笑得这样子,也陪她笑上一阵。”

邱素萍笑得已经站不稳了,软绵绵说:“你,你先,先进……进去……格格……”

文师母走出来,用手挽住邱素萍说:“别笑坏了,都这么大了,还是孩子哪!”文老师也眼着走出来,叹气说:“是啊,在外面还象个大人样,一回到家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孩子。”

张强不失时机地大吃一惊,为了表现大惊的效果,显示这震惊的程度,故意把自己送的那份礼物惊得掉到了地上,因为他知道那是书,掉下去也不怎么样,至于盒子的礼物(他知道是朱朝吾送的),他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倒不敢随便掉,跟着张口结舌地“啊”了一声说:“文老师,难道,难道她就是非非?”自己感到震惊的逼真程度已经不亚于任何一位影视明星的表演。

“你还不知道吗?”文老师吃惊不小,不过当然那一定是真的吃惊。

邱素萍刚刚歇了一会,听了这话,又笑起来。文师母牵着她,告诫她别笑得过份。这厢张强知道该发一上呆了,就发了一下呆,傻傻地说:“真想不到,她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晃着脑袋表示难以置信。

邱素萍大概对自己的杰作颇为满意,喘了几口气,就靠在文师母身上,听文老师两人怪她淘气,心中得意不已。而张强则更为自己如此演技叹服,暗中也自我陶醉了个够,大度地接受了文老师他们的安慰,连说:“不要紧。”

进了屋,邱素萍帮张强放好礼物,招呼张强坐下,在冰箱里取出冷饮给张强,居然井井有条,比文老师他们还要老练周到,又听她问父母道:“阿冕姐怎么还不来?”

“她那么忙,能抽空来就不错了怎么可能来这么早?”文师母说。

“再忙她也得来,”邱素萍霸道地说,很幸福的神气,又说:“阿青是不是在厨房,我肚子饿了。”

“阿青回去过星期天了。”文师母答。

“我的生日,她怎么也走?”邱素萍很不乐意,瞧那神气,月亮不绕她转就是月亮的失职张强估计阿青就是那位保姆,他听朱朝吾提过,听说与邱素萍同龄,缀学后来做佣人。“有事没办法,不过她留了礼物给你,还说很抱歉,非非,你别怪她,她不象你,她还得顾家啊。”文老师插话说。

邱素萍嘟嘟嘴,忽然笑了,对妈妈说:“那晚饭一定是你做了,谁让你是妈妈,我来检查你任务完成了没有。”进了厨房,随即欢叫一声,说:“我说嘛,我妈不会这么不负责任的,你们吃不吃,我可要吃了,张强,快进来。”

饭后一会,门铃又响了,邱素萍敏捷地飞出去开门,快活地叫:“阿冕姐,爸,妈,阿冕姐来了……嘻嘻,阿冕姐,你拿的是礼物了吧,我来帮你拿。”吧接着把一个身材高挑,容貌清秀的少女拉进门来,那是张强第一次见阿冕。

阿冕不算绝色美女,可是非常清委,有一种特别的气韵,清丽而成熟,打扮得时髦而不刺眼,非常淡雅的感觉。张强的毛病是见了出色的女人便不安,看了一眼,赶紧低下头去,阿冕向各人打了声招呼,轻而柔和,然后坐下。文师母说:“阿冕,你很久没来了,朝吾说你最近心情不好,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事?”

邱素萍抢过话头说:“一会儿朝吾哥哥也来。”

阿冕点点头,带着淡淡的愁,回答文师母的话说:“没什么,就是排练。”文师母和文老师都劝她注意身体,不要累垮了,邱素萍则早在一旁打开了阿冕送的礼物,又大叫起来,指给大家看,原来是套蓝袜子丛书,一大叠,少说也要花两百块儿,文师母、文老师代她向阿冕致谢。阿冕则亲昵地让邱素萍挨她坐下说话。邱素萍向她介绍张强说:“这位就是我师父张强,跟朝吾哥哥也很好的。”阿冕便对张强致意,很熟悉的优雅,象邱素萍的那种优雅,不过更自然,张强觉得朱朝吾真是好福气。

忽听得一声闷雷响起接着狂风大作,文老师说:“这几天雨一到黄昏就下,情人的约会与未必能这样准时,朝吾还有非非的那此同学就麻烦了。”

邱素萍马上起身说:“没关窗吧,我去关,张强,你来帮忙。”说时迟,那时快,已冲进了一间房,张强随后跟进,才发现窗个早已天昏地暗,风雨欲来。两人一面关窗,一面说话。邱素萍说:“刚才没吓着你吧?看你傻乎乎的,不会是被吓坏了吧?”

“吓是吓了一点,幸好还挺得住,人想起来了原来你说要开玩笑,指的就是这个,你真鬼。”张强装作恍然大悟。

“挺得住就好,”邱素萍*着嘴笑,随即郑重地告诫说:“等会儿我有几个初中时的同学要来,你要在他们面前拿出你说话的本领来,别太老实,要不,人家会说你土里土气,你越吹得玄,他们越服你。”

“他们是男的还是女的?”

“怎么了,有区别?”

“当然了,我在女的面前特别能吹,碰到男的,兴趣不大,吹不起来。”

“算了吧,你有什么本事我还不知道吗?有本事就去跟阿冕姐吹。”张强耸耸肩说:“你别说,我还真的不敢在她面前说话,见发她都发怵,她是不是很傲气?”

