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闺 - xp1024.com
《红闺》


第001章 梦碎

初秋的阳光和煦温柔。

湖水潋滟,粼粼波光璀璨耀眼。岸边新移了几株丹桂,黄嫩的花朵开得层层叠叠,簇簇点缀在绿叶间,散发着一缕缕若有若无的清香。

宁静的午后,总是享受的时光。

卢家二小姐毓珠半倚着朱漆栏杆,面色恬静,唇角含笑,手里握着一把鱼食儿,时不时撒下些许,引得红鲤争相抢夺,热闹非凡。

她的心如同枝头的桂花,郁郁芬芳。

北征鞑靼的大军即将回京。

父亲卢景瀚临行前说过,此次征讨朝廷用兵二十余万,势在必得,稳操胜券。待父亲和三叔卢景洪立功归来,今上便会恢复卢家的爵位,而她的亲事……

毓珠脸上飞起一抹红霞。

眼前浮现出齐王赵礽丰神卓荦的姿仪。

齐王赵礽,今上的第三子,北征大军的最高统帅,全权负责征讨事宜。父亲和他关系匪浅,可算作忘年之交,彼此欣赏,彼此信任。

而她与赵礽,虽非青梅竹马,倒也是相识于幼年。

那时她不到七岁,又逢母亲病故,她与父亲心情悲痛,时常前往卢家田庄小住。赵礽当年也只是个没有王爵的少年皇子,因尊崇父亲精湛绝伦的骑术,隔三差五就来田庄邀父亲一同骑马。父亲性情洒脱,不顾妈妈们的劝解,也将她带出去顽过数回。蓝天绵云,绿野青山,意气风发的皇子,在她幼小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儿时不更事,她忘得也快,直到年初那个下雪日,她随长辈们外出拜年,坐在温暖馨香的车舆里,透过被风吹动的帘子,瞧见了已经年过弱冠的他。

就是那一眼,乱了芳心,搅了魂魄。

而她亦不曾想过,赵礽早在十六岁封王那一年,就向父亲许下承诺,齐王正妃的位置非她卢毓珠莫属。

眼光甚高的父亲,也瞧不上旁的公子哥,婉拒了不少对她有意的人家,一门心思认定了赵礽这个女婿。

一耽搁,转眼就过了及笄之年,家中的四妹妹惠珠都定了亲。

但愿一切都能顺顺利利,她虽然不着急,但是姑娘家的青春韶华哪里禁得住等待。

她可不想成为众人眼中嫁不出去的老女。

远处传来一串银铃般的欢笑。

这是三妹妹莹珠的笑声,不知她今日又邀请了哪家的小姐来做客。

只要别再来冷嘲热讽她配不上齐王就好。

哼!不就是嫉妒吗!

毓珠是个洒脱的性子,很快将姐妹间的小烦恼抛至脑后。她现在只想喝口清茶,然后继续悠然地喂鱼晒太阳。

只是绿芜这丫头倒杯茶也用得太久了吧。

毓珠抬头望了望,却惊见水面上多了一个影子,十分健壮魁梧,绝非瘦小的绿芜。正要回头一看,背上猛然袭来一股大力,生生将她推进了湖里。

是谁!

凉凉的湖水灌入口鼻,呛得毓珠生不如死,身子越动越下沉。朦胧慌乱的视线中,突然多出了几个人影,耳旁闹哄哄一片……

“大表哥!大表哥快把二姐姐救上来!”

莹珠刺耳的嗓音从天而降,瞬间惊醒了几近昏迷的毓珠,她感觉有一双手托着她的臀,带着她慢慢浮出水面——

毓珠大惊!

她猛然睁开眼!

大表哥魏斌的脸近在咫尺!

天哪!

她用力挣扎,试图推开魏斌,可魏斌却面露喜色,抓着她的腰肢死活不松手。毓珠哪里猜得到,魏斌费尽心思赖在卢府,等的可就是这个机会!

“放开我!快放开我!”

“小姐,小姐快醒醒!”

绿芜急得两眼通红,她已经数不清,这是小姐第几次被梦魇住了。自打前天小姐被表少爷从水里救了上来,小姐便一病不起,昏昏醒醒,一次次在睡梦中哭喊流泪,整个人生生消瘦了大半。

感受到绿芜的呼唤,毓珠慢慢睁开眼,回过了神。

又梦见前天发生的事了。

那一幕幕令人羞愤的情景,如同毒草一般缠绕在她心间,勒得她无法顺畅呼吸。

泪珠顺着脸颊滑落,瞬间染湿新换的花枕。

“三小姐您还是请回吧!”

“怎么,二姐姐身子不好,我还不能来看望?”

话音甫落,一阵浓烈的脂粉香远远飘来,呛得毓珠连声咳嗽。绿芜又气又急,欲出去拦住来人,却被毓珠摇头制止。

“罢了,她想来看我笑话,就叫她看个够吧。”

绿芜咬唇点头,暂时压下情绪,飞快地帮毓珠整理衣饰。

珠帘的碰撞声清晰响起,卢家三小姐莹珠的脚步轻快矫健,带着一点点欲盖弥彰的急促,迫不及待地来到二姐毓珠的榻前。

听说二姐病的不成人样了。

别说高高在上的齐王,只怕连大表哥都要心生嫌弃了。

想想就觉得痛快。

“二姐姐,妹妹来看你了!”

脆生生地喊出口,莹珠却被眼前之景怔住了。

碧色帐幔内,毓珠半倚着软枕,身姿纤弱如一抹刚出岫的轻云。清丽姣好的面庞,因适才剧烈的咳嗽,染上了一层久违的嫣色。樱唇微抿,孤意在眉,水眸明净清亮,如晴朗夜空中的星星,又似流光灿烂的明玉。颜色憔悴却不颓然,缎发垂落却不凌乱,除却难以遮住的病容外,毫无卧病之人枯槁的气息。

“妹妹有心了,坐吧。”

毓珠微微一笑,举止尽显端惠大方。

莹珠有些气馁。

她虽然也是嫡女,却终究不如毓珠正经。只因她的祖母,卢府现在的老太太魏氏,并非卢老太爷的元配。毓珠的祖母张氏,才是卢老太爷的元配夫人。

遂论起尊卑,张氏的嫡亲孙女毓珠,才是卢府地位最高的嫡女。

莹珠对此耿耿于怀已久。

不过,当前的赢家是她不是吗?

“坐就不必了,我可不想被姐姐过了病气。”

莹珠退了几步,举帕掩住口鼻,得意地笑道:“我是特意来劝二姐姐想开一点,早些将病养好,着眼于现实。祖母昨儿个已经说了,姐姐当众被大表哥从水里抱出来,除了嫁给大表哥别无选择,趁现在大表哥也乐意,姐姐还是别端着架子了,当心大表哥一旦没了耐性,姐姐这辈子就只能与青灯古佛相伴了!”

绿芜一听,愤然道:“三小姐使这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不怕遭天谴吗?”

莹珠见一个丫鬟也敢指摘她,伸手就要去拧绿芜耳朵,毓珠卯足劲儿怒喝一声,她这才不甘心地收回手,甩了甩绣帕,冷哼道:“姐姐卧病在榻,也别忘了管教下人,饭是可以乱吃,有些话可不能乱讲!”说罢扬长而去。

“小姐……”绿芜扑跪在榻前,泪流满面,“小姐,您先别伤心,等老爷回来了,齐王爷看在老爷的面上……”

“齐王是皇子,将来还可能是……”

毓珠停一停,双眸黯淡无光,面白如残雪,“我只希望这件事不要影响父亲和齐王的情谊,就心满意足了……”

说毕,泪珠生生又落了下来。

绿芜心疼不已,扶毓珠躺下,正要放下幔帐,却见奶娘苏氏和丫鬟绿蕊匆忙进来,脸色惊慌而又焦虑。

“小姐,老爷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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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2章 殒命

“什么?”

毓珠只觉脑袋一炸,耳边嗡嗡乱响。

不是说稳操胜券吗?

苏妈妈已拿起一件杏色褙子,手忙脚乱地给毓珠穿上,“外头都在传北征军吃了大败仗,损失兵力十余万……还说……还说是因老爷被俘后变节叛国,泄露了作战机密……”

毓珠惊得双眼大睁,猛地直起腰身,“爹爹被俘?变节叛国?这消息是打哪儿传出来的?”

苏妈妈焦灼摇头,“小姐还是快去老太太房里,几个太太听到消息后都过去了……”

父亲武艺高强,朝廷兵强马壮,怎么会被俘?

至于变节叛国,那更是不可能啊!

就在两年前,鞑靼大军南下,攻入西京行宫,掳走了今上。父亲率京营兵拼死截住鞑靼军,这才将今上毫发无损地带了回来!

如此忠心之人,怎么可能叛国?

一定是消息有误,一定是消息有误,爹爹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卢老太太的泰和堂前聚了不少丫鬟,皆是各房太太的贴身侍婢,见她们都被支了出来,一种不妙之感涌上毓珠心头。

“啊,三小姐您怎么跑出来了?”

泰和堂的管事范嬷嬷吃了一惊,忙示意丫鬟们进屋禀报,这让毓珠更加觉得蹊跷。

果然,待她被领进屋后,长辈们都沉默安静,停止了说话。

而扶着祖母的那男人,竟然是与父亲一同出征的三叔卢景洪!

三叔回来了。

那父亲呢?

毓珠只觉眼前一黑,体力有些不支,模糊的视线中,三叔卢景洪脸色复杂地走近,艰难地开口:“毓珠,三叔晓得你一时难以接受,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要坚强一些……而且皇上也说了,念在你父亲昔日的功劳上,不罪及亲属,齐王也会帮忙向皇上求情……你只管安心养病……”

或许是侄女的眼神太过锐利冰冷,卢景洪只觉一根刺卡在喉咙里,嗓音渐渐低迷,难以再继续说下去。

毓珠极力压制住汹涌而来的惊与怒,一字一顿地道:“父亲呢。”

卢老太太闻言,刚止住的泪水又簌簌落下,她一把将毓珠拉入怀中,悲痛欲绝,“毓姐儿,你父亲他……他已经被鞑靼人杀害了啊……”

毓珠身子一僵,仿佛有一巨大的石头,狠狠砸向了她的胸口。

“小姐!”

“毓姐儿!”

“快,快去请大夫!”

泰和堂乱作一团,哭声、脚步声交织一片,却分不清真真假假。

……

毓珠挣扎着坐起来。

苏妈妈默然垂泪,帮她穿上衣裳,系好兜头披风。

绿芜执着灯进来,低声道:“小姐,夜深了,奴婢查看过了,其他几房都熄灯了。”

毓珠虚弱地点头,扶着奶娘苏氏下了榻。

她要去西门见一个人。

就在她昏倒后不久,大房铺子上的一个掌柜媳妇递来消息,请她今晚务必移步西门。

万念俱灰的她,瞬时燃起了希望,就算爬也要爬去。

大房没有儿子,继母徐氏缠、绵病榻,姨娘姜氏也只会在小事上算计。

只有她了。

她必须坚强,她相信父亲还活着。

父亲一定正在某个地方,出于难言的苦衷,默默注视着她。

因绿芜身量娇小,毓珠便只带了她去西门,以免惹人注目。

几个叔伯毕竟不是父亲的同胞兄弟,祖母也并非父亲的生母,关键时候还是有必要防着他们。

尤其是三叔。

下了两天的雨,地上泥泞不堪,夜风凉意森森。毓珠紧裹披风,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猜想着来人的身份,猜想着事实的真相……

“二小姐。”

暗夜中响起一低沉的声音,借着月光,毓珠看清了来人,不由得低呼:“是,是李培吗?”

父亲总督京营三大营,李培是三千营的一个把总,与父亲相识十多年,关系深厚。幼时她随父亲出城遛马,李陪经常跟在父亲左右,虽然过了五六年,但样貌却没有太大的变化。

只是,眼前的李培,满面风霜,眼角斜着一道疤痕,似乎是新伤。

或许是因情势紧张,怕被人发现,李培有些语无伦次,“我捡要紧的说……二小姐如今是当不了齐王妃了,但难保齐王不会强迫您做他的如夫人……请二小姐务必要抗争反对,否则大人九泉之下也难安息!”

听得此言,毓珠如置身于冰窖,一股带着疼痛的寒意从头顶瞬间蔓延至脚底心。她双眸无神无彩,嘴唇乌青发紫,嗓音颤抖得厉害,“你是说……我父亲,父亲已经……”

“二小姐请节哀……但二小姐要记住,大人一生赤胆忠心,绝不是如他们所说,是被俘变节后才遭杀害……大人是在掩护您三叔撤退时,被鞑靼弓弩手乱箭射死……而您三叔不仅不救大人,还抢走了大人的战马……”

毓珠死死捂住口鼻,泪水哗哗而落,泣不成声。心口一抽一抽,像被数只利爪狠狠撕扯,恨与怒在胸腔肆意碰撞,疼痛波及四肢百骸。

李陪面色悲伤,却又无法安慰,只匆匆瞥了眼四下,最后交代道:“二小姐要小心您三叔,他为了爵位攀附齐王……”

“抓贼啊!府里进贼人了!”

忽然间,原本寂静的卢府声如鼎沸,房檐上突然多出几名弓弩手的身影。毓珠大惊失色,急忙命李培离开,怎知那弓弩手的箭“嗖”一声就射了过来,正中李培的后肩胛骨。

绿芜生怕他们误伤小姐,急忙挥手大喊:“住手啊!是二小姐啊!”

却听得一声凌厉的冷笑:“胡说八道!二姑娘在屋里睡得正好,怎么可能和贼人在一起,休想玷污我们姑娘的名声!赶紧给我拿下,叫贼人跑了仔细着你们的皮!”

这是三叔的声音!

毓珠后颈一凉,仿佛从重重树影中看见了三叔血红的双眼,狰狞如魔鬼,陌生得可怕。利箭从空中急速飞来,像一条吐着红信的毒蛇,倒映在她无限放大的瞳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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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不走撕心裂肺、你死我活的路线,女主认真生活、享受生活、不憋屈不玛丽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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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3章 重生

彤云密布,雪飞梨花,今冬第一场大雪仍未停歇。古老的京都笼罩在一片晶莹纯白之中,喧嚣与浮华归于沉寂,平添了几分宁静与祥和。

兴德坊的卢府正生火造饭,几处炊烟袅袅升起,与飘扬的雪花缠绕乱舞,成了大房姨娘姜氏眼中独特的景致。

姜姨娘年约二十七,容长脸儿,五官精致小巧,尽显娇娜。

只是她神色焦灼,柳眉微皱,朱唇轻动,不时踮脚张望,按捺不住心急。

玉照阁内绵绵无声,一点动静也没有。

婢女春杏搓一搓手,抱怨道:“二小姐每天都要睡这么久。”

姜姨娘斜睨了眼春杏,正要斥责,只见小丫头绿蕊疾步出来,歉然道:“叫姨娘久等了,快请进来,小姐方才被噩梦魇住了,可把奴婢们吓坏了。”

姜姨娘一听,心中微微一动,随绿蕊往内室去。

打起厚实的帘子,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很快融化了姜姨娘鬓边的落雪。

解下斗篷,姜姨娘才发觉地上躺着一滩温水,下人们垂首静立,屏气凝神。铺陈得锦绣舒适的热炕上,坐着一个模样秀丽的小姑娘,上穿百蝶穿花云锦小袄,下系鹅黄色丝绸裤子。唇红齿白,双腮柔嫩,白皙的小手紧握成拳,黑亮亮的眼珠子骨碌碌地打着转儿。

姜姨娘不敢出声,向奶娘苏妈妈投去询问的眼神。

苏妈妈摇一摇头。

毓珠丝毫未注意周遭的一切,她突然放松了身体,长长地舒了一气。

她是真的重生了。

两天两夜了,她始终以为在做梦,可那温热的手巾,淡淡的熏香,以及奶娘柔软的掌心,却是真真切切地告诉着她,这世间确有怪力乱神之事,将惨死在利箭下的她带回了少时。

毓珠鼻尖儿一酸,眼眶已然泛红,豆大的泪珠一滴滴滑落。

心潮翻涌,情绪万千。

可她这一哭,着实吓到了身边的人,姜姨娘看了眼苏妈妈,试着伸手去拉毓珠,柔声唤道:“毓姐儿——”

话音未落,只见毓珠倏然转首,含泪美眸迸射出一股森森寒意,与那檐下闪着寒光的冰锥有过之而无不及,骇得姜氏连退三步,如同遇见了鬼神。

这孩子,别是撞邪了。

姜姨娘脸色尴尬,夹着一丝惊恐,手足无措地望了望苏妈妈。

毓珠却已恢复常态,淡淡地道了句:“哦,姨娘来了。”

姜姨娘“嗳”一声,“丫头们说你做了噩梦,现在可缓过来了?要不要请大夫来瞧瞧?”

毓珠敷衍地应道:“我没事。”

她心头早已掀起狂风骇浪,仔细回忆着生前的一点一滴,力求理清一个完整的脉络出来。

她是有些迫不及待,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她和父亲卢景翰,究竟是从何时起,就被搁在了砧板上。

她不信三叔是临时起意,临时起意的人下手不可能那般利落、干脆、狠毒。

和她记忆中浪荡顽劣的三叔截然不同。

知人知面不知心,短暂的前世,她也算明白了一个道理。

“姑娘怎么频频皱眉,哪里不舒服,可要说出来。”

苏妈妈轻抚她的额头,袖中透出来一缕熟悉的香气,一下子就冲进了毓珠心里。

她不敢想象,当夜她死后,奶娘和那些丫鬟们……

毓珠闭一闭眼,暂时压下一腔恨意,紧紧抱着苏妈妈。

她此时只想感谢上苍的恩赐。

她也明白,重生之路未必比前世平坦如意。

但为了一切爱她和她爱的亲人,她势必以十二分的战斗姿态,昂首踏上这条崭新的未知路。

现在她十一岁,还有四年多的光景,足够她来扭转一切。

该清的账要清。

该报的仇要报。

以后都是她说了算。

……

见毓珠不停地打量自己,绿芜手上一僵,纳闷笑问:“小姐看什么呀?”

毓珠摇摇头,慢慢收了笑容,“你继续梳吧,我不看就是了。”

她就是激动,想把每个人看个够。

绿芜也不再追问,打开妆奁请毓珠挑选头饰,一旁的姜姨娘等得心焦,主动上前几步,开口道:“毓姐儿,先听姨娘说个事。”

毓珠这才意识到姜姨娘还在。

她点头道:“什么事?”

姜姨娘清一清嗓子,凑近道:“太太有喜了。”

太太?哪个太太?

毓珠怔了半会,方想起姜姨娘口中的太太是谁。

母亲王氏在她六岁时病故,父亲沉湎于丧妻之痛,两年后才在族人的催促下续弦再娶。当时父亲忙于公务,相看人家的事都交给了祖母和三婶四婶她们,最后和保定徐家订了亲,娶了徐家的三小姐。

徐家是书香门第,世世代代以读书为业,祖上也出过几榜进士,只是近年来家中男丁凋零,不免有些没落了。而这位徐三小姐,此前曾有过婚约,待婚期临近时,男方却患病离世,婚事便耽搁下来。待进卢家时,将近十八岁,也算是一个老女了。

京中待嫁的闺女那么多,不知祖母她们怎会相中徐氏,只依稀记得四婶有个哥哥也娶了徐家小姐,说徐家教女有方,徐家小姐个个礼教克娴,端庄柔顺。

父亲大概也没上心,一听对方性情品质俱佳,便点头同意了。

姜姨娘却有疑虑,她觉得徐氏命不好,把未婚夫给克死了,嫁到卢家绝非好事。

但她只是一个妾,哪里能左右大局,父亲为人又不拘小节,对这样的说法不以为然。

毓珠倒也没太在意,那时候她不到十岁,只要新来的主母好相处,她就没意见。

直到她撞见父亲亲自喂徐氏喝药。

徐氏那个药罐子,刚嫁进来就病了,扶风弱柳的,仿佛一根指头都能把她推倒。父亲怜惜不已,每日一下衙门,便径直去陪她,生怕她哪会儿就一命呜呼了。

被父亲冷落的毓珠,终于忍受不住,气冲冲地跑去了正房。

她一脚踢开帘子,看见娇弱的徐氏,枕着父亲魁梧的胸膛,一脸的幸福满足。

父亲则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持着调羹,轻柔地往她口中送药。

那样温柔的父亲,不该只是母亲和她才能拥有的吗?

还说思念亡妻,不愿续弦,父亲简直是个大骗子,他和那些戏文里的负心汉没什么两样!

从那以后,她对徐氏便没好脸色,仗着嫡长女的身份,处处挑徐氏的刺。而徐氏第一胎小产后,严重折损了身子,彻底成了病西施,一日比一日消瘦。

更别提还怀得上孩子了。

现在回想起这些往事,毓珠只觉滋味百般,有些堵得慌。

亲者痛仇者快,她以前是有多傻多糊涂。

父亲膝下无子,继母久卧病榻,这正是心怀不轨的叔叔婶婶们乐意见到的。

可惜她明白的太晚。

卢家现在虽无爵位,却是大姓范阳卢氏的一脉嫡枝,祖上也是才俊辈出,累世公卿,声望显赫。本朝开国之初,卢家家主卢达凭借赫赫战功,位列开国十二功勋之一,受封镇宁侯,烜赫一时。

然而,到了毓珠祖父卢裕这一代,因卢裕脾气暴烈,折辱言官,而被当时倡文偃武的英宗皇帝削去爵位。

直至父亲于“西京之变”中立下大功,今上当众表示要恢复卢家的爵位,不久四叔卢景泽又荣登甲科,为卢家再添荣光,卢家复爵是迟早的事。

父亲是卢家嫡长子,由祖父元配张氏所出,按照宗法制,父亲是最具资格的爵位继承人。

她从未想过叔叔们会觊觎父亲的爵位。

父亲决计也没想到。

生死之际,被三叔抢走战马的父亲,正浴血奋战的父亲,那一瞬间该是多么的震惊、绝望和悲痛!

李培当夜话未说完,她大概也能猜到一部分。

齐王赵礽是统帅,除了他无人有能力模糊事实、给父亲捏造罪名。

三叔卢景洪是知道内情的,并与赵礽之间存在利益勾结。

虽不知赵礽为何要陷害父亲,但可以确定三叔为了承爵做了帮凶。

的确,父亲当时尚无子嗣。

但并不意味着以后不会有。

唯有父亲不在了,爵位才能十拿九稳地落在三叔手中。

或将自个的儿子过继到大房袭爵;或买通卢氏宗族的长老,修改族谱,直接抹去祖父元配张氏的存在。

抢了父亲的生路还嫌不够,又与赵礽同流合污抹黑父亲的名誉。

既能得到镇宁侯的爵位,还取代父亲成了赵礽的座上之宾,从此攀上齐王飞黄腾达。

毓珠如何也无法想象,当年总爱给她买鸟雀的三叔,竟然会如此狠毒、包藏祸心这么多年。

长久以来,卢家几房和乐融融,兄弟间你帮我我帮你,几乎没有红过脸。

现今思来,一切表面的和谐,不过是因为利益冲突不够大罢了。

抑或是,戏演的太逼真?

“姑娘,姑娘……”

听见苏妈妈叫她,毓珠这才回过神,转身瞟了眼姜姨娘,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正房那边为何没动静?”

前世徐氏也是这时候怀的孕,但没过多久便小产了,之后再也没有怀上过。

姜姨娘面露嘲讽,回话道:“听说已经一个月了,太太真是个有福的,进门一年便有喜了,想当初姐姐进门三年才……”她觑一眼毓珠的脸色,又道:“毓姐儿,也不知她这胎是男是女,要是个儿子,今后你父亲的心思就全扑在她母子二人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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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4章 张扬

和记忆中一样,姜姨娘这话说的一字不差。

可她却不再是当年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无知少女。

毓珠正了正脸色,似笑非笑道:“姨娘,您比她早进门好几年,还不清楚父亲的为人,父亲怎么可能冷落我们呢。”

和预想中的完全不同,姜姨娘一时反应不过来,张着嘴哑口无言。

毓珠站起身,微笑道:“正好雪停了,姨娘陪我去瞧瞧太太吧。”

姜姨娘只得应是,为毓珠系上大红刻丝镶边翻毛斗篷,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太太只怕不欢迎咱们,回头老爷知道了,她若乱说一通……”

见毓珠脸色yīn沉,姜姨娘心下莫名一怵,不敢再说下去。

这种挑拨离间的话,她前世真的听够了。

毓珠来到大房正院。

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眼熟于心。母亲亲手栽植的红梅依然挺立,映衬着无瑕如玉的白雪,美得惊心动魄。

徐氏自打住进来,倒是并未改变过院中的景致。

庑廊前早有丫鬟瞧见毓珠一行人,惊讶地竟忘了上前行礼请安,呆愣愣地杵在原地。姜姨娘纤手一抬,尖声呵斥道:“还不快过来扶小姐进屋!”

毓珠唇角微翘。

姜姨娘在丫鬟们眼中,倒是比徐氏要有威信,一来她为人圆滑,进门早,根基稳;二来她是个聪明的,懂得如何借势,仗着当初得了母亲的眼,帮母亲管了几年家,就自抬身价,敢在徐氏的地盘,对徐氏的丫鬟呼来喝去。

当然,这其中,更离不开她的推波助澜。

她厌恶徐氏,自然会默许姜姨娘为难徐氏,而下人们对此心知肚明,也自然会去迎合姜姨娘,间接来讨好她。

徐氏一个娘家没落的病秧子,任谁也不会把前程堵在她身上。

毓珠心中一阵唏嘘。

前世可真是该防的没防,光顾着玩一些小心思,寻错了对手。

动静很快传进了内室。

出来的是徐氏的奶娘廖妈妈,她恭敬热络地行了礼,将毓珠和姜姨娘请进了东次间,又亲自奉上热茶,举止稳当极了。

毓珠瞧着满意,道了句:“廖妈妈客气,丫头们伺候着就行了,您是太太的奶娘,我可不敢使唤您。”

廖妈妈强笑道:“二小姐哪里的话,这茶可还合您的口味?”

毓珠沉吟道:“我若没记错,这是君山银针,不过此茶性寒,可别叫太太多饮。”

廖妈妈一惊,看来二小姐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她说怎么今个太阳打西边出来呢,原来二小姐是为了太太怀孕的事而来。

这消息也传得太快了,她明明嘱咐过丫头们暂时不要声张……

廖妈妈目光落在姜姨娘身上。

她心下叹气,早就跟太太提过,这正房的人需要清理,太太非不信。

天天在旁人眼皮底下过日子,太太这个主母当的可真是憋屈。

姜姨娘见廖妈妈看了眼自己,正要开口说话,只听珠帘攒动,大太太徐氏扶着丫鬟的手出现视线中。

论起来,徐氏比毓珠年长不到十岁,加之初入卢家,眸中总是夹着一丝拘谨和怯懦,毫无一房主母的气质与风范。但见她身姿清雅,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穿了件石青色镶边织锦袄,梳着十分简单的发式,鬓边簪了两颗珠花,斜插一支蝴蝶碧玺钗,倒是比姜姨娘还要朴素。

毓珠轻轻皱眉。

当初祖母她们看中了徐氏,可真是用心良苦。

徐氏见状,不知缘故,一颗心又揪了起来。

夫君陪同皇上巡查运河工程,家中事务无暇顾及,万一毓珠和姜姨娘又对她发难,她该如何是好,以前忍让总不会错,可现在怀了身子……

正忧虑着,却见毓珠站起身,向她规矩地行了一个礼。

姜姨娘跟着行礼,眼神不安分地瞟向徐氏的肚子。

“太太近日好像有些贪睡?”毓珠微笑着问,伸手扶徐氏坐下。

徐氏颇觉受宠若惊,忙拉着毓珠一同坐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神色欲言又止。

怀孕嗜睡,毓珠也有所耳闻。

廖妈妈就向徐氏笑道:“太太,您就直说了吧,二小姐和姨娘也都晓得了。”

左右二小姐已经知晓,再隐瞒也没有意义,反而显得她们行事鬼祟了。

徐氏微微惊讶,双颊一红,轻声道:“丫头们可真是嘴快。”她望着毓珠,解释道:“因怕大夫误诊,便暂时未声张,想着下午再另请一位大夫过来,以确保无误。”

毓珠颔首道:“太太的考虑不无道理。”说着想了想,吩咐道:“使人去一趟三房,就说大太太疑似有孕,麻烦三婶帮个忙,把太医院那位极善千金科的刘太医请过来。”

廖妈妈犹豫道:“会不会太过张扬了些。”

进门前她就听说了,卢家三房太太魏氏是老太太的嫡亲侄女,精明能干,持家有方。大房故太太王氏卧病那些年,都是三太太魏氏在主持卢府中馈,后来太太进了门,方方面面的事务尚不熟悉,明面上是太太在打理家务,实际上管家的还是三太太。卢家的情况她也并非不知,大房是正经的嫡长子,三房四房是继室嫡子,太太年纪轻,不明白其中的门道,她这个活了半辈子的人可是一清二楚。哪个豪门勋贵家里不是表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勾心斗角,一抓一大把见不得的人的事,更遑论卢家这几房还不是一胞兄弟。

所以,当大夫断出喜脉时,她除了意外和欢喜,更多的是担忧和惧怕。不仅要提防外面,还得顾虑二小姐的情绪,二小姐年纪尚幼,脾气骄纵,身边又有个姜姨娘挑拨,难保不会做出什么祸事来。

不过瞧着二小姐此时的态度,仿佛对太太怀孕一事并不抵触,还知道提醒太太不要喝性寒的茶。

到底是自家人,廖妈妈想着。

毓珠听了廖妈妈的顾虑,意有所指地说:“咱们大房的太太有喜,自然是一桩大事,关起门在家里,再如何张扬也不为过。而且我看,三婶恐怕早就晓得了,没准正在往这边来的路上呢。三婶人脉广,和太医院提点秦大人的夫人走得近,以前四婶怀四妹妹的时候,听说就是三婶从太医院请人来诊的脉呢。”

经毓珠一说,廖妈妈恍然大悟。

三太太魏氏管家四五年,人又世故老练的,哪里能不在大房安插人手,培植亲信。从故太太去世到新主母进门,足足有两年多时日,魏氏有大把机会在大房安兵置将。

魏氏肯定一早就得了消息。

既然如此,还不如把事情大张旗鼓地摆上台面,张扬有张扬的好处,免得她们在暗地里做些小动作,事后还可以拿不知情做挡箭牌。

捋顺了头绪,廖妈妈笑道:“奴婢马上去三房。”

两盏茶的功夫,外头传来三婶魏氏的笑声。

“我来迟了,这么重要的好消息,竟然现在才晓得。对了,午饭的菜式可要记得换,奶妈子也该准备物色了,院子里的积雪也快些清理干净,晚上各处角落也都点上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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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5章 找事

徐氏神色动容,低头对毓珠说:“你三婶果然是个细心的人。”

毓珠心下冷笑,扶着徐氏起身相迎。

廖妈妈打起帘子,几个丫鬟媳妇簇拥着三太太魏氏进来。徐氏就像看见了娘家人一样,先一步和她见了礼,别提多亲近了。

毓珠暗暗腹诽,这徐氏不仅性懦,更是单纯愚钝,任谁都能把她哄住。

她深感任重道远。

魏氏也热情地拉住徐氏的手,嗔怪道:“大嫂如今是有身子的人,还和我客气什么,快些坐下,叫丫头们捏捏腿脚。我已经使人去请刘太医了,不出小半个时辰就能到。”

毓珠上前请安,笑吟吟地接话道:“三婶婶广结善缘,别说是刘太医,就是专为娘娘们安胎的御医也请得来呢。”

魏氏呵呵笑道:“毓姐儿可别给三婶戴高帽,三婶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要说帮你母亲调理孕期的膳食,那我还算在行,别的可就有心无力,惭愧惭愧了。”

毓珠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即刻瞅着廖妈妈,调皮一笑,“廖妈妈还不快向三婶婶取经,三婶婶又有经验又细心,若三婶婶能帮着照料太太的胎,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听说三婶婶还会做药膳,略通医理呢。”

魏氏笑容微微一僵。

徐氏打圆场道:“毓姐儿,你三婶要打理家事,哪里忙得开,我也没那么娇贵,再说下个月你父亲就回来了。”

毓珠抿唇笑道:“太太忘了?二叔一家马上也要回京了,听说已经在路上了呢。二婶和大姐都可以帮忙主持家务,大姐又是待嫁之女,正好借此机会学着管家嘛。”

她语气一停,表情稍显严肃,“太太,您也知道,父亲年近四十,膝下只有我和五妹妹两个女儿。您今朝有喜,来日诞下的指不准就是我们卢家的宗孙,他可比您比我要贵重多了,这关系到我们卢家香火的延续,三婶婶您说是不是?”

连“宗孙”二字都抬出来了,三太太魏氏只能点头,心里却叫苦不迭。

毓姐儿可真是抛给了她一个难题。

一旦答应了,这徐氏和她的胎,就成了自个的责任,倘若有任何差池,她都难逃其责。

魏氏下意识地望向毓珠。

这丫头究竟在玩什么花样?

她不是憎恶徐氏吗?

毓珠见魏氏目光审视,也不急着躲闪,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带着一丝憨笑。

恰时门上来报,刘太医已经到了,众人扶着徐氏往炕上去,又拉上猩红色幔帐,方才请刘太医进来。

诊断结果无异,确确实实是喜脉。

徐氏欢喜难言,掩面而泣,众人争相道喜。

魏氏笑着带刘太医出去写方子。

毓珠向廖妈妈递了眼色,廖妈妈忙跟了上去。

碧云进屋取了银子来。

魏氏想问什么,却插不上嘴,只好默默地杵在一旁。

毓珠念及一事,补充道:“听说未出三个月,传出去有些不好,还请太医暂时不要声张,以免胎气有变。”说着又望了眼魏氏,笑道:“三婶婶应该明白的。”

魏氏强笑道:“确实如此。”

这是什么意思,好像万一哪天徐氏胎气不稳,就是她在外头乱说导致的?

写完了方子,交代了注意事项,廖妈妈亲自将刘太医送到二门。

半会,徐氏有孕的消息传遍卢府上下,卢老太太那边派范嬷嬷来了大房,四老爷和四太太不在府上,四小姐惠珠便遣了管事嬷嬷过来道贺。

徐氏满脸喜悦,不时低头抚摸尚未隆起的小腹。

毓珠努力回想着前世,她好像记得徐氏当时小产,是由于误食了寒凉食物。

误食。

这两个字的背后,不知又藏着多少猫腻。

现在她有所防备了,徐氏腹中的孩子一定得顺顺利利产下来。

热闹了一上午,徐氏开口留毓珠在正房吃午饭,毓珠一口答应,令徐氏又惊又喜,险些落泪。

要知道,毓珠只和她吃过两顿饭,还是看在夫君的面子上。

徐氏又忍不住低首看了眼小腹,想着盖是因自己怀孕的缘故,毓珠即便再讨厌她,也不会不喜欢未出生的弟弟妹妹。

抬头时,见姜姨娘正帮着安桌调椅,徐氏照常客气地说:“姐姐别忙了,叫丫头们来便是,老爷不在,咱们就坐着一块吃,不用拘礼。”

姜姨娘笑一笑,正要应是,却听毓珠道了句:“礼数不可废,凡事都要讲个规矩,何况是咱们这样的大家庭。”

徐氏面色一红。

廖妈妈却是听出来了,二小姐这是帮太太给姜姨娘立规矩呢。

姜姨娘毕竟老沉,一听这话,虽有些尴尬,却还是恭顺地说:“毓姐儿说的是,太太您不必客气,就让我伺候您吧。”

徐氏只好作罢,重新将注意力放在毓珠身上,想抓住机会努力改善关系。

这顿饭吃得并不太平。

毓珠先说碟子上有污渍,然后又说菜色不好,明显不新鲜,最终生气地推了碗筷,命廖妈妈把在厨房当差的全部叫了过来。

卢府原来只有卢老太太的泰和堂设了小厨房,因着徐氏体弱多病,在吃食上颇有讲究,卢老太太便特许大房开了小厨房,其余各房各院的饭食仍旧由大厨房统一供给。

徐氏对此感恩于心,并觉得小厨房的下人们一直尽心尽力,厨娘也是变着花样做饭菜,南方菜系北方菜系俱都擅长,从未叫她吃腻味过。

要说食材不新鲜,餐具不洁净,更是不可能的事。

徐氏委屈地看了眼廖妈妈。

因毓珠留下来吃饭,她特意嘱咐了厨房,要紧着二小姐的喜好来,连餐具也专门换了一套新的。

廖妈妈神色平静,示意徐氏稍安勿躁,随即把厨房的管事季嬷嬷带了进来。

毓珠对季嬷嬷印象极深。

季嬷嬷原在大厨房当差,偶然做了一道菜得了祖母的眼,便进了泰和堂管了几年灶上的事,大房添设小厨房后,她就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大房了。

更关键的是,徐氏小产后不久,季嬷嬷就带着一家子回乡荣养了。

徐氏忍不住为季嬷嬷说话:“毓姐儿,你要是不爱吃这桌菜,我叫季嬷嬷再做一桌便是。季嬷嬷平时可勤快了,也许今日偶有疏忽,倒也不是什么大错,就算了吧……”

毓珠脸色一变,反问道:“太太的意思是,我是**蛋里挑骨头,没事找事?”

姜姨娘见气氛不对,幸灾乐祸地瞟了眼徐氏。

毓姐儿到底是个孩子,翻脸比翻书还快,徐氏以为怀了老爷的血脉,毓姐儿就会喊她一声母亲、对她另眼相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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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6章 三叔

徐氏颇感无奈,正要辩白,只见帘子一挑,大丫鬟碧云从外头进来,笑禀道:“今日真是喜事连连,方才听老太太房里的范嬷嬷说,二老爷一家不出个把时辰就能进京,老太太已经使人出城去接了。”

徐氏闻言道:“那可真好,竟提前了几日回来,你快去二房看看,院子都收拾好了吗。”

碧云点头道:“三太太一早打点过了,奴婢再过去瞧瞧。”

毓珠却陷入了沉思。

二叔卢景源,由祖父的如夫人彭氏所出,虽是庶子出身,却自幼与父亲最为亲近。

连命运也一样悲惨。

那一年,蓟州爆发瘟疫,二叔身为地方官,深入疫区指挥防疫,却于一大雨之夜,被发现横尸山野,当时朝廷经过调查,认定是疫区暴民所为。

大姐宜珠本就为夫家余家所厌弃,在得知父亲死讯后第四日,失足落水溺亡。

二婶燕氏痛失夫女,悲伤欲绝,不久也撒手人寰。

毓珠有些难受,鼻尖儿酸涩难耐,她倏地站起身,留下一句“我先回玉照阁更衣。”便匆匆离开了。

绿芜向徐氏行礼告退,忙追了上去。

帘子轻轻摆动,有寒风溜了进来,吹动了徐氏鬓边的碎发。

她声音微微哽咽,“好好一顿饭吃成这样……”

姜姨娘暗笑,上前安慰道:“太太,毓姐儿还是个孩子,心思千变万化,您就多担待些,来日就好了。”

徐氏幽幽一叹,默然不语。

……

路面上的冰雪已被下人们清扫干净,露出一块块久经风霜的青石砖块,仿佛正默默诉说着卢家昔日的荣耀与昌盛。

据说在开国初年封赏的公侯中,卢家的宅邸可谓风水最佳、景致最胜。堆山凿池,起楼竖阁,江南的奇石,北地的异树,海外的花草,无一不耗资巨大,无一不精致讲究。如今虽已历时近百年,偌大园子也冷寂了许多,细细赏来倒依然峥嵘轩峻,雕楼画栋,楼台如云。

如此美宅,谁不想当它的主人。

毓珠的视线落在山坳间飞出的高阁上。

当夜那些弓弩手,便是突然从高阁上冒了出来,将箭矢对准了她的要害。

心如针扎般疼痛,毓珠猛地收紧了玉指,却听得五妹云珠大声痛呼:“二姐姐,疼,好疼!”说着极力挣脱毓珠的手。

五小姐云珠今年十岁,由姜姨娘所出,脸圆似银盘,嘴巴却十分小巧,眼睛里写满了委屈和惊惶。

毓珠回过神,歉然笑道:“弄疼你了?”

云珠哪里敢点头,就嗫嗫嚅嚅地说了句:“现在好了。”看得奶娘吴氏心疼不已,又不敢上前多嘴。

毓珠见云珠胆小如鼠,心中嗤笑一声,她万万不信云珠真的惧怕她,这小丫头有个精明的生母姜氏,自幼便懂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道理。

这也是为何,姜氏母女能在卢府混得风生水起。

倒是得向她们学习呢。

毓珠微微一笑,俯身在云珠耳畔低语一句。

“哟,两个小丫头还在说悄悄话呢。”

毓珠身子一硬,夹道内的寒风格外刺骨,她却感觉不到疼。

这声音,不必抬头去看,也知道是谁。

濒死之际,看到的听到的,都如同那刺入她身体的箭,深深地埋在她的血液里。无论重生几生几世,都不可能消失,并随时散发着阵痛,提醒着你大仇未报。

她从容不迫地站直身子,甜甜地叫道:“三叔。”

来人正是卢三老爷卢景洪。

身材高大挺拔,和卢景瀚的样貌有六分相似,也算是一个魁伟的俊男子。

此时,他手中和往常一样,提着一个金丝楠木鸟笼,一只冠羽画眉立在挑杠上,微微有些发抖,大概是天气太冷的缘故。

卢景洪就指着鸟笼笑道:“这只画眉是三叔才买来的,准备送到你二叔的屋子里,你二叔的院子空了一年多,放一只画眉也能增添点生趣。”

毓珠点点头,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咯咯地笑起来,“三叔可真细心,侄女们也想要一只呢。”

卢景洪哈哈大笑,“那有何难,明个叔叔就给你们送两只过去。”

“三叔真好。”毓珠眉眼俱笑,又看了眼画眉,担忧道:“这夹道里风大,瞧它冷得直发抖呢,我们就不耽误三叔了,您快些去吧。”

卢景洪笑着“嗯”一声,提着鸟笼匆匆朝二房方向去了。

毓珠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的云珠心头一跳。

她想起姨娘说,二姐姐近来越来越古怪,叫她要注意着点,千万不能惹二姐姐生气。

现在看来,姨娘所言非虚,二姐姐的脾气就像六月的天,忽晴忽雨,令人捉摸不透。

毓珠牵着云珠继续往前走。

她每一步都踩得很重。

临近泰和堂,早有一众媳妇丫鬟迎上来。

一媳妇子恭维道:“月荷姑娘才回过话,二小姐、五小姐就来了,老太太正愁没人说话呢。”

毓珠笑道:“左右没什么事,就提前过来陪祖母解解闷,不知二叔一家还要多久回来?”

另有婆子抢答说:“说是已经进京了,三太太在二门迎着。”

毓珠点点头,牵着云珠踏进仪门。

寒冬十月,泰和堂的景色略显单调,花厅前挂着几只鹦鹉画眉,此时也慵懒地窝在笼中,耷拉着眼睛了无生气。

过了穿堂,便到了泰和堂的正房大院。

毓珠微微抬首,瞟了眼高悬的赤金大匾,上书“泰和堂”三个斗大的字,正是当年高祖皇帝亲笔御赐。

“二小姐来了,老太太正念着您呢。”

迎出来的是祖母近身的一等大丫鬟秀莲,穿戴的甚为体面。

毓珠笑了笑,“此次二叔一家回来,祖母欢喜之余,难免又要操心二叔的饮食起居。祖母平日最听秀莲姐姐的话,可要劳烦姐姐好生劝着祖母,叫她老人家不要费神,婶婶们会把一切安排妥善的。”

话说完,绿芜适时递去一个珐琅镶金匣子,“这种胭脂是西域的名产,最适合在干燥的冬天抹呢。”

都是伶俐的人,秀莲也不推辞,笑着收进了袖中,“二小姐可真孝顺,您放心,伺候老太太原就是奴婢的本分。”说罢引毓珠、云珠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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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7章 和乐融融

东次间内温暖如春,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檀香,闻者无不心神俱宁。

卢老太太端坐在炕沿儿,着秋香色蝙蝠纹云锦宽袖褙子,手中捻弄着一串琥珀佛珠。见毓珠和云珠进来,她将佛珠递给丫鬟,示意两个孙女到身边来。

毓珠和云珠规矩地请安行礼后,方才乐呵呵地凑到了卢老太太身旁。

卢老太太认真打量毓珠几眼,关怀地问:“听说你最近睡得不安稳,可有请大夫来瞧瞧?”

