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文集 - xp1024.com
《胡适文集》


差不多先生传

你知道中国最有名的人是谁?

提起此人,人人皆晓,处处闻名。他姓差,名不多,是各省各县各村人氏。你

一定见过他,一定听过别人谈起他。差不多先生的名字天天挂在大家的口头,因为

他是中国全国人的代表。

差不多先生的相貌和你和我都差不多。他有一双眼睛,但看的不很清楚;有两

只耳朵,但听的不很分明;有鼻子和嘴,但他对于气味和口味都不很讲究。他的脑

子也不小,但他的记性却不很精明,他的思想也不很细密。

他常常说:“凡事只要差不多,就好了。何必太精明呢?”

他小的时候,他妈叫他去买红糖,他买了白糖回来。他妈骂他,他摇摇头说:

“红糖白糖不是差不多吗?”

他在学堂的时候,先生问他:“直隶省的西边是哪一省?”

他说是陕西。先生说,“错了。是山西,不是陕西。”他说:“陕西同山西,

不是差不多吗?”

后来他在一个钱铺里做伙计;他也会写,也会算,只是总不会精细。十字常常

写成千字,千字常常写成十字。掌柜的生气了,常常骂他。他只是笑嘻嘻地赔小心

道:“千字比十字只多一小撇,不是差不多吗?”

有一天,他为了一件要紧的事,要搭火车到上海去。他从从容容地走到火车站,

迟了两分钟,火车已开走了。他白瞪着眼,望着远远的火车上的煤烟,摇摇头道:

“只好明天再走了,今天走同明天走,也还差不多。可是火车公司未免太认真了。

八点三十分开,同八点三十二分开,不是差不多吗?”

他一面说,一面慢慢地走回家,心里总不明白为什么火车不肯等他两分钟。

有一天,他忽然得了急病,赶快叫家人去请东街的汪医生。那家人急急忙忙地

跑去,一时寻不着东街的汪大夫,却把西街牛医王大夫请来了。差不多先生病在床

上,知道寻错了人;但病急了,身上痛苦,心里焦急,等不得了,心里想道:“好

在王大夫同汪大夫也差不多,让他试试看罢。”于是这位牛医王大夫走近床前,用

医牛的法子给差不多先生治玻不上一点钟,差不多先生就一命呜呼了。

差不多先生差不多要死的时候,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道:“活人同死人也差…

…差……差不多,……凡事只要……差……差……不多……就……好了,……何…

…何……必……太……太认真呢?“他说完了这句格言,方才绝气了。

他死后,大家都很称赞差不多先生样样事情看得破,想得通;大家都说他一生

不肯认真,不肯算帐,不肯计较,真是一位有德行的人。于是大家给他取个死后的

法号,叫他做圆通大师。

他的名誉越传越远,越久越大。无数无数的人都学他的榜样。于是人人都成了

一个差不多先生。——然而中国从此就成为一个懒人国了。

我的母亲

每天天刚亮时,我母亲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从不知道她醒来坐了多

久了,她看我清醒了,便对我说昨天我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要我认错,

要我用功读书,有时侯她对我说父亲的种种好处,她说:“你总要踏上你老子的脚

步。我一生只晓得这一个完全的人,你要学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丢脸

聘书丑)她说到伤心处,往往掉下泪来,到天大明时,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

去上早学。学堂门上的锁匙放在先生家里;我先到学堂门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里

去敲门。先生家里有人把锁匙从门缝里递出来,我拿了跑回去,开了门,坐下念生

书,十天之中,总有八、九天我是第一个去开学堂门的。等到先生来了,我背了生

书,才回家吃早饭。

我母亲管束我最严,她是慈爱母兼任严父。但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骂我一句,

打我一下。我做错了事,她只对我一望,我看见了她的严厉眼光,便吓住了,犯的

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睡醒时才教训我。犯的事大,她等人静时,关了房门,

先责备我,然后行罚,或罚跪,或拧我的肉,无论息样重罚,总不许我哭出声音来,

她教训儿子不是借此出气叫别人听的。

有一个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饭,在门口玩,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背心,这时侯

我母亲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来叫我穿上。我不

肯穿,她说:“穿上吧,凉了。”我随口回答:“娘(凉)什么!老子都不老子呀。”

