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莲赤焰 - xp1024.com
《红莲赤焰》


第一章 回眸

“以血为媒,与之契约。千军万马,听我号令!”立于血阵中心的祉瑶手持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心脏,任其心头血溶于血阵之中。“招!”

刹那间,天地变色,血阵上空乌云密布,逐渐形成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一阵阵电闪雷鸣在漩涡中心接踵而来,夹杂着刺耳的叫嚣声与马蹄声,从远及近。所有建筑物与地面都在震动,一队将近万人的阴兵从漩涡的中心一路奔向血阵四周,把血阵围了个密不透风。阴冷的气息充斥着各处,站在城楼上的泽琰此刻又震惊又兴奋,嘴角忍不住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祉瑶的声音渐渐变低,却还是坚持说完最后一句话:“通灵为祭,遂吾所愿。惩奸除佞,噬其魂魄!”她手上结了个印,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诛!”

围在血阵四周的阴兵开始向阵中心涌动,鬼哭狼嚎之声划破天际。祉瑶嘴角不断涌出鲜血,一直靠灵杖支撑着的身体突然脱力,重重地跪在了地上。正当要合上双眼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鹤鸣,一个颀长的白色身影落在了她的身后。明明血阵内血腥气极重,她却似乎隐隐闻到了一股清幽的兰花香气。她撑着最后一口气慢慢地扭过头,眼前的白影不知是因为泪水还是血污,竟然逐渐变得模糊,她嘴角微微颤动,极力地扯出了一个口型——“永别了……”

第二章 苏醒

恍惚间,似乎闻到了肉香,好饿……

祉瑶突然睁开眼睛,眼前却出现了一个大头,把她吓得够呛。

“哎哟姐姐,我快被你吓死了。你怎么忽然间睁眼,还用这么惊恐的眼神瞪着我,小心肝都快被你吓出来了!”那大头坐在地上,一手按着心口,一手稳稳地托住手上的碗。

祉瑶感觉有点头晕,不知道该给这人什么反应好。再睁开眼时,她极力定了定心神,发现那大头仍旧坐在地上,便开始打量起这人来。“嗯,没有宝相,不是神;没有阴气,不是鬼;有影子,大概是个人吧”,祉瑶心里念叨了几句,改变方向打量了一下四周。

她所在的屋子感觉有点奇怪,圆形的房顶圆形的屋子,不是用砖瓦砌成,仿佛是用木杆、毛毡和绳条搭起来的。

“咳咳,”大头从地上爬了起来,把碗放到祉瑶床头的小木桌上,拍了拍衣服上蹭到的灰尘道:“不用看了,这是毡帐。”

祉瑶转过头来,再次打量起大头来。这大头看起来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身穿一套黑色的中衣,外披一件带兽毛的长袍,头戴血红色的抹额,那颜色看起来有点像陈旧的血迹,这身打扮怎么看怎么别扭。

大头看她死死地盯着自己,没好气地从床边拿起一件用兽毛缝制的披风,把祉瑶慢慢地扶起来拿披风裹紧,叮嘱道:“你才刚醒,保暖要做好,别受冷了,”在床边坐了下来,拿起小木桌上的那碗递给了祉瑶,“喏,喝点粥,我放了肉糜,等你好点了,再给你补充点营养。”

祉瑶愣了一下,想抬手接过,却发现仿佛使不上劲儿,手颤巍巍地抬到一半,便又不听使唤地垂下了。

大头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惊呼道:“瞧我这傻的,你应该躺太久没力气了。别动,我来喂吧。”说罢舀了一勺,轻轻地吹了两下,才送到祉瑶嘴边。

祉瑶张了张嘴,感觉到温热的粥似乎慢慢地把她早已经僵硬的舌头融化,但吞咽的动作却变得极为迟缓艰难。

“别着急,慢慢来,小心呛到。”大头每喂一口之前都会吹一下。喝了这粥,祉瑶方觉得原本没什么知觉的四肢稍微缓和了过来。

用餐完毕后,大头把东西收拾干净,祉瑶独自面无表情地坐床上发呆。她自小便是一个冷漠的人,只对一人亲近。但思及大头对她的救命之恩和刚才无微不至的照料,总觉得没有什么表示的话似乎说不过去。许久,她轻声对着大头的背影说道:“谢谢……”

大头侧过头,好像一时没反应过来,然后突然走过来一屁股坐到床边的地上,随即带着坏笑道:“谢什么呀,不会让你白吃白住的。你快点好起来,说不准哪天需要你帮忙呢。”

祉瑶顿时很有翻白眼的冲动,但她还是克制住了。吃了东西之后,她的思绪开始清晰了一些,觉得有必要弄清楚现在的状况。这里是哪里?她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大头是什么人?……

“怎么?我都坐这儿等着你提问了,你还没弄清楚你想问些什么吗?”大头手肘撑在小桌子上,慵懒地打着哈欠。

“嗯……你是谁?”既然大头已经这么开门见山了,祉瑶也没跟他客气。

“我叫无尘。”

“这里是哪里?”

“昆仑山圣灵峰。”

“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嗯……这个有点长……”,无尘坐直了身子,似乎要严肃地回答这个问题,“说了你可别瞧不起我啊。我呢,以盗墓为生,以前杂七杂八地学过点奇门遁甲之术。前几天在圣灵峰上寻得一片福地,想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结果好东西没找着,却看到你在一个冰窟里口吐鲜血,手里死死地攥着一件血迹斑斑的衣服。当时你应该是晕厥过去了,我看你还有气息,如果继续呆在那冰窟里估计会被冻死,就把你带回来了……”

祉瑶闭眼揉了一下眉心,慢慢回想起来了,她之前苏醒过一会儿,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空荡荡的冰窟的寒冰之上,勉力坐起来后看到放在自己身旁的男子外袍,原本是白色的外袍上满是血迹,已经开始发黑,很多地方被利器划破过,空白处有一行血字——“祉瑶,活下去!慕辰在此等你归来。”她当时突然一阵头晕目眩,但还是极力地想发动追灵术去追寻慕辰的魂魄,没想到还没成功调动体内的灵气,一口鲜血已从口里喷出,然后就又昏厥了过去。

“慕辰……慕辰……”祉瑶眼睛有点发涩,“那件外袍呢?那件有血迹的外袍现在在哪里?”祉瑶扯住无尘的衣袖,忽然喉间又涌起血腥味。

无尘看她的脸色有点不对劲,忙说道:“在……在的,你别激动啊,我给你拿”,无尘的手在祉瑶肩上轻轻拍了拍,转身在一个布包里取出那件外袍,回到祉瑶床前并不马上递给她,而是把外袍收到身后。“你先答应我,不可以激动,不然身体承受不了,我就白救你了……”

此时的祉瑶脸色苍白,双眼已经通红。她咬了咬嘴唇,颤抖着点了头。看她乖乖答应了,无尘才把外袍放到她手里,轻叹一声转身走出了毡帐。

祉瑶展开手里千疮百孔的外袍,再次看到那一行发黑的字,心中百感交集。血阵里的画面依旧历历在目,她知道本来她的魂魄应该作为交换被阴兵吞噬,身体也同样会被作为食粮献祭,落得个死无全尸、永不轮回的下场。闭眼前,她回眸看到乘鹤赶来、一身白衣胜雪的慕辰,最终还是没来得及与他好好道别,只听到慕辰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她的手轻轻摩挲着外袍,泪水已经不受控制地滴落在那些血字之上。这外袍的破损程度,不止是被人间的兵器所创,还带着被阴间利器划过的气息,正常的凡人若被如此重创,必定性命不保。慕辰虽然是国师首徒,年纪轻轻便修道有为,但若同时遇上凡人的军队和来势汹汹的阴兵夹攻,也一定凶多吉少。

祉瑶感到一阵耳鸣目眩,她强忍住即将涌出喉咙的腥甜,强行调动灵气轻声念道:“心随所愿,通灵召见。所召魂灵,来此相会!召!”

四周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反应。祉瑶再念了一次,还是一样。

半晌,她在右手食指上咬出个创口,挤出一滴血并轻念:“以血为饵,通灵求问。愿者来此,答我所疑!报!”

须臾,血滴上出现了一点浅蓝色的幽光,而后仿佛被什么吸走了,那原本微弱的幽光也变得稍微明亮了些。一把低沉的声音在祉瑶耳边响起:“通灵巫女请问。”

“永业国宿月国师座下首徒慕辰何在?是否尚在人世?”

那声音沉默片刻,答曰:“恕小的无知,此人已不知去向……但没有他生魂的气息,大概已不在人世。”

祉瑶的脑袋顿时空白了一片,这是她最不想听到的答案。可她很清楚,问灵术所招来的亡灵相当于接受了她的血作为契约,是绝对不能说谎的,否则会被她的血燃尽魂魄反噬。她感觉有点虚脱,心口处传来隐隐的痛楚,有点呼吸不畅,正大口地喘着粗气。

无尘听到毡帐内急促的喘息声,立刻掀开门帘冲了进去。看到祉瑶毫无血色的脸,慌忙从布包里翻出一块玉佩,扶祉瑶躺下并把玉佩置于她心口处。玉佩发出微弱的亮光,祉瑶的呼吸才慢慢地变平缓了。

“你不应该使用灵术的,”无尘一直皱着眉,明明看起来才十七八岁,语气里却感觉已经略比实际年龄老成。“把你救回来的时候,我探查过你的精气神,发现你和凡人有些不同,你只有魂和肉身,并没有魄。魂主阳,魄主阴,魂与魄之间以肉身相连。若魂魄皆在且肉身不亡,则阴阳平衡,相生相成;若肉身亡,则魂归碧落,魄赴黄泉。现在的你只靠三魂与你的肉身维持,因此尤其虚弱,只能消耗原本就所剩不多的灵气,但却不能制造出新的,勉强使用灵术只会让你更快油尽灯枯。”

祉瑶空洞的双眼注视着上方,却未回答只言片语。她当然认出心口放着的是她的通灵宝玉,但她一直以为这玉佩只是身份象征。据说通灵宝玉是每一位通灵巫女的随身之物,她猜测在漫长的岁月中,玉佩沾染了她们的气息,也逐渐地生出灵气来,在她身死后护下了她的魂。后来她的肉身不知被何人存放于灵气缭绕的圣灵峰冰窟之中,才得以保存并未腐烂。当年她以魂魄祭阵请来阴兵圆她愿望,阴兵来自冥界,主要以魄为食,只有当魄不足以偿还,才会以魂和肉身作为次级食粮。难道是那上万阴兵胃口太小,只吞噬了她的魄就足够了?

无尘见祉瑶完全没反应,继续他未说完的话:“能使用通灵术,我猜……你就是那已经消失了的永业国的通灵巫女吧……”

此时祉瑶的双眼微亮,似乎有点震惊。终于,她缓缓地转过头来,注视着无尘,冷冰冰地问道:“是又如何?”

无尘看出了她的敌意,忙摆手笑道:“你别误会,我没有恶意。我只是觉得奇怪,据说三百年前,世上唯一的通灵巫女已经香消玉殒了,怎么会在三百年后重现于世,而且还是保留着年轻的模样……你看起来好像跟我差不多年纪……”

“三百年……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吗……”,祉瑶露出了唏嘘的笑容,原来她已经“死”了这么长的时间了,这世间都换了多少人家了……“我记得我死的时候二十岁,那时候永业国的国君是泽琰,国师是宿月。现在世间都变成什么模样了……”

见她戒心消除了一点,无尘又开始滔滔不绝了。“永业国早在三百年前就覆灭了,民间传言说是通灵巫女以性命与魂魄献祭,为国君召来阴兵使得永业国成功大破其友邦康瑞国。但不知为何所召的阴兵在国君面前把宿月国师撕了个粉碎,吞食了国师的魂魄。有人说是泽琰过河拆桥,实现了愿望便诛杀功臣,以免功高盖主;另一说是泽琰为阴兵所控制,宿月国师为救国君不敌阴兵之力魂飞魄散。宿月国师死后不久,泽琰就沉疴难起,没几年便撒手人寰了。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后来永业国的大臣和将士们拥立护国大将军晟睿为王,改国号为平昌,此后便开始行休养生息之策,勤政为民。现在在位的是他的曾孙晟旭,也是延续他曾祖父的治国之策。”

“你说平昌国的开国国君叫什么?”

“晟睿啊,永业国的护国大将军。”

祉瑶脸上嘴角露出了讥讽的笑意,“呵,还真是天道轮回啊……晟睿是我义父,从小抚养我长大待我如己出。那时泽琰要我为他请阴兵攻打康瑞国,此事有违天道,我多番劝说仍不能让他改变主意。泽琰和宿月便拘禁了我的义父,还诬陷他和我有染要发动政变,要挟我如果不肯就范就要立刻处死他义父待我恩重如山,我无可奈何才启动了血阵为泽琰召来上万阴兵。”她虽然自小受到各种教养的约束,不能背后议人,但听说泽琰和宿月的下场,祉瑶还是忍不住冷嘲热讽了一番。

“原来如此……怪不得听说平昌国建国以来,国君一直在寻找通灵巫女的下落,原来你们竟然有如此深的渊源。对了,有件事我必须跟你道歉,方才我不小心听见你问灵要找宿月国师座下的首徒慕辰,为何要如此着急寻此人?”

听到慕辰的名字,祉瑶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她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忍住了再一次想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没有再回答无尘的问题。

无尘见她没有聊下去的意思,便又转身离开了毡帐。他在外面生起了火,盯着忽明忽暗的火苗,静静地看得出了神。祉瑶的身体状况并不稳定,如果不使用灵术的话估计能慢慢地养好一点,可也不适合耽误太久,最多就是十来天,等她能走路能适应奔波劳顿的时候,必须去找那个人看看能不能帮上忙了。

第三章 星空

祉瑶自醒来之日算起,已经过了十二天。虽说农历七月本应乃盛夏之时,然而此处乃是苦寒之地,天气干燥,寒冷之极,每天必须穿着厚棉衣,夜里更是要燃起碳炉烤火。无尘对祉瑶一直无微不至,白天偶尔外出打猎,或是去集市交换一些粮食回来。祉瑶畏寒,几乎一直在毡帐里调息养病,无聊之时便翻看一些无尘带回来的话本子。自第一天醒来被严正警告不能再调用灵力开始,她便没有再使用过任何灵术,过着与普通凡人一样的生活。

毡帐外传来拴马的声音,而后便是带着一身寒气掀开门帘的无尘。他一进毡帐便先站到碳炉边上烤火,等身上的寒气去除后再坐到祉瑶床前的垫子上。

“喏,这个给你”,无尘从怀里掏出一根木簪子递给了刚抬起眼的祉瑶,“今天是七夕,集市上可热闹了,你不去真的太可惜了。”

祉瑶接过木簪子,仔细端详起来。簪子看起来简陋,保留着木材原来的颜色,但一端却雕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彼岸花。表面光滑且带有光泽,制作的师傅肯定有做过精心的打磨。她虽表情依旧有点冷漠,眼中有一抹笑意转瞬即逝:“集市上可真是高手如云,竟然能换到此类精品。你这次又用了几头羊换的?”

“你猜?”无尘双手抱在胸前,右边眉毛轻轻挑起,似乎觉得祉瑶不可能猜中。

“出自无尘大师之手,应该是多少头羊都换不回来吧?这无价之宝我先收下了,谢谢你。”祉瑶用五指梳理了一下长发,挽了个简单的发髻便把簪子插于其上。

“咳,可真是什么都骗不过你啊……”无尘假装轻叹一声,伸手扶正了有点插歪了的簪子,“话说无尘大师是谁?怎么听着像庙里和尚的法号似的?!”

祉瑶抿了抿嘴,拒绝回答他的无聊问题,继续低头翻看她手上的话本子。这十几天祉瑶是看出来了,这小子是一个奇特的矛盾体,平常没见过他跟谁打交道,好像挺孤僻的。但毕竟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性格偶尔也有跳脱的时候,老是捣鼓一些同龄人不一样的玩意儿,估计平时没什么人敢跟他说话,现在屋里多了个懂通灵的祉瑶,一逮着机会他就开始嘴贫吧啦吧啦说个不停。祉瑶不禁想起了慕辰,那个沉着雅正的翩翩君子,十七八岁的年纪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老成稳重,也只有对着她的时候才偶尔显出一点少年气,却每次都很快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仿佛露出少年本性是一种错误,需要深深忏悔。她一直都心疼慕辰,因为国师首徒这个称谓,代表的是未来的国师继承人,让他年纪轻轻便要肩负沉重的使命,接受着最严厉的教育,遵守着最严谨的礼仪。

无尘拿起她膝盖上的话本子放在床头的小桌上,然后去衣箱里翻出一件厚实的兽毛披风,给祉瑶裹了个严实道:“话本子有那么好看吗?今天小爷带你去看更好看的!”说罢半跪着给祉瑶穿好保暖的靴子,伸手扶起祉瑶走向毡帐的门外。这些日子以来,祉瑶开始慢慢适应了无尘的自来熟,对他的戒心也一点一点地消退。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纸鹤,置于毡帐前的草地上,两指竖于额前,念道:“仙鹤幻来!”只见地上那纸鹤倏地一下变成了一只活生生的仙鹤,白色的羽毛如同月光下的雪,扑扇了两下那修长的翅膀,缓缓走到无尘面前,曲腿低头示意他们骑上。

无尘先把祉瑶慢慢扶上鹤背,紧了紧她的披风,随后自己坐上,双臂环着祉瑶,坏笑着说道:“扶好了,如果害怕我不介意你搂着我。”

祉瑶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这是什么灵术?竟然能把纸鹤幻化成实态?”

无尘总算是达到臭美的目的了,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我自己研究出来的,是不是很厉害?有没有很崇拜我?”

“原来你一天到晚就是研究这些啊?你不会是为了把纸做的牛羊幻化成实体拿去集市里骗钱吧?”

无尘顿时哭笑不得,委屈得大喊:“我行径有这么恶劣吗?!”

祉瑶突然掩嘴低笑一声,无尘一下子愣住了。平日里的祉瑶没什么表情,要么就是一脸鄙睨,要么就是一脸冷漠。无尘知道她三百年前的经历非一般人可以想象,那时候的她才二十岁,正值女子的如花年华,却要独自面对皇宫里的波谲云诡。她心里有苦、有恨,却从来不表露也只字不提。而唯一一次看到祉瑶失态就是她刚醒哭喊着要找那血衣,可想当时的她有多伤心绝望……

仙鹤飞过一片平静的湖泊,倒映着柳眉一般的上弦月,耳边只听到风声与仙鹤扇动翅膀的声音,祉瑶的心里感受到了少有的静谧。每次她回想起那天问灵得知慕辰已不在人世,心里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牢牢攥紧,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如果不是无尘的聒噪分散了她的注意力,有事没事地去问她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她可能会一直沉浸在悲恸之中,甚至会轻生追随唯一与她亲近之人而去。

“想什么呢?都出神了。快到了哦,再不归位就要错过了。”耳边响起了无尘的声音,一下子把祉瑶从无边无际的思绪带回到现实中。

仙鹤平稳地降落在一片光秃秃的平地上,无尘轻轻巧巧地便跳下了鹤背,小心翼翼地把祉瑶扶下来,然后帮她束紧了被吹开的披风领口。待祉瑶站稳,无尘伸出手轻拍了两下仙鹤修长的脖子,仙鹤便倏地又变回了那小巧的纸鹤回到了他的手上。

“你到底师承什么门派?这灵术好生有趣。”祉瑶忍不住惊叹道。

“都是平日里自己钻研的不实用的玩意儿,哪有资格拜入什么门派之下。我这样的顽劣之徒,估计哪个门派收了我掌门都得哭死吧,”无尘露出调皮的笑容,手里捏了个火诀照亮了眼前的路,扶着祉瑶缓缓前行。

“到了,抬头看看,”无尘用手指指了一下天上。

祉瑶一下子被惊呆了——墨蓝色的天空一望无垠,一条缀满繁星的银河横亘其中。两旁的星斗逐渐稀疏分散,刚才清晰无比的上弦月此刻被四周的星海掩去了光芒。她的视线缓缓地移到了地平线上,发现天边连接的是一片如镜面般的湖泊,湖面倒映着头顶上的点点繁星,整个人仿佛置身于浩瀚的宇宙之中,化为渺小的沧海一粟。

“此处为一天然形成的盐湖,无风时比平常湖泊可以更清晰地倒映出天上的景观。如若不是晚上温度太低,我一定会带你下去走走,真正体会一下什么叫天人合一,”无尘自豪地说着,歪头注视着祉瑶脸上震惊的表情,“怎么样?有找到银河中正在相聚的牛郎织女星吗?”

“没有,”祉瑶轻轻摇头,“不过找不到也没关系,知道他们俩能在这美景中相聚,已经知足了。”言毕,祉瑶转过身面对着无尘,向他深深行了一礼道:“谢谢你,无尘。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颓废着,悔恨着,无数次地审问自己,我是不是该在三百年前就死去,这样就不用面对已经逝去的慕辰,也不用面对如今无能为力的自己。我知道你对我有很多疑问,但因为我不肯开口,你也没有勉强……对于素昧平生的我,你总是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如果我再继续一蹶不振,就真的太辜负你的救命之恩了……”

无尘忙把祉瑶扶起,抬手摸了一下她头顶的帽子,“什么救命之恩,说的这么严重。我不需要你报答什么,我只是觉得,既然你命不该绝,就应该开开心心地活下去。什么通灵巫女,那都是几百年前的前尘往事,我想你口中的慕辰也希望你能放下所有以前的负担,重新去开始属于你自己的人生。”

祉瑶的眼眶有点湿润,从小她能忍受一切煎熬不吭一声,但她无法对别人对她的好视而不见。无尘冰冷的手指轻轻划过她的眼眶,抹去了她眼角要盈出的泪水,正色道:“好了,如此美景当前不该伤感。以后等你活蹦乱跳了再带你到湖中心去慢慢欣赏。你的身体最近恢复得不错,但始终是缺了魄的人,万一身体或精神有损伤可是不容易痊愈的。这几天你收拾一下,两天后我带你去找一个人,向他借一件物品,看看能否帮你把七魄找回来。”

“去哪里?”

“冥界。”

第四章 冥界

人死如灯灭,本应魂归碧落,魄赴黄泉,肉身顺应自然而回归尘土。但因偶有阳寿未尽却身死之人,魂魄不全,故而天君与阎王各有一圣物,用以寻得丢失的魂魄并重新拼凑在一起,好让这些人能重回正轨,早入轮回。天君手中的是追魂铃,而阎王则掌管着聚魄灯。祉瑶有魂而无魄,所需的正是阎王手上的聚魄灯。

无尘带祉瑶驾着仙鹤一路南下,马不停蹄地飞了两天两宿才来到炎热湿润的巴蜀之地。此处与圣灵峰完全就是两个世界——圣灵峰上终年积雪,空气稀薄,但总是仙气缭绕,虽为苦寒之地却是修炼调息的好地方;这里群山环绕,却鬼气冲天。尤其在七月,更是凡人与鬼魂混杂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阴森邪气。

祉瑶本来反对无尘一同进入冥界,毕竟凡人带有阳气,容易被冥界的阴寒之气入侵,折损阳寿。但无尘称以前盗墓过程中曾助过冥界的使者执行公务,算是与他们认识,也许可以借此关系行个方便。祉瑶只能答应,但叮嘱无尘如有不妥一定不能勉强。

仙鹤来到酆都城门外徐徐降落,这座城与其他巴蜀的城郭并无差异,若不是早就知晓目的地,实在看不出这是通往冥界的鬼城。无尘轻车熟路地携着祉瑶一路前行,在左手边第七棵树下的酒肆前停了下来。他从身上掏出一枚奇特的铜钱,此铜钱呈一整个圆形,并没有铜钱眼,一面刻着一座巍然屹立的宫殿,另一面则刻着一朵盛开的彼岸花。酒肆的小二接过铜钱仔细查看了一下,转身从店里拿出一酒壶,与铜钱一并交予无尘。祉瑶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酒瓶上赫然写着“三途”。

无尘领着祉瑶立于树下,打开酒瓶递给了祉瑶,示意她喝一口,而后他自己也同样喝了一口。眨眼之间,祉瑶感觉眼前所见如换了天地,虽然依旧立于树下,却已是另一番景观。此刻所在之地日月无光,仅靠路旁昏暗的灯光维持着可见度。身旁的大树应该是方才酒肆旁那株,形态与之一样,此处却在枝叶上开满了猩红色的花,花蕊如同蛇的信子,长长地从花心探出了身外。

“欢迎来到冥界,”无尘淡淡一笑道,“平日里正常死亡的亡灵必须经鬼门关进入,但你我皆为活人,不能循此方法入内。酆都酒肆旁那大树乃上古神木扶桑,据说大荒时代生于汤谷之上,天地人三界确立后被阎王取其一枝插于鬼城,作冥界与人间大门之用。咱俩喝的那一口是三途河之水,因三途河是生界与死界的分界线,其水作为开门钥匙予往返冥界与人间的使者所用。”

祉瑶觉得她对无尘有点刮目相看。虽然以前身为通灵巫女常要与冥界的官员及亡灵打交道,她却从未亲身来过冥界。不知道无尘使了什么手段,竟然能如此精准地找到进入的方法。她开始发现此人深不可测,过于博闻强识,似乎与他的年龄并不相符。

扶桑树前有两条不同的路,左边的只有昏黄的灯光,一眼望去没有尽头;右边的则完全相反,一路上开满了艳红如火的彼岸花,如同鲜血铺成的地毯。两条路之间隔着一条血黄色的河,左边的河面水波不兴,安若明镜;右边的则虫蛇满布,腥风扑面。无尘对祉瑶往左边的路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人便踏上了那昏暗且安静得让人窒息的路。

这一段路仿佛走了好久。隔着河面,祉瑶依稀还能看到右边路上会经过的景观。那开满了彼岸花的路上人头攒动,都往同一个方向走,尽头处是一座石制的拱桥,大概那就是话本子里常出现的奈何桥了。

“奈何桥上的亡灵都必须喝了孟婆汤才能转世么……”祉瑶的眼神依然停留在远处,喃喃自语道。

无尘突然停下了脚步,怔怔地望着祉瑶,不知道该答还是不该答。许久,他挠了挠头说道:“走吧。”

一路上无尘保持着少有的安静,直到来到一座巍峨森严的宫殿门前。祉瑶认得这就是那枚铜钱刻着的宫殿,殿门前赫然悬挂着“阎王殿”的匾额。无尘从怀里掏出拜帖,对守门的牛头马面行了一礼道:“草民无尘与通灵巫女祉瑶求见阎王。”

须臾,殿内出来一人宣道:“阎王仅宣见无尘。”

无尘给祉瑶使了个“别担心”的眼色,示意她在殿外等他,便跟随那人进去了。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无尘手里提着一个包袱,在阎王殿门口得意洋洋地朝祉瑶挥了挥手,样子臭美得不行。

“阎王仁厚,知道咱们借聚魄灯是为了帮你,二话不说就拿出来了。不用谢我,我就知道我巧舌如簧,没有什么是借不来的。”

祉瑶看到他平安从阎王殿出来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结果听到他这自恋的一番话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是是是,你最厉害……”

两人正打算往回走,忽然眼前闪过一道白色身影,祉瑶感觉手臂被谁一拽,便离开了阎王殿,往一个不知的方向去了。直到来到一座险峻无比的悬崖边,才被狠狠地扔在了地上。一名戴着面纱的白衣少女正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苍白的手指轻轻拨过被风吹乱的一头银发,眼神冷若冰霜。虽然戴着面纱,但眉目里透着蚀骨的冷艳,应该是个美人儿。

“我道是哪路子的神仙如此神通广大,竟然能劳驾无尘亲自来一趟冥界,没想到竟然是个没了魄、人不人鬼不鬼的废物,”银发少女一副对谁都不屑一顾的模样,玩味地抚摸着她手里的长鞭。“你和他到底什么关系?为何他会亲自来为你借聚魄灯?”

这兴师问罪的口吻……咳,看来是无尘的老相好啊,没想到这小子艳福还真不浅。祉瑶心里忍不住耻笑了一下无尘,嘴上却毫不示弱:“什么关系嘛……那得你自己亲自去问他,不过我也不确定他会不会告诉你呢。”她一向吃软不吃硬,什么人不人鬼不鬼,她再好的修养也容不得让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如此随意羞辱。

“很好,”引发少女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又阴鸷的光,俯身在祉瑶耳边轻声说道:“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怨不得我了。”她伸出苍白无色的手,一把掐住了祉瑶的脖子,将她悬空提到了崖边上,咬牙切齿道:“这里可是我的地盘。不管你俩是什么关系,我就不信把你投入这红莲赤焰中化为灰烬,他还能把你捞上来为你聚魄!”说罢将手一松,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祉瑶好不容易才得到一刻喘息的机会,却没料到是被突然松手扔进火海之中,一瞬间没反应过来该怎么自救。此刻的她既不能使用灵力,又没有辅助的武器在手,只能像蝼蚁一样任人践踏。千钧一发之间,她感觉背上被人一拍,一阵掌风把她推回到悬崖边的地上。然而等她回过头想看看救她的人时,却只见黑色的人影和红色的飘带从悬崖边上掠过。她赶紧踉跄着爬过去,只见无尘单手攀着崖边的石头,身子已经摇摇欲坠。身后的赤焰像翻腾的江水,不时往上吞吐出鲜红的火舌,仿佛渴望着新鲜血肉的鬼手一般,要把坠落的人一同拖进这无间深渊。

“无尘,坚持住,把另一只手给我!”祉瑶颤抖着把手伸向无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她心里懊恼得很,如果不是自己一时没控制住触怒那银发少女,无尘就不用为了救她陷入如此险境。

无尘的身子晃了晃,却始终没能把另一只手给祉瑶,反而因为晃动而使得紧攀着石头的手开始下滑。祉瑶赶紧伸出双手紧紧攥住无尘那只手的手腕,咬着牙用尽全力地往上拽,然而她力气太小反倒差点被无尘拽了下去。

“笨蛋,快放手!”无尘怒喝道,“不要管我,快放手听到没!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跟我一起掉下去的!”

祉瑶边忍着泪边摇头,倔强的脸已经憋得通红,手里依旧死死地纂着无尘,就是不肯放弃。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阵龙吟,转瞬间无尘身后惊现一条黑色巨龙,稳稳地将他和即将坠落的祉瑶一同接住,安全地送到了崖边的地面上。祉瑶惊魂未定,却见眼前气势逼人的黑龙转身一变,化成了一气宇不凡的年轻男子,一身玄色外袍在风中轻轻摇摆,眉目间透着不怒自威之势。

“无尘谢过阎王救命之恩。”无尘对眼前男子行了一跪拜礼。

祉瑶愣了一下,明白眼前救他们的黑龙乃阎王所化,也立刻下跪欲行大礼。然而她的膝盖尚未碰到地面,阎王便伸手扶起了,“通灵巫女不必多礼,此礼我实在受之有愧,”阎王面有难色道:“舍妹自幼顽劣,是我管教不力,今日多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舍妹?!方才把她扔进火海那银发少女吗?不会吧?!那少女倨傲狠戾,眼前的阎王谦恭有礼,传说男女阎王乃一母同胞的兄妹,怎会性格如此南辕北辙……但回想那少女的眼睛,的确是与阎王长得非常相似。只是少女的眼神肃杀阴鸷,阎王则波澜不惊,让人感觉深不见底。无论如何,祉瑶都不应计较,毕竟阎王毫无保留地出借聚魄灯,又在崖边不遗余力地救下她和无尘,此等大恩不能不谢。

阎王一路护送他们至入口扶桑树旁,目送着他们离开。半晌,叹了口气,背对着扶桑树道:“跟了这么久,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一道白色身影从树后缓缓走出,正是方才要把祉瑶扔下悬崖的银发少女。她一声不吭地站在阎王身后,眼神里却像是意难平。

“绮罗,你可知道通灵巫女与冥界之关系?”阎王自始至终凝望着祉瑶离去的方向,语气缓和平静。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女阎王绮罗,此刻正心虚地偷瞄着兄长的脸——虽然知道兄长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看了也是白搭。

阎王见她不语,继续梦呓般地自言自语:“相传冥界形成之时,如今的禁地所在,悬崖之下并非滚滚的红莲赤焰,而是一眼灵气缭绕的清潭。漫漫岁月之中,清潭中长出了一株青莲,它吸收了清潭中的灵气,渐渐地有了灵性。然而不知为何,几百年过去,青莲似乎停止了生长,只生出一个花苞,不开花亦不凋谢。当时我们的先祖刚接管冥界不久,三界之中却出现了一个罕见的魔头,其性情暴戾,嗜血如命,不少大能死于其手下,修为皆被此魔头吸去化为己用,顿时三界内人心惶惶,却无人能出其右。后来魔头不知从何得知青莲之事,欲摘取青莲以进一步提升修为,遂潜入冥界闯入清潭之内。正当他的手触碰到莲叶之时,青莲却骤然盛开,颜色也从青色变成了血红色。魔头以为是青莲成熟正感狂喜之际,忽然间四周的清潭变成了茫茫火海,向魔头席卷而来,将其吞噬于其中。从此以后清潭不再,剩下的只有这一直熊熊燃烧着的红莲赤焰,据说由于魔头修为太高,需要以此赤焰不断燃烧炼化,以防其卷土重来;也有一说是红莲以其悲天悯人之心,用此烈焰熔化魔头心中的执念,洗去其戾气与罪孽。我们的先祖感恩于红莲,遂将其元神从火海中提取出来,将其投入轮回之中使之生生不息,每次转生皆能与冥界鬼魂通灵,名义上辅助冥界与人间作事务上的沟通桥梁,实际上是赋予其号令冥界的能力,是冥界自愿与之结定的生死契约。”

这就是通灵巫女的由来?绮罗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故事,原来祖上让通灵巫女作为冥界在人间的使者并不是从属关系,而是一种不须言明的信任与感激。那今天自己对她的所作所为岂非莫大的不敬?!

“为兄知道你恋慕无尘,但你也该明白选择权在他手上,并非你以一己之力铲除对手就能如愿。他俩之间存在太多牵绊,今日之事是卖给我面子不与你计较,日后你可不能如此胡作非为了。”阎王向来疼爱绮罗,从未严厉训斥过,但此事兹事体大,因而不得不出言相劝。

第五章 聚魄

冥界之中昼夜不分,身在其中往往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叨扰了半天,无尘与祉瑶回到酆都已是黄昏。夕阳把四周的云彩燃烧成骇人的火红色,如同着了火的绸绢。七月的鬼城入夜后阴气更甚,但因聚魄灯用完须归还冥界,他们便只在酆都找了家客栈投宿。

无尘在客栈的房间外布好结界,便让祉瑶躺于床上开始为她聚魄。他手持一撮刚从祉瑶头上剪下的青丝,在聚魄灯上慢慢点燃,然后屏息注视着,安静地等待他们一直期待的那一刻的到来。片刻以后,聚魄灯的灯芯上开始出现一抹紫色的火光,而后陆陆续续地出现了五个一模一样的,像是刚刚睡醒的小孩,有点恍惚地朝祉瑶眉间飘去,渐渐地围成一圈,仿佛在试探商量着什么。无尘看得出神,心里正反复确认阎王交代他的每一个使用步骤,却见那六个紫色的小火点似乎达成了什么一致的意见,慢慢地汇聚成了一团,最终没入了祉瑶眉间。

无尘心里有一点不祥的预感……六个小火点,这数字是不是有什么代表意义?人有七魄,如果这数字代表的是魄的数量,是不是缺了一个?他不安地伸出手来在祉瑶眉间探查了一番,果然如他所料……他的额角渗出了一层冷汗,顿时心生不妙。

半晌,祉瑶悠悠转醒。无尘一下子有点手足无措,愣了一会儿才慢慢把她扶起来坐好。“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祉瑶摇了摇头,神情有点恍惚。她自己也略感不妥,按理说三魂七魄俱全应该神清智明,比以前的状况要好才对,但她坐了好一会儿,感觉还是有点茫然。她抬眼看了一下眉头快皱成“川”字的无尘,还是不想让他担心。“嗯,我感觉好像比之前有力量了些。我想试试能不能使用灵力……”

“也好,但切莫勉强。”无尘心里觉得不踏实,觉得尝试一下也未尝不可。

祉瑶咬破指头,挤出一滴殷红的鲜血,轻声念道:“以血为饵,通灵求问。愿者来此,答我所疑!报!”

不久血滴消失,二人面前浮现一道青衣白袍的身影,一位面如冠玉的少年微微作揖:“宿月国师座下弟子墨云见过通灵巫女。”

祉瑶微微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抬眼一看,顿时神智清晰了不少。眼前的少年温润如玉,曾是与慕辰形影不离的好兄弟。此时的他虽已成为鬼魂,眉目间的笑意却一如昔日般纯真。“师姐,好久不见。”

这一声久违的“师姐”一下子把祉瑶唤回了三百年前,曾经在国师殿中与慕辰一起修习的岁月又重现于眼前

无论在皇宫内外,通灵巫女的身份一直都被特殊对待着。她是国师的第一位弟子,却不是以国师的首徒自称;武学方面则是由养父晟睿传授,但也不是以师徒关系相处,倒是比较偏向父女。她将来是要与国师并驾齐驱为国效力的,却又要与国师的弟子一起研习,但所修之道与其他人略有不同,除了自身习得与冥界通灵之术以外,还需学习修道之本,一来是要巩固心智以防走火入魔,二来是要保障有足够的自保能力,不被邪魔外道加以利用。除了国君、国师与养父之外,几乎所有人都对常与亡灵打交道的她有所忌惮,毕竟在多数人看来冥界的一切都是黑暗且神秘的。与人交流少了,自然而然地祉瑶便养成了冷漠孤僻的性子。大部分的国师弟子都尊称她为“通灵巫女”,只有慕辰管她叫“师姐”,而墨云则是因为跟着慕辰经常与祉瑶接触才渐渐改口。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这样称呼的呢?祉瑶深吸一口气,闭上了双眼。是第一次在国师殿里遇见慕辰的时候?还是在文武殿前与慕辰比试之后?其实已经没有多少印象。当你开始接受一个新的习惯,它只会悄然无声地对你潜移默化,直到有一天,这个习惯不再之时,你才会突然发现自己的不适应。

此时无尘轻轻地拍了一下祉瑶的肩膀,把她从神游太虚中带回了现实。问灵术可以持续的时间不长,并且也耗费灵力,因此需要问的还是得把握时间长话短说。

“墨云师弟,好久不见。”祉瑶报以礼貌性的微笑,单刀直入地问道:“可否告知慕辰的下落?”

墨云微微一怔,似乎对这问题感到有点意外。“师姐可记得当年驱动血阵以后之事?”

“我的记忆只停留在慕辰跳进血阵那一刻,之后发生之事我毫无印象。”

“难怪呢……师姐可否答应我一事,”墨云面有难色,吞吞吐吐道,“无论我接下来说的是什么,请您千万千万要稳住,毕竟事情过了三百年,已成事实的无法改变……”

祉瑶颔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不安。她醒来后那次的问灵其实已经大概有了答案,这一次只不过想再次确认,看看能否找到慕辰的下落而已。

“那时您驱动血阵之后,慕辰便立刻用他的血在您四周布下结界,应该是想保住您的肉身与魂魄。但您知道的,一旦阴兵被召来,必须要以吞噬祭阵者血肉甚至魂魄作为代价才能罢休。他处于血阵中心,阴兵找不到您的气息便只能冲他而去。我想……他可能早就想好了要以自己代替你了……等阴兵徐徐散去,血阵里却已经什么都不剩了。那时我们都以为你们都被阴兵完全吞噬了,没想到师姐您竟然还活着,看来慕辰的一片苦心并没有白费……”墨云说到最后,声音已经有点哽咽。

“你的意思是……慕辰已经形神俱灭了吗……”祉瑶颤抖着手捂住自己的嘴,此刻已经泪如雨下。

墨云低着头,双肩微微颤动。像是要下什么重大决定一般,重重地点了头。

祉瑶一把攥住无尘的衣袖,梦呓似的不停地重复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他!!!”她明明知道有可能是这样的结果,却一直心存希望能听到半点让人安慰的消息,希望慕辰不是以这最惨烈的方式消失于天地。她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有一丝鲜红的血丝渗出。

无尘轻柔地拍了几下祉瑶的后背,面露难色地对墨云道:“她刚大病初愈需要休息,墨云郎君先请回吧,等她稍后好些会再次召你相聚的。”

墨云无奈地看了一眼祉瑶,正欲离开,看了一眼桌面上的聚魄灯,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但又仿佛难以启齿要把话咽回去。

无尘挑了一下眉,“墨云郎君还有什么需要向她交代的吗?”

墨云沉默着摇摇头,向祉瑶和无尘行了一礼道:“师姐请保重,墨云先行告退。烦请这位郎君好好照顾她,在下感激不尽。”言毕化成一缕青烟消失了。

无尘从褡裢里翻出一个药瓶,取出一颗丹药给祉瑶吞服。待祉瑶躺下听到均匀的呼吸声,才算松了一口气。他轻手轻脚地在房间四周布下结界,把仙鹤幻化出来让它守住祉瑶,便带上聚魄灯再次来到阎王殿。

“我就知道你会再来的。”坐在殿上的阎王边批公文边说道,连头都没抬起来。

“夙真兄你真不够意思,你早知道她缺了一魄,为何不在我取聚魄灯时就告诉我?”无尘一脸坏笑,完全没有之前对阎王毕恭毕敬的样子。

阎王抬眼一瞥,放下了手里的公文,恬不知耻地打趣道:“我这还不是心疼我妹妹,想让她有机会再见你一面嘛……”

“打住打住,你妹妹今天差点要了我们的命,我可不想再招惹她了。”

“什么叫‘我们的命’?你有么?别臭不要脸的。”

“哎哟夙真兄,别岔开话题了,快回答我的问题!”无尘真是对阎王无语了,这厮平日里在所有人面前都装得大器稳重,结果一和他对上话就跟一流氓痞子似的,无赖的很。

阎王手里把玩着聚魄灯,漫不经心地答道:“缺一魄你就气急败坏成这样了?她三百年前敢召动阴兵缺七魄都不足为奇,若不是那结界护着她,有人替她遭受了阴兵反噬,别说一魄了,魂飞魄散都算正常。还是说,你觉得当时那个没多少修为的结界能结实到毫发无损地抵挡上万阴兵?”

“……你就说吧,如何才能把她那一魄找回来?你看你家那破灯,只能就地取材收集现成的,就不能有点创意缺哪个造哪个么?”

“你倒是什么时候创意够了造一个给我看看。”阎王踱步到无尘身边,左手搭上他的肩膀,“你又舍不得让她吃苦去禁地锻魄,不然何止一魄,十魄都能给你炼出来。”

无尘一手拍开阎王那鸡爪子,嫌弃道:“去去去,一边凉快去。你还真不懂怜香惜玉,叫人家姑娘家去受那挫骨扬灰之苦。我就不信除了那要命的锻魄没有别的办法。”

“有是有,可你真要试?那可不比冥界,这里还是我的地盘,我随意出借都没有问题。但那边很有可能牵连甚广。”

“怕什么,反正闯祸是我专长,出什么事还有你罩着。夙真兄~哎哟我的好兄弟~我的大兄弟~到底是什么办法嘛,告诉我行不行?”

“滚滚滚,别把我恶心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阎王装作打了个寒颤,对着无尘翻了个白眼。“这么一个女的就能让你低声下气地求我来了?无尘啊无尘,你可真是个情种。我给你起名“无尘”,为的是让你无相无色心无尘,结果你一丁点都没做到,你的良心难道不会痛么?”

“什么无相无色心无尘,我是无良心,快告诉我有什么方法。”

阎王无奈地揉了揉眉心,长叹了一口气,“据说宿月国师的师尊曾传予他凝神丹,有固魂修魄之效,你们可以去国师陵碰碰运气。不过你也知道的,那里可是皇家重地,会碰见什么你肯定能猜到,到时候别说兄弟没提醒你。”

无尘向阎王张开双臂正要来个大大的熊抱,结果被阎王一下子闪开了。

“我说你难得来一趟,也不哄哄绮罗吗?她待你怎样你又不是不知道。”阎王果然还是疼爱妹妹的,总不忘给她说情。

“夙真兄你别又装疯卖傻好吗,我都说了多少遍了,你才是我真爱啊,绮罗是你妹妹当然也是我的妹妹。哪有兄长垂涎自己妹妹的,那样太猥琐了……”无尘话还没说完,阎王已经满脸嫌弃地把他轰出了阎王殿。

第六章 故梦

无尘推开客栈的房门,祉瑶正靠坐在床脚,一手轻抚仙鹤的项颈,一边双眼发木地看着窗前的明月。

“我去了一趟阎王殿,向阎王大人请教聚魄灯之事……”无尘伸手摸了两下仙鹤长长的脖子,把它变回原形收回褡裢里。他找了张垫子像往常一样坐在祉瑶床前,用手轻轻拂去了她脸上的泪痕。

“我试了很多遍,都无法召出慕辰的魂魄……一点反应都没有,这一次不是我的灵力问题,是他彻底地灰飞烟灭了……”祉瑶绝望地喃喃自语道。

“没有的事,”无尘突然语气很笃定,“墨云郎君所言,他们只是在阴兵散后没有在血阵里找到你们,但无人证明是吞噬了还是成功逃脱了。你想,你都能活生生地坐在这里,为何慕辰就不能全身而退?如果他当场就灰飞烟灭了,为何会在你藏身之所留下那件血衣?我也很疑惑,所以方才我去阎王殿查过生死簿,原来慕辰他早已轮回转世为人了。既已为人,如何能让你召动上一世的魂魄?冥界规定轮回之道必须饮忘川水过奈何桥,转世后前尘往事皆一笔勾销。虽然不能亲眼看到你醒来,但对于他来说你能继续好好活下去就是他最大的愿望。难道你忘了他在血衣留给你的话,忘了在盐湖边上你自己说过的话了吗?”无尘越说越激动,最后竟用双手抓住了祉瑶的双肩,逼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希望她能相信他所说的话。

祉瑶第一次看到无尘如此失控,但他的双眼真挚明亮,让人信服且安心。她的右手抚上左肩上无尘的手,点头并报以信任的眼神:“嗯,我相信你。”

那一夜,祉瑶做了一个久违的梦。梦里的她十二岁,慕辰只有九岁,于国师殿内初见。殿内只有他二人,祉瑶在埋头认真地抄写着清心的心法,慕辰一直安静地站在她身后看着,直到日暮西山功课做完,祉瑶才发现身后的他。

“你是谁?”祉瑶小小年纪便已带着一张冷漠的脸,被人站在身后偷看了那么久也没发现,竟然感到有点恼怒。

“师姐?”小慕辰没有回答,只是眨巴着天真的眼睛反问道。

“谁是你的师姐,这里从来没有人管我叫师姐。”小祉瑶开始较真了。

“师父说我是他的首徒,可我看到他给你上课。这样你就是比我还早拜入师父门下,不是应该管你叫师姐才对吗?”

“你师父是谁?”

“大家都管师父叫国师大人。”

“国师大人只负责给我授课,我俩不是师徒关系。你的确是他的首徒,但我不是你的师姐。这里的人都管我叫通灵巫女。”

“这样啊……”小慕辰低头绞着手,略带失望地说道,“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管你叫师姐,我觉得师姐比通灵巫女亲切多了。”

“呃……你爱怎么喊就怎么喊吧……”小祉瑶感觉很无奈,这小男孩怎么这么倔……

春去秋来,时光飞逝,转眼已是青衫少年。那一年,祉瑶十八岁,慕辰十五岁,中元节被安排去皇城郊外的景福山上完成超度亡灵的比试。那是国师给他们的功课,需要尽量多地找出无主的亡灵,并游说他们接受超度。

“问灵是我强项,慕辰你要小心了。”祉瑶眉角一挑,意气风发。

“我知道我比不上师姐,但我会尽力的。”慕辰跳上仙鹤,取出腰间玉笛,眉宇间皆是谦逊。

离比试结束时间还有半个时辰,祉瑶正要赶往西边的竹林,忽然听到一声鹤唳,竹林中飞鸟四起,紧接着是慕辰急促肃杀的笛声,似乎在打斗之中。祉瑶心生不妙,立刻御剑飞往笛声之处。尚未到达,便听到玉笛粉碎之声。赶到之时,只见一具魁梧的凶尸单手掐住慕辰按于地上,玉笛已变成玉粉飘散于空气之中。

祉瑶一口咬破指头,匆匆在左手掌心处画出一个阵法,看准凶尸的位置一跃而下,并将左手拍于其天灵盖位置,就在落地的刹那,凶尸瞬间化为齑粉。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慕辰看着眼前杀伐决断的祉瑶,感觉既羞愧又崇拜。他想变得更强,他想成为能够站在师姐身旁与她共同进退的人,而不是一个只能默默景仰望其项背的人。

昔日的场景不断切换,最终定格在血阵启动的前夕。彼时祉瑶二十岁,慕辰十七岁。大牢中的祉瑶衣着不再光鲜,却依旧带着清冷淡漠的表情。眼前的慕辰长身玉立,白衣胜雪腰缠玉牌,已是一位丰神俊朗的美男子。只可惜,慕辰打算劫狱的计划被拒,养父晟睿被构陷锒铛入狱,祉瑶不能只考虑自身安危弃之不顾。

“这是我的通灵宝玉,以后对我毫无用处了。如果你想起我了就看看它,希望它能代替我守护着你。”祉瑶把通灵宝玉放入慕辰掌心,缓缓合上了他的手。

慕辰双眼通红,用力把祉瑶搂入怀中,在她耳边咬牙道:“我绝对……绝对不会让你送死的,相信我!”

“如果来生能选择,我不想做什么万民敬仰的通灵巫女,我只想做好一个角色,那便是,你的妻子。”

祉瑶一觉醒来,发现枕头和被铺都被眼泪浸湿了。最后的那一句话当时有没有说出口,她已不再记得。她和慕辰似乎一直在错过,年幼时两小无猜,长大后羞于启齿。她本以为,后面的岁月足够漫长,总有一天那三个字会由其中一方脱口而出,顺其自然地按照大多数人的轨迹过完这一生。然而老天却缺德得很,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开花结果,却已各自凋零,永无再见之日。

第七章 盗陵

“我灵力已经恢复,自己一个人去国师陵就好。你去太危险了。”祉瑶精神一恢复,又变回了往日的冰块脸。

“带上我不行吗?让我见识见识呗,说不准里面有啥好东西,弄一个出来半辈子衣食无忧……嘿嘿……”无尘一副死缠烂打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无赖模样。

“你以为国师陵是普通百姓家的陵墓吗?里面应该设了不少机关,还有可能有镇守的凶兽,你就不怕你进去后被打得浑身是洞出来么?”

“有你大名鼎鼎的通灵巫女在我还怕什么,凶兽跳出来在你面前都变成驯良的小狗好吗,我怎么能错过这么精彩的瞬间。再说了,我好歹也是个盗墓的,应付这些陵墓里的东西肯定有派得上用场的时候。没有我的陪伴你不觉得你这一路会变得枯燥无比、了无生趣吗?我可是居家旅行必备的开怀良药哎……”

祉瑶的冰块脸瞬间崩塌——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罢了罢了,念在他把自己照顾得不错的份上带上吧,不然他一路上哭丧着脸,最后还不是跟膏药一样甩都甩不掉。

仙鹤一路北行,这一次没有去酆都时那么迫切,在补充粮食和用品时还可以在当地稍作调整。无尘记得祉瑶说过以前极少离开皇城,哪怕是过节也只能回养父家里吃一顿饭,通常当晚就回去宫里值宿。国君或者国师有任务需要她外出时,也只作短暂停留,任务一完成就会快马加鞭地回宫里复命。她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没来得及好好欣赏路上遇到的好风景,体验生活里的柴火味;除了慕辰,更是没有人会与她分享生命中的甜与苦。然而即使慕辰待她亲厚,她也需要遵循宫里的规矩避嫌而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每次碰上也只能来得及寒暄几句而已。

“你看这三千世界,滚滚红尘中每天都发生着如此多的悲欢离合之事。而你以前却老是对身边一切视而不见,不觉得错过而遗憾吗?”无尘一手牵着幻化出来的马,一手拽着祉瑶,在平昌地界的小镇中恣意地穿行而过。

“以前不觉得……现在会有一点点吧……”那一点点,还是因为慕辰。

无尘在一个卖新鲜水果的摊前拿起一个硕大的石榴闻了一下,笑容可掬地问道:“老板娘,这个甜吗?”

“甜!现在可是当造的时节,可甜可多汁了!”老板娘笑眯眯地答道。

“有你甜不?”无尘坏笑道。

“哎呀,跟你这小郎君的小嘴一样甜,也不怕你家小娘子吃醋呢,哈哈……”老板娘被无尘这么一逗,顿时乐开了花。

祉瑶心里对到哪里都展示谄媚笑容的无尘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瞧老板娘你这话说的,她才不是那么鸡肠小肚的人呢。哎,你说,我家小娘子长得甜不?”无尘继续施展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完全没有一点把祉瑶私有化了的愧疚感。

老板娘上下对祉瑶打量了一番,竖起大拇指:“当然甜,跟我们这石榴似的,甜而不腻,笑起来可是会颠倒众生。小郎君你可真有福气!”

“哟,老板娘你真有眼光!这几个我全都要了哈,算便宜点哦!”祉瑶决定躲远一点,腹诽着这家伙为了砍价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付钱离开的时候,无尘掰开一个大大的石榴,剥了一把塞到祉瑶嘴里,乐滋滋地说:“我的小娘子,听到没有?人家老板娘都看出来了,你笑一下都可以颠倒众生了,整天面无表情的怎么迷人啊?来来来,给小郎君笑一个~”

祉瑶抿着嘴强行把嘴角往上扯,向无尘展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无尘当场打了个寒颤,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第二天一早,二人便乘鹤来到距永业皇城七百里外的皇陵。皇陵的布局缜密,国师陵与巫女墓作为陪葬陵也是各有乾坤。整个皇陵八面环山,历任国君的皇陵位于正中央龙脉之处,龙脉将其分隔成阴阳两仪,四周则分别由国师陵与巫女墓间隔呈八卦状包围。国师生前为天界在人间的使者,代表天界的阳气;而通灵巫女则为与冥界沟通之信使,代表冥界的阴气。间隔分布能让阴阳之气达至平衡,加上四周环绕的山脉,生成的灵气可以一直自上而下、自西向东循环不息。

“有点意思……”无尘手持阎王提供的皇陵地图,俯视着地上的陵墓分布,嘴角不禁微微扬起,语气中还带着一点莫名的兴奋。按理说,如此精妙的布局应该能保永业基业千秋万代,谁能想到只经历了四代国君就国破人亡……而且此陵墓中必有仙阵及各类凶兽守护,凡人亦不容易进入破坏,难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导致风水被毁?

祉瑶看着神色凝重的无尘,感觉此次来国师陵取凝神丹可能没有想象中容易。虽然聚魄灯已为她集齐了六魄,她的灵力恢复了不少,但因为主魄伏矢已失,灵力使用流失之后,恢复的速度远远不如从前。而且她手上只有无尘临时准备的剑,也不确定能发挥到什么程度。无尘到底有多大能耐她不知道,他捣鼓的那堆玩意儿能不能派上用场她心里也没底。

“咱们先从坤位进入吧,”无尘突然开口,“坤位乃历代通灵巫女之开端,你作为其中一员相当于墓主人回去,守灵的也许会认你。”

祉瑶点点头,其实她也在想,她作为第四代通灵巫女,陵墓里会不会也有她之前的物品。如果她的灵杖还在的话,应该能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无尘携祉瑶降落于坤位之上,蹲下闭眼用手感受了一下这一带的气息。在确定附近暂时没有危险之时,他猛地睁开眼睛,轻喝一声:“生门,开!”手指所触碰的地方渐渐形成了一个带着阶梯的洞,直入地底深处。他左手打了个响指,掌心中瞬间冒出了一团橘黄色的火焰。他伸出右手,给了祉瑶一个安心的眼神:“把手给我,好好跟着。”

这段时间以来,祉瑶与无尘之间已经形成了默契,对于稍显亲密的动作她并没有像以前一样排斥。四周一片昏暗,只能听到轻微的呼吸声与脚步声,安静得有点瘆人。祉瑶觉得身上有点暖暖的感觉,低头一看,腰间佩戴的通灵宝玉正发出温暖的白光,仿佛在与什么遥相呼应。

他们来到走廊尽头的一扇大门前,两边的火把自动亮了起来。无尘的手一碰到门,竟毫不费力就把门推开了。两人对视一眼,祉瑶用手托起泛着白光的玉佩,无尘便明白了——玉佩被每一位通灵巫女佩戴过,附着她们的气息,相当于是大门的钥匙了。

门后是一个极其简陋的墓室,正殿的墙上赫然挂着四幅精美的丝绣,一看便是出自大师之手,四幅丝绣上绣着的皆是祉瑶,姿态不一,端庄大方。二人走近细细观看,无尘托起左手掌心的火焰,发现丝绣上之人却是神情各异,每一幅的新旧程度也不一。确切地说,感觉只有第四幅上的跟眼前这活生生的祉瑶是同一人,年龄亦与她最为相近,眉宇间透露出的倔强与漠然,与眼前之人如出一辙。其余三幅皆有女子成熟妩媚之态,很明显所绣对象比祉瑶年纪要稍长些。

“相传历代通灵巫女都不是世袭,而是按照国师指示,由国君派人去寻找转世之后的巫女。怪不得不会找错,原来通灵巫女都长一样啊……”无尘的眼神依旧停留在丝绣上,忍不住感叹道,“哎,你会记得转世之前的事情吗?”

祉瑶白了他一眼,冷冰冰地回答:“你该问问阎王,有谁会在轮回转世之时不用喝忘川水过奈何桥的。要能记得转世之前的事,还需要轮回吗……”

这的确是一个愚蠢的问题。“那……通灵巫女可以嫁人吗?”

“这倒是没有听说过有成亲生子的。御史的记录中通灵巫女几乎都在皇宫中服职,或寿阳殆尽,或执行任务身殒,记录生活之事少之又少。也许史上最罄竹难书的就是我了吧——调遣阴兵,诛杀国师,害得永业国破人亡,自己也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无尘握住祉瑶的右手紧了紧,语带怜惜地说道:”笨蛋,想什么呢,又不是你想那么做的,要能选择的话谁都不会选这么一条绝路……走吧。”

他们在墓室里探查了一番,除了正中央朴实的石棺之外,耳室里也仅有一些第一任通灵巫女的生活用品与书籍。祉瑶觉得如非必要,还是不要去打开她们的棺椁,哪怕她们都是同一个人,也会有些大不敬。无尘也同意她的想法,他们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寻找凝神丹,尽量不碰其他人的物品才能避免节外生枝,于是专心推算下一个目的地的位置。宿月国师乃永业距今最近的国师,因此应该在离坤位最近的艮位。

“宿月国师陵应该在这墓室的右边。那边可不一定认你这个通灵巫女,小心点。”无尘警惕地提醒道。

又是一道阴暗的长廊。果然如无尘所言,国师陵这边并没有巫女墓那么顺利。无尘就着左手的火光在大门上摸索了半天,都没有找到任何把手和机关,看来只能尝试暴力解决了。

“你往对面的门后面站一点,拿好佩剑。以我过往的经验,这种强行打开的方法有可能会触动一些机关,谨慎为上。”

祉瑶点了点头,手上结了印为无尘护法,二人身上皆被幽蓝的光晕护着,形成了一层薄薄的保护罩。

“生门,开!”无尘右手按住大门,触到之处出现了一个圆形的洞,他向祉瑶使了个眼色,确认后迅速拉开了门。

开门的一刹那,本以为会有乱箭之类的暗器飞出,结果什么动静都没有。两人对了一下眼色,无尘往里窥探了一眼,示意祉瑶跟上。

国师陵与巫女墓简直就是云泥之别。里面灯火通明,正殿供奉着长明灯,以及一个写着“永业国第四任通天国师宿月之灵位”的牌位。墓室正中央是一座黑玉雕成的棺椁,四周雕满了宿月生前的光辉事迹。无尘灭了左手的火焰,牵着祉瑶走近查看。棺壁上的雕画都是被神化了的情节,无尘懒得去研究。他撇撇嘴对祉瑶说道:“唉……同是为永业国效力,为何待遇如此不公?巫女墓那边连个灯都没有,这边倒是弄得富丽堂皇。我要是你,非得灭了这厚此薄彼的国君不可。”

祉瑶耸耸肩,只能表示无奈。凡人对于不可知的力量难免带有敬畏之心。天界之事因为有庙宇道观供奉自然受人爱戴,广为传诵;然而冥界一切却由于伴随生离死别而遭人惧怕,鲜有人知。她早已习以为常,一笑置之了。

两人在墓室及耳室逡巡查看,耳室里主要是一些华丽的生活器具以及过去宿月使用过的祭祀之器,并没有发现凝神丹的踪影。阎王给的线索应该不会有误,唯一没有被探查的地方只有一处。

“你看这里……”无尘指着棺盖上的一个图案,喃喃道:“一阳爻在上,二阴爻在下,乃艮卦之意。但刻于棺盖之上有何作用?总不能是怕弄乱了几位国师的棺椁而特地刻上去标记的吧……”

“宿月国师心思缜密,从来不会做无意义之事,”祉瑶轻声答道,“要不打开看看?”

无尘正有此意,只不过见祉瑶方才对巫女的棺椁如此恭敬谨慎,才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手。一听此话如同得令,马上就动手推开了棺盖。两人本来都做好了屏息的准备,然而开棺的一刻突然泄了气——这座棺椁只是一尊衣冠冢,里面放着的只有一套国师的衣服,旁边则是一个方形的宝函。

无尘迫不及待地打开宝函,一眼便瞄到了一个檀木匣子,匣子旁还有一柄拂尘和一面方形的铜镜。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匣子,没有发现任何暗格与机关,里面只有一颗丹药,猜想这就是他们要寻找的凝神丹。他迅速把匣子收入褡裢中,便携了祉瑶准备撤退。祉瑶则认出了那拂尘是宿月国师生前随身之物,然而铜镜却从未见过。她忍不住伸手取了铜镜端详一番,思忖着为何国师会将一面铜镜作为陪葬品。

平日里使用的铜镜多为圆形,方形的铜镜极为罕见。背面雕刻着繁杂的宝相花纹,以中心一点为圆心,四周有一等长为直径的圆形坑,似乎是为了镶嵌什么东西而留白。

“什么声音!”无尘握了一下祉瑶的手,让她也仔细听听。远处似乎传来野兽疾走的脚步声,还伴随着几声低吼。“不妙!”无尘立刻翻身进入棺椁,随手把祉瑶一同拽了进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盖上了棺盖。

棺内的空间容一人绰绰有余,容两人却稍显拥挤。二人紧贴着身体,伸手不见五指。祉瑶左手还拿着铜镜,右手结了个印亮起了一道微弱的光。只见无尘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右手食指在嘴巴前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左手则捂住了她的鼻子和嘴巴。她听到一阵野兽的脚步声在棺椁附近来回走动,带着利爪与地面的摩擦声,以及粗重的喘息声,正四处寻找着他们这两个入侵者。她连忙屏气凝神,一边尽力延长屏息的时间,一边想着应对之策。然而过了半晌,棺椁外的脚步声依旧没有离去的意思,她的大脑却开始因为缺氧而不能正常思考了。

无尘大概已经想好了对策,正想着怎么告诉祉瑶之际,才发现她的脸已经因为屏息太久而涨得通红。他松开了捂住祉瑶的左手,在祉瑶正要换气之时用他的嘴堵住了她的双唇,向她温柔地缓缓地渡气。

祉瑶算是缓了过来,然而无尘这番突如其来的动作却让她一下子呆若木鸡。无尘的双唇柔软却冰冷,左手像是害怕她后退一般轻按住她的项颈,让她的唇与他的紧紧地贴合在一起。在适应了这个动作后,她竟然默默地闭上了她的双眼,感觉到无尘的左手从她的项颈移到了她的右脸,如同想要安抚她不知所措的心似的轻轻地摩挲着。

外面的声音逐渐安静下来,无尘放开了祉瑶,让她先顺顺气。此刻的她心跳极速,脸上泛起了桃花色,眼神惝恍迷离。

“是镇墓兽,会循着生人之息判断出入侵者的方位。”无尘的声音略带沙哑,“你在这里呆着,我叫你再出去。”

“不,我跟你一起,那样太危险了。”

“应付这些畜生我比较在行,画面太血腥暴力,不适合你这样的淑女观看,”无尘为祉瑶正了一下歪掉的彼岸花木簪,“相信我,不会有问题的!”说罢打开棺盖翻身出去。

祉瑶正想跟他出去,却发现棺盖打不开了。她借着手上的微光扶着棺盖仔细地查看,无论是推还是拍,厚重的棺盖都没有任何反应。铜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她扔到了一边,光线晃过之时,铜镜的倒影似乎反射出棺盖上有东西。她立刻躺下以微光凑近棺盖,却发现了一个与棺盖外部相似的图案。

此时棺椁之外,无尘正被四头青面獠牙的镇墓兽团团围住。这些镇墓兽长着一张张面目狰狞似人非人的脸,头上顶着两只大犄角,身如麒麟,背上一双强壮有力的大翅膀。他冷笑了一声,心中感叹为何世间有如此丑陋的生物,创造它们的人不是审美有问题就是眼睛有问题。随即他把头上血红的抹额摘下,露出了额间的赤炎印记。手上的抹额瞬间变成了三尺红绫,仿佛被赋予了某种神秘的生命力,如红蛇般向飞扑过来的镇墓兽呼啸着出击。无尘也顺势单膝跪着,一手触于地面,一边念道:“木生!”顷刻间,地上生出多条荆棘,挥舞着带刺的根茎缠上了其中一头镇墓兽的四肢与颈项,使之动弹不得。无尘一手做出一个“收”的动作,那丑陋的凶兽便被荆棘藤缠得越来越紧,转眼碎成了石块。

无尘望向一边的红绫,看它像蟒蛇一样把一头凶兽缠得跟粽子似的,摇头叹息了一句“就知道你有这恶趣味”,而后再次催动荆棘,紧紧缠住另一头已经腾空扑向自己的丑八怪,一下子把它从高空中拽回地面,正正撞上了另一头龇牙咧嘴的,一瞬间两头凶兽被对方撞得眼冒金星,蔓延的荆棘趁机将它俩捆在了一起。无尘再次做出一个“收”的动作,它们还没来得及挣扎便已被勒了个粉碎。

无尘拍拍手上的灰尘,径自往红绫那边走去。只见那被红绫紧紧缠绕的镇墓兽怒目圆瞪,张着嘴粗重地喘息着,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无尘翻了个白眼,做了个“快点解决”的口型,红绫便突然力量大增,将缠着的镇墓兽碾成了齑粉。

红绫像许久没出去玩的孩童一般,蹦跶着往无尘的手上蹭,也不管自己身上全是石粉。无尘将它收回手里,它又变回抹额的长度。他轻轻拍走抹额上的粉末,把它重新戴回头上,挡住额间的标记。再次确认四周没有其它奇怪的玩意儿之后,他才走回棺椁旁,尝试推开一直紧闭的棺盖。

“哟,还挺听话的,竟然没偷跑出来,”他使劲推了一下沉甸甸的棺盖,却发现丝毫动静都没有。这一下他开始着急了,用力拍打着棺壁喊道:“祉瑶,你还好吗?能听到我的声音不?”

“无尘,我打不开棺盖,好像被困住了……”里面闷闷地传来祉瑶的声音。

“你别害怕,仔细点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装置,我在外面也检查一下,”无尘耳朵贴着棺壁想听清里面的动静,却什么都没听着。

他绕着玉棺细细地查看了一圈,除了棺盖上的艮卦标志以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无尘,还在吗?”棺里隐隐约约传来祉瑶的声音。

“在,我一直都在!”无尘再次把耳朵紧贴于棺壁,声音里带着焦虑。

“我在棺盖上发现了一个与皇陵布局一样的东西,看起来像个八卦阵,但中间有两仪为轴,可以转动。我不善此道,分不清该如何转。”祉瑶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呼吸不顺,恐怕是留在闭合的棺内时间长了空气不足。

“你能找到咱们在棺盖上面看到的标志吗?就是那个一阳爻在上,二阴爻在下的……阳爻就是一个长的横杠,阴爻就是两个短的横杠,你试一下转到那个艮卦看看……”无尘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莫非真与那标志有关?

须臾,再次传来祉瑶的声音,“不行,打不开。”

无尘额间不禁渗出一层冷汗,他在脑内急速回想以前是否遇到过类似的机关,同时也在思考皇陵的布局特征——皇陵处处讲究阴阳平衡,不是艮位的话,会不会是与艮位对应的卦象?艮位对角为兑位,艮位主男,兑位主女,且兑位的陵墓应该也是与宿月国师同属第四任的通灵巫女祉瑶……

“祉瑶,你看一下艮位对角上是不是有一个一阴爻在上,二阳爻在下的卦象?”无尘依旧保持着耳朵贴着棺壁的姿势,随时听着里面的动静。他打算如果真的没有办法打开机关,就只能尝试强行破坏棺椁了。

“一阴爻在上,二阳爻在下……有,找到了,”祉瑶尝试着把两仪的轴转到这个方位,只听见“咔哒”一声,仿佛是锁被打开的声音。无尘在外面也听到了,马上使劲推开了棺盖,扶出已经处于缺氧状态的祉瑶。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等祉瑶回过气来,她才发现手里依旧拿着那面方形的铜镜。

“是宝函里的铜镜,从来没见国师使用过,想看看是什么。”祉瑶看了一眼铜镜,正想把它放回原处。可这一眼,让她着实吓了一跳——铜镜里只有她的倒影,无尘那边什么都没有,仿佛他是透明的一样。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调整了一下铜镜的角度,还是没有无尘的倒影。这是见鬼了吗?这铜镜到底什么来历?

无尘看她脸色不太对劲,忧心忡忡地问道:“你还好吗?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祉瑶盯着无尘的脸看了好一会儿,随即摇了摇头,“我没事,走吧。”

第八章 故人

“如何?这是你说的凝神丹吗?”

无尘急切地想得到确认,风尘仆仆地赶去了冥界找阎王。从皇陵出来后,他回想给祉瑶渡气的瞬间,总担心冒犯了她,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同时他也不希望绮罗再对祉瑶做出任何过分之事,因此到了酆都便匆忙把祉瑶安置在客栈里,给她留了一道血符,叮嘱她万一遇到什么事马上点燃通知他。

阎王细心地查看了一下檀木匣子中的丹药,笑着对无尘点了点头。

“你小子挺厉害呀,竟然毫发无损地把这东西带回来了。”阎王拍了拍无尘的肩膀赞叹道。

“还不是多亏夙真兄的地图嘛,你说你如此真心待我,我怎么能辜负你爱上别的人呢,”无尘一手勾上阎王的肩膀,嬉皮笑脸地凑近对方的脸。

阎王装作一副要吐了的表情,扬扬手:“滚滚滚,你脸皮怎么越来越厚了呢,该去重新塑一张了。哎,我问你,你知道这个怎么使用吗?”

“不就是吞掉……么?”一颗丹药而已,不是用来吃,难道要外敷?

阎王一把扇去无尘的后脑勺,恨不得把他扇死。“是吞掉,但需得再使用聚魄灯为她把新造之魄与其余六魄重新凝聚,保持聚魄灯七天七夜不灭。期间她的意识会处于混沌状态,你必须为她好好护法,一旦聚魄灯中途熄灭必将功亏一篑,而且有可能祸及已存在的六魄。本来冥界对于你们来说是最安全的,可惜阴气太重,新造之魄难以抵挡。你们最好找一处僻静但灵气盛的地方,而且要对即将面临的一切做好心理准备……”

“我怎么感觉你说的好像有点恐怖……我们即将面临的一切什么意思?”

“你想想,能够无中生有,无论是魂还是魄,都能从这一颗凝神丹中新造出来,对于一些缺魂少魄,或者天生就没有魂魄的妖魔精怪来说,这不是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吗?”

“有是有,可这凝神丹在国师陵放了这么久了,那些觊觎妖魔鬼怪要抢不是该早抢了么?怎么能按捺得住等到现在才来?”无尘觉得阎王这下好像有点危言耸听。

阎王摇着头叹了口气,揉揉眉心道:“我说兄弟啊,你是不是觉得这丹药来得太容易了?国师陵里有仙阵机关,甚至派来镇守的凶兽,普通的妖魔鬼怪能这么容易闯进去吗?还有,你觉得他们哪个胆敢像你如此厚颜无耻地来管我借聚魄灯的?光是这两重把关就足够让人望而却步了。”阎王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继续补充道:“还有,你就没想过,国师陵失窃会不会有人追究吗?虽说那是前朝皇陵,但也属于当朝皇家拥有之物……所以我一直建议你让她到禁地锻魄,这是最省事的办法,至少可以免除很多潜在的危险。兄弟我可是把话说在前了,如果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原来如此……听到阎王此番解释,无尘确实有那么一刻动摇了一下。然而,禁地锻魄堪比挫骨扬灰之痛,若非心智无比坚定绝不可能成功锻化出新魄,他无法保证祉瑶能不能承受得住。万一她受不了直接在红莲赤焰中化成灰烬,之前做的所有努力将付诸东流,也不见得比现在这个结果更好。他已经在心里做好了决定,如果有一天事情变得不可控制,他会义无反顾地陪着她走下去,一起面对最坏的结果。

阎王看着无尘阴晴不定的神情,已经猜到他的想法,只能在心中叹了口气,默默地把聚魄灯举到他面前。这个好兄弟他是了解的,他所认定之事,谁都不能阻挠,不然他会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无尘推开客栈房间的门,却站在门口没有进去——房间里灯还点着,祉瑶却不知所踪了。他走得太匆忙,当时脑袋里也是一团浆糊,只来得及交予血符,还没来得及布下结界。阎王的提醒言犹在耳,他不禁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房间里没有打斗的痕迹,血符也没有被点燃的迹象。他骑上幻化出来的仙鹤,仙鹤扑扇了两下大翅膀,双脚一蹬,转瞬消失在天际。

此时的祉瑶正在酆都西郊五十里外的风雨亭。无尘出去后,祉瑶正回想着在皇陵发生的一切,客栈房门外却传来了敲门声。与往日里客栈小二不同,敲门人并没有报上是谁。她警惕地拿上剑打开门,结果只看到门缝处塞进来的信,上面写着“故人请通灵巫女于酆都西郊五十里外风雨亭相见。”没有任何署名,但能知道她身份与藏身之处的,必定是有备而来。既然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目的,避而不见总会处于被动,还不如看清楚来人是何底细。

风雨亭内,身披黑色斗篷头戴兜帽之人缓缓向祉瑶转过身来。

“通灵巫女,别来无恙?”此人慢慢脱下兜帽,露出灰白的长胡子,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祉瑶的双眼。

“宿月国师……”祉瑶顿时杏眼圆瞪,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能得通灵巫女惦记着,本国师真是荣幸至极,”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满脸虚伪的笑容,让祉瑶感觉非常恶心。从前他为祉瑶授业之时,也曾让她有过“这是一位德高望重和蔼可亲的长辈”的错觉,然而从他向泽琰谄媚献计开始,便已完全颠覆了祉瑶对他曾有的印象。

“国师此等风云人物,让我想不惦记也难。”祉瑶攥紧了手里的剑,虽然她觉得自己完全不是宿月的对手,但她并不介意与他拼死一搏。

宿月国师依旧一脸假笑,淡淡道:“通灵巫女稍安勿躁。本国师这次前来,是为了让你与一位故人相聚,”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精致的木盒递上,“我想你会很高兴见到他的。”

祉瑶瞄了一眼宿月手上的盒子,又看了看他的神色,琢磨着要不要接过来。万一是陷阱,最坏的结果就是落入他手上。如今永业国已亡,她实在想不出自己对于宿月来说有什么利用价值。既然没什么能失去的,那么还不如静观其变,看清楚对方所求。她伸手接过了盒子,打开后却木在原地了。

“还记得这玉牌的主人么?”宿月用手捋了一下灰白的胡子,“他的残魂寄宿于此玉牌之中,心心念念地想要再见上你一面。他带着这执念苦苦支撑了三百年,既不愿意散去也不肯重入轮回。如今他大限将近,怎么说我俩也是师徒一场,我算是替他了却此愿。”

祉瑶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玉牌上“慕辰”二字,不免悲从中来。每位国师的徒弟拜入师门时会被授予刻着自己名字的玉牌一枚随身佩戴,除首徒以外统一的青衣白袍,无论去哪里都彰显着国师门下霁月清风的风采。犹记得当年拜师仪式上,九岁的慕辰身穿白衣长袍小心翼翼地接过玉牌,由国师亲手为他系于腰带上,意味着国师一门将会传承到他的手上,这是首徒才有的待遇。如今物是人非,万般滋味在心头。

“他的这缕残魂被撕裂得四分五裂,已经不能言语。你还是使用通灵术连接他的意识,直接看看他眼中所见心中所想吧……”

“我不明白,”祉瑶忽然打断了宿月的话,“国师不妨直说吧,你千方百计找来美其名曰要为慕辰了结心愿,目的何在?”

宿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噢?难道你认为我不配有爱徒之心?”

祉瑶轻哼了一声,讥讽道:“若是换作别人,我可能会深信不疑。但国师你从来不做无意义之事,惹人生疑不是很正常么?”

宿月哈哈大笑起来,伸手再次捋着胡子答曰:“没想到阔别多年,你的性子一点儿都没变。没错,我的确有事需要你的协助,但那都是后话。时间有限,你且先与他相见,否则天一亮他大限到来,可别追悔莫及。”

祉瑶将信将疑,明明无尘上次去查过生死簿斩钉截铁地说慕辰已转世,那么宿月手上这玉牌上所附的算什么?或许是对国师的记恨,又或许是想起无尘那时真挚的眼神,她的心明显偏向无尘所述。可万一……她不想错过任何一丝可能性。宿月识相地走到远处,负手背对着祉瑶,似乎要留出一点私人空间给她。

祉瑶咬破手指,将血点于玉牌之上,闭眼默念道:“以血为媒,通灵入神。所附魂魄,予我所见。开!”

玉牌中浮现出一缕浅绿如玉的光,随即化为一个半透明的白衣男子的身影。他眉头紧皱,深情地注视着祉瑶,伸出的右手想要抚摸一下这位他魂牵梦萦的心上人的脸。可惜还没触碰到,便又化为一缕浅绿色的光落入祉瑶的眉心。

第九章 通灵

“陛下为何非要攻下康瑞国不可?如今永业国泰民安,应行休养生息之策,一旦战事掀起,必将民不聊生。况且晟睿将军也认为以永业现状,与康瑞国最多只能说平分秋色,并没有稳赢的胜算。”此刻的祉瑶正以慕辰的视觉看到他从前所见所闻,身处国师殿外一柱子后,全神贯注地听着殿内的对话。

“当年我被父君当作质子送往康瑞国,在所有人眼中相当于他的弃子,康瑞国国君及其朝堂上下都看不起我,对我多番刁难怠慢。皇子们更是对我百般凌辱,唾称我与此皇位终身无缘,待我如垃圾废物。好几次我几乎被他们凌辱致死,幸好我命不该绝,硬是韬光养晦撑到成年归来。我不甘心如他们所说,比其他兄弟更用心学习治国之道,更懂得察言观色,终于得父皇青眼有加传位于我。现如今我永业国富民强,康瑞国那草包太子刚登大位,正是上天予我一报当年之仇的机会。”提起当年在康瑞国里的非人经历,泽琰勃然大怒,恨不得立刻派兵去把康瑞国夷为平地。

“陛下可是心意已决?”宿月国师微微低头,藏住了狡黠的目光。

“坚如磐石。”

“据说通灵巫女天赋异禀,能以她的血召动冥界阴兵。阴兵生性凶残,一旦召用必定大开杀戒,血流成河。遭阴兵杀害之人,不但肉身会被消灭,连魂魄都会被他们吞噬得一干二净,永不超生。但毕竟这只是传闻,也不知道真假。而且事关杀戮深重之事,陛下可得三思……”

宿月此言表达得相当巧妙,虽然口口声声要泽琰三思而后行,似乎并不建议他行此险招,但以泽琰一意孤行的性子,恐怕已经接受了这个提议。果不其然,泽琰听此消息,顿时精神一振。也许是当质子的时候真的受到了太多的凌辱,哪怕过去了那么多年,他依然对康瑞国心怀愤恨。

眨眼间,又回到了血阵之夜。这一次站在慕辰的角度去看自己,感觉很微妙。祉瑶可以感觉到从仙鹤身上一跃而下时慕辰的心里有多焦灼,此刻的慕辰一手接住正要倒下的自己,用手探了一下自己的脉搏与呼吸,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成粉碎,痛得无法言语。慕辰的身子在微微地颤动,似乎在默默地啜泣。但下一秒他却忍住了,用佩剑在手指上割了一道口子,在已经没有了脉搏与心跳的祉瑶四周画了一个阵法形成了一道坚实的结界。

慕辰轻抚了一下祉瑶尚有余温的脸,为她拨开了额前凌乱的头发。然后携剑徐徐站起,抬头迎上皇城高楼上宿月国师的双眼。他的双目通红,左手干脆利落的拽下腰间系着的玉牌,在手心里紧紧地攥住,直到手心处捏出了鲜红的血。

“这样的结果,不知道师父是否满意?”他的声音喑哑,阴晴不明。

宿月国师始终以倨傲之姿俯视着,但眼神与慕辰对上之时,眉头却不经意地抽动了一下。

“我一直以身为师父首徒为荣,从第一天拜入国师门下之时开始,便对师父心存感激与景仰,立志要成为师父那样的大能。但是……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他左手忽然用力把玉牌往血阵外一扔,玉牌被扔到了城楼之下。“你明知道让祉瑶召用阴兵的后果,却游说陛下与你一同胁迫她屈从,像你如此无德之人,不配当我的师父!从今天起,你我师徒之义恩断义绝,有生之年若是再见,不需对我手下留情,因为我也绝对绝对不会忘记你今日的所作所为!”

慕辰转身跪在祉瑶的尸体面前,原本护在身体四周的灵气渐渐散去。血阵四周的阴兵咽喉处一直发出低沉的嘶吼声,就在玉牌离身的一刹那,阴兵突然发出怒吼,迎面向慕辰袭来。慕辰刚好抱起了祉瑶的尸体,就在那千钧一发之时,他左手事先准备好的一张遁地符冒出了蓝色的火焰,一个浅蓝色的阵法正在他脚下形成。阴兵抓住这等待的时机,忽然间加快了攻势,在慕辰即将借助阵法消失之时,从他已经半透明的身上呼啸而过。

遁地的阵法把他和祉瑶传送到了昆仑山下的圣灵峰。这是慕辰原来准备带祉瑶从大牢逃走的避世之处。本想着在这人烟罕至的地方过上一小段消停的日子,没想到来到之时竟然如此狼狈不堪。慕辰在阵法触动之时被阴兵所伤,身上已陆续出现了各种大大小小的伤口,原本雪白的外袍已经血迹斑斑,犹如雪地上掉落的梅花花瓣。不远处有一个冰窟,之前他已经探查过,此处灵气最盛,是个适合修炼的地方,他本打算在避世之时尚能与她一起在此处继续修炼。慕辰把祉瑶抱进去放于一块巨大平整的冰块上,用外袍的袖子为祉瑶擦干净脸上的血迹和泪痕。他筋疲力尽地靠坐在冰块旁边,仰头看了一下毫不设防的洞口,用仅存的一丝灵气布下了一个结界。转身再回望祉瑶已经变得惨白的脸,他珍而重之地从怀里掏出之前祉瑶送予他的通灵宝玉,放入祉瑶右手掌心之中。他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目光空洞地喃喃道:“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她……”

几滴带着温度的液体滴落在交汇的手中,缓缓地融入掌心的宝玉之中。慕辰的胸口处慢慢地有殷红渗出,把里面的白衣染成一大片血红色。他知道这是阴兵的吞噬在起作用,自己支撑不了多久,但还是希望在最后的时间里为祉瑶做点什么。他脱下了外袍,手指蘸上自己的鲜血,在衣服的空白处留下了一行殷红的字,盖到了祉瑶的身上,然后仿佛怕吵醒沉睡中的人似的,在她前额处含泪留下了浅浅的一吻。

慕辰苦笑着在冰块边滑坐下来,他的右手拄着佩剑,头终是垂了下来。在他生命的最后,他守在了最爱的人的身旁,直到肉身与魂魄最后被吞噬干净如同尘埃一样散去,矢志不渝。

第十章 揭秘

祉瑶睁开了满是泪水的双眼,看到了眼前已经开始消失的慕辰的残魂。

“慕辰,不要走!不要丢下我好不好……”祉瑶哽咽着,伸出双手企图抱住那缕气若游丝的残魂,然而尚未触及,眼前一切已化为虚空。

她一下子跪坐到了地上,欲哭无泪。寻寻觅觅了那么久,得来的仅仅是一场如此短暂的重逢,尚未来得及说上只言片语,却又要迎来再一次的永别。

“真是造化弄人啊……”身后传来宿月的声音,祉瑶此刻觉得此人真是烦透了,为何一直对她穷追不舍,总不让她有片刻安生。

祉瑶擦了一下眼睛,径自从地上站了起来,冷言道:“国师,如今该看的也看了,可否回答我几个问题。”

“但说无妨。”

“你是如何寻到我的?是因为这个吗?”祉瑶从随身的如意袋里取出那面在国师陵看到的方形铜镜。

宿月微微眯起了双眼,捋着胡子点了点头。

“此镜背面有圆形留白处,有何用处?”

宿月从袖子里掏出一面圆形镜子,大小与方形镜子背面留白处相若,同样背面也是雕刻着繁杂的宝相花纹。“乾坤镜,天圆地方,互为乾坤。能互通看到照镜人那边的情景,也能辨别所有邪物,照出本相。”

“若照出之人没有倒影,本相为何物?”

“此处我亦想向你求证……你是独自一人闯国师陵的吗?”

“何出此言?”

“你在国师陵的时候,我手上的乾镜看到你似乎在和人对话。但没看到除了你以外的人。还是说,你带了什么灵兽进去了吗?”

听此回答,祉瑶怔在了原地。什么意思?宿月那边的镜子竟然也看不见无尘?!这会不会又是宿月的圈套……转念一想,自己对无尘这么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一直都是无条件地信赖,甚至从没问过他的身世由来,会不会是自己过于盲目的信任了?如果无尘是因为某种目的而接近她,那么她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是值得他所图的?可那次在冥界,他们甚至说不上熟络之时,无尘在冥界禁地的悬崖上舍命相救,不像是故意这么做的,如果换作自己有什么目的,恐怕也不能作出如此自然的反应吧?

祉瑶的表情有点变幻莫测,心里早生出了一大堆问题,并没有回答宿月的提问。此时头顶传来一声鹤唳,把沉浸于思考之中的她扯回到了现实里。一身黑衣的少年从高空中一跃而下,挡在了祉瑶身前,目光如炬地盯着着宿月的双眼。

“宿月国师?”无尘忍不住惊讶道。

宿月从上到下打量了无尘一番,眼神投向祉瑶问道:“这位是……?”

无尘伸手拦了一下刚要开口的祉瑶,答曰:“无名小卒,不足让国师惦记。我们还有事,就此告别,不作奉陪了。”说罢吹出一声口哨,准备随时带祉瑶跃上仙鹤离开。

“且慢,”宿月一直藏于身后的右手突然挥出拂尘,一下子缠上了无尘的左手上臂。“我与通灵巫女尚有话要说,请你回避一下。”

无尘低头看了一眼手臂上的拂尘,满不在乎地说道:“我要是说不呢?”

“那就莫要怪我对你不客气了。”宿月轻念一句咒语,左手往拂尘上一点,一道雷电灌于拂尘,直直地向无尘左手奔去。

无尘把抹额一拽,短短一瞬间化作一把泛着红光的利刃,手起刀落竟把拂尘的尘尾生生砍断。宿月收回拂尘,直接召了一道雷电往无尘身上劈,却被无尘手上的利刃接住,连带雷电反击回去。

宿月四周泛起了一圈光晕,身前形成了一层护罩。但无尘那利刃本就锋利无比,加上带着那一道惊雷,护罩一刹那四分五裂,只为宿月挡住了致命一击,刀锋却把他的一部分衣袍割裂了。无尘与祉瑶看到宿月挡在身前的右手手臂,似乎明白了他此行的目的。宿月的手臂上,爬满了黑色的咒痕。咒痕一日不除,会不停蚕食附着的人的精气神,继而是肉身,直到完全消亡。宿月身上的咒痕已经年月久远,不用猜都想得出来是三百年前的阴兵所致。解铃还须系铃人,召来阴兵的是祉瑶,也只有祉瑶的血能解。

“你就是与通灵巫女一同进入国师陵之人?怪不得乾坤镜照不出本相,竟是个非神非鬼非人的魔。”宿月擦去嘴角的血丝,露出一个讥讽的笑。

无尘咬着下唇,这一回怕是瞒不了祉瑶了。而此刻的祉瑶更是一脸迷茫,魔?谁?无尘?!

她快步走到无尘面前,看到他额间的赤炎印记时,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据说三界以外,只有带着强烈的执念才能成魔。所有的记载中,魔是邪恶的象征,生于罪源之地,成于红莲赤焰,因此魔的身上必有赤炎印记。凡人对神景仰,对鬼恐惧,对魔则是因不可探知而畏惧。一魔生,万骨枯,魔是同时背负着自身罪孽与对他人的杀孽而成。然而祉瑶无法相信,这样一个有着清澈双眸,对她舍命相救的人竟是身负罪孽的万恶之源。

“我是人是魔,与你何干!”无尘此刻心中充满怒火,恨不得把宿月除之而后快。他挥动手中利刃,正要向宿月劈去予最后一击。

祉瑶一手扯住他的衣袖,难过地对他说道:“回去吧,莫要弄脏了你的手。”

火红的利刃光芒消失,化回抹额被紧紧地握在无尘手里。祉瑶如幽灵般缓缓走向一旁的仙鹤,自己爬上了鹤背,无尘回望了宿月一眼,警告道:“别再打她的主意,不然我绝不轻饶你。”语毕,骑上仙鹤一飞冲天。

回到客栈,二人无言以对,最终还是祉瑶先打破了沉默:“无尘,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无尘先是一怔,手上依旧紧紧地攥着抹额,“那个……血符……上面有我的血,我能感应得到。”

祉瑶走到无尘面前半蹲下来,抬头注视着他额间的印记。无尘却像小孩子一样别开了脸,竟想用手挡住。

“别动,让我看看,”祉瑶抓住了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拨开他额前的头发。她的指尖轻轻划过赤炎印记,仿佛能感受到火焰的炽热。“之前你一直戴着抹额,就是怕我看到它吗?”

无尘脸上浮现出了委屈之色,点了点头。

祉瑶忽然觉得他这表情仿佛似曾相识,忍不住用手轻轻摩挲着那个印记。“听着,对于任何人,我有我自己的判断。从我认识你开始,我没见过你害过什么人,而且是你一直在尽心尽力地照顾我、帮助我,甚至在冥界禁地里舍命救我。如果是伪装出来的总会有破绽,但至少到目前为止,我并没有找到任何不自然之处。关于那个……魔的传说,也仅仅是传说而已,是不是真的每个魔都手染鲜血罪孽深重,等你愿意的时候再慢慢告诉我。只要你问心无愧,我愿意像以前一样信任你。咱俩就别再这样对着了好吗?你不说话我都有点不习惯了。”

无尘听到这番话,心头大石才放了下来。从宿月说破他那一刻开始,他脑袋就像浆住了一样。他想叫祉瑶不要相信,但这印记是无法推翻的铁证,自己百口莫辩。他对祉瑶重重地点了点头,终于露出了和从前一样的笑脸。

第十一章 求解

“回去之前,我有事想向阎王求证,你能带我再去一趟阎王殿吗?”祉瑶一边收拾行囊,一边对身旁专心致志地画着符咒的无尘说。

“没问题,什么事情?我能帮上忙么?”

“宿月那天给了我慕辰的玉牌,说是有一缕他的残魂附在上面。我用过通灵术,看到了一些我身死后的事情。你不是说生死簿上记录他已经重入轮回转世了吗?我想让阎王查验一下玉牌上的是不是真的。”

刚才头也不抬的无尘手下一滑,竟然在符咒上画出了一道长长的线延到桌面上。他一脸诧异道:“什么?慕辰的残魂?!”

“嗯,很奇怪吧?按理说魂魄不齐的话不能入轮回的,他那残魂估计在宿月手上也有三百年了,这好像有点相互矛盾……”

无尘的额角渗出了一点冷汗。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收拾好手上的符咒便跟祉瑶说道:“走吧,我带你去见阎王。”

阎王接过祉瑶呈上的玉牌,里里外外仔细地探查了一番。“此玉牌的确带有慕辰的气息,但也不足为奇,毕竟是他十几年来的随身之物。但残魂已散并不能辨别真假……不知通灵之时是否有可疑之处?”

祉瑶回想了片刻,蹙眉道:“所见之事与其他人无异。若说可疑之处的话,大概就是由始至终他的残魂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当时宿月说是因为他的魂魄被撕裂得四分五裂,那缕残魂太微弱,才建议我使用通灵术而不是问灵术。”

“慕辰生前并非哑巴,哪怕残魂再虚弱,也不至于完全说不了话……我怀疑宿月给你的是一个他所创造出来的假象,又或者是根据你记忆中之事进行了篡改。”阎王一点一点地分析道。

“无尘说过,阎王曾经为慕辰查过生死簿,确认他已经重入轮回,祉瑶斗胆,恳求阎王借生死簿予我一阅。”

“……生死簿一直由判官负责记录与保管,日前判官有任务去了凡间,尚未知道归期。你二人不如先解决凝神丹,把失去那一魄先修复,判官一旦归来我会派人通知你。”

“那么祉瑶先谢过阎王慷慨相助。”祉瑶对阎王作了一揖,以表谢意。

“不必客气。先前无尘携凝神丹前来求证,我提醒过他需得找个僻静且安全之地为你修魄。你二人请务必保持警惕,以防修魄被打断或者有其它鬼怪来抢夺。”阎王语重心长地叮嘱道。

“多谢阎王关心。叨扰多时,我俩先告辞了。”

“且慢……无尘请留步,我有事需要再叮嘱予你。烦请通灵巫女到偏殿稍等片刻。”

听着祉瑶的脚步声消失于殿外,阎王立刻气急败坏地从座上狂奔下来,一巴掌扇在无尘的后脑勺。“臭小子,你看你都给她撒的什么弥天大谎!也不提前知照一声,突然就带人出现在我面前,还管我借生死簿,我看你这次怎么善后,我可不帮你擦屁股!”

无尘差点被他扇了个狗吃屎,“我怎么知道她忽然要来找你求证,我自己也被吓懵了好不好!你没看到上次墨云告诉她慕辰已经灰飞烟灭时她有多自责多伤心,差点都活不成了。我只是不想她继续自责,想给她活下去的希望,才撒谎说慕辰已经转世。”

“你还怕她伤心啊?直接告诉她不就好了吗,我看着你们这样都觉得累。”

“她看见了……”

“呃?看见什么?”阎王一下子被说糊涂了。

“她看见我额间的赤炎印记了……”

阎王一时语塞了。他知道无尘一直最害怕的就是让祉瑶知道他是个魔——一个非神非鬼非人、三界内无法容纳的魔。无论他身上是否如传闻的那样背负着罄竹难书的杀孽,他自己都是难以接受这个身份的。

阎王拍了拍无尘的肩,叹气道:“总有一天她会理解的……你俩现在不还好好的么,证明结果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惨啊。”他从袖子里掏出一道血符,递给了无尘,“喏,这个好好带着。万一遇到什么危险解决不了的赶紧点了,兄弟我随时派个千军万马来营救你。”

“拉倒吧,你那些千军万马不就是些纸人……不过……谢谢啦夙真兄。”无尘一把接过阎王递来的血符,默默地放到了最贴身的衣袋里。

第十二章 修魄

无尘看着眼前沉沉睡去的祉瑶,再次用她的青丝点燃了聚魄灯。六团紫色的火光从她额间浮现,各自飘回了聚魄灯之中,竟然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他再次检查了在冰窟洞口布下的结界,确认没有任何漏洞才又回到寒冰前坐下。从外面看过来,洞口俨然是一堵坚实的石壁;从洞内往外看,则是一清二楚尽收眼底。洞口由一只幻化出来的仙鹤安静地守着,偶尔累了它会仰一仰头扑扇一下翅膀;天上则由另一只幻化出来的仙鹤监察着,一旦发现异动马上回来报信。

无尘摘下了抹额,将它变回三尺红绫。红绫像小蛇一样卷成一团伏于他身侧,轻轻地蹭了一下他的右手。他伸手回应,心中不禁想问问它:“哎,她就在这里,你还认得她么?”

一个淡淡的苦笑浮现于他的嘴角。如果不是随时要防着心怀不轨者来袭,此时此刻其实很适合暖一壶酒来默默独酌。“她已经认不出我,也认不出你了……”

想起祉瑶提出亲自去向阎王求证玉牌之事,无尘的心里隐隐发酸。他知道她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不然也不会提出这个要求,更不会请求阎王借她生死簿。如果不是那天阎王为他兜着,估计当场就会被揭发,以祉瑶的性子,也许会毫不犹豫地与他决裂……漫漫长夜,只有聚魄灯和红绫于冰窟内与他相伴。他安静地注视着洞口,就这样风平浪静地度过了第一夜。

第二天一早,他站起来对着温暖的阳光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在冰窟内随意活动了一下手脚。两只仙鹤值了一宿的夜,被他召回收起来了,换成了一只几乎一刻都停不下来、整天在天上盘旋的老鹰。

他往聚魄灯中看了一眼,发现已经多了一团非常微弱的紫光,与其余那六团环绕在聚魄灯灯芯的周围。新生的紫光淡淡的,有点像刚睡醒的小婴儿,恍惚中带着怯生生的感觉。他用手为她整理了一下乱了的发丝,轻声说道:“你的伏矢生出来了,好好努力哦!”

伏矢是七魄之中的命魄,其它六魄尸狗、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都要受它的管制。初次聚魄时祉瑶六魄俱全,偏偏就是差了这最重要的命魄。因此到后来她虽然能使用灵力,但这六魄不能受她随心管制,一旦出现灵力流失,便会难以为继。不管她如何想方设法想要集中精神调息,也容易出现精神涣散的情况。这也是为何无尘倾尽一切力量想帮她修魄的原因。

白天鬼怪都不能出没,无尘的压力会稍微轻一点。他裹上保暖的袍子静坐在寒冰前,闭上眼睛打坐入定。红绫安静地蜷缩在他腿上,为他留意着洞口外的动静。半梦半醒间,无尘仿佛看到他们昨日回到圣灵峰的情景……

“我们……回来了……”祉瑶打量着毡帐里的一切,语气里仿佛是与好友的久别重逢。

“欢迎回来!”无尘看着她的背影笑着答曰,“只要你不嫌弃,这里随时都欢迎你。”

“谢谢!”祉瑶看着他的眼睛浅浅一笑,“能给我说一下你的计划吗?”

无尘搬了个垫子像以前一样坐到她床前,拍了拍床板示意她坐下详谈。

“阎王教了我使用凝神丹的方法,”他从褡裢里掏出装着凝神丹的檀木匣子,指着它说:“你服用了凝神丹以后,意识会进入混沌状态,那是因为你的六魄会从你的身体剥离,重新回到聚魄灯中。它们会辅助聚魄灯为你生成新魄,然后注入你六魄中共有的记忆与灵力,让新生的伏矢尽快与它们产生共识。修魄需要持续七天七夜,期间聚魄灯不能熄灭,也不能被任何人打断,不然你之前好不容易聚好的六魄也有可能连同新魄一起被毁。阎王建议我们找个僻静且灵气盛的地方,我觉得你醒来的那个冰窟就挺适合的,毕竟昆仑山是一道天然的屏障,灵气强盛鬼怪亦不容易靠近。冰窟乃圣灵峰内灵气最旺盛之处,也能助你新魄的灵气增涨。我会为你布好结界护法,无论如何都会尽全力护你周全。你意下如何?”

祉瑶没想过如此危险之事,无尘会计划得那么周全,而且竟然毫无保留地要保护她。她心里满载着无声的感激,点头道:“嗯,一切都听你的。”

无尘感到腿上有东西爬过,睁眼一看,红绫正爬到洞口向外张望。他慢慢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坐得有点麻痹的双腿,也走到洞口处侧耳听着外面的声音。此时太阳即将下山,浅蓝色的天空如同被盖上了一层同颜色的薄纱,深沉且朦胧。他转身再次俯视聚魄灯内的七魄,感觉伏矢好像长大了一丁点。

半夜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鹅毛大雪。老鹰飞回来,停留在离洞口不远的一棵松树上,依旧尽责观察着四周的动静。又是一个无风无浪的夜晚。

第四天晚上,老鹰在圣灵峰脚下发现了一行人,正在往冰窟的方向冒雪前行。无尘立于洞口内,静静地观察着。这一行人都穿着厚实的披风,头戴兜帽黑布蒙面。他暗暗运气于掌心,在他们的必经之处向路旁的两棵大树各打出一掌。四周刮起了一阵诡异的风,夹杂着雪花把好几个人吹得东倒西歪。大树顷刻倒下,横在了来人的路上,阻挡了继续前行的路。

“阁下阻挡我等上山之路,不妨出来当面明说,躲躲藏藏非君子所为。”队伍的领头人使用传音术,在空旷的雪山里夹着风雪之声传到无尘耳中。

无尘的嘴角微微上扬,伸手把红绫召来。红绫缠上他右手时,倏地变成了一柄长刀,刀刃上透着血红色的光,似乎被注入了某种力量。

圣灵峰山脚那两棵倒下的大树旁隐隐出现了一个人影。此人身材高挑,额间的赤炎印记透着火红色的亮光,眼神肃杀狠戾。他单手提着一柄红刃长刀,从树影深处款款走来。

“你出现在此,看来我们的目标也在附近。”领头人似乎料到他会出现,冷笑了一声。

“我记得我已经警告过你,不要再打她的主意,不然我绝对不会轻饶你。”无尘的声音如同这暗夜里纷飞的雪花,冷到了极点。

“若我非寻到她不可呢?你能奈我何?”

“那我只能为她清扫干净你们这些拦路的了!”话音未落,无尘已经转眼来到领头人身前,重重地往此人胸前劈下一刀。

然而这一刀并未如愿劈中要害。那人仿佛蜻蜓点水一般往后退了几步,血红的刀刃只劈开了他蒙面的黑布。黑色的咒痕已经从之前的手臂上蔓延到了腮边,哪怕有灰白的胡子挡着,依旧遮挡不住这些不祥的痕迹。

他一手扔掉已经被劈开的黑布,朝身后的人打了个手势,两个戴着兜帽的人马上变成了两头目露凶光的凶兽,张着血盆大口就往无尘身上扑。无尘往上一跃,一脚就踩在了其中一头的头上,转身长刀一挥,把另一头凶兽活活劈成两半。而被踩中的那头站起来后,张嘴吸了一口气,竟然对准无尘喷出了一团橘黄色的火球。无尘用长刀从地上挑起一堆雪,在雪沫尚未落地之前念道:“水来!”伸掌持刀往前一推,空中的雪立刻化成了晶莹的水滴,汇聚成一支水箭,径自从火球中心穿过,将之化为水气。但水箭依旧没有完全消散,带着原有的速度飞向凶兽张开的血盆大口,直插咽喉。凶兽发出一声低吼,便僵在了原地直直地倒下了。

无尘哈着气向宿月步步逼近。宿月从腰间抽出一张符箓,口中小声念出一堆不明所以的咒语点燃,身后跟随着的五个人如同被打了鸡血一般,迅速在无尘的四周围成一圈,同时向对角的同伴抛出了一根白色的绳子,最终将无尘围在了绳子的中央。

“捆仙索?你以为用这些雕虫小技就能制服我了吗?你也太瞧不起人了吧!”无尘从鼻腔里发出了嗤笑,举手就要用长刀将身旁的这些绳子砍断。

“起阵!”不远处的宿月怒喝一声,无尘的脚下形成了一个黑色的漩涡,无数只鲜血淋漓的手忽然从漩涡中伸出,牢牢抓住无尘的双脚直往下拽。无尘一边对抗着漩涡的吸力,一边挥刀砍断那些拽着他的手。上有捆仙索将他定于阵内,下有血手把他拖入漩涡,此时的他有点腹背受敌的感觉。这一次的确是他大意了——他知道宿月这次必定有备而来,但这阵法诡异,里里外外都透着阴森邪气,并不像是国师一门所习。他想起了阎王临行前赠予他的血符,立刻从怀里掏出捏了个火诀点燃。不知道他的好兄弟需要多久才能赶到,但为了祉瑶,他必须咬着牙支撑到底。

宿月露出了阴森森的笑容,阴阳怪气地指着无尘说:“上次我以为只有通灵巫女一人,完全没有准备才占了下风,好歹我也是前朝国师,你以为就你一个毛头小子就能唬得住的么!你最好告诉我她的藏身之处,不然让你也像我一样,体会一下万鬼蚀骨之痛如何?”

无尘咬着牙,继续挥刀砍下那些一直拖着他进漩涡的手。漩涡已经及腰,陷入其中的肢体力量仿佛被一点一点地吸干,无力感之后是如同千万根银针同时刺入体内的切肤之痛。他的额上已经满是冷汗,嘴唇也因强忍着痛而被咬破,血色如同他身上的力气一般逐渐流失。

身后传来一声威严的龙吟,震慑天地。时间仿佛凝固了,漩涡中的血手仿佛被吓到了一样停止了所有的动作。无尘的腰被一根银色的鞭子缠绕,被骑在龙背上的银发少女扯回到雪地上。戴着面纱的绮罗轻盈地从龙背上跃下,为无尘探查气息。她扭头向天上的黑色巨龙打了个眼色,眉头轻轻一皱。

风雪已停,银白色的月光渐渐显露。此时宿月才看清来者,想逃跑却不能动弹。黑龙依旧盘旋在半空,身上的鳞片乌黑发亮,每一片鳞片都被金边围绕。脑后之鬣银白亮丽,目光含怒,正龇着牙注视着宿月。看到绮罗的眼色后,黑龙张嘴往阵法及布阵之人吐了一口寒气,所到之处皆凝结成冰。下一刻,他的双目一眨,一切皆碎成了冰沫,随风飘散。

“宿月,你多番打扰通灵巫女,所为何事?”黑龙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宿月,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人心生敬畏。

“阎王息怒……只是一些小事需要请通灵巫女帮忙,宿月并无伤害她之心……”

“噢?并无伤害她之心,却有伤害此人之心?”黑龙的眼神往无尘身上一斜,“此人乃冥界派去保护通灵巫女之护卫,刚才你向他召出通幽阵是要作甚?”

“此人为魔,身上杀戮孽重,我本以为他要伤害通灵巫女才出此下策……”

“我劝你最好老实交代,我一向耐性有限,”黑龙冷冷地说道,“别逼着我浪费时间带你去冥界受审!”

“……是……是平昌国国师,他曾是我弟子,得知我身上咒痕为三百年前通灵巫女所致,派人通知我她的踪迹,让我以慕辰之残魂为饵,胁迫她以血为我褪去咒痕。作为交换条件,他让我从通灵巫女手上抢得聚魄灯与凝神丹。若凝神丹已被她所服,则将她带回平昌国,交由他处置……”

黑龙蹙眉,震怒道:“接下来你是不是想说,你并不知道他会怎么处置通灵巫女?!需要我亲自告诉你吗?三界的规矩我想你清楚得很。如果你那弟子需要借用聚魄灯,他必须经由通灵巫女向冥界请示,而不是强取豪夺。你不会没有教予他这样的道理吧?”

宿月竟然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如果他是为了助通灵巫女修复伏矢,何需在此时争夺?他不循正常途径借用聚魄灯,又需要凝神丹或者服用了凝神丹的通灵巫女,他怕是想要炼化巫女以提取出凝神丹吧?他到底要为谁重塑魂魄?”

阎王说出这一句时,在场剩下的所有人都震惊了。本来躺在雪地上的无尘更是震怒,他虽已身受重伤,却像疯了一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阎王喊道:“杀了他!杀了这个丧心病狂的狗贼!”

“宿月,你身为第四任永业国通天国师,不可能不知道通灵巫女与冥界之间的关系。三百年前若不是天君护着你,你根本不可能苟活到今天。如今你竟助纣为虐一次又一次加害于她,又伤了我手下的人,冥界可不允许你这么做!”言毕,黑龙双目一眨,无数冰箭射向已经无法反抗的宿月。一声满腔怒气的龙吟响彻天地,顷刻间宿月便已变成齑粉,真正的灰飞烟灭。

阎王变回本相走到无尘身旁,从怀里取出一颗丹药让他服下,无尘便徐徐昏睡过去。

“绮罗,你先带他回去冥界,让药师给他疗伤。”

“兄长,那你……?”

“我去给他善后。”说罢,只留下了一个负手前行的背影。

第十三章 疑惑

祉瑶慢慢睁开双眼。她环顾了一下四周,除了一片静谧,附近什么都没有。腿上一片冰凉,她低头看了一下,发现自己正立于清潭中央。身上发出幽幽的蓝光,水中的倒影竟然不是她,而是一株青莲!

祉瑶尝试着动了动身子,双腿却像是被钉在了清潭深处,丝毫不能动弹。她低头再看水中自己的倒影,自己的脸没有五官,只是一个青绿色的花苞,稍显细长,似乎尚未成熟。

远处矗立着一座陡峭的悬崖,好像在哪里见过。悬崖顶上很平坦,竟像是一个凭空开辟出来的观景台。悬崖的边上有一个修长的身影,似乎正在往祉瑶这边看。

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了她的心头。纵然没看清那人的五官,祉瑶还是能感觉到他身上浓烈的杀戮之气。此人身着黑色夜行衣,双手抱于胸前,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须臾,他纵身一跃,跳下了悬崖,本以为即将坠入清潭之中时,竟在潭面上收住了下落的趋势,变成了如同闲庭信步一般的优雅之态。他的脚步所到之处,皆泛开了一阵阵涟漪,仿佛他所走的不是水面,而只是被雨打湿了的平地。

“不要过来!”祉瑶心里惊呼了一声,却并未能阻止对方前行的脚步。那人渐行渐近,来到眼前时却并未露出真面目。他脸上带着面具,把上半张脸彻底地遮盖住了,只有额间火红的赤炎印记若隐若现。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祉瑶之时,她看到自己身上忽然红光大现,那人暂且收住了想要触碰她的手。祉瑶低头看着潭面,只见之前瘦直的青莲花苞刹那间仿佛被什么力量灌输进去而变得饱满,呈火红之色,继而花瓣逐次张开,如同即将猛烈燃烧的火焰。

那人见此状似乎越发满意,竟然发出近似疯狂的笑声。他似乎想采撷祉瑶这朵红莲,再次向她伸出了手。祉瑶欲作防御状,四周的清潭如同感受到她内心的恐惧及对此人的厌恶,顷刻间平静的潭水变成了一片狂怒的火海,吞吐的火舌直向那人扑过去。那人正要结出结界作保护用,然而四肢被化成人手状的火舌生生按住,继而被一阵来势汹汹的火焰一下子吞没了……

浑身是汗的祉瑶一下子挣扎着坐了起来,粗重的喘息提醒着她方才所见让她感觉有多么压抑。

一只冰凉的手把她扶在额上的双手拿开,眼前是皱着眉头忧心忡忡的无尘的脸,“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

祉瑶定了定神,她伸手扯下无尘的抹额,感受到他额间印记炽热的感觉,才确定刚才自己是在做梦,“嗯,方才……我梦见了一个和你一样额间有赤炎印记之人,浑身上下都是杀戮之气,还有我自己是一株红莲……”

无尘怔了一下,转头看向站在床边的阎王。

阎王沉默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答曰:“那个……好像是通灵巫女前尘里的记忆……可能是聚魄灯修魄时连同这些缺失了很久的记忆一起修复了……”

祉瑶此时才发现立于一旁的阎王和默不作声的绮罗。看到绮罗她想起了悬崖边的事,于是不自觉地往里挪了挪。

“上次不知是通灵巫女,多有得罪,还望见谅。”绮罗估计是来之前被阎王教训过,脸上冷冰冰的,似乎还带着点不服气,却依旧对着祉瑶行了一礼,赔礼道歉。

“呃……都过去了,不要在意……”祉瑶有点不适应这气氛,赶紧对无尘打眼色求救。

无尘偷笑了一下,帮忙转移了话题。“既然祉瑶已醒,烦请阎王说明一下现在的情况。”

阎王对着无尘挑了挑眉,正色道:“如今通灵巫女的七魄已修全,只要稍作休息,便可与从前无异。但无尘暂时还需继续接受药师的治疗,安全起见烦请通灵巫女在冥界多留些日子,也可以顺便梳理一下所遇之事的始末,看看会不会有什么线索。”

“嗯,一切以无尘的安全与恢复为重吧。”祉瑶看了看无尘苍白的脸,心里顿时涌上了一丝内疚。

“在通灵巫女修魄期间,无尘在圣灵峰遇上了宿月,他们这次是有备而来。虽然宿月已死,但至今发生之事仍旧疑点重重。你们还记得宿月身上的咒痕吧?”