毓珠笑道:“不碍事的,祖母您别担心。”

却听帘外传来一句抱怨:“祖母可真偏心,我都咳了几日,也不见祖母问问我。”说毕,只见帘子一挑,三小姐莹珠撅着嘴进来了。

卢老太太嗔怪地笑,“你们看她,愈发顽皮了,祖母今早还遣人去了锦翠居送药膳给你,你倒是忘得一干二净。”

莹珠不依不挠地说:“药膳哪里比得过祖母您的一声关怀。”说着,瞅了眼不识趣的云珠。

庶女就是庶女,一点也不懂规矩。

云珠自觉地站起身,将卢老太太身边的位置腾了出来。

毓珠眼神微凝,嘴上问道:“祖母,我们要不要也去二门迎二叔一家?”

卢老太太慈祥地道:“外头天寒,你们身子娇贵,哪里禁得住风吹。你三婶在二门迎着,你们几个孩子就好好坐着,免得出去受了凉又得遭罪。”

莹珠听了,挽住卢老太太的手肘,甜甜笑道:“祖母您真好。”

卢老太太笑哼一声,伸手刮一刮她的鼻尖,假意生气地说:“方才说祖母不是的人哪儿去了。”

莹珠咯咯一笑,窝在卢老太太怀中一阵撒娇,不一会又止住笑容,面带疑惑地问:“大伯母没去二门吗?”

卢老太太握住她的手,眉眼俱笑地说:“你还不晓得?你大伯母今早诊出了喜脉,现在可是咱家最最要紧之人,哪里能叫她出门吹风呢。”

莹珠意味深长地“哦”一声,望着毓珠笑道:“大伯母可真有福气,大伯父明个回来肯定会高兴坏的,二姐姐你说是不是?”

毓珠笑盈盈地道:“瞧三妹妹说的,如此大喜事,作为卢家人,谁不高兴呢。”

莹珠心下冷笑。

现在装得那么懂事,好像以前与徐氏相处很融洽似的。待大伯父归来,他眼里恐怕就只有徐氏和徐氏腹中的孩子了,你就一边凉快去吧。

毓珠何尝不知莹珠的心思,这么重要的事,三婶必然早就告诉了莹珠。前世莹珠也是这般,利用她对徐氏的抵触,拼命挑动她和徐氏争父亲的宠爱,以至于那阵子她经常和父亲赌气,怀着孕的徐氏自然也不好过。

现下思来,当时大夫常说徐氏胎气不稳,和她多少脱不了干系。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笑声,月荷掀开帘子进来,笑着道:“老太太,二老爷、二太太并大小姐已经进门了。”

卢老太太笑容激动,“快快,茶水都备好吗?老二喜欢喝普洱,老二媳妇喜欢铁观音,宜姐儿喜欢龙井,可别弄错了!”

莹珠酸溜溜地说:“祖母,您竟然记得二伯父一家喜欢喝什么茶。”

卢老太太笑嗔她一眼,“你这小丫头,又开始吃你二伯父、二伯母的醋了不成?”

话说完,笑声由远及近,帘子被高高挑起,二老爷卢景源大步进了次间,二太太三太太并大小姐宜珠紧随其后。毓珠忍住泪意,比卢老太太还要激动,几步冲上前,大声向二叔卢景源、二婶燕氏请安行礼。

这一举动叫众人都吃了一惊,还是卢景源先反应过来,笑着打趣道:“我们毓姐儿好像比以前更活泼了。”

燕氏含笑望着毓珠,伸手将她扶起,感受到二婶和煦的目光,毓珠心神俱定,忙退到一旁。

卢景源领着妻女向卢老太太行跪拜之礼。

卢老太太似感慨万千,眸中泪光闪烁,“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寒气重,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说毕赏了座,丫鬟们奉上茶果。

毓珠此时已冷静下来,看着眼前的一幕幕,她倒有几分困惑了,祖母不像是在做戏,仿佛是真的很惦念二叔一家。

在她的印象中,祖母的确是一碗水端的很平,无论是对元配所出的父亲,还是妾室所出的二叔,都一样关心,视如己出。

平心而论,毓珠倒是真的希望前世种种祖母都不知情。

礼毕之后,卢老太太将宜姐儿唤至身边,左看右瞧,语气充满了怜爱,“看看,好好的姑娘家,跟着你在蓟州吹北风,人都没以前精神了。”

说着表情略带了几分严肃,“我老婆子今天就把话说定了,年后办完公事再回蓟州,不准再把宜姐儿带上。就留在家里,我老婆子保证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

毓珠点头似小**啄米,“就是就是,我也不想让大姐再去蓟州。”她欣喜地拉一拉燕氏的手,“如果二叔、二婶也留在京中更好。”

如果二叔留在京中,就不会遇见蓟州的瘟疫,就不会被疫区的暴民……

燕氏却会错了意,以为毓珠受了什么委屈,又想到那位只见过一面的新嫂子徐氏,不禁疑惑地抬眼看了一圈,问道:“怎么不见大嫂呢?”

三太太魏氏笑眯眯地解释了一番。

卢景源一听,难掩满面惊喜,开怀大笑,“这可真是大喜事,待大哥下个月回京,我可得好好恭喜他!”

卢老太太笑道:“可不是大喜事嘛。”说着,扭头问三太太魏氏:“去接姨***人怎么还没回来?”

卢老太太口中的姨奶奶,正是卢景源的生母彭氏,长年住在卢家田庄上,莳花弄草,种豆养瓜,日子过得悠闲怡然,是个很会找乐子的老太太。

毓珠也曾羡慕过彭姨***生活。

她甚至想着,倘若今生能避免前世那些灾祸,她宁愿当一辈子的老姑娘,过着和彭姨奶奶一样的日子。

正说着,去田庄接人的顾庆媳妇来回话:“姨奶奶说,回头叫二老爷带孩子们去庄子上顽,今日就不过来了。”

卢太太点点头,对燕氏说:“也是你们提前回来了,姨奶奶大概正忙着,走不开,这阵子庄子里的事也多。”

毓珠瞅着卢景源笑道:“姨奶奶大概还在为二叔去蓟州做官生气呢。”

卢景源无奈一笑,心早已飞到了田庄上,恨不得立即骑马奔过去。

可碍于礼制,他必须先回府见过嫡母。

“光顾着说了,快摆饭吧,老二一家肯定还没吃饭呢。”卢老太太突然想起来。

燕氏温然笑道:“路上吃过了,老太太您别费心了,我们哪里会叫自己饿着。”

却听云珠突然道了句:“二姐姐还没吃呢。”

第008章 敲打

卢老太太面色讶异,“可是真的?”

毓珠睃了云珠一眼,红着脸道:“只吃了几口。”

卢老太太察觉出不对劲,望着云珠道:“云丫头,你来说,你二姐为何没吃午饭?”

云珠只迟疑了一下,就脆生生地道:“二姐姐说小厨房的菜色不好,餐具不洁净,就把管事的叫去问话。母亲就为下人们说情,二姐姐不依,你一句我一句就争了起来,二姐姐饭也没吃就气走了……”

三太太魏氏眼神微动。

大房灶上管事的是季嬷嬷……

燕氏淡淡道:“下人们犯了错,训斥是应该的,就是惩罚也不为过,不然府里哪儿来的规矩呢。”

毓珠顿时湿了眼眶,委屈道:“二婶说的正是侄女想说的,可能那管事的季嬷嬷是太太从娘家带来的,太太就一心要偏袒着,那季嬷嬷也是眼睛长在额头上的,回话敷敷衍衍……”

魏氏表情僵硬,卢老太太则微微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毓珠抽一抽鼻子,继续道:“其实我也犯不着计较,左右我不在正院住,也就偶尔在那儿吃几回饭。我还不是为了太太着想,太太怀着孩子,吃食上容不得一点疏忽。性情又向来和善,舍不得惩罚下人,平日对下人们甚少严厉管束。可时日一久,大房还不乱套了,来日小错累成大错,又找谁后悔去!”说罢一头栽倒在燕氏怀中,呜呜地哭了起来。

众人急忙出言安抚,卢老太太凝神想了想,问魏氏:“毓姐儿方才说的季嬷嬷,可是从前在我这里管事的那个?”

魏氏如实回道:“正是,季嬷嬷在泰和堂伺候过两年,后来不慎摔伤了腿脚,当时您还赏了她好多药膏呢。她伤势痊愈后,媳妇问过您是否继续用她,您说新来的田嬷嬷已经用顺手了,就不必再让她回来了。正好那时大房新设了小厨房,缺个有经验的管事嬷嬷,媳妇就把季嬷嬷分配过去了。”

毓珠双眸大睁,吃惊地问:“季嬷嬷不是太太带来的人?”说完,她惶恐地站起身,内疚地望向卢老太太,“孙女不知季嬷嬷是跟过祖母的老人,方才言语间有失分寸,还请祖母原谅。”

莹珠轻嗤一声,“季嬷嬷在祖母身边从未出过错,怎么偏偏被二姐姐拿了错处,难道二姐姐比祖母的要求还高,这季嬷嬷竟然还入不了二姐姐的眼?”

宜珠微笑道:“想是二妹妹过于紧张大伯母的缘故。”

卢老太太温和一笑,拉了毓珠的手,慈祥地说:“不是什么大事,毓姐儿也是一片孝心,祖母要夸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呢。”她略一思索,唤了魏氏上前,“就叫季嬷嬷回来,将田嬷嬷调过去,她是个老实的,断不会自恃资历老,就忘记自个的本分。”

毓珠急切地摇头,“祖母,万万不可啊。知情的人,晓得孙女是关心则乱,不知情的,还以为孙女故意和太太作对,连跟过祖母的人也要挑剔。”

她扫一眼屋内的丫鬟媳妇,语气忧心忡忡,“咱们卢府人多口杂,你添一个词我加一个字,说不得传来传去,孙女就成了不孝的恶女了。以前是我年纪小不懂事,与太太不甚亲近,但也一直是和和气气的,可总有谣言说孙女对太太恶言相向,孙女简直是比窦娥还冤,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小姑娘眼睛红红的,晶莹的泪珠还挂在面颊上,愈发显得楚楚可怜。二老爷卢景源绷着一张国字脸,表情厌恶地说:“总有那么一群奴才,正经的差事不好好干,只会整日整日的嚼舌根。这卢府的风气,迟早要让他们给带坏!”

就好比朝中那几只蚂蚱,上蹿下跳,投机钻营,搅得朝堂乌烟瘴气,处处不见清明。

魏氏面上挂不住了,低头老太太请罪,“是媳妇管家不善……”

燕氏正恼丈夫言辞过激,听得魏氏这样说,忙打圆场道:“三弟妹一人操持卢家庶务,为卢家尽心尽力,大家都有目共睹。”她看了眼卢景源,叹气道:“他们老爷们儿哪里晓得家事难理,这要管住奴才们的嘴,真真是比登天还难。”

卢老太太深深盯了眼三太太魏氏,“二媳妇说的是,三媳妇就不要自责了,你只要做好你的本分事,没人会怨你半点。”

魏氏身子微僵,强笑着应是。

毓珠的眼泪已经擦干,带着感激的笑容,“说起来,还要再谢谢三婶,帮忙请了太医来为太太把脉。”

魏氏微笑着说:“一家人,就别谢来谢去了。倒是季嬷嬷,毓姐儿要真是放心不下,三婶就再择一位嬷嬷过去帮衬着。”

毓珠忙说不用,“先前是我不了解,现在知道季嬷嬷是府里的老人了,我怎会还放心不下。三婶素来知人善任,想来也是信得过季嬷嬷,三婶才将她分去大房,偶尔有一次疏忽纰漏,也是人之常情。且太太有孕在身,那季嬷嬷也必然知晓轻重,以后应该会事事小心的。”

魏氏嘴角的笑容带了些苦涩。

这一番话,将她和季嬷嬷,与徐氏的胎紧紧绑在了一起。

倘若徐氏的饮食出了问题,她和季嬷嬷就别想置身事外,轻点她会背上用人不周的罪名,重点只怕就会说她心中有鬼、另有所图了。

燕氏欣慰地笑道:“一年不见,咱们毓姐儿果然长大了,懂事多了。”

卢老太太搂着毓珠坐在炕沿儿,“好好好,就依你的,以后那季嬷嬷要是再出了什么差错,你就只管把她送到祖母这儿。祖母虽然年事已高,人老不中用了,这管教人的本事还是在的。”

莹珠眼见毓珠霸占了卢老太太,机灵地凑过去,盈盈生笑,“祖母您还年轻着呢。”

众人相继附和,气氛又恢复了和谐融洽。

毓珠依偎在卢老太太的怀中,面上的笑容久久未消。

赶走了季嬷嬷,还会来李嬷嬷王嬷嬷,只要三婶还在当这个家,大房永远不会缺她的人。倒不如提前敲打敲打,日后三婶为避免嫌疑,必会尽一万个心伺候徐氏的胎。

第009章 训斥

魏氏被卢老太太盯得万分不自在。

她故作镇静,笑道:“老太太,您看什么呢,媳妇脸上可是沾了锅灰?方才媳妇在厨房张罗晚饭,想是不小心——”

“行了,你坐下,我有话要说。”卢老太太淡淡截道,伸手捋了捋微微翘起的袖口。

魏氏讪讪一笑,又听卢老太太慢条斯理地问了句:“老三媳妇,你觉得我老了吗?”

魏氏强笑道:“老太太,您可真会说笑。”她懂得看眼色,不敢多说。

卢老太太轻哼一声,将手中的茶盏往案上一放,“我说笑?你背地里做的那些事,难道不是欺负我老婆子人老眼花?”

魏氏闻言大惊,“姑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卢老太太冷笑,“你也别和我打马虎眼,今日二丫头说的那些话你也都听见了,是谁在背后乱传二丫头和徐氏关系恶劣的谣言,你心里比我要清楚得很!”

魏氏心下一沉,带着三分惊讶,七分委屈,激动地道:“姑妈,您这是哪儿听来的闲话,媳妇每天忙着打理庶务,何来闲情制造这些无谓的谣言?我也没道理这么做,没理由这么做啊!”

卢老太太不为所动,指着魏氏的鼻子责骂道:“没道理?那我就跟你说说道理,年初沛国公府想和老大做亲,过府相看的那一日,是谁‘无意’叫沛国公夫人听见了丫鬟议论毓姐儿和徐氏的闲话?你生怕毓姐儿比你的莹姐儿嫁得好,就处处抹黑毓姐儿的名声,你还敢说你没有做过?”

卢老太太愈说愈气,音调也高了三分,“这几年你掌了家中的实权,尝到了甜头,连脑子也被冲昏了不成?毓姐儿的名声若是坏了,你的莹姐儿就不会被连累?你活了三十几年,还不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魏氏不甘心地哭诉道:“姑妈,媳妇承认没有约束好下人,可毓姐儿不喜大嫂也是众所周知,这事本就有的,怎能怪下人们传闲话?”

卢老太太瞪大眼睛,“毓姐儿几岁、你几岁?她年纪小,有些道理还不懂,难道你也不懂?你这做婶娘的,不知道去帮忙化解矛盾,反而推波助澜,挑拨离间,幸灾乐祸,这卢家的不正风气,我看全是被你给带坏的!”

此话甚为严重,魏氏自知再辩白下去,只会令老太太更生气,连忙跪在牡丹花梨木脚踏上,诚恳地叠声道:“媳妇知错,老太太您别生气,当心身子。”

见魏氏终于认错,满面泪痕,卢老太太气消了不少,伸手狠狠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当初做姑娘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和自家人斗,那不算本事,你有时间搞这些旁门左道,不如好好教养你的桐哥儿、莹姐儿,儿女教得好,自然嫁得好。你也知道,毓姐儿没了亲娘,她的亲事没你想象的那么容易。你要是再横插一脚,叫她名声受损,来日嫁不出去,对你有什么好处?”

魏氏面露惭色,垂下头,“母亲教训的是,媳妇明白了。”

卢老太太轻叹,伸手为她拭去泪痕,眼眸清亮透彻,似能洞察世事人心,“老大虽不是我生的,却是我养大的,他性情坦荡单纯,从未自恃嫡长子身份而瞧不起老二老三,我不希望在余下的这些年,看着你们心生嫌隙,勾心斗角,否则我有何脸面去见老爷。”

她语气低迷,方才还清亮的双眼,却慢慢泛起了一缕哀伤,“我已经对不住老大了,王氏那么结实的人,却久病缠身,英年早逝……”

魏氏深深一震,低声道:“娘,那只是意外,您不必自责。”

卢老太太闭一闭眼,掐了话头,淡淡道:“老二一家既然回来了,就叫老二媳妇帮着你管家吧,如此你就有更多时间照料老大媳妇的胎了。她年纪轻,头一次有孕,马虎不得。”说着顿了顿,微微睁开眼,意有所指地说:“不管徐氏是不是真的命薄,也不管她那副身子生的出生不孩子,你都别动什么歪心思……”

魏氏后颈一凉,沉重地点了点头。

晚上,一家人在卢老太太房里吃了晚饭,席间其乐融融,谁也不曾提起白天的小插曲。

卢老太太很是满意。

燕氏下午就去了大房,见大哥这位继室性情如外表一样柔弱,颇有几分意外。不过她也因此放下了心,之前曾担忧毓珠会受徐氏的气,现在倒是怕毓珠性子太强,见不惯徐氏病西施的做派。

要知道,毓珠的生母王氏,性子大方,热情果敢。其父王长信做过十多年的山西都司,其兄王立煌现任宁武关总兵,在西北诸军中以治军严明著称。王氏打小能骑善射,生得如花似玉,貌比天仙,将当年十八岁的卢景瀚迷的神魂颠倒。

婚后夫妻二人如胶似漆,琴瑟和鸣。

所以燕氏一直以为大哥还会再娶一个和王氏相像的女人。

却不想竟截然相反。

难怪毓珠和她看不对眼了。

“雅君,想什么呢?”卢景源轻轻推了推燕氏,“不是说要帮我洗脚吗,再不洗水都要凉了。”

雅君是燕氏的闺名,只要二人独处时,卢景源便如此唤她。虽然已经做了十余年的夫妻,每当听见夫君唤她雅君,燕氏仍旧会情不自禁地脸红。

她娇嗔地看了眼卢景源,“老爷真是会折磨人,放着丫鬟不用,偏要使唤人家。”说着将袖子一卷,蹲下了身子。

卢景源嘿嘿一笑。

自家娘子还是这么小女儿态。

卢景源忍不住伸出手,一下下抚摸燕氏柔软的发丝。

燕氏跟着他在蓟州吃了不少苦,却从未抱怨过只言片语,展现给他的永远都是甜美温柔的笑容。

娶到燕氏,可谓是他此生最大的幸福。

燕氏并非小家之女,系保定府清苑大族燕氏女,燕家祖上也曾封过列侯,世代簪缨,传承数百年。且燕氏贵为嫡女,芳名远播,因其父燕启钊偶然识得卢景源,被卢景源质朴的性情所打动,不顾族人以卢景源是庶出为由反对,硬是将女儿燕雅君嫁给了卢景源。好在卢景源不负岳父之望,婚后第二年顺利考中举人,过了几年又再中进士,着实令燕氏族人吃了一惊。

妻子贤惠,女儿孝顺,可卢景源还是有双眉紧锁的时候。

当下他有两件忧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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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0章 打算

一是前些日子,蓟州官员暗中查处了一批走私货,涉及牛皮、生铁等朝廷管制物资。种种迹象显示,此事与京中一大员有关,由于线索莫名其妙地断掉,尚不能确定是何人,他本打算上报朝廷,同僚们却集体反对。

第二件事嘛。

大哥卢景瀚与齐王赵礽私交匪浅,近年来越走越近,对此他忧虑已久。

齐王赵礽的生母乃已故端慧贵妃蔡氏。

蔡氏出身孤门细族,家中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十五岁入宫,封为五品贵人,不久一举得男,生下皇三子赵礽,晋为慧妃。其妹小蔡氏,容貌更胜,且善歌善舞,才色俱佳。慧妃亡故不久,皇帝就召小蔡氏进了宫,并将皇三子赵礽交由她抚养。从此小蔡氏盛宠不衰,蔡家亦飞黄腾达,族人个个封官进爵,一跃为京城显贵。

不过,像蔡家这样发迹,正经的老牌贵族是很不屑的,只是小蔡氏长年宠冠六宫,连皇后孟氏也要避其锋芒,虽然背地里谈起来都会啐一口唾沫,可明面上谁也不敢轻易得罪蔡家,何况蔡家是齐王赵礽的外家,难说将来齐王赵礽会不会成为太子。

要是这蔡家能安分守己,倒也就罢了,偏偏蔡家的哥儿们仗着姑妈得宠,在京中横行霸道,无恶不作。那小蔡氏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狐媚惑主,掩袖工馋,每日引皇帝不是杯中快乐,定是被底欢娱。甚至还有传闻说她残害皇帝子嗣,迫害妃嫔,只是没人敢去深究罢了。

但凡正直之士,都不愿与蔡家有来往,卢景瀚也不待见蔡家。

可卢景瀚说,齐王赵礽,不同于蔡家那些哥儿。

他谦逊亲和,才华横溢,礼贤下士,心系黎民,结交不过小半年,卢景瀚嘴里全是称赞他的词。

卢景源不清楚,不清楚齐王是否真如大哥说的那样优秀,但他深刻明白,不论赵礽品性如何,将来都不可避免会卷入储位之争。

他了解大哥,知道大哥并不是为攀附权势而结交齐王,可愈是如此,他就愈担心,大哥至情至性,认定了一个知己,必会永远追随。

来日一旦齐王出了事,卢家免不了会受到牵连。

就算将来齐王荣登大宝,卢家拥从龙之功,也不一定是什么绝对的好事。

而且,他当下更怕的是,大哥有意将毓珠嫁给赵礽……

燕氏给卢景源擦干脚,抬头时却被丈夫紧蹙的双眉吓了一跳。

她柔声地问:“老爷,怎么又换你出神了。”

卢景源犹豫一下,拉着燕氏坐下,问道:“雅君,我记得你娘家有几个上进的后生,你看有没有和二侄女年纪相近的?”

燕氏微微一怔,不确定地说:“老爷的意思是……”

卢景源点点头。

燕氏不觉好笑,“毓姐儿年后才十二,又是我们家嫡长女,品貌更是没得说,她的亲事肯定得慎重。而且,这是大哥大嫂操心的事,你这个做叔叔的,怎么比人家当父母的还急?”

卢景源想着,要是不把话说明白,燕氏也不会认真对待此事,便简单地解释给了燕氏听。

果然,燕氏收起了笑容,面色渐肃,“老爷的担心不无道理,还记得毓姐儿幼时,大哥常带着她游山玩水,听说当时齐王也同行。”

卢景源闻言,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

燕氏就想了想,继续道:“我二堂哥的幺子,学名燕镐,刚满十四,今年考了府试的案首呢。只是年少贪玩,本应继续参加秋闱,他却和友人去了蜀地游玩。不过那孩子确实聪慧的很,人长得白净整齐,骑射方面也有请老师教过,相信会得到大哥青睐的。”

她停了一下,卖起了关子,“而且他母亲的出身也不一般呢。”

卢景源来了兴趣,催促燕氏赶快说,燕氏磨蹭了一会,这才道:“汉中郡王有三个妹妹,其中一个就嫁给了我二堂哥……”

卢景源微感惊讶,“以前为何不曾听雅君提过?”

本朝立国之初,高祖大封同姓宗室为王,以藩屏社稷,拱卫京师。高祖嫡四子赵韫战功卓著,被封为秦王,就藩西安府,世袭罔替,镇守西土数十年。至英宗二十二年,受魏王赵功起兵叛乱牵连,包括秦王在内,三位手握重兵的亲王均被降爵,改封郡王。

秦王一脉经营西北多年,尤为英宗所忌惮,被降爵为汉中王之后,便紧接着有数位朝臣齐奏,建议本朝应效仿晋朝宗王官于京师的制度,将汉中王等召入京城,赐予郡王府,不再就藩地方,唯得衣食租税,渐渐与其他宗室无异。

直至今上初登大宝,鞑靼、西胡不时犯我疆界,滋扰事端。朝中良将稀缺,今上不得不起用诸王子弟,汉中王一脉虽已经四世,家中子弟却承袭了当年秦王能征善战的天赋,为朝廷屡建奇功,重塑家族荣耀。

不过,或许是深谙功高震主的道理,抑或是对被降爵一事心有余悸,如今的汉中王赵煦一家秉承只出力不抢功的宗旨,行事低调,深居简出,更别说会参与结党拉派了。

果然,汉中王此举,赢得了今上的欢心和信任。虽不再委以汉中王重任,但今上时常召其家中子女入宫,共享亲戚欢聚之乐。每每外出行猎,汉中王府中的哥儿也必然会伴驾而行,随时侍奉在御前。

要是这燕镐能成为大哥的女婿……

沾亲带故的,万一哪天大哥出了事,汉中王府或许可以伸手帮衬一把。

卢景源迫不及待地问:“雅君,你那二堂嫂和娘家关系如何?”

燕氏闻言,羡慕地说:“不知有多好呢,二堂嫂出嫁前,便是汉中王府的掌上珠,当年嫁到我们清苑县,老太妃百般不舍,婚事差点就因此告吹了呢。”

卢景源舒心一笑,“年后我一个人回蓟州便是,你和宜姐儿就留在家中,再写信邀你那些侄子侄女来顽,陪你解解闷。”

燕氏心下了然,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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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1章 归来

毓珠和宜珠同炕而眠,姐妹俩一年不见,似乎有讲不完的闺房话。守夜的绿蕊禁不住困倦,趴在木炕边打起了小盹。

说起徐氏,宜珠不放心地叮嘱毓珠:“我瞧着她是个好相处的人,虽然性子过于温吞,偶尔看着着急,但总比一肚子的鬼心眼儿要好。”

毓珠抿嘴儿笑道:“那大姐觉得谁一肚子鬼心眼儿呢?”

她已非昔日的卢毓珠,自然不会再犯那些亲者痛仇者快的愚蠢错误。今日徐氏听说了她在泰和堂的一席话,半是愧疚半是感动,甚至要向她道歉,倒是把她弄得十分不自在。

宜珠嗔笑一声,帮毓珠掖了掖被角,“不说了不说了,时候不早了,明儿我还得随父亲去庄子上呢。”

毓珠便不再痴缠,往被中缩了缩,阖上了眼睛。

翌日,传来皇帝即将启程回京的消息。

此次朝廷大修运河,乃是为连接京师与西京的河道,为两都物资往来提供便利。且本朝战事频繁,西京位置重要,是西北异族进入中原大地的门户之一。一旦运河工程告竣,届时数条人工、天然河道纵横交错,无论是兵力或是粮草的运输供给,都将比以往要快捷许多。

而负责此次工程营造的,正是兼任工部尚书的承恩侯,昭妃小蔡氏的兄长蔡亨。

其实关于由谁来主持运河的修建,朝中曾掀起一波明争暗斗,毕竟营造水利工程在任何朝代都是一项肥差。况且修河不同于治河,不存在失败与否的问题,既能在过程中牟取暴利,又能在竣工后获得圣上的奖赏,对于家族来说更是一件能够挂在嘴边炫耀的功劳。

只是大家争破了头,也抵不上昭妃一句枕边风。

这样的好事,不出意料地落在了蔡家手里。

连卢府的下人们也在议论,皇帝对运河工程的进展十分满意,并大加赞赏了承恩侯蔡亨。甚至有人说待皇帝返回京师,就要进昭妃的份位,说不得是正一品贵妃呢。

三太太魏氏掩不住满脸的喜悦,乐滋滋地和卢老太太说着这些传闻,仿佛她是蔡家出来的姑娘似的。

卢老太太一开口就泼了冷水,“京中和咱们一样的老勋贵,哪个拿正眼看过蔡家,你一副要把女儿贴过去的样子,被人知道了不嫌丢咱们家的脸?”

魏氏不以为然,语气带着三分鄙视,“老太太,您可别误信了旁人的话,有些人嘴上说不屑,背地里不知和蔡家打得多热络呢。前几日我去庙里添香,您知道我遇见了谁?就是余大太太和余二太太,和咱们宜姐儿有婚约的余家,逢人就说承恩侯夫人给她们下了帖子,邀请她们去侯府新修的园子顽呢。”

卢老太太眉头一皱,“余家清流之家,怎么也干这种攀附之事?三媳妇,你可别诳我老婆子。”

魏氏面露委屈,“媳妇哪里敢在您面前说谎,媳妇现在是做什么错什么,都被您教训的怕了。”说着举起绣帕,假意抹了抹眼角。

卢老太太又气又笑地说:“怎么,昨天训了你几句,就记恨我老婆子了?”

魏氏红着脸挽住卢老太太的手,“老太太,您就别打趣媳妇了,媳妇跟您说正经的,大伯和齐王走得近,肯定与蔡家也多有来往。待大伯回京后,您就和他说说,日后再出去走动时,把我们景洪也带上吧。”

只怪她那丈夫年轻时是个浪荡公子,论文屡试不第,论武也不如卢景瀚,玩了小半辈子,前几年才靠卢景瀚进了金吾卫,好在自幼擅长和各色人打交道,几年下来倒也结识了不少朋友,有了固定的小圈子。

然而真要论起来,离那些真正处在权势顶层的人尚远。

如今连余家也攀上了蔡家,一心想为儿女谋个好亲事的魏氏怎能不着急。

卢老太太淡淡瞥了眼魏氏,“老大与齐王,不过是偶然结缘,彼此热衷骑射,算是私交的朋友。你别拿着此事到处乱说,省得叫人家以为老大是选边站队,严重点说不得还会被安个结党之名。”

魏氏“嗳”一声,点头道:“媳妇晓得分寸。”

什么私交的朋友,大伯糊弄得了老太太,可糊弄不了旁人。

一面搭上齐王追名逐利、攀龙附凤,一面还端着淡泊高洁的姿态,打着知交之情的幌子,说得难听粗糙点,可不就是既当**又要立牌坊!

从卢老太太房里出来,魏氏望向承恩侯蔡家所在的方向,吩咐大丫鬟宝瓶:“年前京中往来频繁,最适合出去走动,你挑几个外院伶俐的婆子,叫她们平日出去采办时想方法和蔡家的人搭上,能打听到什么就打听什么。”

老太太不愿帮忙,她就自己想门路,嫁进京这么多年,她魏凤娘还是积攒了一些人脉和经验的。

……

卢景瀚回来的时候,毓珠正在去大房的路上,最近她和徐氏忙着绣桌屏,打算当作寿礼送给祖母。

她怔怔地站在青石路上,望着父亲从晨曦中一步步走来,好像是梦一样,那样恍惚,那样虚幻。

父亲身姿魁伟,潇洒英俊,是京中出了名的美男子。

能骑善射,武功卓绝,连今上也不止一次称赞父亲骑术精湛,更是钦点父亲总理三千营营政,为大周朝训练一支可以抗衡鞑靼的强悍骑兵。

听说当年外祖父对父母的婚事犹豫不决,父亲着急之下,千里单骑,连夜骑马奔至太原,终于打动了外祖父,称心如意地将母亲娶进了门。

不过,母亲生于将门,骑术也不输父亲呢。

二婶曾见过父亲母亲共乘一骑,在瑰丽的晚霞下迎风策马,宛如书中的神仙眷侣,羡煞旁人。

所以,当京中闺秀在家中做女红时,她却有幸走出那道垂花门,跟着父亲在马背上怀念母亲。

只是,齐王赵礽却像一颗老鼠屎,污染了这段美好的记忆。

心痛的感觉又来了。

毓珠双唇微颤,终究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飞快地奔向那个笼罩在阳光下的男子,带着再生和重逢的狂喜,跌声呼唤:“爹爹!爹爹!”

却在快要近身时,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脸着地来迎接父亲。

可身手敏捷的卢景瀚哪里会眼睁睁地看着女儿摔跤。

只一瞬间,他的大掌就掐住了毓珠的腰,一把将泪流满面的女儿举了起来。

毓珠窘然。

她……她已经十一岁了……

可她顾不了那么多,任由父亲像抱小孩抱着她,能重活一次感受父亲温暖的臂弯,她兴奋感激都来不及,哪里还会在乎下人们目瞪口呆的表情。

卢景瀚心里也正高兴着。

离京前,因为徐氏,毓珠又和他赌气,为了讨女儿欢心,此次西京之行,他费尽心思收罗了几大箱宝贝。

只为博爱女欢心一笑。

怎料女儿似乎忘了前嫌,如此主动地亲近他,还哭了鼻子。

可见,父女就是父女,哪儿能一直记仇。

卢景瀚开怀大笑,伸手帮毓珠抹去泪珠,宠溺地问:“敏敏想爹爹了?”

听到这久违的称呼,毓珠鼻尖儿愈发酸涩,刚止住的泪生生又落了下来。

敏敏是母亲给她取的乳名。

她很喜欢母亲父亲如此唤她。

直到徐氏进门那一日。

第012章 重礼

为表亲近,徐氏便跟着父亲一样唤她敏敏。

毓珠万分厌恶,当时就疯了一样发作:“谁准你这样叫我!只有我娘才能这样叫我!”说完将桌上的碗碗碟碟一掌挥落在地上,气冲冲地甩帘而出。

从那天起,大家就默契地唤她毓姐儿了。

连卢景瀚也改口了。

适才那声敏敏,着实是下意识地喊出来的,但见女儿并无不悦,卢景瀚舒心地笑了笑。

他依旧抱着毓珠,阔步前行。

待进了大房的院门,出来迎接的徐氏惊了一跳,忙向外张望一番,生怕有好事的奴才见状传了出去。

不过老爷和毓珠能和好如初,偶尔不拘小节一回也无妨。

徐氏扶着廖妈妈,含笑上前请安,右手不自觉地滑过小腹。

毓珠示意父亲将她放下来,规矩地向徐氏施了一礼,又看向廖妈妈,“刘太医的幺子快满月了,您看是否要准备一些合适的礼物,晚些送到刘太医府上去,也算是我们家的一番心意。”

廖妈妈微笑颔首,“二小姐考虑的很周到。”

卢景瀚嘴边的笑容更浓了。

先前一进门,就听二弟妹说,毓珠如今性情大变,对徐氏不再冷眼相向,隔三差五就过来请安,还不厌其烦地过问徐氏的孕期症状,请太医为徐氏调理身子。

虽然瞧着仍旧是客客气气的,但卢景瀚明白,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到底需要些时日去增加二人的感情,突然亲近起来那也是不可能。

他是个知足常乐的性子,眼前这一幕幕已经令他非常欣慰了。

毓珠见父亲满面春风,淡淡地笑了笑,“父亲还站着作甚,太太身子弱吹不得风,您还不快扶屋里去。”

徐氏脸微微一红。

卢景瀚哈哈一笑,一手扶着徐氏,一手牵着毓珠,高高兴兴地进了正房。

廖妈妈喜笑颜开地领着丫鬟们奉上茶果。

碧云端来了安胎药,乌黑的药汁,泛着一缕缕苦味,徐氏皱着眉喝了一口。

她的胎安然无恙地过了头两个月。

而前世这个时候,徐氏已经落胎了,整日躺在榻上伤心抹泪。

毓珠欣慰之余,亦有几分得意,毕竟这都是她的功劳。

大房那些下人,无论是干净的还是有贰心的,都谨小慎微地伺候着徐氏的饮食起居,没有出任何状况。

只是徐氏身子骨纤弱,害喜严重,每日晨起几乎都要呕上一次,吃食也见不得油腻,顿顿都以清爽的蔬菜为主,久而久之,愈发瘦了。

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卢景瀚也有些不相信,上下打量了她半晌,才压抑着惊喜问出声:“真的怀孕了?怎么看不出来?”

徐氏低眉一笑,双颊慢慢染上一层嫣色,“老爷,才两个月,自然看不出来。”

毓珠撇过头。

她还是有点不习惯,不习惯看着父亲和别的女人如此亲密。

就笑吟吟地问:“爹爹,您可有带礼物给我?”

卢景瀚笑道:“怎会没带,宋义已经派人送去玉照阁了。”

宋义是父亲的贴身长随,他家以前是做玉石生意的,颇有些门路,经常能买到一些市面上稀罕的宝贝。

毓珠便欢欢喜喜地去了,留卢景瀚和徐氏独处。

回了玉照阁,她却没了兴致,心事重重地躺在炕上。

她开始考虑如何让父亲远离赵礽。

虽然她不清楚前世战场上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确定赵礽把父亲推入深渊的动机。

但只要掐断中间一环,结果就能朝着不同的方向发展。

相对于解开谜团来说,显然避免重蹈覆辙更重要。

只是啊,该从哪里下手,无疑是件充满困难的事。

单单靠劝说,想都不用想,绝对不奏效。

到时候,父亲还要怀疑她是不是受了谁的撺掇,才跑去没头没脑地干预大人的事。

可她只是个内宅小姐,如何将手伸到更远的地方呢。

除非有人帮她。

二叔一家吗?

或者远在山西的外祖父?舅舅?承秀表哥?

再想到家中还有个包藏祸心的三叔。

简直是内忧外患。

……

毓珠剪去线头,满意地松了一口气。

花了半月时日,在徐氏的指点下,总算把祖母的寿礼备好了。

早前莹珠提议,姐妹几个今年全部亲手做一件绣品给祖母贺寿,正好也叫祖母评评她们几人的绣工。莹珠打小便有江南的绣娘教,她的绣工自然差不到哪里去,没准早就开始准备着了,只等在祖母寿日时被宾客们称赞,大出风头了。

毓珠绣工平平,和徐氏商量过后,就打算送一架桌屏给祖母。架子选了上等的楠木,绣幅的图案则是最寻常不过的寿桃,毕竟时间紧迫,不够绣花卉、鹿鹤这样复杂的样子。反正她也没想过出风头,好歹也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绣出来的,心意已经在上面了。

这时,窗外传来丫头们的说话声,隐约听见“寿礼”“贵重”两个词,正纳闷好奇着,只见帘子一挑,绿芜和绿蕊兴冲冲地进来了。

“小姐,您猜猜,方才是谁府上来人了。”

“不猜。”

绿芜见毓珠不配合,又没有耐性卖关子,便直接说了出来。

“是齐王府的人。”

毓珠坐起身,追问道:“齐王府的人?”

绿芜很满意小姐的反应,捂着嘴儿笑道:“是啊是啊,来给老太太送寿礼了。奴婢问过泰和堂的范嬷嬷,那礼单上的寿礼加起来,差不多价值十万两银子呢。”

绿蕊跟着点头,兴奋地说:“其中一座紫檀青松缂丝屏风,据说是嘉宁长公主的遗世绣作,那可是千金难求的稀世珍品,公主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完工。前些年问世的时候,汉中王府和承恩侯府还为此争了几个月,最后落到了昭妃娘娘手里,想来齐王殿下也是从昭妃娘娘那里得来的。”

毓珠想起来了,前世赵礽仿佛确实送过一件非常贵重的寿礼给祖母贺寿。

难道就是这座出自嘉宁长公主的屏风?

嘉宁长公主是今上的姐姐,虽非一母胞胎,自幼姐弟情深,长公主心地仁善,擅长刺绣,可惜……

可惜公主未等到准驸马的花轿,却等来了准驸马坠马而死的噩耗。公主伤心欲绝,在准驸马出殡之日,触棺寻死,幸而被宫人及时拦了下来。

痛失未婚夫的公主,选择了出家修道,决心为未婚夫守寡,一生不嫁。

余下的岁月,嘉宁长公主共绣了五件绣品,并在京城大旱那年,将绣品公开出售,所得银两全部用来赈灾安民,以至于灾情过后,那些受过公主恩惠的百姓齐聚公主修道的庙宇,跪谢公主大恩大德,称颂公主是下凡的仙女娘娘。

今上听闻此事,当即下了一道圣旨,为嘉宁长公主新建庙宇,并赐名为仙女庙。

在京中众多庙宇中,仙女庙规模并不大,因公主提倡戒奢从简,寺庙内的建筑亦是朴实无华,却还是引得京中贵妇争相前往。直至今春仙女庙主殿被雷电击中,寺庙起火,烧毁了一大半的房屋。适逢鞑靼频繁南下骚扰,战事吃紧,国库开支巨大,仙女庙未得到及时修缮,因此渐渐变得有些冷寂了。

但公主留下的传世绣品,仍是豪门勋贵追捧的无价之宝。

前世不曾留意,当时还挺高兴,现在想想,简直像傻瓜一样。

齐王赵礽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将这份重礼送来卢家。

她相信,不出一个时辰,这件事就会传遍大街小巷。

一向低调的卢家,就成了京人注目的焦点。父亲和赵礽私下的交情,也会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面。

卢家也就紧紧地和赵礽绑在了一起。

可是,仔细想想,赵礽不怕今上误会他有结党固势之嫌吗?

毓珠坐不住了,打算亲自去泰和堂走一趟,问问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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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3章 旧事

“哎唷,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媳妇今个算是开了眼界!”

“娘亲,您别凑那么近,小心弄脏了,哭都来不及。”

出了穿堂没几步,便听见了魏氏母女叽叽喳喳的说笑声。门前围着几个外院的仆妇,一个个踮着脚尖儿,伸着长长的颈脖,争先恐后地打量齐王送来的重礼。

毓珠忍不住皱眉。

现在的卢家,简直就像突然暴富的大商贾,一日日丢掉了名门勋贵的气度和规矩。一座紫檀屏风而已,饶是出自嘉宁长公主之手,抱着欣赏的态度就罢了,何必跟乡下来的村妇村姑一样,巴巴的都围过来看热闹。

她倒是想起来了,魏家祖上可不就是商户,起初不过做小本生意,在朝廷放松对民间采矿的管制时,极擅钻营的魏家祖辈投入血本,着实大赚了一笔,从此开始兴旺发达,跻身平乡富豪之列。

可惜家中金山银山再多,也改变不了骨子里的铜臭味。

毓珠心下愤愤,指着那些媳妇丫鬟,严厉呵斥了一句:“府里竟没有规矩了吗?”

众人吓一跳,转身一见是二小姐,忙赔笑请安。

范嬷嬷很快从正房走了出来。

一样是满面笑容,喜上眉梢,“二小姐来了。”

毓珠瞟了眼一旁,客气地“嗯”了声,径直上了台阶,进了正房明厅。

范嬷嬷脸色就沉了下来,将围观的丫鬟媳妇骂了出去。

卢老太太尚不知外头的动静,正带着浓浓的笑意坐在炕沿儿,穿一件枣红色金线镶边宽袖褙子,衬得她面色红润,喜气洋洋。

毓珠上前请安,发觉屋里不止魏氏母女,上月回娘家省亲的四婶闵氏和其子卢允栋也在。

卢老太太招手唤她,“祖母正准备使人去玉照阁叫你过来呢。”

毓珠乖巧地笑道:“那孙女倒是和祖母心有灵犀呢。”说着在卢老太太身旁的锦杌上坐下,不经意地问道:“祖母,您的寿日就要到了,咱们打算摆几桌酒席,宴请哪些宾客呢?”

莹珠面色哂然,掩嘴笑道:“二姐姐说笑呢,这些事情,在大伯母和二姐姐喝茶闲话时,我母亲早就一一安排妥善了,帖子也挨家挨户地送去了。”

卢老太太听了,嗔怪道:“就属你牙尖嘴利,你二姐不过问问,就招来你这么多话。”说罢还是望着毓珠道了句:“这些事有你婶婶们操心,你们几个孩子照常顽你们的便是。”

毓珠点点头,视线落在门外,犹豫道:“孙女只是有些担心,适才孙女一进门,就瞧见好几个外院的仆妇聚在祖母房外探头探脑,浑然把府里的规矩忘得一干二净。今个家里没外人倒罢了,万一祖母寿辰那日,被宾客们见着了,岂不是要背地里议论我们家门风不正?届时宾客云集,筵席广设,少不得有许多突发状况,要是没个章法约束,孙女真担心会出乱子呢。”

卢允栋一听,诧异地看了眼毓珠,没想到他随父母去了趟江宁外家,毓妹妹竟变得如此懂事,说的话也是句句在理,甚至颇有几分当家主母的风范。又想到不少熟识的公子哥也会来赴宴,要是家里的下人当真没规没距,不是把他的脸也给丢了?

因附和道:“妹妹所言甚是,常言道无规矩不成方圆,何况是咱们这样的家庭。”

四太太闵氏忽听儿子开口,眼神微微闪了闪,飞快地扫了眼毓珠。

卢老太太就扭头问廖嬷嬷:“这些丫鬟媳妇,谁给她们的胆子,把卢府当成自个的花园了?”