“傲气?那当然,而且她也有这个资格,知道吗?前年她刚大学毕业那阵,每天男人送的花都要堆满一写字台,半个月就可以开花店了。”

“那,她和朱老师是怎样认识的?”

“其实阿冕姐是师范毕业考进艺院的,在师范时,曾暗暗喜欢过朝吾哥哥,不知怎么回事,他那种男人容易让女孩着迷,不过当时阿冕没说,朝吾哥哥也不知道,他当时刚失恋了一回,说是彻底看清了男女感情,对所有女孩都客气,都不动情,直到阿冕姐上了大学,写信给他,他就客气地回信,谁知信越写越密,最后到了第四年,称呼才变,朱老师就成了朝吾。”邱素萍兴致很高,见雨一时没下来,便让张强停止工作,她靠到阳台上说:“不过朝吾哥哥对阿冕姐好得不得了,一有空就往她那儿跑,一来二去,阿冕给他宠出了傲气反客为主,其实阿冕姐很爱他的,两天不见,一定着急,五天不见,一定要找他,但他从不肯耐心等足五天,阿冕姐也就用不着去找他。他倒抱怨阿冕姐架子大。阿冕姐外出演出,经常得打电话,否则他就急。”

“朱老师这么积极,我看不象,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急不忙的。”

“那是对别人,阿冕姐他敢不积极?阿冕姐可不是一般的人,问问你们班的陈妃就知道了,她当时应邀到我们学校辅导了一次舞蹈队,几句话几个动作,就把陈妃弄个服服帖帖。想挖朱朝吾墙脚的人多着呢,他不怕别人乘虚而入?要是没有了阿冕姐,我看他得自杀,就是不自杀,下剩下了半条命了。”

“那倒是,男人一半是女人,女人一走,本来就只有半条命。对了,我也想起来了,原来陈妃口里的尹老师就是阿冕,她是曾经跟一些人提过。”有一句话他可不敢说,原来他对陈妃佩服的人一定不佩服,再加上所请的只是本市的人,他就更加不以为然,还为此说过一些不好听的话,这时他又想起陈妃被一个人搂住纤腰,很是鄙夷,忍不住告诉了邱素萍。

邱素萍异道:“陈妃不是这样的人吧,她爱方松,绝对是真感情……”这时雨忽然下来了,她叫张强赶紧回房内关窗,一面收拾晒在阳台上的衣服说:“如果不是那个男的抛了她,她不会变心的,女孩爱起一个人来,总是很专心的,不象你们男人。”

“别人也许是,陈妃不是。”

你怎么这么看她,我就觉得她不错,她就是找错了人,那个方松,配得上她?“邱素萍拿了衣服回到房内,关上门,把雨挡在了外面,在“噼噼啪啪”的雨声伴奏中说:“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方松这人平庸,不可靠,缺少内在的东西。”

张强听她这么评价方松,心中奇怪地高兴,他看见方松无论到哪里都深受女孩欢迎,心里一直不很平衡,邱素萍这样说,他就觉得她真的是非同一般。

忽然光管亮起来,两人吓了一吓,文老师笑着出现在门口:“说什么呢,说要出来关窗,谁知却开辟了新的说话空间,天黑了还不知道,一定是很有趣的话题了。外面的两个女人切切嚓嚓,也不知说什么,不许我旁听,闷坏我了,就来这儿凑凑热闹,你们的话题不至于我也听不得吧?”

张强敏感,听了就不安,邱素萍调皮地说:“那可难说,少男少女说话。幸好我们讲座的是感情上的事情,如果你有兴趣,不妨加入。”

“那可实在是叫人感兴趣的话题,特别是和少男少女一起讨论,可不是一个老头轻易能碰到的机会。”文老师笑着坐到一张沙发上。

邱素萍掩口笑道:“爸,你还担心我会赶你出去啊,拉了架势坐得这么深。”

“多年积累的经验教训,不得不防啊。这叫有备无患。”

文老师笑着说罢,就问刚才讨论了些什么,邱素萍刚回答了一些,门铃又响了邱素萍说:“一定是我的同学来了,刚好下雨就到,爸,我们无缘,不能聊下去,这可不是我的错,我开门去啦。”跑出门口,回头叮嘱张强道:“记住我刚才的话,别太老实。”没等张强回答,已在门口消失,顷刻厅上又传来她的声音:“妈,你不用动,我来我来。”文师母说:“你去你去,开门都要抢着来。”

文老师苦笑着摇头说:“你看这样的少女,哪有这样不安分的少女哟。”张强嘿嘿一笑。一会儿厅外笑声大作,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向文师母和阿冕问好。

房中只剩下张强和文老师,张强莫名其妙地感到紧张,文老师看看窗外,轻声说:“阿强,你妈上周来找过你?”

张强更紧张了,也许是自己心理作怪,他感到文老师的声音多少有些特别,低下头说:“是。”正不知如何面对,幸好厅外的笑声很快也向这边漫过来,邱素萍一马当先出现在门口上,大声说:“爸,对不起噢,这里要彻底成为少男少女的世界了。”接着风个少男少女一涌而入,纷纷问“文伯伯好”,文老师回应毕,看看邱素萍,说:“非非,你的意思是要把我这个老家伙驱逐出境了?”

“嘻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你不年轻点?”邱素萍摊开手说。

“也对,老而不死是为贼,把一个贼驱逐出去理所当然,不过这回我想跟阿强在这里说几句话,你可以另外给你的少男少女世界找一个地点?”

