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草席 - xp1024.com
《红草席》


第一节



锅底般漆黑的夜幕下,在一条远离村落连狗跑快了都会崴断腿的田间小路上,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头儿,腋下夹着一只鬼火似的手电筒,两手抄在一起,弯腰弓背,使劲缩着脖子,正迎着刺骨的北风踟蹰而行。

尖叫的风声,寒冷的冬夜,荒僻的原野,不仅没有让这位老弱的独行者心生丝毫怯意,相反,他却凭借一身“高粱烧”的强劲酒力,兴奋而断断续续地哼起自编自唱了多年的小曲:“老陈老陈——能耐大呀,出了东家进——西家呀。家家——都有好酒菜呀,户户都当——贵客待呀……”

无比幸福无比快乐肯定让某种胜利冲昏头脑的老陈,走着走着,一不留神,一脚踩进路当中一个小坑洼里,只见他身子往前一冲,两手一分,两支胳膊一伸,夹在腋下的手电筒一落到底滚到路边上,他人也跌跌撞撞地往前冲了好几步,才好不容易稳住单薄的身子。但他毫不迟疑地掉头走回去,弯腰捡起躺在地上依然恪尽职守的手电筒,并想当然地把粘在上面的尘土用手擦了擦,然后重新夹在胳肢窝里。

“多啦,喝多啦。这个老吴,够意思,这回没有多掺水呀!”老陈嘴里叨念着,又恢复了刚才走路的架势,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

随着手电灯光一摇一晃,忽长忽短,走进了一个到处黑咕隆咚的村落,来到一户韩姓人家的门前,老陈的身体仿佛自动太阳伞,一下子舒展开。他特意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干涩的嗓子,用手电筒照了照虚掩的大门,正要抬手推开,一阵女孩儿凄厉悲怆的哭叫声——“你死了这条心吧,就是跳井淹死……”——从门缝里突然扑面而出,惊得他宛如一根栽进地里的木桩,顿时愣在了那里。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并不由自主地摇了摇被厚厚的棉帽子包裹起来的脑袋。唉——算了,算了,可不能再进去自找难看啦!他一只手握着始终尽职尽责的手电筒,而把另一只手往袄襟里一插,沿着胡同的西墙根一步一步往北走去;很快朝东一拐,就像只轻巧的黑猫“跐溜”钻进阳沟里,突然不见了;把一片黑暗重新甩在了后边……

这天一过中午,这户韩姓人家的独苗韩家栋,就扛着一杆长长的猎枪,偷偷爬上了村北边莲花山上的老风口。

一钻进那大片低矮而茂密的松柏树林里,韩家栋就双手端着猎枪,两只虎眼瞪得溜圆,蹑手蹑脚地转来转去,开始不停地搜寻猎物。头两枪都是对准的正站在树枝上鸣叫不停的斑鸠,可那两只命大的鸟儿毫发未损,全都是翅膀一展就不见了。后来,又发现不远处有只土黄色的野兔两只前爪不停地乱刨,正毫无警惕地寻觅食物,他趴在一块圆咕噜的半人高的石头后面,稳操胜券,轻轻一瞄就扣动了扳机,可那只幸运的兔子后腿一蹬,顿时窜得无影无踪。他紧紧握着手里的家伙头,两眼看着枪口里冒出的一缕淡淡的蓝烟慢慢消失了,好半天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唉,大白天撞上鬼,今儿真是倒霉透顶!他从年龄不大就开始玩弹弓,那是百发百中;以前来这里偷偷打猎也几乎弹无虚发。可是,如今的准头都跑到南极洲去了?难道这里的飞禽走兽全都一夜之间炼就了一身刀枪不入的铁罩功?这三枪打的,可真是他奶奶的邪门呀。这杆老掉牙的破枪,看来真不中用了!他越想越恼火,越想心里越有气,遂双手握住依然热乎乎的枪管,把枪托高高地举起来,就要朝身边那块大石头上狠狠砸去,可他旋即又把猎枪慢慢放了下来。能赖无辜的枪吗?不能!只能赖他自己一下午魂不守舍,心思全都没用在打猎上。再说,这可是好不容易从别人家里借来的枪呀,哪能随便就让它碎尸万段呢!

“你这个龟孙——还不滚下山去——小心让狼咬断你的狗腿——”有个看山的老头儿,刚才就曾隔着老远把刚放完枪的偷猎人破口大骂了两回,这时候再次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不知身藏何处,又可着喉咙恶狠狠地高声叫骂起来。

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现在又再次被人骂作长着狗腿的王八后代,韩家栋终于忍无可忍,从石头后面气呼呼地一下子站起来,把手里的猎枪往石头上随手一靠,两手聚成喇叭状,对在嘴上,朝着那看山老头所在的大致方向,开始还以颜色:“老狗——你别光像母驴一样地瞎叫唤——有种你就过来试上一枪,老子非把你的狗头打成马——蜂——窝——”

可能感觉到对方不是地痞就是无赖,那看山老头儿就此偃旗息鼓,再也没了动静。

“奶奶的熊,四十年前,这片山林还都姓韩呢。如今来打半只兔子吃,就像要了你们的老命。”韩家栋继续自言自语地低声骂道。

在莲花山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山口中,闻名遐迩的老风口形若优美的乳沟,跨度最大而海拔最低。因为两侧的山体起了兜揽作用,哪怕山脚下只是轻轻的微风,而到了这里却会变得呼呼有声。由于在树木生长的季节当地的季风都是东南风,所以,这里长在阳面的那些有把子年纪的松柏树,在大风的撕扯下,身子无不使劲往北倾斜着,活像被一只只无形的巨手死死牵拉着,形成了很奇特的风景。这里丛林茂密,植被丰厚,自然成了许多野生动物的乐园。在人民公社解散以前,住在山脚下的人们,总可以扛上一杆猎枪,半明半暗地跑到山上,悄悄地来打只山鸡或者斑鸠野兔狗獾什么的回去,或炒或煮,再喝上二两,那可是让所有的男人现在一想起来都会垂涎欲滴的美事。然而,时至今日,大片大片的山林全让石界划分得七零八碎,被明码标价后,统统以三十年不变的合同,明确记在了承包人张三李四的名下,谁若想再来打点野味解解馋,那可就得小心点了。

见天色已晚,韩家栋便把装着所剩无几的火药和铁砂子的挎包往枪管上一挂,扛起长长的猎枪,开始沿着老风口的谷底垂头丧气地往山下走去。到了山脚下,他先把身上的武器装备放到一边,接着把头上的草绿色仿军用棉帽摘下来,在膝盖上没好气地摔打了两下,把粘在上面的枯松针和干柏叶拍打干净,又把藏青色对襟面袄和海蓝色棉裤胡乱拍打了拍打,然后重新捡起地上的枪扛在肩上,继续沿着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冒着瑟瑟的寒风,俨如一名落荒而逃的残兵败将,灰头土脸地往自己的村子走去。

走进村子,经过村委大院门口,韩家栋扭头往里一瞧,只见又矮又胖的村支书韩明强,身上披了件黑色棉大衣,迈着一双少见的短腿,摆着两支出奇的长胳膊,就像只东摇西晃长了一身肥肉的长臂猿,“吭吭”地使劲咳嗽着,不停地清理着喉咙里的废物,眼看就要走出大门来;他赶忙快走了几步,打算悄悄地溜过去。

“恁娘的,兔子没打着,跑得倒比兔子还快。我说听到几声枪响,敢情是你小子干的好事!”韩支书见荷枪实弹而一无所获的本家侄子边走边东张西望,便在后面既威严又不无揶揄地吆喝起来。

“五叔,是您老人家呀!”满可以和兔子一比快慢的韩家栋急忙停住脚步,并转过身去回答道。等比他矮了一头多的支书大人赶上来,他才恭恭敬敬地贴在他的一边,一块儿继续往前走去。

这个走起路来总爱昂首挺胸的韩明强,一双金鱼眼,腿短胳膊长。他虽然双手几乎过膝,但却并不像蜀汉时的刘备那样双耳垂肩有做真龙天子的命,充其量算个土皇帝。他在黄泥沟这块一亩三分地里一向一手遮天,说一不二,而那个按照村民自治法选举出来的村主任,在他面前就是听喝的当差,连口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总是以党的化身自居,动辄就是“党领导一切,在咱黄泥沟,还是老子我说了算”。他还动不动就满嘴污言秽语,像“×,恁懂个球”、“恁娘的×”,还有“恁奶奶的”这样不堪入耳的脏话和粗话,整天挂在嘴边上。

“恁娘的,就凭咱这块头,在家里干点啥不好?你也忒吊儿郎当啦!”面对着平时就很不着调的晚辈村民,韩支书又自然而然地拿出了本族长辈和本村长官的双重身份和派头,颇为严肃地教训道。他接着又话锋一转:“噢,还是恁大叔的枪啊!我说过他多少回了,让他收起来收起来,他还是当作小狗放的——哦,权当耳旁风。”

那个胆敢拿着堂堂现任村支书的话几乎当作小狗放屁的人物,并不是什么王五马六,而正是他韩支书本人一母所生的大哥韩明山。由于韩明山的妻子段富花和韩家栋的母亲韩母既是四服上的妯娌又是两姨表姊妹,所以两家的关系亲上加亲,一向过从甚密。今天吃过晌饭,韩家栋就跑到韩明山家里去借猎枪。由于担心他会去惹祸,韩明山起初任凭他死缠硬磨,高低没答应,后来实在架不住了,这才无可奈何地把那杆一向非常珍爱的长管猎枪,连同那只装满火药的牛角和装满铁砂子的布兜,全都塞进了一只破烂不堪的挎包里,一并递给了他。韩家栋去偷猎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给自己解馋,他韩家好长时间没见荤腥了,他是为了讨好讨好自己的妹妹韩翠玲,没想到到头来却是一无所获。

“五叔,我又到老风口转了一圈,那儿的风呼呼地响,大得就像狼叫;您老人家最好往上边奏一本,在那里搞个风力发电,我看一准‘狗撵鸭子——呱呱叫’!”韩家栋一边随着器宇轩昂的村支书往村里走去,一边说出了久藏心中的好主意。

“恁娘的,你小子给我听好喽,咱可别天天‘着三不着两’的,不琢磨正事儿。咱黄泥沟,我早掰着手指头数算了不知多少遍,那些就了筋定了型的光棍,咱先不说,三十以下的困难户,除了南瓜,就轮到你小子啦。”听了韩家栋异想天开的想法,韩支书又不留情面地数落起来。

“嘿嘿,五叔,这两天就会有好消息,到时候我去给您老人家送喜糖。”一下午劳而无功的烦恼,好像被一阵大风突然刮到了身后的大山上,韩家栋顿时眉飞色舞地说道。不过,他这个老叔真不像话,竟然把他和那个百无一是的“南瓜”相提并论,又让他从心里着实感到别扭和羞愤。

“好消息,是——吗?那忒——好啰!”韩明强不屑一顾地说着,正好走到他自己的家门口,便一扭身子径直钻了进去。然而,他还依然意犹未尽,身子都进大门里了,又站住回过头来说道:“看来爷们梦想成真,真要铺上红草席啦!”

对于支书兼长辈的讽刺和挖苦,韩家栋顿感无地自容。幸亏身边没有别人,不然真得赶紧找个老鼠窟窿钻进去。

原来,在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回韩家栋和几个伙伴一块跟着大人去闹房,他对人家满屋子的新嫁妆和坐在婚炕的新娘子都没有看好,却偏偏相中了新人屁股下面红莹莹而滑溜溜的红草席。他一回到家里,就又哭又闹地让母亲把家里灰不溜秋的炕席赶快换成红草席。韩母只好哭笑不得地告诉他,只有办喜事才能铺红草席,还说自从生下他来,她就天天盼着给他铺红草席的那一天。后来,韩母在外边当笑话说了出去,一时间那些好热闹的大人每当见了他总免不了开上几句玩笑。从那以后,那种永远跟幸福和美好联系在一起的红草席,就深深地留在了他的脑海里。随着年龄越来越大,那种对红草席的渴望也自然而然地就愈加强烈。时至今日,没想到多少年过去了,多少知情的人早已淡忘了,可那个该死的韩明强却在这个节骨眼上重又提了起来。

韩家栋一边悻悻地往家里走去,一边嘴里嘟嘟囔囔发泄着对那个出言不逊之人一肚子的不满:“哼,有啥了不起的。当了两天虱子眼大的小官,就不知道自己姓啥啦!等老子娶媳妇的时候,说啥也要铺上最好最好的红草席。”

韩家的小黄狗,老早就听见主人熟悉的脚步声,喜不自胜地从大门里边热乎乎的窝里爬出来,摇着尾巴迎了出去。见到走在胡同里的韩家栋,它上来就抬起两只前爪扑了上去,在他的两条裤腿上各留下一条清晰的土黄色痕迹,结果被心绪不佳的主人一脚踢到了一边。家贫狗瘦。看看可怜而皮包骨头的小黄狗夹着尾巴吓得躲到了旁边,刚才还很不友好的主人又心生愧意,急忙吆喝它回家。小黄狗,还有它的主人,一前一后,一块儿灰溜溜地溜进了虽然简陋但却可以供他们遮风蔽雨的家里。

韩家栋先直接悄悄地钻进了只有一间的东堂屋里,把猎枪和弹药往墙旮旯里一放,然后才恹恹地来到正堂屋门前。一听自己的母亲和妹妹关着半门子子正在屋里讨论事关他终身幸福的大事儿,他立马站住了。

韩家的正堂屋,共有三间,里边的摆设极其简单:迎门是一张暗红色的老式桌子和两把同样是暗红色的高背椅子;几只边沿上长着豁口的茶碗和一只盖子中间插着一截竹枝做把手的茶壶堆在桌子上;桌子正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大一小两只像框——大点的里面是韩家十几张七老八少大小不一的人物照,而那只小像框里则是韩父眉头微皱的遗像,仿佛对身前事后充满了不尽的忧虑和牵挂;东边就是几乎占了一整间的土炕,西边是里间。单看外间里的寒酸劲,完全可以想象,那里间里绝对不会藏着什么金银细软。黢黑的北墙上高高地挂着一只有线喇叭,可那根地线早就被嫌聒噪的韩家栋拔出来扔在了一边,已经好几天没闹丁点动静,不然这会儿那远在县城的女播音员极其优美而动听的声音也该顺着墙头上的铁线传过来了。

年过六旬的韩母,盘腿坐在炕头上,不时地用手里的白毛巾揩揩天天粘糊糊的半瞎双眼,而她最小的女儿韩翠玲坐在炕炉跟前的小板凳上,又黑又亮的长辫子一条耷拉在胸前一条贴在后背上,使劲地低着头,一只手里握着炉钩子,漫无目的、毫无意义地敲打着土垃地面,半天才接着她的话茬搭上一句。

“妮呀,要不是我天天病病歪歪,要不是恁爹走得早,恁哥咋能连个媳妇也说不上呀!”韩母又擦了一下想要睁开都十分吃力的眼睛,继续难过地说道。

“娘,不是我不明事理——换亲咱也不是头一家——可那个吴大嘴,丑俊先不说,就他那个邋遢劲,想起来就让我干哕!但凡换个别的人家——”韩翠玲说着,依然低着头,继续用炉钩子“砰砰”地敲打着地面。

“唉,我这当娘的不是心里没数,也知道忒难为你。恁哥的脾气忒孬巴,等他回来了,你可别呛他!”想想那又矮又丑的吴家老大和自己白净俊俏的宝贝闺女实在忒不般配,韩母一脸的无奈。

“凭啥?当妹子的就该死啊?”韩翠玲尽管嗓音不算高,但却透着一股倔强劲,头猛地抬了起来,赌气把手里的炉钩子扔在了地上。

“娘不是不心疼你——手心手背,都是肉啊!”韩母说完,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

随后,娘俩陷入了一片沉默中。

见屋里再也没有了说话的动静,韩家栋这才鼓起勇气,拉开半门子,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

“嘿嘿,邪门!白放了几枪,连根兔子毛也没打着。真是邪门!”两手空空而回,自然感到很没面子,韩家栋一进门就把双只大手一摊,赶紧向母亲和妹妹作解释。

见韩翠玲已把菜板放在小饭桌上,正摸起菜刀准备切白菜,韩家栋便一边嘴里叨念着“我来吧,我来吧”一边靠了过去。哼,别有用心。韩翠玲心里这样想着,索性把手里笨重的菜刀往菜板上一丢,转过身来坐在了炕沿上,看着韩家栋还算麻溜地干起活来。那小菜板既不规则还不平整,随着韩家栋手起刀落,响起了一阵“咯哒,咯哒”声。

“玲儿,其实,都怪我整天满脑子忒乱;要不啊,这会儿就能给你炖肉吃了。”韩家栋弯着腰切着菜,羞愧难当地说道。

“哥,你甭叨叨念念!”韩翠玲嘟噜着脸,没好气地回答。可一想到唯一的兄长从小对自己的呵护和疼爱,她那生硬而尖利的口气,仿佛屁股冒烟冲天而起的“钻天猴”半道里撞在树枝上拐了弯,又突然变得温和起来:“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贪嘴的小妮子啦。”

“嘿嘿,是,你是长大了,是不该再拿你当小孩子啦。”韩家栋满脸堆笑,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脸上毫无表情的妹妹,讨好地说道。

“不让你去,不让你去,你就是不听。看山的没和你闹起来吧?”炕头上的韩母既心疼又关心地插嘴问道。

“哼,有个死老头子,光像狗一样叫唤了几声,连那张狗脸都没敢露。”韩家栋切完白菜和葱姜,把刷干净的小铁锅放到炕炉上,一边从挂在墙上的油罐里搲出一小勺金黄而黏稠的花生油放在锅底划拉了几下,一边理直气壮地回答。

“唉——你这孩子,老大不小的啦,就不怕人家笑话。”

然而,面对母亲的责怪,韩家栋只是尴尬地呲了呲牙,咧了一下嘴,并没有为自己做任何辩解。

等锅子里的油一冒烟,韩家栋立即把菜板上的葱丝姜沫用手捏起来投了进去。他接着端过泡着菜的白陶瓷盆,把里面的白菜一把把地捞进锅里。加了水放了盐后,盖上了锅盖。他并不使闲,端起地上的洗菜盆子,走到屋门口,用一只脚撑开半门子,把盆子里面的水朝院子里泼出去。倒完水回来,他把菜刀挂在了北墙上的刀架上,把菜板擦拭干净后立在了北墙根里,然后又用抹布把小饭桌擦了一遍。把眼下的活干完,他一屁股坐在炕炉前的板凳上,胳膊肘抵在大腿上,两只湿乎乎的手朝向热气腾腾的炉门,而两眼开始直勾勾地盯着炕炉上的铁锅,仿佛用高粱筳子缝制的锅盖上有什么美妙的图画一样。

个个怀着心事的娘仨,半天谁也没有再吭声。屋里很静,静得甚至都能听到老鼠在里间瓮旮旯里啃东西的“咯吱”声,静得让人心烦意乱,静得让人坐立难安。

终于,一直呆坐在炕沿上的韩翠玲推开半门子走了出去。

韩母见女儿出去了,总算逮住了难得的机会,便急忙对还在盯着铁锅愣神的儿子小声说道:“栋儿,玲儿还是不应。等吃完饭我再好好劝劝她。你可得沉住气啊!”

韩家栋一激灵,猛一抬头。但他并没有吱声,而是急忙掀开锅盖,用勺子把白菜又翻了翻,然后才抬头看了看母亲,皱着眉头恹恹地回答:“我知道了。”他说完,忙把已炖熟的白菜盛进一只黑瓷盆里,接着提起身边的暖水瓶,把热水倒进锅里,准备熬玉米粥。

韩翠玲从外面回来后,先在一只带花搪瓷脸盆里洗了把手,然后去里间屋里拿出来几双红筷子、一摞白瓷碗和一打子玉米地瓜混合面煎饼放在饭桌上。

很快,随着淡黄色的玉米粥在敞开的锅里不停地翻滚,屋里开始弥漫起一股淡淡的清香。

韩翠玲把母亲从炕上小心翼翼地扶下来,接着搀着她走出了屋子。过了一会,娘俩一回到屋里,韩翠玲把立在门后墙根里的脸盆里拿起来,兑了点温水,让韩母洗过手。终于,娘仨围坐在小饭桌前开始吃晚饭。然而,满桌子除了牙齿对付干硬煎饼的咀嚼声,就是“嘻嘻溜溜”的喝粥声,而始终没有一句亲人之间那怕不够客气甚或带上一点火药味的交谈声。

吃完饭,韩翠玲搀扶着母亲爬上炕去在炕头上重新盘腿坐好,她再次索性坐在了炕沿上,板着脸,眼看着哥哥先是刷锅洗碗,接着把饭桌收拾完,最后拿起条帚把地上打扫干净。

“玲儿啊,恁默合大叔就要来听回信啦,你就应了吧。咱韩家两辈子就守着恁哥自己,要连个媳妇也娶不上,那可就真断了香火啦。”韩母见儿子干完活坐进了椅子里,便又开始对女儿劝说起来。

本来千言万语就像啤酒泡沫窜到瓶口那样挤在嘴边上,可一听母亲一下子把话全给说透了,韩家栋反而一时不知说啥是好,只好用力咬了咬嘴唇,并没有作声。

“娘,哥,我再说一千遍,一万遍,都是一个样儿——想让我嫁给那个吴大嘴,连门儿也没有——除非太阳从西边出。”韩翠玲微微低着头,没敢去看哥哥充满企盼的眼睛,但口气却异常坚定,没有丝毫可以商量的余地。

焦急的韩母继续诉说这几年他们韩家的日子多么艰难,她这当娘的心都快要操碎了。她说着说着就开始老泪纵横,不断用手里的毛巾擦拭脸上的泪水。

这时候,早已坐立不安的韩家栋,也开始母唱子和,随着母亲声泪俱下的劝说,低声下气地说道:“玲儿,其实,说起来,这门亲,要我看,也算还行。吴有才他爹,除了懒点,也没啥;他娘,那是出了名的厚道人。吴有才,吴有才嘛,要让哥我来给他打分,起码六十,那也算及格——”

然而,面对着兄长可怜巴巴的乞求,面对着异常疼爱自己的慈母催人泪下的劝说,韩翠玲虽然心里十分不忍,但却一再明确表示,她宁肯去给阎王爷当小鬼受大罪,也不会去给吴有才做婆娘享清福。

坐在椅子上,韩家栋如同浑身爬满了咬人的虱子,不停地扭动着身子变换着姿式。他一会儿深深地垂下头,嘴里不停地哀声叹气;一会儿又一手紧紧抓着一只椅子扶手,把头使劲仰起来,从两个鼻孔里呼呼地喘着粗气。媒人说来就来,而从小就对其疼爱有加的妹妹,只想着她自己,为了他这个兄长连丁点的牺牲也不肯做;再看看坐在炕头上的母亲,有气无力,过去对付几个姐姐的厉害劲头早已荡然无存,对娇生惯养的妹妹只有一味地低声哀求,连半句硬气话都不敢说。他越想越急火攻心,越想越抓耳挠腮。哼,“商量不如强量”;软的不行,那就只好来硬的。只见他挥舞起一只拳头朝自己的大腿上重重地一砸,接着从椅子上忽地站起来,一步跨到屋当中,突然站住不动了。

眼见韩家栋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的吓人架势,依然稳如泰山端坐在炕沿上的韩翠玲,不由地浑身打了一个寒颤。她这个哥哥,虽然从小无论咋惹他也从未戳过她一手指头,可和别人动起手来,却是从来不要命的主。她的两只放在大腿上的胳膊又不由自主地往两边来回一动,准备随时做出抱头的动作,以防脑袋遭到突然一击。

韩家栋直挺挺地站在地上,仿佛石膏像一样凝固了,一动不动;面对着门口,那两眼喷出的熊熊怒火,似乎要把门扇烧出两个大窟窿。他麻木的大脑,一片耀眼地空白;两只耳朵里,如同千万只马蜂在嗡嗡乱叫。他为啥突然离开了座位?难道想对谁大打出手。对谁大打出手?屋里除了最亲的母亲就是最可爱的妹妹。要对慈母不敬,那可要天打五雷轰。那就是想教训教训那个极其自私的妹妹。对,刚才是这个念头,曾像弯弯曲曲的雷电一样,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终于有了清醒的意识,在地上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又挪回到椅子跟前。然而,他并没有直接坐下,而是再次转过身子来,两只手交替着往上撸了撸两只袖口,好似特意给韩翠玲预留出做好挨揍的准备时间,不紧不慢地走到炕前,只见他的两支胳膊往上一抬,一条腿猛然一动——弱不禁风的女孩,顿时在自己慈母的面前消失不见了。

“你死了这条心吧,就是跳井淹死,我也不会答应!”韩翠玲面朝下趴在炕根里坚硬而冰冷的土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道。

“你、你这个畜生——要是恁爹在,非砸断你的腿——”韩母一边又气又急地怒骂,一边在身子周围到处乱摸,试图找到那把足以对发飙的孽子造成痛击而平时用来扫炕的笤帚疙瘩。她在失望之余,只好把手里现成的毛巾抟成一团,朝混账儿子身上用力砸去。

气急败坏的韩家栋,一看那轻飘飘的毛巾舒展开落在了他的脚旁,便毫不犹豫抬脚踢到一边。他不仅如此蛮横无理,还再次一步跨到屋门口,朝立在南墙根里的洗脸盆“哐啷”就是一脚。只见晕头转向的洗脸盆,倾斜着身子,贴着地面,翻滚着径直穿过狭窄的门口,飞进了黑洞洞的里间屋,接着又是“嘭”地一声。眼见母亲摸摸索索准备下炕来对付他,他又气势汹汹地跑到仍然趴在地上抽抽嗒嗒的人身边,照着她的屁股又是一脚,然后带着一腔的怨恨和满腹绝望,“哐当”一声拽开一扇笨重的屋门,一步迈出去,把屋里的责骂和哭叫声丢在了脑后边……

第二节



早在八年前,韩家栋的父亲就因病不幸撒手人寰。在韩父走后的最初几年里,幸亏韩家栋的二姐三姐都还待字闺中,两人不辞辛苦地参加集体劳动,全家人的温饱并没有多大问题。后来,到了韩家栋该说亲的年龄,而他的两个姐姐早已先后出了嫁,再加上韩母长年有病,折腾得家徒四壁,连那些见钱眼开的媒人也吓得退避三舍。其实,韩家栋早就打起了妹妹韩翠玲的主意,把自己娶上媳妇的希望,完全寄托在她的身上,三年前他就主动前去陈村被多少人奉若神明的媒汉陈默合那里挂了号。只因为那时韩翠玲年龄尚小,所以才一直拖到今天。如今已长大成人的韩翠玲也可以谈婚论嫁了,这才让陈默合终于不请自到,再次成为韩家的座上宾。

把自己不听话的亲妹妹暴打一顿,后来只身躺在小东屋,蜷缩在单薄而冰冷被窝里的韩家栋,那是越想越急火攻心,越想越难以入睡,干脆在坚硬的土炕上翻来覆去烙起了“烧饼”。折腾了大半夜,一直到家里的那只大红公鸡头一遍打鸣,他才有了一个自认为可以一试的好主意,并逐步形成了解决当务之急的一整套思路。心里有谱了,这才慢慢安下心开始迷糊起来。

天终于亮了。韩家栋艰难地睁开了惺忪的睡眼,爬起炕来,打开屋门一看,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由地皱起了眉头。该死的老天,成心跟我作对!他嘟囔着走出了屋子,来到正堂屋东窗户外面下边就是鸡窝的石磨跟前,先把堵在鸡窝门口的石板挪开,然后一条腿跪在雪地上,一只手抓着磨盘的边沿,把另一只手使劲伸了进去,开始抓鸡。几只被搅乱了好梦的公鸡和母鸡,对他这只来者不善的“黑手”毫不含糊地开始群起而攻之。手背上接连两阵钻心地疼痛,可他全然不顾。小黄狗听到动静,从大门底抖擞了毛,在雪地里留下了深深地两串蒜瓣似的爪印,窜了过来。它撅着屁股,摇着尾巴,好奇地把头抵在鸡窝门口,想看个究竟。韩家栋终于自认为抓住了目标的脖子,用力把它薅出来。他一看原来是只大个头的老母鸡,就懊恼地随手丢到了一边。老母鸡惊恐地扑扇着两只翅膀跑向大门口,小黄狗也兴奋地追了过去。韩家栋再次把手伸进去,又经过一阵摸索,终于抓住了那只大红公鸡的双腿,死拉硬拽拖了出来。

“是栋儿啊?”大红公鸡挣扎中发出的恐惧叫声,把睡在正堂屋里的韩母惊醒,她急忙隔着窗户问道。

“是我,娘!我想把大公鸡给俺默合大叔送去。”韩家栋一边用早准备好的麻线捆绑着鸡的双腿,一边绕过磨盘,走到用土坯封了半截的窗户下,透过钉在窗户上边的塑料布,对屋里的母亲轻声回答。

“噢,我这就起来,做点饭你吃了再去。”韩母有气无力地说道。

“不用了,娘,我到俺大姐家去吃吧——到那里还有点事。”

听母亲说“知道了”,韩家栋便把鸡提到了他的屋里,扔在了地上,把鸡摔得“咯”地叫了一声。他又走出去,蹲下身子,捧起地上的积雪先搓了搓手,又捧起一把捂在脸上,把脸仔细擦了一遍。

韩家栋很快便提着大红公鸡走出了家门。走到村东,放眼望去,昨天还绿油油的麦天里、附近的土岭上、远处的莲花山上,已是白茫茫一片。他继续冒着刺骨的寒风,踩着厚厚的积雪,从水面桥上走过被冰雪覆盖的蚰蜒河,赶到了河东岸边的陈村陈默合家。

陈默合还依然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做着甜美的好梦,被“咚咚咚”的砸门声惊醒,很不情愿地蹬上棉裤掩着袄襟跑出来,打开大门把韩家栋放了进去。明白了来意,他连声答应,再宽限三天,最多再宽限三天。而对于那只显然已经出色完成了使命的大红公鸡,他也毫不客气地接过去,并顺手丢在屋地上。

据知情人讲,陈默合从“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年龄就踌躇满志地吃起了说媒这碗饭,完全是继承了他祖父的衣钵。他当初“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地要干这个好营生,那可不是为了那些做梦都想找个烧火做饭铺床叠被女人的单身汉,而是为了自己能够像他祖父当年那样,过上天天吃香喝辣的快活生活。当年,陈祖父从受惠的男方家里喝得酩酊大醉凯旋之日,就是尚在幼年的陈默合大快朵颐开荤之时——那老媒汉总忘不了给他心爱的孙子带点鸡腿和猪蹄之类的好东西。所有的买卖都可能血本无回,而只有做媒除外——“成不成,酒两瓶”。对于这种只赚不赔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生意,从小就受益匪浅的陈默合早就情有独钟。然而,他继承祖业才刚刚尝到了点甜头,新中国就成立了——政府倡导自由恋爱,对他无疑当头一棒。可他脑袋灵光,绝不敢跟强大的人民政府公开唱对台戏,只好把做媒由主业转为副业:白天夹着尾巴老老实实去生产队参加生产劳动,晚上便放开胆子开始走街串巷,出了东家进西家。