廖嬷嬷为难地看了眼魏氏。

魏氏脸上一阵红白,忙解释道:“老太太,我来的时候,也说过她们,但今个有些特殊,这不齐王府送了重礼来,下人们想看一眼,凑凑热闹,媳妇也就由着她们看了几眼,怎知她们那么不知分寸……”

卢老太太笑得无奈。

老三媳妇怕是高兴坏了,巴不得下人们都过来凑热闹,好把这件事详细地传出去,弄得满城皆知。

就替她说了句话:“今日就算了,回头必须好好整顿一番。”

毓珠轻笑道:“三婶和太太一样,对下人们素来宽和仁慈,要是换着我这样的硬心肠,不守规矩的,一律打板子送庄子上去。”

卢允栋忍俊不禁,“妹妹这不是心肠硬,哥哥倒觉得,治家严明是应该的,和仁慈与否无关。”

其实卢允栋不接话还好,大家听了毓珠的话笑笑也就过去了,可卢允栋这几句话一说,不是明摆着怀疑魏氏的治家能力嘛。

闵氏再次盯了儿子一眼,心想儿子这是读书读傻了吗。

莹珠不高兴地沉下脸,正想反驳几句,毓珠已掐了话头,好奇地问道:“三婶说齐王府送了重礼,可是真的?”

听见毓珠问话,卢老太太笑着指了指西次间的雕花月洞门,“你去瞧瞧,都还在这儿,晚些等你父亲来看过了,再送到库房去。”

毓珠就过去瞅了瞅。

待看到屏风上“嘉宁长公主”几个漂漂亮亮的梅花小楷时,她忍不住发出一阵惊呼:“这……这是嘉宁长公主的遗作?”

廖妈妈笑眯眯地说:“正是呢,今日齐王府将这座屏风送来时,老太太才知当年曾和嘉宁长公主有过一面之缘呢。”

卢老太太掩饰不住面上的喜悦,慨然道:“五六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和姨奶奶慕名去仙女庙求香火,在山路上遇见了独自一人的公主殿下,殿下不慎崴了脚,行走不便,我和姨奶奶就搀着殿下一起上了山,要不是今日齐王府的司礼太监说起这段往事,我还真不晓得自己与公主殿下照过面呢。”

毓珠依旧惊诧,“所以因为这个缘故,齐王府就送了公主殿下的遗作给祖母贺寿?”

要真源于此,这五六年间,怎不见有知情、人提过?

且赵礽和嘉宁长公主并不亲近,便是偶然有知情、人想起此事,也不应该是从赵礽嘴里说出来。

毓珠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卢老太太笑容一怔,问道:“毓姐儿为何摇头,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妥?”

毓珠迟疑一下,如实答道:“祖母,孙女觉得,这件寿礼过于贵重,甚是招摇。齐王府送来这份重礼,名义上是源于您和公主的一面之缘,但传到外面,难保不会被添油加醋一番。而且照目前来看,咱们府上的下人,必然已经在外面大肆炫耀此事。您想想,嘉宁长公主之所以受世人爱戴,乃是因公主殿下乐善好施,崇尚节俭。公主殿下当年出售这座屏风,为的是筹款赈灾,而非供权贵们攀比竞富,不然便是和公主的初衷背道而驰了啊。”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卢老太太若有所思,试问道:“那依毓姐儿之见……”

未等毓珠回话,门外传来一句毋庸置疑的声音。

“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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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4章 蠢货

毓珠抬头望向门口。

卢景瀚似乎刚下衙,身上的公服尚未换下,神色略显匆忙。

毓珠和小辈们上前行礼。

她眨着眼问:“父亲今日提前下衙了?”

卢景瀚摇头道:“一会儿还要回衙门,我是专门为寿礼的事回来的。”说完指着那座十二扇的巨幅屏风,向卢老太太劝说道:“母亲,这座屏风,派人送回齐王府吧,回头儿子再请人为您制一座。”

三太太魏氏面色一变,强笑道:“大伯,您这就不对了,哪有收了人家的礼又退回去的道理,何况对方还是高高在上的齐王殿下。齐王殿下送来这件寿礼,也是源于老太太和嘉宁长公主的一段缘法——”

卢景瀚不悦地打断她,“我正好纳闷了,这礼是谁自作主张收下的,为何没有人上衙门去知会我一声?”

毓珠偷偷一笑。

父亲向来说不过伶牙俐齿的三婶,今天倒是把三婶问的哑口无言。

不过,经常当甩手掌柜的父亲,还能记得自己是卢家家主,可真是稀奇了。

魏氏一听,佯装委屈,回道:“齐王和大伯交情匪浅,我以为大伯之前晓得此事。瞧大伯说的,倒是埋怨弟妹僭越了,我还不是看老太太高兴,早知道就撒手不管,把齐王府的太监冷落在一旁好了。”

卢老太太握一握她的手,安抚道:“行了行了,你大哥没有怪你。”说罢认真地问卢景瀚:“究竟怎么一回事,齐王事先不曾与你提过?”

卢景瀚颔首道:“儿子也有些疑惑,事先一点也不知情,方才使人去了趟齐王府,齐王不在府上,儿子就回来了。”

说毕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起身道:“今个怕是又要下雪了,要送就赶紧送回去吧。虽然签了礼单,也不是不可再退回去,齐王不会计较的。”

素来寡言少语的闵氏疑虑道:“这寿礼涉及公主和老太太的一面之缘,万一退回去,是不是有些……”

毓珠明白她的意思,微微笑说:“常言道,与人为善,不计回报。公主殿下一生行善,也从未将功德放在嘴边。祖母当年向公主殿下施以援手,亦是同样显而易见的道理,父亲您说是吗?”

卢景瀚赞许地应声。

毓珠就挽住卢老太太的胳膊,诚恳地继续道:“孙女倒觉得,与其将公主的遗作小心翼翼地供起来,不如建议齐王殿下将屏风送去仙女庙。仙女庙早前曾遭雷电击毁,重建后必然需要添置新的家具物什,届时但凡慕名前往仙女庙的善男信女,亦能有幸瞻仰公主的遗世绣品,怀念公主美好的品德和善举,岂不是更加有意义?对祖母您来说,也是功德一件呢。”

听到最后一句话,卢老太太渐渐绽开笑意,低头慈爱地抚摸毓珠的肩膀,“毓姐儿说得好,我老婆子活了半辈子,都不如毓姐儿有见识。”

卢景瀚骄傲地望着女儿。

范嬷嬷也被说服,跟着道:“是啊,公主的遗作何其珍贵,我们也不敢真的拿来用,到头来还是锁在库房里,那才叫可惜了。”

魏氏有些急了,心情从巅峰跌落谷底,异常的烦躁。

她都已经和几个相熟的太太奶奶说了,来日邀请她们过府赏看嘉宁长公主的遗作,现在突然又要送走,她的脸面可往哪儿搁啊。

何况,她还想凭借此事,以抬高身价和地位。能和齐王府攀上关系,也等于和承恩侯蔡家近了一步。前者是受皇帝信任的皇子,后者是权势煊赫的外戚,到时候连余家太太也要反过来向她示好了。

大哥和毓姐儿可真多事!

莹珠亦面露郁闷,不情愿地道了句:“我看根本没那么多事,大伯父和二姐姐顾虑多了吧。”

卢景瀚和毓珠默契地相视一眼,假装未听见。

卢允栋想说什么,见母亲闵氏眼神横了过来,只好将话咽了下去。

卢老太太心知三媳妇不舍,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轻言细语地道:“就依你大哥的话,快安排人送回齐王府。若是问及缘由,就把毓姐儿方才的话重复一遍是了。”

毓珠如何放心,向父亲道:“叫宋义也跟过去吧,显得郑重。”

卢景瀚“嗯”一声,将宋义唤来吩咐了一番。

卢老太太道:“交代完了,你也快回衙门去,可别叫人说你擅离职守。”

卢景瀚笑点了头,忙去了。

木已成舟,魏氏慢吞吞地站起身,怏怏地说:“那媳妇就下去安排了。”

卢老太太哭笑不得,抬一抬手,“我也要休息了,挑几个稳重的人,可别出了差错。”说罢扶着廖嬷嬷进了内房。

毓珠和四婶闵氏、大哥卢允栋一同出来。

卢允栋是四房独子,卢家长孙,今年十三,模样俊秀,长身玉立,是个规矩齐整的少年。也是闵氏教养的好,年纪轻轻就考中了秀才,目前在国子监进学。

四婶闵氏出身江宁,其父乃前任江宁织造,家境殷实,富甲一方。只是闵氏名为嫡女,实为庶出,因生母早亡,自幼养在嫡母膝下。闵氏和四伯父卢景泽出了名的恩爱和睦,成亲十余年,从未红过脸。

前世对四房了解太少。

毓珠尚不知晓,四房究竟是清白的,还是藏在背后,当了三房的帮凶。

或许感受到毓珠眼神有几分锐利,卢允栋心下纳罕,笑问道:“毓姐儿怎么了?”

毓珠收回思绪,莞尔一笑,问闵氏:“四婶婶,惠姐儿今日怎么没跟您出来,上回听说有些咳嗽,可好全了?”

闵氏笑道:“早就好了,那丫头懒得很,嫌外边冷,窝在炕上不肯下来呢。”

几人正边走边说着,只听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惊呼,忙循声望过去。

毓珠大惊失色。

这群蠢货!

六个人,连座屏风也抬不稳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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啦啦啦啦亲们表只看不冒泡啊,可以提意见神马的,交流才能进步嘛哈哈哈哈。因为初次写这种类型的文,节奏神马的也不知道把握的好不好,恳请读者亲们踊跃发表意见,不过不要太凶残了,作者君虽然不是玻璃心,但也不是金刚心……o(╯□╰)o

好想念我的旧书,不造啥时才能被放出来啊啊啊啊。

第015章 母女

四太太闵氏和卢允栋也吃了一惊,忙跟着毓珠上前查看。

那抬屏风的六个小厮吓得脸色惨白,手忙脚乱地把屏风扶正。宋义气的鼻子都歪了,伸手狠狠拧了拧其中一小厮的耳朵。

“臭王八羔子,你早上没吃饭?”

宋义一面骂骂咧咧,一面掀开盖在屏风上的红绸,仔仔细细地瞅了一遍。待视线下移至屏风底架,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他娘的!

虽然只磕碰掉了极小的一块漆,需要俯身近看才能发觉,可毕竟是要退回去的礼物,怎能容许出现新的瑕疵……

大冬日的,宋义额上渗出滴滴冷汗。

毓珠一见宋义的表情,就知道事情不妙,恨不得扒了那六个小厮的皮。

动静很快传开,泰和堂里跑出来好几个人。三太太魏氏尤为紧张,带着莹珠步履匆匆地赶过来,忐忑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闵氏磕磕巴巴地说:“三嫂,坏了,坏了!”

魏氏双眸大睁,下意识地看向屏风。

“我的天!”

她哀嚎一声,身子摇摇欲坠,惊得要晕了过去。众人忙上前搀扶,你安慰一句我劝一句,魏氏方才稳住情绪,愁眉苦脸地望向宋义,问道:“你要不要快去衙门走一趟?”

宋义心里却是明白的,这座屏风算是送不回去了。

他看向一言不发的毓珠。

毓珠极力克制住火气,平静地点了点头。

半会,屏风重新抬进了泰和堂。

正房前,六个小厮并排跪在地上,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

休息起来的卢老太太唉声叹气地坐在炕沿儿。

魏氏半跪在脚踏上抹眼泪,自责地说:“都怪媳妇瞎了眼,挑了几个没用的狗奴才……”说着已是声泪俱下,“老太太,您罚我骂我吧……”

毓珠冷眼瞧着。

究竟是真的自责、还是做戏一场?

卢允栋自言自语地道:“好端端的,路上也没有雪,怎会莫名其妙地滑跤?”

毓珠冷冷地说:“平日懒散惯了,一点小事也办不好,养着这些狗奴才还有何用?”

莹珠语意讥诮,嘲讽道:“二姐姐平日文文弱弱的,手段倒是不一般的狠辣。齐王殿下送来寿礼,原本是件大喜事,要是为此弄出人命,祖母这寿日也过的不舒服。再说大伯母有孕在身,府里不宜打打杀杀,不吉利。”

毓珠纤眉一扬,“姐姐有说要他们的命吗?难道妹妹想要他们的命?”

莹珠急声辩驳,“我要他们的命作甚?是你非要送回去,要不是你折腾来折腾去,屏风怎么会摔坏?”

魏氏瞪向她,斥责道:“莹姐儿,怎么这样和姐姐说话?”

莹珠不甘地闭上嘴,委屈地哽咽起来。

卢老太太沉默半会,终于开口发话:“暂时将那几个奴才关到后院,等老大回来了再处置。至于这屏风,悄悄寻几个匠人来,看看能否修补得完美无缺。”

魏氏叹气道:“也只能如此了。”

心里却在偷笑。

即便寻来高明的匠人,待修补完好也是明天后天的事。退还礼物也不是没讲究的,过了当天再退,那算是什么事啊。

傍晚时分,卢府后院响起一阵阵鞭笞声。

刑妈妈看完热闹,立即回到三房,呵呵笑道:“太太,您放心,没人把实话吐出来。”

魏氏斜倚着靠枕,闻言得意地笑了笑,“谅他们也不敢说实话。”

莹珠捧着手炉,心有余悸地道:“娘亲这招走得也太险了,虽说把屏风留下来了,可万一那几个奴才没掌握好分寸,可就不止是磕磕碰碰的问题了。”

魏氏挑眉一笑,“母亲从来不干没把握的事。”说着端起粉彩牡丹花开富贵的茶杯,小抿一口,“对了,你准备送给老太太的抹额可绣好了?”

莹珠笑吟吟地吩咐道:“红莺,快把那条貂绒仙鹿贺寿抹额拿来。”说毕伸手推一推魏氏,“娘亲,您赏我一颗合浦南珠吧。抹额上若不缀珍贵的珠玉,可就流于寻常,吸引不了大家的目光了。”

魏氏嗔她一眼,“就知道你要讹娘的东西。”说完命人去取。

莹珠趴在魏氏臂弯,撒娇道:“娘亲,可是您说要我借此机会在宾客面前露脸的。不就是一颗合浦南珠嘛,将来女儿要是嫁进高门,您就等着收礼收到手软吧。”

这条抹额她从入冬时便着手开始绣了,选的是上等的貂鼠绒,用金线绣了两只栩栩如生的仙鹿,再以四颗黑色玛瑙珠作仙鹿的眼睛,汪汪如水,流动着丝丝光芒,要比绣出来的眼睛更加生动传神。

魏氏看着刑妈妈笑道:“瞧瞧,可真是女大不中留,也不害臊。”

刑妈妈恭维道:“三小姐心灵手巧,人长得更是漂亮,谁见了不喜欢,不过缺一个露脸的时机罢了。”

莹珠受用的听了,嫣红的唇角微微扬起,急切地期盼着祖母寿辰的到来。

刑妈妈念及一事,问道:“太太,大太太和二小姐那边,还叫人盯着吗?”

魏氏和莹珠双双皱眉。

“盯?还怎么盯?”魏氏气不打一处来,冷哼道:“毓姐儿现在大了,比她那病秧子继母精多了,上回拿季嬷嬷说事,把我的手脚捆得死死的,想做什么也做不了了!”

莹珠亦愤愤道:“母亲忙着主持中馈,还得分神照料大伯母的胎,将来大伯母顺利生产了,母亲也就得了个尽本分的名。而万一出了好歹,母亲便成了卢家的罪人,还不知要被怎么埋怨数落呢。”

刑妈妈微微眯眼,安抚道:“太太小姐别生气,依老奴看呐,大太太那身子骨,八成捱不到生产那一天。随便一个小病小灾她都抗不住,更何况如今还怀着孩子。咱们太太只管她吃进肚子里的干净,只管她吃的都是补益的东西,可她要是自个身子弱,吹风受了凉,那可就和太太没关系了。”

魏氏眼睛一亮,“妈妈说的对,徐氏那药罐子,不用我们出手,自己都保不住胎,生来就是个没福气的。”

老爷卢景洪说过,卢家很有可能于今上在位时复爵,要是大房始终无子,到时候就会在三房、四房过继一个。

而四房一家子,一个比一个愚钝,完全不是她的对手,也不敢成为她的对手。而且老太太向来最疼爱三儿子,自个又是老太太的嫡亲侄女,老太太也不会不向着他们三房的。

最后,这爵位就落在了自家的桐哥儿身上。

魏氏忍不住掩帕发笑,心情愉悦极了。

红莺很快取了抹额来,并笑道:“方才在路上,听大房的下人说,大老爷气得不轻,这会儿正在干发脾气呢。”

莹珠鄙夷地说:“大伯父和二姐就是矫情,总爱拿腔作势端姿态。”

魏氏冷笑道:“你大伯父就爱搞这一套,不然怎么叫人觉得他淡泊名利呢。”

哪像自家爷们,天生一根筋,一点花样也不会玩,老实的叫她心疼。

第016章 寿日

直至祖母寿辰当日,毓珠的怒气仍未消尽。

再无第二人比她更迫切地希望卢家和齐王撇清关系。

可现在,屏风彻底留在了卢家,而今日来贺寿的宾客,绝对有一大半都会跑去观赏屏风。

她甚至担心,齐王赵礽今日也会现身。

不过,他要是敢来,就别想体面地离开。

毓珠忿忿想着,忍不住狠狠敲了下梨花梳,将正为她描眉的绿芜骇了一跳。

绿芜无奈一笑,安抚道:“小姐,您还在生气啊。”

毓珠咬一咬唇,默然不语。

廖妈妈捧了新衣裳过来,见毓珠面色难看,又想到太太交代过的话,迟疑了几下说:“小姐,今日宾客云集,您先把之前的事放着,可别——”

毓珠堆起笑容,“我知道了,这是太太送的新衣裳吗?”

廖妈妈松了一口气,笑着点点头,“太太请人为二小姐新做的织锦袄和马面裙。这大红的颜色显得喜庆,二小姐肤色雪白,穿着一定能把众位姐儿们比下去。”

毓珠颇觉得好笑。

徐氏大概也明白,今日过府给祖母贺寿的宾客中,不乏有带着来相看卢家小姐心思的人家。宜珠有婚约在身,云珠年纪尚幼,她和莹珠、惠珠三人,今日恐怕一刻也闲不了了。

不过。

若真有合适的人家看上她,也并不一定是件坏事,总比父亲一门心思地想要她嫁给赵礽好。

这一世,她得掌握主动权。

收拾周正后,毓珠袅袅婷婷地去了泰和堂。

大太太徐氏和四太太闵氏一早来了,正帮卢老太太挑选头面首饰,二太太燕氏和三太太魏氏带着一众丫鬟媳妇,忙着一一检查宴会是否有安排遗漏之处。

卢老太太瞧见毓珠进门,笑捂着嘴儿说:“瞧瞧,咱家竟来了位仙子。”

毓珠脸色微红,稳步上前行礼,“孙女请祖母大安,恭祝祖母百福骈臻,寿比南山!”

卢老太太笑得开怀,忙命月荷扶毓珠起身,笑着打趣道:“我们毓姐儿平素不爱打扮,今日倒是给足了我老婆子面子。”

徐氏笑容满满,一副与有荣焉的神色。

毓珠就笑吟吟地说:“祖母,孙女今日穿的袄子、裙子,都是太太请人新做的,孙女觉得喜庆,祖母看了也高兴,一拿到手便穿上了。”

四太太闵氏微笑道:“大嫂孕中还不忘为毓姐儿张罗新衣裳,我这个同为母亲的可真要检讨检讨了。”

她话说完,毓珠方才发现安静地立在一旁的惠珠。

藕色的狐毛绫袄,月白色的绣花绵裙,梳着简单的双螺髻,用了两朵包银镶珊瑚珠玉花饰来固定,少了一分花俏,多了一分雅致,恰到好处。

毓珠笑道:“四婶还说呢,四妹妹的衣裳即便不是新做的,瞧着也是赏心悦目,百看不厌呢。和四妹妹一比起来,我倒觉得自个有些俗气了。”

惠珠轻声笑,“二姐姐别打趣我了。”

卢老太太将她二人搂在怀中,慈爱地笑,“你们呀,一个个样貌都好,比祖母年轻时不知漂亮多少倍呢。”

“祖母您又在谦虚了。”

银铃般的笑声毫无预兆地响起,丫鬟打起帘子,三小姐莹珠踩着玉底的绣鞋进来了。

她上穿桃红色刻丝十样锦白貂皮袄,外罩一件银鼠坎肩,腰下系一条蔷薇粉的凤尾裙,仔细瞧那裙褶上,密密麻麻地缀了一颗颗小珍珠,晶莹剔透,半隐半现。

着实花了一番心思。

卢老太太笑意更浓,望着貌美如花的孙女们,愈发觉得自己命好有福气。

其实回想起当年,痛苦的记忆并不少。

十四岁与平乡林家大郎订婚,岂知成亲之日临近,林家大郎竟与他表妹暗通曲款,双双私奔,婚事因此告吹。没过多久,祖父和父亲相继去世,她在家中守了几年的孝,彻底成了老姑娘。若非如此,一向骄矜的她,一定不会嫁来卢家做填房。

进了卢家,老爷卢裕脾气暴躁,她没少挨过训斥。偏偏与卢景瀚一样,亦是个念旧痴情的种子,常常独自对着元配张氏的遗物感伤垂泪。每逢张氏的生辰与忌日,几乎见不着人影,更别提会在她房中留宿。直到婚后第三年,她才怀上了孩子,可惜却是个柔弱的女儿,三岁时得了急症不幸夭折。她伤心欲绝,缠、绵病榻两三年,在姨娘彭氏的安慰下,才一步步振作起来。也是老天怜她,此后她相继怀上老三老四,也都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了。

如今家中诸事顺遂,儿孙满堂,承欢膝下,她已经十分满足了。

正沉浸在感慨中,彭姨奶奶和宜珠过来了,卢老太太忙从炕上站起来,将欲行礼的彭姨奶奶扶了起来,“老姐姐跟我客气什么,昨儿听说姐姐心口的毛病又犯了,怎不好好休息,来这么早作甚,还怕媳妇们操持不好?”

彭姨奶奶温然一笑,坚持和卢老太太见了礼,两人一同去炕上坐了。

小辈们又是一阵行礼。

毓珠看着彭姨奶奶,只见她满头乌发,眼角的皱纹远不如祖母多,竟不似年过六旬的老人,不觉流露出几分好奇之色。

彭姨奶奶见状,笑问:“我老婆子脸上可有花儿?”

毓珠抿嘴一笑,“姨奶奶本就是一朵鲜花,孙女就是那闻香飞来的蝴蝶呢。”

彭姨奶奶被逗得呵呵直笑,向卢老太太道:“有这样伶俐的孙女在身边,老太太每天都要笑上数十回吧。”

卢老太太笑道:“可不是,这些孩子比老大他们几个强多了,想当初老大兄弟几个,只有把我们气哭的份。”

“母亲这是要孙女不要儿子了!”

一阵哈哈大笑过后,几个老爷带着桐哥儿、栋哥儿过来请安,泰和堂里笑声阵阵,和乐融融。各房姬妾也盛装而至,隔着帘子向卢老太太行叩拜之礼。姜姨娘因育有子嗣,地位自与其他姬妾不同,得以带着云珠进门,伺候在老太太跟前。

儿孙绕膝下,卢老太太笑容如蜜,透着浓浓的幸福喜乐。说笑了半会,又将昨晚小辈们送的寿礼拿了出来,众人一件件赏看完,不约而同地认为惠珠送的鹤舞寿字鞋最为出彩。

令莹珠大失所望。

一双极为普通绣鞋,连颗贵重的珠玉也没有,长辈们究竟什么眼光。

毓珠也有些意外。

她没想到四妹惠珠的绣工如此纯熟,竟然还擅长她学了几年也没学会的明暗绣,暗绣是栩栩如生的仙鹤,明绣是苍劲有力的寿字,一针一线更是细密平滑,个别细节也处理得天衣无缝,一点瑕疵也没有。

这样的绣工,绝对是下了苦功夫的。

毓珠不禁多看了惠珠两眼。

莹珠讥笑道:“难怪四妹妹不常出来和姐妹们走动,原来整日整日的躲在屋里苦练绣工呢。”

闵氏笑着解释道:“你四妹妹不如你们天赋高,只能多花些时日琢磨,这寿字鞋也是得了你大伯母的指点,不然哪里拿的出手。”

徐氏听了余氏的话,忙谦虚地说:“都是惠姐儿心灵手巧,我不过多了几个嘴罢了。”

卢老太太晓得莹珠不服气,和悦地笑道:“都好都好,你们送的寿礼祖母都喜欢。”

莹珠绽开笑意,仰面撒娇道:“那孙女亲自为祖母把这抹额戴上好吗?”

鞋子做得再好有什么用,抹额戴在头上,最能吸引宾客的目光,到时候看有谁会注意你的鹤舞万寿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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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7章 不请自来

日头逐渐爬上晴空,天色湛蓝,绵云悠悠。宾客们陆续而至,卢府门前车水马龙,花团锦簇。几个老爷在外院招待男宾,几个太太在垂花门迎接女客。府中悬灯结彩,屏开鸾凤,满眼的衣香鬓影,热闹非凡。

卢老太太娘家的侄子侄媳,也就是三太太魏氏的亲兄长魏志康,也携妻儿及时赶来,原本几日前就该进京,只因大雪封路,便耽误了行程。

卢老太太见到娘家人,眼圈一红,落下泪来,众人忙劝慰一番,又唤卢老太太的侄孙上前哄老太太开心,这才止住眼泪,拉着孩子嘘寒问暖不提。

毓珠却站得远远的。

祖母娘家的侄孙,正是前世毁她清白的魏斌。

那日她落水落的蹊跷,魏斌出现的也蹊跷,莹珠也并未刻意隐瞒,甚至还有意无意地炫耀自个的伎俩。

可惜,老天给了她卢毓珠算账的机会。

俗话说,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这两个卑鄙的男女,此生若不结为连理,当真是白白浪费了好缘分。

正腹诽着,只见魏斌那厮不安分地转着眼珠子,四处瞄了起来。

连云珠也察觉了,悄悄对毓珠说:“姐姐,魏家表哥老是看我们,云珠不喜欢他的眼神,跟贼人似的。”

毓珠“嗯”了一声,黑眸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须臾,阮家、甄家、余家的女眷到了。

卢家和济安侯阮家渊源最深,同为太祖年间受封的开国勋贵,且阮老夫人是顺德府任县人氏,其外家在平乡县和卢老太太的娘家比邻而居,两人算是相识于早年,不过阮老夫人要年长一些。毓珠祖父卢裕当初续弦再娶,便是那时的阮老夫人在两边做媒牵线,遂卢老太太嫁进卢家后,一直与阮老夫人频繁走动,两家往来亲密,称得上是通家之好。

因着卢三太太魏氏是卢老太太嫡亲的侄女,同为顺德府出来的姑娘,阮老夫人也就格外和魏氏亲近,又见魏氏之女莹珠身子骨健朗,打小白白胖胖的,一看就是易生养之人,就一直想要莹珠嫁进门做阮家的媳妇,并多次在卢老太太和魏氏面前暗示过,却始终得不到任何回应。

虽然阮家还是侯门,但近年来人丁衰微,家中出仕者也寥寥无几。魏氏在听说阮家想求娶莹珠时,直言阮家不过是个破落户,还想和卢家做亲家,简直是痴人说梦、笑掉大牙。此话不知怎么就传进了阮家,导致两家关系渐渐疏远,除了重大节日或红白喜事外,平日里几乎不再来往走动。

甄家、余家则是京城新贵,两家老爷俱为丙戌科进士。余家大郎余芳更是年少有为,以十六岁的年纪荣登今年乡试的解元,一夜间成为京城名媛贵女私下谈论的对象。

余大郎原是庶出,八岁被立为嫡子,养在无子的余大太太膝下。余大老爷余成瑁当年中举后,拖家带口地从老家来到京城,不惜花重金在武德坊租了一间极小的宅子,为的就是能离达官显宦更近一些。果不其然,余成瑁在武德坊住下后,每日天不亮就起来读书,渐渐传到了卢二老爷卢景源耳中。所谓英雄惜英雄,读书人和读书人之间亦惺惺相惜。卢景源不仅慷慨地把家中藏书都借给余成瑁,还动了把宜珠嫁给余成瑁长子余芳的念头。余成瑁一家自是惊喜,在余大郎顺利考中秀才后,两家便互赠礼物给双方儿女,并请人合了生辰八字,商定待余大郎秋闱高中时正式下聘。说起来是受众人祝福的金童玉女、佳偶天成,只是随着余家开始飞黄腾达,一切就开始变味了……

毓珠永远忘不了。

上一世,长姐宜珠嫁入余家,连生两胎女儿,余家长辈十分不满。那时的余家已经攀上承恩侯蔡家,余老爷成功入阁参与机务,余大郎也高中探花,名满天下。余家炙手可热,自有高门贵女向其抛去橄榄枝,蔡家六小姐甚至当街拦下余大郎的马车,要他休掉长姐,娶她进门。余大郎不以为耻,反而受宠若惊,真的动了休妻弃女的心思。长姐得此消息,好不伤心,恰逢蓟州传来父亲的死讯,更是万念俱灰,形如枯槁,以至于在夜色中失足落水,香消玉殒。

长姐死后仅半年,自诩为清流的余家便迫不及待地将蔡六小姐迎进了门,长姐的两个女儿也被丢去了田庄,交给了在田庄养老的一些余家老妈子抚养。

余家背信弃义,为追名逐利将读书人的礼义廉耻忘得一干二净。毓珠每每想起余家太太们常把“余家以诗礼传家”这句话挂在嘴边,都恨不得狠狠抓烂她们的脸,撕掉她们的皮,叫世人看看她们内里是如何的肮脏丑陋!

毓珠突然发觉,此时此刻,可真是来了一堆令她作呕的人!

又听得三婶魏氏唤道:“毓姐儿、云姐儿,还不快过来见过余大太太。”

宜珠、莹珠、惠珠俱已上前,只有事事听从自己的云珠还杵在原地。毓珠压下心头的嫌恶,正欲抬脚,有丫鬟急急地来禀报:“三太太,承恩侯府的轿子到了,您快去二门吧。”

屋内众人闻言,纷纷露出惊讶状,正欲受礼的余大太太亦微微张开了嘴,脸色瞬间变得复杂起来。魏氏既惊且喜,浑然忘了还在招待余大太太,急忙随那丫鬟匆匆出了泰和堂,直奔二门。

虽然大伯和齐王有交情,可卢家和承恩侯府此前却是从无来往,这次老太太寿辰也不曾给承恩侯府送去帖子,承恩侯夫人竟不请自来,可真叫人惊喜。

魏氏像风一样离开了,只余帘子在空中轻轻摆动。

余大太太有些尴尬,同来的余六小姐更是一脸乌云。

卢老太太暗骂三媳妇粗心,忙起了话头打圆场,问余大太太:“芳哥儿这会儿还没放学?”

余大太太笑道:“今日正逢国子监的大儒讲经,芳哥儿请不了假,还望老太太别怪罪,改日再来给您请安。”

卢老太太笑一笑,“孩子们学业为重,反正我老婆子还有很多寿辰可以过。”

大家被逗得一笑,顺势说起祝卢老太太长命百岁的话。莹珠却焦灼地望着窗外,催促道:“承恩侯夫人马上就来了,我们快些出去吧。”

不止莹珠急切,余大太太也心不在焉,她虽对魏氏方才丢下她的行为甚是不满,但到底也想讨好承恩侯蔡家,便接话道:“莹姐儿说的极是,老寿星您安坐着,我带姐儿们去迎候。”

阮太太一听,眼中流露出些许不屑,承恩侯蔡家再煊赫,承恩侯夫人与她俱是品级相当的诰命夫人,她是拉不下脸跟着出去的。

毓珠看在眼里,思绪又飘到前世,阮家老爷阮廷正供职都察院,出了名的直言敢谏,曾因开罪蔡家,丢了官下了狱,险些连命也没了。

她还记得,当年就是为了此事,父亲和赵礽破天荒地头一次起了争执。

这是一个很好的切入口,一旦父亲对赵礽及其母族彻底失望,也就不可能再死心塌地支持赵礽了。

“二姐姐,想什么呢?”云珠瞅着毓珠,不解地说:“二姐姐今个老是一副神思恍惚的样子,昨夜没有睡好?”

毓珠敷衍了几句,并未随众人出去,而是留在卢老太太跟前伺候。

不到半会,外头响起一片笑声,承恩侯夫人一路被簇拥着进来。毓珠扶起祖母,刚往前踏出几步,承恩侯夫人便亲昵地笑起来,“哎唷,老寿星您快好生坐着,我一个晚辈,要是还劳您起身,真真无地自容了。”

她梳着时下流行的牡丹头,头戴金凤累丝宝石簪一对,金凤脚踏多云,昂首展翅,尾羽向上翻卷。全身以累丝制成,凤翅和尾羽上点缀红宝石数颗,随着她的步态一闪一闪,分外耀眼。

毓珠轻轻一笑。

暴发户就是暴发户,只能用满头金玉珠翠来彰显身份和地位。

一番见礼过后,众人各归各座,承恩侯夫人推辞几下,终是禁不住魏氏的热情,被请上了卢老太太旁边的主位。

魏氏示意莹珠往前站。

承恩侯夫人的目光却落在了垂目静立在卢老太太身侧的毓珠身上。

第018章 激将

这便是礽儿提过的卢二小姐。

长得倒是端庄清丽,可惜是丧妇长女,谋个门当户对的亲事尚可,至于说飞上枝头当亲王妃,那简直是痴心妄想。

蔡家的小姐们都还想争着嫁给礽儿,她凭什么来插上一脚,仗着父亲和礽儿交好,就以为有了高攀的资本?

适才众小姐出去迎候,唯独她一人留在堂内。

好一个孤高的嫡长女,要真的成了齐王妃,还不敢怂恿礽儿不把舅舅舅妈放在眼里。

不过,礽儿想拉拢卢家,确实需要一门亲事,这倒不是一件难事。蔡家的哥儿和她年龄相仿的多得是,随便挑一个不出众的嫡子,她还敢挑三拣四不成?

就看向卢老太太,和善地笑问:“过完年二姑娘就十二了吧?”

众人闻言,心里也明白了几分,不禁齐齐竖起耳朵。

卢老太太一怔,呵呵笑道:“是呢,转眼就成大姑娘了。”

承恩侯夫人慨然道:“可不是呢,我们家那几个哥儿,总觉得昨个还在炕上爬,今个就坐马背上去了,再瞧瞧自个,皱纹都生了好几圈了呢。”

莹珠正着急毓珠抢了风头,听得此言,甜甜笑道:“侯夫人真是风趣,您看上去这样年轻,哪里有什么皱纹呢。”

承恩侯夫人掩帕一笑,问道:“这是三姑娘莹姐儿吧,人美嘴也甜,真讨人喜欢。”

莹珠羞涩一笑,欠身道了声谢谢。

阮太太却不以为然。

莹姐儿是她看着长大的,自幼便是个美人坯子,只可惜徒有美貌罢了。

当初婆婆一心想为衍哥儿求娶莹姐儿,最后闹得心里不愉快,耿耿于怀了两三年。但今日相处了大半天,阮太太倒觉得,真要娶了莹姐儿进门,未必就是一件好事。莹姐儿礼仪上虽无大错,细节之处却流露出她内心的浮躁。这样不沉稳的小姐,她们阮家就算再不如当年,也绝不会娶进门当主母的。

倒是那二姑娘毓姐儿,幼时听说较为顽劣,对继母也不甚孝顺,然真的见着面了,才发现流言不实。行止端惠,眉目沉静,问则答话,不多说一句,不乱瞅一眼,端的是好礼仪。

真是愈看愈喜欢。

却听承恩侯夫人疑问道:“听说齐王殿下送了一座嘉宁长公主的遗世屏风给老太太贺寿,怎么不摆出来叫大家开开眼呢。”

魏氏呵呵笑道:“夫人既然问了,我也就直说了,殿下所送的寿礼实在太过贵重,我们老太太生怕屏风落了灰尘,就一直不肯挪出来用,现在还盖着绸布小心翼翼地搁在库房呢。”

承恩侯夫人佯装不悦,向卢老太太道:“老太太,您可别这样,这礼既是礽儿送给您老人家贺寿的,以后就是您老人家的宝贝,您要是放着不用,我们礽儿可就该伤心了,还以为您不喜欢呢。”

她轻轻一笑,又道:“其实,礽儿本打算今日也过来的,但临时朝中有事,脱不开身,您也知道,如今皇上身边能出主意的人也不多……”

意思就是,我们礽儿最得皇上器重,皇上离不开他……

毓珠感觉一阵恶寒。

卢老太太听了这话,也不再有异议,就安详地笑道:“可不敢劳烦齐王殿下专门为我老婆子走这一趟。”

说着向魏氏道:“那就依夫人的,把屏风抬到宴厅,叫众位夫人小姐尽情观赏,也算是不负王爷的一番心意。”

魏氏巴不得如此,欢欢喜喜地吩咐下去了。

随后来了一些世家子弟拜寿,当中不乏毫无血亲关系的外男,众位小姐便被请进了西厢房的暖阁吃茶。

毓珠刚摆好棋盘,就听余六小姐出言讥讽莹珠:“卢三小姐平素架子端的比谁都大,今儿见了承恩侯夫人,架子怎么全没了,嘴巴像是抹了蜜,腻歪死人。”

宜珠见未来的小姑子说话如此刻薄,不觉微微皱眉,正想劝一劝,沉不住气的莹珠已经炸开了,“我嘴甜怎么了?我嘴甜我招人喜欢,不像某些人,在夫人跟前嘴甜,在旁人面前却满嘴喷臭,表面一套背地一套——”

毓珠一把捂住她的嘴,压低嗓音道:“余六小姐就是想激怒你,叫你在大庭广众下出丑,你脑袋被门夹了?傻兮兮的上她的当?”

话糙理不糙,莹珠不甘心地闭了口,带着丫鬟挪到离余六小姐最远的位置上,连喝了好大几口茶。

余六小姐冷哼一声。

阮家、甄家的小姐面面相觑。

余六小姐和卢三小姐为何火气这样大,以前也没听说她二人有过节啊。

这余卢两家还是做了亲的,瞧着却像两个仇家似的,真叫人纳闷。

毓珠和宜珠相视一眼,微笑道:“听说几位姐妹都是会下棋的,不如咱们来比试比试如何?”

余六小姐一听,第一个点头,她棋艺精湛,连兄长也有输给她的时候,何况是这几个深闺的小姐。

阮家小姐第二个点头,问余六小姐:“你挑谁做对手?”

余六小姐抿嘴一笑,抬手一指,“就和她比试,一共三局,输了的任由对方罚酒,不得有异议。”

正喝茶的莹珠睁大了眼。

这姓余的有毛病啊!老是缠着她不放!

余六小姐见莹珠表情如此,愈发得意,“怎么,嘴巴那么辣,却不敢和我比一比,难道卢家三小姐只会耍嘴皮子?”

莹珠将茶盏一放,涨红了脸反驳道:“谁说我不敢?比就比,现在就来!”

毓珠无比后悔下棋的提议。

莹珠完全禁不得一点激将,这下倒好了,万一输给余六小姐,余六小姐不把她灌醉才怪了呢。

只求余六小姐的棋艺和她们一样平平了。

可惜,开局没几步,莹珠的败势已渐渐显露出来。

她脸色有些难堪,思考的时间也越来越久,开始举棋不定,反复斟酌。

反观余六小姐,始终气定神闲,眼神早已透着胜利的微笑。

琴棋书画是余家子女的必修课,她打小就跟着举人出身的祖父学棋观棋。卢莹珠这个半瓶子水,要不是她故意让着,想多欣赏欣赏她焦灼的表情,不然早就把她杀得落花流水了。

毓珠也看出来了,对余六小姐愈发感到厌恶。

用老人的话就是,这个姑娘心眼儿不好。

正在这时,二太太燕氏身边的丫鬟白霜掀帘进来,见小姐们正安静地下棋,轻手轻脚地走近宜珠低语了几句。

宜珠微感惊讶,她知道母亲娘家会来人贺寿,却没想到是那位出身高贵的堂舅妈,汉中郡王的嫡亲妹妹赵婉宁。

毓珠见状询问:“可是要我们去见客?”

宜珠颔首,又见莹珠一门心思扑在棋局上,因道:“三妹妹,我外祖家来贺寿的舅妈到了,我和二妹妹出去招待一下。”

二房的亲戚,莹珠自然不放在心上,便随口“嗯”了一声,继续苦战。

第019章 作弊

厅堂内,承恩侯夫人缓缓回过神。

得知眼前这位贵妇,竟是汉中郡王的妹妹,不免有些惊诧。

她还以为卢家二太太燕氏的娘家亲戚都是乡巴佬呢。

可谁想到,来头这样大,一进门就夺去了众位太太的目光,倒是把她给冷落了在一旁。

三太太魏氏也有些懵。

那倒是,要换着她,早就嚷嚷开了,亲戚里有宗室,说出来也长脸啊。

何况汉中王府还不是普通宗室。

魏氏望了眼娘家的嫂嫂辛氏,突然觉得很没有面子,话也少了许多。

赵婉宁向卢老太太请安后,又一一同各位夫人太太见礼,待听见卢老太太介绍承恩侯夫人时,她心中生出一些疑惑来。

虽然已经嫁出了京都,却还是能听到一些京中的事情,这承恩侯蔡家仗着昭妃小蔡氏盛宠不衰,甚少将京中的达官显宦放在眼里,今个怎么突然亲自给卢老太太贺寿来了。

承恩侯夫人笑脸盈盈,褪去了几分倨傲,毕竟她也懂得看人说话,“前天还在宫里遇见世子爷,和您长得可真像,跟画中的人儿一样。”

赵婉宁笑回:“姑侄都是如此。”说罢,示意静候在一旁的儿子上前拜见长辈们。

众位太太纷纷集中精力,数十道视线一齐落在燕镐身上。

燕镐微微一笑,规矩上前行礼,卢老太太十分欢喜,忙命范嬷嬷去扶,又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小礼物赏给他,和蔼地笑道:“好孩子,可辛苦你跟你母亲跑这一趟。”

赵婉宁笑道:“老祖宗您不知,这孩子就爱到处跑,在他眼里,可没有辛苦二字。”说着望向燕氏,问道:“家里的姐儿都去哪儿了?”

正说着,丫鬟便进来回话了,随即打起帘子,请毓珠和宜珠进来。

方才还规规矩矩的燕镐,马上把头抬了起来。

二人敛目请安,动作一致,话音同时落下。

赵婉宁不禁点头微笑。

一百多年来,鞑靼不时南下,更曾一度统治了大半个中原,以至于礼教被破坏殆尽,蛮风大行。在胡汉交融的大背景下,中原民风较之以往开放了不少,对男女大防也不如前朝那般严苛,不遵女德的跋扈小姐也大有人在。这卢家的两位小姐,倒是教养极好,一言一行都堪称淑女典范。

燕氏见二堂嫂表情满意,暗暗地喜了一把。

赵婉宁看向儿子,笑道:“镐哥儿,还不快过来见过两位表妹。”

燕镐就拱手作揖,微微一笑,“大表妹、二表妹好。”

毓珠听了,只觉全身遍起**皮疙瘩,前世魏斌那厮,总爱跟在她身后表妹表妹的叫,弄得她一听这两个字就浑身不舒服。

却仍是跟着宜珠礼貌笑回:“表哥好。”

心里一面回想着,前世仿佛不曾和这个表哥有过交集。

燕氏与有荣焉地夸赞燕镐:“镐哥儿不仅读书聪明,棋艺也十分了得,而且师从清河郡王,画得一手好画,你们瞧那寿屏上的南极仙翁,就是我们镐哥儿的作品呢。”

毓珠准确地抓住了“棋艺也十分了得”这句话。

她动起小心思,唇角微翘。

殊不知这一幕落在了燕镐眼中。

这小丫头……

旁人听了我有这些本事,都会向我投来仰慕的眼神,她为何暗暗发笑,难道以为我徒有其名?

哼,晚些一定要叫她看看我的厉害。

他却不晓得,燕氏一直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燕氏心里乐开了花。

镐哥儿的目光不时落在毓姐儿身上,这说明什么,说明有戏!

毓珠对二婶的心思毫不知情,她悄悄扯一扯宜珠的衣袖,落落大方地开口笑道:“大姐,燕表哥头次来我们家,我们带燕表哥四处走走吧。”

未等宜珠点头,燕镐清朗一笑,向赵婉宁道:“母亲,儿子听说卢老太爷生前收藏了很多名画——”

赵婉宁笑着打断道:“行了行了,我就晓得你这小子坐不住,快随你表妹们顽去,记得要守规矩,可别给表妹们添麻烦。”

一出正房,毓珠就叫绿芜去了西厢房,得知莹珠和余六小姐第一盘棋还没有结束,不禁松了一口气。

她回头望向燕镐,却有些怔住了。

适才在长辈面前,碍于礼法,她并未仔细瞅燕镐的样貌,只觉得对方嗓音清脆如铃铛,听得甚是舒服。

但见他面白唇红,鼻倚琼瑶,丰神俊美,眼睛乌黑明亮,如朗朗夜色中的一颗明星。

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毓珠“唰”一下红了脸,有些嗔怒地低了低头。

不过,是她先看的他,算起来,她才是无礼的那个……

毓珠大窘,举帕掩饰脸色,轻咳了一声。

宜珠天生迟钝,见状关心道:“二妹妹不舒服?”