邱素萍眨眨眼睛,神秘地点点头说:“好好,互相理解,爸,我们走了。”率领这群客人嘻嘻哈哈走开。

张强知道有个答案马上要出来了,那答案本来就是一个熟透的瓜,碰一碰便会破,可他现在还不想碰这个答案,尤其是在这样一个雨夜。

这时天与地同时织起一道黑色的液体的网,玻璃窗上流淌着这黑色的夜色。房中突然安定下来,这使张强有种窒息感,他没看文老师,但能感觉到文老师也很不安。

文老师叫张强坐下,说:“张强,你妈妈,还有,你爸爸,对你到我这里来一定不支持了,这也难怪,你或者已经猜想到了,我和你父母之间有一些暂时没有解决好的矛盾,这件事是因为我而造成的,上次我没跟你提,那是因为不到时候,你妈妈既然来了,我觉得,这恐怕瞒不住你。”

“其实我妈倒没什么,她并不强烈反对我来,就是我爸。”张强犹豫片刻,还是说了。

文老师略有欣慰,旋即又依旧黯然,说:“我明白,因为我直接伤害的是你爸爸,而且,伤得不轻,那已经是多年的事了,后来我一直想要赎回这个错误,但始终没能如愿,你爸爸本来就敏感,我的做法对他造成的心理伤害其实最大,我对不起他,更对不起你妈妈,对你爸爸的伤害其实最后伤害的都是你妈妈,这些年来,我深深地自责着,但是事实已经造成,要想挽救也来不及了,巴尔扎克说得对:‘有些错误只能赎回,不能洗刷’。我多次想取得你爸爸的谅解。你爸爸没有原谅我,阿强,希望你能帮助我,不然,我终生都会不安……”文老师说得有些动情,又加上雨水绵密的和声,更别有一番滋味。

张强在文老师期待的目光郑重地点头,他听得出来,文老师的道歉是真诚并且持久的,文老师怎样伤害父母,他不打算过问,无论是怎样的伤害,这样的道歉都是叫人感动的。何况以文老师的为人,他的伤害不可能重到无法挽回。

文老师叹了口气,说:“今天是非非的生日,不愉快的事,我暂不想谈得太多,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确实在为往事后悔,尤其想到你们──特别是你妈妈,听说前几年你妈妈改革,得不到支持,反而遭到不公平的待遇,我也为她不平,可是连去了几封信都是石沉大海,你爸爸一个字也不回,看来他是不打算原谅我……”文老师把身体深深地靠着椅背,长叹一声。

忽然门铃响了,文老师说:“一定是朝吾来了,我先出去吧。”

文老师一走,房间只剩下张强,他木然地坐在椅子上,隔壁的笑声不断地击碎这雨声营造的,宁静,但这宁静是固执的,立刻又拼拢来,似乎要把他架空,他忽然有点后悔此行:我来干什么,爸爸妈妈与文家仇结未解,这一回要我来解了,可是我能代表两个中年男女,不,一个家庭吗?何况我对往事一无所知,对所扮演的角色毫无思想准备?

父母的痛苦张强当然清楚,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在为一些小事情争执不休,有张强甚至觉得爸爸有严重的心理变态,他永远不能以平和的心态去对待自己家的人,偏偏一家人除了他谁都不愿小心翼翼地生活,这种对外的不同态度也造成了内部的矛盾,家里经常为此发生大战,妈妈承受着巨大的外界压力的同时,更得殚思竭虑的细心维护这个埋了炸弹似的家庭。张强怎么也不明白,以爸爸的聪明,为什么专做这些泼妇才做的事,他对内如此,对外却一个劲地宽容,显示他的良好修养,至少没人说他自私,但在张强看来,这是自私的极致──为了自己在外打响,不惜牺牲家庭的安宁。可是妈妈很少怨爸爸,你可以说是中国妇女的美德,但似乎这不仅仅是因为美德。妈妈根本不是那种传统的麻木不仁的女人,她不可能不为此痛苦,而且痛苦得比谁都明白。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存在,张强简直会开导妈妈离开这个不值得她留恋的男人,但纵然如此,张强也为妈妈悲哀,有好几次,他和张秋,张舒她们议论的居然是大逆不道的话题:妈妈这样的女人,怎么会这样没眼光,谁也不嫁,嫁给了一个糟糕透顶的男人?而且嫁了后,居然将婚姻维持至今?

──难道这一切的因,全在文老师身上?

张强的心一片寥落,直到朱朝吾叫他,才打起精神出去,随即邱素萍的生日晚会便开始了。

十六支烛火静静地燃烧,心事重重的张强忽然发现邱素萍的眼睛不知何时候已经湿润了。

灯具全灭了,蜡烛静静地燃烧,邱素萍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会突然流泪,老天竟为她特地下了一场晚雨,这是大地为她的生日点的一首歌?是啊,“天籁有情招晚雨,人的一生会碰到许多晚雨,可是今晚的这一场却是专门为她的生日赶来的,大地要驱赶尘俗的喧嚣,要洗尽世间的污泥,让她干净而安静地享用这个生日,享用这个生日之夜。不仅如此,上天还亲自操起指挥捧,演奏这一曲庞大而恢宏的巨型交响曲,指挥棒不断划过长空,雄浑的低音鼓不时滚过天际,绵长有力,久久不绝。各种管乐被风吹响。从天垂下的雨就是要一根根的长弦……这是天籁啊,它从远处赶来,为的就是要送上这份生日礼物,将世间的纷扰扫尽,向她直通大自然的灵气,让她的生日能够不受干扰地进行。这晚雨,来得多是时候。