对从业多年资历丰富的陈默合来说,给赵家的女儿介绍个婆家,给钱家的儿子说个媳妇,像这样简单的“对亲”,他并没有多少兴致——他热衷的是更有油水可捞的“换亲”。“换亲”作为一种泯灭人性的陋习恶俗,虽然一直遭到人民政府的打压和多数人的贬斥,但在莲花山这样落后的偏僻山区,却依然阴魂不散。如果孙家的兄弟姐妹和李家的姐妹兄弟互相对换结为夫妻,这种换亲叫做“扁担亲”。像扁担亲这种换亲方式,虽然简单易行,但其中的毛病也的确太大——兄妹或姐弟之间转眼成了亲戚,就连亲属之间的身份也跟着全搞乱了套;尤其是关系太直接,缺乏必要的缓冲,如果一家夫妻闹了乱子,势必会直接影响到另一家,很不担事。如果周家的女儿嫁吴家,吴家的女儿嫁郑家,郑家的女儿再嫁周家,参与换亲的多于两家,就叫做“推磨亲”。推磨亲各亲各论,互不干涉,比扁担亲具有突出的优点。据说,陈默合最拿手的好戏就是操作共有三家参与的“六转”推磨亲。

陈祖父当年的最高理想是在有生之年成就三百对,可拼死拼活直到两腿一蹬两眼一闭还差着两对,结果落了个抱憾终生。陈默合自知生不逢时,至死也不会有他祖父的骄人战绩,只好不再以成就大小论英雄,而暗暗地改为按推磨亲的转数多少比高低。他目前最好的成绩是“九家十八转”,比他祖父生前所创造的最高记录还要多出两家来,足以让他自觉人前显贵了。

推磨亲的转数越多,换亲的味道就越淡薄,当事人的感觉就会越自然,特别是给调节搭配提供了足够空间,能让所有参与其中的男女都尽量满意。但是,推磨亲的转数越多,不仅运作难度变大,而且风险会增高很多,一旦在一个环节上出现问题,就会险象环生,几个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小家庭,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遭受分崩离析的灭顶之灾。其实,推磨亲的转数太多,纯属花拳绣腿,已经没有多少实际意义。陈默合创造的“九家十八转”,空前绝后,在平阳县里成了至今无人企及的绝版。

刚刚改革开放那阵儿,百废待兴,自然“江河奔流,泥沙俱下”,许多过去受到严厉打压的行当沉渣泛起,而一度转入半地下的说媒业,同样仿佛僵尸还魂,重新活跃起来。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陈默合紧跟形势,开始理直气壮地重操旧业,大摇大摆地走村串乡,吃了东家喝西家,成绩骄人,更加声名日隆。说起来,“术业有专攻”,这个其貌不扬的陈默合的确有其过人之处——他除了对邻近村庄的适龄男女长相身高、生辰八字、脾气性格和家庭情况烂熟于心之外,并且对十里八乡那些早已心如死灰的大龄光棍汉更是尽收眼底,甚至“恩泽”到一山相隔的莱山县。

虽说“无谎不成媒”,但由于在把男方的情况介绍给女方的时候,陈默合总是有意掺杂进过多的水分,所以早被那些吃了哑巴亏的女人把一顶“万折一”的大帽子牢牢地扣在了他那自认为聪明绝顶的脑袋上。提起“陈默合”来,很多人可能并不知道他是从那条黑胡同里跑出来的瞎眼驴子,而一说到“万折一”,那肯定是路人皆知。

陈默合几年之前就曾是韩家的常客,对韩家捉襟见肘的境况了如指掌。可是,当他时隔多年再次走进韩家之后,映入眼帘的是年久失修的几间老屋更加破旧不堪,整个院落杂乱无章,哪里有庄稼人过日子应有的气象,他还是浑身凉了半截。只是当他见到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韩翠玲时,这才不禁眼前一亮,精神为之一振,信心陡然大增。

这次陈默合正在运作的这桩“推磨亲”,就是韩翠玲嫁给吴家庄又矮又丑的吴有才,吴有才的姐姐吴有爱去给香水湾的瘸子蓝天宝当婆娘,而蓝天宝的妹妹蓝天秀来家徒四壁的韩家做媳妇。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韩翠玲这里松口了。

这时候,得到了非常明确的答复,仿佛被河水冲走的狗一口咬住了岸边的树根,韩家栋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嘿,这下又有戏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如罪犯蒙赦,充满感激地告别了慈悲为怀的大恩人。

出了陈村,沿着黄泥沟村北一条小路,韩家栋继续一步一步地往西走去。前面就是黄泥沟水库,他远远看见大坝东边的看护房前,有人正撅着屁股挥舞着扫帚在打扫地上的积雪。

年过半百的刘建东,短短的胡子上早就结了一层白霜,把水库看护房前的积雪打扫干净,正要钻进屋里去暖和,听见有人喊“表叔”,一扭头,发现韩家栋抄着手,嘴里不停地冒着白气,头上棉帽子的两只大耳朵左摇右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来。听韩家栋把提亲的事简单一描,刘建东顿时喜上眉梢,一边高兴地让他屋里坐,一边把手里的竹子扫帚立在屋墙上,一把推开了房门。

韩刘两家到底是啥亲戚,韩家栋并不是十分清楚。韩父在世的时候,和刘建东就一直相交甚厚,情同手足。即使在韩父去世以后,曾身为村干部的刘建东一直给予了韩家很多照顾。自然,韩家栋的亲事,也就同样成了他这位表叔的心事。

几年前,当时身为黄泥沟大队长的刘建东并没有及时跟上国家大形势的发展,对“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的政策难以理解,思想上迟迟没有扭过弯子来,私下里说了一些没有“保持一致”的看法,不幸被人举报到当时的金沟人民公社。结果,他所有的职务被一下子撸了个吊蛋精光,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介普通草民。而现任村支书韩明强当时则依靠时任金沟公社二把手的舅子,被上级指定为刘建东的接班人,不久又顺理成章摇身一变成了带有现代民主色彩的村主任。然而,生产队解散以后,村民们的劳动热情陡然高涨起来,不分男女老少,伺候起自家的庄稼地来不遗余力,刘建东终于茅塞顿开,明白了还是党的现行政策高明,遂自告奋勇承包了村西边的这座小水库——除了卖水浇地,还能养鱼,而水库四周栽的那么多杨树也快成材了。如今短短几年过去了,除了给村里悉数上交了承包费,还利用盈余给自家盖起了三间青砖大瓦房。

韩家栋跟着刘建东弯着腰钻过狭小的门口,走进了低矮但很温暖的小屋里。随着刘建东关上木板房门,里边顿时变得漆黑。等刘建东把小窗户上用旧麻袋片子做成的窗帘子卷上去,屋里又一下子亮堂起来。

听说韩家栋竟然对不愿换亲的妹妹动了粗,刘建东不由地皱起了眉头,语气凝重而迟缓地说道:“玲儿也不是好脾气,可别乱来,逼急了会出大事的。这十里八乡的,因为换亲,闹出人命的还少啊。”

“您老人家不知道,我好话说了一大堆,就差没给她跪下磕头。”韩家栋不但极力为自己开脱,并且还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只要玲儿能够答应下来,就是给她磕头,那也行!”老谋深算的刘建东开始给韩家栋支招。

“表叔,给俺爹俺娘,给您老人家磕头,那应当;给自己的妹子下跪,就是打八辈子光棍,我也不会。”韩家栋虽然“煮熟的鸭子——就剩了嘴硬”,可心里却开始做起了万不得已就回去下跪求情的最坏打算。

刘建东见韩家栋口气硬得很,眉头顿时锁得更紧了。他掏出旱烟袋装满烟叶,被懂事的韩家栋急忙抢过他手里的火柴点上后,“吧嗒,吧嗒”抽着,继续绞尽脑汁,想给火气十足的年轻人献上一条锦囊妙计。

“这件事,让我看,还是先让恁几个姐来劝劝玲儿再说吧。俗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次真不成,那就以后再说,可别‘一抹黑儿走到底’。”刘建东琢磨了半天也无计可献,只好把难题踢给了那位虽看不见摸不着但却无所不能的老天爷。

韩家栋忽然意识到,在这冰天雪地里,他的姐姐们如果都要来给他当说客,应该准备点像样的饭菜好好招待招待,可他囊中羞涩,兜里不过几毛钱,便咬了会儿牙才张开口:“表叔,您这里还有钱吗?有的话就先借给我几块。”

刘建东二话没说,掀起炕上的席子,从底下摸出了两张五元纸币,伸手递了过来。

韩家栋接过钱来,两手不由自主地轻轻摩挲着,感激涕零地说道:“表叔,等年根里杀了猪卖了钱,我就来还您。”

刘建东满不在乎地说道:“不用还了!等你成了家,过上安稳日子,我也就放了心。”

“表叔,我这辈子要是把您老人家给忘了,那就猪狗不如——”韩家栋哽咽着表态。

“你也甭见外,谁一辈子不遇到个沟啊坎的,别说还是亲戚,就是街坊邻居,该帮的也得帮一把。”

见刘建东天天没日没夜守候在这荒郊野外,够苦的,韩家栋暂时忘掉了满肚子的心事,关心地问道:“表叔,大冷的天,您该回家住的。水库里厚厚的冰,也没人会来偷鱼。”

不料,韩家栋话一说完,刘建东就把手里的烟袋朝地上一磕,怒气冲冲地说道:“嗨,甭提了——头几天,几个外村的半大孩子,趁我回家拿饭的工夫,偷偷来放了一炮。那小鱼漂在水面上,白花花的一片,没把我心疼死。”还有那些来偷树的,用了水赖账的,更让刘建东一说就来气。

韩家栋听了,一边安慰气呼呼的刘老汉,一边在心里暗暗大发感慨:看着怪风光,没想到他老人家也是满肚子苦水——干啥都不容易。

爷俩又家长里短聊了一会儿,韩家栋不客气地跟着刘建东一块就着胡罗卜咸菜吃了几个玉米面煎饼,喝了一碗白面稀粥,填饱了肚子。他随后起身告辞,冒着寒风,踩着路上厚厚的积雪,继续往西边的红石沟走去。

艰难地行走在雪路上,韩家栋由这起令他寝食难安、搞得他焦头烂额、至今依然前途未卜的亲事,开始琢磨如何才能挣到钱,暗下决心要彻底拔掉他家的穷根子。谁都承认这刘建东是位大能人,他年轻的时候在当时村办砖瓦窑里就是技术能手,响当当的顶梁柱,如今眼看就成了人人羡慕的万元户。他应该向他学习,找到一条发家致富的路子。可是,像他韩家栋,要本钱没本钱,要手艺没手艺,能干啥呢?别说黄泥沟没有第二座水库,即使有的话,同样早让别人承包去了,也轮不到他呀。那就弄个小卖部干干?不行,肯定不行!一个小小黄泥沟已经有了两家,有一家离他家还不远呢,他即便有本钱也不能再凑这个热闹。建个豆腐坊呢?可是,不只黄泥沟早有一家干了多年,还有吴家庄的豆腐挑子也天天跑来抢生意。唉,这条路肯定也走不通。他又想起了他那位富有传奇色彩、曾经富甲一方的祖父,认为他并非像人们所赞扬的那样高瞻远瞩——假如他当年在自家院子里给他偷偷埋上几块黄灿灿的金砖,哪怕只是几根不起眼的银条,也不至于让他此时此刻陷入走投无路的困境,那该多好啊……

第三节



“胡岱!胡安!”气喘吁吁地来到红石沟,韩家栋一走进大姐韩翠芝的家门口,就大声喊起两个外甥的名字。

韩翠芝正和丈夫胡大年一边说笑着一边忙着准备早饭,听见娘家的弟弟冰天雪地地突然来了,忙从屋里迎出来;见韩家栋犟着眉头,拉着个长脸,满脸板得像块黑砖,急忙紧张而焦急地问道:“他舅,你咋这么早就来了?”

然而,韩家栋好像没有听见韩翠芝的问话,径直走进屋里,二话没说,把头上的棉帽子摘下来攥在手里,趴在地上就要磕头。

对韩家栋一大早突然造访,韩翠芝本来就没往好处去想,又见他进门竟然是这种唬人架势,早吓得丧魂失魄,急忙手忙脚乱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哆里哆嗦地问道:“他舅啊,咱娘不行啦?”

胡大年也猜到一向身子骨不大利索的丈母娘凶多吉少,一命呜呼了,慌忙丢下手里的一只空饭碗,凑到了舅子跟前。

待韩家栋心事重重地把来意一说完,胡家两口这才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两颗悬着的心终于全都放了下来。

“他舅,你可吓死我啦。你说咱娘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就你和玲儿,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呀。”韩翠芝半嗔半怪地说道。

“你看你,不会说话就别说,大清早的,忒不吉利。”胡大年对着妻子埋怨道。

在胡大年的一再劝让下,一直直挺挺站在屋当中的韩家栋,这才慢慢地坐到椅子上。他接着接过大姐夫递过来的大半碗热水,对着碗边嘘了嘘,喝了一小口,湿了湿嘴唇,又开了腔:“那媒人说了,再等咱三天;就三天,不然就让给别人啦。”

“那香水湾的妮子到底多好啊,让你这么动心?好闺女还不多的是!就凭咱,要长相有长相,论体格有体格,还愁找不到称心的?”一向大大咧咧的韩翠芝,安慰起自己的弟弟来,也是别有一番趣味。

韩家栋生怕大姐不会全力以赴去帮忙,想给她施加点压力,便把水碗往身边的桌子上一放,一字一板地说道:“大姐,我也想好了,这回要是再黄了,我就去闯关东,到死也不回来了。咱娘,你就看着办吧。”

万不得一就把给母亲养老送终的责任推给她这个当大姐的,心里刚刚一块石头落了地的韩翠芝,一听又慌了,急忙从炕沿上站起来,满脸堆笑地说道:“他舅,他舅,啥时候你也不能撂挑子!我这就去劝劝玲儿——我就不信,她还真成了榆木脑袋,这么不懂得顾全大局。”

在娘家的时候好歹上过半年识字班的韩家大女儿,情急之下竟能出口成章了。

见大姐明确表了态,韩家栋便急忙起身告辞。

胡岱和弟弟胡安在学校里上完晨读课,一路子你追我赶,你扔我一只雪球,我撒你一把碎雪,打着雪仗气喘吁吁回到家里。小哥俩刚坐下准备吃饭,胡岱见妈妈张罗着要去走娘家,便连饭也不想吃,非缠着一块儿去。韩翠芝对着一向不大省心的儿子把眼狠狠地一瞪,“熊孩子,快吃饭,吃完老老实实地去上课”。

把头巾往头上一裹,韩翠芝就风风火火走出了家门。临出村的时候,她拐进一家油条铺里称了斤把油条,提在手里,急急忙忙往黄泥沟赶去。

快走上黄泥沟水库大坝了,突然隐隐约约听到身后“唰唰”的踩雪声,韩翠芝回头一看,原来是不听话的胡岱跟来了,顿时气得火冒三丈,破口大骂,让他赶快滚回去。吓得胡岱只好转过身去磨磨蹭蹭地往回走。

到了娘家,韩翠芝刚开始初试锋芒,对依然躺在炕上的四妹劝说了还没两句话,就看见那“熊孩子”欲进又止地出现在屋门口。她又气得咬牙切齿,“叫你不听话,回去看我咋收拾你”。

见外甥脸蛋冻得红红地来了,听说还没吃早饭,韩母就心疼地招呼他快进屋来,“把油条拿在炉子边上热乎热乎,先吃一点垫巴垫巴”。

胡岱见他娘趴在小姨的枕头边上继续交头接耳,不再搭理他,便大起胆子直接走到桌子跟前,从那捆油条里抽出三根来,先跑到炕头根里塞给韩母一根,又捏着一根让了让和衣躺在被窝里的韩翠玲,见她摆了摆手,他自己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完手里的,又接过韩母一直捏在手里的那根,也吃掉了。

过了不一会,韩家栋的三姐韩翠丽提着几斤挂面心急火燎地赶了来。又过了一小会,用手巾包着几个鸡蛋的韩家二女儿韩翠兰也气喘吁吁地来到了。

回到娘家三姐妹,一齐张罗,一锅炝锅荷包鸡蛋面条很快就做好了。她们好说歹说,才劝韩翠玲起了炕,勉强吃了一只鸡蛋和一捯面条。

三姐妹惜时如金,继续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韩翠玲。可韩翠玲的回答却始终只有一句话:让她嫁给吴有才,门也没有,除非河水倒流,太阳从西边出。她们见妹妹回答得如此斩钉截铁,没有丝毫松动,都不觉暗暗叫苦。

胡岱趴在八仙桌子上,先把自己那碗面条吃了个如同小狗舔了一样地精光,又把给韩母盛好的那碗吃了一半。韩翠兰见对韩翠玲的动员说服工作走进了死胡同,就没话找话,装作羡慕地说道:“大姐,胡岱这孩子,长大了一准是个壮汉。别提俺那两个啦,那饭量,还不跟个小狗小猫哩。”

“随他老子,饭桶一个!”挨着韩翠玲坐在炕沿上的韩翠芝,不屑一顾地答应道。

等韩母也吃完饭,三姐妹七手八脚收拾好锅碗瓢盆,又重整旗鼓,准备对那个顽固分子韩翠玲发起更加猛烈的攻势。

韩翠芝紧挨着韩翠玲坐下,一只手攥住韩翠玲的小手,放在她的大腿上,另一只手一下下地抚摸着,首先再次晓以利害:“他四姨,他四姨,你好好想想,你要不答应,要是把恁哥气跑了,咱娘还不是全靠你来伺候?到那时候,谁还敢娶你?更难说能找到称心的啦!你说,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呀?”

韩翠兰一向唯唯诺诺,一直在翻来覆去仔细推敲着准备发言的腹稿。而站在韩翠玲前面的韩翠丽,等韩翠芝的话音一落,紧跟着继续申明大义:“他四姨,从小谁不夸你懂事,有孝心。那吴有才,说起来,也不是真拿不出门来。再说,他小时候的那些小毛病,还能就改不了?换亲也不见得就个个不好,哪个村里没有几家呀,还不是一样过得有滋有味的。你说说,咱姊妹四个要不帮着恁哥成个家,是不是也忒对不住咱死去的爹啦?”

韩翠丽说出话来头头是道,足以展示了中华民族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小学毕业生应有的素质和水平。并且,她还说着说着两眼开始潮红,眼看就要酝酿出几滴含义多多的泪水来。

对几个姐姐喋喋不休的说教,韩翠玲本来早已不胜其烦,一听韩翠丽又一口气嘟噜出这么多废话来,就没好气地顶撞道:“‘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你觉悟高,你早干嘛来?还不是怕给俺哥换亲,才偷着跟野汉子跑了,这时候倒充起好人来啦。哼,也好意思张开臭嘴,我都替你脸红!”

从年龄上来说,让韩翠丽给韩家栋换亲最合适,韩母最初也有这个打算。可是,那时候韩翠丽得知母亲的想法后,决定先下手为强,趁家人不备,很快就偷偷地和她现在的丈夫刘四宝搞到一块,没等家里同意,就和人家私奔了。韩母见她“生米做成了熟饭”,也是无可奈何,只好把娶上儿媳妇的希望,转而完全寄托在小翠玲的身上。韩翠丽极其自私的做法,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自然讳莫如深。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韩翠丽被自己的亲妹妹毫不留情地揭了短处、戳着了疼处,顿时羞愤之极,不由得怒火中烧,便伸出手指头,指着韩翠玲的脸就吆喝起来:“你这臭死妮子,我和人家跑了,那是我的能耐!有本事你也找一个跑到天边!那吴大嘴能看上咱,就不孬了,还挑三拣四——”

韩翠玲天生不是逆来顺受的吃气包,只见她一抬手就把韩翠丽指指点点的手打到了一边,嘴里厉声骂道:“你再伸爪子看看,我就给你剁了!”

韩翠丽哪里吃过这样的窝囊气,突然间好像发了疯,伸着两只手张牙舞爪扑过来,死死抓住了韩翠玲的头发。与此同时,韩翠玲也一下子从炕沿上站起来,愤然应战,同样伸出双手使劲薅住了韩翠丽的青丝。

见她姊妹俩动了真格的,开始了肉搏战,老大老二姐妹俩顿时全都慌了神,急忙一人逮住一个人的手,试图把她俩分开。一时间,姐妹四个纠缠在一起,乱作一团。

“松手,都给我松手!咋都不听话!玲儿,你小,你先松——”韩翠芝用力掰着韩翠玲的手,以老大的身份厉声命令道。

“他三姨,你先松,你先松;二姐我求你了——”韩翠兰攥着韩翠丽的手,带着哭腔哀求道。

激战的双方依然死死抓住对方的头发,谁也不肯松手。两个人的脑袋都半拧半斜,紧紧地抵在一块,活像从小就长在一起连体儿。姐妹俩还尽力展示脚下功夫,得空就朝对方的腿上踢上一脚。她俩,外加拉架的两个,四个人就像一只八条腿的大蜘蛛,在屋里仅有的一块小地方,一会儿运动到西墙根,一会儿又挪回到土炕前。混乱之中,炕炉上的水壶不知被谁一脚踢翻,里面的热水流进了炉膛里,“呼”的一声蹿起一股白色浓烟。

“臭妮子,你先松!你松我就松——”韩翠丽疼得呲牙咧嘴,终于无奈地吆喝道。

“非把你的臭脸搲烂,让刘四宝那个狗×的把你踹了——”韩翠玲咬牙切齿,绝不服软。

韩母刚从猪圈里解完手,在胡岱的搀扶下,正小心翼翼地往回走。听到屋里的哭声、骂声、喊叫声惊天动地,便顾不得地上雪滑,紧走了几步来到门口,慌忙拉开半门子;见里边一团乱象,她手扶门框,悲愤交加地哭喊道:“恁这些不省心的冤家呀,把我气死就都熨帖了——”说着说着,伤心欲绝,把头“砰、砰”地磕在门框上。

听见来自门口的哭喊声,两个拉架的急忙舍了仍在对打的双方,慌忙跑过来照看母亲。见韩母磕得头破血流,她俩异口同声地喊叫道“我的娘唉”,接着两人手忙脚乱把浑身疲软无力的母亲连搀带扶拖到了炕上。

对战的两方也不约而同地松开双手,围住韩母开始哭天抢地。

“娘啊,您醒醒,我答应,行了吧?”看见躺在炕上的母亲两眼紧闭,牙关紧咬,满脸是血,浑身发颤,韩翠玲战战兢兢地哭求道。

韩家战事到此结束,终于平静下来。

韩翠芝立即像去救火一样跑到村西头的卫生室,把春苗式的赤脚医生搬了来,给韩母包扎好了头上的伤口。

韩翠丽随即主动与妹妹言归于好,一会儿玲儿长,一会儿他四姨短,对她刚才的莽撞极其诚恳地道了歉。其言语之轻松愉快和自然大方,仿佛刚才姐妹俩拳脚相向的一幕,不过是在排练武打节目而已。而韩翠玲坐在炕沿上却依然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始终没有主动跟服务周到和蔼可亲的年轻女大夫说上半句话。

那位赤脚医生前脚刚走,韩家栋后脚就带着从金沟集上采购的一块生猪肉、几样青菜和一包熟食,还有七上八下的心情,终于回到了家里。

原来,离开胡家后,韩家栋先后去了冯家湾的三姐家和高村的二姐家。他见三个姐姐全都被发动起来,便又到金沟去买菜。他进门一见母亲头上裹着雪白的绷带躺在炕上,慌忙问咋回事。他三个姐姐异口同声地回答,去解手的时候不小心滑倒跌了一下,但并没有大碍。

“他舅,放心吧,玲儿应了!”韩翠丽悄悄跑到韩家栋的跟前,把嘴贴在他的耳朵上,表功似地把天大的喜讯及时告诉了心急似火的老弟。

没想到三位大恩大德的亲姐如此能征惯战,轻而易举就把妹妹这座坚如磐石的堡垒一举攻破,让他终于绝处逢生,韩家栋顿时心喜若狂。他刚刚指挥大姐二姐和面剁馅子包水饺,接着又要求她们抓紧时间赶制菜肴,搞得两个“小工”手忙脚乱,一时无所适从。眼看美梦成真,他能不高兴得晕头转向?

个别人还在郁郁寡欢,韩家栋可不好明目张胆地用语言来表达对功臣们的感激之情,便想借以公布中午丰富的菜谱而提前暗表谢意。可是,没想到,他去里间屋里拿那包熟食,却发现不翼而飞了。他很着急,也很心疼,更感到莫名其妙。莫非丢在了半道上,压根就没带回来?那里面可是半只猪心、一块猪肝、一截猪肥肠,还有一只猪蹄啊,足足花了他三块钱呢。

听说那包熟食不见了,并且连点骨头渣也没有留下,正在和面的韩翠芝心里一惊,赶忙直起腰来,挓挲着沾满了白面的两只手,焦急地问道:“胡岱呢?”

韩家栋急忙跑到院子里连喊加叫地找胡岱,还跑到外面的街上找了一大圈,可哪里有那小子半点影子。

“别找了,那××的馋猫,一准回家了;这会儿,早走远了。”见韩家栋独自一人失望地回来,韩翠芝便难为情地说道。

“不就是一点吃头嘛!拿走就拿走吧,反正我们也舍不得吃。”一向心地宽厚的韩翠兰,嘻嘻哈哈地打起了圆场。

“大姐,‘小时偷针,大了偷金’,不是我说你,你看你,把孩子惯的。换了我,非砸断他的腿。”韩翠丽板着脸,对韩翠芝毫不留情地教训道。

韩翠丽如此嫉恶如仇,无非是故意说给韩翠玲听听。她就这臭脾气,对谁都一样,对她刚才的失礼,做妹妹的千万别往心里去。

直心眼子韩翠芝似乎并没有听出孩子他三姨的弦外之音,而是急忙低眉垂眼地解释道:“这孩子,馋是、馋了点,可、可没别的坏毛病。”

韩家栋不仅没有丝毫生气,反而对胡岱大加赞赏起来:“好!这样好——‘自古英雄出少年’!这孩子,敢作敢为,长大了准有出息!”他有违常理的表现,无疑是“人逢喜事心胸宽”。若要放在往常,就他这个捣蛋外甥今天的瞎胡来,他恐怕早就暴跳如雷,破口大骂。

趁着几个姐姐忙活着准备饭菜,韩家栋悄悄地溜出了家门,二进陈村,把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了媒人。

因为担心夜长梦多,陈默合马不停蹄,不顾天寒地冻,当天下午便跑了韩家去吴家,出了吴家到蓝家,把三家娶媳妇嫁闺女的大喜日子,统一定在近在眼前的腊月初六。到时三家早上八点准时打发女儿出嫁,然后接着准备迎娶新娘。考虑到连送加娶,各家肯定十分忙乱,婚礼力求简单,新娘一律不带嫁妆,由婆家根据情况自行置办。并且还商定了送亲的队伍只有两男两女四人,根据路途远近,可以用车送,也可以步行。至于各家酒席安排多少,原则上没有限制,悉听尊便。

韩家提前把自家养的那头二百多斤的大肥猪宰了;除了把猪头、下水、四条腿和三十多斤净肉留下准备操办婚宴和过年用之外,其余统统换成了可以流通的人民币。韩翠芝姊妹三个还家家东凑西借,共为她们的老弟集了一笔近百元的巨款。在为自己婚事忙活的同时,韩家栋为即将出阁的妹妹置办了一双红皮鞋、两身新衣裳和两床里外三层新的被褥,自然还有那些脸盆暖壶之类的洗刷和简单的日常用具。虽然吴家所在的吴家庄近在咫尺,可他仍然通过韩明强的关系,从金沟煤矿提前雇下了一辆小型客货两用车,准备到时候用来送亲。

由于韩翠玲还不到法定结婚年龄,眼下还无法办理结婚登记,在陈默合协调下,三对新人先按计划如期举行婚礼,以后再一块去办理手续。这种权宜之计,其实正中陈默合的下怀。凭着几十年的说媒经验,他心知肚明,眼下这起“连环亲”的风险相当大——韩翠玲毕竟是被逼无奈才勉强同意。因此,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如果三方都领取了结婚证,万一将来在韩翠玲身上出了纰漏,而另外两家若要闹着分手,那麻烦可就大到了天上去了。虽说“媳妇上了床,媒人靠南墙”,可到时候就咋说也跑不了他的干系。其实,让黄泥沟的村支书韩明强出面给韩翠玲改一改户口上的年龄,不过是举手之劳。而陈默合从中作梗,没有让他们这么去做,只是为了他自己随时方便脱身。他自认为十分高明的抽身之计,从一开始就为韩家栋和蓝天秀后来的婚姻悲剧深深地埋下了祸根。

第四节



韩家栋把自己那间窄小的东堂屋为收拾成了温馨的新房——用彩纸糊了天棚;把四周的墙皮粉刷了一遍;把土炕拆掉,换上了双人床;把靠床的东墙上贴满花纸;从陈村集上买了两张《小花》中的刘晓庆和《庐山恋》中张瑜的大幅电影彩照贴在了床对面的西墙上;还咬咬牙添置了一只由本村木匠用尽吃奶的力气而精心打制的三开门大衣橱。

为了铺上满意的红草席,韩家栋考虑再三决定亲自到十几里开外的金沟大集跑一趟。这天腊月初二一早吃过饭,他出去借了把卷尺,把双人床的长宽尺寸精心测量好,把卷尺揣在棉袄兜里,就要动身。听说就为了一张席子要跑那么远的路,坐在炕头上的韩母劝道:“明天就是陈村集,那里啥席子没有,大冷的天,非要跑到金沟去?”

“上集去看过,没相中的。——买上就回来。”韩家栋说完就离开了家。

冒着严寒徒步一个多小时赶到人声噪杂你拥我挤的金沟集,把几个卖席摊点全都认真打探了一遍,韩家栋这才发现,事情远没有他原来想象的那么简单。大小合适的看不上眼;看上眼的大小不合适;尺寸也合适,质量也满意,可惜上面令人遗憾地缺个双喜字。他一遍遍地挑,一遍遍地选,对摊主又是送笑脸,又是递香烟,怕的是惹得人家不耐烦。

“我说小伙子,你来来回回好几趟了,又是量,又是看,摸了一遍又一遍,可就是不问价钱,你真可把我给弄糊涂啦!”韩家栋刚在一个摊点前蹲下,摊主就急忙开口问道。

“老人家,娶回媳妇不容易,就想买张中意的,贵点没啥。”

“这满大集的,就没看中一张?”