我刚说了这句话,一抬头,看见母样从家里走出,我赶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听见

这句轻薄的话了。晚上人静后,她罚我跪下,重重的责罚了一顿。她说:“你没了

老子,是多么得意的事!好用来说嘴!”她气的坐着发抖,也不许我上庆去睡。这

是我的严师,我的慈母。我母样待人最仁慈,最温和,从来没有一句伤人感情的话

;但她有时侯也很有刚气,不受一点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个无正业的浪人,

有一天在烟馆里发牢骚,说我母亲家中有事请某人帮忙,大概总有什么好处给他。

这句话传到了我母亲耳杂里,她气得大哭,请了几位本家来,把五叔喊来,她当面

质问他给了某人什么好处。直到五叔当众认错赔罪,她才罢休。我在我母亲的教训

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极大极深的影响。我十四岁(其实只有十二零二、三个月)

便离开她了,在这广漠的人海里独扑克混了二十多年,没有一个人管束过我。如果

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

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爱母。

名名教

中国是个没有宗教的国家,中国人是个不迷信宗教的民族。——这是近年来几

个学者的结论。有些人听了很洋洋得意,因为他们觉得不迷信宗教是一件光荣的事。

有些人听了要做愁眉苦脸,因为他们觉得一个民族没有宗教是要堕落的。

于今好了,得意的也不可太得意了,懊恼的也不必懊恼了。因为我们新发现中

国不是没有宗教的:我们中国有一个很伟大的宗教。

孔教早倒霉了,佛教早衰亡了,道教也早冷落了。然而我们却还有我们的宗教。

这个宗教是什么教呢?提起此教,大大有名,他就叫做“名教”。

名教信仰什么?信仰“名”。

名教崇拜什么?崇拜“名”。

名教的信条只有一条:“信仰名的万能。”

“名”是什么?这一问似乎要做点考据。《论语》里孔子说,“必也正名乎”,

郑玄注:正名,谓正书字也。古者曰名,今世曰字。

《仪礼》“聘礼”注:名,书文也。今谓之字。

《周礼》“大行人”下注:书名,书文字也。古曰名。

《周礼》“外史”下注:古曰名,今曰字。

《仪礼》“聘礼”的释文说:名,谓文字也。

总括起来,“名”即是文字,即是写的字。

“名教”便是崇拜写的文字的宗教;便是信仰写的字有神力,有魔力的宗教。

这个宗教,我们信仰了几千年,却不自觉我们有这样一 个伟大宗教。不自觉

的缘故正是因为这个宗教太伟大了,无往不在,无所不包,就如同空气一样,我们

日日夜夜在空气里生活,竟不觉得空气的存在了。

现在科学进步了,便有好事的科学家去分析空气是什么,便也有好事的学者去

分析这个伟大的名教。

民国十五年有位冯友兰先生发表一篇很精辟的《名教之分析》。冯先生指出

“名教”便是崇拜名词的宗教,是崇拜名词所代表的概念的宗教。

冯先生所分析的还只是上流社会和知识阶级所奉的“名教”,它的势力虽然也

很伟大,还算不得“名教”的最重部分。

这两年来,有位江绍原先生在他的“礼部”职司的范围内,发现了不少有趣味

的材料,陆续在《语丝》,《贡献》几种杂志上发表。他同他的朋友们收的材料是

细大不捐,雅俗无别的;所以他们的材料使我们渐渐明白我们中国民族崇奉的“名

教”是个什么样子。

究竟我们这个贵教是个什么样子呢?且听我慢慢道来。

先从一个小孩生下地说起。古时小孩生下地之后,要请一位专门术家来听小孩

的哭声,声中某律,然后取名字。现在的民间变简单了,只请一个算命的,排排八

字,看他缺少五行之中的那行。若缺水,便取个水旁的名字;若缺金,便取个金旁

的名字。若缺火又缺土的,我们徽州人便取个“灶”字。名字可以补气禀的缺陷。

小孩命若不好,便把他“寄名”在观音菩萨的座前,取个和尚式的“法名”,

便可以无灾无难了。

小孩若爱啼啼哭哭,睡不安宁,便写一张字帖,贴在行人小便的处所,上写着: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光。

文字的神力真不少。

小孩跌了一交,受了惊骇,那是骇掉了“魂”了,须得“叫魂”。魂怎么叫呢?