二人几乎是同时点了点头。

“他身上的咒痕,乃是通灵巫女三百年前驱动血阵立下以身祭阵之愿所致。当时阴兵已经遵循巫女之愿要吞噬宿月的肉身与魂魄,却被及时赶到的天君救下,算是暂时保住了性命,但身上却留下了咒痕,几百年来一直在慢慢侵蚀他的肉身与魂魄。按理说,天君应当有方法能为他延缓或除去咒痕,但从之前宿月几次三番迫切地寻找通灵巫女看来,我猜测他已经成了天君的弃子。”他顿了顿,看向祉瑶,“还有,在我审问他的过程中,他提到是受曾经的弟子、今平昌国国师唆摆,才使用慕辰的残魂作为诱饵迫使通灵巫女现身为他去除咒痕。此处有三个疑点:第一,当今平昌国国师到底为何人?此人必定对巫女有一定的了解,否则不会如此一针见血直接戳中她的软肋;第二,宿月在与无尘的打斗中使用了通幽阵,此阵邪乎异常,非国师一门所修,为何宿月会使用此等邪术?据无尘所见,宿月召出通幽阵需使用符咒,说明他并不擅长此阵法,有可能是通过另一个人来驱动。通幽阵对布阵者要求甚高,稍有纰漏会被彻底反噬。但那天无尘被通幽阵所伤严重,说明此阵非常稳定,布阵者对此阵有充分的把握,可见是一个修为甚高但擅长邪术之人;第三,作为诱饵的慕辰的残魂从何而来?三百年前慕辰已入轮回,不应有任何残魂留下,除非人为地强行拘禁,或使用奇术制造一个假象。若是强行拘禁,毕竟是有违天道轮回之法,须每日消耗灵力灌输,几百年下来消耗灵力之多不可估量;若是使用奇术制造假象,制造者须非常熟悉慕辰,方能做出假可乱真的替代品。之前通灵巫女曾使用通灵术感受慕辰残魂所见所想,若制造者不知道其中之事,中间会出现断层,残魂中的记忆便会露出破绽。对比两种方法,似乎第二种的可能性更高,而且此人必定与你很亲近。这三个疑点加起来,大概我的推断就是,此平昌国国师应该修为不低,而且有可能自己或者身边有人熟悉邪术,并且对慕辰与通灵巫女有很深的了解。不知通灵巫女心目中是否有怀疑之人?”

祉瑶在脑中排了一下认识的人,蹙眉思考片刻却又摇头否定了。不可能是他……也不应该是他……但应当有方法可以查证……“祉瑶心中有一人选,但需亲自去查证,等无尘康复后我会去平昌国探查一番。”

“好,那一切就听通灵巫女安排。对了,”阎王伸出右手,一本古旧的文册出现于手上,自动翻开至某一页,“判官已从人间返回,之前你想借阅生死簿确认,此处乃慕辰转世之记录。”他将生死簿转交于祉瑶手上,并指出慕辰那一列所在。

祉瑶此刻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确认慕辰已入轮回,她心感安慰。更重要的是,这证明了无尘并未对她说谎,还是那个她值得信赖之人。

第十四章 红袖

阎王交代完宿月之事,便携着绮罗离开了。

“阎王说你被通幽阵所伤严重,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虽然她一直不知道无尘到底有多大的能耐,但看他之前几次交手,在宿月手上自保应该不难,这次竟然被重伤,看来宿月是算准了他会出现做足了准备。

无尘挠了挠后脑勺,戏谑道:“没什么,手脚还在,能吃能玩,一点事儿都没有。幸好我命大,阎王和绮罗及时赶到把我救了。托你的福,这几天在冥界受到了各种殷勤的款待,我都胖一圈了。”他在祉瑶面前叉着腰转了一圈,似乎要向她展示这几天胡吃海喝的成果。

祉瑶的眉头始终紧蹙,看到无尘若无其事地有说有笑,还是以前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她突然觉得有点心疼——这个从救她那一天开始就一直无微不至照顾着她、为她筹谋一切想法设法为她修魄、帮她扫清所有路上障碍的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几次三番舍身相救?她自问身上理应没有什么值得别人觊觎的东西,哪怕有,这些付出也早就值得她倾囊倒箧了。

“无尘,你和阎王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我觉得他待你似乎特别亲厚,每次你去找他帮忙他都不遗余力地出手相助。”祉瑶试探着提问道。

“你真想知道?”无尘挑了挑眉。

“嗯……不过如果你不想说可以不回答。”

“不是不想说,我要是说了你可得替我保密。”

“好。”

“其实我俩是真爱。”

“啊?”

“我说其实我和阎王是真爱。”

“不是……你的意思是你俩是断袖?!”

“怎么?你瞧不起断袖?”

“不不不不不,我只是觉得,你是断袖没什么奇怪的,但阎王那么……那么威严的光辉形象,怎么看也不像啊……”

“什么叫‘我是断袖没什么奇怪的’?!断袖能看出来的吗?我是攻他是受,你看出来了么?”

“啊?!什么攻……什么受……”

“这事实让你很难接受吗?”

“有……那么一点……没想到阎王的口味原来这么重啊……”

“不是,你什么意思?!”

“没没没没没什么,哎……那个……他妹妹对你不是……那……什么,那她知道你俩的事吗?”

“知道啊。”

“知道那还……?!”

“她不介意,我男女通吃。”

祉瑶感觉这对话简直进行不下去了。明明她是正儿八经地想打听一下无尘和阎王的关系,没想到竟然被无尘无声无色地绕了进去。看着无尘一脸坏笑的样子,就知道他又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此人真的是……不值得让人心疼。她只能默默地在心里叹气……

第二天祉瑶去看望无尘,还没到门口便听到了绮罗嗲声嗲气的声音:“无尘~~~你难得在冥界住几天,就陪我到处走走嘛,整天闷屋子里会生病的!!!”

无尘正拿着纸叠着各式各样的小动物,估计是打算用来当坐骑用的,桌面上还放着各种符纸和工具,看来养伤的时间里也坐不住。

“冥界有什么好看的,我都来了那么多遍了,难不成去忘川数一下有多少缺手断脚的鬼魂过奈何桥么?”无尘头也没抬,继续改善着手上叠的小动物的细节,力求栩栩如生。

“哼!自从你跟了通灵巫女之后就对我那么冷淡,我现在就去把她再扔去禁地!!!”绮罗作势要往外走,头还扭着偷瞄了一下无尘。

无尘抬眼,嘴角往上一扬,带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好啊,你去啊,你再扔一次我再救一次,看看你兄长会不会把你关上一个月的禁闭。不对,好像上次你就被关过禁闭了,重复就不好玩了,要么我去建议他把你吊悬崖上一个月吧?”

绮罗被他气得眼眶都红了,虽然隔着面纱,还是看得出她委屈地撅着嘴。祉瑶实在不忍心看无尘这么“辣手摧花”,清了清嗓子,右手轻轻叩了一下门。

无尘一见是她尴尬地站了起来,隔了半晌才挤出来一句“你来了啊……”

“我不来的话,还不知道你竟然欺负女孩子呢。刚才好像听到有人说要把人家吊悬崖上呢,这么狠毒啊无尘……”一句话竟然把两人都噎住了。

绮罗恢复了往常冷艳高傲的样子,说了句“失陪”便匆匆离开了。

祉瑶嘴角微微一抿,撑着头看着绮罗离去的背影喃喃道:“昨天谁说男女通吃来着?今天就对人家如此残酷如此无情如此无理取闹了啊?”

无尘松了口气坐下了,又拿起笔和符纸准备画符箓。“一心不能二用,我的心给了阎王就装不下他妹妹咯。”

祉瑶把头转回来,心里鄙视了一下这个说瞎话不带眨巴眼儿的。眼神不自觉地停留在抹额,忽然开口问道:“上次看你和宿月交手,你这抹额竟然能化成利刃,是什么法宝?有名字吗?”

“有,叫红袖。”

“红袖……这听起来怎么像女孩子的名字?”

“因为它一直在等一个人为它添香。”

“……不是有阎王么……”

无尘解下抹额,把它变回三尺红绫置于桌上。“红袖,你愿意让阎王为你添香么?”

红绫慢慢像蛇一样盘起来,本来有点像刚睡醒的朦胧样子。听到无尘的问话突然打了个挺,赶紧频频摇头。

无尘看向一边的祉瑶,两手一摊:“看来它不喜欢男的。”转头继续对红绫笑道:“红袖,那你想要谁为你添香?”

红绫带着无尘额前的温度,缓缓爬向祉瑶撑着的手,在她手边试探性地蹭了蹭,然后竟然像害羞似的蹦跶了一下。

祉瑶差点被吓到了——不仅仅是因为红袖选择了她,而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么有灵性又生动的法宝,简直不可思议。她趴在桌子上,伸出手指摸了摸红袖的头,红袖亲密地往她手上蹭,要是它有眼睛的话,祉瑶可以想象它此时一定是眯缝着眼一副享受的样子。不经意间,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甜美的笑:“原来你这么喜欢我呀,那好吧,以后我来为你添香好了。”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扭过头对无尘问道:“你刚才说它一直在等一个人?我要是答应它了那个人会不会介意啊?”

无尘正目瞪口呆地欣赏着这一幕,被祉瑶问了个措手不及。他与祉瑶相处了那么久,看到她从心底里笑出来的机会并不多。他不由得想起去国师陵路上遇到的那卖石榴的老板娘说的话——小娘子笑起来的确能颠倒众生。他赶紧收敛了眼神,答曰:“那个……我的意思是它等的那个人还没出现。现在它选择了你,你就是它要等的那位了。”

“原来如此。那么红袖,以后就请你多多关照了哦~”祉瑶继续开心地逗着,红袖几乎是使尽了浑身解数极尽全力地讨她欢心,引得她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无尘靠在床边安静地看着,忽然很希望这一刻能永远地定格。最近发生的事情太诡异,有些都在他的意料之外,他总有一种预感觉得某些暗涌似乎才刚浮出水面,仿佛在他所能触及的地方之外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默默地操纵着。而这只手的每一个动作,几乎都准确无误地撼动着祉瑶对他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信任。与其被动地等待别人来瓦解,不如主动地向祉瑶交代她想知道的一切。思及至此,无尘猛然站了起来,牵上祉瑶的手拿起红袖就往外走:“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一边把变回抹额的红袖往头上戴一边对祉瑶说道:“你之前不是说等我想说了再听我的解释么,现在我就来亲口告诉你。”

第十五章 禁地

冥界之中,只有男女阎王与无尘有资格随意出入禁地。男女阎王作为冥界的最高统治者,有这样的特权无可厚非;但是无尘如此尴尬的身份,哪怕是常为阎王办事,竟然也享有这种厚待,祉瑶觉得有点匪夷所思。而如今自己也能大摇大摆地跟着无尘跨过结界进入其中,就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说是禁地,其实就是一座突兀的悬崖,顶上平整得跟人工开凿出来的观景台似的,如果不是走到崖边,估计没人会想象得到下面是熊熊的烈火。通常在火焰旁边站着都会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炙热感,而此处则有违常理,越是靠近崖下的火海越是阴冷。

无尘与祉瑶临崖眺望,感受着这诡异的火浪。无尘伸出左手,指着火海中央一处特别亮的地方,仿佛喃喃自语般说道:“看到那亮红色的地方吗?”

祉瑶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那是整个火海的中心,是一株火红的红莲。据说三界初建之时起便以青莲之态存在于此,后来为了困住一个扰乱三界的魔头才化作红莲,以赤焰不断燃烧炼化。”

“就是我上次梦见的那个跟你一样额间有赤焰印记的人吗?”

“嗯……此处被称为禁地,是因为它有一个既神奇又可怕的功能——它可以锻造出肉身,甚至魂魄。这个功能对于很多缺魂少魄的鬼魂或者魔物充满着诱惑,但由于太多不可控因素,有可能锻造出比原来那魔头更可怕的,因此除了冥界的最高统治者和他们指定的人都是禁止入内的。使用红莲赤焰锻造肉身或魂魄,必须依赖被锻造者的执念才能成功,否则随时会葬身火海,灰飞烟灭……在得知你失去七魄之时,阎王曾提议让你来这里锻魄。毕竟在冥界,有他在会相对安全一点,任何地方他都愿意无条件出借。但很抱歉我自作主张拒绝了,因为我担心你承受不住赤焰的锻造,我不想采用任何有风险的方法……”无尘转过身,用他清澈的双眼注视着祉瑶。

祉瑶轻轻摇头,“咱俩之间没有抱歉,何况这是你为我设身处地考虑,如果不是你,根本就不会有现在完整的我。”

“接下来我想告诉你关于我的事,你愿意听吗?”

愿意,当然愿意。这是祉瑶的第一反应,但她没有着急说出口,只是回望着无尘炽热真诚的双眼,用力地点了点头。除了刚醒的时候问过无尘一些常规性的问题,之后她从来都没有主动问起过任何关于无尘的事。不是她不感兴趣,而是她觉得任何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不想触及之事,而她一直都只信奉“如果对方想告诉你,那么不用你开口问他也会主动说”的原则。

“我和阎王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飘着鹅毛大雪的月圆之夜。当时的我只是一缕气若游丝的残魄,却还是苦苦支撑着不愿意离开,就在即将消失于天地之际,我遇到了他。他得知已几乎魂飞魄散、不能重入轮回的我心中所怀之执念,于是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便是将我带来禁地,让我尝试进入赤焰之中接受锻造。若事成,则能偿我今生未了之愿;若事败,则是我未能胜天怨不得人。结果你看到了,”无尘解下抹额,嘴边隐隐露出一抹苦笑,“我带着那么一股执念成功锻造出了肉身和魂魄,但也因为是借助红莲与魔头的力量而获得的重生,因此额间便留下了与那魔头一样的赤炎印记。我是三界以外生出之物,故而被称为魔。也由于我的重生是借助炼化了魔头的力量而来,而他的力量是踩着别人的性命踏着别人的鲜血所得,因此我跟他一样背负着深重的杀孽。况且在我身死之前,的确算是由于我而导致许多人丧命,不能说得上是完全无辜。你曾经说过,并未见我害过任何人,但我身上所背负的,无需害一人,便已是万千……”

此时的无尘像极了精致的琉璃之器,仿佛稍不小心便会一碰就碎。祉瑶曾想过他身上必定有着不同寻常的故事,上次在酆都他被宿月揭穿,看得出来他是很排斥魔这个身份的。她忍不住上前了一步,伸手轻抚着他额间的印记道:“真正杀孽罪深的是那魔头,你既已重生,何必一切都往自己身上揽。无论你生前背负着多少罪孽,既然赤焰之中能让你重生,便是你命不该绝之理。你不让我去禁地锻魄,是因为你自己亲身经历过,觉得我可能忍受不了对吗?”

无尘闭上了双眼,眉头深锁,表情异常痛苦。须臾,他才慢慢开口道:“如果说上次在通幽阵里,如同千万根银针同时刺入,那么禁地里的感觉简直痛不欲生……我想你也感受到了,这赤焰看起来炽热,实则深寒至极。每往前一步感觉就会越冷,最后被吞没之时仿佛置身于寒潭之中,如风刀霜剑直逼入髓。然而最可怕的不是这寒冷入骨之感,而是四面八方涌来的烈焰之手,锲而不舍地紧紧将人缠住,继而是四肢百骸被活生生撕裂的感觉。当你以为这撕裂感停下你可以解脱之时,真实的炙热感才真正涌来。从天灵盖到脸,直至躯干的每一寸,乃至五脏六腑,都仿佛被置于一个大烤盘之上,一层一层地往内炙烤着。那种五内俱焚的灼烧感不断蔓延,我当时甚至有一种闻到自己的血肉被烤糊了的幻觉……你明白那种感觉吗?若是被挫骨扬灰,也就是一瞬间之痛,而在红莲赤焰之中则是比凌迟更漫长的折磨。任何的获得都必须付出与之等价的代价,这是天理,我没有退路因此我从未后悔。但我不希望你经历这些,既然有别的选择,我哪怕豁出性命也会助你完成修魄。况且即使我不在了,还有阎王护着你”

祉瑶伸出手捂住了无尘的嘴,早已泣不成声。“不会的,多亏了你们,我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以后我有保护我自己的能力,也绝不允许别人来伤你。你可有什么心愿我可以帮得上忙的?”

无尘握住了祉瑶的双手,与她的双目对视着,“有,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无论你见到了谁,请你无条件地信任我!我知道这请求有点荒谬,但请你相信,我绝无害你之心。”

就这么简单的请求?祉瑶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她一直以为这么多次的生死与共,她对无尘已经是足够的信任。然而回想自己曾经因为慕辰之事,当着无尘的面向阎王借阅生死簿,难怪他会觉得自己对他的信任不足。她羞愧地点头道:“嗯,我答应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无条件地信任你!”

第十六章 乐坊

无尘以养伤为由,在冥界住了半个月才肯走。期间几乎每隔一天他就会往阎王殿跑,缠着阎王问这问那,要么就是偷偷跑到藏书阁或者炼丹房,又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绮罗每天都会准时带着滋补的药汤出现在无尘的屋子里,然后找到各种借口赖着不走,无非就是想趁着他还在冥界能多和他单独相处。

祉瑶则看着阎王从一位格外彬彬有礼的谦谦君子,最后被无尘折磨得跟他一样毒舌,这反差让她好几天才慢慢适应过来。

“夙真兄,我炼丹材料不够,你库房里有没有琉璃黄金之类的?”无尘一本正经地对带着药师过来给他检查的阎王问道。

“你这炼的什么丹需要琉璃黄金做材料?我看把你扔进去炼比较有效。”阎王双手抱于胸前,瞥了无尘一眼冷冰冰地答道。

“哎哟喂,你这样就不对了啊,我找这些材料还不是为了钻研一下怎么炼化形丹么……”

“就你这样你还化形啊?你化成厉鬼我都能把你认出来。”

“哎夙真兄此言差矣,我可是不能化成厉鬼的,你忘了?”

“……”

就在阎王快受不了就差把无尘关进小黑屋的时候,祉瑶很识相地带着他来与阎王辞行了。绮罗在一边情深款款地盯着无尘,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阎王则是一脸“快把这妖孽带走”暗爽到内伤的模样。

临别前,阎王伸出双手,一柄银色灵杖现于他手上。灵杖顶端是一朵盛开的如鲜血般的红莲,灵杖柄上缠绕着一尾银色的灵蛇。他将灵杖交予祉瑶,“这是为你重新打造的灵杖,旧的那一柄已经在三百年前被毁了。用法都一样,希望你用得顺手。”

祉瑶郑重地双手接过灵杖,心中充满了感激。尚未开腔表示感谢,阎王随手像变戏法一样凭空变出一对银铃,分别交给祉瑶和无尘,“此银铃名叫‘心有铃犀’,能千里传音,亦能召唤我与绮罗。此去平昌皇城不知对手是谁,或许会有凶险。你二人务必小心,若需帮助,可用灵力催动此铃,我与绮罗定会尽快赶到相助。”

无尘与祉瑶接过银铃,向阎王和绮罗各施一礼以示感谢。就在无尘伸出双臂想要给阎王一个熊抱之际,祉瑶已把他一手拽上仙鹤扬尘而去了。

平昌国皇城建于永业国皇城以北,城内酒肆客栈乐坊星罗棋布,热闹非凡。皇城管理森严,暮鼓过后只容坊市内走动。祉瑶和无尘选了一处靠近乐坊的客栈投宿,打算入夜后乔装进去打探一番。以无尘行走江湖的经验,通常要打听消息不外乎青楼乐坊。青楼他不屑去,乐坊倒是文人聚集之地。当下正值平昌太平盛世,崇文者甚众,权贵多喜欢这种雅致之地,追随者门客之流亦喜聚于此,偶尔闲谈一下当今流传之美谈,或者皇宫里的轶事,都能成为茶余饭后的乐趣。

祉瑶向无尘借了一套衣服装扮成男子模样,在镜子前端详了一阵子,感觉还是不太像。正思考着到底是哪里没弄好,便听见无尘敲门来了。

“你这是要去乐坊寻乐还是被人寻乐?”无尘强忍住笑问道。

“我正愁这事儿呢,总看着哪里不太对劲。”祉瑶一脸茫然,无从下手。

无尘摇着头走了过去,绕着祉瑶转了一圈,脸忽然凑近,轻声道:“别动。”手上不知道拿着什么东西就往祉瑶脸上贴。

祉瑶往镜子里一看,好家伙,竟然给她贴了个假胡子。但贴上之后比刚才好多了,这下虽然秀气,但最多也就是文人骚客的模样。她看了一下无尘,与平日里没两样,还是一身黑衣加上血红的抹额——这个样子真的可以成功在乐坊里搭讪打听到什么吗?

无尘似乎看出她的疑惑,说道:“通常能去乐坊的都是满腹经纶的俏郎君,你这装扮就够帅气的了。我就权当个不谙世事的郎君家的护卫好了。”

二人来到乐坊前,抬头便看见写着“升平坊”的匾额,隐隐听到里面传来的嬉笑之声。门口有一小厮,看到他们马上迎了上来,笑嘻嘻地搓手道:“二位客官可是来参加今晚‘升平之夜’的?”

两人面面相觑,这是什么玩意儿?!

小厮聪明得很,一看二人表情便立刻解释:“二位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每年本乐坊都会举办一次‘升平之夜’活动,由百晓生坐镇,在众多客官中选取一人,为其卜卦或指点迷津。百晓生的能耐在咱们这儿可是远近驰名的——问卦的都能百灵百验,求指点的都能得偿所愿。若被选中之人与百晓生投缘,即可受邀到百晓生的厢房中把酒言欢,促膝长谈。但有一个规矩,就是为了公平起见,所有到场的客观都必须戴上面具。二位要不进去感受一下?”

无尘向祉瑶微微点头,二人便接过小厮递来的面具戴上入内了。

长乐坊内衣香鬓影,丝竹之音不绝于耳。觥筹交错之间,偶尔夹杂着细细的耳语与笑声。无尘与祉瑶就座后静听四周讨论之声,发现皇城之内人的追求都很简单,不过就是仕途与美人罢了。

无尘装势喝了口送上来的水,低声嘱咐祉瑶道:“咱们的目的就是来打听一下平昌国国师大概是什么样的,一会儿百晓生走后各自分头找机会跟在场的人搭话,有什么动静用银铃联络。”祉瑶心领神会,轻轻点头。

才刚没说几句,四周忽然安静下来。只见大厅中央一名身材高挑脸戴白色面具的男子微微颔首,手执一把青色扇子端坐于座上。

“感谢各位今晚拨冗参加今年的升平之夜。百晓生在此先以茶代酒,敬大家一碗。”主持之人为百晓生倒了一碗茶水,此时百晓生站立起来,举起茶碗向四面八方的参加者行礼,各人纷纷抬头便将茶水一饮而尽。

“今年为显公平,除了参加者需戴上面具遮盖容貌以外,百晓生提出了新的玩法——请各位将方才喝茶用的茶碗反过来,碗底有百晓生所题白色‘平’字者,便是今年可请他算卦或指点迷津的幸运儿。有请幸运的客官携茶碗上台!”言毕,四周便开始喧哗起来。

祉瑶看到杯碗下的字,着实发呆了好一会儿。直到身边有不认识的人瞄到她手上拿的茶碗,簇拥着将她推到百晓生桌前,她还有点惊魂未定。回头想寻找无尘,却发现他不见了踪影。难道他趁乱去了找人打听?

百晓生与祉瑶四目相对之时,眼里闪过了一丝诧异。但目光很快收回,只扬手召来一名随从吩咐了两句,便转身离开了。

随从向祉瑶作了一揖,说道:“我家主人觉得跟郎君您有缘,想请郎君到厢房一聚。请随我来。”

祉瑶面露难色犹豫不决。此百晓生感觉神秘莫测,此时无尘又突然不见了,她心里总感觉有点不妙。然而身后乐坊里的人们比她这个幸运儿还兴奋,都催促她赶紧跟上。祉瑶无奈,心想若是这百晓生真有如此大的本事,说不定向他打听平昌国国师之事倒会有些有用的消息。

随从为祉瑶引路,带进厢房后便安静地退下了,房间里只剩下在桌子前摆弄着几枚铜钱的百晓生。看到祉瑶,他放下了手中的铜钱,抬眼露出了一个儒雅的笑容,并示意祉瑶坐下。

“这位郎君,请问怎么称呼?”百晓生的声音淡淡的,感觉有点熟悉。

“敝姓吴。”祉瑶保持着警惕,随口报上了一个姓。

“吴郎君,请问是想要卜卦还是问津?”

“我只有一个问题,希望你能解答。”

“噢?吴郎君真是有趣之人,往年的幸运儿都恨不得我能给他们多算几卦多回答几个问题,目前为止还真是第一次碰到像阁下要求如此简单明了的。”

虽然隔着面具,祉瑶还是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出了淡淡的笑意。这种笑意看上去温文尔雅,她却感觉此人笑里藏刀。她单刀直入地说道:“我只想知道平昌国国师的真实身份。”

百晓生不禁哑然失笑。“实在是抱歉,对于不能坦诚以对的客人,在下是无法提供正确的回答的。”

“什么意思?”祉瑶蹙眉问道。

百晓生慢慢踱步到祉瑶面前,以手上折扇挑起她的下巴,撕下了她的假胡子。“明明是位姑娘,何以扮作男子?”

祉瑶对此并不表示震惊。毕竟每个人的眼力都不一样,她出门前连自己都看着觉得不自然,有人能看得出来一点都不足为奇。但此人故弄玄虚,她不禁想尽快离开。

“既然大名鼎鼎的百晓生不能回答,那么我也先告辞了。”她转身正要往门外走,却被百晓生的几句话给牵制住了。

“虽然阁下不想坦诚相待,但我不能坏了以往的规矩。我可以仅提供我所知道的真实内容,”百晓生缓缓展开扇子,傲慢地说道,“平昌国国师乃姑娘旧识,算是与你师出同门,对你的性子也极为熟悉。姑娘自很久以前分别后,最近也曾算是与他重逢过,不日将与他再度相逢,姑且拭目以待吧。”

祉瑶的脚步一顿,定在了原地。她想起了修魄醒来时阎王提起过宿月被审问说的话,百晓生至少说对了一半。此人到底何方神圣,哪怕是灵术再高,卜卦之事亦不会如此详细。

“看来阁下还有想问的话。方才在下已说过,咱俩有缘,特邀阁下来厢房详谈。姑娘有话不妨直说。”百晓生负手立于桌前,拿起桌上的茶碗轻轻吹了一下。

“你是谁?”祉瑶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满怀忐忑。她心里有一股强烈的感觉,这个背影她熟悉,但不真实。

百晓生淡定地喝了一口手里的茶,转身正对着祉瑶。“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他一步一步向祉瑶靠近,直到将她逼至墙角,“阁下是不是该先老实交代自己的身份?”左手轻轻托起祉瑶的下巴,右手卸下了她的面具。

祉瑶杏眼圆瞪,强行压制着心中的不安。

“怎么,阔别多年,你竟是认不得我了么?”百晓生勾嘴一笑,拿开了脸上的面具。

祉瑶简直震惊得无法相信。面具摘下的一刹那,那双深邃如海的明眸正带着笑意将她注视得无法动弹。儒雅的笑容,纤尘不染的衣着,举手投足间的雅正端方,这些曾经熟悉又让她魂牵梦萦的一切忽然一一重现于眼前。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祉瑶心里默念着,但始终无法让双眼离开对方的脸。

不等她给任何反应,对方已将她温柔地搂入怀中。她心中千万遍地对自己说着不可能,但闻到他身上清幽的兰花香时,却无法自已地沦陷了。她双目通红,想用双手紧紧地搂住眼前人,却又怕只是转瞬即逝的梦境,生怕一旦触碰便会再次像泡沫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师姐,我好想你……”对方的声音中带着哽咽,肩膀微微颤动,“刚才在大厅我看到你的双眼就认出你了,可你为何会无动于衷……你是不是把我彻底忘了?”

温热的液体滴落在祉瑶的肩头,这一刻她才相信眼前之人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她并不是在做梦。她终于伸出了双手,紧紧的抱住对方,“慕辰,真的是你吗?我是不是在做梦……”

久别重逢的二人就这样深深地拥抱着,谁也不想松开手。如果时间可以静止,祉瑶只想永久地停留在这一刻。然而,一阵清脆的铃声在她耳畔响起,继而是无尘心急火燎的声音:“祉瑶,你在哪里?”

“怎么了?”慕辰发现她的身子忽然一颤,松开手轻声问道。

祉瑶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到门外一阵吵杂的声音。突然两个被踢飞的小厮撞开了厢房的门,门口站着的是目露凶光脸色煞白的无尘。红袖被他化作了利剑持于手中,他冲进厢房看到祉瑶和慕辰的刹那,脸上的表情更是如修罗般肃杀。

祉瑶将慕辰护于身后,正欲开口让无尘冷静下来,不料无尘却先发制人:“祉瑶,跟我走!”

祉瑶感觉到无尘的语气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愤怒,不禁有点像犯了错误的孩子,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我……”

身后的慕辰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一手轻拢祉瑶肩头,“阁下强行闯入,不惜打扰我与师姐团聚,请问有何居心?”

话音未毕,慕辰拢于祉瑶肩头的手便被红袖缠上,强行被拉开了。

“祉瑶你清醒一点!这人不是慕辰!快离开他跟我走!”无尘额间的赤炎印记仿佛烧着了一般,他的眼中透露出骇人的杀意。然而祉瑶只是茫然地看着他,张着嘴什么也没说。

慕辰拿着扇子的手轻轻一挑,红袖便被解开了。无尘收回红袖,单手触地喝道:“木生!”正打算用藤蔓缠住对方,将祉瑶与他分隔开来。没想到对面只拿手上扇子一扇,竟在他们四周凭空出来了一道保护罩,原本生出的藤蔓只能在外面不停拍打,却丝毫打不破固若金汤的保护层。

无尘这下彻底地占了下风。不是实力上的差距,而是祉瑶在对方手上,他心中顾忌着打斗中会伤到祉瑶,因此根本不敢使出高伤害的招数。他再次尝试使用土术想要从他俩中间生出一堵墙将二人分隔开来,却依旧被慕辰的保护罩所压制。

慕辰的脚下隐隐出现了一个浅蓝色的阵法,他的嘴角微微上勾,无尘顿时心生不妙。他立刻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用尽全力伸出手想抓住祉瑶。可惜他的反应还是晚了一步,在他尚未到达对方的保护层之前,里面的人已经不知去向了。

第十七章 缱绻

如果说与慕辰的重逢让祉瑶一时找不到东南西北,那么无尘最后的眼神却让她挽回了一丝的理智。无尘的眼里带着的那点失望,让祉瑶心里很不是滋味——曾经答应过会无条件信任他,却在这种情况下作出了最不信任他的选择。

遁地的阵法将二人平稳地送到了永业皇城旧址西面的乐山。虽然皇城已荒废许久,但乐山依然郁郁葱葱,与当年无异。不远处有一草舍,看起来已经搭造了有一定的年月,屋顶上的茅草有点显旧。慕辰一手拢着祉瑶的肩膀,一手扶着她的手,带着她往那草舍走去。

“师姐,方才那个人和你是什么关系?”慕辰忽然开口问道。

祉瑶被吓了一跳,“……那个……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她赶紧转移话题,“对了,我曾在问灵时碰巧招来的是墨云,他说三百年前阴兵散去后,血阵里找不到你。后来我遇到宿月,他还给了我一缕你的残魂。那么多人都以为你已经不在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段说起来有点长……不过,”慕辰推开了草舍的门,微笑道:“咱们有一整晚的时间可以慢慢说。”

祉瑶脸上不禁泛起了一阵阵的桃花色。幸好慕辰尚未点灯,不然她得羞愧死。

“有时候我想你了,我便会来此处坐坐,想想以前属于你我的时光。”慕辰一边点灯,一边背对着祉瑶说道,“我曾经以为你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祉瑶看着眼前忙来忙去的慕辰,目光停留在灯火之上喃喃地说:“是啊,我也曾经以为你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慕辰扶她到桌前一同坐下,凝眸注视着祉瑶的双眼,一手为她拨开着被风吹乱的青丝,一手紧握住她的手说道:“师姐,我觉得你待那人很不一般。我竟然……有点嫉妒他。”

这突如其来的话让祉瑶方才好不容易恢复平静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她的目光开始游移,“他待人挺好的,帮了我很多的忙,也救了我很多次。”

慕辰伸手轻抚祉瑶的脸,让她正视着自己。“你……是不是已经不喜欢我,喜欢上他了?”

祉瑶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句话。她自知心里一直爱着的只有慕辰,但这段日子以来,无尘为她所做的一切,就像在她心里埋下了一颗神秘的种子,在她没有察觉之下悄悄地生根发芽。她一直以为她对无尘是感激比较多,也从没考虑这算不算喜欢——他俩从认识开始到现在,经历的事一件接一件,老天似乎也没容许她停下来好好地思考这个问题。

慕辰皱了皱眉,眼中似乎飘过了一丝忌妒。但下一刻,他便用双手托住了祉瑶的脸,用自己的唇吻住了她。

祉瑶毫无防备地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有点不知所措。当感受到他温柔的双唇时,她竟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眼。三百年前的遗憾于这一刻得以弥补,压抑多年的情愫像决了堤一般瞬间倾泻而出。她的理智终于被失而复得的喜悦所打败,冲破了一直以来为所有宫中规矩所禁锢着的如洪水般汹涌的情感。

开始时慕辰的吻如同他的性格一样温柔且克制,似乎在不确定地试探着。然而在祉瑶的双手环上他的腰以后,他也放下了一切从前心中的各种顾忌,听从自己的心以攻城略池之势宣誓着自己对她的主权。祉瑶的唇柔软且温暖,让他忍不住想更深入地汲取她的芳香。他将她紧紧地圈入怀中,以舌轻轻地挑开她的牙关,探入她口中,引导着她的舌头与他一起缠绵共舞。

四周安静得很,草舍里只听到二人越发急促的呼吸声。慕辰的左手按住祉瑶的颈项,开始轻轻摩挲她的脸时,祉瑶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国师陵内无尘为她渡气的瞬间,动作竟然一时顿住了。她睁开了迷离的双眼,软软地趴在了慕辰的怀中,调整着稍显急促的呼吸。慕辰则单手搂着她的肩,没有勉强她继续。他心满意足地看着她脸上因心跳加速而泛起的红晕,温柔地亲吻着她的额头。

“答应我,只爱我一个,不要爱上别人,不要离开我,好吗?”慕辰拿起祉瑶的手,放在脸上轻轻地蹭着。

祉瑶有点失神,“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第十八章 命案

“此次召你二人前来,是要你们一同调查皇城内一宗婴儿离奇死亡案。”宿月国师正襟危坐于国师殿内,将手上两册资料分别发放予慕辰与祉瑶。

“近一个月内,刑部接到多起婴儿离奇死亡案子,死者全为一岁以下之婴儿。经仵作验证,所有尸身皆无任何外伤,亦无脏腑衰竭之迹。各药店医馆亦表示并无疫情爆发,而且死者全为婴儿,不似以往疫情以老人婴儿为主。现皇城内人心惶惶,国君为此事伤透了脑筋,感觉此事可能非凡人之力引起,遂命国师殿与通灵巫女参与调查此事,协助刑部捉拿凶手归案。”

宿月国师交代完毕,慕辰与祉瑶便退下了。二人作了简短的讨论,便一起到仵作处询问。

此日为当月廿三,从月初至当日整好有二十二名婴儿丧命,皆安放于仵作之处,一字排开,仅以一张草席盖住。仵作揭开草席,祉瑶看了一眼,忍不住稍稍别开了脸。虽然常与亡灵打交道,可见到这齐刷刷的二十二具婴儿尸体时,祉瑶的心不免为他们的家人难过。才刚出生不足一岁的婴儿,家人尚且带着他们降生不久的喜悦心情,却突然迎来了心肝宝贝猝死的残酷现实。婴儿们全部脸色平静,除了已经变得惨白的皮肤,看起来与睡着了无异。如此看来,他们要么是突然死亡,要么就是以慢慢睡着的方式死去,并没有受太多的折腾。

慕辰探查了一下,所有气息皆已消失。大概是刑部上奏给国君与国师的时间内黑白无常已经来过,魂魄已经全部带走,无法追踪。

“这位兄弟,请问这些婴儿是二十二日每天送一个过来,还是每几天送来一个的呢?”慕辰向仵作出示了手令并打听道。

仵作对他作了个揖,说道:“是每天送一个过来的。”

“为何如此笃定?都不用翻阅一下登记的记录吗?”

“唉……”仵作长叹了一口气,“阁下有所不知,刚开始之时我也按照常规的作法,来一个登记一个,没在意。结果到送来第七个之时,我开始注意到几乎是每一天都来一个,而且这些孩子都没有外伤,也没有脏腑衰竭,完全看不出死因,让人印象不深刻都难啊……之后每送来一个,我亦是会翻看确认之前那些送来的时间,如此翻来覆去地看,便烂熟于心了。”

“看来是每天都行凶,那今晚……”祉瑶压低了声音对慕辰说道,“我先跟冥界那边说一声,让他们要是今晚有这类亡魂需要带走先告知于我。”

“嗯,这里有我,师姐放心去吧。”慕辰依然留在仵作处,祉瑶悄悄走了出去,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枚纸鹤点燃了。

少顷,祉瑶面前出现一道黑影,她向此黑影行了一礼道:“通灵巫女拜见阎王。”

“通灵巫女请起。请问召唤我所为何事?”

“启禀阎王,近日永业国皇城内出现多起婴儿离奇死亡事件,因调查需要,需借助冥界之力帮忙。若最近几日有任何皇城内婴儿魂魄需带往冥界,望请黑白无常暂时莫要带离魂魄,并尽快知照。”

“明白。稍后我将转达巫女之意,并让黑白无常听从你的调配。”

祉瑶回到屋里,与慕辰交代了几句,决定一同去刑部商讨晚上的安排。按照默认的规矩,冥界那边需得有亡灵之事才应出手。人间这边必须未雨绸缪,不能坐等凶徒作恶。

“统计一下目前城内哪些人家有一岁以下婴儿,还有即将临盆的孕妇,一个都不要落下!以朱雀门至玄武门为纵轴,青龙门至白虎门为横轴,将皇宫以外的皇城划分为四个部分。皇宫有国师亲自守着,其余地方分别由原来巡城的城内守卫来回巡逻,要特别留意在名单上的人家。另外离皇宫越远的两个地方多安排些人手,万一我或者通灵巫女尚未赶到,尽量拖住凶徒,但必须以百姓的安全为前提。一旦发现异样,马上发送响箭。我和通灵巫女会在塔楼监测,看到信号会第一时间赶过来。”慕辰与刑部的官员作完安排以后,又匆匆忙忙赶去和祉瑶商讨对策。

祉瑶指着皇城的地图,用手指在皇城中心划了一条纵线,“我觉得咱俩应该分别负责一边。现在不确定到底有几人作案,若是遇上调虎离山之计,岂不正中对方下怀?这样吧,西面有乐山,是一道天然的屏障。万一凶徒被我们发现,大多会往西面撤退,以隐蔽其行踪,这边我来负责;东北面是皇宫所在,你与国师要保护国君安全。如果我这边抵挡不住,至少你可以替我找国师帮忙。”

祉瑶觉得慕辰一直以师姐尊称她,总是习惯性地对他照顾有加,安排之时总把危险之事分给自己。慕辰虽然心中感激,却也不是滋味。他毕竟是男儿,有男儿的骄傲,也希望能尽可能地保护祉瑶。他轻轻按住了祉瑶的手,“师姐,还是我负责西面吧。通知师父的话你我皆可,但世上通灵巫女只有一位,不能让你冒险。”

祉瑶怔了怔,微笑道:“我虽然只有一人,但阎王派了黑白无常供我差遣,相当于有三人之力。还是我负责西面吧,不必过于担心。”

傍晚时分,袅袅炊烟升起,平常百姓家结束了一天的辛劳,本应是可以放松歇息之时。然而塔楼之上却立着两个身影,环视着皇城的四周,静静地等待黑夜的降临。

“师姐,如果凶徒不是人,那么他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慕辰轻声问道。

祉瑶本也在思考这个问题,答道:“已经飞升为神的话,这些婴儿的性命应该帮不上什么忙,还会造成杀孽,随时会被夺去神籍,这么做并不划算,他们也不屑做这些,所以我猜想应该不会是天界的神官所为;若是鬼魂,那就有点难说了。索命的话通常不单纯为性命,而是与性命连接之物,也许是魂魄之类……”

一言未毕,只听见东面一户人家忽然一阵喧哗,院子内瞬间火光大作。“来了!”慕辰握紧了手上的玉笛,正准备骑上仙鹤,却被祉瑶按住了。

“切莫急躁,有可能是声东击西。城内守卫很快就能到那边查看,若是有发现会发出响箭,你且静观其变。”祉瑶毕竟比慕辰处理过更多此类事件,关键时刻能更冷静地分析利弊。果然,喧哗只持续了一会儿,火光便被扑灭了。

“是我冲动了,让师姐见笑了。”

祉瑶察觉到慕辰的一丝尴尬,顺势转移话题道:“我有一种感觉,凶徒并不是穷凶极恶之人,毕竟这些婴儿都没有在死前受太多的折磨。”

“嗯,若是窒息或是瞬间痛苦致死,他们的表情应该比成年人更为明显的痛苦,毕竟婴儿并不会说话,若是感觉不适会立刻表现于脸上。但他们全都像是睡着了一样,眉头连皱都没皱一下。”

“穷凶极恶之人,通常看到别人受折磨会有一定的兴奋感,会迷恋上这种折磨人的感觉。然而如你所说,此次案件中每一个婴儿都如同熟睡一般。会不会是凶徒本来就不希望他们受太多的痛苦?”这一步一步的推断让事件更扑朔迷离,二人亦对这个结论感到异常惊讶。

此时西面放出一道响箭,慕辰好不容易因为思考而稍作放松的神经又再紧绷了起来。“我去看一下!”祉瑶立马跳上鹤背,如同离弦的箭一样往信号处飞去。

尚未落地,便听见了宅子内一片凄惨的哭号。几名守卫躺于地上,身上没有严重的外伤,应该是被打晕了。宅子主人的卧房传来主母凄冽的哭声,床上躺着刚断气的孩子。祉瑶赶紧冲上去探查,瞬间吓了一跳——孩子的三魂没了。

第十九章 追捕

人有三魂,分别为胎光、爽灵、幽精。胎光为生命之光,主性命;爽灵为智慧之光,主聪慧;幽精则为性灵之光,主喜好。一岁以下的婴儿初到人间,胎光最为脆弱。若此时失去胎光,则性命岌岌可危。

祉瑶问了一圈是否有人看到行凶者,受害者家属悲伤过度没一个能说得清楚的,只能放弃询问。被打晕的守卫醒过来了,她又过去问了一圈,都只说是看到一道黑影,速度很快,完全看不清自己是怎么被打晕的。

环视了一下四周,她看到赶来的黑白无常,一高一矮站于墙角,对着她微微作揖。

“二位可曾看到行凶者?”祉瑶亦回了一礼,对黑白无常问道。

头戴“一见生财”帽子的白无常笑嘻嘻地点了点头。旁边矮胖矮胖的黑无常说道:“我们进来之时刚好与他打了个照面,对方黑衣蒙面身手极好,我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但他没有对我们出狠招,只是迅速地撤退了,往那边——”他手指了一下西面。

果然,撤退的话西面是个理想的藏身之所。“你俩先跟我去搜捕,看看能不能追回被带走的三魂,这边回来再处理。”祉瑶在门外召来仙鹤一跃而上,全力往西面乐山飞去。

尚未到达,便已听到乐山松林深处传来打斗之声。短促的笛声惊起隐匿在松林中栖息的群鸟,召出无数道银白的剑影,划破了黑暗的夜空。忽而调子一转,变成了高亢的长音,剑影缠上另一边正挥着长刀的黑影穷追不舍。长刀顿时泛出明亮的银光,仿佛忽然被注入了某种力量,横着从剑影中狠狠劈开,刹那间银白的剑影碎成千万片,消散于空气之中。

祉瑶咬破指头在左手画出结界的符咒,落地之时在地上一拍喊道:“结!”五人四周立刻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结界,将黑衣人和自己都困于结界范围之内。

“师姐!”慕辰看到从天而降的祉瑶,兴奋地喊道。

“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叫你守住另一边的吗!”祉瑶语气中带着尽量压抑的怒气。

“那个……我在乐山布了警戒的阵法,一旦有人闯入,我那边就能感应到。方才你刚走没多久就已经有人进入了,我不放心就过来了……”慕辰有点像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小心翼翼地答道。

“不听指挥是吧?回去等着领罚吧你。”祉瑶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说。手上一刻也没闲着,拿出灵杖插于土中,口中念道:“山魂召来!”

黑衣人附近忽然从地里升上一群半透明的灵体,纷纷向他展开了围攻。然而黑衣人只用手指在灵体额间轻轻一点,灵体便化为虚空消失了。

“什么!他竟然不怕幽冥之术?!”祉瑶有点吃惊,此人难道真如她和慕辰推断的那样是冥界之人?!

“师姐小心!”她正微微失神之时,黑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手携长刀来到距离她不足三尺之处。慕辰看祉瑶毫无反应,立刻扑上去将她推向一边。

削铁如泥的长刀在慕辰后背至后腰处划出一道血痕,鲜血把他雪白的衣袍染成一大片红色。他一下子吃痛半跪在地上,单手支撑着才没有趴下。

黑白无常见此马上填补二人的空隙,与黑衣人继续缠斗。祉瑶立刻召出腰间佩剑,对手指划出一道口子,以血涂过锋利的剑刃,催动佩剑继续攻击。她从如意袋里掏出一张符箓,点燃念道:“雷落!”

既然幽冥之术对此人无效,那就只能借助天界的神力了。深蓝色的天空突然落下了一道紫红色的天雷,落在带着她的血的佩剑之上,抓紧了每一个机会对黑衣人发动一轮又一轮的攻击。

慕辰拔出腰间的佩剑,强撑着站起来。银白的佩剑也被他催动出去,带着招来的雷电,加入与黑衣人的搏斗之中。

四人合力之下,黑衣人从开始的游刃有余,彻底地变成了力不从心。祉瑶的剑上有她的血,对冥界之人有特殊的作用,伤害会更高。她和慕辰的剑趁着黑衣人的防守空隙里,在黑衣人身上划出了多道伤口,才算是压制住了对方。

“通灵巫女,手下留情。”祉瑶正要上前揭开黑衣人蒙面的黑布,身后传来了一把男声。她转身看向声音来源之处,一道人影徐徐向她走来,行一礼并呈上一道阎王的手谕。

黑白无常见到来人,诧异道:“陆判官,您怎么来了?”

来人星目剑眉,身穿冥界官袍,对黑白无常点了点头,对祉瑶说道:“在下察查司判官陆和,奉阎王之命来抓捕在人间作恶的犯人。”说罢,目光投向了黑衣人,“清源,此事阎王已经知晓,但你欠所有人一个解释。你还是自己说吧,我不想对你动刑。”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黑衣人苦笑了一声,拉下了蒙面的黑布,正是大家不确定是不是的那位冥界的阴律司判官清源。

“我没什么好解释的。从动手的那天开始我就在等这一天的到来……那些婴儿都是被我夺走了三魂而死,孽都是我自己造的,我已经失去了若璃,我不能眼睁睁地失去我的儿子,他才刚出生……”开始时,这位掌管着生死簿的阴律司判官还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然而提到他的儿子之时却忍不住潸然泪下。

陆和摇了摇头,叹息道:“糊涂啊!你不明白人鬼殊途,难道还不明白‘神鬼殊途’吗?!她是天界的仙子,你却是冥界的判官。你要是凡人还能有一丝机会能飞升成仙一会佳人,可你是永不入轮回的判官,你为何还要抱那样的希望?这就算了,可你们竟然还一错再错,让你俩的儿子降生!”

祉瑶总算是听明白了。原来是冥界的阴律司清源恋上了天界的仙子若璃,并生下了一个男婴。一个是神,一个是鬼,这是有违天道之事。传说神鬼之子要么长期阴阳不正活不长久,要么长大成人祸害三界。目前这情况看来,应该是前者。三魂属阳,七魄属阴。清源夺走三魂证明孩子阴气过盛阳气不足,需用同年岁的婴儿之三魂不断补充,直到足月为止。但是“失去了若璃”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天界已经发现了此事对孩子的母亲进行了处罚?

“我自知自作自受,冥界对我有任何惩罚我都接受。这些都是我和若璃犯下的错,可孩子是无辜的,求你们……求你们放他一条生路!”清源一下子跪倒在地,向祉瑶他们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

祉瑶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若清源被带回冥界,他的孩子没有其他婴儿的三魂补充,支撑不了多久就可能活不下去。若是孩子被找到,也会被知情者在他长大之前尽快除掉。无论如何,这孩子的命运都是注定是一个悲剧。然而转念一想,皇城内那些凡人的孩子呢?那些由于清源的孩子失去挚爱的父母们,不应该因为他的过错背负这无辜的命运。思及至此,她的心情越来越矛盾,竟不知该如何处理。

“清源,看在多年的同袍情分上,我劝你还是最好把孩子交出来吧,不然他日后受的苦可能会更多。他虽然无辜,可也是因你们造的孽而受累,要是日后让他知道自己的性命竟是踏着别人的鲜血而来,你让他如何自持?”陆和苦口婆心地劝说,估计来之前已经和阎王商量好了处理的方法。

清源跪在地上缓缓地闭上了双眼,终于,伸出右手指向了右后方。祉瑶探查了一下慕辰的脉搏,虽然微弱但尚算平稳。皇宫内有天子之气护着,黑白无常无法进入,只能留在原地照料。她交给黑白无常一包药粉和一瓶丹药,吩咐他们先给慕辰用药,便与陆和一同押着清源去寻找他的孩子藏身之处。

三人沿着清源所指的方向一直来到山涧旁,进入一处被树藤遮掩着的隐秘的山洞。祉瑶手上捏了个诀,掌中立刻出现了一道火光,照亮了原来黑魆魆的山洞。然而,直至走到最里面,也只能看到一张薄薄的小被子。

“孩子呢?我的儿子哪儿去了?!”清源一下子扑到小被子跟前,四处寻找了个遍,却什么都没找到。陆和跟祉瑶打了个眼色,让她小心清源会趁机逃跑,祉瑶点了点头,一手搭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之上,随时准备迎战。

“清源,我和通灵巫女都在,你最好不要打算耍什么花招借机逃走。”陆和厉色道。

清源有点六神无主,还在四处翻看山洞里的东西,口中喃喃自语道:“不可能的,是在这儿,这小被子是我出去前给他盖上的,怎么可能!”他忽然发了疯似的往山洞外跑,却被陆和反手扣住。“我的儿子去哪里了?谁带走了我的儿子?!”清源忍不住边吼边流下了泪水,但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改变不了要被带回冥界接受审判的命运。

三人回到原处,黑无常脸色有点不太对劲,过来对祉瑶作揖道:“慕辰郎君的情况似乎不太好……”

祉瑶立刻冲过去查看,只见慕辰脸色煞白,气息微弱。她马上从如意袋里掏出一颗丹药,为他输送灵气稳住伤势。

陆和给清源戴上了冥枷,要亲自押送他回冥界。临行前,祉瑶向清源索回当晚被害婴儿的三魂,叮嘱黑白无常天亮前赶紧送回去那宅子重新给婴儿注入,希望还能来得及救回。

她摸了摸慕辰滚烫的额头,心中焦灼不已。虽然已为他输送了灵气,但他脸色仍是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祉瑶轻拍慕辰脸颊,轻声喊道:“慕辰!慕辰!能听见吗?”

慕辰双眼微微睁开,嘴唇轻轻动了一下。然而下一刻,他突然吐出一口鲜血,又再晕厥了过去。祉瑶再次探查了一番,竟然经脉心跳全无了。有一瞬间她忽然感觉脑袋一片空白,随之而来的是心如刀割的无力感。她想起慕辰毫不犹豫地扑向她为她挡下那一刀时的情景,忍不住泪如雨下:“慕辰!慕辰你醒醒!你快醒醒!!师姐不生气了不罚你了好不好?!你快醒醒……”

第二十章 乐山

“慕辰!慕辰你醒醒!”祉瑶一下子坐了起来,喘着气冒了一身的冷汗。

慕辰闻声匆忙推门进来,看到祉瑶浑身是汗地颤抖着。他赶紧过去将她搂进怀里,轻拍她后背安抚道:“是做噩梦了吗?不用害怕,有我在呢。”

祉瑶闻到他身上的兰花香,才意识到方才是噩梦,慢慢冷静了下来。她伸手搂住慕辰,右手划过他后背曾经受伤的地方,轻声道:“我梦见那回咱俩一起去查婴儿案了。那时你替我挡下了一刀,差点就丧命了……那伤……还痛吗?”

慕辰摇摇头说:“怎么可能还痛,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真的吗?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慕辰愣了一下,放开祉瑶捏了捏她的脸,轻笑道:“当然可以。可是你看它做什么?那么丑一道疤痕。”

“刚才梦里太吓人,鲜血淋漓的,我就是想……确认一下它是不是真的完全愈合了……”

“可以是可以,”慕辰凑近祉瑶的耳边,“但是要师姐你帮我拉一下衣服。”

他说话时有轻微的气息拂过祉瑶的耳垂,一种又麻又酥的感觉瞬间从她身上流窜了一通,引得她从脖子到一直红到了脸上。

慕辰握住了她的手,慢慢地探进了脖子后的衣领之中。他的嘴角含笑,眼神炽热,竟如同勾魂摄魄的鬼魅一般,惹得祉瑶一时心神荡漾。祉瑶的手触碰到他温暖的皮肤,心里立刻如同小鹿乱撞。她低下了头,不敢与他对视,总觉得一碰上他火辣辣的眼神就会被吸进去一样。

慕辰带着她的手缓缓地褪去上半身的衣服,他的皮肤白皙紧致,如和田的暖玉,体型虽称不上健硕但是恰到好处。他转过身来,带着她的手放到右边肩膀上。

那是一道差不多有一寸宽的疤痕,从右边肩胛骨一直延伸至左边肋骨处。祉瑶的手指沿着暗红色的疤痕一点一点地往下移,几乎能感受到当时这一刀劈下去有多痛。

“嘶……”慕辰颤抖着倒吸了一口气。

“是不是我把你弄疼了?”祉瑶不敢再触碰,赶紧帮他把衣服披上。

她的手忽然被他往前一拉,这姿势仿佛是她从身后抱住了慕辰。她的耳畔响起了两声轻笑:“师姐你怎么这么可爱,我逗你玩儿的。”

祉瑶抽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坏的?是不是又想领罚了?”

慕辰转了个身,将她推到榻上压在身下,微笑道:“其实……我就是想看看你有多在乎我而已。”

祉瑶双手抵住他的肩膀,“等等……为什么我觉得你现在说话跟以前差别这么大……”

慕辰苦笑了一下:“以前在宫里咱们都被各种规矩限制着,无论我有多喜欢你,有多想你,都必须谨言慎行藏于心中。不但害怕自己的言行不合身份,还要担心会不会坏了你的名声。直到那时你在我面前以身祭阵,我有多悔恨没有早点让你知道我的心意,有多害怕我这一辈子再也不能见到你。现在永业已不复存在,你我再也不用画地为牢压抑自己的真实感情。师姐,难道你不喜欢这样坦白地表达自己吗?”

话是这么说,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从前的慕辰是位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如今的他感觉有点过于直白。虽然祉瑶也有想要抛开以前的一切礼教束缚之感,能理解他所说的不想再次蹉跎再次失去的心态,但是她似乎尚未适应这种毫不顾忌的表达方式。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轻抚了一下慕辰的脸说道:“我想……我还需要点时间去适应……我有点饿了,该起来了。”说罢下了床出去打水洗漱去了。

九月的天气有点微凉,但天高气爽的很适合外出走走。不知不觉二人竟走到了松林之中,不远处还能听到山涧潺潺流水之声。

祉瑶环视松林,不禁觉得有点唏嘘。“慕辰,你知道吗,那时你躺在这松林里血流不止差点丧命,我才知道你对于我来说有多重要……”

慕辰握着她的手在自己脸上蹭了蹭,微笑道:“知道我重要你还毅然去祭阵赴死,你说这话的时候良心有没有一丁点的痛?”

祉瑶低头抿嘴不语,她的确是有负慕辰的——在所有可以选择的路之中,她唯独没有选择慕辰。当年的她身上背负的太多,也让她失去得太多。如今他回来了,安然无恙地站在她的身边。如果这是一场梦,她真的希望这场梦能一直做下去,永远也不要醒过来。

二人走到了山涧前,祉瑶不禁想起了当年清源那不知被谁带走了的孩子。“你还记得清源吗?他的孩子不知道还在不在世。当年陆和要清源带他去寻那孩子的时候,其实我心里很矛盾。皇城里那二十二个婴儿已经救不回来了,但那孩子确实挺无辜的,他无法选择父母是谁,却因为他们背上了那些婴儿的性命而不容于世。得知他被人带走的时候,我竟然松了口气。若他能平安长大,希望他能掩盖住自己的身份,安安份份地过一生,才不枉他父母所承受的一切。”

慕辰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淡淡地说道:“各安天命吧。他父亲被罚落入阿鼻地狱,母亲被惩以万死万生之刑,恐怕他要是知道自己身世,不见得能放下仇怨安心过平凡的日子。”

“万死万生之刑?!天界竟然对若璃处以如此重之刑罚,难怪清源……你怎么知道她被处以万死万生之刑的?”

慕辰愣了一下,继续淡淡地说道:“我养伤那段日子不是有点无聊嘛,有一次国师来看我,我就随口问了一下。他常与天界的神官打交道,对此事略知一二。”

祉瑶有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识相地转移了话题:“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何墨云说血阵里没有找到你我?还有国师手上有一枚附着你一缕残魂的玉牌又是怎么回事?”

“我还以为你睡了一觉就忘了这些了呢。其实那时我用了个遁地符把你从血阵里带走了。我之前找了个地方,打算带你去那里暂时躲避一下的。至于那玉牌,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天看到你祭阵我一时没控制住自己的怒气,把它扔了要跟国师断绝师徒关系。”慕辰伸手捏了捏祉瑶的下巴,怜惜地说道,“我带你离开血阵的时候受了重伤,后来被好心人救走了,用了好久才算捡回了一条命。但是却和你失散了,只能一边修炼一边到处打听你的下落。谢天谢地,竟然让我在升平坊遇到了你。”

提起升平坊,祉瑶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晚离开之时无尘失望的眼神。此时的他会不会正着急地四处寻找自己的消息?还是会一怒之下决定以后再也不想再见到自己这个背叛诺言之人?

第二十一章 入梦

“你说什么?什么叫通灵巫女在你面前被人劫走了?!”阎王皱着眉听着“心有铃犀”中无尘焦躁不安的声音。

“就是你听到的这意思,她被一个长得跟慕辰一模一样的人带走了……唉……”无尘气急败坏地说道,“这都是什么幺蛾子……你的银铃能找到她在哪里吗?”

“我试试……”阎王集中灵力探查了一番,“不行,一点气息都没有,看来有人设了屏障隔断了。”

无尘此时一个头两个大,竟想不出任何对策。升平坊中他一时大意喝了茶水,老毛病发作又不敢被祉瑶发现,悄悄溜出去一会儿,回来发现百晓生已经退场了,祉瑶亦不知所踪。四处找人打听,才知道她竟然成了今晚的幸运儿,被百晓生邀请去了厢房。看到厢房里跟慕辰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再看看祉瑶犹豫不定的眼神,他就觉得这是个局,而且从他们进去升平坊开始就已经深陷其中而不自知了。

“你说有人长得跟慕辰一模一样?”阎王忽然发问。

“你不会想问我有没有看错吧……”

“不可能吧,慕辰不是……?!再说了,要伪装的话也不可能骗得过通灵巫女,她对慕辰的了解还看不出来么?”

“我也想不透他怎么做到的,但是我觉得祉瑶应该没有中迷术,当时她有所反应,但没来得及解释就被带走了。”

“你怎么了?生她的气了?”阎王似乎听出了无尘语气中的不悦。

“……我生自己的气而已,是我自作自受……”

“……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你现在在哪里?”

“平昌国升平坊旁边那小客栈。”

“这事有点蹊跷,我还需要调查一下。你那边我先派绮罗和云玉过来,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

结束传音之后,无尘一下子倒在了床上。他一闭上眼全是刚闯入升平坊厢房中看到的情景——祉瑶正悲喜交集地搂着那个冒牌慕辰!这就算了,她竟然还挡在那个人身前,生怕自己伤了他分毫!禁地里的承诺才没过几天,她便全部忘得一干二净。原本以为慕辰已转世的铁证能让她放下对他的执念,却没想到她对慕辰竟然依旧如此执迷不悟!她这般一往情深,竟叫自己有点哭笑不得。已经找了她一天一夜了,还是音讯全无。如果……如果祉瑶是心甘情愿地留在那个假冒的慕辰身边,那么自己该如何是好?

一阵无奈的疲惫感突然袭来,他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正睡得迷迷糊糊的,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他才刚打开一条门缝,便被银发的身影抱了个满怀。

“无尘!你可想死我了!”绮罗昨天听见兄长说通灵巫女在无尘面前被人劫走了,要派她去帮忙找回来,心里不说有多高兴了。

绮罗身后站着的那位冷眼看着,展开扇子扇了扇,嫌弃道:“我说你好歹也是个姑娘家,还是远近驰名的冷艳女阎王,需要我教你矜持二字怎么写吗?”说罢伸手把黏在无尘身上的绮罗扒拉了下来。

“哼!你这只讨厌鬼别跟着我,我一个人也能帮无尘的,赶紧给我回去!”绮罗一手推开他,也是一脸的不悦。

“我算是明白为何阎王要派我过来。要是没我盯着你,你还不把他给生吞活剥了?”

绮罗被气得脸一阵白一阵红的。身后之人一脸淡然地作了一揖:“在下云玉,见过无尘郎君。”

无尘尴尬地报以礼貌性的笑容:“叫我无尘就好,请进。”心里已经给阎王记上了一笔,同时脑海里想象了一下下次见到阎王的时候该怎么用红袖修理他——这二人别自个儿打起来就好,能不能帮得上忙看来还真是有点说不准……

寒暄过后,无尘给绮罗和云玉交代了一下祉瑶被劫走的过程。果然不出所料,绮罗认为通灵巫女爱跟着冒牌慕辰没有必要营救,云玉则一如既往地对绮罗嗤之以鼻。

“那个……你俩能不能……暂时休战一下……”无尘感觉头有点儿疼,忍着想把阎王千刀万剐的冲动说道:“当务之急是想办法与祉瑶取得联系,阎王给我们的银铃被设了屏障联系不上,他曾亲自试过探查对面的气息,但完全感应不到。你俩可有法子?”

“有,我可以将你引入她的梦中,让你俩见上一面。”云玉整理了一下自己不甚凌乱的衣袖,云淡风轻地说,“但是万一通灵巫女的意识已经被对方控制住了,对方可以窥探她的梦境。若是他用了什么方法把你留在了梦境中,你很有可能会永远醒不过来。”

若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方法,也只能碰碰运气而已。对方的企图不明,留在他身边一天,祉瑶就多一分危险。无尘叹气道:“只能一试了。还有就是……我还没想明白对方到底想要什么……”

慕辰已经不在这世上,不可能是想要她的感情作回应;难道是凝神丹?她已重新结出七魄,除非炼化,不然根本提取不出凝神丹的成分,如此就太瘆人了;还有就是……她的血,对冥界之人有极高的伤害作用,还有召唤阴兵的能力。这一点知道的人不多,也最好不是这个,不然的话恐怕会危及三界……

“为什么你们那么确定那个慕辰不是对通灵巫女有真感情,只是想和她在一起?”绮罗突然问道。

云玉不由得用一种看待智障的眼光瞥了一眼绮罗:“你是不是傻?真感情为何不用真面目?”

“那是因为对方知道祉瑶的心里只有慕辰,”无尘接话道,“我本以为,让她明白慕辰已经不在人世,她就能慢慢放下这份执念,是我低估了她的这份感情。不管怎么样,对方不用真实的身份,我总觉得是不怀好意,我必须把她带回来。”

“你可想清楚了?万一是她自己不愿意回来呢?”云玉一手拄着头,一手摇着扇子问道。

“若那是真的慕辰,只要祉瑶快乐,我不会去干预。但这个明显不是,我是绝对不可能袖手旁观的。我准备好了,开始吧。”无尘心意已决,眼神坚定无比。

云玉伸出右手食指,在无尘的眉心处轻轻一点,口中念念有词,无尘随即进入一片混沌之中。须臾,他已身处冥界禁地的悬崖之上,祉瑶正临崖眺望着远处的红莲。

无尘轻唤她一声,她怔了一下,缓缓转过身来,眼中立刻泛起了一阵雾气。

“无尘?”她的声音有点哽咽。

“是我。你……还好吗?”

祉瑶点了点头,轻声道:“嗯,我没事……对不起……”

无尘冲过去,一把将她搂住:“笨蛋!你为什么要跟他走?!他明明是假的!”

“我知道……”祉瑶一动不动,含泪答曰。

无尘放开祉瑶,抓住她的双肩厉声说道:“你知道?你知道还跟他走?!你这到底是想干什么……”

祉瑶咬着唇,低头沉默不语。在厢房的那一刻,她的确有点分不清是真是假,因此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被对方带走了。此人对她和慕辰都了解极深,许多本来只有他们二人才知道的事,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祉瑶只觉得对方仿佛为她织了一张名叫“甜蜜”的网,让她深陷于其中。待她发现一丝可疑的蛛丝马迹时,才发现已经不能自拔。

无尘长叹一口气:“既然你不想说,我也不想勉强。若他是真的,只要你高兴,我必送上祝福。但他不是,我绝不会让你身处险境而袖手旁观。”

“对不起……实在很抱歉,是我任性了……”祉瑶低声地啜泣着,“自醒来起,我从未放下过对他的思念和愧疚,所以在厢房重遇的那一刻,我实在无法控制住我自己。明明已经在生死簿上确认过他的去向,明明对自己重复了千万遍不可能,可心底深处还是希望能再次见到他拥抱他。直到这几天如梦似幻的相处,我渐渐抓住了一些蛛丝马迹,才惊觉这一切不可能是真的。但是,哪怕明知道这是‘毒药’,我还是忍不住想要触碰并且喝下它。我想知道真相,想知道这人是谁,想知道到底他为什么要装成慕辰的样子留在我身边……”

听着祉瑶这番自白,无尘原本带着怒气的心竟忍不住柔软了下来。然而,让她独自一人留在那人身边总不是办法。“告诉我你的位置,我来接你回去。你不能一个人留在他身边,万一他另有所图,那样太危险。”

“……我在乐山……”

第二十二章 迷雾

祉瑶醒来感觉有点迷茫——这梦境太真实,无尘说要来把她接回去时,她竟有一丝期待。这几天身处于慕辰为她编织的温柔乡里,她虽发现了端倪却依然忍不住蒙骗自己,生怕一不小心眼前感受到的所有幸福都会化为乌有。只有在梦境之中,她才敢对无尘吐露真言。

“慕辰,你以后有什么想做的事吗?”祉瑶试探着问道。

“怎么?你不喜欢呆在这里?”

“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你接下来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

慕辰放下手中的书卷,突然正色面对着祉瑶,轻轻握住了她的双手:“师姐,嫁给我好吗?”

祉瑶突然身体一僵:“你说什么?!”

慕辰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师姐,我不想再蹉跎下去了。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想一辈子照顾你。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他的眼神真挚诚恳,让祉瑶有点分不清真假,心也忽然漏跳了一拍。

慕辰的眼眸犹如深海,像是要把她吸进去一样。然而此刻她的脑海中仿佛有两把声音在拉锯着:

——“如果他是真的慕辰,我恨不得马上嫁给他。可惜他不是……”

——“你怎么就这么断定他不是?你在他身边这些日子他可伤害过你分毫?他如此真心待你,你为何要怀疑他?”

——“慕辰背上受的伤从右边肩胛骨延伸至左后腰,他那天给我看的疤痕只及左边肋骨。”

——“也许是你自己记错了呢?他受伤后你每次探视都碍于礼教从没再看过他的伤口。”

——“不会的,当时他呼吸停顿时我就看过,太吓人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还有,他说过‘他曾经以为我再也不会醒过来了’,如果当年是他把我从血阵内带走去了圣灵峰,他应该知道我在血阵里已经断气了。为什么他会觉得我该‘醒过来’而不是‘活过来’呢?”

——“你这样抠字眼有意思吗?这两句话不都一个意思?”

——“还有,若璃之事于天界来说是一桩丑闻,天界一概避而不谈,宿月不可能得知详细的审判结果。慕辰也没可能从他口中得知若璃被处以万死万生之刑,但他那天都说得言之凿凿,似乎还知道一些细节,这听起来很矛盾。”

——“你怎么确定就不能如他所说的那样是宿月告诉他的呢?”

……

“师姐,师姐?”慕辰看着眉头深锁的祉瑶,忍不住喊道。

祉瑶回过神来,轻声道:“啊?嗯,好的。”

夜幕将至,祉瑶摩挲着案头鲜红的喜服和头饰,并没有与之相配的喜色。白天慕辰带着她去了永业旧城简单地置办了喜服和用品,与她慢慢地穿过从前曾一起走过的街道,她的心头不禁升起了恍如隔世的感觉。那时候的他们忙于执行公务,从来没机会在这街道里流连。如今她的想法真如无尘所言,因错过而遗憾,因不想遗憾而不愿错过……

草舍里,红烛明灭摇曳,身穿红色喜服的新郎眉头微微一蹙,拿起了桌上的扇子。

顷刻间,草舍外升起了浓浓的白雾,四周被障眼法所包围,将它彻彻底底地伪装成了一座小山峰。

“我刚才绕着整座山飞了一圈,都没有看到任何房舍。你确定通灵巫女所指是这里吗?”银龙落地摇身一变,顿时变回了银发白衣的女阎王绮罗。

“应该是这儿,”无尘重新回想了一次梦中的对话,确认没有听错,“你们觉不觉得这雾有点怪?”

“嗯,突然起的,方才到达时并没有。”云玉也察觉到异样警惕起来。

无尘点燃了一道符箓念道:“风起!”原地刮起了一阵强风,面前的白雾才刚被吹散,又重新集结了起来。

“这雾是人造的,看来对方已经知道我们来了。若祉瑶不在此地,何必故弄玄虚。”无尘咬牙道。他手上捏了个诀,念道:“水来!”

天上下飘了毛毛细雨,将凝在空中的雾气洗刷得一干二净。

无尘记得阎王曾经说过,若受屏障影响,心有“铃”犀之间是不能传音的。但是这银铃有灵气,若互相在附近,即便不能传音也能产生共鸣。他尝试着分别朝东南西北用灵力催动银铃,试图寻找祉瑶所在的方向,然而并没有得到任何的回音。他叹了口气,估摸着应该是相隔太远了。

“这个地方咱们刚才走过,”云玉停了下来,用扇子指了一下旁边的一棵松树,树干上有三道横杠,“而且至少经过三次了,我每经过一次就在上面添一道杠。”

“你的意思是咱们陷入了迷阵之中?”绮罗问道。

云玉点了点头,正要动手尝试突破迷阵。

“这个容易,我有办法。”绮罗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人,对着它耳语了一番,那小纸人便一下子蹦到了地上,向他们扬了扬手,示意跟上。

三人跟着小纸人来到一棵高大参天的槐树前,被示意停了下来。这小纸人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来一把小纸刀,在槐树根下狠狠地砍了几刀,便伸手从砍出来的口子撕开了一角。然后骄傲地向他们招了招手,喊他们过来帮忙。

“我来。”绮罗抽出腰间的银鞭子,向小纸人吹了声口哨,扬手一鞭在刚才小纸人砍出来的口子上方劈了下去。四周顿时恢复了原来的景观,竟是一大片的金色茂密的银杏林,和刚才的槐林简直是天渊之别。

“这样吧,绮罗你和云玉一起,从西面往东面找;我从东面往西面找,乐山中间汇合,要是找到了或者遇到什么情况,互相传音或者想方法知照。那天我和那个慕辰交过手,不好对付,能空手召出遁地的阵法。不像我修的功法,对于不属于自身体系的需要借助符箓。”

“无尘别担心,你这边有我们两个。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绮罗好心安慰道。

云玉傲慢地经过她身边,鼻子里轻哼一声,冷言道:“你是臭皮匠,我可不是。走了,臭皮匠。”

第二十三章 兄弟

“讨厌鬼,你磨磨唧唧的干什么呢?”绮罗看着一边在手上缠着什么的云玉,没好气地问道。

云玉瞥了她一眼,摇头道:“你这个臭皮匠头脑这么简单,如何去顶一个诸葛亮?”言毕,紧了紧左手上的琴弦,“我做好迎战的准备呢。主人家发怒了要逐客,咱们死皮赖脸地赖着不走,估计一会儿得关门放狗了。”

绮罗摸了一下腰间的银鞭:“我倒是很想见识一下这主人的能耐。能在无尘手上抢走通灵巫女的人,我相当佩服。”

方才的白雾已经全部消散,此时山林中只有二人说话之声。云玉边走边保持着警惕,不时回头或是环视四周。他隐隐有一种感觉,从他们与无尘分开开始,似乎这山林之中一直有什么凝视着他们。然而每次即将捕捉到之时,那双紧盯着他的“眼睛”却又默默地隐去了。

“一会儿我给你打个手势,我试着往右手边攻击引出对方,你试一下从空中看一下对方的数量,尽量一次性歼灭。”云玉保持着走路的状态,目不斜视地低声跟绮罗说道。

“好。”绮罗轻声应道。

走到一处相对空旷的地方,云玉左手露出了琴弦,右手轻拨几下打入右边稀疏的树林之中,绮罗立刻化身为龙飞到树林上空。只见云玉打出那几下攻击被挡掉化解了,绮罗立刻向挡掉的方向吐出几口烈焰。顷刻间火光大作,将那锁定的目标团团围住。

二人屏息凝气注视着目标所在,手上准备着下一轮的攻击。忽然像是有谁召来了一道水诀,竟来了一阵瓢泼大雨,将树林中的火焰全部浇灭了。躲过一劫的树木冒着灰色的烟,烟雾深处缓缓现出了一个人影,从容地向云玉走来。

“一出手就放火烧山,你这臭脾气这么多年也不改一下。”来人有点自来熟的口吻让绮罗有点诧异。

云玉听见这声音,瞳孔不由得放大了:“是你?!你来作甚?”

来人哂笑道:“当然是来看一下我弟弟又要帮冥界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绮罗变回人形落地立于云玉身后,竟被眼前来人吓了一跳——有两个云玉!此人脸色和润眉间带笑,虽与云玉长着一样的脸,却少了云玉的那种阴森刻薄的气质。若不是云玉从一开始位置就没有挪动过,她怕是判断不出哪个才是他。

“什么叫做帮冥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你这人嘴巴放干净点!”有人诋毁冥界,即使对方长得好看,绮罗也是不肯轻易罢休的。

“云珏,你最好注意你的言辞。你我这么多年井水不犯河水,这时候出现不要告诉我你只是路过。”云玉皱着眉不屑地说道。

云玉与云珏是孪生兄弟,小时候十分亲密。二人长得十分相似,不熟悉的人一般都分不清楚。兄弟俩也淘气得很,经常互相模仿对方,不但捉弄外面的人,还常让父母猜哪个是兄长哪个是弟弟。很多时候甚至连父母都分不清谁是谁,他俩却一直以此为乐。直到有一天,兄弟二人突然反目成仇,各自怀揣着完全不一样的理念分道扬镳。

一阵诡异的箫声将一时间沉湎于过去的云玉召回了现实。只见云珏的身后出现了一条巨大的黄金蟒,一身金黄色的鳞片遍布全身,足有两层楼高。它吞吐着鲜红色的信子,一双妖瞳散发着冷冽的光,仿佛要将注视的事物凝结成冰。

云玉马上反应过来,右手在琴弦上弹奏出几个急促的音律,一头身披黑白相间花纹的白虎对月咆哮,威武雄壮之势不比对面的黄金蟒逊色。

“绮罗,这是我二人的私人恩怨,你不必插手。”云玉伸手挡住了一旁想要拔出银鞭的绮罗。

绮罗静观这二人剑拔弩张之势,不由得紧张起来。通常双胞胎应当有心灵感应,感情亲密无间。然而这二人一碰面,便如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到底他俩之间有何恩怨以致于反目成仇?

不等她有任何思考的空间,云玉身后的白虎冲着黄金蟒一跃而起,厚实有力的爪子一把拍向了它,却被黄金蟒敏捷地躲过了。被刺激到的黄金蟒也不示弱,突然发起了迅猛的进攻,张嘴就朝着白虎的脖子咬去。白虎往后一跳,躲开了对面锋利的尖齿。

云玉一边拨动着琴弦操控着白虎,一边思索着为何云珏要选择在这个时间点出现找他的麻烦。二人虽然各为其主,但阎王明白他二人的关系,委托任务之时也会尽量避开不让他俩对上。而天界似乎与他们有共识,因此虽然兄弟间已经决裂了好几百年,却从来没有像今天那样狭路相逢过。他不由得生出了一个诡异的想法——如果通灵巫女遇到的慕辰是假的,那么眼前的云珏会不会也不是真的?

“云珏,过几天就是阿耶阿娘的忌日。今天你我在此手足相残,你叫他俩泉下有知如何安息?”云玉冷冰冰地对云珏说道。

云珏停下了箫声,冷笑道:“他们二人早知道我俩也只是面和心不和,待他们忌日当天,我再去他们坟前请罪。”

果然不出所料。云玉忍不住低笑了一声,加快了拨弦的速度,琴弦之音越发苍劲有力。白虎在他的操控下发动了猛烈的攻击,右前爪发力按住了黄金蟒,张嘴一口咬住它的七寸,将其一下子撕裂成了碎片,冲着云珏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

云珏抽出腰间雁翎刀,对准白虎脖子处砍去。云玉召回了白虎,右手拨动琴弦召出一个保护罩,抵住了云珏的攻势。趁着对方进攻的空当,念了个召阴咒,召来乐山中的无主阴魂,将云珏紧紧缠住。

云珏深知情况不妙,立刻召出遁地阵法正准备逃匿。然而云玉已做好了准备,右手捏了个火诀,一道烈焰沿着云珏脚下一瞬间蔓延到他的全身,才不过眨眼的时间,眼前的云珏便化作了一个纸人,被烈火焚烧至烬。

绮罗正欲上前看一下那纸人是什么玩意儿,却被云玉拦住了。

“不必看了,此人并非真正的云珏。”云玉说道,“正如通灵巫女眼前的并非真正的慕辰,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们乃人心所系之人所生,拥有一部分他们本有的记忆,用以迷惑人心。”

绮罗闻言很是诧异,疑惑道:“你是何时发现他并非真正的云珏的?”

“方才我提过过几天就是阿爹阿娘的忌日,实际上并非如此,然而云珏并未反驳。而且其实我与云珏决裂在父母离世之前,他那时早已飞升成仙断绝七情六欲六亲不认,连我父母葬于何地都不知晓,如何能去坟前请罪?”

绮罗一时之间不知该安慰还是庆幸,只能默默地跟着云玉继续往前走。她觉得,此刻的云玉似乎带着一种无力的沧桑感,若不是他们着急寻找通灵巫女,她一定带上一坛好酒,坐下来静静地听一下云玉的故事。

第二十四章 抢亲

慕辰立于房门口,看到身穿鲜红色喜服头披盖头的祉瑶,嘴角不由得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他一手搀扶着一身红衣的祉瑶,一手执着红绸,引着她来到草舍厅堂之中。只有他们二人,因此仪式十分简陋。

他引着祉瑶朝向门外跪下,向外叩头,完成了第一拜;然后又带着祉瑶返回原处,面朝内堂再次下跪叩头,完成了第二拜;此时慕辰心中既感慨又兴奋,正转身与祉瑶相对要完成第三拜。然而草舍外忽然雷电大作,一声龙吟由远及近呼啸而来。

“不要害怕,留在这里等我。”他拍了一下祉瑶的手背,一手拿过桌上折扇便从容地往门口走去。

无尘感受着手中银铃因共鸣引起的震动,点燃一张符箓引来了一道天雷。一道紫红色的雷电缠上他手握的红刃长刀,他从仙鹤身上纵身一跃,往松林深处山涧旁的一座小山峰一刀劈去。

面前葱葱郁郁的小山峰现出扭曲之势,转眼间便消失无踪。立于无尘眼前的是一间简陋的草舍,外面有一层幽蓝色的保护层,里面有影影绰绰的烛光。绮罗看到天雷,立刻化身为银龙,对云玉喊道:“快骑上来!”待云玉跳上便以最快的速度往落雷的方向飞去。

一身喜服的新郎手执扇子站在草舍门口,嘴角微微带笑,眼神阴晴不明。

无尘再次挥刀准备强行突破保护层,然而刀刃尚未靠近已被弹回,手臂一下子被震麻了。

“还是我来吧。”身后传来云玉冷冷的声音,他正靠在龙背上整理着左手手指上缠缚着的琴弦,右手轻轻一拨,一阵铿锵有力的弦音响起,保护层瞬间如同落地的琉璃一般,带着破碎的声音消失殆尽。

无尘携刀冲到门口,却被慕辰微笑着单手拦住:“大喜之日,感谢各位赏脸到贺。但在下与娘子只想尽量低调,并未宴请任何客人。各位还是请回吧。”

“你到底是何人?装作慕辰有何目的?”无尘本来尚算平静,然而一看到身穿喜服的慕辰,还有乖巧地立于厅堂之中毫不反抗的新娘,怒气瞬间在心中被点燃了。

祉瑶本来安静地留意着外面的声音,听到来人说话,顿时心中一震——是无尘?他竟然如梦境所言前来接她回去?!她忍不住伸手掀开了盖头,直直地看向门外之人。

慕辰以胜利者的姿态轻笑了一声,“在下就是慕辰,并未装作任何人。阁下还是请回吧,吉时已到,请不要耽误了我们的大事。”

“你以为你骗得了谁?这世上除了慕辰本人,没人能骗得了我!”无尘咬牙斥道,将手上红袖化作一柄长鞭,作势跳起挥鞭便要往慕辰身上抽。

慕辰用扇子轻轻一挡正想回击,不料无尘冲云玉喊了一声,卸去手上力道及时将长鞭收回,侧身一闪迅速冲入了草舍之中。云玉应声而来接替了无尘的位置,口念咒语召来藤蔓缠上慕辰。

无尘扬手以长鞭缠住祉瑶纤腰,回手将她带入怀中,搂着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撤出了草舍,交给了绮罗。

此时慕辰已捏了个冰诀将缠在身上的藤蔓化作了寒冰,扇子一挥便将藤蔓震成了冰渣。无尘给云玉打了个眼色,单手触地念道:“土生!”四面土墙应声而起,将慕辰团团围住。云玉快速撤回到绮罗身边,点了一道遁地符,在遁地阵法形成之时冲着无尘吆喝了一声。无尘快速冲入阵法之中,手上不忘继续催动土术拖住慕辰。待慕辰击碎那些围堵他的土墙之时,遁地阵法已经起效,四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慕辰握紧了扇子的手气得发抖,求而不得的悲愤充斥着他的心头。他承认在尚未重遇祉瑶之时的确有着自己的私心,然而自从带她来到乐山开始,他就已经作出了抉择,并且从没想过要伤害她半分。苦苦等待了三百年,一朝重逢,便已忘了初衷。他愿意为她放弃原本所求,只希望能与她厮守一生,却被无尘这般死缠烂打一手搅浑。他忍不住仰天长啸,扬手一挥扇子,身后的草舍瞬间土崩瓦解。

无尘本以为他们会直接返回酆都或者冥界,然而遁地阵法传送的目的地竟然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此处是一座荒废多年的宅子,之前的主人应当是富贵人家。宅子之中亭台楼阁林立,还有看得出来曾经布置得极为高雅的庭院。如今庭院之中虽荒草丛生,但原有的红枫与银杏却依旧挺拔如初。火红和金黄的落叶层层叠叠落了一地,已经干涸的池子中怪石嶙峋。不远处有几座爬满了藤蔓的假山,当中还有石径盘旋,看来主人应该是位品味高尚之人。无尘不由得诧异道:“云玉,这是哪儿?”

云玉似乎也没料到竟然会被传送到这里来,眼神中还带着些许迷惘:“怎么会来了这里……”他的声音有点颤抖,“这是……我以前的家。”

听到他的回答,三人不禁同时齐刷刷地望向了他。按理说,遁地阵法应该按召唤之人心中默念的目的地进行转移,极少出现传送至未知之地,像云玉这样的高手更不应该出现这样的差错。

云玉感慨万千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往日里那股孤傲之气忽然之间化作了尴尬:“我设的目的地是冥界,或许方才乐山之中有什么影响了阵法……”他扶额说道,“目前来说咱们还是先坐下来与阎王取得联系吧。”

无尘表示认同,赶紧拿出腰间的心有“铃”犀,催动银铃找到了阎王。

“你们暂时留在那边也好,至少对方没那么容易能推断出你们的去向。稍后等处理完这边的事,我再过来与你们汇合。”阎王得知已经成功将通灵巫女带回,总算松了一口气。

传音结束,绮罗虽然没说什么,却是露出了等着看好戏的表情。云玉瞥了一眼一直沉着脸的无尘,很识相地带走了她,美其名曰是要她帮忙打扫休息用的屋子,实际上是给无尘和祉瑶留足了空间。

第二十五章 嫌隙

二人无言相对了片刻,最终还是无尘打破了沉默:“你……没什么想要向我解释一下的吗?”

祉瑶缓缓地抬起头,看到无尘一脸的不悦,不知该从何说起,还是决定闭上嘴。

无尘看她一点反应都不给,竟忽然间无名火起,脸色更是难看。他双手牢牢抓住祉瑶的双肩,逼着她与他对视:“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和他成亲?是不是他强迫你?”

自相识以来,祉瑶从来没见过无尘生气,本来一肚子的话又被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只能沉默地摇了摇头。

无尘这下彻底拿她没了办法,几个深呼吸还没调节过来,气得转身就想走。祉瑶有点慌了,忍不住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角。

“……对不起……”千言万语只能化作这三个字。她明白这件事一直都是她理亏,因此她没有理由去狡辩。是她背弃了他们之间无条件信任的承诺;是她任由慕辰将自己从满眼失望的他面前带走;也是她无视他的劝告沉迷于明知是假象的慕辰……这一切,都是她先背离了他,她愿意承受他的一切谴责,甚至惩罚。

无尘握紧了双拳,转身将祉瑶逼到了柱子前,发泄似的一拳打到柱子之上:“除了这三个字,你就说不出其它的了?”

这一刻的无尘双眼充血,眉目中尽是愤怒。祉瑶看得出来他在尽力克制着,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发怵。她倒是宁愿被他揍一顿,也总比现在这样让她觉得内疚又心痛的好。

“我……”她尚未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便已被无尘用手扣住了她的后颈,以他的双唇将未说完的话结束了。她被吓得目瞪口呆,只来得及用手抵住他的肩膀。

无尘的双手将她紧紧地搂住,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他忽然意识到,现在的他不仅仅只愿祉瑶安好,他竟然还对她生出了多余的念想。梦境中她不是承认了她已经知道对方并不是真正的慕辰了吗?她为何要在清醒的情况下答应与那个冒牌慕辰拜堂成亲?她难道不知道我会担心她吗?还是说在她心里我担心不担心都无关要紧?思及至此,无尘简直妒火中烧,不由得用力加深了这个吻,以他冰冷的舌挑开了她的唇齿。

祉瑶的大脑被无尘突如其来的吻搅成了一团浆糊,完全无法正常思考。她明白他为何生气,却无法理解他此刻的行为。她甚至还以为无尘会气得赏她一个耳光,或是从此与她决裂由着她自生自灭。她紧张得无处安放的手轻轻推了一下,终于将几近失去理智的无尘推醒了。

无尘忽然间回过神来,心中既尴尬又沮丧。他有点后悔没有压制住自己的怒气,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感。而祉瑶的那一推,似乎是表示了对他的抗拒,让他心里很是低落。他立刻放开祉瑶退后了一步,别开脸长叹一声:“抱歉,是我冒犯了”

祉瑶听到这话身体一僵,一股酸苦的滋味涌上了心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无尘低下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是我脑袋发热失控了,对不住……我……我去看看他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吧。”说罢转身快步走向云玉他们离开时的方向。

厨房里,云玉正摇着扇子,斜着眼对绮罗窃窃私语道:“哎,臭皮匠,我怎么觉得他俩好像越来越不对劲了?”

绮罗白了他一眼,冷言道:“换作我也来气——这通灵巫女也真是的,才几天而已,都披上嫁衣了。亏我兄长和无尘还以为她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心心念念怎么去救她。”

云玉听到这里立刻蹦了起来,一手捂住了绮罗的嘴,低声道:“找死嘛你,哪壶不开提哪壶!”说罢还瞪了她一眼。

绮罗一口咬到他手上:“呸,拿开你的脏手。我难道说错了吗?这有什么不可提的。”

祉瑶来到厨房门口,正打算问一下有什么可以帮忙,不巧却听到了绮罗和云玉的对话。她看了一眼对面房间里拿着扫帚心不在焉的无尘,感觉一时之间还是难以面对他们,最终还是转身回到了庭院里。她苦笑着擦去脸上默默流下的泪,不禁想起了这些天以来自己的自作自受,对自己暗骂了一句活该。

第二天一早,当四人一起端坐在饭桌前同时沉默之时,气氛更是冷到了极限。祉瑶的脸色有些发青,眼睛有点浮肿,像是没睡好;无尘更是一脸的憔悴,手里拿着半个馒头捏了半天,已经凉得有点发硬了。云玉轻咳了两声,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便装作随意的样子问道:“咳咳……那个……你们之前来过苏州吗?要不我带你们出去游玩一番?”

——“我说你这问题提得也太生硬了吧。”绮罗忍不住用眼神表达了对他这个问题的鄙视。

——“不然你想一直这么安静下去吗?”云玉瞪了她一眼。

——“别看我,我对无尘可是从来都没有办法的。”绮罗双眉向下一弯,露出无辜的表情。

——“他俩到底怎么回事啊?怎么过了一晚还在闹别扭?”云玉皱着眉头。

——“我怎么知道。我感觉我有点坐不下去了。”绮罗向他投来求救的眼神。

——“我也感觉如坐针毡啊……这可怎么办啊……”云玉眼珠子瞄了一眼无尘和祉瑶,再用眉毛向绮罗表达了一下他的痛苦。

明明一个是冷面女阎王,一个是高傲俏郎君,这时候却被迫着放下高冷的身段,眉来眼去默默地做着交流。

没等他二人商量出对策,祉瑶已放下了碗筷,轻声说道:“我有点不适想休息一下,你们去吧,有事传音就好。”说罢起身回了房间。

“我也有点累了,你们去吧。这儿我守着。”无尘也没吃几口就走了。

剩下的二人齐齐喟然长叹,赶紧收拾了碗筷逃出了这个让人无言以对的现场,一刻都不想多留。

第二十六章 过往

“臭皮匠,你打算就这样跟着我出去?”云玉正要打开大门出去,瞄了一眼银发白衣脸戴着面纱的绮罗,忍不住问道。

绮罗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衣着,觉得完全没有问题。

“你还是请回吧。我不想带着个银发女鬼被大街上的人围观。”

原来如此。绮罗转了一圈,头发与眉毛便由银白色变成了墨黑色,往日里的冷艳被褪去大半,如同一位十四五岁的青春少艾。正要往外走,又被云玉给拉住了。

云玉俯下身,伸手把绮罗的面纱取了下来,然而拿着面纱的手却定在了半空。绮罗一下子往后退了一步,一手捂住左边的脸,极快地将云玉手中的面纱抢了回来重新戴上。

“对不起,我不知道……”云玉像被人用法术定住了一样,还保持着原来的动作,但有点发木的眼睛依旧停留在绮罗左边的脸上,仿佛穿透了面纱注视着方才不小心看到的地方。

绮罗喉咙有点发紧,嗔怒道:“不知道什么?!现在知道了吧?人人惧怕的女阎王就是一个跟名字一样可怕的丑八怪是不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云玉有点手足无措,他并非故意要让绮罗难堪,只是当时觉得出去还戴着面纱会过于引人注目,还不如拿掉的好,没想到原来这面纱是为了挡住她脸上一道又长又深的疤痕。方才虽然只是不经意的一瞥,云玉却看到那道疤痕从颧骨之下一直延伸至下巴的下方,在绮罗苍白的皮肤之上更是显眼。云玉很是诧异——她是阎王的胞妹,阎王一定会尽力护她周全,谁能伤她分毫?是什么样的事连阎王都无力阻止,给姑娘家最看重的面容留下这么大一道疤痕?

绮罗的心头慢慢泛起了一阵酸楚——她没想过会有一天猝不及防地在人前被揭下面纱。这道瘆人的疤痕从她要成为女阎王的那天开始便一直跟着她,她曾为此羞愧过悔恨过,最后还是不得不接受它并与它和睦相处。

云玉看到女阎王眼中的泪光转瞬即逝,不由得满脑子都是愧疚感。他向绮罗重重地行了一礼,有点笨拙地说道:“真的很抱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就差没给跪下了,“你想我怎么赔礼都行,都是我的错,你别生气好吗?”

“真的怎么赔礼都行?”绮罗很快平复了情绪,琢磨着怎么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云玉依然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没来得及看到绮罗眼中闪过的狡黠:“怎么都行,只要你别生气就好。”

“起来吧,”绮罗一向不习惯别人对自己行礼,“看在兄长的面上绕过你了。不过你得许诺圆我三个愿望。至于是什么,我暂时还没想好,日后想到了再告诉你。”

云玉觉得他就孤家寡人一个,没什么做得到做不到的,别人也占不到什么便宜,随口就答应了。看到绮罗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他才松了一口气。他心里挺佩服自己的,竟然连女阎王都差点弄哭了,估计史上也没几个能像他那样了。

说是带绮罗出去游玩,最后还是去了云玉父母的坟前拜祭,只是顺道在路上看看走走,偶尔看到好吃的好玩的就买些回去而已。像很多人初次来苏州都会去的寒山寺什么的,就他们两个冥界中人,不像凡人一样需要求神佛庇佑,压根儿就没有去的必要;而所谓的拜祭,也不过是云玉去除一除长得比墓碑还高的坟头草,以及带些新鲜的水果糕点去尽点心意而已。毕竟他们更清楚,葬在那里的人,早就已经轮回不知多少遍了,根本享受不了这些他带来的祭品。

绮罗注意到,云玉父母的坟墓前面还有两个墓碑,也有放上一同带来的祭品。从云玉家的宅子看来,庭院之类的布局都十分讲究,他也许是出身于门第之家。父母的坟墓与祖坟在一起,也是在风水宝地之中,这样的家族应该会非常考究,越靠后的辈分越大。两个墓碑在云玉双亲的前面,即应为云玉同辈和下一辈的人。绮罗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往后退了一步,斜眼看了一下碑上的字——如果立碑的人是云玉的话,看来是他嫂子和侄子的。

“这是我随便弄的,别琢磨太深了。”一旁的云玉摇着扇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晃悠到了绮罗身后,“反正祖辈和父母嫂子他们早已轮回了,谁还会回来看这些。”

“你兄长……竟然已经有了妻儿?!”绮罗看到云玉毫不忌讳,也就放开胆子直入主题了。

“算是有吧……他俩没有成亲。”云玉云淡风轻地答道,“孩子是云珏飞升前就怀上的,他当时并不知情。但是飞升后哪怕知道也得守天界那该死的规矩,断绝人间一切尘缘。当时我怕身怀六甲的嫂子伤心,只能装成云珏悄悄地去照顾她。本打算等到孩子出生便告知她真相,没想到竟被她发现了端倪。她追问我是否云珏嫌弃她出身卑微配不上他,一时激动导致早产。我当时吓得六神无主,想尽一切方法却无法召唤云珏。稳婆说孩子胎位不正难以生产,脚先出来头还在里面。折腾了将近三个时辰,她的力气早被耗尽了。最后血崩了孩子也没法出来,活活窒息而死。”

纵然身在冥界对生离死别有点见怪不怪,但听到云玉口述之时,绮罗还是感觉心惊胆战的。

“本来要是孩子生下来了,也算是家里的嫡孙,云珏虽然飞升了,但也可以留给阿耶阿娘一个念想。没想到结果是那样,竟然一尸两命,惨绝人寰。嫂子虽然出身不好但品行端正,只是造化弄人不得善终。后来我跟耶娘商量想给她一个名份,不愿她一生漂泊无依。按照习俗未过门的妻子和未降生的孩子不能葬入祖坟,但我们这一脉就剩我家了,也没人可以反对,于是就按照大家商量好的意思去做了。阿耶阿娘因为嫂子和侄子都没了伤心过度,没多久也相继去世了,最后就剩我,一个人孤零零过了一辈子。以前我也跟云珏一样修道,但他飞升之后我似乎看清了很多东西,不想再盲目追求修仙长生。后来在父母的坟前遇到了你兄长,我才重新意识到自己想要怎么走下去,就成了现在这样了。”

第二十七章 问道

沉重的话题让云玉和绮罗都没有了聊下去的心思,二人沉默着回到了宅子里。无尘和祉瑶的房门还是关着,看来还是没什么进展。

云玉安静地坐在房间里,眼神对上墙上的一幅丹青。那是一幅人物画像,画中之人清瘦高挑,背对着他立于竹林之中,仅仅是蓦然回首,眼中尽是温柔。一刹那恍如隔世,似乎伊人仍在身侧,从前的一切依旧历历在目。

云玉与云珏出生于商贾之家,父亲年轻时长年在外从商,小时候都是母亲一手带大。二人是孪生兄弟又长得可爱,父母自是万分疼爱,管教便不如别人家一般严厉。因此当云珏提出并不热衷于考取功名而是想修仙学道之时,家里人非但没有反对,还连同云玉一起送往道观里学习,让二人互相有个伴儿。云珏打小便聪慧过人,功课在一众弟子中一直拔尖,师父也曾说过他悟性高,绝对是天造之才。

十七岁那一年,有一位据说是城里的权贵之人来到道观里寻师父求助,说是宅子里每天晚上疑有不干净的东西叨扰,老在半夜里敲他儿子的房门,然而开门又没有看到人。虽然并没有人员伤亡,可儿子被如此骚扰了好几晚,偶尔还听到有女声在院子里哭泣,便开始每天焦虑紧张,常常一惊一乍扬言有人要来索命。儿子身上总是随身佩戴一道在这道观里求的平安符,是主母在偶然经过此处之时所求,因此贵人觉得兴许是这道观里的道人们都有些本领,才让那不干净的东西近不了儿子的身。于是便向主母打听道观所在,前来求道人们除魔卫道。

师父听完贵人说的话,感觉就是除个邪祟而已,便带上云玉云珏兄弟二人打算让他俩做主力,考验一下他们。收拾好东西,师徒仨便随贵人一同前往他家的宅子。

三人来到贵人的府邸,兄弟俩抬头只见赫然写着“刺史府”,顿时明白来者何人。及至后院偏厅,有一妇人及二十岁左右的郎君已于偏厅中等候。看到来人,忙上前行礼。

刺史姓高,儿子名叫高正,满脸横肉却精神萎靡,眼底下一圈青色,明显这几天被这半夜敲门的吓得不轻。师徒三人向他了解了一些情况,大概与他父亲说的出入不大。只是高正声称那半夜哭泣的女声他并不知道是谁,这一点上倒是让他们有点生疑。

“若是高郎君与那女声并不认识,为何他会扬言有人要来索命?恐怕这一点高郎君没说实话吧。”师徒三人被安置于西面的厢房之内,等仆人走远了,云珏便迫不及待地提出了他的疑惑。

云玉点头表示认同:“若换作是我,我知道有人要来索命,那必定是我与那人有仇怨;既然有仇怨,回想一下自己与谁结下梁子对症下药不就好了吗?何必多此一举装作不认识。”

师父端坐着捋了一下花白的胡子,笑道:“你二人且说说,修道之人所求为何?”

二人皆惊讶于师父突如其来的提问,陷入了深思。师父指了一下云玉,问道:“云玉,你说说看。”

云玉还没想好,不料突然被师父点了名,只好生硬地答曰:“是……求仙问道,惩奸除佞?”

师父合上了眼,仍旧捋着胡子,转向云珏:“云珏,你认为呢?”

云珏作揖道:“回师父,依我看来,修道之人重于‘道’,而‘道’应为正道。万物皆有道,而魑魅魍魉皆为‘道’外所生,为道外之物,因此修道之人应引导或更正其重回正道。”

师父微微颔首:“云珏此言甚得我心。不管此邪祟与高郎君是否认识,皆为道外之物,我等只管将其引导回正道即可。至于她是否与高郎君有积怨,那是他二人之因缘,非你我修道所该管之事。”

云玉听言,皱着眉头不说话。云珏见此便问道:“云玉,可是有疑?”

“的确有疑,”云玉依然有点犹豫不决,似乎在掂量着是否该问。最后还是决定不在心里留着这个疙瘩:“若说道外之物非正道,为何不是‘万物皆有道,魑魅魍魉亦是道’呢?”

师父捋着胡子的手一顿,斜眼说:“你……且说说看……”

“师父,万物皆有道,如此看来,存在即是道理。若人为干预,岂不破坏了这道理?”云玉只顾着思考,并未留意到一旁师父越来越沉的脸色。

“一派胡言!”师父一拍桌角,厉声喝道,“若是留着这些鬼怪作祟,人间岂不乱作一团?!魑魅魍魉乃道外之物,留着让其发展壮大,岂不给人间留下祸根!”

云珏吓得拉上云玉双双跪下:“师父息怒!云玉只是涉世未深一时钻了牛角尖,并非对师父所教有所怀疑,求师父切莫为此动气!”

“罢了罢了,为师不与你计较,回去去后山面壁一个月,好好反省。”师父一甩衣袖,走出了房门。

戌时后,师徒三人来到高正的房间静候着。为了引出邪祟的真面目,他们让高正先将平安符脱下放房间里。直至亥时,房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房内的人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高正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前,直到得了云珏的指示,深吸了一口气,才颤抖着打开了房门。早已藏于他身边的云珏一手将他推开,立刻出了房间。

门外什么也没有。云珏往两边张望,却隐约看见一撮发丝在右边拐角处飘过。他赶紧紧追上去,直追至后院水井处,却突然没了线索。

云珏回到高正的房间,跟师父汇报了情况。高正被吓得不轻,软软地瘫在地上,要云玉搀扶着才能回到床上躺着。

已经打草惊蛇了,师父觉得今晚那邪祟知道房间里有那么多等着逮她的人,肯定不会再自投罗网了。于是决定三个人轮流看守。反正西厢就在旁边,有事大喊一声就行。

云玉送走了师父和云珏,回去搬了张垫子便在高正床边坐下了。他叹了口气,回想着与师父的争论,始终感觉疑惑不解——何为道?道之所求为何?四周一片宁静,高正皱着眉头脸色发青,似乎睡得并不安稳。也许是一直紧绷的神经有所放松,也许是思考的那些问题百思不得其解,云玉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到脖子上有点凉凉的,才一下子清醒过来。睁眼的一瞬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高正脸上挂着阴鸷的笑容,脸色越发苍白,手上足有两寸长的指甲顶在他脖子上,示意他不要乱喊乱动。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私人恩怨,你们这些旁观者来凑什么热闹?”高正堆满横肉的脸摆在眼前,咽喉处却发出了阴森森的女声,这反差让云玉一下子有了想吐的冲动。

“你……你和他有何恩怨,为何宁愿自投罗网也要冒险去而复返?”云玉颤抖着问道。

高正轻哼一声,脸上的横肉随之跳动了一下:“自投罗网?你觉得我一定会栽在你们这群助纣为虐是非不分的傻子手里吗?也罢,我反正已经死过一次了,就不会害怕再死一次!”

高正正说的激动,手上的指甲划过了云玉的脖子,上面马上出现了几道血痕。

“姑娘姑娘姑娘姑娘!!!!你……你你你……你先别激动!你且说说你二人之间的恩怨,我师父是讲道理之人,若你有难处我会帮你的!”云玉算是明白过来了——方才开门之时那邪祟逃跑是假,趁着云珏出去追捕之时霸占了高正的身体。高正这几天精神欠奉阳气不足,正是鬼怪侵袭的好时机。

“呵……就凭你?”高正斜眼把云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脸上出现了鄙睨之色,感觉这道徒说的话一点儿说服力都没有。他挟持着云玉往房门处走去,到了门口抬手一掌把云玉劈晕便逃之夭夭。

第二十八章 奉还

“救命!!!来人救命啊!!!”高正醒过来发自己正光着膀子被吊在井口处,吓得魂不附体。他的手被粗麻绳捆着,连接到井边的一棵大树,中间点着一根蜡烛,正在炙烤着连着大树的粗麻绳。

“你也有今天啊,要不要再使劲点喊,把那帮在你屋子里的蠢货都喊过来呀?”一把冷冰冰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

高正认得这女声,冷不防打了个寒战,背上开始冒冷汗。深夜的风越发寒冷刺骨,吹过后背时更是让他哆嗦个不停。

“记性挺好的啊,都把我认出来了,”女声继续阴阳怪气地说着,“我当时就说过了,你让我承受的事情,我会加倍奉还给你的,难道你都忘了吗?当然,我是没有兴趣碰你这满是油脂的身体的,实在太肮脏太恶心了。”女声从左耳飘到了右耳,在井里响起了阴森森的回音。“你还记得你让那些武夫干的好事吗?你要是让我一下子死去就算了,你还让那些畜生祸害我让我生不如死,你可真是不怕我化作厉鬼来找你寻仇啊!你可给我记住了,你毁我清白让我受尽屈辱而死,我可是不会马上你让死掉这么便宜你了!”

“姑娘……是……是我对不起你,我给你磕头道歉,给你多烧些纸钱,给你厚葬迎你入门当作赎罪,求你放过我好吗?”高正往日里仗着自己家的家世在外面横行霸道惯了,几乎连求人的技能都忘掉了。此时生死攸关,竟又忽然想起来了,低声下气地哀求着,想着拖着点时间,好让家里派来救兵,把那邪祟除了再反口也不晚。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另一把尖锐的女声竟然忽然大笑起来,“我就说过,这王八蛋肯定会说尽好话向你求饶拖延时间的,你看不是被我猜中了嘛!”

高正听到这声音,额上更是汗如雨下。他哆嗦着往声音来源处张望,却什么也没看到,只感觉右耳后像是忽然被人吹了一口气,冰冷入骨之感流窜了全身。

“哈哈哈,你看他多害怕,哎呀太好玩了!你要不要也试试?”尖锐的女声似乎对于高正的反应非常满意,让人不由得想象她正蹦着拍手大声称好。

“呜……呜呜……冷……这井底下好冷啊……”一把稚嫩的女童之声从下面响起,高正觉得小腿肚子冷飕飕的,低头一看,吓得赶紧甩脚——一名大概十岁不到的女童的阴灵正抱着他的小腿,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哎呀,你们别玩得太过了,说好了要慢慢折磨他,让他也像我们一样受罪的嘛,别让他一下子挂掉了。”第一把女声此时又再响起,似乎把其余两把声音都压制住了。

“呜……呜呜……人家才不要,他那么变态又恶心,人家不要碰他,脏死了!”女童之声再度响起,声音里的厌恶不比其余二人少。

“呵……哈哈哈哈哈!时间也差不多了,咱们想欣赏白灼高正呢。快点快点!!!”尖锐的女声催促着,似乎怀着莫名的兴奋。

连着树干的粗麻绳已经被蜡烛烧得剩下了一小段,眼看着就要马上断掉。井里挂着的高正已经被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感觉这次肯定在劫难逃了。当最后的一股麻绳被完全烧断,井里“噗通”一声,高正如她们所料地掉进了寒冷刺骨的井里,顿时水花声、呼救声、扑腾声混在了一起,伴随着那几把疯狂的女声,在这荒郊的草庐里响起,让人不禁联想到了阿鼻地狱之中的亡魂。

忽然,一道浅蓝色的身影掠过,云玉稳稳地抓住了连着高正那端被烧断了的麻绳,用力扯住将他从水里拉了上来。他将粗麻绳捆在了自己的身上,挥剑挡住了邪祟突如其来的攻击。

“姑娘收手吧,若手上沾了人命你可就不能重入轮回了!”云玉好心劝道。

女声轻哼一声:“我说了这是我们与他之间的私人恩怨,念在你心善的份上我们不伤害你,但也请你不要干涉!”

“你……们?”云玉一时有点懵了。

眼前慢慢地出现了三个半透明的灵体——最左边的是一位长得颇为清秀的姑娘,衣着简朴,一身青绿色的麻布粗衣;中间是一位穿着高府婢女衣着的姑娘,眉目艳丽,大概十六七岁,已经有少女的妩媚动人之色;最右边的是一位大概十岁不到的小女孩,眼神灵动可爱,穿着带着补丁的破烂衣裳。

云玉一刹那明白了,难怪云珏追出去后高正的身体还能被霸占,原来不止一个邪祟在作祟!

“敢问各位姑娘与高家郎君有何仇怨非得置他于死地不可?我师父他们很快就到,若各位有苦衷,我虽人微言轻亦可帮忙劝说一下。”

“你真不知这高家郎君是何等人么?!他可是在苏州出了名的色鬼,谁家有他看中的姑娘,他必仗着家世哪怕用强也要霸占。”最左边那位青衣的姑娘面露愠色道,“我家只是负责给他家送菜的,有一次我老父亲生病了,我替他送菜去高府,结果不巧碰到高正,被他瞧上了强行被拖到他房间里……事后他担心我泄露他的恶行,竟找了他亲近的武夫,把我……把我……轮流蹂躏致死,最后还将我的尸骨悄悄扔到家中这口井中。我家老父亲看我一直未归,去他家找我没找着,找他们理论竟然还被他家的家丁殴打了一通,最后伤重惨死……”提起一直记挂的老父亲却未能尽孝,这位姑娘泪如雨下,忍不住紧紧地攥住了衣裙。

“哼……这高正连自家的婢女也不放过,已经到了色胆包天的程度了,”中间的姑娘冷眼嗤笑道,“我是他阿娘房里的侍婢,有一次他喝多了主母在门口接他,吩咐我帮忙搀扶他进房,结果这色鬼色心又起,让他的亲信将我绑于他房中任他糟蹋。这之后他每逢兴起便会叫他亲信将我带到他房间里,任他各种蹂躏羞辱,逼迫我做不愿意做的下流之事。我不过是一介奴婢,家人早没了,只想苟且活着总有一天能逃出生天。谁料到有一次他有更过分的要求,我想反抗他便将我按倒于地上毒打致死,随后也是吩咐亲信将我弃于此井之中。”

云玉听了两位姑娘之言,不禁生起怜悯之心。可师父下了命令必须保护高正,他又不能袖手旁观。他的目光及至最右边的孩童,心想高正不会丧心病狂到连这么小的懵懂小孩也不放过吧。

“呜……呜呜……我阿爹阿娘去世了,我没有银子安葬他们,在街上卖身葬父母……他骗我说要买我回去做他阿娘的婢女,没想到是命人把我阿爹阿娘扔到荒郊作饿狼野兽的口粮。把我带到府邸后就把我困在他房间里,对我……呜……呜呜……我不够力气反抗,只知道好痛好痛……我也不知道怎么死的,反正睁眼的时候就在这井里了……右边的小孩回想起了当时的非人经历,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云玉攥紧了一直拉着的粗麻绳,极力压抑着自己要切断这绳子的冲动。在情,他同情这三位姑娘的遭遇,恨不得将高正千刀万剐;在理,他不得不遵从师父的命令助纣为虐。他不禁想起了与师父关于“何为道”的争论,自己所追随的真的是自己所认同的“道”吗?