“嘿嘿,不瞒您老人家说,都有缺陷。”

“你想要啥样的?是旱地里长的高粱秸,还是涝地的?是甜的,还是酸的?是朝阳那面的,还是背阴的?是杂交的,还是普通的?说出来让我给你参谋参谋。”

“啊——还有这么多讲究呀?不用这么讲究!”韩家栋没想到摊主在故意拿他开涮。

“我编了一辈子席,即使黑夜里不张灯,编出来也没人能挑出半点毛病来。你说说,我的席到底有啥子缺陷?”老摊主兼老席匠,显然是个急性子兼直性子,对着吹毛求疵的买主开始不客气。

“大叔,俗话说得好,‘褒贬是买主’。”韩家栋一看摊主要发急,急忙赔着笑脸说。边说着,还又掏出香烟递上一支。

老摊主也不客气,接过烟去,掀起头上棉帽子的耳朵,把烟夹在了自己的耳朵上。作为答谢,他把身后独轮车上的一只马扎子递了过来。但他仍然固执己见:“不,我就想听听你的高见,也好让我这把老骨头见识见识。”

韩家栋接过坐具,稳稳当当地坐好,指了指身前一张曾看过好几遍的红草席,说:“说起来,您老人家的席子,不论做工,还是篾子的质量和颜色,真是没的说,连这字也很耐看。就是短点,差了有一拃。”

“不说你自己的个头高,却反过来头嫌我的席子短。没这个道理呀。”老席匠被夸得转嗔为喜,遂开起了玩笑。

“您老人家真逗。个子高矮是爹娘给的,改不了了。再说,那床也买好了。”

老席匠当然不理解,一张普普通通的红草席,在眼前这个即将成为新郎倌的年轻买主心里到底有多么重要,就又好心好意地劝说道:“席子这物什,小了用了,大了废了。短点不是啥毛病,完全能凑合着用。”

“人生大事,哪能凑合!”

“要不,你看这样行不,回去专门给你编一张,你到下集过来拿?”

韩家栋一听,这倒不失为破解难题的好办法,心里暗暗窃喜。只是初五晚上就要找人铺床,到下集可就晚了三春。他急忙开口说道:“老人家,您好事做到底,麻烦您回去就给我编,后天一早我就去您家里拿。”

“两天干不了,起码得三天。”

“您老想想办法嘛!就按这张席子的价钱,我再给您添五毛。”韩家栋说着,右手五指伸开,往前一伸。

摊主稍加琢磨,欣然同意。

等互相交代清楚,准新郎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回到家里,听说席子没有买来不说,还得过两天跑到金沟大南边的一个村子去拿,韩母一个劲地直摇头。

初四一大早,韩家栋骑着从别人家借来的自行车,去把红草席驮了回来。一到家,他便马不停蹄地提着卷成筒状的席子进了新房。把床上杂乱的被褥一卷,往床头根里的凳子上一放;提起站在地上的席筒往床上一撂,捏住上面系绳的头一拽,“呼啦”,委屈了一路子的席子,终于痛快地舒展开。他伸长了胳膊,抓住席子的边沿往怀里一拉,又猛地往床里边一送,仿佛鲤鱼打了个滚,把席子彻底翻了过来。往里一推,往床头一靠,嘿,不大不小,尺寸正好。席子一拃多宽的四个边全部是红色,而里边部分则是红白相间,当中就是一个大大的红双喜字。听说席子编好以后,那老席匠在他家的火炕上愣是熥了一整天才把它熥干,把他感动得几乎落泪。他一边弯腰低头用手来回摩挲着来之不易的红草席,一边咧着嘴笑。好,忒好啦!红得似熟透的樱桃,亮得像涂了一层新鲜蜂蜡,光滑得如同才买的绸缎。这颜色,这光泽,这做工,这手感,无可挑剔!他说着就像淘气的小孩子,一歪身子躺了上去,仰面朝上,闭着眼,双手放在身子两边,直挺挺地就这么躺着,脸上一直保持着微笑。躺在这梦寐已久的红草席上,他那心里分明比吃了蜜还要甜……

在亢奋和忙碌中,韩家栋渴望已久的大喜日子终于来到了。

女儿临走的时候“哭嫁”,是多少年遗留下来的风俗。不论是不是把娘家看作火坑,巴不得早点跳出去,那都要表现出难忘亲娘的生养之恩,那怕装也要装出跟亲娘恋恋不舍而痛苦流涕的样子。当然,往常把“哭嫁”闹成“笑别”的也不乏其人。然而,打扮齐整的嫁娘韩翠玲并没有像围观的人们所预料的那样“扑通”跪在韩母跟前,给亲娘磕头“哭别”,而是面含微笑,义无反顾地走出了家门。

难舍难分的韩母老泪纵横,嘴里“妮呀,妮呀”地追了出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头也不回顺着狭窄的胡同往南远去了。

韩翠玲就这样出嫁了。

前来帮忙的男男女女,立马转换角色,接着开始准备迎亲,忙着赶制中午的三桌酒席。在南边厨房里烹制菜肴的两位厨师早已进入战时状态,自然不用多说,而在院子里劈柴火的、拉着风箱炖猪肉的、剁馅子的……更是热火朝天。韩家栋东转转,西看看,到那里都插不上手。他不停地问个别带手表的几点了。大家都理解他的心情,就纷纷笑话起来,说他“二十多年都苦熬苦等地过来了,难道就差这半天啦”。

韩明山的儿子韩振纲,一边洗刷着一大堆茶壶茶碗、盘子碟子、筷子勺子,一边对新郎嘱咐道:“家栋,夜里可要悠着点,不懂就早点找人请教,省得到时候摸不清机关,急得手忙脚乱,浑身冒汗,白耽误了好事儿。”

一个小伙子正在“咕哒,咕哒”地拉着风箱烧水,接着嬉皮笑脸地说道:“栋哥,你要是不好意思向别人讨教,那就干脆让我给嫂子上头节课得了。”

“没见过人××,还没见过狗‘拉秧子’猪‘打圈’!再说了,栋哥脑袋灵光,啥不懂?你们都是‘盲人盘算事儿——瞎操心’。”说这话的,是个眉清目秀得俊小伙,名叫韩振焘。他刚放下两只借来的条凳,也急忙凑起了热闹。他为今天的新郎,也同时为他本人公开正名,他们早已无师自通。

这几个身强力壮的青壮年,个个虎视眈眈,早就暗暗地摩拳擦掌,巴不得新媳妇人快到天快黑,闹房的时候好好露一手,狠狠地捞上一把。新郎在这里跟着凑热乎闹,还不是“猪八戒照镜子——自找难看”。

韩家栋满脸挂着既尴尬又幸福的微笑,正想躲开,谁知韩振焘趁他不注意,从后边一把搂住他的腰,接着一只手出人意料地伸到他的两腿之间。“哈哈,功夫不到家,还在垂头丧气。”韩振焘满怀偷袭成功的喜悦,尖叫着,唯恐挨了揍,赶紧松开手,就像正起跳的袋鼠,一下子蹦到了一边。

韩家栋没想到这毛蛋孩子众目睽睽之下突然袭击来了这么一手,顿时弄个大红脸,一边指着韩振焘让他小心点,一边赶快钻进了新房里。

胡岱和胡安正在新房里鼓捣炉子,弄得满屋子乌烟瘴气。听到韩家栋吆喝他俩赶快住手,胡岱这才把手里的火钩扔在了地上。

“胡岱,那包好吃的,是不是你拿走了?”韩家栋突然想起几天前那包不翼而飞的熟食来。

“是我拿走的。”胡岱回答得十分干脆。

“都孝敬恁爹啦?”韩家栋感到胡岱敢做敢当,点了点头,不由地露出了赞赏的微笑。

“没有。拿到学校和几个好哥们一块消灭了。给胡安留了一块猪肝。我还给俺那个看水库的姥爷留过猪蹄,可他不要。他又找了个塑料袋子给我装好,还把我送到了水库那边。”胡岱的回答仍然十分干脆利落。

“你小子行!重义轻利,将来能在村里干个民兵连长!”韩家栋伸手抚摸着胡岱圆圆的脑袋,由衷地夸奖道。

“你忒傻,换成我都留着自己吃。”胡安见哥哥受到老舅的夸奖,非常不服气地说道。

“你小子长大了也行,保准能做个大财主。”韩家栋怕胡安受了委曲,也用手拍了拍他的后背,用赞许的口吻说道。

胡安虽然感到老舅也在夸他,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但又不明白“财主”是啥意思,急忙向胡岱求教:“哥哥,‘财主’到底是个啥东西?”

“财主?”胡岱看了看韩家栋,又眨巴了眨巴大眼睛,满有把握地回答:“就是该死的狗地主!”

“我不当地主!”胡安尖叫一声,拉开门子,撒腿跑了出去。

韩家栋和胡岱,都“嘻嘻、哈哈”地笑成了一团。

自古就有“侄女随姑,外甥傍舅”的说法,韩家栋早就觉得胡岱的脾气性格十分像他,就连相貌也有许多像他的地方,可胡安就太不像是他老韩家的外甥了。

估计送亲的快到了,韩家栋便领着胡岱走出了家门。他爷儿俩站在大门口冒着寒风等了一会,见南边胡同的尽头依然没有动静,韩家栋就让胡岱回屋里去暖和,自己开始顺着狭窄的胡同朝村外走去。

到了村南头,韩家栋停下脚步站了片刻,随即觉得还不如走动走动身子暖和一些,便继续顺着小路往南走。两边依然覆盖着积雪的路上行人稀少,半天儿才见到一个骑自行车的小伙和一个独自步行的老人,迟迟没见到送亲队伍的影子。走着走着,他又突然停住了脚步,并转过身朝西望去,目光落在了西边不远处的一口井上。他小心地走下路来,踏过一段绿色的麦地,来到了这口大口径的机井跟前。这口年久失修的机井,离地面两米有余的水面上早就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背阴处还堆积了一大片雪,井沿上的砌石好似老人嘴里的牙齿,缺损了好多,而沿着井口的一圈枯草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别看这口井距离吴家庄更近一些,而产权则属于黄泥沟。从前,每到夏天,他可没少跑到这口清澈透凉的井里来游泳。尤其是在吴家庄读中学的时候,来回经过这里,他总要和同学们脱得溜光,从上面一头扎进去,非得洗个痛快。那时候,这里常常人满为患,就像刚煮熟的一锅饺子。在他的印象里,他曾好多次和吴有才在这里一块儿洗过澡。而那时身材就明显矮小的吴有才,几乎成了同伴们法定的戏弄对象。做梦也想不到,那个其貌不扬的吴有才,如今竟然成了他的妹夫。早知如此,他那时无论如何也要挺身而出来保护他。由吴有才,他又想起了此时此刻肯定已经走进了吴家新房的妹妹韩翠玲——不是她委曲了自己而成全了他,他韩家栋哪里能有如此美好的今天呀。他再一次暗下决心,等他以后混阔了,说啥也要帮着他俩过上好日子。

离开机井,七拐八拐,来到了蚰蜒河岸边的大路上,韩家栋终于发现南面一前一后从容不迫地开过两辆车子来。前头是辆黑色轿车,车头上贴着大大的红双喜字;后面是辆中型货车,上面披红挂绿,装着满满的家具。他眼睛一亮,接着犯起愁来:这么多的东西往哪里摆放?同时又为没有给韩翠玲陪送丰厚的嫁妆而惴惴不安,为只是找了一辆破旧的客货车去送亲而深感寒酸。无论满脑子里面再怎么翻江倒海,他还是一边摆着手一边大步迎了上去。车子离他不远慢慢停住了。他急忙殷勤地打开前面轿车的门子,朝里探了探头,说了一声“来了”。但随即他的心里猛然一沉:坐在后座上的新娘虽然脸上涂脂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可哪里有一丁点的俊美可言;说她贼眉鼠眼有些过分,可与他见过的蓝天秀却有云泥之别,哪里是同一个人。他认定是陈默合玩的掉包计。怪不得还违犯规定送来这么多嫁妆,看来是想堵他的嘴。一想到这里,他心底一股怒火腾然而起,遂决定把他们就此拦住,说啥也不能让他们走进村里。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老汉,见拦车人虽然穿着一身簇新的中山服,头发油光发亮,但却一脸的愤怒,只好莫名其妙地问道:“这位兄弟,有事吗?”

“你们不能进村,立马掉头回去!”韩家栋气势汹汹地回答。

老汉一听,这可真是大白天撞见了鬼,便急忙下了车子。但他处变不惊,从兜里不慌不忙地掏出一盒“大前门”,抽出一根递到拦车人面前,赔着笑脸说:“这位兄弟,看你也不是犯事的那号人,有话好说。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知何处得罪了高人,请您明示。”

“不会!”韩家栋把手一摆。“你不用‘揣着明白装糊涂’!”

后面那辆货车上的送亲人员,觉察到前头不大对劲,便“呼呼拉拉”跳下来三个小伙子。他们走过来,乱哄哄地嚷嚷道:“咋啦,咋的啦?”

老汉把手一抬,制止住小伙子们的乱喊乱叫,然后对拦车人继续好言相劝:“是不是请高人一块上车,有话到了陈村咱再说?”

“陈村?你们不是去黄泥沟?”韩家栋又惊又喜地问道。

“是去陈村!你是黄泥沟的?”老汉依然笑容可掬。

“不好意思,闹两岔道里去了。实在对不起,耽误了你们赶路。”韩家栋羞愧难当,急忙点头作揖,满脸赔笑。

“真是欠揍!半红砖,二百五,神经病!”那几个小伙子中有个大个子愣头青,嘴里骂着,走过来就要动手。

“不要胡来!”老汉断然喝道。“人家也不是有意找茬。——都给我上车!”

望着他们走远了,韩家栋举手朝自己的脸上打了一巴掌,嘟囔道:“嗨,这事儿做的,真丢人,说出去能让人笑掉大牙!”

丢人归丢人,可他的心里却又旋即变得异常甜蜜起来。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一辆车头上同样贴着红双喜字的中型白色面包车。韩家栋正要举手示意停车,车子却主动放慢速度,在他跟前缓缓停了下来。车子刚一停稳,随着中间的推拉门被从里面打开,跳下一个面带喜色的中年男子。他走向前来和韩家栋寒暄了寒暄,接着两人一块上了车。

钻进车子里,激动而略显拘谨的韩家栋,先和送亲的另外一男两女嘘寒问暖完,接着盯了一眼越发楚楚动人的新娘。见蓝天秀含情脉脉地回看了他一眼,他急忙微笑着点了点头。

经过那段坑洼不平的小土路,车子开到黄泥沟村南头。迎娘段富花,韩振焘和胡岱胡安兄弟俩,还有两个小伙子,早已在这里焦急地等候多时。韩家栋拉开车门先跳了下来,四个送亲的接着先后下了车。胡岱不由分说,挤到车门子前面,嬉皮笑脸地朝里面探了探头,然后就张着大嘴喊了起来:“新媳妇,别害臊,大大方方下花轿——”结果被新郎倌老舅说笑着轰到了一边。一双小脚的段富花,在韩家栋的搀扶下,急忙爬上车去,把一直攥在手里的下轿礼塞进了新媳妇的手里,接着把蓝天秀领下了车子。

见从车上走下来的新娘子高挑个头、说圆还长白里透红的脸庞艳如正在绽放的桃花、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两道细长的眉毛青如黛色弯若新月、让人心动的嘴角上点缀着矜持的微笑,被刺激的浑身发痒发颤活像支弹簧似的东摇西晃的韩振焘,不由地垂涎欲滴,心里暗暗地叫一声“俺的娘唉,可馋煞人啦”。他急忙把一只手蜷成喇叭状,对着韩家栋的一只耳朵,嬉皮笑脸地“吹”出了“栋哥啊,艳福不浅呀,夜里可别累趴下啦”,结果话还没说完,屁股上就挨了心花怒放的新郎倌兄长重重地一巴掌。

脖子上围着粉红色长围巾、身穿藏青色呢子大衣、脚蹬乌黑发亮皮棉鞋的新娘子,矜持而不失大方地跟在新郎后面,在大伙儿的簇拥下,沿着那条勉强能跑开小四轮拖拉机的小胡同,经过了几户人家,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穿过一大堆叽叽喳喳你拥我挤看热闹的人群,走进了张贴着大红喜联的韩家……

第五节



夜深了,人也该静了。那最后一批如饥似渴来韩家闹洞房的男性公民,说着笑着,个个活像是偷腥成功的猫,终于心满意足地全都撤走了。韩翠芝见新郎也欲说还羞地到东堂屋“就寝”去了,便招呼兴奋了一天也累了一天的大人孩子抓紧时间上炕睡觉。她见几个孩子打盹的打盹,入睡的入睡,唯独不见胡岱,而几个大人都说大半天没有见到他了,便急忙把小儿子摇晃醒,问胡岱呢。然而,坐在椅子上困得东倒西歪的胡安,连头也没抬,连眼也没睁,只是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不知道”。韩家三姐妹只好开始心急火燎地到处乱找,连大门外面的玉米秸垛里都找了一遍,可哪有胡岱的影子。韩翠兰提议去问问刚进了洞房的新郎官,结果遭到韩翠丽的坚决反对。无奈,姊妹三个有拿着手电筒的,有提溜着提灯的,韩翠兰还扛着一根长长的细竹竿,分头到村外的坑坑洼洼、水井机井挨个搜寻了一遍,结果空手而归,白白地折腾了大半夜。急出了一身冷汗的韩翠芝,只好把最后的希望全部寄托在那狗×的已经回家上了。韩翠芝,这位昔日有名的“憨大胆”,拒绝了两个妹妹的陪同,不顾天黑路远,只身往红石沟的家里赶去。留在家里的姐妹俩则一边焦急地等着大姐的好消息,一边商量着等天一亮就去陈村找那个有名的赛半仙,让他掐算掐算她们那个不省心的外甥到底钻进哪个老鼠窟窿里去了。

一钻进新房里,韩家栋就用紧张而激动得发抖的双手插上门闩,然后用打颤的声音没话找话地问自己的新娘:“后天就是腊八了。今天天气还行,不算冷。你冷吧?”

新娘坐在铺着崭新而光滑的红草席的床沿上,微微低着头,两只手搁在大腿上互相揉搓着,抬起头来含情脉脉地看了新郎一眼,指了指床沿,羞羞答答地回答:“不冷。你也累了一天了,坐下歇歇吧。”

“不——累,哪能累?我是说,我一整天光闲着,又没干啥。”他思思量量坐在了床沿上,但离得她足有三尺远。

她微微扭了扭头,瞥了他一眼。这家伙还知道害羞哩,相亲的时候可没看出来,那大眼瞪的,也不怕把人看进去拨不出来。

“早就听说恁这地方闹房闹得怪邪乎,可没想到会这么出格,也忒不文明了。”她想了好半天,终于找到自认为很合时宜的话题。

“谁不想白占便宜?就像以前在生产队里吃集体饭,不吃得爬不动,就觉得吃了亏。”他这比方,倒也很能说明问题。

“有个叫振焘的,顶数他闹得欢,一个劲地下黑手——”

其实,刚才一屋子闹房的男人,真正没脸没皮没羞没臊的,也就是以韩振焘为头的四五个小青年。一整晚上,韩振焘上蹿下跳,浑身好像打满了鸡血。他发现了淹没在人群中的“南瓜”后,就虎着脸教训他,“你来干啥?不回去自己娶个媳妇,想干啥就干啥”。南瓜结结巴巴,不高兴地回答,“多、多管闲事——又不是恁媳妇”。他吹胡子瞪眼,“别看不是俺媳妇,可只准你看,不许动手——”显然有点欺负老实窝囊不中用的南瓜。他的裤裆里始终梆梆地硬,逮住机会就往她身上蹭,还满口脏话,在她身上上下其手,到处乱摸,让她难以启口。他还曾恬不知耻地用手捏着一根丑陋无比弯弯曲曲一头溜尖的黑毛,往她的眼前一亮,非逼着她回答,到底来自啥子好地方。她毫不含糊地抬手把他的狗爪子一拍,“驴腿上”。其他人一阵狂笑,齐声大喊“不假,是驴腿上”,唯独他这只“驴”落了个郁郁寡欢。虽然韩振焘在她身上占了不少便宜,但她也得承认,正是他想方设法对她的“保护”,才让别的男人少沾了很多便宜……

“他小子等着瞧,到他娶媳妇的那天,有他好看的。”

“地上哪来的麦秸?”新娘猛然发现从门口到床前哩哩啦啦的麦秸,便急忙问道。她说着走到南墙根,摸起倚在墙上的笤帚就要打扫。

“可能是两个外甥鼓捣的。先别扫了——”新郎边说边过去把新娘手里的笤帚一把夺过来,顺手扔在了地上。

她不再犹豫,就势歪进了他的怀抱里,并主动把自己饱满的香唇迎了上去。他的心顿时幸福得狂跳不已,就像撒欢的小毛驴,想逮也逮不住。他喘着粗气,恨不得像吃小鱼儿一样,连骨头带刺把她吞进嘴里……他想解除她下身的“铠甲”,可惜迟迟没有找到窍门。她自己只好主动解开了红布腰带——前面的扣是死的,活扣却在腰后边。她暗暗窃喜,用来对付那些来闹房的色鬼的独家秘籍,原来在自己心爱的新郎面前同样屡试不爽……两个渴望拥有对方已久的人儿,似火似炭,如胶如漆,相拥相抱,醉了,晕了,飘飘欲仙,不知身处巫山还是阳台。等两人你疼我爱、心肝宝贝地叫累了,趁他津津有味地轮换着试图吸吮出甘美的乳汁,她自动摆好姿势,做好了迎击的准备,并积极协助他开山劈路。他对她自告奋勇做先导官不胜感激,一用力,以破竹之势长驱直入,径直捣入“龙穴”……两人终于筋疲力尽,浑身像散了架子。经过短暂的休息,都慢慢恢复了元气。他试图梅开二度,再战三百回合,结果被她一边嘻笑着一边用腿蹬胳膊挡进行了回绝。

“那就再来两口,就小小的两口!”他继续抱着她死皮赖脸地乞求道。

“不行!吃多了撑着。”她十分“心疼”地回答。

“两口!就两口!就两小口!”

突然听到床下有异常的响动,她慌忙紧张地问道:“床底下有老鼠?”

“别怕,老鼠不会咬你的兜兜。”他大包大揽地说道。

两人在被窝里继续你拧我掐,猛地一声“老舅,我冷”,仿佛平地一声惊雷,差一点把他俩的魂魄吓跑一双。

新郎急忙拉亮电灯,抬头一看,不由地大惊失色——胡岱站在床前,正在用两只手揉搓着双眼。他慌忙追问他到底咋进来的,而新娘则羞得赶紧用被子把头使劲捂了起来。

“我在床底下睡着了。”胡岱老实交待。

“啥?床底下?还有谁?”韩家栋慌忙问道。

“没别人,就我自己。”胡岱眯瞪着双眼回答。

韩家栋哪敢轻信,慌忙蹬上裤子,穿上棉袄,跳到了地上。他掀起床围子一看,里面还影影绰绰地躺着一个人,就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是谁?快出来。”

见没有应答,他便大着胆子伸进手去;一摸是床被子,就势拽了出来,还带出了一大堆麦秸。

“你这孩子净瞎胡闹,快睡觉去。”韩家栋知道是虚惊一场,终于放下心来,把被子拍了几下,叠了叠,走过去塞进大衣橱里,接着打开屋门把胡岱放了出去。

“可吓死人家啦!幸亏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真要是让那些臭男人听见了,我可就没脸活了!”蓝天秀感到万分庆幸。

“我也大意了,忘了好好检查检查。”韩家栋诚恳地检讨。

“你也忒猴急了。”蓝天秀埋怨道。

“不行,又不行啦——”韩家栋重新脱掉衣裳,“滋溜”钻进了被窝……

胡岱从老舅新房里懵懵懂懂地走出来,直接回到韩母的屋里。韩翠丽见他突然冒了出来,既喜出望外,还恨得咬牙切齿,急忙问道:“你这熊孩子,跑到哪里去了?”

胡岱一屁股坐在了炕炉旁边的一只小板凳上,懒洋洋地回答:“在我老舅的床底下睡了一觉;可冻死我了。”

“我说到他舅的屋里看看,你就是不愿意,差点没把咱几个折腾死。”韩翠兰魂魄方定,开始埋怨起妹妹来。

/> 然而,韩翠丽毫不客气,反唇相讥:“二姐,这时候有话说了,你咋不早说他就藏在床底下!”

韩翠兰对三妹素来有几分惧怕,吓得再也不敢吭声。

韩翠丽见胡岱失而复得,彻底放下心来,便和颜悦色地问胡岱:“胡岱,到底谁使的坏,挑唆你钻到那里去的?告诉三姨,明天就找他算账。”

“没人挑唆!”胡岱不胜其烦地回答。

胡岱虽然不耐烦,但还是详细交代了潜伏起来的经过。

原来,就在今天下午,胡岱偶尔听到几个助忙的小伙子在一块唧咕,说某某人曾在谁的新媳妇床下听到什么令人捧腹大笑的话,他就动起了歪脑筋。后来趁大家都在天井里抢喜酒,他就从东墙根的麦秸垛上薅了一抱麦秸,偷偷放进了洞房里的床底下,还从大衣橱里拽出一床被子铺在了里边。大家来闹房的时候,他又趁乱钻了进去。闹房时的污言秽语,他听了不少,后来就躺在被子上面慢慢睡着了。

“胡岱,你听到恁舅和恁妗子说啥来着?老实告诉三姨。”听完胡岱介绍,韩翠丽又兴趣盎然地问道。

“没啥好听的。俺老舅说‘再吃两口,就两口,就再吃两小口’,俺妗子说‘不行,吃忒多了撑死喽’。”胡岱一字一板地回答。

“哎哟,我的娘嗳,可笑死我了!”韩翠丽笑得前仰后合。

韩母盘腿坐在炕头上,和歪坐在椅子上的韩翠兰一样,都在使劲捂着嘴偷偷大笑。

胡安被吵醒了,迷迷糊糊之中,听说有美味可吃,开始嚷嚷起来:“俺妗子有啥好吃的?我也要!”

韩翠兰的儿子国国和女儿甜甜,早被吵醒了,也嚷嚷着要尝尝鲜。

“都别吵了!恁妗子从娘家带来的醉枣,早让恁舅吃完了。小孩子家不能吃,吃了会胀肚子。”韩翠丽及时稳定住了局面。

“胡岱,恁舅和恁妗子还说啥来?”韩翠丽意犹未尽,继续盘问道。

“俺妗子害怕老鼠,俺老舅说老鼠不敢咬她的兜兜。”胡岱仍然一本正经地说道。

韩翠丽又笑得直不起腰来,眼泪也流出来了,好半天才忍住了笑声,继续对胡岱说:“胡岱,你没白娶回妗子,你可真是大饱耳福啦。”

正在他们又说又笑的时候,韩翠芝和丈夫心急火燎地推门进来了。一看胡岱没事儿似地坐在那里,韩翠芝满腔的绝望瞬间化作熊熊怒火,举着手就要过来扇他耳光,被韩翠丽一把拽住胳膊劝住了。然而,韩翠芝余怒未消,继续指着胡岱破口大骂:“你钻到你奶奶的×里去来?可把我急死了。我到家里一看,腿都拉不动了。”

胡大年一看大儿子失而复得,连根毫毛也没少,彻底放了心,连夜返了回去。

韩翠芝消了气,安下神来,终于腾出空来开始责怪韩翠丽:“他三姨,都怪你拦着,一开始就到他舅的屋里去看看,省得——”

“大姐,你要这样说话,可就忒没道理了,连他舅和妗子都不知道他藏在里头,你进去找有啥用?再说了,人家小两口正热乎着呢,你一惊一乍的,算咋回事啊?他妗子要不笑话咱老韩家都是些半吊子才怪呢!”韩翠丽哪管什么长幼有别,没等韩翠芝把话说完,对着她就是一阵连发炮。

韩翠芝被抢白得没了脾气:“算了,算了!算我倒霉,生了这么个熊行行子,他奶奶的×哩。累死我了,都睡觉去——”

第二天早上,明媚的阳光撒满了韩家小院,韩家人和在韩家过夜的所有人,都先后告别了甜美的梦乡,陆续起炕了。韩翠芝和韩翠兰责无旁贷地操办起了早饭,新娘子蓝天秀也过来给她俩当起了帮手,而韩翠丽却逍遥自在,坐在炕上逗几个小点的孩子玩耍。

吃早饭的时候,除了韩翠兰在小饭桌上照顾自己的两个孩子和韩翠丽的女儿敏敏,其他人都围着大桌子坐下了。蓝天秀初次跟大家在一块吃饭就表现得落落大方、礼貌周全,除了敬让韩母,还不时地给韩翠芝韩翠丽和孩子们布菜,并没有露出一点扭捏来。胡岱和胡安因为挣一个鸡头,两人差点动了手,被韩家栋狠狠瞪了一眼,这才都老实下来。胡岱把好不容易才抢到手的美食,又大方地伸手递给了胡安。

韩翠丽看着眼前的弟弟和弟媳,一想到胡岱昨天晚上说的那些有趣的话就想笑。眼看就要控制不住,她便偷偷在自己的大腿上使劲砸了一拳,还在心里暗暗自骂“笑,笑,谁笑就是狗”。谁知胡岱突然冒冒失失地问蓝天秀:“妗子,你还有醉枣吗?”

蓝天秀被问得一愣,抬起头来迷惑不解地问道:“醉枣,啥醉枣?”