燕镐毫不留情地揭穿:“二表妹是在盘算小心思。”

毓珠简直要晕过去。

宜珠不明所以,扑哧一笑,好奇地问:“哦,表哥还会读心术啊?”

燕镐笑而不语。

毓珠正一正脸色,屏退丫鬟,诚恳地说:“燕表哥,可否帮我们一个忙?”

……

余六小姐见绿芜进进出出,皱眉望向毓珠:“叫丫鬟们动静轻点。”

毓珠“哦”一声,马上又吩咐道:“绿芜,我想吃祖母屋里的黄金酥,快去拿一碟过来,顺道给姐妹们尝尝。”

余六小姐的眉心拧得更紧了。

卢家的姑娘,没一个好东西,就一味和她作对吧,等到了宴会上,看她不把莹珠灌醉,到时候丢的可是你们卢家所有姑娘的脸。

因着心情烦躁,她没耐性再玩弄莹珠,很快以胜利结束了第一局。

莹珠面色涨红。

余六小姐奚落道:“怎么样,还要继续吗?”

毓珠插话道:“要,当然要,说好了三局定输赢嘛。”

莹珠却露出几分怯意来。

毓珠就拉着她起身,安慰道:“三妹妹定是没吃早饭,所以精神气儿才这样不好,余六小姐先小坐一会,我带三妹妹去吃点东西。”

余六小姐挥挥手,“去吧,省得叫人说我胜之不武。”

莹珠恨恨地随毓珠下去了。

“二姐姐你瞧瞧,那余六娘的尾巴都要翘天上去了,她方才肯定使了什么诈术,这才侥幸赢了我。”莹珠怕毓珠取笑她,赶紧先开了口,想挽回一点面子。

毓珠轻轻一笑,带着她进了东厢房。

宜珠和燕镐正对着墙上的一幅画发表着各自的见解。

听见动静,二人转过身来,莹珠原本还在跟毓珠发牢骚,在看清房中多了一美少年后,下意识地就止住了嘴。

“这……这是……”

“这是二婶娘家的侄子,还不快过去叫表哥,一会儿还得仰仗燕表哥帮你赢剩下的两局呢。”毓珠淡淡地提醒。

是的,她利用燕镐,要帮莹珠作弊,这事说起来,着实不光彩,遂她脸色十分纠结,也不好意思和燕镐对视。

第020章 羞愤

她觉得有些强人所难,没想到燕镐竟爽快地答应了,还保证绝不会说出去。

只是趁宜珠不注意的时候,意味深长地问了句:“二表妹,这算不算你欠我一个人情?”

毓珠愈发觉得他绝非纯良之人,肯定一肚子坏水,没准下次要叫她做什么丢人的事来还人情。

譬如,帮他给哪家的美娇娘递情诗?

呸呸呸!

休想!

莹珠甜甜地叫了声:“燕表哥。”

二伯母娘家竟有这般俊俏的小郎君,可真是叫人意外,她那魏表哥和人家一比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是孔雀一个是蛤蟆。

燕镐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指着已经摆好的棋盘,说道:“我大致已经清楚了那余六小姐的路数,你过来,我教你,待会儿她若这样走,你就这样……”

莹珠谄媚地凑了上去。

怪不得绿芜方才一直进进出出,原来是把她和余六小姐下棋的过程全都讲给了燕表哥听啊。

莹珠忙里偷闲地瞟了眼毓珠。

哼,算她好心,知道帮妹妹解围。

两盏茶时间后,莹珠信心满满地回到西厢。

她原就有一定的功底,再听燕镐讲解一番,马上就顿悟了,并不费劲儿。

余六小姐正等得不耐烦,见莹珠神采飞扬地回来,哂笑道:“哟,瞧妹妹的神色,好像准备扳回一局了?”

莹珠故作神秘,不理她,径直坐在她对面,淡淡道:“开始吧。”

这也是燕镐教她的,营造氛围,给对手以心理压力,分散其注意力。

果然那余六小姐面色疑惑,不时打量莹珠,棋子都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宜珠面色不安地握着茶杯。

感觉像是做了坏事一样,脸蛋热辣辣的,一颗心也咚咚的跳个不停。

她打小循规蹈矩,熟读女书,礼教克娴。

今日却违背道德,协助二妹妹帮三妹妹作弊,还把头一次来家里做客的燕表哥拉了下水。

父亲卢景源常将棋品好不好作为交友的标准。

万一叫父亲晓得了,她一定会被骂的狗血淋头。

二妹妹也真是,余六小姐不过是孩子心性,哪里会真的故意灌醉三妹妹,人家是清流小娘子,可比她们更加注重名声……

不过,她想起余六小姐讥讽莹珠时咄咄逼人的神态,又有些琢磨不定了。

一旁的毓珠,默默地凝视着宜珠。

看着她时而苦笑,时而频频皱眉,时而唉声叹气,时而目露疑惑。

大姐生性纯良,长辈们说一二不二,算是姊妹中最懂事的一个。

从定亲到成亲,大姐未曾有过任何意见,婚后偶尔回娘家,每每问起夫家待她如何,她也总是满面笑容,仿佛在夫家过得甚是如意。

婚后不到半年,余大郎就把通房抬为姨娘,又陆续收了几个良妾。祖母听说后很生气,派人去余家了解情况,却仍旧被大姐劝了回去。

直到余大郎在外面包了个戏子粉头,被人举报,大姐才动了一次怒,可最终为保夫家名誉,还是忍气吞声,回娘家商量,找人送礼,方才平息此事。

她身为余家媳,处处为余家着想,到头来余家是怎么对她的?

这门倒了八辈子霉的亲,是万万不能再开花结果了!

余家骨子里流着卑鄙的血液,当年与卢家攀亲,也不过是为了在京城站稳脚跟,待翅膀硬了,羽翼丰了,小人嘴脸马上就露出来了。

看今日余六小姐那模样,眼睛都快到头顶上去了,见了大姐也不知道行礼。她甚至觉得,余家八成早就看不上大姐了,也许比她还着急退掉这门亲事呢。

那可不行,退亲,必须由卢家来退,既要把亲事退了,还得狠狠打余家脸才行!

大姐性情温婉,样貌清秀,何愁寻不到真心待她的如意郎君?

咦?

毓珠转一转黑眼珠。

燕镐比大姐年长半岁,二人又是表兄妹,大姐嫁去二婶的娘家,总不会受欺负,何况两人也挺相配,一个持重贤淑,一个聪明有趣,正好互相补益嘛。

“你输了!”

莹珠突然一声欢呼,将毓珠拉回现实中,她起身行至棋案前,见余六小姐果然败下阵来,整个人难以置信地瞪视着面前的棋局。

“怎么可能?”她喃喃自语。

莹珠端起一杯茶,讥笑道:“输了就是输了,大方认了吧。”

余六小姐拍案而起,吊着嗓子嚷道:“不可能!你必是使了诈,要么就是偷了我的子儿?”

莹珠的丫鬟红莺嗤笑道:“余六小姐既然不服,就一颗颗地数呗,若是冤枉了我家小姐,加倍罚酒。”

余六小姐满面通红,双手握拳,只见她深呼吸几下,重新坐下,咬牙切齿地说:“再来!”

只可惜,余六小姐空有棋艺,却尚未练成处变不惊的平和心态,十二岁的她年轻气盛,原就输给了不放在眼里的对手,自信满满的心已经彻底乱了,再加上怒气上头,根本无法静下心来,连连发挥失常,白白送了半壁江山给莹珠。

而毓珠和绿芜则坐在一旁吃点心,不时发出说笑声,更令她心烦意乱。

最终,她连输两局。

阮家、甄家的小姐屏气凝神,不敢开腔,只因余六小姐的表情太恐怖,像是马上就要爆发一样,她们可不想被怒火牵连。

莹珠得意洋洋,缓缓品了口茶,好整以暇地看着余六小姐。

宜珠却有些紧张,觉得今日这场比试实在太不应该。

毓珠正观望着,忽然瞧见二婶燕氏出现在走廊,携丫鬟往西厢房来了。

她当机立断,拈着一块点心,没心没肺地走近余六小姐,笑嘻嘻地道:“常听人说余家子女精通棋艺,怎知今日余姐姐却输给了我三妹妹,可见正是应了古人那句话,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余姐姐你说是不是呀?”

甄余两家同为书香之家,互相之间少不得有暗暗较量,因此甄家小姐一听毓珠的嘲笑,捂着嘴儿就咯咯笑了起来。

声声钻入余六小姐的耳中,深深刺痛了她的自尊心,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奇耻大辱!

她玉掌一挥。

透亮的玛瑙棋子哗啦啦地掉了下来,一只云杉棋罐也顺着倾斜的棋案“咚”一声落在了地面,接着滚了几个圈,最终停在了一双绣鞋前。

“呃……二婶……”

毓珠脸色惨白地向燕氏偎去,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

燕氏怔了怔,伸手揽住毓珠,语气微微含怒,“这是怎么了?”

莹珠指着余六小姐,尖声道:“是余六娘输了棋就大发脾气,一把掀了棋盘!”

余六小姐瞪圆了眼睛!

可是……

该死的,卢二太太怎么会突然过来!

余六小姐带来的丫鬟是个伶俐人,急忙向燕氏解释道:“太太,我们小姐只是一时性急,这才失手打落棋盘,奴婢马上收拾好,马上收拾好……”

第021章 筹钱

莹珠哼笑道:“确实性急,还好只是对棋盘撒气,妹妹还以为姐姐要动手打人呢。”

余六小姐怒目横过去。

燕氏大概听明白了,她尽量微笑着,柔声道:“我当什么大事呢,四姑娘不要生气,好端端的图个乐子,下棋本就是有输有赢嘛。”说着,吩咐碧云端了杯茶给余六小姐。

“姐姐们都躲在这儿啊!”

一颗小脑袋探进来,惠珠牵着云珠进来了,见丫鬟们满地找棋子,不由得有些纳闷。

燕氏问道:“去哪儿了?”

惠珠施了一礼,答道:“侄女平日吃的药忘了带,正巧五妹妹要添一件衣裳,就一同回去了一趟。”

莹珠故作神秘地说:“还好你们晚来一步,不然五妹妹肯定要被吓哭。”

毓珠一听,盯了莹珠一眼,示意她适可而止。

到底余六小姐也是客。

再说,余六娘失控的行为已经将甄阮两家的小姐吓得瞠目结舌。

这缺乏教养、脾气暴烈的坏名声是注定要传开了!

说不定连她父亲余成瑁也要受到牵连。

治家不严、教女无方、不修私德。

这些都能成为御史弹劾她父亲的罪名!

而最关键的是,燕氏心里有疙瘩了。

她素来以为余家小姐皆是贤淑端庄的书香闺秀,没想到却是如此泼悍之人,由此可见余家家教不足、门风不正。且有妹如此,那余大郎的为人倒是有待查证一番,不能再被传闻给糊弄了。

虽然她与余大太太相识多年,两家儿女的婚事也一早定下了,但毕竟关系到女儿一生的幸福,她和老爷是不会草率行事的。

毓珠见二婶望向余六小姐的眼神已然多了几分疑虑。

她抿唇一笑,问道:“时候不早了,二婶是来叫我们去宴厅的吧?”

燕氏从余六小姐身上收回视线,含笑应道:“可不是嘛,你们这些小丫头一玩就忘了时间。”说着招呼众小姐去宴厅。

余六小姐丢了面子,自然不与众小姐同行,一个人带着丫鬟寻她母亲去了。

莹珠闹着一会儿要灌醉余六小姐。

毓珠劝道:“她今日已出了丑,三妹妹也别太咄咄逼人,虽然主动提议的是余六小姐,但我们毕竟是东家,赢了就罢了,要真去灌醉她,反倒有几分欺负客人的嫌疑了。”

前面的甄家小姐听见毓珠的话,不由得心生好感,向阮家小姐道:“卢二娘不愧是卢家嫡长女,这份心胸和气度,卢三娘估摸学一辈子也学不来。”

阮家小姐点头笑道:“不过,我倒还真想看见余六娘喝醉的模样呢。”

甄家小姐“扑哧”一笑,悄声道:“怕什么,年前走家串户的,还怕没有机会?我看那卢三娘一副不甘心的样子,这件事啊肯定还有后续的精彩可以看呢。”

两个小姐相视一眼,捂着嘴儿偷偷笑了起来。

……

卢老太太身着喜气洋洋的大红百蝠纹通袖袄,在媳妇孙女的簇拥下步入宴厅,与诸位女宾见礼寒暄。大家热闹了好一阵,方才拜寿入席,正式开宴。在场女宾,要数沛国公夫人品级最高,因而沛国公夫人坐上席,承恩侯夫人陪坐在右手下席,卢老太太则居于左手下席主位。

不过,沛国公夫人这上席坐得并不舒坦。

她能感觉到承恩侯夫人眼神带刺,虎视眈眈。

沛国公府早就败落了,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也难为卢老太太还记得她这个昔日好友,她都快忘了上一次参加宴会是什么时候了。

沛国公夫人很识相地静坐着,面带微笑地望着春风满面的承恩侯夫人。

承恩侯夫人正笑脸盈盈地介绍嘉宁长公主的遗世绣作,俨然成了今日寿宴的主角。

众人纷纷开口称赞。

享受着众人歆羡的目光,三太太魏氏笑得合不拢嘴。

就在众人集体追忆嘉宁长公主时,承恩侯夫人忽然哀叹一气,幽幽道:“可惜老天不长眼,一道雷电击中了仙女庙,几乎毁了大半个庙宇。听说皇上近来连连梦见嘉宁长公主,为了重修仙女庙之事寝食难安,夜不能寐。奈何边疆战事吃紧,国库告急,今年又逢大旱……”

魏氏疑惑地问:“仙女庙主体建筑并不多,重修一番究竟要耗资多少呢?”

承恩侯夫人道:“听礽儿说,皇上不仅要重修仙女庙,还要为公主殿下新建一座大殿,供奉公主生前遗物。你们是不知,皇上那几日夜夜梦魇……”她说到一半停下了,视线扫向卢家人。

众人见她神色诡秘,也略微明白了几分,大抵是仙女庙被毁后,未得到及时重修,公主殿下魂魄不得安定……

看来这座大殿,是要大费周章地修建了。

再加上重修其他房屋建筑,的确要耗费不少银钱,毕竟当前国库并不充裕,每年还要往边疆驻军拨款,又刚好到了年关,各项开支叠加起来,说不得就是一笔巨款。

只是……

余大太太飞快转起了心思。

她突然想起,就在前几日,承恩侯夫人已经和她提过此事,当时好像还说到了宗室营正打算筹钱为圣上解忧。

她下意识地望向承恩侯夫人。

承恩侯夫人也在看她。

余大太太恍然大悟,瞬间转过弯儿而来。

她堆起笑容,表情真诚地说:“公主殿下功德无量,说起来,仙女庙的香火也给我们家带来不少福泽呢。如若可以,我们余家愿略尽绵薄之力,就是不知圣上给不给我们这个机会。”

承恩侯夫人暗含赞许地点了点头。

好险,差点就令夫人失望了。

余大太太暗暗松了一口气。

席间安静一片,便是再迟钝的人,也晓得话题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了,此时一言一行都得小心谨慎,不过都把视线放在今日的主角身上,总不会出错。

卢老太太刚端起来的茶盏又放了下去。

余光中,那座烫手的屏风静立着。

似乎在提醒着她,连余大太太都开口了,卢家还有何理由不开口?

魏氏也有些发懵。

方才还在说屏风,怎地忽然就变成了这样?

这是要叫大家集体筹钱吗?

可是,即便要筹钱,也是宗室营的事,毕竟公主殿下姓赵啊。

哪儿能叫勋贵们筹钱,勋贵们有几个钱儿?

魏氏却想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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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2章 内情

本朝历经四世,除汉中王府、汝南王府等地位高贵的宗室外,其余无爵位或是降爵承继的宗室早就过惯了靠朝廷养活的日子,如何还有开国之初赵氏子弟血气方刚、开拓进取的精神气概。那大街上闲逛的,十之七八就是宗室子弟,聚众斗鸟,使酒渔色。论读书,比不上清流;论武艺,比不上勋贵;论捞钱的门道,更比不上一般商户。庞大的家族,挥霍的天性,日益减少的田庄收益,宗室们还真就比勋贵们穷多了。

魏氏正苦恼着,只见卢老太太笑着道:“余大太太都开口了,我们卢家和公主殿下结缘匪浅,又怎会置身事外呢。”

众人一听,各怀心思,承恩侯夫人满意一笑,低头轻抿一口葡萄美酒。

再抬眼时,见几位太太欲言又止,承恩侯夫人笑容更胜。

她似不经意般望向卢老太太,饶有兴致地说:“哟,老太太,您头上的抹额可真精致。”

围屏外的红莺一听,忙疾步行至小宴厅,低声向莹珠附耳道:“小姐,承恩侯夫人终于注意到您绣的抹额了。”

莹珠正和余六小姐你瞪我我瞪你,此时一听红莺这话,顿时笑逐颜开,也懒得和余六小姐斗气了。

她原正着急呢,好消息就来了,看来还是承恩侯夫人识货。

这厢承恩侯夫人起了头,众人便相继附和起来,问抹额出自何人之手。未等卢老太太说话,魏氏轻笑道:“不怕诸位夫人笑话,这是小女送给老太太的寿礼。”

武安伯夫人听了,惊叹道:“三小姐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纯熟的绣工,要是嘉宁长公主尚在人世,说不得就收下三小姐当徒儿了呢。”

承恩侯夫人笑意深深,“这样蕙质兰心的小娘子,可真是万里挑一呢。做了谁家的媳妇,就是谁家的福气呢。”

魏氏心下大喜,如打翻了蜜罐子。

这句话,难道还不明显吗?

什么出资筹钱,那点银子花了就花了,她现在一点也不心疼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夫人太太心里,不平静了。

吃了宴席,承恩侯夫人婉拒卢老太太游园的邀请,说是身子不大爽快,要回府休息。余大太太今日见魏氏出尽风头,自家女儿又丢了脸面,便也着急寻借口离开。如此卢老太太也不强留,吩咐儿媳妇们送客。

承恩侯夫人安坐在车舆中。

今日一切进行顺利,只等明早入宫邀赏了。

就是可惜了那座屏风。

卢家这样的无爵勋贵,放在以前,她是不屑往来的。若非为了礽儿和宫中的昭妃娘娘,她才不愿跑来为一个素未谋面的老太婆贺寿。

“太太您请。”帘外传来丫鬟的声音。

帷帘被拉开,余大太太恭敬地进了车舆,正襟危坐。

承恩侯夫人微笑道:“今个没有令我失望,很好。”

余大太太谦虚一笑,又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壮着胆子问道:“夫人,您今日突然驾临卢府……”

承恩侯夫人无意瞒她,“不错,我是受昭妃娘娘所托,为了筹钱才过来的,包括那座屏风,也是为了逼卢家牵头。”

礽儿不止一次说过,卢家虽然被削了爵位,毕竟是根基牢固的老牌勋贵,在勋贵中的地位也非同一般,单看今日前来贺寿的宾客便可窥知一二。本来筹钱一事,原落不到勋贵头上,但宗室们个个喊穷,拿不出银子,只能将主意打到勋贵身上。

正道走不了,只能使些小伎俩,先施以恩惠,再旁敲侧击,卢家自然而然就开口了。

这个主意是娘娘出的,原本只是当个笑话,说宗室没钱就叫勋贵出,没想到皇上就放在了心里,连忙将礽儿召进宫详议。故此事要是成了,便是娘娘和礽儿的功劳,皇上龙心大悦,说不得又是一番封赏。

余大太太得知来龙去脉,心里滋味百般。

原本在嫉妒卢家得了齐王寿礼的同时,她家老爷还在幸灾乐祸,说没准隔日言官就会拿结党之嫌大做文章,还不知此事对卢家是福是祸呢。

谁又能想到从头到尾这件事皇上一直是知情人。

齐王殿下倒是一举两得,既在此事上立了功,又令不知情者以为卢家已经投入他的阵营,说不得京中的风向也会因此变化一二。

而且,还无须担忧被皇上猜忌,原就是奉了皇上的意思行事嘛。

可是,如此一来,余家的地位可就尴尬了。

卢家明面上有了齐王府这个大靠山,以后还不知要怎么威风怎么横呢。相较而言,余家倒显得可有可无了,随时有被抛弃的危险。

关键是自家儿女的婚事……

承恩侯夫人似乎看穿了余大太太的忧虑,淡淡笑道:“礽儿不止需要以武功起家的勋贵,更需要一位德高望重的翰林,你们家老爷在国子监太学生中享有美誉,这点可是卢家远远比不了的。自古以来,文人的嘴皮子和笔杆子,有时候可是比金戈铁马分量重多了。你尽管放心,礽儿不是背信弃义之人,娘娘和我们蔡家也懂得知恩图报,断不会厚此薄彼,叫你们余家受委屈。”

余大太太十分动容,忙点了点头,剖白心迹。

承恩侯夫人微一眯眼,又道:“若不出意外,待杜阁老退下来,就是你们家老爷入阁之时。还有你的芳哥儿,好好栽培着,说不得明年你们余家就要出一位探花郎。”

余大太太眼前浮现出芳哥儿骑着骏马游街的盛况。

可一想到芳哥儿要娶卢家的庶长女宜珠,她就觉得十分不甘心。

那卢宜珠怎配得上芳哥儿呢。

余大太太想将此事说与承恩侯夫人听。

却见承恩侯夫人面露疲色,只好暂时按下不提,唯恐打扰了承恩侯夫人。

罢了,能自己解决就自己解决,寻个退亲的理由,也不是多难的事。

一回余府,余大太太就直奔余老太太处,说起了想和卢家退亲的事。

余六小姐在旁敲边鼓,哭哭啼啼地说:“祖母,您不晓得,那卢家的小姐可跋扈了。尤其是卢三小姐,今日不知使了什么诈术,害我输了棋,在众人面前丢了丑……”

余老太太不以为然地笑道:“宜姐儿那孩子,性子一顶一的好,当年相看时你们满口夸言,怎地现在竟说起人家的不是了呢?你说卢三小姐使诈,和你哥哥定亲的又不是她。你们小孩子家家的,今日闹一闹,明日就好了,我还不了解你们这些猴孩子。”

第023章 谋划

余六小姐嘟嘴道:“一家子姐妹,骨子里都一样,亲事是以前定的,谁晓得现在人变了没有。不然今日我被欺负,怎不见未来的嫂嫂维护我呢。”

余老太太笑而不语,她还不了解这个宝贝孙女,近年来被宠的不像话,只有她欺负旁人的份,旁人哪里能将她欺负了去。

又见余六小姐的丫鬟眼神躲闪,不禁心下疑惑,唤上前问道:“你过来,说实话,今个小姐真在卢家受欺负了?”

那丫鬟心知余老太太脾气古怪,最恨下人帮主子遮丑撒谎,只稍稍犹豫了一下,就把今日之事和盘托出,听得余老太太险些闭眼厥过去。

“你当真掀了棋盘?”

余大太太也是一惊,先前女儿和她诉苦时可没有提及此。

余六小姐见情形不妙,吓得呜哇大哭,委屈地说:“是她们愚弄我在先,我气不过,就……”

余老太太气得将拐杖往地上一摁,“你的书都读哪儿去了?我看你年前不要出门做客了,在家里好好静静心,学学怎么修身养性,简直是丢脸丢到家门外头去了!”

余大太太此次也没有袒护女儿,伸手狠狠戳了戳余六小姐的额头,“你父亲马上就要入阁了,这么关键的时机,你还在外头给家里找事,要是御史为此参你父亲一本,你可知事情有多严重?”

余六小姐泪眸大睁,说不出话来。

余老太太不再看她,扶着丫鬟的手起身,横了余大太太一眼,“被她这么一闹,卢家还没嫌弃起我们家,你倒是先看不上人家了。”

余大太太被婆婆堵得哑口无言。

余六小姐就这样被禁了足,好几天都出不了门。

消息就像长了腿,不知怎么就传到了莹珠耳中。

她笑着从丫鬟手中接过剥好的糖炒栗子,瞅着魏氏道:“母亲,二伯父一家真要将大姐嫁进余家吗?我可不想和他们成为姻亲。”

魏氏想了想,问道:“你说当时你二伯母也在场?”

莹珠点点头,“说来也巧了,合该余六小姐倒霉,正好被二伯母撞见了,其中一只棋罐还险些砸到了二伯母的脚呢。”

魏氏轻笑一声,“你以为余六小姐在乎给你二伯母留下不好的印象?母亲再了解不过余家人,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小人得志,你没瞧见余大太太奉承承恩侯夫人的样子,恨不得跪在地上帮人家擦鞋呢。”

魏氏大概忘了自己在承恩侯夫人跟前比余大太太还要殷勤了。

一旁的刑妈妈听了,试问道:“太太的意思是,余家想为余大郎另择亲事?”

余家原就只有余大郎一个独苗苗,自然稀罕得紧,余大郎又十分争气,读书前途无量,大有可为。再者余老爷官途顺畅,步步高升,余家会后悔当年定下的婚约倒也是意料之中。但后悔是后悔,若当真要和卢家退婚,可真就太不厚道了。

二老爷卢景源心气高,一旦余家提出退亲,二老爷也不会死皮赖脸地不答应。到时候大小姐就成了退婚之女,连带三小姐的名声也要跟着受连累。

刑妈妈道出了忧虑。

魏氏微微沉吟,“承恩侯府待嫁的小姐不少,余家未必没有打这个心思。何况,两家早已交换过儿女庚帖,商定待余大郎中了举人便正式下聘。但现在呢,余家一点动静也没有,真要想娶宜姐儿,会做这样失礼的事吗?”

莹珠惊呼:“那可不成,要是大姐被退亲,丢的可是我们一家子的脸。”

刑妈妈跟着道:“太太,要不奴婢先去二房打听听,看看二太太如今对大小姐的婚事是何看法?”

魏氏“嗯”一声,“再派人注意余家的动静,他们要是想退婚,必然会寻个正当的理由,无非就是说我们姑娘有问题。”

就在此时,毓珠也做了同样的吩咐。

不过,她比魏氏了解的更多。

她知道,前世的余大郎,曾被举报包了一个戏子粉头,艺名仿佛唤作紫烟。此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暗地里**戏子粉头的官员并非没有,可一旦揭开了摆在台面上,就是为此丢了官也是有的。

若没记错,那紫烟比余大郎还年长几岁,遂毓珠大胆猜测,余大郎说不定婚前就和她有了纠缠。

所以,她命绿芜的兄长,在外院当差的马升调查余大郎的行踪。

虽然余大郎尚非朝廷命官,但毕竟是今年乡试的解元,已有功名在身,更是国子监监生心中崇拜的对象,京中人人称赞的读书天才。一旦被发现**戏子粉头,余家费尽心机堆砌出来的清誉就彻底完蛋啦。

卢家就能以男方私德有亏为由提出退亲。

一切顺理成章。

既能摆脱这门烂亲事,又能狠狠打余家的脸,可真是一举两得的事。

只是,即便是卢家退的亲,大姐的名声多少还是会受影响,嫁入高门恐怕是不可能的了。

但若能择对如意郎君,于性情恬淡的大姐来说,富贵权势都是浮云罢了。

正边走边想着,只听得一阵笑声传来,毓珠尚未抬眼,只见丫鬟绿蕊小脸一红,兴奋地说:“小姐,燕公子也在呢。”

毓珠轻嗤。

先前还想着,大姐要是嫁给燕镐,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至少燕家长辈不会叫大姐受委屈。可现在仔细思来,倒有几分不敢确定了,毕竟燕镐是燕家手心里的宝贝,燕家长辈肯定事事以他为先。而他又生了一张貌如春花的面孔,恐怕走哪儿都会引来一大堆莺儿蝶儿。他若来者不拒,处处留情,迟早是妻妾成群,燕家长辈估摸也只能睁眼闭眼了。

这不没几日就把她近身的一等丫鬟给迷住了,只听笑声就能辨出人来了。

毓珠心下无奈,露出和善的笑容,踏入二房大院。

丫鬟白霜打起帘子,笑着引毓珠进了东次间,“太太正说着二小姐从前的趣事呢。”

毓珠不由得纳闷。

二婶怎么和燕表哥聊起她的事了。

来不及多想,毓珠上前给燕氏请安,又看向坐在椅子上的燕镐,轻轻地道了声:“燕表哥好。”

燕镐微微一笑,起身还礼。

“二婶,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毓珠重新将视线落在燕氏身上。

燕氏呵呵笑道:“倒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想问问你母亲近日饮食可好?”

毓珠又是一阵纳闷。

二婶昨个不是才去过大房吗。

而且,就为了问这个把自己叫来?

直接打发丫鬟走一趟不就是了。

却仍是笑答道:“太太现在害喜症状减轻了不少,胃口也好多了。”

燕氏就笑点点头,望向燕镐,“镐哥儿,方才你不是自告奋勇,要教你表妹学画写字吗?”

毓珠窘然。

二婶竟把她的短处都告诉了燕镐。

母亲去得早,只教会了她读书写字,并未刻意去栽培她。遂她虽读了很多书,字却写得平平,画就更不用说了。

燕镐见毓珠红了脸,兴致更浓了。

二表妹前几日请他帮忙作弊时脸不红心不跳。

没想到现在脸皮却这样薄,轻易就红了脸。

真是越看越有趣。

他诙谐地笑道:“我是想过把老师的瘾来着,就是不知二表妹愿不愿意当我的学生?”

第024章 相处

你都这样说了,谁还好意思说不愿意。

正要点头,丫鬟白露领着三房的刑妈妈进来,说是请燕氏去泰和堂商量关于出资修庙一事。

毓珠认真地问燕氏:“我们家真要带头出资吗?”

先是送来一份贵重的寿礼,接着承恩侯夫人又不请自来,最后莫名其妙地扯到了筹钱的事。

前前后后都离不开嘉宁长公主。

毓珠努力回想前世,却发现记忆模糊而又零碎,额头隐隐作痛。

又冷不防听燕镐笑道:“绕了一大圈,真是下功夫。”

毓珠眨眨眼,等着他下句话。

燕氏问道:“镐哥儿,你昨日在你舅舅家可是听说了些什么?”

毓珠差点忘了,汉中郡王是燕镐的亲舅舅呢。

燕镐见毓珠眼含期盼,轻咳了几下,才慢条斯理地道:“我也是无意间听世子表哥提了一句,说由宗室勋贵共同筹钱修庙是昭妃娘娘的主意。”

汉中王世子赵祎常出入皇宫,自然方便了解一些旁人难以打听到的消息。

毓珠很快明白过来,瞪大了眼。

她语气微怒,“这算什么事,合着朝廷真穷的揭不开锅了,竟然跑来敲诈咱们家?”

燕氏“嗳”一声,左右望了望,嗔怪道:“毓姐儿,当心说话。”

毓珠欲哭无泪。

她倒不是心疼钱,关键是这一来一去,卢家以后想保持低调都难了。

而且此次卢家被迫牵头,其余勋贵也不得不出资响应,尤其是当日来为祖母贺寿的宾客们,更难找到避开此事的理由。

估摸现在勋贵圈都在背地里埋怨卢家呢。

人家好端端来贺寿,却莫名其妙地摊上事,没准过后思量几番,还以为卢家是自愿当马前卒,为了献媚攀附,与皇室、蔡家串通一气,来坑大家腰包里的银子呢。

年关将至,光走年礼都要花费不少,再加上打赏小辈和家仆,置办年货,家家户户都得算计着过,别看明面上光鲜亮丽,到底也是一大家子要养活。届时仙女庙修好,大殿建成,名声美誉也是落在上头的主持者身上,下面的根本就是出钱不讨好,做赔本买卖。

毓珠有些沮丧,有些着急。

待回过神时,燕氏已经带着丫鬟出门了。

燕镐则坐在椅子上,悠闲地望着她,问道:“还要学吗?”

毓珠点头道:“有名师教授,何乐而不为?”说着环顾一圈,问白露:“大姐在做什么?”

白露引他二人出来,笑答道:“大小姐一早去了紫藤院,说是要和四小姐请教明暗绣的绣法。”

毓珠“哦”一声。

燕镐随口问道:“二表妹绣工如何?”

毓珠捏紧手指,挤出两个字:“平平。”

面上写满了尴尬。

燕镐似乎不懂看眼色,扭头哈哈一笑,得意地道:“看来我是来对了,你放心,我自幼师从清河郡王,一定把你教成书画高手,让你不至于没有一件可以拿的出手的东西。”

毓珠忍不住瞪他一眼。

燕镐抿唇一笑,率先踏进书房,“先别瞪我,上回的事你还没好好谢我呢。”

毓珠立即软了下来,小声地问:“你没告诉旁人吧?”

燕镐笑而不语,随手将书房的门关上。

毓珠微微一惊,阻止道:“关门作甚?”意识到语气颇重,忙放轻声音,“丫头们端茶倒水进进出出,岂不麻烦?”

燕镐歪头想了想,便重新打开门,却见丫鬟们围成一团,杵在门前,面带张望之色。

几个丫鬟吓一跳,你推我搡的欲开溜。

毓珠微感无奈。

她吩咐道:“进来两个伺候着,其余的把这廊前的枯枝落叶都清扫干净。”

燕镐虽是二婶的侄子,和她也勉强算得上是表兄妹,但毕竟是隔了一层的姻亲,单独相处难免遭人猜测臆想。

“你先来磨墨我看看。”燕镐已走到书案前。

毓珠忙跟过去,笑道:“怎么,表哥觉得,我连磨墨也不会?”

燕镐道:“磨墨也是有讲究的,墨磨的不好,直接影响墨汁的质量。”说着不客气地敲一敲书案,纠正道:“你看,你上来就加这么多水,一下子就把墨浸软了,倒掉重新来。”

毓珠嗔怒道:“你怎么不早说,这墨很贵重诶。”

燕镐一本正经地道:“我要是一早提醒了,你根本就记不住,回头又忘了。”

毓珠真想翻白眼。

可他说的确实有道理。

关于加水的方法,以前母亲不是没教过,她还不是给忘得一干二净。

毓珠深吸一气,变得认真起来。

燕氏回来时,顺着丫鬟们的视线望向书房,不觉莞尔一笑。

透过大开的门扇和窗棂,可清楚地瞧见书房内的情景。

临窗书案前,立着一妙龄少女,神情专注,眉目微垂,皓腕来回打圈,动作甚是熟稔。

一旁的少年正翻弄书籍,不时抬头看一眼少女,露出满意的笑容。

寂寂无声。

燕氏竟有些看痴了。

白霜低低笑道:“太太,您和老爷新婚那阵子,也是这般。”

燕氏听了,秀脸微红,啐道:“别胡说八道,孩子们这样纯真坦荡,就属你心思不正。”说罢悄悄离开,回到屋内。

白霜紧跟着燕氏,犹豫几下,说道:“太太,表少爷品貌俱是一流,和咱们大小姐又是表亲……奴婢总觉得,有些可惜……”

燕氏何尝不明白,她微微叹气道:“别说宜姐儿已和余家有了婚约……即便是没有,我二堂哥大抵也看不上,谁叫我们老爷是庶出呢……”

白霜大胆地问了句:“太太您是后悔了吗?”

嫡出的名门毓秀,却嫁给了一个庶出的男人,跟着他在蓟州长年吹干冷干冷的北风……

燕氏想都想没想,淡淡一笑,“当然没有后悔,就是担心宜姐儿的婚事,觉得很对不起她。”

白霜点头似小**啄米,“太太,自打那日见识了余六小姐的泼悍,奴婢这心里愈发觉得不安,咱们大小姐脾性温顺,遇到这样的小姑子,还不天天被欺负。”

燕氏眉头深重,“过阵子我亲自去问候余老太太,顺便见一见芳哥儿。”

暂时也只能如此了。

书房里,毓珠手腕累得酸疼,却碍于面子,一声不吭。

已经磨了将近半个时辰了。

燕镐那家伙,只顾翻看书籍,他倒是坐得舒服,手边还搁着一杯清茶。

他是不是忘了我在磨墨啊?

毓珠唇角轻抽。

这时,突然过来一个丫鬟,笑容如蜜,甜透人心,“表少爷,您的茶有些凉了,奴婢给您换一杯吧。”

放在平时,像这种借机谄媚的婢子,毓珠是很讨厌的,但也幸亏这婢子打了个岔,燕镐终于从书中抬起头来。

他睨了眼茶杯,“哦,茶都凉了。”

毓珠忙低下头,眼不斜视,一副万物于我皆浮云的样子。

燕镐忍住笑意,问道:“什么时辰了?”

那丫鬟答道:“回表少爷的话,刚过申时呢。”

燕镐起身活动了下筋骨,才望着毓珠道:“表妹,累了吧,歇一会儿。”说着又吩咐那丫鬟:“快给小姐揉揉手腕。”

毓珠如逢大赦。

算你还知道心疼女孩子。

那丫鬟却不开心了,慢腾腾地挪到毓珠面前。

毓珠挥挥手,“得了,不必伺候了,倒杯茶来吧。”说着坐在椅子上,状若无意地问燕镐:“燕表哥,你经常来京都吗?”

燕镐道:“倒是常来,但并不久住,和朋友们小聚一下就离开了。”

毓珠感兴趣地问:“表哥在京中有很多朋友吗?”

燕镐挑眉道:“表妹为何有此一问?”却不等毓珠答话,笑道:“表妹若是觉得闷,表哥可以偷偷带你出去玩。”

毓珠忙摇头,“不必不必,这样不好。”

燕镐哼笑一声,“你们京中的小姐就是无趣。”

说完,还是回答了毓珠的问题,“除了舅舅家的几个表兄弟,我在京中,还和定国公府崔家的世子爷、前内阁首辅殷家的二公子有交情。尤其是殷二公子,他的画千金难求,虽和我一样师从清河郡王,却有胜蓝之誉,有空我给你讨几幅来。”

毓珠却捕捉到燕镐眼中不易察觉的一缕黯然。

她小心试问:“是那位滚下山崖摔伤双腿的殷二公子?”

第025章 告状

提及殷家,大都会唏嘘一声。

殷家老太爷殷谦,乃是大周朝迄今为止唯一一个“三元及第”的贤臣,历经三朝,德高望重,先帝与今上登基之初,皆以殷谦为辅政大臣。其人耿直清廉,傲而不骄,居内阁首辅一职长达二十余年。期间朝政清明,百官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然毕竟年事已高,殷谦于六年前便从朝中抽身而退,闲居家中养老。

正逢蔡家发迹,宦官抬头,朝纲渐渐败坏,不正之风大盛。

殷谦有心无力,只能寄希望于孙婿彰德太子。

可惜天妒英才。

彰德太子,今上嫡长子,中宫皇后孟氏所出,五岁立为太子,德行出众,文采斐然。两年多前,南诏里通外国叛乱,今上为历练太子,任命其为征南元帅,节制两广诸军。初时,战事顺利,频频告捷,南诏一度请求停战议和。正当群臣商榷议和事宜之际,南疆却传来噩耗,太子进山勘探地形,不幸误入毒蛇出没之地,被毒蛇袭击,伤及要害,加上天气湿热,林木荫翳,山路难行,未等军医赶到救治,蛇毒已蔓延五脏六腑,夺去了太子年轻的生命。

南疆多山,毒蛇群居,当时与太子同行者几乎全遭厄运,殷家两位公子也在其中。殷大公子为救太子,负伤最多,听说死状惨烈,令人不忍睹之。

殷二公子有幸躲过一劫,却在急着寻找解**草时跌落山崖,摔伤双腿。

今上钦定的太子妃,殷家大小姐殷娡,在惊闻噩耗之后,触柱身亡。

准孙婿、长孙、长孙女相继离世,殷谦如何受得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不久也于哀痛中撒手人寰,驾鹤西去。

殷氏一门,由此衰落,昔时的鼎盛,也如一坯尘土,归寂于风中。

宫中的孟皇后,也因痛失独子,一病不起。

太子薨逝,中宫不振,殷家式微……

毓珠骤然一怔。

她记得,赵礽就是在太子身亡后,接替了太子征南元帅的头衔,率领大军对叛军继续穷追猛打,最终大获全胜,俘虏了对方两万余人,并全权主持战后议和,为朝廷争取到了最大的利益。

风光凯旋,荣耀加身,原本无爵的赵礽,成为大周朝第一个被封亲王的皇子。

那时,他年仅十六。

满朝文武也因此改变了过去对他生母出身低贱的轻视。

父亲卢景瀚更是由衷为他感到骄傲。

赵礽却逢人就说,名师出高徒,他天资愚钝,全得益于父亲和其他恩师长久以来的指点和教导。

啧啧,多么谦逊的皇子啊。

只是,广西云南非平原,父亲擅长的是骑术,适应于北地作战,你在南疆打了胜仗,和父亲有一文钱的关系。

简直虚伪透了。

但这并不是毓珠探究的重点。

重点是,太子之死和赵礽得势就在前后,会不会过于凑巧了点呢?

“想什么呢。”燕镐见毓珠走神,面色不满。

毓珠微微一笑,暂时歇了心思。

白露走进来,隔着帘子道:“太太请二小姐和表少爷过去一趟。”

毓珠收好笔墨纸砚,问道:“三婶从泰和堂回来了?”

白露笑道:“回来有小半个时辰了,见二小姐和表少爷那么专注,就没让奴婢们来打扰。”

毓珠眉心微动。

这话听起来怎么怪怪的呢。

燕镐已迈出门,笑问:“怎么样,卢家要出多少银子?”

白露道:“暂时定的一千两。”

毓珠闻言一惊,“一千两也太多了吧。”

你卢家不在乎这一千两,不代表所有勋贵都不在乎,筹钱本是集合大家的力量,以少凑多,不是要你出风头。你乍然出一千两,叫人家只能出两三百两的颜面往哪儿搁呢。

这不明摆着等人家戳后脊梁骨嘛。

毓珠十分无语,将想法告诉了燕氏。

燕氏无奈道:“那有什么办法,我和你母亲也觉得没必要出一千两,但你三婶说,齐王殿下送来价值万两的屏风,我们出一千两也是应该的,再来我们家是牵头人,自然不能出太少失了体面。”

毓珠冷笑。

那倒是,在三婶眼里,能博得承恩侯府和齐王的欢心,出一万两她都乐意。

“父亲知道吗?”问出口毓珠就后悔了。

只要不涉及大是大非,父亲是没兴趣插手这些事的。

果然燕氏点头道:“你父亲在衙门里,让宋义传话说,不必和他商量。”

说完,燕氏念及一事,笑道:“甄家送来了帖子,说是园子里的腊梅开得正好,请我们家的哥儿姐儿去赏梅。”

甄家?

上回祖母过寿,甄家二小姐和她同坐一桌,倒是聊得很投缘。

“到时候你四婶带着你们去,我和你三婶要忙着置办年礼,你母亲有孕也不便出门。”燕氏絮絮说着,又看向坐在一旁百无聊赖的燕镐,“方才都教了你表妹什么,小姐们一起赏腊梅,少不得要斗诗斗画。”

她想到什么,微微皱眉,“余家的哥儿姐儿也会去,你记着看住你三妹妹,可别叫她再和余六小姐起冲突。”

毓珠勉强点头。

燕镐笑道:“今日有些晚了,明儿表妹要是得空,抽一整天时间,我们再继续。”

燕氏欣慰一笑,拉了拉毓珠的手,“毓姐儿,就这样说好了,明天你早些过来,也算是给二婶解闷了。”

毓珠微笑点头,又陪燕氏说笑了半会,待听到父亲下衙回府后,方才告辞离开。

她心事重重地进了大房正院。

卢景瀚刚换下公服,穿着藏青色的燕居私服,盘腿坐在炕头喝茶。

毓珠上前行礼请安。

徐氏从内房出来,见毓珠过来了,笑盈盈地说:“毓姐儿来得正好,甄二小姐给你送了封信,适才和帖子一块送来的。”说毕将装信的盒子递给毓珠。

卢景瀚颇为好奇,打趣道:“咱们毓珠倒是人缘好得很。”

毓珠轻轻一笑,她也有些纳闷,却没有急着打开,命绿芜先收好,回屋后再看。

徐氏又问:“晚上留下来吃饭吧?”