四周扬起了一阵怪风,云玉的神经紧绷了起来:“我师父他们快到了。三位的遭遇我十分同情,若我不是身负师命的话我必定将这禽兽千刀万剐。你们本该都是被人疼爱的好姑娘,切莫因为这种人让自己双染上鲜血。你们还是尽快离开吧,莫再流连人间了,趁手上还没沾上人命去冥界重入轮回从头开始,不然我师父他们到了就来不及了。”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坚决道:“郎君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可是从一开始我们就已决定放弃轮回的机会,不将此人在我们身上所作的恶奉还到底我们决不罢休!若不是靠着这一股执念怕是此生此世难有奉还之力。郎君的大恩我们怕是无法偿还了,唯求郎君置身事外独善其身。得罪了!”

云玉还没反应过来,顿觉后脑被劈了一掌又再晕了过去。失去意识之前只听见“砰”的一声,大概是方才好不容易才拉上来的高正再次落水之声。

第二十九章 解救

“云玉!云玉!快醒醒!”云玉感觉双颊被人轻拍,耳边响起了云珏的声音。他缓缓地睁开眼,只见沉着脸的师父负手立于一旁,自己正枕着云珏的手臂。

“你这劣徒!往日里为师教的东西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这么几个修为不高的邪祟竟然能把你弄得如此狼狈!”师父一挥衣袖,满脸的怒色。

云玉顾不得被责骂,赶紧问道:“云珏,高郎君他……”问的是高正的情况,其实是想问那几位姑娘的冤魂的去向。

“那几个邪祟已经被师父收了。高郎君他……命是捡回来了,可是泡在水里的时间有点长,得了严重的风寒。我们到的时候他已经晕厥过去了,怕是被吓得不轻,醒来有点神志不清……”云珏低声对云玉说着,“高家的奴仆把他送回去了。为此师父还被高家迁怒了,他正气头上呢,你少说话。”

还是变成了最不想看到的结果……云玉心里暗叹着,怕再惹怒师父只能乖乖地把想说的话咽进了肚子里。他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喃喃道:“师父,对不起,是徒儿让您受累了……”

“回去给我好好面壁思过!我得去高家善后,你二人且先回道观吧。”师父虽然语气相当严厉,但不想让俩弟子被高家人训斥,还是决定自己回去面对这些百般难缠的官场之人,便衣袖一挥乘风离去了。

兄弟二人正要离开,却忽然听见草庐内有东西倒下之声,立刻警惕了起来。云玉和云珏一人站一边守在草庐的门口,云珏负责踢开门,一有情况马上攻击,云玉则在一旁负责施展保护的法术,一攻一守是他们常用的配合方法。

然而门被踢开后,并没有看到预想中的邪祟,而是看到一名女子倒于地上,口被布团堵住,手脚皆被麻绳捆得紧紧的。一旁一个小柜子被推翻在地,方才听到的声音应该就是它所发出来。

云珏尝试着探查了一下,草庐内没有阴邪之气,地上女子亦并非邪祟,于是给云玉递了个眼色,让他为女子松绑,自己则在一旁保持着警惕性。女子似乎没什么力气,半睁着眼嘴巴只能依稀发出“水”的发音,云珏从身上的如意袋里掏出水囊及干粮,递给了云玉。

“姑娘你慢点儿”女子似乎许久不曾吃喝,一有水马上大口大口地喝着。“我们是来这里除邪祟的道人。姑娘可知是何人把你绑于此地吗?”云玉轻声问道。

女子闻言,眼里立刻泛出了泪光,嗓子里似乎还干着,只能依稀发出一丝微弱的声音:“……高……高……”

声音太微弱,云玉只能俯身于她嘴边听,听到高字之时顿时浑身一颤:“是……高正吗?”

女子微弱地点了点头。云珏听此也不由得双目圆睁,面露诧异之色。云玉忍不住一手握拳,咬牙道:“这高正到底祸害了多少女子!如此作孽竟还能留存于世,天道何在?!”

云珏虽对云玉此言有疑,但不忍在女子面前过问,便提示云玉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先换个安全之地再说吧。”

兄弟俩把女子安置于道观附近的客栈里,又留了些丹药给她作不时之需。折腾了大半天,给女子喂了些粥水,她才安心睡着了。云珏才把云玉叫到外面,问道:“你方才说高正祸害了多少女子,什么意思?”

云玉将在草庐井边听到那三位女子所说之事一一告诉他,又猜测道:“咱们所救之女子恐怕也是高正色迷心窍将其幽禁在草庐之中,若被高正发现怕是再难逃出其魔爪。她似乎被呵待多天,身上也遍布各种被虐打的伤痕,恐怕要好一段时间才能痊愈。你我皆男子,要照顾她有诸多不便,况且我还得回去面壁受罚,你可有良策?”

云珏思索片刻,凛然道:“她们都是可怜人,咱们这回也真是助纣为虐了。若行正义事,何必在乎人言。你且安心受罚,可别又惹师父生气了。这里的一切交由我来处理吧,也算是我为帮了高正的忙而赎罪。”

云玉等女子醒后才问了些她的状况,看看能不能找到她的亲友来接她回去。她名叫琴霜,乃金陵府人。家中父母已过世,本来是来苏州是要投靠姨娘,结果姨娘全家早已迁离不知去向。她四处打听姨娘下落,那天正好在一家药店门口的小摊贩处打听,碰上了带着家丁去酒肆吃酒的高正,被他以指路为名目诓骗到了草庐。刚好高正正要施暴之时,师徒三人刚抵达高府,高家主母派人找到他急召他回去,才侥幸逃过一劫。然而高正不甘罢手,派手下奴仆将她捆绑于草庐之中,使各种手段欲使其屈服。她性子执拗宁死不屈,便不给饭吃不给水喝,甚至毒打咒骂,才弄得如此虚弱不堪。当天夜里,她听到打斗之声,清醒了过来。后来听到师徒三人说话声,因嘴巴被布团堵住发不出声音来,情急之下用肩和头推倒身侧的小柜子,才引起了二人的注意。

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骇人听闻之事,可想高正平日里有多张扬跋扈。一个刺史之子也能作恶至此,兄弟二人不免感叹世风日下道德沦亡。二人都忍不住握紧了双拳,恨不得能将此人挫骨扬灰。

云玉帮忙安置妥当后,便先启程回去道观领罚,在后山面壁足有一个月之久。他的确是在认真地反省,但也在疑惑到底这样的修道之路意义何在。高正之事若非亲眼所见,可能他还能安于此道。从小到大,几乎他的人生所有的安排都是跟随着父母的铺排或者云珏的轨迹,而他从未尝试过按照自己的意愿提出过想如何走自己的路。这一次,他的心里开始生出了一把叛逆的声音,不为别人所认为的正确与否而左右,只质问自己心中是否觉得正确。

第三十章 情生

云玉面壁的那一个月里,云珏每天都到客栈探望琴霜。她恢复得不错,身上的伤已经愈合,脸上也开始有了不错的气色。云珏每次到来之时,她总是笑脸相迎。她的双眼明媚动人,左边的脸颊有一个小小的酒窝,笑起来时便会不经意的出现,不禁让人想起了春日里的暖阳。

云珏为修道之人,一心只想着修仙求道,不近女色,因此态度一直都是比较疏离,但该用的该照顾的都事无巨细周全稳妥。然而一男一女如此频繁往来总归不对劲,其中一人更是作道人打扮,于是客栈那边很快就有了些不堪入耳的风言风语。

“琴霜姑娘,有否想过等身子养好了作何打算?”云珏一向不善与女子打交道,酝酿了大半天的话,才挑了一句感觉过得去的开口。

琴霜本来还是跟往日一样笑盈盈的,一听云珏这么问顿时僵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了笑容,微微低下头强忍着眼中缓缓升起的雾气说道:“叨扰两位郎君多时,给您二位添麻烦了。明日我就收拾东西离开,谢谢二位这些日子来的照顾!琴霜无德无能,若他日能再见二位郎君,定当报答救命之恩!”说罢一下子就跪在了云珏跟前叩了几个响头,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云珏被她突如其来的下跪吓得措手不及。本来他的意思是看看她有没有能投靠的亲友,他和云玉可以给她安排一下,毕竟姑娘家在客栈这样的风言风语之下难免清誉受损。没想到琴霜以为他俩嫌她麻烦,哭得伤心欲绝。云珏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想伸出手去扶起她,但又想到这样好像更不对;收回手在身侧搓了两下,又不忍心看她跪着,只能挠挠头,叹息道:“你……你还是先起来吧……地上凉……”

第二天一早,云珏来到客栈之时,客房已经退了,琴霜已经不知所踪。他心中忽然升起了一阵莫名的怅然,料想也许是她不希望与他尴尬地告别,才会选择了不辞而别吧。想起与她相处的这些日子,自己也觉得不太真切。纵然看起来一直是云珏在照顾着她,可他似乎也从与琴霜的相处之中得到不少的快乐,而且是一种与修行中获得的不一样的快乐。

云珏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走到了城门之外。他看了一下方向,正是离当时他和云玉救出琴霜的草庐不远的地方。正要往回走,却隐约听到了些吵杂之声。

“好你个胆大包天的臭婆娘,竟然敢偷跑!总算天有眼,又把你送到老子跟前来了!”一把似曾相识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

“放开我!快放开我!!!”是琴霜的声音。

云珏顿时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草庐前一脚把门踹开,竟看到四名高府家仆将琴霜的手脚按于地上,高正正不怀好意地盯着她,双手正要解开她的衣裙。

眼看着花容失色的琴霜用力地挣扎着,云珏尚没来得及思索,已将那四名家仆踢翻在地,将琴霜护于身后对高正说道:“高郎君大病才初愈,怎么不在家好生休养?”

高正满脸横肉的嘴角微微上扬,笑道:“在家吃素吃久了难免会想来点荤的。小道徒你最好识相别多管闲事,这是我之前买回来的奴婢,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噢?若是高郎君买的奴婢,可有卖身契约作证?”

“小兔崽子滚一边儿去!你那师父还得对我父亲跟一哈巴狗似的点头哈腰赔礼道歉,你一个破道徒装什么英雄!”高正被噎的毫无反驳之力,竟忍不住发难破口大骂,转头冲那几名家仆喊道:“你们几个废物还不动手?等着看热闹吗?!”

家仆闻言,随手从草庐里抄起椅子之类的可以作武器的家伙就向云珏砸去。云珏一手推开琴霜到角落里,手执佩剑将扔来的东西砍了个稀巴烂。众人看势头不对,赶紧一拥而上。云珏召动佩剑在草庐里飞了一圈把他们吓退了,他召回佩剑一下子跳到高正背后,用高正肥厚的脖子抵上剑刃,对琴霜喊道:“拿上那根棍子过来!”

琴霜捞过身边的一根木棍躲到云珏身后,跟着云珏往后退。至门口处,云珏一掌拍到高正身上将他推入草庐之中,迅速拉上木门以木棍拴上门把,拉住琴霜的手跳上佩剑御剑离去。

云珏怕琴霜站不稳,一直双手握住她的,让她在身后紧紧地搂住自己的腰。虽然已经逃离了草庐,但他依旧觉得心跳得厉害,似乎身上所有的血气都涌到了脸上。

“你……怎么会去了草庐那里?”及至安全之地,云珏扶琴霜跳下了剑,才想起要问这问题。

“我本打算要回金陵老家,但不知为何竟然走到那儿附近,没想到高正竟然早已派了人跟着我,然后……又被他捉了回去……”

想来一定是客栈的人走漏了风声——果然还是那些风言风语给琴霜带来了危险。云珏看到琴霜狼狈不堪的模样,恨不得给自己扇两个耳光,做事竟然如此不小心,差点害得她重陷于魔爪之中。还好被他遇上了,不然他死个十次都无法谢罪。

琴霜看云珏一言不发,哽咽道:“对不起,我不该不辞而别的……”

云珏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心中懊恼不已,在她耳边轻声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不懂得表达,让你难堪了。我以为我可以心如止水,只要你离开了我就可以潜心修道,可昨天我回去之后,我心心念念想的都是你!我不想你走,我想今天一早就去挽留你,我想告诉你我有多喜欢你,你不是我的麻烦。可我去到客栈只看到空荡荡的房间时,我感觉怅然若失。刚才看到高正那畜生那样对你的时候,我恨不得把他那肮脏的双手砍下来将他剥皮抽筋!谢天谢地,还好老天及时让我找到了你,还好你没事,不然我一定后悔莫及。”

琴霜没想到,平日里少言寡语的云珏会一下子说了那么一大段。而更让她觉得震撼的是,云珏竟然也如她喜欢他一样喜欢着自己。她忽然间觉得好幸福——世上最幸福之事,莫过于你所喜欢的人,正好也喜欢着你。

“不是你的错,你千万莫要责怪自己。”琴霜伸手回抱着云珏,感受着这一刻的喜悦,“云珏,我喜欢你,你对我的好,我一生一世都无法偿还。我无法忍受高正那样的触碰,我只愿意将自己交予你,让我一辈子做你的女人,好吗?”

云珏听到此言不由得全身都僵硬了。然而下一刻,他的理智已经彻底地被自己如决了堤一般的情感所击溃。他一下子横着抱起了琴霜,将他初次体会到的情爱化作深情的吻,将他一直压抑多时的感情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任其倾泻而出,化为初尝云雨的喜悦。

第三十一章 飞升

面壁结束,云玉便与云珏一同回了趟家看望父母。上次琴霜离开客栈之后,云珏把她带回了家,让她侍奉在父母身侧,也有个照应。高正那边因为强抢民女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也没敢找上道观来算账。

云玉偷偷瞄了一眼云珏,问道:“你好像从前回家都没有这么兴高采烈过,是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

云珏微微一怔,正色道:“没什么,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能回家看望阿耶阿娘,难不成你还想哭丧着脸回去?”

到家后,云珏虽然还是跟平日里没两样,可琴霜追随于他身后的目光,还有云珏温柔似水的注视,阿耶阿娘对琴霜的友善,只要云玉没瞎,就肯定能看得出来端倪。

“好家伙,竟然对我藏着掖着,还是不是亲兄弟了?!”云玉一手拍在云珏背上,生生拍得云珏呛出了一口气。

云珏和琴霜脸上同时爬上了红晕,云珏回击道:“你不是忙着面壁思过吗?我要是告诉你了打断你反省的思路怎么办?这不是特地带你回来让你知道嘛!”

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揶揄,琴霜于一旁细心地伺候着他们的父母,此等美满若是能常在,便胜却人间无数。

回道观的路上,云玉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问道:“云珏,现在你和琴霜……阿爹阿娘都盼着你早日成家,为家里开枝散叶。修道之事你作何打算?”

云珏停下了脚步:“其实,对于我来说,琴霜与修道我都不想耽误……也许等过一阵子我学道有成可以下山了,再考虑成家之事吧。”

云珏打小就很有想法,因此云玉也未曾多说什么。虽然师父并未说过修道之人不能成家,但按照修炼的气法,多数修道之人为了能专心一致会保持童子之身,以提升修行的效率。云玉一直觉得云珏比他聪慧,或许他会与旁人不同,能兼顾好琴霜与修道之事吧。

三个月后,师父派云珏云玉兄弟俩去北方寻找玄冥花用以炼丹。玄冥花生于极寒之地,只在永夜之夜盛开,据说五十年才开一次花,有定魂结魄之效,因此常为鬼怪争夺之物。

此时虽为九月,北方却已入冬,厚厚的冰雪覆盖着路面与房屋,刺骨的寒风如刀一样刮脸,御剑飞行亦甚为艰难。云珏与云玉只能相互用绳子系着对方以免不小心踩到冰湖或者看不见的坑里。四处一片寂静,明明是白天的时辰,却只能看到深蓝色的夜空。

云珏手拿罗盘,根据它所指引的方向以确定玄冥花所在之处。一束白光投射到远处的冰湖中央。二人穿着厚实的衣裳,艰难地挪步到冰湖边上。

“一会儿我御剑过去,你在岸上为我护法。”云珏解开了绳索,分配好各自的任务,还是以往一样一攻一守的配合。

等了半个时辰左右,天空中开始出现了多道神秘且梦幻的光芒——这几道光芒如同淡淡的烟霭,却是带着七色的亮光投射到冰湖的表面上。冰湖的中央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白色的点,散发着洁白无瑕的亮光。云玉念起了护法的咒语,二人身上开始出现幽蓝色的保护层,云珏才小心翼翼地御剑过去。

云珏渐渐靠近白色的点,凑近了才发现这花在慢慢地生长着,已及巴掌之大。他伸手正要摘取,四周忽然发出一阵阵碎裂之声,一条七头巨蟒撞破了结了冰的湖面,跃然立于云珏的眼前。

“云珏小心!”云玉喊道,立刻御剑上前帮忙。他赶紧抽出背上的弓箭,搭弓瞄准了巨蟒的一只眼睛,迅速放出一箭,巨蟒的头微微一偏,便已轻松躲过他的偷袭。

云珏掏出一张符箓打在巨蟒的一头,瞬间将那一头化作了冰定住了。然而正当他想进行第二次攻击时,巨蟒头部的冰突然被震碎,七个头又在蠢蠢欲动。

云珏一边闪躲,一边思索着该怎么对付这七头巨蟒。他想起了曾经在道观的藏书中见过这种妖兽,书中记载此妖兽来自天竺,因此他颇有印象。

“云玉,帮我分散一下它的注意力!”他需要回溯的时间,到底在哪里见过……蛇……蛇的天敌……忽然云珏口中念念有词,手中捏了个诀,身后顷刻间召来了一只大鹏!

“云珏你什么时候偷学的召唤术!竟然不教我!”云玉惊叹道。

只见那大鹏展翅冲向七头巨蟒,一个劲儿地往蛇的眼睛里啄。巨蟒不停躲避,此时云玉再次搭弓瞄准巨蟒,将弓拉满,弓箭立即以惊人的速度射向巨蟒的头部;云珏亦召动剑气,化作多道剑影,直往巨蟒的七寸飞去。三面一起攻击,尤其是云珏攻击的七寸很有成效。不一会儿,巨蟒已经满身是血,却依旧不依不挠地想要继续纠缠。

此时云珏乘胜追击,抽出十张火符和十张雷符打在巨蟒身上,召来的雷火结合于一起,比普通的火符攻击力更强。巨蟒瞬间被火海包围,活活地被烤成灰烬。

云玉转身看见冰湖中央的玄冥花正在合拢,忙俯冲下去伸手摘取。“好险……差点就消失了……”看着手中泛着盈盈白光的玄冥花,云玉长舒了一口气。

此时不远处突然落下一道天雷,把刚回神的云玉吓了一跳。一名仙童来到云珏面前,行礼道:“恭喜云珏郎君飞升成仙!方才郎君为天界除掉了匿藏于此的异域妖兽,是一件大功德,天君特此命我来迎接仙友为您引路。”

云珏和云玉同时懵了。云珏有点手足无措,他有想象过自己得道成仙的一天,但没有预想过会这么快。家里还有父母和琴霜,该如何是好?可他很快便冷静下来了——当年放弃考取功名为的就是修仙问道,如今得偿所愿,是该高兴的事。可琴霜……若是料到如此,他是绝不会允许自己对琴霜动情的。他咬了咬牙,对仙童说道:“仙友可否稍等,我有几句话想跟我弟弟交代一下。”

云玉呆呆地看着云珏,不知道是不是该恭贺他。他知道云珏在想什么,只是不希望他亲口对自己说。

“云玉,我有一事相求。”云珏如鲠在喉。

“我可以不答应吗?”

“你我兄弟一场,我今生唯一一次也只求你一次,”云珏没有回答云玉的话,“这是我修道的初衷,也是我今生最大的夙愿。求你……求你代我照顾阿耶阿娘,还有琴霜……”

“我不要,要说你亲自去跟他们说。云珏,如果他们对你来说比什么都重要,不成仙又如何?”

“云玉,不要耍孩子气。这是多少人追求一生都不一定能有的机会,况且这是我学道的初衷。求你……代我转告阿耶阿娘,是我不孝,今生不能为他俩尽孝;也求你代我告诉琴霜,就当作我已经死了,叫她把我忘了吧,找个爱她胜于爱自己的人……”云珏说罢毫不犹豫地转了身,跟随着仙童一同消失于天际。

第三十二章 真相

“云珏啊,云玉是不是又惹你们师父不高兴被罚了?怎么又没跟你一起回来?”云母给云珏碗里夹了点菜,笑着问道。

云珏沉默地低着头吃饭,好半会才应道:“可不是嘛,他乱说话冲撞了师父,又被罚到后山面壁思过一个月。”

云母叹了口气,苦口婆心道:“唉,这孩子……我看别人家的孪生兄弟姐妹想法大多一致,怎么你二人如此南辕北辙?都是同一对父母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他要是有什么不懂的,你是兄长多教教他,不然他这样子老挨罚也不好。”

云珏点头应道:“嗯,我会的。”

晚饭后,琴霜回房间给他准备热水和被褥。云母给云父打了个眼色,云父轻咳了两声,正色道:“云珏啊,耶娘想跟你说件事……”

“是,父亲您说。”云珏也正襟危坐。

“你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了,想过什么时候给琴霜一个名分?”

云珏微微怔了一下,答曰:“这个……我学道尚未出师,还是再过些日子吧……”

云母一下子失了神,不小心打翻了手上的茶碗。云父气得站了起来,扬手就甩了云珏一巴掌:“孽障!我与你阿娘本以为你比较聪慧,又学道修身养性,应当严于律己。如今看来,你是学了道便忘了礼义廉耻!”云父气得直跳脚,“你可知道,琴霜已怀了你的孩子!你若不是真心要娶她为妻,为何要玷了人家的清白,难道你师父在道观里竟是教你这些道理?!”

“阿耶你说什么?琴霜怀了我的孩子?!”云珏被扇得有点懵了,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是不是你自己的孩子你自己知道!你对人家做过什么难道你记不清吗?!”云父气得扬手想再给他一巴掌。

琴霜听到争执之声,匆忙从房间里奔过来,赶紧拦住云父,跪下哀求道:“阿郎莫生气!有什么事都好好说啊……”

云父怕伤到未来儿媳和她肚子里的孙子,只能撒手坐一边气冲冲地喝水:“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做的事情必须负责!等你学满出师,孩子都已经瓜熟蒂落了!明儿回去跟你师父交代清楚了就退学,回来准备成亲,以后跟我学做生意。云玉要是想继续学可以留在那里,可千万别让他学了你这点。”

“……我娶。”云珏低声说。

琴霜一下子呆住了:“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娶你为妻。”云珏看着琴霜的双眼坚定地说。

回到房间里,琴霜让云珏坐下,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云珏的脸,听到他“嘶”了一声,忙拿了药给他涂上,心疼道:“阿郎气在头上,下手不自觉重了,你别跟他怄气。”

云珏握住她的手,摇头道:“我不是跟他怄气,我是真心诚意想要娶你为妻。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我不知道你怀了身孕,不然我也不会说出那样的话。让你受委屈了。”

琴霜摇着头哽咽道:“是我不好,我本想等你回来和你商量好再跟他们说的,但是娘子她发现我孕吐一直逼问,我不得不承认……”

云珏站起来将琴霜搂入怀内,柔声说道:“是我的错,你莫要自责……别担心,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们的。”

虽然云珏已经答应了要成亲,但是琴霜却提出了等孩子出生之后再补办婚礼。云父云母也同意,毕竟要新娘子大着肚子拜堂,难免会被亲友笑话。

“云玉,在家多住几天再回去吧,你这半年里都是来去匆匆,阿娘很是想你呢。”云玉刚回家半天又要回道观,琴霜好心挽留道。

“现在道观里的弟子少了,师父很多事要我帮忙,我又老惹他老人家生气,只好勤快点了。你们好好保重,我得空就回来看你们。阿耶阿娘就拜托你们来照顾了。”云玉微笑着说道,挥了挥手便转身走了。

晚上云珏从外面回来,带了不少孩童的玩具。琴霜看着堆满了小桌子的偶人、布老虎和空竹,嗔怪道:“云珏,你买这么多,是给孩子买的还是给自己买的?”

云珏搂过琴霜,让她坐于腿上,抚着她的肚子轻声说道:“当然是给咱们的孩子买的。来,让阿耶听听今天有没有乖乖呆在阿娘的肚子里?有没有调皮捣蛋?”说罢把耳朵贴在琴霜的肚子上,装模作样地要听。

琴霜低头看着云珏,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然而,这笑容却忽然定住了——云珏低下头的时候,平常衣领挡住的地方露了出来。她记得云珏的后颈在衣领附近有一颗绿豆一样大小的痣,而眼前的这个人没有!她用手轻轻拨开往里再仔细看,还是没有!她不由得整个人一下子站了起来,一不小心撞得小桌子上的布老虎掉到了地上。

“你是谁?”她脸上的笑容尽数褪去,离开云珏足有三尺远。

云珏对于她突如其来的反应十分疑惑,皱眉道:“什么你是谁?”

琴霜的后背渗出了冷汗,颤抖着说道:“你不是云珏,你到底是谁?”

对面的云珏怔住了——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他勉强装出一个云珏常用的笑容:“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适?”

琴霜一把取下发上的簪子,指着云珏说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装成云珏?!他后颈那里有一颗很明显的痣,但是你没有!”

唉……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他苦笑了一声,长叹出一口气:“还是被你发现了吗……”他慢慢地往前挪了一步,伸手握住了琴霜手上的簪子,“是我,我是云玉。”

琴霜听得腿上一软,差点坐到了地上。云玉立刻上前一把捞住了她,搂着她的肩将她扶起。然而琴霜一把甩开他的手,后退道:“别碰我!”

“琴霜……你……你别激动,我离你远一点就是,你好好坐下,咱们聊聊好吗?”琴霜怀着八个月的身孕,肚子已如铜锣一般大,任何一点细微的动作和情绪的波动对里面的孩子来说都有可能是如地震一样。

“云珏在哪儿?”

“……他……”云玉如鲠在喉,不知道该怎么跟琴霜说。

“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不是……”

“那他是不是不要我了?他是不是嫌弃我出身卑微配不上他?是不是觉得我在逼他娶我?”琴霜的泪水缓缓地流过她的脸颊,一滴一滴滴落在地上。

“不是……不是这样的……”

“那是为什么?是他让你装成他来‘接收’我吗?”

“不是的……琴霜,他……也是无可奈何。是我自作主张装成他的样子来照顾你的……”

“什么叫无可奈何?”

“他……半年前他已经飞升成仙了……这半年以来一直是我装成他……”

琴霜咬着下唇,眼泪更是像决了堤一样往下掉。“这么说来,我还是被抛弃了……他离开前可给我留下只言片语?”

“他让我转告你……你就当作他已经死了,把他忘了吧,找个爱你胜过爱自己的男人……”

琴霜的心痛得如同被割裂了一般——她竟然傻乎乎地相信了这么个男人,傻乎乎地将自己交托于他,傻乎乎地以为自己会嫁给他,傻乎乎地为他生儿育女……她顿时恨透了如此傻乎乎的自己!

“琴霜,是我们云家对不起你!我会代替他好好照顾你的……”云玉一下子跪倒在地,他不知道此时除了抱歉,还能对琴霜说什么。

琴霜冷笑了一声,颤抖着双手扶住小桌子的一角支撑着自己:“呵……代替?这种事情也可以代替?”她忽然之间脱力瘫软在地上。

云玉跪在地上,还没来得及伸手接住,便已看到琴霜衣裙底下渗出的鲜血……

第三十三章 悔恨

云家的后院里,婢女、稳婆、郎中,还有云玉和他的父母纷纷慌作了一团。云玉低着头,沉默地听着云父的训斥,脑子里一片空白。稳婆进去已经将近三个时辰了,家中的婢女每隔一阵子就捧着一盆鲜红的血水出来,一家子一直胆战心惊的。云玉听着琴霜的声音从大声的哭喊,慢慢地变得气若游丝,心头不免生出不祥之感。

他回到原来的房间里,口中喃喃念出请神的咒语,想要召唤云珏。一炷香过去了,云珏没有回应;半个时辰过去了,云珏还是没有出现。云珏房间那边传来了一阵嚎哭之声,云玉踉踉跄跄地跑回去,只见母亲已经神志不清,由婢女们撑着回房。他看到站在一边疲惫不堪的稳婆,立刻冲上去询问琴霜的情况。

“小娘子早产,加上胎位不正,孩子脚先出来,手卡在里面,我们弄了好久都出不来,血崩了……”稳婆满头是汗,发髻已经颇为凌乱狼狈。

“郎中怎么说?”云玉抓着稳婆胳臂的手有点发抖。

稳婆摇了摇头。

云玉冲向刚走出房门的郎中:“我娘子她怎么样了?”

“小娘子她……救不回来了……”郎中摇头叹息着。

“那孩……孩子呢?”

“胎位不正,头出不来,活活窒息而亡……”

云玉感觉耳边“嗡”的一声,不由得脚下一软跪到了地上。他双眼发木地望向琴霜所在的房间,脑子里一片空白。琴霜……琴霜……为什么?为什么!云珏不要你你还有我啊……我还要娶你为妻,你要是不愿意嫁给我我不会勉强你的啊……

云玉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走到了已经没了呼吸的琴霜面前。她的双目毫无生气地睁着,嘴巴微张,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头发被汗液与泪水粘在两颊。云玉颤抖着伸出手帮她合上了双眼,用衣袖把她的脸擦干净,泪水默默地滴落在她的枕边。他懊恼地用手捶打着床榻,发泄着他的无奈与悲愤,伏在她的榻前无声地哽咽起来……

多年后,他被派去执行冥界的任务之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云珏遇上了。彼时的云珏更加仙风道骨,衣袂飘渺,更显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

“多年不见,你竟然放弃修道堕落成冥界的走狗了?”云珏眉头微蹙,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优越感问云玉。

云玉鄙睨了他一眼,嗤之以鼻:“我成了什么样轮得到你来说教么?你哪来的资格?”

“我好歹也是你兄长,你这是什么语气?!”云珏脸上浮上了愠色,在尽力保持着克制。

“哼!兄长?!真是可笑!我兄长云珏早已离世,我哪来的兄长?!若你自认为是我的兄长,为何琴霜难产我召唤你你不应也不现身?!为何阿耶阿娘弥留之际你也不回来?!你明明能在天界看得到,却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你不配做我的兄长!”

“既已成仙,按照天界规矩必须断绝七情六欲,了却一切尘缘,平等对待天下苍生。”

“可笑!真是可笑!难道阿耶阿娘、琴霜和你的孩子不是芸芸众生的一员?你连至亲骨肉都不能看一眼,说什么平等对待天下苍生?!你我兄弟情分早已了断,若日后相见,就当彼此各不相识吧。”云玉的手握了握拳,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琴霜,你还恨我和云珏吗?”云玉在房间里默默地独酌,对着墙上的丹青喃喃自语。修道之路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多少凡人终其一生都不一定能得道成仙。但从云珏飞升的那一刻开始,云玉便知道自己不会再如从前一样以修仙得道为目的。飞升又如何?得道又如何?入道之时所谓的道修的是逍遥自在,若非得为道将自己变成一个毫无情感可言的木偶,逍遥何在?自在何在?

门外传来了几声轻轻的敲门声,把云玉从遥远的回忆里拉了回来。他立刻换上平日里那副皮笑肉不笑的笑容,迎接站于门外的无尘。

无尘还是无精打采的,似乎今天单独闷了一天并没有让他和祉瑶的关系有任何改善:“阎王有话跟咱们说,咱们去前堂吧。”

依旧是诡异的气氛,云玉和绮罗又不自在了起来。

——“咱们都出去一天了,他俩怎么还是这样?”绮罗眼珠子往无尘和祉瑶那边瞟,皱了皱眉头。

——“我怎么知道,估计是压根儿就没说上话。”云玉左手扶了一下眉角,无声地叹了口气。

——“你倒是用些什么法子让他俩和好啊!”绮罗眼睛都瞪得快掉下来了。

——“你怎么不去?慢着,你不是喜欢无尘的吗?让他们和好干嘛?!”云玉觉得有点晕。

“你俩适可而止吧,小心长皱纹。”无尘拿出心有“铃”犀,忍不住打断了越发肆无忌惮的二人组,言毕聚精会神地用灵力催动银铃。

“人都到齐了?”银铃传来阎王的声音。

“嗯,都在呢。”无尘冷淡地答道。

阎王忍住想要逗他的冲动,正色道:“那咱们开始吧。通灵巫女,你可记得上次修魄之时宿月曾说过平昌国国师是他的弟子?”

“嗯,我记得。”祉瑶也是一点表情都没有。

这两人怎么连回答的句式都一样?!阎王憋住了笑,继续道:“我找判官按照宿月的弟子们的名单查过生死簿,有一个人没有在列。”

“是墨云吗?”祉瑶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是……”

当时修魄完毕阎王提出平昌国国师乃祉瑶和慕辰都十分熟悉之人的猜测之时,祉瑶也曾经怀疑过墨云,但第一次到酆都借用聚魄灯的时候,墨云的魂魄曾经被问灵,就是说这三百年来他都没有去冥界报到,也没有重入轮回,一直漂泊在外?也不应当,冥界有黑白无常专门负责带回没有及时报到的魂魄,不可能三百年也没有找到他。上次向墨云问灵时祉瑶情绪太激动几乎昏厥过去,她只来得及询问慕辰的去向,后来一连串发生了那么多事,她也就忘了再召墨云的魂魄询问了。如此看来,她这个师姐还真是愧对他。

“请问没有在列的意思是?是死后没有重入轮回吗?”祉瑶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问道。

“不,”绮罗突然插话,“生死簿掌管生死记录,只要曾经为人,从出生时辰与地点、死亡时辰与地点、阳寿、轮回到哪里,都必然会留下记录。哪怕有些人死后并没有及时来冥界报到,例如想要以鬼魂之态报仇等,在生死簿上都会有一列记录了他从何时生、到何时死,以及阳寿多少,只是没有轮回而已。这些没有轮回的,会被判官挑出来分派给黑白无常带回冥界候审。兄长所说的‘没有在列’,是指这个人连名字都没有出现在生死簿之上。”

“有没有可能是他原来的名字不是墨云?或者出生的地点不准确?”祉瑶疑惑道。

“名字的话,无论他改了多少次,生死簿会在他每改一次更新一次,直接产生关联——就像一个烙印,无论他如何改头换面,那个烙印都一定会留在他的身上;至于出生的地点,这就是我需要你们帮忙的地方,因为生死簿上没有他的记录,冥界是不可能知道他是在哪里出生的。既然他是宿月国师的弟子,在拜入师门之前国师殿必然会有他的出生背景的记录。现在永业国已经被平昌国所取缔,那么这份记录就是归平昌国所有了。国师殿的物件归皇家所有,只有国君才有资格拥有。”阎王顿了顿,“这里问题又绕回来了——因为这份记录属于国师殿相关的物件,平昌国国君很有可能将它交由国师保存。但目前所有迹象都表明平昌国的国师是敌非友,他会明知道我们在调查他还双手奉上我们想要的东西吗?”

“那……我们该怎么办?”

“只能是偷偷拿出来了……而且去的人不能太多,不然会引起他们怀疑。所以我想……绮罗长相太特别容易被发现,云玉也不清楚皇宫里的事,你一个人去我担心平昌国国师会对你不利……无尘与你最有默契,他与你一起去可好?”阎王故作思量地说道,一旁的绮罗和云玉终于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祉瑶和无尘互相对看了一眼,很快又尴尬地收回了目光。曾经多次相助的阎王已经开了口,再怎么说都不能拂了他的面子,只能“哦”的一声答应了。

传音结束后,绮罗和云玉赶紧找了个借口溜了,打着让无尘和祉瑶商量怎么配合的旗号,留下了相对无言的二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憋着一口气跑到后院院子里,绮罗和云玉笑得都快在地上打滚了。

“你兄长真够厉害的!隔着那么远竟然都能指点江山做和事佬,简直是化腐朽为神奇,回去我得拜他为师!”云玉一边推开房门,一边扭着头对绮罗感叹着。

“可不是嘛,若不是这般善辩多智,怎么能担当得起阎王这个称号掌管冥界。”绮罗抬手,正打算跟云玉道别回房间,却一不小心瞥见了他房间墙上挂着的那幅丹青。

第三十四章 破冰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墨云的……”前堂里留下的二人安静地坐了许久,无尘还是决定主动打破沉默。

“啊?那个……上次你被宿月所伤留在冥界养伤,我修魄醒后阎王跟我说了期间发生的事,他提到有可能是很熟悉我和慕辰的人,我就只想到墨云了。”祉瑶尴尬地回答道。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无尘挠了挠脸,有点僵硬地问道:“那……你有没有打算怎么去偷……拿那份有宿月弟子背景的记录?”

听到这个问题祉瑶才来了精神:“咱们不熟悉皇宫内的情况,也没有地图,里面守卫森严,硬闯的话把握不大。那份名册是前朝国师殿的物件,对于现任平昌国国师来说意义并不大,因此我猜想有可能会被放置于书楼之中。你觉得阎王可有法子弄到平昌国皇宫的地图?”

“一会儿我再去问问他吧。如果有,你有何打算?”

“其实有和没有都差不多,只是咱们需要逗留在皇宫内的时间有区别而已。咱们可以以我要觐见平昌国国君为名目,大摇大摆地进入皇宫。我毕竟是开国国君的义女,以叙旧或者拜祀义父的名义,现任国君没有不让我进入皇宫的道理。若没有地图,咱们多留几天打探清楚便是。咱们找机会溜进书楼或者任何有可能放置名册的地方去找。只要不惊动皇宫里的禁军将名册拿到手,让云玉他们在皇宫外接应,不会有人发现丢了这么一册前朝的名册。咱们伪装几天,即可全身而退。”

“那万一惊动了禁军该如何应对?”说到正经事儿无尘就来劲,刚才无言的尴尬仿佛消失了一般。

“惊动了也不要紧,以你我的力量,要逃走并不是难事。只是……”

“只是什么?”

“咱俩都不知道平昌国国师的实力,万一不小心对上了能不能全身而退尚是未知之数。若是咱们不敌国师,我留下,你撤退。我的身份特殊,国师无权处理,应当交予国君亲自审问处理。到时候我自有对策。”

无尘认真地听着祉瑶的计划,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心中其实是不同意在处于劣势之时留下她的。他并不是出于大男子主义才作了这样的决定,而是因为阎王曾经说过,平昌国国师想要得到祉瑶,极有可能是想要将她炼化,提取凝神丹的成分,为别人重塑肉身或魂魄。祉瑶的想法建立于平昌国国师秉公办理的前提之下,那如果对方并不禀报国君,而是私下处理了呢?从对方利用宿月引出祉瑶的计谋看来,这位国师恐怕并不会以君子的手段来处理,这样的话需要冒很大的风险。

“你……可是有什么觉得不对的地方?咱们可以讨论讨论?”祉瑶看着若有所思的无尘,犹豫着是不是自己方才的计划有什么遗漏。她知道以无尘的性子绝对不会丢下她逃走,但一旦有可能出现这样的危险,这是代价最低的安排。

无尘整理了一下打算问出口的话,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可曾想过,那个假的慕辰真正的身份会是谁?”

正儿八经地讨论了半天,竟然回到了这个让二人僵持了一天的话题。祉瑶开始变得敏感起来,问道:“这个……与咱们去拿名册有关系吗……”

“有,关系可就大了。”无尘知道祉瑶在想什么,解释道:“这个人是咱俩进了平昌国皇城才出现的,那就是说,他要么是为了咱们远道而来,要么本来就在那儿。若是远道而来可能目的还能单纯些,就是为了拐走你。至于拐走你要做什么,这个与拿名册无关,暂时不讨论;若是本来就在那儿,咱们去拿名册,会不会有可能与他碰上?若他不是与平昌国国师一伙,咱俩与他交手尚且有可能打成平手;否则会很棘手,你看上次对付他,我、绮罗和云玉联手才能将你平安带走。若是加上平昌国国师,咱俩恐怕只能乖乖被捉。”提起上次对祉瑶的营救,无尘尚且心有余悸,“上次在升平坊与他交手,我便发现他的功法与我们很不一样,他对灵术的使用,完全不需要使用符箓辅助。这说明什么?说明灵术于他而言就是天生自带的,他并不需要特殊的辅助,也不需要任何时间上的等待,只需随手拈来,任何时候都可以立刻见效。你什么时候见过慕辰能如此自如地使用灵术?”

无尘的分析冷静且透彻,祉瑶不得不感到佩服。她不禁想起他一直坚称那个慕辰是假的,不禁问道:“这就是你知道他不是慕辰的原因?”

无尘没有回答,只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不对,你怎么知道慕辰不能如此自如地使用灵术?你和他认识?”

无尘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问,怔了一下说道:“宿月国师所传授的修道之法在你身上有明显的痕迹。你不也需要借助灵杖或者符箓才能使用自身功法以外的灵术吗?”

这听着似乎有点道理,然而祉瑶总觉得就凭这个能判断出来也有点太神了吧?况且,祉瑶在无尘面前大多使用冥界的灵术,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无尘轻咳了一声,“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先了解一下皇宫里的布局,制定好可以预料到的应对法子吧。我先回房问问阎王,你……要不要跟红袖玩一会?它许久不见你,似乎很是想念。”无尘解下了抹额,让他变回红绫的状态,放到祉瑶的身旁。

红袖看到祉瑶,高兴得一蹦一蹦的,在祉瑶的手背上蹭了又蹭,像是向她撒娇一般,很是亲热。无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挠了挠后脑勺摇着头回房间去了。谢天谢地,终于能像以前一样正常地跟她说话;谢天谢地,还好自己莫名其妙地聪明了一回找到了应对的方法;谢天谢地,还好祉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第三十五章 皇宫

祉瑶和无尘跟随着内侍来到平昌国国君殿前,按照宫内的规矩行过礼后,国君便赐座寒暄一番。

这一任国君名叫晟旭,是开国国君晟睿的曾孙,眼睛和鼻子都颇有晟睿的影子。祉瑶用余光打量了一下晟旭,回想起曾经受教于义父的往昔,感慨竟已时过境迁这么多年。无尘已从阎王手上获得了皇宫内部的地图,这次是打着祉瑶要拜祀晟睿的名目而来的。

“太祖爷在最后的日子里还是惦记着通灵巫女,常说若不是当年通灵巫女舍生取义,他恐怕早已屈死于大牢之内。虽然很多人都传说当年祭阵之时你已香消玉殒,他始终觉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他决不相信。他临终留下遗诏,若后代子孙有幸寻回通灵巫女,必须以公主的身份迎回宫中侍奉,并且安排正式册封,不能任其流落在外,漂泊无依。如今你既平安归来,不如从此长留宫中,朕亦会遵照先祖遗训,以公主之俸禄让你安享一生。”晟旭第一次看到曾祖父曾经提及过的通灵巫女,似乎特别高兴,很是热情。

祉瑶起身缓缓行了一礼,谦逊道:“祉瑶谢过国君的一番美意。但目前还有事情需要料理,经常要外出,而且恢复后也闲散惯了,怕是会给宫中带来不便。此次前来,是因为感念义父养育教导之恩,想以拜祀之礼略表心意。日后事情料理妥当,定当再次觐见国君以表谢意。”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但又不失礼数,对于第一次见面的晟旭来说,他也不好意思继续作挽留。晟旭笑道:“既然如此,朕就不强留了。这次可以的话多住几天,以后尽管当这里是自己家,随时欢迎你回来。”

祉瑶谢过恩之后,晟旭亲自带她和无尘四处游览一番,直到与他一起用过午膳之后,才让他们回安排的殿里歇息。

一回到殿里,祉瑶和无尘便以不习惯人多伺候为理由,让殿内的内侍都退下了。这一次入宫,第一天安排了家宴形式的晚宴接待,第二天才会出发去太庙进行拜祀,第三天则是为了践行的祖席。由于并非禘祫之时,而且祉瑶没有受过正式的册封,无须以皇家身份和礼仪进行拜祀,可以省去不少繁文缛节,只需有国君手谕进入太庙便可。祉瑶料到晟旭有可能会安排国师协助,在他尚未开口之前便以“晟睿往日里喜静,这次是自己大难不死感念他的恩情,属于非正式的拜祀,不宜大肆铺张,一切从简就好”为由委婉地拒绝了。于是晟旭便只差礼部的官员随行,命其将所有需要使用的物件一一备齐。

“国君待你如此亲厚,还要册封你为公主,你何不考虑一下,以后过上不愁吃穿的安乐日子?”无尘揶揄道,竟把平日里的市侩嘴脸搬了出来。

祉瑶白了他一眼:“以前在宫里的‘自在’日子还过得不够吗?失去了那么多,我还选择要继续过波谲云诡的日子,我怕是睡了三百年睡傻了吧?再说了,这儿还有另一个棘手的国师呢,我可不习惯与虎谋皮。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还是比较喜欢你那毡帐。”

“哟,没想到你睡了三百年睡出觉悟来了。”无尘本来挺得意忘形的,说完就马上后悔了——“哎,你说谁住的地方是狗窝呢?”

祉瑶好不容易给他挖一次坑,忍不住抿嘴一笑。自从从乐山回来以后,二人的关系一度僵持不下。那天跟阎王传音之后,祉瑶自己在房间里也反躬自省过。她对阎王十分钦敬,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两边都给足了面子铺好了台阶,又能让他们二人都乐意接受这样的安排。她一直没能学会圆滑世故地处理问题,才导致了这一次差点与无尘决裂。回去后她得向阎王虚心请教,好好学习待人接物之道。

由于晚上是家宴形式的接待,并没有邀请国师出席。这种类型的筵席祉瑶从前在宫中也有出席过,不外乎就是安排乐师奏曲,也有歌舞助兴,以及与国君的部分受邀亲属各类寒暄一番,哪怕祉瑶再不懂人情世故,也能应付得游刃有余了。

“通灵巫女身边这位可是你家夫君?”酒过三巡,一位衣着华贵的男子拿着酒碗走了过来,似乎是要给祉瑶敬酒。

“这是……”这问题在意料之外,祉瑶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尴尬地看了一眼身后的无尘。

无尘上前行了一礼,从容答道:“在下乃阎王指派给通灵巫女的护卫。因之前有人对通灵巫女不利,特意命我负责保护她。”

怪不得无尘从一开始就站在她身后也没有坐席,原来又把自己当成护卫了啊。怎么感觉他当护卫好像当上瘾了呢……祉瑶眼角微微掠过一抹笑意,接过酒碗一饮而尽。无尘在身后皱了皱眉,本想替她挡下这些来敬酒之人,但思及这是宫廷晚宴,有些礼节不能逾越,只能看着她一碗接着一碗地喝。

晚宴结束后,无尘扶着醉得有点不省人事的祉瑶回到殿里。内侍们送来盥洗的器具与醒酒汤后,无尘便吩咐他们都退下了。他用热水泡过的面巾给祉瑶擦了脸,在她榻前坐了下来。第一晚没有安排去书楼是对的,她应当是考虑到了这些礼节宴会不可避免,才会选择第二晚才行动。无尘头靠着床榻边长舒了一口气,正欲离开,扭头却看到祉瑶正睁着迷离的双眼注视着他。

“醒了?有没有哪里不适?”他柔声问道。

祉瑶摇了摇头,脸上因酒气浮上了桃花色的红晕。

无尘拿过醒酒汤,将她扶了起来,试了一下温度才慢慢喂予她。她默不出声地喝掉,眼里缓缓地升起了一股雾气,有点呆滞地看着无尘的双眼。二人虽然相识也有一段时日,她才察觉自己从未仔细端详过无尘的容貌。不知道是否由于喝了酒的缘故,她忽然觉得无尘的双眼似乎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双眼睛如大海一般深邃,却总像是她虔诚的信徒,无时无刻地追随着她的身影。这双眼睛与脑海里的一个人相互重叠,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然而他的下半张脸线条硬朗,嘴唇稍薄,欠揍的时候一边嘴角会微微上扬,露出一个略显邪魅的弧度。

“怎么了?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无尘看到祉瑶眼都不眨似的看着自己,觉得有些困窘。

祉瑶还是没有说话,轻轻地摇了摇头。一定是自己喝多了,才会有这种错觉。她喃喃对自己劝说道,最终还是移开了自己打量的眼神。

第三十六章 拜祀

第二天一早,礼部的官员便带着车马与物品候于殿外,祉瑶与无尘与各人互相行过礼后便出发去太庙了。

负责这次拜祀的是一位祠部郎中,名曰范峻,个子高瘦高瘦的,双目炯炯有神。路上歇息时无尘曾试探着问了几句话,发现此人并非老派的保守作风,还是挺好说话的。于是便继续上次在乐坊没有完成之事——向范峻打探一些平昌国国师的消息。

“范郎中请见谅,在下一介草民,对宫中规矩有些疑惑,可否请教请教?”无尘狡黠地说道。

“郎君可千万别客气,若能帮上忙,在下必定直言不讳。”

“是这样的,听说平昌国保留了国师殿,但是祭祀之事还是归礼部,那像这次通灵巫女的拜祀,如何区分该归国师殿还是礼部负责?”

“这个好说,好说。礼部还是跟以前一样,掌天下礼仪、祭享、贡举之政令,由礼部尚书负责;国师殿归国师掌管,负责天界与人间沟通之事。这次通灵巫女拜祀太祖爷,属于祭祀之事,因此归礼部打点。”范峻只当无尘是门外汉,因此十分耐心地解答他的问题。

无尘继续引导道:“听说前朝国师早已经失踪,不知是真是假?朝廷之事,我等草民只能道听途说,也不问时政,有亲口可证的机会当然不想错过,嘿嘿。”

“是的,前朝的那位宿月国师早已下落不明。他曾为永业国效力,太祖爷也曾受其谗言所害入狱,对其嗤之以鼻,因此国君自是不敢重用。”

“不知现任国师是哪位呢?”

“现任国师啊……我等也从未见过他的真容,只知道他叫青云。”

“何谓未见过其真容?”

“青云国师一直戴着面具,在国师殿深居简出。国君要是召见,他也是以面具示人。”

一直戴着面具?这人是脸上有疤还是怎么回事?能在国君面前也不脱下面具,证明这位国师在国君心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分量。无尘装作惊讶崇拜的样子,继续追问道:“那样的话国君能分得清面前的国师是否他本人吗?”

“我也不知道国君到底是怎么认出他的。不过朝臣之中有见过国师本人的,有传言说国师手上常握着一把青色的折扇,是一件神器,世上只有一件。”

青色的折扇?慢着,青色的折扇?!那个假的慕辰手上也是拿着……无尘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感觉有点后怕……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马车,暗暗地抽了一口气。若是能确定那两人同属一人,这一切就似乎能说得通了——平昌国国师青云,有可能是假的慕辰,也有可能是墨云,是宿月的弟子。他找到了宿月,将一缕慕辰的残魂给了宿月作为引出祉瑶的诱饵,要求宿月将祉瑶与聚魄灯带回去给他。然后打算把祉瑶炼化提取出凝神丹的成分,加上聚魄灯为别人重塑肉身或者魂魄。但是宿月失败了,他知道祉瑶的身边存在着一个保护着她的“魔”,因此一直在攻击祉瑶与无尘之间的信任感,企图将祉瑶独自引到他的身边。墨云最熟悉祉瑶和慕辰,知道对于祉瑶来说慕辰就是她最大的软肋,所以每一次都会正中要害地把慕辰作为武器,将祉瑶与他之间的信任击得溃不成军。只要祉瑶与自己决裂,也就失去了冥界的保护,同时也建立起对假慕辰的信赖感,他就可以趁祉瑶不防备之时,使法子让她心甘情愿的让他为所欲为。

这一环扣一环的设计,让无尘的心底寒了个透彻。这个猜测如果成立的话,他们这次来平昌国皇宫拿名册就相当于狼入虎口。以晟旭对青云的信任看来,随时都会成为被青云控制的对象。皇宫里没有人敢违抗皇权,若是青云加上皇宫里的所有禁军,他和祉瑶恐怕插翅难飞。他暗自下了决心,一会儿去了太庙,得想方法带祉瑶离开,绝不能等到回了皇宫再走,不然在那里等着他们的就只有青云了。

巳时,一行人终于到达了太庙。太庙的负责人早已安排好了厢房,分别供祠部郎中与通灵巫女稍作歇息。

无尘赶紧趁祉瑶洗手之时关上房门,将她拉入內间,紧张兮兮地说道:“祉瑶,我们得尽快离开。”

祉瑶一脸的不解:“为什么?”

无尘将路上与范峻所交谈的内容,以及自己的猜测一一告诉了祉瑶。却没料到祉瑶竟然无动于衷地说道:“我不走。”

无尘心急火燎,完全没有料到她竟然作此反应。转念一想,莫不是她还对那假慕辰心怀幻想?

祉瑶一看他脸色便明白他在想什么,淡定地说:“我不是为了那个慕辰。”她倒了一碗茶水,递给无尘,“先喝口茶吧,你都折腾一上午了,还得提心吊胆的,不累吗?”

无尘接过茶碗,又递了回去:“我不渴,你喝吧。告诉我,你到底怎么想的?”

祉瑶慢慢地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若你是那假慕辰,真的需要将我炼化提取凝神丹,那上次在乐山和我相处了两三天,为何不动手?难道是让我陪着他玩耍么?”

无尘闻言稍稍冷静了下来,竟一时没想到推翻她此番言论的理由。

“还有,若墨云真与平昌国国师青云为同一人,她打小与我和慕辰相识,为何非置我于死地不可?从我怀疑是他的第一天开始,就一直回想着我们一起习于国师殿之时的一点一滴。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和慕辰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他,或者亏待他之事。如果他要杀我,我总得知道理由吧?”

无尘点了点头表示同意,问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祉瑶继续将茶碗中的茶水喝完:“反正咱们也得去调查他的身世,不如来个将计就计,按照原来的计划找到名册,让阎王协助弄清楚他的底细。若墨云真的成为了平昌国的国师,他要找到我将我炼化总有方法,我躲也不是逃也不是,弄清楚缘由才是最好的方法;若他不是,那就更好了,他既是我打小就认识的师弟,从生死簿上查到他的去向,若他能像慕辰一样重入轮回,于我来说便是最大的安慰。你觉得呢?”

无尘被她的话驳得毫无反击之力,他依稀觉得,祉瑶从乐山回来后,似乎在思虑问题之上有了新的想法,也更为稳重,竟对她有些刮目相看。

第三十七章 书楼

有祠部郎中在协助,拜祀的事情一切都很顺利。按照原来的计划,晚上祉瑶和无尘就要到书楼去找名册。然而听了范郎中的话之后,无尘的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祉瑶说的话虽然在理,若青云有意非置她于死地不可,她不能逃避一辈子,更不能死得不明不白。道理他自然是明白的,但这并不能彻底消除他心中的不安。

路上停顿休整之时,他悄悄地跑到一边,用心有“铃”犀与阎王传音,将打听到的一切和自己的猜测都告诉了阎王。

“你的猜测其实跟我的差不多,”阎王思考了一会儿说道,“但是既然她坚持留下,的确也是有必要的。我已经跟云玉和绮罗商量好了,他们会在离皇宫最近的酒肆里候命,一旦你们有危险可以用银铃召唤我或者使用响箭通知他们,大家会第一时间赶到协助你们的。我就不相信,我们五个人加起来都对付不了一个平昌国国师!”

有了阎王的帮忙无尘心里终于踏实了一点。他承认在处理祉瑶的事情时总会无可避免地作出一些连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判断,老是一惊一乍风声鹤唳的。

临近戌时,一身夜行装的祉瑶和无尘轻手轻脚地来到了平昌国皇宫里最不起眼的书楼。入夜后的书楼没几个人,灯光昏暗,每隔半个时辰才有巡逻的禁军经过。二人潜伏在书楼楼顶,等到巡逻的禁军来过以后,才悄悄地摸了进去。

书楼共有四座,每座有三层。四座书楼呈方形的格局,东南两座作藏书之用,西北两座作甲库之用,按照各部各司分门别类,储存藏书及甲历的架子或柜子的顶端分别有挂牌注明所属各部或者各司。虽然各部所在也有各自的甲库,但皇宫内的是已经整理过并且进行过归类的,因此宫内的这一个应该是最全的。

二人按照计划好的分头行事,祉瑶负责从藏书之中找,无尘则从甲库里找。理论上,按照顶端的挂牌去找到国师殿的便可找到相关的书籍以及甲历,可实际上无尘翻看了一下,发现甲历上都是现任国师殿所录用的奴仆,连青云的名字都不在册内。更诡异的是,青云座下并无任何弟子——不招弟子,难道是所修之道无法传承,或是青云觉得自己单独就能支撑起平昌国的所有任务而无需旁人辅助?这样的做派实在匪夷所思,若是后者,那青云的实力就真的太恐怖了。

半个时辰,二人都没有收到对方的银铃传音。下一趟的巡逻快来了,二人又匆匆撤出书楼,躲在楼顶上等着再进去。过了第二次巡逻,等到第三次的时候,无尘已经把甲库里国师殿的甲历全部查完,又仔细翻查了那些有可能有关联的,便去藏书那边帮忙。

“我也觉得甲库那边的可能性不太大……你想,前朝的甲历,当朝的名册,放在一起容易弄混,意义也不大。不过既然来了,当然不想放过任何可能,也许整理的官员有特别的想法,喜欢用不同的归类方式。”祉瑶一边翻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书籍,一边轻声对旁边帮忙的无尘说道。

无尘没有回答,似乎没有听到。须臾,他突然轻轻喊了一声:“你过来一下。”

他翻回书籍的封面,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永业国国师殿甲历》。他翻开第一页他用手指夹住的书页,上面是祉瑶的记录——万庆七年生,出生地不详,出生日不详。任第四代通灵巫女,掌冥界与人间沟通之事。万庆二十七年卒于永业国皇宫内。他抬头看着祉瑶,似乎是想确认一下这是否就是他们要找的名册。

祉瑶半跪在他身旁,细细地读完自己的记录,点头道:“嗯,应该是这本了。”

无尘又翻开第二页他用手指夹住的书页,是墨云的记录——出生年月日及出生地不详。为第四任通天国师宿月之弟子。祭阵之变后失踪,死亡年月日及地点不详。

看到此记录,二人不由得惊讶得抬头对视了一眼。竟然连甲历都没有记录墨云的出生地,也没有死亡记录,还在祉瑶身死之后就失踪了,所有的线索又断了……

无尘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祉瑶却依旧看着他连眼神都没有离开过——无尘穿着夜行衣,也用黑布蒙了面,只露出了一双眼。但这双眼睛……她感觉有点熟悉……

无尘收起了手上的甲历放于如意袋里,又跟祉瑶将有可能的都翻了个遍,还是没有其它发现,便静悄悄地回到了祉瑶住的殿中。护送祉瑶安全回去后,确认过没有引起任何内侍的注意,他才从如意袋里掏出一只叠好的小玩意,化作一只黑色的蝙蝠,给它系上包好的甲历,遣它送到酒肆里候命的云玉手里。待一切都处理妥当后,他才返回自己的房间换下了夜行服。

回到殿里,一身常服的祉瑶正在煮茶。甘醇的茶香弥漫在殿堂里,祉瑶熟练地舀起一碗茶汤,放于对面的桌上说道:“辛苦一晚了,吃碗茶放松一下吧。”

无尘在对面坐下,闻了一下又放下了茶碗:“谢谢了,不过我不太渴。茶煮的好香,好手艺。”

“不是我煮的茶香,是茶本来就好。这可是国君遣人送过来的贡茶,不是用来喝的是用来品的,你得去盗好几趟墓才能买得起的,切莫错过了。”祉瑶微笑道,眼神一直停留在无尘的双眼不肯离开。

无尘被她盯得心里有点发毛,挠挠头说道:“咳咳,那个……这茶汤太热,我习惯了喝凉的,一会儿放凉了我再喝吧。”

祉瑶抿嘴微微一笑,从手边推出一碗茶,说道:“这么巧啊,我也偶尔想喝凉的,所以各作了一份,这碗你先拿去喝吧,我喝热的也行。”说罢将凉的那一碗双手放到了无尘的面前。

无尘的背上渗出了丝丝冷汗……她到底……想做什么?他就像处于一个明明知道眼前放着的是鸩毒,却被人逼着无法退却的境地之中。他心里盘算着喝完立刻就回房间,拿起眼前的茶碗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正想对祉瑶说话,却被祉瑶一句话堵了回去——

“哎哎哎,就说你平日里吃的好东西太少了,连喝茶都不会。这得慢慢喝,慢慢品,才能品出个中奥妙。你当是喝酒一样一口闷了,浪费了国君的一番心意,岂不暴殄天物?”祉瑶不知从哪里又变出来一碗凉的茶水,再一次推到了无尘面前。

第三十八章 眼睛

深秋里,无尘竟然额角和背上全是冷汗。他强颜欢笑地说道:“呃……睡觉前喝那么多的茶水,你想让我今天晚上尿床么,半夜里上茅房怪冷的……”

“嗯,也是。那你要不先别回房,在这儿跟我讨论一下咱们下一步的计划?”祉瑶转着茶碗,看着里面泛起一点点的涟漪,似乎毫无所谓地问道。

无尘此时如坐针毡,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终于,他忍不住开口道:“那个……我还是先回房吧,我有点累了……”说罢起身就想走。

祉瑶比他更快站了起来,一手搀扶住已经身体发软的无尘,将他扶到原来坐的位置上。她半跪在无尘的面前,一手扯下他头上的抹额,翻过来看着上面的汗渍道:“无尘郎君,我请你喝的又不是热茶,你怎么冒了那么多的汗?”

“你……你还是叫我无尘好了,这么叫我……我很不习惯……”无尘的脸色开始有点发白,说话也开始有点颤抖。

“呵,你要是没有心虚,我怎么称呼你不都应该理直气壮的吗?”祉瑶双手撑着地面往前爬了一步,离无尘的脸只有不到一尺的距离。

无尘不自觉地往后躲了一下,也手撑地往后移动了一点位置,保持着和祉瑶的适当距离。祉瑶盯着他的双眼一点一点的靠近,他被逼得一步一步地往后挪。最后竟退无可退,他的后背很悲催地贴到了柱子。

祉瑶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她将抹额在手上抖开了,将它贴上无尘的下半张脸,挡住了他的鼻子和嘴。“你还是老实交代吧,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接近我?你这副皮囊是谁给你捏的?你为什么选了他的这双眼睛?!”

无尘的脸转向一边,装疯卖傻地说道:“祉瑶,你方才吃的到底是茶还是酒?为何突然语无伦次?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吃的是茶还是酒你最清楚不过了,”此时的祉瑶与平日里那个冷淡沉默的她判若两人,眼前的她挂着诡异的笑容,像是逮着了猎物又舍不得吃的野兽一般,看起来有点吓人,“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你的眼睛长得跟慕辰一模一样?!”

似乎是被她的话吓着了,无尘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头发与脸上已经汗如雨下,心跳在不受控制地加速,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你是不是想他想多了看什么都觉得像他的?!你……你又没有比对过,还记得他长什么样么?况且你光看眼睛觉得像又怎么样?!世上五官长得像的人又不独我一个。我说过我绝对没有害你之心,你也应允过要无条件地信任我。如今你又为何要如此怀疑我猜忌我?”他的双眼被血丝充满,看着祉瑶的眼神既惶恐又失望。

“那为何你与慕辰一样都有醉茶的反应?想来上次在升平坊你也是醉茶了吧?不然怎么喝完那口茶水就突然间就没了踪影。若你没有害我之心,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夺了他的舍?!”祉瑶近乎疯狂地问道。她快要崩溃了,为什么她身边所有的事情都跟慕辰有关?为什么那么多人想要利用慕辰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来蒙骗她?为什么连她最信任的无尘也要带着慕辰的影子来接近她?!这些人到底要图什么?她已经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已经一无所有,自重生以后她只想好好生活不辜负慕辰为她所承受的一切,她还以为无尘是世上唯一一个不会利用慕辰全心全意为她着想的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难道所有事情都是虚假的?所有她所认为的善意都是她自己凭空臆想出来的?

无尘看着濒临崩溃的祉瑶,在他面前脆弱得如同琉璃,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碰碎,既是心疼又不知所措。他握住了祉瑶激动得颤抖的双手,将它们放在心脏的位置:“祉瑶,相信我好吗?这容貌、这特殊的体质,并不是伪装或者夺舍造成的,它就是我最真实的面貌,并不能说改变就能改变。”他将祉瑶搂过来,让她靠在他心口的地方,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柔声安慰道:“我说过,我从来都没有过要害你之心,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守在你身边护你一生平安。我答应你,若你想知道原由,等回去了我会如实地一一告知。请你用心地聆听一下我心里的声音,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绝不可能有利用你或者加害于你之心。”他强忍着晕眩和胃里的不适感,无力地伸出右手的尾指,看向靠在他心口上之人。

祉瑶看着他的尾指,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她也伸出自己的右手尾指,与无尘的拉了个钩,用拇指戳了个印——

——“说好了,拉钩了就不许反悔。不然……”

——“不然怎么样?”

——“不然以后你要陪着我一辈子。”

祉瑶将脸埋入无尘怀中,无声地哽咽起来。无尘轻拍着她的后背,让她尽情地宣泄着她的不安情绪。她双手紧紧地搂着他,仿佛是不愿父母离开的孩子一般,生怕一不留神松了手,便会连唯一一根救命的稻草都抓不住了。

醉茶的反应尚未褪去,无尘的脑袋有点晕乎乎的——祉瑶啊,你给我喝的到底是什么茶汤啊?感觉像是迷魂汤呢……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直到半夜里被冷醒了,才发现祉瑶已经靠在他身上睡着了。他动了动身子,想要拿开她的手将她抱回房间以免着凉,结果怎么掰都掰不开。只能就着原来的姿势,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回了房里。好不容易将她放到榻上,她还是死死地搂着他完全扒拉不下来,最后只能苦笑着叹了一口气,坐到床榻最里面,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再轻手轻脚地给祉瑶盖上被子。他终于感觉松了一口气,也伸出双手紧紧地搂住了她,略带羞涩地在她的前额留下浅浅的一吻。

“但愿你知道真相之时,不要生我的气,”他心里默默地对祉瑶说道,“你可知道,对于我来说,你可是比我的命还重要。”他在她的发间留下细碎的吻,为她守护着这个让她崩溃不安的长夜。

第三十九章 对峙(上)

尚未拂晓,悠然的晨钟便由远及近,唤醒了皇城内的人家。祉瑶眨了眨发涩的双眼,神情木讷,恍恍惚惚的似乎还没有睡够,有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她定了定神,想起昨晚给无尘设了个套,想要逼着他说出他的真实身份,把无尘弄得无力反抗,如此荒唐的自己也真是够了。想到这里,她才发现自己是在房间里,在自己的榻上,旁边还有个无尘!祉瑶彻底地清醒了,她终于发现自己被一双坚实的臂膀环抱着,身上被被子裹得严严实实。

祉瑶靠在无尘厚实的胸膛上,抬起眼细细地打量起他的五官与轮廓。他的眼眶比一般人稍微深一些,眼睛睁开的时候眼神如大海一般深邃。星目之上的两道剑眉略显英气,加上直挺的鼻梁,是一副很不错的面相。慕辰的眼睛和鼻子与他一模一样,只是慕辰的脸部轮廓比较柔和,一直给人一种很谦逊友好的亲切感;而无尘的轮廓则比较硬朗,双唇微薄,笑起来时略显邪魅,仿佛要勾人心魄。被自己折腾了一夜的无尘,下巴已经长出了胡茬,看起来有点憔悴。祉瑶的目光停留在他下巴的线条与喉结处,心中仿佛被羽毛轻轻地拂了一下。

正看得入神,无尘的眉头微微一皱,似乎是要醒了。他睁开了惺忪的睡眼,低头看了看装作尚未醒来的祉瑶,腾出右手拉回快要滑到她肩头的被子,再轻轻地拍了拍,仿佛在哄着孩子入睡一般。他的脸贴着祉瑶发丝摩挲了一下下,再次搂紧了手中的“琉璃”,如同抱着一件难得的瑰宝。

祉瑶享受着这种被人宠溺的感觉,竟有点不想起来。但当天国君安排了祖席,而且要是让内侍看到她睡到日上三竿终归不好,只能强打精神起床。她的头往无尘的怀里蹭了一下,才像小猫咪一样悠悠转醒。抬起头与无尘四目相对之时,顿时感觉心跳莫名地加速了。

“醒了?”无尘眯着眼睛看着她,柔声问道。

“嗯……”祉瑶松开了一直紧紧搂着无尘的双手,不敢再抬眼,嗫嚅道:“咱们……怎么……”

无尘给了她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你还敢问……昨晚你趴我身上睡着了,我怕你着凉想抱你回房,结果……”

“结果……?”祉瑶睁大了眼睛惊讶道。

无尘装作一副备受欺凌的委屈样:“结果你死死地搂着人家不让人家走……呜呜呜……我的清誉被你毁了,你说你要怎么安置人家……”

呃……刚才的和昨晚那个正直又可靠的无尘一定是假像……祉瑶甩了甩头,慨叹自己刚才的感觉一定是鬼迷心窍了。

“人家……我娶了你对你负责可好……”祉瑶没好气地说道。

“若是三书六礼来迎娶的话,我可以考虑一下。”无尘一副欠揍的样子,在祉瑶动手之前已经飞快地溜走了。

祖席安排在午膳时间,毕竟要是设的晚宴,又得等到第二天一早才能离开。由于祉瑶声称要赶路,出席的皇亲国戚也只是意思意思,并没有像第一天那样不停地敬酒。临别前,晟旭千叮万嘱祉瑶日后定当抽空回去,好让“家人”多多团聚。

出了城门,无尘掏出一张遁地符,打算赶回苏州云府老宅与云玉他们汇合。浅蓝色的阵法刚出现于脚底,不料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怪风打散了。二人对看了一眼,心头隐隐升起了不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一身白衣飘飘脸戴黄金面具之人施施然飘然而至。他手执青色折扇,完全不需要借助任何坐骑,像是御风而来。

“你想带我的未婚妻去哪里?”白衣之人轻摇扇子,轻飘飘地降落在他们的面前。

祉瑶惊愕地看着眼前之人,没想到还会与他碰面,而且还是在无尘面前。她抓紧了如意袋里的红莲灵杖,准备随时迎战。

“谁是你的未婚妻!请你别再装作慕辰了,无论你怎么装都不像!”这一次,祉瑶清醒得很,决定无论如何都不受他迷惑。

“师姐,之前你被我一亲芳泽的时候可不是那么说的哦。”白衣之人轻笑着说。

“你……!!!”祉瑶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她不敢想象此刻无尘是什么反应。

“师姐,你答应过我的,只爱我一个,不会爱上别人,不会离开我。如今跟此人,啊不,跟此魔相处了一段时间,就见异思迁了吗?”

“你闭嘴!”祉瑶还没来得及把嘴边那句“你别说了”说出口,无尘已挥着化作长刀的红袖向着对方砍去。

对方手上的折扇轻轻一挥,身旁便展开了保护罩,跟上次在乐山时一样,将无尘即将落下的刀刃毫不费力地反震回去。

“青云,你三番四次地装作慕辰要掳走祉瑶,到底是何居心?!”无尘咬牙切齿地质问道,一边暗地里用灵气催动心有“铃”犀给阎王传音。

青云潇洒地展开了手上的折扇,轻摇道:“什么居心?对师姐需要什么居心?我就是想要她,你不也有这样的居心么?”

无尘感觉自己竟然会跟青云展开这样的对话简直是蠢到家了。他一边盘算着如何拖延时间好等阎王带援兵到来,一边思索着该如何套出对方的真正目的。“好吧,我不否认。可我从未表露过,不知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祉瑶突然转过脸瞪着脸不红心不跳的无尘,感觉这俩人的对话有点不可思议。无尘在做什么?他胡说八道些什么!

青云忽然间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一收折扇,竖在唇中央,似笑非笑道:“这是秘密。”说罢再次挥动折扇,从方才嘴唇碰过的地方生出一道强大的灵气,化作白色的绸缎就要往祉瑶的腰上缠去。无尘见此,立刻长刀一挥砍断了灵气的走向,使之碎成尘埃。

青云的嘴角轻轻抿了一下,露出了一点不悦。他展开折扇,再次注入灵力,每一根扇骨末端形成一道的小飞刀,手上一挥,便往无尘的要害之处飞去。

祉瑶顿感不妙,立刻取出红莲灵杖立于地上,轻念咒语召出一个保护罩,将迎面而来的飞刀全都定在了保护罩外。她往灵杖倾注灵力,红莲上端的银蛇犹如被唤醒了一般,一个巨大的半透明的蛇影出现在保护罩的面前,嘴巴一张露出锋利的牙齿,便将所有飞刀咽入腹中。它的方向转过来对准了青云,吐着血红的信子,发出嘶嘶的声音,等候祉瑶的下一个命令。

“师姐,你要为了这个魔对我动手了吗?”青云的声音有点不稳,似乎是对祉瑶出手与他对峙感到惊讶又难受。

祉瑶手执灵杖挡于无尘身前,坚定地说道:“慕辰早已不在这世上,你一直伪装成他就是对他最大的不尊重。我不允许任何人如此对他!”

青云低下头,肩头开始微微颤动,似乎在强忍着笑意。他伸手摘下了脸上的黄金面具,正视着祉瑶说道:“只要你能爱上我,我伪装成谁都无所谓。”

第四十章 对峙(下)

祉瑶看着对面的脸,再看看身后之人,顿时目瞪口呆——青云竟化成了无尘的样子!连额上的赤炎印记都一模一样!这人是疯了吗?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青云已经以极快的速度来到了她的面前。他伸出手拢住了她的肩膀,将她迅速带离了无尘的身边。无尘抓住了祉瑶的一只手,想要将她夺回,若祉瑶再次被带到青云身边,他只会投鼠忌器,要与青云搏斗会更加舒展不开。一时间,祉瑶被他们一人一边撕扯着,感觉一不小心就会被撕成两半。正当他们僵持不下之时,天空中传来一声龙吟,一道银白色的修长身影出现于空中。

云玉侧身坐在龙身之上,正打算在左手的琴弦上拨出几个音调,却定定地看着祉瑶身边的两个无尘,不知道该先攻击哪一个。

“臭皮匠,你说这两个无尘,哪个是真的?”云玉有点懵了。

“废话,当然是拿着长刀那一个。”绮罗冷冰冰地答道。

“不对啊,你看通灵巫女是不是想跟搂着她的那个人走?万一那边的才是真的咱们岂不帮倒忙了?”

无尘看到云玉和绮罗举棋不定的样子,决定先动手将祉瑶和青云分开。他将红袖化作红刃利剑,挥舞着直往青云心口刺去。青云闪身一躲,松开了搂着祉瑶的手,与她分开了一小段距离。无尘趁机一掌将祉瑶推开更远,让她远离他与青云,对着空中的云玉和绮罗大声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将祉瑶带走!”

绮罗赶紧落地朝祉瑶冲去,云玉则将已准备好的遁地符点着了,准备随时撤退。无尘则一刻不离地与青云缠斗,好几次被青云钻了空子,身上开始出现多处伤口,嘴角渐渐渗出点殷红的鲜血。

“无尘!抓紧时间!”云玉冲着无尘喊道。

无尘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绮罗已将祉瑶带入了遁地阵法内。他将红袖还原成红绫的样子想要缠缚住青云,然而屡试屡败。“云玉,别管我,带她走!”

祉瑶正要冲出去,却被沉着脸的绮罗一手拽住。阵法起效,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青云解开红袖的缠缚,拿出折扇从下往上一挑,无数荆棘从地下伸出,缠住了无尘的四肢,让他动弹不得。他尝试召来红袖化作利刃砍断荆棘,然而红袖也被青云的灵术定住动弹不得。

青云缓缓走到他的面前,用折扇抵住无尘的脖子,傲慢地说道:“你以为你是谁?区区一个魔竟然敢跟我争抢她。”他的手覆于荆棘之上,往内注入灵力,荆棘的刺一下子伸长了插入无尘的身上。无尘感觉四肢被荆棘所穿透,鲜血从伤口汨汨地流出,浸透了他的衣服。然而他一点也不想在此人面前示弱,一直强忍着疼痛,咬得下唇发白直至出血。

“不错,挺有忍耐力的。可世上有女子千万,你为何要与我抢她……”青云注入了更多的灵力,看着无尘脸上越发痛苦的表情,越是感到痛快。“既然你选择留下,那我就让你尝尝夺我心爱之人的滋味。”

苏州云府的老宅子,被令人窒息的气氛笼罩着。阎王、云玉、绮罗和祉瑶在前堂里坐着,都各自沉默着无言以对。

“这青云国师到底是何方神圣?无尘竟然不是他的对手……还有他那幻形术,简直能以假乱真!”云玉还是受不了这像是冻着了的空气,率先开了口。

祉瑶摇了摇头,叹息道:“我们也不是很确定……但是在皇宫的书楼里也没有找到有帮助的信息。平昌国国师殿的甲历里竟然只有奴仆的记录,青云国师竟然连个弟子都没有;永业国国师殿的甲历也是,墨云的记录也是生卒不详。”

“连出生地都没有,那可就难办了。冥界根本无法确认他是不是墨云……”绮罗蹙眉道。

“我一直有个疑问,什么样的人会出生了却没有被生死簿记录在册?”祉瑶虚心问道。

自来到云府起,阎王就保持着捂着嘴巴皱着眉头的姿势没作声,像是在沉思着什么。此时闻言,才抬起头答曰:“自生死簿面世起,鲜少有这样的事情。我印象中最深刻的莫过于那闯入冥界摘取红莲的魔头,但他并非没有记录,而是被赤焰吞噬之后他原有的记录被抹去了——生死簿上至今依然保持着那个被抹去的痕迹,如同被火焰烧出了一个窟窿。”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还有一例比较特殊的,通灵巫女可曾记得多年前被逮捕的判官清源?”

祉瑶点了点头:“记得,当然记得。可是清源乃冥界之人,应该也有他生前的记录吧?”

“我所指的并非清源,而是他的儿子。我们曾经于清源被捕后查阅生死簿,想要找到他儿子的去向。审问清源的过程中,他说时间太仓促而且一直带着儿子逃亡,并未来得及为他取名。我们根据清源提供的孩子出生之地,对生死簿之中所记录的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出生的婴儿进行了排查,然而人间的数目与姓名都能与生死簿上一一对应。若他儿子在册,理应比当时已存在的记录多出一个。因此我们推断出他的儿子的记录从来没有出现过于生死簿之上。”

阎王的这一番话,让祉瑶有点惊讶。陆璃是从人间飞升的仙子,算是凡人出身;清源也是死后才入的冥界,生死簿上都理应有他们的记录。然而他们二人一个成为了神,一个成为了鬼,诞下了一个神鬼之子,竟不被当作人记录于生死簿之中,这道理听起来让人有点莫名其妙。她不免想起了关于神鬼之子的传说,于是问道:“传说神鬼之子要么从小阴阳不正而夭折,要么长大成人祸害三界。前者由清源之前的案子可证,可后者却无人得知。阎王可知这说法从何而来?是否有先例可参考?”若有先例可循,说不定身上会有能用于区分的特征,也可与青云对照判断。

阎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摇头道:“并无先例可循,亦不知道起源。天界或许知道青云的来头,但他们既然任命青云为通天国师,必然与他沆瀣一气,因此我们也无需浪费时间向他们打听。若说冥界之中有谁有能力解答,我心目中倒有一个人选……”阎王的眼光移到了绮罗的身上。

“兄长,你的意思是……?!”绮罗有点吃惊,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猜错。

阎王看着她点了点头:“是的,就是我们隐居在灵山之上的师父楚岚。师父曾经掌管过冥界的众多典籍史册,又是位德高望重学富五车的大能,在你我接手掌管冥界之前已是前任阎王的左臂右膀,说不定她能知道一二。况且像青云这种功法,也不像后天所修炼,向她打听打听应该能有所收获。”他转身看向祉瑶,“既然青云的底细需要点时间来打听,咱们先解燃眉之急。无尘虽然是赤焰千锤百炼锻出之魔,却并非金刚不坏之躯。青云与他之间毫无交情,必然不如待通灵巫女一般客气。恐怕无尘在他手上要吃点苦头。”

听到此言,祉瑶的心不由得被揪紧了。她想起在皇城门外青云所言,若他说的是真正的目的,他要的是自己,无尘又在他面前亲口承认对自己有意思,定会激怒青云以无尘为敌,那无尘落入他手上肯定凶多吉少。“若合咱们众人之力,要救出无尘大概有多少胜算?”

“只要能知道他位置所在,我能保证将他救出。只是……”阎王竟然感觉有点难以启齿。

“只是什么?”

“只是恐怕需要你与那青云虚与委蛇一番,套出无尘位置所在,或者帮我们拖延时间让我们能找到无尘。”

第四十一章 识破

祉瑶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便拿出纸鹤写了几句话,点燃了等候回音。

“真是稀客,师姐,你找我?”祉瑶的面前出现了青云的影子。

祉瑶忍住想骂人的冲动,缓缓地说:“你把无尘怎么样了?”

“原来不是关心我,是担心他啊……”青云装作失望的样子说道。

祉瑶叹了口气,说道:“你若能如他一般真诚待人,也会有人担心你的。告诉我,你将他怎么样了?”

青云一边的嘴角微微上扬,仿佛露出了一个轻蔑的笑。他轻咳了一声:“我没对他怎么样,不过是让他尝了一下抢我心爱之人的滋味而已。”

祉瑶心中一紧,忍不住冲口而出:“你到底想怎么样?!”

“呵……”青云发出了一声诡异的笑声,“我想怎么样难道你不知道?我想要的无非就是一个你而已。”

“我……需要跟你面对面谈一谈,但是有一个条件,你必须把无尘放了。”

“若我不答允又如何?”

“你要的不过就是我而已,我来与他交换,这样你满意了吧?”

“可以。”

祉瑶低下头看着手里的彼岸花簪子,合上手在心口处紧了紧。她本是应在三百年前就死去之人,若不是无尘救了她,她可能再次死在冰窟里也没有人发现;若不是无尘助她取得凝神丹,她也不能毫发无损地站在此地。每一次有什么危险的事情,他都是挡在她的身前,设身处地地为她考虑筹谋,她不能因为自己而让他陷于危险之中。虽然阎王说过不会让他们任何一个落入青云手中,但她已做好了用自己与无尘交换的觉悟,来偿还无尘为她做过的一切。

午时,祉瑶来到乐山的山涧前。上次的草舍已经消失不见,她远远地看到山涧前那个高挑的白色身影,想起那时曾经企图抓住这个幻影不放手,不免一阵唏嘘。仿佛是感觉到了她的到来,青云摇着扇子转过身来,对着祉瑶投以浅浅的一笑。

祉瑶缓缓来到青云的面前,看着那张与慕辰一模一样的面孔,问道:“无尘在哪里?”

青云踱步到她的身后,双手轻拢住她的双肩往前轻轻一推,随手一挥扇子,山涧落下的水中浮现出无尘的样子——他被拴在一个行刑架上,黑色的衣服有多道口子,脸上和四肢全都是血。他的眼睛微睁着,额上全是汗。牙齿一直紧咬着下唇,唇齿间也全都是殷红的鲜血。

“如何?看到他你心疼了吗?”青云附在祉瑶的耳边轻声问道。

祉瑶强忍着眼中的泪水,盯着水面声音里没有任何起伏地问道:“他在哪里?”

青云收起折扇,用扇子末端将祉瑶的下巴挑起,用一种欣赏着战利品的眼光细细打量着。“明明那天你的眼里只有我,为何只过了几天你就光想着他了?咱俩要拜堂成亲的时候你不是还挺高兴的吗?若是那天你执意不跟他们走,如今咱俩已是神仙眷侣,你我皆如愿以偿,岂不美哉?”

祉瑶别过头,轻蔑地说道:“毕竟是假象,哪怕成了亲,你也不是真正的慕辰。你将自己当作别人的替身,就不觉得心不甘情不愿么?”

青云伸出右手,抚上祉瑶的左脸,移到下巴处忽然用力捏住,凑近了脸对她说道:“只要你成了我的囊中之物,让我作慕辰一辈子又有何不可?反正他都已经死了,换作我来抚慰你的一腔相思之情又如何?!”说罢他一下子吻住了祉瑶,双手牢牢地钳制住她,任她如何敲打都不松开,反而像是越发兴奋地将她越抱越紧。

祉瑶睁大了双眼不停地挣扎着,当她发现双手被彻底钳制住之后,她张嘴狠狠地一咬,竟将青云的嘴唇生生咬出了血。

青云终于吃痛放开了她。他用舌尖舔了舔唇上带着腥甜的血,双眼竟发出了野性的光芒。他一把将祉瑶按在身后不远处的松树的树干上,一手将她的双手钳制住,用身体抵住她的,让她动弹不得。“你若如那天一般温驯,我自然会敬重你爱护你不伤你一分一毫。可你如今竟然为了那个魔将自己作人质来交换,你可知道这会让我多嫉妒多伤心!”他心中感到莫名的愤怒,伸手就要解祉瑶的衣带。

祉瑶使尽全身的力气反抗着,却挣不脱他的钳制。她第一次面对着慕辰的面孔感到如此惶恐,眼眶中浸满了因恐惧而溢出的泪水:“不要!墨云!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师姐!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最后的话渐渐被哽咽之声代替,却似乎是因为她喊出的话,对方才突然冷静了下来,停止了原本粗鲁强势的动作。他抱着浑身发抖的祉瑶,似乎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祉瑶仍然在颤抖不已,恐惧尚未褪去。她思索着仍未套出无尘的去向,不能功亏一篑。她尝试控制好自己,哽咽道:“墨云,我知道是你……”

青云松开了原本钳制住的祉瑶的手,将头埋在她的脖子处,肩膀在微微颤动,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许久,他才叹息道:“你终于还是认出我来了……”他并没有抽身离开,而像是恳求似的说道:“能不能再叫我一次?”

祉瑶一时之间有点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顺从他的意思哑声道:“墨云,是你,对吗?”

与之前的粗鲁无礼不同,这次对方只是如同久别重逢一般抱住了她:“是我,师姐,你终于想起我来了。”他仰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祉瑶耳边自言自语道:“我本以为,在你的心目中,除了慕辰谁都不记得了……”

“怎么会呢……上次问灵的时候我还不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不过,你现在的样子倒是让我很吃惊……”祉瑶有点不自然地说着。“你一直对我穷追不舍,到底想要做什么?”

墨云终于放开了祉瑶,看着她的双眼认真地说道:“师姐,我只想和你厮守一生,无论你想拿我当成谁都可以,嫁给我好吗?”

第四十二章 获救

祉瑶错愕地看着眼前的墨云,感觉前所未有的陌生。她算是看着他长大,从来都是将他当成师弟看待,并没有男女之情。难道是自己曾经做了什么让人误会的事而不自知?她自问除了上次他装作慕辰接近她时有一时间的意乱情迷以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亲昵的举止。而墨云本身也肯定意识到,她不过是将他错以为是慕辰。

她思前想后都没想起来,于是低下头,吞吞吐吐地说道:“那个……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对你……一直都只是师姐对待师弟的感情……”

墨云皱了皱眉头:“可我……一直都是默默地爱恋着你……三百年前如是,现今如是。我可以说,我对你的感情并不比慕辰少,他能为你做的事我如今也能做……”

“……感情之事从来没有谁多谁少之分。我对你从来只有关爱之情,但我对慕辰只有恋慕之心,这是发自内心不能自已不能为理智所左右之事,我想你应该能明白……”

“是你不明白!他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你为什么要死守着他连一个机会都不给我?!还有那个魔,你竟然要为了他以身犯险要求将自己当成人质与他交换,那你对他又是什么感情?!他到底何德何能让你为他豁出去这么做!”

祉瑶一下子被问得语塞了。自己对无尘到底是什么感情?主仆吗?不是!他虽然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却与自己并非从属关系;那么是朋友吗?可以纳入朋友的范围,但他俩是生死之交,无尘一次又一次地救她于水火之中,自然比朋友的感情更为深厚;是恋人吗?无尘的确吻过她两次,但第一次是渡气,第二次则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是因为赌气。但二人之间从未有过任何清晰的表示,应该算不上恋人。她思索了许久,最后只能含糊总结为:“他是对于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师姐,你老实回答我,他的存在会影响到你考虑是否答应嫁给我么?”墨云似乎并不吃她的这一套。

她深吸了一口气,慨叹这问题墨云问得实在比自己有水平多了。若是回答会,无尘必定有危险;若是回答不会,便不能推却,有可能让墨云觉得无尘不重要,除掉也无所谓。怎么回答都不妥,她真的是伤透了脑筋。

“墨云,你我之事何必牵扯到别人……我对你本无男女之情,若你还唤我一声师姐,对我尚存一丝的爱戴,何必为难我……”

“若与他没任何关系,你为何连一点考虑的可能都不给我?!你为何又毫不避讳与他出双入对?!如此看来,此人自是留不得!”墨云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之色,拿出扇子一挥,只见水里的倒影之中,行刑架上瞬间爬满了荆棘,甚至有尖锐的刺从无尘的后背直穿出胸前,无尘的眉头紧皱着,牙齿再度咬破下唇,胸口和嘴边汨汨地渗出鲜血。

“住手!”祉瑶失声喊了出来,“墨云,算师姐求你了,求你放了他!”仿佛感受到那根刺穿了无尘胸口的刺,祉瑶的心也在针扎似的痛着,脸上早已布满了泪水。

“哼,师姐,若他是毫不相干之人,你何苦为他求情。”

祉瑶泪流满面地看着倒影中的无尘,颤声道:“不要……求求你,放了他,真的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能让你豁出去相求的人,看来并不是什么无关之人吧。”墨云咬牙说着,加重了手中注入的灵力,又有一根荆棘的尖刺从无尘的胸膛中穿刺而出。这一下无尘依旧咬着下唇,却还是忍不住闷哼了一声。一口殷红的鲜血从他口中吐出,他的头晃了一下,似乎晕厥了过去。

祉瑶身子一软跪在了地上,哀求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就行了吧?我嫁给你,求你放了他,不要再折磨他了……”

“师姐,早点答应的话他不就不用受这样的苦了吗。”墨云冷淡地说道,“你还得答应我一件事——从今以后你的心里只能有我。我允许你保留对慕辰的感情,但你的将来只能有我。你能做到的吧?”

祉瑶跪在地上颤抖着,泪水已经将身前的地面打湿了。她抬手擦走脸上的泪,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墨云正欲伸手将跪坐在地上的祉瑶扶起来,不料三声铿锵有力的琴弦声从他的手边掠过,将身后的松树树干打断。“啧啧啧,你说像这样逼迫着别人嫁给你,有意思么?”云玉坐在另一棵松树的枝丫之上,一脸的不屑。

“哼,有没有意思都是我说了算。”墨云展开折扇,注入灵力向着云玉所在的方向打出去,将云玉刚才坐着的那棵松树生生劈成了两半。

云玉一边灵活地躲开,一边弹奏出几个急促的音律,身后召唤出一头凶猛的巨型白虎,纵身冲着墨云咆哮而去。墨云随手一挥折扇,形成一道坚固的保护罩,将白虎隔在外面。云玉再次弹出几个弦音,将墨云的保护罩强行震成碎片。白虎再次袭来,墨云向扇子注入灵力,生出小飞刀往白虎飞去。

云玉趁墨云忙于应付白虎之时退到祉瑶身边,低声道:“阎王他们已经找到无尘所在,咱们在这边暂时拖住青云,等阎王传音便撤退。”祉瑶闻言放下了心头大石,取出红莲灵杖念出咒语,一条巨型的银蛇出现在前方,加入了白虎的阵营,与墨云展开缠斗。墨云御风而起,召出腰间佩剑,一边与银蛇相斗,一边用折扇形成飞刀攻击白虎。一时间银光乱舞,剑气如虹。

“祉瑶,能听到吗?”祉瑶腰间的银铃轻响,传来了阎王的声音。

“听到。”祉瑶立刻回话。

“我和绮罗已经把无尘救出,你跟云玉尽快撤退。需要我来帮忙吗?”

“不用,目前看来能打个平手,我们马上回来。”

祉瑶跟云玉交换了眼色,云玉忙点燃遁地符召出阵法,一边催使白虎发动更猛烈的攻击,分散墨云的注意力。阵法即将起效之时,二人迅速召回银蛇与白虎。墨云这才发现中了圈套,想挥扇打散阵法之时,被云玉打出的几个弦音打中右边肩膀,右手一下子脱了力,扇子也几乎脱手飞出。

“师姐,你这是要反悔吗?”墨云红着眼对着阵法内的祉瑶说道。

“不是我要反悔,而是你根本没有让我心甘情愿地答应过。墨云,爱是成全而非占有,你明白吗?”祉瑶的眼中掠过一丝怜悯,然而思及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无尘,她已无心思为墨云解惑,而是毫不犹豫地跟随云玉消失了。

第四十三章 泪水

这一次的目的地,不再是苏州云府老宅,而是直接回了冥界。

看见躺于床上奄奄一息的无尘之时,祉瑶踉踉跄跄地一下子扑倒在他跟前。无尘的身上全是血,多处要害被荆棘所刺伤,已是十分虚弱。一旁的绮罗和云玉都噤声站着,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阎王上前轻轻拍了拍祉瑶的肩膀,示意她先让药师帮无尘诊治。

“无尘郎君外伤加上内伤足有百余处,内腑也被尖锐之物所伤,出血不止,恐怕……”药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库房内可有合用的灵丹妙药?无论多珍贵都无所谓,先救了再说。”阎王脸上亦浮现出焦灼之色。

药师依旧皱着眉搓着手:“方才已经第一时间给无尘郎君服了救命的丹药,方能护住他的心脉保存一点气息。只是他伤势过重,身上的伤口是有人用了特殊的灵术所致,哪怕做了处理都无法愈合,这点丹药的作用只是杯水车薪,并不能维持多久……”

各人闻言都倒吸了一口气,祉瑶更是一下子跪坐在地上。不可能!怎么可能!无尘可是从红莲赤焰之中锻造出来的,一定会比常人厉害吉人天相的!她看向阎王,希望一向足智多谋的阎王能告诉她有救他的方法。然而阎王只是一直沉默着,许久都没有说一句话。

祉瑶跪在阎王面前,向他行了重重的一礼,抬头说道:“祉瑶深知此事是因我而起,我罪孽深重无法推卸,但求阎王念在与无尘多年交好的份上救救他!”

阎王将她扶起,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他是我的好兄弟,若我有方法,即使你不求我,我也必定会救他。可是这一次我真的……无能为力……”他的眼中闪过不忍,却不得不告诉她实情,“他本该三百年前离开,只为守护一人几乎灰飞烟灭。我将他带入禁地锻造,也不过是让他赌一把运气,看他的造化。虽然赤焰能为他重新锻造魂魄和肉身,可一旦再次死亡,并不像凡人一般魂归碧落,魄赴黄泉,而只能毫无声息地消散于天地——这是锻造的代价,总不可能不需要付出就得到想要的。你还是珍惜这最后的时间,与他好好话别吧。我相信,他虽然为你而死,可只要能护你周全,便也能安心离去。”说罢和绮罗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祉瑶跪在无尘的床前,轻轻握住他的手,为他输送灵力。然而并没有多大的效用,刚开始伤口会有愈合的趋势,但没多久又会重新裂开。不得不说,墨云使的这种灵术真的阴损,也不明白他为何对无尘有如此深仇大恨,竟要用此方法置他于死地。

“无尘,你为什么这么傻……咱们明明说好了我留下你离开,你为何还要让云玉他们带我走自己留下……”祉瑶哽咽道,“墨云只是想要我,若我留下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可是你不一样,他对你有敌意,他以为你要和他争抢我,你何必送上门受他折磨……”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继续轻声说着,“他今天问我为何宁愿豁出去与你交换,我才忽然发现,你已经在我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无论我遇到什么事,你都会是我身后最可靠的大树。上次在皇宫里我不该试探你的,你别生我的气,你不告诉我原因也不打紧,我不问不逼你了,只要你好好的,我知不知道都无所谓。求求你,不要丢下我,坚持住,好吗?”

她用衣袖为无尘擦干净脸上的血迹与汗渍,泪水默默地滴落在无尘的脸上,从他的两颊悄无声息地滑落。她想起与无尘于毡帐中的第一次见面,他虽然有点欠揍,但是喂她喝粥时的温柔细致让她感觉很安心;她想起冥界禁地的悬崖边上,他奋不顾身地将她推回崖上,自己却险些掉落于赤焰之中;她想起国师陵中他为她渡气,挺身而出为她击退镇墓兽;她想起升平坊中,他脸色苍白地赶来救她,她却视若无睹地任由假的慕辰带她离开;她想起苏州云府老宅之中,他追问她为何答应嫁给假的慕辰,并且忍不住强吻了她……这些一同经历的每时每刻,都深印在祉瑶的脑海之中,在她重生之后的日子里,是无尘为她一遍又一遍地书写着新的人生,她不能没有他,也不能失去他……

思及至此,她才顿悟自己的心意,可惜已经太迟了。她含着泪,双手捧住无尘的脸,俯身在他的额上、眼睛、鼻子,最后是嘴巴,一一地亲吻道别。泪水顺着她的唇,渗入无尘口中,却似乎起了细微的变化——即使在被墨云囚禁折磨,无尘也始终咬着下唇强迫自己忍着不发出任何惨叫,不让墨云得意,因此他的下唇本来就有着很深的伤口。可方才被祉瑶吻过的地方,曾有泪水滴落之处,伤口似乎变小了。

祉瑶赶紧擦了一把脸上的泪,在无尘手上的一处伤口轻轻一抹,不一会儿,伤口竟也在慢慢愈合。她急匆匆地冲了出去,抓住阎王话都说不清楚:“泪……我的泪……可以治伤……”说罢将阎王一把拖进了房间。

阎王摸着下巴蹙眉道:“这……难道是你体内的凝神丹的作用?!”

“凝神丹?!”云玉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她服用过凝神丹?!”

阎王颔首道:“她刚醒来之时缺了一魄,冥界的聚魄灯无法为她制造新魄,因此我建议过她服用凝神丹,让无尘为她重新造一魄。你可是有什么想法?”

“家师在世之时,曾有一次命我与云珏去北方极寒之地采得玄冥花,那是一种能定魂修魄的灵药,据说乃炼造凝神丹的主要成分。”云玉尝试着回忆道,“但玄冥花五十年才开一次花,而且必须在永夜之夜盛放。大概四五百年前的事了,若是没记错时间的话今年可能会有。”

“还有一个多月……不知无尘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阎王嗫嚅道。

祉瑶“噗通”一声再次跪在了阎王面前:“你曾经推断过平昌国国师对我一直穷追不舍,可能是打算将我炼化提取出凝神丹的成分。求你告诉我炼化之法,我愿意以命换命,求阎王成全!”

阎王一下子慌了神,忙摇头道:“此法万万使不得,使不得!若是以你之命换他之命,你觉得他会甘心接受吗?怕是他醒来会立刻自裁以谢罪。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兄长,你可记得圣灵峰那冰窟?”一直沉默着的绮罗突然开了口,“那时通灵巫女几乎神魂俱灭之时,被安置于那冰窟之内,据说是因为那里灵气重,能保护肉身不腐不烂。咱们命药师赶制救命的丹药给无尘服用,如此大概能拖到永夜之夜吧?”

阎王一拍脑门:“果然是关心则乱。对,对!先把他带到圣灵峰,咱们库房里多的是珍稀药材,先给他续命再说。但这段时间里怕是要通灵巫女委屈一下,毕竟那些丹药只能护住他一口气,并不能使伤口痊愈。估计得让你每日以泪洗脸,提出泪水为他治愈外伤了……至于玄冥花……”

“玄冥花就交给我吧。”绮罗平静地说道。

“算上我一个吧,我曾采摘过玄冥花,可以为你指路。我与无尘也算出生入死过,怎么可以袖手旁观。你不是说过,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么。”云玉用手肘顶了一下绮罗的肩膀,向她眨了一下眼睛。

第四十四章 灵山

“臭皮匠,我怎么感觉你这一回处理这事儿还挺冷静的?”云玉边走边问身旁的绮罗。

绮罗白了他一眼,叹气道:“他俩都生死相依了我还执迷不悟去凑什么热闹?我又不傻。”

“哎,那你之前去乐山的时候怎么还对无尘不死心的样子呢?”

“你烦不烦啊?!再问这些欠扁的话赶紧回去得了,我自个儿找我师父去!”绮罗真的对云玉没语言了。还有一个多月才到永夜之夜,她想起之前讨论过的关于神鬼之子的传说,决定先去灵山找师父问个明白。没想到前脚刚跟兄长说完要离开一阵子去灵山,后脚这烦人的云玉就跟了上来,说是觉得女阎王的师父一定是世外高人,必须拜访一番讨些学问。

“我说你能不能自己召个坐骑出来,别老坐我背上,我好歹也是女阎王,我也是有尊严的好不好!”这云玉,每天赶路一看到她化作银龙就跳上来,明明自己有坐骑却偏要占她便宜,真是可恶之极。

云玉摇了摇手上的扇子,慢悠悠地答道:“反正你也得化成龙形才能走得快,我何必还要浪费坐骑,而且你那速度我肯定追不上,这样大家都节省点互相等待的时间不好吗?”这听着还挺有道理,可这话从云玉嘴里说出来就是自带狗嘴吐不出象牙的特性,让绮罗听着尤其不爽。

灵山位于温暖的南方,尽管如今在云玉老家那边应该已经需要穿上棉衣手抱暖炉,这边却只需穿稍厚一点的布衣,只有下雨的时候才会觉得冷。这天刚好遇上绵绵细雨,远处看来灵山的山顶上被一层白雾所遮挡,如同绮罗的面纱一般。

“一会儿见到我师父可别又胡言乱语。我师父从前在冥界掌管史册典籍,是位德高望重的大能,对礼教规矩都很熟悉,不像我兄长那般好说话。”绮罗好心提醒云玉道。

云玉看着感觉有点胆怯的绮罗,好奇她的师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竟能离开冥界这么久了依然让女阎王如此毕恭毕敬。他“哦“了一声,心里琢磨着应该自己没什么可以被人抓住把柄。

二人在一片清脆挺拔的竹林里落了地,不远处有一座简陋的草庐,附近圈了一小片田地,种了些不分季节的瓜果蔬菜,旁边一片篱笆,攀满了植物的藤蔓。另一边则放着一套竹子编制的桌椅,桌上放着一个还冒着烟的茶壶和几个茶碗,一位看上去大概三十出头的妇人正摸着一个冒着热气的茶碗看着远处。

绮罗轻手轻脚地走到妇人的身后,行礼道:“徒儿绮罗拜见师父。”

云玉亦行礼道:“晚辈云玉见过楚前辈。”

妇人并未回首,只摆了摆手,说道:“等候你们许久了,坐吧。”

绮罗与云玉端正地坐下,绮罗更是诚惶诚恐地说道:“是弟子不对,让师父久等了。“

妇人用手指了指二人面前的茶碗,原本已经凉了的茶马上冒出了热气:“今儿天有点凉,快吃碗热茶暖暖身子吧。”

云玉边吃茶边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位女阎王的师父。据绮罗路上所介绍,她的师父名为楚岚,为前两任阎王身边掌管典籍史册之人。由于深受冥界之人的爱戴,也曾担任过选拔阎王的裁判,现任及上任阎王都是由她甄选而来。本以为如此德高望重之人应该有一定的年纪,殊不知眼前之人看上去仅有三十出头,容貌姣好,体态优美,哪怕只穿着农家服饰,亦颇有风韵。

一旁的绮罗吃了一口热茶,开门见山道:“师父,徒儿此次前来,是想询问关于神鬼之子之事。近日人间出现一个奇怪的人,多次掳走通灵巫女。我们与他交手的过程中,发现他可以任意化为他人之模样,而且并不需要借助任何符箓便可随意使用灵术,亦不需要坐骑即可御风飞翔。兄长怀疑此人身份,猜测有可能为当年清源与陆璃所生之子有关,因此特意前来请教相关事宜。”

“你们想知道什么?”

“相传神鬼之子要么幼年阴阳不正不能久活,要么长大成人祸害三界。我们想知道神鬼之子是否真实存在过?为何有此传闻?”

楚岚捧起茶碗吹了吹,说道:“的确曾经存在过。冥界禁地之中,被红莲赤焰所吞噬之人便是神鬼之子。但不知道是天性使然还是对三界本就充满敌意,当时这神鬼之子曾经杀害过许多三界之中的大能,并将他们的修为吸去化为己用。对于三界来说这神鬼之子是一场极大的浩劫,才有了这样的传闻。”

“那……神鬼之子可有任何可识别之记认?”

楚岚摇了摇头:“并没有。若神鬼之子立于人群之中,有心要掩饰自己的身份,是无法辨认的。”

“我们所遇到的神鬼之子很是强大,若不是做好了充分的计划几乎不能从他手上救走通灵巫女。师父可知道神鬼之子可有克制之法?”

楚岚叹息道:“若说有,便是那禁地中之红莲。那是当今世上唯一一次能擒获神鬼之子且将其禁锢之物。但前几任阎王已将红莲的元神提出,将其放入轮回之中,通灵巫女由此而来,因此如今禁地中的红莲,恐怕与当年相比已威力大减,能否克制神鬼之子尚是未知之数。”

此时云玉像是想到了什么,沉吟片刻,忽然问道:“前辈的意思是,如今的红莲已形神分离,因此无法发挥与当年相比的威力?若是通灵巫女归位,是否就能解决?”

楚岚闻言,有一道诧异之色掠过。“可以如此理解,但如何让通灵巫女归位,你可有想过?”

云玉思索片刻,作揖道:“请前辈指点。”

楚岚叹了口气:“我尚且记得夙真曾来请教过赤焰锻造之事,后来他是否实践了?”

“是,有一人曾自愿到赤焰之中接受锻造,有成功锻造出新的魂魄与肉身。”绮罗如实答曰。

“赤焰每锻造一次,红莲的力量便会削弱一分。就是说,如今的红莲之力分成了三份——锻造之人、通灵巫女与红莲本身。若想红莲归位,必须三者合一,到时恐怕锻造之人与通灵巫女皆不能存活于世上。这是一个十分残忍的方法,况且红莲与巫女本对冥界有恩,你兄长会接受这个方法吗?”

二人皆陷入了沉默之中。

“假设这一次红莲的力量能归位解决了这次的危难,若将来再出现神鬼之子又将如何是好?世间万物,不外乎阴阳平衡。解铃还须系铃人,有过去的因方有如今的果。神鬼之子存在亦是必然之因果,铲除之不如渡化之。”

第四十五章 故事

“臭皮匠,你师父说的方法很玄啊。”云玉一手撑着头,靠在银龙背上喃喃道。

“我说你思考归思考,能不能坐好一点,当心我一摆尾巴把你甩下去!”绮罗真的是拿云玉没了脾气,为何她堂堂女阎王要充当这么一只讨厌鬼的坐骑!

“你好歹也是姑娘家,就不能拿出点女性的温柔吗?”

“像你苏州老宅子房间丹青里那女子一样吗?”绮罗一次性说出好几个关键词,打算打击一下云玉这只讨厌鬼。

云玉不由得从刚才的思考中回过神来,听绮罗提到那幅丹青,他果然被噎着了。

绮罗正纳闷是不是说了不么说不得之事,思忖着要不要回头看一下云玉的表情,结果云玉先开口了:“那个……你看到了啊……”

“废话,你挂的地方那么明显,从房间门口就能看到,我又不瞎。那女子……是你的心上人么?”绮罗本想终结这个话题,但见云玉似乎并没有十分抗拒,于是越发好奇了,“如果介意的话可以不回答。”她还是加了一句,免得云玉心里不舒服。

云玉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拿扇子轻轻戳了一下绮罗的龙头:“想听故事?”

“你想讲我当然想听。”

“没有酒就想听故事?你想得倒美。”

绮罗会意,在最近的城镇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落地,变了个与凡人差不多的模样便与云玉找了家酒肆坐下。像她这样称霸冥界的头号白富美,在人间点几个小炒几壶佳酿根本不是问题。酒菜都上齐之后,她有点期待地看着云玉,有点像盯着食物的狗。

“你这样的眼神是想让我赏你一根骨头?”云玉发现,面对绮罗,他似乎尤为毒舌,不拿话呛她都感觉有点浑身不自在。她明明是冥界高高在上的女阎王,应该人人敬而远之才对。但自己总是恃着与她兄长的交情对她一点都不恭敬,感觉自己也挺欠揍的。

“现在是我请你吃饭喝酒,该赏也是我赏你一根骨头好不好?别跟女的似的啰里啰唆,到底还讲不讲故事了?”不知道为何,她的兴致似乎很高,与往日里的冷冰冰的女阎王感觉不是一个人。

云玉往各自的碗里倒了些酒,拿起来喝了一口便痛快地答道:“讲,你想听我就讲。从哪里说起来着?”

“你房间丹青里画的女子……”绮罗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对对对……那女子是我嫂子,云珏未过门的妻子。”云玉吃了一口菜,慢吞吞地说着。

“那房间是你兄长的?”绮罗吃惊道。

“不,那是我的房间。”

“那怎么……?!”绮罗感觉自己似乎知道了一些不得了的事,“莫不是……你……喜欢她?”

云玉挑了一下眉,一口把碗里剩余的酒喝完,点了一下头。

“那……她肚子里的孩子……不会是你的吧……”绮罗开始有点漫无边际地想象。

云玉刚要咽下口里的酒,没想到绮罗想得有点过了头,一下子竟被呛得龇牙咧嘴的。他一边咳嗽着一边拿扇子指着她喊道:“你!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把我想得如此龌龊不堪!我好歹也是知书达理的正人君子,怎么可能……!”

四周的人被这么一喊纷纷投来了异样的眼光,绮罗反正戴着面纱也不害臊,耸耸肩说道:“正人君子嘛,勉强算得上;知书达理这一点我怎么从来都没看出来……“

不知道是被酒呛的还是被说中了,云玉的脸红得跟晚霞似的。他把扇子往桌子上一拍:“咳,不说了!不带你这么欺负人的。”

绮罗兴致正高,见他如此怎么肯罢休,连忙说道:“别呀,才刚开头呢,你继续,继续。”

云玉这才瞥了她一眼,继续娓娓道来:“她那肚子,是我兄长造的孽。嫂子是个苦命人,父母双亡要来苏州投靠亲人,结果亲人早已搬离,打探亲人下落之时被恶霸看上了,将她抓了去差点就被人毁了清白。我与云珏,就是我兄长,那时候随师父去那恶霸家里除邪祟,无意中救了嫂子。那阵子我冲撞了师父被罚面壁思过,云珏则每日去照顾她,竟日久生情了。后来我和云玉被派去采摘玄冥花,他杀死了一头异域来的七头巨蛇,竟然就这么飞升了。当时他并不知道嫂子已经怀有身孕,觉得有些人修道一生都没有飞升成仙的机会,怎能为了这些事就错过,最后竟放弃了所有的家人去做那没有七情六欲的破神仙。我怕嫂子和父母扛不住,假扮云珏照顾嫂子长达半年之久。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我也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和她相处之时渐生情愫。”云玉说到这里,眼神里飘过一丝温柔,仿佛又回到了那段父母妻儿双全的日子。“谁料到有一天嫂子发现了我与云珏的不同之处,质问我到底是谁,我只能将真相如实告知。她觉得她还是被云珏抛弃了,万念俱灰之下竟动了胎气早产,然后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那样……她难产而死,孩子胎位不正卡住了,被活活闷死了。”

也许是在苏州的老宅里已经重温过那些惊心动魄的片段,也许是酒香安抚了他的情绪,云玉此时提起这些伤心的过往时竟然觉得无比的平静。绮罗默默地喝了一口酒,轻声问道:“你那么喜欢她,有想过将她据为己有吗?”

“我想照顾她一辈子好好爱惜一辈子,你觉得这心态能算在据为己有的范围内吗?”

绮罗摇摇头,说道:“不算。我指的是以云玉的身份去爱她。以前我觉得,我喜欢的我就不允许别人碰,对方只能喜欢我一个。”

云玉轻笑了一声,问道:“你说的可是无尘?”