“不能吃,吃了撑死你!”胡安依然沉浸在“胡岱让鸡头”的感动中,觉得完全有必要提醒自己的哥哥还是小心为妙,便大声吆喝道。

韩翠丽一听,“噗嗤”一声,把满嘴的东西喷了胡安一头一脸;她急忙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捂着嘴,使劲弓着腰,推开半门子跑了出去……

第六节



临近年关,韩翠丽突然来到韩家,进门就吆喝开:“娘唉,连俺庄里都传开了:玲儿一直没让吴有才碰,那狗×的急红了眼,就用绳子把她捆住,给她破了身子。到处传得可邪乎啦。我都没好意思去看看她。”

自己的宝贝女儿竟然遭受了如此大难,韩母心疼至极,一屁股坐在炕沿上,顿时嚎啕大哭起来:“我可怜的闺女嗳,都是娘害了你啊……”

韩家栋一听,肺都要气炸了,当娘的哭叫声更像尖刀刺在他的心上。他一步窜到北墙根,摸起挂在墙上的菜刀,就要去找吴有才拼命。这个狗×的混蛋,老子非去劈了他。可他被蓝天秀拦腰抱住了,而韩翠丽则趁机抢上来夺下他手里的刀。

韩翠玲除了出嫁后的第三天被韩家栋按风俗接回来过一次,再也没有主动回来过,早让韩家人不放心了。可谁都万万没有想到,他吴有才竟然狗胆包天,做出如此下作的事来。

“他舅,你能不能不这么莽撞?能不能动动脑子?你也该替人家想想,费了天大的劲儿,好不容易才娶了个媳妇,连碰也不让碰,换了你你会咋样儿?”当着弟媳的面,韩翠丽尽量保持心平气和,尽量把话说得文明好听。“让我看,就赖玲儿她自己。既然进了人家的门儿,就该好好地跟人家过。”

将心比心,韩翠丽所言不虚,假如蓝天秀同样愣是不让他韩家栋去碰的话,他的剧烈反应,恐怕比吴大嘴有过之而无不及。听了三姐入情入理的分析,心服口服,韩家栋满腔的怒火也随之烟消云散。

吃过午饭后,蓝天秀陪着婆婆到吴家庄的吴家去看望韩翠玲。

听见家里的大黑“旺旺”地吠叫,接着听见母亲和嫂嫂的说话声,韩翠玲尽管落落寡欢,可还是强装笑脸,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急忙从屋里走出来,把她娘俩迎了进去。

吴家的境况和韩家差不多,半斤八两,不分上下,而吴有才本人更是没有多少才能可言。提起“吴有才”,知道的人并不多,而一说他的外号“吴大嘴”,却是如雷贯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吴大嘴从开始上学就一直垫底,仅小学就生生上了八年。另外,这吴大嘴长得不俊先不说,单说他小时候的那个邋遢劲和搞得那些恶作剧,即使时至今日,说起来依然令人掩鼻侧目——擤了鼻涕贴课程表,是他的独家创造;把癞蛤蟆偷偷塞进女同学的书包里,是他的拿手好戏;把死蛇缠挂在教室的门拉手上,非他莫属。他和新婚妻子韩翠玲曾是两年的初中同学,互相非常了解。正因为对他知根知底,所以韩翠玲才曾经发誓宁肯跳井淹死,也不会给他做老婆。

无奈之下,韩翠玲才委曲求全嫁到吴家。但一开始她却没有给新婚丈夫提供干“好事”的机会。别说干“好事”,就连她那双细皮嫩肉的小手也没有让人家摸上一摸。她天天和衣而睡,枕头底下还放着一把锋快的剪刀,并且不止一次地警告过那个急红眼的家伙,他若胆敢一身试法,她决不心慈手软,一定大义灭亲,彻底剪除他那犯上作乱的根源。吴大嘴天天看着躺在自己身边如花似玉的新娘子,就像饥饿的狗儿眼睁睁地望着吊在梁头上的肥肉而垂涎不止。

根本没有体会到新婚幸福和快乐的吴大嘴,整日愁眉不展,唉声叹气。他的幸福,甚至是幸福到天上去的那种幸福,只存在于从订婚到结婚的短短十几天里,或者偶尔存在于现在难得的睡梦中。

这天早上,起床后一照面,早已发现长子没有了幸福笑脸的吴长善,终于沉不住气地问道:“你夜里走路碰上鬼啦?整天耷拉着个脸子,难看死啦!”

“到现在,她连手都没让我碰过。”吴有才看了老爹一眼,然后使劲低着头,满脸羞愧地嘟噜道。

“唉,整个地窝囊废。那女人家,就像不想干活还想抵人的牛,只要把它制服一次,它以后就会服服帖帖了。”吴长善听完儿子的话,举起手里的旱烟袋,指着吴大嘴低垂的脑袋,充满鄙夷地呵斥道。

“那咋样才能把她制服呀?”吴大嘴急忙请教。

“恁爹笨,我看你更×包一个!还用我手把手教你吗?用绳子把她给我捆起来!”吴长善对自己不争气的儿子非常失望。

经过自己老爹这位高人的一番指点,吴大嘴仿佛拨云见日,顿时茅塞顿开。一番周密计划之后,他便悄然开始了行动。

吴大嘴去小卖部买上了一根一丈有余粗如小拇指的崭新麻绳,回来后剪成几段偷偷藏好。吃过午饭,他推说有点不舒服,自己躲进新房里安安稳稳地睡了一个甜美的长觉。等到吃过晚饭回到新房,他跟就开始东拉西扯,胡吹海嗙,讲完故事说笑话,张家长李家短,喋喋不休,想着法子不让韩翠玲睡觉。子夜过后,见她实在熬不住了,他便住了嘴,而韩翠玲倒头便睡。看着妻子睡沉了,他先把她藏在枕头下面的剪刀轻轻摸出来放到一边,又从床底下摸出早就准备好的绳子把她的两条腿捆在一起,接着把她的手也绑了起来。一切进展顺利,他喜出望外。可随后便遇到了麻烦——她的红布腰带系的是死扣,他小心翼翼地解了半天也没解开。他只好摸起剪刀“咔嚓”剪断了。在他轻轻地给她往下褪棉裤的时候,她终于被摆弄醒了。她一看手脚都被捆住,知道大祸临头,便奋起反抗,先扬起绑在一起的手砸在吴大嘴的脸上,同时撕心裂肺地大声喊着“强奸人啦,救命啊”。吴大嘴一看不好,一屁股坐在她的双腿上,继续手忙脚乱地给她往下褪裤子。

尽管韩翠玲不停地大声呼救,然而,只有一墙之隔的那对老夫妻,都是充耳不闻,照常睡他们的老虎大觉。韩翠玲终于明白过来,她已经掉进了他们吴家合挖的陷阱,即使喊破喉咙也没用,只好停止了喊叫。再看吴大嘴已经把裤子完全脱掉,手持他那雄赳赳的大家伙开始跃跃欲试。她知道,继续跟一身蛮力的粗野男人硬碰硬,肯定要吃亏,便喘着粗气对他说:“反正已经这样了,你把绳子解开,要做就好好地做。”

吴大嘴哪敢轻信妻子的话,继续一只手逮着她的手,一只手握着武器往目的地开拔。由于韩翠玲的双腿被绑在一起,两腿之间并没有给外来物件预留足够的活动空间,任凭他左冲右突,就是不能前进半步。他只好用上身把她乱动的胳膊使劲压住,然后握着手里的黑色“矛头”一点点地往纵深处挺进。

眼看吴大嘴稳扎稳打,步步为营,马上就要得逞,韩翠玲急火攻心,猛然使出浑身的力气,把屁股使劲一摆,致使她两腿之间的那根外来硬物脱离了目标。

“反正天亮还早呢,我就不信干不成。”吴大嘴前功尽弃,好不恼火。但他强压着心头上的火气,气喘吁吁地说道。

“我活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相信我的话,咱慢慢来。”韩翠玲见吴大嘴又准备从头再来,便尽量温和地说道。

其实,经过这么一番费心劳神的折腾,毫无经验的吴大嘴终于意识到,没有身下妻子主动而全面细致地配合,“霸王硬上弓”,肯定行不通。

“你说话可要算数儿,不能骗我。”吴大嘴半信半疑。听韩翠玲说保准不骗他,遂信以为真,他又嬉皮笑脸地说道:“你可别生气。天天空守着你这么好的俊媳妇,谁能受得了!再说了,老少爷们都开始笑话我啦。”

吴大嘴满脸愧色,嘴里叨念着,先把妻子手腕上的绳子解开,又接着准备解她腿上的绳子。他一看她抓住裤腰慢慢地往上拽,这才意识到自己上了当。他猛地回过身子,不顾她的叫骂,先用腿压住她的一支胳膊,又抓住她另一支胳膊拴上绳子,然后几下就把她的两只手捆住,并和她的上身直接绑在了一起。他拽过一床被子,给依然咬牙切齿大口喘着粗气试图挣开绳子的妻子盖在身上,自己穿上棉裤跳下了床。

吴大嘴用炉钩子从底下捅了捅取暖炉,又放进去几个核桃大的煤块,炉子顿时“呼呼”地叫了起来。他坐在火炉旁边,一边烤着手,一边皱着眉头苦苦思索:为啥不成功,为啥不成功呢?这个时候再去找老爷子讨教?可咋开口?他这时候即使再长八颗脑袋也想不明白,那么多该死的强奸犯,面对并不情愿的女人,他们狗×的到底用的啥子魔法。他按摩着紧锁的眉头,继续苦苦思索。莫不是两条腿绑得忒紧啦?对,没错!他立即蹦了起来,决定改用更加科学有效的方法来捆绑她的双腿。他赶忙从床底下又摸出两根一两米长的绳子来,把韩翠玲的两根腿腕子重新各拴上了一根,分别系在床头两边,接着把她腿上原先拴好的绳子解开,不顾她的反抗和挣扎,拽住裤脚把她的棉裤褪到了脚下边——两条裤腿劈开足够大的角度完全穿在了两根绳子上。顿时,韩翠玲雪白而修长的两腿之间,门户洞开。

见一切准备停当,吴大嘴搓了搓手,往床沿上一坐,脱掉棉裤,身子一转上了床,把扯过被子往身后一披,流着口水,重新扑了上去……韩翠玲知道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劳,只好痛苦地闭上流着苦涩泪水的双眼,任凭她并不喜欢的男人在她那洁白如玉的身上随意耕播……

当天夜里,吴家的左邻右居前街后坊都明白吴家到底发生了啥子邪乎事。第二天上午,吴家邻居的邻居们也开始津津乐道。到了下午,整个吴家庄几乎家喻户晓。没出几天,连比邻吴家庄的冯家湾村民也开始议论纷纷。咿,别看这吴大嘴长得不咋样,本事还真不小哩……

看完韩翠玲,在回家的路上,韩母和蓝天秀交换了各自的看法。婆媳俩一致认为,问题并没有多么严重——韩翠丽道听途说的消息,不过是被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长舌之人添了不少油加了很多醋而已。

别看都是被一根竹签串起来的山楂,但却是有的酸有的甜。跟吴大嘴的境遇截然相反,韩家栋自从把蓝天秀娶进家门,两人便你疼我爱、如胶似漆,片刻不愿分离。在我看来你就是林妹妹,而在你眼里我就是宝哥哥。不论推磨轧碾、烧水做饭、上井打水、推土垫圈,还是走亲访友、赶集上店,两人总是如影随形,出双入对。甚至连蓝天秀回娘家小住两天,也会把他急得抓耳挠腮,气得直翻白眼,巴不得做个跟屁虫跟了去,并在蓝家坚持到底,直到陪着爱妻一块回来。当然,蓝天秀同样会身在娘家心系婆家,不是怕人笑话“嫁了郎,忘了娘”,她才舍不得离开心爱的丈夫半步呢。突然过上了无比幸福无比快乐的甜蜜生活,天天把他美得几乎不知道自己姓啥了,连睡着了还在咧着大嘴笑。然而,他曾在梦里乐极生悲,流着眼泪边抽泣边说出了“秀,你咋让人抢走了”这样的梦话,结果让蓝天秀第二天一大早好一个嗤笑。而他却“死猪不怕开水烫”,愣是咬着牙死不认账。谁会这样没出息呢,难道是我韩家栋,万万不可能!

这对甜甜蜜蜜的小夫妻,就像两块烤热发粘的牛奶糖,天天粘糊在一起。韩母模模糊糊地看在眼里,清清楚楚地听在耳朵里,脸上总会不时地露出会心的微笑。而四邻五居瞧见了,都免不了“夸奖”上一句:完了,可完了,这小子让他媳妇给迷住了。

正值青春年少的韩家小俩口,谁都不愿意浪费美好时光和虚度宝贵年华,而是惜时如金,往往前半夜先配合默契来一曲“二重奏”,后半夜又珠联璧合演一幕“天仙配”。其水乳交融之态,烈火干柴之势,恐怕一般青年男女难以望其项背。不仅如此,他俩有时还见缝插针,利用白天午后的空闲时间,再来上一段别有韵味的小插曲。

这天午饭后,他俩春情大发,跑进新房里把门一关,又意思了一次。完了事,两人面对面躺在被窝里,韩家栋用手轻柔地抚摸着爱妻白里透红娇嫩无比的脸蛋,突然兴致勃勃地说道:“我念一首诗,你猜猜是啥意思,也好检验检验你的智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她见他刚从她身上滚下来,一准没啥好听的人话,就伸手捏了一下他的鼻子,笑嘻嘻地说道。

“你可要支棱起耳朵来仔细听好。‘远看森林一片,近看红门两扇。滋溜进个小偷,外面留俩坏蛋’。——咋样,发懵了吧?”韩家栋嬉皮笑脸地说道。

“你也忒小瞧我了,还好意思用这么小儿科的问题来考本姑娘。”蓝天秀拿着韩家栋的手摸了摸她的私秘处。“前两句说的这礼,后边就是说你没出息。”

“哎呀,俺媳妇真是聪明绝顶。——完全正确!”韩家栋对爱妻赞不绝口。

“我也出道题考考你?”蓝天秀接着又说道:“‘沟里一眼泉,哥俩来参观。弟弟请进来,哥哥留外边’。”

“又是哥哥又是弟弟的,整不明白!”

“连这也不懂?老笨!”蓝天秀攥住他那已经收缩成豆虫大小的“老二”,接着又说:“它是不是叫‘小弟弟’,还叫‘老二’?你不就是‘大哥哥’和‘老大’吗?可惜你这‘大哥哥’不会缩身术,想进也进不去!”

“好呀,闹了半天你拐着弯子骂我呢。”韩家栋“恼羞成怒”,把手伸到蓝天秀的胳肢窝里就要咯吱。

“我求饶,我求饶,以后再也不敢了。”蓝天秀娇羞地哀求道。

“那好吧,就饶你臭妮子一次,下次还要敢——”韩家栋举起手掌,在蓝天秀的头上面晃了一晃。“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么多的见识?不是头一次你吆喝疼,还流了血,真让我怀疑你早就有了作风问题。”

“能跟谁学?咱二嫂!她以前在平阳染织厂干过,那骚包话一套套的,张嘴就来。”蓝天秀老实交待。

“再见了咱那好二嫂,说啥也得好好谢谢她。没有她这样的名师,你咋能做得这样顺手——一看就不像生茬!”

“嘻嘻,还有个秘密,可就是不告诉你——”蓝天秀见韩家栋又要咯吱她,只好和盘端出,说她娘在村里管计划生育的时候,带回家好多宣传小册子,她不知偷偷看了多少遍呢,说起来有啥神秘的;高中的时候上生理卫生课,同学们都羞羞答答的,她才没有那种感觉呢。

“噢,我总算明白了,原来你根子里出了问题,从小中毒忒深。”韩家栋装作一本正经地说道。

“坏蛋,你污蔑我,不理你了。”蓝天秀噘起好看的嘴巴,似嗔还娇……

蓝天秀给韩家栋不仅带来了幸福,还给他带来了不少宝贵财富。结婚时陪送了那么多的被褥衣服鞋袜先不说,蓝天秀第一次回娘家就把她老爹蓝光信崭新的“金鹿”牌自行车给骑来了,还同时给他捎来一块九成新二十一钻“上海”牌手表。据她说,手表是向她二哥索要的。说索要好听点,其实就是明火执仗抢夺而来的——她问蓝天银他的手表准不准,款式新不新,也想给韩家栋买一块,而手表的老主人毫无防备,摘下来就递给了她,她连看也没看,装进兜里就没了下文。韩家栋看着自己家里陡然间增添了两件现代化设备,高兴得心花怒放。他不论有事没事,有空就骑上车子到街上溜达一圈,还不时地对那些两眼流露出羡慕的人说上两句大话:用着的时候就去骑,咱谁和谁呀,千万别客气。只要出了家门,他总会不时地撸起袖子看看表,好像他是一个非常守时的人正去赶点。他一开始连晚上睡觉也舍不得把手表从手腕上摘下来,后在蓝天秀的批评教育下,这才好不容易改掉了戴着手表才能睡着的坏习惯。但随后手表里面的“吧嗒”声又成了他的催眠曲,不安心听上一会就难以入睡。而当有一天蓝天秀把一张写着她名字的三百元存款单展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或者是看花了眼;等蓝天秀给了愣神的他不轻不重的一巴掌,他这才清醒地意识到,他原来一夜暴富,又向“万元户”迈进了一大步。他是越想越幸福,越想越自豪,越想越庆幸——他娶的不仅是带给他幸福的新娘,还是个价值连城的宝贝,简直就是取之不尽的银行。

第七节



春节过后。初四这天,韩家栋一大早就把头天从韩振焘家借来的平把自行车进行了全副武装:后架两边挂上了两只装满了各色礼物的大箢子,前把一左一右挂上了两只大红公鸡。各色礼物均是一对,意为好事成双。吃过早饭,韩家栋把头梳得溜光,人造革皮鞋擦得贼亮,和骑着自家自行车的蓝天秀说说笑笑,朝香水湾赶去。临出门的时候,韩母又曾再三叮咐,千万别喝多了。

香水湾在红石沟的西南方向,冯家湾的正西,距黄泥沟足有二十里。在这交通不便的偏僻山区,相隔这么远还能联姻,除了说明一对新人有缘分,同样证明了月下老人陈默合的确法力无边。

韩家栋头一次去香水湾的蓝家,是跟着媒人去相亲。那天,他也是骑着这辆从韩振焘家借来的自行车,一路上怀里像揣着小兔,激动而紧张得心头乱跳。一进蓝家的大门就愈加发慌,一个劲地叨念:千万别忒漂亮了,千万别忒漂亮了。蓝家五间青砖红瓦房和整洁而宽敞的院落、瘦高细长而文质彬彬的蓝光信,还有蓝光信那身材粗大而两只眼里充满挑剔目光的妻子钱彩凤,都给他造成了足够大的心理压力。如果人家姑娘人物一般的话,兴许这门亲事还有门,不然保准没戏。走进屋里稍坐片刻,见了从外面回来的蓝天秀,他更是喜忧参半。他一眼就看中了。而蓝天秀见他身材魁梧、体格健壮、相貌堂堂,尤其是那双长着双眼皮的大眼睛明亮有神,也一下儿就喜欢上了他。仿佛从她情窦初开之时,那位不断带着迷人微笑飘荡在她的梦里,那位无数次在她遐想的世界里搅得她心神不宁的白马王子,不是别人,真真切切就是此时此刻坐在她面前的这个英俊小伙。他不时地偷眼瞧她,而她也频频以目传情。这一幕,自然逃不过堂堂大媒一双明察秋毫的法眼。

“闺女,把你的想法给大爷说说。”陈默合见火候到了,便直截了当地对蓝天秀说道。

不是陈默合“哑巴吃水饺——心中有数”了,他才不会一反常态,当着男方的面直接征求女方的意见哩。

蓝天秀忽闪了忽闪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瞅了韩家栋一眼,然后抿嘴一笑:“大爷,您先问他!”

“老侄子,还等啥,说说你的想法吧!”

“嘿嘿,俺家里忒穷了,就怕以后她受不了那份罪。”韩家栋心里的话,咱可先把丑话说到头里了。

蓝光信和钱彩凤见韩家栋这小伙子举止得体、彬彬有礼,体格和长相都没的说,早就感到十分称心,此时躲在卧房的门后面听见两人都含蓄地表了态,便拉开门子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

“这日子穷富,还不都是人过出来的。”钱彩凤对准女婿韩家栋抢先说道,还振振有辞地唱起了高调:“古语说的好呀,‘好女不穿嫁时衣,好男不图分家财’。”

老两口还现身说法,说他们当年分家的时候,就只有三间土坯房,穷得叮当响,现在还不是一样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嘛。

韩家栋对准岳父岳母的大仁大义顿时感激涕零,慌忙表示,将来一定发奋图强,彻底改变家里一穷二白的旧面貌。当然,他心中早有一盏明灯——不是为他们的瘸腿儿子换亲,即使要了他们的老命,他们也不会如此慷慨大方,把花儿一样的闺女许配给他。同时,他不得不对老谋深算的陈默合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没有墨守成规安排蓝天秀到没有看相的韩家去相亲,而是出奇制胜,先把他韩家栋这块硬邦邦的金字招牌提前展现在蓝家人的面前,以至于对他后来的“韩家屋旧墙破,睡得还是土炕”的“提醒”,蓝光信钱彩凤那是充耳不闻,根本没当回事儿……

韩家栋和蓝天秀一路欢声笑语,终于来到了香水湾。

蓝家除了行动不便的蓝天宝陪着父母亲说话拉呱,蓝天秀几个哥嫂都忙里忙外,做着招待客人的准备。听说新客来了,都“呼呼啦啦”迎了出来。蓝天宝不是一瘸一拐,而是一蹲一蹲地走出来迎接。韩家栋的自行车刚让大舅子哥蓝天金接过去,蓝天秀的几个侄子侄女一下就把他围了水泄不通,有的喊“小韩”,有的喊“家栋”,还有喊“栋子”的,惟独没有喊“姑夫”的,都嚷嚷着要见面礼。韩家栋赶快从兜里掏出几张两元纸币,每人一张,剩下的两三张全被蓝天金的大儿子大民一把薅跑了。大民的弟弟小民则从后面使劲拽住大民的棉袄后襟不松手,嚷嚷着要分赃。韩家栋暗自思忖,幸亏狡兔三穴,提前把见面礼分开放在两个兜里,不然半道里再杀出一个程咬金来,那可就只能把命给他了。

来到正堂屋的客厅里,韩家栋正在陪着热情有加的岳父母说话,茶水喝了还没有半碗,突然听到一句“妹夫来了”的问候声。他抬头一看,一个长发披肩、柳眉杏眼、丰满的脸白得如同抹了一层面粉的美丽少妇,莲步轻移,从门口走了进来。随着钱彩凤的“这是恁三嫂”,韩家栋急忙寒暄着站了起来。

韩家栋实在没法把从前曾经见过的,那个扎着两支小辫面黄肌瘦的吴有爱,跟眼前这位披金戴银、衣着时髦、雍容华贵的少妇联系在一起。吴有爱举止大方,说话不慌不忙,还有点撇腔拉调,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人物。她慢慢在靠近钱彩凤的沙发上坐下来,落落大方地跟韩家栋家长里短说了几句话,又起身离开了。

为了这次把贵客招待好,蓝家使出了浑身解数,蓝光信连他当年当中学校长时收受的两瓶“竹叶青”也贡献了出来。找的陪客,除了蓝光信有头有脸的本家弟弟蓝光明、蓝光信能说会道的亲侄子蓝红江,还有蓝光信的两个叔伯侄子蓝四和蓝五。

蓝光明早在村里担任大队会计的那阵儿,就和时任村妇联主任的钱彩凤过从甚密。那时蓝光信两三年就换个执掌教鞭的地方,时近时远,不仅在学校里吃住,并且最多一个礼拜才能回家一趟,蓝光明借此良机给了“空虚”的蓝家很多“照顾”。据传说,蓝光明才是蓝天宝的亲爹。由于蓝光信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亲子鉴定,这传言的真伪也就无从考证。但是,蓝光信对从小因患婴儿瘫而落下残疾的蓝天宝给予了更多的父爱,却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蓝光信在几年前退休的时候,老两口一门心思想让身有残疾的蓝天宝接替他做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也好以吃皇粮的优越条件顺顺当当找上个称心的媳妇。谁知有关部门鉴于蓝天宝残疾过重,不符合顶替条件,坚决拒绝了蓝光信的无理要求,转而把令人垂涎三尺的“铁饭碗”交给了蓝天宝的二哥蓝天银。这样的结果,把蓝光信恼得在家里眼含苦涩的泪水喝了三天闷酒——他那腿脚不济的小儿子,若想找上个如意的夫人,那可就难于上青天啦。不然,蓝家老两口哪能会让蓝天宝和蓝天秀走了换亲的路子。

韩家栋在些许拘谨中,终于挨到了开席的时刻。他和蓝光明谦让了一番后,坐在了主座上,而蓝光明则毫不客气地坐上了副座。按风俗习惯,新女婿认门坐上座,那是当仁不让,即使天爷老子来了也只能屈尊下就。蓝光信不便上桌,嘱咐完韩家栋他们吃好喝好,便去邻居家陪客去了。

点心之前,韩家栋一看自己的筷子有一根弯腰弓背,知道给他出的第一道难题终于浮出了水面,他便拿起来对坐在下首的蓝红江说:“麻烦兄弟给换一双。”

蓝红江急忙把他那双递给了韩家栋,接着又跑出去换了一双直溜的回来。蓝光明对韩家栋的表现微微点了点头。

接着摆上来八盘各色点心,等每人象征性地吃了一点后便统统撤了下去,随后给每个人上了半碗水饺。韩家栋一看自己的碗中有几个里面的馅子明显发红,顿时警觉起来。他一看别人的都和他的大不一样,便端起碗来对蓝光明说:“我还没有饿气,大叔您多吃点。”说着把那几个显然有诈的水饺叨进了他这所谓大叔的碗里。

蓝光明虽然不甘心做替死鬼,但又不好生硬地拦挡,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新客把问题转交给他。他心里的话,这小子厉害,既表示了自己礼尊长者,还破解了自己的难题。

韩家栋连闯两关,不禁暗暗窃喜,“几个娘们同志还想跟我过招,真是忒小瞧了我姓韩的”,便沾沾自喜地叨起一个水饺送进嘴里,没想到却不幸中箭落马:满嘴里被坚硬的牙齿嚼烂的水饺,里面竟然全是细盐粒。他一时咽又没法咽,吐又不好意思吐,只好鼓着腮帮合着嘴,朝蓝光明点了点头,然后跑了出去。其他人一看,个个装憨卖呆,全都站起来假装关心地问道,“咋了,咋了”。

蓝天秀的大嫂杨红英和二嫂潘桂霞,还有几个来看热闹的年轻妇女,正在院子里面或坐或站,等着看新女婿的笑话。她们见韩家栋终于用手捂着嘴跑出来了,个个笑得前仰后合。等他跑到猪圈里把嘴里的东西吐完回来,她们又把他一下子围住了。

“他大姑夫,孙猴子再精,也甭想跳出如来佛的手掌,我就不信我这三斧子伤不着你一根毫毛。”潘桂霞首先笑嘻嘻地开了腔。

“还是嫂子厉害,我彻底服了。”韩家栋点着头抱拳作揖。

蓝天秀正读高中的妹妹蓝天美也跑过来凑趣,幸灾乐祸地问道:“姐夫,辣椒好吃,还是盐粒好吃?”

“那发红的不是辣椒,是胡萝卜,那是恁二嫂放的烟幕弹。哈哈,真好,还真把恁姐夫这个机灵鬼给糊弄了。”杨红英也不甘寂寞地解释道。

“考砸了,以后请嫂子们一定高抬贵手。”韩家栋继续抱拳作揖,满脸堆笑。

“他大姑夫,甭净想好事,还以后,以后想吃也没人给你做了。等过几年他二姑夫来的时候,你再跟着沾光吧。”潘桂霞说完,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蓝天美一听二嫂潘桂霞平白无故把火烧到她的头上来,红着脸气呼呼地嘟噜道:“哼,臭嘴子娘们,出门就摔轱辘子,把那烂嘴磕成大豁子。”然后羞答答地躲到一边去。

别人都在有说有笑,而站在最外边的吴有爱却一言不发,只是抿着嘴用她那双摄人魂魄的大眼睛含情脉脉地盯着韩家栋,而那个被她盯的男人也似乎觉察到了。

回到座位后,韩家栋边点头边对大家难为情地说道:“不好意思,嫂子们出的题忒难啦,考砸了。”

在座的都嘻嘻哈哈打起了圆场。

以往,曾经有些新女婿,一口咬破诸如满是辣椒、盐粒或者花椒,甚至一包生硬黄豆粒的水饺,不是当场吐在了地上,就是咬着牙硬往肚子里咽,结果搞得大家都很尴尬。给贵客出点难题,无非看看他处理问题的灵活性,并借以活跃一下气氛,并没有什么恶意,而今天这位新人,虽然马失前蹄,但其表现却是恰到好处。

随着丰盛的菜肴陆续端上来,大家开始推杯换盏。

等酒过三巡,韩家栋不由自主地掀起袖口看了一眼手表。他看完把袖子一放,突然发现蓝天银两眼正别有意味在其中地瞅了瞅他的手腕。他一下子明白过来,便急忙又抬起手来,把手表就势撸下来,接着伸手递给了蓝天银,并不无揶揄地说道:“光顾了说话,忘了还给二哥。这表,好着哩!等过上几天,我也去买块这样的。”

蓝天银虽然嘴里说着“他姑夫,甭买了,你留着戴吧”,但还是不客气地接过去,接着套在了自己虚位以待的手腕上。

大伙儿个个喝得十分尽兴,蓝光信的那两瓶好酒很快就成了杯水车薪。蓝天银又翻箱倒柜,把他老爹上点档次的杂牌子白酒又翻找出来三瓶。韩家栋早把临来时韩母的千叮咛万嘱咐统统丢到了脑后边,先前的拘谨和斯文一扫而光,恢复了粗犷豪放的本来面目,对酒那是来者不拒,很快就喝得抬不起头来,眼看就要玉山倾倒跌进桌子底下,被两个同样喝得东倒西歪的舅子哥一人一根胳膊,架到卧房里睡觉去了。

眼看太阳就要落山,蓝天秀想把已经睡了大半天的丈夫叫醒后赶快回家,以便回去准备明天伺候客人。可韩家栋依然醉如烂泥,只有嘴里“哼哼”的动静,再也没了别的反应。她认定他今晚一准走不成,便不顾大家的劝阻,推起自行车就出了娘家。她的嫂子们也一块儿送到大门外,并且潘桂霞还又开起了玩笑:“他大姑,你也忒放心了吧——把这么个俊哥撂在这里,就不怕恁三嫂半夜里起来把他给收拾了?”

“俺三嫂保准没啥,就怕二嫂你动歪心!”蓝天秀说着笑着,骑上自行车,独自一人开路了。

第八节



迷迷糊糊之中,韩家栋突然感到肩膀头上有个东西动了一下。 等他伸出手来把它攥住了,这才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只十分柔软光滑的女人的手——好像是蓝天秀的,又似乎不是。他艰难地睁开双眼一看,原来是吴有爱正坐在他的身边,而他正紧紧攥着她的一只嫩手。他赶紧把手松开,并使劲欠了欠身子准备坐起来。

蓝家的三套卧房分设在客厅的两边。两套朝阳的卧房都开有两面门,分别东西相对,一面朝向客厅,而另一面开在主房的外面;东边住着老两口,西边住着蓝天宝小两口。而韩家栋现在住的卧房,则在蓝天宝夫妇卧房的北边,房门挨着房门,中间只隔着一道薄薄的砖墙,那是蓝天美的闺房。因韩家栋突然鸠占鹊巢,蓝天美便被撵到住房宽敞的蓝天银家里借宿去了。蓝天宝睡梦中似乎听到隔壁又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便推醒了身边的吴有爱,让她过去看个究竟。吴有爱只好穿好衣服,推开虚掩的房门,来到了韩家栋的床前。

“别乱动,我给你掖了掖被子。”吴有爱柔声细气,示意韩家栋继续躺着。“再喝点水吧?”