蜡烛吹熄了,在一阵快乐的闹笑中,大家纷纷向邱素萍致以生日祝贺,有人祝她永远漂亮,有人祝她成为钢琴大师,有人祝她成为一代才女,朱朝吾祝她知识更多,脾气更少,阿冕祝她永远象今天一样可爱,妈妈祝她永远象今天一样快乐,一样淘气,爸爸祝她永远年轻,好迟点嫁人,多陪父母,张强什么也祝不出来,他说正在加紧拼足天下最美的祝愿,暂打欠条。

祝福已毕,大家要求邱素萍作个生日演说,邱素萍抿着嘴想了一下,说:“首先我要感谢所有参加我的生日晚会的亲人和朋友,当然是感谢的是我妈妈,她在十六年前,以自身的痛苦而诞生了我,我也感谢爸爸,不但养育了我,而且和妈妈一样,疼我,爱我,宠我,为我设置了这样一个宽松的环境,他们是天下最伟大的父母之一。”众人为她真诚的演讲鼓掌,说已经有了外交家的风度。

邱素萍优雅地一笑,又说:“其次我感谢我所有的朋友们,你们冒着这么大的雨而来,又很可能要冒雨而去,对我的生日予以这样的大力支持,我将永远感谢你们。”大家再鼓掌,说她日后定能成政治家,说的话既有实质内容,更多的上空洞大帽子。

邱素萍说:“当然,我还要特别感谢……”

朱朝吾早有所料地说:“该轮到我和你阿冕姐了。”说了看阿冕一眼,阿冕却没反应。

邱素萍说:“对,我正是要特别感谢阿冕姐,感谢她于百忙中抽空来参加我的生日晚会,此外当然还要感谢我的师父。”张强一时没想到她会特别提自己,见几个少男少女都看他,便学阿冕的样子优雅地一个浅笑。

邱素萍最后说:“最后,我还要感谢党和人民的栽培。”

大家被逗得哄堂大笑,掌鼓得更热烈了。

邱素萍等大家笑完,又说:“不过,我还有个愿望,我希望在我的生日晚会里发放我的快乐,但又要收集足够多的快乐,一年才一个生日,我有权利也有义务去主宰这个日子,我要完完整整地做我生日的主角,我不希望所有的快乐只围绕我一个人,那是不完整的快乐,如果我觉得快乐有残缺,那不是我所希望的,所以我还要做一件事,我希望谁也不要阻拦我,特别是爸爸妈妈,因为我相信这样做是有意义的。”

大家对这个郑重其事的开头莫名其妙,妈妈说:“非非,你想干什么就直说吧。”

邱素萍神秘地一笑:“我想索取一个来自远方的祝福。”

认真地看众人一眼,走到电话机旁,拿起话筒。她知道没人猜得出她想干什么,但一定充满好奇。她要做的是一件使她激动的事,她深信,这件事的意义甚至还在这个生日晚会之上,但是当然,这件事带有很大的风险,万一做不好,整个生日晚会便会笼罩在最悲凉的气氛中,于一个刚刚踏入十六岁年龄组的少女而言,这就够令人不快的了。所以做这件事,需要一个敢异想天开的脑袋,需要一份充盈的自们,需要胆识,需要爱心,这些她都有,所以一时冲动她就决心这么做了。而且当然是要在这样一天。非做不可!万一失败呢,不,不会失败,怎么会不成功呢,一个象她这样的少女,难道还会不成功?决不会。是那意外的晚雨排除了她一切顾虑,在这样的雨中,她与失败无缘!

她的手指飞快地弹出一串数字,象在敲天一个关闭已久的密码锁,这是一个直通心灵的密码,也许没有几个人能明白它的意义,可至少她知道,至少父母知道,至少……迟早会有更多的人知道。

她要给一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打电话。

说熟悉,因为她熟知那女人的一切,爸爸把一切告诉了她和妈妈,与其说是因为信任,不如说是因为他无法一个独担这份情怀,那当然该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否则爸爸的负疚不会这么沉得,也不必这么持久,而在邱素萍的心中,那女人牢牢地占着一个重要的位置,她那清丽的形象成了她梦中的一个内容,她爱这个女人,她想念她,她想投入她的怀抱,朝好耍娇卖宠,听她软言呵护,与她互吐心曲,自从好居爸爸的叙述中懂得了她的悲苦辛酸,从爸爸珍藏的相集中见到了她的微笑,她就相信她们迟早会有相见的一天,那一天也一定是她生平中最难忘的一天,她们见面的情景一次一次在她脑里预演,那种甜蜜的相会使她兴奋莫名。可她们确实又是陌生的,她难得见她一面,所有的想象和梦幻都是那样飘缈不实,那个女人啊,你知道吗?爸爸想见你,想对你致歉,想疏散你的痛苦,想让你了解他的苦衷,想要再次沟通你们之间的心灵,想把你肩上沉重的担子分一半给他自已,想把这几十年来要命的追悔一一交给实实在在的行动,想让他自己不再备受心灵的折磨,想让你不再被恶俗逼得无处容身,想点亮你原该发光的生命之火,想为你清扫面前丛生的荆棘和遍地的污泥,想给你一个哭泣的肩膀,想得到你一个温暖的微笑,想送你一根赶路的竹杖,想扶你走出重重的沼泽,想为你献上一束鲜花,想得到你斟出的一杯美酒……世俗的力量从不肯停止对精英的摧残,你和爸爸都是一样,你们本该彼此交换痛苦哀愁与快乐,却只是在咫尺间各自哀鸣,爸爸还有妈妈陪他一哭,你呢,你靠谁?你本该是爸爸的红颜知已,却坚决地抛下了这本该是世间最美好的感情,把自己的生命,完全交给一个不懂珍惜你的人──你的爱人,不,中国人太虚伪了,把配偶称作爱人,其实有多少个人真正与自己所爱的人三餐一宿地过日子的,还不如老老实实还给他最恰当的称呼──“老公,”俗不可耐而又恰如其分:一个和你生儿育女的雄性的人,爸爸还说伤害了他,糊涂的爸爸啊,这算什么伤害呢,爸爸也不过是个人,而且那时正年轻,有热血,有激情,有傲气,有孤愤,更有一腔无法压制的情怀,他当然会犯点错,可是那能算是伤害吗?那不过是至性至情的人的一种发泄罢了,爸爸不是被贬下凡间的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他为自己的感情偶尔冲动一下,那也算是伤害吗?即使是伤害,有十几年的忏悔,难道还不该原谅吗?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原谅他,不,你肯的,你一定肯,你理解爸爸,你只是在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你只是少了一个可以为你导通心灵桥梁的人,你怎么受得呢,为了一个人人都可能犯的错,却十几年不与挚友见面,让这美好的友情支离破碎,让心灵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心灵,现在有人来了,那就是我啊,我来为你搭桥,何况我们已经见过面了,虽然只是一明一暗,我知道你,而你不知道我,可是你也喜欢我,是的,我知道,我清楚,我相信,没有实实在在的理由,只是一种来自心灵的默契。有了这种默契,一道人为的鸿沟算得了什么?