绮罗点了点头,继续道:“后来兄长告诉我,他与通灵巫女之间有着太深厚太多的牵绊,哪怕我强行铲除对手,也不一定能将他据为己有。那时候不太懂,以为通灵巫女心有所属,只是无尘的一厢情愿。可是后来看到无尘奋不顾身的付出,通灵巫女愿意为他以命换命,才觉得这俩人中间竟是密不透风,毫无容得下我的空间。再加上我这样的容貌,如何能跟她相比……”

云玉看着她触碰到脸上疤痕的手,竟莫名地觉得有点心酸。阎王的相貌本来就俊俏,作为他胞妹的绮罗也应当有一副上好的相貌。可惜就是这伤疤,把这么一副容貌给毁了,总让人有点惋惜。冥界中人多处于阴盛阳衰的状态之下,皮肤多显得苍白,那么大一道伤疤在脸上,理应会让人觉得恐怖。然而云玉想起第一次看到绮罗真容之时,更多的只是怜惜,而且与她相处的过程中也看到她放下对祉瑶的戒心,尽心尽力去帮忙,感觉实际上她并非如她所表现出来的专横跋扈,那只是她假装强大的伪装而已。

“方才我无意间听见你师父问你为何还留着这伤疤,就是说其实它是可以消除的吧?”云玉可以指天发誓,这真的是无意中听到的。

绮罗怔了一下,很快便恢复平静,问道:“怎么?现在轮到我讲故事了?你好像没给我备酒啊。”

第四十六章 妖女

云玉真的觉得自己太天真了——他本想趁着这聊天的气氛不错,顺便把绮罗的话给套出来,没想到竟然被她就这么随意地打发了。慢着,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打听别人的事了?以前那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云玉哪儿去了?难道是喝了酒的作用?!不对啊,他的酒量可是一直都很不错的,还是说是绮罗那小丫头在他的酒水里动了什么手脚?!他趴在客栈的床榻上一阵捶胸顿足,恨不得一拳把自己打晕过去,第二天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绮罗卸下了面纱,手指触及脸上的伤疤,从颧骨一直延伸至下巴下方。哪怕别人不说,她也知道没有面纱遮挡的她如同黑夜里的修罗,看上去很是瘆人。

云玉问她的问题,她并不是不想回答,只是……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若是想要去掉这道伤疤,以兄长的能力,以库房里的灵药,或者师父的医术,怎么可能治愈不了。退一百步来说,即使无法治愈,以她如今的修为,化个形假装一副好皮囊,也根本不是有难度之事。也许,她只是想留着它,让它无时无刻地提醒着自己,她是为何要爬上女阎王的宝座而已。

“绮罗,怎么又偷偷躲起来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五岁的小夙真看到躲在桌子底下泪眼婆娑的小绮罗,蹲下来温柔地问道。

“兄长……呜呜呜……我是不是真的很丑?他们都说我像女鬼……”小绮罗一看到小夙真,忍不住一下子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小夙真将妹妹从桌子底下抱出来,给她整理了一下乱七八糟的头发,拿衣袖擦干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和鼻子,柔声道:“谁说我妹妹长得丑的?绮罗长得多好看,你有银白色的头发,银白色的眉毛和睫毛,有白皙的皮肤,还有像琉璃一样的淡红色的眼珠子,跟小白兔似的。你看谁家有这么漂亮的娃娃?”

“可是……可是为什么我和兄长是龙凤胎,却长得完全不一样……我和你们全都长得不一样……”

“因为,因为绮罗是天上下来的仙子啊。只有凡人才会长得跟我们一个样,黑头发黑眉毛黑眼睛,大街上一抓一大把。”

小绮罗似乎被小夙真的话说服了,眨了眨通红的双眼,问道:“那……兄长,你和我一起出生,你是不是也是从天上下来的仙君啊?”

小夙真被小绮罗的认真劲逗笑了,摸着她圆滚滚的脑袋说道:“我嘛,我是天上派下来保护我们小绮罗仙子的仙童,有谁要是想伤害咱们的小仙子,我第一个打跑他!”

十二年后,村子里爆发了一场来势汹汹的瘟疫,很多体质孱弱的妇孺和老人都被传染了,恐惧一下子遍布了整个村落。还有些没有被传染到的,纷纷带随家人离开了这个被死亡阴影所笼罩的地方。这场可怕的瘟疫也带走了夙真和绮罗的阿耶阿娘,本来家里的财产就不多,耶娘又走得太急没来得及告知兄妹二人可以投靠的亲戚。为了躲避瘟疫,兄妹俩只好逃到了大山之中。

“绮罗,快看!我今天挖到了好多地瓜,还在河边打到了一条鱼!”瘦小的夙真兴高采烈地回到临时搭建的草庐之中,却没看到妹妹的身影。

草庐的门敞开着,东西被人粗暴地翻过,地上也有不少乱七八糟的脚印。夙真隐隐感觉到了不妙。他急忙扔下手上的东西,跟随着脚印来到村子的入口处。那里聚集了一大帮的男男女女,一直在高喊着什么。他急忙推开人群冲到了最里面,却看到绮罗被人捆在了一个架子上,脚下堆满了干草和树枝。

“烧死这妖女!就是她给咱们村带来厄运,才会死了那么多人!”

“对!烧死她!瘟疫肯定是她带来的!”

……

夙真不顾推搡的人群,冲到绮罗身前张开双手护着:“你们要干什么!我妹妹不是妖女!”

“她不是妖女谁相信!你看她白发白眉红瞳,像个女鬼似的!一看就觉得晦气!”

“她只是生病了!你们凭什么这么说她!”夙真边反驳边去解绮罗身上的绳索。

“兄长……我……我好害怕……我什么都没做,我不是妖女……”绮罗流着泪对旁边的夙真说道。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乖,咱们回家!”

这时冲上来一群年长些的人,企图阻止夙真解开绮罗的绳索,竟有人对他大打出手。夙真脸上挨了好几下,嘴角已经溢出了鲜血。混乱之中,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他俩是兄妹,他也是妖孽,将他一起烧了”,霎时间人群轰动,便开始有人要逮住夙真也捆到那架子之上。

“兄长,别管我了!快跑!不然他们会连你一起处置的!快跑!!!”绮罗看着浑身是血的兄长,用尽全身的力气呼喊着,可夙真完全充耳不闻,他就剩妹妹这个亲人了,这是他一直呵护着相依为命的妹妹,谁也别想动她一根寒毛!

绮罗的眼睛被泪水全部浸湿了,面对兄长的奋力营救,她软弱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倒在血泊里,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面目狰狞、比吃人的妖怪更为可怕的人们点燃了脚下的干草和柴火,她睁着从淡红色变成了血红色的双眼,流着殷红的血泪,认住在场的每一张阴毒残忍的面孔,发誓哪怕化成灰烬也不会放过他们!

鬼门关外,夙真与绮罗被黑白无常押送着交予了带路的牛头马面。才刚踏进黄泉之路,脚边的彼岸花竟然一点一点地枯萎,渐渐地蔓延过去。忘川另一边的路上有一位三十来岁的妇人往这边瞥了一眼,竟轻飘飘地落到兄妹俩的面前,一手便将他俩提着离开了黄泉路。

“此二人戾气如此之重,你们竟不知道要先带他们去忘川洗去戾气再往黄泉路上带么?”妇人对带着他俩的牛头马面训斥道。

押送之人毕恭毕敬地行礼认错,正欲带兄妹二人离开,那妇人又喊了一句:“慢着!”

妇人回头打量了一下绮罗与夙真,忽然似笑非笑说道:“天赋异禀,骨骼精奇,是两棵好苗子。你二人可愿意跟我学习本领?”

“您是……?”夙真和绮罗皆受宠若惊。

“此乃冥界掌管典籍与史册的史官,楚岚。”牛头马面答曰。

夙真尚未考虑好,绮罗便已坚定地点了头。见此,夙真也只能一样点头答应。他不想跟妹妹分开,生前他无法护她周全,死后也希望自己能学点本领守护着她。

“很好。从今以后你俩为我楚岚的入室弟子,永生永世效忠于冥界。你们可愿意?”

这一次,夙真与绮罗都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叩谢了眼前的楚岚。

第四十七章 甄选(上)

“兄长,你要报名参与新任阎王的甄选?”绮罗一脸疑惑地问道。

夙真沉默的点了点头。

“那我也报名可以吗?”

“当然可以。可你怎么突然有兴趣参与这个?”绮罗一向与世无争,夙真不明白她怎么对阎王这个位置有兴趣。

“我想和兄长一样强大。我想保护兄长。”

刚进入冥界之时,兄妹俩都是死的含冤莫白,因此戾气与怨气都比一般的怨灵要重,还时常有想回去人间报复之心。后来跟随楚岚修习多年,心智与境界都有所提升,在冥界久了见多了各种审判与轮回,也已习以为常看化了。他们也有跟师父学习处理冥界之事,官员们也大多跟他们打过交道,二人口碑一直都很不错。绮罗在冥界见识过各类长相怪异之人,在这里她的容貌不会像在人间一样被歧视被耻笑,已渐渐地对冥界生出了归属感。她并非追求名利之人,唯一心里惦记着的就是自己曾经不够强大,既不能保护自己也不能保护兄长,才会导致二人惨死。若兄长日后要成为阎王,必定需要强而有力的左臂右膀,她想一直与兄长一起并肩作战。

楚岚对于这两个徒弟一直都是严格要求,自从知道他俩想要参与信任阎王的甄选之后,更是比以往更加严厉地训练他们。然而虽然身为甄选阎王的裁判,却是一点都不会偏私。

选拔之日,文试之中夙真和绮罗都正常发挥,答题的观点也有可圈可点之处。文试通过之后方有资格进入下一轮的武试。

武试是按照历任阎王甄选的模式,由现任阎王制造出封闭的幻境,在幻境之中放入选取出来的上古凶兽,不同等级的凶兽记不同的分数,诛杀或驯服凶兽皆可获得分数,积分最多者为胜。封闭的幻境之中,参选者若无法战胜凶兽,有可能成为凶兽腹中之食,为了保证参选者的安全,每人入场之前会派发一枚专属的响箭,若参选者选择弃权退出,则应发出响箭以保自身安全。一旦所属的响箭被发出,参选者则会被立刻传送离开幻境并失去竞争资格。每一位参选者由两名裁判全程监察,以防有人使诈杀害其他参选者。一旦所有凶兽都被歼灭或驯服,则武试结束,裁判计算最后积分选出最高者。

夙真与绮罗这次分别参加甄选,因此兄妹俩不能像往常一样二人合作完成武试。他们心里都明白,参与甄选只是一个想要证明自己的方式,并不是非要成为冥界的最高统治者不可,因此心态都是点到即止。然而总有一些人是觊觎此位已久,才刚开始没多久,就已经有三名参选者以不正当的手段竞争被裁判发现取消了参选资格。

夙真首先进入的幻境是一处极寒之地,四面是皑皑的白雪,不远处有一片高大的松柏林。树上都堆积着厚实的雪,耳边都是呼呼的北风,安静得让人觉得连呼吸都会被冻住。夙真手握长枪,缓步在林中走着,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环境。至松柏林深处,依旧没有任何凶兽的踪迹,他开始怀疑是不是已经有人来过已经处理干净了。正想着要不要离开去别的地方,他依稀听见有爪子踩过雪地的声音。虽然很轻,而且走走停停,但他本来听觉就灵敏,因此十分肯定正有凶兽在东躲西藏伺机接近。

他轻轻一跳,隐藏在一棵茂密的柏树之上。手里紧紧攥住长枪,随时准备攻击。声音还是很模糊,他在树上观察了大概有半炷香的时间,四周突然间又安静了下来。夙真正纳闷着是不是凶兽见不着人就走了,然而下一刻他就为自己的天真而后悔了——一阵骚动从头顶上传来,紧接着他被从天而降的凶兽打下了树,直接被按倒在雪地上。此凶兽长得极像老虎,但背上长着一双大翅膀。它的口水顺着血盆大嘴流下来,张嘴就想往夙真的鼻子咬去!夙真拿手上的长枪一把卡住凶兽的嘴,抬脚要踢它的腹部,却被凶兽纵身一跃躲开了。吃人鼻子的凶兽?好像在哪里看到过……是穷奇!这只惩善扬恶的上古凶兽,上来就要咬自己的鼻子,这算是对他的夸奖么?夙真在心里自我打趣了一番,手执着长枪注视着对面虎视眈眈的凶兽。

眼见偷袭不成功,那穷奇有点恼羞成怒。它对着夙真怒吼一声,紧接着一跃而起,扑扇了一下背上的大翅膀,装作要飞起来的样子,打算诓骗对面那愚蠢之人。夙真嘴角一扬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趁它落地之时从它后脚处使了一招扫堂腿,竟将它扫了个四脚朝天。趁它肚皮处露出弱点,他举起长枪往下一刺,便将此穷奇整个刺穿,只听见一声哀嚎,便已死了个透,不再动弹。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绮罗则正在沙漠的幻境之中与梼杌耍得乐开了花。相比之下,似乎夙真的“试题”难度比较大。为何叫“耍”?因为绮罗本来并不是博学的人,然而一看到这又丑又蠢的凶兽的模样就感觉自己走了几辈子的狗屎运——面前这头脸有点像人,腿有点像老虎,嘴巴又长着像野猪一样的獠牙的家伙,就是传说中的顽石凶兽梼杌。绮罗对它有如此深刻的印象,只因为古籍曾提及这是一个顽固恶劣的家伙,好赖话不听,油盐不进。于是虽然它对绮罗露出貌似凶狠的獠牙,绮罗却把手上的银鞭收了起来,只站在那里冲着它喊“有本事你来咬我呀”。果然……这家伙就是一冥顽不灵的主,越是叫它攻击,它越是不听,竟掉头想走了。绮罗看到它这蠢蠢的模样,觉得跟它的外表简直格格不入,也不忍心杀它了。她都快笑得肚子疼了,最后才拿出一张符箓,将这梼杌收了,放进了随身的收妖袋里。

然而其它路上遇到的凶兽却没这么好对付了。每个参选者所进入的幻境都不一样,而且这些幻境还会随时变幻,参选者除了要提防随时出现的凶兽以外,还得适应不断变换的幻境。像绮罗所处的沙漠幻境,虽然她很轻易地收伏了梼杌,却要面对干涸炎热的沙漠;夙真亦然,即使明知道所处是幻境,也需要克服寒冷的天气,确保自己的暖和。厮杀越往后,幻境中的环境便会越恶劣,凶兽也会越凶猛,因此参选者一开始就要保存好体力,不然哪怕开始时很顺利,到最后也有可能体力不支而功亏一篑。

第四十八章 甄选(下)

夙真刚走出极寒之地的环境,便进入到一个干旱的沙漠之境。满目黄沙之中,他看到远处的沙丘之上躺着一个人。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那人附近,看到地上全是暗红的血迹,已经被这片炎热的黄沙烤干。他看着地上之人的银发,隐隐感觉不好,将她翻过来,看到那张脸时顿时被吓得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绮罗!绮罗!绮罗你怎么了?”夙真用手轻轻拍了一下绮罗的脸,竟没有一点反应!

他赶紧掏出一颗止血的丹药喂予她,又拿出水囊喂她喝了一口。许久,绮罗的眼睛动了一下,才悠悠转醒。

“兄长……”她虚弱地轻呼着夙真。

“你怎么了?被谁袭击了吗?”夙真紧张地问道。

绮罗才没醒多久,又昏厥了过去。夙真担心她有危险,正想翻出她身上的响箭,不料却遍寻不获。是被什么人夺走了吗?夙真思索着。甄选虽然重要,但妹妹如果因为参加甄选而丢了性命,实在太不值得。他决定放弃甄选,要带绮罗离开。但若是用他的响箭,只有他会被当成放弃被传送出去,绮罗还是会被留在这荒漠之中。他觉得还是背着绮罗,带着她一起出去。

正当他掏出响箭准备发出之时,一道银光从他手上闪过,响箭被打离了手飞到了一边,他身后之人也被什么东西扯到了地上。他正欲伸手将绮罗拉回来,却被人拉了一把。

“兄长,你莫要被它迷惑了!”夙真看清拉他的人,正是他的妹妹绮罗。他又看了一眼方才被扯到地上的人,也是长得跟绮罗一模一样。

身边的绮罗捡起地上的响箭塞回他手里,对着地上那个扬手就是一鞭。地上的绮罗闪身躲过了鞭子,也从腰间掏出银鞭,对他喊道:“兄长,你莫要信她!方才就是她伤了我,抢了我的响箭!”

“胡说八道!”身边的绮罗发了狠,向银鞭灌输了灵力,正想用鞭子缠上对面之人的脖子,却被闪身躲过只缠住了头发。然而同时,她的左脸仿佛被狠狠地割了一刀,被对方的银鞭划出了一道又长又大的裂口,左手亦被对方的银鞭缠上:“你这装作我样子的妖女,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话音未落,缠住左手的银鞭便被突然出现于中间的一杆长枪一下子打断了。对面的绮罗红着眼看着手握长枪的夙真,哽咽道:“兄长,你干什么!她是假的!”

夙真挥着长枪往那人身上刺,竟然好几下被她躲过了。他怒吼一声:“谁是真谁是假我清楚得很!你这凶兽好狡猾,还不快现出原形!”他虽然没刺中,却趁着对方失神之时用枪柄重重地打中了她的背,对方当场吐出一口鲜血,跪到了地上。

“兄长,你是不是想得到这个位置想疯了,连我都要当成竞争对手杀了吗!”对方咬着牙说得声色俱厉,每一句话都似乎正中要害地刺痛着夙真。

“别犯傻了,我兄长明察秋毫,才不会上你的当。他知道我生平最讨厌就是‘妖女’二字,怎么可能用来骂人。你要么投降接受驯服要么就是死,你选一个吧。”身后的绮罗忍着脸上的痛楚,冷冰冰地说道。

“兄长,你想杀就杀吧,千万不要手软,也别后悔。”对面的绮罗闭上了双眼,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夙真站在原地,他虽然已经看出来哪个才是真的绮罗,却握紧了长枪下不去手。哪怕对方不是真的,他看到绮罗的面孔时,还是会狠不下心。

身后的绮罗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用全身灵力灌注于银鞭,扬手就缠上对面的脖子,斩钉截铁地了结了对方。

诛人先诛心,这话一点都没错。哪怕是心如明镜的兄长,也会因为对方长成自己的样子而手软。对方就是看出了他的这个弱点,才会肆无忌惮地继续伪装下去,不然它早就逃之夭夭了。绮罗心中五味杂陈,她知道兄长是爱护她才会看起来如此软弱,毕竟他曾经亲眼目睹自己死于他面前却无力回天,对于他来说,她是他心中永远的痛。

绮罗抱了抱夙真,说道:“没事了,兄长,你看它的原貌!”夙真此时才敢看过去,原来是一只九尾狐,难怪会化成绮罗的样子来迷惑他。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装成找帕子的样子背对着绮罗调整了许久尚未镇定下来的心。他拿着帕子和金创药面对着绮罗,声音有点发紧地说道:“我……我给你上点药,会有点痛,你忍着点……”

绮罗看着兄长乖巧地点了点头。小时候她受了伤,兄长给她上药,哪怕只是一点点的痛她都会吱哇乱叫;如今受了痛不欲生的伤,她却只咬着嘴唇握着拳头默默地忍着。

“兄长,我以后会变得很强大,强大得足以保护你。”绮罗轻声说道。

“傻丫头,兄长才是应该保护你的人,绝对不会让别人伤你一根汗毛。”夙真怜惜地摸了摸绮罗的脑袋,笑着与她一同走了。

甄选的结果在复核当中,楚岚作为两位参选者的师父,心里也暗暗地紧张着。最后结果出来,有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夙真和绮罗的积分最高,打成平手。

“如何?要么为他们二人再安排一场比试吧?”裁判中的一人提议道。

“他俩是亲兄妹,而且是一母同胞的,这样不太妥吧?”

“亲兄妹又如何?他们报名参加甄选之时已经料到有可能成为对方的对手,不是么?”

……

裁判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都各有各的道理。

“楚岚,你是他们二人的师父,说说你的看法。”阎王看向一直沉默不言的楚岚。

“回阎王的话,他俩都是我的弟子,我若帮任何一个说话都有失偏颇,不如不说。”

阎王捋了一下胡子:“你倒是一如既往地中规中矩,狡猾得很。我倒是有个想法,”他顿了顿,正色道:“夙真和绮罗两个一起当新任阎王,夙真治理男鬼,绮罗治理女鬼,何如?”

“这……这历任阎王皆为一人,从未有过先例,阎王请三思。”

“未有先例只是没有同时出现同样优秀之人,并不代表不可以吧?”

“若二人有不同意见,这可怎么办?”

……

众人议论纷纷,有些还觉得阎王这主意挺新奇的,但难免有些顽固的老派人士反对。

“楚岚,这一次你总不能说有失偏颇了吧?说说你的看法。”阎王又一次将目光停留在楚岚的身上。

“回阎王的话,我觉得二人一起当新任阎王,甚好甚好。”

第四十九章 血疗

回去冥界之前,云玉提议先去圣灵峰看望一下无尘和祉瑶。那天去拜访楚岚之时,他们也把无尘的状况告知了楚岚,似乎目前也没有比采摘玄冥花更好的方法。还好楚岚精通医术,炼制了不少上好的丹药,也慷慨地赠予绮罗,让他们带去给祉瑶。

圣灵峰的冰窟还是像上次给祉瑶修魄时一样,布了结界伪装成一堵墙。绮罗与云玉来到差不多的位置便给祉瑶传音。

“你们还好吗?怎么消瘦了那么多?”云玉看到脸色苍白清减了不少的祉瑶,皱眉问道。

祉瑶笑了笑,答曰:“还好还好,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

绮罗看了一眼躺在大冰块上的无尘,他的脸上也是没什么血色。但之前身上及四肢的伤口变小了一些,不再像以前一样愈合了又裂开。目前看来还是向着预想中的方向发展,就差最重要的玄冥花了。

云玉在身后推了推绮罗,示意她把楚岚交给他们的丹药转交给祉瑶。绮罗毕竟曾与祉瑶势成水火,以前几乎没有和和气气地说过话,难免有些尴尬。她动作僵硬地将一大一小两包丹药塞给了祉瑶:“大的是我师父炼制的丹药,都有保命固元之功效。小的是我们去灵山时准备的,也是一些保命补气的。你脸色不太好,不要过度担心了。无尘是我们很重要的朋友,我们都会尽力去救他的。”说罢在祉瑶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却似乎摸到了有些硌手的东西。她皱了皱眉头,一把抓住祉瑶的左手,把袖子往上一捋,竟然看到祉瑶左手手腕处被草草包扎的伤口,包扎的布料上竟然还依旧渗着血!

祉瑶的手赶紧往回抽,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道:“前几天不小心弄伤了手而已,不必担心。”

云玉也凑了上去,摸着下巴看了一会儿:“这……这还淌着血呢,不像是好几天的伤口吧……”忽然间却打了个激灵,“你不会是……”

绮罗也似乎明白了,抓住祉瑶的左手就把伤口上的布扯了下来——只见好几道不浅的刀伤在左手,手背和手腕皆有。她再把祉瑶的右手也查看了一番,竟也有差不多的伤痕!“你这是……?”

祉瑶挣脱了绮罗的双手,慌慌忙忙地用袖子遮盖上,强行逼迫自己平静道:“我的泪水……功效越来越小了……好几次擦在他伤口之上都没有了反应,我琢磨着既然凝神丹在我体内,会不会我的血比泪水来得直接点,于是就试了一下,效果还不错……”

绮罗和云玉不由得沉默了。虽然祉瑶之前一直像是心系着慕辰,可终究慕辰已去,无尘才是从一开始就守着她的人。此次无尘重伤至今未醒,她觉得自己负有很大的责任,因而才会对阎王提出以命换命的要求。其实细想一下便可知道,若是无关要紧的人,如何能让自己豁出去连性命都不要。或许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她对无尘其实是有情的,而且这感情可能比她自己想象中还要深。

“无尘的伤口已经开始痊愈了,你就别这么折腾自己了。每天给他涂抹你的血固然有效,但长期下去你自己会吃不消先倒下的,要是他醒过来知道了,你让他如何面对你……”绮罗平静地说着,伸手抓住祉瑶的手,从那两小包里取出治外伤的药粉,想帮祉瑶上药。将要触碰到祉瑶的伤口之时,她的手忽然一缩,对着绮罗摇了摇头。

“怎么了?”绮罗不惑道。

“你还是不要碰我了,我自己来吧,我的血对冥界之人不好。”祉瑶好心说道。

也是,除了无尘,绮罗和云玉都是冥界中的鬼魂,通灵巫女的血对鬼魂的杀伤力,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绮罗虽然不忍心也只能尴尬地放了手,由着祉瑶自己去处理伤口。

“还有几天就到永夜之夜了,这几天你先给他喂点楚岚给的丹药吧,别再折腾自己了。我们是鬼魂无所谓,你可还是血肉之躯,我们看着都觉得触目惊心的。”云玉也忍不住劝道。

祉瑶点了点头,她也明白这并不是长远之计,可她终究不甘心看到无尘才刚痊愈了一点点又功亏一篑,用血为他治疗只是没有办法之中的办法而已。

回到冥界,绮罗和云玉才将楚岚的话转告阎王。鉴于祉瑶目前的状况,他俩也不想再为她徒添烦恼,因此在圣灵峰上他们只字不提楚岚的看法。

“让红莲的力量归位的确并不是一个好的办法。况且赤焰炼化那魔头已经这么多年了,力量也许有不少的损耗,若是使用这样一个不确定的方法去解决实在太冒险了些。”阎王听完后发表了一下他的意见。

——“我就说兄长不会同意的吧。你看我师父的猜测果然没错。”绮罗冲着云玉挑了一下双眉。

——“是是是,果然你师父最了解他了。”云玉闭着眼抱着双手点了点头。

“你俩怎么了?眼睛不舒服吗?”阎王一脸疑惑地看着忍不住眉来眼去的两人。

“哈哈,没事没事,就是之前在苏州老宅子养成的坏毛病又犯了。不用管我们,不用管我们……”云玉尴尬地摆了摆手。

绮罗干咳了一声,正色道:“兄长,你觉得师父说的那句‘铲除之不如渡化之’该怎么做?”

阎王低头沉吟了好一会儿,摇头道:“我感觉这事儿还是得由通灵巫女来做,但可行性并不高……若要渡化那神鬼之子,首先得知道他屡次掳走通灵巫女的目的何在。若是私人恩怨,那倒容易解决;否则就不是神鬼之子一个人说了算了。你们想想,这神鬼之子的出现,最应该寒心的除了我们,还应该有谁?”

“难道你指的是……?!”云玉说到这里,用手指了指上面。

阎王知道他已经会意,点头道:“天地人三界一向都是相互依存的平衡关系,总不应该只有我们这些冥界之人意识到这个神鬼之子的存在吧?可至今为止人间让神鬼之子当上了国师,天界不可能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却又一点动静都没有,怎么看都感觉不合理吧?”

云玉与绮罗不由得觉得后背一阵凉意——若真如此,那么就是说有可能天界与人间已经结成了同盟,而冥界却什么消息都没有,并且冥界完全被孤立了。如此看来,最有可能的就是这个同盟就是为了消灭冥界而产生……

第五十章 采药

云玉悠闲地坐在绮罗化成的银龙背上,用手指在左手的琴弦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

“你有完没完啊?要么好好弹,要么立刻给我安静!”绮罗十分不耐烦地说道。

云玉无所事事睡意正浓,睁着有点迷离的双眼,慢条斯理地说道:“怎么还没到啊?我快无聊死了……”

绮罗的眉毛跳动了几下,咬牙道:“你要是无聊的话你倒是化成坐骑让我休息一下啊!”

“啧啧啧,我这么一名翩翩风度的美男子怎么可以屈尊化成坐骑,这成何体统……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云玉话还没说完,已经被绮罗尾巴一甩整个人抛了出去。

绮罗妥妥地把惊魂未定的云玉接住后,哂笑道:“你不可以屈尊化成坐骑,为何我堂堂女阎王就能屈尊当你的坐骑了?!说,你现在还无聊不无聊了?!”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女阎王饶命饶命!回去我给你召唤坐骑!息怒息怒!”云玉被吓得后背全是粘腻的冷汗,心中默默念叨“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再也不敢在绮罗面前造次。

比起上一次来极寒之地采摘玄冥花,云玉这次可谓是轻车路熟了。凭着他现在的修为,完全不用借助罗盘便能找到玄冥花所在之地,只需静待开花的时辰即可。如今的他已不是当年的血肉之躯,对于寒冷刺骨的天气早已没有了知觉。他依旧记得当初与云珏一同采摘玄冥花时的点点滴滴——之所以会铭记在心多少也是因为云珏是在此飞升,并且毫不犹豫地舍弃了人间的一切。刚摆脱肉体凡胎的那几年,他每次想起云珏都直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把他揪出来痛打一顿。转眼已经过了几百年,虽然他依旧无法原谅云珏,也不能理解他的选择,但当初想要“见到云珏一次就必须揍他一次”的想法,早就烟消云散了——时间真的是治愈万物的良药,再深的恨意,在经历了几百年的沧海桑田之后,已经被消磨得几乎没有了痕迹,只剩下骨肉至亲之间依旧流淌着的相同的血液,证明着他们兄弟间永远切不断的羁绊。

墨蓝色的天空之上,已经开始出现七彩斑斓的光晕,这是大自然每年永夜之夜都会上演的戏码,除了本来就扎根于此的原住民,鲜少人知道这种奇观。云玉指了指天上,示意绮罗趁着还有时间好好欣赏一下此处的杰作。

绮罗呆呆地看着如同七彩幕布一样的天空,竟有点如痴如醉的感觉——她曾看见过偌大如玉盘一般的皎月,也曾欣赏过星光璀璨的夜空,但如此流光溢彩的景象却是第一次看见。她兴奋得一下子化成了银龙,背上云玉就往天上窜,差点把云玉颠得掉下去。云玉伸手用力了揉了一把银龙身上银白色的鬣,笑道:“哈哈,看这么点景色就高兴成这样?傻不傻?”

绮罗兴奋得大喊:“你怎么知道有这样的景致的?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连兄长都不一定知道!”

云玉心里暗自笑着她的孩子气,却又忽然觉得有些可爱:“废话,你兄长日理万机,别说世上千变万化无奇不有的景观,可能他连冥界各处都还没来得及细细察看呢。”

“那倒是。虽然我已经尽力为他分担,可有些事还是得依靠他来处理。”绮罗叹息道。

云玉感觉自己做了件蠢事,明明刚才气氛还不错,却被自己的一句话搅黄了。此时他看到远处的冰湖之上开始有白光闪烁,急忙指向那边岔开了话题:“快看!那边白色的光,应该是玄冥花。咱们赶紧过去看看!”

果然有银龙当坐骑就是不一样,才一眨眼的功夫,便已来到了冰湖的湖面之上。玄冥花的花苞闪烁着晶莹的白光,花瓣正一片一片地慢慢绽放,如同巧夺天工的琉璃制品。云玉一手紧抓龙角,一手伸长正要摘取盛放中的玄冥花。然而正当他的手指将要触碰到花瓣之际,一阵急促肃杀的箫声划破了原本寂静的夜空。

云玉本想拼个速度摘到玄冥花再说,结果绮罗突然方向一转,几乎又把他甩了下去。他正想发作,却看到方才所在之处出现了一条巨大的黄金蟒,若不是刚才绮罗躲开了,恐怕云玉的整条手臂早没了。慢着……黄金蟒?箫声?!莫非是……

他抓牢了银龙的角,四处张望,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果然是他!

“臭皮匠,我下去会一会他。”说罢召出一只黑色的雄鹰跳了过去。

地上之人身穿青色衣袍,口中快速地吹奏出急促的箫声,颇有芝兰玉树之态。他召回了凶神恶煞的黄金蟒,停止了箫声,与他对视片刻。“是你?!”

有了上次的经验,云玉并不着急动手,而是决定先套一下他的话确认身份:“怎么?我还以为你已经认不出来我是谁了呢。”

“你又来摘取玄冥花作甚?!这是仙家之物,不是你能觊觎的东西!”

“那你又来作甚?你是来浇花的花农么?还是纯粹路过来当护花使者?”云玉双手环抱于胸前,故意挑眉问道。

“你……!”对方气得有点说不下去,“你离开吧,我可以当作没见过你。”

云玉很潇洒地展开了折扇,却发现在此处扇扇子实在冷得潇洒不出来,于是又缓缓收起了扇子问道:“请问你是以什么身份命令我呢?兄长?还是天界驻守于此处的守卫?”

“随便一个你觉得能把话听得进去的身份!”

“哦~~~很可惜,我的人生里并没有这样的身份。”云玉三步并作两步跳上黑鹰,快速甩出左手的一条琴弦,锋利的琴弦一下子就将玄冥花的花茎切断。他一把抓住玄冥花,在云珏的黄金蟒张开血盆大口到达之前反手一扔:“绮罗,接住!”

布满银色鳞片的龙爪很有默契地接住了玄冥花,立刻会意飞往远离云玉的地方。

云玉引开黄金蟒绕了一圈,却又回到了云珏面前。云珏做了个停下的手势,黄金蟒便乖乖地盘在他的身后。

“云玉,你到底要玄冥花做什么?”云珏试图压抑着怒气耐心地与弟弟沟通。

“去救一个很重要的朋友!”云玉看都没看他一眼,回答得倒是很爽快。

“谁?冥界之人?”

“我说……要是我要拿去救琴霜你会相信吗?!”云玉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少诓我!琴霜几百年前就没了,怎么可能!”

“哟!原来你还记得她啊?我以为你早就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知道玄冥花之事,又对琴霜有记忆,云玉几乎可以确定这次来的不是冒牌货。

“你少岔开话题!你到底要救谁?通灵巫女吗?”云珏觉得这弟弟就是他天生的克星,总有方法让他冷静不下来。虽然已有好几百年没有碰过面,但血液里总有一种力量让他无法将云玉当作陌生人来看待,甚至让他不自觉地产生一种他自己也无法控制的、想要亲近却又不敢靠近的欲望。

“反正与你无关!”云玉再次召来黑鹰,跳上准备离开,“你不是早就断绝了七情六欲了吗,我也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无时无刻都仰望着你的蠢弟弟,我的事不用你管!”

“云玉!听我一句劝,不要再为冥界卖命,他们气数已尽,不值得!”

云玉闻言突然顿住了:“什么意思?!云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珏握着双拳立于原地一动不动。成仙几百年,自己总会刻意避免与云玉正面冲突。本以为碰面的机会少了,自然就觉得感情淡了疏离了,甚至还以为自己真的能割舍人间的一切真情实感。然而哪怕修仙之心再坚定,却依然敌不过血浓于水的亲情——尤其这个血浓于水之人身上流着的是同一脉的血,与自己长着几乎完全一模一样的脸。

云玉见云珏不愿再透露丝毫信息,一甩衣袖轻蔑道:“你不说我也大概能猜得到,无论如何我都只会按着自己的心意走!我的事就不劳烦你费心了,咱们各走各路,各为其主吧。日后若短兵相接,也无需避讳什么!玄冥花……承让了!”说罢乘着黑鹰扬长而去。

第五十一章 地狱

绮罗将采摘到的玄冥花交予阎王,不惑道:“兄长,这玄冥花该如何使用?”

阎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云玉与绮罗皆瞠目结舌。良久,阎王方问绮罗:“你可知道,通灵巫女所用的凝神丹从何而来?”

“从永业国第四任通天国师宿月之陵而来。”绮罗答曰。

“那你可知宿月国师为何拥有此物?”阎王继续问道。

绮罗摇头说道:“绮罗不知,请兄长告知。”

阎王向远处眺望,叹息道:“凝神丹乃宿月国师之师尊——永业国第三任通天国师陆璃所赠之物。当年陆璃飞升成仙,将此传世宝物传予国师门大弟子宿月。然而宿月设计陷害通灵巫女被阴兵反噬,哪怕有凝神丹也无法解其身上百年之咒痕。最后凝神丹也只被宫中之人当作宿月衣冠冢之中的陪葬品一同放入国师陵之中,实在是暴殄天物。”

此时绮罗开口问道:“陆璃……可是那与阴律司判官清源有私情,诞下神鬼之子之人?”

“正是此人。陆璃乃凝神丹的炼制之人,必然知道炼制之法。可惜她早在冥界捉拿清源归捕之前被天界判了刑,咱们亦无法向天界要求审问她……”

“那咱们可否尝试向清源询问?”云玉问道,“清源乃陆璃挚爱,有可能会知道凝神丹的成分及炼制之法。”

阎王点头曰:“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但咱们得有准备,清源几百年来一直在阿鼻地狱之中受刑,情况恐怕也不乐观;若是对冥界依旧心怀怨怼,就更加无望了。咱们姑且一试吧。”

绮罗与云玉跟随阎王来到阎王殿的一处暗道,需要用阎王的灵术才能开启。暗道直通往一个像码头一样的地方,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河流,一位老者正坐于靠在岸边的小船上垂钓。

“来者何人?从哪里来?往哪儿去?”垂钓的老者面无表情地问道,见到男女阎王竟是连动都没动一下。

“来者为现任阎王夙真、现任女阎王绮罗与冥界中人云玉,从阎王殿而来,往阿鼻地狱去。”阎王如实回答。

老者缓缓起身,上船拿起了船篙,依旧是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请上船。”

云玉诧异地看了绮罗一眼,感觉心中的疑问不能用眉来眼去来提出,有点憋得慌。绮罗则是用眼神示意他先憋着,稍后再给他解释。

“请问是否听说过玄冥花?”阎王继续尝试向老者打听。

老者垂下眼眸在极力地回想,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可知道如何使用?”

“以神鬼之子元神为引,以不灭之火为炉炼制之。“

三人同时陷入了沉默……神鬼之子的元神得来不易,陆璃当年炼制凝神丹之时,她尚未与清源相恋,她所诞下的神鬼之子八字还没一撇,那么当年她所使用的元神是谁的?

绮罗几乎同时与云玉眼神对上了——楚岚说过,红莲赤焰之中那魔头也是神鬼之子!

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听见老者云淡风轻地说道:“到了。”

对于云玉来说,这是他第一次进入到冥界的地狱里。据说冥界的地狱有十八所,其次就有五百所,每一所名称皆不一样。而阿鼻地狱,是最让人闻之色变的地狱之一,因为只有犯了十恶不赦之罪的鬼魂才会被押至阿鼻地狱接受最残酷的刑罚。

三人来到一堵被灵力封锁的大门前,云玉抬头看了一下,竟有说不出的晕眩与窒息之感——大门连接的是高达万里看似无垠的铜墙铁壁,墙身最高之处能看到鲜红的火舌在吞吐着。若不是阎王一上岸就用灵气聚成了保护罩,恐怕立于围墙附近早已被烈焰烤化。阎王伸手轻轻一推,大门便已自行打开。等到三人进门之后,又再自行关上了。

保护罩内一切如常,可云玉光看着外面都已经能感受到被层层热浪炙烤着的灼热感。除了那堵仿佛无边无际的围墙,还有不少不同功能的牢狱,皆传来各种痛苦叫嚣之声,让听者头皮发麻。看守和行刑的恶鬼皆怒目圆睁,张着血盆大嘴,露出锋利的獠牙。有的拿着大铁戟,将犯人的胸膛刺穿,抛到空中再用大铁戟接住,再扔到火炉之上炙烤,如此循环反复;有的强行固定住犯人的嘴巴,往其肚子里灌烧红的铜汁;还有的把犯人的双手钉在行刑架之上,让其双脚悬空,不停地撕扯着上肢……每一种刑罚之法都不尽相同,只是犯人已死,虽能感受到所受折磨带来的痛苦,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云玉看着似乎毫无知觉的男女阎王,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心想若自己是清源,被关在这样的地狱之中几百年来受尽各种折磨,也不可能心平气和地乖乖交出玄冥花的用法。可他偷偷瞄了一眼阎王,并未见他露出愁容,于是琢磨着阎王是否早已胸有成竹。他用手肘撞了一下绮罗,尝试将自己的注意力从各种触目惊心的画面之中转移:“臭皮匠,方才那老者是何人?为何他好像不认得你们?”

绮罗看出来云玉有点被阿鼻地狱的刑罚吓着了,她好不容易才忍住要耻笑他的想法,平静地答道:“方才你眼前所见的是忘川,老者是忘川之上千百年来的摆渡人。他为太多人摆渡过,因此并不认得人,但很多人会在途中跟他讲述所见所闻,他几乎都能记住。”

“所以方才阎王才会开口问他关于玄冥花之事?”云玉问道。

“我猜兄长也只是碰碰运气,不然他不会把希望寄于清源身上而非摆渡人身上。”

云玉闻言恍然大悟。此时三人来到最后一排牢狱的一处,阎王带着绮罗和他直接进去了。清源正受着上肢被钉在行刑架上的处罚,阎王示意执行的恶鬼退下,牢狱之中便只剩他们四人。

清源浑身是血地被钉着,深深浅浅的血迹早已把刑服浸透,他脸上的血也是层层浸染,看着让人很是揪心。他明显没想到男女阎王会来,脸上的表情既错愕又紧张。

“清源,多年不见,别来无恙?”阎王寒暄道。

“你我之间,寒暄就免了吧。”清源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我们这次来,是要向你请教一件事。”阎王开门见山地说道。

清源轻蔑地抽了抽嘴角,说道:“我这样的千古罪人竟然还有你们能用得上之处,我是不是该觉得荣幸?”

阎王的脸色沉了下来,继续说道:“陆璃用玄冥花炼制过凝神丹,你可知道炼制之法?”

清源回想了一下,随口道:“也许我年纪大了,如此久远之事早已没了印象。”

“那就是说你可能对你那不知所踪的儿子也没有印象了?”绮罗看他的态度,不由得来了气。显然她这一句话触碰到了清源的软肋,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你说什么?我儿子?你们有他消息了?”清源紧张起来。

“是的,我们发现他了。”阎王扬手拦住了正要说话的绮罗,“你也知道,若让三界知道他的身份,他的性命可就难保了。我曾答应过你,若有朝一日能找到他,只要他不作恶,我必护他周全。但是我暗地里派去寻他的人被他发现了,他误以为我们要伤他,竟重伤了唯一一个知道他下落的人。现在我们急须使用玄冥花救那人,方能知道他的下落。若被凡人找到,他尚且有可能逃过一劫;可若是被天界先我们一步,也许我们也爱莫能助了。”

清源闭上了眼睛,思索了好一阵子。良久,他才对阎王说道:“你过来吧,我只想告知你一个。”

第五十二章 自在

阎王吩咐云玉传信予祉瑶,让她安心等候三天,便去了禁地闭关炼丹。

“臭皮匠,你兄长怎么撒谎跟顺手拈来似的,我看他跟清源说要用玄冥花炼丹的原因时完全不用打草稿的?!”回到阎王殿,云玉边走边低声与绮罗嘀咕着。

“套话嘛……总需要些技巧,不然你以为清源与冥界关系到底有多好,这叫兵不厌诈。况且兄长只是答应若他的儿子不作恶才会护他周全,现在他儿子可是为了私欲快将无尘折磨致死,那可就得另当别论了。”绮罗想起奄奄一息的无尘,简直气得想要将墨云大卸八块。

“你兄长如何能确定清源告诉他的方法是真的?”云玉有点担忧。

“其实我也想过这个问题……”绮罗点头道,“不过你想吧,清源除了冥界他还能寄望于谁?兄长承诺了他要护他儿子周全,就是说我们是他唯一的希望了。如果他相信了兄长方才说的话,只有救了无尘才能知道他儿子的下落,他若是不给出真正的炼丹方法就是自己放弃了找到他儿子的希望了。”

云玉点了点头,觉得似乎有点道理。

“再说了,咱们到阿鼻地狱之前,兄长不是曾经在摆渡人那里求证过吗?虽然不一定准确,但若是摆渡人所说与清源所述一致,大概就能确定真假了吧。”绮罗补充道。

云玉真的是没料到,原来阎王从打算去向清源询问炼制凝神丹的方法之时起,便已经比他们先走了那么多步,考虑好了如此多的应对之法。他不由得想起与阎王的第一次碰面,那时候虽然只是短暂的交谈,他便被阎王身上的睿智与真实所打动——

云珏飞升了,留下了身怀六甲的琴霜与阿耶阿娘。然而,琴霜因难产血崩而亡,儿子也因胎位不正窒息而死。半年不到的时间里,阿耶阿娘悲伤过度也相继离世。

耶娘下葬的当天,天上下着江南特有的梅雨。天空一直都是灰蒙蒙的,给人心中也平添了几分阴郁。云玉立于祖坟前,看着自己亲手为他们立的墓碑,将手中酒瓶里的酒一饮而尽。

他没有披蓑衣,也没有戴斗笠,就这么让雨水轻轻柔柔地落在自己的发上和身上。他们走了,全都离开了,所有人心里牵挂着的都是云珏,似乎并没有人会担心独自被留下的自己。

“真讽刺啊……”云玉的双肩轻微地颤动,继而发出了一阵几近疯狂的笑声。“你们所惦念之人,早就毫不犹豫地弃你们而去,最后为你们埋葬立碑之人,竟然是你们毫不牵挂的!你们想到了他,可想到就这么留下我一个人面对他的残局,谁来为我善后,谁来为我立碑!”手上的酒瓶被他一手摔到了地上,顿时四分五裂。他一下子坐在了琴霜的墓碑旁,难过地哽咽起来。为什么?!明明错的是云珏,受罪的是自己?他爱琴霜,甘愿伪装成另一个人来照顾她的余生,与她白首偕老;他爱他的耶娘,哪怕云珏不在了,他也只想连同他的那一份一起尽孝。自己追求的不多,也并未要求任何的回报,为何事情会变得如此一塌糊涂?为何他的人生如此艰难事事事与愿违?人生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他短短的二十年里几乎尝了个遍,生亦何苦,死亦何哀!

云玉拿起搁在一旁的佩剑,缓缓拉出剑身,看着剑面上映照出之人的颓废模样。那人面容憔悴双目通红,下巴处青黑的胡茬已经长得很长,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脸侧,竟与往日里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有着云泥之别。他拉出佩剑搁于颈上,含泪用力一挥。合眼前那一刻,他看到自己的血淌了一地,流过耶娘和琴霜的墓碑旁,这狼狈不堪的一生总算到头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自己轻飘飘地脱离了原有的躯壳。眼前有一丰神俊朗的男子,身穿玄色衣袍,年纪不大但看似老成持重,眼神里流露着不怒自威之色。

“年纪轻轻,为何如此看不开?”男子的脸上无风无浪,柔声问道,“明明是棵修道的好苗子,也许再努力几年也能与你兄长一样飞升成仙了。”

云玉脖子上的痛楚尚未消散,听男子提及云珏,忽然怒从中来:“又是修道!世人皆以为修道飞升便是好事,可曾有人想过修的为何道?摒弃了七情六欲撇下至亲难道真能逍遥自在么?“

男子挑眉,问道:“哦?看来你并不想走你兄长的路啊?可你不想成仙又不想生存于世,难不成你想当冥界中人么?”

云玉听此言突然语塞。然而思索片刻,便答曰:“倘若冥界能让我保留自我,能判断是非对错,冥界中人又何妨?!”

男子抿嘴一笑:“有意思。你可真想好了?效忠冥界,可不能入轮回,永生永世只能留在那里,不可能再有飞升之日了。”

云玉颔首,答道:“再入轮回,难免又需再尝今生一样的生死离别,还不如让我痛痛快快地感受云珏所无法理解的这一切!我可不信,只有飞升成仙才为‘道’!”

男子报以几个响亮的掌声:“如此甚好。我本想着若你一心向道,我便成人之美,让你再活个几年改变这惨不忍睹的命运。如今看来,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从今往后,你直接隶属于我管理之下,你可以享有你自己的自由,但绝不可触及冥界的法典之底线。若我召唤你,你须尽快答应或者现身。”

很长一段时间里,云玉都不敢跟别人提起他是如何成为冥界中人的——那时候也许年纪尚轻,竟敢在阎王面前大放厥词。几百年来,阎王一直对他很是宽容,藏书阁让他自由进出,各种技法琳琅满目,因此他的功法每天都在进步。对于完成的事情,只要不触及法典,阎王几乎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渐渐地对冥界生出了归属感,竟感觉在冥界比在人间时自在多了。

云玉摇着扇子,嘴角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噫……讨厌鬼,你自个儿傻乐什么?竟笑得如此猥琐?”绮罗偷瞄了云玉有好一会儿,竟发现这人连走路都能发傻,又忍不住要抓住机会嘲笑一番。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兄长有这般雄才伟略,为什么会有个你这样的妹妹?可惜啊可惜……”

“那是,我兄长可是足智多谋又高瞻远瞩的……慢着,什么叫‘我这样的妹妹’?!我什么样了我!”绮罗忽然意识到云玉的话有问题,立刻凶神恶煞地用眼神将他千刀万剐。

第五十三章 表白

三天后,阎王召了绮罗与云玉去阎王殿,将炼制好的凝神丹交给了他们。

“兄长,你的脸色怎会如此苍白?”绮罗一看到脸无血色的阎王,顿时被吓了一跳。

阎王摆了摆手,笑道:“没事,就是炼制的时候心里着急累着了,休息几天便好。你们赶快把凝神丹送过去吧,千万要小心,别被人盯上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无尘这次是要作重塑肉身之用,因此不需要使用聚魄灯,只需将凝神丹吞服即可。”

绮罗脸色有些担忧,但还是点了点头,化作银龙与云玉一同出发去圣灵峰送药去了。

祉瑶一看到拿着凝神丹的云玉,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然而,到了将要喂予无尘服用之时她却面露尴尬之色:“抱歉,你们能……回避一下吗?”

云玉和绮罗互相看了一眼,竟同时饶有兴致地挑眉看着祉瑶。

这一下,祉瑶彻底地被瞧得面红耳赤,嗫嚅道:“他……他嘴巴张不开,每次服用丹药都是我……呃……那个……”她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完全说不下去。

云玉和绮罗已经差不多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然而这俩人此时却异口同声道:“嗯?那个?”

祉瑶羞愧得简直想从地上挖个洞钻进去。她支支吾吾道:“是我……用……嘴巴……喂的……”最后那几个字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她已经不敢去看那俩人了,实在是难以启齿。

俩人强行憋着笑意,礼貌地说道:“那我们先回冥界,你们自便。有什么需要或者消息就给我们传音,我们会尽快赶来。”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祉瑶独自坐于冰窟里发了一会儿呆,才整理了一下杂乱的思绪为无尘喂药。她之前曾经试过捏着无尘的下颚试图张开他的嘴,但可能是冰窟里温度太低,他嘴巴的肌肉都紧绷着,因此每次尝试以失败告终。直到后来她实在没有办法,才姑且一试用嘴巴喂。这一次喂凝神丹亦是如此,她先用手为他的脸部,尤其是牙臼附近按摩一段时间,然后咬着分成小块的凝神丹,俯身对上无尘的嘴,再用舌头挑开他的齿关,引导他张开嘴再把丹药推进去。而后再含住一口温热的水,也是用同样的方法喂到无尘的口中。大概重复了五六次,才彻底地把凝神丹给喂完了。她用帕子轻轻拭去不小心溢出他嘴角的水,握住他的手轻声说道:“无尘,这是由绮罗和云玉为你冒险取得的玄冥花,由阎王炼成的凝神丹,你可千万别浪费了,快点好起来吧!”

服用了凝神丹的第三天,祉瑶发现无尘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竟然愈合了。她探查了一下无尘的气息,感觉他的脉搏跳动得比之前有力,大概内腑的伤口也在渐渐地愈合。她的脸上这么多天以来终于第一次露出了宽慰的笑容。

第五天,她像往常一样俯身为无尘喂水和其它丹药,她感觉到他的唇似乎自己动了一下。她正想坐直查看一下,却发现自己被他的手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想挣脱他的双手,却被他一下子按住了后颈,将她喂水的动作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吻。

无尘的动作略显僵硬,却将她按得几乎不能动弹。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终于放弃了挣扎闭上了双眼,愉快地接受了这一个期待已久的重逢,从被动变成了主动,任由自己的唇舌跟随自己的心意,与无尘的相互纠缠嬉戏,缠绵缱绻。

直至二人感觉呼吸急促,方舍得分开。此时祉瑶的脸上满是桃花色,双目被水汽浸润着,露出了一个喜极而泣的笑容。她伸手抚上无尘的脸,泪水忍不住滴落道:“谢天谢地,你终于活过来了!”

无尘再次将她搂入怀中,声音有点沙哑:“我以为我再也见不着你了……”

祉瑶用力推开他,坐起来打了他好几下:“你这个混蛋,说好了万一有情况你撤退我留下,你根本就不按照商量好的,就知道乱来!我恨死你了!”说罢就想起身走开。

无尘急得一下子坐了起来,但瞬间觉得头晕目眩,他右手拉住祉瑶的手,左手按住额头定一定神。

“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被我打疼了?快让我看看!”祉瑶看他脸色不对,赶紧又坐下来为他检查伤口,又为他输送灵力。

“没事,可能起来得太着急,头有点晕。还有……这儿是哪里?怎么这么冷?”无尘轻声答道。

祉瑶慌忙把大氅翻出来披到无尘身上,帮他紧了紧领口说道:“还冷吗?这里是圣灵峰的冰窟。要不咱们回去毡帐那边?”

无尘点了点头。祉瑶便快速收拾了冰窟内的物件,召来了一只白鹤,搀扶着无尘离开了。

外面的温度其实并不比冰窟里暖和多少。然而一回到毡帐内,祉瑶便立刻去给碳炉生了火,又烧好了开水,很快毡帐内就洋溢着一种家的温暖。

无尘虽然已经醒了过来,但是身体依然很虚弱。祉瑶给他盖上了厚实的大棉被,他又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祉瑶熬好了粥,端了一碗放于床头的小柜子上,轻轻了唤醒了无尘。她将无尘背靠着自己扶起坐好,给他裹好了大氅,才拿过了粥轻吹了两口喂予他,说道:“外面天已经黑了,咱们也长期不住这儿,没有储藏的肉,做不了肉糜粥。你先将就着喝些白粥,等明天天亮了我再出去买些肉回来吧。”

无尘知足地看着她,摇头道:“我喝白粥就好,很暖和。”之前他落入墨云之手,他曾经以为自己不能再活着回来了。没想到他现在还好好的,而且一醒来就看到祉瑶正尽心尽力地照顾着自己。此情此景,让他想起了祉瑶刚醒来之时,恍如昨日重现。他不奢求更多,现在这样他已经很满足。

“下次不可以擅作主张不按照计划来,知道吗?”祉瑶一边喂着粥,一边跟老妈子似的絮絮叨叨没完。

无尘微笑着点了点头。

“绮罗和云玉可是好不容易才从北方极寒之地为你采来了玄冥花,还遇到了守护着玄冥花的云珏,差点就采不到了。还有阎王,绮罗说他特地去了阿鼻地狱询问了清源才得到炼制凝神丹之法,他衣不解带地为你炼丹,出来时脸色惨白惨白的。你说你这真爱也太不靠谱了,看把他折磨得……等你好些了咱们亲自去一趟冥界跟他们道谢,好吗?”

无尘还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祉瑶放下已经见了底的碗,摸了摸他的额头,又给他探查了一下脉络,问道:“你怎么一直傻笑?不会是被墨云给虐待傻了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可别吓唬我!”

无尘一下子抓住了她的双手,将她一把抱在怀内。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鼓起勇气说道:“祉瑶,我的真爱是谁难道你真的感觉不到吗?”

祉瑶一动不动,半晌没有反应。须臾,她挣脱了被他抓住的双手。

无尘见她的反应如此,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如同坠到了谷底,想来可能是要被拒绝了。正想将她放开之时,却忽然感觉到祉瑶的双手环上了他的腰。

“你的真爱是谁我不确定,但我唯一知道的是,此时此刻我的真爱是你。”祉瑶附在他耳边柔声说道。

无尘睁大了双眼,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问道:“你说什么?!”

祉瑶觉得他的反应有点不对劲,整个人坐直了,看着他的眼睛坚定地说道:“我说,此时此刻,我的真爱是你!”说罢趁他不备,试探似的在他的嘴上如蜻蜓点水一般亲了一下。

无尘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怎么一切都跟他想象的有点不太一样?不是应该他先戳破了这层纸,应该由他采取主动才对吗?怎么感觉现在他变成了被表白的一方呢?

祉瑶用五指在呆若木鸡的无尘眼前晃了晃,问道:“无尘,你没事吧……”

话音未完,她便已被无尘按倒在床榻上,双唇已经被无尘的所覆盖。无尘以手捧住她的脸,让二人的唇紧紧地贴合在一起。思及自己默默地恋慕着她那么久,今天意外地得到了她的回应,他实在按捺不住满心的喜悦,竟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用力地吮吸着祉瑶的绛唇,似乎要将她含化化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才能安心。他以他的舌温柔地探入她的口中,与她的相互试探追逐,似在互诉衷肠;而她也从来没想到自己竟会如此“厚颜无耻”地主动向他吐露心声,双手攀上了他的项颈,轻柔地抚着他的后颈,尽情地释放着一直隐忍羞怯的感情,让自己的舌与他的相互纠缠共舞。

第五十四章 剖白

“我刚醒过来的时候,你趴在我身上干什么呢?”无尘从身后搂着祉瑶的腰,把下巴搁在她的颈窝处。

祉瑶的脸不禁染上了绯红,含羞道:“你重伤的那段时间里嘴巴张不开,但是又需要依靠阎王和他们师父楚岚所赠予的灵丹妙药支撑住,等待一个多月后的永夜之夜绮罗和云玉去极寒之地为你摘取玄冥花。我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帮你按摩放松牙关附近的肌肉,尝试用嘴巴去喂你。还好这个方法尚且凑效,不然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无尘十指握住她纤细的葇荑,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左脸,柔声道:“这段日子委屈你了。”他摸到了祉瑶手腕上的伤,捋起她的袖子问道:“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祉瑶的手忍不住往回缩,却被他紧紧地攥住了,只好老老实实地交代:“刚救出你的时候,药师说你的伤口都是被施了灵术,即使用了药也完全不能愈合,恐怕回天乏力了。我们那时都以为你活不成了,打算与你告别时,我吻了你,眼泪也不小心滴落在你的唇上,竟发现我的泪水能使你的伤口愈合。阎王说可能是我体内凝神丹的成分有效,让我尝试着用泪水为你涂抹伤口。可是没过几天,我的泪水就失效了。可是离永夜之夜还有一个多月,我不能眼看着你失去最后的希望。我琢磨着都是我体内的凝神丹起的作用,不知道我的血会不会更有效些,于是就……”

“你怎么这么傻……”无尘心疼道,“我要是不在了,还有阎王他们护着你;但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通灵巫女,你要是因为救我有个万一的话,我岂不白白牺牲了吗。”

祉瑶摇了摇头,说道:“只要你安好无恙,我做的这些都值得。一直以来我都沉浸在对慕辰的悔恨之中,不肯面对也不敢承认自己对你的感情。直到那天药师告诉我他救不了你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对你并不能以朋友的身份看待……无尘,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要这样让自己独自去面对危险好吗?我已经失去过一次,如果让我再次选择,我宁愿和你一起赴死,也不要用你的性命去交换悔恨苟且的一生。”

无尘其实也明白这一点,当初与祉瑶商量撤退的方案时他就知道,她宁愿自己留下,也不希望他被牵连被墨云折磨。她一直觉得当年慕辰独自为她扛下了血阵的吞噬,让她伤心悔恨至今——死者可能以为这是最好的选择,殊不知被留下来的生者却要永远备受这求而不得含恨终身的煎熬。可是那天面对墨云之时,他完全来不及细想,只想保护好她不让她再落入墨云之手,这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反应;又或许是出于自己对她莫名的占有欲,宁愿自己被墨云逮住,也不肯让祉瑶像上次在乐山那样与他单独相处……

祉瑶看无尘沉默了半天,忍不住偏过头看他,没想到却遇上了一双深情注视自己的双眼。她忽然又想起了在平昌国皇宫里的那一夜,有点好奇为何无尘竟长着与慕辰一模一样的眼睛。然而她又觉得可能是自己过于敏感,毕竟那天无尘说的也有道理,世上五官长得相像的人多的是,也许是自己之前执着于慕辰,因此看谁都觉得像他吧。现在的她不能太贪心,只要无尘安好她就该满足。他之前只是被她逼得进退维谷才答应回来再给她解释,现在想想也觉得自己当时有点强人所难。既然他以前不说什么必定有他自己的道理,她不想强迫他让他有压力。不过也有一个例外——就是直接化成了慕辰模样的墨云,那绝对是有意之为,她不能容忍这样的行为。

无尘偷偷啄了一下祉瑶的嘴,问道:“你想谁呢?都想出神了。”

祉瑶怔了一下,摇了摇头:“嗯……没想谁……”

“不许想那个装成慕辰的墨云,”无尘轻轻地摩挲着祉瑶手腕上的伤痕,似是无意地说道,“我知道他是有意误导你,让你错把他当成慕辰,从而击垮我和你之间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信任。可我每每想起他那天说你曾被他亲过,曾答应他只爱他一个,不会爱上别人,我心里就忌妒得要命。”

“呵,你竟然也会忌妒?我以为你只是对我之前无视你的劝告而觉得生气,原来你那时已经在忌妒了啊?”祉瑶笑道。

无尘叹了一口气,故作唏嘘地说:“可不是嘛,我以为我一直只钟情于阎王的,没想到啊,自己的心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你偷走了。可是呢,你这个坏蛋偷走了不说,竟然始乱终弃地跟墨云走了,我那时何止忌妒啊,简直都心碎欲绝生无可恋了……”

“得了吧你,又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之前还骗我说你是个断袖,和阎王是真爱呢,这账我早晚得一并跟你算清楚了。你还不如红袖老实呢,人家红袖可是说一不二,就喜欢我为它添香。你这没句正经话的样子,竟然还憋不死你。难怪我当初会被墨云装成的慕辰所蒙骗,你根本就没有表现出任何喜欢我的样子嘛……”

祉瑶的话音未落,剩下的话却已经被吞没在无尘突如其来的长吻之中。当她气喘吁吁地抬眼瞪着无尘时,只迎来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眸。

“这样还表现不出来我喜欢你吗?”无尘轻抚着祉瑶因充血而稍微肿胀的双唇,控制着自己将目光从她更显娇艳欲滴的唇上移开。他温柔地将她搂入怀内,附在她耳边柔声说道:“祉瑶,我爱你,爱了好久,爱得好苦,你知道吗?”

祉瑶闭上眼,安心地靠在无尘宽实的肩膀之上,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三百多年来,她第一次感觉到如此安心,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身后有一棵高大挺拔的大树在为她遮风挡雨,第一次感觉到无论将来的路有什么艰难险阻,都有一个人牵着她的手,与她一起勇敢地面对。

第五十五章 探望

阎王、绮罗与云玉看着神清气爽的无尘,真不敢相信这是十天前还在垂死边缘挣扎的人。他身上的各处伤口已经愈合,只剩内腑上的依旧需要时间去调养。而最明显的不同并不是那些外表能看出来的伤,而是他脸上那春风满面的得意模样。

“臭皮匠,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云玉轻摇着折扇,趁着阎王在和无尘他们说话不注意,轻声在绮罗耳边问道。

“什么味道?我没闻到啊,你是不是鼻子有问题?”绮罗看到无尘康复,几乎也是感动得落泪。

“我看鼻子有问题的是你吧,你这笨蛋,难道没闻到恋爱的酸腐味么?”云玉下巴往无尘身旁的只要指了指,低声道,“你不觉得他们二人似乎关系不一样了么?”

绮罗一脸迷茫地看过去,感觉无尘和祉瑶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俩怎么不一样了?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云玉向上翻了个白眼,用手一把拍了下自己的前额,腹诽着这个后知后觉,不,是无知无觉的女阎王。他叹息道:“我说你好歹也是精明能干的女阎王,怎么在这种事情上一点都不敏感呢?你看他俩虽然和你兄长在说着话,但是偶尔眼神相遇之时便会看着对方会心一笑,这样的情景你不要告诉我你完全看不出来?完全感觉不到?!”

云玉话还没说完,绮罗便没事人一般踱步到了阎王身边,对着祉瑶和无尘开口道:“云玉说你俩关系不一样了,是真的吗?”

二人被她突然之间这么一问,无尘竟然怔了一下,而祉瑶的脸直接涨得通红。阎王心里偷摸着笑出了声,威严地对着踮着脚正往毡帐外走的云玉喊道:“噢?云玉,你这是要去哪里?”

云玉手里攥着折扇,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已经变回了平日里的潇洒模样:“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他俩……他俩关系肯定不一样了,都出生入死过了,还能像君子之交一样淡如水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他都快笑得牙臼发酸了,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除这由绮罗制造出来的奇怪局面,只能随口瞎编自圆其说。

“是吗……你和绮罗不也跟他俩一起出生入死过,都跟墨云交手多少回了,我怎么没看出来你和绮罗关系不一样了呢?”阎王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云玉后背涌上了一阵凉意,继续给自己打圆场:“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我和绮罗上次采摘完玄冥花回来也关系不一样了,我俩都快成好兄弟了,难道你也没看出来?”

“什么?好兄弟?我妹妹可是女的,你这是在羞辱她?“阎王眉头微蹙,无尘和祉瑶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云玉怎么收场。

——“臭皮匠,快救我!”云玉终于忍不住要用眼神向绮罗求救。

——“你自己捅出来的篓子还是自个儿收拾吧。”绮罗一脸冷漠。

——“我明明是想给你通风报信,你竟然这样坑我,赶紧救我!不然……”云玉的眉头和眼神装作威胁的模样。

——“不然怎么样?”绮罗还是一脸冷漠。

——“不然……不然我就给姑奶奶你跪下了。”云玉从刚才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变成了八字眉。

“兄长,我猜云玉他是一时口拙说错了,他的意思是他现在和我都快成好姐妹了。姐姐,你是不是这个意思?”绮罗终于“好心”开口为云玉解围,言毕还向他挑了挑眉。

“啊……哈哈哈哈哈,是的……就是这个意思……”云玉简直连掀桌子的心都有了——好你个臭皮匠,你就这么给我解围的?你给我等着!

祉瑶看了一眼无尘,他也正好在看着她,两人相视而笑。阎王看在眼里也不明说,目前这样看着挺好的,无尘暂时还需休养,目前也做不了什么像以前一样探查的事。他只希望墨云找他们所花费的时间长一点,好让无尘和自己都有足够的时间恢复。

“我听祉瑶说,绮罗和云玉之前去拜访了你的师父,对于神鬼之子她可有什么高见?”无尘问道。

阎王对于此事也是十分头痛,若如他师父所言,难不成真要让祉瑶和无尘赴死将力量还予红莲?哪怕他们愿意,自己也不会同意的——以性命相抵来融合力量,并不是一个合理的方法。毕竟赤焰燃烧了多年,是否有力量上的损耗是个未知之数,重新融合能否真正达到克制神鬼之子的程度也是不可预知。况且倘若日后再出现神鬼之子,红莲也不一定每次都能制约之。

“我师父之见是——铲除之不如渡化之。”阎王还是决定只透露师父最后的建议。

“啊?这么玄?”无尘诧异道。

“就是这么玄,”阎王叹息道,“她的想法的确没有错,可我们如何能渡化墨云则是一件值得斟酌商榷之事。通常对于怨灵,冥界的做法就是尽量满足它的遗愿,让其了结心愿去除怨气。但是我猜我们之中没有人能真正知道墨云想要了解什么样的心愿吧……”

祉瑶面有难色,轻声道:“也许我知道……”

无尘此时忽然抓住了她的手,摇了摇头。绮罗眼睛没瞎,终于看出来了。

“他曾经说过,他要的无非就是一个我罢了。”祉瑶盯着无尘握住她的手,像是梦呓般地自言自语道。

阎王总算是明白为何墨云会对无尘下那么重的手,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了。若是墨云恋慕着祉瑶,无尘必然是他最具威胁性的对手。无尘受重伤之时,他俩之间还没有像如今这般亲密,墨云已经忌妒得将无尘折磨至此,倘若让他知道现在二人已经心意相通情意绵绵了,说不定他还会干出什么更加疯狂的事情来。

“以你对墨云的了解,若他得不到,他会怎么做?”阎王试探性地问祉瑶。

祉瑶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从前的墨云一直都是温润如玉的性子,并不像如今这般恶毒狠戾。他像是有着两张面孔,与我相处之时跟从前没两样,但是看他对待无尘时的样子,又像是一个喜怒无常的恶棍……”

“温润如玉?我与他交手两次,怎么没有感觉出来他性格里有这个词?”云玉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忽然打岔道。

阎王倒觉得他话中有话,疑惑道:“云玉,此话怎讲?”

云玉展开折扇轻摇道:“那天咱们兵分两路各自营救无尘之时,我看到那墨云老对祉瑶动手动脚的,还差点把她……”他看到无尘眼神里闪过一丝震惊,顿时把话咽了下去,“反正我觉得他这人给人就是挺阴险的感觉,说什么温润如玉,那该用来形容我而不是形容他这种人!”

阎王和绮罗听到云玉这番话也是十分震惊。他们并没有料到当天营救无尘之时,祉瑶曾经冒着那么大的风险与墨云虚与委蛇。若不是深爱着无尘,谁会如此豁出去为他们争取营救的时间?

“咳咳,那个……我们就先回去了,方才来时我已在外面为你们布好结界,他大概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你们。这段时间你俩都好生歇息一下,有什么情况可以用银铃找我。”阎王看到无尘越发难看的脸色,决定还是先带着绮罗和云玉撤退的好。他们小两口的事情还是关上门来自己解决吧,他觉得无尘知道了也不一定是坏事,反而可能那小子知道通灵巫女对他如此情深义重,他大概会暗爽到内伤也说不准。

第五十六章 执拗

阎王他们离开之后,毡帐里的气氛如同外面的温度,仿佛一下子就能凝结成冰。祉瑶一直低头盯着依旧握住自己的手,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你又想像上一次那样什么都不说吗?”无尘的语气中带着压抑的怒火。

该来的还是来了……祉瑶闭上眼轻叹了一声,问道:“你想让我说什么?”

“他对你做了什么……有没有……?”

“没有!”祉瑶回答得很干脆,却是一阵心酸涌上了心头,“你到底在意什么?若是阎王他们没有及时救出你,你觉得我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有!你可以选择放弃我……”无尘感觉心中发涩,像是有人攥住了他的心,让他透不过气来,“我留下的目的就是要护你周全,你为什么还要那么傻自己给他送上门去?!你明明知道他想要的就是你,你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我做不到!”祉瑶哽咽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他折磨致死!我失去过慕辰,我不想连你都失去了!只要你安好,他提出什么条件我都会答应!他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他,唯独你不可以!你已经死过一次了,好不容易才在赤焰之中锻造重生,如果你就这么死了,你连重入轮回的机会都不会再有,我不要在明明有可能救你的情况下看着你灰飞烟灭,你明白吗?”

无尘面对着眼前几近失控的祉瑶,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心疼。他当然想要长伴于她的身旁,但若是要她以自己作为人质与他交换,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他紧紧抱住祉瑶,心疼道:“你怎么那么傻……还好你没事,不然你教我怎么活下去……”他抓住祉瑶的双肩,让她注视着自己:“祉瑶,你记住,我是为了你而活的,我宁愿灰飞烟灭也不希望你用自己去交换。你别忘了,你也死过一次,现在你也不过是肉体凡胎,而我至少是个魔。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回来,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你可对不起我这番苦心了,知道吗?”

祉瑶皱着眉,说道:“可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阎王是我的好兄弟,他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万一我不在了不能再守护你了,他会代我照顾你,也会向你交代我需要交代的一切。所以,你千万不要再冒险了好吗?”

祉瑶拗不过无尘,只能点了点头。

这边厢无尘好不容易才说服了祉瑶,那边厢的云玉正瑟瑟发抖,坐立不安。

“呃……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了……”云玉惴惴不安地问道。

绮罗看了一眼悠然自得的阎王,冷漠道:“安啦安啦,你看我兄长这副模样就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倒是比较好奇,你到底去救通灵巫女的时候看到了些什么?”

云玉拿折扇一拍自己的脑门,叹气道:“还要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吗?我的心都快被吓得跳出来了……”

阎王终于有点坐不住了,说道:“你还知道害怕啊?我看你就是不知死活,在无尘面前说通灵巫女被那墨云动手动脚,你还有命回冥界算你走运了。”

云玉嘟囔道:“我本来就没有命啊……我也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没想到无尘那么大的反应……”

“若是你心爱之人为了你被人这般欺辱,你能沉得住气?”阎王偷瞄了一眼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绮罗,才继续道:“他们二人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羁绊,无尘对通灵巫女的爱也比你们想象的要深。这事儿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好了,反正我觉得对于无尘来说也不是坏事,他一直都以为默默为通灵巫女付出就好,也没企求过什么回报。如今却让他突然知道对方愿意为他豁出一切,他也该觉得高兴才是。”

云玉也瞄了一眼一声不哼的绮罗,感觉她有点过于冷静,气氛一下子冷得尴尬。他用手指轻轻戳了戳绮罗,小声问道:“臭皮匠,你怎么了?还好吗?”

绮罗突然一下子提起他的衣领站了起来,头也没回地对阎王说道:“兄长,我和云玉有事处理,先走一步。”

阎王扬了扬手,不急不忙地说道:“云玉,替我照顾好她,别让她喝醉了。”

云玉:“……”

云玉看着堆满了一桌子的酒菜,终于明白了阎王最后对他们说的话。绮罗这哪是有什么事处理,明显就是看到无尘和祉瑶好上了心里不快,又不好意思在早就看透的阎王面前发作,才拖着他这个无所事事的讨厌鬼来借酒浇愁。这兄妹俩也真是奇特,明明都知道对方心里想什么,但都不直接沟通,非要拖着他这个不明就里的局外人代替对方的位置——绮罗想要向阎王倾诉,却把云玉找来喝酒;阎王想要安慰失意的绮罗,却让云玉去陪伴。都说双胞胎和龙凤胎之间都有心灵感应,比普通的兄弟姐妹之间更能感受到对方的想法,可偏偏自己和云珏、夙真和绮罗更像是另类——自己和云珏倒也罢了,他们都无法理解认同对方的想法,因而最后分道扬镳,各走各路;阎王和绮罗却是因为太了解对方,总想给对方留有足够的空间,既想保护好对方却又怕靠得太近而让对方难堪,因而才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显得生分。这样对比之下,他竟是有点羡慕起阎王和绮罗,至少他们的心是一致的。

“讨厌鬼,发什么呆呢,快吃点东西陪我喝酒呀。”绮罗看着魂不守舍的云玉,忍不住用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云玉一把握住她的手,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了,无尘的伤好了,我高兴。”绮罗喝了一大口的酒,呛得龇牙咧嘴的。

云玉看着有点不是滋味,叹了口气,还是决定默默地夹菜吃。

“你怎么都不喝了?上次不是跟我喝得挺欢的吗?”绮罗往云玉和自己的碗里倒满了酒。

“那不一样,上次纯粹是给你讲讲故事,没有高兴不高兴之说。这次你明显不高兴,没听说过‘酒入愁肠愁更愁’么?”

绮罗又喝了一大口,说道:“谁说我不高兴了?我今儿特别高兴,无尘没事我特高兴。”

云玉一把夺走了她手上的酒碗:“你高兴个啥?都伤心成这样了还装什么高兴!”

绮罗瞪着云玉冷冰冰地说道:“我没伤心。”

云玉放下了酒碗:“好吧,你没伤心,那我回去咯。”说罢起了身准备扬长而去。

正当他经过绮罗身边之时,绮罗伸出手轻轻地扯住了他的衣袍:“别走……好吧,我承认,我伤心了。”

第五十七章 原由

“怎么突然又承认了?”云玉饶有意味地看着绮罗,又在桌前重新坐了下来。

绮罗又喝了一大口的酒,眼神开始有点迷离。她摘下面纱指着脸上的伤疤,问道:“若你是无尘,你会喜欢我这么一个丑八怪么?别跟我说什么内在美比外表重要这些废话,我不吃那一套。”

云玉也拿起酒碗咪了一口,淡定自若地问道:“你觉得无尘喜欢通灵巫女是因为她的容貌?”

“也不全是,”绮罗嘟囔着说,“他俩之间就像指尖缠绕着月老的那根红绳,无论经历多少磨难,却始终无法切断,反而越系越紧,紧得没有容纳其他人的空间。”

云玉夹了一口菜,缓缓地说:“这不是看得挺透彻的么?既然都看得那么明白,为何还伤心成那样?”

“我不甘心……”绮罗有点呆呆地盯着眼前的酒碗,“明明我先认识的无尘,在她出现之前对我还是百般迁就温柔细致的,为什么她一出现就像变了一个人,从来都不正眼看我……”她手中攥着面纱,哽咽道:“这面纱是他送我的,以前我总是以真面目示人,难免会吓到别人,看到别人的反应也总难以释怀。是他送了我这面纱,告诉我如果介意别人的眼光,还不如以朦胧的美感取悦自己。那样的无尘如何让我不心动,可他现在心里眼里全是通灵巫女。我到底哪点比不上她?除了外表,我真想不明白!”

云玉终于知道为何绮罗对无尘那么有好感,原来竟是有这样的因由。“感情这种事儿,从来就没有先来后到的规矩,只有有和没有的区别。你若是要断个先后,那我跟我那嫂子也比云珏先认识,我和云珏也有着一模一样的外表,难道我还得质问她为何爱的是云珏而不是我么?”他随手给绮罗的酒碗加了点酒,用折扇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你呀,没什么不好的,只是欣赏你的好的人并不是他而已。从我第一次见到他,我就看出来他的心一直都只系在通灵巫女的身上。从前对你的好,也许也只是兄长对妹妹的那种关爱而已。”

绮罗开始脑袋有点迷糊,左手撑着脸,看着云玉仿佛变成了有三头六臂的神仙,嗫嚅道:“好吧,是我自作多情了,恐怕第一次见到通灵巫女就让无尘讨厌我了,我那时候不知情,还差点把她扔下了禁地的赤焰……兄长还为了此事训了我一顿,我那时还特别讨厌她……不过后来看到她和无尘互相为对方着想,互相为对方甘愿冒险,甚至豁出性命,我真的……真的……有点羡……慕……,有……点忌……妒……”绮罗的声音越来越低,后来的字都像被她咽进肚子里的酒水,和着满腹的愁肠一起化作愁思。

云玉看着她摇了摇头,把剩下的菜都吃完了,才重新给她戴上面纱,背上她召来黑鹰回去冥界。他始终想不明白,既然她如此介意自己的容貌,为何不化作一副完好无损的皮囊?哪怕觉得皮囊是假的,也可找阎王和药师为她治好吧?这虽然是陈年旧伤,可也并非完全不可治愈,她留着这么一个伤疤,是想记住什么呢?

回到冥界,阎王早已在扶桑树下等候。艳红的扶桑花在不见天日的冥界依然鲜艳夺目,然而立于扶桑树下的阎王此刻如水般温柔的眼神则紧紧追随着云玉背上的绮罗。

“我来吧,”阎王伸出双手,打算接过醉得不省人事的妹妹。

云玉摇了摇头,说道:“她不沉,我还是继续背着吧,不碍事。”他回头看了一眼躺在背上的绮罗,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既然知道她心里想的,为何又刻意由着她自己去借酒浇愁?”

阎王叹息道:“她总想向我证明她足够强大,足以应付一切难事,不愿在我面前露出一丁点的软弱。我若是陪在她身边,她倒可能会宣泄不了……”

云玉心中也叹了口气,试探着问道:“她脸上……那疤痕……其实你们是有方法治好的吧?为何还要留着?”

“这……就有点说来话长了……”,阎王温柔地看着满脸通红趴在云玉背上的银发少女,“她打出娘胎就得了一种奇怪的病,皮肤苍白,头发眉毛也是银白色,眼睛是淡红色的,与别人不太一样。从小她就因为这原因老被别的孩子欺负,我就骗她说那是因为她是仙子,所以跟我们不同。后来我们村子里爆发瘟疫,我们耶娘也在那时离世,剩下我俩相依为命。我带她躲到大山里头,以为远离村里的人能将她保护好。没想到,他们还是找到了她,说她是妖女给村子带来了灾难要将她烧死。那时候的我们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凡人,在面对这些暴民之时毫无抗争之力。他们知道我和她是龙凤胎,因此也迁怒于我,要将我一并烧死……对于她来说,她一直觉得是自己连累了我,让我跟着她一起丢了性命,因此我们被楚岚收为弟子之后,她一直很努力,甚至比我还勤于练功。得知我想参与新任阎王的竞争,她竟也报了名,说若是我成了阎王,她定要追随我左右护我周全。阎王之争在一个封闭的幻境之中进行,当时我被化作她模样的九尾狐所迷惑,差点放弃了竞选资格,她出手将九尾狐诛杀,却被它在脸上划出了这么大的一道伤口。事后我也想请药师和师父为她治疗,结果她不以为然,说要留着记住她是如何登上女阎王之位,要记住她的初衷就是要保护我。”

云玉终于明白了这伤疤的原由,他转脸看了一眼睡得正酣的绮罗,微笑道:“原来她也有这么柔情的一面啊,我还一直以为她只会嚣张跋扈与通灵巫女争风吃醋呢。”

“你这么以为倒也没错,”阎王说道,“她的确嚣张跋扈,也的确常与通灵巫女争风吃醋。只是无尘与通灵巫女之间没有容纳别人的空间,无论她多么喜欢无尘,无尘都无法分一丁点的爱给她。所以……”

“所以你这当兄长的只能老当着她的面提醒她那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阎王苦笑着点了点头:“若无尘心里无人,我倒是挺乐意撮合他和绮罗;可惜啊,无尘是个一根筋,心里只足以放得下一个通灵巫女,却再也没有空间给绮罗了。“

第五十八章 梦魇

“师姐,师姐……”

听到有人喊自己师姐,祉瑶顿时怔了一下。此时她正身在永业国国师殿之中,与往常一样整理着最近解决的事件,将它们分门别类地誊抄归档。她停下了握笔的手,转过头来看了一下身后。

“啊……慕辰,你来了啊……有什么事吗?”祉瑶看着身后之人问道。

慕辰对着祉瑶微微一笑,犹如春日里温暖的阳光,她已经许久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师姐你最近总是神神秘秘的,一下了早课人就不见了呢,原来是在整理最近的事件啊?”慕辰往祉瑶桌面上的字看了看。

“嗯,最近得了空,想整理一下看看能否从回想的事件之中找出些端倪来。”

慕辰神色一顿,问道:“端倪?师姐可是有不惑之事?”

对啊,到底是什么不惑之事呢?祉瑶觉得她是想要搜寻一些有用的资料,是为了要解开一个一直找不到答案的谜团。可为何慕辰问起之时竟没有了头绪?

“师姐,你可是在找一个地方?”慕辰提示道,“这地方不是国师殿,也不是乐山,你觉得是哪里?”

“不是国师殿……不是乐山……是哪里?”祉瑶低声重复着。她看了一下四周,之前所在的国师殿已经变了地点,在一个灵气缭绕的冰窟之外。“这里是……圣灵峰?”

一股阴森森的寒气袭来,祉瑶瞬间感觉天旋地转,身边的环境竟如走马灯一般不断变幻。正当她被四周的环境转得头昏脑胀之时,突然脚下一空,整个人立刻坠入深渊之中。她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可以阻止她下落的东西,口中忍不住大喊:“无尘!无尘!”

无尘?为何自己会呼叫这个名字?不是慕辰吗?为什么慕辰在的空间里会有无尘的存在?这里好像哪里不对劲……为什么?

“祉瑶,你怎么了?!”无尘听见半夜里祉瑶的呼喊,立刻冲到她的榻前。她的手脚紧绷,身上全是粘腻的冷汗,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他轻轻拍了好几下祉瑶的肩膀,却依旧喊不醒她。这样的情况似乎有点不正常,他只能抽出她正在颤抖的左手,在她合谷穴之处用力按压。

祉瑶吃痛挣扎着坐了起来,终于喘着粗气睁开了迷糊的双眼。半晌,她看到坐在身旁的无尘,竟还带着些懵懂地问道:“无尘?”

无尘盯着祉瑶看了一会儿,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你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

祉瑶依然反应迟缓,她缓缓伸出冰凉的右手,挡住了无尘的下半张脸,疑惑道:“慕辰?无尘?”

无尘看着祉瑶反常又魂不守舍的样子,大概猜到了原因。他再次用力按压祉瑶左手的合谷穴,直到她痛得倒吸了一口气,眼神才从刚才混乱不堪的样子变得清明。

“我……我这是怎么了?”祉瑶看着被按得发青的左手,百思不得其解。

“你被魇住了,”无尘担心地说道,“你可是梦见了墨云?”

“我不知道那是墨云还是慕辰……”祉瑶接过无尘递过来的帕子,“一开始是在永业国的国师殿之中,仿佛是时光倒流回到三百年前。我见到慕辰在我身后,他问了我好些奇怪的问题,我答不上,四周的环境不断变化,最后定在了圣灵峰之上。”

“看来阎王布的结界效力在逐步减弱,墨云也开始察觉到你的气息,在想方设法地进入到你的梦境之中,诱导你说出所在的位置。”

祉瑶不禁打了个冷颤,心有余悸道:“他竟有如此通天本领?这并非国师门所授,墨云怎会突然之间变得如此强大?我记得我们一起于国师门下之时他资质平庸,连召唤坐骑都学了好久才学会……”

无尘沉吟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也许……并非他天生资质平庸,而是他有意隐藏?若能确认他是清源与陆璃所生的神鬼之子,会不会他体内本就潜藏着比别人强大的力量,只是在国师门下之时此力量尚未觉醒而已?”

“也许吧,咱们也不得而知。但是方才在梦里似乎已经透露了我们在圣灵峰上,那他岂不已经知道了?”

“这样吧,我已经恢复了不少,咱们收拾一下,从平昌国来圣灵峰还是需要一些时间的,咱们趁他尚未到达之前赶去冥界找阎王他们从长计议。”

阎王看着这三更半夜出现在冥界的祉瑶和无尘,心里有一种想要将墨云揪出来千刀万剐的念头。他倒不介意他们来冥界叨扰,反正这里从来白天与夜晚都是一样不见天日,对于他们这些冥界中人来说没什么区别。只是才过了短短几天,墨云就已经突破他费了一番心思布下的结界,入梦操纵通灵巫女,此人比想象中的要难以对付得多。

“这……不像是入梦之术……”云玉若有所思说道,“祉瑶你可记得上次你被墨云带去乐山之时,无尘曾进入你梦中清晰地问你身在何处?”

祉瑶轻轻地点了点头。提起那一次入梦,她一直有点哭笑不得——那一次的梦境真实得与现实无异,对话也是如平常交谈一样,梦境之中的所有感观都能被真切地感受得到。然而那时祉瑶并不知情,只当自己做了一个很真实的梦境而已。

“通常入梦之术都是清晰的对话和场景,与现实非常相似;按照祉瑶所述,墨云先是在尝试混淆她对现实与梦境的分辨能力,企图在她没有防备之下诱导她说出她的所在位置。这听起来比较像是摄魂术。但是摄魂术是需要面对面进行的,被施予摄魂术之人对施展之人必须十分信赖毫无防备,然而祉瑶对墨云已有抵触,摄魂术不可能施展成功。由此看来,墨云有可能是对二者进行了糅合,将先用入梦之术为祉瑶制造了一个能让她放下戒心的舒适环境,以祉瑶信任的身份——慕辰,进入到她的梦境之中,让她以为身处于记忆的场景之中;然后使用摄魂术,用具有引导性的语言模糊她的意识,再一步一步地诱导她来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若使用得法,不但可以问出祉瑶的所在位置,还能问出所有自己想要知道的事……”云玉抽丝剥茧般为祉瑶分析她是如何被墨云侵入她的梦境,各人闻言皆吓出一身冷汗来。“这个墨云……若他不是在咱们的对立面的话,我实在叹服——能如此精妙地将两种灵术糅合在一起,环环相扣,这样的创造力实在惊人。”

阎王听着却感觉十分棘手:“且慢,你先捡起你的节操,把你对他的景仰放下。咱们五人之中,只有通灵巫女是肉体凡胎,做梦是无可避免之事,她总不能一辈子都不睡觉吧?你倒是说说可有什么破解之法。”

“很简单,每次祉瑶睡觉之时,无尘在她梦中为她守着。”

第五十九章 守梦(上)

祉瑶和无尘的脸瞬间因云玉的这句话变得通红。

“你的意思是……让他们二人同床共枕?”绮罗觉得这方法一点都不简单。

“他俩可以不同床,但是必须手牵着手。”云玉倒是说得十分轻松,一点都不在意杵在一边已经瞠目结舌的二人,“我会给他们每人手上画一个阵法,当他俩将手握住阵法对接之时,会打开一条指向祉瑶梦境的通道,无尘的元神即可沿着这条通道进入到祉瑶的梦中。”

“那还不是一样,无尘和通灵巫女必须共处一室……”绮罗还是觉得这方法没有云玉说的那么简单。

云玉仿佛这才想起来哪里不对,一拍脑门说道:“原来你们介意这个啊?哎……我一直觉得你俩都经历过那么多风风雨雨了,共处一室应该对于你们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再说了,上次我们去探望无尘,你俩一起生活在毡帐里,不也是跟共处一室一个道理么?怎么突然之间变得如此拘谨了……”

“那怎么一样,毡帐是那边的人生活的习惯,是被环境限制了不能跟汉人一样划分厅堂和房间,你自己也看到他俩并不是睡一起的。”绮罗似乎比那俩人还紧张,慌忙地为他们解释。

阎王捂着嘴笑了半天,忍不住打趣道:“我说你俩休战得了,他们两个当事人还什么话都没说呢。”

三人齐刷刷地看着脸色像蒸熟的螃蟹一样的祉瑶和无尘。其实二人心里都明白,相比起安危,共处一室并不算是什么,之前在毡帐、在平昌国的皇宫里不也曾经在一个房间里生活过么,如今不过是可以看作房间大小的区别而已。

“我觉得没有问题,”无尘觉得他好歹是个男人,如此难以启齿之事应当由他来承担,“她的安危是我最在意的,比任何事情都重要。而且我早已心悦于她,也早已决定要娶她为妻,只要她愿意,我会毫不犹豫迎娶她以保全她的清誉。”

众人从没想过无尘会在大家面前如此直白地表达他对祉瑶的感情。于是忽然之间,三个人脸上分别出现了三种表情——阎王喜闻乐见,绮罗闷闷不乐,云玉提心吊胆。

“不必如此,“祉瑶终于拿定了主意,虽然她与无尘都相互爱慕,但她一直以来都有些问题没来得及、也没一个好的时机向无尘问个清楚明白,在如此不清不楚的情况之下,仅仅是为了保全她的清誉,而逼迫着无尘仓猝作出决定,并不值得。“我明白无尘的心意,也理解他的想法,但是对于我一个曾经在鬼门关晃过一圈的人来说,所谓的清誉只在自己心中。他是要帮我,想要替我分忧解决这个问题,我不能因此而要求他作出这样无理的承诺。云玉,请你按照你的方法去做,为我俩掌心画上阵法,拜托你了!”祉瑶坚定地对云玉说道。

“云玉,若是无尘在梦境之中与墨云狭路相逢,他是该与墨云交手还是尽快逃离?”阎王思索了一番,不再像是个无关要紧的局外人。

“无尘和祉瑶之间要商量好一句固定的话,作为在梦境中叫醒祉瑶的唤醒词。若是遇到墨云,无尘并不需要与他纠缠,只需让祉瑶意识到她这是在梦境里即可。如果祉瑶听到唤醒词能自己醒过来,那么无论墨云还是无尘都不可能再停留在你的梦境之中;如果祉瑶并未清醒,无尘你可带她从阵法的通道离开,只要她离开梦境,自然就会醒过来。”云玉沉吟了一下,又补充道:“祉瑶,可能开始时你并不适应,但是你也应当慢慢学会一点——这是你自己的梦境,该有什么该做什么你才是真正的主人。若你心智够强大,哪怕没有无尘在场,你自己也能将入侵者驱逐出去。”

无尘若有所思地皱着眉,问道:“在梦境中的我和墨云实力与现实之中有区别吗?”

“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云玉笑道,“正如方才我所说,祉瑶的梦境只有她自己才是主人,你只是在她尚未有能力抵御墨云入侵时的一个守护者。在祉瑶的梦境之中,如果她相信你足够强大,那么你永远不会输给墨云;反之若是她对你没有信心,无论你本身有多强,都只能有挨打的份儿。我之所以觉得你是最适合为她解决此事之人,是因为你们之间的感情足够深厚,她对你也有足够的信赖——这就是为何她被墨云施予摄魂术之时,她会高声呼喊你的名字。”

听了云玉的话,二人心领神会地对望了一眼,相视而笑。

——“臭皮匠,别伤心啊,大不了我陪你喝酒喝到天亮。”云玉拍了拍身旁绮罗的肩膀,以示抚慰。

——“我没事,早就知道该放手了。”绮罗怂了怂肩膀,舒出一口气。

——“你俩在玩什么游戏,我也来参一脚行不行?”阎王挑眉看了他俩一眼。

——“滚!”绮罗与云玉几乎同时露出一副吹胡子瞪眼睛的模样,表示不接受阎王这个来搅局的。

无尘离开圣灵峰之前在那里留了几只纸鹤盯梢,果然墨云在他们离开之后不久就已经去过搜寻,结果什么都没找着。于是冥界暂时成为了祉瑶和无尘的栖身之所,然而这是必须守着不能暴露的地方,因此无尘也必须牢牢地守护好祉瑶的梦境。

这已经不是他俩第一次来叨扰,因此很快便安顿好,做好了随时“迎战”的准备。无尘等祉瑶在榻上睡下之后,牵着她的手坐在榻边的地上。云玉在他俩的双手掌心处各画了一个阵法,以便连接梦境通道之用。无尘盯着另一只手上的阵法出神,思索着为何祉瑶要拒绝他提出的娶亲的要求。若是普通的凡人的姑娘家,挑选夫君都会考虑出身、家境、仕途等的条件,然而对于祉瑶来说,她曾经在宫中享受过奢华的生活,却对物质之类的要求都是凑合就行,应该不是看重这些条件的势利眼。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他转头看向榻上的祉瑶,却对上一双默默凝视着他的双眼。

“怎么不睡?”无尘轻声问道。

“在回想云玉说的话,在想……我是否对你有足够的信心……”夜色中的祉瑶头发披散着,眼中柔情似水,似是夜空中最亮的星。

无尘伸手捋顺了她的青丝,柔声道:“安心睡吧,有我在呢。”

祉瑶挪到榻里面,用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说道:“上来吧,别坐地上了,多凉。”

第六十章 守梦(下)

无尘一下子愣了神,看着祉瑶一动不动。

“你要坐在地上一晚上吗?要是那样的话恐怕我会睡不着……”祉瑶脸上浮上了一抹红晕,她虽明白如此于理不合,但是的确不忍心要无尘这样守她一晚上。而且这才是第一晚而已,若是墨云每夜都来试探,总不能一直让无尘这样受苦。

“你……真的不介意吗?”无尘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

“总不能让你每晚都这样守着。况且咱俩在平昌国皇宫里不也……”

也是,在平昌国皇宫那一次,无尘被祉瑶死死地搂着,最后只能抱着她枯坐了一晚。这样想着无尘才感觉释怀了些,终于在榻上躺下了。他担心自己睡着了手会不小心松开,于是用红袖将二人互相牵着的手捆在了一起。

“无尘,你说墨云到底有何企图?”祉瑶看着房顶,喃喃地说道。

无尘侧过身,凝视着祉瑶的侧脸。她的皮肤白皙,自从被他救回去以后几乎都没过上什么安稳的日子,不是缺魂少魄,就是被宿月穷追不舍,因此面容身形都比在巫女墓中的画像要瘦削不少。而且之前自己重伤之时,祉瑶一直用她的血为他治愈伤口,因而现在的她总是缺了点红润的血色,也比之前消瘦得多。但她所经历的种种又为她增添了人生的阅历,让她对一些事情的想法与从前有了区别,思虑更清晰沉着,气质也沉淀得更好。如此看来,其实祉瑶如今的容颜相比画像上的她更添韵味。想着想着无尘竟生出了一点黄婆卖瓜的想法来,竟觉得难怪墨云对祉瑶存了非分之想了。

祉瑶见无尘默不作声,以为他睡着了,也侧过头来偷偷看他一眼。结果没想到竟对上了正在细细打量着她的无尘,四目相投之时,二人皆有点心跳加速,面红耳赤的感觉。

无尘伸出没有被绑住的右手,轻轻抚上祉瑶的脸,说道:“他想要的不过就是你而已。但他的执念如此之强,并不排除还存着别的私心——我总担心他想要从你体内提取出凝神丹的有效成分。若他知道我身上的伤是被你的血所治愈,恐怕也会后患无穷。”

“有时候,我真的希望自己不是什么通灵巫女,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平平凡凡地走完一生,至少能过几天清静的日子。三百年前因为我的血有召唤阴兵的能力,致使我被宿月要挟,又以身祭阵害得慕辰为我而死;三百年后你救了我,多次相助成全今天完整的我,却被我连累几乎被墨云折磨而死……我真的害怕是不是只要我存在一天,这没完没了的恩怨就不能休止……”祉瑶闭上了眼叹息道。

无尘将祉瑶温柔地搂入怀中,柔声说道:“不会的,我会一直守在你的身边,咱们总会过上平安清静的日子。”

祉瑶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一刻她觉得之前心里的一切烦闷焦虑都因为无尘的这一句话而一扫而空。她的思绪开始变得模糊,呼吸也渐渐平稳——

“师姐,你清减了不少,是他们怠慢你了吗?”慕辰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看守的狱卒,低声问道。

祉瑶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在永业国的大牢里,身穿粗麻布囚服,头发也只是披着没有梳理。她摇了摇头,问道:“没有……你来大牢做什么?”

慕辰一把搂住祉瑶,哽咽道:“师姐,跟我走好吗?我已经跟相熟的狱卒打点好,我现在马上就可以带你离开!”

“走?去哪里?”祉瑶诧异道。

“师姐你想去哪里就哪里,我不想你继续受这牢狱之灾,我只想你平安无事!”

“我……我想去……哪里……?”祉瑶喃喃自语道。她的脑海中闪过了圣灵峰,还有冥界,似乎都是不错的选择。正当她要开口回答之际,她的手腕忽然被红绫缠缚,瞬间被拽离慕辰,跌入一个坚实的怀抱之中。

“墨云,你频繁来侵扰祉瑶的梦境,到底有完没完?”祉瑶身后之人质问道。

“墨云?这位兄台你认错人了吧。”慕辰面无表情地说道,“师姐,这恐怕是师父派来的人。快回来我这边,咱们马上就走,不然一会儿来不及了!”

祉瑶看了一下眼前的慕辰,又抬头看了一下搂着自己的人,有点分不清楚状况。这俩人其实眼睛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只是脸部的线条一个柔和一个硬朗。头上传来一把低沉的声音:“祉瑶,你可认得我?”

祉瑶细细打量了一下,摇了摇头:“你是?”

来者嘴角微微上扬,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这么快就忘了我?你这没良心的。我可是你的枕边人。”

祉瑶听言吓了一跳:“你胡说什么!”她忍不住想要挣脱无尘的手。

慕辰看到来者对祉瑶如此轻浮的举动,气得立刻拔剑相向:“无尘,你放开她!师姐是我的,你别碰她!”言毕将手上佩剑召出多道银白色的剑影,全往对面之人的要害之处攻击。

对面之人毫无放手之意,搂住祉瑶轻轻跃起,已经转移到了牢房的另一边,慕辰的剑气全部落了个空。他再次召动剑气,紧追着对面之人不放。

“无尘……?”祉瑶口中碎碎念道,似乎对这名字有些印象,可又一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无尘搂着祉瑶左闪右避,不远处的狱卒竟然像被人定住一样,对牢房里如此大的动静毫无知觉。他不想再继续跟墨云耗费时间,对怀中的祉瑶问道:“还没想起来吗?再想不起来的话我可要直接带你走了!”

祉瑶的目光中有点迷惘,依旧什么也想不起来,但因为无尘带着她躲避剑气,她挣扎的动作才略为放轻了些。

无尘心里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祉瑶入睡得有点快,他竟还没来得及与她确认要用什么唤醒词,以致于现在无法让祉瑶区分到那是梦境还是现实。他轻叹了一声道:“祉瑶,把你的手给我。”

祉瑶觉得此人不一定可信,对他存了疑心,并没有按照他的要求来做。

“怎么如此不听话了?”无尘蹙眉道,“等你醒来得好好教训教训你!快把手给我!”他看祉瑶不但不想把手给他,还想藏起来不让他碰到,忍不住一把抓过她的右手,同时将自己的右手也伸出来,将二人掌心中的阵法展现于她的面前。“看到了吗?你现在正在梦境之中,那个慕辰是墨云所化,你要清醒一点!”说罢,将二人手中的阵法合在了一起,二人脚底下瞬间出现了一个亮白色的阵法图案,眨眼间便已不见了踪影。

第六十一章 特训(上)

无尘与祉瑶互相牵着手,双双从梦境之中惊醒过来。

“抱歉,方才在梦境中我没能把你认出来……”祉瑶呐呐地说,离开了梦境她能清晰地记住所见的一切,然而当她置身于梦境之中时,又会很容易混淆,以致于无论无尘怎么提醒她,她都没有意识到所看到的都不是真的。

无尘叹了口气,说道:“这不怪你,那些梦境太真实,几乎都是根据你曾经在现实里遇到过的情景制造出来的。”他突然想起他俩刚才忘记的重要之事,“咱俩还是先把唤醒词确认一下吧,这样至少能让你多一层保障。云玉说过唤醒词应该设为不常用的词句,才能让你一下子惊觉是在梦境之中。”

祉瑶思索了一阵子,忽然指着二人被红袖捆在一起的双手说道:“‘吾以红袖,为尔添香’,如何?”

此话一出,本来有点闷闷不乐的无尘心里立刻乐开了花。他摸了摸祉瑶的头,怜惜地说道:“你啊,有时候迷迷糊糊,有时候又机灵得很,真拿你没办法!就这么定了!”

“不过如何才能让我一听到就意识到自己在梦境之中呢?像刚才那样,梦境真实得我置身其中区分不出来,你问了我那么多次,甚至墨云喊出了你的名字,我竟还没有想起来……”祉瑶很是担忧——从云玉上次对墨云的分析看来,墨云确实是聪明绝顶之人,一旦她和无尘通过阵法通道逃离梦境的次数多了,他应该很快就能找到破解之法,最安全的方法还是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区分梦境与真实,将被动变为主动。

无尘擅长攻击方面的灵术,对入梦之术并没有太深入的研究,因此祉瑶的疑虑估计还是得依靠云玉来解决。无尘看了一下祉瑶,她眼底之下已经出现了一点青黑色,如此下去哪怕有方法助她逃离梦境,她也很难长久与之对抗,毕竟她还是肉体凡胎,不能永远不合眼不睡觉。墨云这一次遇到有他守护着的梦境,得知他们已经有所防范,短时间之内应该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他轻抚了一下祉瑶的脸,柔声说道:“你抓紧时间再睡一会儿吧,我猜墨云应该没那么快想到方法,短时间内不敢再来。况且,还有我在呢,他要是来了我再帮你把他轰出去。你对我有信心吗?”

祉瑶睡眼惺忪地点了点头,意识已经开始有点迷迷糊糊。

“云玉说过,在梦境之中只有你才是主人,只要你觉得我足够强大,我就能变得所向披靡。所以请你一定要相信我,知道吗?”无尘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生怕祉瑶没记住。

这一夜,无尘守在祉瑶的梦中寸步不离。他一刻也不敢放松,担心一不留神又被墨云钻了空子。也许是墨云的确需要些时间来想应对之策,因此这一夜总算无风无雨地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云玉和绮罗特地过来看一看他俩的效果如何。

——“讨厌鬼,无尘的精神怎么看起来这么差?”绮罗被精神萎靡的无尘吓了一跳。

——“我怎么知道……大概是一整晚提心吊胆了吧……”云玉摊手表示无奈。

“昨晚可是墨云一整晚纠缠不清?”云玉忍不住问道。

祉瑶有点不好意思说道:“刚睡着时的确被他惊扰了一番,所幸无尘及时把我带出了梦境。可惜苦了他,下半夜一直守在我的梦境中,几乎没有休息过……”她想起昨晚完全区分不出梦境与现实,甚至连无尘都没有认出来,忍不住问道:“昨晚我被墨云制造的一个梦境所迷惑,那是从前我曾经经历过的情景。无尘来救我之时哪怕对方喊出了他的名字,我竟然还是没有认出来。若是这种情况出现,恐怕有唤醒词对我也没有太大作用。你可有法子让我能自觉区分开来?”

云玉沉思了一番,才缓缓说道:“若是那样,的确会成为你自主醒来的最大阻碍……”他若有所思地看向绮罗,立刻笑道:“我可以尝试为你做一下特训,咱们这里有四个人,绮罗,我需要你充当墨云的角色帮忙。”

祉瑶和无尘按照云玉的要求,像平常一样平躺于床上,两手用红袖捆在一起。云玉向祉瑶使用了帮助入眠的灵术,无尘便已通过掌心的阵法守候在祉瑶的梦中。而一旁的绮罗也坐下来入定,同样被云玉施以入眠之术,但她是以入侵祉瑶梦境的角色进入睡梦之中的。云玉则充当全局的控制者,任何场景的缔造以及变幻都由他来负责和监察。

祉瑶和无尘出现于阎王殿外,无尘手里拿着一个包袱,里面放着刚向阎王借到的聚魄灯。

无尘正笑嘻嘻地向祉瑶邀功说自己无所不能,向阎王借个聚魄灯根本不是什么难事。然而话音未落,祉瑶便被一个白色身影掳走。银色的发丝从他眼前飘过,他知道那是绮罗——这是他第一次带祉瑶来冥界向阎王借用聚魄灯的场景。他想都不用想,一下子直接就奔着禁地跑去。

禁地的悬崖边上,绮罗一手掐住祉瑶的脖子,将她提到了半空,此时祉瑶正被悬空在赤焰之上。翻滚的红莲赤焰在她脚下吞吐,鲜红的火舌似乎正张开双臂随时迎接她的到来。祉瑶张着嘴大口地吐着气,脸已经因为缺氧而涨得通红。

“无尘,尝试使用你的唤醒词。”云玉的声音在无尘的耳畔响起。

无尘冲到悬崖边上,看到奄奄一息的祉瑶,开口说道:“祉瑶,好好听着我说的话——吾以红袖!”

“救我……求求你,救我……”祉瑶顾不上他说的话,直觉得呼吸困难,只懂得求救。

无尘看着呼吸越来越困难的祉瑶,正尝试把绮罗推开救她,却听到云玉的声音说道:“引导她,让她意识到这是梦境。”

无尘闻言只能强忍着,冲祉瑶喊道:“祉瑶,认真回想一下我说的话,吾以红袖!只要你想起来这是什么你就能得救了!”

“……吾以红袖……”祉瑶强忍着难受的感觉,思索着这几个字到底与面前的困境有什么关系,为何无尘宁愿看着也不动手救她。此时她的耳畔也想起了云玉的声音:“祉瑶,你要观察一下这个场景之中,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祉瑶含着泪环视了一下四周,绮罗还是银发红瞳戴着面纱,无尘还是戴着红色的抹额,并没有什么不妥。她看了一下脚下汹涌的赤焰,除了恐惧她什么都没有想到,脑子里跟一团浆糊似的。

“再看远一点……”云玉继续引导着她,“看一看有没有什么地方与你印象中的不一样。”

祉瑶已经开始窒息到意识模糊,她勉力嗫嚅道:“我……我做不到……”

“绮罗,你可以把她放下来了。”云玉的声音在绮罗耳边响起,祉瑶终于落回悬崖边上得以喘息。

第六十二章 特训(下)

无尘扶起仍在粗急地喘息着的祉瑶,让她靠在身上。云玉此时也在绮罗身旁现了身,眉头紧蹙,一言不发。

等祉瑶平静下来之后,云玉向无尘嘱咐道:“无尘,你是以守护者的身份进来的,因此你是最清晰的旁观者,你需要仔细分辨出梦境与现实的区别,想方设法提醒祉瑶,让她跟随你的引导意识到这些不同。方才你也试过了,在她没有意识到之前,唤醒词的作用其实微乎其微。”

而后云玉又转身面对着绮罗,冷静道:“绮罗,你是以入侵者的身份进来的,因此你没有义务去提醒她。但是我猜想你找到了与现实不一样的地方。请你现在告诉她你看到了什么。”

绮罗没有吱声,只抬起手指向了赤焰的中心。无尘与祉瑶顺着方向看去,终于意识到哪儿不同了——赤焰的中央并没有那一株如火一般鲜红欲滴的红莲。祉瑶刚要张嘴说话,四人便离开了梦境回到了现实之中。

“梦境虽然源于现实,但并不能做得精确完美,尤其是当梦境是由非亲身经历之人制造出来的时候,会有更多破绽。”云玉说道,“像方才那样,你们那一场悬崖边上的打斗,虽然跟你们印象之中所见十分相似,然而仔细一看便能找出不同之处。对于祉瑶来说,她正经历着生死一线的痛苦,因此她可能没有办法发现,这时候更需要无尘引导她。”

“既然需要我引导让她意识到这是梦境,那为何还需要唤醒词呢?”无尘问道。

云玉欣赏地说道:“这是个很好的问题——你们在梦境之中,并不能预知入侵者何时会发动攻击。因此唤醒词是让祉瑶意识到这是在梦境之中最快最直接的方法。当她对区分梦境与现实有了一定的经验之后,通常只需要核对唤醒词她就能明白。然而,在她达到那样的境界之前,需要一定的时间去适应,就会出现你们说的连本来认识的人都认不出来的情况,更枉说记起唤醒词到底是什么。所以我的建议是,这段时间里,我和绮罗帮忙给她做这样的特殊训练,以尽快达到她听到唤醒词就能明白的效果。如果在此期间墨云来袭,无尘可以先与祉瑶核对唤醒词,若祉瑶未能意识到,则无尘应引导她发现梦境与现实不同之处。最差的情况,才是经由阵法通道强行离开梦境,因为使用阵法离开的次数多了容易让墨云察觉到。这样主要是为了让祉瑶变被动为主动,也能增强她对自己梦境的把控能力。”

相比前一夜的仓促,云玉这会儿的解释让大家都清晰了不少。在进行了好几天的特训之后,祉瑶在无尘的引导之下能比较快速地判断出来。大概十来天的时间,她便能在问起唤醒词之时主动回答了。而与此同时,云玉也在尽力地提升祉瑶的主动控制能力。由于无尘的能力强弱依赖于她的信任程度,因此还要让她先学会相信自己比墨云强大,也相信无尘能战胜墨云。

对于肉体凡胎的祉瑶来说,这样的特训每天只能操作最多三次,因为本来就要为了防御墨云入侵而睡不沉稳,还要反反复复地做这种徘徊在清醒与梦境之间的训练,让她的精神一直处于紧张的状态之中。为了让她能过得舒适一些,药师晚上也会让她在房间里点上沉香以作缓和之用。

冥界没有日夜之分,转眼间祉瑶和无尘已经在冥界逗留了将近一个月。这段时间里,墨云仿佛蛰伏了一般,完全没有来叨扰。祉瑶好不容易才放松了一点点,然而这天晚上,他又再来到了她的梦境之中——

“师姐,好久不见!”墨云这一次并没有使用任何场景,也没有伪装成任何人,是以他自己的容貌出现的。此时的他,一身白色的国师门衣袍,手执青色折扇,看上去似乎依旧是那位温润如玉的故人。

“墨云,你何苦对我紧追不放……”祉瑶苦笑道。

“师姐,这三百年来我四处找你,难道你就不为我所感动吗?”

祉瑶不明白,从前她待墨云如同弟弟一般,怎么会让他生出了男女之情来。她叹息道:“墨云,我早跟你说过,我对你没有男女之情,你又何苦执着于此……”

墨云一步一步地向祉瑶走近,说道:“你是这世上第一个对我好,以平等的眼光看待我,却没有对我有任何企图之人,我不对你动心还能对谁动心?”

“企图?谁对你有企图?”祉瑶有点摸不着头脑,他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谁会打他的主意?

“师姐难道不知道宿月当年为何要收养我吗?”墨云脸上竟然有一丝疑惑。

“我……并不知道是何人收养了你,但是你既然后来进了国师门,必定与宿月脱不了关系。师姐一直想与你确认一件事,你可以老实回答我吗?”