韩家栋非常惭愧地答应道:“不用了,三嫂,给你们添乱了。咋也没想到喝成了这个样子,让你笑话了。”

“你看你,还这么见外。要不喝醉几次,还叫男人吗——”吴有爱还没有把话说完,随着房门被突然推开,钱彩凤出现在面前。吴有爱慌忙从床沿上站起来。蹊跷,她推门之前咋连点动静也没有?

“她三嫂去睡觉吧,我来照顾恁妹夫。”钱彩凤感激中透着一股冷硬,不容置喙地说道。

吴有爱只好识相地离开了。

“娘,您也去睡吧,我没事了。”韩家栋非常感激地说道。他还想坐起来,但被钱彩凤打着手势制止住了。

“没事了就好。以后可得小心点,酒这玩意儿不是啥好东西。有事儿你再喊我。脱了衣服睡,能舒坦些。”钱彩凤语气里充满了慈母般的怜爱,让韩家栋更加感动不已。

钱彩凤见韩家栋思维清晰说话流畅了,认定他醒酒了,放了心,便回去继续睡觉。

“是他三嫂去照顾他姐夫啦?”早被闹醒的蓝光信,见老婆子回来了,急忙问道。他见她边脱棉鞋边点了点头,又夸奖道:“是挺贤惠的。”

“还——贤惠?贤惠都喂了狗!我咋看她,咋觉得不对劲!”钱彩凤爬上床去,开始褪裤子。

“老婆子啊,你咋又疑神疑鬼的啦?”

“你看她,长得就像个妖精,在外边待了那么多年,鬼才知道她是不是清白。我让老大家和老大说过,让他问问老三,他媳妇头一夜有没有落红。想不到老三就是块木头,又愣又傻,横竖不知咋回事。”时至今日,钱彩凤仍然对蓝天宝的幼稚可笑感到十分不满。

“都啥年代啦,你还讲究那封建的初夜权呀。你的思想也忒、忒落伍了吧,忒赶不上时代发展的潮流了嘛。只要他俩能好好地过日子,那就比啥都强!”

“你是看我嫁给你时还是黄花大闺女,要不你能‘站着说话不嫌腰疼’!”钱彩凤口气里明显流露出对自己出嫁前一直守身如玉的自豪感。“老三家刚才坐在那里,哼,那个粘糊劲,甭提啦——”

“老婆子,就凭老三,连路都走不成个儿,能找上这么称心的媳妇,算咱蓝家烧高香了。你也一把子年纪啦,千万不要信口乱说。”蓝光信依然文绉绉地说道。

“听你的话,咱还沾了大便宜啊?还不是拿我的闺女换的!看把你臭美的!”钱彩凤脱棉袄的动作骤停,把棉袄一裹,坐着不动了。

“换亲倒不假,想来想去,还是咱老蓝家最划算。他老陈就是高明,我那么多的好酒确实没让他白喝。他三嫂不错,他姐夫这个人也很好的嘛。”蓝光信边说边伸出手来去拉扯钱彩凤身上的棉袄。“进来,快进来。”

“好!好!打着灯笼也难找!家里穷得叮当响,还能有啥出息!我是实在没辙了,不然能让秀儿嫁给他这个穷光蛋。”钱彩凤终于把棉袄一脱,没好气地钻进了被窝。

“老婆子,你可不要‘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我教了一辈子的书,说弟子三千有点吹,可教过的学生成火车也是拉不了的。哪个年青人将来能有啥发展,那是不会看走眼的。就算不是换亲,也难说一准能找到这么中意的女婿呀。老婆子,咱该知足啦。”蓝光信趁着钱彩凤还没迷糊,赶紧又自我吹嘘了几句。可能觉得仅靠自吹自擂并不能完全说明问题,又把他那乘龙快婿早就过世多年的祖父搬了出来:“他爷爷,当年那可是响当当得人物。”

“行了,行了!不当‘臭老九’了才几天啊,看你抖的!”钱彩凤不耐烦地说完,不一会就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当韩家栋被钱彩凤喊起来吃早饭的时候,脑仁儿还隐隐作疼。潘桂霞过来帮着做完早饭,也一块坐下了。刚刚屁股挨着板凳的蓝光信问刚刚坐下的贤婿:“再少来一点?”

“爹,我是高低不能再喝了。有这一回就行了,一辈子也忘不了。”韩家栋宁可挨一顿暴揍,也不愿意再喝这令人乱性的“猫尿”,他接过吴有爱递过来的大白馒头就大口吃了起来。

“他大姑夫,恁三嫂夜里没贪睡忘了伺候你吧?”潘桂霞见饭桌上的气氛有点沉闷,一向喜欢热闹的她,终于沉不住气,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吴有爱尽管明明知道潘桂霞其实说的是句玩笑话,但她雪白的脸上还是瞬间泛起了一片红晕。

韩家栋怀着好奇心,没敢抬起头,而是用余光偷偷观察了一下吴有爱非常尴尬的表情,并很不好意思地说道:“别提了,二嫂,可没少麻烦了咱娘和俺三嫂。头回来就闹了大笑话,好说不好听。”

蓝光信和蓝天宝都十分友好地跟着打起了了哈哈。

韩家栋不敢在蓝家多耽搁时间,他吃饱喝足,又等大家都放下碗筷,便急忙告辞往家里赶去。

韩家栋赶到家里一看,他的姐姐和姐夫们都已来到了。只见韩翠芝、韩翠兰、胡大年和蓝天秀正忙着做菜做饭,韩翠兰的丈夫高胜利和韩翠丽的丈夫刘四宝则一人霸占着一把椅子,两人都翘着二郎腿,吸着香烟喝大茶,而从东堂屋里则不断传来韩翠丽和孩子们开心的说笑声。

韩家栋进门就端起桌子上的茶壶,正给两个姐夫礼节性地添了添茶水,就听盘腿坐在炕头上的韩母埋怨道:“你这个孩子,咋这么不懂事,让你住你就住下啊,也不知道早回来帮着拾掇拾掇。”

韩家栋一听全明白了,肯定蓝天秀回来后并没有向韩母如实揭发他在蓝家出了大洋相,而是替他打了掩护,心里顿时充满了感激。

昨天下午,蓝天秀刚离开不一会儿,躺在蓝家床上感到天昏地暗的韩家栋,就把胃里的东西“哇哇”地悉数吐在了地上,“点”起菜来。蓝家的人们还没来得及处理地上的污物,蓝家的小白狗就嗅到“美味出炉”,颠颠地跑过来,也不客气,低下头就狼吞虎咽。小白狗吃完了,开始东摇西慌地往外走,大家见了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狗也没出息,喝歪愣了。”一向心直口快的潘桂霞随口说道。

“说啥呢?醉人不醉心!”老实厚道的杨红英急忙提醒道。

“呀,说错了,我是说,只有狗才没有出息。咳,又说错了——”潘桂霞说完又咧着大嘴哈哈地笑了起来。

当蓝光信从邻居家迈着四方步踱到自己家里的时候,一看佳婿吐酒了,连狗也跟着喝歪楞了,就躲进他的卧房里,把蓝天金和蓝天银兄弟俩招呼进去,用喷着酒气的紫色嘴唇,对两个儿子发出了批评的声音:“我是让你们喝好,不是让你们喝倒。浪费了我的酒我不心疼,把人灌醉了我可心疼。你看你俩干得啥子好事,乱弹琴,瞎胡来!”

蓝天金身为长子,自觉今天这差事办得不够出彩,理屈词穷,只是点头,根本不敢争辩,而蓝天银却振振有辞地说道:“都喝欢了,红江,还有俺光明大叔,都喝了不少。”

“恁光明叔喝多了,那就应该啊?我看他是为老不尊!”蓝光信对今天自觉冲锋陷阵表现不俗的蓝光明也给予了全盘否定。

然而,钱彩凤却听不下去了,只听她对着老伴气哼哼地说道:“你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他大叔这把子年纪啦,不是这几个混账孩子没好地劝他,我看他也喝不到这个份上。”

蓝光信翻了翻朦胧的醉眼,看了看涨红了脸的妻子,然后才不耐烦地对蓝天金哥俩说:“你俩都回家去吧,有我和恁娘,还有老三家,我们来照顾恁妹夫;你俩都回去吧。”

到了晚饭饭时,韩家栋被吴有爱轻声慢气地喊醒了,勉强喝了一碗她和婆婆联手烹制的勾芡紫菜鸡蛋汤后,这才又接着睡去了……

回想起这难堪的一幕,韩家栋的脸上不由地一阵火辣辣地发烧。

时近中午,吴大嘴的弟弟吴有干挑着两只大箢子,满头冒着热气,气喘吁吁地来到韩家。吴大嘴穿着借来的很时髦的一件军用黄棉大衣,甩着两支短胳膊,像鸭子走路一样,一摇一摆地也紧随其后进来了。

听见动静,胡岱他们倾巢而出,连走路还不稳当的韩翠丽幼小的女儿敏敏,也跌跌撞撞跟着从屋里跑了出来。他们蜂拥而上,一下子就把吴大嘴包围起来,纷纷伸着小手要求新女婿意思意思。吴大嘴有备而来,几张小额钞票就把孩子们高高兴兴地打发了。

吴大嘴和弟弟走进屋里,先客套了一番,这才分别在高胜利和刘四宝腾让出来的椅子上就坐。

胡岱刚才曾听到他娘和几个姨在一块窃窃私语,说吴家哥俩忒不像一对亲弟兄,此时亲眼目睹一个眼小嘴大、身材五短,而另一个则眉清目秀、个头高挑,的确长得大不一样,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跑到吴大嘴的跟前脱口问道:“四姨夫,俺这个表叔这么俊巴,你咋这么吓人?”

虽说童言无忌,可大人们听了胡岱如此唐突之极的话,却无不感到十分尴尬,一时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好不约而同地装聋作哑。然而,吴大嘴却豁达大度得出乎所有在场人的意料,只听他咧着大嘴说道:“古人有云:‘红颜薄命,丑人有福。’孔老夫子那是七陋,我是望尘莫及。说起丑来,我给他老人家提鞋,恐怕还会嫌我手指头粗呢。爷们,你现在不懂,长大了定会豁然开朗:嘴大吃四方;丑人自有天相。”

吴大嘴高妙绝伦的回答,让一屋子的人个个暗暗叫绝,尤其是高胜利和刘四宝两个连襟对他更是刮目相看。高刘二人见“呆瓜”吴大嘴独占花魁,早就心里不平衡,一直心怀鬼胎,想联起手来弄个事儿好好戏弄戏弄他。幸亏胡岱提前探明了“地雷”,不然很可能会被炸得血肉横飞,他俩从此彻底打消了发坏的念头。

“擒贼先擒王”,况且早就知道胡岱人小鬼大,吴大嘴认为只要把这个小子收买住,其他孩子就不会节外生枝,跟他过不去。于是,他瞅机会又偷偷塞给了胡岱一元钱。胡岱对他这个浑身滚圆酷似皮球的姨夫顿时产生了十足的好感。

韩翠玲居然没来,让韩家人一时很难接受。听吴大嘴说她不舒服,韩家栋急忙骑上自行车去了吴家庄,打算看情况尽量把她动员来。

韩家栋来到吴家,又矮又胖的吴长善正蹲在屋门口叼着烟袋吸烟,风韵依稀可辨的赵兰香刚从韩翠玲的屋里走出来。韩翠玲早就起了床,但勉强吃过早饭后又和衣躺在了床上。见兄长来了,她欠了欠身子,接着又躺下了。

“玲儿,没想到你不熨帖。咱几个姐都去了,你最好一块儿过去,要不她们也会来看你。”韩家栋心疼地说道。

“他表哥,甭提了,一大年下,没大吃东西,找大夫看了,也没看出个一二来。我和恁表叔刚才还劝她,能去就尽量去,也好散散心;好人憋在家里也会憋出毛病来的。——快起来,和恁哥一块儿走吧。”

“就是,能去尽量去,要不都盼着。”吴长善憋吃了半天,也嗡声嗡气地劝道。

“哥,你赶快回去忙吧。回去告诉咱娘和咱姐,不用来看我。我没事儿,就是浑身没力气,不愿动弹。”韩翠玲眼角微微发红,恹恹地说道。

韩家栋洞若观火,心里明明白白,他这个妹妹得的可是无药可治的心病——她对韩家逼她嫁到吴家一直耿耿于怀,不然不会虽然近在咫尺却一直没有主动走过娘家。他知道再劝下去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腊”,只好悻悻地回去了。

韩明山和韩振焘来韩家做的陪客。尽管他俩都号称“一斤不倒”,但遇到吴大嘴这样威震四方的“撒哈拉大沙漠”,照样束手无策,只好乖乖地俯首称臣,把主动权极其例外地拱手让给了新女婿。高胜利刘四宝之流更是望风披靡,一改往日来到丈人家那一副“舍我其谁”的英雄主义派头,唯唯诺诺,唯四连襟马首是瞻,很快就喝得先是张牙舞爪、吆吆喝喝,后是萎头蔫脑、默默无声。吴大嘴待酒足饭饱之后,便拍拍屁股,跟在弟弟的后面,带着骄人战绩,甩着胳膊,昂首挺胸,一摇一摆地走了。随后,蓝天秀和韩家三姐妹急忙吃完饭,一块儿簇拥着韩母,去看望了没有到场的韩翠玲。

晚上睡觉的时候,韩家栋见蓝天秀一天马不停蹄,累得筋疲力尽,便双手扶住她的肩头,让她坐在了床沿上,讨好地说道:“恁老蓝家真是人才大大的啊——咱光明大叔一看就是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人物。”

“满嘴江湖!从今往后,那些破武侠小说你就少看点吧。”

“红江那哥们也不简单,能说会道,很有眼色。”

“那红江,啥心眼没有?他这在修理铺里帮忙,天天屁颠屁颠的,拿着咱三哥的话当圣旨。”看得出,蓝天秀对自己的堂弟并没有多少好感。

“说起来还是咱二哥会劝酒,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让你没办法不喝;水平高着哩,不亏是吃皇粮的领导干部。”

“说心里话,该我给你赔礼道歉。你是新客,不管咋样,都不该眼睁睁地看着让你喝那么多。我这是嫁出来的闺女了,若放在以前,非让咱二哥下不了台。”

蓝天秀的这番话,把韩家栋感动得把头一下子抵进了她的怀抱里,恨不得就这样两眼一闭死了算了。

“不赖咱二哥他们,都赖我没有管住自己的嘴巴子,你不能护短。”韩家栋像小孩儿一样依偎在妻子的身上,极其诚恳地说道。

“护短咋啦?我就是护犊子!我不护着你,谁会护着你?你要喊我一声‘娘’,我以后不光天天护着你,还处处让着你,就像疼自己的孩子那样疼你。”蓝天秀把丈夫使劲搂在怀里,用手抚摸着他的脸,撒着娇说。“喊,快喊,快喊呀!”

“还喊你娘,我看你累得轻!本来想饶你一次,不行,开始!”韩家栋说着就动起手来。

“等一等,你的表呢?”蓝天秀这才突然发现他手腕上本来戴得好好的手表不见了。

“嘿嘿,甭提了——咱二哥昨天在酒桌上一看见那表,那——眼神,就像当娘的一回头瞧见到丢了好几年的孩子;我不忍让他伤心难过,就撸下来还给了他。”

蓝天秀感慨良久,然后才慢慢地说道:“就凭你是个真正的男人,那就再犒劳犒劳你——”

两人随后脱衣上床,又黏糊起来……

第九节



其实,蓝天秀早把韩家栋看透了:别看他头脑灵活、身强力壮,可从小娇生惯养,没吃过多少苦,根本没有摔打出来,充其量算块好铁,必须经过千锤百炼,才能最终变成块好钢。她必须狠下心来把他撵出去,必须逼着他迈出第一步。她心里也很清楚,她确实很难下这个决心。

早在春节前,小两口就曾商量过多次。韩家栋一开始明确表示他现在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守着她过清闲日子,过两年再说。他还试探蓝天秀,他走了之后想她咋办,她想他咋办。蓝天秀的一番“‘好儿男志在四方’,你要让女人把腿给拴住了,你这辈子就彻底完蛋了”的话,才最终让他改变了初衷。按蓝天秀的想法,她二哥蓝天银在省城盖大楼已有多年,还是个说话挺算数的小头头,跟着他,也好有个照应,那是再好不过。可韩家栋嫌省城太远,回来一次不容易,担心时间长了会得相思病。他的愿望是到金沟矿下井挖煤,虽说不是好活路,但毕竟离家近,可以随时回来。然而,蓝天秀对他的想入非非,坚决反对。说下煤井是“埋了没死”,吴有爱被砸死的亲爹就是先例。还表示宁愿受一辈子穷,也不能让他去冒“活埋”的危险。两人各执己见,商量来商量去,就像植物的谎花,白开了一大片,没有丝毫结果,每次都是不欢而散。

这天,蓝天银托人捎信来,问到底去不去,若去的话就和他们后天一块坐车走。何去何从已摆在韩家栋的面前,必须尽快决断。

“到省城去盖高楼,假如我正在云雾缭绕之处一门心思地干活,突然想你想糊涂了,一头栽下去,那可就大麻烦了。我倒无所谓,啥都不知道了,可苦的是你和俺娘。”小两口又关起门商量起来。她让他赶快拿主意,谁知他还是老调重弹。

“臭嘴,还没出正月哩,就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不然我和你一块去吧,既治了你的相思病,还能挣双份的钱,一举两得。”蓝天秀实在没辙了,用起了激将法。

“亲爱的秀啊,那可使不得,咱俩都走了,那俺娘咋办?最好能想个两全其美的妙法。”韩家栋对母亲的一片孝心可见一斑。他又突发奇想:“如果能开着坦克车在井下干活,那你肯定就能彻底放心了。”

“你净异想天开。我不再跟你磨牙了,要去你就去,不去就拉倒,反正那煤矿你是高低不能去。”蓝天秀下了最后通牒。

“秀啊,我可是越想越舍不得离开你啊。”韩家栋还是不死心,竟然拿出了一副无赖嘴脸。

“韩家栋,我看你是色迷心窍,病入膏肓。别说守着金山银山,但凡吃穿不愁,没有一腚饥荒,我也舍不得让你走。我看你可真是无可救药了。”蓝天秀说完,站起来赌气往外走去。

“老婆不要走,老婆不要走,我完全服从你的安排,听从你的调遣,你指到哪里我就打到哪里,行了吧?你‘生气的不要’!”韩家栋急忙起身一把拽住了蓝天秀的胳膊,可怜兮兮地表了态。

“别给我油腔滑调——”蓝天秀终于转嗔为笑。

当天下午,韩家栋骑车去了香水湾。跟岳父母见完面,跟在小姨子蓝天美的屁股后边,走进了蓝天银家。他上次来做客,曾盘算着吃完饭去认认两个内兄的家门,谁知一顿暴饮让计划彻底泡了汤。这个时候,他终于大开眼界——

蓝天银的宅院气派恢弘,非同凡响。高大的起脊大门楼,浑砖到顶;两扇镶着硕大黄铜环的木质门扇,涂了发亮的黑油漆;厚实的木门框,刷了桐油,朦胧漏出了水波样的木纹。门框上面嵌着一块上刻“福禄祯祥”四个黑色大字的将军红大理石牌匾。六间正房外贴白瓷砖,上挂大红瓦;宽大的走廊上,四根圆形廊柱红得赛过鲜血。房基足有半人高,门前是七八级水磨石台阶。东西两侧的厢房同样建造得一丝不苟,即使那些旮旮旯旯的地方也全部整修得有板有眼。西厢房的南面,有只狼一样的大黑狗静静地趴在麦秸窝里。它硕大的嘴头子垫在两条粗壮的前腿上,两只黑眼珠发着亮光,不断眨巴着眼皮。从它那肥壮的体格、目空一切的眼光和悠闲自得的神情来看,这是一只养尊处优的壮年狗。它对来人视而不见,没有丝毫反应;晒着热烘烘的太阳,看来十分惬意。

韩家栋随之看到的情景对他的心灵更是一阵猛烈冲击——房顶上高高地耸立着一根虽然晃晃悠悠,似乎摇摇欲坠,但在香水湾绝对是独一无二的电视天线。

在韩家栋的眼里,蓝天银富丽堂皇的宽大宅院可把蓝家貌不惊人的老宅子比下去了,也让他愈加自惭形秽。

走进窗明几亮而十分宽敞的屋里,韩家栋随之结识了几个同样是来听消息的未来工友。得到了准确的出门计划和注意事项后,他便迅速返回了家。

第二天,韩家栋雇了一两小四轮拖拉机,把自家的圈肥全部运到了准备栽种地瓜和花生的春地里。蓝天秀随之便给他拾掇好被褥、衣服和鞋袜,准备了足够他吃两天的煎饼和火烧,还把她的私房钱拿出了十元,提前塞给了他。他嫌太多,说五块就行,她说要“穷家富路”,他才全都收了起来。他俩当晚又不可避免地做到了一块儿,都恨不得把未来要耽误的那一些,统统提前“吃”下。

在送韩家栋去金沟站的路上,蓝天秀揽着被褥,坐在自行车的后架上,对使劲蹬着车子的丈夫打起了预防针:“你可小心点儿,外边到处野花盛开,你可千万不能乱采。”

“那要扛不住呢?”韩家栋随口问道。

“你可给我听好喽,你要胆敢在外面胡来,回来我就把你骟了。”蓝天秀说得斩钉截铁,不想给他留有丝毫的侥幸。

“嘿嘿,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我一定做个‘大大地良民’。”韩家栋用力蹬着自行车,嘻皮笑脸地回答。

想想他们这对刚出蜜月的小夫妻马上就要天各一方,从此孤寝难眠,开始经受相思之苦的煎熬,蓝天秀再也顾不得路上人多眼杂,一只手仍然使劲揽着被褥卷,而用另一只手使劲搂住了丈夫的前腰,并把半张脸使劲贴在他的后背上,继续千嘱咐万叮咛:“挣钱多少无所谓,千万不要亏待了自己——食堂的饭菜不可口,就隔三岔五到外边打打牙祭。”

“知道,知道!”

“其实,我真舍不得让你走,要不是——”

“知——道,知——道!”

离火车站越来越近,蓝天秀的心里也越来越恋恋不舍,越来越不是滋味。她甚至怀疑硬逼着心爱的新婚丈夫外出打工是不是错了,现在掉头返回去是不是更明智一些。她一时巴不得金沟站远在天涯,她就这样一直搂着他的腰,就这样脸颊一直贴在宽大厚实温暖的后背上,就这样一直永远不分不离地走下去,走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独守空房的日子同样过得飞快。转眼之间,韩家栋背井离乡已有九个日日夜夜。

这天傍晚,蓝天秀肩上挑起水桶,手里提着井绳,准备到街上的井里去打水。她刚走到大门底下,大门就被人突然推开了,只见韩振纲的女儿手里举着一封信跑了进来。

莫不是家栋来的?蓝天秀急忙接过来,一看果然是韩家栋的来信。她欣喜不已,把水桶就地一放,目送韩振纲的女儿离开后,便急忙撕开信封,小心翼翼地掏出来里面的信瓤,开始默读起来——

天秀吾妻:

你好!母亲大人可好!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后,我肯定更想你了。

我们经过一路颠簸、一次倒车和数不清的停车,于当天晚上抵达了向往已久的省城(这里的晚上,原来和咱那里的白天一样明亮)。大前天因为兴奋迟迟没有睡塌实,前天因为太冷睡得不够香甜,昨天又因为想你而几乎彻夜未眠,至于今天晚上会咋样,我暂时还说不准。

现在工地还没有开工,我们正做准备工作。我上午爬上了我们马上就要接着继续建造的大楼楼顶,那高度好像比咱庄后面的莲花山还要高出好多。我站在楼顶还曾想,如果我会腾云驾雾,那该多好啊,那样我就会做雪山飞狐,立即从楼顶出发,直接飞回到你的身旁。

虽说这里美女如云,可她们实在无法与你比肩。她们都想多看我两眼,可我都及时回避,把脸扭到了一边。我只是你一个人的,心里只装得下你。要问我对你的爱有多深,比咱家大门外面的水井还要深,量一量咱家的井绳,你就知道了。

你初到俺家,难为你的事儿肯定会很多。俺娘身子不好,老眼有病并且早已昏花,麻烦你一定照顾好她老人家。俺姊妹不少,外甥更多,他们会常来串门,希望你既周到又热情,千万不要烦恼,尤其不要发火。四妹一直心情不好,你要常去看望看望她。遇到麻烦和问题,多去请教咱明山大叔(他是老党员,觉悟可高啦)。地里的活儿尽量找人干,实在没法就让它荒着,反正等我回去咱就有钱啦。

现在治安不好,匪盗太多,天一抹黑,就要把大门关好。你要提高警惕,麻痹思想可要不得。枕头下的匕首,要经常检查,时时保持铮亮,切实做好保卫工作。家财本来不多,万一损失了也不算啥,保证人身安全才是最高原则。

咱二哥在这里可牛啦,他的表现和在家里可是天上地下。他很有权威,大家都怕他。好多人给他送了礼,他都统统收下了。我说大家都不容易,劝他最好别这样,他还跟我瞪了眼;说从今往后公事公办,我现在的身份变了,不是啥子亲戚,而只是他手下一个普通干活的。你们同是兄妹,差别也忒大啦。我并不是有意说他的坏话,希望以后你们见了面,最好委婉地提醒提醒他。当面被人敬,背后遭人骂,那又何苦呢?我是为他好,才和你多说了这些。

凭我心里想要对你说的话,恐怕要写上三天三夜,可邮递员快来了,我只好就此停笔了。

此致

革命的敬礼!

愚夫 家栋

1984年2月29日

她边看边笑,等把信嘟囔完,终于忍不住笑弯了腰,嘴里不停地叨念:“哎哟,我的娘唉,这韩家栋,可逗死人了,看来真是看武侠小说看魔怔了。”

听到儿媳笑有说有笑的,韩母误认为她正在跟外人说话,遂从屋里挪挪扎扎地走到天井里问道:“她嫂子跟谁拉呱呢,还不快屋里坐?”

“娘,是家栋来信了。可让他诌好了,我念一段您听听。”蓝天秀说完,跑到韩母的身边,选了两个不用避讳的段落念了一遍,让韩母听得也是忍俊不禁:“这孩子,小时候写作文,就听老师说总是云遮雾罩的。”

“想不到他还真是个活宝哩。娘,我先去把水打回来,您再把他的老底都给我好好抖搂抖搂,也好让我攥住他的一点把柄,省得以后管不了他。”蓝天秀说完,把信揣在衣兜里,先打水去了。

蓝天秀欢快地走在路上,前后两只水桶也随着她身子的摆动而东摇西晃地发出了欢快的“吱呦”声。她心里一直在偷偷地笑,等把水桶放到井筒半腰里,又想起了信中的那句“要问我对你的爱有多深,比咱大门外面的水井还要深,量一量咱家的井绳,你就知道了”,笑得连水桶也几乎放不下去了。幸亏只有她一个人在打水,而刚才有个男爷们挑着水已走远了,不然看她洋相百出,难说人家不笑话。

把水挑回来,蓝天秀从房前储藏大白菜的土坑里扒出一棵白菜,把外面几片实在无法食用的老帮扒下来走近猪圈扔进去喂了猪。她走进屋里,放下案板,把白菜切下了一小半,接着准备做白菜炖粉皮。韩母坐在炕炉旁边,正拿着铝勺轻轻搅和锅里滚开的玉米粥。韩母没忘了蓝天秀刚才掏韩家栋老底的要求,便不无骄傲地说道:“栋儿这孩子,有个好处:仗义,不会欺负人;可他从小也没少惹了祸。那时候还不大,就常常领着一帮孩子去和陈村的孩子们打架,动不动就血头血脸地回来了。为了这,你公爹没少揍了他,可揍也没用。等长大了,懂事了,这才改了。”韩母还特意提到,老韩家好几辈子守着他这根独苗,从小就宠坏了,惯出了不少毛病。

“他头上有条疤,我问他咋搞的,他说小时候不老实撞在墙上撞的,看来就是那时候打架落下的。”蓝天秀插了一句。

“这男人就和小孩子一样,不能惯着他,该狠心的时候就得狠起心来,不然让他腻歪在家里就把他给毁了。他这次出门,没用我费吐沫,你就把他劝走了。这么着就对了。只是咱的日子过得忒紧巴,又把你丢在家里,让我心里老是不安。能有你这样的好媳妇子,是老祖宗积下的德啊。”韩母说着说着,一双昏花的老眼流淌下了两行浑浊的老泪。

蓝天秀没想到平时不善言辞的婆婆,竟然一口气说出这么多感人肺腑的话来,便哽咽着说:“娘,您老不用客气,俺俩是缘分,能和您老做婆媳也是缘分。现在日子穷点怕啥,以后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娘俩越说越热乎,越说越亲近,几乎把吃饭都给忘了。

晚上睡觉,蓝天秀躺在床上,把韩家栋的来信又反反复复不知看了多少遍,中间不知又偷偷笑了多少次,不知把信纸贴在嘴上亲了多少回。她最后把信纸贴在她那柔软光滑的胸脯上,感觉就像搂着韩家栋本人一样,一起坠入了幸福而甜美的梦乡。

第二天,蓝天秀抽空到隔街的小卖部里买来了几只信封、几张邮票和一沓子信纸,回到家后就躲在她的屋里,趴在床沿上给韩家栋写信。她按照韩家栋的来信格式先打的草稿,还想学学他的行文风格。她尽管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可始终没能写出几句自我感觉良好的词句来。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她这堂堂的高中毕业生和没把高中上完的丈夫想比,水平的确不在一个档次。信写好后,她又交给韩振纲的女儿,让她捎到学校给发走了。

随着天气慢慢变暖,蓝天秀自己动手和泥脱坯,搭制了羊圈、鸭窝和鹅棚,又先后几次去陈村集上买回了十几只鸡苗、四只小鸭、一对小鹅和两只小羊羔,精心喂养起来。原本了无生气的韩家顿时焕发了勃勃生机,有了过日子的新气象。韩母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连庄里庄乡都纷纷对她表示羡慕,夸她修来的福气,娶了这么个善盘算能吃苦会过日子的好媳妇子。

第十节



万物复苏,莲花山前那些暂时还光秃秃的沙土地里,有些人已经开始忙活起来——有的在地里撒粪,有的在细心地整修地埂,还有的蹲在背风朝阳的地垄根里吸着旱烟喷云吐雾地歇气。偌大一片田野,只有一个沉不住气的中年汉子提前下了手,正一手扶犁一手扬鞭,“嚎嚎”地吆喝喘着粗气的老牛在耕地。

在韩家的一块春地里,蓝天秀正撅着屁股专心致志地用镢头倒粪。当突然被人从后面抱住的时候,她二话没说,抬起一只脚,用脚后跟往后猛蹬了过去。可她做梦也没想到,偷袭她的竟然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丈夫。韩家栋随着一声“哎哟,疼死我了”,赶快把手松开了。

“你这个坏蛋,咋是你?——踢疼了吧?”蓝天秀又惊又喜地问道。

“没事儿,吓唬你呢。”呲牙咧嘴的韩家栋拍拍被踢得生疼的小腿回答。

“你咋不声不吭就跑回来啦?”