电话通了,邱素萍忽地紧张起来,不,不能紧张,无需紧张,她告诉自己。

雨声越来越大,众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电话里传来了人声:“找谁?”

邱素萍呼了一口气,声音有点异样,说:“你是苍林初中?”

“找谁?”

“请问你们那边下雨吗?”

“不下,你到底找谁?”答话的人不大有耐性。

“麻烦你去找黄琪老师,我是她的学生,谢谢。”

那人叫她等等,邱素萍回过头来,向爸爸妈妈各看一眼,看到了她意想中的反应:愕然、紧张。怪的是张强也紧张,难道他也知道什么了?

爸爸的点着急地说:“非非,你……你不能打扰人家黄老师,她工作忙。”

“现在是周末。”邱素萍轻松地提醒他。

“非非──”爸爸变得严厉起来。

迟了迟了,现在才严厉,可以说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环境中的错误态度。邱素萍微笑但固执,不理会爸爸。

妈妈也说:“非非,你别任性,你应该懂事点。”

这一瞬间,邱素萍也有些迟疑,毕竟这是十几年的宿怨,如果能够在一次简单的会话中解决一切,还会有十几年漫长的忏悔吗?还会有一回回的投石问路却无功而返吗?

那是因为没有天使,今天却有她,今天是她的生日,今天下着一场晚雨,今天不一样,邱素萍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勇气,决心谁的话也不听,扭过头去。

黄老师总算到了,喘息未定地问:“我是黄琪,谁找我?”

邱素萍尽量压抑着自己的激动,说:“黄老师,你认得我的声音吗?”

黄琪连说了几个名字,都不是,邱素萍有些失望,说:“你忘了,我们上周刚见过面,在师范的琴房。”

“是你。”很意外的口气。

“黄老师,对不起,我上次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现在我想告诉你。”

“这──你说吧!”

“我是邱素萍,是文毕恭的女儿非非。”邱素萍尽量把话说得轻些,淡些,但拿话筒的手却禁不住一阵颤抖,眼角一撇,爸爸妈妈靠到了一起,显然有些紧张。

“非非,你真是非非。”黄老师也有些激动,“非非,你好。”

“黄老师,你好。”不出所料,邱素萍看到了成功的大门,她的声音不禁开始发抖:“黄老师,我现在是在家里给你打电话,张强也在这里,黄老师,今天我们这里下着雨呢,很大的雨,你听到雨声了吗?还打雷,听说你们那里不下是吗?黄老师,我们家现在来了很多人呢……”邱素萍似乎想要一口气把黄老师喊够,可是一下子想不到合适的话,就语无伦次地随口便说,废话连篇,反正她只是想跟黄老师说话,什么都无所谓,反正又不是演讲,她一口气讲了大串,才找到要说的话的题:“黄老师,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你猜嘛。”

“我想一下,哦,记起来了,今天,是不是,是你的生日吧?”

“黄老师,你记得?”邱素萍喜出望外,话筒也没捂,返过头向大家汇报:“黄老师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说了后泪水不知怎的突然涌了出来,爸爸妈妈也意外地相看一眼,都是喜形于色。

“非非,我祝你生日快乐,当然了,其他日子比生日更快乐。”

“谢谢!”邱素萍快活地回过头来对大家说:“黄老师说祝我生日快乐,还祝我其他日子比生日更快乐,她的祝福真好,一年只有一个生日,其他日子当然比生日多得多,那快乐不是充满每一天了吗?”她怕众人听不到这句祝福的妙处,赶紧加上解释,兴奋得脸上发光。

“爸爸妈妈都在吗?替我向他们问好,特别是问候妈妈,因为他有你这样的一个可爱的天使,也因为今天是你的母难日。”

“谢谢你,谢谢你。”邱素萍激动得几乎失声,她本来只是一个小小的愿望,没敢有任何奢求,想不到黄老师给的甚至比想象中的还要多,她激动之余,竟忘了向大家汇报。

“非非,我真高兴能给你带来快乐,也希望能和你多聊聊,可惜我家现在有客人在等着,我得赶回去,再见,你吗?”