墨云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可是……那传说中的神鬼之子?”祉瑶小心翼翼地问道。

墨云沉默地看着她,有好一会儿没有任何反应。然而,他最后还是回答了:“是,我就是当年冥界阴律司判官清源与天界仙子陆璃所生的孩子,那遭受万人唾弃的神鬼之子。“

虽然早已经猜测会是如此,但祉瑶听到他亲口承认还是觉得有点难以置信:“怎么会……当年清源被冥界逮捕之时你才刚出生不久,可你拜入师门之时已经与我们差不多年纪,最多也就是小一两岁……”

墨云轻笑了两声,似乎喜怒难辨:“能被师姐记得如此清楚,我是不是该庆幸?的确,小时候我的确会长得比常人快,但是似乎在我长到十七岁左右容貌就没再产生任何变化。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宿月趁我还在襁褓之中时动过什么手脚,我只知道我打懂事开始便是宿月一手养大,并且作为国师门的门生出现。然而我可以很确定一点,那就是宿月将我投入国师门,并不是让我学习修道之术,他只是想观察一下我是否与常人有异,会不会比其他人更有使用灵术的天赋而已。可惜我在国师门之时只是资质平平,连召唤坐骑都没学会。也庆幸我的能力并没有在那时觉醒,否则我早就性命不保了。”

第六十三章 猜测

“觉醒?此话怎讲?”祉瑶觉得今天的墨云似乎与以往有点不一样,也许是因为第一次以真面目示人,感觉也比以往多了些真情实感。

墨云轻摇扇子,施施然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是心态变了也引起了一些其它的变化吧。以前跟师姐和慕辰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有点浑浑噩噩的,但是感觉很快乐,觉得不想争什么,遇到什么都有你们兜着,所以自己也没想过要变强吧。然而当你启动血阵之后仿佛一切都变了,我似乎那时候受到了不小的冲击——我最好的朋友、我最喜欢的师姐突然之间就从这世间消失了,我没有能力去救也没有办法挽留,一下子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了我,和我那该死的师父——而他,偏偏就是造成这个局面的始作俑者!我不想再留在这样的人身边,所以我决定离开国师门……如果不是你的召来的阴兵对他的魂魄吞噬造成了咒痕,他那时候自身难保,估计我也不一定能那么轻易地逃走……”

祉瑶静静地听着他的话,竟然有一种错觉,感觉眼前站着的依旧是从前温润如玉的墨云。直觉告诉她,墨云会变成现在这样也许背后有着她所不知道的故事。她脑海之中开始逆推当年的婴儿案——乐山山洞之中失踪的神鬼之子,被冥界追捕的阴律司判官清源,指派她和慕辰协查案件的宿月,被天界得知与冥界判官相恋而被囚禁乃至判刑的仙子陆璃……这些曾经支离破碎的事情,也许其中都有着共同的线索或者关键人物。莫不会是……?!

她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看向墨云,正要开口确认,却不料腰上被红袖缠上,转眼被拉到了无尘的身旁。

无尘眯着眼睛低头看着她,问道:“你们交谈的时间够久的了,难道你忘了他是个危险人物?”

祉瑶定了定神,看了一眼无尘,又看了一下离自己足有几丈外的墨云,竟觉得在墨云的眼中看到了一丝不舍,似乎还有许多话想要对她说。

“吾以红袖……”无尘低声在她耳侧念道。

“为尔添香。”祉瑶合上眼喃喃答道。这梦境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墨云一身白衣,孤独地站在一片空旷的天地之中。再次睁开眼之时,眼前只剩下无尘疑惑不解的脸。

“你为何对他一点都不防备?他明明这次没有伪造任何的梦境,你难道意识不到吗……”无尘的声音中满是担忧。

祉瑶整理了一下思路,确认自己刚才不是因为梦境而思维混乱,才拿了纸笔拉上无尘坐到桌子旁。她正色说道:“方才与墨云的对话中,我跟他确认了一件事——他的确是清源和陆璃的儿子,也就是神鬼之子。”她在纸上一件一件地写下在脑海中逆推的事件,继续说道:“这一系列的事情,我猜想他们之间有一个共同的人物,就是宿月。但是所有事情之中,我唯一一件可以确定的,就是我和慕辰参与协查婴儿案是由宿月指派的。”

无尘皱着眉看完了她写下的这些事件,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说道:“你怀疑其实这些事件都是由宿月一手促成的?”

祉瑶点了点头,指着最底部,也是最先开始的事件慢慢分析道:“第一件事,陆璃与清源相恋,这应该是他们俩之间才会知道的事情。陆璃是凡人飞升的仙子,飞升之前与宿月关系应该不错,不然她不会将凝神丹如此珍稀之物赠予宿月;陆璃是否在天界树敌咱们目前无法得知,但是宿月是下一任的永业国国师,与天界有着密切的关系,他是将陆璃私通清源怀上孩子之事禀告天君的嫌疑人之一。但咱们目前没法确认,这个先保留对他的怀疑。”说罢用毛笔在这事情的旁边写了“保留嫌疑”四个字。

“第二件事,正如方才所说,宿月指派我和慕辰去协查婴儿案,这种指派任务只有他有权限,不可假手于人,因此这件事是可以确认的;第三件事,清源被冥界追捕,是谁通知阎王或者陆和关于清源与陆璃私通之事?是谁将清源的踪迹告知他们?我记得当时我向阎王借助冥界之力协查时尚未知道作案者是谁,冥界如何得知此事与清源有关?此处疑点甚多,但可以与阎王一一确认,我的疑虑是……会不会是宿月用了什么方法,例如匿名的举报信之类的手段向冥界暗示清源与此事的关系。”祉瑶提起笔,又在第三件事旁边写了“保留嫌疑”四个字。

“第四件事,宿月的嫌疑最大。方才墨云曾透露,他是宿月一手养大的。我记得当年清源带着我与陆和去到神鬼之子的藏身之地时,孩子已经不知所踪。那么小的孩儿不可能自主凭空消失,必定是有人刻意抱走了。那时候宿月突然把牵涉如此多条性命的案子交给我和慕辰两个处事并未十分稳妥的弟子处理,我当时也感觉有点吃惊。不过只想着可能他想让我们历练一下,就没再多想,只是一心想要处理好这件事。现在想来的确有点蹊跷,毕竟在我们追捕清源的过程之中,宿月全程并未露面,也不曾来询问协查的进度如何……”

无尘仔细地听着祉瑶的分析,细细地思索片刻,说道:“所以你的猜想是——宿月将他师尊陆璃与清源相恋且诞下神鬼之子的事情透露给了天界,以致于天界把陆璃囚禁判刑,导致他们骨肉分离;然后宿月指派你和慕辰去协查皇城里的婴儿案,刻意让你们发现此乃清源为了神鬼之子作案;与此同时,他又匿名向阎王或者陆和透露清源为了神鬼之子夺走凡人婴儿三魂之事,让冥界追捕清源并将他带回受审;趁你们与清源缠斗之时,宿月去到神鬼之子的藏身之处将其带走,且暗地里抚养长大。是这样吗?”

“正是如此。”祉瑶颔首道。

无尘摸着下巴继续思考道:“若是如此,那宿月抚养神鬼之子的目的何在?”

祉瑶摇了摇头,蹙眉道:“这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但墨云说过,若不是他在国师门之时显得资质平平,也许他早已性命难保。若你是宿月,会出于什么动机作这样的思虑?”

“若宿月真的把墨云当作养子看待,应当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才是。而如今恰恰相反,墨云越是平平无奇则越安全……会不会是墨云越强大对于宿月来说越容易构成威胁……难道是……?!”

“凝神丹!”无尘和祉瑶顿时睁大了双眼,几乎同时喊了出口。

第六十四章 求证

“如果宿月的目的真的是凝神丹的话似乎就说得过去了……”无尘沉吟道。

“是的,冥界不可能让宿月来禁地取得神鬼之子的元神,也不可能让他取得不灭之火。暂且不管后者,单是神鬼之子的元神他就只能从墨云下手,所以他收养墨云的目的并不一定是因为和陆璃的师徒之情,倒有可能是冲着墨云的元神而去。如果墨云过于强大,宿月就难以掣肘,更别说可以轻易地取走他的元神。”祉瑶觉得这猜测越想越可怕,“可是宿月手上明明已经有一颗他师尊赠予他的凝神丹了……他又为何需要再炼制?”

无尘忽然怔了一下,嗫嚅道:“会不会……他需要的凝神丹不止一颗……”

二人越想越觉得心寒,最终还是决定找阎王求证讨论为上。

阎王殿内,阎王调出三百多年前追捕清源一案的卷宗,与无尘他们仔细地翻看。这卷宗由当时的察查司判官陆和负责编录,所有相关的资料齐备,从清源违反冥界律例与天界仙子陆璃私通开始,到因神鬼之子阳气不足引发的婴儿案,甚至如何在人间得到通灵巫女与国师门首徒的协助捉拿清源归案的始末皆有交代。卷宗之中提及到,当时冥界禁地守卫存在漏洞,清源曾于陆璃飞升之后利用此漏洞偷偷潜入,从赤焰中获得神鬼之子的元神,以及保存了一缕红莲赤焰,交予陆璃供其炼制凝神丹之用。他偷偷潜入禁地之事引起了冥界的关注,才会导致如今禁地的守卫及结界变得如此复杂。

阎王翻开卷宗的下一页,里面夹着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他展开一看,似乎想起了当时的一些细节——当年在祉瑶找他帮忙之前,其实冥界已经发现了清源的异常举动,陆和被指派暗中调查潜入禁地之事。后来阎王收到了一封匿名的举报信,信中透露清源与陆璃私通,清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陆璃。婴儿案发生后,祉瑶向阎王请求冥界派人协助,他才开始怀疑这两件事之间存在着一定的联系。如此看来,这封举报信很有可能是作为宿月带走神鬼之子作的铺垫,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清源身上,在清源作案之时借机抱走他。

“若陆璃与清源被捕之事皆是宿月所策划,那实在是让人寒心得很……”阎王托着下巴思忖道,“为了得到神鬼之子,将其父母分别向天界及冥界匿名举报,导致他们无力再庇佑,如此一来宿月就能按照他自己的意思去控制神鬼之子——这一招借刀杀人真是绝了。”

“我若是墨云,估计得恨他恨得牙痒痒吧……”无尘喃喃道。

“这会不会就是他后来让宿月找我的目的之一?“祉瑶问道。

“我倒是觉得这像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阎王分析道,“你们难道不觉得这种借刀杀人的方法其实很像宿月吗?”

“嗯……”无尘思索道,“墨云这招几乎也是借冥界之手铲除了宿月——他知道我们得知宿月对祉瑶心怀不轨,肯定不会对她的事袖手旁观。其实无论胜负如何,最后的赢家都是他——若宿月成功将祉瑶和聚魄灯带回,墨云就可以如愿以偿地得到祉瑶;若宿月失败了,则可以借冥界之手将他铲除,为自己的父母报仇雪恨。墨云这也真是机关算尽啊……”

祉瑶还在思索着梦境中之事,有点心不在焉。从前的墨云,也是跟慕辰一样的翩翩君子,为何竟会变成如今这般诡计多端之人?梦里的对话只是他们能看到的一小部分。若是用楚岚所说的话,是否该从追溯墨云的这些改变开始?她知道自己在他的心目中有着一定的分量,那么是否可以劝说他回头是岸?

无尘看着一直沉默着的祉瑶,轻呼她好几声都没答应。最后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声问道:“这么专心致志的,想什么呢?”

祉瑶回过神来,看了阎王与无尘一眼,说道:“你们说……若是我与他详谈一次,会不会我们能知道得多一些,没准可以化敌为友?”

“不可以!”无尘一下子就拒绝了她,“你别忘了上次你单独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是怎么对你的!你又要送狼入虎口么?!”

祉瑶看到无尘这斩钉截铁的态度就有点发怵,弱弱地说道:“他以前并没有如此偏激,也没有如此多的心眼,也许他身上经历了一些我们都不知道的事情。阎王的师父不也说过么,铲除之不如渡化之,只要他不站在咱们的敌对面之上,这样对我和你、对冥界,都应当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不是吗?”

“反正我绝不同意。”好不容易才学会了牵制墨云的入梦之法,让他不能从祉瑶的口中套出任何的话,也不能与祉瑶单独接触太久,他怎么可能甘心让一切变回之前那样。

阎王看着僵持不下的二人,感觉脑袋都在隐隐作痛。他清了清喉咙,试探规劝道:“你俩且先别着急……我看若是对方有意要透露这些,定会再寻机会与通灵巫女诉说。不过我得提个醒,这些话是出自他单方面的说辞,是否真实不一定有判断的理据,因此必须多留个心眼去判断。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二人纷纷点头,也明白阎王这是在尽力减少他们的冲突。

“过几天我会去拜访一下我的师父,顺便去问问神鬼之子之事。无尘当年去赤焰锻造乃是师父给出的建议,如果没什么事的话你俩一同去见见她吧。她是冥界的大能,我也希望她能给你们一些有用的意见,让大家都能有所得益。我总觉得这次神鬼之子之事并不是单纯的私人恩怨,也许事关冥界的存亡,得早做准备才是。”阎王微笑着说道。

“那……云玉和绮罗也一起吗?”祉瑶问道。

“他俩有另外的安排,视乎他们完成的时间。你们回去好好歇息一下吧,墨云的事我会找人去调查一下,你们也千万别放松警惕。”

第六十五章 交谈

“无尘,如果墨云今晚还是会进入我的梦境,让我和他好好谈一谈,好吗?我保证我会保护好自己,而且你也在梦里,你可以在不远处看着我;若是有不对劲的地方,你可以用唤醒词叫醒我。这是在我的梦境之中,墨云他不能拿我怎么样的。”祉瑶思前想后一番,还是觉得有必要和墨云详谈。她也考虑过无尘的感受,因此才会想出让无尘在一旁守着的解决方法。

无尘长叹了一口气,知道他还是拗不过祉瑶。他思索着这方法的确能让祉瑶保留一定的主动权,因此也不便反对。

果然,这次墨云还是如同前一天晚上那样,以本来的面目进入到祉瑶的梦境之中。云玉曾经说过,墨云一直以来都是将入梦之术与摄魂术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使用,而如今他不再伪装,这样是否意味着他在梦境之中不再使用摄魂术了呢?

“哟,师姐,你这是在等我出现吗?”墨云有点喜出望外地说道。

祉瑶有点汗颜,干咳了两声,说道:“墨云,师姐想问你一些事,你能如实回答吗?”

墨云对站在不远处的无尘嗤之以鼻,用折扇指了指他,问道:“咱们非要他在场才能聊吗?”

祉瑶轻轻地点了点头,她看向无尘,给他一个实实在在的微笑,说道:“我可以让他站远一点点……可是你觉得会有什么不同吗?”

墨云沉默地看了一阵子他俩之间的眉目传情,叹息道:“好吧,也就只能这样了。师姐想知道什么?”

“你与宿月之间……是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祉瑶打算先从大框架入手,再一步一步地问仔细了。

墨云沉吟片刻,展开折扇轻轻摇了起来,答曰:“有仇……也算有恩……总的来说应该算是仇比较多吧。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母亲被天界囚禁与判刑之事可是与宿月有关?”祉瑶没有回答墨云的问题,倒是继续提问。

“我没有确凿的证据,”墨云闭目思索了一下,“但在我看来,必定是与他有关的。师姐可知道,宿月国师手上的凝神丹其实并非由我母亲赠予,而是他从我母亲被天界带回去囚禁之后据为己有的?”

祉瑶第一次听到这个与以往完全不一样的说法,感觉有点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墨云继续说道:“外间皆传凝神丹乃宿月的师尊——我的母亲陆璃飞升成仙之前炼制并赠予他,实际上并非如此。凝神丹乃我母亲飞升之后所炼制,她之所以要炼制凝神丹,是因为当时她已经怀上了我,也早已预见到我的未来——要么阴阳不正早早夭折,要么长大成人祸害三界。她翻阅了各种大大小小的典籍,终于在一本残缺的古籍之上找到了关于凝神丹的说明。她与父亲担心我会阴阳不正难以熬到长大成人,于是便打算尝试炼制凝神丹以备不时之需。谁料到宿月那卑鄙小人,得知我母亲成功炼制出凝神丹,竟心生贪念处心积虑地设计我的父母……”

祉瑶一言不发地听着墨云所述的一切,心想第一个猜测竟然与事实相吻合。“你是如何得知这些的?消息的来源准确吗?”

墨云的嘴微微一抿,说道:“由当事人自己亲口承认了——宿月再强大也不过是个凡人,在我修炼有所长进之后,亲自入梦诱导他说出当年之事。”

“那……清源被冥界追捕也是宿月所为?”祉瑶小心翼翼地问道。

墨云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除了他,还能有谁。我母亲飞升之后,宿月就成了永业国的第四任通天国师。后来他利用在天界的影响力,偷偷地给天君送了一封匿名信,提到了我母亲与父亲相恋之事。但他并未提及到我的存在,故意拖到父亲为了我夺取婴孩的三魂之事暴露。而后他又给冥界负责彻查父亲案件的陆和送去了匿名信,信中提及到婴儿案的始末乃因我而起,陆和将信呈上给阎王,于是如宿月所愿成功地引起了阎王的注意。他又派了你和慕辰协查婴儿案,美其名曰是要给你俩历炼的机会,实际上秘密监视着你们的一举一动,并且将线索留给了陆和,使得他在乐山与你们相遇。趁我父亲向你们交代整件事情之时,他已经探查出父亲安置我的地方。在你们到达之前,他早已潜入山洞之中将我带走,藏于国师殿的密室之内。”

果然这一切都与他们猜测的相符。祉瑶沉思着,竟然有点同情起墨云来。她回想起自己当时竟还曾想过幸好神鬼之子被人带走了,不然肯定会被三界当成眼中钉肉中刺。然而后来的墨云,被宿月抚养长大,当成将来的炼丹材料一样存着,这样的结果并不比前者好得了多少。

“你那阴阳不正之事,宿月是如何解决的?”祉瑶忍不住好奇道。

“这个……还真的是个巧合……”墨云笑道,“他担心天界和冥界会循着我的气息找到我,便将我的五感全部封住。也许因为我的五感没了知觉,集中力更强,身体也长得更快,不到一周竟然已经长成了两三岁的孩童模样。他见我长得如此神速,担心终有一天他的灵术封不住我的五感,便将我的灵智一并封住。后来我长得差不多十岁的模样之时,他以收我为国师门弟子为由,让我与你们一同修习,暗中观察我的情况。当时我的确受被封住的灵智影响,似乎修道之术并没有什么天分,才让他渐渐放松了警惕。不过也因为这样,我在弟子中是最平平无奇的一个,并没有什么人肯与我为伍。所幸我与慕辰同住,他性格也十分温和谦逊,不但并不嫌弃我,还一直对我照顾有加。也多亏了他的缘故,我才能认识亲近师姐你。若说这世上曾真心待我好的人,除了父母,大概也只有你们俩了。但是血阵之事,我却亲眼目睹你们因为宿月而双双离去,甚至下落不明,得知之时我都快崩溃了。我知道慕辰曾经在师姐你入狱之后找过一个地方,打算带你逃离皇城里的纷扰,于是独自去那里希望能找到你们。然而哪怕我找到了也已经无力回天了,我看着慕辰探查你的气息,确认你已断气;也亲眼看着他在你的身旁魂飞魄散,不得善终……”他说得正是激动,以手握住祉瑶的葇荑,“师姐,你可知道,那一刻虽然我不够强大,可我真恨不得将宿月碎尸万段,让他也尝尝灰飞烟灭到底是什么滋味……”

一直站在一旁的无尘看到他的动作,立刻沉着脸走过去把他的手拉开,以身挡在祉瑶面前,说道:“墨云,请你自重。我让你们交谈并不代表允许你对她动手动脚,无论你对她有什么样的感情,都请你收敛一点,她早就说过,她对你没有男女之情。”

他偏过头对身后的祉瑶说道:“你俩也聊得差不多了吧?咱们走吧。”说罢握住祉瑶的手启动阵法,一起从梦境之中离开了。

第六十六章 本相

“这下所有的猜测都得以确认,没有必要继续和他谈下去了吧?”无尘醒来之后一脸的不快。

祉瑶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半晌,笑言道:“你这是……吃醋了?”

无尘以为祉瑶还在琢磨梦境中墨云所说的话,没想到她竟然是在想这些。可偏偏她并没有猜错,他的确吃醋了,每次看到墨云对祉瑶稍稍亲昵一点他都忌妒得想发疯。他有点不自在地噤了声,然后很别扭地转身背对着祉瑶,却忘记了自己还没解开手上的红袖,一不小心把祉瑶的手也一同扯到身前,看上去就像故意让祉瑶从身后抱着他一般。他有点手忙脚乱地要解开红袖,愣是弄了半天都没有成功。

祉瑶刚开始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后来看出来他在对自己生闷气,竟有点忍俊不禁了。她往无尘那边靠近了些,切切实实地从身后环抱住了他,下巴搁在他的颈窝处,柔声说道:“好了啦,我不笑话你了。该确认的也确认得差不多了,我总觉得墨云那边应该能劝劝,咱们多向他问出些线索来,也许终有一天真的可以用得上。”

无尘叹了口气,转过身来一把抱住祉瑶,用力地在她唇上亲了一口:“你啊,对人就是没戒心,从前就是那样,到现在还没学乖。”

“从前?什么从前?”祉瑶觉得这说法有点奇怪。

“咳……你之前不也被他迷惑过么,就是因为你对他一点也不设防。”他终于解下了手上的红袖,给祉瑶盖好被子,柔声道:“这几天咱们就要跟随阎王去拜访他师父了,赶紧睡吧。”

几天后,阎王把冥界的事情都交代妥当,便带着祉瑶和无尘一同出发到灵山去了。一路上,阎王化作英明神武的黑龙,谦逊地让二人坐于背上,这比起他俩用坐骑要快多了。降落之前,无尘看了一下脚底下绵延不断的竹林,虽然此处比不上圣灵峰一般灵气缭绕,可也是一处人杰地灵的宝地。

阎王化为人形,准备为无尘他们引路去师父家里。才刚着地,四周却忽然升起了一阵迷雾,无尘正想抓紧祉瑶的手以防她走失,转眼竟发现身边的人全都消失无踪了。“难不成是墨云追来了?”无尘心中暗道不妙,一边解下红袖将它化作红刃长刀。

迷雾中隐隐出现一个身影,无尘屏息凝气停下了脚步,随时应对来人。那人身影越来越近,无尘看清之时立刻出手先发制人。他高高举起手中长刀,二话不说便往来人的身上劈去。然而那人反应极快,像是早料到他潜伏在此,轻轻松松便躲过了偷袭,展开手上折扇召出扇骨末端的刀影,全部向着无尘的面门上飞去。

“墨云,你可真够厉害的,去哪儿都能遇上你。”无尘闪身躲过了对面的攻击,眼中露出了一种狠戾的光芒。

对面的墨云嘴角微微上扬,将灵力灌注到手上折扇之中,轻轻一扬便翻起了一阵怪风,把附近所有的树叶吹得漫天飞舞。

无尘几乎被扬起的灰尘与树叶迷了眼睛,他正要用灵力召出防护罩之时,左边膝盖后倏地一阵酸麻,他便一时发软跪到了地上。他手拄着长刀想借助它站起来,右手手腕处竟也传来同样的感觉,顿时吃痛松开了原来紧紧握住的长刀。

他勉力撑住要站立起来,却看到了摇着扇子悠然自得的墨云立于长刀旁边,脚尖轻轻一挑便把长刀挑起来用手稳稳地接住了。

“好歹你也是个‘魔’,怎么如此不堪一击?”墨云挑眉轻蔑道。

无尘咬了咬牙,还想挣扎着站起来,却被墨云手里的长刀压在颈项之间动弹不得。

他立刻渗出了一身的冷汗,心道这次怎么完全看不到墨云的动作,连他怎么出手的都没发现。他闭了闭眼,咬牙道:“是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无尘心想着自己折在墨云手上也就算了,只希望他不要继续对祉瑶纠缠不清就好。他等了半晌,却什么动静都没有,睁开眼睛却只看到一位三十来岁的妇人手握长刀立于眼前。

“起来吧,”妇人撤回了长刀,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这就是你的武器?”

无尘有点摸不着头脑。四周的迷雾开始消散,他缓缓地站了起来,却没敢彻底地放松警惕。

妇人看他一脸不惑,将长刀扔回去给他,说道:“把它变回本相让我瞧瞧。”

无尘紧攥长刀一动不动,似乎没有照做的打算。

“无尘,不必紧张。”身后传来阎王之声。无尘回头一看,阎王正带着祉瑶款款而来。行至妇人面前,阎王躬身行礼道:“徒儿拜见师父。”

无尘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面前妇人乃阎王师父楚岚,忙收敛身上的杀气与祉瑶同时行礼:“晚辈见过楚前辈。”

“不必多礼。”楚岚轻飘飘地说道。“如今可以让它变回本相给我看一下了吧?”

无尘右手在长刀上轻轻划过,长刀瞬间就变回了三尺红绫。红绫似乎是刚被唤醒,对楚岚有点怯怯的,竟爬到无尘肩头缠于他胳膊之上。

“噢?它怎么像个姑娘家一样扭扭捏捏的?”楚岚似乎觉得挺有意思,上前一步伸出手触摸了一下红袖,“这应该还不是它的本相。”

无尘与阎王对视了一下,阎王开口道:“师父,要不咱们坐下再谈吧。”

二人那眼神交流转瞬即逝,然而却尽收楚岚眼底。楚岚瞥了阎王一眼,点头往不远处的草庐走去。

众人在草庐外面的桌椅坐下,阎王毕恭毕敬地对楚岚说道:“许久未曾孝敬师父,就让徒儿去为师父沏茶吧。”转头又向祉瑶说道,“通灵巫女煮的茶味道极好,烦请帮忙指点一下。”

祉瑶一脸疑惑地点了点头,便跟着阎王进到草庐去了。

无尘看着二人慢慢走远,才将肩上的红袖解了下来。他咬破了自己的一个指头,往红袖上面一抹,红袖定了一下才被变回本相。

楚岚轻轻地拿起红袖的本相,蹙眉问道:“以此作为武器,戾气不足。为何当初选它与你一同锻造作为你的随身武器?”

无尘思绪万千地看着楚岚手上的红袖,须臾方开口说道:“这是当初她留给我的唯一一件随身之物,在我肉身魂魄皆完好之时常伴左右,与我最是心意相通。”

楚岚细细打量了一番:“可惜了,本是祝愿所用之物,并不具备杀气。因而在你使用之时往往目的不是在于杀戮,倒是带着悲天悯人之心,也有一定的灵性。用于对付一般的魑魅魍魉可以,但遇到强者却是缺了几分争斗所需的戾气。”

无尘向楚岚行了一礼,说道:“当初造它之人亦是带着慈悲之心,因而它亦像极了那人。三百年来它并没有经历太多的杀戮,故而一直保留着初心。但如今它须为了保护重要之人而成为利器,求楚前辈指点一二,晚辈感激不尽。”

第六十七章 拜访

草庐之内,阎王翻出了楚岚收在柜子里的茶叶与茶具,完全不知道如何下手。

“我来吧,”祉瑶接过阎王手上的东西,取出适量的茶叶置于茶碾之内,轻柔地碾压成茶末。她一边碾茶一边试探性地问道:“祉瑶有一事不明,还请阎王指教。”

突然被点名的阎王大概猜到她想问的事,笑道:“通灵巫女请说。”

祉瑶将碾碎的茶末倒入茶罗子之中,轻巧地将茶末过筛,问道:“为何楚前辈坚持要看无尘武器的本相?”

“这个嘛……”阎王轻咳了两声,“其实是前阵子我与师父通信,提及上次无尘被墨云囚禁重伤之事,师父觉得以‘魔’的能力不应该如此轻易束手就擒,想看看是否有帮得上忙的地方而已。”

祉瑶继续手上的动作,将茶末分别下在几个茶碗之中,沉吟片刻,才问道:“你的意思是……楚前辈觉得无尘的问题出在武器身上?”

“也不一定。她只是先从能设想到的角度出发看看而已。师父博古通今,比我思虑缜密,冥界之中有机会让她提点一二的人不多。何况这次是她主动提出想要见一下无尘,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可多得。”阎王接过祉瑶递过来的茶匙,学着她的动作在点注过的碗内环回击拂,一边安慰道:“通灵巫女也不必多心,此番前来纯粹是想要提升一下无尘的修为,尝试最大限度地让他发挥他自身的优势而已。”

“你曾说过,无尘进入赤焰锻造,是为了守护一个人。可否告知那人与他是什么关系?“

阎王的手忽然一顿,茶碗差点被他打翻。

“这个需要继续击拂,不能停下来。”祉瑶看了看阎王手上的那碗茶汤,好心提醒了一下。而后她转向另一碗,继续制作,却又猝不及防地回到了方才的话题之上:“足以让他忍受挫骨扬灰之痛执意去锻造,对于他来说必定是举足轻重之人。但他似乎从未提及过此人,而且他一直守在我的身边,几乎寸步不离,还能分身去守护他原本想要守护之人吗?”

如果阎王像凡人一样有感觉,此时必定是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装作专心致志地击拂着手中的茶汤,故作平静地说道:“他的事情还是由他亲口告诉你比较好,旁人不知道细节也不方便透露……”

“那好吧,”祉瑶将茶碗放到托盘里,她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那么请问——无尘与慕辰之间是什么关系?为何他俩眉眼之间长得一模一样?”

阎王心中直呼不好,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被祉瑶逼着追问这些问题。他帮忙为手持托盘的祉瑶推开草庐的门,低声道:“若是通灵巫女有什么不明白的,不妨直接问无尘,我相信他会如实相告的。”

祉瑶本以为能借着这个机会向阎王探询一二,没想到竟然什么都没问出来。直觉告诉她,方才阎王把她支走,很有可能是红袖的本相与她有关,甚至可能与无尘和慕辰之间的关系有关。然而她想不通的是,若是与自己有关,为何不能让她看到?可是怕她看出什么端倪?她端着托盘来到草庐外的桌椅之处,红袖已被还原成抹额的模样,安安稳稳地系在无尘的额上。

楚岚接过她递过去的茶碗,趁着温度刚刚好喝了一口,唇边带笑曰:“果然是味道极好,色香俱全。”

方才祉瑶光顾着套阎王的话,竟按着人数煮了四碗茶。看到无尘接过阎王递给他的茶碗,她立刻一手抢了过来。阎王与楚岚皆疑惑不解,却又沉默等着看二人的反应。

当着德高望重的前辈的面前,竟作出如此唐突之事,祉瑶一时之间竟想不到该如何解释。无尘也被吓了一跳,但很快便反应过来了,笑曰:“抱歉,楚前辈,晚辈对茶汤比较敏感,容易醉茶,方才与前辈相谈甚欢一时忘乎所以。祉瑶知道我有醉茶之习,情急之下才会做出唐突之举,晚辈代她向您赔个不是。”说罢拱手一揖。

无尘的话无意中提醒了祉瑶——对了,无尘也是有醉茶的反应,眉眼也是跟慕辰长得一模一样。上次无尘被墨云重伤,祉瑶忙于想方设法救回无尘,后来也就忘了之前无尘说好要给她合理解释的约定。后来又因为墨云入梦之事,二人皆被弄得焦头烂额,又没当一回事。她这会儿想起来,暗自下了决心,要找个合适的时间与无尘单独谈一谈。

“无尘,我已交代夙真该如何做。如今中午未至,你与他抓紧时间去把事情料理了。通灵巫女就先留在我这儿吧,一会儿我会与她单独详谈,看看能不能找出破解神鬼之子入梦之法。”楚岚端着茶碗又品了好几口茶,悠然自得地说道。

阎王与无尘走后,祉瑶心里没底,一直小心翼翼的。她也不知道此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如果是为了提升无尘的能力,应该不用带上她,总觉得神秘兮兮的。

楚岚为她诊了脉,沉吟片刻才开口道:“夙真将你和无尘带来,说是想让我替你二人都诊一诊。之前你们都曾命悬一线,只能使用凝神丹续命。如今看来,虽然命是保住了,但是方才给你们听脉,似乎经络有所受损。加上你最近一直都因为神鬼之子入梦之事无法安睡,也更加难以修复所受过的伤。云玉的方法的确可以缓解,但长此以往跟神鬼之子耗下去也终不是办法,只会让你二人雪上加霜。我这边先为你封闭一部分穴位,在此期间你能安睡,晚上也不会做梦,你觉得如何?”

祉瑶想起了之前在梦境中与墨云交谈取得的进展,犹豫着要不要继续慢慢劝说。她直接对楚岚说出了她的疑虑:“这正是我们都想请教前辈的。前两天,神鬼之子在梦境中向我们透露了一些信息,我们推测他的身世与永业国的宿月国师有关,后来也在梦境之中与他核实过。之前绮罗他们提起过您的建议,我感觉这些信息可能对于渡化他有帮助。若是封闭了那些穴位,似乎就不能继续从梦境中向他询问这些事情……”

楚岚听到宿月的名字,眉头不由得一皱:“你可曾想过,他在梦境之中对你所说的话有几分真假?”

祉瑶摇了摇头,答曰:“基本上与我们推测的能相符合。但他曾经化作别人相貌以获取我的信任,如今我也说不准我能相信他多少。”

“所以对于你来说,这种在梦境之中的对话不一定能有用。在我看来,你们终会无可避免与他一战,只是这一战到底会损耗多少,能否不费一兵一卒,在于你对他的影响力。还有,他站在哪一边,似乎也是一个关键的点。他为何选择站在天界那一边而不是你所在的冥界,你可曾想过?若是他被冥界渡化了,天界又会如何看待如何处置他?这些你可想好了?”

祉瑶一时沉默了,她尚且没有思虑得如此长远。在她看来,若是墨云能变回原来那个温润如玉的师弟,她就已经聊感安慰了。天界到底有何图谋,她还没有任何头绪。

“我觉得吧,夙真既然将你们带来了,大概是有了想法,希望你们以康复为先,其余的徐徐图之。毕竟你们二人如今的体质都比较特殊,你是生于三百年前之人,他是被赤焰重新锻造出肉体魂魄之人,虽说与凡人有别,却还是肉体凡胎,不在冥界之列。无尘尚且好一点,毕竟是个‘魔’,拥有与凡人不同的力量;而你……我就老实说吧,这三百年来虽说你的肉身在圣灵峰内保存完好,但实际上时间的因素不可忽略不计,若你原本有百岁阳寿,经过这么折腾也许只能剩下六成。相信你也知道前几代通灵巫女,以往是阳寿尽后便重入轮回,相当于脱胎换骨以达到生生不息之效。但你的这一生,比以往的任何一次持续的时间都要长,我只担心若你任由这些内在的损伤一直这么耗下去,这只剩六成的阳寿也只能剩下三四成而已。”楚岚难免于心不忍,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告知真相。

祉瑶闻言,倒吸了一口气愣在了一边。她一直以为,修魄之后能与常人无异。虽有墨云偶尔来犯,但她总觉得解决了这些事情之后应当能平平安安地过上长久快乐的一辈子。然而楚岚的这一番话,竟如晴天霹雳一般,将她曾经的所有憧憬都撕成了碎片。从前她虽心里装载着慕辰,但终是不曾说破的感情,没有开始就已结束,孤身一人祭阵牺牲也就无所谓了;而如今她心里装着无尘,二人也没过上几天甜蜜安稳的日子,却发现剩下的时间与想象中差了一大截,这内心的落差让她有点难以接受。

楚岚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一时之间也没想到该如何安慰。她起身走到祉瑶身旁,轻轻地拍了两下她的肩膀,便踱步进到草庐之内,留给她独自考虑的空间。

第六十八章 圣物

“夙真兄~咱们这是要去哪里?”无尘靠坐在阎王化成的黑龙背上,用他久违的语气问道。

阎王瞟了他一眼,冷漠道:“你还敢这么跟我说话……小心通灵巫女听见了吃醋。”

无尘手撑着头翻了个白眼:“她要是会吃醋就好了,我还求之不得呢。整天跟墨云那么接触也不防范,我吃醋的时候都比她多。”

“师父大概今天会给她封闭部分穴位,短时间内她应该见不着墨云,你就安心了吧。”阎王淡淡地说道。

“封闭穴位?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俩这么跟墨云耗下去不是办法,通灵巫女毕竟是个凡人,长期这样下去不用多久就支持不住了。那天需要确认的事她差不多都问清楚了,就让她稍作整顿好生休养吧。你也是,虽说你是个‘魔’,实际上除了多了一点特殊的能力之外,你与凡人也基本无异,总不能一直不眠不休。你上次的伤还没全好,又因为墨云入梦侵扰而夜夜提心吊胆地为她守梦。若师父为她封闭部分穴位,能让她晚上休息得好一些,你也能轻松一点。目前天界那边是什么图谋我们谁也没有底,你们俩要保存体力,不能消耗过度了。”

说起这事阎王其实也很头疼,从察觉天界与神鬼之子有可能想要联手掣肘冥界开始,他就想方设法地找人去查,结果对面消息封闭得严丝合缝密不透风,冥界只能一直处于十分被动的状态。他曾设想会不会是他们自己有点反应过激了,但云玉采摘玄冥花回来后也曾与他提起过云珏所说的话,似乎又暗示了他们的揣测的确不是空穴来风。

“那……夙真兄,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无尘伏在阎王的耳边,悠悠问道。

“去泰山——冥界的发源地。相传东岳大帝,也就是冥界最早的神衹,在三界初建成之时曾与人间和天界缔结盟约,若其中一方违反盟约挑起事端,则可从各自的发源地取出圣物,用作惩戒之用。人间历经多个朝代更迭,缔结盟约之人早已不在人世,更别说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人间的发源地在何方;而天界则尊蓬莱为发源地,发源地入口由历代天君传承下去。三界除了自己所属之外皆不知其他圣物为何物,只知道圣物一旦出现,必为三界动荡之时。而冥界圣物为存于泰山之下的一冷一热之物——冷者为万年玄冰,热者为不灭之火。”

“不灭之火?禁地红莲四周的赤焰不也是……?”

阎王动了一下耳朵,说道:“二者皆为不灭之火,但个中是否有什么关系或者区别,大概只有为通灵巫女提取元神的那位阎王才知道了。”

“那此行的目的是……?”无尘第一次遇到如此迷茫的情况,来之前阎王也只说是要拜访他的师父,见完了楚岚被她要求看了一下红袖、号了一下脉之后,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阎王偏了一下头,答道:“看我这些天忙的,都忘了跟你们说了。上次你被墨云囚禁,后来被他折磨得都快不行了,我在跟师父通信的时候提了一下,她觉得你作为‘魔’,实力上似乎比那赤焰里的魔头相差不少,觉得有点不太合理,所以她叫我把你们带过来,让她亲自看看问题在哪儿,万一天界与神鬼之子结盟,冥界也总算有个能帮得上忙的人。不过……你可愿意帮忙?”

无尘微微一怔,下重手揉了一把黑龙上的鬣,笑道:“夙真兄你是忙傻了还是忘性太大?!早在进入赤焰之前咱俩不是说好了,若是有一天能用得上我无尘的地方,我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吗?!”

阎王心里微微一暖——他当然记得无尘说过的这句话,但那时的无尘是万不得已无路可择,通灵巫女能否复活也是未知之数,故而能没有任何负担地说出那样的话;然而如今他已不再是孤家寡人,他和通灵巫女甚至还没有过上几天安稳的日子——就像曾经死里逃生的士兵需要再次上战场,心里也许或多或少都有些抗拒,此乃人之常情。因此他并不十分确定如今的无尘是否还像当初一样,能不顾生死地为冥界卖命。无尘刚才回答的话,就像是一团温暖的火光,让他没底的心逐渐升起了希望。

临近傍晚,无尘坐于黑龙背上,快速地穿过层层叠叠的云海,终于降落到了安静祥和的岱顶之上。他轻轻巧巧地跃下,对着一望无际的云海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他看向化回人形的阎王,问道:“现在咱们要做点什么?”

阎王走到岱顶中心之处,以手触地,地上瞬间升起一根褐色的石柱。柱身上一朵活灵活现的彼岸花,鲜红的花瓣娇艳欲滴,栩栩如生。“无尘,过来吧。“阎王对他招手道。

阎王让无尘把手搭于他的肩上,然后他将手按于石柱的柱头之上,眨眼间无尘与他已经换了一个地方,身处于一个幽冷寂静的山洞之中。

无尘这是第一次踏足冥界圣地,忍不住四处端详一番。山洞之中泛着盈盈的蓝光,眼前是一抹平静如镜的湖水。湖水中央有一片浮石,呈两仪之形状,分别于黑点与白点之上各有一物——白点之上有一团艳红跳跃的火苗,黑点之上则是一块透明的冰状之物。这大概便是阎王所说的不灭之火与万年玄冰了。

“师父跟我通信时说过,赤焰里那魔头之所以如此强大,是因为很多三界里的大能都折损于他手上,修为皆被他尽数吸去,因而他手上的武器戾气也足,方能与主人心神合一所向披靡。但你与他不同,手上没直接杀生过,加上我也知道你那红绫从何而来,本就不是杀戮深重之人,戾气不足也是正常。红绫在你锻造之时已经随你被赤焰——也就是不灭之火一并锻造,如今咱们姑且尝试一下结合万年玄冰再次锤炼,看看是否能如师父所想的那样得以提升。”阎王看着湖中央的两件圣物对无尘说道。

无尘解下额上血红色的抹额,将它还原成三尺红绫,问道:“如何锤炼?”

阎王嘴角微微上扬,一把抓住红绫,转眼化身黑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到两仪之上,两仪四周随即激起一股旋风,如同传说中的水龙卷。无尘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阎王便已回到他身边化回人形了。

第六十九章 重锻

“试一试。”阎王将外观上并没有任何变化的红绫递给无尘。

“这……不太妥吧……在这里动手的话要是一个不小心打坏了什么东西,我可赔不起。”无尘一如既往的钱字当先。

“谁让你打这里的东西了,我让你用它来攻击我试试。”阎王不屑道。

“好吧,试就试!”有阎王这话作保,无尘便开始有恃无恐了。他朝着阎王伸手一甩红袖,让它缠上阎王的左边的胳膊。

阎王顺着红袖的方向绕上了几圈,往自己方向一把扯住,正打算顺着力道将无尘拽到自己这边。然而红袖似乎已经察觉了他的想法,从红绫变成了一段粗实的红绳,把阎王的双手紧紧地捆住了。

此时无尘轻轻一拽,红袖便又回到了他的手上。他心念一转,红袖已变成了他最常用的红刃长刀。阎王也调出他的长枪,左手抵着长枪尾部往左一挥,眼看就要扫向无尘。无尘赶紧拿起长刀往胸前一档,并没有使出多大的力气,长枪的枪头瞬间迸发出几点火花,旋即被长刀的刀柄弹了出去。

阎王收回长枪,指着身旁一块石头说道:“试一下,劈开它。”

无尘当即高举长刀,从右往左朝石头劈去,没用上多大的劲竟然把石头一分为二了。这感觉就跟刚打磨过的刀似的,既锋利又省力气。而且刀光所到之处,比原来仅有的红刃还多了几分清冽的寒色,似乎多了一重力量蕴含在里面,然而掂量起来却更加轻巧灵活。

“重新锻造之后,万年玄冰的力量被注入了红绫之中。以后除了火系的灵术能与它结合使用,水系的灵术也可以,甚至两种一起使用或者灵活地转化也能达到更好的效果。”阎王收起了长枪笑道,“它的灵性也提高了不少,从前虽然与你心意相通,但以你的意志为主,你使用它之时它会像沉睡了一样摒弃了自己的意识。如今它会在了解你的想法之后作出招数上的判断,在你危难之时挡在你身前。”

无尘目瞪口呆地看着手上的红袖,心中笑道:“红袖啊,这回你真添香了,不过是阎王给你添的啊,你可别怪我。”

长刀状的红袖发出嗡嗡的响声,带着轻微的震动,像是急于表达它的想法。阎王摸了摸下巴,皱眉问道:“你对它说了什么?它可是有何不满?”

这……阎王竟然也能感觉出来?!无尘心里打了个寒颤,忙摆手道:“哪有哪有,它估计听到你说的话觉得自己太厉害了,正兴奋着呢,哈哈,”说罢躬身行了大大的一礼,抱拳道:“谢谢夙真兄啦!!!我就知道夙真兄对我最好了!!!”

阎王一手扒拉开无尘正要搭上他肩头的鸡爪子,挑眉问道:“你和通灵巫女到底现在如何了?为何上次你为她守梦向她求亲之时拒绝你?”

无尘耸了怂肩膀,摊手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觉得太仓促?我们才在一起没多久啊,她心里也许还有不少疑问想要向我亲口求证吧。”

阎王想起了沏茶时祉瑶一直在套他的话,好心提醒道:“她……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了?我们在草庐里沏茶的时候她一直向我打探,问起你要守护的人和你是什么关系,还有为何你的眉眼和慕辰一模一样……你之前没告诉她么?”

无尘长叹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跟她坐下来好好谈呢,事情一件接一件地袭来,按下葫芦浮起瓢似的,有时候真觉得想掐死墨云,他就像根本不用休息的疯子似的,一个劲地对祉瑶死缠烂打。之前他将祉瑶掳去乐山我挺生气的,恨不得把他拍扁了;可是知道他是神鬼之子,而且是墨云之后,我就感觉没那么痛恨他了,倒是有些明白为何祉瑶总有点在意他——他好歹也是祉瑶在国师门下修习时的师弟,哪怕祉瑶情意不在他身上,可同门之谊还是有的,毕竟也算是她身边为数不多的可亲近之人了。”

“那你呢?你对他就没有一丁点的……?”

“我?你也知道的,我只有嘴上说说,实际上对谁也恨不起来。也许是历经过那样的浩劫,除了祉瑶之外什么都不是事儿。我也希望咱们和墨云不是敌人,这样既能存了祉瑶与他的情分,也能少一个劲敌,对于咱们来说百利而无一害。可若是真的没有办法了,也只能与之一战了。”无尘淡然地看着远处的两仪叹着气说道。

是的,如果墨云不是对祉瑶抱着非分之想,无尘自己倒是抱着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的想法。他一直觉得不解,为何墨云会对从前待他只是君子之交的祉瑶产生男女之情。祉瑶说过,对墨云她从来都只有对待师弟那样的感情,他们一起在国师门下修习之时墨云也从未表现过任何的爱慕之情。可如今的墨云对祉瑶却似乎有着魔障一般的执念,无尘难免总要提防着他。

“先不说这个了,”无尘整理了一下有点跑神的思绪,正色道:“你可想到天界到底想干什么?这么多年以来都不动声色的,突然之间墨云冒出来就像他们安排的一枚棋子,来者不善啊……”

“这……我也没有真凭实据,派去探查之人什么都没查着,我也是焦头烂额得很啊,”阎王摸了摸前额,叹息道:“但是我猜测,天界一直都自我感觉良好,觉得三界之中唯我独尊;人间他们没什么好忌讳的,放个墨云在国君身边帮他们传传话,凡人也就乖乖地照办了;而唯独冥界既不受他们管辖,又拥有几乎能够与之抗衡的力量。和他们友好相处时最多也就是个相互合作的伙伴,万一因为什么事翻脸不认人了,他们就一点好处都捞不着了。当年通灵巫女启动血阵召动阴兵之时,大概天界也看出来了,若是两界交战必然是势均力敌,对他们来说冥界的存在就像是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的隐患。我曾经想过,通灵巫女当年被宿月要挟,是否也有天界的一份‘功劳’。毕竟她身上蕴藏着三界间曾经最强大的力量,而她的身份代表的却是冥界,一旦这种力量不受他们控制,便是他们最大的威胁,因此他们才会想方设法设下圈套要让通灵巫女灰飞烟灭,永不翻身。”

第七十章 吃醋

祉瑶轻轻地敲了敲草庐的门,正在看书的楚岚抬起了头:“想好了?”

她点头答曰:“是的。虽然我还想向墨云多问出些事情,可我不能只考虑自己的想法。自我苏醒以来,无尘就一直在奔波之中,几乎片刻不得安宁。他也是死里逃生的人,我不希望因为我一个人把他拖垮了。”

楚岚微微一笑,觉得她与两位徒弟的一片苦心总算没有白费。她起身走到柜子前,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银针,说道:“请到那边的床躺下,我一会儿就过来。”

祉瑶躺下闭上了双眼,意识尚且清醒之时还在内心争斗着自己的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一股悠然淡雅的清香飘来,如同身边被玉兰花所包围,她才渐渐地陷入了昏睡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耳边逐渐出现了一些细微的风声,还有雀鸟的鸣叫声,她才恍恍惚惚地睁开了双眼,看到靠在床头紧闭双目却依旧紧握她手的无尘。她悄悄抬眼看着他,一阵愧疚涌上了心头——无尘尚未完全康复,便已经衣不解带地为她守着梦,生怕她被墨云在梦中魇住出不来。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办法好好休息,眼底下总是带着一抹青色。她不禁伸出手轻轻地拂过他的眼底,无尘警惕地睁开了双眼,看到是她才松了口气。

“醒了?感觉怎么样了?”无尘问道,把她扶着坐了起来。

“嗯……好久没有睡过无梦的觉了。我睡多久了?”祉瑶揉了揉眼睛。

“没多久,大概两个时辰吧。能睡着不做梦就好。”

祉瑶看了一下四周,阎王他们都不在,她才偷偷地亲了一下无尘的脸:“这段日子以来辛苦你了,都不能好好休息……”

无尘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有点不好意思,摸了一下她的头,温柔地说道:“傻丫头,咱俩之间说什么辛苦。”他看了一下在草庐外聊天的阎王和楚岚,“咱们出去吧,差不多该回去了。”

三人向楚岚行了礼告辞,带着一大堆她赠予的灵丹妙药回去冥界了。为了调理好无尘和祉瑶的身体,阎王留二人在冥界住了一段时间。期间阎王按照楚岚教的方法,对二人都做了一番对敌时的配合训练,二人的默契也越来越好。尤其是无尘,自从红袖重新锻造之后,更是如鱼得水,提升的成效更是明显。

“无尘,你有没有发现,绮罗和云玉很久没有露面了?”这一天训练结束,祉瑶翻着向阎王借来的有关入梦之术的古籍,对另一边趴在桌子上画着符箓的无尘说道。

“嗯,阎王说他俩有任务在身,尚未回来。”

“咱俩在冥界住了差不多一个月了,他们去这么久还没回来,不会遇上什么麻烦事了吧?”

无尘放下手上的纸笔,坐到祉瑶身后,伸手抱住了她的腰,把下巴抵在她的颈窝处问道:“怎么?你是担心绮罗还是云玉?你要是回答云玉的话我现在就去找他揍他一顿。”

祉瑶被他这种幼稚的问法弄得有点哭笑不得。她反手摸了一下无尘的脸,嗔怪道:“你最近怎么看谁都醋一番呢?你对我就那么不放心吗?”

无尘闭着眼摇了摇头,说道:“不是看谁都醋一番,只是看你对谁都不设防,我可是天天提心吊胆的呢。”当然也有每时每刻都想她只属于自己的原因——苦苦等待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在一起,他是一刻都不想再与她分开了。

“我怎么以前从来都没发现你这么腻歪呢……”祉瑶用食指点了点他的额头,想起了在草庐中套问阎王的话,她吸了口气,转过身去握着无尘的手说道:“那个……我想问你些事儿……”

无尘挑了一下眉,大概猜到她要说什么,点了点头:“问吧。你问什么我都回答。”

祉瑶看到他如此坦荡,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那个……上次你被墨云重伤之时,阎王曾经说过,你忍受百般痛苦去赤焰之中锻造,为的只是守护一个人。那个人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嗯,非常重要。”无尘看着她的眼,坦诚道。

“那……这个人是男是女啊?”祉瑶试探着问道。

“女的。”无尘眼睛都没眨一下。

祉瑶心里倒吸了一口气,一阵莫名的酸楚涌上了心头。然而她又不想让无尘察觉到,怕他认为她心眼太小,因此在尽力地克制着不表现在脸上。她继续故作镇定地问道:“那她……如今何在?你一直在我身边,你哪来的时间去守护她?”

无尘一边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邪魅的坏笑:“已经不需要了。”

他的回答有点模棱两可,祉瑶更觉忐忑不安,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不需要是什么意思?是指人已经不在了?还是说是因为自己而让无尘变了心,导致他俩分开了?祉瑶的脑海里作出了各种设想,很想刨根究底地问个清楚明白,却又担心这样会给无尘一种她小肠鸡肚的感觉。这两种想法一直在她的内心僵持不下,让她很是纠结。

无尘将她的表情都看在了眼里,好不容易让她也受一回这样的罪,心里有了恶作剧的念头。他强忍住了嘴角的笑意,问道:“怎么?你很在意这个人吗?”

祉瑶没有抬眼,还在内心挣扎着要不要如实回答。是的,她很在意这个人,她很想知道这个人和无尘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无尘要为了她即便忍受挫骨扬灰之痛也要重塑肉身魂魄守护着她,为什么现在又说不需要了,为什么一直都不跟自己提起这个人,为什么关于无尘的一切几乎都只能从阎王口里知道,他自己却什么都不说……她有太多想问想知道的事,可她也明白有些事情不是问就能知道答案。何况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她还想保留着和从前一样与世无争、容万物知进退的真我。

无尘故意不吱声,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反应。他知道祉瑶的性子里保留着一股傲气,不是目空一切恃才傲物的那种,而是对自己有着如同圣人一般高的要求,几乎不允许自己像平常人一样表现出来任何失礼举止的苛刻。这种从她生活在皇宫里接受规矩礼仪教育开始,便如同刻在骨子里的克制,让她真正的自我一直被礼教所束缚,因而她的前三百年才会错过了那么多,也让她如今悔恨有那么多。

“我……的确有点在意……”祉瑶低声嗫嚅道。

“嗯?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无尘故意使坏说道。

“我说,我的确有点在意……”祉瑶终于以正常的音量说了出口。她尚未把话说完,已被无尘一把搂入了怀中。

“傻丫头,在意就在意,为什么要忍着不说?你已经不是从前被困在皇宫之中的通灵巫女,没有必要压抑着自己。你现在是自由的,你可以想说就说,相爱就爱,不必再拿从前的一切把自己约束得死死的。”无尘轻抚着祉瑶的发丝,柔声说道。

祉瑶在他的怀里逗留了许久,才忽然推开他打了他的手臂一下,气呼呼地说道:“所以说,你刚才是明知道我在意还戏弄我的?!”

第七十一章 都广

二人闹得正欢,忽然传来一阵敲门之声。无尘打开门,只见阎王正神色凝重地站在门外。

“怎么了?”无尘诧异道。

“云玉和绮罗失踪了。他们被我派去找寻人间的圣物,三天前还传音报过平安,然后就音讯全无了。”阎王的声音里满是忧虑。

祉瑶闻言,赶紧上前问道:“你可知道他们最后一次传音的位置?”

“成都,”阎王从袖子里翻出来一张地图,答曰:“前些日子,我有事在处理,因而绮罗先带云玉去岱顶重新锻造他俩的武器,与我上次带无尘去的路径差不多,只是没有在师父家停留,而是直接去的岱顶。完成后绮罗曾经传音给我,交代他们已经锻造完毕。之前他们二人曾在冥界的藏书阁中找到了一本古籍,里面提及过一种凡人用以连接天界及冥界的圣物,于是打算去那边看看能不能找得到。”他的手在地图的西北处一指,“由于该古籍年月已久,当时所列之昆仑与当今之昆仑上有地域上之差别。本来他们计划的路线是从西北部的昆仑山开始往西南方向寻找,至昆仑山脉结束之地为第一个终结点。若是于昆仑山脉之中没找到,即以古籍中记载的都广之野,即蜀地当中的成都之中再次搜寻,此为第二个终结点,最后返回酆都回到冥界。三天前他们的位置已经临近第二个终点,在他们进入蜀地之前曾给我报过平安。按照我和绮罗的约定,无论抵达任何地方,都必须每天在指定的时辰内给我传音,然而此去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了。”

祉瑶盯着地图思索了片刻,她指着地图西南处一个几乎没有任何标注的地方问道:“此处为何留白并未做任何标注解释?“

阎王答曰:“这地图已是人间最新绘制的,留白处应是无人之境或者从未有人踏足探寻过的地方。“

祉瑶指着西北,昆仑山最高峰附近的地方说道:“这听起来有点不妥——你看这西北处,即便是靠着昆仑山,附近有树林河流之类的,都被一一画进了地图之中。”她再指向地图西南部的留白处,“而此处除了只标注成都以外,其它的地方一马平川,却偏偏没有任何的标识。有没有可能……此处有特殊的结界?“

无尘摸着下巴,说道:“的确……这西南处总不至于连个河流小沟壑都没有,此处留白有点匪夷所思……你可知道他们所寻找的圣物是否有结界保护以免被人随意闯入抢夺?”

阎王摇头道:“此圣物在古籍之中提及之处少之又少,他们也只是找到了一小段描述。上古时代的昆仑并不在西北,而是指人间的中央之处。古籍上记载,都广之野位于西南黑水之间,亦有‘天地之中‘之说法,因而上古所指之昆仑与都广之野有可能为同一处。曾有前人按照星象推断如今蜀地的成都为都广之野所在,故此次绮罗他们才会去此地寻找人间圣物。传说于都广之野之上有一神木名曰建木,乃沟通天地人三界之桥梁。凡人力量微薄,并不像天界或者冥界之人一样拥有特殊之力。但若是他们有途径可直达天界或冥界,或许凡人的力量就会得以改变,成为能抵挡天地之力之人。因此我猜想此乃人间圣物,也是一种隐藏的可怕力量。我派云玉与绮罗去寻找它,其实是想让他们找出到底何人掌握着此物,或者是何人控制着圣物开启的奥秘。”

“那么……你需要我和无尘如何配合?”祉瑶单刀直入地问道。

“我请求你们不管人间圣物能否找到,帮我把绮罗和云玉平安地带回来。”阎王向二人施了深深的一礼,“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她在生之时已经受尽了磨难,是我最疼爱之人。她虽现今为女阎王,但并不是无所不能刀枪不入。云玉也是我不可多得的好兄弟,虽然知道他与云珏之间有嫌隙,但是我明白为人兄长的难处,也不希望他遭遇危险。你们二人一个是身怀绝技的魔,一个是具有特殊能力的通灵巫女,我已经想不到该找谁帮忙,只能恳求你们施以援手。”阎王焦灼不已,想必已是为了此事伤透了脑筋。

无尘与祉瑶对视了一眼,无尘对阎王说道:“夙真兄你别这么见外,绮罗是你妹妹也是我的妹妹,她要是有危险我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云玉也在我束手无策之时无条件地帮助我救出祉瑶,我也必定万死不辞。你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尽力将他们平安带回来的。”

二人收拾好了便马上启程。无尘用纸鹤化作仙鹤,与祉瑶一同奔赴成都。将近抵达之时,却见前方云团密集,汇聚成巨型的漩涡,笼罩于成都上空。

“此处可是地图上那留白之处?”无尘向打开地图核对位置的祉瑶问道。

祉瑶点了点头,蹙眉道:“正是此地。”她施展灵术探查了一番,“奇怪……此地没有任何仙气,亦没有阴气汇集,若是平常的人间之地应该掀不起如此大的云团。快看!”

她话音未落,却见云团下方有一银光直冲上天。无尘驱驾仙鹤往前不到十里之地,祉瑶方看清楚——那银光不是普通的光亮,而是化作银龙的绮罗!她一次又一次地以身撞向顶上的云团,仿佛是被困于一道铜墙铁壁之中。她所在之地上,云玉昏迷不醒,身上有多处伤口,背部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焦黑,左手常用的琴弦已经断裂,折扇也掉在了地上。

“怎么会这样?!绮罗与云玉的修为皆在你我之上,怎会弄得如此狼狈?!”祉瑶惊讶不已,无法想象他俩是如何落入此种困境。

“你在此处等我,我进去看看。若是发现不妥,你马上回去,一刻也不要停留!”无尘从褡裢里取出另一只仙鹤,纵身一跃跳了过去。

“无尘!”祉瑶一下子拉住他的手,从如意袋里掏出一个东西给他戴上,“这是我之前为你编的平安绳,里面有我的一束头发,也有我画上的一道血符,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不要丢下我一个……”

无尘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手上的平安绳,伸过手来抱了一下祉瑶:“有你送我的平安绳,我必逢凶化吉!”他轻轻地吻了一下祉瑶冰冷的唇,转身驱驾鹤飞向绮罗所在之处。

第七十二章 建木(上)

“臭皮匠,前面就是成都了,咱们先找个地方歇一会儿,你给阎王传个音报下平安吧。”云玉手里拿着地图,边看边跟化成银龙的绮罗说道。

“好吧。”绮罗找了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降落到地上,趁左右没人化回了人形。

云玉瞄了她一眼,哂笑道:“咳,这儿又没别人,你戴什么面纱……”

绮罗手指往云玉脸上戳了一下:“你不就是别人么?”说罢背着手往一边走去,准备给她兄长传音去了。

“我又不是没见过,什么别人不别人的……”云玉叹气道。

自从参与了一系列营救通灵巫女的事情之后,云玉才和绮罗熟悉了起来。从前在冥界,女阎王从来都是只管女鬼们的事,仅在一些重要场合里勉强露个脸,几乎就是个“传说中的人物”。云玉以前也曾与一些冥界的女官们打过交道,听了不少关于这位冷面女阎王的是是非非,但接触过之后觉得,她不外乎与年轻的女子无异——在私,有心底里有默默喜欢的人,会为对方不喜欢自己而借酒浇愁;在公,办事从不马马虎虎,甚至有点雷厉风行不近人情。但至少,这样的女阎王让人觉得有血有肉,比传闻中的要鲜明得多,他也知道曾经听说过的各种流言蜚语不过是一部分人不认同她的做法而已。在云玉的眼里,绮罗有时候是任性妄为的小妹妹,有时候是与他眉来眼去沉默交流的小八卦,有时候也是形单影只独自苦恼的怀春少女。对于绮罗,他虽然嘴上有时会得理不饶人,但更多的是享受着与她斗嘴的快乐。

“好了,已经给兄长报过平安了。你可有需要补充的物品?”绮罗传音完毕,一本正经地走到云玉身旁。

云玉哭丧着脸,说道:“我说女阎王,你飞了那么久,难道一点都不会累的吗?这么快就着急要进去一探究竟了?你好歹让我坐下来喝口茶吧。”

“云玉这家伙,往日里老装成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骨子里就是一个赖皮鬼,公事上指望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办完呢。”绮罗心里鄙视了他一下,然而却又径直走向附近的一个茶寮,叫了两碗茶。

云玉看到她的表情,忍不住说道:“又在腹诽我了吧?你看你,办起事来仿佛不知疲倦。你看一看那天色,都已经日薄西山了,要想进去还是明天再说吧,不然这夜里发生什么特殊情况都不好解决呢。”

绮罗翻了个白眼:“我说——你和我都是鬼,夜里能发生什么让咱俩都害怕的呢?咱们不出来吓人就不错了。”

云玉淡淡笑了一下,看到端着托盘过来的小二稍稍收敛了一点。他喝了一口小二端来的茶,问道:“这位兄台,请问一下,您是本地人吗?”

那小二在茶寮里一天都见不着几个人影,看到此时来了两位相貌俊美气质非凡的客人,顿时精神一振,热情地答道:“是是是,小的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这位客官可是有何需要?”

“请问兄台可曾听说过‘建木’?”云玉微笑着问道。

没想到话音刚落,那小二原本的笑容如同僵在了脸上,眼神里却是惊惶不安,一下子额角上都冒出了几滴冷汗。然而沉默片刻之后,那小二才故作镇定地说道:“没……没有……小的……从没听说过……”

——“你是不是傻?如此单刀直入地问,谁会回答你?!”绮罗给云玉递来了一个如同看到智障的表情。

——“我又没打算真问出来什么,我要看的可是他脸上的表情。这不就回答了吗……”云玉悠然自得地喝了口茶,还给绮罗一个淡定的眼神。

“噢?兄台真没听说过?要不你回想一下?”云玉掏出一颗珍珠,放到小二送茶的托盘里。

那小二一看这客官出手阔绰,立刻油嘴滑舌道:“啊!!!对对对!!!看我这猪脑袋,这记性差的……”他左右偷偷瞄了一下,发现老板在里面专心致志地算账,便低声说道:“我也只是听长辈们提起过,说离此地十里处有一座城叫做成都,以前并不叫这个名字,叫做……什么野……广来着……”

“都广之野?”云玉试探着引导道。

“是是是,就是这名字。说那是上古时期天地人三界缔结了一个什么盟约,在此地供奉了一棵神木叫做建木,据说能上达天界,下通冥界,是人间与天地抗争之本……”他继续回想道,“不过,我那时候年纪小,他们说的我只记得这些,其它的都不知道了。”

云玉轻轻抱了一下拳,彬彬有礼地说道:“感谢兄台!这正是我所指的建木。你可知它所在之处?”

小二傻笑着摇了摇头:“都是长辈们以讹传讹的,是不是真的都不知道呢,怎么可能知道它在哪里……”,说罢不好意思地哈了哈腰,乐呵呵地抱着托盘告退了。

绮罗看着这糊弄人的障眼法,一手托着腮一手拿着茶碗说道:“你这抠门的……好歹人家也告诉你他所知道的了,你竟然给他一张冥纸,当心失效了吓死他。”

云玉好整以暇地伸了个懒腰:“那不然我给他真正的珍珠?你问问你兄长,他给我每个月的俸禄就只有冥纸,我哪儿来的本领给他弄个真的?况且这冥纸可是从我的俸禄之中拿出来的,这诚意够足的了。”

“得了吧你,少在我面前装穷,”她顿了顿说道,“咱们先回归正题——即使进入成都,也就是都广之野,该如何判断哪一棵树为建木?”

云玉从广袖之中取出一张纸来,上面誊抄了一段他们在冥界古籍之上找到的关于建木的文字——有木,青叶紫茎,玄华黄实,名曰建木,百仞无枝,上有九欘,下有九枸,其实如麻,其叶如芒,大嗥爰过,黄帝所为。

“你可曾想过这有可能并非真正的树木?”云玉展开折扇,淡淡地问道。

绮罗反复琢磨着他手指着的那句话,蹙眉道:“何以见得?”

云玉长叹一声:“若是一棵树木长相如此特别,定会被人留意到,咱们在冥界查阅过的草木集中不可能没有记录,当地人也不可能像刚才那小二一样一点印象都没有。成都为当年蜀国的都城,曾为皇家之地,定有祭祀之习。而祭祀的目的,不外乎皇家所求能传至天界,或告慰冥界中的死者。这与建木之功能似乎一致。难道你就不曾想过,会不会这建木并非真正的树木,而有可能是一种祭祀之器呢?”

听着云玉的此番分析,绮罗忽如醍醐灌顶,忍不住给他鼓了一下掌。她倏地一下站了起来,拽着云玉就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还喝什么茶,赶紧跟我去蜀国的皇陵!”

第七十三章 建木(下)

“讨厌鬼,为何拉着我不让我现在就去蜀国皇陵?”绮罗气呼呼地问道。

云玉头疼地摸着前额,叹气道:“我说,你不知疲倦就算了,还要选个阴气最盛的时间进去皇陵,是嫌麻烦事不够多吗?”

“咱俩不也是阴气最盛的鬼么,还怕什么?”

“大小姐,你是没进过陵墓吗?咱俩是鬼,可是陵墓里有可能有其它镇墓的灵兽或者天王,也可能有墓主人的魂魄,现在是他们阴气最盛最活跃的时候啊。而且皇家陵墓里,不一定只有冥界的东西,还有可能有天界镇守的将军或者阵法。哪怕咱们是冥界的官员,也是该尊重墓主人也给天界一点面子的。咱们还是白天去吧,别一不小心该找的没找着,不该碰上的全碰上了。”云玉有时候真是服了绮罗了,一有与任务相关的事就忘乎所以,兴奋起来完全不计较天时地利人和。难道横行冥界的女阎王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不用担心被别的事情耽误影响效率的吗?

绮罗闻言,也觉得有点道理,只能压抑着内心的兴奋劲儿安心歇着了。

第二天晨曦初露,绮罗便收拾好东西和云玉一起来到蜀地的皇陵,不动声色地潜入其中。虽然皇陵之中不见天日,但毕竟是白天的时辰,皇陵中的一切看上去还算正常。

二人缓缓穿过梓宫,查看了一下棺椁里外之物,并未发现建木的踪影。

“会不会在地宫里?”云玉问道。

“先一个一个看吧,我怕有遗漏。”绮罗说道。

“那……便房怎么查?”

“既然你问了,当然是你去!”绮罗瞪了云玉一眼,恶狠狠地说道。

“……”

他俩几乎是把蜀国的皇陵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着,绮罗已经开始怀疑是不是找的方向不对了,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地宫里。幸亏二人都不是凡人,不然若是一不小心触动陵墓中的机关,估计小命不知道丢过多少回了。这一路上他俩倒是没碰到什么天界镇守的人或物,不知道是否因为蜀国已经灭亡多年,早被人遗忘在角落里,连天界都忘记了这个地方了。

通常地宫里是帝王的随葬品,冥界之人有时候能在地宫里看到墓主人徘徊,把玩着自己生前珍爱之物。绮罗此时才忽然察觉到这个皇陵的特别之处——从前在其它的陵墓里,或多或少会有一些墓主人或是陪葬者的魂魄,又或是镇墓的灵兽天王之类。尤其在皇陵这样的陵墓里,这些都是少不了的。然而此墓从他们进来开始,什么都没有碰到过,一路上也是风平浪静的,愣是他们四处探查连棺椁都没放过,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这种平静有点令人发指,绮罗的心头不由得生出一种不祥之感。

“云玉,你有没有觉得这皇陵有些不对劲?”绮罗拉住正要进去地宫的云玉,低声问道。

“什么?”云玉回头答道。

“这里除了咱俩,好像什么都没有。天界的、冥界的,连墓主人和陪葬者的魂魄、镇墓兽之类的都没有……”绮罗开始向四周张望,想看清楚有没有什么他们一直没留意到的地方,“这可是皇陵,哪怕墓主人和陪葬者已经轮回,这陵墓里已经没有任何魂魄,但该有的守护皇陵的灵兽在有任何人进入皇陵时都应该露面的吧?”

一直光顾着四处寻找建木的云玉此时才反应过来,背上渗出了一层薄汗。

“还有,”绮罗继续说道,“自从咱们进入成都的地界起,周围似乎也是没有任何人家,也没有路过之人……”

她与云玉对视了一眼,俩人竟同时说了一个字:“撤!”

可惜身后仿佛筑起了一面透明的墙,明明看得到来时的路,却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他们似乎被什么结界困在了地宫门外。而此时地宫之门却慢慢地自行敞开了,一阵刺耳的开门声响起,仿佛在召唤他们走进去。

“无路可退……怎么办?”云玉警惕地问道。

“那就要看一看引导咱们的到底想让咱们看到什么了。”绮罗从腰间拔出银鞭,霸气十足地走进了地宫。

地宫之中,一边是堆放整齐的日用器皿,还有墓主人生前喜爱之物,另一边则安静地立着一个长相古怪之物。绮罗一手捏了个火诀,凑近此物仔细查看——这是一座青铜制品,形状有点像冬天的树木。如果把那些弯曲的青铜管看作是树的枝桠的话,那么青铜管顶端的那些枸杞状之物则像是含苞待放的花朵。青铜管靠里面的地方有好几处拳头般大小的疙瘩,绮罗把左手上的那团火凑近,那些疙瘩的表面上爬满了青绿色的铜锈。

“云玉,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绮罗朝身后的云玉喊道。

云玉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俯身看了一圈,说道:“这……锈的也太有水准了吧?故意把里面的东西遮盖住的?”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张帕子,开始在被绣住的疙瘩上轻轻擦拭。

第一个疙瘩被擦拭干净后,他凑近看了一下:“这……看起来像不像一只鸟……”

绮罗也抽出一张帕子试着擦拭了一下,很快这青铜树的这些疙瘩都露出了原来的真面目。

“这个……像是果实……”绮罗也凑近辨认出另外的疙瘩的真面目。

“你看这些像不像飞禽走兽?!”云玉尚未完全擦干净,大概能看到轮廓便喊道。

绮罗开始按着青铜树的枝桠数了一圈,一共有九枝。“云玉,你那张誊抄古籍的纸呢?”

云玉在身上翻了一遍才翻了出来——“有木,青叶紫茎,玄华黄实,名曰建木,百仞无枝,上有九欘,下有九枸,其实如麻,其叶如芒,大嗥爰过,黄帝所为。”说的岂不是眼前此树?!

“可这青铜树如何能‘上达天界,下通冥界’啊?这看上去挺单薄的,怎么看都不像有此般大本领啊……”云玉喃喃说道。

二人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时,青铜树末端的枸杞状花苞竟然慢慢地一朵接着一朵地冒出青绿色的亮光来。

“退后!”云玉一手将绮罗拉到身后,自己挡在她前面。

一阵刺眼的亮光袭来,二人皆被闪的彻底睁不开眼。本以为是普通的光,却不料这亮光似乎带着热量,如同一把巨大的烙铁,快速地向二人逐步逼近。云玉转身抱住绮罗,扬手一挥手上的折扇,立刻召出保护罩要隔断这突然暴涨的能量。然而保护罩才刚张开没多久,却像被巨刃劈开了一般,刹那间化作星星点点的碎片。

第七十四章 结界

“绮罗!发生了什么事?”无尘骑着仙鹤来到困住绮罗和云玉的结界外,高声喊道。

“别过来!”绮罗冲着结界外的无尘哭喊道,“这鬼地方不知道怎么回事,冒出来一个这样的结界把我们困住了!你赶紧离开,别进入成都地界,不然会跟我们一样!”

无尘扯下红袖化作长刀,咬牙道:“我答应了你兄长要带你俩平安回去的!你先回到地面,我试试从外面能不能劈开。“他将灵力注入长刀,用尽全力往结界处劈了下去。

红袖与结界相交之处迸发出一阵刺眼的光芒,好不容易被无尘劈开的一道口子瞬间又再合在了一起。

“无尘,快跑!这结界要扩大了,小心别被它吞进来!”绮罗注意到了结界的移动,声嘶力竭地警告无尘。

无尘见势不对,立刻策动仙鹤用尽全力躲开结界的吞噬。仙鹤时高时低地飞着,除了要躲开结界,还要躲避被里面如利刃一般的亮光。虽然凶险万分,但才一会儿功夫,结界的边缘已经越来越靠近了。

在成都地界之外的祉瑶胆战心惊地看着这一场追逐,手心里全是冷汗。她用灵力催动心有“铃”犀,很快耳边便传来了阎王的声音:“祉瑶,怎么样?找到绮罗她们了吗?”

“找到了,”祉瑶倒吸一口气长话短说,“云玉似乎受了重伤昏迷不醒,绮罗目前还算安好,但是被困在了一个奇怪的结界里出不来。刚才无尘上去尝试用长刀劈开结界,不但没有成功,现在还一直被那逐渐扩大的结界追着,似乎是想要把他也吞噬进去。你可知道这种会移动还能攻击的结界到底是什么?”

阎王听到祉瑶的描述也不由得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世上竟有能自我扩张的结界?还能自己对人发动攻击?这可是闻所未闻之事。难道……难道所谓的人间圣物,并不是能直达天界与冥界之树,而是能将天地人三界吞并且重新糅合之物?!若是如此也太可怕了,人间之物竟然有比天界与冥界更强大的力量,那谁能控制它阻止它?!

“阎王,你可听到我所说的话?”祉瑶看阎王那边半天没声音,心急如焚地冲着银铃喊道。

“抱歉,我刚才在想方法,”阎王着急道,“对了,你为何没跟无尘在一起?”

祉瑶都快着急坏了,没想到阎王现在竟然问这个,但她没敢发作,只是简练地说道:“他先进去尝试救绮罗,让我在成都地界之外等着,以备不测。”

“你赶紧喊他撤出成都地界,绮罗已经在里面了一时半会也急不来,咱们再从长计议,让他先出去!”阎王一边对祉瑶说道,一边跑去藏书阁找绮罗他们找到的那本古籍,“你们先找个安全的地方等候我的传音,快撤!”

这边祉瑶刚停下传音,那边无尘险险地躲过了紧追身后的一击。祉瑶看得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忙给无尘传音道:“无尘,快撤出成都地界!阎王正在想方法,你先撤出来!”

无尘左躲右闪狼狈不堪,已经飞到距离地界不到一丈外的地方。祉瑶正心急火燎地在地界外等候。

“快跳过来!我来接住你!快!”祉瑶驾着仙鹤焦急道。忽然,无尘身后出现了一道亮光,正朝着无尘的背后劈去。“小心背后!”

无尘此时正纵身往外一跃,仙鹤生生被那道亮光劈成两半,变成了纸碎飘落到地面之上。无尘的右手还没完全离开地界,吃了那亮光一下,鲜血立刻汨汨地往外淌。他咬紧牙握紧了长刀,被祉瑶和仙鹤稳稳接住。祉瑶生怕有变,赶紧驱鹤倾尽全力远离地界。

身后传来一声轰鸣之声,无尘回过头看了一眼结界,那亮光劈中他的右手之后,似乎尝到了他血液里的腥甜,颇有继续扩张之势。然而在地界边缘之处,有一小红点虚弱地发出红光来,那结界一触及那红光,便如遇到洪水猛兽一般瑟瑟发抖不敢再往前一步。

“祉瑶,你调一下头,”无尘看了一下尚在淌血的伤口,不太确定自己的推断。

祉瑶闻言让仙鹤停下,慢慢地将方向调整过来。无尘一手指向地界边缘那红光处,说道:“你可看见那红光?”

祉瑶轻轻点头。

“将仙鹤往前挪动一下,看清楚那是什么。”

仙鹤往回飞了大概十步的距离,祉瑶便命它停下不敢再考前。她看到红光之物,再看了一下无尘右手的伤口之处,“这是……我给你的平安绳?”

无尘点了点头,说道:“我就说有你这平安绳必会逢凶化吉嘛!”他擦了一下手上的血,继续道:“传音给阎王,咱们一起想办法救绮罗!”

此时的阎王后背上全是粘腻的冷汗,他的手颤抖着翻着藏书阁内一本又一本的古籍,心里焦灼不已。好不容易找到了那本书,他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终于找到了绮罗他们誊抄下来的那一页——“有木,青叶紫茎,玄华黄实,名曰建木,百仞无枝,上有九欘,下有九枸,其实如麻,其叶如芒,大嗥爰过,黄帝所为。”他一字一句无声地念着,不断催促自己冷静下来琢磨一下这话里是否有着可以解救绮罗他们的玄机。

“夙真兄,听到吗?”耳边传来无尘的传音。

“哎哎,我在,我在。”阎王一边回答着,一边反反复复地咀嚼着那一段文字。

“我们刚才发现了一件事,想跟你一起讨论一下。”无尘说道,“方才撤出之时我被结界的亮光所伤,将我手上戴着的祉瑶给我的平安绳劈断了。但是我们发现在平安绳掉落的地方,那结界似乎不能再继续扩张,好像它害怕那个平安绳。”

阎王听言赶紧问道:“通灵巫女,你那平安绳是用什么材料做的?”

“是我的一撮头发,还有一道用我的血所画的血符。”祉瑶如实答曰。

此时阎王的目光定在那段文字的一处——“黄帝所为”。他用手擦了一下自己的双眼,再认真地看了一次——黄帝?凡人的初祖?!绮罗、云玉、无尘、祉瑶,这四人当中,唯有祉瑶是凡人,难道作为人间圣物的建木,只受凡人之力所控?它害怕祉瑶的血,到底是因为祉瑶是通灵巫女还是因为她是凡人?!

第七十五章 凡人

“通灵巫女,我有一事要拜托你,”阎王的声音带着点微微的颤抖,“请你用你的血画出一道诛邪的血符,试一下打到结界之处。我想确定建木生出的结界到底是受你所控还是单纯地畏惧你的巫女之血。”

“好的,没问题。”祉瑶立刻用食指在无尘的长刀刀刃上划出一道口子,在符纸之上画出一道诛邪之符。无尘用纸鹤化作仙鹤,催动它叼着这道血符冲向结界。在成都地界边上蠢蠢欲动的结界再次闻到了鲜血的腥甜味,将自己送上门来的仙鹤吞噬进去。仙鹤一进到结界之内,一道迎面而来的亮光便将它劈成了两半,再次将它的本相撕了个粉碎。

“夙真兄,血符无效。”无尘对另一边的阎王说道。

阎王的眉心已经挤出了一个“川”字——这下就不好办了。若是祉瑶之血能让结界内之物退缩,那便是冥界之力在起作用。但现在并非如此,说明此物只是不伤害凡人——又或者是,它认为有可能有能力掌控它的凡人。如果通灵巫女以凡人之身进入,只能保证她不会被结界之物伤害,却失去了她本有的灵力优势,那样也并不能解救原本就被困在结界之内的绮罗和云玉。

“我觉得我可以一试,”祉瑶突然开口说道,“那结界内之物攻击的仅仅是无尘的纸鹤,而我的血符并没有受到攻击。若我能见到建木真颜,也许能尝试以凡人的身份与之沟通。”

无尘一听说祉瑶想要独自进入结界之中,马上阻止道:“你疯了吗?你又不知道里面的是什么东西,你这是自寻死路!”

阎王沉默了一阵,说道:“我也觉得不妥。方才那尝试只是我自己的猜测,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若你进去之后有任何的闪失,很有可能连逃跑都来不及。”

“我想赌一把,”祉瑶冷静地分析道,“他们留在里面越久,情况就越不乐观——云玉已经受伤昏迷,不知道伤势如何;绮罗只是在负隅抵抗,不见得能支撑很久。你也曾经说过,你只有这么一个妹妹,此时若有一线希望,咱们都应当去试试。”她情真意切地恳求道:“建木为沟通天地人三界之桥梁,我亦是与之相似之人,我修习于国师门下,有所修之灵术能除魔卫道;我生为肉体凡胎,也是人间芸芸众生之中的一份子;我是通灵巫女,掌控冥界之术兼备与冥界沟通的能力。既然我与建木有共通之处,也许我和它也能正常交流。若我能从建木之中探知它由谁操纵、如何控制,或许它也能为咱们所用,争得主动之权。”

阎王虽然有点被她说动,但他知道无尘一定不希望通灵巫女去冒这个险,因此依旧在衡量斟酌沉默不语。此时他听见无尘在那边追问道:“话虽如此,可你如何确保你能安然无恙地进去建木所在之处?如何确定建木展开的结界内之物不会伤到你?如何找到你与建木能正常沟通的方法?”

“第一,你看到了,这结界它敬畏我,不敢触碰我身上的任何东西;第二,不知道你有没有察觉到,它只会吞噬以及攻击对它产生威胁的人。绮罗他们动过了什么我不确定,但最初你刚过去之时,那结界对你并没有任何敌意,直到你挥刀劈下之时它才主动攻击。我相信,只要我以凡人的身份与它相处,我不攻击它,它也不会对我先出手;第三,我也不直到如何能与建木沟通,但我可以尝试使用通灵的方法,大不了就是问不到想问之事而已。你说过,绮罗是阎王的妹妹也是你的妹妹,云玉也曾与你出生入死患难与共。难道你忍心如此犹豫不决错过任何能救出他们的机会吗?”

无尘虽面露难色,但祉瑶句句在理,实在无法驳回,只能低声答应道:“好吧。但你必须答应我,若有任何异动,第一时间往成都地界之外撤离,绝不可勉强!”

阎王一颗悬得七上八下的心才稍稍放松了一点点。他叮嘱道:“通灵巫女之大义我没齿难忘!一切以你的安全为重!绮罗和云玉就拜托你了!”

无尘将祉瑶送至成都地界,忽然一把抱住祉瑶,附在她耳边说道:“祉瑶,答应我,无论如何都必须以自己的安全为重!如果有异动马上撤回来,我在这里接应你……”

祉瑶亦紧紧地搂住无尘,深吸一口气答道:“我会的。大家都一定会没事平安归来。”言毕她在无尘的唇上轻轻一碰,便快步走入了结界之中。

此时祉瑶的手放在如意袋中,紧握着里面的红莲灵杖,连手心都已经捂出汗来了。如果说她不害怕那肯定是假的,无尘第一次进去之时险象环生的画面依然历历在目,她又如何能对这个未知的结界与里面之物毫无畏惧。只是她深知,若阎王有能托付的、任何能力在他二人之上的下属,定然不会轻易地开口请求他们帮忙;况且她和无尘的性命皆是受恩于阎王才能得以延续,阎王虽从不提起,但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她自是铭记在心的。楚岚曾说过,她这一生的性命虽然保住了,但也可能只剩下三四十岁的阳寿,因此她现在所过的能感受到幸福的每一天,都相当于是她赚来的。因而她更明白在这些赚来的日子里,能尽自己全力去爱无尘,能尽自己所能去报答阎王他们,都是值得的。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安静地行走于建木所展开的结界之中。其实当没有任何外来的攻击之时,结界之内是相当平静,与外面的世界完全无异。正因为她进来之后没有发动任何攻击,她才能平安无事地来到绮罗与云玉的面前。

她保持着平静如水的心境跪坐在已经毫无知觉的云玉身侧,为他查看伤势。绮罗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原本淡红色的瞳孔早已被泪水冲刷成血红色,正要张嘴说话,祉瑶将食指竖着放在唇上,示意她先噤声。

云玉的后背像是被什么烫过,很大一部分皮肤已经被严重灼伤;而他的胸前甚至腹部,则有不少像被利器割裂的伤口,流出的血液已经凝结成块状。祉瑶从如意袋中取出两张画着宿魂咒的符箓,将其中一张贴到云玉身上,云玉的魂魄便被收入其中;她又用眼神和动作向绮罗示意,然后将另一张贴到绮罗身上,将她也同样被收到了符箓之中。

第一百零三章 屈辱

赵远松开了捂在他嘴上的手,把他拉回床榻坐好。

“你对我做了什么?”泽琰红着眼强行压住心头的怒火,颤声问道。

赵远以为摆在他面前的事实再清晰不过了,没想到他竟然还问这样的蠢问题:“国君已经把你赐给了我,你说我能对你做什么?”

泽琰一下子崩溃了,他想都没想就往赵远心口要害之处挥拳打去,却被赵远一手捏住了手腕,双手被翻到了身后,脖子也被对方一手掐住,整个人被反身按倒在床榻之上。

“你以为你能打得过我吗?!”赵远半坐在泽琰身上,轻蔑地说道。

“打不过也得打!你我无仇无怨,为何要这样对我?!”泽琰双目通红,咬牙切齿道。

“哼,”赵远冷笑一声,“我本以为,你能看清楚目前自己的状况,我亦能对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你明白我对你的情意。若你能欣然接受,日后我便是你的护身符,你在康瑞国也能过得舒坦一些。”

泽琰使劲地扭动身子剧烈挣扎着,怒吼道:“你以为你是谁?!你觉得你这些东西就是对我的恩典为我好?!我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说也是个皇子,要我忍受此等屈辱我宁愿去死!”

“你是什么样的皇子?!你不过是个被自己父君放弃送来当质子的皇子而已!能得本侯垂爱竟然不知好歹毫不知足!多少人想要爬上本侯的床榻承欢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你竟然觉得这是屈辱?!”赵远此时的怒气也上来了,“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来我也无需温柔待你。本侯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真正的屈辱!”赵远一手从一边乱七八糟的衣物之中抽出两条腰带,将泽琰的双手分别系于床头。

“你要干什么?!放开我!!!赵远,你这个杀千刀的变态!我要杀了你!你不得好死!!!”泽琰奋力反抗着,却无法挣脱赵远的钳制。他的口被一团衣物堵上了,以一个屈辱的姿势跪着。

此时赵远的眼中燃起的是熊熊的欲火,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为泽琰想好了一切,想要给他足够的护荫。然而泽琰却不知好歹地抗拒,还将他的一番好意当成是屈辱。他原本的怜惜之心顷刻被摔了个粉碎,怒火让他彻底地失去了理智,他已经忘记了初衷,只是狂怒地在自己喜欢之人身上尽情地发泄着……

祉瑶看完这段记忆,已经震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了。她绝对没有想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一国皇子的身上。这不是对待质子,甚至不是对待战俘的行为!康瑞国国君魏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竟然会把来自己国家做质子的人赏赐给自己的武将?!还有那镇远侯,他到底是什么心态?看似喜欢着泽琰,实际上做的事情却是如此卑鄙不堪,难怪泽琰对康瑞国有着如此深的仇怨,非要千方百计让她召来阴兵不可——康瑞国这做法实在下作,这样的事情哪怕把魏煊和赵远挫骨扬灰都不为过!

墨云轻摇扇子,悠悠地问道:“怎么?师姐如今是觉得自己错怪泽琰了么?”

祉瑶尚未从震惊之中恢复过来,略略带着颤抖的声音问道:“可是……泽琰难道就这么让赵远折磨着一声不吭么?这有点不像他……”

“他其实也希望有人能为他主持公道,可惜他身在他乡异国,很多事情身不由己。而且此番经历并非什么光彩之事,他不可能向人诉说,哪怕是跟随他的亲信也不例外,若有其他人知道此事,对于他来说都是奇耻大辱,他将没有任何的脸面归国。”墨云淡淡地说道。

“那他……后来是怎么归国的?是十年期限到了吗?”

墨云摇了摇头,又在童安的名字上点了一下,再调出了另一段记忆——

第二天,泽琰如同被玩坏了的布娃娃一样,衣衫不整地瘫软在床榻之上。他的眼睛空洞无光,已经哭喊得没有了泪水。身上原本白皙的皮肤之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痕迹,衣袍与被子散落一地。

赵远穿好了衣服,派了两个亲信守在厢房的门口,交代府中无论何人都不允许接近这厢房。又遣人给世子殿中的人传了个话,说是世子与镇远侯一见如故甚是投契,昨晚与镇远侯相谈甚欢一时忘形喝多了,便在镇远侯府上留宿。镇远侯也热情得很,挽留世子在侯府上小住几天,让泽琰殿中的众人安心。

紧张兮兮地在设宴的殿外找了一晚上的众人终于得到了世子的消息,一下子全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而不禁心生疑窦——泽琰对自己一向克制,极少喝酒也从不醉酒,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问题?谢佟也感觉这中间似乎有点不妥,于是亲自携了车夫去了镇远侯府拜候,想亲自见上世子一面以确定他是否还安全。

然而镇远侯并未露面,他们只迎来侯府总管的回话,说是侯爷与世子正在对弈不便打扰,等过几天侯爷会亲自差人护送世子回殿,让他们回去安心候着便是。谢佟与侯府之人并不相熟,因此也不便叨扰,只能空手而归。但他心中始终忐忑不安,感觉泽琰像是被人禁锢了,不然总不可能连信都不留就在别人府里待上这么久。他心急火燎地找了几个亲信,四处奔波看看在康瑞国中有没有什么可靠之人可以帮忙打听打听。

泽琰作为质子来到康瑞国,一直都是住在皇宫一处偏僻的殿中,行动不甚自由。为免有人收受利益协助质子归国,魏煊会派专门的宫人去盯着泽琰殿中之人,定时上报何人与他们有所往来。泽琰本就在康瑞国无依无靠,经魏煊如此控制之下更是没有机会拓展人脉;而康瑞国那帮王孙贵胄也是一群趋炎附势之徒,知道国君不甚看得起这质子,也就不屑于与他们来往,免得引起国君怀疑招来灭顶之灾。故而尽管谢佟他们挠破脑袋,也未曾找到值得托付帮忙之人,最终只能在殿中候着,盼着泽琰能早日平安归来。

</br>

</br>

第一百零四章 耻辱

五天后,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停在了世子殿门外,他们的世子总算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泽琰的脸色稍显苍白,面无表情地径直回到自己房间之中,只说有点累了,吩咐下人没事不要打扰。众人心中虽然存疑,却不好追问,只能由得他独自呆着。

泽琰躺在自己房间的床榻之上,这五天的荒唐经历一直挥之不去——他本想在镇远侯府之中一死以了结这荒诞屈辱的一生,却被赵远及时发现出手阻止了。然后他开始不吃不喝想要表达他的不满反抗,也最终被赵远吓唬得不得不屈服。

“你以为你死在我侯府之中,就能引起关注有人为你鸣不平了?!”赵远轻蔑地说道。

泽琰冷笑着答道:“至少我有权表达我对你的这种禽兽不如的行为的不满,我宁愿死,也不想再受你的禁锢与屈辱!”

赵远轻拍了几下手掌:“很好,”他双目之中稍显怒色,“我当初就是喜欢你这高傲倔强的性子才向国君要的你。可是你别忘了,国君既然欣然答应,也就是因为你在他眼里一文不值。哪怕他归还给你父君的是一具尸体,你的父君又能做些什么?!他忙于你们永业国的破事自顾不暇,难道还有精力敢为了被当作弃子的你,冒着再次被康瑞国攻打的危险而得罪国君吗?!你会不会想得太天真了?”

泽琰的心被赵远的这几句话戳得千苍百孔,脸上的血色几乎全部消褪了。从作为质子来到康瑞国,他就注定是一枚弃子。而他小心翼翼地在康瑞国所求的,不过是平平安安回归故里。魏煊敢暗地里护着赵远做这样的事,本就不惧两国撕破脸面再次挑起战争,说不定他还乐于看到这样的局面,毕竟永业国现在还是属于父君所有,虽然战败却依旧是一个独立的国家。若是被康瑞国所吞并,那等候着他的就不是十年的战争赔付,而是国破家亡的噩耗。

他哆嗦着流下了有苦难言的泪,痛恨着自己这身不由己的命运。若是有一天能为自己作主,哪怕国破家亡,他也一定要拉上康瑞国垫背,来个玉石俱焚!对,倘若自己有能够自主的权力,那么他就能让康瑞国的这些人赔上血的代价!

“世子,我若是你,有人肯做你在康瑞国的保护伞,我会求之不得。毕竟你归国也不过是做一个让自己父君看不上眼的皇子,你若是跟了我,我可以保证康瑞国之中没有人敢再给你脸色看,也没有人敢不尊敬你。国君也会给我面子而给你本不可期盼的自由,你又何苦为了些迂腐的想法而跟自己过不去呢?”赵远边说,右手故作不经意地拢上泽琰的肩膀。

泽琰欲哭无泪地闭上了双眼,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好好地活着,要活着回到永业国,要回去争夺国君之位为自己作主,要不计代价地让康瑞国的这些人后悔他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

“时间差不多了吧,”身后传来无尘的声音,“祉瑶的身体不能长期如此折腾,墨云,这一点你该比我们任何人都清楚。”

祉瑶回过头来,看到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身后的无尘,才发现原来已经在梦境之中呆了比预想中还要长的时间。她一直有记住楚岚曾经对她的叮嘱,因此只能压抑住好奇心,回到无尘身边准备回到现实。

“墨云,你让祉瑶看这些泽琰的过去,到底目的何在?”无尘沉着脸问道。在等候祉瑶的时间里,他独自思考了许久,始终不明白墨云此举的用意所在。难道让他们知道这些过往就能化干戈为玉帛,避免这三界的矛盾了么?还是说,这段过去对将来的局面有什么影响?

墨云始终是云淡风轻的样子,施施然扇着折扇说道:“师姐不是想知道为何我会说宿月效忠的并非人间么?我只是在为她解惑而已。”

“宿月的问题为何要牵扯到泽琰?而且你给祉瑶看的是泽琰尚未成为永业国国君之前的事,那时候应当还是第三代通灵巫女在任,祉瑶尚未转生之时。”无尘一看到墨云这副欠揍的模样就来火。

墨云斜着眼瞟了他一眼:“无知小儿……若没有泽琰那些过去,天界与宿月就不会动了打破这三界平衡的念头。下次我来与师姐相会之时,特许你陪同吧。”说罢一个转身,便从祉瑶的梦中消失了。

祉瑶听到墨云那句“无知小儿”之时其实已经憋笑憋了半天,此刻墨云一消失,她便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无尘一脸的无语,看着祉瑶笑了半天,才感叹道:“这小子如今长进了啊,竟敢管我叫无知小儿!!!”

祉瑶颇为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点头道:“他的确是比起从前长进不少,这是你我都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只是嘛……”

“只是什么?”无尘得不到夸奖有点失望。

“只是如果他跟咱们在同一阵线就好了……”祉瑶不禁唏嘘道。

这一次轮到无尘拍了拍她的肩膀:“咱们尽力而为就好,别给自己太大的负担。”

祉瑶打了个哈欠,红着眼点了点头。

第二天晚上,墨云果然如期而至,而无尘也竟然把他昨晚说的话当真,真的一同前来观摩。墨云不禁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抹对情敌的冷笑。

祉瑶夹在二人中间感觉气氛微妙得很,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咱们今晚还要继续研究泽琰的过去吗?”

墨云对祉瑶温柔一笑,再次从袖袍之中取出那卷轴,在谢佟的名字之上用折扇一点道:“反正已经开了个头,你们不妨继续看下去,也不枉费我多年来收集这些的心思。”

世子殿内,泽琰如同平常一样,每天按时上国子学,过去后不是忙于功课,便是忙于料理殿内的日常,偶尔把谢佟揪住一起算算怎么能开源节流,仿佛那五天突然销声匿迹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不提起的话,殿内的亲信也不敢问起——世子的性子他们最是了解,若是他不想说,任谁也别想撬开他的嘴。然而这世上并不是你不想回想就能够躲开的——虽然赵远后来的确被泽琰不留情面地拒绝,事情始终以不欢而散的方式似乎回归到了原来的轨迹之上,但他们二人是无法避免在一些公开场合碰面的,例如魏煊的召见,又例如魏煊的设宴。果然,这种无法避免的场合又来了……

</br>

</br>

第一百零五章 忍辱(上)

冬至当天,魏煊与礼部完成祭天大礼之后,在宫中设宴,邀请较为看重的文武百官赴宴,泽琰本想托病不出席,免得碰上赵远。然而魏煊可能也料到他会如此,又或许是赵远跟他提起过什么,这一次冬至宫宴魏煊竟然特地遣了人派了马车去接泽琰入宫。如此一来这意味再明显不过了。

泽琰长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若想安然归国,估计还需借助康瑞国这边的势力,赵远的确能给他所需要的护荫,连魏煊都要忌惮他几分,若能在这边与一部分位高权重之人交好,也许能影响魏煊对永业国的决策。如此一想,泽琰心里就坦然多了,对要见到赵远的排斥感也相对少了。

果然如他所料,这宫宴就像是魏煊为了修复赵远与泽琰的关系而设。酒过三巡之后,魏煊便托辞携同众妃子离席了,留下了群臣自娱自乐。

赵远左右各看了一眼,手拿着酒碗徐徐往泽琰桌前走去。泽琰屏息凝神,脑袋里在快速地思索着对方会过来说什么,该如何应对。

“世子能否借一步说话?”赵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泽琰的亲卫担心又会出现上次那情况,轻轻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角。

泽琰向亲卫做了一个安心的手势,便独自往人少的角落里走了过去。

及至角落,赵远把酒碗一举,向泽琰深深地鞠了一躬,正色说道:“之前对世子多有得罪,请世子见谅!”

泽琰正暗地里思索着赵远想施什么诡计没想到赵远会突然之间来这么一出,简直是不按常理出牌。他并不确定赵远的目的何在,于是冷言道:“侯爷言重了,我不过是区区一个质子而已,要说得罪的话可真真让我折煞了。”

赵远被他这话噎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有点下不去台面。他语气有点僵硬地说道:“世子何必用酸溜溜的话刺痛我呢,我也知道这事儿你不情不愿的甚是为难,可我也只是因为对你情根深种难以自制,才做出让你自尊受损之事……”

泽琰心想不能和赵远闹得太僵,只能说道:“此事既已过去,也就不必再提了吧。”他也的确不想再提起了,一想到那五天生不如死的非人经历,午夜梦回之时都会忍不住恼怒得恨不得把赵远和魏煊千刀万剐。

赵远注视着泽琰的双眼,许久都没说一句话。泽琰看得出来,他过来的目的并非单纯要赔罪,而是想要看看泽琰会不会改变主意。泽琰心中虽然万般抗拒,但为了日后的大计,只能虚与委蛇。他低声地说道:“我……没有办法一下子接受,我需要点时间……也许我们还是先从朋友做起吧……”

赵远本来眼神已经黯淡了下来,听闻此言突然间眼神一下子就亮了。他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你说什么?!”

“此话我无法再说第二遍,你还是自个儿领会吧。”泽琰还是面无表情,但相比之前见到赵远的战战兢兢,如今的脸色相对来说还算温和。他独自回到了坐席之上,默默地吃着眼前的菜肴,仿佛刚才的对话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其实他的回答极其微妙,比起之前的剧烈反抗,这一次是既不一口回绝又留足了余地,比起一下子态度彻底改变看起来更加合理,也更加吊足了赵远的胃口,带了点欲拒还迎的意味。

赵远原地怔了好一会儿,才品味过来泽琰的意思,顿时喜上眉梢,差点忘了形。他虽出身武夫,比起朝堂上的文官带着点粗鄙不堪的味道,但却是个死心眼的人,泽琰在他眼里比起女色更多了一股出尘脱俗的孤傲,也更带着一种贵族气息,让人既爱又畏。也许爱情真的是盲目的,他只看到了眼前的如幻似真,却彻底地忽略了泽琰眼底之下的一抹狡黠的笑意。

几日之后,心不设防的赵远便遣了家中的亲信给泽琰递上了邀请函,想要让他去侯府一聚。泽琰看了一下内容,满眼鄙睨地扔到了一旁,半天后遣人给侯府的人回话,声称身体抱恙无法赴会。

赵远惦记着他的那一句“我需要点时间”,心中虽然失落,但一想到比起之前他的誓死反抗,如今这局面已经向前迈进了一大步,便觉得耐心等待一段时间也是值得的。

半个月后,赵远遣人给泽琰送了封信,里面写道:“多日不见,甚是想念,不知世子身体是否安康?闻世子已在殿中数日不曾出门,赵某愿向国君转告,带世子去皇城郊外走走。”赵远故意不写“本侯”,免得泽琰感受到压力,觉得他在用镇远侯的身份欺压他。

泽琰嘴角微微一扬——看来诱饵已经有了成效,这镇远侯虽是骁勇善战,却是个情场上的愣头青,已经开始按捺不住,自己正被人牵着鼻子走也毫无知觉。他第一次感觉到一切尽在自己掌握之中的快意,开始筹谋着如何好好利用手上的这枚棋子。这一次他没让赵远等得太久,他亲手写了一封回信,遣人送去侯府。

赵远坐立不安地等了好几个时辰,看到回信立刻迫不及待地抢了过来,把下人摒退之后拆开细细品读:“已无大碍,谢赵兄惦念。本月十五欲去城外寺庙为父君与母妃祈福,若赵兄不嫌弃烦请拨冗带路。”赵远拿着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简直有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感觉这是向前迈进了一大步,是他之前不曾奢想过的。他把信凑到鼻子边上,轻轻闻着这上面的墨香,回想着那五天里的缠绵悱恻,仿佛从这信上也能闻到泽琰身上的气息,让他从心底里有一丝甜意如涓涓细流一般流过。

而后他每一天都在数着日子,希望早些到十五,好让他能快点见到泽琰。而泽琰也早已经做好了如何跟赵远假意周旋的打算,并不急于透露他的野心,只是一点一点地争取赵远的信任,然后借助赵远得到魏煊的扶助,让他早日回国完成宏图大业。

</br>

</br>

第一百零六章 忍辱(中)

十五当天,赵远早早地携着几个知情的亲信,驱了辆马车在世子殿外等候。他早已跟魏煊打好了招呼,保证一切皆以康瑞国的利益为上,绝对不会做出协助泽琰逃跑之事。事实上魏煊一点都不担心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毕竟赵远正在对泽琰的新鲜劲上,他正恨不得天天把泽琰放侯府里抱着,又怎么会舍得放走泽琰。

泽琰一看赵远这天用的是马车而不是马,心里不禁暗叫不妙——赵远这动机也太明目张胆了些,明显是想要在马车里诉衷情,又或者是动起手来泽琰也不能大叫。看来虽然赵远是个情场新手,却还是保留了与人博弈时的心眼,安排都留了一手,进可攻退可守。但既然泽琰已经发话了,只要不激怒赵远,便能姑且保住主动权。

马车一路向康瑞国郊外架去,亲信皆骑着马在四周护送。二人沉寂了半晌,赵远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你……可有何心愿要去国恩寺祈愿?”

泽琰故作轻松之态说道:“父母安康,国泰民安。”

“你就没有给自己的心愿吗?”

“有,但那也不过是我的奢望罢了。”

“不妨一说。”

“早日回国,魂归故里。”泽琰故意垂下眼睑,做出特别卑微的模样。

“……”赵远一时无语。他本想看看有没有自己能帮助泽琰完成之事,若是金银财宝他都能随手拈来。没想到自己给自个儿挖了个坑,还差点把自己埋了。也是,对于身在异国的质子来说,除了回归家乡,还有什么更大的愿望呢?可这本就不在他能控制的范围之内,毕竟他只是一名武将,他在效忠自己的心之前,还得先效忠于国君。

“你……就从没想过留下来吗……”他低声问道。

泽琰摇了摇头,轻叹道:“我从十岁开始来到康瑞国,就很少能收到父君和母妃的来信了。虽然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六年,适应了这边的生活,可落叶归根的心总是不会变的。”

“你可想过……若你回去,不一定能比如今在康瑞国好过……至少如果你在我身边我能护你一生安好,若你回去,你的兄弟必和你争夺皇位,到时候可能会血流成河……”赵远蹙眉道。他是真心为泽琰担心,不想他去冒这样的生命危险。

泽琰点头道:“对于我来说,他们不是和我争夺天下的兄弟,而是我的家人,我的手足而已。若他们想要皇位,拿去便是。我不过是想要像寻常百姓一样,能侍奉在父母身旁,对他们尽孝而已。”他表面说得轻巧,内心却是盘算着如何借助康瑞国对永业国的牵制来实现自己的大业。然而他的这番话,在深信不疑的赵远看来却是弥足珍贵的——毕竟帝王之家兄弟手足之间刀剑相向之事他早已听得烦腻,而兄友弟恭的却是少之又少。他不禁在内心深处质问了一下自己,是否愿意倾尽自己的一切去为这个人实现他的心愿。而此时此刻,他的答案必然是否定的——他虽对泽琰有着不一般的情感,他的家族、他的国君都不会允许他这么做,他也尚未能伟大到能舍得让自己心悦之人离自己而去。

泽琰用余光悄悄地扫了一眼赵远的表情,看出了他内心的挣扎,眼底隐隐掠过一抹笑意。挣扎便对了,挣扎便是对说明赵远对他动的是真情实感,对他并非露水姻缘一般地看待。只要他抓住了这个人的心,便能成功地迈出了第一步。

“有个问题其实我一直想问你,”泽琰开始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你是何时得知自己……不喜女色……”为了得到更好的效果,他以退为进地补充了一句:“若是为难,无需回答。我不过是觉得你身为国君的左臂右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什么样的美色不能唾手可得……”

赵远微微一怔,半晌才答道:“并不是完全不喜女色……我也曾经年少轻狂过,也曾流连于勾阑瓦舍之中,可都不过是逢场作戏,并未真正用心对待。然而第一次在宫宴中遇见你,你虽为一国皇子,却肯站出来为卑微的宫人求情,此番善心实属难得,我便对你一见难忘,常向旁人打听你的事情。后来听人提起说你在宫中日子过得不甚顺遂,我虽想相助却苦于与你毫无交情,怕引起国君生疑以为你结党营私。而后我忙于平乱,立功后返回朝中,国君问我想要何赏赐之时,我的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并非金银财帛美人如玉,而是多年来心中一直记挂的你,于是我才斗胆向国君要求将你赏赐于我,想要给你一生的护荫与关怀。然而也许我的方法有点操之过急,竟让你备受伤害心生怨怼。”赵远眼中掠过一丝的痛惜,“我以为那五天结束,我把你送回了世子殿,我们之间便如露水姻缘一般稍纵即逝,可我从未想到,从那之后我便茶饭不思,满脑子里都是你……”说罢他有点情不自禁地握住了泽琰的手。

泽琰对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倍感不适,他一下子把手抽走了,转念一想这么做似乎不妥,会让赵远察觉到他的真实态度,于是默默地低下头,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抿了抿嘴,双手紧攥着衣袖,半晌才说道:“抱歉,我……一时之间适应不了,我大概……还需要时间……”语毕微微抬眼,眼中似有泪盈于睫。

若是对于一般寻常男子,此种姿态也许会被厌恶,然而对于赵远来说,这样的泽琰有着秀气的外表,皇族的气质,加上此等我见犹怜之态根本是要了他的命。在他眼中的泽琰,应如洛阳的牡丹,被人悉心照料呵护,而不是饱经风霜雨露。他忙摆手道:“是我不对,我逾越了,望世子见谅。”

而后迎来的是漫长的沉默与尴尬。直到马车来到国恩寺正门外,这尴尬才稍稍缓和了些。

赵远率先下了马车,尝试着伸出手搀扶泽琰。泽琰微微一笑,半带羞赧地伸手,终是给了赵远一颗定心丸。如今的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只要张弛有度,不日赵远这样的百炼钢也能化为绕指柔,任他功勋如何卓著,也不过是凡夫俗子,再忠心的热血硬汉也终究逃不过一个“情”字而已。

</br>

</br>

第一百零七章 忍辱(下)

这一天,虽然二人没有亲密动作,赵远却是感觉很是满足。他觉得泽琰并没有如同之前一样排斥他,反而问起他为何会不喜女色,是对他的关注。把泽琰送回世子殿之后,他满心喜悦地在马车之内回想这天里发生的一切,如同怀春少女一般时而羞赧时而愉悦。

才没过几天,他又送了一封邀请函去世子殿,想要找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与泽琰一同去踏青。泽琰这次很爽快地答应了,日子挑在了月底。

此时正当阳春三月,万木早已复苏,赵远在城郊有一别院,附近的田产也是侯府的产业,种植了好几亩地的梨子,这时候田里的梨花开得正艳,远远望去大片大片的梨花仿佛天边白色的云朵,隐隐显露出一种质朴的美。

赵远和泽琰还是像上次一样坐在马车里,由赵远的亲信一路护送。到达别院安排妥当之后,赵远则选了两匹不错的马,带着泽琰去梨林赏花去了。

及至梨林深处,二人便牵着马悠悠地走着,亲信则在远处守着,不敢靠近半步。走到最老的一棵梨树之下,忽而一阵凉风吹来,片片花瓣随风飘落,落樱缤纷,如梦似幻。几片花瓣落于泽琰的发间,映衬着他白皙的皮肤,仿佛是从画中走出来的美人。赵远一下子沉醉于其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人。

泽琰被他盯得有点不好意思,低头沉默不语。赵远方如梦初醒,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双手递给了泽琰。

泽琰疑惑不解地接过信件,在一边安静地看完。他擦了擦眼角难以抑制的泪,感激道:“这是……什么时候的?”