原来,昨天泰城有家轧钢厂去韩家栋他们工地上送钢筋,回来接着去平阳城拉货,正好路过金沟,他就请了假,搭他们的车回来了。

“颠了一整夜,赶到金沟天都大亮了。”

韩家栋解释完,没等蓝天秀有什么热情表示,就饿虎扑食般扑上去,一把抱住她啃了起来。

蓝天秀使劲挣扎才好不容易把嘴唇挣脱出来,喘着粗气说道:“不要鼻子,让人看见了。”

“别干了,咱回家吧。”韩家栋说着,往四下里张望了张望,尽管附近并没有其他人,可还是不情愿地松了手。

“没羞没臊!等不及啦?这么早就回去,还不让咱娘笑话死,更别说回去就一头钻进屋里。耐下性子,先帮我干会儿活,回去就给你,行不?”蓝天秀猜到他猴急了,用商量的口吻安慰他说。

韩家栋尽管认为蓝天秀言之有理,可他并不肯善罢甘休,见北边紧挨着的那块梯田下边堆放着许多玉米秸,便不由分说,拉着她的手跑到了两堆玉米秸之间,开始抱在一起疯狂地亲吻起来。然而,经过几次把她吻得上气不接下气之后,他依然意犹未尽,便抬手往北指了指。那里树木茂密,肯定有足够好的地方。她仿佛用蜡做成的一样,早被他这团烈火烘烤得软了,眼看要融化了,被他牵着手,不由自主地往莲花山脚下跑去,哪里顾得上铁锨和镢头都还舍在地里。他俩很快就钻进了一片松树林里。

“咋样,还满意吧?”韩家栋指着一个地方兴奋地说道。

蓝天秀同样觉得这里是张非常完美的“婚床”——几米见方的凹坑,里面铺了一层厚而匀的松针和枯草,四面八方都可以遮人耳目,即使有过火的动作和闹出很大的动静,也不用担心害怕。

“荒郊野外的,亏你想得出来。你要敢胡来,我就喊救命。”

“不下水,光在岸上玩。——好像有人学雷锋,专门为咱俩准备好的。”

韩家栋说完,抱起嘴里正吆喝着“你说话可要算数”的蓝天秀,把她放在了“婚床”上。

两人经过一阵激烈而名副其实的“唇枪舌战”后,她主动解开了腰带,并用力把裤子往下褪了褪。他同时也手忙脚乱地解开了裤子,直挺挺地往下冲去,梦想一个猛子扎进“水”里。由于两人的腿上都带着裤子,动作十分别扭,再加上两人都缺乏“风餐露宿”的经验,他直捣龙穴的战法屡次受挫,败局初定。她只好暗示他最好采取迂回战术,改为背后一击方是战略家的明智之举,并自觉翻过身去趴在了地上。他搭弓上箭,终于一箭中的。他的两瓣白净的屁股明目张胆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阵阵饱含凉意的春风一吹,仿佛害羞了一样,慢慢泛起了一片红光;上面那两片暗红色的坐痕,活像两只睁圆的大眼睛,不断地上瞧下望,在警惕地望风。仅仅为数不多的几个回合,就把她打得人仰马翻,“哼哼哟哟”地投降了,而他也随之如一堆烂泥瘫在了她的身上。

等两人从地上爬起来,收拾好衣服,韩家栋帮着蓝天秀把粘了满头一身的松针和枯草摘除干净,蓝天秀开始“沾了便宜卖乖”:“你这个坏蛋,说话不算数。你刚才不及格,晚上要补课。”

“心肝,你放心,你的话就是不能过夜的最高指示。”韩家栋赶快应承下来——晚上继续加班,其实正中他的下怀。

韩家栋没有听从蓝天秀让他回家睡觉的劝说,一直坚持干到日挂中天,这才一块儿回了家。韩母见他俩回来了,对韩家栋赞不绝口,夸他不顾舟马劳顿,回来就上地里干活,真是知道过日子了。蓝天秀听了,心里暗自发笑:您这宝贝儿子,如果不是为了干那活,他才不会积极地去干这活呢。

娘仨吃午饭的时候,韩母问道:“栋儿啊,你啥时候回去?”

蓝天秀见韩家栋支支吾吾,忙替他回答:“明天,还坐上次坐的那趟火车。”

“不是还到平阳去办事吗?”韩母不解地问道。

蓝天秀猜到韩家栋对韩母撒谎了,两人说到两岔道里去了,便慌忙“哼哼哈哈”打起了掩护:“噢,噢,随他的便,反正明天就把他撵走。”

韩母接着对儿子谆谆教导:“跟着别人做事儿要实实在在的,能一天办完就不能拖成两天;跟着自己的亲戚干活,更要加心加意的,可别教别人说出闲话来。”

韩家栋连连点头,表示一定照办。

韩家栋下午的表现,果然不出蓝天秀所料,他并没有再去地里撒粪,而是躺在床上睡了一下午老虎大觉。

韩家栋对妻子让他明天就开路一直耿耿于怀,等吃完晚饭,两人回到他们屋里,他就不知好歹地开了腔:“难道你真不想我,为啥明天就撵我走?”

“小韩同志,咱别‘吃盐不觉咸’,‘踩着鼻子上脸’,好不好?我没有让你立马打道回府,不仅野外照顾了你一次,还准备过一会儿再做次牺牲,够给你面子啦。《断机劝夫》你不是没学过,那里面的道理你不会不懂。我要像乐羊子妻那样,你还不把我吃了。乐羊子后来整整七年没有回家,我看你要能坚持七个月,我也就阿弥陀佛了。”蓝天秀坐在床沿上,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训斥”道。

韩家栋被爱妻一顿臭熊,一个歪屁不敢放了。

蓝天秀见丈夫坐在杌扎子上,表情有些尴尬,活像做错事的小孩子,低着头半天没有吱声,又于心不忍,便走过去把他慢慢揽在了怀里。

“我知道,你想我,想回来看看我,我很感动。”她一下摸着了他脸上的泪水。“哎哟,大老爷们的,还好意思哭呀。”她掏出手绢给他擦了擦。“我可能说得重了些,你别放在心上。其实你很优秀的,不是咱爹走得早,家里拖累了你,你现在肯定早就混出个样子来了。正因为这样,咱才得咬住牙,把日子过好,不然谁都看不起——连自己的亲爹亲娘都看着有能耐的孩子好,更别说别人了。你说,你说是不是呀?”

“我回来就是想跟你商量商量,我是不想再跟着咱二哥干了。他根本不拿着我当回事,天天看着我就像偷了他家金条的贼一样。幸亏我把手表老早就还给了他,不然他还不天天找我的茬。”韩家栋说着说着,竟然哽咽起来。

蓝天秀听了,不由地把受到委屈的丈夫搂得更紧了。她二哥对她的这门亲事从一开始就非常反对,嫌韩家穷仅仅是一个方面,主要是反对给蓝天宝换亲。蓝天宝是“野种”,蓝家除了糊涂透顶的蓝光信和少不更事的蓝天美还蒙在鼓里,其他人个个心知肚明。在蓝天银看来,蓝天宝早一天去阎王殿里报了到,他蓝家才会早一天干净利索了。那年蓝光信要退休,蓝天银老早就私下里了解清楚了有关政策,并打算万不得已就武力抢夺老爹的“遗钵”。幸亏有关政策碰巧帮了蓝家的大忙,让蓝天银如愿以偿当上了人们教师,不然在他的阻挠下,蓝天宝不但接不成班,好端端的一个家也会在劫难逃,被他搅得鸡犬不宁。蓝天银从小就是老子天下第一,到处称王称霸,连那老实窝囊的蓝天金在他面前都像小了好几岁。他后来嫌在教师行里难以混出个人样来,喝了不到三个月的粉笔沫子,就通过蓝光信一个得意门生的关系,跳槽进了前途光明、势头正盛的平阳县建筑公司,开始赚起了大钱。而蓝天秀最初提出让韩家栋跟着他去打工,他就答应得非常勉强。时至今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自己的丈夫桃代李僵,不幸成了蓝天银发泄心中积愤的出气筒,蓝天秀不由地悲从中来。

韩家栋见妻子一声不吭,变成了哑巴,除了把他搂得更紧了些,给了他微不足道的一丝安慰,并没有给他更多希望听到的同情、理解和鼓励的话,甚感委屈,便声嘶力竭地叫嚷道:“他蓝天银就是个小人,就是个势利眼。”

蓝天秀仍然紧紧地搂着韩家栋,两行泪水夺眶而出,洒落在他浓密的头发上。她一时不知如何安慰自己的丈夫才好——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可她也不愿让自己的丈夫受到伤害,误认为自己的内兄从心里看不起他。但她转念一想,凭他的血性,让他受点刺激,“知耻而后勇”,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想到这里,她用手绢把自己脸上的眼泪擦掉,然后用双手托起丈夫的脸来,看着他泪汪汪的眼睛说:“咱二哥就是这样的人,满眼里只认的钱。他是看咱穷,才对你这样。有朝一日你比他强了,他保准反过头了叫你哥。‘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咱这一辈子遭人白眼不要紧,可怕的是将来咱的孩子也落到这种地步。你要是个真正的男人,你就下决心干出个样子来让他瞧瞧。”

韩家栋望着妻子迷人的眼睛,咬着牙默默地点了点头。

见时候不早了,夫妻俩便脱衣上床,钻进被窝后开始相拥而眠。由于受刚才不良情绪的影响,谁都没有了“补课”的心情。虽然如此,蓝天秀还是关心地问这问那,如住的咋样啦,都是吃的啥,具体干嘛活呢,还有蓝天银究竟是多大的官呀,韩家栋都一五一十地做了回答。

“我们住的那间工棚,挤着四十多个人,全部打地铺,七漏风八漏气,只有中间放着一只煤炭炉,可我从去了以后就没有烧过。我嫌铺的稻草潮乎乎的,第二天就把自己席子底下的抱出去晒了晒,可想不到下午去准备拿回来的时候却不见了。后来是大伙儿你一把我一拤的,给我凑了一点,才把我的铺将就着铺了起来。那一夜可把我冻得够呛。就为这么点芝麻粒大的小事,咱二哥知道了还把我愣是臭熊了一顿,说我缺乏艰苦奋斗的精神,忘记了劳动人民的本色,照此发展下去是很危险的。”

“他就这德性,打小就会教训人,连咱大哥他也敢熊。说起来,咱大哥也忒窝囊。——你接着说。”蓝天秀不失时机地做了点评。

“我们顿顿是窝头,偶尔才吃上一顿大米饭。上顿是白菜炖粉条,下顿是粉条炖白菜。别看连点油花也没有,可我们觉得比南泥湾的南瓜汤还要香,也是个个吃得精打光。”韩家栋还说,蓝天银他们那些领导吃的是小灶,顿顿是小炒加白馒头。蓝天银是项目部分管安全的副经理,自己一间工房,连住宿加办公。他曾不知深浅地和他商量过,想和他住一块,可他愣是没同意。对他的幼稚可笑,有的工友知道后,笑话他是“二百五”,说“蓝经理动不动就搞夜战,当然不愿有人碍他的事”。他们说完还“嘿嘿”地坏笑。“我当时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纳闷得很。后来,我有一次半夜里出来撒尿,突然发现从咱二哥的屋里蹑手蹑脚走出一个女鬼来,吓了我一大跳。在昏暗的灯光下,我定睛一看,原来是给我们熬汤做饭的一个,外号叫‘小凤仙’的小娘们。”

“咱二哥本事不小啊,学会寻花问柳了;怪不得出去就是一年,也不着急回家,敢情有人给他暖被窝呀。”

“咱二哥的权力可大了,他可以随便辞退炊事员。听说前年食堂里发生过中毒事件,有二十多人住进了医院。就是从那开始,咱二哥连食堂也一块抓起来。有的工友说,经过咱二哥不断筛选,食堂里的三个小娘们,个个既年轻又漂亮,身材还很好。冯家湾的三愣子还偷偷地告诉我:食堂里的那几个小娘们,咱二哥想干谁就干谁;她们还都争先恐后地让他干哩。”

“你别糟蹋人了,越说越没边没沿了。”

“咱二哥手握大权,人还长得这么帅,那些小娘们也是烈火干柴,都争着让他干也是自然的。你以后见了咱二嫂,可要当心,千万别说漏了嘴。”

“我能那么半吊子。再说啦,谁能证明你不是造谣中伤?你们这群坏蛋,除了编派人,就没别的事儿可做啊?”

“下雨的时候我们就躲在工棚里,有的来扑克,有的睡觉,还有的拉呱吹牛;有时晚上跑出去看录像。说起看录像来,我还没来得及向你汇报呢——他娘的,真开眼,实在忒有意思啦。”

“多有意思,比电影还好看?”

“你沉住气,听我慢慢给你道来。头一次,泰城的王大吹约我去,我说没劲,不如躺在被窝里看小说。他说放的都是武打片,还神秘兮兮地告诉我,最后还有外国片,不看会遗憾一辈子;我就好奇地跟着他去了。我们七拐八拐进了一片家属区,钻进了一家录像厅。放映厅里头乌烟瘴气,臭气熏天,早就黑压压地坐满了人。那次上来先放的武打片《少林寺》,真——过瘾。”

“俺村里也放过;那里面有个女的,可俊啦。”

“你又插话了。等《少林寺》一放完,我就站起来准备开路,被王大吹一把拽住了。这时候就看到放映厅的老板站起来神神秘秘地说,下面开始放非常特别好的,谁要继续看呢,就再交两毛钱,不愿看的就可以走了。我一看没有一个动弹的,便又安心坐下来。哎呀,你即使长了一万个脑袋也难以想象得出来,外国人真是他娘的会玩。那场面触目惊心,刺激得我差一点把心从嘴里吐出来,我同时听到全场那是一片喘粗气的声音。那男的比老驴的还粗还长,只是没有老驴的黑;那女的大得像装面的布袋,足够让三个壮汉吃得漾奶。”

“说了半天儿,你到底胡扯了些啥呀?”

“还没听明白啊?一伙蓝眼睛、大鼻子的老爷们和老娘们,在一片茂密的树林里,铺着花花花绿绿的高级毛毯,在那里胡搞呢。——大家都聚精会神,生怕漏掉任何细节。不一会儿,我就听到到处都是‘呼哧、呼哧’的声音。我扭头一看,王大吹正握着自己的‘老二’使劲摆弄呢。又过了一会儿,到处响起一片‘哎哟’之声。我承认,这个时候我走神了,把声音的来源弄错了,原来是一个男的把一个女的干叫唤了。”

“你出去待了也快一个月啦,就学了这些本事啊。真让我跌脚。咱二哥去看过吗?”

“我们是没有办法才去望梅止渴。咱二哥多牛,他才不会花冤枉钱去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呢。在屋里暖暖和和地和那些小娘们偷偷来段实实在在的色情表演,那有多过瘾。”

“他们都是咋样那个,是不是和咱俩一样?”

“那才是千姿百态、花样翻新,令人叫绝呢。他们不停地变换着姿势,啥子‘老汉推车’呀,‘力拔千斤’呀,还有‘猫鼠同家’,多了,不计其数。”

蓝天秀羞羞答答问:“有你看好的没有,你就不想试试?”

韩家栋伸手一摸妻子的身上早就有了情况,他好像引箭待发的战士突然听到嘹亮的冲锋号角,立即义无返顾地投入了战斗。他这次向蓝天秀推荐的是难度较低的“老汉推车”和“猫鼠同家”两个小项目。

韩家栋还告诉蓝天秀,他现在天天在工地上弯钢筋,可他最想开卷扬机。而她劝他要学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先安心跟着蓝天银干上几年,再等待时机谋求发展。他连夸她头发不短,见识更长,具有战略家高瞻远瞩的卓越眼光。他还“嘿嘿”一笑:上午的“野战”大获全胜,全靠她指挥有方。

韩家栋带着蓝天秀的嘱托,还有再次塞给他的十元钱,第二天便恋恋不舍地再次离开了他的娇妻和老娘,重新回到了省城。

第十一节

十一

蓝天秀突然感到心爱的丈夫在用手柔中有力地来回揉搓她丰满的**,还把她的内裤撕扯掉,让他的手指像虫子爬行一样游走在她的私密处。她在迷迷糊糊之中,激情很快就被调动起来,身子随之便主动摆好了姿式。当自己的男人终于趴到她的身上之后,她激动得一下子就醒了。不对劲。她顿感不妙,急忙抬手拉亮了电灯,定睛一看,不由地怒目圆睁,用双手把身上的臭东西使劲掀下去,接着伸手把藏在枕头底下的匕首抽出来,厉声骂道:“王八蛋,滚下去!”

赤身**的韩振焘,做梦也没有想到,如饥似渴了好几个月的新婚女人,不但压根就不想吃他的宝贝儿,喝他的琼浆玉液,还可能不惜让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如同霜打的叶子,一下子蔫了,趴在床上,磕头如捣蒜,低声哀求道:“好嫂子,你别动气,我该死。”

“穿上衣裳,滚下去说。——你咋进来的?”蓝天秀边扯过毛巾被裹在了自己的身上边恶狠狠地问道。可她担心惊动了隔壁的韩母,又不敢闹出过大的动静来。

“好嫂子,求你了,让我开开荤吧,馋死我了。”韩振焘见朝思暮想了大半年的梦中情人使劲压低着嗓门,并不敢大声说话,心想有门,又“浑身”来了胆气,把平时羞于见人而此时雄赳赳气昂昂的那套家伙堂而皇之地亮了出来。

“韩振焘,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我这就把你给骟了。滚下去穿上衣裳。”蓝天秀尽管声音很低,但口气却更加强硬,说完还又把手里闪着寒光的匕首用力晃了晃。

情知再缠磨下去也是徒劳,韩振焘彻底丢掉了幻想,一下跳到地上,开始唉声叹气地穿衣服。而蓝天秀也趁机麻溜地把自己的衣服鞋子穿齐整,继续手持匕首对着战战兢兢的韩振焘。

“好嫂子,就是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以后也不敢了。俺栋哥回来了,你可千万不要告诉他。就他那脾气——”韩振焘低着头,再次哀求道。

昨天一大早,吴大嘴、高胜利和刘四宝三个连襟,各自推着自家的独轮车,腰上都别着一把磨得锋快的镰刀,来到韩家位于蚰蜒河东岸边上的麦田里,开始做起了不拿工钱的“麦客”。韩翠芝也按照蓝天秀头天去她家时的吩咐,准时来到韩家,和弟媳一道,给麦客们做后勤保障。

让没人拖后腿的韩翠玲来帮着做饭,韩翠芝在家照顾孩子,而让胡大年一块儿来割麦子,这是蓝天秀最初的盘算。可她昨天到吴家一说,依然无精打采的韩翠玲推说浑身没力气,高低不来。还浑身没力气,分明不愿意踏进娘家的大门而已。她只好无奈地改变了主意。

割麦子的时候,吴大嘴浑身的蛮劲被淋漓尽致地激发出来。仅仅一袋烟工夫,他就把视自己的力气比性命还要珍贵的高胜利和刘四宝之流远远地落在屁股后面。他割完了一畦后,擦了一把汗,又返回来跟高胜利截头。然而,高刘二人对他的表现看在眼里恼在心里,两个人一个劲地小声嘀咕,发泄着心里的不满。这个“皮球”,净在这里逞能,有意看咱俩的笑话;幸亏他妗子不在这儿,不然咱俩可忒没面子。

等把三畦麦子全部撂倒,在刘四宝的提议下,三个人坐在地头上,把吴大嘴贡献出来的香烟叼在嘴上,开始喷云吐雾,当起了活神仙。吴大嘴突然看见东边不远的一块麦田里,来了一老两少三个人,也在着手准备割麦子,便跟两个连襟说了一声,自己跑了过去。

“四宝,你知道皮球为啥滚过去吗?”高胜利一口一口地吸着口感不佳的劣质香烟,神秘兮兮地问刘四宝。

“不知道,可能是熟人吧。”刘四宝懒洋洋地回答。

“那个小老头,就是大名鼎鼎的万折一。你连他也不认的,你也忒孤陋寡闻啦!他可是皮球的大恩人。他万折一的确手段高明,不是他会撺掇,他四姨这只白嫩的天鹅,哪能会让皮球给霸占了。唉,他四姨天天夜里能让只癞蛤蟆趴在身上,真够难为她的。”高胜利作酸泼醋,至今依然为俊俏可爱的小姨子嫁错郎君而忿忿不平。

“二姐夫,我看你这人也忒没良心啦,听说万折一也是你和俺二姐的媒人;你为啥不过去跟人家打声招呼?”刘四宝对高胜利的人品突然产生怀疑。

“皮球,他能跟我相提并论?当年粘在我屁股上的俊妮子那可多去了;不是咱吹牛,一桌两桌坐不下的。你听说过金沟的‘赛貂禅’吗?我高中同学。那才是我理想的伴侣呢。唉,可惜当时俺家里不同意,最后没法了,才凑合着找了恁二姐。咱还用得着他万折一,凭咱的条件,即使他‘一折万’,我都不怕!”高胜利有骡子不吹牛,专拣大的来。他还大骂陈墨合三分是人七分是鬼,图财害命,把多少无辜的好姑娘送进了火坑里。

等吴大嘴从陈默合那里回来,他们又一起仅仅割了三畦,刘四宝就嚷嚷着要回去喝水,吆喝嗓子眼里要冒烟了,再不赶紧救火就把人烧死了。他们便把割倒的麦子捆成个,抱到三辆独轮车上捆扎好,一人一车开始往韩家走去。高胜利和刘四宝是“驾轻就熟”,而吴大嘴则是人矮车高,车架上面的空隙仅能勉强看得见前面的道路,像蚂蚁搬大山,领头“呼呼”地往前跑。

在韩家卸完车子,吴大嘴没等茶壶里的茶水泡好,而是拿起水舀子从水缸里舀了半舀子凉水,“咕得、咕得”喝了个饱,然后用手背把嘴唇一抹。“恁俩不用慌,慢慢喝,我有点事,先走一步。”他说完,推起自己的独轮车先走了。

过了足有半个小时,高刘二人茶喝足了,烟也吸够了,便推起各自的独轮车离开了韩家,继续往麦田里走去。刚出韩家,他俩又开始议论起来。只听高胜利问道:“四宝,皮球连茶也没喝,你猜他鼓捣啥去啦。”

“能鼓捣啥,该不是去河里洗澡了吧?他四姨的身子再白生再干净,也用不着他这么讲究啊。”刘四宝有点摸不着头脑,不得不承认自己判断问题的能力不够高超。

“这家伙,肯定是给万折一割麦子去了。不信咱就打赌。”高胜利稳操胜券地回答,同时为自己具有非凡的头脑而沾沾自喜。

“好,二姐夫,打赌就打赌,谁输了中午就多喝两杯。”刘四宝欣然答应道。

快走到地方了,高胜利眼尖,兴奋地叫嚷道:“哈哈,四宝,你输了,你输定了。”

刘四宝车襻搭在肩上,一只手攥着车把,抬起另一只手来,在前额上一放,打眼一看,吴大嘴在陈默合家的麦地里,正使劲撅着屁股,飞快地挥舞着镰刀,比刚才的表现还要神气好多呢。

“二姐夫,你真神啦。我输得心服口服,中午一定多喝两杯。不,我再自罚三杯——谁让我榆木脑袋不好用呢。”刘四宝对二连襟高胜利佩服得五体投地。

吴大嘴见他俩终于回来了,便急忙跑了过来。

尽管高胜利和刘四宝私下里对吴大嘴品头论足,还不时地窃窃私语臭骂他两句,然而,他俩表面上却都装得一团和气。他们三个连襟配合得还算不错,一天的劳作相安无事。

吃晚饭的时候,高胜利主动打听起韩家栋在外面的情况来。

“家栋才来了信,领了两个月的工资了,现在不弯钢筋了,专门开卷扬机。他还说,等他回来了,就先把这老屋的旧门窗全都换了。”蓝天秀不无骄傲地告诉几个亲戚,自认为受点相思之苦还是蛮划得来的。

“看来俺哥要发大财了。咱也想出去挣大钱,可惜没啥路子。嫂子,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听了可别生气:我也曾想跟着二表哥出去闯一闯,可让俺姐夫一问,说是想去干活的挤破头,愣是没让咱去。真是‘一拃不如四指近’啊,还是俺哥有面子。”时至今日,吴大嘴终于抓住机会,发泄出了肚子里对蓝天银长得已经发酵的不满。>

蓝天秀听了吴大嘴的牢骚话,反倒觉得在她那二哥的眼里,她这个做妹妹的脸面真是足够大。她本想告诉吴大嘴,韩家栋本来是不想去,是被她硬撵去的。但转念一想,那不成了有意抽他吴大嘴的嘴巴啊。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倒是刘四宝酸酸地对吴大嘴说道:“有才,让我看啊,你的当务之急,就是在家把他四姨照顾得舒舒服服的、痛痛快快的、高高兴兴的。‘在家千样好,出门万般难’,还求人家开恩照顾,哼,八抬大轿来抬,我都不去。”

“四宝说得在理。俗话是实话,‘千金难买自由’。咱不吃那生产队长的气才几天啊,我才懒得再去自找苦吃呢。累死累活的,一天挣不了仨核桃俩枣的,何苦呢。”高胜利随声附和道,还又说到他有个本家的老弟高胜奎,过年回来把他臭美的,好像在外面不是出的苦力,而是当官做老爷一样。他还笑话人家,在外待了不到一年,回来连家乡话都不会说了。

“就是,就是,出门在外是不容易。”蓝天秀急忙接过高胜利的话茬,搪塞了过去。

三个麦客酒足饭饱之后,都要准备回家。吴大嘴跟蓝天秀商量道:“嫂子,我看活儿剩得也不算多了,明天我就不来了——俺家里的麦子也该开镰了。”

吴大嘴话音刚落,还没等蓝天秀表态,高胜利就抢先说道:“我路忒远,工夫都耽误在路上,我明天就别来了。”

刘四宝一看这两个家伙都要当逃兵,想拿他做大头,便急忙说道:“别喈,还是你俩来吧。俺家的麦子早就该割了,就因为一直没找到帮忙的,这才一直拖着。”

“那好吧,我明儿再来干一天。我看大姐也甭来了,明儿不用专门做饭,随便吃点就行。两位姐夫,咱开路吧?”吴大嘴铿锵有力地说道。

“那好,那好!咱开路,咱开路!”高胜利和刘四宝连声诺诺。他俩说完,灰溜溜地拾掇好自己的家伙头,和吴大嘴一起开路了。

送走他仨,蓝天秀见韩翠芝也累了一天,便催她赶快回家。谁知韩翠芝却气哼哼地说道:“这高胜利和刘四宝,真是‘辣椒沾香油——又尖又滑’,都是吃包墩,能吃不能干。看他俩麦个子就推那么一点,我看在地里也能干不到哪里去。明天光他四姨夫也够戗,还是得找个帮忙的。不然让恁大姐夫来干一天,我在家照顾孩子,你自己给他们好歹做点饭吃就行。”

“高村的和冯家湾的,都长得像大草杆子,哪有啥子力气,中看不中用也不是一天了。倒是吴家庄的,还真有个干活的样子。”韩母不失时机地点评了三个女婿。

“我下午碰见振焘,他说明天在家闲着没事儿,就让他来帮天忙。馒头都蒸好了,明天光做点菜就轻快多了,你和俺大姐夫都甭来了。”蓝天秀胸有成竹地对韩翠芝说道。

韩翠芝想了一想,觉得蓝天秀说的可行,便放心地回家去了。

趁着送韩翠芝离开,蓝天秀一块去了韩振焘家。韩振焘一听有美差,好像中了头彩,喜不自胜,满口答应下来。

韩振焘和吴大嘴是中学同学,原来的关系就一直不错。自从吴大嘴成了韩家的东床快婿,只要吴大嘴来做客,韩振焘总是不可或缺的陪客,两人的关系那是更上一层楼。在他俩的共同努力下,第二天,太阳还没落山,韩家剩余的麦子就全部进了家。

韩振焘和吴大嘴吃晚饭的时候,趁人不注意,把自己的钥匙串从腰带上摘下来,偷偷地塞到了他正坐着的板凳底下。等两人吃饱喝足,他推着吴大嘴的独轮车送出了韩家。蓝天秀送他俩出门后,回来时顺手便把大门插上了。

蓝天秀回到屋里,刚坐下和韩母准备吃饭,就听到拍击大门的声音,而正在屋里拣拾地上美味的小黄狗也吠叫着窜了出去。她急忙跑去开门,原来是韩振焘回来找钥匙。她把他放进来,并一块回到屋里帮着寻找。韩振焘好像具有透视功能,把他刚才坐过的板凳一挪,顺手把钥匙抓了起来。嫂子和大娘都别动,不要送。他说着跑了出去。蓝天秀依然客气地赶出屋门口,听他走远了,便返回屋里继续吃饭。可是,韩振焘走到大门口,一听蓝天秀并没有像他所担心的那样追出来,便没有继续迈出大门去,而是虚晃一枪,把关大门的动静故意弄得山响,把大门关好,然后蹑手蹑脚地返回来,藏在了天井里的麦个子后面。可气的小黄狗,先是只顾自己回到屋里继续大快朵颐,后来即使出来发现了鬼鬼祟祟的韩振焘,同样视而不见,丧失了应有的警惕性。

蓝天秀陪着韩母吃完饭后,把碗筷洗刷完,把饭桌擦拭干净,又出去把大门闩上。她见韩母关上自己的屋门睡觉了,便在天井里兑了一脸盆温和水,洗完脸,又浑身上下擦洗了一遍,然后回到自己的屋里,插上门,爬上床倒头便睡。这两天毕竟太疲惫不堪,她很快就坠入了甜美的梦乡,哪里想到不一会就被韩振焘折腾醒了。

这时候,蓝天秀一看屋门上的门闩依然插得好好的,又质问韩振焘到底是咋进来的,他只好羞愧难当地做了交待:他猫在麦个子后面,过了好一会,等他偷偷瞧见她在屋里正背对着门口“呼呼啦啦”地洗碗,便蹑手蹑脚地跑进了她平时并不上锁的东堂屋里。他早就听说过胡岱“偷听”的壮举,他也如法炮制,藏进了床底下。后来,当听到她睡熟了,他便既紧张又兴奋地爬了出来。

听完交待,又见韩振焘的可怜巴巴的样子,想想他一系列偷鸡摸狗的做法,蓝天秀认定他把钥匙“丢”在板凳下面也是预谋,感到既可气又好笑,便用十分平缓的口气说:“不是看你累了一天,我轻饶不了你。单说看在你们兄弟的份上,你也不该动这个歪心。只要你从今往后不再犯浑了,我就当没这回事儿,你栋哥回来了,保准只字不提。——你赶快走吧!”