毓珠露出一副馋嘴样,“我想吃太太包的水晶蒸饺。”

徐氏连声笑道:“好好好,你们父女俩先说说话,我去厨房看看。”说罢扶着丫鬟高兴地忙去了。

毓珠就和父亲对坐在炕沿儿,一面摆弄炕桌上的青瓷茶具,一面不经意地道了句:“爹爹您肯定不知道,我下午从燕表哥那儿得了个令人吃惊的消息。”

卢景瀚放下茶杯,饶有兴致,“说来听听。”

毓珠清一清嗓子,低声道:“那日祖母寿宴上,承恩侯夫人突然提及筹钱的事,大家以为是侯夫人临时起意,其实这件事是昭妃娘娘的意思。”

她觑了眼卢景瀚,见其并无过多反应,稍稍加重了语气,继续道:“包括齐王殿下将嘉宁长公主的遗作送来给祖母贺寿,说不得也是为了这件事呢。亏我们还诚惶诚恐的,如何晓得里头这么多文章,您说可笑不可笑?”说罢,小心翼翼地望着卢景瀚。

父亲性情光明磊落,与朋友交向来推心置腹,对于欺蒙愚弄之事深恶痛绝。如若他得知赵礽送礼别有用心,不过是为后来筹钱之事做铺垫,赵礽在父亲心中的形象必然会大打折扣,一落千丈。

毓珠眼巴巴的等着父亲露出惊怒的表情。

第026章 好消息

怎知父亲竟然只“哦”了一声,边喝茶边笑道:“殿下送礼的第二日就和爹爹解释了,皇上为了修庙的事寝食难安,国库又拿不出银子,爹爹也是带兵打过仗的,知道近年军费猛涨,国库告急。所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何况是关乎嘉宁长公主。家里也不差那点银子,就当是散财行善,为家为国吧。虽然行事有些不磊落,但爹爹也能理解,不是每家每户都乐意无偿奉献的,不用非常手段,个别吝啬鬼的腰包啊,还真打不开。”

说到这里,卢景瀚像是意有所指似的,摇头笑了笑。

毓珠知道父亲是说富春侯、东平伯之流,这两家家主在勋贵圈中是出了名的吝啬。尤其是富春侯,连他父亲的丧事也不肯花钱大办,一度被世人鄙视为不孝子。

毓珠不甘心地说:“可是,齐王怎不早和父亲商量呢?”

卢景瀚微笑道:“皇上龙体不适,殿下一连半月都在宫中侍疾,自然抽不开身。”说着还自言自语地道了句:“殿下如此孝顺,实乃我朝之福啊。”

毓珠只觉背上一片寒意,嘴上责怪道:“父亲既然知晓实情,怎么也不告诉家人,害的女儿还以为今天得了个大消息,专门跑来说与父亲听。”

卢景瀚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爹爹过后就忘了,就不曾特意回来说。”接着疑惑地问毓珠:“怎么突然对这些事感兴趣了?难不成还心疼那一千两银子?”

毓珠很想冷笑,“怎会,一千两才多少,如何比得过殿下送来的屏风。”

卢景瀚微微沉吟,颔首道:“你别说,殿下真该早些和爹爹商量,何苦送这么重的寿礼,难不成送一件价值寻常的寿礼,我们就不乐意带头出资了吗?”他皱起眉头,叹气道:“现在屏风有了瑕疵,爹爹也不便送出去,搁在家里,着实有些委屈了它,还惹得一群同僚羡慕,真是麻烦。”

毓珠捏紧了手指,不再说话。

父亲和她的所思所虑,完全是一个南一个北一个东一个西!

更让她感到可怕的是,齐王赵礽是那么了解父亲的好恶。

他十分清楚,父亲不在乎银子,就算是要父亲出资一万两,父亲的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父亲在乎的是知交间的信任和坦诚。

诱使勋贵们出资,原是件不太光明的事,交给谁办谁为难。赵礽却把此事完完全全地告诉父亲,这种极度的信任和坦诚,自然会令至情至性的父亲大为动容!

父亲也就不会再计较送礼这件事的“别有用心”。

人家都这样对你推心置腹了,你还不理解一下人家的为难,何况这件事的出发点也是情有可原的!

毓珠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今生尚未谋面的对手,深谙玩弄人心之术,狡猾得令人不寒而栗!

毓珠原本高涨的情绪一下子变得低落起来。

徐氏辛苦张罗出来的水晶蒸饺她也没胃口吃了。

这令徐氏有些尴尬和伤心。

她尽量柔声地道:“毓姐儿,你怎么不吃了呢。要是不合你的口味,我再去重新调一下馅儿,很快就好了。”

未等毓珠回应,卢景瀚已不悦地道:“毓珠,你说你要吃水晶蒸饺,你母亲亲手给你包了,你现在又不吃,是不是还嫌你母亲怀着身子不够辛苦?”

毓珠心里憋得慌,极力忍住情绪,扯出一个微笑,“没有,太太包的饺子很好吃,我只是感觉不太饿。”

卢景瀚放缓脸色,“那就把碗里的吃完,也不过四个而已。”

说着又想到一事,略严肃地道:“你燕表哥交友甚广,见识也多,但他毕竟是男儿,你是女儿,跟着他学画写字可以,少谈论一些外面的事。”

父亲是指燕镐把从汉中王世子那里听到的事情告诉了她。

毓珠乖巧地点了点头,低头夹起一个饺子。

徐氏不明就里,含笑向卢景瀚道:“老爷,燕姐姐的侄子一表人才,学富五车,您有空也请人家过来喝杯茶吧。”说完,有意无意地看了眼毓珠。

毓珠差点被蒸饺噎住。

徐氏是想讨燕镐做女婿吗。

毓珠很想笑。

而且,徐氏也太不会看眼色,看不出父亲对燕镐没有过多好感。

父亲心中的女婿人选是赵礽,旁的不管多出众他都看不上。

果然,卢景瀚沉着脸道:“食不言寝不语。”

徐氏满脸的笑容瞬间僵住。

三人在古怪的气氛中吃完了晚饭。

饭后闲聊了几句,毓珠便回了玉照阁,拆开甄二小姐送来的信。

绿芜、绿蕊两个丫头好奇地凑上前,“甄二小姐都说了些什么。”

毓珠大致浏览了一遍,笑道:“甄二小姐听说燕表哥是二婶的侄子,想通过我向燕表哥讨一副杏花图,回头她照着临摹一副,送给她的长兄,她长兄年后开春要参加会试。”

会试在春日举行,正值杏花绽放,故称杏榜,甄二小姐大概是想以此祝她长兄杏榜题名。

绿蕊仰慕地说:“原来燕公子的名声这么大啊。”

毓珠也是才知晓,声名显赫的丹青妙手清河郡王,一共收了三位徒弟,燕镐是其中年龄最小的一个,还有就是上回提到的殷二公子,另一位则是定国公府的世子爷,母后皇太后崔氏的亲侄子。

绿芜的心思却不在此,“原以为甄二小姐是真心想结交我们小姐呢,弄了半天是有求于我们小姐。”

毓珠笑一笑,将信纸地给她,“你误会甄二小姐了,她在信中不止提了求画的事,还问我平日里都爱玩什么,届时去她家做客她也好提前准备。”

绿芜这才舒了眉眼,笑道:“这还差不多。”

正在这时,有丫鬟来报马升求见二小姐。

毓珠眼睛一亮。

现在天已经黑了,马升急着见她,必然是有了好消息。

毓珠迫不及待地走出内房。

“二小姐。”

见毓珠出来,候在一旁的马升上前行礼,面上喜色难掩。

毓珠微笑点头,吩咐绿芜给他倒了杯茶,方才问道:“可是发现了什么?”

马升颇为兴奋地说:“小的一连盯了好几日,今天终于有了收获。那余大公子今天下学后,没有直接回府,而是走了一里路,然后又租了一顶轿子。小的一路跟过去,不知拐了多少道弯,最后那轿子进了城北的槐安坊,停在一套不起眼的宅子前。小的不敢跟近了,待余大公子进了门后,爬上了墙头看了几眼,里头果然住着一个姑娘,长的也很标致。小的又和槐安坊的几个坊丁聊了几句,他们都说那姑娘是常春班的花旦,过去还在忆江南挂过牌子,红了好一阵子。”

听了这一番话,绿芜、绿蕊纷纷皱眉,露出鄙夷之色。

毓珠并不意外,只哼笑一声:“槐安坊,余大公子倒是谨慎,把佳人养在商户群聚之地,也难怪旁人发觉不了。”

又听马升继续道:“小的还有一事要向二小姐禀报。”

第027章 做客

“噢?何事?”

“小的发现买办处的胡安近日和余府的两个小厮走得很近,今早小的还瞧见他鬼鬼祟祟地出没在余府附近,见余大公子的轿子出来后,急忙跟了过去,仿佛也在打听什么。”

毓珠若有所思。

胡安是三婶的人,难不成三婶和她一样,也想抓余大郎的把柄?

绿芜道:“三太太是个人精,小姐能看出余家有退婚之意,三太太肯定也看出来了。大小姐若是被余家退婚,不仅二小姐您会被连累,三小姐同样也要受牵连。”

三婶果然精明。

毓珠转一转眼珠,笑道:“这倒是件好事。”她瞅了眼门外,交代马升:“回头你再继续盯着,若是有人问起,你就说你在卢府买办处当差,明白吗?”

马升道了声“是”。

毓珠笑眯眯地叫绿芜拿了赏银来。

马升也不客气,大喇喇地躬身道谢。

毓珠欣赏他爽朗的性子,却还是叮嘱了一句:“你是绿芜的亲哥哥,所以我无条件的信任你。不过你得记着管好嘴巴,回头也别炫耀得了赏赐,不然你我都会有麻烦。”

虽然她是为了大姐,可行事毕竟不磊落,父亲和二叔要是知道了,八成要骂她一顿,而且他们也不会容许用这种方式来解决问题。

马升憨憨一笑,“小姐放心,小的明白。”

沐浴后,毓珠披着小袄,坐在书案前给甄二小姐回信。

今日可真是喜事连连。

毓珠忍不住笑出声。

绿芜抿嘴儿笑问:“小姐想什么呢。”

毓珠蘸一蘸笔墨,笑道:“甄二小姐不是问我平日的喜好吗,我就告诉她我近来迷上了戏曲,想完完整整地听一回戏,还向她荐了常春班。”

“小姐是打算……”绿芜有些担心。

小姐现在越来越爱“多管闲事”了。

不知从何时起,小姐的性子不如过去跳脱了,总爱一个人坐着发呆,时而皱皱眉,时而咬咬牙,像是有一肚子的心事。

譬如小姐对大小姐婚事的态度。

都定亲几年了,小姐突然说这门亲事要不得,还火急火燎地吩咐她哥哥去调查余大郎。

以前小姐何曾管过这玉照阁外面的事,顶多跑去大房和太太拌几句嘴。

难道,这就是小姐长大了的转变?

绿芜摸一摸额头,百思不得其解。

很快到了去甄家做客的日子。

燕镐如约送来了一幅杏花图,还不忘强调毓珠已经欠了他两次人情。

毓珠懒得和他计较,客客气气地道了谢。

近来一直跟着燕镐学画,耳朵都被他念叨的要生茧子了。

听三婶说他马上要回保定了,毓珠恨不得亲自把他送走。

不过,总是要送他些礼物才是,毕竟人家到底也帮了她两三次忙。

还和她透露了那么多小道消息。

哎呀,这样一想,竟有点不想他离开京都了!

燕镐要是走了,她就又成了耳目闭塞的深闺小姐,束手束脚的,只能干着急。

可总不能开口求他留下来吧。

旁人说不得要怎么误会呢。

“唉……”毓珠长叹一气。

却听一声疑问:“二小姐因何叹气?”

毓珠扭头一瞧,原来是廖嬷嬷,忙起身请她进来坐。

廖嬷嬷示意身后两个丫鬟上前,笑吟吟地说:“二小姐明日去甄家做客,太太一早给您制了新衣裳,太太说甄家是书香门第,二小姐穿素淡一些最好。”

毓珠点头微笑,“劳烦太太费心了。”说着命绿蕊收下,“这两天下雪我不曾去请安,太太的饮食睡眠可还好?”

“太太一切安好,倒是老爷,今个下衙回来,脸色很不好,太太多说了几句话,老爷就发了一顿脾气。”

“噢?”毓珠心生疑惑,问道:“可知是怎么回事?”

廖嬷嬷想一想道:“听宋义说,老爷下衙前,去了一趟锦衣卫,具体什么事他没说,奴婢们也不便追问。”

锦衣卫?

父亲总理三千营营政,隶属于五军都督府,而锦衣卫直接向皇上负责,两者之间应该不存在公务上的联系和纠纷。

会是什么事令父亲不快呢。

干想也想不出结果,毓珠暂时抛开思绪,进了内房去试新衣裳。

……

第二日,四太太闵氏携毓珠、莹珠、惠珠坐上马车前往甄家。

宜珠已有婚约,不方便出门露脸,云珠昨晚吃坏了肚子,就留在家里休息。

莹珠得知甄二小姐写信给毓珠向燕镐讨画,酸里酸气地说:“二姐姐不如开个画铺,专门售卖燕表哥的字画,还能省一笔成本费。”

毓珠也不和她争,淡笑道:“三妹妹总是能想出好主意。”

一拳打在棉花上,莹珠暗哼一声,别过身子,合眼假寐。

惠珠和毓珠相视一眼,微微一笑。

印象中,惠珠的性情和大姐一样,温婉和顺,淡然不争,只要惠珠不开口说话,你就不会注意她的存在。

但惠珠的亲事,却比她和莹珠的都要顺利,许给了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朱会英的嫡长孙朱坤,成了德妃娘娘朱氏的嫡亲侄媳,晋王赵祚的表弟妹,只待她及笄后风光出嫁。

对于惠珠来说,这门亲事着实不错,算得上是高嫁了。

而莹珠,因着三婶眼光甚高,挑三拣四,迟迟没有定下来。

看来还是四叔和四婶聪明,知道过于贪心到头来可能一个也捞不着,珍惜眼前的机会才是正经。

正想着,马车渐渐放缓了速度,停在了甄家的垂花门前。

一下马车,就见甄太太领着一众丫鬟迎了上来。

互相见礼寒暄后,甄二小姐急急地从门内走出来,捂着心口喘气道:“幸好赶来了。”

甄太太轻声斥道:“淑姐儿,客人面前,怎这样冒失。”说完不好意思地看向卢四太太闵氏,“自家小女不懂规矩,叫您和小姐们见笑了。”

闵氏笑道:“太太言重了。”

甄二小姐脸色微红,规矩地行礼请安,待和毓珠见礼时,才露出一些笑容。

正在此时,余家的马车到了。

甄太太忙命甄二小姐将毓珠她们请进门。

卢三小姐和余六小姐不和,她已经听女儿说过许多遍,要是两人在门前起了冲突,那可就麻烦了。

甄二小姐一路把她们领到花厅。

阮太太已经携女儿到了,卢四太太闵氏就和阮太太说起了话。小姐们聚在一起,自然坐不住,结伴在附近逛了起来。

甄府虽不气派,但胜在精巧雅致,毓珠一时看花了眼。

甄二小姐拉着她进了一座六角亭。

毓珠吩咐绿芜将卷轴拿来,笑道:“你要的画,展开来瞧瞧。”

甄二小姐却摇头道:“不急,回头再看也不迟,这儿人多眼杂,我怕弄脏了名家的大作。”

毓珠嗤笑道:“你还真把他奉为名家。”

甄二小姐嘿嘿一笑,从丫鬟手中接过一个描金盒子,“你送我一幅画,我得还一个礼才是。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物,但也是我一颗一颗串起来的,妹妹不要嫌弃才好。”

原来是一条真珠璎珞。

真珠小而晶莹,一颗颗紧密串联起来,着实费些工夫。

毓珠无奈笑道:“姐姐不用谢我,不过费了几句口舌罢了。”

甄二小姐眨眨眼,俏皮一笑,“我若说是因为我们投缘,妹妹还要拒绝推辞吗?”

毓珠只得笑着收下。

甄二小姐十分高兴,又道了句:“妹妹荐的常春班,母亲已经请来了,我大伯父也说他们的戏唱得不错,以前在别家听过几次。”

毓珠微笑道:“我也是听人说的,如此看来倒是荐对了。”

话说完,有丫鬟步履匆匆地过来,禀话道:“小姐,殷太太并殷四小姐、殷五小姐到了,太太请您去花厅招待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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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8章 斗嘴

毓珠眉心微动,脱口问道:“殷家?”

甄二小姐明白毓珠的惊讶,点头道:“就是那个殷家。”

殷家人近年来深居简出,甚少出现在京中宴会上,卢二小姐会诧异也是意料之中的。

甄二小姐轻咬下唇,犹豫道:“不瞒你说,此次的赏梅宴,名为赏梅,实为两家相看,我三哥和殷四小姐……”

说着,愈发羞愧,诚恳地说:“不过,妹妹别恼,我是真心想邀妹妹来家里做客的,只是长辈们有长辈的思量。”

毓珠“扑哧”一笑,握住甄二小姐的手,“我恼什么呀,两家相看,请客人来作陪,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大家你帮我我帮你嘛,要是成了,都是功劳一件呢。”

她扶甄二小姐起身,催促道:“行了,快去吧,晚些咱们再聊。”

甄二小姐见毓珠如此善解人意,心里的好感又添了三分,鬼使神差地道:“你不知,我心中的三嫂嫂是你。”

毓珠听了,忙捂住她的嘴,嗔怪道:“又说胡话了,快去,不然我可真恼了。”

甄二小姐回过神,不情不愿地去了。

绿芜和绿蕊小声议论道:“感觉八竿子打不着的两户人家,怎地突然要做起亲来,甄三公子和余大公子是同窗,听说也是前途无量的,还以为甄家会像余家一样,给他挑一个炙手可热的高门贵女呢。”

毓珠小饮一口茶,接话道:“甄家是真正的书香门第,自然不会用婚事来为家族牟取前程。殷家虽然式微,但殷家家风传承百年,殷家女子的教养也是极好的,想必甄太太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

她朝花厅方向望去,心想正好趁着今日,认识一下殷家的小姐。

绿芜提醒道:“小姐,您别忘了正事。”

毓珠抿嘴笑道:“当然不会忘。”

正说着,只见甄二小姐又过来了,身边多了两位清秀的小姐,想来正是殷四小姐、殷五小姐。

“这是卢二小姐,她性子随和,很好相处的。”甄二小姐热情地介绍起来。

毓珠和婉一笑,上前和殷家两位小姐见礼,却不知为何,殷五小姐看向她的目光,隐隐夹着几分不友善。

殷四小姐倒是落落大方地笑道:“原来是卢家二小姐。”

甄二小姐奇道:“殷姐姐认识卢妹妹?”

殷四小姐轻笑,“燕公子曾和我二哥提过。”

毓珠微窘。

燕镐怎在外男面前谈起她呢。

八成是取笑她手拙,能把鸟雀画成山**。

甄二小姐追问道:“噢?燕公子都说了卢妹妹什么?”

殷五小姐笑道:“甄姐姐快别问了,卢二小姐该不好意思了。”

甄二小姐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朝毓珠眨了眨眼。

毓珠欲哭无泪。

殷五小姐是故意说这句话叫甄二小姐误会的吧。

“你没长眼睛,往人家裙子上踩啊?”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怒斥,顿时吸引了众小姐的注意。毓珠循着声音望去,眉头一皱,暗道不好。

果然是冤家路窄,莹珠和余六小姐又杠上了。

看样子,是莹珠“不小心”踩到了余六小姐的月华裙。

“我也不是故意的,你这样凶作甚,大不了赔你一条裙子就是。”莹珠不甘示弱,仰着细长的颈脖和余六小姐对视。

余六小姐冷笑道:“大家听听,原来卢家家财万贯,就可随意践踏旁人的衣裙?银子多就了不起?赔我一条就算了?”

富春侯曹家的八小姐附和道:“人家卢府银子多的用不完,听说此次筹钱修庙,人家出了一千两呢。”

此话一出,围观的勋贵小姐们纷纷皱眉,帮着余六小姐数落起了莹珠。

“我们家的银子究竟多不多,我们做姑娘的也不清楚,唯一能确定的是比你们曹家多,至少我们祖父走得风风光光。”毓珠徐徐走过去,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

莹珠“呵”地笑出声:“二姐姐不说,我倒是忘了呢,如此看来,富春侯府真的很拮据呢。”

富春侯八小姐脸上一阵红白。

卢家小姐真是好记性,三四年前的事竟然还记得。

众小姐又将视线转移到富春侯八小姐身上。

在长辈的丧事上省钱,可见富春侯不以孝道为先。

富春侯八小姐向余六小姐投去求助的眼神。

余六小姐面带讥讽,“卢二小姐好口舌,卢家就是这样教女的吗?难道卢二小姐不知‘巧言乱德’四个字吗?”

毓珠故作惊讶,问道:“余六小姐莫非忘了,是您先给我们卢家乱扣仗钱欺人的帽子,怎地还不准我出言反驳几句?难不成余六小姐会任由旁人侮辱你们余家?我们卢家的女儿可没有这么不孝。”

说毕,不给余六小姐反驳的机会,一改咄咄逼人之态,微微蹲身,“家妹不慎踩脏了余六小姐的裙子,我代为赔礼道歉,还望余六小姐海量,原谅家妹的无心之失。大家都是姐妹,退一步就能和和美美,何苦争来吵去的,回头又被长辈们禁了足,可就没意思了。”

余六小姐的眉毛拧成了八字,双颊涨的通红。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卢二小姐!

一番话夹枪带棒,毫不掩饰讥讽之意,偏偏表情谦和有礼,她想不息事宁人都难。

已有小姐捂着嘴偷偷笑起来。

上回余六小姐被禁足的事,早就通过莹珠的嘴传遍了京城。

甄二小姐看了会热闹,方才想起今个自己是东家,忙上前打圆场道:“好了好了,都怪我们家,把路修得这样窄,害两位妹妹起了争执,回头我就找人把路拓宽一些。”

她说得如此俏皮幽默,在场的小姐们忍不住笑出声,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许多。

在外围观战的殷四小姐道:“看来我们真是太久没出过门,京中小姐们吵起架来可比台上的戏要精彩多了。”

殷五小姐颇为疑惑,低声道:“余卢两家同事于齐王和蔡家,两颗棋子却私下互相掐架,倒是有趣。”

恰时,绿芜从殷五小姐身边路过,听到此言不由得看了眼殷五小姐。

--------昨天忘了设定时发布了,更迟了……肿么没读者冒泡,o(╯□╰)o……我感觉有点慢热了,不造大家怎么看

第029章 芭蕉坞

殷五小姐并未发现。

倒是有两三个小姐瞧见殷家姐妹,纷纷好奇地望了过来。

“快看,那是殷家小姐,记得上次看见她们还在两年前呢。”

“也不知殷二公子的腿伤痊愈了没有,要是殷二公子身体健朗,当得上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呢。”

“真的?你见过殷二公子?”

“与齐王殿下相较呢?”

殷五小姐面露不快,转身提步走向清净处。

毓珠向甄二小姐笑道:“不是要赏梅吗?”

殷四小姐也看向甄二小姐,“东家还不快带路?”

这是要一同去赏梅了。

毓珠莞尔一笑。

殷四小姐倒是比殷五小姐要亲和,大概是年长的缘故吧。

枝横碧玉天然瘦,恋破黄金分外香。

轻黄缀雪,冻莓含霜,与香气幽微的红梅相较,黄灿灿的腊梅香气浓郁,缠缠绕绕。三分的冷傲,七分的活泼,见者无不心动,欲上前一亲芳泽,陶醉在花香里。

“要说这腊梅,数鄢陵的最为出名,栽植历史可上溯至西周呢。”

蓦地,从梅林中步出几位锦衣少年,为首的正是甄家三郎甄衍。

余大郎余芳与他并肩而行,一身铁锈红锦袍,袖口处绣着朵朵祥云,通身显得精神而又富贵。

解元郎每天都心情大好。

这不正滔滔不绝地给其他几位少年讲述鄢陵腊梅的历史。

其中一少年听得直打哈欠,问甄衍:“梅园里可有休息之处?”

甄衍指着前方,“再往前行五十步,盖的有暖阁,我们进去坐一坐,喝一杯梅花茶,保证你们神清气爽。”

几个少年本就不耐烦余芳卖弄学识,一听此言,急忙加快脚步,将甄衍和余芳甩在后面。

甄衍有些尴尬。

正要说话,只见余芳的贴身小厮六庆匆匆过来,低声向余芳说了几句。

余芳脸色微变,甚是惊讶。

甄衍关怀道:“怎么了?”

余芳神色恢复如常,微笑道:“倒没什么事,只是家妹在寻我,甄兄不如先去暖阁陪子用他们,我稍后便到。”

甄衍颔首道:“那好,余兄快去快回,我们等着你。”

待甄衍的背影消失在如云如海的梅林中,余芳才迈开步子,往梅林西边行去。

又不放心地问六庆:“是紫烟姑娘亲口说她在芭蕉坞等我?”

六庆道:“是常春班的一个小姑娘说的,紫烟姑娘正忙着上妆,来见公子一面后,还要赶回去唱戏呢。”

余芳脚步微微一顿。

他有些迟疑,毕竟这儿是甄府,万一被人瞧见了,可就不好收拾了。

而且,万一是谁戏弄他呢?

不对,除了六庆外,无人再知晓他和紫烟的事。

余芳稍稍定了心。

接着,眼前又浮现出那张梨花带雨的脸……

昨晚去陪紫烟,两人正在被窝温存着,却被告知母亲四处找他。因怕母亲发现他**戏子,只能忍痛离开温柔乡,匆忙赶回家。紫烟不舍他走,抱着他又哭又闹,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叫他心里万般不忍。

紫烟必是知道了他今日来甄府做客,才急切地想要和他见上一面吧。

余芳心里痒痒的。

芭蕉坞,冬日里芭蕉都枯萎了,那地方应该不会有人踏足。

这样想着,余芳不再犹豫,健步如飞。

……

甄大奶奶陈氏带着众小姐游园,梅林中混合着花香和脂粉香,铺天满地,密不透风,倒叫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甄二小姐见毓珠面露疲色,关心道:“妹妹可是累了?”

毓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甄大奶奶就笑道:“那咱们就歇一会,诸位小姐若有看中的梅枝,只管吩咐一声。”

话说完,便有几个小姐开始挑选梅枝。

毓珠不经意的看向远处去,指着梅林西边尽头飞出的一角房檐,饶有兴趣地问:“咦?林子里还建了楼阁?”

甄大奶奶笑道:“那处是芭蕉坞,若是夏天,还有些看头,现在芭蕉叶都枯了。”

毓珠正要说话,却见殷四小姐走来,微微一笑,“冬天赏芭蕉未尝不可,昨儿才下了雪,芭蕉坞被落雪覆盖,说不得别有一番风景呢。”

殷四小姐冰雪聪慧,她知道甄三郎此刻就在前面的暖阁,甄大奶奶想引她们过去,叫她们听听众位公子斗诗斗文,以增加她对甄三郎的好感。

其实大可不必,她早已见识过甄三郎的才华,不然也不会老老实实地来甄家做客了。

那时才入冬,她同母亲去相国寺上香,不慎走错了禅院,却瞧见了甄三郎被一个穷秀才痴缠。那秀才苦读十年书,屡试不第,难得遇见了刚中了秋闱乙榜的甄三郎,便求他赐教一番。甄三郎倒也是好性子,真就应了那穷秀才的请求,还当场作了一首诗赠给那穷秀才,以资鼓励。

她殷姝长这么大,从未将外面的凡夫俗子放在眼里。高贵的出身,家族的清誉,也使她生来就带了几分倨傲。即便家门大不如前,她们殷家子女心底的骄傲与自尊也不曾减少过一丝一毫。

然而,甄三郎的出现,却令她平静的心湖荡起了一丝涟漪。

要是用一个比喻,甄三郎便是冬天里的暖阳,带给世间温暖,却又不那么刺眼,会灼伤你的双目。

殷家经历了太多太多,过去种种触目惊心的景象依然存在她脑海中:装着长兄尸首的冰冷棺椁,长姐触柱后额头渗出的殷红鲜血,祖父临死前骨瘦如材的身子,二哥瘫软无力的双腿……

不是别的,这一切都源于殷家离权力太近……

往事痛苦不可追,她只想家人能平安度日,那些曾有意娶她的贵公子、郡王甚至是亲王,眼睛里总是闪动着复杂的情绪,有种叫野心的东西,是如何也掩藏不住的。

所以,甄三郎纯净清澈的双眸,一下子就融化了她戒备重重的心。

殷四小姐却不知,她这厢转着心思,那厢毓珠正暗暗高兴着。毓珠正愁寻借口去芭蕉坞会太突兀,难免惹人生疑,怎知殷四小姐竟主动提议,倒是正中她的意。

她马上附和道:“殷姐姐好主意。”

一行人便分散开来,不愿去的继续赏梅,甄大奶奶则带着甄二小姐、毓珠和殷家小姐往芭蕉坞去。

---------昨天有亲冒泡了,开心!

第030章 捉人

余芳寻了半天,方才见穿银红袄儿的紫烟倚在墙下,手执绣帕瞅着他咯咯地笑。

身材细挑,唇红齿白,眼波盈盈流转,血气方刚的少年如何按捺得住,几步奔上前将美人紧紧搂在怀中。

“嗳,公子,你弄疼奴家了。”紫烟娇嗔一句,粉拳捶在余大郎胸前,更叫他心神荡漾,骨头都要酥了。

他清楚包、养戏子粉头的后果,可他就是难以自控,自打十四岁那年去了一次妓坊,享受到了那销魂蚀骨的滋味,就深陷其中,一发不可收拾。

那柔软的身段,娇媚的美眸,动人的小嘴,仿佛能勾魂摄魄,不知要比母亲私下赏给他的丫鬟妙上多少倍。

“你能呆多久?”余芳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适才传话给六庆的那姑娘可不可靠?”

紫烟攀上余芳的颈,嘤咛一声:“什么姑娘?”

余芳身体一僵,“你不是使人给六庆说,叫我来这儿找你吗。”

紫烟不解地问:“不是公子让我来的吗?”

余芳大脑一片空白。

他尚未反应过来,只听一声尖叫划破寂静的芭蕉坞,惊起一数只觅食的鸟雀。

余芳惊恐地回视。

透过并不茂密的芭蕉林,余大郎清楚地看见了来人,登时吓得六神无主,连抱着紫烟的手也忘了松开。

毓珠唇角微翘。

真是个蠢货,一点临危变通的本事也没有。

甄二小姐的嘴巴还大张着,方才的尖叫声就是出自她口,第一眼她还以为是她三哥,吓得她差点要去捂殷四小姐的眼睛。

甄大奶奶忙命丫鬟们挡在小姐们身前,以免污了小姐们的眼,又结结巴巴地说:“那,那是余家大公子吗?”

紫烟倒是比余芳机灵,急忙推开余芳,欲夺路而逃。绿芜眼疾嘴快,大声喊道:“那女子要跑了!”

毓珠厉声吩咐:“快将她捉住!”

殷四小姐和殷五小姐对视一眼。

余大郎和卢二小姐的长姐早已定了亲,现下竟在甄府与不明女子私会,无怪乎卢二小姐这般愤怒。

出了这样的事,甄大奶奶十分尴尬,殷四小姐善解人意地说:“我们留在此处多有不便,就先回去了。”

都是闺阁小姐,确实该回避。

毓珠也同大家先离开了。

众目睽睽下,此事不可能再有变数,她只需静静等待结果。

不过一盏茶时间,余大公子在甄府园子里私会女子的消息就不胫而走,几乎传遍了每个客人的耳朵。

余大太太和余六小姐气得要疯掉。

甄三郎同好友们也赶到厅堂,想弄清楚究竟事情的经过,解元郎怎么可能做出这样自毁前程的事呢。

“听说那女子是常春班的花旦,甄家请常春班是来唱戏的,她倒好,跑来勾、引客人。”

“居然还是戏子,我以为是甄府哪个不安分的小丫鬟呢。”

“你们说,他二人是初识、还是早有苟且?”

“哎,快别说了,这是我们议论的吗?”

莹珠一路听着大家的议论来到毓珠身前。

“二姐亲眼所见?”莹珠有些激动。

毓珠点点头,望了眼附近的殷家姐妹,“好几双眼睛都看见了。”

莹珠哼一声:“我就说了,余家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家子都不是好东西。”

她虽然生气,鄙视余大郎的行径,但转念一想,今日之事,不正好能成为卢家退亲的理由吗。

以后看余六小姐还敢不敢出门同她抢风头!

他们一家子从此就躲在家里得了,省得出来丢人现眼。

毓珠却突然意识到,今日殷甄两家是来谈婚事的。

如此一来,岂不是被她搅了局。

呃……

毓珠惭愧地低了低头。

再抬头时,她堆起笑容,向甄二小姐道:“你三哥同余大郎是同窗,一个老师教出来的,你三哥品行高洁,余大郎却不修私德,可见通常不是老师的错,而是学生的本性有别。甄妹妹,日后可叫你三哥离余大郎远一些。”

甄二小姐原本正犹豫该怎样安抚一下毓珠,毕竟这余大郎可是她的准大姐夫,现下见毓珠还能谈笑风生,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说了句场面话:“想那余大公子也是一时糊涂。”

说着,又得意地道了句:“不过,我三哥确实志趣高雅,洁身自好,近日又爱上了骑马。回头你父亲若是有空,能来指点指点我三哥才好呢。”

毓珠干干地笑了笑。

她适才赞美甄三郎,作出一副仰慕甄三郎的样子,原是为了叫殷三小姐觉得甄三郎美名远播,错过可就可惜了。

谁知甄二小姐突然扯到她父亲。

这不是叫人误会吗。

果然,殷五小姐微微色变,皮笑肉不笑地说:“甄姐姐,卢大老爷毕竟公务繁忙,不如我向你三哥荐一个老师,如何?”

甄二小姐对卢二小姐不是一般的热络,还想请卢二小姐的父亲指点甄三郎的骑术,究竟今天来甄家相看的殷家还是卢家?

殷四小姐暗恼妹妹的急性。

连她都闻到一股子醋味了。

甄二小姐生来迟钝,并未多想,笑着追问道:“殷妹妹有名师推荐?”

殷五小姐抬手指向宗室营的方向,“汉中郡王府的七公子赵禛,武功骑射一流,在锦衣卫当差,你问问你三哥,他肯定听说过赵七公子。”

毓珠睫毛微动。

她莫名想到昨天下午,父亲去了一趟锦衣卫,回来后就大发脾气的事。

赵禛这个名字,亦隐隐觉得有几分耳熟。

汉中郡王府的七公子……

难道是曾听燕镐提起过?

甄二小姐拍手道好:“既是殷妹妹荐的,我回去就告诉三哥,就怕人家汉中王府的公子架子端的大,我们请不动呢。”

殷五小姐面有得色,“这有何难,我二哥同他有几分交情,帮你三哥引荐引荐不是难事。”她迟疑一下,补了句:“不过,赵七公子脾气暴躁,你三哥最好对他言听计从,不然别说指点,把你三哥揍一顿都是可能的。”

甄二小姐惊呼:“真的假的?”

正在此时,亭子外头热闹了起来。

原来是余大太太带着余大郎、余六小姐匆匆地出来了。

有好事的太太凑上前,故意问东问西,余大太太的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余大郎和余六小姐低着头跟在后面,一行人灰头土脸地往二门去了,看样子是准备打道回府了。

莹珠想上前奚落几句,被毓珠拉了回来,“你没瞧见余大郎也在?”

莹珠只好止步。

甄二小姐唤来一个丫鬟,直截了当地问道:“适才长辈们和余大太太在屋里都说了些什么?”

那丫鬟觑了眼毓珠和莹珠,放低声音道:“老爷和太太说,此事虽发生在我们家……但那女子是戏班的人,我们家也不便插手,就交给余家带回去自行处置……余大太太还请老爷不要声张此事……”

最后一句话算是白说了。

莹珠哂笑道:“余大太太倒是想的美,自家儿子做了丑事,还想请人帮忙遮掩,她以为天下就只有她儿子一个解元郎,人人都得供着捧着?”

说着,她“腾”地站起身,望向毓珠,急道:“二姐,可不能叫余家把那戏子带走了,万一余家过后狡辩不承认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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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1章 不速之客

毓珠摇头,“余家不敢,众目睽睽,铁一般的事实,余家要是敢不认,今年这位解元郎,在私节有亏之外,还会再多一条为人不诚的罪名。到时候,不止世人侧目,天下儒士都要对他口诛笔伐了。”

儒家经典《礼记》有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余家要是敢否认,余大郎就是修身、正心、诚意三者都没有做到。

而且,此事的精彩后续尚未开始,她相信不出一日功夫,闻风而动的三婶就会将余大郎和紫烟以往的腌臜事全都挖出来。

殷家姐妹却愈发疑惑了。

卢二小姐和卢三小姐怎像盼着余家出丑似的。

适才卢三小姐说怕余家过后狡辩不承认更是奇怪。按常理说,准亲家出了丑事应该帮着遮掩才对,即便心有不满也是两家关起门来解决问题。这姐妹二人倒是一副要揪住此事大做文章的样子,也不避讳她们这些看热闹的外人。

其实贵家公子与戏子粉头有染,也并非多么罕见的事,能出手帮衬的都会帮衬,尽量减轻淡化负面的影响,避重就轻,抑制态势。此事发生在甄家,甄家老爷甄时行和余家老爷余成瑁是同科进士,甄家肯定会卖余家一个人情,尽力帮忙兜着。或者模糊那戏子的身份,令外人觉得余大郎只是少年风流,不拘小节,顶多成为大家饭后的谈资,说说笑笑也就罢了。

但现在事情在极短的时间内传开,卢二小姐还当众给余大郎定了罪名:私节有亏,为人不诚。一下子就把事情的性质给严重化了,像是在刻意引导舆论的走向,唯恐此事会不了了之。

再联系到先前两家小姐吵架斗嘴……

殷四小姐蓦然一愣。

莫非,莫非两家的关系其实并不和谐?

若真如此,难怪卢家姐妹会有如此反应,她们大概正想以此为借口和余家退婚吧。

殷四小姐下意识地看向毓珠。

却发觉毓珠也正对着她微笑,仿佛知道她的心思一样。

……

吃过宴席后不久,卢四太太闵氏带着毓珠姐妹三个告辞离开。

温暖的车舆中,莹珠正绘声绘色地向闵氏和莹珠描述余大太太携子女离开甄家时的狼狈模样。

闵氏和惠珠当时正在甄二奶奶房中说话,之后才从甄二***丫鬟口中听说了此事。

闵氏语气遗憾地说:“本以为余大郎是众里挑一的青年才俊,怎晓得……”

惠珠低叹一声:“只愿二伯父和二伯母不要为此气坏了身子。”

莹珠接话道:“二伯父和二伯母该高兴才是,好在大姐还没嫁进余家,一切都来得及。”说着不忘叮嘱一句:“回去后,祖母肯定要召集大家去泰和堂,到时候我们必须保持意见一致,劝二伯父下定决心退掉婚约,余家要是来人说项,一概避门不见。”

闵氏不确定地说:“这样的话,等于我们两家就彻底交恶了。”

莹珠向来见不惯闵氏唯唯诺诺的样子,皱起眉头反问道:“不然呢?四婶难不成想叫大姐嫁过去受委屈?要是换做四妹妹,您放心把她许给余大郎这样的货色?”

毓珠笑着斥道:“三妹莫要激动,四婶是长辈,考虑的自然比我们多。我们毕竟不能拿主意,说再多也无用,还是回去后听听祖母怎么说。”

莹珠哼一声,嘀咕道:“反正我是坚决支持大姐退婚的。”

说的好像唯有她是全心全意为了宜珠一样。

毓珠笑了笑,低头轻嗅花香,她手捧琉璃瓶子,内里插着几枝腊梅,这是临行前甄二小姐亲自带家仆去梅园砍下来的。

论起来,她今日的手段颇有些不光彩。

倒不是同情余芳,余芳是咎由自取,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是他自个先做了龌龊事。

但事情发生在甄府,毓珠总觉得污了甄府的园子。

她承认,起初盘算时,她并未在意,只把甄家视为谋划的一环。

毕竟她和甄家没什么交集,不存在感情。

然甄二小姐待她真诚热情,甚至说出“我心中的三嫂嫂是你”这样不合规矩的话。

可见甄二小姐是真心想和她结交。

而她却利用了甄二小姐的一片赤子之心。

这样的卢毓珠,令她感到有些陌生,有些不齿。

她急于达到目的,却忘了自己的本心,也学会了yīn谋算计、笑里藏刀。

而前世,她和父亲,恰恰是死于旁人的yīn谋算计。

难道她也要变得和仇人一样吗?

可倘若她还像前世一样,又如何报仇雪恨、如何避免悲剧呢?

毓珠幽幽一叹,心头爬上几丝迷惘。

莹珠见她不语,酸溜溜地道:“二姐姐可真是受欢迎,甄二小姐独独送了腊梅给二姐姐,我和四妹妹都没份。”

说着又看向闵氏和惠珠,“连殷家小姐也邀二姐姐回头去殷家做客,今个二姐姐和殷家小姐可是头一次见面呢。”

毓珠淡淡一笑,一开口就把莹珠呛得哑口无言,“三妹妹若羡慕我,日后就学着点,少在外头和人争嘴斗气。”

“你……”莹珠瞪大眼睛。

她本想讽刺毓珠,怎料毓珠竟顺着她的话,反过来教训她!

莹珠只觉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快要闷的窒息了!

毓珠佯装未见,倚在一旁假寐。

她想起了离开甄家时,殷四小姐主动和她搭话,殷五小姐对她的态度也比初见时好了许多。

看来,她那番话,殷家姐妹是悟出深意了。

方才在甄府,绿芜寻了机会告诉她,说无意间听见殷五小姐议论卢家和余家的关系。原来在殷五小姐眼中,她们卢家已经被视为齐王一党,并与余家一样,一早攀附上了承恩侯蔡家。

她说怎么殷五小姐一开始就对她充满了敌意呢。

为打消殷家姐妹对卢家的误会,她和莹珠在抨击余大郎时,特意没有避开殷家姐妹,想令殷家姐妹知道,事实并非她们所想的那样。

而此前殷五小姐称卢余两家为齐王的棋子,并对此流露出鄙夷之色。

也就是说,在殷五小姐看来,齐王赵礽是一个下棋人,且为她所不喜。

毓珠愈发觉得,她非常有必要和殷家姐妹继续认识下去……

不知不觉中,马车已经停在了卢府的垂花门前,莹珠第一个下了马车,气冲冲地进了门。

毓珠想着,反正莹珠会把事情详细地再描述给其他长辈们听,她晚一步到场也不妨事,索性就抱着腊梅往父亲的书房行去。

腊梅郁郁芬芳,父亲闻着瞧着,既赏心又悦目。

一路穿门过廊,毓珠脚步轻快地踏上台阶,她现在心情愉快,眉眼俱笑,怀中又抱着鲜花,整个人仿佛被阳光所笼罩,散发着红霞般的光芒。

见书房外无人,门扇并未上锁,毓珠便径直伸手推门。就在此刻,宋义出现在不远处的月洞门,急急地喊了一句:“二小姐且慢!”

毓珠并未听见,一只脚已踏过门槛,几步走向东侧的书案。

然左手方触碰到珠帘,却见书橱前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她以为是父亲今日不当值,提前下衙回府了,也没有多想,笑吟吟地开口道:“爹爹,女儿给您送花来了!”说完一手分开了珠帘。

书橱前的身影徐徐转过身来。

毓珠甜美如花的笑容瞬间凝结成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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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2章 再会

长身玉立,风姿特秀,一袭竹青色云锦便服,衬得他优雅而泰然。

相望片刻,毓珠睫毛轻颤,淡漠地收回了视线。

她在心底质问了一万遍的男人,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闯入了她的新生。不变的是一贯悠然亲和的姿态,温柔如三月的春风,静秀似九月的秋水,满腹心机掩藏得天衣无缝。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想抽出父亲供在案前的一柄短剑,剜出他的心,看看究竟是红是黑!

毓珠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加速流动。

情绪激荡翻滚,面上却要维持镇静,一滴汗珠从她鬓发间渗出。

浓郁的腊梅香直冲入鼻,更令她头晕目眩。

她突然想夺路而逃。

对方却不给她机会,缓缓踱至她身前,嗓音低柔地道了句:“我在书房等你父亲。”

简单一句,自称“我”而非“本王”,似熟人间打招呼一样。

毓珠纤眉微微聚拢。

一丝不落地倒映在赵礽的黑眸中。

转身的刹那,他明明瞧见她满脸喜悦,杏花水眸荡漾着丝丝笑意,明艳得连她怀中的腊梅也黯然失色。

可目光触及他后,笑容却消失的无影无踪,面庞上的红光被苍白所取代,亮晶晶的双瞳犹如落刮过一场暴雪,只剩下冰冷的寒光。

这不是毓儿见到他该有的表情。

难道时隔五年,毓儿已经把他忘掉了?