赵远摸了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上次永业国的赔付之物没有如期缴纳,我奉命去查看催缴,觐见了你的父君,向他提及了你,顺便让他写了一封家书带给你,以慰你思乡之情。”其实赵远做的并不只这些,他得知永业国并未如期上缴赔付,先是自动请缨向魏煊提起去那边视察一下是否有何内情,还给魏煊拟了一份备用的草案,若他们还是无法如期缴纳,则允许他们顺延三个月,从第四个月起,每月除了原来欠缴的那一部分,需多上缴一成的赔付作为赔偿,以抵扣那三个月的延期要求。这份草案看似利益还是偏向康瑞国,实则能给永业国喘息的机会。他身为康瑞国镇远侯,不能偏帮得太过分,但为了泽琰,他还是会用他的影响力尽力去帮助他,让他能过得舒心点。

泽琰胸中一股热流缓缓流过,然而尚未持续多久,他便在心里想道:“他上次为我所打动,恨不得做些让我感动之事以博我的欢心而已,我对他只有感激之情,千万不能心软。”他便整理了一下仪容,端端正正地对泽琰行了一礼。

赵远看他还是如此疏离,顿时略感失望。微风再次掠过,漫天白花纷飞,如同下起了一片梨花雪。泽琰的发上沾上了几片花瓣,赵远忍不住伸手为他轻轻拂去,这感觉甚是亲昵。泽琰这一次并未躲开,只是微微低下了头,有如含羞的少女,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

“谢谢你……”泽琰低声说道,向前迈了一步轻轻抱了抱赵远。父君与母妃的来信,是支撑他在康瑞国活下去的动力,也是他忍辱负重的原因。赵远的这个举动虽然让他着实感动,却并没有让他忘记自己与赵远维持着良好关系的真正目的。

赵远没想到他会主动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竟一下子怔住了。尚未反应过来,泽琰已经退后,转身牵着马往别处走了。

此后赵远和泽琰的来往越来越频繁,偶尔会互相拜访,或是一同游玩。泽琰殿中之人也逐渐发现他们的生活也发生了一些改变——朝堂之上曾经看不起他们的人,如今也由于赵远的脸面而对泽琰毕恭毕敬;以往每月都会被拖上十来二十天才会发放的月钱,如今他们还没来得及过去领,早已经有人亲自送上门来;魏煊偶尔赏赐的物件,宫人们也会送过来让他们先挑选,再拿去给其他人……殿中的亲信不禁有点纳闷,六年以来独来独往的世子,如今竟然和镇远侯打得火热,这转变来得太突然,也难怪有人想旁敲侧击地想从泽琰口中得知他与赵远之间到底怎么回事。然而泽琰只是说他们志趣相投,是交心的好友而已。

这种苦尽甘来的日子,为泽琰带来的除了生活上的便利之外,还有的就是各种关于他和赵远龙阳之癖的风言风语。泽琰从来不解释什么,毕竟这的确也算是事实的一部分,若是否定也断然不会平息这些传言,只会让散播之人有更多茶余饭后的话题罢了。

魏煊一直在一边默默地观察着赵远与泽琰,想要把他俩的关系掌控在自己的股掌之中——对泽琰而言,若是一开始没有借助赵远来击溃他的理智与自尊,也许他还是跟从前一般油盐不进独来独往。而对于魏煊来说,泽琰是一枚十分有用的棋子。他能牵制住手握军权的赵远,自己适当的介入能让赵远这个出自世代王侯之家的武将对自己感恩戴德不敢造次;而泽琰也会由于需要有人在背后支撑而向赵远服软。如此一来,泽琰若是有归国夺位之心,最终也需要求助于自己与赵远,若是能夺得国君之位,则会欠下自己一个莫大的人情,需要一辈子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俯首称臣。

一年后,永业国传来急信,泽琰的母妃重病离世。接到噩耗的泽琰如五雷轰顶,拿着信一下子跪坐到了地上。他来到世上不过短短十七载,在母妃身边的日子只有十年,本想着十年质子期限一到便可回国常伴母妃左右。没想到尚未到期,母妃却已等不到他了。普通的民间孩子,尚且能决定是否在父母身边尽孝;而自己虽然贵为金枝玉叶,却只能默默地接过这一封远道而来的信,独自黯然神伤。

</br>

</br>

第一百零八章 负重(上)

生母突然离世,对泽琰来说是个莫大的打击。而无法归国为母妃奔丧,则让他更是痛苦难当,一腔哀痛无处发泄,几天几夜不能合眼,也没有胃口进食,很快整个人便已经形销骨立,瘦的几乎脱了相。

赵远得知这个消息,几次三番在世子殿外求见皆被拒之门外。殿中的亲信虽然也很希望与世子交好的镇远侯能帮助世子度过这段悲痛欲绝的日子,然而世子交代过谁都不想见,各人也不能违抗他的意愿把镇远侯放进来。无计可施的赵远只能默默离开,然而入夜之后却偷偷翻墙溜进了泽琰的房间,希望能看一眼自己心上之人。

他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泽琰的房门,闪身进入其中,甫一转身,就被房间之内的情形给吓到了——桌上的油灯早已熄灭,借着银白色的月光,他看到一桌子都是从前泽琰母妃给他寄来的书信,地上是堆放得乱七八糟的酒瓶,桌边趴着醉得一塌糊涂的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泽琰。赵远半蹲下来,轻轻地摸了摸泽琰的脸,却发现他满脸都是泪水,有些已经干了的地方还带着点粘腻。眼前之人颓废如斯,让赵远的心很不是滋味。本来长身玉立气度不凡的金枝玉叶,此时看起来身上的傲气已经被消磨殆尽,只剩下眉目之间挥之不去的悲痛与哀伤。

赵远长长地叹了口气,把已经不省人事的泽琰抱了起来,轻放于床榻之上。离上一次他如此近距离地与泽琰接触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泽琰如今虽然长高了,抱起来却轻得很,怕是这些日子以来不吃不喝导致的。他蹑手蹑脚地打了盆水,用帕子沾了水为泽琰拭去脸上的泪痕,也为他擦干净身子,换上了干爽的衣物。他为泽琰轻轻地盖上了被子,坐于床边安静地看着眼前之人。差不多守到子时,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转身正准备离去,却发现衣袍的一角被泽琰牢牢地攥住了。

泽琰微微地睁着眼,眼神有些涣散,似是将醒未醒的模样。赵远重新坐了下来,将他的手轻轻掰开,置于自己手中,反复地摩挲着。看到他眼中想要再次夺眶而出的泪水,赵远不禁心疼起来——虽说生于世上谁活着都不容易,可他虽生在皇家,却是从小到大都经历着旁人难以想象的质子生活,被自己国家的父君放弃,在敌国于夹缝之中生存。他无时无刻都想着熬到归国,本以为自己能在他这些日子里给他护荫就能让他舒心,却发现无论自己付出多少都弥补不了他身在异乡的孤独与悲伤。赵远不由得质问起自己,之前掂量着想要在泽琰与魏煊之间取个平衡的想法,会不会过于理想化了?自己似乎只是自私地想把泽琰当作收藏品一样占有并且放在身边,却从不曾真实体会他的感受,这会不会对他过于残忍了?

赵远轻轻俯下身子,在泽琰的眼角落下了一个吻,吸去了他即将掉落的泪。泽琰的身上依旧带着淡淡的酒气,在他呼吸之时微微渗出,伴着他被熏得粉色的脸颊,竟有一种让人忍不住垂怜的中性美。赵远感觉自己此时的想法有点可耻,立刻移开视线坐回原来的位置。然而下一刻泽琰的举动让他吓了一跳——泽琰一手拽住了赵远的衣领,将他的脸拉到自己面前。在赵远尚未来得及反应他想要做什么的时候,一下子就用自己的唇吻上了赵远的嘴。

赵远彻底地摸不着头脑,被突然之间力气大增的泽琰拉得整个人趴在了他的身上。泽琰疯了一样一边流着泪一边啃咬着赵远的嘴,双手紧紧地攥着他的衣领。赵远被他挑拨得意乱情迷,一下子握住他双手的手腕按到两边定住,努力压制住自己的心火逼迫着自己与他纠缠的双唇分开。

“你怎么回事?!你可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赵远厉声问道。

泽琰的手想要奋力反抗,却被赵远按得死死的。他发现自己连这种反抗都做不到之时,泪水更是如缺了堤一样流了下来。他咬着自己的唇无声地哭泣着,看着甚是可怜。

赵远把他扶起来紧紧地抱住,双手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说道:“我知道你心里苦,想哭就大声地哭出来吧。这里只有你和我,不必担心丢脸。”

泽琰闻言,一下子“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然而没哭上多久,他怕惊动了殿中的人,竟一口咬到了赵远的肩上,把哭声活活咽了回去。

赵远吃痛发出“嘶”的一声,却依旧没有放开泽琰。他抚着泽琰的后脑勺,柔声说道:“哭吧,狠狠地哭,把所有的不快和不满通通都宣泄出来,别把自己憋坏了。”

泽琰终于放下了心里的重重顾忌,像个尚未懂事的孩子,哭了个彻彻底底,把赵远的肩膀咬出了好几个血印子,最后才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赵远放下靠在肩上的泽琰,看着他的呼吸变得均匀,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估摸着大概是寅时,才又轻手轻脚地关上了房门翻墙离开了。

第二天晚上,他还是偷偷摸摸地翻进了世子殿,默默地陪伴着失魂落魄的泽琰,等到他睡着了才再度静悄悄地离开。如此这般地过了一个多月,泽琰才算是平静了下来,又再恢复到之前的样子。然而他明白,这段时间以来赵远的陪伴,让他心中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从前他对赵远的若即若离,不过是利用与算计;但是如今,他竟然有点不忍心利用他的真心。每当他想要设计赵远之时,他竟不能自已地备受良心的谴责,连自己都快要瞧不起自己了。每当独自一人,他需要对自己重复着不能心软之类的话,企图要给自己洗脑。这法子有时候能用,有时候却适得其反,只会让自己更加撕裂与痛苦。他曾经试过强迫自己与赵远保持距离,免得所有之前的努力都功亏一篑,但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他越来越郁郁寡欢,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加上之前母妃刚过世之时的自暴自弃,终于还是身心俱疲病倒了。

</br>

</br>

第一百零九章 负重(中)

赵远最近感觉泽琰对他没有太排斥,于是白天带了几个近身的亲信,从正门递上拜帖,不再像往常一样半夜三更翻墙进去。果然泽琰并未拒绝他的来访,而且还让他直接到房间探视。赵远吩咐亲信在厅堂内等候,便独自来到泽琰的房间,看到了一脸病容勉力坐起的泽琰。

“请御医看过了么?”赵远直接在床边坐下,伸手抚上了泽琰的脸。

泽琰轻轻地点了点头,眼神还是有点涣散,似乎精力难以集中。

赵远长叹一声,将他搂入怀中,抚着他的后背说道:“我知道你想归国,也为你母妃的离世感到伤痛,可你如今这副模样,如何能撑到归国之期?”

泽琰没有回答,只是在他怀中如同毫无知觉的木偶一般耷拉着身体。

赵远感觉心中像是被人用手牢牢攥紧一般,第一次体会到这世上也有他自己无法掌握的事。他思索了半晌,说道:“我会尝试为你向国君提出让你回去拜祀你母妃,何如?”

泽琰闻言,眼珠子动了动,终于有了一丝生气。

“在我努力为你争取的同时,你必须答应我,得赶紧养好自己的身体,不然归去的路途遥远,若是你吃不消死在了半路之上,岂不是冤死了?”赵远放开泽琰,双手牢牢攥住对方的,像是要把自己的力量渡给对方一样。

泽琰的眼睛泛起了一阵迷蒙的雾气,几颗温热的泪珠滴落在交握的双手之上,动作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半个月后,在赵远的努力周旋之下,魏煊同意让泽琰回国拜祭亡母,由赵远一路护送。说是护送,实质是监视着他,并且是要给泽琰压力,若他借机一去不回,赵远就要受到牵连问罪。泽琰虽然的确有借机逃走的心,却也不能因此连累赵远,于是也只能妥协,暂且把逃走的想法搁置。

康瑞国在永业国的东面,两国边界是一片荒凉的戈壁沙漠。泽琰虽为一国皇子,但也只是带了几个亲卫与随从;而赵远也是一样,仅仅带了知情的几个亲信而已。一来是不想过于张扬以免被土匪盯上,另外就是担心人太多会引起永业国国君怀疑,以为他是押送世子而来,给他们施加压力。

二人与往常一样,同乘一辆马车,亲信与随从则骑马跟随着。通关文牒与驿馆的文书由赵远保管,住宿为了方便照料也是他与泽琰一个房间。这些日子以来,泽琰已经习惯了与赵远的日夜相对,排斥之感也逐渐消褪。能够回国拜祀母妃,泽琰一直心感安慰。赵远本该能置身事外,却因为对他的怜惜而心甘情愿插手其中。

晚上众人在驿馆早早吃了饭便各自回了房间,泽琰亦如是,洗漱完毕便已经上了床榻准备就寝。也许是近乡情怯,这一晚他竟然有点失眠,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最后他终是没了办法,起来走到窗边呆坐着,想象着回到永业国见到父君的一刻会是如何。

不知何时,他的身上披上了一件外袍。他转头一看,正是赵远立于身后。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赵远柔声问道。

泽琰抬头看着永业国的方向,喃喃地说道:“不知道为何,虽然多年以来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回去,可越接近永业国,却是越发地担心。不知道父君和兄弟姐妹见到我之时,会不会认不出我来,会不会还记得我这个身在异国的质子,会不会不欢迎我回去……”

赵远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次回去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拜祀你的母妃,别的都不用想太多。你的父君自然是记得你的,不然上次我去催缴之时他也不会给你写了书信让我带回来。忧虑多思只会徒增烦恼,你才大病初愈,万不可过度神伤,否则若是在路上再度复发,可没有御医为你诊治。”

泽琰扯了扯嘴角,正想伸出手拍拍他放在肩上的手,忽然间却听到楼下的马厩之中传来几声嘶叫,然后便是一楼的房间传来一片叫嚣之声与呼救声。

“把窗户和房门锁上!”赵远皱眉喊道,随即拿起随身的雁翎刀,轻手轻脚地站到了房门之后,对着泽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泽琰此时也从行囊之中取出佩剑,同样站在房门的另一边,歪着头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楼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传来各种吆喝声与厮杀声,短短的时间之内,便已经安静了下来。随后便是一阵乱七八糟的脚步声,正在往二楼的房间靠近。

“可能是土匪。”赵远低声说道,“一会儿我挡住他们,你带上行囊赶紧往外跑。出了驿馆左手边有一片茂密的小树林,你往那里跑,找个地方藏好,我先拖住他们,解决完之后去小树林与你会合。”

“不行!我看他们人虽然多,但似乎没有受到过训练脚步有点乱,咱们的亲卫大概能抵挡得住。”泽琰不想丢下所有人自己逃跑,那是懦夫的行为。

“千万不可!他们虽然没受过正规训练,可这里是他们的地盘,他们熟知这里的地形,所谓‘猛虎斗不过地头蛇’,咱们没有一丁点的优势,你要趁他们攻击我的时候趁乱逃跑。”赵远低声说着,眼神很是坚定。

泽琰还想反驳,然而声音已经来到门外,赵远做了噤声的手势,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只听见有人用力一脚踹开了房门,赵远便已经出手夺得先机,刺伤了几个魁梧的大汉。他眉头一挑,打了个眼色示意泽琰立刻离开。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赵远怒喝一声,比起冲进来的土匪更有气势。

尚未听到来人的回答,人群中突然冒出一根长枪,直往赵远脸面上刺去。赵远被这一招逼得往后退了一大步,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怎么说也是世代武将出身,征战沙场多年,能让他毫不察觉地出招之人实属罕见。

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到泽琰已经消失在人群之中,马上调整好心态,握紧雁翎刀沉着应战。

</br>

</br>

第一百一十章 负重(下)

这些人看似土匪,却暗中藏着这么一个高手,似乎不太合理。赵远脑海中急速思索着,感觉这一群人有点棘手。

对面的人看他动作停滞下来,前面几个便开始不知死活地一拥而上,企图以人数的优势把他压制住。然而赵远毕竟是一名强将,面对这些喽啰,哪怕没有人帮忙,依旧能以一敌十游刃有余。不一会儿,这些打头阵的便已被打得落花流水抱头乱窜了。

此时赵远才看清楚,人群之中有一个黑布蒙脸之人,一直抱着双手静静地在一旁观察。赵远看出来此人在暗中观察他招数之中的突破口,于是先下手为强地让一往无前的刀口突然换了个方向,直往蒙脸之人的面门砍去。

那人极为机灵地躲开了这一刀,转瞬之间赵远已失先机。他惊觉自己的突袭惹怒了此人,下一步必然会遭到对方的连番攻击。果然不出所料,那人接下来手持长枪,极其快速地对赵远发动了一轮又一轮的急攻。

赵远被这一连串的攻击逼得一路后退,即将被逼到墙壁尽头之时忽然蹲下转了个身,再从地上一跃用刀挑开了对方蒙脸的黑布。此人的脸上有一条从左前额一直落到右边颧骨以下的疤痕,右眼紧闭,似是眼珠子已经被人抠掉,如此面相实在狰狞至极。对面之人瞳孔骤然睁大,刹那间狂怒不已,用尽力气伸长长枪就往赵远的心口刺去。

赵远看到对方的真容有点错愕,一时间竟没来得及躲过对面的攻击,所幸身子稍稍偏了过去,长枪刺入左边锁骨之下。对面之人如同发了疯似的继续往长枪灌力,赵远为免长枪继续刺入只能节节后退,最后竟被逼到了墙根之下,终是没能再躲得过去,被对面的长枪一下子钉在了墙上。

鲜红的血液沿着枪头汨汨流下,赵远的额上渗出了一头的冷汗。他怒喝一声举起右手的雁翎刀将贯穿身体的长枪劈断,勉力让自己的身子移开原来的位置,有惊无险地躲过了对方横劈过来的枪柄。然而很快他便吃痛半跪到了地上,对面之人举起枪柄正要迎头劈下,却被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银剑刺入心口,枪柄尚未落下,那人已经直直地往后一仰,倒地不醒了。

赵远口吐鲜血往银剑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一个瘦长的身影匆匆向他奔来,身后带着他的亲信与随从,正在料理那一帮剩下的乌合之众。在他即将倒地之时,泽琰一手将他扶住,将他拖到了安全的角落里,从袖袍之中掏出金创药,洒在他的伤口之上。

赵远的口微微张了一下,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便已昏厥过去。泽琰红着眼冲着门口的亲卫怒喊道:“给我杀!一个都不要留下!!!”

厮杀过后,整个驿馆之中弥漫着一股腥臭味。虽然驿馆在永业国与康瑞国的边界之处,却依旧属于康瑞国境内。泽琰派人去了官府,半个时辰之后便有人过来处理这驿馆内的尸体。

亲卫和随从帮忙把昏迷中的赵远放上了马车,泽琰在旁陪同着,带着所有的行囊及文书,在官兵的护送下暂时在官府后院安置了下来。又请来了大夫,为赵远及伤员包扎诊治。一行人之中,伤得最重的竟然是久经沙场的镇远侯。大夫为他拔出枪头之前,特地拿了稀有的人参给他含住,又拿了布卷塞到赵远的口里,以免他在拔出枪头之时疼痛过度咬到自己。整个过程泽琰都在一旁协助,他一刻都不敢离开,不停地在赵远的耳边絮絮叨叨,怕自己不在他身边守着,一转眼他就撑不住了。

所幸的是,这位身经百战的侯爷身子骨还是挺硬朗的。虽然枪头被拔出之时他痛得醒了过来,又一下子痛得再次昏厥过去,可他的小命总算保住了。

经此一役,他们的整个行程都得延缓,泽琰也不再急于回去永业国,只派人给魏煊送了封信,把在边界遇到土匪之事告知,并且交代由于镇远侯需要些时日恢复,也许会晚一些才能回宫。

三天后,赵远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他想自己坐起来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却完全动弹不得。左边锁骨之下只要稍稍一动,便会传来同钻心之痛。他只好放弃这个念头,转头看向四周。他的右手被一只瘦长的手紧紧地握着,手边趴着他一直惦念着的泽琰。他的心头涌上了一股淡淡的喜悦,看来在他昏睡的期间泽琰也守在了他的身边,这是不是说明在泽琰心中还是有自己的一席之地的?

他的目光停留在泽琰干净秀气的脸上,竟是感觉百看不厌。他的手心感受着来自泽琰的温度,脑海中竟然生出了想牵着这只手共度一生的想法。虽然明明知道不可能,他也在心底里为自己的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觉得可笑,可这想法此时此刻就是挥之不去。

泽琰的头微微一晃,似是要醒过来了。赵远赶紧闭上了眼睛,装成依旧昏厥的模样,想知道在他没有醒来之前泽琰是如何照看他的。他听到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泽琰站了起来。然后一只温暖的手落到了他的前额,大概是要看看他有没有发热。而后他听到了一点水声,继而是拧帕子的声音,不久脸上就有了一阵清凉的感觉。他实在是忍不住了,终于睁开了双眼,用右手按住了那只为他擦拭的手。

泽琰被他这一下吓得怔住了,然而反应过来之后立刻扑到他跟前问道:“你醒了?!觉得怎么样?还痛吗?”

怎么可能不痛……但是想起泽琰一直在身边悉心照料,赵远就觉得似乎好多了。可是看到泽琰的反应,竟一时之间起了恶作剧的心,紧皱着眉头装作十分痛苦的样子,哼哼唧唧道:“嘶……痛……痛啊……”

泽琰紧张得要翻开他的领口看一下是不是没包扎好,一边絮絮叨叨地说道:“也是,怎么可能不痛啊,都被枪头贯穿了……你说你逞什么强,跟我一起跑不就好了吗,你堂堂康瑞国镇远侯,可是国家栋梁,要是为了我这么一个质子被人弄死了,你们国君恐怕要把我挫骨扬灰来陪葬不可……”

赵远微微一笑,有气无力地说道:“为了你,我乐意。国君能奈我何?你若是想我不痛的话就给我来点心灵安慰吧……”他话还没说完,嘴巴就已经被泽琰的唇堵上了。

</br>

</br>

第一百一十一章 原谅

赵远怀疑自己在做梦,不然为何泽琰对他的态度会突然之间转变得如此彻底。自从他把泽琰软禁过之后,泽琰的态度不是排斥就是冷漠;哪怕是脆弱之时,也只是毫无反应或者不抗拒而已,并不会主动向他示好,更不会做出任何亲密的动作。而如今泽琰这突如其来的一吻,是要接受自己的意思吗?

片刻之后,泽琰才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半红着脸想要逃离,却被赵远一手拉住了。其实泽琰自己也觉得很疑惑,为何会突然之间做出此等举动,然而当他发觉之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别走……”赵远低声喊道,“其实……你的心里是有我的,对吗?”

泽琰低下了头,没有给出任何回答。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他们二人之间,注定仅有可能站于对立面之上,何况自己从一开始让他接近的目的,不过是借助他的权势,以获得护荫罢了。这是一场不能倾注任何感情的博弈,一旦控制不好,立马就会引火自焚,落得个满盘皆输的结果。

“还是说……这一年多以来,我对你的真心还是无法赎回曾经对你的伤害?”赵远的声音带着些许的颤抖,这是他最不愿意在泽琰面前提起的话,总担心会挑起泽琰心底的那些伤痛,却在此时不由自主地全部吐露出来。对于泽琰而言,自己是最没有资格向他索取爱的人。

泽琰微微扬起了头,把快到嘴边的话全都咽了回去。“你既然醒了,我去喊大夫吧。好好歇息,别再胡思乱想了。”说罢快步离开了赵远的房间。

赵远心中痛苦难当,即便是那天晚上被那蒙脸之人一枪贯穿,都不及此刻的锥心之痛。他对着自己暗骂活该,若是当时没有利用权力之便要求魏煊把泽琰赏赐给自己,若能在那五天里控制好自己的怒气,也许和泽琰之间不至于变成今天这般模样。那天他把泽琰送回世子殿之时,他看着泽琰恍惚无助的身影,立刻就后悔自己对他的所作所为了。也正是如此,他后来才会鼓起勇气向泽琰赔礼道歉,一直关照至今。然而,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即便他已经真心诚意地赔了礼道了歉,并不代表就能把过去的一切一笔勾销。这是对他自己的报应,是他这辈子都无法赎回的罪。

片刻之后,泽琰带着大夫返回,给他查看了恢复的状况,也号了脉,开了几个方子便告辞了。泽琰跟随大夫去他的药店里抓了药,将近下午才拿着外用的药膏回到了赵远的房间之中。

赵远此时正闭着眼,心中纵然波涛汹涌思绪万千,却依旧因为发烧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他断断续续地做着各种奇怪的梦,梦中的泽琰冲着他大喊“要我忍受此等屈辱我宁愿去死”,转身从悬崖之上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他没能救回一心求死的泽琰,在梦里哭得肝肠寸断。

泽琰唤了他好几声,轻轻推醒了他,看到他身上全是粘腻的冷汗,眼里还带着未干的泪水。他身为久经沙场的镇远侯,即便是受了重伤都不曾掉落过一滴眼泪,如今竟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如此狼狈不堪,心里更觉羞愧难过。

赵远睁着朦胧的双眼,意识有点模糊,感觉到有人为他解开衣服领口之时,竟举起了无力的右手覆盖上了对方的手。他能感觉到泽琰的温度,却仿佛生怕泽琰要逃走了一般,只想牢牢地攥住不要放开。

泽琰担心用力抽走会不小心弄疼他的伤口,只能长叹一口气放下手上的外敷药,坐到床上为他整理好领口盖上被子以免着凉。

“你到底想我怎么样呢?”泽琰轻叹着问道。

“求你……原谅我……原谅我曾经……咳咳……咳咳咳……”赵远突然之间剧烈地咳嗽起来,泽琰只好坐到他身后,在他背上轻拍着顺顺气。

泽琰的手上被温热的液体所沾湿,那是赵远悔恨的泪。他那颗好不容易才被自己说服而冰封起来的心,像是被这滴带着温度的泪渐渐融化,再也无法挡住他心中为之澎湃的情感。他一下子从背后环住了赵远的腰,脸紧紧地贴在赵远的后背上。

“好了,我原谅你了,别再自责了好吗?”泽琰哽咽着说道。

赵远一下子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如今所发生的一切。

“那你……心里能不能给我腾出点位置……?”赵远试着乞求道。

泽琰有点苦笑不得,这人怎么在病成这样的时候得寸进尺呢?这……会不会是圈套?

赵远看他又不说话,于是又开始忐忑不安了。他一下子向右转过身来,却不小心扯到了左肩上的伤口,忍不住闷哼一声。

“你怎么了?是不是扯到伤口了?”泽琰耳朵贴着赵远的背,那一声闷哼听得尤其清晰,紧张得忙伸手翻开赵远的衣领检查。

然而赵远却顺势将他一把搂住,嘴巴贴在他额上柔声说道:“我所求的不多,只求你在你的心中给我一个小小的位置,一点点就好,可以吗?”

大名鼎鼎的镇远侯竟然用这般恳切的语气说话,终是让泽琰无可奈何。罢了罢了,这也算是没有偏离他计划中的轨道,只不过是把原本并没有打算付出的感情计算进去了而已,怎么说也算殊途同归吧。如此也好,用真正的感情维系,比起装腔作势地接近的效果更好,自己也能活得自在一点。

“嗯,好的。”泽琰点了点头,眼神对上了赵远深情的双眸。这双眼眸之中,似乎有着对他的一往情深,以及保护他不受伤害的决心。泽琰伸出手,轻轻地摩挲着赵远略显苍白的面孔,缓缓地凑近对方的脸,在他已经没什么血色的唇上轻轻一吻。

赵远像是被雷电击中了一样,后背突然传来了一种酥麻感。他一下子把泽琰按在了床上,以一个更加热烈的吻宣告着他的喜悦。

</br>

</br>

第一百一十二章 洞察

赵远在官府修养多天也没闲着,找了官府的仵作去验尸,也派了亲信去查这些人的来头,尤其是那个蒙脸之人,一般的土匪都是些乌合之众,做头目的最多就是个脑袋灵光的,武艺比其他人稍强能服众就已经很不错了。但是那蒙脸之人,出手果断狠辣,对他的每一招下的都是杀招,赵远甚至还不一定是他的对手,如此看来此人很有可能认得赵远,也许是受过专门训练的杀手。

官府审问了其他一同作乱之人,皆已老实交代。据说他们都是永业国边境上的流民,因为战乱被征重税无法负担,只能偷偷越过国界落草为寇。蒙脸之人只是前阵子突然加入的,但是因为武艺高强,很快便把原来的老大拉下来了。那帮流民之中无人知道这蒙脸之人的来头,也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容,人人都对他敬而远之。官府一时之间断了头绪,然而赵远却给出了一个建议,让仵作给蒙脸之人搜身,也让那帮流民中的人带官兵去他们平日里的藏身之所,进行彻底的搜查,连同密道密室都不可以放过。

果然,仵作在蒙脸之人的衣物之中搜到一个长得有点像钥匙的物件,交给了官府。而后官府在搜查流民的老巢之时,在他们老大的房间之中发现了一道暗门,门上并没有任何把手。泽琰为了查出此人的身份,也跟随着官兵一同去了他们的老巢。他沿着暗门四周摸了一圈,并没有任何发现。再往外扩展一圈之时,原本在门前的架子最底下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锦盒,锦盒里面并没有任何东西,却竟是粘死在架子之上。泽琰尝试着转了一下锦盒,竟发现锦盒的背面有一个锁头,用从蒙脸人身上搜出的钥匙状物能成功插进去打开。打开之后方能看到锦盒底下的一个暗格,暗格里藏着另一把很小的钥匙和一个锁眼。用那小钥匙对准锁眼轻轻一拧,墙身内那扇门一下就自己打开了。

泽琰与一部分官兵进入到门内,里面是一间小小的密室。倒是没什么贵重物品,却在一个书架之上有一个专门装着书信的盒子。泽琰打开了几封书信细细察看,脸色却一下子变了——蒙脸之人叫做陈铳,书信乃陈铳与永业国太子泽塍的亲笔,泽塍是委托人,陈铳是受托人。泽塍接到消息泽琰不日将归国拜祭亡母,由康瑞国镇远侯亲自护送,决定在他们到达永业国境内之前一举解决掉。虽然书信之中并未提及为何要这么做,但泽琰大概能猜得到,是因为泽塍得知他在康瑞国内获得了赵远的支持,因而泽塍猜测他有可能也会争取康瑞国国君的支持,若他日期满归国,将有可能威胁到他太子的地位。

自己的亲兄弟这个时候非但不是伸出援手营救,反而在背后买通杀手执意要把自己除掉,泽琰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兄长要杀自己就算了,竟也打算把赵远一并除掉,果然是极妙的一石二鸟之计。若是成功除掉自己,则兄长的太子之位得以巩固,康瑞国也不会为止可惜;若除掉赵远,则能折损康瑞国的一名强将,他日若是永业国要反攻,则会少了一个强大的阻碍,增加了不少的胜算。

泽琰的脑内一片混乱,被烦乱的心事弄得浑浑噩噩,连回到官府的后院都没察觉。他径自走到赵远的房间之内,神情恍惚地坐到桌子边上,坐了半晌都没有吭声。

赵远本来躺在床榻之上闭目休息,一听到开门的声音便睁开了眼睛,但他发现泽琰进来时的脸色有点不对,而且进房之后更是对他孰视无睹,便更加疑惑了。他轻手轻脚地来到泽琰身后,一把给他来了个大大的拥抱。泽琰此时才如梦初醒,以为有人要偷袭,右手胳膊肘往后一顶,差点顶到赵远右边的肋骨。幸亏赵远反应得快,立刻就闪身到了左手边,躲过了泽琰的这一招。

泽琰看清楚是赵远,惊魂未定地说道:“是你呀……有没有被我弄伤?”说罢赶紧站起来给赵远检查,生怕他旧伤未好又添新伤。

赵远把他按回了原来坐着的地方,给他倒了碗茶水问道:“我没事,哪有这么容易被你伤到。你想什么呢?都想得跟丢了魂似的。”

“我们……在流民的老巢之中发现了一个密室,密室里是一些蒙脸人与别人的书信……”泽琰心有余悸地说道。

“噢?然后呢?书信是你兄长和那蒙脸人的?”赵远给自己也倒了一碗茶,悠悠地喝了一口。

泽琰拿着茶碗的手定在了半空,一脸错愕地看着赵远:“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我猜的,”赵远嘴角微微上扬,“但是从你的表情看来,我应该是猜中了。”他站起来慢慢踱步到泽琰身后,双手环住他的腰,下巴搁到他的肩上,柔声说道:“国君是不会派人杀我的,我对他来说尚且是国之利器,还能为他开疆扩土,他恨不得多几个像我这样的人,为他征战四方;他也不可能会派人杀你,他知道我们的关系,我手握军权,杀了你只会增加我叛变的风险,那么做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他稍稍顿了顿,继续说道:“如果你死了或者我死了,最大的得益者会是谁?只会是永业国或者咱们两国之外的国家。但是咱俩这次的行程极为隐秘,只提前给你的父君发了信,其他国家根本不可能知道。上次我去催缴之时,在你父君面前提起你的时候,他眼中隐隐带着忧思与关切,这不是能假装出来的效果,他的心中还是惦念着你这个流落异乡的儿子的。若是杀了我,的确能对永业国来说是件好事,至少对于康瑞国来说少了一名武将,对永业国的威胁也就少了一分。可是,通知你父君我会护送你回去拜祭亡母的信函是国君亲手拟发的,若是你父君要派人杀我,就相当于要打国君的脸,在永业国目前的状况之下,如此挑衅国君,岂不是自找苦吃?”

泽琰扭过头,轻抚他的脸问道:“可是……你是如何猜到是我兄长所为?”

“那还不简单,”赵远亲了一下泽琰的掌心,“你那兄长泽塍,如今在国内稳坐太子之位,其他的兄弟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无法与他争列,威胁不到他的地位。可你……虽沦为他国质子,却胜在不在他可控范围之内,你的一切生活、习性他都不可得知,你在康瑞国境内他也无法查探。我猜想这么久以来,他唯一能查探到的就是,你从一个备受冷待的质子,一跃成为镇远侯的莫逆之交。而随着咱俩的交情越来越深,你在康瑞国境内多了一个强大的后盾,这个后盾强大到足以影响国君对你的看法,以及整个朝堂对你的态度。”

</br>

</br>

第一百一十四章 归国

赵远凝视着熟睡中的泽琰,指尖沿着他的五官游走,仿佛在勾勒着他脸部的线条。黑暗之中的赵远抱紧了泽琰,在他额间留下了一个吻。虽然已经答应了泽琰要助他夺得永业国的皇位,但这样便意味着他俩将来必须分离,而且很有可能站在完全对立的立场之上。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承诺尚未开始兑现他便已经感受到别离之痛。从前泽琰尚未动心之时,他尚且能保留理智去筹谋;如今两心相悦之后,他倒觉得有点当局者迷了。

熟睡中的泽琰被赵远的胡茬弄得有点痒,哼唧了一下微微地皱了皱眉。一直以来泽琰睡觉都不会很沉,然而这一天也许是真的被折腾累了,又或许是因为有赵远壮实的臂膀紧紧地抱着特别有安全感,此刻的他无论赵远如何抚摸揉捏都不反抗,可爱得如同刚出生不久的婴孩。赵远看着这天真的睡颜,暂时放下了满心的忧虑,轻吻着他的眉发,满足地进入了梦乡。

半月后,泽琰终于重新踏上了永业国的国土,身边带着的除了出发时的亲卫和随从,还有新增调的镇远侯府的府兵。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次赵远他们一直保持着警惕,晚上都有府兵守着。进入永业国之后倒是相对安全了,毕竟两国相争不杀来使,若是镇远侯在永业国有个三长两短,康瑞国可是会借机把他们给吞并了。

泽琰告别了这个国家足有七年有余,重新踏上故土之时甚是感触。七年前他尚是十岁的小儿,哭喊着不想离开父君与母妃,却没有人理会他的诉求。母妃虽是不舍,可后宫管不着朝野之事,父君决定下来了她就无力改变,只能默默垂泪,临行前一再叮嘱泽琰要谨言慎行,一切以保命为先。如今的泽琰已是七尺男儿,脸上即使显得稚嫩,心思却已比从前沉着冷静。况且此刻有比他更加精明的赵远在旁,这一行人出现在皇城之中,已引来众多的注目。

更换好衣裳整理好仪容,众人便携同文书进入皇宫。永业国的国君终于见到多年不见的儿子,印象中只及腰高的孩童如今已经比自己身量还高,一时之间竟忍不住感慨落泪,什么君臣之礼都抛到九霄云外,只顾着与泽琰抱头痛哭。

泽琰本以为父君早已把自己当成弃子不管不顾,然而甫一见面之时那血浓于水的情感却如潮水般汹涌澎湃,往日里在康瑞国积满胸腔的愤恨,都在刹那间烟消云散。若是母妃尚在人间,此刻看到自己归来该有多高兴。

赵远默默地看着这温情满满的瞬间,余光却一直往边上瞟去。立于永业国国君身后的泽塍一直沉着脸,目光无声地凝聚在这位没多少印象的皇弟身上。赵远觉得这人的目光就像鹰隼,四周的其他皇子都对他卑躬屈膝的,因此造就了他一副唯我独尊的娇宠模样。泽琰这位他从来不当作对手的皇弟的突然崛起,让他心中产生了危机感。上次驿馆那一战没能让他得逞,之后也就没有再下手的机会。而且如果像陈铳那样的高手也失手的话,恐怕永业国境内能为他所用的人就不多了。

赵远脑子里飞快地做着各类假设,又排除了一些不太可能的,最后大概就能推测出对方的下一步计划。他寸步不离地守在泽琰的身旁,看似随意,实则暗地里一直注意着泽塍的表情与动作。接风的宫宴结束后,泽琰的父君安排他们住在他母妃生前所住的殿中,着人好生伺候着。然而刚进去没多久,赵远便与泽琰耳语了几句,而后泽琰就把所有的宫人都摒退了,只留下谢佟与童安在殿门守着。

赵远细细地检查了殿中的各个角落,低声问道:“今日见面,你可有何发现?”

泽琰在殿中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待赵远也坐下之后方答道:“父君倒是还好,比想象之中亲厚。但皇兄都快盯得我浑身是洞了,现在想起都觉得头皮发麻。”

赵远怜惜地摸了摸泽琰的脑袋:“还好还好,鸡皮疙瘩都下去了。”他微微一笑,继续道:“你可看出些什么端倪来了?”

“你说……皇兄会不会让我死在这里?”泽琰傻傻地问道。

赵远对他挑起了一边的眉,觉得他不会蠢到这种地步:“他在这儿杀你,不怕你父君生气么?你想想上一次,他也只敢在康瑞国边境偷偷派杀手装作土匪作乱的样子而已,并不敢明面上动手。你这脑袋今儿是怎么回事?拿过来让我看看是不是灌浆糊了。”

泽琰把头伸过去,装作要让赵远检查的样子,撒娇道:“我就随便说说。有你和父君在的话皇兄肯定不敢动手的。从前父君可能还会冷漠一点,如今母妃不在了他对我自然会关爱一些。”提起他那已经过世的母妃,再抬头看看这陌生又冷清的宫殿,泽琰眼下忍不住浮现出一抹莫名的落寞。他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绪,才继续说道:“永业国境内估计皇兄是不能再动手了,但是会不会再在咱们返回康瑞国的路上动什么手脚那倒不好说。至少我觉得派杀手已经没什么用了——我身旁有你守着,又因为上次的事件增派了侯府的府兵,若他选择在如此密不透风的安全圈之中作案,那可真是蠢到家了。只是父君他……”

赵远微微点了点头:“你可总算是醒过来了,不然我真得撬开你的脑袋把里面的浆糊全部倒出来看看。”他拢了一下泽琰的肩,“这次回去,你要在康瑞国再呆上个三年。若是国君无碍的话,你在康瑞国的势力必然有增无减,对于泽塍来说,你对他的威胁只会越来越大。若我是泽塍,只有两条路可走——其一,使计在你我之间挑拨离间,让你在康瑞国失去最大的庇佑。这是最快见效的方法,比起在国君面前挑唆,让国君对你动杀心更加有效得多。你我反目事小,若是让我失去对你的信任,说不定你根本就熬不到三年的归期,早就客死异乡了。”

</br>

</br>

第一百一十五章 承诺

这一点泽琰也有想过,但他觉得目前连谢佟和童安这样的亲信都不知道二人的真正关系,泽塍那边要使计离间并不是容易之事,搞不好还会弄巧成拙,把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细作暴露出来。他摇了摇头道:“此方法对于皇兄来说风险太大,实为下策。”

赵远有点欣赏地看了看泽琰,继续道:“那么其二,在你期满归国之前,使法子杀掉你的父君。你身在他乡当质子,在永业国内毫无势力,在康瑞国也只有我这个靠山,远水救不了近火,既无法清君侧,也难以抓到证据,只能身在他国抓心挠肝无能为力。而你的皇兄身为太子,其他弟兄全都以他马首是瞻,你父君一旦薨逝他便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朝野上下也会觉得合情合理,到时候哪怕你归国,一切都已经晚了。”

泽琰点了点头:“我也是担心他会动了杀心剑走偏锋打父君的主意。可你们国君只给了我一个月的拜祀之期,时间一到,你必须把我带回去,不然如何向国君交差?!”

赵远沉吟片刻,忽而眉头一挑:“若我与你以监察上缴之物的准备程度为由,多留在永业国半年时间左右,为你争得朝臣们的支持,也可提防泽塍对你父君下手,你觉得如何?”

泽琰惊讶地看着赵远,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你说真的?你们国君那边怎么办?若有战事又怎么办?”

赵远摩挲着泽琰的脸亲了一口,笑言道:“你这是在担心我么?国君那边我自有我的说法。这几年来康瑞国征战不断,也该歇歇休养生息了。若是有外敌来犯,我麾下还有一众将领扛着,若真非我出征不可,我也能在一定的时间之内赶赴战场。只是如果那样的话,永业国之内你得独自守着,除了要确保自身安全之外,还需为你父君多留一份心思,提防你皇兄趁机作乱。”

泽琰呆呆地看着赵远,鼻子竟有点酸。曾经的自己恨不得要将眼前之人千刀万剐,如今却被他捧在手心里细心呵护着。除了对自己的一份爱恋,还真的在无时无刻地为自己筹谋着,尽最大的努力为自己兑现那一份也许只是徒劳无功的承诺。

“其实……也不一定非要这么累的,只要我向皇兄表示我并无争夺皇位之心,他也许就不会行此险招了。如今咱俩这样相处着,不也挺好的?”泽琰感觉赵远的这份心意让他无以为报,而且在他无权无势的情况之下要争夺这个皇位,无疑与空手套白狼无异,他自己都觉得毫无底气,赵远又如何能凭一己之力扶他登上帝位?!

没想到赵远听到他这么说倒是不肯罢休了:“你是对我毫无信心么?我既承诺助你夺得皇位,就不会轻易食言。若我此刻劝你放弃,我岂不等同于诓骗你的感情吗?”他气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几欲拂袖而去。

泽琰看他生气了,赶紧拉住他的手,一下子从背后抱紧了他:“我不是这样的意思……我只是……若你是为了偿还当日对我所做的一切,并不是非要用此方法不可。我承认那时候我答应原谅你是带着私心,因此才提出这样的条件。但那时候只是我尚未看清大局,也未曾彻底地下定决心。可如今……”

“可如今什么?”赵远看他吞吞吐吐,心中仍是不痛快。

“可如今……我看清了你待我的好,我对你亦是心之所向,我只想与你共偕白首,与子偕老……”泽琰从未想过自己会向赵远如此敞开心扉,脸上已经悄悄地爬上了桃花色。他将脸深埋在赵远的背后,羞赧得不敢抬头。

赵远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竟一下子怔住了。片刻之后,他才略显僵硬地转过身来,手轻柔地托起泽琰的下巴,让他抬眼看着自己,声音微微发抖地问道:“你说……什么?”

此刻泽琰的脸已经从桃花色变得绯红,像是品尝过上等的佳酿,眼中有着微醺的迷离。他朱唇轻启,低声羞涩地说道:“我说……我只想与你共偕白首,与子偕老……”

赵远头一回感觉自己失了方寸。他从向魏煊求赐泽琰开始,到将泽琰软禁折磨,再到后来悔恨难当,从未想过能求得泽琰的原谅,更遑论得到他的真心。因此在驿馆向泽琰恳求之时,也只是想以答应泽琰的条件换取他的原谅,让他不再忌讳自己、尝试接受自己而已。没想到这半个月的相处,自己的赤诚之心终于被泽琰看到,而且还意外地获得了他的真情实感,这是何等难得之事,自己连做梦都不曾奢求过。

他一把抱住泽琰,柔声说道:“就为了你这一句与子偕老,无论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要为你把这皇位给争回来!你那皇兄本就不是省油的灯,哪怕你表示不会成为他的威胁,他也必定非除掉你杜绝后患不可。”

“若我长留于康瑞国,他能奈我何?”泽琰轻轻扶住赵远的腰,疲惫地闭上了眼。

赵远听此言,将他抱得更紧——泽琰言下之意,是要放弃归国决定以后都要与自己生死相随了吗?!他感觉胸腔之中像是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着,恨不得此刻就与泽琰一夜白头永不分离。然而回过头来一想,泽琰已经被困在康瑞国这么多年了,说不想念家国根本是不可能的。况且上次他母妃刚过世那会儿,他那痛不欲生生无可恋的样子,总不可能是装出来的。他忽然想起当日在国恩寺里问及泽琰的祈愿,当时泽琰的回答依旧言犹在耳——“早日回国,魂归故里”。要是易地而处,这么多年来的忍辱负重,一朝能重获自由,总不可能心甘情愿流落异乡吧?

对于泽琰,赵远总是心存愧疚。他虽然希望能够与泽琰长相厮守,却又害怕泽琰会因此失去快乐。作为一名武将,本不应该如此多愁善感,但泽琰在他心中,就像是无可取代的白月光。他亲眼目睹泽琰在康瑞国当质子所失去的一切,从第一次为一个正当的理由而被国君罚去为自己侍酒开始,他的生活就从没顺遂过。赵远并不是国君,无法豁免泽琰所受的委屈,但他只想借助自己对国君的影响力,为泽琰撑起一把保护伞,即使不能替他承受任何的伤痛与屈辱,也希望能尽可能地成全他的心愿,减少他的不快。因此赵远才会在那时候夸下海口,承诺成为泽琰通往皇位路上披荆斩棘的开路人。他堂堂七尺男儿,既已许下承诺,势必一言九鼎。若要所爱之人为自己改变初衷,岂不是让自己变成言而无信之人?!

</br>

</br>

第一百一十六章 扪心

无尘轻拍了一下祉瑶的肩膀,示意该是她休息的时候了。墨云好整以暇地收回卷轴,似乎在等待祉瑶发话。

“既然泽琰那时候已经打算放弃争夺皇位,为何后来又回来永业国了?而且还真的成了永业国国君!可他那时候坚持让我召唤阴兵攻打康瑞国,那不就是要和赵远兵戎相见吗,这又是为何?”祉瑶憋了一肚子的问题,向墨云提问道。

墨云扯了扯嘴角,阴阳怪气道:“这便是人心难测之处。谁能想到他登上国君之位,就会调转枪头攻打曾经是他后盾的康瑞国。不过也难怪,毕竟一旦赵远不在了,康瑞国对于他来说也就没有了任何意义;这跟我的心情也是一样的,只要你不在永业国,那里对于我来说就只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而已。而只要有你在的地方,那便是我的家。”

无尘冷着脸在一旁听着,心底里偷偷翻了个白眼——你说泽琰就好,为何又要牵扯到祉瑶身上?!他心里憋着一口气,虽然墨云的话听起来很感人,但这听着像是特意说给祉瑶听的情话,这让他非常的不爽。他感觉自己从前都没看清楚过这只白眼狼,亏那时候还一直待他如亲兄弟,如今这家伙还来跟自己抢祉瑶。他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祉瑶,发现她正强忍着笑也偷看着他,一时之间尴尬得很。

祉瑶看到无尘的脸色已经猜到他在想什么,但是泽琰之事看来也不会是短时间内三言两语能说得明白的,于是对墨云表明了立场:“墨云,我们今天大概就只能看到这里了。师姐虽然恢复了不少,但是在梦境之中呆久了还是会疲惫。你若是答应我以后别再对无尘或者冥界的人动手,我们倒是很愿意与你堂堂正正地坐下来一聚的。这么多年以来,你独自一人在外孤苦无依,我知道你过得并不容易,若是慕辰知道了也定会心疼不已。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如你所说就像家人一样亲密,试问谁忍心对自己的家人不利呢?重复的话我并不想多说,我只想提醒你一句——请你仔细回想一下,你三番四次地说你喜欢我,可曾想过你对我的感情是否真如你所想是男女之情?若你将此种感情与你对慕辰的依赖对比一下,也许你就能明白,咱们之间存在的是如家人一样的亲情,是像兄弟姐妹般的亲厚,而不是非要占为己有不可的爱情。”她微微一顿看了无尘一眼,继续坦白道:“在与你的接触之中,我感触最深的是你要独自面对失去一切的孤独感,你渴望我们能在你的身边像从前一样与你分担共享。我也知道你对我的一番好意,想要好好保护我不再让我受到伤害,可我只能很抱歉地跟你说明白……在我心中,从前心尖上放着的那个人是慕辰,如今放着的是无尘。我能给予你跟从前一样的家人般的亲厚,却完全无法把你当作我心爱之人看待,若你执意要以男女之情与我相处,我只能非常抱歉地告诉你,我真的做不到……”

墨云与无尘皆为祉瑶这番突如其来的剖白所震撼——墨云是因为被她如此果断地拒绝;无尘则是由于她毫无防备之下对自己的维护。事实上,祉瑶觉得若是墨云得知无尘就是慕辰的真相,必定会更加理解她的选择。但无尘之前的顾虑并非毫无理由,毕竟墨云的立场尚未表明,一切还存在着变数,因而她只能死守着这个秘密,暂且让墨云明白自己的想法,不要再对自己心存侥幸。

“师姐你……”墨云的眼神中充满了差异,“为何要选择他……我们一同长大的情谊难道不比他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黄毛小子深厚吗?!是因为他眼睛长得像慕辰吗?如果是这样,我可以幻形比他更像,而且我和慕辰住一起这么多年,他的表情语言我都能学得比他像多了!只要你喜欢的话,我可以一辈子都充当慕辰的替身!反正他也是我挂念的人,我变成他的样子正好可以每天都看到,也可以一直都记着他长什么样,就像他从未从我们身边离开过……”

墨云说到最后,竟然有一点微微的哽咽,语气之中尽是乞怜。他的确如祉瑶所言,要独自熬过这漫长的三百年,光靠着思念远远不够支撑下去。因此他除了对他们的思念,还附带了对宿月经年累月的怨恨,以及对泽琰听信谗言的愤懑。

祉瑶长叹了一口气,摇头道:“墨云,在我心目中,你一直都是我的师弟,无论你变成谁的外观,都是模仿不了对方的内心的。这也是我为何会在乐山看出来你并非慕辰的原因。我只希望你回去以后好好琢磨一下我说的话,不要被错觉给蒙蔽了双眼。有时候眼睛所看到的,并不一定是真实的;而越是真实的东西,是越需要用真心去感受体会的。”她转过头来向身旁的无尘点了点头,二人便牵着手从梦境之中离开了。

墨云睁开双眼,眼前同往常一样,只有空荡荡的国师殿。他细细品味了一遍祉瑶的话,不禁悲从中来。他怒不可遏地扫翻了桌案之上的香炉,胸中一阵钝痛,一口腥红的鲜血吐了出来。他的额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独自在地上蜷缩着身体,任由这熟悉不过的痛苦折磨着自己。

“师姐……连你也不要我了吗……”他无奈地闭上双眼,苦笑着流下了无人知晓的泪。他回想起当年亲眼看到慕辰携着已经没有了气息的师姐从血阵之中离开的那一瞬间,真想跟那时一样毫无顾忌地放声痛哭。可如今虽然他并没有接收弟子,国师殿中依然会有宫人值宿,他也不再是那个懵懵懂懂的少年。他孤身一人作出的所有的决定,不过是想要为慕辰与师姐找出真相,让这三百年来依旧纠缠他们的被掩埋的一切重回正轨。可为了这一切,如今连师姐也无法理解接受要离他而去,自己所做的是否还有继续下去的价值?

</br>

</br>

第一百一十七章 发现

“无尘,我那天对墨云说的话语气是不是过重了?他已经将近三天没有现身,我有点担心……”祉瑶看着又在一旁鬼画符的无尘,皱着眉头问道。

“他不来不是很好吗?至少你晚上休息好多了。我觉得你上次说得挺好的呀,深得我心。”他伸手揉开祉瑶的眉头,快速在上面亲了一口。

祉瑶装作要揍他的样子,嗔怪道:“我跟你正儿八经地说事儿呢,你怎么这么不老实……我说真的,墨云他会不会有什么事?他之前有被反噬的迹象,会不会……?”

无尘放下手中的毛笔,柔声问道:“你想去找他?”

祉瑶点了点头:“不知为何,我总有一种感觉,好像他并不是完全站在天界的那一边。他会不会在下一盘很大的棋,然而这盘棋他并没有十分大的把握?”

无尘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说道:“你是不是把他想得过于美好了?你可别忘了他曾经对你我做过的一切。我没那么大方,他都差点要了我的小命了,还老是打你的主意,我可都记着呢。”

祉瑶忍俊不禁道:“哎,你好歹也是跟他一起长大亲如兄弟的,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小心眼了?当年刚正不阿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慕辰被你藏到哪里去了?快还给我!”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无尘一下子扯了过去,稳稳地坐到了无尘的腿上,被他双手圈住了。无尘握住了她的一只手,放到自己心口的位置:“那个慕辰一直都在这儿,和你在一起呢。”

祉瑶感觉这些话简直甜到了心头,羞涩地低头不语。可她心中始终放不下墨云,还是回到了原来的话题:“要不叫慕辰陪我去看看?”她狡黠地冲着无尘笑了笑,“我猜慕辰也会担心墨云的,对吧?”

无尘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祉瑶都说到这份上了,再不去自己就真的成了冷血无情的人了,只能舍命陪君子了。他们跟阎王打了声招呼,无尘召出了仙鹤,二人便悄悄地来到平昌国的国师殿内。

这次他们并没有大张旗鼓地从皇宫的正门觐见平昌国国君,只因为他们纯粹是过来看一下墨云到底怎么回事而已。他们的降落点也选得十分巧妙,选在了国师殿后面的空地之上。然后趁没有人巡逻之时从西北角的侧门进入,不打算惊动任何人。

平昌国国师殿正殿内的陈设十分简陋,与永业国的相比,可以说是非常的简朴。由于青云国师没有弟子,因而正殿之中并不需要安放案几,只在最里面的中间位置放置了一张书案,书案之上仅仅摆放了文房四宝以及一两本尚未看完的书。后面是一个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书柜子,各类从永业国开始便已经存在的古籍被整整齐齐地编排好,但从古籍的新旧程度看来,它们应该经常被翻阅,因而书面的颜色都显得特别的古旧。

祉瑶和无尘都有点吃惊——偌大的国师殿中,只布置了寥寥无几的几件物品,看起来连他们曾经住的毡帐都不如。他们以为,青云国师居住之地应该如他的黄金面具一样奢靡浮华,却不料是如此光景。他们竟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两个字——孤寂。

墨云不在国师殿正殿之中,附近也没几个宫人的影子,他们沿着一旁的连廊一直往前走,连廊的外面是一片清幽的花园,看得出来有人精心打理过。连廊的尽头是一个安静的角落,那里有一个房间,房门紧闭着,外面却没上锁。二人在门口对视了一眼,无尘便对着房门轻叩了几下。

一片寂静。

二人默契十足地分别站于门的两边,眼神确认过之后,无尘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

床铺上整整齐齐,没有睡过的痕迹。四处打量过确认房间之内没有任何机关,才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无尘守在靠近门口之处,祉瑶则沿着边上往里走。

房间的中央有一张案几,旁边有个暗影,祉瑶张望了一下,惊讶得喊了出来:“墨云!!!”

无尘被吓了一跳,看到祉瑶半跪在地上。“祉瑶,小心有诈!”

祉瑶看着他摇了摇头,他赶紧掩上门跑了过去。只见脸戴黄金面具的青云国师倒在了案几边上,嘴边的血已经干了,胸前一片暗褐色的血迹。

祉瑶手忙脚乱地从如意袋之中掏出一瓶急用的丹药喂予墨云,无尘听了一下他的脉象,又探查了一番他的气息,蹙眉道:“怎么会比上次在梦境之中还要严重……”

“怎么样了?”祉瑶关切地问道。

“上次在梦境之中给他探查过,心脉上有一点损耗过度,应是被邪术反噬所致。云玉不是曾经说过,若是停止使用邪术,虽不能将反噬逆转,但只要调养得当,应当不至于危及性命。但是如今他的脉象错乱,心脉气血不顺,像是……”无尘有点不敢往下想。

“像是什么?”他越是支支吾吾,祉瑶越是着急。

“像是……濒死之人……”

这就是最近墨云没有入梦的真正原因吗?!他在这里躺了多久?为何没有人发现他?!二人心中皆蹦出了一连串的问题,然而真正知道原因之人却昏迷不醒。

祉瑶给无尘递了个眼神,她要为墨云输送灵力给他护住心脉,她要墨云醒来亲自告诉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上次劝诫过之后他仍旧被反噬得如此严重?他到底要调用邪术做什么?

无尘在一边看着她着急的模样,心中逐渐升起了愧疚之感。墨云的确对祉瑶和自己都曾经做过让自己难以释怀之事,但那是在他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的情况之下所为。他由始至终都有跟祉瑶表示,这三百年来他始终惦念着如同亲人一般的祉瑶和慕辰,自己之前的那些小肚鸡肠的想法和行为,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呢?是不是该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好让他不要处处提防着自己?

</br>

</br>

第一百一十八章 渡化

无尘和祉瑶等待了半个时辰,墨云才悠悠转醒。他睁眼看到二人之时,眼中虽有诧异之色,但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师姐,你怎么在这里?”墨云气息还是不稳,低声问道。

“我看你好几天没有露面,觉得有点不对劲,就和无尘一同过来看看。”祉瑶一脸的担忧,还带着点愠色,“我上次不是劝过你千万不要再使用邪术了么,你怎么就是不听劝告?!现在可好了,都反噬到这种程度了!若不是我们偷偷过来看,你要躺到什么时候才会被人发现?!”

墨云静静地看着祉瑶,虽然挨了骂,嘴角却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咳咳,”一旁的无尘有点看不下去,“你别误会了,她不过是念在你和她一同长大的份上,依旧把你看作亲人看待而已。你要是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小心我对你不客气。”虽然刚才还在质问自己对待墨云是不是有点过于幼稚,但他一看到墨云这个样子就真想冲上去揍他一顿。

墨云瞥了他一眼,似乎没听到他的话似的,喃喃说道:“师姐,有你的关心我感觉好幸福……”

祉瑶有点啼笑皆非,墨云这是什么技能,竟然会自己屏蔽掉无尘的话,当作没有听见。这就算了,连自己刚才质问的话他竟也能完全忽略,他的耳朵是有什么问题吗?!

尚未等到祉瑶开口,无尘已经沉着脸问他:“我说你到底是什么问题啊?那天在梦境之中祉瑶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你对她的依赖与喜爱只是如同亲人一样的感情,她也不可能对你产生男女之情。我看你平常灵术都运用得挺好的,脑袋还挺灵光的,怎么在感情这一方面如此执拗,老是一根筋掰不过来呢?”

墨云的脸色苍白如纸,眼中似有泪水盈于眉睫。他的眼睫微微颤动:“嗯,我知道……”

这下轮到祉瑶和无尘哑口无言了。

“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师姐,这三百年,我一个人撑得好辛苦。我总是想起在我灵智尚在封印之中的时日里,你和慕辰总是不嫌弃我的愚笨,待我如亲人一般。你给慕辰做的点心里,总会给我也做一份;每次我不知羞耻地跟着慕辰喊你师姐,你总是会对着我微微颔首;每当我功课无法理解之时,你和慕辰也会耐心地给我讲解……”墨云无力地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抓住祉瑶袖子的一角,“灵智封印被冲破之后,哪怕一切都不可能回来,可我还是想要找出所有事情的真相。即使我知道泽琰为何会听信宿月的谗言,纵然宿月已经被咒痕折磨得几乎灵力尽失,可这些都不能缓解我失去你们的痛!而当我得知你又活过来之后,我只想把我能查到的一切真相还原于你的眼前。你绝对有权知道到底谁才是造成这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你更是有资格去追究夺回一切本应属于你的东西!”

祉瑶看到墨云抓住她袖子的动作,仿佛眼前的墨云还是从前那个慕辰的小跟屁虫,顿时心就软了下来,忍不住问道:“所以这些年来你一边使用入梦之术进入那些相关的人的梦境,又一边施展摄魂术去套取他们记忆中的真相?!墨云,你这是何苦,若我们都在那时候死去再也活不过来,你为我们承受的这些,值得吗?”

“值得,当然值得!”墨云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脱口而出,“这世上对于我来说,只有你们的死是最不值的!我恨自己没有早些冲破封印,我也恨自己没有早点参透灵术之道,我更恨自己没有能力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明明我天生就该比其他人更有资质掌握灵术,为何老天让宿月找到了我把我的灵智封印?!明明最该死的是宿月,为何老天却让他比你们任何人都活得长?!”这些埋在他心中多年的怨恨终于在此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终于可以在自己师姐面前像当年的那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把这些话毫无顾忌地说出来。

无尘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除了这样他无法用任何的话可以向他传达自己的安慰。

可惜墨云就像一下子变回了孩童的思维,继续说道:“还有这个人,跟慕辰相比简直鞭长莫及,他到底有什么能耐,竟然让师姐你认识了他就忘了慕辰?!为何你不能像我一样心里只放着慕辰不让任何人闯进我们的世界呢?!”

无尘本来还觉得自己太不懂得安慰人,没想到无缘无故被迁怒了,霎时间像哑巴吃黄连一样,委屈巴巴地从墨云的肩膀拿开了自己的手。

祉瑶看着两个“孩子”,一时间头疼的很。无尘呢,他心里该清楚为何墨云会给他这种反应的,因此她觉得可以稍后再好言相劝;然而墨云,这三百年过去了,突然之间似乎又变回了孩童的思想,竟然对着她“撒娇”,她只能捂了一下在隐隐作痛的额头,温言劝道:“墨云,无论你多想念慕辰,他都已经成为了不能回来的人,我们再执着,逝去的总会逝去,已成了事实的事情我们不想接受也得接受。”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无尘一眼,继续说道:“但是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失去了慕辰,可如今有无尘守护着,也算是无憾了。既然你能接受从前心系慕辰的我,为何就不能接受如今想与无尘执手相伴的我呢?何况只要你能真心以待,无尘也能跟慕辰一样,把你当作好兄弟看待。咱们不也能像从前一样,如家人一样亲厚?”

无尘闻言,暗自惊觉祉瑶这话说得极其巧妙动听。若墨云能放下对他的防御,不再觊觎祉瑶,他当然也会像当慕辰时一样,与墨云称兄道弟。

墨云眯缝着眼看了看无尘,在他俩满心期待的目光之中,酸溜溜地说:“他呀……还是算了得了,他哪有慕辰的气度,叫我如何能把他当作慕辰的替身看待……”

无尘以为他会说出什么感动人的话,结果这厮还真是有让人气炸的能力。他忍住想要揍得墨云满地找牙的冲动问道:“我!有!这!么!差!吗!我哪里比不上他了?!”

墨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无尘,鄙睨道:“哪!里!都!比!不!上!这家伙从第一次与我碰面之时就从没有过好脸色,怎么可能代替得了慕辰!”

</br>

</br>

第一百一十九章 师姐

无尘此刻简直想一掌拍死面前这位曾经的好兄弟。如今的他跟从前有如此大的差别吗?为何连祉瑶都能认得出来的人,作为曾经的好兄弟竟然对自己连一丝怀疑都没有?还是说自己真的变得太彻底,已经变成了连曾经最熟悉的人都无法辨认了呢?

“你们俩都给我闭嘴!!!”祉瑶少有地怒吼了一声,“墨云,我不管你接受与否,无尘都是我选择的人,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选择。你若是想插手我们俩的事,也该等你自己身体恢复好之后再说。不过看你反噬的情况,能不能熬到那个时候恐怕还说不准。”她又扭头瞟了一旁的无尘一眼,“无尘你也给我冷静一点,跟个半死不活的人计较,当心一会儿把他气得一命呜呼了。”

墨云和无尘彻底地被这个从未在人前失礼,也鲜有在人前表达喜怒的祉瑶给唬住了。俩人各自白了对方一眼,交流了一个“我不跟你计较”的眼神,才乖乖地闭上了嘴。

墨云扯了扯祉瑶的衣袖,小声呢喃道:“师姐……师姐你别生气……”

“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我跟无尘回去,你自生自灭,反正没有你兴风作浪我们俩和冥界都喜闻乐见,你要是想死我们没人要拦你;要么你承诺不再找冥界的麻烦,我们找人给你看看有没有解决的方法,从此以后我还是你的师姐,无尘也能代替慕辰跟我一起照顾你。我给你半炷香的时间考虑,你若是不作出任何选择的话我们就离开,你我从今以后各走各路,你也别再喊我师姐了。”祉瑶声色俱厉地说道,是从未有过的强势姿态。她算是看明白了,墨云就是一个小屁孩,一直就是摔到地上想找人抱抱似的。自己要是在从前向他屈服,那就相当于遂了他“要抱抱”的愿;反之若是自己强势一点要他“站起来”,才有可能掌握主动权。

她给无尘打了个眼色,示意一同出去给墨云一点思考的时间和独处的空间。她虽然为墨云曾经对自己和无尘所做过的事感到过愤怒与失望,但刚才在看到墨云扯着她的衣袖说那一番话语之时,其实心中已经无法生他的气了。她的心态倒是比较像看到自己捣蛋的孩子而感到失望的母亲,虽然也会生气,却还是希望孩子能改过恶习重新学好的。

她正要与无尘出去,不料衣袖又被墨云扯了一下:“师姐,我不用半炷香的时间,我选择后者,不要放弃我……”墨云低着头,小声哽咽道。

“好,”祉瑶看向无尘,“无尘你过来用灵力为他护住心脉,我要找阎王看看如何处理。”说罢把墨云的手给了无尘,独自走出了房间。

她来到外面花园的一棵藤蔓的旁边,用心有“铃”犀召唤阎王。

“通灵巫女,那边情况如何了?”银铃之中传来阎王的声音。

“我们发现神鬼之子受邪术反噬严重,独自晕厥于国师殿一个房间之内。发现之时已经奄奄一息,我们给他喂了急用的丹药,如今用灵力给他护住了心脉,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噢?你们救了他?”阎王似乎有点惊讶。

“是的。他虽曾经做过让我们都受过伤害之事,但他毕竟是我的师弟,我无法见死不救。他答应从今以后不再找冥界的麻烦,但作为交换的条件,我们想看看有没有方法能治好他。”祉瑶面露难色,继续道:“祉瑶斗胆,请阎王帮忙救救墨云!”

阎王沉吟片刻,答道:“我与绮罗虽为冥界之主,想要别人的性命极其容易,然而让我们救人,却不在擅长的范围之内。生老病死本为人间生生不息之本,若我们出手强行干预,恐怕会打破一直以来不易维持的平衡,遭受反噬与天谴。”

祉瑶闻言,竟有五雷轰顶之感——阎王言下之意很明确,他不能出手救墨云。但她依旧不想轻言放弃,想尽量为他争取一丝希望。于是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向阎王求问:“祉瑶记得,楚前辈曾经提醒过,对于神鬼之子,铲除之不如渡化之。从前墨云孤独无援,只能用极端之法来为我与慕辰取得还原真相原貌的线索;如今我们好不容易说服他不再与冥界为敌,却要弃之不顾,若此时天界插手,将局面扭转,到时候就恨错难返了。云玉也说过,墨云其实头脑很灵活,能将不同的灵术相互糅合,若能得之,冥界便能如虎添翼,若他日需与天界抗衡,也将多一分胜算。”

阎王沉思片刻,感觉祉瑶这番话似乎颇有道理。然而他虽然是冥界的主宰,却不能逆天而行。他思索着若是能得神鬼之子,的确对于冥界来说是一大帮助,也能少一个棘手的对手。于是他徐徐开口说道:“我何尝不想救,只是我也有我的难处。不过方才你说的话倒让我想起了我的师父楚岚,她的医术你也曾经见识过,也许能帮得上忙。一会儿我先给她捎个信,你们直接去灵山寻她便是。但必须谨记,此刻神鬼之子的立场尚未确定,需得带着点提防之心,切莫让他得知师父的确切位置所在,也不能让他得知如何寻得师父的踪迹。不然一旦他反悔,将会给师父她带来灾难,如此一来倒不如不救他了。”

阎王既然不再拒绝,还给出了解决的方向,祉瑶已经感激不尽。她谢过阎王之恩,便回到了墨云的房间之内。

房间里鸦雀无声,只听得见墨云虚弱无力的呼吸声。无尘依旧在使用灵力护住他的心脉,墨云则一声不吭地盯着门口,望眼欲穿等着祉瑶回来。

祉瑶在墨云身前半蹲下来,正色道:“墨云,既然你做了这样的选择,就不能再反悔与冥界为敌,你可做得到?”

墨云虚弱地点了点头。

“那好。我们可以带你去找人帮忙看看,但是我们须将你的五感先行封住,你不可强行冲破偷看我们要去的地方,你可能遵守?”

墨云再次点了点头。

“很好。”祉瑶使用灵术为他封闭了五感,转向无尘道:“那就事不宜迟,咱们去找楚前辈。”

</br>

</br>

第一百二十章 血术

无尘继续使用灵力为墨云护住心脉,祉瑶则使用了一道遁地符,召出了遁地阵法,直接传送至郁郁葱葱的灵山山脚。

灵山之上有着楚岚布好的各类结界,除了阎王夙真和女阎王绮罗之外,其他人无法随意闯入,因而祉瑶他们一行人最远也只能到达灵山山脚,然后再改用仙鹤作为赶路的工具,直飞到楚岚的草庐附近那片竹林里。

尚未降落,祉瑶便已看到楚岚正站于竹林边上,仰着头静候着他们。

“祉瑶、无尘见过楚前辈。”降落之后,墨云的五感并未被解开,祉瑶和无尘先对楚岚行了一礼。

离开国师殿之前,祉瑶他们给墨云卸下了黄金面具,此时的墨云露的是真容。楚岚对他们微微颔首,细细打量了墨云一番。

“这位就是神鬼之子了吧?眉眼之间果然跟清源很是相像。”楚岚喃喃道。

祉瑶点了点头:“他叫墨云,曾是宿月座下弟子,也算是我的师弟。他在襁褓时便被宿月从乐山的山洞里带走,封印了灵智,直到我们于血阵之中离世之后才冲破了封印,方开始领悟灵术之道。但他执着于寻得当年之真相,竟同时使用入梦之术与摄魂术,诱导相关之人交出真实的记忆拼凑出真相。然而却遭到邪术之反噬,我们发现之时已经脉息大乱,心脉受损。我与无尘唯有使用灵力将其心脉护住,方且暂时保住他的性命。楚前辈,他虽然曾经执拗偏激给冥界添乱,可也有他可怜之处。来之前我已说服他从今之后不再找冥界的麻烦,并且要他再三保证,也已封闭了他的五感让他无法得知楚前辈您的所在之处,希望前辈能宽宏大量救救他……”言毕给楚岚行了重重的一礼。

楚岚扶了一下祉瑶:“夙真已告知了我,我亦觉得若他能被你的真诚所渡化,对三界来说也是一桩大功德。我会尽力的。咱们先带他去草庐,看看他如今的情况如何吧。”

到达草庐之时,太白星已经悄悄地升起。墨云的脸色依旧苍白,却因五感被封闭住陷入了睡眠之中,比在国师殿之时看起来平和多了。楚岚为墨云号了脉,又探查了他的气息,不禁蹙眉问道:“你们发现他之时,可知道他此前使用过何种邪术?”

“他从未提及过。仅仅是第一次他对我同时使用入梦之术与摄魂术之时,被云玉所发现。后来有一次在我的梦境之中,他提及宿月之时,突然间不适晕厥,我们与云玉方发现他应是遭邪术所反噬。”祉瑶如实答道。

“依照这反噬的速度看来,他怕是不只使用了摄魂术。摄魂术虽被归为邪术,事实上它处于灰色地带,即灵术与邪术的模糊边缘。之所以被划在邪术的范围之内,乃是由于它能反噬施术之人。但这反噬本是相对缓和,不会达到眼下的这种程度。依我看来,他怕是偷摸着修炼了血术。”

“何为血术?”无尘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语,好奇问道。

“通常我们对能使用灵力操控的一切法术划分为灵术与邪术两大类。灵术为常用之术,修炼能突破身体的局限,但不会损害心性,也不会遭到反噬。目前修道的各大门派主要以修炼灵术为主,因修道之人追求正道,以行功德为善,才能获得将来得道飞升之机会;而邪术虽也能突破身体的局限,却是会使修炼者遭到反噬,对身体以及心性皆有损害。后来邪术又被划分成了普通邪术以及血术,普通邪术就是我们口中的邪术,反噬相对较小较慢;血术则必须消耗肉身或者魂魄作为交换,此处用于交换的肉身或者魂魄既可以为修炼者的,也可以为别人的。当使用别人的肉身或者魂魄作为交换之时,称作献祭,通常是能产生对修炼者有利的效果。由于此种邪术大多造成流血效果,因而被称为血术。”

祉瑶的脸上浮上了震惊之色。

楚岚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没错,当年通灵巫女所使用的召唤阴兵以及命令阴兵诛杀宿月之术,就是血术的一种——召唤阴兵,以吞噬攻击对象的肉身及魂魄,此乃献祭;命令阴兵诛杀宿月,则是一种同时具备交换及献祭为代价的血术。此术以施术者的肉身与魂魄作为交换,以被施术者的肉身与魂魄作为献祭,因此也是一种伤人伤己的血术。

另外,红莲赤焰之中的神鬼之子,也是使用血术的佼佼者。他使用得最多的血术,则是以大能们的肉身和魂魄作为献祭,以达到增加自身修为与功力的效果。这种血术作用比较单一,但由于施术者的修为与功力增加了,弥补了反噬带来的后果,倒是在心性上的损耗比较明显一点。

还有我提供给宿月当年的首席弟子慕辰重锻肉身与魂魄的方法,也被划分在血术的范围之内。那是以慕辰仅剩的残魂、红莲赤焰中熊熊燃烧的火焰,以及于赤炎之中不断炼化的神鬼之子作为献祭,以达到重新锻造一副属于无尘的肉身与魂魄的目的。而它的反噬不在于心性,而在于原本慕辰仅剩的残魂,以及他原有的容貌。”

祉瑶与无尘听完楚岚的话,皆心有余悸——原来在他们没有意识到之前,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接触过了血术。他们的双手之中,也并不能像其他完全清修的门派一样清白,也都染上了别人的或是自己的鲜血。

楚岚看着被此番理论吓得毫无表情的祉瑶和无尘,笑说道:“你们也不必担忧。如今你们都安好,便是血术的反噬已经消褪的表现。但是这位神鬼之子,看来我得亲自问问他了。一会儿还需通灵巫女帮忙解除他被封闭的五感,你们二人在他面前可以只称呼我为前辈。”

片刻之后,墨云渐渐醒来,看到眼前陌生之人,并没有任何震惊之色。

“我是来帮忙救治你的医师,有些问题想要与你确认一下。希望你能如实相告。”楚岚对墨云说道。

墨云向着她作了一揖,轻声说道:“医师言重了。能得医师帮忙,墨云感激不尽。”

</br>

</br>

第一百二十一章 宝函

“你所修炼的是何种血术?”楚岚单刀直入地问道。

墨云怔了一下,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这……请问这与医治有何关系?”

楚岚猜到他不会直接回答,早已想好了说辞:“这里面的关系可就大了。若你只是修炼摄魂术这样的普通邪术,只要停止使用,反噬即可立刻停止;若你所修炼的是需要献祭大量肉身与魂魄的,反噬也会随之而增加,不用多久,连同你自己的肉身与魂魄也将遭到彻底的反噬,成为献祭的一部分。”

“墨云,如果你想被救治的话,必须得交代清楚原因,有所隐瞒的话容易引起误诊。”祉瑶忍不住劝说道。

墨云沉吟片刻,低声道:“是重生函。”

三人皆面面相觑,不知他所说为何物。

“我虽为神鬼之子,却不是永生不灭之身,总有一天这肉身会泯灭。然而我又在三界之外,身死之后魂魄不能入轮回,这一生若是结束,则无重归之日。然而我尚且有许多未了的心愿,也有许多依旧想要继续探寻的真相。于是我从一本秘籍之中找到了一个永保魂魄之法,就是重生函。它相当于在我身死之后,把我的三魂七魄悉数收集,置于十重宝函之内,再将十重宝函分别藏于不同地方以防一次性被毁,每重宝函之内皆有符咒保护,每打开一重宝函则会触发下一重宝函内的符咒,等到十重宝函内的符咒皆被触发打开,会形成新的符咒将存于宝函之中的三魂七魄重新拼凑起来。另外还会有一个最重要的宝函,用于存放我的一份血骨,也需与那十重宝函分开存放。待那新的三魂七魄拼凑好之后,自会触发存放血骨宝函内的符咒,达到生死人肉白骨的作用,最终那三魂七魄也会被重新注入到新的躯体之内,以此达到重生的效果。”墨云风轻云淡地描述着,仿佛这是在教导别人如何烹调,与自己毫无关系似的。

然而楚岚却一直眉头深锁,脸色颇为骇人。她缓缓问道:“你是从何处寻得此秘籍的?”

“实不相瞒,我是在永业国国师殿的书楼中找到的。“墨云老实回答。

“如此邪门之术竟然流传于世,创造者真的是丧心病狂……”楚岚不禁叹道。

墨云似笑非笑抽动了一下嘴角:“的确如其人一样丧心病狂,创造者正是宿月。”

三人再度陷入沉默之中。

“咳咳,宿月……他到底有多执迷于重生,为了凝神丹把你掳走,作为材料养着;为了重塑肉身与魂魄创造出这种血术……”无尘不由得惊叹。

祉瑶的关注点似乎正常一点,问道:“所以……你之所以被反噬得如此之迅速,是因为你把自己的血骨以及三魂七魄割裂出来制作重生函吗……”

墨云的眼中忽然有点湿润,他默默别开了脸,点了点头。

“你怎么那么傻……”祉瑶哽咽着,又是生气又是心疼,“你这一辈子都过不好,要重生何用?你到底有多少事情想要完成,非得使用这么一种极端的方法来对待自己?!”

墨云没有回答,他只是一声不吭地紧紧攥住了衣袍。大概他心中想做的事太多太乱,无法一一向他们解释。但是他很清楚一点,那就是他希望自己能够有足够的时日保护好师姐。

无尘过去轻轻地抚着祉瑶的背,柔声道:“事已至此,你先别说他了。当务之急还是看看有没有方法能救治吧。”

“治是能治,但要看他能不能下定决心了。”楚岚悠悠地开了口。

墨云一下子睁大了双眼。

“把宝函尽数毁掉,借助天界的追魂铃和冥界的聚魄灯,把割裂出来的三魂七魄重新凝聚。我看他身上没什么伤,大概是血骨还没来得及割裂,算是省了一步了。”楚岚也不卖关子,直接补充道。

“追魂铃?若是我们去天界借用,他们肯出借吗?”无尘第一反应是不大可能。神鬼之子一直为三界所忌惮,墨云的身份在天界应当尚未揭露。若贸然去借用,对方必定会问出原由,如此一来不借的可能性会更大。

“不借也无妨,方法有的是。关键还是要看神鬼之子肯不肯这么做。”楚岚似乎胸有成竹,盯着墨云慢条斯理地说道。自她提出这个建议以来,墨云一直低头不语,看来还是需要点时间去做出抉择。

祉瑶大概能猜得到他的心思,明白他已经做了一半的事情并不想半途而废。但是性命攸关,她还是希望墨云能分得清轻重,免得本末倒置后悔莫及。她半跪到墨云的床榻前,语重心长地说道:“墨云,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事情想要完成,怕一辈子并不够用。可若是连眼前的这一辈子都尚未能保得住,如何能决定以后几辈子之事呢?若是你为了这重生函连性命都丢了,你觉得值得吗?师姐好不容易才跟你重遇,咱们才刚要和好,难道你就甘心匆匆相聚就要永别吗?”

墨云的眼中像是被雾水打湿了一般,他与祉瑶对视的双眼满含着不忿与痛苦。但在这一辈子之中,能再次见到用关切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师姐,似乎比孤苦伶仃地过上几辈子要满足得多。他咬了咬牙,答曰:“好,都听你的。”

楚岚先给墨云喂了些丹药,为他先护住了心脉。墨云亲口确认重生函在他身上,因此他们也无需返回平昌国取回。而后楚岚借口要让墨云安心休息,再次封闭了他的五感,让他再次陷入熟睡之中。

夜色已经很深,她带着无尘与祉瑶来到草庐的空地,小声吩咐道:“明天一早,祉瑶你带着我这个令牌从酆都进入冥界,找到夙真向他详细说明如今的情况。聚魄灯为冥界圣物,要不要出借还是得看看他的意思。还有,如果可以的话,向他要一缕红莲赤焰。”她从袖袍之中取出一个精致的令牌,上面雕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彼岸花。她又对无尘叮嘱:“无尘,祉瑶如今的身体状况不如从前,上次为了救你耗费了不少的血,如今让你代她使用你的鲜血在凝神丹成功炼制前为墨云维持生命,你可愿意?”

“当然愿意。”无尘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br>

</br>

第一百二十二章 炼丹

虽然祉瑶是第一次独自来冥界,却已是轻车路熟。她站在冥界的入口处,看着那一片猩红色的扶桑花,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来。

她手持着代表楚岚的令牌,一路通行无阻地来到阎王殿中。本以为只有阎王会与她会面,没想到绮罗和云玉也在此等候着她。

多日不见的绮罗,脸上的旧伤疤已经彻底痊愈,如今已是明眸善睐肤色胜雪的大美人,有爱情的滋润更是让整个人的气色看起来特别好,浑身上下都洋溢着幸福的味道;身旁的云玉依旧风流倜傥,一袭青衣长身玉立更是不凡。二人上前与她热情地打了招呼,她也向阎王行了一礼,感谢他为墨云之事帮忙向楚岚打点。

四人早已稔熟,自是无需客套的寒暄,直奔主题而去。众人听她解释到墨云提及的重生函之事皆震惊不已,云玉竟然还拍手称快,感叹神鬼之子果然聪颖过人,竟能将这种血术付诸行动。然而大家心中都怀着同样的疑虑——墨云所作的不再找冥界麻烦的承诺,到底能否真正兑现。绮罗和云玉皆持着怀疑的态度,毕竟之前多次与墨云交手,他们觉得此人诡计多端,反复无常,还喜欢偶尔自己屏蔽别人说的话,要是治好之后故技重施,那么楚岚就有可能有危险,祉瑶和无尘也有可能再次遭到他的毒手;而阎王和祉瑶则选择相信墨云,阎王是由于楚岚希望能渡化墨云,使之与冥界化敌为友,方能扭转之前被动的局面。而祉瑶则是因为相信墨云这些天以来的态度都不像是在演戏,她还是觉得墨云心底是柔软善良的。

正如楚岚所言,是否出借聚魄灯是取决于阎王的态度。既然阎王选择了相信,那么其他人也就尊重他的决定。而那一缕红莲赤焰,则由阎王亲自携同祉瑶去禁地取得。

禁地的结界对于祉瑶依旧是开放的。她与阎王一同立于悬崖边上,眺望了一下下面熊熊燃烧着的红莲赤焰。不知为何,祉瑶觉得此次禁地的赤焰看上去似乎不如从前热烈,是由于自己太久没来还是因为真的赤焰在使用过程之中被削弱了?

“不必怀疑,红莲赤焰确实不如从前了。”阎王突然开口,像是看懂了祉瑶心中的疑惑。

“怎么会这样?”

“使用的次数多了,燃烧的年月久了,自然就渐渐燃烧殆尽了吧……我们一直都是只取不加,也只能看着它慢慢熄灭。”阎王慨叹道。

“这赤焰……要为它加入薪火也不容易吧?毕竟这是三界始祖之血所成,并非普通的火焰,我总觉得……它的燃料似乎是血肉和魂魄……”祉瑶喃喃地说着,说到最后不禁打了个寒颤。

阎王叹了口气:“它的确不是一般的火焰,我们也没弄明白它的燃料到底是什么。但是它能炼化那魔头,血肉和魂魄肯定没错。至于修为……那就不太确定了,除了那魔头以外几乎没有人试过。你相信等价交换吗?”

“等价交换?”祉瑶疑惑着重复了一句。

阎王点了点头:“嗯,等价交换。意思就是任何新事物的生成必须以同等价值的旧事物作为代价。这红莲赤焰似乎是遵循着等价交换的原则。例如慕辰的肉身与魂魄重锻,以他从前的那抹残魂与容貌作为代价,换取无尘新的肉身与魂魄。”

“这个……听起来似乎不太相等啊……”

“在我们看来似乎是不相等的,但对于赤焰来说则不一定。拿慕辰做例子,他的容貌实际上是附带着你和墨云对他的回忆,当他的容貌重新锻造之后,你们便认不出他了,这也算得上是一种无形的代价。”

祉瑶思索着点了点头,似乎确是这样的道理——代价并不是只看眼前能看到的,无形的代价实际的价值更高。若自己没有凭借着无尘容貌中仅剩的眉眼看出来,大概也不能察觉到端倪,也许就会错过了真正的慕辰了。

她正思索着这等价交换的奥妙,阎王却已经从红莲赤焰之中提取出了一缕小小的火焰,放进一盏风灯之中,交给祉瑶提着。祉瑶向阎王施了一礼,与他再次寒暄了几句,便带着聚魄灯与装着赤焰的风灯再次驾鹤而去。她一刻也不敢怠慢,因为她知道回去之后,楚岚还需要用她带回之物给墨云炼制丹药,重新拼凑魂魄。墨云虽然性命暂时无忧,但也是不能等太久的。

回到灵山已是申时。上次救无尘之时,楚岚已经炼制过凝神丹,这一次在祉瑶出发回来前,他们已经准备好了需要的炼丹材料,只需祉瑶一到便可立刻开始。

炼丹的过程大概需要两天,楚岚已经嘱咐过无尘,每天必须解除墨云被封闭住的五感,让他能按时进食,也能活动活动手脚。到了该休息的时间,又会再次封闭,让他彻底的休息,减少身心的损耗,同时也防止墨云借机窥伺所处的位置。

晚上墨云入睡后,忙碌了一天的无尘和祉瑶方有时间坐下来歇歇。祉瑶一手抚上无尘稍显苍白的脸,柔声说道:“这一次给墨云维持生命,用的是你的血吧?”

无尘知道她想说什么,抓住她的手亲了一口:“他也是我的师弟,用谁的不都一样。”说罢搂住祉瑶的肩,轻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无尘,如果我仅能再活十年或者二十年,你一个人怎么办……”祉瑶想起了楚岚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忍不住问道。

无尘低头看了她一下,轻声说道:“我是魔不能入轮回,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央求楚前辈再给你炼制凝神丹为你续命,不然我就找夙真兄要生死簿,去你轮回之处找你,从你出生开始就照顾你,看着你一天一天长大,一天一天变老,一直一直陪伴着你,生生世世如是。”

“那如果轮回之后我又忘了所有事怎么办?”祉瑶嗫嚅道。

“那我就让夙真兄放水,在你过奈何桥之时不让你喝孟婆汤,那样你就能带着我们所有的记忆轮回,生生世世都记住我,从第一天降生就认着我爱着我。”

祉瑶被他的这番话给逗笑了:“你这是要在你的夙真兄面前耍赖皮吗?!哪有轮回的人不喝孟婆汤的……”

无尘用额头抵着她的,轻声说道:“我就是耍赖皮怎么了,谁让他是我的好兄弟,明明知道我不会忍心看着你离去还让你去轮回……他要是不答应的话我就揍到他答应为止……”

</br>

</br>

第一百二十三章 恢复

两天后,楚岚把炼制好的凝神丹交给了无尘,让他按照之前为祉瑶做的那样,为墨云修魂聚魄。

祉瑶解除了墨云五感的封闭,仔细叮嘱道:“墨云,如今一切已准备就绪。你得先把重生函毁了,我们才能继续为你安排治疗。”

墨云从领口掏出一条精致的项链,以黑色的皮绳挂着,坠子是一个方形的物件。他对着坠子轻念咒语,只听见“咔哒”一声,坠子投射出一个影像,是十一个原本层层嵌套的宝函,相继还原成十一个独立的宝函,从小至大由左往右排列着。这十一个宝函的盖子上皆画有奇特的符咒,看上去像是一种非常古老的文字与花纹。最小的宝函打开了,竟然是空的;其它的宝函之中从左到右分别装着墨云的胎光、爽灵、幽精、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以及臭肺的碎片各一。墨云的手上捏了个火诀,念了个咒语伸手往前一扫,十一个宝函同时发出一种类似爆竹的声音,碎成了一堆带着点点荧光的粉尘,最终飘散在空气之中。他抬着头静静地看着这几年来日夜筹谋制作、已经进入了半成品状态的重生函,心中泛起了阵阵不舍,眼中也不由自主地升起了点点的雾气。

无尘和祉瑶站在他床前静静地看着,心中也感受到他的无奈与酸苦。但他们也无能为力,血术并不在他们修习的范围之内,他们所能为墨云做的,只能是在他修魂聚魄之时为他护法,以免其中有任何差错打断了。

无尘拿出凝神丹交予他服用,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墨云已经进入了沉睡的状态。无尘捏了个火诀点燃了聚魄灯,与祉瑶一同守在他的床前,如同守护着自己生病的亲人一般。

“无尘,听得到吗?”无尘的耳边想起了祉瑶的声音,祉瑶冲他微微一笑,手指指了一下腰间的心有“铃”犀。

“你觉得我听得到了没?”无尘冲着她报以一个大大的露齿笑。

祉瑶看了一下聚魄灯里还是七个小亮点的魄,似乎没有被心有“铃“犀的声音惊扰到,才放心大胆地和无尘说着悄悄话。

“你觉不觉得这真的太巧了——咱们之前盗取了他母亲亲手炼制的凝神丹,如今又因为他性命垂危而重新炼制了一颗给他,这算不是冥冥中自有主宰?”祉瑶看着沉睡中的墨云,在心有“铃”犀中说道。

“嗯,的确很巧……也算是,咱们偿还盗取他母亲凝神丹的罪过了吧……”无尘握住了祉瑶的手,“不过……我有点担心……这是宿月创造的血术,他会不会在圣灵峰寻你之前就已经给自己制作了重生函?”

“如果他那时候已经成功制作了重生函,那实在有点令人发指……不过,三百年前他受我血阵之中诛邪之术开始被咒痕吞噬,那样的状况之下他会不会已经来不及了?或者说他那时候还会有灵力去制作吗……墨云这三百年来的修为应该比当年的宿月要高,况且他并没有被诛邪之术所伤,在制作重生函之时竟然也被反噬得几乎丢掉性命,对于身负咒痕的宿月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那如果有灵力高强之人助他制作呢?这重生函,在你我尚且为他弟子之时并未听说过,也不知道到底是否必须本人才能制作。若是有人从旁协助,不知道会不会减少它带来的反噬……不过这些应该可以等墨云修魂聚魄完毕再仔细询问,咱俩在这里也只能是瞎猜而已。”

祉瑶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把头靠在无尘的肩上,享受着此刻共处的安静。无尘搂着她,脸贴着她的青丝轻轻地摩挲着。

七天后,墨云的魂魄重新凝聚,带着青色的亮光进入到墨云的眉心之处。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无尘方解开他被封闭的五感,等着他苏醒过来。

楚岚炼制完凝神丹后休息了好几天,她老说是年纪大了人也不中用了,炼个丹竟然要歇这么多天。然而她恢复后一刻也没有闲下来,带上祉瑶或者无尘便四处采摘草药收集药石,炼制了不少的灵丹妙药让他们帮忙带回去给夙真和绮罗,同时也教给祉瑶一些得当的保养之法,希望能助祉瑶延长好不容易争取回来的几十年的阳寿。

楚岚不愧是冥界德高望重之人,不但学识渊博,还擅长医道。这些日子的相处也给祉瑶他们讲了不少冥界之事,还有她年轻时的趣闻,常常引得他们捧腹大笑。她对于建木之事也很感兴趣,还让祉瑶他们给她详细地讲述了当时找到建木这件人间圣物的过程。

墨云就是在他们的一片欢声笑语之中逐渐恢复了意识,缓缓地醒了过来。他睁眼看着简陋的房顶,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感觉到肉身与魂魄在重新磨合。此时无尘刚要进去他所在的房间给楚岚取东西,经过他身边看到睁着眼睛的墨云,赶紧飞奔出去通知祉瑶和楚岚。

“墨云,你觉得如何了?可有什么不适?”祉瑶关切地问道。

墨云摇了摇头,微笑着答曰:“师姐,我感觉挺好的,你不必担忧。”他又转过头对楚岚行了重重的一礼:“感谢前辈救命之恩!“

楚岚欠了欠身:“你是他俩和阎王带来之人,为你医治是应该的。”她顿了顿,故意提醒墨云道:“只要你是冥界的朋友,这里随时都欢迎你的到来。”

墨云微微一怔,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凝固住,但很快又恢复到了正常的状态。他知道他们一直轮流着给他封闭五感是因为尚未完全信得过他,但还是落落大方地答道:“那是一定的。之前我是执迷不悟,如今师姐已经跟我说得很清楚了,我也曾承诺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找冥界的麻烦了,自是会信守承诺……”

“如此一来,再好不过了。”楚岚微微颔首道。

</br>

</br>

第一百二十四章 相处

祉瑶思索着为了防止泄露楚岚的位置而长期封闭墨云的五感始终不太好,冥界也不方便让墨云知道进入的方法,于是和无尘商量之后,决定带墨云回去圣灵峰下暂住,等他身体稍好之后再让他回去平昌国。

这次他们在楚岚家逗留的时间比较长,已经和她生出了感情,离别之际难免有点依依不舍。墨云的五感依旧被封闭了,楚岚把他们送到灵山山脚,再次叮嘱他们小心提防墨云,又吩咐他们带好之前炼制的丹药。她就像一位送孩子出远门的喋喋不休的母亲,虽然不放心,但也不得不目送他们离去。

回到圣灵峰的毡帐之内,墨云封闭的五感才被解除。这段时间他日夜受祉瑶和无尘的照顾,对无尘已经不像之前那般针锋相对。而看着他们二人在毡帐忙里忙外、默契十足的样子,墨云的心中虽然有点惆怅,但也总算勉强接受了无尘。

夜寒露重,三人围着火堆坐在布满繁星的天幕之下烤着火,无尘从火堆底下扒拉了几个烤得香饽饽的地瓜出来,分别递给了墨云和祉瑶。

“墨云,有个问题我们一直想问你,”祉瑶一边掰开香味四溢的地瓜一边问道,“重生函是宿月创造的,那他会不会在死前已经自己制作好了?他会有重生的可能吗?”

墨云正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听祉瑶对他说话,才回过神来答道:“是有这个可能,但是我觉得他并没有来得及制作。毕竟他已经死去这么久了,依旧一点动静都没有。你想想,要是他重生了,他第一个要找的人是谁?”

“我?”祉瑶疑惑道。

墨云摇了摇头,指了一下自己:“是我。我之前答应他,若他能找到你并把你交给我,我会帮他对付无尘。结果我的通幽阵也没有起多少作用,他几乎是没了灵力又没人救助,才会如此不堪一击。对于他来说,我就是间接害死他之人,你觉得他若是重生的话会不来找我算账吗?”

无尘听到“帮他对付无尘“之时眉角忍不住跳动了一下,嗫嚅道:“我不用重生都想找你算账了……”

祉瑶突然间被吃到一半的地瓜呛到了,咳嗽得双眼通红泪水直流。无尘和墨云一个忙着给她端水,一个忙着给她拍拍后背,才从这一段尴尬的对话之中分散了注意力。弄了半天祉瑶才呼吸顺畅了些,但还是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无尘知道她是听到自己的自言自语了,才跳过了那一个关注点继续给墨云发问:“那……制作重生函是否必须本人去做?还是说,能假手于人或者让别人协助?”

墨云有点不明白他为何会这么问,但还是坦然回答:“按照宿月的手稿上写的,是必须本人去做的。我不太确定重生函的想法他有没有找人试过,为了确认我才试着使用自己的三魂七魄去做。”

“你这心是有多大……竟然拿自己的性命试如此危险的血术,你就不怕哪天突然之间从这世上消失了,再也见不着你最敬爱的师姐了吗?!”无尘讽刺道。

墨云撇撇嘴,似乎不太理解他为何突然这么大的反应:“师姐不是有你一直跟着吗?我不试试看怎么知道能不能凑效?如果成功了对我来说也是有好处的,那样我就可以生生世世都守着师姐了。”

祉瑶面对这两个大小孩,实在是有点束手无策。她才刚刚从咳嗽之中缓过气来,没想到这俩人竟然又聊着聊着就剑拔弩张了,真是一刻都不消停。她捂着微微作痛的脑子想了半天,忽然抛出一个话题:“墨云,你如今灵力恢复得如何了?泽琰之事你还没让我们弄明白呢,能像之前那样给我们看一下他后来发生的事吗?”

墨云点了点头,从袖袍中拿出卷轴问道:“上次我们说到那儿了?”

祉瑶其实真没怎么想起来,一时有点懵。她看了一眼旁边吃得正香的无尘,无尘却头也没抬地答道:“他回去永业国拜祭他母亲,赵远想帮他多留半年争取朝臣的支持。”

墨云找到了童安的名字,拿出折扇在上面轻点了一下调出了他的记忆——

永业国皇宫的清心殿内,泽琰向他的父君泽逸呈上了一封来自平昌国国君魏煊的亲笔信,赵远则在一旁与他一同站着,仔细地观察着泽逸的表情。

泽逸本来紧皱的眉头,在读完这封信之后渐渐地松开了。他欣赏地看着殿下的二人,首先对赵远说道:“此次泽琰归国,多亏了侯爷在贵国国君面前美言,才让我们分隔多年的父子得以相聚,实在不胜感激。”

赵远抱拳,回道:“举手之劳,在下不敢居功。敝国国君对世子丧母之痛感同身受,因而特地让世子回来奔丧,好让多年不见的亲人得以团聚。”

泽逸微微颔首:“听说在边境之处,护送的队伍遇到了流民偷袭,不知侯爷如今康复得如何了?”

“谢国君关心,只是些皮外伤,并无大碍,已经恢复如初了。”

此时泽逸转向一直立于赵远身旁默不作声的泽琰,叮嘱道:“泽琰,侯爷一路劳累护送你归来,又因保护你遭流民所伤,此等大恩大德你须永记,日后若有机会需得涌泉相报,知道吗?”

泽琰谦卑地垂眼行礼道:“儿臣谨记父君教导。”

寒暄一番之后,泽逸才继续对赵远说道:“上次侯爷来时,给朕带来了贵国国君给敝国延迟上缴赔付之物的消息,已让朕与举国百姓感激流涕;此次侯爷又带来减免部分赔付之物的好消息,真乃永业国百姓之福,望侯爷向贵国国君转达朕的感谢之意。”

赵远笑言道:“上次来永业国之时,在下亲眼目睹了贵国的状况,也深知部分地区遭遇十年不遇的大旱之灾。此乃天灾,绝非国君与百姓本意所致,因此归国之后特向敝国国君告知实情。所幸敝国国君仁厚,体察百姓与国君之不易,因而特许减免部分赔付之物半年,以缓大旱之灾为贵国带来的影响。

另外,敝国国君一直对世子宠爱有加,因而也视国君为兄弟。此次听说贵国大旱之灾依然存在,担心世子不能安心归去,特允许世子在永业国停留半年,派遣部分有识之士与官员来永业国相助,望能彻底解决大旱之事,也为国君这位远在千里之外的‘兄弟’解忧。”

泽逸闻言,感觉泽琰虽人在他国当质子,却一心牵挂着家国之事,甚至不忘在魏煊面前帮忙周旋,实属难得。他心中感叹当年竟没能看出来泽琰如此能干,不然他必定不会忍心把他送去他国吃苦。

他眉开眼笑地说道:“那么此事就有劳侯爷多多帮忙,泽琰你跟着侯爷好好学习学习,如需调动人力物力,持令牌去府衙要求协助即可。”他朝一旁伺候的宫人点了点头,那宫人便向泽琰呈上一枚特制的金色令牌。

</br>

</br>

第一百二十五章 宫宴

当天晚上泽逸设了宫宴,为远道而来的康瑞国镇远侯以及就别故土的皇子泽琰接风洗尘。赴宴的多为宗亲王族以及朝中重臣,不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一直在康瑞国为质的皇子。

“今晚的宫宴,你须小心谨慎。你要提防的是你的兄弟,还有就是那些手握重权的朝臣。我知道你离宫已久,大部分人都不认识,但最好是对每一个人都留有印象,在他们面前也需表现得不显山不露水,也不要与我表现得亲昵,让他们继续揣测,方能保存实力。若你表现得过于突出,相信你那兄长很快忍不住再次出手,把你压制在他的五指山之下。”临赴宫宴前,赵远对泽琰细细地叮嘱道,好让他做好应对的准备。,

泽琰看着紧张兮兮的赵远,微笑道:“侯爷今天似乎有点儿紧张呢。”

赵远为他整理了一下不小心歪掉的衣领,淡淡地开口道:“虽然你说不愿争夺这皇位,但很多时候并不是你不争别人就真的会轻易地放过你了。历来这皇位之争都必然血流成河,不然何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之说?你想永远远离永业国的纷争不是不可,但必须是跟我回康瑞国之后。在此之前,咱们做好两手准备才是上策。”

泽琰低头轻笑,心头有丝丝的暖意拂过。忽然伸手抚过赵远的脸,轻轻在他的唇上亲了一下。

赵远一时没防备,老老实实地被吃了豆腐。左右偷看了一下,见没人在附近一手捞过泽琰的腰,低声说道:“偷袭我?!不要命了是不是?”眼中隐约有熊熊火焰轻掠而过。

“不敢不敢,侯爷恕罪。”泽琰贼兮兮地笑曰,“咱们还得赴宴呢,侯爷还是收敛一下吧,不然一会儿让人瞧见了就不好了。”嘴上说得好听,却趁赵远不注意之时手背装作不经意地拂过对方敏感之处,然后飞快地逃得无影无踪。

赵远心道这小子真的是胆儿越来越肥了,晚上回来非得废了他不可。装作镇定地左顾右盼了一下子,等心情平复下来才施施然踏出殿门,翻身上了马车。

当晚赵远与泽琰同席,暗中观察着王族们与朝臣的反应,对大多数人都已经有了印象。酒过三巡,不少人借敬酒为名,实则特地来试探泽琰的虚实。泽琰对于这些场合已是身经百战,只要少做回应自然也就少些机会让人探查到。然而,当他的兄长泽塍亲自来敬酒之时,却是不可推脱又难以应付。

泽塍身后还跟着其他的皇子,赵远坐在一旁静静地夹着菜吃,等着看好戏。泽塍能派人在边境之地刺杀,其实已不需查探泽琰的虚实,早已对他了如指掌。

“五弟,多年不见,为兄甚是挂念。想当年你去康瑞国之时才及我腰,如今已比我长得高,还长得这般俊俏,真让人感慨啊!这一杯我敬你,贺咱们兄弟能在此相聚!”泽塍热情地说道。若不是知道了他和陈铳那勾当,这一番话估计能攒人热泪。

“离家多年,泽琰也十分想念各位。在此先饮为敬,谢过各位皇兄皇弟!”泽琰倒是中规中矩,连多余的话也不多说。

泽塍看到从泽琰这边似乎有所防备,于是转向一旁埋头吃菜的赵远,十分客气地说道:“久仰镇远侯大名,此番我五弟归来,还要劳烦侯爷护送,不胜感激。泽塍在此敬侯爷一杯,感谢侯爷多次帮忙在国君前美言,以解我永业国之困!”

赵远本不太想搭理他,但既然对方已经点名,只能站起来面带笑容地回话:“各位抬举了。本侯只是奉命行事,职责所在而已。谢过各位!”言毕一饮而尽。

寒暄过后,泽塍并没有就此罢休之意,依旧五弟前五弟后地逮着泽琰说话试探。然而可能是赴宴前的叮嘱让泽琰留了心,对泽塍和各皇子的话他也只是低头聆听,偶尔“嗯”,“啊”地回答几句,并没有发表太多自己的想法。如此一来,泽塍便渐觉无趣。戌时左右,宫宴也就在安安稳稳的情况下结束了。

在永业国中,泽琰才是王孙贵胄,因而来找他敬酒的人较多,赵远则可以安坐一旁轻松自在地该看啥看啥,该想啥想啥。故而宫宴结束之时,泽琰几乎已经喝得脚步不稳,只能由赵远搀扶着上马车。

虽然回他们住的宫殿距离并不长,但赵远为了避免马车太颠引起泽琰不适,特地交代车夫放慢速度,尽量在平缓的道上走。他一直搂着泽琰的肩膀,让泽琰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不时还用事先准备好的帕子给泽琰擦去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

上马车之前,泽琰在设宫宴的殿前吹了点风,如今脸上红彤彤的。他呼吸时散发出来带着酒味的热气,萦绕在赵远的脖子处,伴着马车帘子偶尔吹进来的清风,轻轻撩动着赵远的心。他侧过脸柔情万分地看着肩上的人,不禁想起了赴宴前在殿中与泽琰的嬉戏,竟忍不住低下头吻上了泽琰带着酒香的唇。

泽琰皱了皱眉头哼唧了一声,似乎还在美梦之中。赵远看着这孩童般的睡颜,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脸,觉得甚是可爱。他知道今天的泽琰其实心情不错,即使是做好了要应对泽塍的准备,但能踏上故土见到亲人,他的心就像飞倦了的小鸟突然找到可以落脚的地方一样,充满了归属感。他知道,对于泽琰来说,即使家国潜藏着危险,也总比在外漂泊的好。因而赵远并未把泽琰那天说不想争什么皇位的话放在心上,因为如今的泽琰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马车在他们所住的宫殿前停下。赵远轻呼着泽琰的名字,又拍了拍他热乎乎的脸,泽琰才睁着模糊的双眼由着他搀扶进去。

赵远本想把泽琰轻放到床榻上,没想到中途被他绊了一脚,俩人双双跌倒。泽琰“哎呀”一声脑袋磕到了墙上,人顿时清醒了不少,泽琰则差点整个人趴到了他的身上,幸好一手撑住了墙,不然的话肯定得把泽琰磕得头破血流。

</br>

</br>

第一百二十七章 视察(上)

几天后,泽琰与赵远打算在康瑞国的官员到达之前,先微服去旱灾灾区先行视察。这几天里,泽琰向泽逸要了一部分关于旱灾的奏折,向泽逸说明了他的打算,拿到了出宫的通行令牌。他又向皇宫的书楼借了永业国的地形图,提前了解了一下受影响地区的位置及近况。

赵远的经验比较丰富,交代随从找来几套粗麻布的衣服,与泽琰换上后带上几个贴身的亲卫与随从,便驱了马车低调地出了宫。

泽琰被送去当质子之前鲜少离开皇宫,在康瑞国又长期被禁足于宫中,这十七年来他唯一出宫的机会就是被护送去康瑞国当质子的那一段路程,但那时候的记忆大概就只剩下与父母辞别的哀痛了吧;而在他归国的这一段路上,本就带着丧母之痛,又在边境之处受到陈铳的袭击,一路上都是胆战心惊的,也没多少心思去欣赏沿途的风景。也许是已经祭祀完亡母,泽琰本来一直踹着的心头大石总算放了下来,也让他这一天出行的心情稍有好转。

马车一路沿着泾水的方向,到达泾阳之时已近日暮时分。一行人先去驿馆落脚,安排妥当之后,分别由两名亲卫与随从值守,准备第二天一早先去泾水沿岸考察一番。为了节省开支,都是安排两人一个房间,若有任何突发事件都能互相掩护知照。泽琰与赵远理所当然地住在一起,晚膳之后二人在房间里埋首准备第二天需要留心之事。

“此次出行,为何你还要特意叮嘱他们给我们准备粗麻布做的衣服呢?咱们出行,不还是穿归国时的那些比准备新的更好吗?”泽琰不解地求问。

赵远摇了摇头,说道:“如今泾水沿岸大旱,百姓能离开的早已离开,剩下的都是些靠种地为生世代居住于此的穷苦百姓。他们不能迁徙,又无以为生,你觉得他们会如何?”

泽琰思索片刻,答曰:“你的意思是……有可能会有些人落草为寇四处抢夺?”

赵远点了点头:“若我落到他们的境地,为求生存,也难保不会成为强盗。百姓多以农耕为生,懂得孔孟之道之人甚少,在生存大事面前枉论君子之道。咱们本就带着随从亲卫,骑乘马车而来,已是非常招摇。若衣着光鲜,容易入了强盗之眼。你身为一国皇子,肯定不屑与百姓交手;可若不反抗,向他们慷慨解囊,又容易被流民纠缠。因此咱们穿上粗布麻衣,和他们衣着相近,方能保证自身平安。

再者,你本就微服视察,也需留意官员是否安置灾民,赈灾款项是否用得其所。若你衣着华丽,一眼便能被辨别出为朝中贵人,不就等同于告知官员有人来查,好让他们提前准备应对吗?”

泽琰沉默不语,眼中却对赵远透露出崇拜之情。他本就没什么机会接触底层的老百姓,也从未被委以重任处理过这些事情,因而缺乏经验,无法考虑周全。

赵远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手勾起他的下巴说道:“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要崇拜我也含蓄一点,不然我怕我忍不住……”

泽琰拍开了下巴上的那只手:“的确是让我挺崇拜的,但咱们还是得先把正事处理完。明天有何需要特别注意的事吗?”

“有,而且要注意之事不少。我知道你心善,但如若明天见到任何不公之事,或是让你动了恻隐之心之事,切莫强出头,亦不可在人前显露任何钱财。你离开永业国已久,在此处没有认识之人,也不清楚这边的势力分布,因而最好以静制动,等过几天正式与本国的官员同行再作定夺。你必须切记,明日是微服视察,只重视察二字,一切事宜过几天再说。”

泽琰点了点头,默默地记住了赵远的一字一句。他本以为,赵远只擅长行军布局之事,没想到在处理这些事情之上也如此考虑周到。

次日一早,本来十几人的队伍全部换上了粗布麻衣,在赵远的安排下分成了五组——赵远和泽琰自然是一起的,但是其余四组分别分布在他们身边的四个方位,虽然分散但可以在发生突发事件之时保护泽琰。为了避免引人耳目,所有人都是徒步,不骑马也不乘马车。

众人来到泾水旁,此处水位已低于往年所作的记号太多,两岸的河床已露出水面,河床上本有的野草也早已枯萎,仅剩下一点点已经发黄的残留在靠近水源之处。

泾水以东、西、北多有农田,是永业国主要的粮食供给来源。据奏折上所奏,此次大旱,北面受的影响较少,东、西面影响较大;但西面由于有渭水补充,情况并没有东面严重。因此首要解决的问题应为泾水以东地区为主。

“泾水源自渭水,泾阳虽地处泾水之北,但地势比北面的其他地区要低,也相对平坦,因此从北面流向南面的泾水来到泾阳水势会放缓。而泾水沿岸地区这半年以来雨水相对往年少,上游因靠近上一级的水源源头,加上有地势优势,因此形成往下的趋势,依旧有水流流过。然而一到泾阳附近,既没有雨水补充又没有从高往低的地势,河水会流动缓慢,逐渐减少,最后枯竭。”赵远在泽琰带来的地形图之上,用手指着泾水与泾阳的位置,低声给泽琰解说着。

“皇城地处泾阳以南,为何依旧能维持正常的生活?”泽琰看着地形图问道。

“永业国皇城位于泾水之南渭水之北,同时有泾水与渭水汇入,因而即使泾水沿岸面临干旱问题,皇城之内受影响程度却不深;而且皇城内也有井水供给,若泾水与渭水同时发生旱情,地下水也能暂时维持一段时间。然而皇城之内以商业为主,粮食主要依靠国内其他地区生产,若旱情不缓解,皇城也终将会面临粮食短缺问题。”赵远对永业国其实了解并不比泽琰多,但他早年经常外出征战,也曾率军攻打过永业国,因而对于地形方面知道得较多,方能解答泽琰的问题。

泽琰指着地形图上从渭水延伸出来的几条小分支,疑惑道:“这些小分支同样从渭河而来,虽地处平原,却不在旱灾灾区之列,这是为何?”

赵远的手指移到泾水源头之处,答道:“我也不是太确定。但从地形图看来,泾水流经之处,到达泾阳北面地区之时,为几座山峰所阻挡。”他以左手为水,右手为山,比划了几下,模仿着泾水遇到山峰之时的情形,“所谓‘水往低处流’,当泾水遇到山峰之时,宛如河水撞上了石壁,会形成回流之势。而泾阳在山峰之南,泾水到达山峰之时部分已有回势,因此流向泾阳之水量会比之前的少,也成为此处旱情特别严重的原因之一。同样的道理,渭水所到的那几个分支北面也有山峰阻挡,因此渭水流到小分支之处,亦有方才所说的回势产生。故而这些小分支暂时没有干旱的问题。”

</br>

</br>

第一百二十八章 视察(中)

赵远的回答非常谨慎,即使行军打仗必须了解地势结构,但他知道泽琰是第一次接触这些事情,除了直接解答,更重要的是引导他找到答案之法,否则将来他若想独当一面,并不能单靠别人告知,还需要有他自己的思维方式来辨别真假。

泽琰则是十分佩服赵远的见识。十岁之前,他尚未来得及完全识字,就被送到康瑞国。而这七年之中,虽说他也能随着康瑞国皇宫之中的王族一同上课,但所受教育不过是孔孟之学,只能辨别是非懂些道理罢了。他对这世间的认知不多,只能从随从的口中探知一二,或是从一些随身带来的书籍之中看看别人眼中的红尘。

一行人走走停停,所到之处,除了水流极少的河流之外,大多是干涸得已经龟裂的农田。大多原本建于农田边上的村舍,早已人去楼空;有时候经过一些尚有人家居住的,也只能看到骨瘦如柴灰头土脸的老百姓。泽琰虽怀着恻隐之心,但因为赵远已经给他提前做好了思想工作,他只能强忍着装作普通路过的行人,暗自记下一些地点,希望稍后与官员商讨解决之法时能尽量照顾到这些地区的百姓。

中午稍作休息之时,随从和亲卫依旧与他们保持着距离,轮流看守也轮流用膳。随行的童安从行囊之中翻出几个馒头和烧饼,面有难色地递给了赵远。

“这是什么?”泽琰问道。

赵远左手拿着馒头,挑了挑眉说道:“这是馒头,”又抬起右手道:“这是烧饼。”他把手上的都塞到泽琰手中,“你虽为质子,但从小生在宫中,锦衣玉食习惯了,在康瑞国之中也是按照皇宫中的规矩给你们提供膳食,哪怕再差都比寻常老百姓家的好上几百倍。这些是国泰民安之时平日里老百姓最常食用的粮食,你应当体验一下。”

泽琰在雪白的馒头上咬了一小口,才嚼了一下,眉头马上皱成一团。

“不许吐出来!咽下去!”赵远低声厉色道。他知道泽琰肯定从来没有尝过这样的食物,但如果泽琰真有成为国君的心,必须先体验百姓之苦。

自从与赵远交好以来,泽琰从未见过他如此声色俱厉过。他虽不明所以,却只能皱着眉头强咽下去。

“觉得难吃吗?”赵远冷声问道。

泽琰看着他没作声,委屈巴巴地点了点头。

“此乃太平盛世之时寻常百姓家的主食,若你觉得这个难吃,试想一下,如今你所身处的灾区之中,有多少人想吃上这样的食物都难于上青天?若你觉得难以下咽而吐出来了,如何对得起这些水深火热之中的灾民?”