到那跌交的地方,撒把米,高叫小孩子的名字,一路叫回家,叫名便是叫魂了。

小孩渐渐长大了,在村学堂同人打架,打输了,心里恨不过,便拿一条柴炭,

在墙上写着诅咒他的仇人的标语:“王阿三热病打死。”他写了几遍,心上的气便

平了。

他的母亲也是这样。她受了隔壁王七嫂的气,便拿一把菜刀,在刀板上剁,一

面剁,一面喊“王七老婆”的名字,这便等于刮剁王七嫂了。

他的父亲也是“名教”的信徒。他受了王七哥的气,打又打他不过,只好破口

骂他,骂他的爹妈,骂他的妹子,骂他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便算出了气了。

据江绍原先生的考察,现在这一家人都大进步了。小孩在墙上会写“打倒阿毛”

了。

他妈也会喊“打倒周小妹”了。

他爸爸也会贴“打倒王庆来”了。

他家里人口不平安,有病的,有死的。这也有好法子。请个道士来,画几道符,

大门上贴一张,房门上贴一张,毛厕上也贴一张,病鬼便都跑掉了,再不敢进门了。

画符自然是“名教”的重要方法。

死了的人又怎么办呢?请一班和尚来,念几卷经,便可以超度死者了。念经自

然也是“名教”的重要方法。符是文字,经是文字,都有不可思议的神力。

死了人,要“点主”。把神主牌写好,把那“主”字上头的一点空着,请一位

乡绅来点主。把一只雄鸡头上的鸡冠切破,那位赵乡绅把朱笔蘸饱了鸡冠血,点上

“主”字。从此死者灵魂遂凭依在神主牌上了。

吊丧须用挽联,贺婚贺寿须用贺联;讲究的送幛子,更讲究的送祭文寿序。都

是文字,都是“名教”的一部分。

豆腐店的老板梦想发大财,也有法子。请村口王老师写副门联:“生意兴隆通

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这也可以过发财的瘾了。

赵乡绅也有他的梦想,所以他也写副门联:“总集福荫,备致嘉祥。”

王老师虽是不通,虽是下流,但他也得写一副门联:“文章华国,忠孝传家。”

豆腐店老板心里还不很满足,又去请王老师替他写一个大红春帖:“对我生财”,

贴在对面墙上,于是他的宝号就发财的样子十足了。

王老师去年的家运不大好,所以他今年元旦起来,拜了天地,洗净手,拿起笔

来,写个红帖子,“戊辰发笔,添丁进财。”他今年一定时运大来了。

父母祖先的名字是要避讳的。古时候,父名晋,儿子不得应进士考试。现在宽

的多了,但避讳的风俗还存在一般社会里。皇帝的名字现在不避讳了。但孙中山死

后,“中山”尽管可用作学校地方或货品的名称,“孙文”便很少人用了;忠实同

志都应该称他为“先总理”。

南京有一个大学,为了改校名,闹了好几次大风潮,有一次竟把校名牌子抬了

送到大学院去。

北京下来之后,名教的信徒又大忙了。北京已改做“北平”了;今天又有人提

议改南京做“中京”了。还有人郑重提议“故宫博物院”应该改作“废宫博物院”。

将来这样大改革的事业正多呢。

前不多时,南京的《京报附刊》的画报上有一张照片,标题是“军事委员会政

治训练部宣传处艺术科写标语之忙碌”。

图上是五六个中山装的青年忙着写标语;桌上,椅背上,地板上,满铺着写好

了的标语,有大字,有小字,有长句,有短句。

这不过是“写”的一部分工作;还有拟标语的,有讨论审定标语的,还有贴标

语的。

五月初济南事件发生以后,我时时往来淞沪铁路上,每一次四十分钟的旅行所

见的标语总在一千张以上;出标语的机关至少总在七八十个以上。有写着“枪毙田

中义一”的,有写着“活埋田中义一”的,有写着“杀尽矮贼”而把“矮贼”两字

倒转来写,如报纸上寻人广告倒写的“人”字一样。

“人”字倒写,人就会回来了:“矮贼”倒写,矮贼也就算打倒了。

现在我们中国已成了口号标语的世界。有人说,这是从苏俄学来的法子。这是

很冤枉的。我前年在莫斯科住了三天,就没有看见墙上有一张标语。标语是道地的

国货,是“名教”国家的祖传法宝。

试问墙上贴一张“打倒帝国主义”,同墙上贴一张“对我生财”或“抬头见喜”,

有什么分别?是不是一个师父传授的衣钵?