不,她的眼神,不是陌生和茫然,而是……

充满了敌意。

赵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慌和挫败。

虽然今日的见面,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但他也曾设想过多次和毓儿再会的情景。

当年跟在他身后叫他“礽哥哥”的小丫头,不出意料地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娇美少女。她的眼睛还像儿时一样水灵,她的肌肤还像儿时一样娇嫩,可她双颊上可爱的红晕却藏了起来,料想中面对他的羞涩和欣喜也无处可寻……

赵礽忍不住伸出修长的手指,欲亲近眼前的可人儿,一探究竟。

毓珠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手。

后退两步,屈膝行礼,她无波无澜地道了句:“不知齐王殿下大驾光临,误闯禁地,望殿下海涵,告辞。”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赵礽并非心急之人,见状没有阻拦,微笑道:“我送你出门。”

毓珠不理会他,径直踏出书房,却被躲在门外听壁脚的三人吓一跳。

“呵呵,小姐出来了。”绿芜、绿蕊憨笑着,不时偷偷打量跟出来的赵礽。

宋义也赶紧直起腰身,轻咳了几声,欲向赵礽解释毓珠的误闯。

赵礽略一抬手,轻笑道:“无碍,快送二小姐回房吧。路上还有积雪,千万要当心。”

清润的嗓音,如暖风吹过,两个丫头都出了神。

去泰和堂的路上,毓珠快被她们问得发疯了。

尤其是绿蕊,一见美男子就掉魂,不停地追问:“小姐,在老爷书房的人真是齐王殿下?”

绿芜也难得露出小女儿态,“那人容貌俊美,风度翩翩,寻常男子怎可能有那样的神采,尤其是他一开口说话,就像那紫雾山上的泉水,叮咚叮咚,别提多好听了。”

毓珠扶额。

不过,前世的她,不也被赵礽迷的神魂颠倒吗。

不仅女人为他着迷,只怕男人一样难幸免。

想父亲初识赵礽,就赞他美如冠玉,容止闲雅,颇有魏晋名士遗风。并借用前人王敦之语,形容每当朝会之时,赵礽身在众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间”,甚至把自己也说成是瓦石,感叹“珠玉在侧,觉我行秽”。父亲样貌不俗,从来都不是谦虚之人,却将赵礽捧得如此高,可见世人眼中的赵礽,究竟是多么的风华绝代。

可惜,赵礽空有“美姿仪”,却无“情真”和“自然”的魏晋风度。在毓珠看来,他不过是作态效颦,明明就是个yīn险的伪君子,非要将自己塑造成至真至善至美之人,连真小人都要比他高尚。

“小姐,齐王殿下光临咱家,您怎么一点也不高兴?”绿芜道出了疑惑。

毓珠身形微顿,眉目凝重。

她方才的反应,是否有些过激了呢?

赵礽眼中闪过的迷惑她不是没有看见。

他肯定以为她还会像儿时一样,惊喜地叫他一声“礽哥哥”吧。

看样子,赵礽倒是挺在乎她,否则也不会有后来失态的举动。

若敌意表现得太明显,依赵礽自负的性子,恐怕反而会激起他探究的兴趣。

毓珠决定先压下一腔厌恶,日后要是再照面,保持微笑,尽到礼数就好。

她侧身笑望着绿芜,“没有不高兴,只是太惊讶了。”说着不忘叮嘱道:“家里的人仿佛不知齐王驾临,你们暂时不要声张。”

绿蕊点点头道:“绝对不说,说了大家肯定都跑去围观了。”

毓珠嗤笑道:“你一副老鸟护雏的姿态,要不我把你送给齐王作侍女如何?”

绿蕊眼神黯然,“那样美的人,奴婢只怕污了他的眼。”

瞧瞧,这毒中的可真不浅。

……

泰和堂内,气氛压抑,光线昏暗。

众人只顾痛斥余大郎的行径,无人唤丫鬟进来掌灯。

三太太魏氏尤为痛心,“老太太,二哥,二嫂,和余家的亲事说什么也必须退掉。不瞒你们说,今日得到消息,媳妇担心余家不认账,使人特意去查了查那戏子,竟然查出余大郎在槐安坊置了一套宅子,就将那戏子养在里头!”

“什么?”卢老太太震惊极了。

二老爷卢景源和二太太燕氏亦是惊得面面相觑。

原本以为仅是有染,还在犹豫为顾全两家情谊,是否该原谅余大郎一次,没想到他竟然和那戏子早有苟且,还敢金屋藏娇,简直是荒唐。

“三媳妇,你说的可是真的?此事性质严重,万不可妄言啊。”

魏氏身边的刑妈妈道:“老太太,您只消遣人带着银两去一趟槐安坊,和那些长舌的商妇打听打听便知。”

话音甫落,卢景源拍案而起,脸色铁青地道:“退亲!不止要退亲,还要告发余家,什么解元郎,连修身都做不到,还配当读书人,配入朝为官?”

魏氏迭声赞同:“二哥说的极是。”说完侧首睨了丈夫卢景洪一眼。

卢景洪却未附和。

他有些恼怒妻子背着他行事,更深深觉得妇人眼皮子浅、只重眼前之利、心思那叫一个蠢钝。

魏氏是什么样的人,他做丈夫的还不清楚,这般急迫地想要揭发余家,既不是单纯为了大侄女,也不是出于对余大郎行径的憎恶,而是就想看着余家声誉全毁,看着余大太太在她面前抬不起头罢了。

妇人间的攀比倾轧,简直无聊透顶,令人厌恶。

魏氏见卢景洪不理睬她,使劲使眼色,卢景洪怒目横她一眼,接着看向卢景源,“二哥,还是等大哥回来再说吧。”

卢老太太缓过了气,斟酌几下,说道:“此事非同小可,待老大回来再商量,不过和余家的婚约,肯定要退的,我们也不是小户人家,断然不会让姑娘受委屈。”

卢景源就忍着怒气对燕氏说:“赶紧把余大郎的庚帖找出来,明天请媒人退回去。”

魏氏怕事情有变,想再给燕氏吹吹耳边风,便起身道:“我陪二嫂同去。”

话说完,却被卢景洪张口叫住:“取个庚帖,你跟着凑什么热闹,没看天色都暗了,还不快给母亲张罗晚饭。”

魏氏这才发觉天快黑了。

卢老太太叹了口气,“今晚都在这儿吃饭吧,把孩子们从暖阁叫出来,宜姐儿那孩子也不知怎么样了。”

宜珠倒是还好,又有毓珠安抚着,情绪渐渐稳定下来。

她和余大郎定亲,原是双方父长辈做得主,不存在儿女私情。二人不过幼时在一处顽过,宜珠对余大郎的了解,也同旁人一样,只是敬其赋性聪明,旁的感情那是一丝一毫也没有。

只是,退亲之后,她的亲事想必会很艰难,也少不得被人指点议论。

她对退亲有过犹豫,但父亲坚决要退,父亲刚正忠直,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

二妹妹毓珠也支持退亲,说她姿容秀美,蕙质兰心,何愁嫁不到品行端良的大丈夫。

她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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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3章 大事化小

三太太魏氏和三老爷卢景洪算账:“方才你是瞎了还是聋了?”

卢景洪厌恶地斥道:“你脑壳被门夹了?老子问你,余家倒了,对你有什么好处?把余大太太踩在脚下就本事了?你可想过余家背后是谁?”

魏氏骤然一怔,磕磕巴巴地说:“承恩侯蔡家?”

她倒真是忘了。

得了消息后,她脑海中就不断浮现出余大太太在她跟前做低伏小的模样,并沉浸其中,不可自拔。余大太太素日趾高气扬,姿态端的比谁都高,每每出现在宴会上,总有一堆贵妇围着她转,打听余大郎的婚事。

想当年余家初入京城,余大太太对她那叫一个殷勤,左一个好妹妹右一个好妹妹。现在颠倒过来了,她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好不容易碰见一个机会,一个能狠狠打余家脸的机会,她自然不能轻易放过,一门心思都扑在上面,哪里还考虑得了旁的。

此刻被丈夫迎头泼下一碰冷水,即刻就清醒了大半。

卢景洪冷哼道:“浅薄无知!有闲情像蚂蚱一样上蹿下跳,不如好好静心想一想,杜阁老马上要退了,余老爷入阁补缺也是既定的事,我们家若贸然告发余大郎**戏子,你说余老爷还能顺利入阁吗?余老爷不过四十出头,远远低于其他阁老的年龄,论资历也不算出众,他能补杜阁老的空缺,那都是齐王和蔡家四处活动的成果,好家伙,我们卢家半路掺一脚,叫人家的谋划落空,你说齐王和蔡家会不会迁怒于我们家?”

魏氏脸色煞白。

卢景洪仍不解气,“你是卢家的媳妇,不是老爷们,不该你出头时你就老实闭嘴,多学学老四的媳妇,花点工夫把子女教好,也省得给我找麻烦了!”

魏氏一听卢景洪说她不如闵氏,怒火唰唰燃烧起来,“什么学学老四的媳妇,我看你就是不死心,还想着那狐狸精!”

卢景洪被揭错处,不免有些心虚,语气也放缓了许多,“你别和我吵,我也是为了这个家,你说那些有的没的作甚?”

魏氏正要驳斥,只见刑妈妈畏手畏脚地进来,低声道了句:“太太,承恩侯夫人身边的罗妈妈来了。”

夫妻二人瞬间安静下来。

魏氏看了眼卢景洪,问刑妈妈:“可知所为何事?”

刑妈妈声若蚊呐,“好像是为了余大郎的事。”

卢景洪气极反笑,“看看!老子看你一会怎么收场!”说罢拂袖而去。

魏氏感觉体力有些不支,忙扶住身旁的松木雕花高几。

……

送走罗妈妈,魏氏匆匆返回泰和堂。

饭桌已经支好,大老爷卢景瀚也回来了,正和卢老太太说着什么。

坐在另一桌的毓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父亲。

父亲虽没说,但她是知晓的,父亲刚见过赵礽。

不知父亲和赵礽有没有谈及此事。

毓珠又看向三婶魏氏。

与先前的急迫相比,魏氏此时神色平静,一言不发地领着丫鬟摆放碗碟。

可仔细多瞧几眼,却发现她眉心微蹙,隐隐布满了细小的汗珠。

毓珠心下纳罕,唤来绿芜,低声吩咐了一句。

众人安静地用了晚饭。

搁下碗筷,便到了谈正事的时候。

小辈们该离开了。

毓珠借口要等父亲,得以留在老太太房里的碧纱橱。

隔着几道帘子,长辈们的说话声依然清晰。

片刻的沉默,父亲卢景瀚沉吟道:“回来的路上,正巧碰上余老爷。”

正巧?谁信?

“余大郎的事——”

“大伯,我觉得此事要慎重。”

魏氏突然出声,又等了一瞬,见众人没有责怪她,接着道:“我们家和余家毕竟认识多年,那余大郎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如今他犯了错,我们把亲事退掉就罢了,至于揭发他在槐安坊的事,弟妹以为过于咄咄逼人了。到底还是一个少年人,有时候分不清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也是人之常情,关键是能改正错误,自我反省。我们要是直接告发出去,这孩子的前程可就全毁了,到时候别人也会说我们卢家不近人情。”

卢景源也皱起了眉,“二弟妹先头还着急要告发余大郎,怎么一顿饭的工夫就变了主意?”

魏氏语气慨然道:“我只是看着一家子在一块吃饭,突然觉得这样的安宁很难得,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求一家子和和美美,儿女们能觅得良人,是是非非自有上天来断,相信人在做天在看,若那余大郎本性如此,将来迟早也会受到惩戒的。”

毓珠冷笑。

适才绿芜回禀,说承恩侯府的罗妈妈来见过了三婶,想必正是被承恩侯夫人打发来为余家说项的。

三婶又怎好违逆承恩侯夫人呢。

不过,还真没发现,三婶的口才这样好。

这不长辈们又是一阵沉默。

毓珠急的想要迈出碧纱橱。

绿蕊一把抓住她,小声地说:“二小姐,您消停点吧。”

在甄府做客时,小姐命她和绿芜一个扮作余大郎的丫鬟,一个佯称是常春班的戏子,将那余大郎和紫烟引到了芭蕉坞。此事已够令她提心吊胆的了,小姐要是再不安分些,万一叫人瞧出了端倪,倒霉的可是她和绿芜。

正在此时,卢景瀚的声音传了进来,毓珠忙竖起耳朵。

“三弟妹所言不无道理,而且我们和余家同住兴德坊,就隔着一条胡同,余家大姑奶奶当年还给了族里七伯祖的长孙,沾亲带故的,委实难办。”卢景瀚停一停,语气转为严肃,“何况,把事情闹大了,对大侄女也非好事。”

最后一句话,倒是点醒了毓珠,令她陷入了沉思。

魏氏见卢景瀚赞同她,又意外又高兴,适才她急切地抢在卢景瀚前面开口,就是因了解卢景瀚脾气直,她怕卢景瀚主意已定,不肯妥协,后面就不好劝了。

她有了些底气,紧跟着道:“是啊,倒不如卖余家一个人情,放在私下协商,只要他们答应退亲,并愿意承担过错,我们就不必再追究了。余大郎在甄家的行径,早就闹得满城风雨,别人都知晓我们退亲是余家大郎的问题,就凭这个余家脸上也无光了。”

卢老太太本就不是个能拿主意的,听了长子和三媳妇的话,便看向卢景源和燕氏夫妇,说道:“宜姐儿毕竟是你们的亲闺女,当初这门亲事也是你们亲自定的,最后要怎么做,还须你们夫妻两个来裁定。不过你们大可放心,将来宜姐儿的亲事,只要我老婆子还有一口气在,绝对会帮你们办妥了。”

听到祖母最后一句,毓珠明白,事情是成定局了。

顷刻,毓珠被叫出碧纱橱,同卢景瀚一道离开泰和堂。

卢景瀚的脚步有些沉重。

毓珠心里的疑惑也愈发深了。

父亲霁月光风,最恶作奸犯科、有违道德之事,且继承了祖父卢裕的暴脾气,按理说父亲知晓此事,必定勃然大怒,甚至操棍棒闯进余家将那余大郎揍一顿也是有可能的。

但现实却是,父亲比她想象中的要冷静,还顾念着同余家的交情,主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莫非背后另有隐情?

第034章 隐情

毓珠突然想到赵礽现身卢家,会不会和他有关?

她犹豫一下,打开话题,甜甜笑问:“爹爹,您可瞧见案前的腊梅了?”

卢景瀚一怔,面色放松了些许,低头问道:“从甄家带回来的?”

毓珠点点头,佯装不悦,“爹爹不喜欢吗?”

卢景瀚好笑地望着女儿,“怎会不喜欢?那腊梅往房中一摆,满室幽香,心旷神怡,连齐王殿下也赞不绝口。”

说着,稍稍敛了笑意,颇为认真地问毓珠:“今个见到齐王殿下了?”

毓珠语气平平地“嗯”了一声。

卢景瀚对女儿的反应感到一丝意外。

他并没有急着探究。

毕竟,他再不拘小节,也知晓女儿长大了,有些话题不能多说,也不便由他来说。

一路安静地到了玉照阁。

卢景瀚止步在门前,朝毓珠微笑点头,“外头冷,快些回屋吧。”

毓珠乖乖进门。

却模糊听见身后父亲吩咐宋义:“马上请二老爷来我书房。”

毓珠不由得停了下来。

接着看向绿芜和绿蕊,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

两个丫鬟忍不住打起了寒蝉。

绿芜小声嘀咕道:“小姐,旁的事可以,偷听大老爷和二老爷谈话,奴婢们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

毓珠也不想为难她们,只得作罢。

只是,心中有谜团未解,这觉也睡不踏实。

父亲大晚上的把二叔叫去书房究竟所为何事?

安抚二叔?

毓珠觉得不像,若是为安抚二叔一家,应该去二房的屋子才对。

书房,显然不是谈家事的地方。

戌时初刻,二老爷卢景源在夜色中回到二房。

燕氏尚未安置,见卢景源回来,忙上前询问:“大伯找你有什么事?”

卢景源眼神闪烁,“就是说了下退亲的事。”

燕氏当然不信,板着脸道:“老爷确定要瞒我?”

烛光下,卢景源露出一脸的无奈。

沐浴后,夫妻二人躺在了床上。

燕氏静静地望着卢景源。

卢景源斟酌良久,开口道:“雅君,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燕氏眼皮一跳。

卢景源握住她的手,表情晦涩,“今年大旱,燕北一带灾情严重,乡间饿殍遍地,灾民四处逃荒,光是涌入我们蓟州的就有数千人。”

燕氏一头雾水,不知卢景源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但她记得,当时蓟州城物价飞涨,流民堵在蓟州城外,一片混乱,她原定于中秋节前带宜姐儿回京的计划也因此耽搁了。

燕氏感叹道:“好在朝廷同意开仓赈粮,否则真不知最终会饿死多少黎民百姓,虽然有些迟了,到底胜于无。若皇上如隋文帝一样,不怜百姓而惜仓库,燕北恐怕就要生乱子了。”

“雅君,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卢景源眼神凝重,喟然叹道:“朝廷并没有同意开仓放赈,说我们蓟州乃边防重镇,近年战事频仍,蓟州的储粮随时要留待急用。”

闻得此言,燕氏大惊失色,喃喃道:“那是谁做主开的仓?”

说完,她惊恐地睁大眼。

老爷是蓟州长官,除了老爷谁敢擅自开仓放赈!

虽是用于赈灾,为公为民,但未得到朝廷的旨意,无论如何辩白,也逃不出重罪一条。

何况朝廷已说得明明白白,蓟州的储粮不能动。

燕氏嗓音微微发颤,“老爷,您擅自开仓,来日一旦战事又起,仓廒里粮食对不上数,老爷要怎么交代?”

由于害怕,她无法再言,眼眶红润一片。

卢景源忙搂住妻子,惭愧地道:“我当时确实考虑不周,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可眼见灾民越来越多,城墙外堆积的尸首一日比一高,我实在……实在是……”

燕氏如何不理解夫君的心。

夫君为官勤勉,爱民如子,辖地内出了灾情后,几乎夜夜难眠。她身为他的妻子,看在眼里,既心疼又敬重,即便是此时此刻,她也不舍埋怨他一言半语。

卢景源猜到燕氏不会责备他。

世上再无第二人像燕氏一样懂他了。

他感觉心间涌起一阵暖流。

燕氏急切地问:“大伯找你可是正为了此事?”

卢景瀚面色复杂,点点头,又摇摇头,“大哥告诉我,齐王下午来过,说余家知晓我们家在调查余大郎包\养戏子的事,更知晓我擅自开仓放赈的事,那余大太太的堂哥钱尚文是新任佥都御使,他放言只要我们敢举报余大郎,钱尚文就把此事奏报朝廷。齐王得此消息,便主动从中调停,劝大哥息事宁人,两家各自安好。”

燕氏呐呐地说:“怪不得大伯如此冷静,和他以往的行事作风完全不同。还有余家,我说怎么他们没赶紧来为儿子说项,原来早有打算。看来余家也并不稀罕我们这个亲家。”

卢景瀚有些内疚,“可是,这样一来,大哥也算欠了齐王一个人情,若非齐王及时来劝,我们也不会知道余家的算盘,到时候迫不及待地举报了余大郎,后果不堪设想。和余大郎之过比起来,我的罪名可就严重多了。”

燕氏只能默默道了句:“事已至此,老爷也不必自责了。”说着,心中依然担忧,“那钱尚文只是正四品佥都御使,上面还有副都御使、都御使,再者科道官数不胜数,就算钱尚文压着此事,还有其他人呢?”

卢景源讪讪道:“大哥说,齐王既敢揽下此事,必然会一帮到底,要我尽管放心。”

他一心想着卢景瀚能远离齐王,这下因为他的事却又近了一步。

燕氏情绪已平静下来,反过来安抚卢景源:“世事难料,我们只要脚踏实地过日子,不做违心之事,其他的我们也有心无力。此次和余家退亲,虽牵扯出这么多事,但好歹认清了余大郎和余家的嘴脸,对于我们女儿来说,无疑是一件幸事。”

妻子还是如此乐观豁达。

卢景源情不自禁地笑,低头吻一吻妻子的额,轻语道:“你放心,我一定尽最大努力帮女儿寻一门好亲事。”

夜色渐深,兴德坊趋于安静,两个更夫并肩而行,吃力地敲打二更的梆子和铜锣。寒风飕飕刮过,二人缩着颈脖,冻得直哆嗦。

远处响起车辙声,一辆马车飞快地驶过胡同口,一更夫正要呵斥,另一更夫劝止道:“虽说到了宵禁时刻,但你也得瞧瞧,那可是马车,能乘马车的,会是小户人家吗?万一车上坐的是达官显宦,我们惹得起吗?”

听得同伴此言,那更夫也觉得自个有些可笑。

扬鞭的车夫显然确实没有将宵禁放在眼里。

他担心的另有其事。

车里的主子又喝了酒,回府后他决计得挨一顿训。

暗暗叹了一气,身后却响起了说话声。

车夫忙环顾左右,看是否有行人路过。

“经此一事,卢余两家必定对赵礽感恩戴德,这下好了,连卢景源这样的清流也要听他行事了。赵礽这个狡猾狐狸,倒是高瞻远瞩,现卢家一文一武,都成了他的人,我们是不是该着急了?”说话的人嘴里喷着酒气。

有低沉的嗓音轻缓回道:“该着急的是晋王赵祚。”旋即顿了顿,言语间含了一丝兴趣,“我现在想弄清楚的是,今日在甄府给余大郎设局的人是谁?”

“确定是设了局吗?”

“十五叔,你怎么还是这样耳目闭塞?”

“……”

车夫听在耳中,忍不住偷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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噹噹!作者要唠叨一两句啦!昨天有读者冒泡,我很开心,但那位读者亲说看得太憋屈了,我有些惊诧……我感觉本书的女主在命运上悲惨,但在情感上是很幸福的,她有很多爱围绕在身边……

女主算计余家的事出了波折,没达到目的,这也是正常的,余家不是简单的龙套,不可能一下子被猎杀。女主的对手也都是有几把刷子的。而且余家倒得太早,对卢家没好处,后面会讲。

那位亲要是还在追文,可以把意见提得再具体一些,也许还有其他我疏忽的地方我没注意到,表嫌弃我唠叨太多,是因为太珍视大家的意见啦。o(∩_∩)o

第035章 矛盾升级

夜风越刮越大。

余大郎依然跪在祠堂里,寒风透着敞开的大门闯进来,吹得他瑟瑟发抖,浑身僵硬。

他感觉自个有些神志不清了。

一旁的奶娘李氏心疼不已,杵在门口举帕抹泪,不时回头张望,却始终不见老太太和大太太打发人叫芳哥儿回去。

李氏按捺不住,吩咐小丫头仔细守着,步履匆匆地走向余老太太的院子,打算再一次为芳哥儿求情。

芳哥儿还年少,哪儿能不犯点错,小以惩戒便罢,怎忍心叫他从白天跪到傍晚,从傍晚跪到半夜,再跪下去双腿岂不是要废掉了。

老太太也是狠得下心,就这么一个孙子,万一跪出毛病,她找谁后悔去?

“李妈妈,您怎么过来了?”守在门外的是余大太太的近身侍婢松香,看样子也是十分困倦了,“太太还在里头和老太太说话,大爷那边怎么样了?”

李氏焦灼地叹气:“芳哥儿打小被捧在手心宠,细皮的,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姑娘快进去帮我通禀一声,老太太若是再不宽恕芳哥儿,我就长跪在此处,大不了赔上一条老命!”说着就要跪倒在冷梆梆的石阶上。

松香忙伸手来扶,“妈妈使不得使不得,您先别着急,太太如何会放着大爷不管呢。”

话说完,余大太太的嚎哭声就传了出来,在寂静的深夜显得格外刺耳:“老太太,芳哥儿一早就说了,是有人故意设局诱他,您这样重罚芳哥儿,岂不是正中了那幕后小人的意?

余老太太毫不留情地怒斥:“倘若他洁身自好,不曾背着你在外面包\养戏子,别人能揪到他的错处?身正不怕影子歪,你这当嫡母的,出了事不知道叫儿子反省,反而处处为他开脱求情,依我看芳哥儿会变成这样,全都是你这些年给惯的!”

门外的李氏一听,马上慌了神,未及思虑,吊着嗓子嚷了一句:“不好了不好了!太太,芳哥儿晕倒了,您快去祠堂瞧瞧啊!”

松香惊了一跳,回过神后,也跟着喊起来。余老太太房里顿时安静下来,不一会就见余大太太疾步走了出来,神色惊慌地问:“什么时候晕过去的?大夫可有去请?”说着马不停蹄地往祠堂赶。

李氏和松香亦步亦趋地跟着,待离余老太太处远了,才轻言安抚道:“太太莫急,芳哥儿好好的。”

余大太太明白过来,轻松一口气,勉强露出一丝微笑,“你们倒是机灵,把老太太也骗过了。”

松香忙问:“老太太怎么说?”

“还能说什么,一听晕倒了,就赶紧叫我去请大夫。”

李氏口气酸涩地说:“老太太还知道心疼芳哥儿。”

“母亲也是爱之深责之切。”

嘴上虽如此说,余大太太的脸色却十分难看。

白天一回到家,就有管事来说,前院几个小厮最近腰包异常地鼓,审问后才知他们最近和卢家买办处的小厮接触过,还托对方在外头帮忙赌钱,次次都收获颇丰。然就在三日前,卢家的小厮就再也没出现过,说好的酬劳也不要了。

余大太太一听这话,就知道其中必有蹊跷,气得把那几个小厮一人打了几十板子。当时芳哥儿还不肯承认和那戏子早就有染,直到他的贴身小厮六庆禁不住苦刑,把槐安坊的事一股脑地全说了,将余家上下又骇了一大跳。余大太太急忙派人赶去善后,以免事态进一步扩大,却在胡同口遇见了卢家三房的管事,虽然只是匆匆照了一面,但情况已经昭然若揭,此事预谋已久,只等着她的芳哥儿往陷阱里跳!

那些小厮都是卢府买办处的人,卢家三房的管事又出没在槐安坊,前前后后联系起来,这幕后黑手不正是卢三太太魏氏。

自家老爷没本事,自个的儿子愚钝蠢笨,就容不得旁人比她好,竟然费尽心思要毁掉芳哥儿的前程。若非承恩侯夫人和齐王殿下出手相助,她们余家此次可真是要彻底败在这个毒妇手里了!

“太太,这件事真是卢三太太做的吗?我们家和卢家二房是准亲家,她即便再嫉妒太太和大爷,也总得顾着卢家二房吧?”松香想起方才余大太太和老太太说有人设局害大爷,忍不住道出了疑问。

余大太太冷笑一声:“卢二老爷是庶子,魏氏怎会将他们放在眼里?那贱妇眼里只有她的莹姐儿,她准是瞧出了我们有退亲之意,来个先下手为强,免得宜姐儿被我们退亲,连累了她的宝贝女儿。如此一举两得的事,你说那贱妇有何理由不做?”

魏凤娘啊魏凤娘,只要我钱桂珍还有一口气在,这辈子不把你踩在脚下决不罢休!

松香嘴巴大张,“太太的意思是,卢家是要和我们退亲了。”

卢家也是有头有脸的勋贵,出了这样的事,肯定是要把亲事退掉了。

余大太太哼笑:“退亲就退亲,我们家本来就不稀罕这桩亲事,虽然是让他们捉到了我们的错处,好歹槐安坊的事压住了。再说了,一桩亲事黄了,向来难办的拭娘,芳哥儿年少有为,那些太太们巴不得都将女儿往我们家送。这退亲,对我们家,是万万没有影响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咽的下这口气,卢三太太敢算计他们家,这个仇她肯定是要还的。

尽管走着瞧吧。

没过两日,两家就在当年出面做媒的沛国公夫人的见证下,将庚帖互相退还给了对方。好在尚未正式下聘,不存在聘礼的纠纷,事情迅速地解决了。

沛国公夫人全程都在苦笑。

一来,她是媒人,亲自撮合的亲事崩了,难免有些尴尬;二来,两家人一句闲话也不说,弄得她也怪不自在的。

所以说嘛,一桩婚事不顺利,就能导致两家交恶,老死不相往来。

沛国公夫人决定以后再也不随便给人保媒了。

……

毓珠对父亲的息事宁人颇有微词:“出了这样的事,余家连句道歉的话也不曾说。侄女觉得,就该告发余大郎才是,爹爹的态度,实在令人生气。”

燕氏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你父亲的考虑也不无道理,我们和余家没必要为此撕破脸。俗话说,凡事留一犀日后好相见。”

毓珠目露鄙夷,“谁还和他们相见啊,日后见了余家人,我第一个绕得远远的。”

燕氏感慨地道:“咱们生活在内宅,不喜欢谁就可不见。但你父亲,你几个叔叔都在官场走动,余家虽说只有余大老爷在朝为官,但余大太太的娘家兄弟,却有不少当官的呢。”

毓珠暗暗留了心。

二婶先前说“凡事留一犀日后好相见”时,她就觉得有些反常了。

接着二婶又提到了余大太太的娘家兄弟也不乏在朝为官者。

再看二婶的表情和语气,绝非随口提及。

毓珠想了想,好奇地问:“余大太太娘家兄弟是几品官啊?”

燕氏却不打算再和毓珠谈论此事了。

在她看来,毓珠没必要知晓那么多。

就换了话题,笑道:“小丫头就爱问东问西,准备过年送那些们的荷包可都做好了?”

燕氏的答非所问,也在毓珠的意料中。

她一个闺阁,今年才十一岁,大人们肯定不会和她多说的。

毓珠不免有些焦躁。

她的身份和年龄,如同一个隐形囚笼,将她束缚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她只能寻着机会,做她想做的事。

虽说在她的努力下,徐氏的胎儿平安无事,大姐也和余家解除了婚约。但从长远来看,还有很多事,她只能暗暗筹谋,却无从下手。

她深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迫切需要把局面打开。

尽管前世经验不足,她注定是要摸着石头过河,但能不能快速抵达对岸不要紧,至少能把每个石头都给认全了。

跌跟头不怕,怕的就是原地踏步。

“表少爷来了怎不进去呢?”门外忽然传来白霜的声音。

燕氏一听,放下茶杯,扬声问:“是镐哥儿吗?”

说完,就见燕镐进来,燕氏笑嗔道:“来了却杵在门外,你二表妹又不是别人。

燕镐微微一笑,唤身后的小厮上前,“姑父上回说没买到砑花纸,侄子在江宁有位友人近日托人给侄子送了两盒,侄子也用不到那么多,这一盒就送给姑父吧。”

燕氏高兴地笑,“难为你还记得。”说着命白霜收下。

“我这会儿要上老太太房里,毓姐儿,你和镐哥儿说会话,宜姐儿去四房拿丝线了,马上就回来了,我看她这两天心情也好多了。”

宜珠和余大郎解除婚约的事,燕镐已经知道了,之后他也曾打听过余大郎的为人,不少公子哥都说余大郎心眼儿小、不爽快。燕镐听了,不禁为宜珠感到庆幸,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虽然二婶一家被余家给恶心了,但现在恶心总比将来恶心要好。

燕氏一赚燕镐就自在了些,挪了挪身子,低声问毓珠:“余大郎在槐安坊的事果然是真的吗?”

第036章 送礼

毓珠斜睨了他一眼。

燕镐适才在门外肯定把她和二婶的对话全听了去。

毓珠皱皱眉,“别提余家,恶心得慌,要不是蔡家伸手帮忙,余家哪儿还能继续蹦跶。”她停一停,哼声道:“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燕镐打趣道:“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父亲不是和齐王交好吗?你们家三太太和蔡家走得也很近呢。”

毓珠杏眼一瞪,怒道:“燕表哥什么意思?我爹爹和齐王来往,并不代表他和蔡家交好。我三婶巴结蔡家,也只是她的事,你最好把话说清楚些。”

燕镐眨眨眼,“看来你不仅厌恶余家,也很讨厌蔡家嘛。”

“一个没气节,一个没分寸,迟早都得出事。”毓珠毫不避讳地说。

绿芜却着急地给毓珠使了个眼色。

小姐也真是不把燕公子当外人。

燕镐浑不在意,“二表妹说得不错,有些人,不需要外力,自己都能翻船。我倒是觉得,让余家再蹦跶几年是件好事,你想想,承恩侯蔡家是齐王的外家,蔡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齐王,为齐王争取到更多文臣武将的支持。如今他们武有你父亲,文有余家,但余家要是倒了,齐王和蔡家也没工夫在余家身上耗费精力,直接就会弃了余家,另寻拉拢的对象。这时候,你二叔,也就是我姑父,就会成为他们争取的首要目标,一家子都成为他们的助力,不是更好吗?至少不会起内讧,你说是不是?”

那倒是,二叔虽在蓟州为官,但论起资历,却是比余成瑁要高,若蔡家、赵礽有心拉拢二叔,二叔的仕途只会比余成瑁走得更远。

毓珠承认,她是故意在燕镐面前流露出对余家、蔡家的厌恶。

一来,她是想引燕镐多说一些她可能不知道的事;二来,则是想通过燕镐的态度,来试探汉中郡王府的立场。

她可没料到燕镐竟然会说得这么深。

虽然那句“他们武有你父亲”令人不爽。

但燕镐想表达的意思,她也听明白了。

毓珠不由得凝神看了燕镐一眼。

燕镐见状,唇角微翘,略有些得意。

倒是有几分卖弄之意。

毓珠就顺势恭维起来,“表哥好厉害,经表哥一说,还真是那回事呢。”

燕镐咳了两声,故作谦虚,“我比你大,读的书也比你多,这也算不得什么。”

虽是如此说,没隔多久,又像竹筒倒豆子般和毓珠说起了旁的所见所闻。

吃了晌午饭,毓珠携绿芜回玉照阁。

绿芜犹豫几下,仍是开了口:“小姐,奴婢觉得,您好像把燕公子当成了自家兄弟,在燕公子跟前什么都说,您不怕他传到外头去?还有上回请燕公子帮忙作弊的事,真要被人知晓了,于小姐您的名声也不利啊。”

毓珠不以为杵,轻轻一笑。

她势单力薄,急需外力相助,难得出现一个背景深厚的表哥,她自然有意深交。而同一个人拉近距离,最好的法子不是为他做什么,而是向他求助,和他拥有共同的小秘密。

向燕镐求助,满足了燕镐身为少年人的自豪感和成就感。

在他面前敞开了说话,会叫他觉得你信任他,你愿意把心打开,坦诚地和他交往。

久而久之,不用她开口,燕镐就会主动向她提供帮助,主动和她分享他所知道的信息。

“燕表哥不是那样爱嚼舌根的人,再说了,到外头说我的闲话,对他有什么好处?”毓珠语气笃定地说。

绿芜还是不放心,小声道了句:“不管怎样,小姐以后还是注意一些。”

毓珠正要说好,只见大房管事高荣的媳妇被几个小丫鬟簇拥着下了游廊,正朝她站的地方走来。

绿芜嘀咕道:“瞧这阵仗,还以为是哪个太太呢。”

毓珠止住了脚步。

大房管事名叫高荣,江浙人,家境还算不错,四处放印子钱,另外经营有几间铺子。可惜好景不长,一场大火把家产烧了大半,连带放印子的票据折子也化为灰烬,又逢其父患病,家中顿失主心骨,没几年就家道中落了。

父亲当年游江浙,无意间认识高荣,当时高荣在一富豪家中做大掌柜,因被二掌柜、三掌柜合伙算计,被诬做假账,丢了差事。父亲怜他怀才不遇,就将他带回了京都,帮大房打理几间重要的铺子,再过了几年,高荣升为大房管事,直至前世她死的时候还坐在管事的位置上。

前阵子,范阳卢氏族人在田庄划分上起了分歧,事涉他们在老家的田亩,卢景瀚就派了高荣回老家处理,一去就是两个月。

现在看来是回来了。

“哟,二小姐。”高荣媳妇乍然见了毓珠,匆匆行了个万福,发髻上金灿灿的牡丹挑心一闪一闪,看花了毓珠的眼。

毓珠“嗯”了一声,受了礼,笑着道:“好久不曾看见您和高管事了。”

高荣媳妇堆笑道:“族里的事繁多复杂,回来的路上又遇风雪,所以耽误了些时日,二小姐您一切可好?”

毓珠点点头,又寒暄了两三句,这才离开。

高荣媳妇望了眼毓珠的背影。

有丫鬟道:“高家嫂子是不是觉得二小姐如今脾性温和了许多?”

高荣媳妇没有说话。

不过,二姑娘如今笑脸迎人的,确实和以往有些不同。

原来二姑娘可不愿和她们这些管事娘子多说一句话。

据说是觉得她们常在外行走,会把一些不好的风气带到家里。

甫进院子,就见丫鬟们三三两两凑在一块低语,一个个面露愁色,颇为奇怪。

苏妈妈从屋里出来,见状不由得呵斥了一声:“没见着小姐回来了?”

但她是个心善的,待来到毓珠身边,又为丫鬟们说起了话:“姑娘别恼,她们这会儿正愁呢。”

毓珠纳闷地问:“愁什么?”

丫鬟们集体噤声,望向苏妈妈的眼神也多了一分哀求之意。

毓珠沉下了脸。

“小娟,你来说。”进屋坐定后,毓珠点了负责洒扫的丫鬟小娟的名儿。

小娟心下叫苦,只好如实道:“不瞒二小姐,奴婢们正商量送什么礼给高家嫂子,过几日就是高家嫂子的生日……”

下人们过生日互相送个礼原不是什么大事,但一听是高荣媳妇过生日,毓珠眼皮一掀,不咸不淡地道:“哦,过生日啊,你们都准备送什么啊。”

小娟苦着脸道:“奴婢们正是为此发愁,高家嫂子年年过生日,奴婢们年年送礼,大家送的礼也一年贵过一年。如今不送银饰金饰,高家嫂子连看一眼都懒得看了,可奴婢们哪儿拿得出来啊。”

绿蕊撇撇嘴说:“送不起就不送呗。”

几个小丫鬟不约而同地咬唇垂下了头。

毓珠也不强迫她们,叫众人散了,只留苏妈妈和绿芜、绿蕊在房中。

苏妈妈道出原委:“奴婢也是今儿个才听丫鬟们私下说的,去年高荣家的过生日,太太房里侍弄花草的吴嬷嬷给高荣家的送了一支金钗,高荣家的就把吴嬷嬷在咱家扇子铺做学徒的一个侄子升了掌柜。咱们玉照阁的下人,大多是家生子,老子娘都在府里做事,像小娟,还有个哥哥在前院当差。大家见吴嬷嬷走了高荣家的路子,这不一个个也羡慕得紧,都想通过高荣家的,给自家人谋个好前程呢。”

绿蕊补充道:“其实,这也是心照不宣的事,不光我们大房是这样,三房的黎家嫂子每年也借了许多由头暗示大家送礼。可怜那些小丫鬟们省吃俭用,还要被管事娘子们坑去,事情若办成了还好,大多数却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毓珠皱眉问:“既然知道这么多,以前怎不告诉我。”

绿蕊“啊”一声。

毓珠端坐在炕上,双眼炯炯有神,“我也不小了,以后这府里,你们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即便是那入不了眼、拿不上台面的事,你们也不要犹豫,一律说给我听。”

三人已习惯了毓珠现在爱“管闲事”,并未感到诧异,齐齐应是。

毓珠又说起吴嬷嬷,“那吴嬷嬷不过是在太太身边侍弄花草,一个月能有几个钱,哪儿来的金钗送给高荣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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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7章 闹事

苏妈妈想了想道:“吴嬷嬷说她是用多年的积蓄托人买的,太太才入府时也赏过她几对银耳饰,八成是把那些银耳饰也给典卖了。”

毓珠倒并不这么认为。

为了侄子能升成掌柜,倾尽毕生积蓄送礼,一个仆妇会有如此大的胆量和眼界?她不担心高荣媳妇收了礼却不办事?或是事情办得不顺利?

把铺子上的学徒升成掌柜不是件小事,如何把原来的掌柜挤走,如何征得父亲同意,也是需要费神儿的。

而这金钗是当作寿礼送的,断然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毓珠脑中一闪。

吴嬷嬷是去年这时候送的礼,那会儿徐氏正和魏氏学习打理庶务,大房整日人来人往乱糟糟的,魏氏今儿从大房抽一个人,明儿又分进去一个人,总之就叫一片混乱。

她当然明白,魏氏是故意的,压根没想真心教徐氏,一味添乱罢了。

而越乱的时候,浑水摸鱼最不易被发觉。

毓珠黛眉一扬,“妈妈每日都会去看太太,今个儿您记得打听一下,去年年底太太可曾丢过什么东西。”

苏妈妈微微愕然,“姑娘是怀疑吴嬷嬷……”

毓珠点点头,又看向绿芜,吩咐道:“传我的话给马升,这两日留意一下高管事。”

绿蕊虽不知二小姐具体要干什么,但见苏妈妈和绿芜都有了任务,就急吼吼地问道:“小姐,我呢,我呢?”

连“奴婢”都不用了。

毓珠敛了笑意,目光变得悠远绵长,“你们还记得王韬夫妇吗?”

苏妈妈眼睛微亮,“奴婢记得,夫妻俩是太太的陪房,跟着太太从太原过来的。原是在府里做事,太太走了以后,被大老爷分到咱们大房珠宝铺子上做了掌柜。”

她略有些疑惑,继续道:“话说起来,奴婢一直挺纳闷,他夫妇二人随小姐母亲嫁到京城,也算是知根知底的人,之前伺候太太也是尽心尽力,不知大老爷为何不让他二人留在府中伺候小姐。”

毓珠起身笑道:“所以我就想着,趁着今日天气晴朗,去看看他们,顺道挑几件首饰,过年好送人。”

绿蕊一听要出门,拍手叫好,“奴婢这就去给小姐拿斗篷来。”

毓珠道:“别急,先禀了祖母,祖母同意了我们才能出去。”

绿蕊点头如捣蒜,欢欢喜喜地去了。

回来时却带了个坏消息。

莹珠也要跟着她一块出门。

八成是想借机讹一两套头面。

大房名下的珠宝铺子位于朱雀大街和阳春街的交汇口,算得上是京都最繁华的地段之一。每日行人如织,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经营的又是珠宝器物,客人自是非富即贵,待毓珠一行人抵达时,铺子前已停了两辆马车,还有……

一顶官轿?

“二小姐、三小姐,店里客人多,老奴引两位小姐从侧门入,先到后院休息休息,喝两杯茶。”说话的是卢老太太房里的范嬷嬷,卢老太太不放心孙女们身边没长辈跟着,就指派范嬷嬷随两位小姐同行。

莹珠一听,掀开帘子,冲着范嬷嬷嚷道:“什么客人啊,赶走不就是了,我们可是主人,哪有主人让客人的道理。”

毓珠不理会她,扬声道:“嬷嬷只管引路便是。”

莹珠压着火气,出言讥讽:“二姐,区区几个客人,你就那么稀罕?大房就这么差钱不成?”

绿蕊早就见不惯莹珠的飞扬跋扈,闻言怪笑几声:“奴婢就纳闷了,三小姐明明也是客人,怎么老是跟客人过不去?”

“你——”莹珠气急败坏,扭头恶狠狠瞪向毓珠,“二姐,亏的大家都说你懂事,懂事能教出这样目无尊卑、以下犯上的婢子?”

毓珠恨不得一巴掌把她打晕。

叽叽喳喳地吵死了。

她突然伸出帕子捂住莹珠的嘴,神神秘秘地说:“三妹妹,别说话,你仔细听。”

莹珠一下子懵了,“听……听什么……”

“嘘……”毓珠将食指搁在唇上。

莹珠缩一缩肩膀,瞬间变成了安静的小白兔。

绿蕊撇过头,强忍住笑。

二小姐真是贼坏贼坏的,把三小姐当猴儿耍呢!

就在毓珠正享受此刻难得的宁静时,店铺内忽然响起几声惨叫,接着是一阵纷乱慌张的脚步声。莹珠瞪大双眼,嗓音微微哆嗦,“二……二姐,你就是叫我听这个?”

毓珠顾不得理她,掀开帘子问范嬷嬷:“店里是不是有人闹事?”

话说完,只见带出来的小厮喜贵颤颤巍巍地跑来,“二小姐,不好了,有几个人买了珠宝不给钱,还出手伤人,把王掌柜夫妇按在了地上,似乎要一顿痛打了。”

岂有此理!

朗朗乾坤,天子脚下,竟有这等巧取豪夺之徒!