泽琰呆呆地看着赵远,眉头逐渐松开。赵远的良苦用心,他总算明白过来了。他想起在龟裂的田地旁所看到的那些瘦骨嶙峋的灾民,眼中不禁泛起了泪光。他拿起又干又冷的馒头,一口一口地细细咀嚼着,心中却怀着无比敬畏之意。

“‘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以致狼心狗行之辈汹汹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久居庙堂之上无法体察民情之人,势必遭万民唾弃遗臭万年。侯爷今日不但陪同我视察灾情,更是教会我易地而处体恤百姓之艰辛。此番教诲用心良苦,泽琰定会谨记在心!”泽琰向赵远郑重地行了一礼,激动地说道。

赵远微微一笑,心道自己果然没看错人。泽琰曾在康瑞国之中受过折辱,也明白自己如今的形势,因此比起其他的皇子,尤其是相比泽塍这样的天之骄子,自是少了几分孤傲。对于别人提出的意见,也相对容易接受。他希望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能引导泽琰走上一条仁义之路。有了好的名声,才容易为他争得永业国之内朝臣的支持。

用完午膳,一行人继续往北走。大旱乃是天灾,人力无法左右;然而天灾常伴着人祸,除了需要看明白地形气候所带来的影响,还需要预见将会由此引发的人祸,防患于未然。他们经过一些人口稍多一点的村落之时,会偶尔上去打听一下村民的去向,以及目前面临的困难。若遇到的是农户,则会一一记下他们种植的作物,等回宫之后可以请教相关的官员是否可以改种比较耐旱的作物。

越往北面走,人烟越稀少,赤地千里寸草不生。午时过后,天气越发炎热。不远处的山坡之上有一处庙宇,赵远示意各人跟上,在庙宇之中稍作休整。

将至庙宇之处,才发现此地似是荒废已久。庙门早已不翼而飞,正殿之中供奉着一尊破败的如来佛像,前面的桌案与佛像之上早已蒙上厚厚的灰尘,角落里满布破落的蛛网。童安翻出两张帕子,让泽琰与赵远在帕子上坐下,又拿出水囊交给泽琰,让他先喝点水。赵远的嘴唇已经干得开裂,但他知道这一路上的水都不一定够用,因此让泽琰先喝。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像是有人在哽咽哭泣。赵远站了起来,示意亲卫们派人去寻找声音的来源。这一路上都没见到几个人影,如此巧合就在他们进庙之后听见这样的声音,实在是匪夷所思。泽琰也站了起来,惴惴不安地拉住了赵远的衣袖。

外出打探的亲卫回来了,低声在赵远的耳边嘀咕了几句。赵远眉头微蹙,点了点头,便拉着泽琰走出了破庙,来到后面的土丘之上。

亲卫们早已把声音的来源团团围住,看到赵远出来了,忙腾出位置给他。被围住的是一位大概五十来岁的妇人,花白的头发错乱地散落,有些已经被泥土糊成了一块,脸上的皮肤早已干得开裂,肤色暗淡无光,看不出是脏的还是本来肤色就发黄。她的双目通红,却因缺水而流不出眼泪,突然被这么一群人围住,眼神慌乱不已,身上也瑟瑟发抖。她的身旁有一堆干涸的黄土,看样子应当是刚翻过的。

“这……怎么回事?”泽琰看向方才进来禀报的亲卫。

“回郎君,方才庙里听到的奇怪之声乃此妇人所发。我们发现之时,她正趴在这个土堆上失声痛哭。”亲卫答道。

</br>

</br>

第一百二十九章 视察(下)

泽琰上前行了一礼,问道:“这位娘子,请问是遇到难事了吗?为何哭得这般伤心?”

他这么一问,那妇人嘴唇微颤,已经发涩的眼睛又红了一圈,低声颤巍巍地说道:“是……是我的……小孙女……”她有点说不下去,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悲痛不已。

泽琰拿出帕子,半跪着为她拭去脸上的尘土与泪水,柔声说道:“小孙女怎么了?娘子若有难事不妨直说。”

那妇人往后退了一步,生怕弄脏了他手上干净的帕子,用脏兮兮的袖子自己拭去了泪水。张了张口,突然再度失声痛哭:“她……她死了……死得好惨……”

赵远走到泽琰身边,问道:“她可是有冤情?娘子若不介意,能否告知一二?”

妇人看着眼前这两位俊俏的郎君,再次用袖子擦去了泪水,平复了一下心情才答道:“没……不是冤情……只是……都怪这不长眼的老天,此处大旱已半载有余,我们这些世代耕种的农户人家都是看天吃饭的,种的东西全没了……没了……”她再度哽咽起来,“我们无处可去无田可种,刚开始只能走远一点去河边挑水,只期盼着老天快快降雨,好让我们能撑过去……可是……可是一直都没下雨,我们仅剩的粮食没了,水也越来越少……四处开始有人抢夺……我们觉得这样也不是办法,只能举家迁离……可是依然每天食不果腹,水也不足……我丈夫在路上已经生病离世,只能在路边草草埋葬……我还有几个孙子孙女,也快撑不下去了……结果大孙子终于熬不住饥饿,已经昏厥;二孙子也是饿得皮包骨,看到石头都出现幻觉了想拿来吃;小孙女儿也一样,更是虚弱……结果……结果……”她已经哭不出泪水,只能痛苦地哭号,“结果为了救我那俩孙子,我儿子竟然把小孙女儿杀了……用她的肉……熬了汤喂给孙子们喝……才勉强保住他们的性命……可怜我那小孙女儿……”

她伤心欲绝,趴到了土堆之上发出难以形容的悲鸣。泽琰听到后面,几乎是站不住了。幸亏赵远在他身旁扶住,他才没有摔倒。

虽说小时候永业国处于战乱之时他也常听说类似的事,但那时他年纪尚轻,也没有亲自上过战场,对生死并没有什么概念。可如今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方觉得瘆人得慌。而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这些灾区的百姓为了生存,不得不把亲生骨肉给……他一下子感觉透不过气来,眼前一暗晕了过去。赵远命童安和亲卫将他扶到空气流通的地方,对那妇人说道:“这位娘子,小孙女儿之事我们深感抱歉……但死者已矣,还盼你能节哀,保重身体才不枉她……”

赵远也感觉这话有点难以启齿,然而这件事上他们目前能做之事不多,只能先想办法解别人的燃眉之急。他命随从仅留下几个馒头,把其它的干粮和一半的水囊都放一起,又命人把一些随身带的用于急救的药物也一并包好,悉数塞到妇人的手中。“逝者已矣,我们能做之事太少。只希望你能收下这些药物与粮食,以解家人的燃眉之急。”

妇人惊讶地看着手上的食物,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与这几位年轻的郎君素昧平生,别人并没有义务要帮她,本来是应该拒绝的。无奈家人已到了如斯地步,也需要这些去救命,她只能一个劲地叩首感谢。

赵远扶起了妇人,叫来几名亲卫,命他们护送她回去与家人栖息之地,以免有人借机抢夺。其他人跟随他和泽琰留在破庙之中,照料一下晕厥过去的泽琰。

此事办妥之后,他们没有继续深入往北,而是开始折返回驿站。泽琰大概是中暑了,在他们决定折回之时依然没有醒过来。赵远在破庙之中给他喂了点水,休息片刻之后便把他背到背上,以免耽误了回程。

亲卫与童安看到赵远要亲自背泽琰,本想接过来为他分担一下。无奈赵远坚持不假手于人,他们也只能尊重赵远的意愿,沉默地看着这位在康瑞国受人景仰的镇远侯对泽琰这位没人看好的世子给予亲人般的照顾。

大概走了一个多时辰,泽琰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他感觉口干舌燥却冷汗涔涔,勉力睁眼之时发现自己正趴在赵远的背上。他看到赵远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浸透,脸上的汗不停地滑落,有些还渗到了眼睛里。他忍不住动了动,想伸出手为赵远拭去满脸的汗水。

“你醒了?”赵远侧过头,关切地问道。

“嗯……”泽琰感觉咽喉像着火了一样,哑声问道:“我……到底怎么了……”

赵远找了一个相对阴凉的地方把泽琰放了下来,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命人拿来剩余不多的水,递到泽琰的唇边缓缓地喂予他。

“你方才中暑晕倒了,”赵远拿自己的帕子为他拭去脸上和手上的冷汗,“你感觉如何?”

“痛……”泽琰乏力地抬手,指了指咽喉和头。

赵远忧心忡忡地摸了摸他的额头,说道:“你可能是刚才听那妇人提及她家的事,一时害怕昏厥过去了。加上本来就中暑了,才会感觉如此难受。”他轻轻拍了拍泽琰的背,“别担心,一切有我在。你先委屈一下趴我背上休息休息,咱们尽快赶回驿馆,找大夫给你看看。

“谢……谢……”泽琰恍恍惚惚,意识再度陷入模糊的状态。

所幸回程之路不像去的时候一样要讨论或者打听百姓之需而停停走走,一行人终于赶在日落之前回到了驿馆。赵远让童安找到驿馆的人,叫他们请来大夫。自己则在大夫到来之前打了盆温水,亲自给泽琰擦干了身上粘腻的冷汗,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而后又重新打了盆凉水,用帕子浸透了敷到泽琰额上给他降温。

大夫刚踏入驿馆,便被一众亲卫架着上了楼,来到了泽琰的房间。

“大夫,他怎么样了?”赵远轻声问道。

大夫号了脉,也是断出他中了暑,再加上疲劳过度,才会变得如此虚弱。随即开了祛暑的方子,叮嘱家人给他以凉水帕子敷额以达到降温的效果。

</br>

</br>

第一百三十章 照料

半夜里,泽琰醒了过来,感觉比下午好了不少。赵远趴在他的床边,还握着他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泽琰转了个身,面朝着赵远细细地打量着他的五官。赵远比自己大十二岁,二十五岁前都在忙碌着为康瑞国四处征战,已经错过了最合适的婚配年纪。与他同龄之人,早已开枝散叶儿女满堂了,他却一直孤家寡人的也不着急。他的长相没有武将的狠戾,有两道如墨的剑眉,平日里双目炯炯有神,眼神中充满着自信。但此时他的双眼紧闭着,却少了些平日里的气势,感觉柔和了不少。他的鼻梁直挺,配上下面的薄唇,总会让人给人不易靠近的错觉。据说康瑞国里的不少待字闺中的名门闺秀都在巴巴地盼着父母能用尽各种方法让国君为她们赐婚给镇远侯,可惜她们并不知道镇远侯并不喜女色……自己能得赵远的垂怜,若是有一天让他们的老百姓知道了,一直崇拜的大英雄竟然违背伦常喜欢男人,大概会有不少人感到震惊,更甚者会给政局的稳定带来影响吧?这得给整个国家带来多大的冲击……

泽琰伸出另一只手,手指离赵远的脸只有一丁点的距离,像描画一样细细地沿着他的五官缓慢地移动,仿佛要把它们都刻到脑海里。下午时他迷迷糊糊地趴在赵远的背上,但依稀能感受到对方心脏剧烈的跳动,以及急促的呼吸。他还记得自己短暂醒来之时看到赵远关切又焦急的眼神,不知道……会不会让童安他们也有所察觉了呢?

他的手指定在了赵远的右脸不到一寸的地方,他正在微微发怔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手腕却被突然惊醒的赵远一下子扣住了。还好赵远也定了定神,不然有可能会把他的手当成刺客的一手掰断。

“吓我一跳……你在干什么?!”赵远眼神中的狠戾尚未完全褪去,有点瘆人。

泽琰抽回了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怎么趴在这里睡?当心醒来脖子疼。”

赵远伸了个懒腰,拿开泽琰前额敷着的帕子,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说道:“刚才给你换帕子来着,没想到突然就睡着了。你感觉怎么样了?”

他要是不问的话泽琰还没啥感觉,这下一问泽琰立刻就听到了自己肚子在咕咕地叫着。泽琰还没开口,他已经笑出了声,转身在桌子放着的食盒那里拿出一碗白粥。“刚熬好没多久,幸好还有点暖,现在吃应该刚好。”他拿着粥和勺子放到床头的案几上,扶起了浑身是汗的泽琰,让他靠着床头坐了起来。而后又急匆匆地打了一盆温水,拿帕子给泽琰快速地擦了一遍身上的汗,方又坐下拿起了床头的那碗粥。

“我自己来就好,你都累了一天了……”泽琰想接过他手上的碗。

赵远躲开了他的手,说道:“别乱动,你已经大半天没吃东西了,还能有力气吗?我喂你就好。”言毕一口一口地给泽琰喂起粥来。

泽琰安静地喝着粥,一直盯着赵远的脸,眼眶竟然有点发涩。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赵远被他盯得发毛。

泽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那怎么一直盯着我?你这样看我我会害怕。”赵远打趣道。

泽琰嘴角勉强扯了扯,才开口道:“我在想,如果我能像你一样强大该有多好。”

赵远挑了一下眉毛:“再过十年,你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就会跟我一样了。”

泽琰再次摇头道:“再过十年,大概我还是像如今这般懦弱……也许再过二十年也一样——我连听那妇人叙说她亲身经历的残酷现实都会承受不住,与你相比,我简直是无能又不堪,竟然还敢做着要争夺皇位的春秋大梦。”

赵远喂完了最后一口粥,把碗放到了一旁,叹息道:“我只是一介武夫,是国君手上的剑,是用于征战四方的杀人工具。而你,要成为国君,并不需要像我这样。你只需学会如何选择手上的剑,如何让这把剑在自己的手上发挥最大的用处便好。”他握住泽琰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心口,“而我,就是你的第一把剑,要助你掌握用剑之道,扶植你坐上国君之位的利器。”

泽琰呆呆地望着他,心中渐渐涌起了一股暖流——从一开始,赵远就已经知道自己是为了要利用他的势力才勉强着不躲避他,甚至别有用心地对他若即若离保持着暧昧的关系。但他刚开始并不挑明,而是由着自己得意忘形地耍着小聪明,还以为他看不透。直至后来在陈铳袭击之后赵远挑明了一切,并告知他是心甘情愿地被自己利用。他明明可以盛气凌人继续迫使自己向他屈服,却偏偏要另辟蹊径向自己挖心掏肺地展示着他的一片真心,这人到底是傻还是痴?!

泽琰突然间扑进了赵远的怀中,紧紧地搂抱住他的腰。他像是喃喃自语地说道:“你这傻瓜……为了我这样的人,值得吗……”

赵远搂着怀中之人,柔声说道:“值得,为了你,我豁出一切都值得。”

“但你所付出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一场毫无胜算的赌局……”

赵远在他的额上轻轻地一吻:“泽琰,我爱你。这场赌局你若胜出,我会打从心底里替你高兴;你若输了,我也会义无反顾地陪你一同踏上黄泉路。你就不要再跟我计较了,好吗?”

泽琰点了点头,将他搂得更紧了——有君如此,夫复何求?

由于大夫叮嘱过泽琰还需再休息一天,因此一行人在驿馆逗留了三天才启程回永业国皇城。二人在驿馆之中把前一天记录的内容整理了一番,打算循着这些去书楼查找相关的资料,或是找工部的官员询问清楚,以争取时间在康瑞国的官员到来之前找到解决之法。

回到永业国皇城之后,泽琰决定与赵远一同去拜访工部的凌尚书。这位工部尚书,名叫凌云,出身于寒门,是永业国中鲜有的不跟风站派别的清官。此人痴迷于水利与建筑,入朝为官一心只想为百姓谋福祉。自去年大旱伊始,此人已上书多次,请求国君允许受灾地区官府开仓赈济,也曾恳求挖掘疏导河水的灌溉渠道。只可惜永业国多数的收入已经用于上缴赔付给康瑞国的物资,如今国库也并不充裕,一众朝臣也担心自己的俸禄受到影响,因此并没有多少人支持他的建议。

</br>

</br>

第一百三十一章 求教(上)

泽琰在永业国之中本没有相识的朝臣,他只是在翻看向泽逸借来的奏折时发现,大多数奏折只是提到了灾情,光顾着描述灾情是如何紧急,百姓如何困苦,目的在于要求朝廷拨款赈灾;然而另一部分的奏折几乎皆为同一人所奏,而且所提的建议比较独到,甚至有提及应当如何解决引水的见解,因此他才留意到凌云这个名字。

泽琰第一次见到凌云本人,不由得仔细打量了一番——方才进来之时,凌云正立于沙盘之前,轻捋胡子似在思索。他的衣裳颜色黯淡陈旧,应是洗过很多遍了。若是其他坐到尚书位置之人,也许早已自我膨胀追求奢靡的生活,谁会如此勤俭简朴呢?

凌云对这位一直在康瑞国当质子的五皇子印象不多,只从一些同僚偶尔的谈话中得知一二。他收到拜帖之时很是吃惊,想了半天都没想明白到底他们来访是要做什么。初见泽琰,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五皇子与那已经离世的王妃长相非常相似,连气质都异常地相像。五皇子长得温文尔雅,待人谦恭有礼,比皇宫中的任何一位皇子都要有亲和力。而与五皇子同行的,是一位星目剑眉风神俊秀的男子,看上去比五皇子年长稳重,还透着些不怒自威的气势。他猜想大概这位就是护送五皇子归国的康瑞国镇远侯。他们归国前,朝堂之上就已经有不少传言,说五皇子虽为质子,但在康瑞国却颇受这位镇远侯的照顾,在他国地位甚高。

凌云对二人行了一礼,命人奉了茶,问道:“二位今日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泽琰开门见山答曰:“此番归国,一是为拜祭我的母妃,还有就是这位镇远侯奉了他们国君之命来查看我国旱灾的情况,好商讨延缓战争赔付之物的问题。我们已把来意禀告了父君,稍后康瑞国也会派来使团,帮忙为解决我国的旱灾问题出谋划策。前几天,我们去了一趟泾阳稍稍视察了一番,发现那里的灾情尤为严重。他们的农田已经龟裂,大批百姓往外迁徙,剩下无处可去的百姓却流离失所。体弱者早已受不住饥荒而亡,更有甚者,竟把家中体弱的小孩烹煮而食,实在是骇人听闻。”

“把自家小孩烹煮而食?!这……怎会出现如此残忍之事?!”凌云听了也觉得难以置信。

泽琰想起了当时听那妇人叙说的情形,心中苦闷难当,竟再次泛起晕厥胸闷之感。赵远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向他打了个眼色,示意他暂作休息,对凌云补充道:“我们路上偶遇一妇人,正趴在坟头哭得声嘶力竭。上前一问才得知她全家受旱灾所累,早已无家可归。本想举家迁徙,却不料老伴病死在途中,三个孙子孙女皆已饥荒难耐病入膏肓,他们无计可施之下唯有把最小的孙女烹煮成汤,喂予两个孙子。可这妇人也疼爱小孙女儿,无奈之下作此选择已是痛心疾首,却只能趴在她坟前悲痛欲绝……”

凌云闻言,不由得眼眶发红。此等残忍之事,若非走投无路,相信没有人能下得去手。灾情发展到了此等地步,若国君不采取任何措施挽救,恐怕会引起人祸。然而,他虽已多番上书,国君却不曾给过任何批复,让他一直疑惑到底国君有没有处理这些事情的打算。

泽琰已感觉好了些,见凌云默不作声,担心对方不肯帮忙,于是游说道:“我们去泾阳之前,曾看过与旱灾相关的奏本,发现你所提及的分析与建议相当独到,因此想向你请教一下治理之法。”

“五皇子抬举了,”凌云慌忙摆手道,“臣身为工部尚书,受的是朝廷的俸禄,为百姓谋福乃分内之事。二位大可畅所欲言,臣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若需要,那边就有沙盘,可移步到那边说。”

泽琰心中大喜,把那天在泾阳提过的问题提出来一一与凌云确认。造成旱灾的原因与当天赵远猜测的出入不大,皆是由地理条件与久不降雨造成。泾阳是受灾最严重之地,必须最先处理。

“依臣之见,开凿灌溉渠道需花费时日,不能短时间内解决最迫切的问题。因此最先需要做的,是当地官府开仓赈灾,给受灾区域的灾民派发救济粮。”一说到关心之事,凌云一下子滔滔不绝起来。

“嗯,这一点我十分赞同。但我觉得发放救济粮只能缓解一时之需,而且并不能保证无人作乱。我觉得每一位申领之人应当登记在册,如此能监管人口流动,也能为后面开凿灌溉渠道提供劳动力。”泽琰与赵远早已就这些措施进行过讨论,心中已经有了计划。

“噢?五皇子可否解释一下?”凌云求问道。

“开凿灌溉渠道需要劳动力,如果从其它地区调动过去,需要花费较多的路费与工钱。若是在申领救济粮之人中选取适格者,除了救济粮外,还能根据他们的付出发放工钱。由于是选择当地人进行挖掘,可以省下一部分的开支。如此一来,就能鼓励本来因农田干涸而无法从事生产的农户参与劳动,避免流离失所之人沦为强盗,政局也能减少潜在的忧患。”泽琰胸有丘壑,几乎不用怎么思考就能从容地回答。

凌云闻言轻捋胡子,对泽琰甚是赞赏。他本以为,这位长居在外的质子受到的教育非常有限,永业国沦为康瑞国的附属国,那边也定然不会给五皇子教导治国之道,他大概也只能做个文人骚客而已。没想到他竟然不仅亲自去视察,还对整个政局的稳定有着不一样的深谋远虑,若这位五皇子在永业国内,必定是太子的一个强劲的对手。他微笑道:“五皇子雄才伟略,凌云甚是佩服。那么对于挖掘灌溉渠道,可有任何想法?”

泽琰突然被如此夸奖,竟然有点不自在了。他平复了一下心情,回想与赵远讨论的经过,手指着渭水靠近泾阳之处问道:“泾水本就发源于渭水,但泾水在流向泾阳的过程中,因碰到泾阳北面的山峰而造成了回流之势,加上有山峰阻挡,要挖掘渠道难度较大。我认为从南面的渭水引渠会妥当些——渭水地处平原地区,水势相对平缓,挖掘难度较低,只要挖掘之时有一定的高度之差,水流自会按照我们所引导的流向泾阳。”

</br>

</br>

第一百三十二章 求教(下)

凌云继续问道:“灌溉渠道挖掘成功之后,农田若是能成功重新引水,还有别的需要做吗?”

这很明显是一个提示,预示着后续还有需要做之事。泽琰沉思片刻,答道:“农耕之事我并不是十分在行。但曾记得在视察之时,我们在一些仅剩几口人的村落里与农户交谈过,他们说久旱之后的农作物不能大量灌溉,我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凌尚书能否为我解惑?”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五皇子实事求是,不耻下问,凌云心中顿时对泽琰的好感倍增。他微微颔首,笑曰:“农作物在久旱之时根部会萎缩,会导致它对水分的吸收能力降低。就如人刚生完一场大病,在恢复期间并不适合大鱼大肉,而是需要以清淡饮食调理为佳。因此久旱之后只能人工对其进行喷洒,或是用较少的水量灌溉,等根部恢复之后方可使用正常的引渠灌溉。”

“原来如此。今天真的是受教了。感谢凌尚书不吝赐教!”泽琰给凌云作了一揖,以示感谢。

凌云也回以一礼,走到书案前取出一份图样,于泽琰与赵远面前展开。这是一份他之前研究如何挖掘灌溉渠道之时准备的,大至渭水这样的河流,小至泾水与渭水的分支,皆一一标注。他用朱砂把合适挖掘渠道的位置标示了出来,详细地给泽琰他们解释了选择这些位置开挖的原因与考量。他甚至已经考虑到每一个需要挖掘的渠道所需的人力物力,也尽数列在另一份图样之中。

“若需要如此多的人力,每天让他们奔走于家与开挖的地方也会耗费他们的体力,而且也不便于管理。既然那些久旱的农田在灌溉渠道完成之前并不能使用,我看不如在水源附近搭建一些临时的住所,让参与挖掘的农户带同他们的家人一起暂住。男的负责挖掘搬运之类的体力活,女的负责后方的烧饭缝衣等细活,粮食从救济粮中统一安排,工钱每七天结算一次,让他们选择是要钱财还是粮食,都统一登记在册方便核算。这样既能让他们喝到水,也能统一管理,不知凌尚书觉得这样的做法是否可行?”泽琰听完凌云皆说的方案,也提出了关于灾民安置的提议。

“如此甚好。按劳分配能让灾民感受到被公平对待,集中居住也能防止无所事事之人落草为寇,五皇子这一建议真的考虑得太周全了,臣自愧不如!”每一次泽琰提出建议,凌云都有一种醍醐灌顶之感。他自己是一个只懂建筑水利的木头人,而五皇子关心的不但是解决眼下迫切的问题,更是稳定灾民心中不安之举。

赵远虽然整个过程之中一声不吭,却是把凌云对泽琰的欣赏全部看在眼里。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让泽琰接触一些实干的没有参与派别之争的官员,向他们展现泽琰的仁者之心,以及他心细如尘的优点,逐渐让这些从来不表现立场的官员成为支持他的后盾。泽琰只能在永业国停留半年,国君泽逸也不一定会十分器重他,但泽逸很清楚这些官员的为人,若是这些从不站队的官员也对泽琰赞口不绝,那么泽琰就必定有他的过人之处,这样才能真正在泽琰返回康瑞国之后在泽逸心中留下更深的影响。而由于接触的时间并不长,只要泽琰把这件事情完成得合理妥当,自会在这些官员心中留下好的印象。而且人都会有一个恶习——若是轻而易举就能见到的,身上的优点与缺点都会被看得一清二楚;而对于难得一见之人,总会在身边之人犯错之时不经意地与印象中的产生对比,由此慢慢地加深对远在天边之人所留下的好感。

赵远在思索这些事情之时,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实在是卑鄙之极。他也曾回顾自己从向魏煊要泽琰开始一步一步的编排,虽然中间发生过不少意外之事,但最后他都能见招拆招逢凶化吉。他不由得想要审问自己,若泽琰终有一天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为了得到他所安排的,他会不会对自己恨之入骨?

泽琰与凌云惺惺相惜,一直讨论到暮霭沉沉日薄西山。若不是长庚已升起,他们大概还想继续与讨论下去。

泽琰与赵远双双辞别,一路上泽琰还在回想着所讨论之事,打算回去之后把重要的结论添加到之前整理的资料之中。赵远则轻搂着他的肩,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休息片刻——他毕竟才病愈不久,才没过几天又开始为旱灾之事到处奔波筹谋,他不心疼自己看着都心疼。

几天之后,康瑞国的使团到达永业国,受到了一番热情的款待。出发去灾区之前,泽逸召见了泽琰,询问关于上一次视察之事。泽琰把所见所闻,以及与凌尚书讨论的解决方法一一禀告,让父君心中有底。泽逸虽然嘴上并没有任何的评价,但私底下对这个明明是至亲却像是使臣的儿子很是欣赏——本来归国泽琰就是带着丧母之痛,而且他一直身居他国,应当多留在宫中歇息,或是与其它兄弟姐妹多聚聚增进一下感情。然而镇远侯此次陪同又有公务在身,他俩似乎配合得很有默契,赈灾之事又无可避免地落到了他的肩头之上。他若是想要退却,其实自己也不会勉强,毕竟这是件苦差事,别说他是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皇子,即使是交给太子,也不一定会欣然接受。然而泽琰却一句抱怨也没有,还主动向自己申请提前视察做了如此充分的准备,还特地找了工部的凌云去求教,做好了一套考虑周全的方案。泽琰这儿子若是在自己身边,能为自己分担不少吧?他自个儿琢磨了半天,又联想到了刚过世不久的王妃,故而虽然还有五个多月的时间,他竟越发舍不得让泽琰回去康瑞国。

</br>

</br>

第一百三十三章 剿匪

这一次是奉命出行,所带的行囊与上一次微服视察时相差甚远,一路上也有官兵护送开路,因此并不会遇到太多的阻力。事实上,康瑞国的使团最多也就是负责从技术上提供建议,看看能否改善灾区的困境,而对于人力与政务方面的问题,那是永业国自己的事,他们是不需要考量的。

其实出发之前,泽琰已经向泽逸要了一道手谕,去户部找人把灾区的人口户籍记录全部誊写了一份。到了泾阳,便吩咐县令把他们手上的人口记录与现有的居民作比对,整理出一份新的现存人口状况以供统计救济粮的需求状况。这份记录将来也会在派发救济粮之时用于计算参与挖掘的劳动力,若需要的人力不足,则要做好向周边地区征集人手的准备,也可顺带解决周边受灾人口的生计问题。

当然单凭泽琰一个人的话,根本无法考虑得如此周全。他第一次接触需要调度之事,虽然积极性和悟性都很高,但是尚未形成章法。幸而有赵远在他身边提点一二,引导着他形成自己的一套思维,方能比想象中进行得顺利。他也很清楚自身的不足,也会虚心地向赵远,甚至其他的官员求教,因而他的进步几乎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的。

而赵远虽然只是武将出身,但侯府上下之事、军中之事、朝堂相关之事,平日里都是他一人去调度,他又有多年在外征战的经验,也不缺艰苦的戎马生涯,许多事情即使并不相同,却是一理通百理融,自然也就有资格能成为泽琰的良师。

使团此次的考察,所得的结论与之前泽琰和凌云讨论出来的结果十分相似,只需要作一些很细微的调整。泽琰一直在和时间竞赛,在使团上呈最终结论之前已经做好了不少的准备。只需国君的手谕或圣旨下达,便可开始着手处理。

开仓赈灾由县令执行,泽琰亲自监督,以防出现侵吞救济粮的可能。同时在派发救济粮的地方张贴公告,每天找人定时在派发粮食之时读出,吸引受灾之人踊跃报名参与挖掘灌溉渠道的工作。康瑞国的使团在上呈结论之后就只留下了少数的人手帮忙做决策,其余的人已经回国复命。而泽琰、赵远和凌云则一直留在泾阳,几乎每天都与灾民同吃同住。他们的亲和力强,也没有官员的架子,有些农户甚至认出泽琰和赵远就是不久前亲自来探询过之人,因此灾区的老百姓们也和他们越来越熟络,对他们甚是拥戴。

转眼间两个月过去了,灌溉渠道已经完成。但打通之前的几天他们与一部份农户把最近的几片农田的土翻过,人手喷洒了几天,重新种下一些能较快收成的如甘薯之类的粮食种子,然后才正式打通渠道。观察几天后,一切似乎按照预想中的样子平稳发展,其它农田也开始按同样的方法播种灌溉。

为了节约时间,他们继续往周边的受灾地区处理灾情,只留下官府的部分人员在泾阳负责观察农作物的生长状况是否正常,一旦出现问题立刻上报。临行前,凌云与泽琰又特地叮嘱了县令要提醒农户注意除虫,提防发生蝗虫等灾害。此措施乃泽琰在宫中翻查过去的赈灾记录之时留意到的,上至凌云这位工部尚书,下至灾区的农户皆惊叹于他的心细如尘高瞻远瞩,朝野之中有消息灵通的官员开始蠢蠢欲动,打算找准机会争相巴结这位一鸣惊人的五皇子。

然而,泽琰忙于赈灾与抗旱,根本无暇理会这些朝堂上的动静。但这些事却被看在了赵远的眼里——泽琰一旦开始在朝中威望上升,定然会引起太子泽塍的关注。虽然目前国君泽逸的重心都在处理旱灾之上,太子绝对不会在此期间有任何直接伤害泽琰的动作,但他必须提前谋划,以防有别的突发事件让泽琰的努力功亏一篑。

果然不出赵远所料,灌溉渠道打通后不足一月,泾阳就遭受了一次盗寇的滋扰,不少正在生长中的农田被破坏,部分好不容易从挖掘渠道付出劳动获得救济粮或工钱的农户家中也被抢夺一空。此前泽琰一心只扑在抗灾上,本以为把流离失所的百姓收为劳动力,为他们解决生计问题便可杜绝盗贼的形成,在这方面并没有过多的提防,收到上报的消息之时竟一时手足无措。

赵远一收到上报,立刻带上泽琰和亲卫快马加鞭赶回泾阳。幸好他几天前已经提醒泽琰修书给泾阳县令,让他多留个心眼时刻留意灾区的状况,因此发生盗寇之事时也能以最快的速度上报给他们。到达泾阳后,泽琰留下安抚遭受损失的百姓,也带领他们尽可能的做补救措施以降低损失。而对于被抢夺的农户,则让官府点算损失,从救济粮中先行补偿,待逮捕盗寇之后把能追讨回来的部分返回仓廪之中;赵远则率领亲卫、县令以及一队官兵,根据盗贼逃离的方向作出判断,在岔口处分两路进行包抄。

赵远这两个多月一直在泾阳,跟百姓都混熟了,对于这里的道路已是十分熟悉。他纵横沙场多年,屡次奉命出兵剿匪,这次的事件对于他来说根本就是小菜一碟。因此他没花多大的功夫便已预测到盗贼的必经之路,并且在两边埋伏好,等他们一到即可一网打尽。

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已经押着这帮趁火打劫之徒回到泾阳官府接受审讯。县令审讯的全程他和泽琰都在一旁看着,但并不插手。这帮盗贼,大部分人皆是其它地区的灾民,由于灾情不及泾阳严重,所以目前只发放了救济粮,尚未来得及挖掘渠道重新耕种。带领他们的是当地的一个小混混,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得知泾阳灾情已有改善,遂鼓动其他人说朝廷厚此薄彼,只顾着给泾阳救灾,弃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不顾,要反抗朝廷的救灾安排,从泾阳灾民手中夺回本应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

</br>

</br>

第一百三十四章 审问

“啧啧,真懂得人心啊,”赵远感叹道,“你猜,他那消息从何而来?”

“救灾的消息并不是封闭的,大概是以讹传讹的吧……”泽琰对于这些事从来都不敢细想,他总担心越是清晰,真相就会越瘆人。而人性的缺点就是会自我蒙蔽,如此一来,他就不用直面残酷的真相了。

赵远摸着下巴盯着他,饶有意味地说道:“我猜,是你那位在皇宫之中享着福的好兄长——太子殿下泽塍。”

泽琰怔了一下,定定地看着赵远出神——他和泽塍虽然做不到兄友弟恭,但自己才刚回来多久,这位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已经三番五次地对自己下手了,而且还是不把自己置诸死地不罢休的做法,这得有多大的仇怨……

赵远就知道以泽琰的心性必定会受到冲击,他在桌下轻轻握了握泽琰的手,示意他冷静。审讯还在继续,带头的人一开始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无论怎么审都是油盐不进,完全不肯交代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县令正要给他上刑,只听见赵远说了句“慢着”,便走到盗寇头目面前蹲下问道:“你做这事儿,无非就是想要活命而已。把消息给你之人,定是早就教过你无论何人审问,都不能泄露半分,只要你一直不回答,我们也就奈何不了你,不久你就会被放出去了,对吧?”

那盗寇头目方才还是一副“我就不说你奈我何”的嘴脸,但一听赵远这么说不由得打了个激灵——那个把消息传给他之人与此人所说的如出一辙。

赵远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自己的确猜得没错,便继续说道:“可那个人有没有告诉你,在这种危难时期施行盗抢的,官府有权决定该轻放还是重罚吗?”他一边的嘴角微扬,扯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笑容,“若是重罚,估计没熬几下就直接可以咽气了。你要试试吗?”

“你……你别……以为你能……吓,吓唬我……”盗寇头目开始冒冷汗,却还是死鸭子嘴硬,“我没做过,你们别指望能滥用私刑屈打成招!”

“有其他人的供词就足够了,反正你是带头的,你的供词并不重要。只要其他人的供词一致,与目前我们所知道的相符,你想把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的话倒是可以的,只不过若是重罚的话就是在你身上而已。”赵远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道。

盗寇头目闻言开始有所动摇,眼神也变得飘忽起来。赵远起身回到座位之上,对着泽琰笑了笑。过了片刻,那人从怀里掏出了一封皱巴巴的信,呈给了县令。县令皱着眉看了半天——信中的内容是说,朝中只派了人去泾阳赈灾,已经发放了救济粮,农田也开始重新灌溉。其它地区等待遥遥无期,若不想继续忍受饥荒,必须弄出大的动静让官府重视起来,否则不知道该等到猴年马月才能盼到官府的救济。这封信没有署名不知道写信者是谁,于是县令转手呈给了泽琰和赵远。

泽琰的手指一触及那封信,整个人都僵住了。赵远挑着眉,一副“看吧,我没骗你”的模样。一旁的县令察觉到泽琰的脸色不对,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泽琰定了定神,才对县令解释道:“这是……宫中特有的信笺……”

县令当场就怔住了。如此直白的煽动他们,而且是以宫中特有的信笺寄来的,这动机明显是要破坏赈灾的成果。五皇子才归国没多久,这么做谁会是最终受益者,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了。

据盗寇头目交代,此信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出现在他家中的,是何人摆放的并没有头绪。他自己生活也很困苦,看到信中内容之时顿感忿忿不平,于是把消息放出去,纠集了一帮水深火热之中的灾民,一同去泾阳破坏掠夺,打算按照信上所说把事情闹大让官府重视起来。县令把他收押在牢,写了份奏折上奏天听等候发落。赵远则带着心有余悸的泽琰和亲卫一同返回灾区,继续尚未完成的正事。

一路上,泽琰一言不发,似有愁肠满肚。赵远搂了搂他的肩,安抚道:“很多时候不是你认为对别人构不成威胁,别人就会真觉得你不争不抢了。这只是个开端,这几个月内肯定还会陆续有来的。”

泽琰突然抬头,看着赵远冷声问道:“你早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对吗?”

赵远反问道:“难道你就没有预见会变成这样”

泽琰不语,只低下头摇了摇。

赵远轻叹一声,把他拥入怀中:“要成为帝王,手上必然沾上鲜血。你能为百姓请命做事,但如若不懂得自保,在朝堂中不知进退,则一定难以登上皇位。你这次帮忙赈灾,肯定会在你父君面前大放异彩,对于眼看着你越来越强大的太子来说,你会成为他的对手威胁到他通向皇位之路。你觉得,你真能心无旁骛地只做赈灾之事而无需处处提防吗?”

“可那也不应当在灾民的伤口上撒盐吧?他们才刚看到一丝希望,我却要让他们沦为我的垫脚石吗?!”赵远虽说得有道理,可泽琰就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凡成大业者必有大觉悟!我知道你于心不忍,所以才提前让你修书泾阳县令,让他处处留意,力求把对他们的伤害降到最低。若你任何事都心存妇人之仁,总有一天会成为他人刀下之魂而不自知!”

“那我不争皇位总可以吧?!若为了一己私欲而要让百姓为我受苦,我做不到!”

“开弓没有回头箭,从你要归国为你母妃奔丧开始,泽塍早就下了要除掉你的心,你如何能回头?!你不争也得争,难道你甘心一辈子留在康瑞国不回来吗?!”

赵远的话像是给了泽琰一记响亮的耳光——虽然之前他曾对赵远说过,只想一起携手到老,但赵远还是看透了他的心。他无力再为自己争辩什么,留在康瑞国在赵远身边一辈子并非不可,只是这样的话他得一直活在赵远的羽翼之下饱受两国的非议;但若是回来,就必须踩着别人的血肉与太子一争高下,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这两条路他自己无法抉择,但赵远早就为他想好了,所以才安排了这一次的赈灾之事。如此看来……赵远是不打算与他白首偕老了?

</br>

</br>

第一百十三十五章 归期

“你……难道从来就不会舍不得我么……”虽然他俩开始得并不愉快,可这些时日下来泽琰已经习惯了有赵远相伴,也越发地欣赏他。泽琰想不明白,为何一开始要抓住自己不放之人是他,如今要推开自己的人也是他。

赵远搂紧了泽琰,不免唏嘘:“我舍不得……可我知道你一直以来的心愿就是归国,你当初要我助你争夺皇位的原因就是你不想成为只能受人操控的傀儡。相比要与你分开,我更害怕的是你终有一天后悔为了我留在了康瑞国,一辈子身不由己。”

泽琰的眼眶突然发涩——他懂自己!原来他是最明白自己想法之人!可他却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如今的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爱上了他,舍不得与他分离……泽琰紧紧地搂住了赵远的腰,激动得无法言语。

可赵远似乎并没有打算让他回话,仿佛自言自语地呢喃:“我比你大十二岁,如若无风无雨必定比你早离开人世;我也许一辈子都要在沙场上驰骋,总会有年迈力有不逮之时。若你为了我而留下,我一朝撒手人寰,谁来继续照拂你呵护你……你明明比其他皇子聪慧,又有仁义之心,若能安然归国夺得皇位,至少能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而只要我活在这世上一天,我定会尽我全力不让国君为难你。无论怎么看,都是后者比较适合你,只要你能活得自在舒心,哪怕是要分离,我也无怨无悔。”

“不要说了……求求你,别说了……”泽琰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他忽然觉得自己在赵远面前是如此渺小,如此狭隘。他恨透了那个曾经不顾一切想要利用赵远而虚与委蛇的自己,他也烦透了那个目光短浅总是误会赵远的自己。

马车里突然安静了下来,赵远没再说话。他与泽琰只是紧紧地相拥,不再需要任何的言语,只想珍惜眼前能一起度过的每时每刻。

泾阳县令把盗寇之事上奏之后,太子泽塍干的好事虽然没有在朝堂上公开提出,但他却被泽逸勒令禁足于自己殿中三月,灾区终于能按照泽琰所希望的那样恢复了平静,赈灾挖掘灌溉渠道之事也终于在泽琰归国五个多月之后顺利完成。泾阳是第一个恢复农产的地方,曾经一度出现过蝗虫,但由于泽琰离开之前已经叮嘱过县令给农户们提醒过要注意防虫,才没有发展成影响深远的蝗灾。泽逸对于泽琰此番赈灾之举很是欣赏,对赵远的帮忙也甚是感谢,在他们留在永业国的最后十多天里,皆是优厚款待,也常召泽琰到他殿上与他共商国是。最后在泽琰要启程返回康瑞国之时,泽逸甚是不舍,用泽琰自己的话来说,那就是他前半辈子都没听父君说过如此多的体己话。再三话别之后,泽琰才红着眼挥手与父君道别,转身上了马车离开。

一回到康瑞国,赵远和泽琰换了身衣服,便立刻去觐见康瑞国国君魏煊。赵远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永业国的情况,又呈上了泽逸委托他带给魏煊的书信与厚礼,以表达对于康瑞国这次伸出援手之事的谢意。二人与魏煊寒暄了几句,便退下回到各自的住处。泽琰又重新回到了从前被禁足于康瑞国皇宫之中的生活。

这次归国,泽琰才发现自己从前虽然用心学习,但却缺乏各种处理国事之法,因而在回到康瑞国之后,他比从前方向更加明确,也更用功地去学习借鉴前人的治国之道。而赵远也常在进宫的日子顺道去看望他,不能见面之时也会以书信联系,对泽琰也悉心教导,因而二人的感情只增不减,无人在旁之时越发地腻歪了。

日子缓缓地流逝,转眼间泽琰十年的质子之期将满。某日早朝之后,魏煊指名赵远留下,说是有事商议。赵远虽然已经猜到是什么事,却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和魏煊谈。

“泽琰世子的归期将至,你与他可有何想法?”魏煊知道赵远一向爽快,于是直接开门见山问道。

赵远沉吟片刻,整理了一下头绪才悠悠地答道:“回国君的话,臣没什么想法。他该回去还是得回去的。”

“这里只有你我,就不用拘礼了。你……就没想过把他留下来?”魏煊有点狡黠地问道。

“臣有想过,可那样泽琰还是会想念自己的国家。回到他出生之地,他应当会开怀一些。”

“那你自己呢?他走了你还能开怀吗?”

“只要他能一生平安,臣就能开怀。”

魏煊摸着下巴,饶有趣味地看着赵远。须臾,才开口问道:“你心中可想让他坐上永业国国君之位?”

赵远一下子定住了,心里如同被什么东西抽了一下。这个问题太危险,他需要琢磨琢磨如何回答——魏煊这么问,肯定是想要扶持泽琰,好让他成为康瑞国日后的傀儡。可那并不是赵远和泽琰的本意——他俩只希望泽琰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去夺得皇位,若要借助康瑞国之力,恐怕将来会失去自主权,处处受到掣肘。

“臣心中想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若他需要借助康瑞国之力方能登上永业国国君之位,那么他必然很快就会被人从尚未坐热的位子上拉下来摔个粉身碎骨。泽琰是个懂得感恩之人,国君待他如何他一直铭记在心,若他能成大事将来必会涌泉相报的。”这一番话,说得很是隐晦,他先是拒绝了魏煊明目张胆地向永业国施加压力强行扶植泽琰上国君之位,却又暗示若泽琰能成为国君,永业国也会看在魏煊多次的恩典而与康瑞国交好。

魏煊眯着眼看着赵远,思索许久才说道:“也罢,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们做长辈的不便干涉。既然他不会留下,朕也会给他备上厚礼,让他体面地回去。你也准备准备吧,你与他父君关系一向不错,你护送他回去他们定然高兴……朕只能帮你到这份上了。”

赵远行了深深的一礼,以谢过魏煊的体谅与恩典。

</br>

</br>

第一百三十六章 离愁

感觉只是过了匆匆数日,就已经到了泽琰的归国之期。那几天里,整个世子殿中的气氛是两个极端——亲卫、随从脸上都乐开了花,而泽琰却是一直闷闷不乐。

赵远的心情也是难受得很,于是向魏煊提出了要带泽琰出宫购置归国的物品,并带他在康瑞国游览一下的请求。魏煊自是明白这二人的关系,也打算卖给赵远一个人情,因此很慷慨地准了。

分别在即,二人其实根本就没有游玩的心情,只是赵远找个借口想要和泽琰好好道别而已。自上次泽琰回到康瑞国之后,就一直像之前一样禁足于宫中,只有赵远去看望之时才能短暂地相聚。而每次相聚的时间都弥足珍贵,因此他们都不想浪费在提前为离别伤感之上,如今却又因为这样让越来越近的分别之日徒添了更多的离愁。

离开了规矩繁多的皇宫,泽琰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但一想到后天就得归国,即使是赵远亲自护送,这愁思还是盘踞于心上挥之不去。

“你要带我去哪里?”泽琰靠在赵远的肩头,没精打采地问道。

“国恩寺。”赵远言简意赅地回答。

泽琰有点诧异:“为何?”

“那里算是你我重新开始的地方。”赵远搂紧了他的肩,在他的额上留下了一个吻。

“你要带我故地重游么……”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和你去每一个咱俩一起去过的地方回味一下。奈何时间不多,我只能选最重要的那个。”

“……你这是故意的……你明明知道咱俩去国恩寺的时候我另有目的……”泽琰鼓着腮帮子讪讪地说道。

赵远浅笑了一声,想起的确是那样。那时的泽琰满心的怨愤,一心只想骗取自己的信任,却不知道他那点拙劣的小心思早已被自己看穿。但那时的自己愿意陪着他演下去,一来是为了争取多一点的相处时间,还有就是……希望他能慢慢接受自己……如今两情相悦,即使要分离,但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吧……

“在想什么?笑成这样,想起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了?”泽琰看到赵远一直勾起的嘴角,忍不住问道。

赵远用额头抵着他的,柔声说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能得到你的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这突如其来的表白让泽琰的脸爬上了一抹红云。他轻轻吻上赵远的唇,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我也一样,能得你青睐,是我几生修来的福分。”

国恩寺内,香烟缭绕。不远处传来诵经礼佛以及敲打大磬之声,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竟带来了一丝平和安宁的感觉。

二人在大雄宝殿之内上了香,默默地许着各自的心愿。其实无需多说,泽琰也知道赵远所许无非就是他能平安顺利地得到皇位;而他自己所许,也不外乎就是赵远一生平安,有生之年能与自己携手到老。他知道这个心愿有点遥不可及,但如若世上真有神明的话,他希望自己的心愿能传至神明的耳中。

回去的路上他们还逛了一下市集酒坊,买了不少的礼物打算带回去。而后便回到镇远侯府共进晚膳。

虽然二人来往算是频繁,但除了刚认识的时候泽琰被赵远软禁的那五天之外,泽琰并没有在清醒的状态下来过侯府。他忍不住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里的一切,想要把所有的事物都一一牢记于心中。

尽管镇远侯手中握有军权,在康瑞国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侯府并没有想象中的富丽堂皇。庭院之内只作了简单的布局,却打理得干净利索。虽有小桥流水,却只种植了最容易打理的草木,以及不远处有一方凉亭供夏季时分纳凉之用。府内大多是男性的随从与奴仆,只有厨娘与女红是女性,有点阳刚气过重的感觉。侯爷的性子他们都很熟悉,平日里话不多,曾有居心叵测的婢女想要一探侯爷的私生活,被发现后挨了重杖赶出了府,之后府里的奴仆都有一条默认的规矩——对侯爷的私事要懂得不看不听不说。

泽琰不禁有点遗憾,在康瑞国十年的光景里,竟没有机会来好好地了解关于赵远的一切。如今的他早已忘记了当初自己曾想要把赵远千刀万剐的想法,只恨与他相逢恨晚。若是自己能早点明白,也许也不至于要与他天各一方了吧?

泽琰默默地叹了口气,心道为何到了此时此刻方觉得舍不得放不下。

“怎么了?”赵远吩咐府里的奴仆把购置之物用箱子装好,便带着泽琰去到内堂。

如今只剩他们二人,泽琰更觉心中烦闷。他看了看外面,发现赵远早把其他人打发走了,才小心翼翼地把他拉到一边,一把扑到了他的怀里。

“我不回去了好不好……我舍不得你……”泽琰没有抬头,闷声说道。

赵远轻拍着他的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己何尝想与他分离,平日里泽琰在宫中他在宫外都已经思念不已,如今要送他归国更是依依不舍难分难离。“怎么想改变主意了?”他柔声问道。

“我不想去争什么皇位了,我不要回去,我只想和你生生世世在一起!别人的眼光、我能不能自主都无所谓了,我不想和你分开!”也许之前在宫中压抑太久,平日里的泽琰少言寡语,此时却仿佛变成了小孩子一般,一下子把心中的想法全倒了出来。

赵远用手勾起泽琰的下巴,笑问道:“你今天怎么了?突然这么直白,还这么腻歪。现在才觉得舍不得我,会不会觉悟得有点晚了?”他故意装作轻松的样子,想要唬弄过去。

泽琰像是被定住了一样,方才一下子冒得老高的热情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他缓缓低下了头,眉睫微微颤动,本来紧紧搂住赵远腰身的双手慢慢地松开了。

“果然……我还是不够成熟,无法像你一样割舍得下……”他的睫毛轻颤,声音中带着哽咽,“还是说……对你而言,我们之间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可以不带走任何一丝情感……也许是我错了,这只是你镇远侯的一场游戏,我不该把心交给你的……”他的心像是被刀子划了一道,痛得难以呼吸。此时此刻,他只想逃离这个让人窒息的地方,他真的希望自己从来就没有接受过没有开始过这一切。

泽琰抿着嘴,极力忍住眼眶中的泪,快步绕过赵远往外走去。

</br>

</br>

第一百三十七章 别绪

本以为所有的不舍都会在这一刻完结,然而才没走多远,泽琰的手腕就被赵远一手拽住,整个人跌入了他的怀里。

赵远从身后抱住了他,低头将下巴埋在他的颈窝之中,沉吟片刻,才痛苦地说道:“我怎么可能割舍得了……”

泽琰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是我心头上的肉,叫我如何割舍……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割舍得下……”赵远的手紧紧地箍住泽琰,“送你归国,比要了我的命还痛……只是,我不想看到你在这里当一个庸庸碌碌只能依附我而活的世子。你有更重要更能让你舒展的天地,你不能被埋没在此。国君是个怎样的人我很清楚,一旦我手中军权被褫夺,我再没有为他征战四方之力,我今天所拥有的一切都会被收回。你若是为了我留下来,将来如若要跟着我受苦,还不如归国一拼,过上能自主的生活……”

“什么意思?国君怎么会褫夺你的军权?!”泽琰听得有点懵了。

赵远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你知道国君为何在我请求把你赏赐给我之时毫不犹豫地答应吗?”

泽琰疑惑不解地摇了摇头。

“接下来我跟你说的话,你需得好好记住,但有些细节不要介怀,好吗?”赵远话到了口边,还是犹豫了一下。

泽琰感觉到他神色的凝重,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打小就与国君一同长大,他的性子我很了解。当时永业国战败,名义上为康瑞国友邦,实际上为附属国,要以十年的赔付之物作为纳贡,并把你送到康瑞国来作质子。你对于国君来说,并没有太多的利用价值,他也不惧怕永业国,因此哪怕你发生了什么事,他都无需畏惧。那也是他为何在你十岁那年敢在朝臣面前命令你为我侍酒的原因。”

泽琰想起了当时受到过的羞辱,脸色稍稍一沉,但还是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我是他手上征战四方的利器,他虽然是国君,但我手上握有军权,他得忌讳我几分。因此当我平乱归来请求他把你赐给我时,他不需要考虑就答应了。我想他开始的时候只是觉得我把你当成玩物了吧,并没有想到我会对你动了真情。”他注视着泽琰的眼神忽然变得如水温柔,饱含着深情。

“以前我说过,若你跟了我,我能给你一辈子的护荫,此话的确不假。但那是在国君以为我与你之间只是逢场作戏的前提之下。”赵远继续诉说道,“后来他发现我对你动了真情,已经三番五次试探我是否依旧对他忠心;当你三年前归国回来后,他得知你有治国之才,便想利用我对你的影响力扶植你成为永业国国君,企图让你成为任他摆布的傀儡;你归期将满之时,他曾暗示我借助他对永业国的影响力把你扶上帝位,却被我委婉地回绝了;自那时起,他已确定在你与他之间,我已经倾向了你。他也明白,若是你为了我留在了康瑞国,说明你对我也是情深义重,但你也就失去了作为永业国质子的作用,于他来说毫无价值可言;可若你坚持归国,至少能让他以为你并不在意我。哪怕你无法夺得皇位,永业国对于他来说依然只是一个附属国而已;而若你能成为能与他匹敌的君王却不能为他所控制,对他来说就是个莫大的威胁。因此他一直在揣摩你我的感情有多深,如果你也与我一样动了真情,那么我就会成为让你投鼠忌器之人。他是一个可怕的君王,擅于玩弄权术与人心,只要他认为我在你心中占有一席之位,你也就只能成为他手上的棋子……所以,你必须回去,而且一定不能让他知道你对我的感情,明白吗?”

泽琰从未想过,原来魏煊对赵远是这般忌惮。如果他和赵远没有任何瓜葛的话,赵远也许能一辈子都获得荣宠。但因为自己的存在,如今却扭转了他的命运,让他成为魏煊的一个心腹之患。

他的思绪有点混乱,哑声问道:“你的意思是……他会因为你与我交好,而一步一步地疏远你,然后褫夺你手上的军权,当你再没有任何价值之时……他会怎么处置你?”

“找一个罪名让我从这个世上消失。”赵远心里默默回答了一句,然而他还是不忍说出口,一旦让泽琰知道这个结果,就一定不肯乖乖地回去了。虽然归国争夺皇位泽琰不一定胜券在握,但至少他比永业国太子泽塍聪明,相信他有足够的能力可以自保。“目前来说,只要你平安归国,至少你的父君能护得住你;而在这边,如果他要因为你而攻打永业国,我也会设法阻止。暂时来说,我在军中还有威望在,短时间之内他肯定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他把泽琰转过来面对着自己,为他整理着被弄乱的发丝,柔声道:“回去后你也要万事小心,在争取到大部分朝臣的拥戴之前,千万不能在你那太子兄长泽塍面前锋芒毕露。三年前你赈灾之时已经给凌尚书留得很好的印象,相信那一次之后你在朝中已经有了不错的口碑。要争得支持不能急进,得徐徐图之,而且不能让泽塍察觉,否则容易惹来杀身之祸。”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把泽琰搂入怀中,“我不能常伴于你身旁,但请你记住,我对你的思念、对你的爱恋一刻都不会停止。若终有一天我能挂印辞官告老归田,也许我会去永业国找你,希望你到时候不要嫌弃我变老变笨了……”他的肩膀开始微微颤动,渐渐地哽咽起来。

赵远这位驰骋沙场有着赫赫军功的镇远侯,百姓心中战无不胜的战神,此时竟然搂着泽琰几乎哭成了泪人。泽琰方才心头莫名而来的怒火终是被赵远这一腔情义所浇灭,他伸手捧着赵远的脸,为他吻去了脸上的泪,这些晶莹如琉璃的泪水,一点一滴地凝结到泽琰的心头,最后汇聚成了一个永不磨灭的烙印。

</br>

</br>

第一百三十八章 离别

离开康瑞国的这一天,天气终于放晴。由镇远侯亲自护送的归国队伍浩浩荡荡地出了皇城,引来了不少老百姓的围观。这一支队伍虽算不上奢华,但身后带着十来车的行装,除了泽琰的亲卫随从,加上护送的军队,甚是让人叹为观止。

临行之前,魏煊果然如赵远所料,亲自对泽琰进行试探。若不是赵远早就解释清楚,估计泽琰就会着了魏煊的道,向他坦白自己对赵远的感情了。所幸的是,魏煊貌似相信了,以为一切只是赵远的单相思,泽琰只是为了得到护荫而与他交好,但从来都没有把赵远放在心上。魏煊为了让归国的泽琰心里好受一些,赏赐了不少的礼物让他一同带回永业国,以补偿当日把他赐给赵远之过。

有如此强大的队伍护送,不到半月时间,泽琰终于一路平安地返回了永业国。三年前泽琰回去康瑞国之后,泽逸对他就很是想念,虽然父子二人相处的日子并不长,可泽琰在国期间解决了旱灾的问题,又提前给灾区官府的县令等做好了防虫的准备工作,方保住了这几年永业国的康宁。从前泽逸不曾有过如此盼望自己的五儿子回来,如今看到越发成熟俊朗的泽琰,一下子竟热泪盈眶,激动不已。

陪同在旁的镇远侯看着自己的心上人与家人阔别十年终于团聚,心中顿感唏嘘,既为他高兴又为即将要面临的离别黯然神伤。所有事务都交接妥当之后,晚上便是例行的宫宴为泽琰接风洗尘。

这一次是专门为泽琰而设的宫宴,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被如此隆重地对待。但此次赵远是以护送他归国的康瑞国来使的身份,因而两人须分席而坐,遥相对望。

“五皇弟,三年前匆匆一别,皇兄都没来得及与你好好相聚,甚是遗憾。今日皇兄看到你平安归来很是安慰,特来敬你一杯。”泽塍身后跟着一众皇弟,皆举杯前来道贺。

这一帮皇兄皇弟,加起来至少也得有十余人,倘若每人都给泽琰敬一杯的话,泽琰大概连站都站不稳。赵远坐于席上半挑着眉,侧着脸装作看别处,实际上在用余光偷瞄着。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悄悄地剥开了一颗花生,趁无人注意之时往其中一个皇子的腘窝处打去。只听到“哎哟”一声,其中一个站得靠后的皇子踉跄了一下,紧接着好几个人被一同拽倒,纷纷摔作了一团。

赵远赶紧上前,一边装作要帮忙扶人的样子,一边说道:“这位皇子怕是喝多了脚下有点不稳了吧?赶紧回席上坐下歇歇,歇歇。”

泽琰装作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可眼神里却掩不住笑意,最后只能忍不住作揖道:“劳烦侯爷了。”

赵远把人扶回席上之后,为免泽塍他们继续找泽琰的麻烦,很快他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倒了一杯酒,佯作毕恭毕敬的样子来到泽琰跟前,一本正经地说道:“赵某也来敬世子一杯,以贺世子平安归国,与家人团聚。”

一旁的泽塍看到镇远侯这位来使敬酒了,也不能继续带其他皇弟闹下去,只能讪讪地走开了。

泽琰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回过头来对赵远狡黠地笑道:“多谢镇远侯一路护送,在下感激不尽。”刚要一饮而尽,没想到手被赵远按住了。

“我是来替你解围,不是来给你添乱的,这杯做做样子就好,别喝太多。”赵远低声说道。他又和泽琰低声谈了一会儿,以免有人过来继续给泽琰灌酒。

从前在康瑞国之时泽琰是作为世子住在皇宫之中,因此赵远这次前来也是以同样的规格款待,与泽琰一同住在他母妃曾经住过的宫殿之中。于是宫宴完毕后,二人一同乘马车回去。

泽琰的脸已经被酒熏得绯红,马车帘子底下吹进来的微风轻抚着他的脸与发丝,引得他双眼迷离,似醉未醉。赵远静静地看着他,右手轻轻地抚上了他的脸。他记得第一次把泽琰带回侯府之时与今夜有点相似,那时的自己桀骜不驯,对于喜欢之物只一心想要占有,却不懂得真心呵护;如今好不容易学会了如何去爱一个人,却即将要与他天各一方后会无期,更不能让国君知道他对自己的真情实意……

到达王妃生前所住的宫殿,赵远先下车,再由童安负责帮忙把泽琰扶了下来。

赵远半蹲着,对童安说道:“我来背他进去吧。”

“侯爷,这……不太……不太妥吧……”童安小声说道。

“无妨。”赵远坚持之下,童安只能依照他所交代的那样,把泽琰扶到他的背上。他本来就是练武之人,泽琰也不沉,对于他来说这本来就是轻而易举之事。

泽琰虽然意识里尚且有些清醒,手脚却有点不受控制,此时趴在赵远宽厚结实的背上,默默地看着这个一直疼惜着自己之人,鼻子竟有点酸了。

到了泽琰的房间,童安端来温水递上了帕子,便关门退了出去。赵远拧了帕子坐到床边,轻柔地给泽琰擦着脸,心中想着这家伙酒量这么浅,以后不在他身边那可怎么办。他轻叹了一声,正要转身再去拧帕子,手却被泽琰按住了。

“怎么了?是哪里不适吗?”他像是哄小孩一般地柔声问道。

泽琰眉头轻蹙,眼眶一下子就红透了。他似乎是想要憋住眼中的泪水,却无法自已地决了堤。

赵远瞬间慌了神,忙拿帕子给他拭去了脸上的泪:“你怎么了?可是想吐?还是哪里不舒服?告诉我好吗?!”

他以为泽琰喝多了胃里难受,但泽琰又一直不说话,顿时彻底地手足无措了。泽琰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把他整个人拉倒在自己身上,哽咽道:“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你不知道你对我越好我越舍不得你吗……”

赵远松了一口气,可好不容易忍住的离愁别绪却被泽琰的这一句话给击得分崩离析。他闻着泽琰发间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酒香,紧紧地搂住泽琰:“没办法,我就是忍不住要对你好……就像是刻入骨髓的本能,只要是你,我就无法自已地想要呵护着……”

即使是硬朗的百炼钢,他在泽琰面前也只能化作绕指柔。这离别之苦从归期已定之日就已经困扰着他们,赵远平日里还能强忍得住,此时却是无法再强迫自己憋着了。他的泪也随着这愁思一同滴落在泽琰的枕上,身体也由于激动的情绪而微微颤抖。

二人如此紧紧相拥痛哭许久,赵远方强打着精神撑起身子,伸手想要用帕子为泽琰拭去脸上的泪。他注视着鼻头微红眉头紧蹙的泽琰,俯身沿着他的额头、鼻尖、眼角、双颊,轻轻地印上了充满不舍的吻,为他吸去了脸上的泪滴。

“泽琰,我爱你,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生生世世都能与你相爱到老。我只有一个请求,请你好好地记住咱们一起度过的所有快乐,可以吗?”

泽琰点了点头:“我也爱你。我的这一辈子、甚至下一辈子、以后的以后,我都只爱你一人。你也不要忘了我,好吗?”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赵远从泽琰口中听到如此直接的告白,是他一直以来都不敢奢望得到的。他笑着颔首,以热烈的吻诉说着他对泽琰的爱,仿佛要把对方的一切都铭刻到心上……

</br>

</br>

第一百三十九章 噩耗

“这个……难道就是泽琰没有子嗣继位的原因?”祉瑶有点尴尬地问道。

墨云轻笑了一声:“的确是,他后来的确如赵远所愿夺得了皇位,但他与赵远情深义重,一辈子都没有娶妻生子。”

祉瑶叹了口气,问道:“可赵远还在,他后来怎么如此坚持要攻打康瑞国呢?甚至不惜要逼迫我召动阴兵,这明显是不给康瑞国的人留任何活路……”

墨云摇了摇头,叹息道:“赵远是让他彻底改变之人。泽琰本可当一位明君,但后来为了赵远不惜付出所有。师姐请看……”他再次用扇子点了一下童安的名字,又一段记忆被展开在祉瑶和无尘的面前——

康瑞国的大牢之内,身穿囚衣的赵远正靠墙坐着闭目养神。童安挽着一个食盒,悄悄地往狱卒手中塞了早就准备好的通宝,那狱卒方给他开了锁,让他进去探望。

赵远的精神还可以,只是比之前消瘦了不少。童安跟随在他身边多年,怎么样都没想到侯爷会被国君突然之间关进大牢里。

“我命你给我带的纸笔,都带了吗?”赵远睁开了眼,低声问道。

童安轻轻点头,打开食盒从最下面那一层取出了纸笔,以及提前备好的墨,找了个平坦的地方摊开,便退到了一旁静静候着。

赵远走到了放置纸笔的地方前,闭上眼思索了片刻,才缓缓落笔。自泽琰归国以后,为了不让国君怀疑,他们鲜少联络,只半年左右才会派人去送一封信。他们所言不多,但是每字每句都弥足珍贵,薄薄的几张信笺,拿在手上却是沉甸甸的情意。

这一封信,大概是他有生以来写得最久的——即使之前他早已经在心里打了无数遍的草稿,也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到来。最后写上落款之时,他心头的大石才算是落了下来——一切都该到此结束了。

他仔细地把信叠好,放到了信封之中。他缓缓写下“泽琰亲启”四字,一直忍住在眼中的泪还是不能自已地滴落到信封的双鲤之上。

寄书道中叹,泪下不能缄。他把信封好,叹息道:“童安,你伺候我多年,我本以为能予你庇佑,不求能赏你荣华富贵,但至少衣食无忧。可如今我身陷囹圄,结果已可预见,无法再给你容身之所……”

童安本来一声不吭,咬着牙想要绷住表情不让赵远看到,却没想到赵远一开口他就无法控制住自己了。他“噗通“一下跪到赵远身前,说道:”侯爷可千万别这么说!童安自小孤苦无依,是侯爷从战场上救了我的命,也是侯爷给我饭吃予我安身之所,童安这辈子都无法报答侯爷的大恩大德……”

赵远伸手把他扶了起来,继续叮嘱道:“回去之后,去城南的别院书房后面的架子,第一格抽屉里有你的卖身契,也有一些盘缠,尽快离开康瑞国,拿着路上用吧。”

童安微微一怔,他没想到赵远原来早就准备好了一切,还为他备好了盘缠。他哀求道:“侯爷,我不走!我的命是侯爷给的,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

赵远摆了摆手:“我气数已尽,你不走的话恐怕会为我所累。接下来我要讲的话,你必须给我好好听着……”他把信交予童安,正色道:“放着你卖身契的抽屉旁边,还有一个较大的抽屉,里面有一只檀木匣子,匣子面上有一道国恩寺的平安符,你带着它去永业国皇宫求见国君泽琰,也就是当年的世子。请……求你……将这一封信,还有那只檀木匣子亲手交给他……若你想谋得一官半职,我想他会看在我的面子上帮忙。但如若你想过点清净的生活,那些盘缠应该也够用。”言毕,他向童安行了一礼。

童安慌忙扶起他,自己却再次跪下:“侯爷言重了!童安哪怕豁出性命也必定完成侯爷嘱托!”说罢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

三个月后的一天,早朝之后,泽琰把工部尚书凌云留下商议国事。议事完毕,凌云正要告退,却面有难色启奏道:“启禀国君,近日臣家中来了一位故人,乃当年国君赈灾之时同行之人的部下,不知国君是否想见一下此人?”

泽琰正拿起毛笔要批阅奏章,听到“赈灾之时同行之人的部下”时突然一怔,手中一颤笔头的墨滴落在尚未阅读的奏章之上。以往送信之人都是直接从宫门求见,这次却是去了凌云家里。他不禁疑惑道:“是哪位故人要劳烦凌尚书帮忙?”

凌云从袖袍中取出一物呈上。

泽琰仔细端详片刻,认出竟是康瑞国国恩寺的平安符!当年他最后一次与赵远去国恩寺故地重游之时,曾互相为对方求得一道平安符,以求神明保佑。

凌云没抬头,徐徐答道:“此人乃康瑞国镇远侯之随从,名叫童安。”

泽琰倒吸了一口气——这哪是部下,是赵远府中的贴身随从!他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不祥之感,但还是淡定地说道:“传。”

半炷香后,一名穿戴朴素一脸疲惫的男子被宫人带到了泽琰面前。他手上捧着一个包袱,这包袱方方正正,像是一个匣子。他按照宫人的提点,向泽琰行了跪拜之礼,说道:“草民童安叩见国君。”

泽琰摒退了宫人,凌云也识相地退了出去。大殿之内只剩下了泽琰和童安。

泽琰快步从座上走了下来,扶起童安问道:“侯爷发生什么事了吗?!”

“侯爷他……侯爷他……”童安知道在如今已贵为国君的泽琰面前不能无礼落泪,可想到天遥路远用尽办法要来到他的面前,只是为了完成赵远的嘱托,终于还是不由自主地哽咽道:“侯爷……已经……不在了……”

泽琰脑海之中一直绷紧的弦仿佛一下子断开了,他双手掰住童安的肩膀,颤巍巍地问道:“什么……叫做不……不在了……什么意思?”

童安的泪不住地滴落:“国君他……以谋反之罪……把侯爷……把侯爷关进了大牢……没多久就把侯爷他……侯爷……”他已经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

谋反之罪?!怎么可能?!赵远的底线泽琰一向很清楚,他绝对不会叛君叛国,怎么可能谋反?!他越想越着急,厉声喝道:“别哭了!他到底怎么样了?!”

童安好不容易收住了哭声,断断续续说道:“国君他把侯爷给斩了!!!尸首在皇城门前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br>

</br>

第一百四十章 遗物

泽琰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眼前顿时一黑。须臾,他才稍稍恢复,但还是感觉不适。他哑声问童安:“魏煊跟他什么仇什么怨?!赵远他绝对不会谋反!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还要曝尸三日,这是对待忠勇之后的做法吗……朕决不相信赵远能做出什么谋逆的事情来!”

“侯爷他是被冤枉的……”童安擦了把眼泪,“他对国君一直忠心耿耿,对康瑞国也是鞠躬尽瘁,从来没有谋逆之心……”

“我知道……我知道他一定不会的。”泽琰喃喃自语。

童安向泽琰呈上了手中的包袱:“这是侯爷临终前嘱托我必须亲手交予世……国君的。他大概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这些东西是他早就准备好的……”

泽琰双手接过这包袱,东西并不沉,应该是用匣子装着,形状才会如此规整。他几乎要脱力坐到地上,但还是强撑着对童安作好安排:“这些日子你为了完成嘱托奔波劳顿,朕十分感谢……但这消息来得有点突然,朕需要点时间……可否请你在凌尚书府上多留几日?朕需要先看清楚此物……”

童安点头,跪下向泽琰叩过头之后,由宫人领着出了大殿。泽琰勉力支撑着,回到座上看着眼前的包袱,思绪有点混乱。

他颤抖着解开了包袱,最先看到的是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泽琰亲启”,“启”字的下方的墨迹已经散开,按照方向来看是信封的双鲤图案上沾了水,逐渐浸透到上方的“启”字。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这双鲤图案,仿佛看到了赵远封上信函之时滴落在此的一滴泪。

他有些胆怯,不欲打开这封赵远的亲笔信。挣扎许久,他才鼓起勇气展开了里面的信笺。那一行行他曾经最熟悉不过的字迹,在这封信中并不如过往一般苍劲有力,也不甚整齐。他一字一句地细细读着,眼眶逐渐红透……

泽琰台鉴:

离别情怀,今犹耿耿。别后萦思,愁肠百转。

近国君欲攻打永业,吾思及曾于神明前立誓,遂极力阻止。惜人微言轻,身陷囹圄。吾既不可叛君,亦不可负汝,情义两难矣。国君甚怒,命吾于狱中自省,吾千愁万绪,无处可诉。

国君三度召吾,吾难以从命,致国君盛怒,欲判以谋反之罪,吾恐时日不多矣。

吾非贪生怕死之徒,然念及再难与尔相见,此生夙愿难遂,潸然泪下。今将此临终书信托付童安,望汝勿念勿记,自当珍重。

情长纸短,不尽依依。言不尽思,再祈珍重。

赵远绝笔

此信只有寥寥数句,泽琰却是读了足有半炷香之久。赵远曾说过,若是魏煊要他攻打永业国,他会设法阻止,没想到竟是一语成谶,二人终是永无相见之日。

泽琰手中紧紧地攥着赵远的这封绝笔信,感觉心中像是有什么碎了一样,带着难以言喻的痛,从心底里突然消失了。他想起包袱里还有别的,赶紧把那东西拿出来。

里面是一只精致的檀木匣子。他的心情有些矛盾,有点不敢打开——他无法想象这只匣子的主人已经从这世上消失,再也无法兑现当年的承诺,在他辞官挂印之后,突然有一天出现在自己的眼前,问自己他是不是变老变笨了,会不会被自己嫌弃……可他又很想知道,赵远到底留下了什么,为何除了噩耗之外,还需童安千里迢迢地带来亲手交予他。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用颤抖的双手打开了——匣子里装着整整齐齐的几沓信函,每一封的信封面上都写着“泽琰亲启”,大概有三十多封,每一封的角上都标注了日期,最久的那封是泽琰归国当月所写,至少每月一封。所有的信函取出之后,能看到匣子底部有一个小暗格,泽琰只轻轻一撬,那暗格便已经自行开启,里面是一道国恩寺的平安符。

国恩寺乃康瑞国皇家寺院,他们的平安符外观都长得一样,但是信徒都有一个习惯,就是把心愿写到寺里提供的特制的锦帛之上,折叠成一小块嵌入符中。泽琰把两道平安符分别拆开,取出里面的锦帛。

童安经由凌云之手呈给他的那道,是他自己的笔迹,上面写着“愿赵远一生平安”,落款是泽琰,是他们离开康瑞国前最后一次去国恩寺求得的;而匣子暗格里的那一道,写着“愿泽琰早日回国,一生无忧”,落款是赵远。

——“你就没有给自己的心愿吗?”

——“有,但那也不过是我的奢望罢了。”

——“不妨一说。”

——“早日回国,魂归故里。”

泽琰想起来了,那是第一次他们一同出宫,他佯作要去国恩寺祈福,目的是要向赵远示好获取他的信任,以便得到他在康瑞国的护荫与支持。当时的赵远早就洞悉了这一切,只是希望能被自己接受,不忍心拆穿自己拙劣的心思而已……锦帛之上,不知何时滴落了泪滴,竟把这年月已久的浓墨慢慢地化开了。

他呆坐在大殿的座上,早已无心再批阅奏折。每拆开一封信函,他的心就如同被凌迟一下。这些经年累月的字句里,是赵远与他分别之后的相思,有对他可望而不可即的盼望,也有对他不可言说的分担。为了避免魏煊的猜测,赵远独自忍受着这刻骨的相思,只半年才给他写一封可有可无的书信,他也只能在回信之中写一些没什么意义的话语。只有他们二人才知道,这种来信重要的并不是内容,而是平安二字。而赵远心底最真实的想法,只有在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才会书写到这一沓沓整齐的信函之中,并秘密地藏于不可告人的角落里。

整整一夜,泽琰都在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这些书信。他们阔别多年,虽然心中牵挂着对方,可对方的面容也不可避免地被岁月逐渐地从脑海中磨灭,只有这些字句之间依稀残留着赵远的气息,仿佛他依旧存在于这世上,依旧在泽琰的身边。

</br>

</br>

第一百四十一章 问话

第二天乃休沐日,才过卯时,凌云所居住的尚书府中来了一位稀客。整个尚书府内的守卫都取消了休沐,紧张兮兮地在府中各处守着。

这位稀客正是从寅时已经开始准备好一切,只带了几个近身的侍卫与宫人,乔装打扮过的泽琰。当府中管家急匆匆地来敲门之时,本以为能睡个懒觉的凌尚书立刻被吓醒了。

泽琰脸色有点苍白,眼底下一抹青黑色,显然一整晚都没睡。他实在是无法安睡,一闭上双眼满脑子里都是赵远的影子,还有虽然并没有亲临现场,但一直挥之不去的赵远被斩首的画面。即使赵远的绝笔信已经交代了魏煊为何要将他斩首,可他那信中只有寥寥几句话,并没有叙述详情。童安是他的贴身随从,定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出发之前,他一直焦灼不安地在大殿之中来回踱步,他无法等到天亮之后再传召童安,只想能以最短的时间之内问个清楚明白。

童安急匆匆地洗漱完,以最快的速度被人领到了尚书府的前厅。行过礼后,凌尚书带着一屋子的下人与守卫退下了,前厅内只留下了泽琰和童安,门口则由泽琰的近身侍卫与宫人把守。

“一早就来叨扰,实在很抱歉。”泽琰抚着手中的檀木匣子,对童安说道:“侯爷的信有点过于简洁,朕……有些事想要弄清楚……”

童安忙摆手道:“国君请吩咐,草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泽琰拍了拍匣子:“侯爷嘱托你带给我的东西我都看过了,他的心意我已知晓,谢谢你不远万里地带来他的遗物。只是……我想知道,贵国国君是如何把谋反之罪强加于侯爷身上的?”

“回国君的话,自国君三年前期满归国之后,魏煊一直有关注永业国的动向。他多次召见侯爷,希望侯爷能以他与你的交情游说你接受康瑞国的支持,以取得对永业国的控制权。但侯爷屡次表示,他与你的交情并没有魏煊想象的深,皆婉言拒绝。为了让魏煊相信,他只能尽量少地与你联系,免得落人话柄传入魏煊的耳中。”童安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你……直呼你们国君的名讳?”

“回国君,侯爷之死与他有着莫大的关系。自侯爷入狱起,此人已不再是草民心中的国君。”

也对,换作是自己,也会怨恨魏煊如此冷酷无情,让一直忠心耿耿的重臣背上谋逆之名,童安有这样的反应也属正常。泽琰如此思索着,继续专心地听童安叙述下去。

“后来永业国在国君你登位之后开始强盛起来,加上多年前的旱灾所遗留的问题早已解决;而魏煊身体亦日渐衰老,精力已不如从前。他一直对侯爷拒绝当说客之事耿耿于怀,觉得是因为侯爷的不作为才助长了你的强大,因而与侯爷渐生嫌隙;加之他的子嗣为了争夺太子之位,宫中早已暗潮汹涌。侯爷从不参与党派之争,亦不站在任何一位皇子的阵营,于是有人欣赏的同时亦有人忌讳,互相猜忌自己的竞争对手是否已经笼络到侯爷这位手握重权之臣,偶有流言蜚语导致侯爷无辜受累。

侯爷自小就是对这些宫中的流言习以为常,早已不作无谓的解释。然而太子之争,让魏煊忽然意识到侯爷手中的军权是造成皇子不和的其中一个原因。他认为侯爷手中军权过大,倘若将来他一朝撒手人寰而太子又未成大器,那么侯爷就是对皇室的最大威胁。于是他设了一个一石二鸟之计,把侯爷召进了宫中,命侯爷拟定攻打永业国的作战计划。”

泽琰听到此处,突然开口问道:“他为何要攻打永业国?朕的父君在位期间,已向康瑞国上缴了十年的战争赔付之物,永业国已经做了康瑞国的附属国十年,该赔的已经赔了,该卑躬屈膝的也做了。况且朕并没有来犯,他为何非要再攻打永业国不可?”

童安叹了口气,答曰:“国君有所不知,魏煊此计,意在削弱侯爷的军权。若侯爷同意出兵攻打,永业国才刚有起色,如若战胜,就能把越发强大的国君你扼杀在摇篮之中,魏煊也能如从前一样获得战争赔付之物,或是把永业国吞并,成为他的囊中之物;若侯爷不同意,则相当于违抗皇命,是忤逆与大逆不道之罪,魏煊能以此直接褫夺他的军权,理所当然地重新把权力收回手中,以防侯爷在他年迈之时借机造反。”

泽琰冷笑了一声:“哼,造反?他也太不了解赵远的为人了吧,赵远即使不答应出兵攻打永业国,他也绝对不会起兵造反的。”

“难怪侯爷心中一直牵念着国君,果然国君才是真正了解侯爷为人的知己。可惜,魏煊也许是当局者迷,他并不相信侯爷全然没有争权之心没有谋反之心。他一怒之下就将侯爷打入大牢,命侯爷在狱中自省悔过。后来侯爷被他传召过三次,始终没有被说服。魏煊盛怒,于是命人假冒了侯爷与你的笔迹,伪造了一封通敌卖国的书信,在朝堂之上引起百官哗然,以堵住悠悠之口。奈何侯爷多年为官却从未与人结党营私,朝堂之上竟无一人为他辩解。侯爷知悉之时已经太晚了,魏煊已经对他起了杀意,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侯爷深知难逃一死,在我探望之时叮嘱我下次必须带上纸笔,于是当我再去探望之时,他亲手写下了绝笔信,嘱咐我尽快离开康瑞国,并且一定要把那匣子与信函亲手交予你。”才几个月前之事,忽如眼前重现,童安的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想起后面之事,更是痛心疾首。“侯爷早有远见,所有交代之物皆藏于城南别院之中,我取得匣子之后没多久,皇城之内便已有昭示,要于月末于皇城之中将侯爷斩首示众。我早已在狱中对侯爷表示,我愿追随于他而去。但侯爷当时千叮万嘱,让我必须将交代之物亲手交予国君你,因而我不能贸然前去相救。侯府当年的大部分近卫与亲信皆同样被收押,或是与侯爷在同一天一同斩首。我后来只能乔装成流浪之人,隐匿于人群之中,依旧不忍离开康瑞国。我想陪着侯爷走完最后的路,希望有奇迹发生,或是魏煊忽然能改变主意……然而最后依然是改变不了侯爷的命运,他最终身首异处,尸体被悬于皇城城门之上,曝尸三日以儆效尤……我……我永远不能忘记侯爷死前哀痛的眼神,也不能忘记他那原本挺拔的身躯被悬于城门示众……”

</br>

</br>

第一百四十二章 国师

泽琰倒吸了一口冷气——即使他少时也曾经见识过魏煊这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性子,却没料到连对待朝廷重臣也是一样。从前老听说“伴君如伴虎”,感觉该因人而异,然而听到这事之时,他还是心寒不已。莫非君王之位,皆会使人丧失本性,越发凶残嗜血?!赵远这样的忠良之后,一辈子都在为国家鞠躬尽瘁,本不会违抗皇命。然而魏煊的心思实在不知该如何理解,明明亲手撮合赵远和自己,却又要赵远亲手毁了心中挚爱,这样的事情任谁都不会愿意屈服的吧……斩杀忠臣还要曝尸三日,为君之道,做到此境地也真不怕寒了其他臣子的心么?还是说,臣子与百姓,在魏煊的眼里本就只是物件而已,尚有利用价值之时可以重用,没有价值之时便可弃之如草莽?!他放在匣子之上的手一直紧握双拳,若是魏煊在他面前,说不定他已经动手揍了他。

他闭上双眼暗自调整了一下呼吸,想起归国前与赵远在国恩寺中的对话,问道:“你说侯爷早就做好了准备……意思是,侯爷在我归国之前早已预见到他自己会是如此下场?”

童安犹豫片刻,摇头曰:“草民……不确定……侯爷城南的别院是他很早的时候就已经买下的,年月已经很久,只留了最基本的奴仆在那边打理,而且保密得很,皇城中甚少有人知道这座别院的主人是谁。我虽一直跟随侯爷,但并不记得他去过这别院。直到最后一次探视侯爷之时,他方叫我尽快去那里取回我的卖身契,还给我备好了盘缠,国君你手上的匣子也是藏在那别院之中。若这些东西都放在侯府之中,大概我也无法成功取得,毕竟侯府早就在侯爷下狱之时被封了起来,所有的家当也是禁止旁人触碰的。”

如此说来,赵远果然是早就料到了,而且还算准了魏煊的想法,才会如此安排。泽琰此时是又恨又惊叹,明明当日在国恩寺中就已经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赵远竟然骗他,还说什么辞官挂印之后会来永业国找他,简直是把他当成孩子一般哄骗!他要是早知道赵远会为了他违抗魏煊的命令而遭此横祸,他宁可留在赵远的身边当一辈子毫不作为的质子!至少在他身边,魏煊就不会觊觎如今的永业国,也不会怀疑赵远的忠诚,更不会因为他违抗皇命而找到理由斩杀他……

泽琰恨不得时光能倒流,一切能让他重新选择重头再来。可惜,斯人已逝,最终连骸骨归于何处也无法得知。每每想到此处,他的心就如同遭受千刀万剐,痛苦难当。他强忍着心痛向童安问道:“你……以后……可有何打算?可愿意留下?”

童安摇了摇头:“草民的亲人早在战乱之中丧生,是侯爷在战场之中将我救下。他的救命之恩,草民本已做好了要一辈子侍奉左右的打算,没想到尚未来得及结草衔环,侯爷却已离世,草民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泽琰看着童安,不禁想起他和赵远去泾阳赈灾之事。童安从那时起就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低调沉稳,做事却很是周到。便问道:“你可愿意留在朕的身旁?若是愿意,侍卫官员均可由你选择。朕信得过你。”

童安突然跪下,向泽琰叩了个响头:“草民谢过国君的好意。但草民自知天资不高,亦无武艺可充当栋梁。草民在侯府多年也只配做个随从而已,实在不敢高攀。更何况,草民不想国君每每看到草民便想起侯爷,徒增伤感……”

难怪赵远会选择童安亲自送来遗物,这童安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忠心善良却不急功近利,细心周到却又进退有度。若是常人,这种情况之下多少会要求一官半职,哪怕终生不作为,也能混上一辈子的好日子。泽琰为此而叹息,但也不强人所难,说道:“如此……朕也不强求了……”他从腰间取下一枚随身的玉佩,交予童安,“若你有一天改变主意了,带着这个来永业国的皇宫或是找凌尚书转交即可,你是朕与侯爷的恩人,只要你有所求,朕一定尽全力成全。”他又把门外的谢佟叫了进来,赏赐了一堆东西给童安,又叮嘱凌云好好照顾他,才带着侍卫与随从上了马车回了皇宫。

童安的回忆缓缓地消散了,祉瑶心中有点不是滋味——泽琰曾经也是一位不错的国君,为老百姓着想,也努力为永业国争取更高的地位。可后来却变成了是非不分、一心只有仇恨之人。她甚至有点怀疑泽琰是不是被什么东西夺舍了,才会与这回忆中之人判若两人。

“其实任何人皆有两面——一面极善,一面极恶。故有‘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之说。泽琰痛失挚爱,无法在对方身边守护,定然心中深埋怨怼。此时尚未改变,并非因为心存善念,而是未有契机而已。”无尘仿佛看透了祉瑶的想法,安慰似的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喃喃自语般地说道。

墨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腹诽着“你小子倒是看得挺透彻“,然而还是没说什么。他用扇子再次在卷轴上挑出了谢佟地名字,再次施术展现他的回忆——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日里,泽琰虽忙于处理国事,但独处之时总难免会想起赵远,有时候午夜梦回,总依稀觉得自己仿佛依旧身处康瑞国,依然是和赵远两情相悦地相处着。要接受赵远已经逝去的事实,他还需要些时间才能做到。

如此忙碌却又夹杂着丝丝痛苦的日子缓缓地流逝,转眼又到了祫禘之时。一切都是按照以往的流程由礼部负责安排所有的事宜,然而这一次,礼部尚书却提起了一件事——国师殿近日推算出了通灵巫女转世之地,须带人前往寻找,因而此次祫禘国师殿上下皆无法出席。

</br>

</br>

第一百四十三章 巫女

泽琰打小就去了康瑞国当质子,那边以人间为尊,并没有类似国师殿的机构。他从登上国君之位开始,对这个国师殿就一直没什么概念。这个像是附属于礼部的机构,似乎并不参与政事,也无需听从礼部的调配,由一名为宿月的国师所统领,所属职责不明,只听礼部尚书说过国师是负责传达天界的旨意,如若人间出现一些超出凡人能力之事则由国师殿出面解决。而国师殿中本有一职与国师齐名,该职为通灵巫女,泽琰归国之后却从未见过此人。据礼部说通灵巫女本负责冥界与人间的沟通,上一代通灵巫女于泽逸在位期间已在执行任务之时殒殁。但由于世上只有一名通灵巫女且无人可代替,须由国师根据天界启示寻得通灵巫女转世之地,再将其迎回宫中。

“冥界?”泽琰拿着笔的手顿了顿,抬起头看着大殿内的礼部尚书。

“是的,通灵巫女乃冥界的使者,拥有召唤冥界之人的能力。”礼部尚书补充道。

“就是说,她连鬼魂都能招来?!”

“这……据说是可以的,但大概只有宿月国师才能确切地回答此问题。”礼部尚书有点不敢回答。

泽琰不禁心中涌起了一个想法,于是说道:“快传宿月国师。”

须臾,宫人为来人引路到大殿国君座下,来人毕恭毕敬地行了礼:“臣宿月参见国君。”

泽琰微微抬眼,只见来人身穿月白色长袍,手中一柄白色拂尘,头发已经花白,蓄着山羊胡子,双目炯炯有神,还真带着几分仙气。据说宿月国师在泽琰的爷爷在位之时已在国师殿任职,然而泽琰在脑海里搜寻了片刻,对这么一号人物却似乎毫无印象。

“今日朕与礼部尚书商议祫禘之事,他提及国师近日须带领国师殿弟子外出寻找通灵巫女的下落,因而无法出席禘祫。不知国师有何需要准备?朕可以命宫人为你们打点。”泽琰对宿月没有任何了解,因此也不想直接问通灵巫女之事,以免对方先猜测他的心思,只先与他寒暄一番。

宿月作了一揖,答道:“回国君,只需安排路上的盘缠,臣已按照以往做法向礼部提出了。”

泽琰对国师殿的事情并不是十分清楚,听闻宿月已经按照规矩去做了,便没什么补充。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朕登位几载,对国师殿之事尚未熟悉。国师能否解释一下通灵巫女为何人?为何需要千里迢迢外出寻找?”刚问出口他就已经有点心虚了,作为国君竟然不知道其中一个机构的运作,实在是有点难以启齿。

所幸宿月并未表现出任何不悦,从容解释道:“回国君的话,永业国一直以来皆有区分天地人三界之习俗。国师殿于行政之上归于礼部,但实际上是与礼部同等级之机构。礼部掌管人间五礼之仪制及学校贡举之法,国师殿则负责人间以外之事;国师殿内又分为国师与通灵巫女,臣乃国师,负责传达天界之事以及管理凡人无法解决之事。而通灵巫女则是负责与冥界沟通,若人间之事需要冥界辅助,皆需要她来执行。”

泽琰总算是明白了一点,但尚有疑惑:“那……为何要劳烦国师你亲自去寻通灵巫女呢?”

“因为国师与通灵巫女有所不同。国师可由人间的君主指定,选定后由国师自行告知天界便可;然而冥界从来只承认一位通灵巫女,因而有史以来通灵巫女都为同一人。只是不知为何,她会像普通凡人一样有一定的阳寿,阳寿尽了自会重入轮回。通常国师殿都会负责把她寻回,并且国师会在她尚未长大便开始传授灵术,她长大后也会自己修行冥界之术。但无论是礼部、国师还是通灵巫女,都应以‘人’为本,以维持人间的正常秩序而存在。”

“通灵巫女是与冥界沟通的使者,那……她能召出鬼魂吗?”

宿月盯着泽琰一会儿,才答道:“当然可以。”

泽琰被他这一眼看得有点心虚,感觉像是被看穿了一样。他有点不自在地说道:“原来如此。今日国师所言,给朕解了惑。若国师有何需要,尽管直说。朕会尽力安排人协助。”

一个月后,宿月归来复命,手中抱着一名襁褓中的女婴觐见。泽琰看这女婴五官皆长得十分秀气,双眼清澈动人,手中攥着一撮宿月的发丝,便问道:“这就是通灵巫女?怎么还是个小婴儿呢?”

宿月被她扯得脑袋都歪过去了,笑曰:“她才刚轮回重新为人,与普通的凡人一样,需要慢慢长大。她虽为同一人,但不会有前生的记忆。”

泽琰正想伸手摸摸她的小脸蛋,没想到她竟然抓住了泽琰的手指,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弯成了一双月牙,扬起嘴冲泽琰露出了一个甜美的笑容。泽琰的心微微一颤,竟莫名地生出柔软之感。他动了动被通灵巫女牢牢抓住的手指,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宿月看他似乎很喜欢通灵巫女,便说道:“她尚未有名字,还请国君赐名。”

泽琰没想到他突然会这么说,于是思索片刻才答道:“就叫祉瑶吧,祉为福气,瑶为珍贵美好之事,希望她能为永业国带来这两样事物。”

“那么,臣先替祉瑶谢国君赐名了。”宿月说道,“臣还有一事,需要国君明示。”

泽琰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祉瑶的身上,随意地答道:“国师请说。”

“国师殿内全是男子,恐怕照顾通灵巫女多有不便。臣想请国君为她找一个好人家寄养,等她长大一些再入宫修习灵术。”

“也对……还是国师考虑得周全。”泽琰在脑中筛选了一下朝臣的人选,“镇国大将军晟睿夫妇膝下暂无儿女,他的夫人出身书香世家,当是最好的人选。我稍后会传召晟睿看看他意下如何,你且先带祉瑶回国师殿吧。一会儿我会着谢佟的娘子备一些女婴所用之物去国师殿,在决定好通灵巫女的义父义母之前,先由她帮你照顾祉瑶。”

</br>

</br>

第一百四十四章 召灵

冬去春来,转眼间祉瑶已及金钗之年,她早已被送进了宫,由宿月国师传授灵术,并由宫中的嬷嬷教导宫中礼仪。

这一年的祭天仪式上,泽琰在宿月国师的身旁看到了祉瑶。多年不见的她,已经长高了不少,双眼清澈灵动,有点拘谨地按照礼部与宿月的指示做着跪拜的动作。泽琰曾在祭天前向宿月打听了一下,祉瑶已入宫跟随宿月学习四年有余,已经可以自行修习冥界之术了。于是祭天仪式结束之后,他便命谢佟将祉瑶带到自己的面前。

“祉瑶参见国君。”她恭恭敬敬地对国君行了一礼,动作稍显拘谨,看得出来有点紧张。

“平身。”泽琰答曰,“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祉瑶抿着嘴,尽管心里有些胆怯,但还是慢慢地抬起头。她似乎憋着一股气,憋得小脸蛋和眼眶都有点发红,甚是可爱。

泽琰从座上走下来,低头摸了摸祉瑶的头:“不必紧张,你小时候也见过朕的。”

祉瑶方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却依旧不敢说话。

泽琰半蹲下来,与她平视,温柔地问道:“朕听说你已经入宫有好几年了,怎么都没见过你来找朕呢?”

祉瑶定定地看着他,似乎还是不敢回答。却又突然想起嬷嬷教过,国君问话不能不回,才怯生生地说道:“回……回国君……国……呃……国师说……不能无故……无故打扰……”最后几个字声音越来越小,仿佛被吞掉了一样。

泽琰浅浅一笑,跟她开玩笑说道:“你不来找朕,所以朕今天只能把你找来了。”

祉瑶的脸一下子红了。但不一会儿,她又偷偷地瞄了泽琰一眼。

“好了,不逗你了。”泽琰看到她如此窘迫,都不忍心了,“朕就想问问你,你已跟国师修习灵术好几年了,开始修习冥界之术了吗?”

“嗯……”祉瑶回想了一下,强作镇定答道:“回……回国君,只修习了一点……”

一点应该就够了。泽琰心道,继续哄着她问道:“都修习了哪些?能告诉朕吗?”

祉瑶掰起了手指数道:“回国君……有……召灵术,还有……问灵术……”

泽琰闻言有点喜出望外,柔声问道:“那……祉瑶能给朕示范一下召灵术吗?”

祉瑶点了点头:“回国君,可以的……请问国君想召唤谁?”

“朕想召唤一名故人,此人名叫赵远。”

“请问此人出生时辰或是……籍贯是……?”

泽琰有点被问住了……赵远的出生时辰是什么时候,他压根儿就不知道。籍贯……康瑞国吗?他也不是很确定,但还是想要试一试。

“籍贯是康瑞国。”泽琰答道。

祉瑶调动灵气,轻声念道:“心随所愿,通灵召见。所召魂灵,来此相会!康瑞国赵远,召!”

等待片刻,四周一片安静,毫无动静。她有点窘迫,又再试了一次,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泽琰不由得问道:“祉瑶,你确定这个是召灵的口诀?”

祉瑶倔强地皱着眉,重重地点了点头:“回国君,此乃召灵口诀,之前在……国师面前练习,曾成功召到多次……可能是……”

“可能是什么?”泽琰虽有点抓急,但毕竟祉瑶是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施术,而且年纪又小,不能吓到她了。

“可能是已入……轮回……”祉瑶小声嘟囔道。

也是……泽琰瞬间恍然大悟——赵远已经离世有十二年之久,连当年襁褓中的祉瑶都已经长这么大了,若无意外赵远的确应当早就轮回了。十二年,他等待这一个并不确定能不能行得通的方法足有十二年之久,然而等来的还是一场空……怕是他今生注定与赵远情深缘浅,无论为人为鬼,终是无法再有相见之日。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郁结于心中的痛再次涌上心头。

火光映照之下,谢佟的记忆逐渐消散,三人面面相觑,一下子无语。

“我……怎么都不记得有这样的事……”祉瑶打破了沉默,开口问道。

一整晚都在使用灵力调出各种记忆的墨云脸上渐露疲态:“也许师姐你当时年纪太小了,也没有意识到泽琰在套你的话,所以没留下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

“赵远已经死了这么久了,泽琰为何还想召出他的鬼魂?”无尘疑惑不已。

“这些记忆我看了很多遍,连我自己都不曾记得确切的次数。我发现,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但因为我搜寻的皆是旁人记忆中之事,也许会与当事人的想法有所不同。就如同对一句话的解读,也许师姐听到的是正面的,而你听到的则是反面的,仅仅取决于听到的人自身对它的理解而已。”墨云如是解释道。

“那么,”祉瑶提出了她的疑问,“为何你不直接提取当事人的记忆呢?”

“师姐你这个问题真是问到重点了,”墨云趁机奉承了一下祉瑶,并不理会一旁无尘的白眼,“泽琰病逝之时,大概是血阵启动之后三年内之事,当时我灵智才冲破封印几年,修习的灵术别说要提取记忆,连自保不让宿月发现都有困难。自古君王薨逝之后,只要没有犯下滔天罪行的,皆可在很短的时间之内重入轮回。泽琰算不算犯下滔天罪行我也不确定,毕竟那是由冥界定夺,我也没有那个本事混入冥界之中寻他,因而没有办法直接取得他的记忆。但我曾经尝试代入他的身份去体会,我觉得他大概是觉得自己不应当归国当这个国君,而应当不顾一切地守在赵远身边,如此就不会发生之后之事。他感觉愧对赵远此人,也愧对他们之间的感情,因而无论如何也希望能再次见到赵远,哪怕只是短暂的相聚,至少能真正地与赵远道别,也能让弥补自己连他的最后一面都见不上的遗憾吧……这世上,本来死去就是件容易之事,然而对于遗存于世的挚爱来说,独自活着才是最为艰难的。”

他话中有话,祉瑶算是听明白了。她回想起当年之事,自己走得大义凛然很是潇洒,却不知道深爱自己的慕辰与墨云独自承受了多少痛苦。她伸出双手,分别握住他俩的手,感触道:“谢谢你们,为我付出了这么多……”

</br>

</br>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天意

祉瑶给毡帐里的碳炉加了点炭火,炉内的碳冒着点点火星,她竟兀自出了神——昨晚墨云给她看的谢佟的记忆中,宿月和泽琰都曾经对小时候的自己万般呵护。那时候的宿月似乎还是安守本分,泽琰依旧是心怀百姓。然而到了后来,先是宿月进献谗言,后是泽琰不择手段,这其中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才会让事情一步一步变得万劫不复?

无尘从外面端进来一大壶刚做好的酥油茶,给祉瑶倒了一碗,结果叫了她好几次都没有反应。

墨云在床榻上看着偷乐了一番,裹上大氅一屁股坐到祉瑶旁边,用手轻拍了好几下,还边拍边喊,祉瑶方回过神来。

“嗯?墨云,怎么了?可有哪里不适?”祉瑶愣愣地问道。

墨云哭笑不得:“不是我,是那家伙,喊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反应。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才跑过来帮忙的。”

听到墨云管自己喊“那家伙”,无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把那碗热气腾腾的酥油茶递给了祉瑶,温柔地说道:“喝点酥油茶,你今天好像没什么胃口,夜里冷要吃点这些,不然身体容易熬不住着凉。”

墨云闻到了一股特别的味道,偷偷瞄了一眼他手里的碗。只见那碗里是一种浓稠的浆汁,看上去有点像牛乳,但它的颜色带点土色,不如牛乳一般嫩白。再仔细看,面上似乎浮着一层油花,又有点像浓稠的鱼汤,却没有鱼类的腥味,倒是带着一股浓厚的膻味。他皱了皱眉,却又有点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这边特有的酥油茶。此处虽然灵气很足,但是地势太高,早晚寒冷,正午炎热,人难以适应。若是吃不够,容易感觉呼吸不畅头疼不适。这种食物能在短时间内充饥,我担心祉瑶今天吃得太少,特地向当地人讨了些回来熬给她喝。”无尘老老实实地解释道。

墨云一脸嫌弃地说道:“都什么东西做的竟然如此难闻啊……你可别给什么奇怪的东西给师姐吃,当心让她吃坏肚子我跟你没完!”

无尘鄙睨道:“有时候光凭第一感觉作判断是不可靠的。第一次食用多少会有些不习惯,但喝多了就能体验到不一样的味道。当地人皆说它‘第一口异味难耐,第二口淳香流芳,第三口永世不忘,’之后感觉‘久入芝兰之室不闻其香’,甚是美妙。”

祉瑶听出了无尘的弦外之音,忍俊不禁道:“无妨无妨,我先试试,要是真不习惯的话再说好了。”她接过来轻轻抿了一下,第一口的确有点难以接受——这酥油茶的口感其实还不错,有一种牛乳似的口感。但他们平常喝的牛乳是甜的,这个酥油茶倒是咸的。然而细细品味,似乎咸的能使口感更加香浓;再深入体会,又似乎有一种隐秘在其中的茶香从舌尖蔓延至咽喉,这感觉似乎还真的挺微妙的。

墨云看着她的表情,从眉头深锁,而后缓缓展开,再到后来的心满意足,继而回味无穷,他都有点怀疑无尘是不是给祉瑶吃了什么会上瘾的食物了。

祉瑶看他一直盯着自己看,怪不好意思的,把碗递给了墨云,问道:“你要不要试试看?我觉得还不错。”

墨云正想接过碗,结果被一脸“我就说嘛”的无尘抢了过去。墨云真有想和他大战一场算了的冲动,结果尚未来得及发作,就听到无尘说道:“这个太油腻,他目前不适合喝,等他好了我再给他做。”

他尚且在怀疑无尘说的是真是假,但还是冷静了下来打算先做正事。他给无尘递了一个“以后再跟你算账”的眼神,对祉瑶说道:“既然师姐还没睡,那我继续给你讲‘故事’吧。”

祉瑶边喝着酥油茶边点头,总算是稍稍松了口气——这俩活宝一怄起气来还真让她头痛,有话题让他们消停一会儿总归是好事。

墨云从怀里掏出折扇,这次找的并不是谢佟或者童安,而是宿月。他轻点了一下,终于要给他们看看这个关键人物的记忆了……

永业国国师殿内,宿月正盘腿坐在床上打坐。须臾,他的意识渐渐进入一片混沌之中,似乎身处一个缥缈虚无之地,被什么东西引导着。忽然间他意识中的迷雾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位白衣飘飘,仙气缭绕之人。此人身形瘦削挺拔,一头霜雪般的银发,脸上虽有岁月的痕迹,却是一派威严之相。

“永业国宿月国师拜见天君。”宿月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被称作天君之人轻轻一抬手,说道:“不必多礼。”

“谢天君。”宿月站了起来,却还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回禀天君,近日国君曾秘密召见了通灵巫女祉瑶,让她在国君面前试着召唤赵远的鬼魂。国君对赵远的执念很深,虽然在人前只字未提,但我感觉他对康瑞国的敌对态度似乎有增无减。从前他对康瑞国国君的态度甚是友好,如今却对他恨之入骨。”

天君沉吟片刻,说道:“此乃他的命运,且看他能否成功化解自己对赵远的执念吧。通灵巫女那边如何?”

“她的冥界之能刚觉醒不久,刚习得问灵术和召灵术,已经能熟练运用了。”宿月如实回答。

“她可曾见过阎王?”

“尚未见过。除非阎王主动去接触她,否则还需等她再长大一些吧。”宿月曾经与第三代通灵巫女共事,对通灵巫女之事已经了解得很透彻。他自觉与通灵巫女的本领不相伯仲,唯一缺的就是那份能与冥界沟通的天资而已,他并不理解为何冥界如此顽固只认这一人。

“人间圣物寻找得如何了?

“尚在追查之中。曾有过怀疑的,但我亲自去确认过,并非圣物所在。”

“继续追查,务必在冥界之前找到它。“天君冷言道,似乎有些不悦。

“遵命。”

转眼间八年过去,在此期间康瑞国曾经多次在永业国边境来犯,企图压制住日渐强盛的永业国。然而魏煊自从一怒之下斩杀了赵远之后,朝中军心涣散,一时间竟无法培养出能与赵远相比的良将;而永业国这边,由于镇国大将军晟睿善用兵法,在军中威望甚高,以致于康瑞国一直无法成功攻陷。魏煊接二连三地接到坏消息,一时间竟急怒攻心一病不起,三个月之后便与世长辞了。

魏煊薨逝后,由太子魏清继位。这位新的康瑞国国君,泽琰可是熟悉得很。当年在康瑞国当质子之时,这魏清可没少欺侮他。泽琰十岁那年被魏煊当众要求为赵远侍酒之后,魏清便与几个当时备受魏煊宠爱的儿子与王族亲眷之子在国子学里一起羞辱他,还把他母妃送他的毛笔藏了起来,后来更是硬生生地掰成了两段。为此孤独无助的泽琰伤心了好久,却又不能开罪这些讨厌的康瑞国皇子贵胄。

康瑞国的这些消息传到永业国之后,整个朝堂都议论纷纷,泽琰开始有点坐不住了——新国君登位没多久,整个康瑞国眼下新旧交接,正是最为脆弱之时。他压抑自己对这个国家的怨恨长达十多年,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而另一边,刚刚得知泽琰决定的宿月,立刻禀报给天君。然而天君似乎对此事一点也不惊讶,只是冷冷地吐出了一个字——“弃”。

</br>

</br>

第一百四十六章 弃子(上)

宿月有些茫然,心中揣测着天君这话的意思——弃已是无法挽回的天意,然而为何弃?何时弃?如何弃?宿月当上永业国国师多年也从未遇上过此等事情,该不该问,要如何问得巧妙,却是需要细细琢磨的。

天君看他半天没吭声,冷眼问道:“你可是有疑惑或是异议?”

宿月闻言冷不防背上起了一层冷汗。他不敢再犹豫:“宿月不敢……请恕宿月愚钝,求天君明示……为何要弃……”

天君脸上无风无浪,宿月突然有一种感觉——他应是没有任何情感之人,无悲无喜,无妄无嗔,冷漠得如同雪峰之顶,只可远观不可靠近。他用霜雪般阴冷的声音问道:“你觉得泽琰此人如何?”

宿月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若是在人间,私下评论国君乃死罪,他可不敢乱说。

天君等了他片刻,看他大概不敢回答的样子,便像是自言自语道:“此人心中积怨多年,早已控制不住自己,魔障了。他虽在人前依旧是一副君子模样,但他那日益壮大的心魔正在逐步吞噬他的良知。此次康瑞国国君更迭,将会成为他心魔突破灵智之契机,成为一颗无法控制的棋子。”

宿月知道泽琰的心魔是什么,但却有点难以置信:“国君他……看起来没那么严重啊……”此话一出,他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

天君斜了他一眼,自不与他寻常见识:“‘千里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魔障之所以能成为魔障,乃是积压长久无法遂愿之怨气所成。只需要一个看似微不足道之契机,便能使其挣脱原本束缚它的灵智,令人行为错乱,与往日所为大相径庭。”

“那……敢问天君,打算如何弃之?人间不能无国君,是宗室继位还是改朝换代,总得有个安排。若是没有国君的真龙之气指引,寻找人间圣物会难上加难……”

“有的话不也找不到么……”天君鄙睨道,“通灵巫女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也成了阎王手上的利器,若是他们先于我们找到圣物,与人间连成一线,天界的地位就会岌岌可危了。”

这个暗示太明显了,宿月已经听出来天君的意思。他捋着花白的胡子沉思许久,方开口道:“我与上一位通灵巫女共事之时,曾无意中得知她的血有特殊的用途,竟能无需借助阎王之力召唤阴兵。但此用法据说有可能遭到吞噬或者反噬,也许能让通灵巫女受点伤拖延他们寻找圣物。然而此法几乎没有史料可追溯,亦无法预料带来的影响有多大……”

“只要能拖住他们,不让人间与冥界结盟,如此就能为天界争取到时间了。事不宜迟,就按你说的去做吧。”天君的手轻轻一挥,便已消失无踪了。

祉瑶看到这里,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墨云留意到了她的这个细微动作,问道:“师姐,你怎么了?”

无尘握了一下祉瑶的手,提示她不要透露太多关于建木之事。

“……他们……所说的人间圣物,到底是什么?”祉瑶会意,装作一脸疑惑的样子。

墨云却像是毫无保留地回答:“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一件什么样的圣物,天界寻了几百年都没找到。据说是上古时期三界始祖为了守护三界和平订下了盟约,并且各自准备了一件圣物,拥有能对抗其余两方之力。若有任何一方违背,其余两方可利用圣物解除对各自为维持和平所束缚的能力,以抵抗或者惩罚背叛者。”

“那……天界找人间圣物到底为何?他们也有命令你去找吗?”祉瑶继续打破砂锅问到底。

“当然有,他们会命令宿月去找,我作为平昌国国师肯定也得去找。不过我之前并不知道他们找的目的何在,但在看过宿月的这些记忆之后才大概弄明白了。”墨云当然知道祉瑶这话是在试探他,但他既然想让她知道所有能查到的真相,也就无需对她隐瞒什么。

“那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在一旁一直沉默的无尘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我猜,天界想要毁掉和平盟约。”墨云神秘兮兮地说道。

“何以见得?”无尘继续追问。

墨云分别指了一下他们俩:“咱们三个,假设就是三界始祖,我代表天,无尘代表地,师姐代表人。如果各自没有异心,圣物在不在毫无意义。但是若是我觉得你们俩都不如我,我是不可能甘于与你们处于同一地位的,就像康瑞国与永业国,魏煊一直觉得康瑞国比永业国强大,觉得自己能操纵人心,因此才一直想要控制泽琰,吞并永业国。同样的,天界也是觉得自身比人间与冥界有优越感,也想将其他二界吞并。师姐你觉得,我与无尘如果要决一死战谁会赢?”