“黄老师,我爸爸也在这,你们老同学为什么不说两句话?”

“下次吧,有空再聊。”

“不,耽误不了多少时间的,黄老师,你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邱素萍把这个理由端出来了。

“这……”

“黄老师──”邱素萍开始耍娇了。

“那好吧,我和他说两句话。”黄老师显然招架不住这么温柔的固执。

邱素萍大喜,捂住话筒说:“爸,黄老师请你说话。”

爸爸激动地走过来,拿过话筒,返过身去,手有些发抖,又回头看看邱素萍母女,对着话筒说:“是我,黄……你,你和安默,都好吗?以前的事,我很内疚,不,你听我说……是,是……”声音明显的激动,但欲说还休,邱素萍听他说得吞吞吐吐,心里很急,恨不得过去帮他说,一扭头,却见妈妈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她,便耸耸肩,不好意思地笑笑,耳朵里却留神听爸爸的话:“……是啊,几十年了,你不也一样,都沙哑了,差点认不出来……不不,我真的感到……我,我希望……好吧,如果你来市里,是否能惠顾,非非很喜欢你的,上周回来,一整天都在念着你,哦,是,那就不打扰了,再见。”放下话筒。

邱素萍说:“爸,黄老师和你说什么?”

爸爸朝她一笑,说:“你呀,真顽皮。”邱素萍得意地笑,又对妈妈说到黄老师问候她的事,妈妈显然也很意外,说:“谢谢她,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邱素萍说:“反正我已经谢过了。”又问她的那些同学:“你们说,那个黄老师怎么样?”大家顺着她的心意赞了几句,邱素萍甚是高兴,说:“你们知道她是谁吗?她就是我爸爸的同学,我师父的妈妈。”指指张强,原来刚才有个同学问她《师父轶事》里的人是不是实有其人,邱素萍就告诉他们隔壁正和爸爸说话的张强就是,那些人纷纷露出失望的情绪,一个女生说:“张强是这样子的吗?我还以为他很英俊,很潇洒的呢。”一个男生说:“看他闷声不响的,不象你写的那样能言善辩,倒有些土里土气。”邱素萍一面替张强辩解,一面为张强没长得英俊些不满,这也罢了,他又没表现出平时的三尺长喙为她挣面子,好生令她失望。她心里不快,便说:“你们别看他这时老实,不老实的时候,你们几个人合起来都说不过他。”那些人口里没异议,流露出来的表情却都是不相信。邱素萍心里清楚,可是还是耐心地张强能在适当时候表现出他的正常水平来,谁知张强至今未见有什么亮点出现,她终于忍不住了,便直接出面亮他一亮,盼望张强能及时回升状态,说上几句妙语。不想张强只是点头,节目主持人似的,虽然优雅,但不是邱素萍所需,邱素萍极不满意,忽然想起一事,对爸爸说:“爸,张强对你的《这雨》评价很高呢,还为此写了首七律,七律是古何诗中最难写的了,格律那么严,他灵感一来就写出来了。”

故意不看她的同学,免得被他们看出她的用意。

这倒是爸爸没想到的,惊喜地说:“是吗,阿强,这是真的?”

张强不好意思地说:“是……”更老实了,邱素萍有些不满,幸好她的目的已经初步达到,大家一齐把目光对准张强。爸爸说:“怎么写背给我听听可以吗?”

“这……”

“我来背。”邱素萍急忙说,接着便背了出来,她说一句,爸爸点一下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其他人也露出惊喜之色,邱素萍才略觉安慰,爸爸咀嚼片刻,说:“阿强,想不到你的古诗还真有功底,这首诗格律严,对仗也工整,很有诗味,全诗扣着‘书中书外’四字,扣得很紧,你是什么时候写的?”邱素萍说:“前天,他刚看完你的《这雨》,刚好逢着下雨,就写了。”

“难得你有这份心肠,好,我就次你的韵就《这雨》和一首诗,非非,取笔来。”

邱素萍大喜,按爸爸的要求取来毛笔、宣纸,张强也高兴地在一边帮她的忙,大家的兴致便上来了,除了阿冕,全都围到文老师的身边,看他写什么,只见他醮足墨,一挥而就,邱素萍就在旁边念:“难得少年解我狂,书中试与说边茫。来时本带深深意,走后当余脉脉香。既已多情歌晚雨,何妨着意悟斜阳。喜知你有魂如雪,足慰平生洗愁肠。”一边念一边还提醒大家注意句的最后一个字是不是与张强的同样,正在解释,文老师已经写罢,笑一声道:“就事论事,不必求工。写得还不如阿强呢。”

大家正捧这诗,朱朝吾忽说:“老师,你把我的雅兴也招来了,非非,再拿纸来,我也次张强韵和一首,你说可以吧?”

邱素萍喜道:“有什么不可以?”马上拿一叠纸出来,说:“这回全部人写都行了。”

朱朝吾说:“其实我是不懂诗的,凑凑热闹,请勿见笑,先把这话交代明白,写不写由我,看不看由你们,笑不笑谁也不由。”一面挥毫便写:“也莫疾呆也莫狂,风霜历尽岂迷茫?”邱素萍嘴巴一撇,觉得这句不好,正要发表意见,爸爸却说:“果然是朱朝吾,起句就够洒脱。”邱素萍说:“有什么好,故作姿态罢了。”

朱朝吾笑笑又写:“当时不负一层意今日何来两支香。”写了,且笔指指邱素萍母女俩,说:“这就叫两支香。”众人又笑起来,邱素萍跺着脚道:“死朱朝吾,专门开我和妈妈的玩笑。阿冕姐,这种人还理他干什么,吹了他算了。”抬头看到阿冕坐在沙发上不语,似乎没听到这话,心中有点不安,一时也不甚在意,低头再看时,朱朝吾的诗已经写完,后两句是:“人尽多情歌晚雨,我独含笑慰斜阳。此生唯愿魂如雪,何心伤春说断肠。”

爸爸在一旁说他洒脱,能看得破,邱素萍说:“看破有什么好,要介乎看破与不看破之间,没有七情六欲,何必还活?”