毓珠气冲冲地跳下车。

范嬷嬷“哎哟”一声,“二小姐您可别强出头,老奴带人去瞧瞧再说。”

毓珠头也不回,“那些人胆敢出手伤人,嬷嬷就算带人去了也无济于事,您放心,我可不会叫自个吃一分亏。”说着,她匆匆瞟了眼街对面的酒楼。

何况,王韬夫妇处境不妙,换做旁人就罢了,王韬夫妇是母亲的陪房,来日说不得还要仰仗他们为她做事。此时身体和尊严面临双重折磨,她作为东家,出这个头责无旁贷。

见毓珠意志坚决,范嬷嬷只好带着所有家丁跟了上去。

莹珠虽害怕,但同样恼火,哪个乌龟王八蛋,敢在卢家的地盘上闹事,传出去了不叫人笑话!

她踩着小碎步,小心翼翼地跟在范嬷嬷身后。

周围的商贩见有人闹事,纷纷避开,生怕惹祸上身,店铺内的客人也早已蜂拥溜走。一时间,铺子前门可罗雀,偶有胆儿大的人路过,朝店内探头探脑,又飞快地跑开。

毓珠的出现,令躲在暗处看热闹的人吃了一惊,又见她身量娇小,不过十岁出头模样,忍不住为她捏了一把汗。

“掌柜的,你还想不想做生意?”尖细的嗓音,生生透出几分寒意。

王韬趴在地上,一条长凳压在他背上,令他动弹不得。可他犹不肯低头,咬着牙,字字分明地道:“我说了,我只是个掌柜,这间珠宝铺子是我们东家的产业,我不能做主。”

闹事的几人像是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愈发狂傲起来,“哈哈哈东家?你们东家是谁?是个侯爷还是国公爷?”

王韬冷汗簌簌而落,这些人竟不把公侯放在眼里,难道是……

脑中念头一闪,王韬打了个寒噤,正要服软赔罪,只听一清脆的女声犹如黄钟大吕,锵锵然灌入耳畔,铺子内一片死寂。

“我就是东家!”

大门敞亮,身披绯红色狐毛斗篷的小娘子疾步踏过门槛,来势汹汹。一双杏眼亮如火炬,如花面庞布满怒容,乍看之下,倒真能把人给唬住。

“二小姐?”王韬惊愕地叫出了声。

王韬媳妇秦氏也吃了一惊,难以置信地盯着门口。

可她马上又担心起来,二小姐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哪里是这些人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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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8章 撵人

在看清毓珠不过是个小姑娘后,那闹事之人彼此对视一眼,再次爆出一阵大笑。其中一人脚踩在长凳上,生的白白胖胖,笑声又尖又细,如同女人的长指甲划过瓷器,甚是刺耳。

“小娃娃,你可知咱家是谁?”白胖之人收回了脚,慢慢踱至毓珠身前,微微俯下身,肥厚的嘴唇一翕一张,透着一股子戏谑之意,“小娃娃呀,回去告诉你家大人,咱家姓纪,乃宫中御用监掌印,咱家是奉昭妃娘娘——”

王韬听到这里,背心都凉透了,连滚带爬至那人跟前,赔礼道歉:“小民有眼不识泰山,望纪公公海涵,小民这就把那几件首饰给您包起来。”说着,惊惶地向毓珠使了个眼色。

在京城开铺子的,何人不知纪能恶名,他是皇宫十二监之一、御用监掌印太监。御用监掌造办宫迁所用围屏、床榻诸木器,以及紫檀、象牙、乌木、螺甸等玩器。因此纪能常借为皇帝、皇妃采办的名义,滋扰生事,搜刮财物。寻常商户只能忍气吞声,有背景的则敢怒不敢言,东家即便是达官显贵,也不愿为此得罪宫中当红的大太监。

毓珠并不买账,皱眉打量起纪能,一开口却是一派天真:“你是太监?”

纪能神色微变,嘴角轻抽。

“先不说买东西付账,是走哪儿都不会变的道理,你说你是宫里的太监,我就信你了吗?我怎知你不是出来招摇撞骗的,以前山东还有个农民自称是皇子呢。”毓珠表情认真地说。

王韬急得满头大汗。

纪能终是有些不耐,亮出宫牌,在毓珠眼前晃了几晃,“小娃娃,闹够了,咱家不能陪你玩了。”

毓珠一把夺过宫牌,只瞅了几眼,倏地扔到了大门外,“你休要欺我!一个牌子谁不会做!我家的木匠一个时辰都能做上百个呢!”

“大胆小儿!你是活腻了!”纪能勃然大怒,耐心已然耗尽,大掌一伸,就要去掐毓珠的颈。毓珠机敏地一躲,身材臃肿的纪能一头撞到了柜台,剩下两个跟班卫士见状,急忙上前搀扶,一面冲着毓珠大吼:“你们这些刁民是不想要命了!纪公公是何等尊贵——”

毓珠“呵”地笑出声:“真是奇了,世上还有人爱假扮太监,也行啊,你非要说你是太监,就证明给大家伙看啊。”

下面那句话不便由她来说,毓珠瞥了眼绿蕊,绿蕊心领神会,顿时化身骂街泼妇,吊着嗓子喊道:“就是就是,有本事把裤子脱了给大家伙儿瞧瞧啊!”

“哈哈哈哈哈哈——”

壮着胆子围观的几个路人捧腹大笑,跟着起哄道:“脱裤子!脱裤子!”

纪能脸皮涨得发紫,浑身的赘肉气得直抖,下身某处感到一阵凉飕飕,仿佛裤子真的被脱了下来,众人正肆无忌惮地围观。

“罗龙、罗虎,给咱家拿下这个小娘们!”纪能气急败坏,尖细的嗓音几近破音,门外又是一阵大笑。

那两个卫士正要动手,突然从店铺后院冲出来七八名壮汉,轻易就将那一“龙”一个“虎”给制服,二人双手被反剪在背后,踉跄地扑跪在地上。

王韬和秦氏面面相觑。

铺子里不曾请过打手,这群壮汉是哪儿冒出来的,瞧着也不像是二小姐从家中带来的。

毓珠收起玩笑之意,神情冷然,右手朝门外一指,“把这三个闹事的匪徒给我押到五城兵马司,光天化日之下滋事扰民,还敢冒充宫中之人败坏昭妃娘娘贤名,此等狂徒,不施以重罚如何对得起我大周的律法!”

“说得好!”

“小娘子真行!”

不知何时,铺子前已围上来数十人,纷纷拍手称快,大声喝彩。纪能气得面色发白,呼吸渐喘,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似要将毓珠的模样牢牢记住,来日好算账报仇。

那群壮汉七手八脚地将纪能绑了起来。

毓珠掸一掸袖口处的浮灰,露出感激的笑容,向为首的一名壮汉道:“今日之事,必重酬答谢,齐王殿下那里,我也会为各位好汉美言几句。”

尽管纪能正处于严重耳鸣中,依然清晰捕捉到了“齐王殿下”四个字。

他紧紧握起了拳头,粗大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路人们热闹没看够,呼朋引伴地跟了上去,待一大群人走远,铺子门前的秩序恢复正常,商贩们陆续从屋里出来,继续吆喝叫卖。

王韬夫妇傻了眼,呆若木**。

二小姐这次惹上大、麻烦了啊!

都怪他们没眼力,若能早些低头,把纪能给打发走,二小姐也不至于为此大动干戈,得罪纪能。

王韬内疚不已,拽着秦氏就要下跪请罪,毓珠忙伸手制止,疑惑道:“你们这是做什么?”见王韬左眼微肿、颧骨泛青,必是挨了几下打,又吩咐绿蕊去药铺买药。

此举更令王韬心中难受,他微一踌躇,低声叹道:“二小姐何苦为了我们如此,您千金贵体——”

毓珠柔声截道:“您和秦姨,跟着我母亲千里迢迢从太原来到京都,也算是我的半个亲人,我怎会眼睁睁地看着亲人受委屈呢。”

闻得此言,王韬夫妇百感交集,大为动容。

但现在不是寒暄的时候。

“二小姐,那几个闹事的,可能真的是宫里来的。”王韬怕吓到毓珠,特意用了“可能”二字。

毓珠微微一笑,“我知道,纪公公其人,恶名满天下,妇孺皆知嘛。”

王韬再次惊出一身冷汗。

纪能自报家门时,毓珠也着实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这些阉人竟贪婪嚣张到如此境地,什么人家的铺子都敢乱来。

父亲素来厌恶阉人,更曾在马场上怒打阉人。武将和阉人之间的矛盾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了,皇上也是心知肚明,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这纪能敢讹诈卢家,世人也只会笑话他活该!

更重要的是,她还拉了一个人下水。

毓珠笑道:“怕什么?天塌下来自有人顶着。”

王韬苦笑。

二小姐果然还是个孩子,做事不顾后果,总想着大老爷能把问题摆平。

又想到什么,急声问:“铺子上未曾请打手,不知那些打手是何来路?”

京都治安良好,此前也没出现过客人生事,因此铺子里只有些小学徒,以及负责给客人端茶倒水的小厮。像教坊、戏院、酒楼这些地方才会请打手来维护生意。

毓珠嘿嘿一笑,指着街对面的酒楼说:“那是我从品仙楼借来的!”毓珠拎起茶壶,不紧不慢地往杯盏中注水,“品仙楼比咱家珠宝铺子还早开张一年,你们难道不知品仙楼背后的主人是谁吗?”

秦氏道:“听说是位贵人。”

毓珠掩唇吃笑,“倒真是贵人,堂堂大周朝皇三子,齐王殿下呢。”

此言一出,不啻惊雷,铺子内鸦雀无声。

“二姐,你说的可是真的?”一兴奋的声音从二楼楼梯口传来,正是躲在暗处怕波及自身的莹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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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9章 大树底下好乘凉

她刚从毓珠带给她的震惊中回过神。

二姐实在太泼悍了!

万一哪天二姐也这样对付她,性子柔和绵软的她如何招架得住呀!

毓珠轻笑,“当然是真的,姐姐诳你作甚。”

莹珠“噔噔噔”地下了楼梯。

王韬算是明白了。

他想起二小姐和那些打手说话时,仿佛是提到了齐王殿下,只是他听得不清楚,也不曾往那儿想,此时仔细思来,二小姐这玩的是借狗咬人、祸水东引啊!

那句“天塌下来有人顶着”,指的不是大老爷,而是齐王殿下!

下令的虽是二小姐,动手的却是齐王的人,齐王想不趟浑水都不成。二小姐有“年幼无知”作挡箭牌,那心怀怨恨的纪能还能和一个小姑娘计较不成?

自然是要把仇记在齐王身上了。

王韬这厢松了一口气,那厢品仙楼的傅掌柜可不轻松。

他正懊恼自个的粗心。

卢二小姐说铺子里有人闹事,想请品仙楼的打手帮忙摆平,他知道殿下与卢家走得近,这卢二小姐幼时曾随卢大老爷来酒楼吃过饭,也就没有多想,应了卢二小姐的请求。

可谁知竟得到消息,在卢家铺子里闹事的,自称是纪能纪公公,这可把他吓坏了。

卢二小姐还让人把纪能押到五城兵马司。

那纪能不怒火冲冠才邪门了!

卢大老爷和阉人不对付,也不在乎再结一次梁子,可殿下不同,殿下从来不树敌人!

傅掌柜觉得这品仙楼掌柜的位置他是坐不成了。

“傅掌柜,殿下晚上要宴请客人,您好好准备准备。”进来的是齐王府的方管事,他随意往太师椅中一坐,说起了闲话,“适才我从王府过来,瞧见街上好生热闹,一群壮汉押着一个男人,那男人白胖胖的,穿得也不差——”

“方管事,你别说了。”傅掌柜哭丧着脸打断道。

方管事一头雾水。

傅掌柜深吸一气,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与了他听。

方管事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

“既然知道了,为何不赶紧派人截住那些打手,难道要等着殿下亲自去五城兵马司把纪公公接出来?”方管事站起身。

傅掌柜语气苦涩,“我想过了,再派人去,少不得要当面跟纪公公赔罪。这大街上,几百双眼睛看着,咱也不能丢了殿下的颜面不是?且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估摸着赔罪也无济于事,干脆装作什么都不知……”

方管事又气又笑,“你以为你和卢二小姐一样还是个孩子?说一句‘我不知道’就天下太平了?”

傅掌柜哑口无言。

他的确有些掩耳盗铃了。

……

范嬷嬷陪莹珠挑起了珠宝首饰,铺子里的学徒热络地介绍着,心里却在不停地抱怨。三小姐可真不把自个儿当外人,专拣贵的挑。

毓珠和王韬夫妇在二楼坐着。

秦氏正给王韬脸上的伤上药,他们的儿子王毅也从外头回来了,用陌生的眼神偷偷打量着坐在主位上的毓珠。

王毅今年十岁,不怪他不识毓珠,还在卢府的时候,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前院,后来又随爹娘来到铺子上,算算已有三四年了。

今日是他头一次见到自家二小姐。

长得和画中观音大士身边的女童一样漂亮。

听说就在刚刚,二小姐撵走了几个闹事的。

二小姐可真厉害!

换了他,可不一定有这个魄力。

“二小姐,当真没事吗?”王韬还是有些担心。

毓珠手指轻叩案几,噙着笑道:“您大可信我一次,我说没事肯定没事。这些阉人啊,就是欺软怕硬,你愈是退让,他们的气焰就愈猖狂。”

说着,她翻弄起案上的账簿,俏皮地笑了笑,“何况,我本来就不知那白胖子是大名鼎鼎的纪公公嘛。”

当时,她清楚地瞧见品仙楼二楼的窗子旁,坐着三四位贵公子,她后来那番义正言辞的话说得很大声,就是品仙楼三楼的客人也能听见。

贵公子年轻气盛,自然瞧不起阉人,无疑能当个对她有利的见证人。

喏,那小娘子是不知者无罪,人家还一心想着维护昭妃的名声。

有何理由怪罪她呢。

就是昭妃知道了,也得强笑着夸她几句呢。

至于齐王赵礽。

俗话说,大树底下好乘凉,在她尚不能改变父亲和赵礽之间的关系前,这么大的靠山不借来用用简直是浪费。

顺便还能给赵礽制造一个敌人。

“二小姐,您看得懂账簿吗?”王毅见毓珠眼睛盯着一处不动,忍不住开口问道。

毓珠微微红了脸。

她确实不太看得懂。

秦氏正要斥责儿子,毓珠已抬起头,笑吟吟地说:“你会看吗?不如你教我好了。”

王毅一拍胸脯,“我当然会看。”

“二小姐,您别听这小子胡说,我们可没教过他。”王韬瞪了儿子一眼。

王毅不服气地道:“我自学的还不成?爹要是不信,随便考考我呗。”

王韬作势要打他。

毓珠忙拦下来,“您就让他试试。”

有了这话撑腰,王毅脖子仰得高高的。

王韬暗道:待二小姐走了再收拾你。

只是,接下来,儿子对账簿的熟悉程度,以及算账记账的能力,都令他和秦氏吃了一惊。

见爹娘面色讶异,王毅显得略有几分得意。

毓珠笑道:“瞧瞧,真是遗传了您和秦姨的聪慧呢。”

王韬汗颜。

毓珠敛笑端坐,合上账簿,命绿蕊到门外守着。

王韬夫妇明白二小姐是有话要说。

本来二小姐今日突然来铺子上就有些反常了。

毓珠酝酿几下,缓缓道:“我今天来,不为别的,是想来问问你们,愿不愿意回到府上做事。”

王韬和秦氏互视一眼,微感惊诧。

秦氏试问道:“二小姐可是在家里遇到了不顺心的事?”

以前听说二小姐和新来的太太处得不太好。

可惜他们已被安排到铺子上了,平日就算偶尔回府瞧一瞧也难得见上二小姐一面。

太太当年的嘱托,他们算是辜负了。

毓珠微笑摇头,“爹爹一如既往地疼我,继母徐氏性情绵柔,不是个厉害的人,只是问题就出在这里。”

她眉儿轻皱,叹道:“你们也都晓得,家里的情况有些特殊,祖母并非父亲的生母,几个叔叔和父亲也不是同母兄弟,将来是否会分家也说不定。我们大房是卢家正经的嫡房,可我父亲生性粗犷,不管家事,继母又年轻软弱。如今府里主持中馈的是我三婶,她是祖母的嫡亲侄女,家里的下人大多唯她是尊。但三房毕竟是继室之子,总由三婶来掌家终是不妥,世间凡事都有规矩有章法,逾了规矩、违了章法就会出乱子。所以我思来想去,现在我年岁渐长,是时候该学着管家了,来日也好协助继母,重新拿回掌家之权。”

听了毓珠的一席肺腑之言,王韬夫妇神色凝重,陷入了沉默。

果然,当初他们担心的事,到底是发生了。

家里肯定是起了什么变化。

否则以二小姐的年纪,怎会突然意识到这些问题。

只是……

毓珠见王韬夫妇迟疑不语,心底微沉,情绪明显有些低落,“我知道有些突然,大房已有管事高荣,你们若是回了府,也只能做他的副手,不如当掌柜来得自在——”

“二小姐,您误会了。”王韬急切地打断道,“二小姐需要我们,我们当然愿意为二小姐鞍前马后,只是不是我们不想回府,怕就怕您父亲不同意。”

毓珠目光狐疑,“父亲为何会不同意?”说着,她身子向前倾,语气含了几分探究的急迫,“说起来,您和秦姨是母亲带来的,怎会被分到铺子上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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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0章 孟浪

王韬默了一瞬。

二小姐这是摆明了要问个清楚啊。

“太太病逝后,舅老爷进京吊唁,舅老爷怜二小姐没了亲娘,来日新太太进门二小姐肯定会受委屈,就和大老爷提出要带二小姐回太原,由王家抚养到十二岁再送回卢家。大老爷不同意,说二小姐是他的掌上明珠,断然没有送到王家的道理。舅老爷见说不动大老爷,就想请我们这些太太带来的人帮忙,多在二小姐面前说一些太原王家的好。我觉得这样有些不妥,大老爷疼爱小姐我们也是有目共睹的,二小姐是正经的嫡出小姐,被送来送去的,反而对二小姐不利。后来舅老爷见我们态度坚决,也就作罢,自个回太原去了。”

说到此处,秦氏面色郁郁,接过了话:“可谁曾想,当时还不是管事的高荣竟跟大老爷说,我们收了舅老爷的好处,多次怂恿二小姐去太原。老大爷信以为真,将我们严厉斥责了一顿,后来二小姐也就知道了,大老爷放心不下,就不让我们在府里做事了。”

一听此言,毓珠只觉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即回府质问高荣。

秦氏虽说的含蓄,她却明白得很,那年前任管事叶海回乡荣养,高荣必是担心父亲会把管事之位给王韬,遂背后进谗言、诬陷王韬夫妇。

高荣夫妻俩可真是一对极品。

毓珠摩挲着茶盏,冷声道:“高荣也该风光够了。”

王韬心下一凛。

他只觉眼前的二小姐和以往大有不同。

打二小姐出生起,老爷和太太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飞了,恨不得将这世间最好的一切都给二小姐。从小泡在蜜罐中的二小姐,既骄纵又娇气,就像被精心呵护的玫瑰,娇艳多姿,趾高气扬,可一遇风雨,却禁不住吹打。

但此时此刻,二小姐就端坐在那儿,手捧一杯清茶。双眸灿烂如星辰,黑玉一样的瞳仁泛着光彩。面色坚毅沉稳,身姿挺拔精神,似凌霜而开的红梅,妍丽而不失韧劲儿。

再想到二小姐刚刚,竟知道借势撵走纪能,真是有勇有谋,胆识和智慧兼而有之。

寻常的小娘子,遇到那样的情景,早已哭着躲起来了吧。

思及此,王韬愈发肯定,二小姐在府里必是受了什么委屈。

只有委屈挫折,才能促使一个人急速成长。

“我随二小姐回府,不管给我安排什么差事,我都毫无怨言。”王韬倏然起身,向毓珠作揖一礼。

毓珠心下大慰,眼圈渐红。

王毅见状,眸子晶晶一亮,难掩欣喜。

“二小姐,天色不早了,该回府了。”门外响起范嬷嬷的声音。

毓珠飞快地抹了抹眼角,尽量压抑着激动,“那我先回去了,你们等我的消息。”

王涛夫妇点点头,送毓珠出门。

范嬷嬷见毓珠出来,先是暗暗打量了她几眼,才笑道:“我刚记起来,王掌柜夫妻二人是故太太的陪房,难怪二小姐见了有这么多话要说。”

她眼中的探究之意显而易见。

毓珠轻轻一笑,并未接话。

届时,王韬夫妇回到府中,免不了会引来一顿猜疑,这会儿她也没必要去掩饰。

“三妹妹呢?”到了一楼,却不见莹珠的身影。

范嬷嬷道:“想必是已经上车了。”

话说完,她表情一僵,直愣愣地盯着对面的品仙楼。

众人随着她的视线望去。

“齐王殿下,您还记得我吗?”娇媚的嗓音,如黄莺歌唱,婉转动听。

金乌渐沉,华灯初上,品仙楼灯火辉煌,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入耳。晚风寒意沉沉,吹到男子柔和的面上,却被赋予了温度,宛如三月春风,磨掉了棱角,只剩如丝如绸的暖意。

绿蕊低声惊呼:“齐王殿下!”

“你是卢家三娘?”语气微带笑意,似溪流缓缓淌过。

少女惊喜地点头,双颊逐渐浮上一圈红晕,不胜娇羞。

男子笑起来,眼神似有一瞬间的迷离,“你和你姐姐长得很像。”

“姐姐?我有两个姐姐,殿下指的是哪个?”少女颇为不悦,娇嗔道:“殿下莫非说的是我二姐?是我二姐像我,可不是我像她。”

“是么。”男子双目清澈含情,轻声笑道:“你们各有千秋。”

听得此言,少女转嗔为喜,秋波盈盈,如痴如醉。

毓珠口气不善地吩咐范嬷嬷:“把她给我叫回来,这么大的人了,竟不知羞耻为何物。”

范嬷嬷也早已红了脸,忙应诺上前。

毓珠率先上了马车。

绿蕊嘀咕道:“三小姐可真是缺教养。”

毓珠沉默未语。

莹珠行止轻浮是一方面,赵礽的纵容又是一方面。

赵礽比莹珠年长七八岁,他难道不知男女有别?不知周遭有数百双眼睛?

没有婉言劝莹珠离开,反而柔情满面,笑颜暖暖。

莹珠本就春心萌动,初知情事,不被迷得七荤八素才奇怪了呢。

只是,但凡瞧见这一幕的人,只会对莹珠的行为感到不齿,却不会有人认为赵礽也同样有错。

处处留情的男子,恰恰是最薄情寡义的。

帷帘被掀开,莹珠不高兴地进了马车,嘟哝道:“二姐,我好不容易见到齐王,你就急着把我叫回来,你到底是何居心?”

毓珠冷眼瞅着她,“我是何居心?你大可放心,我一不嫉妒二不羡慕,我只是害怕被你连累了名声。以后若想接近齐王,多动动脑子,齐王卓越出众,恐怕也不会喜欢愚笨的女子。”

莹珠气急,“你不就是仗着你父亲和齐王交好吗。你等着好了,我一定让我父亲成为齐王府的座上宾!”

嘴上虽硬,仍是对毓珠的话上了心。

外头的范嬷嬷双眉一皱,略严肃地道:“三小姐,您安静些,大街上车来车往的,也不怕被人听去了笑话。”

范嬷嬷是卢老太太房里的老人,莹珠到底是不敢冒犯她,只得把气往肚子里咽,胸口闷得生疼。

毓珠不再看她,倚在靠枕上闭目养神。

卢府的马车渐渐消失在繁华的街头。

一道视线却久久不愿收回。

“殿下,卢二小姐走远了。”长随青书提醒道。

赵礽唇角微弯,“青书,你怎知我是在看她?”

青书笑道:“您和卢三小姐说话时,显然心不在焉,余光一直看着房檐下的卢二小姐。青书跟了殿下十多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说着,他还是忍不住打破气氛,小心翼翼地问道:“卢二小姐今日把纪能戏弄惨了,还把您也给连累了,您说这事……”

赵礽敛了目光,眼底寒如冰霜,“此事我自有决断。”

青书再熟悉不过那眼神了。

看来,纪能活不长了。

……

泰和堂内,卢老太太双眸微阖,半倚着猩红色万寿菊大迎枕。

卢三太太魏氏正安桌调椅,准备摆晚膳。

听见范嬷嬷说到莹珠当街搭讪齐王时,魏氏动作一僵,回头望向卢老太太。

卢老太太倏然睁眼,难以置信,“所言句句为真?”

范嬷嬷道:“不敢欺瞒,老太太您若不信,请二小姐过来问问便是。”

卢老太太怎会不信范嬷嬷。

她只是不信最疼爱的孙女行事竟这般孟浪。

“老三媳妇,你都听见了吗?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好闺秀!”卢老太太猛然对上魏氏的目光。

魏氏涨红了脸,紧走几步,扑跪在脚踏上,“老太太,莹姐儿还小,您可能不知,传闻齐王爷容貌绝色,见过的无不沉迷。就在前几日,齐王去承恩侯府吃茶,承恩侯府的一个小姐还故意落水,想吸引齐王的注意——”

“你老是举这些不入流的为莹姐儿开脱!承恩侯府是什么人家,我们是什么人家!你就把眼睛放家里,瞧瞧宜姐儿、毓姐儿,瞧瞧惠姐儿,哪个不是持重端庄?今个要不是毓姐儿,我看莹姐儿只怕都要忘记回家了!”

卢老太太气得无语,“自个儿行为不端,还怪人家齐王长得太好?”

魏氏见婆婆句句都向着毓珠,心里十分不痛快,又想到下午得的消息,顿时理直气壮地反驳道:“老太太口口声声夸毓姐儿持重,您是没见着她今日在铺子里的厉害样子,只怕现在人人都在说我们卢家姑娘泼辣彪悍,以后哪个还敢娶回家?”

卢老太太皱眉望向范嬷嬷,“这是怎么回事?铺子里发生什么事了?”

范嬷嬷瞟了眼魏氏,心想三太太倒是耳目众多,更是擅长转移焦点。

难怪三小姐被她给教歪了。

范嬷嬷如实将下午的事禀报给了卢老太太。

魏氏在一旁煽风点火,“媳妇听说,那闹事的自称是宫里的纪公公,可咱们毓姐儿非不信,还把人押到了五城兵马司,老太太您想想,万一那闹事的真是纪公公,被毓姐儿这么一折腾,不是给咱家找事吗?”

见卢老太太一时未语,她深深叹气道:“我们莹姐儿只是不懂事,分寸还是有的,至少不会惹麻烦,毓姐儿呢,性子这么强,只怕迟早要给家里惹祸哟。”

范嬷嬷不咸不淡地道:“二小姐做的不妥,那三小姐躲在一旁看热闹就对了吗?要是哪天有人到府里闹事,老奴倒是希望小姐们都能像二小姐一样不惧不怕呢。”

魏氏怒目横向范嬷嬷。

到底莹珠和毓珠哪个才是老太太的亲孙女!

卢老太太虽未责怪毓珠,但心里终究不踏实,“几个爷也该回府了,快去知会他们一声,再到外头打听打听,纪公公今日可有出宫。”

魏氏见卢老太太神情紧张,嘴角暗暗浮起一丝窃笑。

得罪了纪公公,大伯有的烦恼了。

到时候,再叫老爷向纪公公示好,不就是几件珠宝古玩,纪公公喜欢,他们三房绝不会吝啬。

毓珠那丫头,就是不识时务,过于看重钱财。

心里放不下荣华富贵,以后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然而,魏氏的盘算最终落空了。

晚膳后不久,传来纪能纪公公不慎跌进粪坑溺亡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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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1章 说媒

毓珠险些喷出嘴里漱口的茶水。

她抑制住喉间的恶心感,睁着大眼追问:“消息确定是真的?”

绿蕊雀跃地说:“当然是真的,那死胖太监作恶多端,连死都死在臭烘烘的茅坑里,真是笑死人了。”

绿芜嗔怪道:“小姐面前,注意言辞。”

绿蕊捂着嘴儿笑道:“你是没看见那纪公公今日——”

毓珠打断她,神色恢复如常,“既然这个人已经没了,今日在铺子里闹事的就另有其人。”

绿蕊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小姐说的是。”

说罢,奉上漱盂,毓珠掩帕吐出漱口茶水,用帕子轻轻擦拭唇角。

苏妈妈就上前禀话:“倒是叫姑娘猜中了,去年这时候,太太房里果然丢了几样东西。一只纯金的镯子,一对红宝石耳坠,还有一柄白玉梳子。”

毓珠眉心轻皱,“样样都是值钱的东西,太太就不曾调查过吗?”

苏妈妈道:“廖妈妈主张到下人屋里挨个搜,太太却说,可能是她自个不小心落到别处了,那几日大房事务繁多,太太也没那个精力,还说进出大房的,不止大房的人,万一查到其他房头上,岂不是没的生了嫌隙,平白叫人闲话。”

这话倒是不假。

徐氏一个新妇,原就性情绵软,她肯定宁愿吃亏,也不想得罪人。

毓珠又看向绿芜。

绿芜会意,口气颇为鄙夷,“我兄长今日跟了高管事大半天,那高管事什么正经事都没做,就和三房的黎管事上酒楼吃酒去了,除此外还有武安伯家的童管事也在场,三人点了一大桌子菜,吃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绿蕊低呼:“武安伯家的童管事名声可臭了。”

“怎么说?”毓珠渐露疲态。

绿蕊瞟了眼门外,“听说童管事是响马出身,此前还做过镖师,总之就是走江湖的,当年因为武安伯所乘船只遇险,那童管事救了武安伯一命,后来就被武安伯带回了京,给了一个管事的差事,权当做报恩。”

走江湖的跑来给人家当管事?

也不怕被拘着?

“姑娘今儿累了一整天,早些上床休息吧。”苏妈妈关怀地道。

毓珠点点头,向绿芜道:“明儿一早,你把马升叫来,我有事吩咐他。”

洗漱完,毓珠宽衣上榻,缩在温暖的被窝中,困意却堪堪消散了大半。

毓珠想到了纪能的死。

真是意外跌进了粪坑吗?

他是如何从五城兵马司回到皇宫的呢?

会不会是赵礽……

她嘴角轻抿。

纪能身材臃肿,若是因重心不稳跌进去,倒也真有这个可能。

毓珠脑海中浮现出白白胖胖的纪能在粪坑中挣扎的画面。

她猛地咳出声。

毓珠忙吸了吸鼻子,直至鼻尖儿萦绕着淡淡的荷花香,气息才顺了一些。

守夜的绿芜听见动静,唤了一声“小姐”。

毓珠扬声道:“我没事。”

她盈睫轻眨,视线落在帐外光线朦胧的羊角宫灯上,思绪越飘越远,头脑也越来越清醒。

得尽快把王韬夫妇接回府才是。

徐氏的预产期大约在明年五六月份。

时候尚早,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希望徐氏能一举得男。

也许是一直没有儿子,父亲总像一个老小孩一样,缺乏责任意识,只知交友和训练营兵,对于家族的前途和家族内部存在的种种隐患,一概看不见。

一旦有了子嗣,父亲应该就会开始考虑孩子的未来吧。

过不了多久,这深宅大院的暗涌,就会逐渐浮出水面。

倒并非是一件坏事。

三房不是心心念念想要攀附赵礽和蔡家吗。

她会帮他们添一把火的。

……

次日晨起,毓珠在给祖母请安归来的路上遇见了燕镐。

燕镐是来向卢家各位长辈辞行的。

毓珠颇感意外,“今日就要走?”

燕镐笑道:“是啊,祖父催了许久,也快过年了嘛。”

说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毓珠。

目光中似乎夹着几许期盼。

毓珠纳闷回视燕镐。

她猛然念及一事,开心地笑道:“我叫丫头们回屋取一幅我新作的红梅迎春图,就当是提前送给表哥的新年礼物。”

燕镐微微一怔。

“好吧,我要去姑妈那儿,你也一块去吧。”燕镐兀自笑着,心里却因失望而变得有些空落落。

待进了二房的门,隐约有说话声从厅中传来,像是二婶来了客人。

白霜迎出来,低声道:“是富春侯夫人,想为我们大小姐说一桩亲事。”

毓珠和燕镐微感惊讶。

才和余家退亲没几天,就有人上门给大姐说媒,富春侯夫人何时变得这么古道心肠了。

正想着,白露从厅中出来,说二婶叫她和燕镐进去。

毓珠迟疑道:“可二婶正待客呢。”

白露瞟了眼燕镐,“富春侯夫人想见见二小姐和表少爷。”

毓珠心下了然。

燕表哥可真是香饽饽呢。

富春侯夫人一见燕镐,两眼放光,夸赞道:“哎哟,汉中王的外甥果然是气质出众,再瞧瞧这眉眼,和他母亲、舅舅长得多像啊。”

毓珠见过燕镐的母亲赵婉宁,母子二人样貌也就两分相似,更别说和汉中郡王长得像了。富春侯夫人恐怕连赵婉宁的面都不曾见过,这样说不过是想巴结汉中郡王府罢了。

但她却忘了二婶姓燕,燕镐也姓燕而非赵,富春侯夫人此言无疑令二婶很反感。

果然,燕氏并未接话,场面有些尴尬。

燕镐客气地道了声谢。

富春侯夫人笑得更欢了,目光也愈发肆意地反复打量燕镐。

燕氏就不再理她,柔声向毓珠道:“你大姐在你四妹妹房里,一会儿你也去找她们顽吧。”

毓珠点头说好。

富春侯夫人像是才发现毓珠的存在一样,故作惊讶地道:“这就是府上的二姑娘吧。”

她和富春侯夫人无冤无仇,后者故意将她晾在一旁,必是因上次在甄家,她和富春侯八小姐争嘴,富春侯八小姐失了颜面,回府后向富春侯夫人告了状吧。

毓珠面含微笑,盈盈施礼。

富春侯夫人就笑道:“模样可真漂亮,怪不得我们家八姑娘只见了一面便记住了。”

毓珠大方一笑,“那我和八妹妹倒是有缘。”

富春侯夫人脸色微变。

卢家这个二姑娘真是脸皮厚,装傻比谁装的都像。

上次甄家宴请,八姐儿从甄家回来,一进门就扑进她怀里大哭,说在甄家受了委屈,被卢二小姐当众打了脸面,连带整座侯府都叫她冷嘲热讽了一通。

果然是有娘生没娘养的,小小年纪嘴皮子就这样厉害,脸长得又跟个妖精似的,将来谁家娶了她谁倒霉。

腹诽完了,富春侯夫人心情大好,侧身看向燕氏,眯着眼笑道:“我就不打扰了,您好好考虑考虑,若是还有疑问之处,就打发人告诉我一声。”

燕氏颔首笑应:“我会和我们老爷商量的。”

说毕亲自送富春侯夫人出门。

再回到厅堂时,燕氏的面色已经冷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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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2章 母子

毓珠和燕镐面面相觑。

白霜赶紧换了杯茶给燕氏。

燕镐试问道:“姑妈,您不妨说说是哪户人家,侄子在京中朋友不少,也能给您出出主意。”

燕氏喝了一口茶,犹未消气,“那富春侯夫人简直欺人太甚,她觉得你表妹以后亲事难办,什么人家都敢上门来说。你们知道对方是谁吗?东厂掌印太监梁英的堂外甥,正六品大理寺左寺寺正胡春,那胡春年逾三旬,此前已有过一任妻子……”

她愈说愈激动,猛地一拍桌案,“除非我们做爹娘的是疯了,才会把姐儿嫁到那样的人家去做填房!”

毓珠忙上前安抚,“二婶您消消气,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虽是如此说,她听着也是来气,富春侯夫人当她们卢家是什么了,亏她也好意思说出口,胡家究竟给了她多少好处?

不过,那胡春的舅舅是东厂掌印太监梁英……

东厂督主,权势熏天,背后还有十二监之首司礼监,实非善类啊。

也真是邪门了,没了一个纪能,又来一个梁英。

只是那梁英的权势,不知又比纪能大了多少,纪能在梁英跟前,充其量只是一个泼皮无赖。

要是胡家执意如此,只怕事情就有些棘手了。

毓珠看向沉默的燕镐。

先前的想法又蹦出来了。

若是燕镐能娶大姐,有汉中郡王府这层关系在,胡家就算心存不满也无计可施吧。

毓珠不知,她心中所思所想,已通过眼神流露出来。

燕镐看在眼里,猛地咳出声,面颊涨红。

毓珠吓一跳。

燕氏关怀道:“镐哥儿不舒服吗?”说着看了眼时辰,问道:“你母亲还在郡王府?何时启程?”

燕镐神色恢复如常,睨了眼毓珠,回道:“母亲这会儿应该已经在来卢府的马车上了。”

燕氏点头道:“那姑妈也不留你吃饭了,待开春了再过来好好玩一阵子。”说着又笑起来,道了句:“我看你和你二表妹倒是性情相投。”

毓珠脸色微红。

她总觉得自个像是带坏了燕镐似的。

落在燕氏眼中,却又是另一番理解。

她笑意更浓了。

只要过了大伯这关,一桩美好的姻缘就能成了。

但燕氏忘了,亲事关乎两家,她和卢景源忙来忙去,却从头到尾都没有试探过燕镐母亲赵婉宁的心思。

赵婉宁压根瞧不上毓珠。

原因很简单,女有五不娶,丧妇长女不娶便是其一。

这不燕镐一上马车,赵婉宁问他手中的画是谁送的,燕镐答是毓珠送的,赵婉宁就不悦地念叨起来:“让你来是向卢家各位长辈辞行的,不是叫你又跑去找那卢二小姐。母亲倒是纳闷了,卢二小姐如何这样悠闲,她不是该呆在绣房学女红针黹吗?”

燕镐觉得母亲这一口一个“卢二小姐”叫得十分刺耳。

他微微蹙眉,抬头看向赵婉宁。

第一次被儿子用这样陌生的眼光盯着,赵婉宁有些生气,更有些心慌。

燕镐淡淡道:“母亲,我很喜欢二表妹,希望您也能尊重她一些。”

“你说你……”

赵婉宁险些不顾仪态跳起来,美眸大睁似铜铃,“镐哥儿,你……你跟母亲说实话,你和她私下有没有……”

她实在说不出那几个字。

燕镐陡然色变,语气严厉地说:“母亲,二表妹还不到十二岁,更不是那行事孟浪的姑娘。她和您一样幼承庭训,品格端方,姑娘家的名声比命还重,您怎能这样冒失地说话?”

似乎也意识到言语有失,赵婉宁心里发虚,微微垂了垂眼。

也是,镐哥儿是她生养的,她就算不了解毓珠,还不了解自个的儿子吗。

不过……

镐哥儿反应如此激动,看来真的是对毓珠上了心。

说起来,卢老太太寿日那天,她见过毓珠那孩子,礼数上确实没得挑。

她适才那样说确实有些过分了。

但她也不能给儿子留下希望。

就尽量柔和地道:“算是母亲说错话了,只是你年纪还小,母亲怕你意气用事。你二表妹生得美,行事又稳重,母亲也是打心眼儿里喜欢。但喜欢是一回事,将来谈婚论嫁又是一回事,你应该清楚,你外祖母最疼爱你不过,一心想在郡王府嫡出的小姐中挑一个许配给你,图的就是一个亲上加亲。而且母亲娘家那些姐儿,论品貌都不输给她,你也都见过的,你说是不是?”

说毕又笑着补充道:“你世子表哥也是十七岁才定亲,还有祺哥儿、禛哥儿他们到现在亲事也没定呢。你呀今年才满十四岁,还是先把精力放在课业上,别到头来让你外祖母和舅舅失望一场。”

听得此言,燕镐烦躁地嘟呶一声:“知道了知道了。”

他最不喜母亲总爱把娘家人抬出来说事。

倒不是他对外祖家有意见,只是觉得一直以来在母亲心里,燕家远不如她的娘家重要。所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母亲是郡王府的小姐,现在更是清苑燕家的媳妇。或许是自恃出身尊贵,母亲在燕家一贯是清高之姿,与亲戚妯娌相处也始终保持着一分距离,好像只是来燕家做客暂住一样。

幼时读书贪玩,母亲每每训斥他,说的也是舅舅对他寄予厚望,外祖母盼着有生之年能看到他金榜题名。

而从未说过他是燕家嫡孙,读书不只是为自己,更是为光耀燕家门楣。

无怪乎父亲经常为此发脾气。

但母亲改不了。

燕镐偶尔也会疑惑,母亲究竟是怎么嫁到清苑来的。

她那样眷恋京都,眷恋娘家,怎舍得离开京都远嫁呢。

恨不得一年要回娘家两三次,一次就住大半个月。

燕家人对此虽有微词,但碍于母亲宗室女的身份,也只能委婉地劝父亲管管母亲。

父亲倒是想劝,可母亲眼睛一红,就马上心软了,转而又好生安慰母亲。

思及此,燕镐目光微亮,想到了一些事。

母亲性子是有些骄横,但她冰雪聪明,一双杏眸充满了灵气,总能融化盛怒中的父亲,叫父亲对她是无可奈何,只能听之任之。

他忽然觉得二表妹和母亲很像。

剪水双瞳幽深不见底,总是闪着慧黠的微芒,生机勃勃,耀如春华。

唯一不同的是,母亲的笑容是纯粹的,嘴巴在笑,眼睛也在笑,没有烦恼和忧虑,只操心儿子将来能不能出息。而二表妹的笑容就要复杂多了,有时候你明明见她嘴角弯了一个弧,眼里却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气,恍惚缥缈,你无法确定她当时在想什么。

二表妹不止一次在他面前走神。

这令他不悦之余,又生出些许挫败感。

他有一大把表妹,也经常教表妹们学画写字,哪一个不是画一笔就抬眼偷偷去瞅他。只有毓珠,拿笔时认真严肃,搁笔后就坐在一旁走神,偶尔主动和他说笑,也是要他讲讲外头的见闻,一面听一面沉思,完全把他当成说书先生了。

明明还是个十一岁的小丫头片子啊。

燕镐想着,双眉微微聚拢,泄露了他心底的困惑和懊恼。

赵婉宁一声轻叹将燕镐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他纳闷道:“娘亲因何叹气?”

赵婉宁幽幽地说了句:“我儿子身在心不在,如何不叫人伤心?”

燕镐只觉啼笑皆非。

蓦地,念及一事,正色道:“娘亲,就在刚刚,大理寺左寺寺正胡春请了富春侯夫人来说媒,想要娶大表妹过门当填房,您说荒唐不荒唐,姑妈方才被气得不轻,正愁怎么躲开这门亲事。”

赵婉宁皱起娥眉,“宜姐儿虽是退了亲的,但也没到真正着急的年龄,又不是十五六岁的大姑娘,胡家凭什么觉得卢家会把好好的女儿嫁过去当填房呢。”

她听说余大郎在甄家私会戏子后,可惜之余更为宜姐儿庆幸,她向来不主张牺牲儿女婚事而顾全两家之谊,也不认为退了亲的姑娘就难嫁,何况宜姐儿品貌一流,名声在外,哪里就到了要为人继室的地步?

燕镐接话道:“娘亲有所不知,那胡春是大太监梁英的外甥。”

赵婉宁微微一惊,呐呐道:“难怪胡家有这个底气,大概是觉得卢家不会为了一个女儿开罪梁英。”

燕镐略一思索,望向赵婉宁,“娘亲,您看是否能请舅舅出面帮忙,替大表妹挡下这门亲事。那梁英再权势熏天,也必然不敢不给舅舅面子。”

赵婉宁面露难色,迟疑道:“这恐怕有些难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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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3章 反制

今日第一更。

她眼神怅然,连连摇头,“你舅舅虽是郡王,手中却无实权,你也是知道的。当年被英宗皇帝降爵后,你外祖父和你舅舅俱都事事谨慎,处处小心,唯恐再遭圣上猜忌,惹祸上身。那阉人梁英统领东厂,连锦衣卫也要避其锋芒,你舅舅如今处境尴尬,实在不便为你姑妈家出头。”

燕镐神色有些失望。

赵婉宁轻叹,又出言安抚道:“卢家现在虽是无爵勋贵,但你毓珠表妹的父亲,卢家大老爷卢景瀚,却是京营兵的威望人物,手里握着我们大周朝第一支精锐骑兵部队,又深得皇上器重,听说和齐王爷也私交匪浅,此事卢大老爷不可能放着不管,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燕镐默默听了,也只能暂时寄希望于毓珠父亲。

毓珠和宜珠姐妹情深,现在恐怕也正为此焦虑着,她肯定很渴望此时能有人出手相助吧。

但那个人,不会是他燕镐。

他只能在小事上帮她一把,真正面临大事的时候,他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给她强大的依靠。

第一次,燕镐想要快些长大,想要金榜题名,想要封官进爵。

燕氏绞着绣帕在房内走来走去。

已经听到消息的宜珠躲在暖阁掉眼泪,惠珠耐心地在一旁安抚,眉眼间的忧虑却难以掩饰住。

二房管事杨安的媳妇快步进了正房,喘着气回话道:“二小姐猜得没错,外面果然有一些传闻,说咱们家大小姐自从退亲后,整日以泪洗面,病的好不憔悴,只差被送去田庄或庵子养病了。”

毓珠沉着脸道:“可打听出谣言是由谁散布的?”