韩振焘见蓝天秀怒气全消了,还答应不会告诉那个打起人来从不留情的魔王,又涎皮赖脸地说道:“嫂子,俺哥走了这么长时间,你咋还能熬得住?”

“滚!我看你是‘踩着鼻子上脸’,不让你尝尝这刀子的厉害你就不死心。——快滚!”蓝天秀瞪着眼厉声喝道。

“我滚,我滚!”韩振焘连声说道。

韩振焘说着主动打开了屋门,而蓝天秀把匕首放到床上,也跟在后边一块走了出去。

蓝天秀做梦也没想到,在她给韩振焘刚要拉开大门的时候,他竟然依然色胆包天,从后面把她一把抱住,一只手逮住她的一只**,狠狠攥了一把,又过了过馋瘾。蓝天秀使劲挣脱开,回过头来照他的脸上“啪”地就是一记响亮耳光。韩振焘拽开大门就跑,她又照他的屁股狠狠踹了一脚。她怕把动静闹大了,让四邻五居听到了胡猜疑,便没敢声张。而韩振焘则一手捂着火辣辣的腮帮子,一手摸着生疼的屁股,像偷吃猪食的馋狗挨了两闷棍,夹着尾巴逃走了。

“她嫂子,和谁呀,动静这么大?”蓝天秀插好大门,回来走到石磨跟前,韩母在屋里急切地问道。

蓝天秀心里“咯噔”一下。麻烦啦,麻烦啦。事情不允许她磨蹭和多做考虑,遂赶忙硬着头皮并尽量压低声音说道:“娘,您开开门,我有事儿要和您说说。”

屋里的电灯先亮了,韩母接着随着“吱呦”一声,拉开了沉旧的木板屋门,出现在蓝天秀的面前:“啥事儿呀?进来说吧!”

蓝天秀只好并非毫无隐瞒地把事情发生的前后经过地告诉了韩母。韩母虽然很气愤,但又庆幸那坏孩子没有得手,心里又宽慰了许多,便安慰蓝天秀:“没吃亏就好。这熊行行子,看着人五人六的,想不到不学好。这女人家就是这样,但凡长得受看点,就让那些不安分的男人惦记着。她嫂子,往后加心加意的,少跟他照面。”

“娘,我看家栋回来后就别和他说了。他要知道了,还能饶了振焘?”蓝天秀忧心忡忡地说道。

“就是,反正你也没吃啥亏,等栋儿回来了,咱娘俩就哑巴悄的,谁都别吱声,省得闹乱子。”韩母满口答应道。

第十二节

十二

从小在山沟里长大的韩家栋,对“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的道理还是了然于胸的。在这依然或许永远都会十分陌生的省城,身处环境条件异常艰苦的建筑工地,他不仅积极发展和工友之间的友好关系,而且做梦都盼着和蓝天银能够走得近点。为了博得这位二舅子的一点好感,他决定破费点钞票,给他进次贡。反正快要发工资,他兜里就要有钱了。这天晚饭后,他牺牲了看武侠小说的宝贵时间,跑到附近一家日用品商店,花三块多钱买了一条“金鹿”牌香烟,信心满满地给他那个一向不大好接近的内兄送过去。

然而,正坐在办公桌后边读报纸消遣的蓝经理,并没把区区一条普通香烟看在眼里,对家徒四壁的妹夫递过来的大礼视而不见,任由他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他不仅如此不近情理,还从抽屉里摸出一条还未开过封的香烟,不慌不忙地撕开外面的白色包装纸,抽出一盒来。呀,原来是非常名贵的“大前门”。韩家栋惊讶的同时,不由得为他的礼物过轻而面羞耳红。蓝天银接着动作麻溜地撕开烟盒,用食指弹了两下烟盒的屁股,很潇洒地拽出一支来,然后照着左手大拇指指甲上猛砸了三下。经过一系列并非必不可少的动作之后,这才总算叼在了发紫的嘴唇上。韩家栋早就瞧准了桌子上躺着一只非常漂亮的“磕头虫”,急忙摸在手里,连着“磕巴”了几下才打着,举起来把亲戚兼领导嘴上的高级香烟点着。

蓝天银猛吸了一口,然后非常惬意地吐出一串很地道的烟圈,皱着眉头说道:“家栋,年纪轻轻的,咋学的这些毛病?别人送点瓜果梨枣来,我是没办法才收下的。你想想,我要是驳了人家的面子,人家会咋想?——外人知道了还不笑话,快拿回去退了。”

韩家栋尴尬至极,脸上堆满僵硬笑容,看上去就像挂了一副咧嘴笑的假面具。“二哥,别嫌孬,你就将就着吸吧。”他说完就跑了出去。

没想到自己的一张热脸贴在了人家的冷屁股上。满肚子委屈和愤怒的韩家栋,一边低头往回走去,一边嘴里叽叽咕咕地骂道:“奶奶的熊,不是看着你是舅子,还给你买烟吸,这就给你买狗尿喝。”

“是小韩啊,嘟噜啥呢?”

韩家栋愣了一下,抬头一瞧,他娘的,原来在皎洁的月光下,小凤仙正扭着细腰从南边迎面走过来。

“没嘟噜啥,有点牙疼。”韩家栋慌忙搪塞道。

“食堂里有点事儿,咱也找领导们反映反映去。”小凤仙说着和韩家栋擦肩而过,带着满身的油烟子和雪花膏的混合气味,继续往前走去。

“**,你去找领导×你,管我屁事。”韩家栋恨屋及乌,连看着此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凤仙也格外不顺眼,在心里暗暗地骂道。

走进他们所住工棚西墙的月影里,韩家栋急忙转过身来,偷偷趴在墙角往回一看,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小凤仙一头钻进了蓝天银领导白天用来办公晚上用来就寝的屋里。他的脑海里突然闪出了一个好玩的念头,想跑过去偷听偷听,借以证实一下大家的传说,也好等回去了再向那个奸夫的亲妹妹说明他们并非无中生有。想到这里,他见四周无人,便蹑手蹑脚摸到蓝天银房子的后边,眼看就要蹭到透着丝丝灯光的窗户,他又转念一想,这么做可不是正人君子所为,便气急败坏地踅了回来,悻悻地溜进了工棚。

低矮、潮湿,到处弥漫着一股难闻气味的工棚里,大部分工友已躺在地铺上早早进入了梦乡,但还有两伙吆三喝四地正打扑克,有几个坐在铺上闲聊,有一个手捧一台没了后壳正放着歌曲的收音机在摇头晃脑地小声哼哼。高而瘦,活像一只弯腰大虾米的高胜奎,一直在“皇帝不急太监急”地看别人玩牌,见韩家栋出去了半天终于回来了,忙从他地铺的脚下头提溜出一塑料袋子象棋子和一块用粗糙的木板做成的棋盘,吆喝韩家栋和他杀上几个回合。他见韩家栋拉着个长脸朝他摆了摆手,只好知趣地把手里的宝贝又放了回去。没有心思凑热闹的韩家栋,直挺挺地躺倒在铺上,越想越窝囊。就像一只一心想讨好猫的老鼠,本想给猫好好捋捋胡子,结果适得其反,反而被不知好歹的恶猫反过来搲破了脸。窝囊,窝囊透顶。如果这时候正哎呦乱叫的小凤仙突然变成能吃人的母老虎,把趴在她身上大动的那个男人的脑袋给一口咬下来,他才解气呢。

韩家栋毕竟不是小肚鸡肠的那种人,别看当时对不通人性的蓝天银的作派不好接受,但没过两天,就把这次不快彻底丢在了脑后边。

这天,韩家栋和几个工友像往常一样,光着膀,肩上搭着又破又脏的上衣,沐浴着已显灼热的晨辉,说笑着走进钢筋组干活的工棚里。用陈旧的芦苇箔搭制的工棚极其简陋,依靠几根脚手架管子支撑着,只能勉强遮挡部分毒辣的阳光,遮风避雨只能休想。这里很快就焊花飞舞,“嘭嘭”的剪切下料声,“当当”的敲砸声,响成一片。韩家栋一手握着弯制箍筋工具的长长扳手,一手扶着比筷子还要粗的钢筋,挥汗如雨,干得正起劲,工头马大牙一只手潇洒地倒背在后腰上,一只手夹着半截香烟,喷云吐雾地走过来,高声吆喝道:“小韩,你过来一下。”

听到头头与众不同的嘶哑喊声,韩家栋急忙放下手里的活儿,两只手仍然戴着粘满褐色铁锈的粗布手套,扎煞着跑了出来:“马经理,您找我有事?”

“小韩,你小子吉星高照啊,真是‘跌到磕在×上——碰上好事啦’。开卷扬机的那个老袁头又出状况了——车子还没推进吊笼里,他老先生就开了机,结果把满满一车子混凝土给磕了个精光,幸亏没闹出个人身伤害事故来。我们刚才开了个非常重要的会议,我向领导推荐你去接替他。徐经理正在办公室等着你呢,快去吧。”马大牙摆功卖好,神神秘秘地说道。

韩家栋顿时欣喜若狂,急忙跑了回去。他把手套摘下来放在工作台上,又摘下安全帽挂在墙上,接着跑了出来。他赶上正迈着四方步往前走去的马大牙,客客气气地说道:“谢谢马经理啦!”

年近五十的马大牙屈尊下就,拍拍手下的肩膀,笑哈哈地说:“咱弟兄们谁和谁呀,应该的,不用见外。”

走到项目部分管施工的徐副经理的办公室,韩家栋轻轻推开了门,满脸堆笑,轻声问道:“徐经理,您找我?”

“小韩呀,进来,快进来!”平时对下属总爱板着脸的徐大经理一反常态,不自觉地用手往后拢了拢大背头,非常亲热地招呼道。他见韩家栋进来了,指指办公桌前面的连椅。“坐下,快坐下!小韩呀,你和蓝经理的关系,我昨天才听别人说起来。不好意思,一直没照顾好你。蓝经理,他就是这样,一贯大公无私。开卷扬机的老袁头年龄大了,老是出问题,你下午就去接替他。我跟老马也说好了。”

“这事我二哥知不知道?”韩家栋既兴奋又担心地问道。

“这是咱弟兄之间的事儿,不用告诉他。老马没少夸了你,说你干起活来从不惜护力气,还肯动脑子。我和总经理都是蓝校长的学生,有事不好跟他开口,就直接来找我。你先沉住气,咱一步一步地来,等以后有了机会,再给你调换个轻松点的活儿。”徐经理娓娓道来,说得韩家栋心里热乎乎的。

韩家栋急忙表态,一定不辜负领导的期望,一定把卷扬机开好,还对徐经理一再表示感谢。

当天下午,韩家栋便美滋滋地走上了一直梦寐以求的新岗位。他终于深深地体会到,有个戴乌纱帽的舅子哥还是满不错的,并最终明白了,不是借他老子爱徒的光,天天目中无人的蓝天银还想飞黄腾达,白日做梦。

过了两天,卷扬机操作工韩家栋终于领到了六十多元的第一笔工钱。由于建筑队资金紧张,上月的工钱一直拖到现在,这次是两个月一块发放,不然他也不会一次就能领到这么多。他手里攥着十来张自己的血汗钱,心里非常激动,把本来就皱皱巴巴的钞票不知又偷偷数了多少遍。他小时候第一次赚到钱的那种难以言表的喜悦,时隔多年,再次流淌在心间。

那年,他正读初一,把从莲花山上辛辛苦苦采挖的连翘一类的草药晒干后,趁一个星期天,叫上两个要好的同学,步行十几里崎岖不平的小沙石路,到金沟公社物资采购站卖掉了。虽然只卖了区区一块零几毛,可这毕竟是他第一次用自己的双手挣来的钱,别提心里有多高兴。他的两个同学看着他手里的钞票,也都流露出了羡慕的眼神。为了答谢对他的仰慕和陪同,他决定请他俩一顿。他们随后去了金沟供销社饭店,要了一碗炖土豆和一碗炒豆角,从书包里掏出从家里带去的煎饼,三个人“大吃二喝”了一顿。他还给韩翠玲买了几根扎头绳,在回家的路上又买了几个甜瓜吃,手里的钱到家时已所剩无几。他那时就不止一次地想过,啥时候不缺钱花了,那该多么好啊。而如今,他自觉实现自己的美好理想已为期不远。

韩家栋留下自己一个月的生活费和零花钱,把其余的全部存进了附近的一家银行。他终于有了自己的第一笔存款。他默默祈祷他这笔钱能够像富有旺盛生命力的种子,从此生根发芽,使他今生今世的财富之树枝繁叶茂结出丰硕成果。

手里有钱了,韩家栋自然想到了日夜思念的妻子——他想趁早买上一盒美容化妆品,下次回家就带回去,以便让本来就非常俊美的太太继续锦上添花,过上一点城市女人的时髦生活。他抽了一个晚上的空闲,独自一人偷偷跑出去,走了大老远,找到一家化妆品商店。他把柜台里边所摆放的样品来来回回仔细看了好几遍,才看中了一盒。尽管价格高得超出了他的预期,但还是硬咬牙买了下来。漂亮的心形外盒,红彤彤的,哈,多像我的心啊,她见了一准喜欢。

韩家栋还打算请马大牙、高胜奎和王大吹找一家惠而不费的小酒馆好好撮上一顿。马大牙既是他的前任领导,对他还有知遇之恩;高胜奎既是和他挨得最近的老乡,还跟他的二姐夫高胜利是本家;而王大吹和他睡铺挨睡铺,两人脾气相投,关系一直非常密切。他想,如果不让他的金钱用来发展友谊,那他拼命挣钱的意义就会大为减色。

说办就办,拖拉可不是他韩家栋的做事风格。这天下午下工后,他把马大牙三人约到了附近的一家小饭店。他点了两拼两素两荤六个菜,还要了两瓶北京“二锅头”和一盒“金鱼”牌香烟。身为小头目的马大牙曾偶尔吃过请,而对于普普通通的打工仔高胜奎和王大吹来说,这可是绝无仅有的吃请机会。他们三个对他的破费和热情,都连连表示了由衷感谢。

“马经理,按年龄我该长称您,以后我就喊您马大叔。”等酒过三巡,韩家栋嘴甜得仿佛抹了蜜,亲热而谦卑地对马大牙说道。

马大牙伸出舌头快速地舔了舔自己两颗十分出众的大门牙,受宠若惊地回答:“小韩,不要乱来!我跟蓝经理是多年的弟兄,你是他的亲妹夫,你这么一弄还不把关系全搞乱了套。‘出门在外皆兄弟’,大吹比你还小点呢,和我也是兄弟相称。”

高胜奎正把筷子伸向一盘雪白的凉拌藕片,一听傻了眼,急忙把筷子又收回来,慌忙结结巴巴地问道:“韩老弟,你说啥,你、你是蓝经理的亲妹夫?”

“哈哈,你这‘三愣子’,厉害,看来真是名副其实啊。”王大吹急忙接过话来,给予高胜奎受之无愧的高度评价。

三愣子抬起空着的左手照自己的腮帮子就是一巴掌,摇着头说道:“跌脚!那次你从蓝经理家里走了以后,我问你是谁,蓝经理说是远房亲戚。我姑奶奶家的表姑夫和蓝经理是本家,我还以为咱俩和他的关系都差不多哩,闹半天差远去了。老弟,我以前跟你说的那些玩笑话,就当小狗放的屁,你要给我全都忘掉,一点也不能存在心里。”

“你们看出来了吧,这就是咱蓝经理的水平。他为啥对小韩的身份保密,这中间很有讲究,那是‘豁牙子啃西瓜——道道多’啦。”马大牙借机又吹捧了上级领导一通。

“说起来,还是咱哥们在一块儿的感觉爽呀,就像一家人。就说马领导吧,平易近人,拿着我们当亲兄弟,没点官架子。我在泰城那阵儿,别看脏活累活重活全都是我们干,可那待遇比他们那些正式工可差老鼻子啦——逢年过节他们都发那么多的好东西,可我们顶多在远处偷偷看上一眼。还有那个车间主任,天天拿着我们当孙子使唤。唉,想想那窝囊气,真是吃老鼻子多啦。”王大吹几盅白酒下肚,勾起了往日的伤心事,胳膊肘抵在桌子边上,半低着头,一口气嘟噜了这么多。

王大吹早先在泰城轧钢厂干临时工,去年秋天押着车来送盘圆,见马大牙和大伙儿有说有笑的,羡慕不已,便跟马大牙表示愿在这里干钢筋工。马大牙正愁人手不够,又见他膀大腰圆,很是喜欢,一拍即合。他回去就辞了原来的工作,接着就回来干了起来。由于大家都是为生计所迫才走到一起来的,并且大都是来自穷乡僻壤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惺惺相惜,平时都能互相有个照应,所以他在这里如鱼得水、乐不思蜀。

“大吹,你没少说了你舅是泰城的公安局长,你妗子是个大医院的院长,为啥不让他们给你找个好点的活干?”三愣子被几盅“二锅头”烧得愣劲十足,口无遮拦地向平时爱吹牛的王大吹发问道。

“嗨,你不懂,他们嫌我做事不着调,‘这山看着那山高’,离他们的要求差老鼻子远啦,这才让我先在基层锻炼锻炼。挣钱少点无所谓,‘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别让人瞧不起就行。”王大吹不由得又吹乎起来。

他们四人推杯换盏,天上地下、东西南北无话不拉。谈起大伙儿差不多人人都有一个非常别致的绰号,马大牙提醒韩家栋,没有绰号的工友都不是很随和,以后和他们打交道要多留神;他们其实并不是没有绰号,而是压根讨厌别人叫。听他的口气,有绰号那就是人缘好的重要标志,大家都能亲热地喊他“马大牙”,恰恰是他的光荣和骄傲。他还安慰韩家栋,让他不要伤心难过,因为初来乍到,他才暂时还没有混上绰号;工友里面人才济济、藏龙卧虎,起绰号的本领连《水浒传》的两个作者也赶不上,肯定用不了多久,保准会给他琢磨一个很贴切的“宝号”。王大吹不失时机地透露了一个消息,说老袁头已经私下里叫韩家栋“韩老虎”。马大牙和三愣子一听,异口同声地表示赞同,说‘韩老虎’好,以后就叫‘韩老虎’。“韩老虎”闻言一下子激动和兴奋起来,仿佛得到了三军总司令的嘉奖令。他还立即表态,一定珍惜这么美好的名号,做一只人人喜欢的好老虎。

区区两瓶六十四度的“二锅头”,虽然没有把他们四个放倒在地上,却已经把他们烧得七颠八倒。等韩家栋结完账之后,他们继续兄弟长兄弟短,互相搀扶着,东倒西歪地回到了工地。

又过了两天,在韩家栋天天嘴里哼着小曲,得意洋洋控制着卷扬机的开停,刚好一星期的时候,蓝天银外出参加完“安全项目经理进修班”回来了。他到工地上转了还没半圈,就发现了幸福无比的妹夫正神气十足地操纵卷扬机。他板着脸走到他的跟前,严肃地质问道:“谁把你调过来的?你知不知道,开卷扬机要持证上岗?”

韩家栋急忙从垫着两层纸板的破木椅上站了起来,接着又坐了下去。他本想问问蓝天银什么时候回来的,借以表示一下对他的关心,可见他满脸不高兴,便只是小心翼翼地回答:“徐经理给调的。老袁头好像也没有操作证。”

韩家栋害怕惹烦了蓝天银,说老袁头怎么样的时候,用的是模棱两可的“好像”,而没敢用指意明确的“肯定”。

“别人有没有,不关你的事,你不能坏了规矩。从明天起,还是回去干你的钢筋工。”蓝天银说完扬长而去。

望着蓝天银远去的背影,韩家栋委屈得要流出眼泪。他终于彻底明白了,他就像庄稼地里一块结实的土坷垃,蓝天银就是一派干硬的臭狗屎,想黏合到一块儿,没门。“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能换个地方最好,实在不行就打道回府,远远地离开他这个王八蛋,决不能再吃这个龟孙的窝囊气。他暗下决心,尽早到别的建筑工地联系联系,越快越好。

同样没有操作证的三愣子高胜奎随即把前任取而代之,人模狗样地操作起了卷扬机,韩家栋只好灰溜溜地回到钢筋组重操旧业。

“领导有领导的难处,咱多加理解吧。你回来最好,其实,我还真舍不得你。”马大牙拍着灰头土脸的韩家栋的肩膀安慰道。

王大吹忿忿不平地说道:“咱理解他了,他能理解咱吗?他既然大公无私,为啥还让他小舅子干安全员。‘长毛狗’那熊行行子,狗仗人势,有时候帽子戴歪了点,他见了还指手画脚地瞎吆喝。”

其他人也开始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像开了锅,纷纷为韩家栋鸣不平。马大牙见状,惟恐引火烧身,落个聚众闹事的嫌疑,便把大手一挥,高声叫道:“这是干活时间,不许乱发议论,更不许搞人身攻击。”说完倒背着手离开了。

韩家栋随后趁下雨停工的时候,到附近的几处工地上转了转,他的跳槽问题,逐渐有了眉目。可是,王大吹意外受伤,却延缓了他另谋高就的步伐。

这天下午,临下工,随着“嘀——嘀——”的一阵儿汽车喇叭的鸣叫,韩家栋发现上次他搭着回家的那辆车,载着满满一车箱盘圆停在了工棚外边。

“小韩,卸完车我们还要赶往平阳去拉货,你还回家吗?”司机师傅从驾驶楼里跳出来后,笑容可掬地问道。

“上次回去就被俺媳妇当成了逃兵,差点被关在大门外边。这次不回去了,以后再说。你们连轴转,也够辛苦的。”韩家栋说着,让他们到工棚里面喝点水休息休息。

韩家栋和司机继续攀谈着,而王大吹则自告奋勇跑到车后边和押车来的小伙子准备卸车。

“哎哟——疼死我啦!”王大吹突然从车后边发出了一声惨叫。

押车的小伙子随之声嘶力竭地喊道:“快来人啊!”

工棚里的人们急忙忽忽拉拉地跑了过来,一看王大吹的腿上压着两大捆盘圆,急忙七手八脚把盘圆抬到了一边,接着想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而王大吹则大声吆喝着不让动。很快,马大牙听到报告后也跑了过来;他询问完情况,立即下达了马上送医院的命令。不用领导指使,韩家栋主动跑到睡觉的工棚里,把王大吹的席褥抱了过来,铺在一辆平时用来运送材料的地排车上,又和大伙儿一起把伤员小心抬上了上去。接着,几个人拉起车子,一路小跑,去了最近的一家医院。

韩家栋楼上楼下办完看病手续,接着把王大吹推进了爱克斯光室。检查报告很快就出来了,大家一听全都傻了眼——左脚脚骨粉碎性骨折,右小腿腿骨断裂。

而一直疼得呲牙咧嘴的王大吹,听说伤得很重,需要做手术,立时难过得哭了起来,“‘黄鼠狼专咬赖鸭子’,我咋这么倒霉啊”。大家伙儿只好七嘴八舌地安慰他。

王大吹刚刚被医生推进手术室,蓝天银也赶了过来。等王大吹做完手术进了病房安置好,蓝天银了解完出事的经过,并说准备让老袁头来照顾他,便铁青着脸离开了。

原来,运送盘圆的汽车在装车时本来码放得很整齐,由于经过一路颠簸,加上这次装得比较多,有几捆已经挤到车厢的后挡板上了;王大吹一边和押车的那位昔日的小伙计说着话,一边就打开了车厢的后挡板,没想到一捆盘圆落下来砸在了他的脚上,他一下跌倒在地上,几乎同时,又一捆正好落在了他的另一条腿上。

蓝天银临走的时候,王大吹斗胆提了一条要求:别让那个老袁头来了,最好让韩家栋留下来陪他。蓝天银转而让马大牙来安排,而马大牙猜不准上级领导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只好犹犹豫豫地答应了。

夜深了,照顾王大吹睡着以后,韩家栋站在病房的窗前,一边双手拤腰来回扭动着疲惫的身子借以放松放松,一边往外眺望。只见不远处的一条马路上已难见行人的踪影,但路灯依然明亮,不时地有大大小小的汽车来来往往。下午还生龙活虎的王大吹,转眼之间就成了躺在床上的重伤病人,他不由得对“人生无常,旦夕祸福"而感慨万千。他由身后已进入梦乡的不幸工友,又想到了远在家乡相依为命的妻子和母亲——她们还都好吗?

第十三节

十三

经过半个多月的治疗,王大吹终于可以出院了。

在用地排车拉着王大吹回去的半道上,韩家栋突然意识到在工地养伤会有诸多不便,便用商量的口吻说:“大吹,反正泰城轧钢厂经常来车,我看你干脆回老家养病吧。”

静静地躺在车子上的王大吹,难为情地回答:“虎哥,我能在别人面前瞎说,可对你我只能说老实话。我家的实际情况,比我在大伙儿面前吹的,那可是差老鼻子去啦。我哪里有啥子当公安局长的亲舅。我倒是见过那个局长一面,可他不过是俺老娘家的一个邻居。再说了,我两个哥哥早就分家单过,家里只有一个上年纪的老爹;俺爹除了拾掇拾掇那点庄稼地,有时间就捡破烂换点零花。我早想了不知多少遍,我要是这个样子回去,还不把他老人家急疯啊。虎哥,你对我的好,我两个亲哥也做不到。如果我王宏祥有一天给忘了,那就‘天打五雷轰’。”

“工地上条件忒差,我是怕耽误你养病。”韩家栋满头大汗,边走边说。“咱俩家离得那么远,还能碰到一块儿,这就是人家说得缘分。你也不用骂誓,咱都好好相处就是了。”

“虎哥,‘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我以前见了那些断胳膊折腿的,就怀疑他们咋能受得了。等事儿摊到自己头上,也就觉得没啥了不起。你放心,不管受多少罪,我都能挺得过去,更别说还有你啦。”

听了王大吹的这番话,韩家栋更加感到和他脾气相投。

从此,韩家栋除了按时上下工,还自觉自愿地继续照顾王大吹。王大吹大部分时间就躺在地铺上翻看韩家栋的那些破烂小说,有时则让韩家栋抱到外面坐上一会。天气已变得闷热无比,尤其是在这样低矮潮湿的工棚里,感觉就像在蒸笼里一样,一动就是一身汗。韩家栋除了天天给王大吹端水送饭,到时就背着他去厕所解手,还经常帮着他把身上的臭汗擦洗干净。韩家栋见王大吹在厕所蹲着解大手总是疼得他呲牙咧嘴,他便参考在医院里见过的坐便器,画了张图样,让木工组的工友帮着做了一个特殊的台架,到时让他直接坐在上面方便。

这天,王大吹正躺在地铺上胡思乱想,满头长发的“长毛狗”吹着口哨走了进来,递给他公司的一纸决定:他属违章卸车,负主要责任,承担一半医疗费用,养病期间每月只发二十块钱的生活费。

这种对王大吹不近情理的处理意见,既完全出乎当事人的意料,也让韩家栋和工友们感到不好理解。窝囊,实在窝囊。王大吹吃午饭的时候还一个劲地叨念。

韩家栋下午中途照例回来看望王大吹。王大吹犹豫了一会,才对他央求道:“虎哥,有错我承认——应该站在一边打开后厢板,我在泰城的时候就知道。可处理得也忒重了,与我原来想象的真是差老鼻子远啦。你是不是替我找蓝经理说说,最好能照顾一点。我明白,这事儿也忒难为你。”

韩家栋看着愁眉不展的王大吹,信心不足地说:“我去试试看看,不过没点把握。”说完便出去了。

韩家栋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来到蓝天银的办公室。等他说明了来意,蓝天银板着脸发出了警告:“家栋,你别和他们瞎搀和。集体研究好的事情,哪能说变就变!”