试问墙上贴一张“活埋田中义一”同小孩子贴一张“雷打王阿毛”,有什么分

别?是不是一个师父传授的法宝?

试问“打倒唐生智”“打倒汪精卫”,同王阿毛贴的“阿发黄病打死”,有什

么分别?

王阿毛尽够做老师了,何须远学莫斯科呢?

自然,在党国领袖的心目中,口号标语是一种宣传的方法,政治的武器。但在

中小学生的心里,在第九十九师十五 连第三排的政治部人员的心里,口号标语便

不过是一种出气泄愤的法子罢了。如果“打倒帝国主义”是标语,那么,第十区的

第七小学为什么不可贴“杀尽矮贼”的标语呢?如果“打倒汪精卫”是正当的标语,

那么“活埋田中义一”为什么不是正当的标语呢?

如果多贴几张“打倒汪精卫”可以有效果,那么,你何以见得多贴几张“活埋

田中义一”不会使田中义一打个寒噤呢?

故从历史考据的眼光看来,口号标语正是“名教”的正传嫡派。因为在绝大多

数人的心里,墙上贴一张“国民政府是为全民谋幸福的政府”正等于门上写一条

“姜太公在此”,有灵则两者都应该有灵,无效则两者同为废纸而已。

我们试问,为什么豆腐店的张老板要在对门墙上贴一张“对我生财”?岂不是

因为他天天对着那张纸可以过一点发财的瘾吗?为什么他元旦开门时嘴里要念“元

宝滚进来”?

岂不是因为他念这句话时心里感觉舒服吗?

要不然,只有另一个说法,只可说是盲从习俗,毫无意义。张老板的祖宗传下

来每年都贴一张“对我生财”,况且隔壁剃头店门口也贴了一张,所以他不能不照

办。

现在大多数喊口号,贴标语的,也不外这两种理由:一 是心理上的过瘾,一

是无意义的盲从。

少年人抱着一腔热沸的血,无处发泄,只好在墙上大书“打倒卖国贼”,或“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写完之后,那二尺见方的大字,那颜鲁公的书法,个个挺出

来,好生威武,他自己看着,血也不沸了,气也稍稍平了,心里觉得舒服的多,可

以坦然回去休息了。于是他的一腔义愤,不曾收敛回去,在他的行为上与人格上发

生有益的影响,却轻轻地发泄在墙头的标语上面了。

这样的发泄感情,比什么都容易,既痛快,又有面子,谁不爱做呢?一回生,

二回熟,便成了惯例了,于是“五一”“五三”“五四”“五七”“五九”“六三”

……都照样做去:放一天假,开个纪念会,贴无数标语,喊几句口号,就算做了纪

念了!

于是月月有纪念,周周做纪念周,墙上处处是标语,人人嘴上有的是口号。于

是老祖宗几千年相传的“名教”之道遂大行于今日,而中国遂成了一个“名教”的

国家。

我们试进一步,试问,为什么贴一张“雷打王阿毛”或“枪毙田中义一”可以

发泄我们的感情,可以出气泄愤呢?

这一问便问到“名教”的哲学上去了。这里面的奥妙无穷,我们现在只能指出

几个有趣味的要点。

第一,我们的古代老祖宗深信“名”就是魂,我们至今不知不觉地还逃不了这

种古老迷信的影响。“名就是魂”的迷信是世界人类在幼稚时代同有的。埃及人的

第八魂就是“名魂”。我们中国古今都有此迷信。《封神演义》上有个张桂芳能够

“呼名落马”;他只叫一声“黄飞虎还不下马,更待何时!”