朱朝吾说:“非非,我的意思是说,该放过的就放过,不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不是说要做到心如止水,没点感情。”

“你看,也莫痴呆也莫狂,一派教训人的口气,难道怀念过去的人就是痴呆就是狂?”不是不是,完全不是。“

“你看,又是非也非也,你爸爸真有先见之明,定了这样准确传神的小名给你。”大家皆笑。

“你说得不对,当然要非也非也。”邱素萍挑衅地说。

“你们看,活脱脱一个包不同,知道包不同吧?金庸小说中的一个人物。”朱朝吾无可奈何。

“我跟包不同不同,他是遇事必非也非也,我是不对的才非也非也。”邱素萍倒没跟他抬杠到底,对大家说:“喂,你们还有没有谁要作诗的?”大家纷纷说没这能耐。朱朝吾说:“那你自己呢?”

邱素萍正中下怀,原来她已经*磨好了几句诗,只是没人叫她,她不好意思主动写出来,只好用话挑众人,不过她还觉得有必要再忸怩一下,就故作有点为难地说:“我……我……”看看大家,那几个少男少女哪知是计,不免起哄开来,说:“对,邱素萍,你是女秀才,又是今晚的主角,一定要写一首。”嘻嘻哈哈,以掌声催逼。邱素萍拧起小辫子,笑着不语。

爸爸看出了端倪,说:“非非,你就写吧。”

邱素萍便笑嘻嘻地拿过笔,引起大家更热烈的掌声,邱素萍说:“我的毛笔字很差,你们别笑我。”笑着写下第一联,写完了看着朱朝吾抿着嘴笑。大家看时,那字虽然写得歪斜,倒也认得,都明白了她笑的原因,原来写的是:“非是痴呆非是狂,情深焉得不迷茫。”分明跟朱朝吾刚才的诗抬杠的意思。朱朝吾更道:“好厉害呀,就这么两句,招牌也亮出来了,把非非两字都给嵌进去了。”大家一看果然如此,轰然大笑。

邱素萍又写第二联:“两颗心有重重意,一页书留片片香。”大家啧啧连声,反正今天是她的生日,她又不是闻过则喜的人,朱朝吾称她这话别出机抒,最后两联写的是:“人世元为多来晚雨,苍天本自有斜阳。当时只应心如雪,那可与诉衷肠。”写完了,在众人的恭维声中起来,问谁还写,问妈妈,妈妈说没有诗肠,问阿冕,阿冕坐在沙发上满愁容。邱素萍放下笔去问她哪里不舒服,阿冕说:“没什么,继续吧。”邱素萍安慰两句,见爸爸在那边挥笔又写,便走过去,原来是把张强的诗写出来,又把她的诗重抄一遍,四首诗列在一起,乐呵呵地说真象大观园中的场面。

大家围在一起,少不得又是恭维今晚的女主角,邱素萍虽然得意,但觉得还不能完全满足,因为这样一来,她想亮亮张强的设想未能实现。她想了想,忽然想起张强的生日祝福还打着欠条便得了主意,说:“张强,你刚才还没送我生日祝福呢,不过我也不用你送了,你送我一支歌。”又对少男少女们说:“知道吗,他是本市十大歌手之一。”

少男少女们无不更加惊奇,其中一个女生,是追星族中的狂热分子,对本市乐坛也给予很大的关注,打量了张强一下,终于认出来了,就向大家证实,少男少女们便热烈鼓掌,朱朝吾、文老师见状便退到一边,任他们闹。

张强推辞说不行,记不住歌词。邱素萍说:“你记不住别人的,自己写的应该记得住吧?你自己作词作曲的那首《花为谁妍》,总不至于忘了吧?”说了漫不经心地看看大家,果然他们一个个吃惊不小。

张强说:“生日晚会上唱这首歌,未免太伤感了吧。”

邱素萍蛮不讲理地说:“今天我是主角,我说了算,我就是想听听伤感的歌,再说,老是祝福,也会腻味的。我来钢琴伴奏。”立刻打开钢琴盖,又打开音响,插上话筒,把话筒交给张强,张强迟疑着看文老师、文师母、还是接过了话筒。少男少女们又是一阵鼓掌。

邱素萍弄了几句音阶琶音,便编出一段前奏来,这支歌她虽然没弹过多少遍,但困为有种特别的情感,而且这回是在父母面前,在她自己的生日里弹,更加卖力,全身心都投到了音乐里,几句前奏便为整曲铺垫出了忧郁凄美的意境,顷刻之间,就把快乐的气氛压了下去。就在她的乐曲声中,人们很快就从快乐的顶峰掉入了悲凉的低谷。也许是因为是雨夜,那失重的感觉,竟然说来便来了!