“……这问题我能不回答吗……”祉瑶捂着头哭笑不得。

“不可以。”无尘答道。

“好吧……如今的你们俩大概……能打个平手吧……”祉瑶心想,如今的墨云死里逃生,无尘的红袖也重新锻造过,自然是旗鼓相当的,这的确是老实话。

墨云稍稍有点失望,但并不想让她为难,继续解释:“好吧,我和无尘能打成平手,那么我至少是不会怕他的。可若是你俩合力,我就肯定不是你们的对手了,对吧?”

无尘和祉瑶一起点了点头。

“所以,人地二界之于天界,正如你俩之于我,一旦联手起来,天界不一定能处于有利的地位。同样的,天界有圣物能让他们增加获得胜算的可能,可人地二界也有圣物啊,如若大家都使用了圣物,结果不也有可能一样?因而对于天界来说,首先必须阻止人间与冥界结盟,其次就是不能让二界的圣物同时使用。天界有灵术冥界有冥界之术,因此冥界自然是有能力守护自己的圣物的;而人间就是最难以与天界匹敌的了,如此一来,人间的圣物就成了首要被抢夺的对象。”

</br>

</br>

第一百四十七章 弃子(下)

“那要是抢到了,天界又能如何呢?”祉瑶问道。

“我要是天界,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灭了冥界再说,”墨云光顾着举例,竟没留意到自己的措辞。

无尘听到这一句,眼睛睁得跟铜铃一样大,死死地盯着墨云。祉瑶知道墨云那是无心之言,急忙帮着绕过去:“为何?”

“对于天界来说,冥界能使用冥界之术,这些灵术类的能力,超越了凡人肉身的极限,因此才是最大的宿敌。当然,若是凡人由于得到了人间圣物而获得了能与之匹敌的能力,那也是他们的劲敌了。因此他们考虑要征服的顺序,当然是先考虑能使用这种能力的冥界;等到冥界覆灭,凡人便少了个依靠,单靠肉体凡胎,哪怕从圣物那里得到了力量,也已经无法与天界抗衡了。”

“的确是这样的道理……”祉瑶喃喃道,“那……墨云你自己呢?天界对于你来说到底是敌是友?”

墨云沉默,再度点开宿月的记忆:“师姐你们且先看完,再作判断吧……”

国师殿内,泽琰坐于正殿主座之上,横眉怒眼的脸上甚是不悦。当天早朝之时,他提出要出兵攻打康瑞国,朝堂之上一片哗然,镇国大将军晟睿更是公开不表示支持,而后又有一大帮朝臣见风使舵,跟着晟睿一起反对。继而又有宗亲大臣开始转移话题,提出泽琰这般年纪,应当考虑的是娶妻生子为永业国开枝散叶,场面甚是尴尬。

此刻宿月立于殿下,低眉顺眼地作安分之态,似乎正在尽力安抚泽琰:“陛下为何非要攻下康瑞国不可?如今永业国泰民安,应行休养生息之策,一旦战事掀起,必将民不聊生。况且晟睿将军也认为以永业国现状,与康瑞国最多只能说平分秋色,并没有稳赢的胜算。”

“当年我被父君当作质子送往康瑞国,在所有人眼中相当于他的弃子,康瑞国国君及其朝堂上下都看不起我,对我多番刁难怠慢。皇子们更是对我百般凌辱,唾称我与此皇位终身无缘,待我如垃圾废物。好几次我几乎被他们凌辱致死,幸好我命不该绝,硬是韬光养晦撑到成年归来。我不甘心如他们所说,比其他兄弟更用心学习治国之道,更懂得察言观色,终于得父皇青眼有加传位于我。现如今我永业国富民强,康瑞国那草包太子刚登大位,正是上天予我一报当年之仇的机会。”提起当年在康瑞国里的非人经历,泽琰勃然大怒,恨不得立刻派兵去把康瑞国夷为平地。当然最重要的原因并非他早年遭受的冷眼看待或是屈辱,而是魏煊曾经一度把他当作物品赐给赵远;好不容易他和赵远两情相悦,魏煊却又反悔要赵远亲自带兵攻打永业国;而当赵远拒绝不顺他的意之后,他又不念旧情地将赵远锒铛入狱,更是毫不人道地斩杀赵远,将其尸体在城门处曝尸三日。对于泽琰来说,无论是魏煊,还是整个康瑞国的皇族,皆无人情可言,更无仁义可言。

“陛下可是心意已决?”宿月微微低头,藏住了狡黠的目光。

“坚如磐石。”

“据说通灵巫女天赋异禀,能以她的血召动冥界阴兵。阴兵生性凶残,一旦召用必定大开杀戒,血流成河。遭阴兵杀害之人,不但肉身会被消灭,连魂魄都会被他们吞噬得一干二净,永不超生。但毕竟这只是传闻,也不知道真假。而且事关杀戮深重之事,陛下可得三思……”

宿月此言表达得相当巧妙,虽然口口声声要泽琰三思而后行,似乎并不建议他行此险招,但此时的泽琰潜伏于心中的那心魔已经挣脱了灵智的控制,成为一头嗜血的猛兽,正将他的良知撕得粉碎,连骨带肉地啃**光。果不其然,泽琰听此消息,顿时精神一振。

“宫内有传言,说你的首徒与通灵巫女交情甚好,不知国师有没有信心能说服你那首徒,让他当个说客为国效力呢?”泽琰嘴角轻扬,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容。

“这……恐怕臣那劣徒在通灵巫女心中的位置尚不及她义父之十一……”通灵巫女是宿月接回永业国的,又是他亲自传道授业于她,宿月对祉瑶的性子简直了如指掌。无论她如何与自己的首徒如何交好,他那什么都讲求方正规矩的弟子慕辰肯定也不敢逾越对她表达心意,二人尚未上升至男女之情,因而让慕辰去做此事甚是不妥。倒是祉瑶的义父晟睿大将军,自小对祉瑶宠爱有加,虽然祉瑶性子冷漠孤僻,但心中最敬重的是养育自己长大的义父义母。要让她答应,必须得从晟睿那里下手。而宿月方才所言,其实是一种暗示,是让泽琰明白,晟睿才是影响祉瑶做决定之人。

泽琰是个聪明人,对于宿月的弦外之音怎么可能听不出来。他传召了祉瑶,向她提出了自己的要求。然而如他所料,祉瑶认为召唤阴兵打仗,伤害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不管他们属于哪个国家,都是不善之举,果断地拒绝了。然而她没想到此时的泽琰已经听不进去任何反对的声音,他震怒不已,竟然把祉瑶以及她的义父一并找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关进了大牢,更是胁迫祉瑶,若她不这么做的话,就把晟睿抄家灭族。

“后来的事情,师姐你应该很清楚了……”墨云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这么多年以来的心头大石总算是落下了。

祉瑶有点感慨,问道:“墨云,你为了弄这卷轴,花了多长时间?”

墨云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我自己都不记得了,反正就是你们离世之后,我修得入梦之术与摄魂术之后才开始收集的。师姐你也知道,我在国师门下的时候根本没学会多少灵术,还好后来能赶在这些人去世前找到他们,不然的话根本无法还原出这样的真相。”

这卷轴之上罗列的人名,少说也有千百个。祉瑶他们仅仅是看了几个人的记忆就已经把事情的真相看了个明白,可事实上,在墨云收集之时,可是想尽了办法去逐个打听,逐个整理,把看似毫不关联的人和事一点一点地理出个头绪来,再从其中筛选出有用的事件,最后才梳理出整个前因后果。祉瑶不禁问自己,这样的心思,为了两个已死之人,值得吗?

</br>

</br>

第一百四十八章 交代

“墨云,你花了那么多时间去整理这些,若是祉瑶没有重生,你不就白费力气了吗?”祉瑶还在感动之中,尚未来得及开口,无尘已经把心中的疑惑直接说了出来。

墨云定定地看着祉瑶,答道:“哪怕师姐没有重生,宿月与泽琰也欠了我一个真相。我阿耶阿娘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他们怎么被抓住的,为何会被抓住我从前并不知道;但是师姐和慕辰是我相处了十几年的亲人,我不能连他们是为了什么丧生的都不知道。在师姐出事之前的那十几年里,我已经懵懂够了,也不想继续浑浑噩噩地活下去。知道真相,至少在和天界那帮老狐狸周旋之时能心里有个底。”

“那……知道真相之后呢?这样的局面明明是天界造成的,为何你还与天界为伍?你这不是为虎作伥吗?”无尘还是觉得墨云这逻辑有点说不通。

墨云低头一笑,问道:“我若不以青云国师的身份与天界接触,该如何得知天界到底要对人间和冥界做些什么?既然这种事情总得有一个人来做,我何不亲自与他们沟通,至少我无需假手于人,也少了一层被欺骗的可能性。”

祉瑶按住了稍显激动的无尘,向他摇了摇头。转而对墨云问道:“你这么做……就不怕被天界发现吗?天君可不是省油的灯……”

“他们……大概已经发现了……”墨云面有难色,“我失踪多日,按照以往的习惯,我该每半月与他们碰面一次,但是这一次我没有按时出现,也没有接受他们对我的传召,也许他们会起了疑心。”看到祉瑶担心的神色,他立刻改成微笑道:“不过,也许是我多心了吧。无论如何,他们的计划尚未开始我人已经不见了,让他们着急一下也是好事。”

他装作一脸轻松的样子,实际上心中很不踏实。事实上除非国师离世或是灵力尽失,不然的话是不可能错过天界的传召的。他得提前想好该如何应对天君的质问,不然潜伏在天界多年也将会功亏一篑。

墨云躺下之后,祉瑶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毡帐,在无尘身边坐了下来。

“他睡了?”无尘低声问道。

祉瑶点了点头,小声说道:“你对他……会不会有点过于严苛了……”

无尘盯着眼前的火堆,冷言道:“我只是……没想到他如此执着……”他闭上了疲惫的双眼,呼出了一口冷气,“即使摄魂术并不是导致他此次重伤的主要原因,可他竟然为了弄明白这样的真相铤而走险修习禁术,还要花费如此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整理这些……祉瑶,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我在三百年前已经逝去,根本不可能亲眼看到他所付出的这一切,他除了徒增伤感加深对宿月和泽琰的怨恨,还能得到什么?!我与你这段时间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却已动容至此。而他是不停反复地翻看这些记忆之人,他心里得自我凌迟多少遍?!他这不是在惩罚别人,而是在虐待自己!!!”

祉瑶握住了无尘的手,柔声道:“我知道你是心疼他的,只是对于他来说,他并不知道你的身份,也许并不理解你这些质问的本意。我看他也并不是真心要帮天界,只是不想假手于人免得节外生枝罢了,咱们还是给他点时间吧。等你的身份可以公开之时,我想他会很高兴的。”

无尘反握住她的葇荑,叹息道:“但愿如此吧。这小子脑子里不知道整天盘算着什么,我总觉得我如今是看不透他了。有时候,我还真的宁愿他还是像从前灵智被封印时那样,至少背负的事情不用像如今这般沉重,还能开开心心屁颠屁颠地跟在我身后冲着你‘师姐师姐’地喊……”

祉瑶把头靠在无尘的肩上,低声笑道:“嗯呢,那时候的他多可爱啊,我还曾经羡慕过他能一直那么无忧无虑地过日子。真没想到,他为了咱俩竟然变成这样……”

又过了半月,墨云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虽然有点舍不得,但他已经失踪多日,国君、天君也许都已经到处找他,他得回去平昌国交代清楚,否则天君那边肯定会有所怀疑。临行前,他千叮万嘱让无尘照顾好祉瑶,一旦天界那边有新动向会想办法与他们取得联系。

这边厢他刚拜见完平昌国国君晟旭,那边厢天君的传召便已经送到。他静静地盘腿坐在自己的房间之中,用灵识搜寻着天君召见他的位置。须臾,灵识中的层层雾气逐渐消散,松形鹤骨的天君正襟坐着,一脸的冷淡。

“青云拜见天君。”他双手合礼,一如既往地礼数周全。

天君下巴微扬,声音中透着几分不悦:“青云,你回避传召,可曾知罪?”

墨云低着头,毕恭毕敬地跪下叩首道:“青云知罪。请天君容青云交代原因。”

天君捋着花白的胡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仍未起来的墨云,沉声道:“说吧。”

“谢天君!”墨云再次叩首,“回天君,一个月前,我追查人间圣物的下落,于酆都附近遇到宿月国师之前提到的那个藏身于冥界的‘魔’,与他交手时不慎被他所伤,元神几乎被震碎。青云自知处于劣势,好不容易才从酆都逃离,为了避免气息被他察觉搜寻,只能把五感封住,敛去身上气息,方能躲过一劫。所幸为路过的牧民所救,醒来之时方发现已过了半月有余,然而元神被震得过于零碎,每天所能施展之灵术不多且难以维持,只能等元神修复好回到平昌国再向天君请罪。”

此番说辞,是他在圣灵峰之时多方考虑才想出来的。天君生性多疑,若是称自己是为了追查人间圣物,此乃为了天界交代之事,可以理直气壮;再者把无尘这个‘魔’搬出来,说得玄乎夸张。在冥界之地界遭遇连宿月都不敌的无尘,使天界不愿打草惊蛇去调查,反倒让天界对他有所忌惮;再说成是由于伤重躲避无尘的追踪而封闭五感敛去气息,为天界无法通过气息寻得自己找到了借口;最后说自己元神被震碎,作为无法施展灵术主动应天界传召的原因,加上他才刚初愈本来整个人就比较虚弱,即使天君有意探查,也未必分得清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br>

</br>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夜访

天君眯着眼把墨云上下打量了一番,确认他的确气息颇为虚弱,像是大病初愈,才慢悠悠地说道:“原来如此。你的修为已是极高,怎么还能败在那‘魔’的手下?可见着他的真面目了?”

“回天君,那‘魔’的武器甚为巧妙,似有灵气能按他所想变化外观。他出招迅速狠戾,也戴着面具,青云惭愧,尚未接上几招已被他重伤,无法看清他的真面目,请天君降罪。”墨云的话真假参半,听起来似有一定的道理。

天君沉吟片刻,问道:“你是为了寻人间圣物受的伤,错不在你。圣物可有线索?”

“回天君,青云追查至蜀国旧址一带线索就断了,连遗留下来的所有气息都突然消失了。我怀疑那‘魔’不知是否赶在我之前先到,把原有的痕迹都抹去了……”他的确曾经打听到蜀国旧址附近有线索,只是他尚未来得及去查探而已。他依旧半真半假地放出消息,这样可以避免对方怀疑起来另外派人去查探。

天君皱着眉头搓了搓手道:“罢了罢了,已经等了好几百年了,也不在乎多等上几天。但切记不可让冥界之人先夺得此圣物,否则后患无穷。你且好生休养,如需帮助直接传音于我就是,我可以给你派些人手帮忙。”

墨云向天君道了谢,才离开了虚境重回肉身。他几不可闻地长叹一口气,感觉这一次算是蒙混过去了。而后他每隔一段日子,会施以入梦之术到祉瑶梦里与她见上一面。但偶尔难免会被无尘乱入,然后气急败坏地把祉瑶拽出梦境。

然而和平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很久。墨云离开后不到三个月,他竟然回到了圣灵峰,而且是大半夜里找来的。

“墨云,你怎么了?是遇到什么急事了吗?”祉瑶想让墨云解下斗篷,看他站在碳炉边上不动,感觉有点不对劲。

墨云低声道:“师姐,我需要你帮忙扶我一下……”

祉瑶正要上前,无尘突然挡在她身前,伸手给墨云说道:“我来代劳就好,男女授受不亲。”

墨云藏在兜帽里的嘴角动了一下,极为轻微地点了点头。无尘觉得这动作有点不对劲,一把扯下他身上的斗篷,祉瑶和他一下子都被吓到了——墨云脸色苍白,嘴唇发青,左边的袖子已经没了,而更为可怕的是,他的左手已经血肉模糊,几乎只剩下森森的白骨!!!

他的身子微微晃动,眼前突然一黑,将倒未倒。无尘一把扶住他右边,把他整个人架在自己身上,只听到耳边气若游丝的几个字:“带我去……冥……界……”尚未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墨云已经昏死了过去。

“他说什么?”祉瑶吓得直打哆嗦,茫然地问道。

无尘一边从怀里掏了颗止血的丹药塞进了墨云的嘴里,一边答道:“他说……带他去冥界。祉瑶,你赶紧收拾一下,咱们赶紧去找阎王。”

须臾,无尘背着墨云,祉瑶召出遁地符,在浅蓝色的光华之中,三人一并从圣灵峰上消失无踪。

阎王夙真才刚结束公事回到房间里,外面突然有部下敲门,说是阎王殿中有外界的人闯入。他立刻又把外衣披上,急匆匆地赶到阎王殿。一看清来人,本来皱着的眉头顿时松开,吩咐所有人都回去原有的岗位。

“我说无尘,你又要干什么?为何每次都是半夜三更地夜闯冥界……通灵巫女你也是,他疯你也不劝劝他……”话还没说完,他才发现无尘背上趴着个人,立刻闭了嘴上前查看。

“这是……”阎王有点不确定。

“神鬼之子,墨云。”祉瑶着急道,“具体情况我们也不是太清楚,但求阎王能不能把药师或者云玉请过来帮帮忙?他受了很重的伤……”

阎王赶紧安排他们把墨云带到他们之前住过的院子里,又派人把云玉和绮罗急召了过来。

“哎哟兄长,你怎么回事?老是半夜三更地把我叫来……”绮罗还没到门口,就已经传来抱怨之声。她和云玉看到房间内的无尘和祉瑶,立刻把剩下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哈哈,通灵巫女你们来了啊……哈哈……”

祉瑶对绮罗行了个礼,微笑道:“半夜叨扰了,请见谅。”

云玉一眼就瞥到了躺在床上的神鬼之子,快步上前,只见床上之人脸上毫无血色,似乎伤得很重。他立刻就明白了阎王传召他的原因,二话不说就为墨云查看了伤势,为他包扎了左手。

“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何伤成这样?”云玉抬眼问道。

他眼神刚好对上阎王的,阎王也不明就里,只好把眼神投向祉瑶和无尘。最后还是无尘答道:“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半夜里突然来到圣灵峰找我们,刚到我们就发现他有点不对劲,扯下了他身上的斗篷之后才发现他身受重伤。当时他尚未昏厥,只叫我们带他来冥界……”

云玉蹙眉道:“他这手上的伤恐怕不是一般的皮外伤。这些血肉模糊的伤口并不整齐,不像兵刃所伤;而且方才我用止血的外用药给他处理,似乎对伤口一点用处都没有。恐怕……”

“恐怕什么?”其余四人一瞬间瞪大了眼睛问道。

“恐怕是上古灵兽所伤……这伤口之上附带着灵力,能阻止伤口自愈。他左手的手臂最上面有一些奇怪的粘液,看上去有点像动物的唾液,我猜想……他这手也许是被灵兽一口咬去,才成了这般恐怖的情景。”云玉细细地分析道。

祉瑶倒吸了一口气,回想起方才在毡帐之中刚看到墨云的斗篷被扯下的情景,依旧感觉触目惊心心有余悸。

“会否伤及性命?云兄可有方法能救治?”无尘冷静地问道。

云玉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无需担心,我方才已用灵力为他去除了那些包裹在伤口附近的粘液,驱散了附在上面的灵力。但他来之前失血过多,因而才会到现在还在昏厥之中。”

阎王摸着下巴盯着墨云,问道:“我尚且记得你们上次去乐山营救通灵巫女之时,他几乎以一敌三,修为极高,按理说世上没几个人能伤到他才对吧……”

无尘和祉瑶几乎同时睁大了双眼——难道是……天界?!

</br>

</br>

第一百五十章 试探

阎王说得有道理,姑且不算如今的无尘、云玉和绮罗去过重锻之后修为提升了多少,之前的他们都是冥界中的佼佼者,然而在乐山与当时假冒慕辰的墨云对手之时,得三个人一起才勉强从墨云手上救回祉瑶,可见墨云当时已经是在他们之上。即使墨云是由于重生函之事元气大伤,但回去平昌国之时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不应当伤重成这样。众人皆在沉默中思忖着,想象着到底是什么人或者灵兽能将墨云重伤至此。

直至第二天早上,墨云才悠悠转醒。无尘守了他一夜,祉瑶刚好来换班,看到他醒过来了赶紧问道:“你感觉如何了?”

墨云依旧脸色苍白,哑声答道:“师姐,这是哪儿……”

无尘抱着手冷冷地说道:“不是你叫我们送你来冥界的嘛,怎么还忘记了?”

祉瑶瞪了他一眼,柔声道:“这里是冥界。你昨晚晕倒前叫我们带你来,我们看你伤得那么重就找人帮忙给你看过了。墨云,你老实告诉我,你为何会伤成这样?”

墨云右手动了动,想把身子撑起来坐着,结果一点力气都用不上。祉瑶按住了他,叮嘱道:“你伤得太重,不要勉强起来,有什么话躺着说就好。”

墨云动了动嘴唇,才慢慢说道:“我……找到了……天界的……天界的圣物……”

无尘直了直身子,祉瑶也像是被定住了一样,分外震惊。

“我在为……天界找……找寻人间圣物的同时,也在寻找天界的……圣物……”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极为微弱。

“慢着……”无尘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直接进入你的记忆里看吧,不然你这样说话太吃力了……若你不想给我看,让祉瑶去看就好。”

墨云有点惊讶地看着无尘,点了点头:“你们一起……看吧……如何……操作……”

无尘拿过墨云的右手,在他掌心处画出一道符咒,解释道:“这是摄念符,作用与你的摄魂术相似,但它只能以被摄念之人自己的意愿主动呈现想要给别人看的记忆,而这些记忆必须是真实未经篡改的。”他又在祉瑶和自己的掌心画出一道相似的,左手与墨云的右手相连,右手与祉瑶相连,三人同时闭上了眼。刹那间,符咒生效,无尘与祉瑶一同进入到了墨云的记忆之中……

睁眼看到的第一个地方,让无尘与祉瑶都一下子傻了眼。四周暗淡无光,外面是静得让人背脊都觉得凉的墓室,眼前只有一堆碎裂的陪葬品,双脚跟前有一个印子,头顶上还有一个被撑破的巨洞。然而他们所站立的地方,依旧有着零碎的流光飘舞,脚底下的地面也呈发散形地裂开了,如同被什么从地下撑碎了——这气息祉瑶再熟悉不过了,此处不正是蜀国皇陵原来存放建木的地宫吗?!

他们同时看向正蹲在一旁查看的墨云,他正触着地面感应着这里残留下来的气息。片刻之后,他又翻了一下陪葬品堆里的碎片,并没有什么发现,只能叹气转身离去。

回到国师殿内,墨云取出一份地图——这地图上曾用朱砂密密麻麻地标注了一些地方,几乎所有的地方都是打了个叉。墨云在蜀国皇陵所在地也用朱砂打了个叉,但仍蹙着眉思索着。祉瑶猜想也许这是他之前曾经找寻过的人间圣物之地,这些叉也许就是代表没有收获。

墨云的手沿着地图上的叉一路移动,最后停在蜀国皇陵之处,手指反复地点着,口中喃喃自语:“不可能吧……怎么会到这里就没了……以往都会留下气息的啊……”

无尘看了看祉瑶,问道:“你觉得他在找什么?”

祉瑶笑了笑曰:“大概是……建木吧……”她不禁想到藏在自己如意袋里的建木,惭愧道:“他还不知道建木在我手上,依旧按照天界的意思在四处寻找。”

无尘点了点头:“咱们还是看清楚他到底要做什么再说吧。”

眨眼间,墨云已经在自己房间里开始打坐,脑海之中的灵识正寻找着天君指定的传召之地。渐渐地,眼前开始变得清晰,无尘与祉瑶也才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天君。

“青云,圣物可找到了?”天君正襟危坐,斜着眼瞥了一下刚行完礼的墨云。

“回天君,人间圣物的气息从蜀国皇陵开始就……断了……”墨云如实禀报。

天君轻捋着花白的胡子,重复道:“断了?断了……”他想着想着突然把眼睛睁大了,“莫非冥界或者人间已经找到了?!”

墨云面无表情地答道:“尚不能确定……”他低头嘴角一扯问道:“青云斗胆,敢问天君若是人间圣物在他们手上,天界该如何应对?”

“天界自有自己之圣物,用以抵抗其余两方。只是我们担心,若人间与冥界一同联手,将会对天界非常不利。”天君冷漠地答道,像是在讨论旁人的问题。

“那就是说,天界已经找到自己的圣物了?”墨云疑惑道。

天君睨了他一眼,似乎有点不悦:“此乃天界之事,国师还是专注于人间之事吧。”

“是……是我多言了,请天君恕罪。”他装作低眉顺眼的样子,低声说道。

回到现实之中,墨云仍然在思索着天君之意——天地人三界之中,只有人间的朝代以及君王是不断更迭的,因此人间圣物才会如此难寻。而且人间有时候并非只由一名国君统治,因而圣物传至哪一位君王之手,几乎是无法单纯从朝代更迭作出判断的。凡人一直无法得知圣物所在,是由于没有灵术可以辅助,也没有史书确切记载,最后本来应当保存之物或者记录之册终会在多次辗转之后丢失。而天界与冥界则不同,他们由始至终都只有一位统治者,加上本来就有灵术或冥界之术,能对珍贵之物加上符咒加以保护,因而他们的难度相对凡人而言要小得多。如若自己是身居高位的天君,手上有一直传承的圣物,那么自己会把它存放于何处呢?

</br>

</br>

第一百五十一章 山洞(上)

墨云在自己的脑海之中反复地思索着——人间圣物在蜀国旧址境内消失,也许真的已经被人找到藏了起来。至于是谁找到的,他并不在意——只要找到的一方不是天界,那么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从天君刚才的反应看来,天界的确尚未寻获,如此便能安心了……但是对于天界的圣物,看天君的态度,似乎也并不在乎人间与冥界结盟对抗,难不成这天界的圣物具有不可低估的可摧枯拉朽之力?!

“如果我是天君……我会把圣物藏在什么地方……以天君这种满心猜疑之人,要么就是带在身上,要么就是藏在一个极为隐秘之地。但是天君的为人,又常会做出让人出其不意之举,会不会反过来,觉得越是危险之地越是安全呢?”墨云几乎是挠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这事儿,他恨不得这些天界的神官们也有魂魄,能让他施以摄魂术套出些线索来。

之后应天君的传召,他也曾试图从他嘴里套出些头绪来,然而天君多疑得很也警觉得很,一旦听出来一丁点不妥马上就会点到即止。墨云知道此法行不通,唯有改变策略尝试一下自己寻找。他想着天界比人间也许要简单得多,毕竟他们长居天界,偶尔离开也并不长留。然而青云国师是凡人的身份,是无法直接进入天界的,而且若是毫无根据地闯入也只会打草惊蛇;而若是不藏在天界里面,则有可能藏于人间的一个特别的地方。这地方应当与天界有着特殊的关系,却又不属于天界,还是容易让人忽略之地……莫非是……?!

他是个急性子之人,一旦想到了唯恐第二天就忘掉了,于是召出遁地咒,地上立刻出现了一圈浅蓝色的光华。只一瞬间,他已从房间里消失不见了。

无尘和祉瑶眼前所见,也随着墨云位置所处的变化而转瞬斗转星移。他们的脚下从原来国师殿中墨云的房间里变成了天空之上,放眼望去,左边是平昌国的大陆,而此刻的他们正立于大陆北面的渤海之上。墨云闭上眼回想了一下曾经在典籍上的描述,确定目的地位置在渤海的东面。此时已近日暮,一望无际的大海在他的脚下,落日的余晖撒于原本蔚蓝的海水之上,像是撒了一把金子,荡漾着耀眼的光芒。

“今日乃十八日……理应日落不久酉时到戌时之间为潮退……”墨云掐着指,自言自语道。

他衣袂飘飘地浮于半空之中,安静地俯视海面。直至天色渐渐从橘红色变为深蓝,他依旧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你说……墨云他到底在等什么?”祉瑶轻声对无尘问道。

无尘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墨云想的到底是什么。

就在二人都快等得没了脾气之时,脚下的海水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轰鸣之声。他们敏感的神经才瞬间被触动了,一同齐齐地看向一旁的墨云。墨云此时嘴角轻扬,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只见脚下的海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漩涡,正在慢慢地增大。而漩涡的中心之处渐渐地冒出了一个尖尖,在逐步上升着,而原本覆盖在尖尖之上的水也被缓缓地排开,最后竟露出一座巍然耸立的海岛来。

海岛上没有丝毫的亮光,他们只能借助一旁不甚浑圆的月亮所散发的银光打量着这座奇怪的岛屿。岛上有一些长得不太高的植物,但大部分是岩石,还有像苔藓一样的喜湿之物。

墨云在海岛的上空巡视了一圈,选了一个相对平整的地方轻飘飘地落下了。他从腰间拿出了折扇,攥在手里随时准备,以抵挡无法预料之事。

此海岛刚从海中浮出水面,站在上面直觉得一阵阴森森的凉意。晚上也没有阳光,空气中蒙着一层奇特的云雾,即使四面有带着咸腥味的海风吹来,竟一点都没有消退。墨云径自往东北方向走去,左手上捏了个火诀,跟着这小小的光亮走到了一个半人高的山洞前。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借着手上的火焰中点着了,往山洞里轻轻一扔,符纸飘了下去,在没有到达底部之前已经熄灭了。墨云蹙了蹙眉,口中默念了咒语,四周张开了一个保护的结界,纵身一跃跳下了山洞。然而他并不是急速地下降,而是在跳落之时像在海上一样,缓缓地漂浮着,一手举起了掌心的火焰,仔细地察看着四周的环境。

将近半炷香的时间,他才抵达了山洞的底部。他借着手中的火光沿着石壁查看,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但只有一事他有点想不明白——若此海岛定时上升或者沉入大海,岛上所有地方都应像外面一样阴冷潮湿,然而这山洞的石壁却是十分干爽,甚至连苔藓都没有长。

“难道是有什么灵术保护着?”他触着石壁感应着,还是什么都没有查探出来。他叹了口气,在山洞底部中间蹲了下来,用折扇的扇柄轻轻地敲了几下。好像……有个地方声音有些不一样……他再绕着圈子敲打了好几回,确定这下面肯定有不一样的空间,也许是个窟窿,也许是个密道……

墨云觉得这地方肯定藏了些什么,越发地好奇起来。他忍不住把整个山洞的底部都摸了个遍,然而并没有找到任何开关。

“难道要暴力破解?”他默默想道,“该用什么样的灵术呢……水攻是不可能的了,此处如此干爽,定有与水抗衡的灵术保护;用火?”他往左手的火焰灌输了灵力,往方才探到声音不一样的地面一推,手中的火焰顷刻吐出了一条长长的火舌——他自己身处山洞之中,不能用太大的火,不然一个不小心把自己给点了烤熟了。片刻之后,他收回手中的火焰,地上只是被熏黑了一片,却丝毫没有变化。

既然火攻不行,那就换一个吧。这次来个金的试一下。他右手往折扇灌注灵力,扇骨末端各自现出一柄柄明晃晃的利刃。他折扇一挥,所有的利刃一碰到地面,皆像被吸进去了一样,并没有造成任何实际的伤害。

</br>

</br>

第一百五十二章 山洞(中)

金也不对……那就只剩下木和土了……但是木的话,该用哪个……墨云绕着地面绕了几圈,琢磨道:“水生木,木生火。这海岛四周最不缺的是水,而水滋润万物,能助木生长;木能助火,火能致此山洞干爽……对了,是木!”他以手触地,集中意念念道:“木生!”

须臾,他睁开了双眼,似乎木术没有成功施展,又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哎?真是见了鬼了!”他越发摸不着头脑了——不对就不对嘛,没有反应是几个意思?!

他的眉头都快皱成“川”字了,百思不得其解。然而突然之间,地底之下传来一声极为轻微的响声,有点像什么东西把壳撑裂了一样,若不是只有墨云一人且山洞里空旷有回音,这声音几乎是微不可闻的。

声音由远及近,先是犹如蛋壳破裂之声,而后像是有什么沿着地底之下蜿蜒。墨云蹲下趴到了地上,一边的耳朵贴着地面仔细地听着。片刻之后,声音突然停了下来。他再次用扇柄敲打了几下地面,刹那间,之前那怀疑有窟窿或者密道之处四周竟生出几十条藤蔓来,正慢慢地成长着,最后划出了一片四方形的空间,由底下的藤蔓把原本硬实的地面撑了起来,像盖子一样打开了。

墨云把左手的火焰靠近那个打开的洞往里看了一下,那些盘根错节的藤蔓似乎并没有停止生长的意思,还在继续长大长粗,直至一个石台被它们抬了上来,固定在洞口之上。

石台之上放着一个木制的盒子,大概有三尺长,盒子的表面上雕刻着繁琐的花纹,甚是精致。墨云借着火光仔细地端详着盒子表面的花纹,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这些雕刻着的,与其说是花纹,还不如说是密密麻麻的铭文,因为花纹应当是较为流畅圆润的,然而此处多为整齐的方格形状,倒是比较像是一行行整齐排列的文字。墨云平日里各种各样的古籍都会翻读,但对这些文字却是一个都认不得。他有点怀疑这是一种比他所阅读过的任何一种文字更为古老的字体,而以他的经验推断,这有可能是用于保护盒子里的东西所专门设下的符咒。

他尝试着把整个盒子从石台上拿起来,却发现它像是被粘住了一样,根本无法取下。他也尝试过用折扇挑起盒子的上盖,也是跟粘住了一样纹丝不动。

“难道又要使用灵术强行打开吗?”他心中琢磨着,若自己是要藏好一件宝物,必定是要设置多重机关或者符咒去保护的。按照这山洞里的属性,似乎木术比较适合。然而方才所施的木术,只能达到把这盒子从底下拿上来的目的,并不能打开盒子。难道是另一种属木的咒术?他往折扇中灌输着灵力,折扇末端开始凝出几道紫红色的雷电,瞬间往盒子上扫去!

刹那间盒子四周发出了一层橙黄色的光芒,不但把他打出的雷电毫不费力地挡住了,甚至还往他身上弹回去!墨云反应极快,往一边一闪,险险地躲过了反弹的那一击。

他心有余悸地站在石壁边上,定神盯住那一个奇怪的盒子。方才橙光大作之时,他隐约听到了一种奇特的声音,似乎有点熟悉,却因为要躲避反弹的雷电,思路被打断了。

盒子的上橙黄色的光芒逐渐消失,方才他险险躲过的一击被打到了盒子对面的石壁之上,生生地画出了一道三尺长的痕迹——若是真来不及躲避,这样的一击足以把人活活地劈成两份!这保护之咒还真够阴险狠毒的。

墨云靠着石壁站着,隐隐感到后怕。看来这盒子是不能轻易强行破解,不然随时命丧于此。他拍了一下衣袍上的灰土,还是决定不能如此冒险,打算先撤回去,等有机会再向天君或者其他神官打听一下藏在此地的到底为何物,该如何打开。他专心致志地盘算着,竟没有留意到方才反弹一击之处的不妥……

他刚施展开凌空之术准备离开,刚离地大概有六尺高之时,顿觉衣袍下摆被什么拽了一下,整个人无法控制地急速下降,直直地摔到了地上。他心生不妙之感,迅速怕了起来重新燃起手上的火焰,才惊觉石壁的另一边不知何时站着一头庞然大物,正龇牙咧嘴地目露凶光,似乎方才那一下尚没有解它心头之怒。

墨云赶紧念了个咒展开保护的结界,握紧了手中的折扇。他终于看清了对面的庞然大物,此物身上带着一圈灵光,外形与蛟龙相似,但四肢较蛟龙长,头上长了两个如同牛角一般的犄角。

“竟然有灵光……这是……灵兽吗……”他已经来不及细想,对面的庞然大物已经迈开了脚步,看来是不肯罢休了。

墨云灵力灌于折扇,扇骨末端再次凝出了银白色的利刃,先下手为强地朝那并不友善的灵兽打去。然而此灵兽极为灵敏地往上一跃,在空中转了个身,猛地向着墨云俯冲下来,张开满是利齿的嘴巴嚎叫一声,吐出一团橙黄色的火球。墨云左手捏了个水诀往前一推,正中火球的中心,火球瞬间熄灭,与他打出的水柱一同化为水汽,消散在山洞之中,落到藤蔓之上。

此灵兽一出招就是火攻,加上山洞中的环境及布局都利火,实在不宜以木术对抗。墨云想要快刀斩乱麻,既然灵兽已经被召出,天界很快就会知道此处被闯入,他得尽快离开才是。他左手捏了冰诀,注入右手折扇之中,凝出几把长长的冰刃,分别从几个方向往灵兽身上打去。灵兽吐出一道熊熊烈火,把冰刃通通融化成水汽。然后往前一跃,朝着立于盒子后面的墨云再度张开了嘴,正要喷出另一道火球。然而它似乎意识到盒子就在这人身前,火球可能会破坏到盒子,它立刻收住了进攻之势,闪身跃到了石壁的另一边。

</br>

</br>

第一百五十三章 山洞(下)

它看到墨云此举甚觉狡猾,龇牙咧嘴地冲着墨云低吼着。墨云看出来它极其爱惜这盒子里之物,心头顿生妙计——他用手拍了拍盒子,对那灵兽挑衅道:“这是你的宝物?我对它有点兴趣,但是它似乎不愿意出来见我……”

灵兽死死地盯着墨云摸着盒子的手,眼里都快冒出火来了。

“既然宝物不可得,那我只能毁了它了……”他再次用右手凝出白刃,往后退了几步,似乎要用它们劈开这盒子。

灵兽一看自是出离愤怒,纵身一跃就朝着他扑去。墨云料到它会这么做,在它到达自己的位置之前向盒子打出好几道白刃,立刻往一旁跳开。灵兽到达之时,盒子上的保护符咒生效,立刻把墨云打去的白刃反弹出去,在灵兽的背上划出了一道半尺长的伤口。

墨云没料到反弹的白刃并不能完全把那灵兽劈成两半,看到只伤到它的那半尺伤口才惊觉白刃受盒子的属性影响,效果被削弱了。眼看那灵兽恼羞成怒要向他扑过来,匆忙之中他左手再次召出冰刃往灵兽劈去,右手召出遁地咒,却不料那灵兽竟然恼红了眼,不畏冰刃直接张口攻击,在遁地阵法生效之前死死地咬住他的左手手臂。他一下子感受到筋肉被撕裂之痛,但意识里却依旧强撑着,以折扇当作剑柄在末端化出一道剑刃,狠狠地往灵兽的脖子刺去。

灵兽终于吃痛,但仍咬着墨云的左臂不肯罢休。墨云担心遁地阵法生效会连同这灵兽一并带走,拔出插在灵兽脖子里的白刃,伸起双脚把灵兽蹬出了阵法之外,然而却因为这个动作让左臂上的筋肉彻底地被灵兽咬去,跌回阵法之时他已痛得几乎要晕厥过去。所幸此时阵法生效,他心中怀着必须去圣灵峰寻求祉瑶帮助的意念,才终于成功逃离……

遁地阵法按照他的意愿,顺利地把他传送至离祉瑶他们所居住的毡帐不远处。此时已是半夜,他虽然早已痛得面容扭曲,却还强打着几分清醒。他想着若是自己半夜三更浑身是血地出现在师姐面前,定然会把她吓得不轻。于是在附近的其他人家毡帐外随手顺了一件斗篷披着,强忍着痛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祉瑶他们的毡帐……

祉瑶和无尘的灵识回到身体之中,慢慢地睁开了眼。

“墨云……你怎么能一个人去做如此危险之事?!若是那阵法生效再晚一点,说不定师姐以后再也见不着你了!”祉瑶红着眼眶哽咽道。

墨云哑声说道:“是我……不对……我……自视……自视过高……”

“你以后可别再这样了!你老是自己一个人担着干什么,有什么事情咱们一起想办法就是……”祉瑶又气又心疼,像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妈子。

墨云点了点头,用恳求的眼神看向了一旁的无尘。

无尘心领神会,用手拍了拍祉瑶的肩膀安抚道:“好了好了,现在不是救回来了吗,别担心了。”他借机岔开话题问道:“墨云,你怎么知道那个盒子里装的就是天界的圣物?”

“……反弹……的……声音……是……是古琴……琴……声……”墨云有点吃力地说道,“灵兽……囚牛……我……我想起来……”

“囚牛?!你说的可是龙生九子中的长子囚牛?!”无尘有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

墨云说话实在太难受了,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难怪了……”无尘顿时明白了,“古籍中记载,传说龙长子只用于守护最高级别的圣物,但从未有人亲眼见过,因而不知其真假。但也有一说,说囚牛爱好音乐,会化身为乐器的装饰守护着它。如此看来,此传说所言非虚,你所见到的龙长子囚牛是天界用于守护他们圣物的灵兽,而这件圣物很有可能是一把古琴!”

墨云扯了扯嘴角,终于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

“但这古琴有何作用?”祉瑶有些不解。

“是伏羲琴……”身后传来阎王的声音,“抱歉,我正好带绮罗和云玉过来看看墨云,不小心听到了你们的对话。”

祉瑶赶紧摇头,说道:“阎王言重了。大家都是为了弄清楚发生什么事,这并非听不得之言。”

云玉对着祉瑶行了一礼,上前为墨云号了脉,又查看了一下伤势,对着一脸担忧的祉瑶笑言道:“他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刻,但还需要休养一段时日等骨肉长好,二位无需担心。”

无尘点头致谢,转而向阎王求问:“夙真兄,伏羲琴到底有何作用?”

阎王的神情倒是沉重起来:“伏羲琴乃上古天神伏羲所用之神武,擅长音律之人使用伏羲琴弹奏,哪怕只是一个单一的音调,也能激发自身或是指定之人几倍的战力。我举个例子,若通灵巫女使用灵杖召出诛邪之术,假设她使用一次能诛杀十人,如有伏羲琴为她助攻,那么她使用一次诛邪之术能达到诛杀三十人、六十人或是更多人的效果。”

“也就是说,伏羲琴的作用,相当于是把咒术或者符咒的效用放大了?”绮罗也忍不住问道。

“就是这样的意思。”阎王点头答道。

无尘皱着眉:“难怪……天界有此圣物,根本无需忌惮凡人,因为凡人无论如何强大,都是无法使用灵术反抗,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就是不堪一击。只有冥界之人能使用冥界之术与之对抗,他们定是尚未确定冥界的圣物为何物,因此才会有所忌讳。”

众人皆一下子沉默了下来。这里除了墨云,其他人都知道冥界圣物与人间圣物为何物,能不能真正抵挡这伏羲琴,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

“咳咳,”墨云正想开口,却突然间咳嗽起来,打破了这沉重的气氛。他好不容易才缓住了,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恐怕……天界很快……会……会来……”

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了他,脸上都是错愕的表情。

“我与囚牛……搏斗……我的……左臂……”他忽然间觉得很难过,此时此刻的自己太虚弱,与囚牛搏斗之时被撕扯下来的筋肉、衣袖,甚至使用过灵术的痕迹,还有突然从人间消失的自己,天界定然能从这些线索判断出他并不与他们站在同一边,他无法再像之前那样以青云国师的身份潜伏探查。若是他们猜到他躲到了冥界,估计会给冥界带来腥风血雨。

“无需担忧,你且安心养伤。有我们在,他们不能伤你分毫。”阎王威严地开口道。

</br>

</br>

第一百五十四章 养伤

阎王突如其来的信任让无尘微微一怔。他瞄了阎王一眼,眼神互相交流了一下,便和阎王一同出了房间。

“夙真兄,我们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突然相信他了?”无尘很是吃惊。

阎王眉毛轻轻一挑,反问道:“你们都信得过的人,我为何不相信?”

“其实我……”无尘握了握拳,“我不确定……”他心中也没底,毕竟墨云之前做的事也是诡异得很。

阎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们带他来冥界,不就是选择了相信他了么。”

果然还是旁观者清——无尘自己竟也没有想到。当时他看到墨云血肉模糊的左手之时,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按墨云所说把他送到冥界来了。他只知道,这个曾经与他朝夕相对、同室居住的师弟,也是他在这世上所剩无几的“亲人”之一,他并不希望墨云有事。

阎王走到他身侧,手搭在他肩膀处,低声问道:“你可想好,如何跟他表明你的身份了吗?”

无尘有点沮丧地摇了摇头,叹息道:“我还没想好……若是我错信了他,我的真实身份败露,岂不连你们也一同受累了吗……”

阎王用手在他的头上使劲地揉了揉,狡黠地笑道:“我说你怎么越来越婆婆妈妈的了?!你不是应该想,若你相信他告知了他真相,会不会从此以后他就死心塌地地为我冥界所用了呢?”

自祉瑶醒来,阎王与无尘之间已经许久不曾如此打闹过。他们要么公务繁忙,要么被其他事情缠得分身乏术。但无论如何忙碌,每次当无尘和祉瑶需要帮助之时,阎王总会竭尽所能地予以帮助。对于无尘来说,他心中对阎王的感激,似乎用尽一生也无以为报。

“夙真兄,你说伏羲琴如此强大,若是天界真要用它毁了三界的盟约,那人间与冥界的圣物加起来能抵挡得了吗?”无尘与阎王相识多年,阎王的性子他还是知道的。虽然嘴上似乎没说什么,但看阎王方才的神情,似乎也是忌惮伏羲琴的。

“你要听真话啊?”阎王挑眉问道。

无尘用力地点了点头。

“这三件圣物从未被使用过,哪个比较强谁也说不准。但若说灵活性,伏羲琴自然是占了优势,毕竟天界能直接使用,而不用像冥界一样必须把兵器带去重锻。”阎王冷静分析道:“不过……建木的力量也不容小觑,它除了能解除凡人被封印住的智慧,作为上古的圣物,还能给祉瑶的灵力带来不少的提升。还有祉瑶,之前建木曾为她追本溯源,你我都知道她的真身是什么。只是……”

“只是什么?”

“她本为三界始祖之血、歃血为盟之证,后长为冥界禁地中的红莲,又曾为诛灭从前那神鬼之子甘愿献身赤焰之中,最终被冥界先代阎王提取出元神投入轮回。这过程相当于把她的身、心、灵剥离开来,她本身的力量也似乎因此而有所削弱。加上她这一生之中曾经历过血阵之事,师父也说过她的阳寿已被消耗了不少。你可曾想过,若是再经历一场大战,也许……”阎王眼神中带着一点点的哀伤,但不得不对无尘说实话,“也许并不能长寿……”

其实之前去灵山,楚岚就曾经提醒过无尘和祉瑶,祉瑶因血阵之事也许阳寿受损,并不能与常人一般长命百岁。那时无尘早已下定了决心,只要祉瑶这一辈子活着,他就与她携手到老,直到她生命终结;之后他会来到冥界,恳求阎王准许祉瑶的亡灵不喝孟婆汤。如若阎王不允许也不打紧,等祉瑶重入轮回,他会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她寻回,看着她从小小的婴孩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护她一辈子的周全——当然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希望能与她生生世世共偕白首。自进入赤焰中重锻肉身魂魄开始,他就是为了祉瑶而活。赤焰赐予了他不老之身,却不能给他不死魂灵。然而只要他小心谨慎保护好肉身,他觉得他还是有机会能一直守在祉瑶的身边的。

“我知道,”无尘坦然道,“她生,我守护;她死,我追寻;她灭,我亦灭。她是我存在的意义,若她能轮回,我也会追寻她至天涯海角;若她形神俱灭,那我就随她而去吧,彼此相守总不会孤单。”

阎王也早已洞悉他的想法,此时亲耳从无尘口中听到,倒也毫不意外。身在冥界,阎王所见过的世间离合多不胜数,然而无尘与祉瑶二人,重生之后经历之多,也多少让他唏嘘慨叹。他拍了拍无尘的肩,表示自己已经明白,便从容离去了。

云玉每天为墨云诊治,又送来生骨血的药膏,才几天,墨云的伤势总算是趋于稳定了。加上他本就是神鬼之子,痊愈速度比常人要快,因而才过了五天左右,他已经可以下床自行行走。可他之前的日子每天都在钻研各类灵术邪术,如今所有往日里看的书籍都留在了国师殿,又因为不能暴露他的踪迹而不能施展灵术,这样的日子终于让他受不了了。

所幸云玉与他的性子有些相近,平日里也是喜欢涉猎各方面的新奇之术。于是云玉一得了空,也会来与墨云互相探讨,对一些武器以及咒术进行改良,以防真要与天界作战之时的不时之需。偶尔无尘也会加入他们的讨论之中,一起思考尚未解决的难题,有时候意见不一之时还会争论得面红耳赤,被祉瑶和绮罗看到了也会被耻笑一番。这样的日子竟然让墨云想起了曾经在国师门下的从前,而相比这三百年来的独自修炼独自成长,他竟生出了一种如在梦中的怀念之感。

墨云左手的血骨重新长好不久,有一天无尘前来传话,说阎王要在阎王殿召见他。自他被送到冥界之日起,阎王总是亲自到他房中看望,此番在阎王殿召见,听起来似乎很是正式。他心中没底,思忖半天阎王到底是要找他翻旧账还是怎么地,一路甚是忐忑不安。

</br>

</br>

第一百五十五章 立场

无尘给墨云引路,第一次来到恢弘却低调的阎王殿前,墨云并没有太多的心情细细打量。他一路上尝试过向无尘打听此次召见的目的,然而无尘却只说了一句“不知道”,似乎也不愿意向他透露。

阎王殿上,祉瑶、云玉和绮罗已在殿里等候着,看到他也只是以眼神打了招呼,皆默不作声,似乎生怕说错了什么话。

“墨云,今日召你到阎王殿,是要问问你的立场。”座上的阎王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缓缓问道。

果然今天是要审问他——墨云心中自嘲道。也是,对于之前行为诡异的自己,任谁也不可能轻易地相信。不过也无妨,本来自己的立场就是中立,两边也不偏帮,如今来冥界求救也不过是因为师姐在此而已。

“我并没有任何立场,”他看向祉瑶,从容开口道,“师姐的立场在哪里,我的立场就在哪里。”

绮罗和云玉偷偷瞥了无尘一眼,都快要憋笑憋出内伤了。

虽然早就料到墨云肯定会这么回答,可祉瑶还是忍不住补充道:“墨云,你按照自己的意志来回答就好,不用考虑我的。”

“咳咳,”阎王清了清喉咙,“墨云,我们需要你表明立场的目的,是要确定你是友非敌。虽然你一再表示你的立场与祉瑶相同,但我希望你能考虑清楚再作回答。”

“我无须考虑,这三百年来我已经想得很透彻。我当青云国师只是为了能直接得知天界的动向,我与宿月交易也不过是利用他把师姐带到我身边,同时报复他对师姐与慕辰所做的一切而已。”这是墨云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如此直接地承认自己过去所做之事的目的,事实上他并不介意让其他人知道,但这种方式的对话让他感觉自己不被信任。此时的墨云变得尤其敏感,像是被吓坏的动物幼崽,装腔作势地亮出利爪试图证明自己是可以信赖的。

阎王叹了口气,说道:“我明白了。接下来,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但去之前我必须封住你的五感,你可有异议?”

墨云知道要取得阎王的信任并不能单靠祉瑶他们的肯定,因而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坚定地答道:“我没有异议,悉听尊便。”

阎王对祉瑶点了点头,祉瑶便动手施了咒,又以手帕蒙住了墨云的双眼,由无尘引导着墨云跟随着他们走。

墨云对于这种感觉其实已经司空见惯了——上次被反噬至重伤之时也曾试过,他自是明白冥界对他依旧心怀忌惮之意。他并不介意被如此对待,倒是在安静中思索着阎王到底要带他去哪里。他身为平昌国国师,即使平常与天君联络,大多是在天君指定之地以念力沟通,但至少他是去过天界,也曾因为国师之便与神官们打过交道的;而在人间就更不必说了,那是他从小到大所在之处,虽然说不上走遍名山大川,但也是他驾轻就熟的地方;唯独冥界,他从未踏足过,因此他将要去哪里,要看到什么,是他完全无法预想的。他心中虽然因此而感到惴惴不安,但由于知道祉瑶在旁,而没有表现出分毫的忐忑。

不知走了多长的时间,他身上的咒术才被解开,蒙在眼上的手帕也被解了下来。他甫一睁开眼就被吓了一跳——眼前的景象很是残忍,他们所处之处似乎是一个刑房,他的眼前是一个十字形的行刑架,有一人的上肢被钉在上面,看起来大约五十多岁的样子,脸上和身上的刑服皆被新旧交替的血迹浸染,表情却很是平静。

墨云甚是惊讶,他看着祉瑶,希望能从她眼里看出来些许端倪。他看着眼前受刑之人,甚至想着阎王是不是要翻他的旧账而带他来这样的地方,让他为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受罚。

祉瑶的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恻隐。她没想到阎王会毫不掩饰地带墨云来此地,更担心这么做会不会让墨云改变初衷与他们为敌。

受刑之人缓缓地睁开眼,看到突然前来这么一大群访客,显然有些惊讶。当眼神移到阎王身上之时,他轻蔑地笑道:“哟?今天是什么日子?!男女阎王同时来探望我,还带了这么多的看客?”

绮罗见他如此无礼,正想发作,却被云玉按住了肩膀,提醒她先别动怒。

阎王向墨云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墨云犹豫不决地看了一下祉瑶,祉瑶却点了点头。他只好按照阎王要求,上前几步站到阎王身旁,几乎与受刑之人对视。

阎王伸手指了一下墨云,对行刑架上之人说道:“这位是平昌国的青云国师。”

受刑之人没有作声,连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

“我曾经许下的诺言,今天要对你兑现。”阎王并不在意,继续自言自语道,“他是永业国第四任国师宿月座下弟子,曾为宿月所收养,名叫墨云。他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乃当今世上唯一一个神鬼之子。”

那人听到最后四个字,顿时怔了一下。须臾,他终于抬起了头,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神鬼之子?!”

阎王点了点头:“如假包换,神鬼之子。”

那人的表情一刹那变了,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将墨云打量了好几遍,眼眶逐渐变红,口中喃喃自语:“像,太像了!这眉眼,太像了!”他忍不住想要挣脱身后的行刑架,激动得几乎要把钉在手上的钉子挣掉。他一动,那些钉子就会刮到他手上的筋肉,鲜血又开始汨汨地往外流淌,再度浸湿了他的衣袖。

祉瑶看着这情景很是动容,她不忍地侧过头去。无尘把她搂在怀里,轻拍她的肩头无声地安抚着她。

墨云心中掠过不悦之色,皱着眉看着阎王。他似乎能猜到眼前之人到底是谁,却又有些不太确定。

“你切莫激动。”阎王对眼前之人平静地说道,转向墨云,以手指向行刑架上之人道:“这位是冥界前阴律司判官——清源,也就是你的生父。”

</br>

</br>

第一百五十六章 父子

尽管墨云已经有所怀疑,但亲耳听到阎王如此介绍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惊呆了。良久,他的睫毛微微颤动,才抬眸看向眼前之人。他曾经想象过有一天父子团聚,但不曾想到会是在这样的刑房里,看到身受重罚如此不堪的父亲。

他虽曾经使用摄魂术获得过宿月的记忆,可宿月当年并没有亲身参与婴儿案,因此宿月的记忆之中并没有父亲的容貌。清源本是长得文质彬彬,面容清秀,被冥界逮捕之时也保留着离世之时的容貌,大概只有四十岁左右。但几百年他来一直在阿鼻地狱之中受刑,外观早已随着无望的囚狱生活而变得沧桑不已。然而无论容貌如何改变,眼前的墨云鼻子、嘴巴都像极了清源,尤其是那薄唇,只需微微开启便似能蛊惑人心。

清源嘴唇轻微颤抖着,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倒是墨云转向阎王,冷冰冰地问道:“你把我带来看我的父亲受刑,这是要看我们的笑话吗?!”

祉瑶看到他的话中带着敌意,忙拉住他说道:“墨云,阎王不是这样的意思……”

阎王摆了摆手,示意祉瑶无需担忧,平静地对墨云说道:“清源他当年为了救你,在永业国内杀害了不少的婴儿,取他们的魂为你续命,其情虽可悯,其罪却当诛。如果你想让冥界免了他的刑罚,那是不可能的。但我当年曾答应过他为他寻回你,之前你身为平昌国国师,效忠的是天界,冥界自是不可让你随意进入的。如今你要舍弃这些过去回归自由身,我才能安排你来与他父子重聚。”阎王似乎是早已料到墨云会有这样的反应,继续说道:“你若是觉得冥界这么做是想羞辱你父子二人,可收回你之前所述之立场,我们不会责怪也不会挽留——毕竟对于常人来说看到至亲在冥界受此等罪罚心里也肯定不会好受,我们也可以理解的。”

墨云的脸色忽明忽暗,羞愧之感顿时涌上心头——如此听来,似乎是自己小肚鸡肠过于敏感,才会表现得如此无礼。对方并没有要羞辱自己与父亲之意,反倒给了自己再次选择的机会,此等胸怀,实在不得不佩服。

阎王看他不说话,也不好让他下不了台,交代道:“你们父子二人重聚,他虽无法从行刑架上撤离,但与你说说话的力气还是有的,你们抓紧时间好好团聚吧,我们在外面等你。”说罢与其他人打了个眼色,带着他们出去了。

当刑房的门被关上之后,墨云才“噗通”一下在清源的面前跪了下来,向他叩了三个重重的响头:“孩儿不孝,这么多年来都没来见父亲一面,甚至今天也无法把父亲解救出来,孩儿该死!!!”他叩头完毕之后依旧伏于地上,刚才在阎王面前的嚣张不敬荡然无存,一直强撑着的激动与难过此刻才能毫不顾忌地释放出来。

清源第一次见到长大成人的儿子,沉淀了多年的情绪也如同被点着的烟火,几乎不能自已。他本以为,儿子被人带走之后,也许根本活不了多久。几百年来连阎王都无法找到儿子的下落,他几乎已经放弃了所有的希望。哪怕上一次阎王来向他要炼制凝神丹的方法,他也只是觉得是阎王糊弄他而已。没想到……今天竟然真的能有父子重逢的一天。

他心中泛着酸苦,却不忍看到儿子跪伏在地上,颤抖着开口说道:“你……快起来让我瞧瞧……”

墨云顿了顿,拿衣袖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刚走到清源面前,又再不可自已地淌下泪来——从小到大,除了祉瑶和慕辰,他根本对亲人没有概念。即使灵智的封印被冲开,他从宿月的记忆之中找到自己的身世之后,他也不敢想象有一天能见到分别在天界和冥界受刑的亲生父母,更遑论提前想好见到他们之时该说些什么。有道是“近乡情怯”,此刻的墨云却是“近亲情更怯”。连自己都不敢去想的事,真的发生在眼前时,是完全无法像平常一样去应对的。

“你的眼睛和眉毛……跟你母亲长得一样漂亮……”终于还是清源比较清醒,打破了沉默。

墨云微微抬眸,红着眼问道:“母亲她……长什么样……?”

清源闭上眼,极力回想着:“陆璃她……眼睛很大,笑起来很温暖,像冬日里的暖阳……你也一样……”几百年匆匆过去,他把与陆璃曾经的一切珍藏在记忆的深处,小心翼翼地保护好,不让在冥界受刑的苦染上那一抹得来不易的甜。

“我对不起母亲……哪怕我曾身为平昌国国师,却也无法探知母亲所在,更没办法把她救出苦海……”墨云懊恼道。

“不怪你……你千万别自责。这都是我俩的罪,我们犯下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也算万幸,你能平安地长大成人,就是我们心中最大的愿望。你可知……当年是谁抱走了你?”清源心中感恩,却一直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是宿月……他抱走我一来是觊觎母亲和你炼制的凝神丹,还有就是想把我当成凝神丹的材料一样存着。本来我被抱走后就活不了多久,可他竟然封印了我的灵智,让我的生命得以延长,同时也担心我有异于常人的天赋,因而也默默地观察着看我的灵智是否与旁人一样。”墨云一想起宿月就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结果呢?”

“结果我师姐,也就是冥界的通灵巫女和师兄因他而离世,我本与他俩情感最深厚,一时间受不住竟把宿月的封印冲破了,找了个地方藏了起来,然后重新修习了灵术,还有一部分的邪术,最后成为了平昌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青云国师。”

清源渐渐露出了一个心怀安慰的笑容——他就知道,他与陆璃所生之子一定非池中之物!

</br>

</br>

第一百五十七章 释嫌

“你说……通灵巫女和你师兄都因宿月而离世,但方才通灵巫女明明还好好地和你们在一起,这到底怎么回事?”清源不惑道。

“她重生了——她误打误撞进了宿月的国师陵,盗走了他陵中的你们炼制的那颗凝神丹,才得以把不全的魂魄修复,也算是托你们的福吧。”

清源点了点头:“那……阎王方才说‘你可以收回你的立场’,是怎么回事呢?”

“呵,我之前不是当的平昌国国师吗,本来是属于天界那边的,但我之前也曾因为自己的一些想法做了些伤害他们之事。这次是我受了重伤找到师姐……呃,就是通灵巫女,她把我送来冥界我才捡回了一条命。但这次重伤之后估计我就会成为天界的敌人了,我没有办法只能投奔冥界来了。”墨云无可奈何地说道。

听到最后清源眉头不由得一抽,问道:“你竟然做了开罪天界之事?!这可是不得了的啊……”

墨云微微一笑:“无妨,若不是我曾看过宿月的记忆,我也不会知道当年师姐他们被害之事谁才是幕后黑手,更不会知道你和母亲是如何被逮捕的。我不可能明明得知了真相却又当作不知道,与天界决裂是早晚的事。”

“可我们……都希望你可以远离这些纷争,平安度过一生……”清源喃喃道。

“我的诞生注定无法远离纷争,这世上容得下我的人没几个,只要我身份败露,哪怕我不做那些开罪他们之事,他们也不会留我于这世上。况且,此事事关三界存亡,无论任何一方出现了倾斜,都不会有人能幸免于难。与其把希望寄托于别人身上,还不如我亲自参与,至少我还能控制好我所掌控的一面。更何况,”墨云顿了顿,“神鬼之子不能往生不能轮回,若能度过此劫我方能继续生存。我的性命可是你与母亲付出了沉重代价换来的,我不甘心什么都不做就枉费了这一生。”

“我明白了……”清源缓缓说道,眼中闪过欣慰的光,“我儿真的是长大了不少,考虑事情都如此全面了。”

父子二人在刑房里说着贴心话,刑房外的一群人却开始议论了起来。

“夙真兄,你这心真大,不怕墨云看到他父亲受刑而改变主意么?”无尘又像没有骨头的一样,把手搭在阎王的肩上,整个人“挂”在阎王的身上。

阎王鄙睨了他一眼,冷冰冰地说道:“他要是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不然他要是半路才打退堂鼓,那样咱们的麻烦就大了。”

“兄长你可是不相信他?”绮罗忍不住插嘴道。

阎王摇了摇头:“疑人勿用,用人勿疑。我不是不相信他,是想把丑话都说在前面,免得日后一起共事,一有矛盾就会把这些潜在的心结都掏出来而已。”

“哦……”众人都不约而同地点头,总算是明白了阎王的用意。

祉瑶倒是觉得墨云这边并不需要担心什么。她从墨云给她翻看关于泽琰的记忆之时就已经发现,其实他看事情会很有目的性,一旦确定了就不容易改变。而且他总有不同的方法可以达到想要的目的,几乎都是有矢放的。而且如今墨云要回去继续扮演青云已经不太可能了,留在人间也只会被动地受天界掣肘,还不如放手一搏,至少冥界这边还有自己和无尘。想到这里,她悄悄地偏过头看向了无尘——若是无尘向墨云表明身份,墨云对冥界的忠诚度也许会更高,他也会对这里更有归属感。

无尘对着她笑了笑,说道:“如果他还是决定留下来与我们一同对抗天界,我会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你无需担心。”

无尘这是偷偷修炼摄魂术了么?!怎么会洞悉她心中所想?!祉瑶心中不由得惊叹,但又明白这是二人之间的默契。原来在无尘的心目中,他还是疼爱着这个师弟的。

“咳咳,诸位,”绮罗打断了祉瑶和无尘之间的眉目传情,“或许是我想多了,但是我记得这神鬼之子之前可是很会装的,可别忘了他曾经假扮成慕辰,差点连通灵巫女都骗过了……”

云玉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说道:“多留个心眼是有必要的,不过我觉得无尘向他表明身份应该是件好事。他之前所作之事,大多是因为失去通灵巫女和慕辰致使,可见他是很看重和他俩之间的感情的。若他知道他们都选择了站在冥界这边,也许会更加坚定他留下来的决心。你觉得呢?”

云玉这话先是肯定了绮罗的谨慎,又附议了祉瑶和无尘的想法,说得很是巧妙。绮罗只能嗔怪道:“你说话真的越来越像我兄长了,竟然变得如此八面玲珑。若不是声线有区别,大概我都分不清你们俩了。”

众人忍俊不禁,等候的时间也变得没那么难熬了。

回去之时,墨云的五感依然需要被封闭。其实所有人对他的防备都已经相比来时少,只是各个地狱乃阎王殿通往之处,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而且墨云的生父清源被困于阿鼻地狱中受刑,他也有必要避嫌。祉瑶之后也曾对他耐心解释,这么做的原因并非要提防着他,而是不希望万一地狱之中发生任何事情之时他成为第一个被人怀疑的对象。

“你可再考虑几天,再答复我你的立场。”墨云的五感恢复之后,阎王对他说道。

“不,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墨云的情绪才刚从与父亲重逢的激动之中平复下来,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我还是决定留下来,与师姐一起。之前是我出言不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请阎王海涵。”他郑重地施了一礼,以表示他的愧疚与诚意。

阎王轻扶了一下,嘱咐道:“言重了。希望你当真考虑清楚,莫要后悔今日的决定。天界虽然强大,但冥界也并非毫无抗争之力。无论任何人成为冥界的一份子之时我都会再三提醒要考虑清楚,因为一旦反悔可不一定有回头之路,万望慎重。”阎王看到墨云的决心,其实心中甚感安慰,毕竟这是在无尘的身份尚未表明之时他的选择,相比若是无尘身份揭露在前墨云表决心在后,阎王倒是有可能担心这并非他的本心。

</br>

</br>

第一百五十八章 灵官

半月过去,墨云的左手已经彻底痊愈,与各人的关系也日渐趋向缓和。

此时正是七月流火,鬼门关大开,人间与冥界来往之路打通,冥界扶桑花入口处只派了部分阴兵把守。忘川之上漂浮着朵朵莲花状的河灯,好些无法去人间与亲朋好友见面的鬼魂熙熙攘攘地聚在忘川边上,看看有没有挂念自己之人托河灯寄来只言片语。通往奈何桥的黄泉路上,彼岸花依旧开得无比绚烂。即便是鬼月,也并不妨碍冥界的正常运作。鬼门关处,牛头马面正一一核实进入冥界之人的身份,另一边的奈何桥边上孟婆也忙得不可开交。入口的扶桑花处,猩红色的花朵娇艳欲滴,即便冥界没有阳光,借着灯光也显得影影绰绰。

一个身着粗布麻衣,蓄着三缕长髯,颇为仙风道骨之人立于扶桑树下,默默地注视着鲜红似火的扶桑花。守卫的阴兵看他维持着同一姿态已经站立许久,既不上前也不往回走,心中皆觉得此人很是诡异,忍不住上前问道:“这位兄台,我看你立于此地已经半个时辰,是否有需要帮忙之处?”

那人微微一笑,回想了一下,方从袖袍里拿出一封拜帖,交予那阴兵道:“哈哈,不好意思,方才只觉得那扶桑花甚是好看,竟看得出了神。”

阴兵打开拜帖吓了一跳,忙说道:“原来是游奕灵官,失敬失敬,这边请这边请!!!”

他一路领着游奕灵官从另一边的路来到阎王殿,在门口处找了人传话进去。须臾,便有人出来把来者领了进去。

虽说游奕灵官是往来三界传达天界手谕的传令官,但由于天界长期忌惮着冥界,也极少派他来往,几百年来他这是头一回。

他来到阎王殿正殿之下,施礼道:“游奕灵官柯灵见过阎王。”

“不必多礼。”阎王夙真正襟危坐,客气回道。

柯灵站直了,回想了一下方才在入口处想好的词,才说道:“此番前来,是天君想要向阎王打听一个人……”

“噢?什么人如此大的面子需要惊动天君和游奕灵官?”阎王装聋作哑道。

“咳咳,”柯灵清了清嗓门,额上不由得渗出了点点薄汗,“此人乃平昌国国师青云,前些日子擅闯天界禁地,杀死了看守禁地的灵兽,天君为此很是愤怒,定要将此人逮捕回去问罪。”

阎王浅浅一笑,左手伸出,生死簿随即出现在手上;右手一挥,判官笔便握于指间。他草草几笔,就将平昌国国师青云之名写于面前。判官笔一放下,生死簿上立刻现出幽蓝色的光芒,却在瞬间转向黯淡。

“很抱歉,生死簿上查无此人。”阎王平静地说道。

柯灵一脸错愕,喃喃道:“啊?怎么会?此人从平昌国现任国君在位期间已经担任国师多年,怎么会查无此人……”

阎王好心问道:“在下有几处不太明白——其一,平昌国国师乃凡人,为何在生死簿上无记录?你们确定名字没错?”

柯灵汗津津地回想了一番,答曰:“没错,就是叫青云的。”

“那么其二,凡人不死则不能进入冥界,除非他是冥界特许之人。但冥界从来都不与国师来往,你们是否能确定他已不在人世?”阎王脸上依旧是风雨不动的模样。

“这……”柯灵有些为难,“天君去了禁地查看过,那已死的灵兽口中还咬着一大片此人的血肉,由此猜测此人伤得不轻。哪怕是修道之人,他也不过是肉体凡胎,不可能受了此等重伤仍能存活于世。”他接到天君召见之时,早已预见这任务极为艰难。天界与冥界几百年都不曾通信来往,他本想着这是个闲散的神官之位,应当很是轻松,却没料到夹在天地二界之间传话竟感到力不从心。

“嗯……”阎王一手摸着下巴,翻了一下生死簿,蹙眉道:“这就奇怪了……最近冥界的亡灵全都是普通的凡人,没有修道之人在里面。”他一副谨慎认真的样子把生死簿翻了好几遍,说道:“还是没找到……若他已死,定然是要出现在生死簿之中的;若他未死,天君来冥界寻他,意思是冥界私藏这名犯人?这……似乎有点说不过去吧……”他眉毛轻轻一挑,眼中露出一点不悦之色,直把柯灵看得心里发毛。

“不敢不敢,是我不善表达,让你误会了。那个……我们的意思就是看看他是不是确实已经死了,亡灵有没有来到冥界而已,哈哈,误会误会,纯粹误会……”柯灵感觉自己一个人杵在那里尴尬地笑着,心想一会儿回去天君那边也不知道该如何交代的好。

阎王绷着脸,不怒自威地说道:“不过……既然天君都派你过来传话了,我自是记在心里了。若我有此人的消息,定然会立刻派人知照你们。”

这话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确了,就是你们要找的人我这里没有找着,你还是赶紧回去告诉天君吧。不过我给你们天君面子,这事我可是记住了。如果有消息,我会派人去通知你们的。还有就是,你该滚了。

柯灵心中暗暗叫苦,行一礼道:“那么……先谢过阎王了……我也不叨扰了,就此拜别。”

阎王微微颔首,找了个殿外的守卫给游奕灵官引路到扶桑花处,叮嘱守卫看着灵官离开再回来禀报。

绮罗从阎王殿暗处走了出来,讽刺道:“哎哟,我兄长都开始会糊弄人了啊……”

阎王取了案上的茶盏抿了一口:“他是人吗?不是吧?况且我也没说假话,的确生死簿上没有平昌国国师青云这号人物。你说我怎么糊弄人了?”

“啧啧啧,我说兄长,你是不是最近跟无尘混多了,怎么连说话的语气都跟他一样欠揍呢?”

阎王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关节,说道:“他们不会就此罢休的。吩咐下去,让阴兵加强每一个出入口的防备,一旦发现可疑之人,马上押到阎王殿来受审。”

第一百五十九章 伪装(上)

“柯灵,你今天去冥界见阎王,他怎么说?”天君龙威燕颔地坐于殿上,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游奕灵官柯灵刚从冥界碰了一鼻子的灰,此刻又要面对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正主,心中早已瑟瑟发抖叫苦连天,然而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老实禀报:“回天君的话,冥界那位查阅了生死簿,说没有青云这一号人物……”

天君闭着眼,似乎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他还问我们是不是确定此人已死,若是没死的话,为何天界要去冥界打听,问是否暗示冥界私藏这名犯人云云……”柯灵背上已经被粘腻的冷汗所浸湿,真希望自己是个哑巴,至少不用像现在这般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天君还是闭着眼,半晌才开口问道:“没有了?”

柯灵吓得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回……回天君……没……没没没……没有了……”

天君方缓缓地睁开眼:“夙真那小子挺有能耐啊,竟然敢如此直接地挑衅。”对于这位已经稳坐天君之位上千年的人来说,仅仅在位几百年的阎王夙真就如同一个小娃娃,根本就不值得放在眼里。然而阎王的态度很耐人寻味,平日里他不卖天界的面子也就罢了,但是这一次却是敢驳回天界的要求,还把游奕灵官弄得这般尴尬,似乎就有点欲盖弥彰了。

“柯灵,你下去吧。”天君右手轻轻一挥,没再说什么。

天君从座上站起来,背着手在殿上来回踱步。

外面进来一个守卫,说殿外有人应召觐见。天君点了点头,又坐回了方才的位置之上,依旧是一副万年不变的面孔。

来人行了一礼,低头站于殿前候着。

“你来了啊……”天君取了案上的杯盏,才发现里面的茶汤早已喝完。他讷讷地放下手上的东西,对来人说道:“此次召你回来,是有一个重要的任务要你去完成。”

殿下的来人依旧低头站立着,沉默不语。

天君挑着眉看了他一眼,手上变出一只巴掌大小的木匣子,缓声道:“我想了许久,挑选了许多神官,但还是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去执行这个任务。”

那人睫毛轻颤,似乎有些许的激动,但依旧不敢抬头。

“我需要你去一趟冥界,为我寻得平昌国国师青云,以及打听一下冥界是否已经寻得人间圣物。”天君轻轻一抛,那木匣子便轻飘飘地来到了殿下那人的手里。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木匣子,只见一颗珍珠一般大小的黑色的药丸子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匣子里还有一道符箓,写着他从未见过的符咒。他终于带着疑惑不解的眼神,看向了座上的天君。

“这颗丹药能隐去你的宝相以及仙气,助你伪装成冥界之人。只要你点燃那道符箓,它就能把你传送到冥界的入口。”天君慢悠悠地说道,他伸手一推,那人面前忽然间金光大作,一张飘于空中的半透明状的地形图便出现了。“这地形图你好好记着,有几个地方你必须去探查一番,已经在上面做好了标记。丹药的药效能维持两天,你需得抓紧时间去完成我方才说的那两件事。一旦发现青云国师的踪迹,切莫打草惊蛇,回来把他所在的位置禀报给我就好。”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啊对,你应该没见过青云的模样……不过大概他那模样也是伪装出来的,意义不大。但是他身上有一件神器,一眼就能认出来——那是一把青色的折扇,是他惯用的武器,他只要把灵力灌注进去,那折扇的扇骨末端就能现出利刃,杀伤力极高。可听清楚了?”

那人点了点头,便安静地退下了。

“哎,云玉,你别生气嘛,我今天真的有公务要处理才不能陪你回苏州拜祭你父母的,咱们过两天再去行吗?你也知道的,他俩早轮回了,你给他们烧纸钱他们都不知道啊……”绮罗拉着云玉的衣袖,一边走一边央求道。

走在前面的云玉一身黛青色的衣袍,手里提着一只装着纸钱和祭品的篮子,一言不发地走着,脸上虽没有太明显地表情,却从眉宇之间露出了几分不悦之色。

眼看着云玉已经差不多走到扶桑花处,绮罗快步超越了他,拦在他身前说道:“不就是因为公事耽误几天而已吗?你至于这么生气吗?我都已经跟你道歉了,你怎么还这么小肚鸡肠的?!”

云玉没好气地答道:“我都说了我自己回去就好,你非要说要跟我一起去,我就等了好几天。如今你又抽不出空来,那就算了我还是自己回去好了,结果你又不依,这下竟然成了我小肚鸡肠了?!你这是什么道理!”

第一百六十章 伪装(下)

云玉穿过入口那一大片繁花满枝的扶桑花,往右边看了一下,才迈开脚步往左边的路走。沿途只有黯淡的灯光照着,脚下的忘川倒映着岸上的点点灯光,与对面的熙熙攘攘大相径庭。他独自缓慢地走着,尚未到达道路的尽头,从左边拐了进去。

眼前是几座简陋的院落,由于冥界没有阳光,也就没有栽种什么植物,只是在院子里简单地弄了亭子池子,也没有人在里面。

他打算径直穿过这几座院落,直接从后面绕道,走了大概半炷香的时间,方来到一个满是结界的地方。他正琢磨着要如何才能进去,身后忽然传来说话声:“哟,云玉,你怎么来这里了?!”

祉瑶和无尘站在云玉身后,一脸的错愕。虽说云玉也是阎王的左膀右臂,可禁地之事乃高度机密,结界也应当没有开放给他,难道是绮罗给他下放权限了?

云玉没有回答,只是脸色有点不太对劲,便匆匆往回走了。

“呃……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云玉的脸色好像不太高兴……”无尘一脸的无辜。

祉瑶也觉得有点疑惑,往日里云玉都是跟他们一起打打闹闹的,什么时候这么严肃过,连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方才回来的时候好像听到守门的阴兵说他和绮罗吵架了,可能是心情不太好……吧……”祉瑶低声说道,并不是十分确定。

无尘挑着眉,看着云玉渐渐走远的身影,总觉得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劲。他摸了摸下巴,还是没想到些什么,只能和祉瑶一起进去禁地。

云玉回到方才穿过的院落之中,在廊底下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此处一共有四座院落,每座皆是前堂后寝。西面的院落走廊下挂着一只铜制风铃,风吹过之时发出清脆的铃响,甚是悦耳。他走了过去,忍不住伸手轻抚了一下。小时候,他们兄弟俩都喜欢在庭院里和卧房的门口挂一串风铃,夏夜里听着风铃叮叮当当的响声,仿佛捕捉到了风的影子,感觉要凉快不少。

他贴着西院的房门听了一小会儿,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这里……会不会是……?

他在门前来回踱步,思索片刻终于敲了几下房门。

他站立等待了片刻,没有人开门也没有人答应。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这房间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房里唯一的桌案上摆放着各种关于阵法与医术的典籍,还有置于一旁的古琴,虽说不上十分整洁但也是收拾得还算利索。

他打开一边的柜子,里面都是一些白色或青色的男子衣裳,他大概没有猜错。

“云玉,”身后有人敲了敲微开的房门,云玉的心突然一紧,才发现自己方才急于探寻,竟没有把门关严。

来人看他没有回答,把没有关好的门推开了一条缝。“云玉,你怎么都不理我?”看到站在一旁皱着眉头的云玉,绮罗毫不客气地直接推门而进。

云玉没回话,只是脸色阴沉地坐在了书案旁,拿出其中一本讲解阵法的书籍默默的翻着。

绮罗走过去,坐到他边上,用食指戳了戳他的手臂,声调软了下来:“你别这样不说话嘛……方才听到守门的阴兵说你回来了,我不就马上过来找你了么。是我没安排好,咱们过两天一起回苏州拜祭你父母好不好?你就别生气了嘛……”

云玉听到“拜祭你父母”之时,手上翻书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他像是被人定住了一样,眼睛并没有从书上移开,只是眼皮半垂了下来,眼底有隐隐的水汽浮现。

他闭上了眼,强行压抑住内心的颤动。他本以为,过去了那么多年,他已经忘记了父母,忘记了红尘里的一切。他紧紧地咬着牙关,想要不动声色地调节着呼吸,然而似乎事与愿违,他越想压抑,却越是无法自已地颤抖。

绮罗本来还低着头,然而看到云玉衣物在轻微颤动之时,却是吃了一惊。她忙伸手在云玉的额上探了一下,急切地问道:“云玉,你怎么了?你脸色怎么不太对劲……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方才外出时受了什么伤?!”她的手探上云玉的额头时才想起来鬼是不会有体温的,又放下手在他身边转了一圈,发现没有受伤才稍稍定了定神。她着急得掰着云玉的肩喊道:“云玉,云玉!你快睁开眼睛看看我!你到底怎么了?告诉我,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叫药师来给你看一下?”

云玉被她一碰,更是像失了平衡一样往后退去。他越是这样绮罗越担心,立刻伸出手一把把他拉住。云玉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子,蓦地一睁眼,看到银发红眼的绮罗脸贴得那么近,吓得他又再往后退。

“站住!”云玉终于站了起来,正想往门外冲出去,却不料右脚被一根银色的长鞭缠上,踉跄了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

绮罗往后一拽,硬生生地把他拽到了自己跟前。

绮罗半蹲在他面前,用苍白的指尖抬起了他的下巴:“你到底是谁?”

地上的云玉眼里藏着怒火,一言不发。

绮罗冷笑一声,说道:“呵,你以为你不吱声我就没有办法了吗?!我这女阎罗可不是白当的!”她往银鞭灌输了灵力,正蓄力要往云玉的身上抽。

“绮罗,你要干什么?!”突然传来一声吆喝,一个颀长的青色身影出现在房门口。

地上之人猛然一震,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来得正好!”绮罗对着那人喊道,“快过来看看!”

那人走到她身旁,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地上之人与他长着一副一模一样的面孔,身上的衣着也是如出一辙,只有眼中的神色有所不同,若不细微观察的话,根本无法分辨出二者的区别。

“云玉,是我……”地上之人没有说话,然而云玉的耳边却响起了一把熟悉的声音。

云玉几乎没站住,往后退了一步,诧异道:“云珏,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一百六十一章 争执

绮罗也被云玉这一句给吓到了:“你说什么?这人是你那孪生的兄长云珏?!”

依然坐在地上的云珏与站在眼前的真正的云玉互相对视着,眼中闪烁着各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云玉一把揪住云珏的衣领,恶狠狠地说道:“好啊,云珏,你为了讨好你那天君主子都跑到冥界来了,你胆儿够肥的!”

云珏皱着眉头,只是死死地盯着云玉,并没有说一句反驳的话。

他的这种看似傲慢的反应更是激怒了云玉,云玉右手高高地举起,只想一拳揍死这个是非不分的糊涂虫。然而拳头挥到了云珏的面前,他却有些不忍心了……

“你倒是说句话解释一下啊!!!你这个混账!!!”云玉一把把他甩回了地上,愤恨地怒吼道。

“我……说不了话了……”云玉的耳边再次响起云珏的声音。他这才意识到,云珏一直在用他俩专有的方式在对话——他们是孪生兄弟,与常人相比有更强的心灵感应,因此即使不张嘴,只要想让对方听到,就能直接传达给对方,不受任何灵术结界屏障。

云玉蓦地怔了一下,问道:“为什么?!”

“上次你们夺走了玄冥花,天君追究起来,把我的声音夺走了……”云珏无奈地说道。

云玉蹲了下来,再次揪住云珏的衣领,手上的青筋突现:“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他这么对你,你竟然还帮他潜入冥界?!他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为何要如此死心塌地地向着他?!你什么时候才学会清醒!!!”

这一次他完全没有留手,对准云珏的脸就是狠狠的一拳,哽咽道:“你飞升了成仙得道了,父母弃了,兄弟弃了,媳妇儿子也弃了,到最后犯了一次错就受这样的刑!你那天君讲什么仁义道德?!最可笑的不是他,而是你这个如今连自尊为何物都不知,只懂得可怜巴巴地向他摇尾乞怜的丧家之犬!!!”

绮罗看得云里雾里的,既不明白为何云玉会突然这么激动,更不明白云珏为何被他揍成这样既不反抗也不吱声。虽然她刚才发现那云玉是假扮的时候十分生气,可她却并不忍心看到他们兄弟动手。

“云玉,你冷静点!”她一手还拽着银鞭,另一只手使劲把还想再给云珏一拳的云玉拽开了。“他怎么说都是你兄长,你不能这样对他!”

一向衣冠楚楚的云玉,此时眼里正冒着熊熊的怒火,衣服发冠早已经弄乱了。他眼睛都发红了,一手指着云珏对着绮罗说道:“我为何不能这样对他?!我这样对他是把他当成个人来看,他自己不想当人想当条狗能怪谁?!”

绮罗不敢驳他,只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被揍得嘴角出血的云珏。

“发生什么事了?”祉瑶轻轻地敲了敲房门,看到房间里的混乱场面一时间有点懵。她扫了一眼房间,看到两个一模一样的云玉,更加糊涂了。

绮罗叹了口气,对祉瑶和她身后的无尘喊道:“你们来得正好,快帮忙劝劝架吧。”

无尘走到云玉和云珏中间,把他俩隔开,问道:“怎么……两个云玉?!”

云玉给了他一个白眼,指了指地上的人冷冰冰地说道:“这个,云珏。”

无尘颇为吃惊,说道:“啊?这怎么回事?云珏不是你那已经飞升了的兄长么,怎么会在冥界……”

“给他那不知好歹的天君当跑腿来了……”云玉已经不管云珏的脸面了,几乎每一句出口的话里都透着鲜有的恶毒,“送去给阎王发落吧,要杀要剐都无所谓了!”他负手背对云珏,似乎已经对他抱任何的希望。

无尘跟绮罗递了个眼色,绮罗松开了云珏脚上缠着的银鞭,走上去跟云玉低声说了几句,云玉叹了口气,无奈地点了一下头。绮罗转身和无尘、祉瑶交换了一下眼色,便关上门退了出去房间外。

“他们让咱俩好好说话,先把自己的矛盾先解决了。”云玉极力压制着心头的怒气,尝试心平气和地和云珏对话。

云珏冷漠地瞥了他一眼,依旧是沉默不语。

“你来冥界到底要做什么?”总是双方闹着别扭或是静默都不是办法,云玉也需要为阎王召出云珏潜入冥界地目的。

“我会来自然就会料到有可能会被你们抓住,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云珏倔强地应道。

云玉平日里对谁都有耐心,唯独云珏能挑动他敏感的神经。他几乎是从紧咬的后牙槽里吐出几句话:“到了这个时候你还硬气什么!!!!你以为你那天君是什么省油的灯?!他不过是个目空一切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自私鬼而已,你怎么跟了他几百年了都没看明白!!!”

“那你觉得我可以如何选择?我已经飞升了难道你让我重新回去当凡人吗?还是让我跟你一样沦为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轮回?!”

“我哪怕当个孤魂野鬼,也比你当这天界的狗来得有尊严!至少我所效忠的是一位能推己及人的仁君!!!”云玉从来并不觉得留在冥界为阎王效力是一件见不得光的事,他甚至不明白天界之人为何一直都自视甚高唯我独尊。

“得了吧,你那阎王不也就是一个额伪善的冥界之主而已么,不然如何能蛊惑你们为他卖命?!我不像你,我不能让我多年来修道所付出的努力白费,我更不想落入这万丈深渊不得安生!”

身后的房门一下子被推开,本来还在无声地对骂着的孪生兄弟依旧在横眉冷对。

“不好意思二位,我有点着急忘记敲门了。”阎王脸上平静无波,“我有点不太放心你们俩独处,所以还是忍不住过来看看。二位不介意吧?”

云玉直起了身子,对阎王摇了摇头。云珏则充满戒备地盯着阎王,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哪怕介意也是没有任何话语权的。

阎王转身对门外的各人喊了一句:“都进来吧,咱们得好好把话说清楚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秘审

阎王与绮罗坐于正中央,众人皆席地而坐。

云珏身上的束缚早已解开,毕竟整个房间里那么多高手,他想逃跑是不可能的了。

“云玉,我们听不到云珏的声音,还是麻烦你转述一下吧。”阎王对云玉说道。

云玉点了点头。阎王在的话他还是会控制好自己的理智的。

“那么开始吧,”阎王正色道,“云珏,请问这次你大驾光临,是为了寻找平昌国国师青云吗?”

云珏本以为他会像云玉一样只问目的,一时之间竟然没有控制好反应,刚听完阎王的话瞬间眼睛睁大颈部肌肉收紧。

阎王一眼便看出来,对云玉说道:“这问题不用转述了,他已经回答了。”转而继续向云珏他提问:“上次你们天君特地派了游奕灵官来给我传话,我已经给了他答复,怎么?游奕灵官是不是太久没有来冥界传话,回去后连话都不会好好说了吗?!”

云珏这下防备心已起,他只是冷脸看着阎王,并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阎王嘴角微微上扬:“行,你不回答也没问题。恐怕你这么冒险前来,任务不会如此简单。说吧,你方才去冥界的禁地到底想要干什么?”

定是半路碰到云珏的祉瑶和无尘告诉了阎王——云珏咬着牙,接二连三地碰到云玉认识的人,也难怪会露出马脚。

他一直不吭声,云玉便有些看不过去了,冲着云珏吼道:“你都被我们抓住了还嘴硬干什么,安安分分地交代清楚得了!”

“我就是路过那个地方而已,根本不知道那是你们的禁地。”云珏终于忍不住反驳。

“哦?这么巧啊……”阎王听了云玉的转述,轻挑眉毛道,“可是我并没有告诉你禁地是个什么地方,你是怎么知道我说是哪里?”

“……”这一下不仅仅是云珏沉默了,是所有在场的其他人都一起沉默。

“你还是老实交代吧,”阎王的神色忽然变得严肃,“你的弟弟云玉是我的得力帮手,看在他的面子份上我不想为难你。若是给你动刑他心里也会难受,何必呢?”

“云珏……别再反抗了……不然我也保不了你了……”云玉在心中对云珏说道。虽然他和云珏每次见面都是恶言相向,但毕竟是同胞的兄弟,他也难以做到看着对方受罪而保持冷眼旁观。

云珏蹙着眉,心中万分纠结——自上一次玄冥花之事起,他就已经对天君有点寒心。但他真的不甘心就因为此种过错就被贬下凡,因此尚且抱着一线的希望。然而这一次天君召他回去要他潜入冥界,倘若自己能办好此事,也许就可以翻身;若像如今这般被冥界擒住,则会成为天界的弃子,天君大概也会以叛逆之罪以划清界线吧……当初接到这任务时他大概就能猜到,天君给他这任务,并不是认为他有多大的能耐,而是因为云玉在冥界,他与云玉长得一模一样不需要可以用法术伪装而已。

“他……给了我你们的地形图,让我多留意几个地方看看……”云珏闭上了眼,还是无可奈何地招了。

“他?是指天君么?”听到云玉口中的回答,阎王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冷静地问道,“除了寻找青云,他还让你做什么了?”

“是天君……他还让我查一下你们是不是已经找到人间的圣物……”

果然如此。天君这般老谋深算,不可能只让他来找青云,他一定会以尽量少的资源去获得尽量多的消息。方才云珏提到的地形图,就是天君上次悄悄派了人过来装成亡灵回去绘制的。这老狐狸可真是不好对付……阎王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沉着脸对云玉说道:“抱歉云玉,你的兄长恐怕要在冥界呆上一段时间,期间他的行动不太自由,希望你能谅解。”

“云玉明白。”云玉抱拳回道。他知道云珏是回不去继续当他的神官了,他也没有理由去为他求情。但他也知道阎王虽然做了这样的决定,并不会对云珏动刑,也不会过于为难他。只是神官留在冥界,法力定然会受损,这本身就是对他的一种最大的折磨了,他只能希望云珏能支撑得下去。

天君眼看着两天过去,云珏并未按时归来,便开始担心他的计划落空了。他本对云珏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觉得以他双胞胎的外貌至少应当能及时撤退。然而青云之事虽循正常途径找游奕灵官去了冥界传话,但天界并没有青云逃逸去了冥界的确凿证据,无法以此为由做出任何的行动;派云珏前去也是为了证实青云在冥界,如此方能名正言顺地与冥界撕破脸,出师有名。若是云珏的计划也失败了,那么就无法速战速决,在冥界做好应对伏羲琴的准备之前把他们一网打尽。

“天君,神官云珏求见。”殿外来了人通报。

云珏?天君不禁皱起了眉头。“传!”

云珏衣衫褴褛头发披散,身上多处带有大片的伤口,一瘸一拐地跟着通报之人进入殿内。尚未来到天君面前,他腿脚一软,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弄了一地的血渍。身旁那人还算机灵,立刻就把他扶了起来,好不容易才带到了天君眼前。

“云珏,怎的弄得如此狼狈?”天君离云珏有几步之遥,小心翼翼地问道。

云珏颤抖着无力的手,以满是血迹的袖子擦了擦嘴角,抬起满是伤痕的脸,似乎欲言又止。

天君吩咐通报之人给云珏递上纸笔,而后摒退了那人。

云珏无力地拿起地上的笔,歪歪扭扭地写下了几个字——“红莲依旧在冥界燃烧,青云没找到”。

他右手的袖子早已破得不成样子,露出了原本藏在里面的满是伤痕与鲜血的手。天君警惕地打量着,也观察着他写字的姿势与笔画。

“辛苦你了。”天君微笑着说道,“是谁把你伤成这般模样?”

云珏摇了摇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再次拿起地上的笔写道:“不知道名字,但额间有一赤炎印记”。

第一百六十三章 突袭(上)

赤炎印记?难不成是青云口中曾经提起过的那个“魔”?天君捋了一下他的胡子,半蹲下来探查了一下云珏的伤势,叫了殿外守着的人进来:“传斗姆元君。”

不久,一位身披天青云锦华丽服饰的女子来到了殿上,身后还带着两名提着药箱的药童。

“斗姆,这位云珏神官执行任务期间被冥界之人所伤,身上伤口较多,你帮忙治疗一下。”天君悠悠地说道。

斗姆元君点了点头,为云珏细细查看了每一个伤口,命药童为他清洗干净,并以灵药仙丹予以治疗。

“他受伤甚重,需休养数日方可痊愈。”斗姆元君向天君禀报道,“但这声音……似乎是旧患,可需要医治?”她转过头看向云珏,眼中带着些许怜悯。

云珏用感激的眼神看着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斗姆元君立刻会意,低头带着药童退了下去。

天君差人把云珏送回了他所住的殿中,自己又开始琢磨起云珏以及他所带回来的消息——云珏虽然晚了回来,但宝相与仙气都恢复了,这是无法假装的;刚开始自己怀疑之时观察过,云珏因为手受伤了一直在颤抖,因此字写得歪歪扭扭的,无法判断出字迹是否为真;看他握笔的姿势,与往日里云珏的一模一样,没有模仿的痕迹;还有就是自己和斗姆元君都亲自探查过他的伤势,他身上的伤都是真的。而斗姆元君也为他诊治过,确定他的声音的确已经没有了。这基本上就能排除这是云玉伪装的可能性。

那么云珏带回来的消息,应当是真的?但他已经与那“魔”交过手,还被重伤至此,冥界那边应该也起了戒心,以后要再去查,估计就只能等上一段时间了。然而对于天界来说,等待的时间越长,局势越是不利。既然确定了青云在冥界,那么这一场对弈大概可以继续下去……

没过几天,游奕灵官陪同真武大帝来到冥界,再次向守门的阴兵递上了拜帖。

“要劳烦到真武大帝亲自前来,请问有何要事?”阎王坐于殿上,气定神闲地问道。

游奕灵官这次有真武大帝相伴而来,底气格外的足:“回阎王,据可靠消息来报,上次天君所寻之人,就是那平昌国国师青云,就藏匿于冥界之中。还盼阎王尽快展开搜捕,将其移送给天界。”

“青云?上次你们问过之后我已经派人去寻过,确定此人不在冥界。怎么?是上次那个伪装成我得力帮手的那个人透露给你们的?”阎王摩挲着案上的镇纸,脸上的表情轻松自在,令人难以捉摸。

游奕灵官一怔,有点害怕阎王要找天界派人潜入冥界之事出来做文章,躲在一边瑟瑟发抖不敢接话。

一旁的真武大帝看不过去,说道:“上次游奕灵官亲自过来,按照正规途径要求冥界放人回去,结果冥界是如何搪塞的?!正是因为你们不肯说实话,我们在天界与人间才需要花了那么多时间去搜捕;等到天界与人间都排查完毕,我们只好迫不得已地派人暗中来探查,结果才证实了青云的确在冥界的事实。”

阎王原本充满惬意的面容一下子就绷紧了,他的语气里极为不悦:“我再说一遍——冥界里没有青云这一号人物。三界里各有各的规矩,你们天界派人偷偷潜入,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阎王放在眼里?!难道你们觉得冥界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无人之境吗?!”

游奕灵官看到阎王震怒,暗自在心中叫苦不迭。然而一旁的真武大帝似乎不把阎王惹毛誓不罢休似的,继续火上浇油:“若是青云不在冥界,不知你们为何不让我们来搜寻?难不成阎王你是有心包庇此人?!”

“呵,真武大帝,你们这是无论如何都想要把脏水往我们冥界身上泼吗?若我带人闯入天界四处搜捕,你们天君可愿意?!”阎王声色俱厉地说道,“你可别忘了,你贵为玄天上帝,可是身兼上统伏三界群魔诸妖邪,下摄酆都幽冥鬼魅之责。如今你一味偏袒天界,可是对得起你手上这权力?!”

真武大帝冷哼一声:“就你这黄毛小儿竟也敢提我的仙号?!快把青云交出来,否则别怪我手下无情!!!”

阎王气得声音中都带着怒气:“冥界之地由男女阎王统管,我尊你一声大帝只是代表我对你的尊重。但你若要强人所难,此处自是不甚欢迎,二位请回吧!”说罢拂袖离去。

正要经过真武大帝身边之时,却被突然拉住了。阎王低头看了一眼,咬牙问道:“真武大帝这是什么意思?”

忽然门外一阴兵急匆匆跑进来,禀道:“禀告阎王,有人擅闯禁地!”

原来如此!难怪真武大帝要在此把他拦住,原来是为了拖延时间声东击西!阎王一手甩开那只拉住他的手,一瞬间便已从殿上消失不见。

禁地结界之上,化成银龙的绮罗、手握红色长刀的无尘,以及手持红莲灵杖的祉瑶正守在结界入口,与伪装成亡灵的天界神官严正对峙。方才他们赶到之时,已有人闯入了结界之内,幸好人数不多,他们已经把人从里面赶了出来,并加固了结界。

“你们擅闯冥界禁地所为何事?!”化作银龙的绮罗双目圆瞪,扫过了每一个神官的脸。他们都伪装成冥界的亡灵,身上隐藏了宝相与仙气,并不能看清楚是哪一路的神官,明显是有备而来。

带头那人应是懂得结界之术,方才就是他闯了进去,但一人之力有限,终是不敌三人,只能退回到结界入口之处。他脸上带着阴森森的笑意,冷言道:“我们是来搜寻逃逸到冥界来的平昌国国师青云!识相的话把他交出来!”

“冥界没有叫做青云之人!你们哪怕要找,也需循正规途径请示阎王,擅闯冥界禁地可是死罪,闯入者杀无赦!”绮罗怒气冲冲地喊道。

“已有人证实你们私藏这名嫌犯,你们老老实实把他交出来,不然的话只能得罪了!”带头之人答道。

第一百六十四章 突袭(中)

“别跟他们废话了,进去搜吧!他们死守着这个地方,里面肯定有古怪!”身后之人起哄道。

“你们是不是没长耳朵!都说了冥界没有青云这个人,听不懂人话吗?”无尘也忍不住重复道。

突然那群“亡灵”里传出一声惊呼,左边的人一下子空出来一圈,里面有一人痛苦扭曲地躺在地上,咽喉处不知道被什么附有灵力的利器所伤,鲜血汨汨地直往外流。有人企图上去为他治疗,但受伤的口子似乎受灵力所影响,根本不能愈合,才一晃眼的时间,那人便已经不再挣扎,顷刻间化为灰烬。

本来围在四周的人顿时一片哗然,纷纷看向守在结界入口的三人。

“好啊!你们这些冥界中人竟然用阴招!!!!”带头之人冲着他们喊道,然后转身对后面的人说:“我们别跟他们废话,进去搜就知道有没有了!”

这群人一拥而上,分明是来找茬的。

“我觉得……这事有些不对劲。你们看这些所谓的亡灵,每一个都能使用灵术,分明不是手无寸铁的凡人所成。应该也不是仙位较高的神官,因为神官们都是自视过高的,不屑于用这种粗鄙的态度说话。”祉瑶用心有“铃”犀与无尘、绮罗传音道。

“我也觉得来者不善。反正擅入冥界禁地者无论是谁都罪当论诛,该劝的也劝了,他们充耳不闻咱们也就不能不管了。”绮罗对其他二人说道,意思就是按冥界规矩走,谁冲上来灭谁。

得了她的首肯,无尘和祉瑶也就放下了顾忌,全心全意地守住禁地的结界。

无尘主要盯着带头人,那人虽说战力不太行,但一直趁着其他人掩护期间使法子靠近结界,不时对结界出招,一点一点地扩大范围削弱结界的力量。他的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分别由四人来保护,那四人的战力弥补了他本身的不足,而且配合度相当高,才使得带头人一次又一次地成功在结界之上打上突破的咒术。

绮罗看到无尘这边的形势不对,立刻化回人身向着那狡猾无比的带头人挥出强劲有力的一鞭。银鞭狠狠地抽到带头人的左手,那人吃痛撤去了左手上的灵力,但右手还在往结界上打出咒术。绮罗银鞭一甩,把那人整个绑住,将他往后一扯,便把他直直的摔向远处,撞到了另一边的石壁。但那人似乎很扛打,哪怕被如此重地摔到石壁之上,也仅仅受了点皮外伤,似乎在撞向石壁之前召来了保护罩,护住了后背。

一个尖嘴猴腮之人出现在那人的身旁,把他扶了起来:“没事吧兄弟?”

“没事!”那人爽快地答应道。

与那尖嘴猴腮之人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个高大魁梧的神官,披散着头发,身穿金锁甲胄。此人声如洪钟,说道:“对于亡灵你们竟然也敢使出如此歹毒的招数,你们冥界还有规矩可言吗?!”

绮罗眯缝着眼睛看了一眼来人,不齿道:“我道是谁,说话语气竟然如此嚣张,原来是真武大帝。此人煽动他人纠集,擅闯冥界禁地,按照冥界律例格杀勿论。怎么?真武大帝要来插手管这事包庇这种歹徒?”

真武大帝挡于带头人的身前,眼中露出不屑的神色:“小小的女阎王见了天界的神官竟然不行礼问好,竟然还口出狂言挑衅地位尊贵的神官,你兄长难道没教你礼节规矩吗?!”说罢召出玄天剑,注入灵力往禁地结界之处一挥,一道凌厉的剑气往之前带头人突破过的结界最为薄弱的地方呼啸而去。

眼看着那剑气就要到达,刹那间上方传来一阵沉闷的龙吟,整道结界发出猩红色的亮光,抵住那道迅猛的剑气,直至将它震成了碎片。

“兄长!”绮罗抬头,冲着头顶上的黑色巨龙喊道。

“真武大帝,我尊你为上古仙位极高的神官,不与你计较方才声东击西之责,没想到你不但不领情,竟然还带人来参一脚。你如此不分是非地偏袒天界,甚至不惜与冥界作对,又是为何?!”化身黑色巨龙的阎王咬着锋利的獠牙,怒目圆睁问道。

真武大帝倒是一点也不畏缩,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既为神官,天君给予我这任务我也应当尽力完成。是你们不说实话在前,就别怪我们强行搜寻在后!”他口念咒语,以元神召来玄武灵兽,与上空阎王所化的黑色巨龙缠斗上了。

玄武身上的灵蛇吐着恶毒的信子,想要缠上黑龙的项颈,却被黑龙闪身躲过。黑龙向玄武吐出一个金黄色的火球,玄武却从口中吐出水柱,将火球中途浇了个透,使之瞬间化作水汽消失于空中。趁玄武攻击之际,黑龙已悄悄转移到了玄武背后,伸出前爪一把扣住灵蛇的七寸,一口咬破它的咽喉;后脚也稳稳地按住玄武的头,利爪所到之处,划出一道道血痕。

真武大帝口中咒语不停,手中灵力也不断灌入,却不料黑龙力气和灵力更足,爪上的灵力四溢,顷刻间便把脚下的玄武与其背上的灵蛇撕了个粉碎。

此玄武乃真武大帝元神所召,被黑龙这么一击,部分元神被撕裂开来,一下子受不住竟然吐出一口鲜血来。

尖嘴猴腮的游奕灵官立刻上前扶了他一把,不知何时已经放出了一支响箭,在空中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响声。地上的众人尚未反应过来这是要从哪里找来援兵,却已听到了一阵悠扬的琴声从高处传来。这琴声才刚到,原本伪装成亡灵的众神官立刻恢复了宝相与仙气,而且灵力也似乎被重新补充了一样。真武大神虽元神被阎王所伤,但这琴声如同治愈之术,能把方才他体内受创后开始变得紊乱的灵力重新凝聚在一起,体力上也有所提升。

“大家小心,是伏羲琴。”阎王传音给众人道。

话音刚落,天君已携了一队装备良好仙位较高的援兵从天而降了。他还是一副寡淡的神情,似是出尘脱俗目空一切。一手持一副古朴的古琴,一手在琴弦上轻轻弹奏,这在凡人眼里的确是仙气缥缈的。

“哟?冥界现在竟然成了无人之境了?怎么你们天界的人要来都不按规矩来通报的呢?”阎王咬着牙说道。

第一百六十五章 突袭(下)

“夙真,把青云交出来吧,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了。”天君鄙睨了一眼,悠悠地开口道。

阎王盯着他手上的伏羲琴,用鄙视的口吻说道“哼,恐怕哪怕交出青云,你们也不会善罢甘休吧?更何况我说过了,冥界没有青云这一号人物!”

“哦?有还是没有,等我们搜过了不就知道了么。”天君孤傲地说道。

阎王化回人形立于绮罗身旁,对天君说道“天君,你可别忘了,三界之间可是有和平盟约的。你这是明目张胆地挑起三界之间的战争,违背了盟约是要受惩罚的!”

天君轻抚了一下伏羲琴的琴弦,一副云淡风轻处变不惊的模样“是你们包庇青云在前,莫要怪我们不客气。”

“你们口口声声说我们包庇青云,可有证据?!”绮罗实在看不惯那个目空一切的糟老头天君,厉声问道。

天君轻哼了一声,对身旁一人点了点头,那人便乖乖出列,用那稍显不安的眼神看着冥界的众人。“上次游奕灵官过来传话,你们否定后我们曾寻遍天界和人间,皆没有青云的消息。无奈之下我只能命此人秘密来冥界打听,结果他发现了青云就在冥界,还惨遭你们的毒手——对,说的就是你,那个额间有赤炎印记的‘魔’!你把他伤得体无完肤,连他的声音都夺去了,为的就是阻止他把青云在冥界的消息传达回天界,实在是恶毒至极!”

所有的目光都投降了无尘,不少人看到他额间的印记都议论纷纷。

绮罗看到出列之人,怔了一下喊道“云玉?!”

天君甚是满意地捋了一下花白的胡子,开口道“这位女阎王,你认错人了。此乃天界的神官,名叫云珏,乃是你口中所说的云玉之孪生兄弟。云珏的声音已经被你们夺去了,无法开口言语。但他那天重伤回来已经以笔墨把在冥界打听到的一切禀告上来,确定了你们私藏青云之事!”

云珏低头看着冥界的众人,蹙眉抿嘴,一声不吭。四周的神官纷纷看着他,有些眼中似乎还带着怜悯之色。

“他的确是无法开口说话了,可是他说的话我能听见。”不知何处传来这样的声音,各人纷纷四处张望。一瞬间,禁地结界入口处蓝光大作,出现了一个遁地的阵法,一位身穿青色衣裳,手执白色折扇的俊朗男子飘然而至。他轻摇手中的折扇,与对面默不作声的云珏对看了一眼。

天界众人看着这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皆是目瞪口呆。

“我俩是双生子,有心灵感应,只要对方愿意,就能不说话也能让对方听到。我敢说,我听到云珏所说的话可是不一样的内容。”云玉嘴角一勾,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云珏如今已经不能言语,谁能证明你说的话能代表他想说的?!”有人提出了非议。

“噗……”云玉忍不住笑了出来,“就知道你们会这么问,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但是必须各方派出一个公平公正之人做裁决。补充一下,此人不能是天君,冥界也不能是阎王。”

真武大帝向前一步,说道“我来吧。”

祉瑶也往前走了一步“这边由我来。”

这两人在天地二界之中皆有特殊的地位,因此也算是众人心目中的合适人选。

他们二人均让云珏以灵术在众人面前写出心中所想要传递的话,由背对着他的云玉把心灵感应所听到的话复述出来。

须臾,祉瑶看了一眼云珏写的字,向云玉身边监督的真武大帝点了点头。

“云玉,你可以开始了。”真武大帝说道。

“好。”云玉颇为自信地笑了笑,闭上眼仔细地听了一会儿,说道“上古之初,三界始祖于圣地汤谷歃血为盟,承诺三界之间永享和平,互不侵犯。天地人三界各准备了圣物以自救,若任何一方违背誓言,其他两方可以使用圣物联合起来予以抵抗。歃血为盟所用之血被沉入汤谷之中,现于虞渊之底,长为冥界红莲。红莲为守护三界之见证,曾于神鬼之子祸害三界之时化作赤焰火海缚其于其中,燃烧至今。”

“竟然一……一字不差?!”天界那边响起了惊叹之声,众人皆是瞠目结舌——不仅仅因为双生子之间的心灵感应,还是为这段鲜为人知的过去。

天君对云珏眯起了双眼,却又转向云玉毫不在意地问道“云玉,即便你能与他心灵感应,那又能证明什么?”

云玉自信满满地与他对视道“能证明什么?那我就证明云珏所说的并非如天君所言,青云根本不在冥界!既然青云不在冥界,天君为何要带人来攻打?是存心要打破三界的盟约吗?!”

无论是冥界还是天界之人,皆齐刷刷地看向天君,顿时一片哑然。

“云珏,说出你所知道的真相,我为你复述!如果我有说得不对的,你尽管指出来!”云玉对着依旧背对着他的云珏喊道。

云珏站在祉瑶身旁一动不动,半晌,云玉才开口转述道“青云国师的确不在冥界。我潜入之后压根儿就没碰到他。寻找青云是天君想要征服冥界和人间,让三界都成为他手中之物,受他控制的借口而已。他要寻找青云,是因为青云发现了他藏匿天界圣物之地,他担心青云会把圣物的线索透露给冥界和人间,所以他要杀了青云灭口。”复述完毕,云珏还向云玉点了点头以示确定。

此话一出,连真武大帝都忍不住睁大了眼睛看向一旁依旧气定神闲的天君。他一直受天君的怂恿,指责冥界藏匿失踪已久的青云国师,甚至不惜态度嚣张地控诉男女阎王。如今真相大白,却顿觉颜面尽失,甚是尴尬。

“哼!黄口小儿,竟敢挑拨离间!”天君算是明白了,云珏早就背叛了天界,那一次回来仅仅是为了传达有误的消息,在他面前耍出苦肉计博取他的信任,让他以为有机可乘师出有名。他手上挑动伏羲琴弦,汇聚灵力向着云玉挥手出招。

云玉早已料到他会恼羞成怒,右手手指在左手备好的琴弦中往前一拨,一道浑厚的灵力对准天君那一招打去,两道灵力碰撞在一起,即刻爆发出一道亮光。云玉虽然灵力深厚,但天君手中所用乃是上古圣物伏羲琴,自然不是凡物能相比。只见天君打出的那一道灵力将云玉打过去的瞬间劈成粉末,以极高的速度劈向云玉的命门!

云玉几乎躲避不及,忽然右手被人一拽,一道银光不偏不倚地打中天君的攻击,与它一并迸射出刺眼的火花,两道灵力碰撞在一起,竟互相相抵,最后碎成齑粉消散在空气之中。

云玉心有余悸地看了一下,右手正被绮罗拽着,方才那一道银光乃绮罗以银鞭击出。他冲绮罗笑了笑表示谢意,迅速拨动手上缠缚的琴弦,从身后召出一头凶猛的白虎。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