杨安媳妇瞟了眼燕氏,压低声音道:“是余府的一些碎嘴婆子。”

燕氏既惊且怒,“余家实在太过分了!”

亲事告吹的责任在余家,做错事的是余大郎,和宜姐儿有什么关系?既然都同意退了亲,就各走各的路,各过各的桥。卢家不曾干预余大郎另择亲事,余家又为何要暗地里坑害她的宜姐儿呢?

难道余家的心胸竟有如此狭窄?

和余大郎有过婚约,就不能再寻一门好亲事了?就只能委委屈屈地给人做填房了?也好叫他们卢家看看提出退亲的后果?

毓珠也气到不行。

她知道余家卑鄙,却未料到余家如此卑鄙。

散布大姐因退亲病倒的谣言,把大姐现在的处境说得那般可怜凄凉,没准胡家还觉得自个儿请人来说媒是雪中送炭呢。

还送去田庄、庵子养病?

谁不知被送到田庄、庵子“养病”的多半都是被家族放弃的姑娘?

这里头的深意外人一听便知。

卢家心高气傲,不接受犯了错的余大郎,现在退了亲又觉面上无光,担心卢大小姐日后的亲事难办,加上卢大小姐悒郁生病,身子一落千丈,更是看不到任何希望。于是卢家就决定放弃卢大小姐,也省得她留在府中晦气,叫过府拜年的亲朋好友看笑话,甚至是过病气给其他卢家的小姐。

如此一来,那些想要高攀的小户,或是死了正室夫人的,就会觉得只要他们来求娶,卢家肯定会欢欢喜喜地把“棘手”的卢大小姐嫁过去。

余家真是好心思,自己不好过,也不让别人好过,上回卢家没有揭发余大郎**戏子的事,他们反而倒打一耙、蹬鼻子上脸了!

毓珠努力平静下来,问杨安媳妇:“胡家那边呢?他们家是什么情况?”她心思微动,又道:“胡大人的母亲可安在?胡大人元配留的可有儿子?”

杨安媳妇道:“胡老太太春秋尚健,却一直不曾抱过孙子,膝下孙女倒是一大堆。听说已故胡太太,都是急于怀上男胎,四处寻求秘方,什么都敢往肚子里吃,结果儿子没怀上,却先把身子吃坏了……”

说到此处,杨安媳妇意识到二小姐才十一岁,忙收了声,等待燕氏的反应。

白露插话道:“咱们着急也没用,还是待老爷们回来再商量对策吧。”她看向毓珠,眼含期盼之色,“大老爷总是会有办法的,梁公公再如何厉害,也只是皇家养的一个奴才,齐王殿下只消一句话——”

“住口!”

燕氏突然发作,眼神异常锐利,肃容道:“齐王是皇子,不是专门来管卢家家事的,上回已经将齐王牵扯了进来,哪儿能再叫大伯请齐王帮忙!”

毓珠满腹疑窦。

她亦不赞成请赵礽出面。

但二婶说的“上回”是指什么呢。

且看二婶的反应,仿佛也不希望卢家欠赵礽太多人情。

挨了训的白露懊恼不已,急忙点头应是。

燕氏手指轻叩案几,“富春侯夫人肯定还会再过来,或是摆宴邀我们和胡家相看,既然外头传宜姐儿病了,我们就将计就计,先把宜姐儿送庄子上去,也能暂时避开胡家的人,胡家见不到宜姐儿,是不会轻易再有进一步动作的。”

燕氏的想法和毓珠不谋而合。

她提议道:“我陪大姐一块去。”

燕氏哑然失笑,“田庄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跑去作甚,千金贵体的,出了岔子怎么办。”

心里却十分动容。

毓姐儿这孩子真是善良。

毓珠解释道:“二婶您想想,把大姐一人孤零零地送到田庄,可不就正中了余家的心思。而只要我跟着一块去,传言自然不攻自破,表明大姐真的只是去养病,而非其他啊。”

燕氏恍然大悟。

她自然明白毓珠所说的“其他”是指什么。

可是,毓珠矜贵如此,怎好叫她一块陪着,万一吹风受凉了……

毓珠看出燕氏的顾虑,笑道:“二婶,我从小到大身子一直很好,您不用担心,我也很想出去顽顽呢。”

燕氏叹了一气,终是松口:“那也得先禀过你祖母和父亲。”

毓珠见燕氏同意,兀自笑道:“还有一事,我听说余家几个姑奶奶嫁到夫家后,几乎每个进门不到半年就有孕了,尤其是余家二姑奶奶,三年抱俩子,余家女子容易生养,这么好的消息怎能不传遍京城呢?这对于那些求子无门的人家来说,可是天大的福音呢!”

众人闻得此言,精神为之一振,顿时明白了二小姐的意思。

余家能在外头放卢家的谣言,卢家也能在外头道余家女子的“好处”。余家待嫁的小姐很多,光是庶女就有三个,只是余家现在日子好起来了,眼光就格外得挑剔,迟迟没有为家中小姐定下亲事。

像胡家这般想要儿子的,应该把眼睛盯着余家才是嘛。

向余家讨一个庶女做填房,余家人敢说一个不字?

相较于“病怏怏”的卢家大小姐,胡家肯定更愿意娶结实易生养的余家小姐。

余家这次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燕氏听了也是暗喜,又拉一拉毓珠的小手,嗔怪道:“旁人家的事如何摸得那般清楚,以后可不许这样了,你还是个小姑娘呢。”

毓珠秀脸微红,含糊道:“妈妈们聚在一块爱聊东家长西家短,侄女偶尔就听了一些。”

燕氏哪里晓得,毓珠自打重生后,因着对余家有所防备,遂很早就开始暗中派人打听余家的事,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嘛。

燕氏就抱了她入怀,慨然道:“难为毓姐儿小小年纪还要为你大姐操心。”说着吩咐白霜:“去暖阁把宜姐儿叫出来,再下去收拾收拾,待禀了老太太和几个老爷,马上就去田庄。”

下午五点第二更。

第044章 田庄

今日第二更。

毓珠回到玉照阁后,将马升从前院叫了进来。

“我明日一早就要到庄子上去,可能要四五天才能回来。早上我交代你的事继续查,顺便再查一查武安伯府的童管事。需要银钱打点的地方,你就到我们大房珠宝铺子上问王掌柜要,人手也是一样,听明白了吗?”

马升躬身应诺,“二小姐放心吧。”

毓珠笑道:“你的办事能力我也见识过了,自是对你一万个放心,不过你要谨慎行事,那童管事的过去你也是清楚的。”

嘱咐完后,卢景瀚来了玉照阁。

卢家上下听说胡家求亲的事后,除了愤懑也拿不出更好的主意,大老爷卢景瀚亦压根没想过要请求赵礽帮忙。

但有些不舍爱女去田庄。

毓珠瞧着高兴,嘴上假意不悦道:“今年冬狩要开始了,爹爹肯定要侍奉圣驾,女儿即便在家中,爹爹也无暇陪我啊。”

卢景瀚哑然失语。

就精心挑选了十余名身手一流的护卫,负责两个小姐的安全,其中就有前世冒死来见毓珠的那个李培。

卢老太太也增派了一大堆丫鬟婆子跟着。

载着卢大小姐和卢二小姐的马车于日头高升时驶出了胡同。

浩浩荡荡地穿街过市,向城外出发。

余家一大早出来采买的下人见状,急急忙忙折回府,将所见所闻禀给余大太太。

余二太太疑问道:“大嫂,难不成卢宜珠真的病了?”

余大太太心里摸不准。

她本意不在卢宜珠。

她只是想气死魏氏那个贱妇。

魏氏不是一心想要女儿高嫁嘛。

她就偏偏不让她如意。

一旦卢宜珠做了填房,卢家其他小姐的名声也必然受影响。

倘若卢家坚决不肯嫁,那就得罪了梁公公,以后的麻烦事还多着呢。

余大太太想想就痛快。

“找几个人去打听打听再说。”她低头抿了一口茶,又问身边的丫鬟:“六姐儿今个去承恩侯府做客,现在可出门了?礼物都带好了吗?”

“回太太的话,六小姐刚出门不久,礼物都按太太的吩咐带上了。”

余大太太眉眼舒展,难得的轻松,“侯夫人向来喜欢我们六姐儿,叫六姐儿多过去走动走动,总是好的。”

余二太太奉承道:“六姐儿那孩子热心率真,任谁见了都喜欢。”说着犹豫一下,委婉地笑道:“大嫂,六姐儿今年已经十二了,我娘家有个侄子文哥儿,今年刚考上了秀才,年后我让他母亲带他来家里住一阵子,您看可好?”

余大太太斜睨余二太太一眼,佯装听不明白,呵呵笑道:“你娘家亲戚的事你做主便是,无须过问我。”

什么人啊,简直是自取其辱,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没眼力的东西。

余二太太闻言,心底凉了半截,只好打住不提。

……

卢家田庄幅员辽阔,一弯小河从中间流过,将田庄一分为二。春夏时分,水湾里荷叶连天,粉嫩的荷花点缀其中,水清鱼欢,荷香扑鼻,绿荫葱葱。待秋天来临,蜀黍地金灿灿一片,处处洋溢着收获的喜悦。卢家的佃户们也集体出动,挥刀收割,笑语晏晏,那是田庄最热闹的时候。

时下正值隆冬,庄稼在沉睡中默默生长着,冬日稀薄的阳光透过云层洒落在白霜上,如丝如绸,轻盈灵动。万籁寂静,入目皆是一片冷清,沉默或许是形容此时田庄最恰当的词了。

当瞧见偶有佃户经过田头,面含微笑望着田间的作物时,又会发现冬天并非代表着死气沉沉。生命不因严寒而消沉,万物空灵之时,对来年丰收的期许和憧憬,为冬日的田庄带来不一样的生机。

出了城后,毓珠就撩开了帷帘,趴在窗前尽情呼吸清晨的空气,多日来的郁闷也被微寒的清风吹的烟消云散。

宜珠紧裹杏色斗篷,捧着紫金手炉端坐在车舆中,她见毓珠不时含笑眺望远方,不由得好奇道:“妹妹在看什么呢?”

毓珠回眸笑道:“大姐,你也别闷坐着,瞧瞧这田间的景色,心情也会好很多呢。”

宜珠身为长姐,自幼规矩严苛,唯恐行止不端,不能给妹妹们以表率。遂她不管身在何处,都是一副拘谨的模样,见到她的人无不夸赞她闺阁教养极好。但私下也如此谨小慎微,不免有些刻板无趣了。

饶是毓珠笑着邀请,她还是迟疑了片刻,方才慢慢挪动身子,小心翼翼地将视线探出窗外。

只见她鼻翼微微一动,不觉惊喜地笑,“妹妹说的果然不错,外面的空气格外新鲜呢。”

毓珠用力点头,又看向一地白霜,慨然道:“尽管天气严寒,地里的庄稼仍旧在努力生长,只要熬过这个寒冬,明年就是个丰收之年。”

宜珠听了,若有所思地倚在窗边。

她何尝不像田地里的庄稼。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天连她这样只想平安度日的人也要为难。

不过,正如妹妹所说,庄稼没有因寒冬而停止生长,她一个活生生的人,又怎能老是沉浸在对命运坎坷的感伤中呢。何况大家都在为她想办法,一家人齐心协力,肯定也能迈过眼前这个坎儿。

思及此,宜珠面色动容,握着毓珠的手,柔声道:“妹妹,这阵子你为姐姐操了这么心,姐姐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

毓珠抿嘴而笑,“大姐,我们是一家子姐妹,原就该互相扶助,何来谢不谢的呢。”

宜珠闻言有些惭愧。

二妹总是如此乐观豁达,而她每每遇事只会暗自垂泪,从未主动想方法解决问题,真是白白比二妹妹年长几岁。

正想着,马车放缓了速度,前方人影攒动,有雀跃的声音传来:“大小姐、二小姐来了!”

毓珠宜珠相视一笑。

下了马车,毓珠一眼瞧见彭姨奶奶,急忙快步上前,嗔笑道:“姨奶奶您真是,外头这样冷,您是故意叫孙女们心疼吧。”

彭姨奶奶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大袄,鬓发梳的整整齐齐,眉目慈祥和蔼,眼角的笑纹愈发深了,却并不显老,反而彰显出她心态的年轻。

宜珠也忙搀住彭姨奶奶,一老二小被下人们簇拥着往屋里走,许是冬日的田庄沉寂太久,下人们对两位小姐的到来,显得惊喜而又热情。

彭姨奶奶并不知她们来田庄的真实原因,早前府里来人打点时,也只是说两位小姐在家里闷久了,想来田庄陪姨奶奶住到过小年。彭姨奶奶心思简单,哪里想得到那么多,就不曾有过疑问,忙不迭的吩咐下人们布置屋室,怕两个姐儿住得不舒坦。

一进屋子,暖气扑面而来,毓珠解开斗篷,新奇地环顾四下。前世她很少来田庄,不如宜珠对这儿熟悉,适才一进门,宜珠就轻车熟路地给她介绍起田庄宅子的格局,还特意说起了彭姨***花圃,只可惜冬日百花凋零,暂时无法前去一观。

“瞄……”

毓珠刚坐定,突然听见一声猫叫从椅子下传出来,只见一只全身雪白的小猫悠闲地探出头,向上打量起正低头看它的毓珠。

彭姨奶奶见了,呵呵笑道:“我说一大早怎么找不到雪球,原来躲在角落睡大觉呢。”

毓珠欢喜难言,俯身试着抚摸小猫的脊背,“姨奶奶还养了一只猫啊,名字也这样可爱。”

小身子软软的,毛色雪白有光泽,摸起来舒服平滑,如上好的绸缎。眼珠透亮晶莹,散发着些许初醒的慵懒,说不出的温顺可爱。

现在,雪球正用小脑袋一下一下蹭毓珠的牡丹花绣鞋。

毓珠抬头兴冲冲地问:“我可以抱它吗?”

彭姨奶奶道:“抱吧抱吧,雪球不会咬人的。”

绿芜却有些担心。

但来不及劝阻,毓珠已经将雪球抱到了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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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5章 异常

“真的好听话呢。”毓珠有些得意,招呼绿芜上前。

绿芜很快忘了先前的担心。

一时间,屋内笑声阵阵,仆妇们路过时都要驻足张望一番。

“这是我头一次见到咱家二小姐呢,长得可真漂亮,连雪球都被二小姐迷住了,平常它可没这么乖巧。”

“可不是,姨奶奶也很高兴呢,真是许久不曾这样热闹了。”

彭姨奶奶从厨房出来,听见仆妇们的议论,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你们先休息休息,过会儿我带你们去庄子里转转。”彭姨奶奶走进屋,兴致勃勃地说。

她觉得宜珠、毓珠长大了,是时候该熟悉熟悉自家的田庄了。

一个优秀的当家主母,不仅能把内宅治理的井井有条,也得将田庄杂七杂八的事务料理周正。

毕竟,每年田庄的收益,也不容小觑。再者,旱涝蝗灾发生时,管理得当的人家,不说丰收,至少不会到颗粒无收的地步。所以,伺候庄稼,管理田庄,可不是一件容易的小事呢。

说着,彭姨奶奶拉起宜珠的手,指着厨房的方向,笑道:“正巧我这儿新来了一个江南的厨娘,回头让她教你做几道名点心,你也是快要出阁的姑娘了,趁着现在时间多,该学的都要学会,来日进了夫家的门,底气也足,不至于懵懵懂懂的,看旁人的脸色。”

闻得此言,宜珠笑容微僵,和毓珠对视了一眼。

彭姨奶奶面色疑惑。

毓珠赶紧笑着说了句:“姨奶奶,大姐害羞呢。”

心里却想着,一直瞒着也不是法子,说了又怕姨奶奶气坏身子,倒真有些为难呢。

彭姨奶奶就笑了笑,不再追问。

喝了一盅热茶后,彭姨奶奶叫人套了马车。

临近晌午,阳光略微有了温度,毓珠就没有再把斗篷披上,只戴了一顶貂鼠昭君套,掩住了小半张脸。

彭姨奶奶领着她们走向马车。

李培和护卫们亦步亦趋地跟着。

彭姨奶奶不禁皱眉。

毓珠就劝李陪:“附近住的都是咱家的佃户,你们如此大阵仗得跟着,动静闹得大不说,万一吓着人家老人小孩,岂不是又麻烦姨奶奶跑去安抚赔礼。”

李培略一思索,觉得二小姐说的有道理。

二小姐是陪大小姐来“养病”的,行事当越低调越好。

就点点头说:“我听二小姐的。”

毓珠满意一笑,和宜珠扶着彭姨奶奶上了马车。

马车正要启动,毓珠突然从窗子里探出头,向留在屋里的绿蕊道:“把雪球抱过来,我带着它一块去转转。”

彭姨奶奶好笑地说:“你既然这么喜欢它,就把它抱回府吧。”

毓珠摇头笑道:“那哪儿能行,这是姨奶奶养的爱猫,跟姨奶奶久了,我要是抱走了,姨奶奶会不习惯的。”

彭姨奶奶本就有点不舍,听见毓珠此言,不觉十分欣慰。

二丫头倒是懂事多了。

前些年,还是恣意张扬的性子,如今看是收敛了许多,不知是长大了的缘故,还是受了她继母的影响。

李培和护卫们就随马车行了五十步,停在路口随时待命。

天气晴朗,庄子里的孩童都出了家门,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玩。凿蚂蚁洞,跳格子,拿弹弓打麻雀,拾地上的枯叶生火玩。一路上尽是童声笑语,听者仿佛也能受到感染。

但她们是内宅的闺秀,只能坐在高高的车舆中,透过帘缝欣赏这巴掌大的一片天。她们虽含着金玉出生,却永远不能拥有最单纯的快乐,长辈的期许、家族的荣耀、暗地里的勾心斗角……

一旦松懈下来,就可能跌入深渊,连生存都困难。

论起来,老天爷对万事万物都是公平的,有得有失,福祸相依。

“东家,可吃了午饭?”

彭姨奶奶已经下了车,正和几个佃户说着庄稼的事,和彭姨奶奶熟悉的妇人小孩都围了过来,热情地邀请彭姨奶奶去自家吃饭。

毓珠仔细地听着。

绿芜就打趣道:“二小姐,您听得懂什么呀?”

毓珠嘿嘿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皓齿,“就是听不懂,才要听嘛,多听听不就听懂了。”

刚说完,帷帘被挑起,彭姨奶奶回到车中,听见毓珠的话,笑道:“毓姐儿说的不错,多听听自然就明白了。这料理田庄,其实不难,就是比较琐碎,需要耐心。”

毓珠和宜珠齐齐点头。

彭姨奶奶满意地笑,扬声向车夫道:“去田里转转。”

马车驶出村庄,上了土路,四周一片开阔,人烟稀少。

“摘几个新鲜的大白萝卜,晚上给你们炖萝卜老鸭汤。”彭姨奶奶笑眯眯地说。

毓珠感觉自己咽了一下口水。

怀中的雪球也叫了一声,抬头看了眼彭姨奶奶。

彭姨奶奶嗤笑,抬手拍了拍雪球的脑袋,岂料还没张口说话,雪球像是赌气一般挣脱了毓珠的怀抱,动作敏捷地跳下马车,窜进了土路左侧一小片枣林中。

驾车的少年黄九及时勒住马缰绳。

毓珠急匆匆地掀开帘子,跟着跳下马车,险些崴了脚。

彭姨奶奶在后头叫道:“这孩子,急什么,它自个会回来的。”说着忙吩咐绿芜跟了过去。

宜珠轻轻一笑,“大概是到了这乡下,二妹妹的性子也变得风风火火了。”

冬天的枣子树光秃秃的,没有繁茂的绿叶遮挡视线,雪球惹眼的身影很快就暴露了。它站在干枯的枝条上,两眼瞪着上方几只麻雀,听见毓珠的呼唤声,方才懒洋洋地转回视线。

毓珠叉着腰站在树下,和雪球大眼瞪小眼。

绿芜深一脚浅一脚地赶来,扶着树干喘气,“小姐,您没事吧。”

毓珠摆摆手,一把捉住雪球,将它牢牢地固定在怀中。

“瞄……”雪球乖巧地叫了一声。

绿芜笑骂道:“小姐,这只猫肯定通人性,惯会耍人呢。”

毓珠低头看一眼雪球,哼笑道:“倒是比人脾气还大呢。”说着加快脚步,“咱们快些回去,别让姨奶奶担心。”

出了枣林,寒风迎面吹来,毓珠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抱着雪球疾步走向停在原地的马车。

“姨奶奶,我们回来了,雪球找到了。”

“二……二小姐……”

黄九从地上爬起来,左眼肿青肿,面色惨白。

毓珠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看向帷帘,却赫然闻到一丝浓重的血腥味!

第046章 危险

今日第一更。

心跳似乎漏了一拍,毓珠浑身颤抖,将雪球交给绿芜,伸手去触碰紧闭的帷帘。

黄九想要制止,却已吓得六魂无主,说不出话。

绿芜也察觉出了异样。

“小姐——”绿芜刚喊出声,帷帘内突然伸出一只粗糙的大掌,硬生生地将毓珠拽进了车舆中。

“谁也不准出声!”凶恶的嗓音从帘内传出,绿芜瞬间瘫在了地上,雪球从她怀中溜了出去。

毓珠撞到了车舆内的松木小几,一时眼冒金星,头晕目眩,却清楚地听见了宜珠的一声低呼。

“要劫财,我们的金银首饰都能给你,耽搁久了,马上就会来人。”说话的是彭姨奶奶,语气虽镇静从容,却仍然听得出一丝颤抖。

毓珠心弦紧绷,猛然抬起了头。

那是一双褐色的眼睛,yīn鸷犀利,凶狠冰冷,尽管极力强迫自己镇定,毓珠还是被吓得缩回了视线。

彭姨***颈脖前横着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刀。

毓珠头皮发麻,一滴滴冷汗从毛孔渗出。

“你,你想干什么?”她紧张地盯着那柄短刀,生怕眨一眨眼那刀刃就会割破彭姨***颈。

“叫车外的人上来,听我的吩咐,一直朝北边走,到了安全地带,把马车留下,你们都可以离开,路上要是有人拦车,你们就看着办,我若被发现了,这老妇的命……”歹人发出一阵yīn森的冷笑,干瘪的嘴唇一张一合,如同毒蛇吐信,车舆中弥漫着危险的气息。

不是劫财劫色?

毓珠只觉脚底一软。

难道是犯下了什么事,正被仇家或官府四处追捕?

躲在她们的马车,既能迅速逃离,还能利用她们做掩护。这辆马车虽无卢府的徽标,但木制高档,精致考究,驾车的黄九穿戴体面,一看就是豪门大户人家的马车,任谁也想不到车里会有一个歹人。

天哪!

听从他的吩咐?

可他是个见不得光的人!

见不得光的人,利用完旁人后,肯定是要杀人灭口啊!

毓珠愈想愈慌,苍白的小脸布满冷汗,泪珠盈满眼眶。

尽管两世为人,上辈子却只活了十六年,面对眼前的局面,她不可能不害怕不恐惧!

难道这新生也将要草草结束了吗?

不!

惊惶中,毓珠再次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大姐和彭姨奶奶毫发无伤……

那歹人身上有伤!

地毯上,小几上,均沾着新鲜的血液,毓珠不动声色地偷窥那歹人几眼,才发现他的左腿正往外渗血。

毓珠暗喜之余,不免倒抽一口凉气。

短刀不可怕,可怕的是那歹人心志之顽强。

似乎逮住了毓珠眼神的不安分,那歹人低喝一声,用力扼住毓珠下颌,强迫她抬起了头。

毓珠分明瞧见那歹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艳。

彭姨奶奶暗道不好。

她一个老太婆死了不要紧,两个姑娘如花似玉,风华正茂……

顾不得再思索对策,彭姨奶奶急急开口:“放我两个孙女离开,我保证你顺利脱身!”

“姨奶奶!”毓珠宜珠齐呼。

歹人丝毫不理会,冷冷地抛出一句话:“胆敢玩花样,这两个小娘子今晚就归我了!”

宜珠彻底崩溃,捂着嘴呜呜地哭了起来。

“再哭割了你的舌头!”歹人不耐烦地怒吼,眉头却随之一紧,伤口流出一大片血。

宜珠泪眸大睁,哭声戛然而止,变成一声声抽噎,面颊憋的通红。

“绿芜上车!”毓珠噙着泪喊道。

歹人微微点了点头,“小丫头,算你识相!”

毓珠咬唇不语。

绿芜战战兢兢地上了车,见了车内的景象,张口就要尖叫,毓珠一把捂住她的口,高声道:“小九驾车!”

马车缓缓启动。

毓珠也渐渐平静了心神。

她大大方方地将视线放在歹人的伤口上。

“壮士,你的伤势不轻,若不能尽快止血,即便到了安全的地方,恐怕你的血也早就流干了。我们没必要这样剑拔弩张,你也瞧见了,我们都是妇孺,手无缚**之力,翻不起什么大浪。”

毓珠一边说着,一边观察那歹人,见其面无表情,也没有喝止她,接着道:“你是想利用我们做掩护,但你要清楚,我们是大户人家出来巡庄的老太太和小姐,别说耽搁小半天,我们半个时辰内没有回去,家里人肯定就要大动干戈地寻找,甚至是报官。那样的话,不管走到哪儿,这辆马车都会被官兵盘查,我们反而会给你带来麻烦。不如给彼此一个方便,到了前面的杨湖村,我出钱给你雇一辆车,再寻大夫为你止血,你觉得如何?”

话说完,毓珠屏气凝神,静待那人的反应。

车舆内死寂一片,连呼吸声也显得那般小心翼翼。

歹人冷笑道:“我怎知放了你们,你们不会再派人追捕我?”

毓珠语气急促,“我们都是未出阁的姑娘,今日发生这样的事,若能平安回家,必是守口如瓶,如何敢声张出去?”

听得此言,歹人眼神动摇,似乎正在考虑。

彭姨奶奶赞许地看了眼毓珠,低头睨了眼架在脖子前的刀刃,露出一个属于长者的微笑,“你求的是离开此地,我们求的是一条命,若能两全,最好不要再生事端,不然大家都没好处。”

看来姨奶奶也瞧出了那歹人有所顾虑。

把话讲开了倒好,一下子就从你死我活变成了一桩交易。

趁此机会,毓珠已把那歹人打量了遍。除了眼珠是褐色外,肤色粗糙,面阔鼻直,颧骨突出,颌下一绺短髯,正值壮年。

倒是相貌堂堂。

那歹人猛地对上她的视线,一双锐眼寒光四射,凶残毕露,仅一个眼神,就能令你浑身发颤,如遇虎狼。

毓珠慌忙垂了眼。

正在此时,车外马嘶阵阵,马车毫无预兆地突然停下。毓珠身子一晃,就要滚出车外,歹人却一把将她拽了回来。

彭姨奶奶眼中的诧异一闪即逝。

这歹人,倒并非十恶不赦之徒。

毓珠却急忙抬头去看彭姨奶奶。

她怕歹人的手因马车的颠簸而划伤了彭姨奶奶。

却惊见不知何时歹人已将抵在彭姨奶奶颈脖的刀刃换成了刀背。

“车上何人?”外头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驾车的黄九懵了。

车上的歹人还没走,又冒出几个来者不善的陌生人,平日只在田庄帮父母打打杂的他,如何还能正常地作出反应。

听见外面的动静,歹人面色一沉,浓黑的眉几乎快拧成八字。

毓珠忐忑地捏着绿芜的手,努力稳住的心神一下子又乱了。

外面的人,若是他的仇家,难说不比他更凶残。

于她们来说,也不一定是救命的恩人。

“你去应付,你聪慧伶俐,我信你。”歹人淡淡地道了句,手中的短刀也晃了几晃,似要提醒她小心行事。

毓珠眼皮一跳,简直想翻白眼。

说得轻松,好像是叫她处理一件寻常事一样。

暗暗腹诽完,毓珠不敢不从,安抚地看了眼众人,理了理衣饰,轻手轻脚地掀开帷帘,探出半个身子。

“小九,怎么了?”毓珠佯装镇定地问了句。

待抬起视线,她浑身都僵硬了,出来前一瞬间想好的应对之法也被寒风吹得无影无踪。

她发誓今日若能平安回家,明早就立马去庙里烧香拜佛。

肯定是她一直以来鄙视那些僧人只会敛财,得罪了佛祖,要来惩罚她了。

----下午两点第二更----

第047章 锦衣卫

今日第二更。

寒风吹过枣树林,发出一阵阵怪异的呜呜声,残留在枝头的枯叶被风卷在半空中,肃杀之气渐浓。

并不宽敞的土路上,除了她们的马车,还有五人五马,堵在前方七步外,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毓珠又要流汗了。

这些人是什么时候来的,竟然没有听见一丁点马蹄声,难道是从天而降的吗?

五人皆着一身裘衣,身材高大,虎体狼腰,笔挺挺地坐在马背上。父亲打小没少教过她识马,就是那五匹马,也非一般马市上能易来的:头大额宽,胸廓深长,被毛浓密,毛色复杂,四肢坚实,倒像是——

军马!

毓珠瞪大眼睛,心头涌上一丝不敢确定的喜悦。

“小姑娘,这是你家的车?”其中一人提缰上前,用平常语气询问道。

毓珠回过神,点头如捣蒜,试问道:“阁……阁下拦住我们的马车,意欲何为?我们就是附近的人家……”

她舔一舔干涸的嘴唇,脑袋嗡嗡作响,若来人真是军中之人,正是求助的大好时机,可万一不是,情况是否会变得更糟呢。

“哦,你别怕,我们就是寻一个人,小娘子可有见过这个人?”说着用手比划起来,“他的腿受了伤,我们一路寻着血迹过来,到了村口就不见了,可能是潜入了田里,此人凶恶至极,小娘子若是……”

毓珠举袖捋了捋额汗。

直觉告诉她,她应该向他们求助,毕竟他们没有强行进车搜查,这和匪徒恶霸的作风完全不同。

可她也不能贸然求助,车上三个人的命还被那歹人捏着。

当此之际,剩下的四人中,有一人也提缰上前来,先前问话之人见状,稍稍向后退去,还想再说什么,被后来之人抬手制止。

看样子是他们的领头人物。

毓珠眨了眨眼,额汗流进了眼角,令她十分难受。

她看不太清对方面貌,只能瞧见他的裘衣比其他四人颜色略深,身材似乎也更为精壮魁伟。

“小娘子是附近的人?”为首之人漫不经心地问了句。

毓珠有些焦躁地“嗯”了一声。

她先前不是说过了吗。

又听对方似谈家常一样说道:“这附近有阮家、卢家、崔家的田庄……”

毓珠感觉脑袋要炸开了。

手心里全是汗。

对方还在絮絮说着,一面伸手指向远处,好像是在和她卖地谈价钱。

咦?

这人怎对京郊土地的划分如此熟悉?

毓珠不由得定睛望向他。

却在对方抬起胳膊指着阮家田庄时,惊见他半敞的裘衣内露出一抹耀眼的大红,上头的飞鱼纹补尤为醒目,在阳光的笼罩下闪闪发光,看的毓珠几乎是热泪盈眶。

竟然是锦衣卫!

她急忙捂住嘴,生怕发出丁点惊呼声。

此时她已领悟到对方的意图,适才还以为对方哪根筋出错,竟然和她聊起了家长里短。怎知人家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想给她时间看出他们的身份,让她能放下疑虑信任他们。

尽管锦衣卫从设立之初就被世人诟病,但相较于车内来路不明、把短刀横在彭姨奶奶颈前的歹人,她肯定是无条件地信任锦衣卫。

何况这些锦衣卫从头到尾都在保护她们的性命。

否则,若是察觉出异常,只为擒获目标,完全可以不顾她们的性命,直接冲进车里捕人,哪里还犯得着费如此多工夫口舌。

毓珠心底一阵狂喜,毫不掩饰地流露在眼角眉梢。

她突然想起在车里时,裙角上沾染了那歹人流在地毯上的血。

赶紧就不动声色地把那一角露给锦衣卫看。

那领头人却像早已发现一样,微微冲她点了点头。

毓珠轻吁一气。

可是接下来怎么办?

“毓姐儿,怎么还不走,是什么人啊?”彭姨奶奶微颤的声音骤然响起。

车内的歹人急了!

毓珠抹了把眼泪,强笑道:“姨奶奶,这就走了。”说毕,打断对方的话,不客气地道:“不好意思,阁下所说之人,我们真没有见过,您不妨去村子里问问。我看您这么熟悉此地,想来打听一个人也不是难事,我们是前头杨湖村李员外的家眷,得赶回去吃晌午饭了,请您把路让出来,以免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不知对方能否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一眼就能认出锦衣卫服色补子的小娘子,必是京中豪门显贵家的女眷,而不可能是什么地主乡绅家的姑娘。

能入锦衣卫者,均为头脑敏锐之人,应该可以明白这一点。

毓珠焦灼地抿了抿唇。

那领头人凝视了她两眼,开始向后退。

目光坚毅,灼灼有神。

毓珠怔了怔,一颗心骤然安定下来。

“那我们再去别处找找,多有冒犯,请小娘子谅解。”说着,那领头人大掌一挥,五人绕过她们的马车,声势浩大地朝后方奔了过去。

黄九嘴巴大张,似乎不解自家小姐为何没有求助。

毓珠感觉有些体力不支。

她拼力挤出一丝微笑,“小九,继续驾车吧。”

毓珠重新钻进马车。

彭姨奶奶、宜珠、绿芜以及那歹人齐齐望着她。

除了那歹人,大家脸上俱都浮现出了一丝绝望。

她不能表现出半点异样。

毓珠惭愧地低下了头。

再抬眼时,眸中蓄满了泪水,尽显委屈。

“我不知壮士究竟得罪了谁,但我尽了全力帮你遮瞒行踪,那些人也朝着相反方向找过去了。我请求壮士务必信守承诺,到了前头的杨湖村就放我们走,我们身上的金银首饰都可以给你,你要多大的马车我就给你雇多大的……”她终于支持不住,瘫坐在地毯上嚎啕大哭。

那歹人眉心微动,欲张口呵斥,但见毓珠楚楚可怜,泪花盈盈于睫,竟然一下子心软了,陷入了沉默。

宜珠、绿芜相继加入痛哭行列。

马车伴着此起彼伏的哭声驶向坐落在京郊北方的杨湖村。

不知行了多久,那歹人皱起眉头,压低嗓音道:“都别哭了,我不会出尔反尔的!”

车舆内瞬间恢复了安静。

毓珠眼角挂着一滴泪,欣喜地张大嘴巴:“真的?”

那歹人唇角微抿。

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毓珠还仰视着他,泪眸眨也不敢眨,直至确定他不会反悔,疯了一样开始将手腕上的金镯子玉镯子卸下来,统统放在了小几上。

宜珠、绿芜也跟着照做。

似乎怕那歹人觉得不够,毓珠为难地低声道:“头上的就不能给你了,我们是好人家的姑娘,要是卸了钗环,回家后肯定惹人生疑,到时候也会连累壮士……”

那歹人没有异议,面无表情地挑了两个金镯子揣进了怀里。

是的,是挑选,挑了一对金镶玉花卉镯子,正是毓珠的。

这人,倒还有几分眼光,算他识货。

彭姨奶奶却觉得有些不妥。

这对镯子,可是二丫头打小就戴在身上的贴身饰物。

就这样给了一个来路不明的人?

待那歹人把镯子典卖了,镯子就流入了坊间……

“你们家家主是什么人?”那歹人忽然出声问道。

毓珠心生警惕,防备地瞪视着他。

他是想知道她家世如何,从而推断出她见识如何吧?

难道他起了疑心?

他在试探她是否知晓先前追捕他的是何来路?

“壮士,到了杨湖村,我们就桥归桥路归路了。所以,恕我不能回答您这个问题,您身手了得,来路不明,我怎敢确定您将来不会找到我家里?我先前已经说过了,我们是好人家的姑娘,清白闺誉比命还要重要。今日之事,我们即便回到家后也不会说,希望您成功脱身后也能将今日之事忘得一干二净!”

毓珠面颊涨红,眉梢上挑,面上写满了急躁和担忧。

故意听不懂他的疑问,故意错误解读他的意思,再配上羞愤焦心的表情——

应该,能把他糊弄过去吧?

毓珠收紧了拢在袖中的手指。

只见那歹人唇角轻弯,似嘲弄一般,低眉瞥了她一眼。

毓珠发觉那人的腿上已经绑了一块粗布,上头隐隐可见一片暗红的血。

她开始猜测他的身份。

锦衣卫不会费力去追捕一个小人物。

单看那人忍受伤势的耐力,就不同于寻常人,求生意志也是非常强烈的。

身手同样是一流的。

否则也无法从锦衣卫的绣春刀下逃脱。

正想着,马车一个剧烈颠簸,在杨湖村入口处停了下来。

章第048章 入瓮

外面传来黄九磕磕巴巴的声音:“二……二小姐,到……到了。”

歹人微微眯眼,盯着毓珠发号施令:“给你一盏茶的工夫把大夫找来。”说着又将手中的短刀晃了晃,yīn恻恻地笑道:“速去速回,不要玩花样。”

毓珠坚决摇头,“这不行,你怕我玩花样,我还怕你把我家人拐走了呢。再说我们老太太因着庄稼伺候的好,方圆数里都认识她。万一我寻来的大夫认出了我们老太太,今天的事肯定会传开,我和我姐姐还要不要做人了?壮士还想不想顺利离开?”

歹人眸色深寒,“那你说怎么做?”

毓珠不回避他的视线,斩钉截铁道:“你跟我走,我带你找大夫,你大可把短刀架在我脖子上。”

“毓姐儿!”

“妹妹!”

“小姐!”

彭姨奶奶、宜珠和绿芜震惊地喊出口。

歹人眸中闪过一丝异彩。

眼前的小娘子生得柔弱,却有几分草原美人的胆识和魄力。

不过,她哪儿来的这份勇气?

会不会有诈?

歹人猛地掐住毓珠的下颌。

毓珠痛呼,泪花在眼眶里打转,惊恐和畏惧完全暴露在歹人面前,方才那大无畏的气势早已不见踪影。

歹人轻嗤一声。

原来是硬撑着,稍微吓一吓就软了。

就松开了手,掀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沉声道:“就依你的,不过,这辆马车必须跟在后头。”

毓珠暗暗松了一口气。

“姨奶奶,大姐,绿芜,你们放心,这位壮士不像言而无信之人,出尔反尔对他没有好处,我会平安回来的。”毓珠再次安抚道,趁歹人不注意,向彭姨奶奶眨了眨眼。

彭姨奶奶微微一愣。

尚未回过味,毓珠已被歹人拽下了马车。

绿芜着急地要跟过去。

却被歹人一个回眸吓得又缩进了马车。

“怎么办怎么办?小姐万一有什么闪失——”绿芜大哭。

“先别哭,把帘子拉开,看着他们。”彭姨奶奶吩咐了一句,心口跳得有些快,又想到毓珠方才那个眨眼,一时间思绪混乱得很。

家家户户忙着张罗午饭,有的已经坐上了桌子,鲜少有人在外面晃悠。毓珠被歹人抓着手肘,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村子,耳旁风声呼呼刮过,吹得她心底一阵发凉。

那些锦衣卫会不会过来救她?

他们明白她的暗示吗?

为何四周静悄悄一片,一点也不像有人埋伏的样子。

“你放心,我说过,不会伤害你们的。”歹人见毓珠面如死灰,露出一缕自以为友善的微笑,在毓珠看来却像猛兽捕食前麻痹猎物的征兆。

他的保证,她是不敢相信的,她还没有善良到用性命去赌一个人的良知。

此时,一位村民路过,毓珠忙上前询问道:“这位大哥,我家阿兄被兽夹子伤了腿,急需止血,你们村里可有大夫?”

那村民指了指远处一座僻静的小院,“算你们走运,我们村的杨大夫医术可厉害了,在城里还开了一间药铺。你们自个去瞧瞧,他今早刚从城里回来,这会儿应该在家里。”

毓珠点头道谢。

歹人饶有兴致地低头看她一眼,嘴边重复道:“阿兄?”

毓珠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歹人一怔,朗声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却突然神色一黯,默默无声。

毓珠心下一惊,赶紧收回视线。

她没有工夫去探究一个歹人的喜怒哀乐。

咦?

她刚反应过来,那村民和她擦肩而过时,似乎刻意扯了扯她的锦袄。

毓珠忙回头。

那村民也在回头望她。

她心中大喜。

“看什么?”歹人猛捏了下她的手肘。

毓珠声若蚊呐,“看看我的家人有没有抛下我离开?”

歹人不疑有他,呵呵一笑,“原来你也怕?”

毓珠默不作声。

歹人突然停下脚步。

毓珠心头警铃大作。

他是不是察觉了什么?

完了!

锦衣卫先前不出手,就是因投鼠忌器,现在她脱不了身,锦衣卫依然无法出手!

那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不过是人质从姨奶奶变成了她!

毓珠慌了,刹那间背心湿透。

“你还在害怕?”歹人冷不丁柔声问了句。

“啊?”毓珠身子抖了一抖。

“你家人要是丢下你自己逃命了,你也不用担心,日后就跟着我好了,你别看我现在模样狼狈,待我安全离开京城,带你回我的家,你的日子过得只会比现在更舒坦。”说毕,神采奕奕地低头望着她。

毓珠呆若木**,瞪大了眼睛回视他。

这是什么情况?

要搁着是魏斌,跑来她跟前献媚,吹嘘平乡县多么好玩,魏家多么有钱,她去了就不想回来了云云。

她一定仰天大笑三声。

哈!哈!哈!

但现在她只觉得惊悚。

这人脑子有病吧!

事不宜迟!

“我,我不能跟你进去。”毓珠涨红了脸。

“为什么?”歹人皱起眉头。

毓珠瞟了眼他的腿,支支吾吾地说:“你,你不知道非礼勿视、男女授受不亲吗?还有,你穿得破破烂烂,那大夫一看就知我是被你拐来的……你没见方才那村民,一脸怀疑的样子,要是在城里,早就去报官了……”

歹人闻言,低头看了眼自个,又上下打量了毓珠几眼。

好像,说的有道理。

毓珠感觉歹人一步步放下了戒心。

她有些窃喜。

“那你就站在这儿,别想跑,你必须知道,就算你比我先跑五十步,我拖着伤腿照样能追上你。”歹人冰冷着脸说。

毓珠却不再害怕了,她乖巧地点了点头,目送歹人走向院子。

那些锦衣卫,应该就埋伏在院子里吧。

毓珠小小地后退了一步。

见歹人不曾回头,胆子也大了起来。

两步,三步,四步,五步——

啊!

毓珠一只脚刚往后退了一步,歹人突然回头,吓得毓珠魂飞魄散,硬生生地摔倒在地上。

要死了要死了!

怎知歹人非但没有发怒,还留在原地,嘲弄地笑道:“你就退吧,你退一百步我也能捉到你。”

毓珠趴在地上喘气。

暗暗冷笑。

狂妄自大的通常都没什么好下场!

一阵寒风刮来,周遭的枯树枝剧烈摇晃,一股杀气弥漫在四处飘落的枯叶中。

仿佛一片小小的枯叶都暗藏利器。

毓珠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锦衣卫捕人是什么样的场面?

是否如民间所说,手段残忍,杀人不见血?

万一打斗起来,会不会殃及到她?

眼见歹人叩响了院门,毓珠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拔腿跑向不远处的马车,欲吩咐黄九速速离开。

“汪汪汪!”

一阵狗吠悚然响起,骇得毓珠赶紧加快步伐,片刻都不敢回头张望。视线中的黄九却惨白着脸,惊恐地盯着她背后。毓珠冷汗涔涔,只觉后颈处刮来一阵疾风,无形的压迫感愈逼愈近,像有一张大网悬吊在她的上方,随时就会落下来将她牢牢罩住。

“我说过,不要跟我玩花样!”yīn冷的嗓音从天而降,夹着一丝不可抑制的怒气,把毓珠吓得双足一软,跌倒在地上。

慌乱中,她感到阳光一暗,两只大掌逼近眼前。

毓珠瞳孔大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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