这时,雷声早已沉没,雨声依旧在哗哗地铺满整个天籁。琴声则轻轻地在雨声深处慢慢浮出,大自然与人在不经意中共同奏出一曲忧郁的旋律。天籁与人籁浑然一体,将一切给扰排出天地外,琴声向雨漫,雨声向琴声潜。默契中共同编织出一个忧伤的故事,一种寥落的心情。

张强尽力使自己被琴声感染,他知道必须尽力演绎这首歌,把它唱好,这是邱素萍所希望的,邱素萍显然不满意他在这样的场合中作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把他从内声部中亮出来,成为主旋律,她的心情他懂,作为邱素萍的师父,岂能老土,得有派头,这关系到她的面子问题,他不能让她失望,所以他在邱素萍弹前奏时,也孕育出了一番感伤的心情。他尽量张开自己的想象:一场晚雨中的脉脉温情,一抹斜阳下的凄凄的诀绝,两注凄凄的男儿泪,一段切切的儿女情,一个天荒地老的妄想,一根支离破碎的愁肠……

“只希望昨夜那一场雨,是一生中最苦的记忆/谁的容颜凋落在冷风凄雨里/只希望今日这一首歌唱的是你我最后的别离/谁的泪水洒落在荒草天涯里。”

钢琴声的点滴零落忽地一变,一串激越的快速琶音闷雷般辗过众人的心头。

“那如花的容是否曾为我妍那苦苦的守侯难道早已过期。/你的美丽不要再渗入我的记忆,我的残梦容不得你再扑朔迷离。”

──连邱素萍都感到张强太投入了,他无望的嘶喊简直催人泪下。

邱素萍的钢琴声又补了上去,将曲中省略的压抑了的感情大把大把地铺开,一急奏,如同暴雨摧花,狂到极处,空地转急为慢,慢得猝不及防,无理而怪异,带出一片萧然意象,一种欲说还休的情怀。

“那一场雨那一首诗那一个我那一个你/那一段过期的美丽何苦追忆何必再提。”

这已经近乎麻醉中的自呓了,象一场暴风雨后,草折花谢,只有几张叶子带着泪在风中瑟瑟发抖。

邱素萍的前奏又轻烟般浮出,众人的心不知怎的,刚刚松一松,又收紧了。

阿冕陡地站起来,抓住伞颤声道:“伯父,伯母,我要走了。”琴声急止,邱素萍和张强都回过头来,只见阿冕泪流满面,邱素萍慌忙说:“阿冕姐,你怎么了?”

朱朝吾说:“阿冕,你的诗人气质真够浓啊,居然就感动成了这样子。”邱瑞然也走过来,问她怎么回事,阿冕不答,只说:“对不起,我要走了。”

“是不是因为朱朝吾?”邱瑞然看看她,又看看朱朝吾:“刚才我就看出你心情不好,有什么事,别憋在心里。”

阿冕咬着牙说:“伯母你别问了,我走……”把头扭过一边。

邱素萍跳过来,说:“阿冕姐,你有什么伤心事,是不是真的是朱朝吾,朱朝吾,你说,是不是你,你说你说。”

朱朝吾说:“今晚她一个字都没跟我说过,我从何得罪起?况且我有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我一时也想不起来。”

“真的吗?”邱瑞然说,“你好好想想,要是有,就快些陪罪,外面的雨这么大,又黑天黑地,一个姑娘怎么能走?”

朱朝吾说:“我真的没有的嘛,阿冕,是不是你动了雅兴,要到雨中寻找浪漫,那我倒可以奉陪。”

阿冕说:“是,你是汉有得罪我,是啊,你会得罪谁,你心地善良,胸怀宽广,不记前过,天生菩萨心肠,你会得罪谁?伯母,别拦我,我说要走,一定要走的。”

邱素萍脸都急白了,捶朱朝吾说:“是你就是你,你怎么回事,你说你说。”

文老师也说:“朝吾,是怎么回事?”

朱朝吾脸色变了变,楞着竟回答不出来。阿冕却已打开门,邱瑞然不好拉扯她,哪里拦得住,阿冕抹着眼泪低头走了出去。邱素萍追到门口叫“阿冕姐”,没人回答,又往楼下跑,差点摔跤,到楼下时,阿冕早已上车冲入了雨中。邱素萍见雨大,只好停下来,用手拍着墙壁流泪。忽然楼梯声起,朱朝吾也披一件雨衣到了楼下,说:“非非,你别激动,阿冕不会不事的,我现在就去追她……对不起,回去吧。”

邱素萍说:“滚开,你为什么得罪阿冕姐?”

朱朝吾叹了口气,不知怎么说的样子,忽然楼梯声又起,邱瑞然也走下来,听说阿冕真的走了,忙催朱朝吾去追,朱朝吾看了邱素萍一下,骑车冲入了雨中。

回一到厅上,邱素萍坐下又站起,眼泪还在脸上挂,更无一点优雅,她知道朱朝吾和阿冕都不是闹小别扭的人,一个晚上阿冕不快活,她也看出来了,可是信了她的话,以为真的排练累的,要是知道她一直在伤心,就不让张强唱那首歌触动她的心事了。偏偏张强唱得那么动情。邱素萍一念及此,便老羞成怒地看向张强,觉得他也是罪魁之一,见他还楞着拿住话筒不放,便道:“拿话筒干什么,还想唱下去吗?滚一边去!”

仿佛是张强以话筒为机关枪赶跑了阿冕。

张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挨骂。一时面红耳赤,放好话筒走到一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文老师朝他笑笑,叫他坐,他仍是木然而立,没有听到似的,文老师摇头看邱素萍。

邱素萍知道自己又错了,咬着嘴唇,却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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