黄飞虎就滚下五色神牛了。不幸张桂芳遇见了哪吒,喊来喊去,哪吒立在风火

轮上不滚下来,因为哪吒是莲花化身,没有魂的。《西游记》上有个银角大王,他

用一个红葫芦,叫一 声“孙行者”,孙行者答应一声,就被装进去了。后来孙行

者逃出来,又来挑战,改名叫“行者孙”,答应了一声,也就被装了进去!因为有

名就有魂了。民间“叫魂”,只是叫名字,因为叫名字就是叫魂了。因为如此,所

以小孩在墙上写“鬼捉王阿毛”,便相信鬼真能把阿毛的魂捉去。党部中人制定

“打倒汪精卫”的标语,虽未必相信“千夫所指,无病自死”;但那位贴“枪毙田

中”的小学生却难保不知不觉地相信他有咒死田中的功用。

第二,我们的古代老祖宗深信“名”(文字)有不可思议的神力,我们也免不

了这种迷信的影响。这也是幼稚民族的普通迷信,高等民族也往往不能免除。《西

游记》上如来佛写了“唵嘛呢叭迷吽”六 个字,便把孙猴子压住了一 千年。

观音菩萨念一个“唵”字咒语,便有诸神来见。他在孙行者手心写一个“迷”

字,就可以引红孩儿去受擒。小说上的神仙妖道作法,总得“口中念念有词”。一

切符咒,都是有神力的文字。现在有许多人真相信多贴几张“打倒军阀”的标语便

可以打倒张作霖了。他们若不信这种神力,何以不到前线去打仗,却到吴凇镇的公

共厕所墙上张贴“打倒张作霖”的标语呢?

第三,我们的古代圣贤也曾提倡一种“理智化”了的“名”的迷信,几千年来

深入人心,也是造成“名教”的一种大势力。卫君要请孔子去治国,孔老先生却先

要“正名”。

他恨极了当时的乱臣贼子,却又“手无斧柯,奈龟山何!”所以他只好做一部

《春秋》来褒贬他们:“一字之贬,严于斧钺;一字之褒,荣于华衮。”这种思想

便是古代所谓“名分”的观念。尹文子说:善名命善,恶名命恩。故善有善名,恶

有恶名。……今亲贤而疏不肖,赏善而罚恶。贤不肖,善恶之名宜在彼;亲疏赏罚

之称宜属我。……“名”宜属彼,“分”宜属我。我爱白而憎黑,韵商而舍徵,好

膻而恶焦,嗜甘而逆苦。白黑商徵,膻焦甘苦,彼之“名”也;爱憎韵舍,好恶嗜

逆,我之“分”也。定此名分,则万事不乱也。

“名”是表物性的,“分”是表我的态度的。善名便引起我爱敬的态度,恶名

便引起我厌恨的态度。这叫做“名分”的哲学。“名教”,“礼教”便建筑在这种

哲学的基础之上。一块石头,变作了贞节牌坊,便可以引无数青年妇女牺牲她们的

青春与生命去博礼教先生的一篇铭赞,或志书“列女”门里的一个名字。“贞节”

是“名”,羡慕而情愿牺牲,便是“分”。女子的脚裹小了,男子赞为“美”,诗

人说是“三寸金莲”,于是几万万的妇女便拚命裹小脚了。“美”与“金莲”是

“名”,羡慕而情愿吃苦牺牲,便是“分”。

现在人说小脚“不美”,又“不人道”,名变了,分也变了,于是小脚的女子

也得塞棉花,充天脚了。——现在的许多标语,大都有个褒贬的用意:宣传便是宣

传这褒贬的用意。说某人是“忠实同志”,便是教人“拥护”他。说某人是“军阀”,

“土豪劣绅”,“反动”,“反革命”,“老朽昏庸”,便是教人“打倒”他。故

“忠实同志”“总理信徒”的名,要引起“拥护”的分。“反动分子”的名,要引

起“打倒”的分。故今日墙上的无数“打倒”与“拥护”,其实都是要寓褒贬,定

名分。不幸标语用的太滥了,今天要打倒的,明天却又在拥护之列了;今天的忠实

同志,明天又变为反革命了。于是打倒不足为辱,而反革命有人竟以为荣。于是

“名教”失其作用,只成为墙上的符篆而已。

两千年前,有个九十岁的老头子对汉武帝说:“为治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

两千年后,我也要对现在的治国者说:治国不在口号标语,顾力行何如耳。一千多

年前,有个庞居士,临死时留下两句名言:但愿空诸所有。

慎勿实诸所无。

“实诸所无”,如“鬼”本是没有的,不幸古代的浑人造出“鬼”名,更造出

“无常鬼”,“大头鬼”,“吊死鬼”等等名,于是人的心里便像煞真有鬼了。我

们对于现在的治国者,也想说:但愿实诸所有。

慎勿实诸所无。

末了,我们也学时髦,编两句口号:打倒名教!

名教扫地,中国有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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