“大伙儿都觉得处理得忒重。”韩家栋争辩了一句。

“这样的事儿也就是放在咱国营企业,要放在个体户哪里,别说给他这么多医疗费生活费啦,我看早就一脚踢出去啦。”

“二哥,撇家舍业来到这里,都不容易,你也该替大伙儿想想。”韩家栋又争辩了一句。

“都不容易,难道我就容易?我这是对工作负责,也是对大伙儿负责,同样是对他王宏祥负责。不让他觉着点疼,他以后能接受教训?能起到对大家的教育作用?还想教训我,你也太不知道天高地厚。要干,你就在这里安分守己地干;不愿干,走人,别在这里给我添乱。”蓝天银怒气冲冲地对着韩家栋大声吼道。

韩家栋这次又是一头撞在了舅子哥这堵结实无比的厚墙上,别说一鼻子灰,简直把整个鼻子全给蹭没了,只好灰头土脸地回去了。

“虎哥,不行就拉倒,你可别放在心上。”王大吹见韩家栋铁青着脸,猜到他肯定碰了钉子,没等他开口,就抢先说道。

“这个狗×的,啥东西,老蓝家咋出了这么个孬种。大吹,我下定决心了,等你伤一好,我就挪窑子,可不能老在这儿给他当出气筒。”韩家栋喘着粗气,咬牙切齿,破口大骂。

“虎哥,你消消气。为了我,让你们兄弟红了脸,真不好意思。你家嫂子那么好,看来他姊妹俩真是差老鼻子远啦。”王大吹深表歉意。

“你不知道,这个熊东西早就对我有成见。——你歇着,我干活去了。”韩家栋说完,闷闷不乐地回去继续上工。

在韩家栋的悉心照料下,王大吹恢复得很快,不久便能不用双拐,自己挪扎着到处走动了。

韩家栋见王大吹眼看就能彻底康复,也加快步伐,紧锣密鼓准备改换门庭。可是,蓝天秀不期而至的一封信,又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他并没有按照蓝天秀的一再嘱咐,安心工作,不用牵挂,而是急忙去请了假,又把王大吹交代给高胜奎,连夜坐上火车,心急如焚地往家里赶去。

看见提着大包小包的丈夫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蓝天秀感动得泪流满面。韩家栋本想埋怨韩母两句,可见她一个劲地责怪自己“糊涂”,他不仅于心不忍,把到了嘴边上的“臭话”又咽了回去,并且反过来安慰她,让她千万不要自责,要怪只能怪他自己。

原来,蓝天秀忙完麦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准备好好歇一歇的时候,不幸却突然降临到她的身上:她毫无前兆地突然感到小腹一阵疼痛,随之从下体排出了一只血肉模糊的肉团——她小产了。

焦急的韩母立即打发韩振纲去香水湾的蓝家送了信。

钱彩凤见来了个男爷们,也不好先多打听,便默不作声地皱着眉头换了换身上的衣服,从家里拿上了几样现成的滋补品,接着坐在韩振纲自行车的后架上,来到韩家。一见院子里东墙根里摆放整齐的崭新麦秸个子,就知道韩家的麦子早已颗粒归仓,猜测大女儿肯定是因为干活累着了,才把孩子弄掉了;又见躺在床上的女儿又黑又瘦,她不由得怒火中烧,对着身边的亲家母就发了火:“我说表嫂子,不是我埋怨你,他们男爷们不懂,你还不懂?不知恁家的麦子要紧,还是人要紧。俺闺女在家的时候,那可是人人稀罕的灵芝草;现在可倒好,成了没人稀罕的烂柴火。”

“唉——她表婶子,都怪我,都怪我糊涂。”韩母赶紧赔不是。

“娘,您甭怪俺婆婆。我和谁都没露一露,都赖我没当回事儿。”蓝天秀也赶紧替韩母开脱。

然而,钱彩凤依然不依不饶:“这是媳妇子,要是换成闺女,我就不信,你还能舍得当牛马使唤。”

“表婶子,咋说您也当过多年的大队干部,不会不懂道理。您也是当婆婆的人,难道您也拿着自己的媳妇子当牲畜?没见过您这样欺负人的!”韩翠丽突然冒出来,直挺挺地站在门口,对着屋里的表婶子就“嘟嘟嘟”地开了火。

韩振纲去蓝家送信的时候,正好路过刘四宝家,就顺便进去跟韩翠丽说了一声。韩翠丽收拾完家里,到小卖部里买上了点东西,就急忙赶了过来。她刚走进院子,就听见有个陌生的女人正对着自己的母亲大发脾气,并听出这个大放厥词的老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弟媳名声在外的亲娘。

蓝天秀赶紧招呼韩翠丽进屋坐,千万不要生气。

钱彩凤也猜到这位厉害的不速之客就是韩家有名的泼辣货老三妮子。可她哪里受到过如此不堪的礼遇,被对方的一阵狂轰乱炸,打得晕头转向。她气得哆哆嗦嗦,话都说不齐整了:“我和恁娘说话呢不行,没你的份儿。”

“我看你是‘吃柿子专拣软的捏’!我跟你说,‘迎门墙上挂帘子——没门’!”韩翠丽愈战愈勇。

“你这死妮子,滚——”韩母对着门外的韩翠丽破口大骂。

“还让我滚——好!以后恁家里就是塌了天,我也不管了!”韩翠丽一听母亲不但不领情反而骂得这样难听,一气之下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摔,嘴里大声嚷着,扭头跑了。

“她表婶子,你消消气,别和那混账妮子一般见识。”韩母仍然一个劲地叨念女儿的不是,继续给亲家母赔礼道歉。

“她是孩子,我真要生气,还不早气过去了。我才不生气呢。”钱彩凤挨了一顿臭骂,仿佛青蛙的大肚子,里面的气越多越显得更加有肚量。

韩母走出屋来,把韩翠丽摔在地上的东西拾起来一看,蓝布兜已经湿了大半截,而里面开了包的红糖和碎鸡蛋一塌糊涂地混合在一起,心疼不已,小声嘟囔道:“‘狗改不了吃屎’,从小可没少败坏了东西。”说着,迈着沉重而拖沓的脚步,去给蓝天秀做饭去了。

做好一碗荷包鸡蛋面条,韩母摸摸索索地端了进来。钱彩凤一看碗里面黑得出奇,眉头微微一皱。等韩母一离开,钱彩凤很不放心地问蓝天秀:“咋这么黑,恁婆婆放的啥调料?”

蓝天秀仔细瞧了瞧碗里,满不在乎地说道:“俺婆婆眼神不济,该是落上烟子灰了。”

钱彩凤见蓝天秀拿好筷子就要吃起来,忙吆喝道:“这还能吃啊,还不端出去喂了狗。”

“烟子灰又不脏,吃了对眼还好呢。”蓝天秀不以为然地回答。

“傻妮子,那是以前怕瞎了饭哄你们,还当真了。真要对眼好,那就让恁婆婆天天吃烟子灰算了。”钱彩凤为老不尊地说道。

“娘,您说话也忒难听了,咋又和干计划生育的时候一个样了。”蓝天秀同样觉得母亲一开始对婆婆的态度太过分,想从侧面提醒提醒她。

“我那时候咋啦?我那是工作,是为大伙儿服务。”钱彩凤忿忿不平地自问自答。

“哪咋还有人骂您是母老虎、不得好报,还说俺三哥腿不好就是报应呢?”

“这些嚼舌根子的,不得好死。我还没在大队里问事你三哥就有病了。这些千刀万剐的,就该断子绝孙。”

“娘,您就不能少骂两句。别说别人听了,我听了耳朵根子都发热。”

“甭嫌恁娘不好,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我疼你。把个大活人丢在家里,她姐夫也真够放心的。撇家舍业地在外边,挣不了仨钱俩子的,我看还不如干脆让他回来。早知道是这样一个穷光蛋,就是他万折一喊破天,我也不会答应。”钱彩凤显然是在蛮不讲理。

“您今儿后悔了?不是给您换了个好媳妇子嘛!”蓝天秀对母亲不知从何而来的悔意难以理解。

“别提那个小狐狸精,我看她压根就不想和恁三哥死心塌地地过一辈子。他姐夫在那里喝醉了那回,我就瞧着不对劲儿——深更半夜的,黏黏糊糊的,甭提了。要依着我以前的脾气,非抽她两个大耳光。”钱彩凤只顾自己说了痛快,哪里还在意亲生女儿的感受。她的疑神疑鬼,或许源于她自身的生活经历,可能正应了“贼心老婆会看家,拿着自己比人家”的这句古话。

“娘,您肯定多心了。”尽管感到十分意外和惊讶,但蓝天秀还是宽厚地安慰自己的母亲。

在韩家住了几天,钱彩凤这才依然牢骚满腹地离开了。

早在发现自己已经有孕在身的时候,蓝天秀曾立马写信向韩家栋报了喜。这次小产后,她最初还曾打算先瞒着他,等他回来见了面再仔细解释清楚,可她后来越想越觉得那样做不够妥当,只好写信如实告诉了他。

第十四节

十四

见蓝天秀养得又白又胖,完全超乎自己的想象,韩家栋悬了一路子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

到家的第二天,韩家栋专门去看望了韩氏家族中德高望重的韩明山。在回家的路上,他迎面碰上了从小就很投缘的韩振纲。听说他明天就要返回省城,韩振纲遂皱了皱眉头,欲言又止。韩家栋意识到他有话要说,便试探着问道:“纲哥,有事儿吗?”

“在外头混也不易,家里没个男人,那更是不行。依我看,你就别再回去了。”韩振纲吞吞吐吐,显然话里有话。

“纲哥,有话你就直说,就凭咱弟兄俩的关系,能有啥不好说的?”

“那好,你到家里一坐。”韩振纲犹豫了犹豫才说道。

韩家栋随后听到的消息,无异于五雷轰顶。他强忍心头怒火,回到家里把那只一直藏在枕头底下的匕首掖在腰里,又拿上了一条香烟,走进了一墙之隔的后邻居南瓜家。

南瓜,本姓袁,年已三十,货真价实的光棍汉,个头不高,干瘦如柴,长得一点都不像圆咕噜的南瓜。由于他常常以惠而不美的南瓜来充饥,并时常在外面炫耀“还是南瓜好吃,香”,时间一长,“南瓜”就成了他的绰号。

见从大省城远道回来的高邻带着重礼前来他的寒舍拜访,南瓜一时激动得笑逐颜开。等韩家栋把手里的香烟和腰里明晃晃的匕首往屋子中间的小饭桌上没好气地那么一放,南瓜这才终于醒悟过来——今天可是“警察上门——凶多吉少”。

“南瓜,按说我该喊你大叔,可从你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来看,你连吃屎的狗都不如。现在,一边是烟,一边是刀,想要啥你自己挑。你最好老老实实地说实话,别惹得我的刀子不认人。”韩家栋两只大眼一瞪,疾言厉色地说道。

“大侄子,不,老弟,我打小脑瓜子就不好使,你的话我咋越听越不明白,你到底想让我说啥子实话?”南瓜明知故问,一个劲地装糊涂。

韩家栋不再废话,伸手就把桌子上的匕首抓起来。南瓜见势不妙,从小板凳上站起来拔腿就往外跑,被稳坐不动的韩家栋伸出一只手来一把薅住了。只见韩家栋手起刀落,“嗖”地一声,一道寒光紧贴着南瓜露在短裤外边的干瘦大腿一闪而过,吓得南瓜双手抱头一屁股蹾在地上,浑身哆嗦着失声叫道:“别动手,千万别动手。我说,我全说……”

听完从头到尾一直在筛糠的南瓜“竹筒倒豆子”似的彻底交待,韩家栋掖好匕首,顺手抓起桌子上的那条香烟,抬腿就走。南瓜在后面心疼地喊道:“我的烟,留下我的烟啊。”

韩家栋回过头来,照着南瓜的下巴颌子就是一记重拳。

南瓜用手使劲捂着火辣辣的嘴巴子,一声不敢吭了,眼睁睁地看着韩家栋带着“他的烟”扬长而去。眼看要走出袁家,韩家栋又停住脚步,把香烟的包装纸一下子撕开,抽出两包,回头扔了过去。南瓜见状,连滚带爬,从屋门口跑过来,拾起地上的香烟,如获至宝,心喜若狂地跑进了屋里。

南瓜对前邻居早就有点不大满意。其实,天天落寞寡欢的南瓜很有自知之明,他并没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非分之想,而只是想沾一点点小光,渴望能喝上口天鹅肉汤,哪怕仅仅闻一闻天鹅肉的香味,他也就心满意足了。说到底,他是嫌韩家新房后面的窗户不仅太窄小并且还“高高在上”。他曾无数次地对正冲着他炕头的那扇小窗户浮想联翩;他也曾多次发挥他家里那支小木梯子的作用,透过那扇小窗户企图窥探里面的蹊跷。但终归一无所获。在韩家小两口同床共枕的时候,那扇小窗户还堵得严严实实的;如今那个地方虽然门户洞开了,可屋里面却一直没有让他渴望已久的床上戏。而蓝天秀的床紧靠在北墙根,他即使趴在那扇小窗户上偷窥一整夜,也难说能欣赏上一眼早让他垂涎三尺的漂亮女人的春光。

那天夜里,合该南瓜“时来运转”。他正做着美梦被憋醒了,就赤着脚跑到天井里来撒尿,发现那扇备受他关注的小窗户又放出了亮光。他觉得不妨一看,反正不用搭丝毫的本钱。他就蹑手蹑脚地把那支曾为他服务了无数次的小木梯,又搬到了小窗户下面。当他爬上去探头一看,万万没料到正好看见奸妇往外送奸夫韩振焘。他追悔莫及,抱怨自己艳福太浅,痛恨自己晚来了半步,没赶上千载难逢的好戏。就像跑了十几里崎岖的小山路去看电影,累死累活好不容易跑到地方了,却只看见银幕上的最后两个字——再见。他失望之极,只好垂头丧气地从梯子上爬到地上。可他又觉得就此回去睡大觉实在太可惜,便掏出自己的“老二”,使劲皱着眉头,集中精力想象着奸夫韩振焘像公猪趴在母猪的身上那样使劲×奸妇蓝天秀,不一会儿就把他那原本坚挺有力的家伙弄得彻底疲软不堪了。

早在蓝天秀做小月子之前,心理失衡的南瓜已经决心与男盗女娼不共戴天,誓死做个嫉恶如仇的卫道士,逢人就幸灾乐祸地宣扬他石破天惊的重大发现:不要脸的新媳妇蓝天秀和那个人模狗样的韩振焘已经勾搭上了。

韩家栋从南瓜家怒气冲冲地出来,接着返回了自己的家里。

蓝天秀见韩家栋先是带着香烟去看望了韩明山,又接着带着东西不知拜访谁去了,她正一边拿着蒲扇给韩母轻轻地扇着,一边夸奖丈夫,还是在大地方长见识,出去了才小半年,就学会为人行事了。

韩家栋进屋就对蓝天秀直接说道:“你先出去,我和娘有话要说。”

“有啥秘密,还避讳我?”蓝天秀不知深浅,想赖着不走,被韩家栋吼了一声,只好眼里含着委屈的泪水,乖乖地出去了。

韩家栋直接问母亲:“娘,您知不知道,那天夜里振焘那龟孙进了俺那屋里?”

韩母一听,顿时紧张起来,慌忙问道:“你听谁说的?”

“全庄的人,除了您自己,连三岁的孩子都知道!”韩家栋瞪着两只铜铃般的大眼,怒吼道。

“是有这回事儿。你沉住气听我慢慢说。”韩母接着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儿,从韩振焘“丢”钥匙开始,到最后蓝天秀进屋怎么和她说的,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不想告诉你是俺娘俩商量好的。听娘一句话,她嫂子不是那种人,你可不能做糊涂事。”

“娘,您把心放好,我不会要了她的小命。”韩家栋说着站了起来。“我再出去一趟。”

韩母怕他去找韩振焘的麻烦,也急忙站起来,一把拉住他:“这就吃饭啦,你还到哪儿去啊?”

“我去去就回。”韩家栋一下子挣脱开,拔腿跑了出去。

韩母慌忙追到门口,刚要抬腿迈出去,突然感到眼前一黑,幸亏一把扶住了门扇,才没有歪倒在地上。她趴在门上坚持了好一会,感到头不再晕了,这才心慌意乱忙跑到东堂屋里,对蓝天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栋儿去找振焘了,你快去把他追回来。”

蓝天秀做梦也没想到这麻烦说来就来了。她慌里慌张、头重脚轻地跑到韩振焘家。听韩振焘的母亲王香草说,韩家栋刚走,到地里找韩振焘去了,她又慌里慌张跑回了家。

“娘啊,这可咋办呀,急死我了,他能轻饶了振焘吗?!”蓝天秀连眼泪都急出来了,带着哭腔跟韩母说道。

“她嫂子,沉住气,有娘在,你甭怕,让他俩闹完了再说。”韩母已经完全镇静下来。

韩家栋马不停蹄赶到莲花山前,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刚锄完地正准备回家吃晌饭的韩振焘。他假意说笑着走到奸夫跟前,出其不意,不宣而战,一拳打在毫无戒备的情敌嘴上。韩振焘“哎哟”一声,一下子蹲在地上,接着从嘴里吐出了一颗血乎乎的牙齿。韩振焘压根没有想到,多时不见的本家兄长的见面礼,竟然是突如其来的一记老拳,不然他稍加躲闪,也决不至于让他如此轻而易举正中靶心,打得他满地找牙。韩振焘自知不是对手,怕无谓的反抗只能招致更加凶狠的暴打,便不敢轻举妄动,可他也不敢装憨卖傻,只好嘴里豁牙半块地漏着风,一边不停地朝地上吐着带血的吐沫,一边低声哀求道:“栋哥,我和俺嫂子闹着玩呢,别的啥事也没有。你可以拿着我不当人,可不能冤枉了俺嫂子。”

“嘿,你小子还怪仗义的,算你有种。你要说恁嫂子浪,恁嫂子骚,是她勾引了你,我倒是还相信她是个正经女人。”韩家栋说着,依然余怒未消,又上去一脚把不堪一击的韩振焘踢翻在地。

韩家栋铁青着脸回到家里,见蓝天秀正在把大衣橱弄得四敞大开,床上横三竖四摆满了衣裳,而昨天刚刚送给她的那盒化妆品也非常醒目地混在衣裳中间。敢情劣迹败露,准备带上衣裳逃回娘家去避避风头。他气急败坏,抬脚就把大衣橱上的玻璃镜子踢了个粉碎,接着转回身来,弯腰抓起床上的那盒化妆品,抬手从门口扔了出去。

“蓝天秀,你给我听好喽:看你还在月子里,我今天先不跟你计较,等过上十天半个月,我再回来跟你算账。”韩家栋指着惊慌失措的妻子的鼻子,气恨交加地吼道。说完,抓起地上的黄帆布提包就要走人。

蓝天秀一把抱住他,泪流满面,哽咽着说:“家栋,你听我说,我对天发誓,我没有对不起你。你要相信我,我有证据的。”

虽说韩母曾经满口答应会替她保守秘密,不会把韩振焘的丑行告诉韩家栋,可蓝天秀每当想起这件事来,就越想越觉得进退维谷:等丈夫回来了,万一婆婆不小心说漏了嘴,引起了他的误会,到那个时候再反过头去解释,肯定就说不清了;可如果到时候干脆直接告诉他,那显然是“猪八戒照镜子——自找难看”,何况还答应过韩振焘。另外,她也很难把握韩母当时的真实心态——她凡事心里明明白白,虽说眼神不好使,可两只耳朵却一直灵得很。毕竟那天晚上从她进屋睡觉到韩振焘离开,这中间有足够长的时间,能不让她犯疑忌吗?还有,韩振焘是她主动请来的,还是她亲自去关的大门。真是越想越难以说清楚。还有更说不清楚的呢,她那天晚上擦拭身子,不仅动静格外地大,还格外仔细认真,不像过去草草了事。嗨,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这狗×的王八羔子韩振焘,都是他给惹的祸。像这样骂人的脏话,在她的嘴里不知嘟囔了多少遍。尽管心事重重,可并没有耽误她及时地打麦子。她先把收回来的麦子一把一把地捆扎好,然后仔细地摆放在院子里有太阳的地方进行暴晒。随后,她又把天井打扫干净,用绳子把一张席子捆成上小下大留着开缝的罩子,又在里面放块石头,然后把晒干的麦穗头子在石头上一把把地摔打干净。不几天的工夫,她就把麦粒晒干晾好,全部装进了大瓮里。她还忙里偷闲,给韩家栋写了一封信,把韩振焘上次“作案”的“详细”过程,以及她和韩母最后商定的意见,全部写了上去。不过信封上的收信地址是黄泥沟而不是远在省城的平阳建筑队。她还骑车去了金沟邮电支局,亲自把信交给了营业员。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特意办了挂号。两天后,邮递员亲自登门把那封信递到了她的手里。她担心几个外甥来了到处乱翻腾东西,会把这意义非凡的封信给撕开或给弄丢了,特意把这封加盖了邮戳且没有拆开的信又套上了一只空白信封,仔细地藏到了大衣橱里。按她的如意算盘,她就把它一直这么藏着,万一到了需要它抛头露面的时候,就把它再请出来。

然而,韩家栋认为蓝天秀无非玩的缓兵之计。做出这样的丑事,还说有证据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真是可笑之极。他冷笑着说道:“是嘛?快点拿出来,让我好好见识见识。”

“我找了半天,咋就找不到了?你给我点时间,我保证会找到的。”蓝天秀虽然可怜兮兮的,但却非常自信。

“等你找到了再说吧。”韩家栋从蓝天秀的怀里用力挣脱开,不顾她的拉扯,义无返顾地走出了家门。

韩母外出换豆腐正好回来,模模糊糊地发现韩家栋正提着提包毛毛糙糙顺着胡同往南走去,就急忙大声吆喝他快回来。然而,韩家栋连头也没回一回,径直走远了。焦急的韩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号啕大哭,连碗里的豆腐也磕在了地上。蓝天秀和闻声出来的邻居们,七手八脚把她搀扶起来,好不容易才把她劝回了家。

那盒化妆品幸好落在了猪圈北墙根里一堆松软的柴草上,而不是坚硬的土地上,不然非得被摔得七零八落。蓝天秀找到它,把它拾起来,心疼地用手擦了擦粘在上面的灰尘,然后像捡回了被恶父狠心扔掉的孩子一样,含着眼泪又拿回了屋里。

为了找到能为自己彻底洗刷不白之怨的有力证据,蓝天秀立即把屋子里的大衣橱几乎翻了个底朝天。把里面的衣裳统统抱在床上,一件一件地翻来覆去不知搜寻了多少遍。可她原本仔细藏在大衣橱衣服底下的那封信,却像泥牛入海,愣是没有找到。除了韩家栋这次回来从里面找过衣裳,从未有人动过她的大衣橱啊,咋就不翼而飞了呢?她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是不是被他拿起来了?可这根本不可能。如果他真的见到了那封信,那肯定就不会是现在这种被动局面。

正当蓝天秀紧皱着眉头,望着大衣橱发呆的时候,她突然发现大衣橱两根前腿下面都垫上了碎瓦片。她又转到侧面一看,大衣橱原来与屋东墙之间的那条很宽的间隙也没有了。这显然是韩家栋发现大衣橱有啥不对劲儿,从而把两条腿垫了起来。她弯下腰,把那两块瓦片又抽了出来。终于发现,大衣橱后面的三合板与中间隔板之间有了一条很宽的缝隙。她忽然明白了,不由得心里一阵狂喜,急忙从侧面抓住大衣橱两边的角棱,使劲往外挪了挪,眼前一亮,果然那封事关宏旨的信正安然地躺在地上睡大觉。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她激动地弯下身子伸手把它抓了起来。

蓝天秀闭上双眼,两手捧着,把肩负着重大使命的信捂在“突突”跳的胸口上,心里默默地叨念,这下可有救了。

她对这封信如何玩的猫藏,至此也有了合理的解释:在干燥的冬季做好的低质大衣橱,到了潮湿的季节,后面的三合板受潮鼓了出去,与中间的隔板和底板产生了很大的缝隙;很可能在韩家栋找衣裳的时候,无意间把信拨进了缝隙里,然后直接掉落在了地上;而韩家栋发现橱子的毛病后,便用垫高外面两根腿的办法勉强给予解决了。

在蓝天秀看来,以上解释是不是合理,已经不重要了。这也是好事多磨,是老天爷在有意考验他俩。她打心眼里可并不认为她是在自我安慰。她满怀信心和希望,暗暗地盘算着,再过上几天,等把家里都安顿好,就带上那封能救命的信,亲赴省城去挽救他们深受重创的爱情。

这天夜半时分,韩母和蓝天秀几乎同时被家里的小黄狗狂烈的吠叫所惊醒。当娘俩各自打开屋门时,大门口“噼里啪啦”已是火光冲天,映红了整个院子。顿时,娘俩“救火呀,都来救火……”的喊叫声,划破了小村庄寂静的夜空。娘俩在声嘶力竭大声喊叫的同时,把家里所有能找到的水,全部泼到了大火上。水缸干了,几只暖瓶空了,连磨盘上的半脸盆剩水也用上了,蓝天秀甚至把猪圈门口半罐子尿也提起来用尽力气泼了上去。然而,她娘俩的努力杯水车薪,无济于事。等闻讯赶来救火的人们从外面齐心协力把火扑灭了,两扇大门已全部烧尽,连门框也所剩无几,到处一片狼藉。又急又怕又累的韩母,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第二天一大早,村支书韩明强亲自带着村治保主任来到韩家察看灾情,初步认定是有人故意纵火。在他的统治下竟然发生了如此重大的恶**件,那是对他权威明目张胆的挑衅,韩明强不由地火冒三丈。他立即回去亲自主持召开了村两委会议,对这次建国以来黄泥沟所发生的绝无仅有的纵火案大发雷霆,严令治保主任进行彻查,限三天之内破案,坚决揪出危害一方的罪犯。会议同时做出决定,鉴于韩家目前经济十分困难,为了最大限度地减轻负面影响,由村里出资给韩家重新翻盖大门,尽快消除令人触目惊心的纵火遗迹。

在不知不觉中,三天的时间悄然过去了,又一个三天也毫无动静地过去了,等韩家的大门彻底旧貌换新颜的时候,村治保主任的破案工作依然裹足不前,毫无起色。

可怜的韩母,承受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终于病倒了。

韩母一病不起,可急坏了自认为是罪魁祸首的蓝天秀。她对韩母悉心照料,请医问药,喂水喂饭,端屎端尿。为了更好地照顾病人,她索性把自己的屋门一关,搬过来和韩母住在了一起。她去省城找韩家栋修好的计划,只好先放在了一边。

眼见韩母病情越来越重,蓝天秀想去信把韩家栋叫回来,但老人家坚决不同意。这样的歪楞身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蓝天秀一听也有道理,只好作罢。

第十五节

十五

这天一早,当蓝天秀一觉醒来的时候,却发现睡在身边的韩母灯枯油尽,已经永远离开了人世。 她边哭边慌忙穿衣下炕,连脸也没来得及洗一把,就直接跑进了韩明山家。

刚刚起床,正要给老伴冲鸡蛋的段富花,一听自己一直亲密无间的表姐咽了气,顿时放声大哭。她把手里的鸡蛋往桌子上一丢,没等韩明山把衣裳穿利索,就踮起一双小脚撒腿跑向大门口。蓝天秀只好急忙紧随其后追了出去,陪着她一块径直跑进了韩家。等见到仰卧在炕上的韩母尽管脸色灰青皮包骨头,但双目紧闭如同正在安睡,段富花反而立时停止了哭泣,反过来头劝蓝天秀“哪有不走的人!你也不用忒难过。娶了你这么个称心的好媳妇子,恁娘没了啥牵挂,真合上眼啦”。娘俩一边说着话,一边开始动手准备给韩母穿老衣。

身经百战,曾替别人家操办过无数次丧事的韩明山,终于迈着十分沉稳的步伐,走进韩家。随后,他的儿媳徐芳和几个近支,还有刚刚装上闪闪发光大金牙的韩振焘陪着他的母亲王香草,得到消息后也纷纷赶了过来。

段富花几位老妈子哪敢耽搁,一边叨叨念念地对韩母说着惜别的话,一边把蓝天秀找出来的老衣给她穿在身上。等几个上点年纪的男爷们把韩母的尸首抬上刚刚搭制好的灵床,蓝天秀摆好几样供品,点上三炷香,接着和几个在场的同辈晚辈一起,趴在灵床前磕了三个响头。

“家栋家里,‘三里不同俗’,恁娘家离这里远点,我也不知道那里的风俗习惯;可咱只能按这里的规矩来办。”一来到就坐在门口旁边叼起旱烟袋的韩明山,终于慢条斯理地开口说道。

“大爷,我啥也不懂,全靠您老人家张罗。俺娘一辈子不容易,说啥也得送好她。”蓝天秀等韩明山把话一说完,急忙抽泣着表态。

“要不,咱等等家栋到家再说?”

“他在不在都一样——他回来也得听您老人家的。再说啦,真要等他回来,啥事都来不及了。”

“咱老亲少戚都不少,要是办大了,光礼钱就能把丧局包过来,可以后的人情,就只能你俩慢慢还了。”

“那怕拉点儿饥荒,也不打紧。要不,对不住俺娘不说,也让街坊邻居和亲戚笑话。”

“好吧,有你这句话搁在这里,我心里就有底了。”得到主人充分授权的韩明山连声说道。他接着把葬礼的规格、报丧的范围、招待客人的标准,条分缕析地叨念了一遍。得到了蓝天秀的完全同意后,他挥起手里的烟袋朝鞋底一磕,接着站了起来,俨如老将军怀里揣上了帅印,开始排兵布阵。

在“老将军”有条不紊的指挥下,按照各自的分工,大家立即分头行动起来。搭建灵棚的搭建灵棚,报丧的报丧,采买的采买……那是人人有事做,事事有人办。

韩翠芝、韩翠兰和韩翠丽三姐妹接到报丧后,先后一路哀嚎来到娘家。

韩翠玲得到噩耗则是默默地来到黄泥沟,又一声不吭地来到韩母的灵床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然后趴下一连磕了三个响头。等她站起来,又木然地趴在了韩母的尸身上。当两位老妈子把她拉起来的时候,发现她脸色憋得发紫,忙不叠声地劝道,妮呀,哭出声来吧,哭出来就好受了。两位老妈子边说边把她扶到炕根,想让她坐到炕沿上,并攥起拳头开始捶她的后背。此时,她突然身子往后一仰,直挺挺地倒在了炕上。大伙儿开始手忙脚乱,急忙又是给她蜷胳膊又是给她蜷腿,还有人使劲掐她的人中。经过一番看似毫无章法的抢救,才让她好不容易“哇”地一声哭出来。

满头大汗的韩振纲从金沟邮电局一回到韩家,还没来的及跟大家先通通气,就几步抢到水缸边,先舀起一舀子凉水喝了个痛快,然后才喘着粗气宣布:韩家栋这次回去后就换了地方,但谁都不知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只是听说蓝天银已派人四处打探,才让一院子的人稍稍放了心。

听说跟孝子没有联系上,正围在灵床周围的韩家四姐妹,除了最小的韩翠玲一直在默默无声地暗自落泪,其他人更是鼻涕流挂,眼泪乱飞,满屋子的哭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增添了许多悲痛色彩,连辞世多年的韩父也一并被重新哀悼起来。尤其是大姐韩翠芝的哀嚎,忽高忽低,抑扬顿挫,极富节奏感,极大地渲染了悲伤气氛。

由于时值炎热的秋初季节,尸首不可能在家停放太长时间,等孝子见亡人最后一眼再火化的计划只得改变,韩明山在征求了蓝天秀和韩家四姐妹的意见后,决定先火化——只要孝子明天能回来赶上发丧,那就万事大吉。

韩翠玲不顾众人的再三挽留,执意先回婆家,准备明天再回来参加葬礼。老老少少眼睁睁地目送她独自回家了。

时近中午,正当忙活了大半天而饥肠辘辘的人们拾掇着准备填饱肚子的时候,突然从吴家庄来了一个胡子拉碴的老汉,进门就慌里慌张地问谁在这里主事。大多数人都认识他,就急忙把他领到韩明山的跟前。

“不、不好啦,有才他家里、跳井了。”来人急促而哽咽地说道。

“啊——人不要紧吧?”韩明山和身边的人无异于突然遭到一阵雷击,都惊慌失色地张口问道。

“捞上来就凉透了……”

听说出了大事儿,那些还在忙活的人也都丢下手里的活儿围了过来。正哭得口干舌燥上气不接下气的三姐妹,更是跌跌撞撞地从屋里跑出来。二姐韩翠兰一不小心被门槛子绊了一下,“噼呱”趴在了屋门外边,在几个人的生拉硬拽下,才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立时,三姐妹由悲痛欲绝地哭母亲,换成了心如刀割地哭妹妹。

等来人一离开,韩家彻底乱成了一窝峰——哭的哭,叫的叫,议论的,叹息的,连经多见广的主事韩明山也一时六神无主,急得在院子里团团乱转。麻烦了,麻烦了,这可咋办,这可咋办?黄土埋到脖子了,咋赶上了这样的糟包事。人死在回家的半路上,还是自寻短见,他吴家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单说那个愣头青吴大嘴,才娶到手的媳妇转眼就没了,恐怕现在早已变成了到处乱咬人的疯狗。在三弟韩明水的提议下,韩明山立即打发人去村委把五弟韩明强喊了过来。韩氏家族的头头脑脑们,不顾烈日炎炎当头晒,在韩家的天井里紧急召开了露天磋商会议。大家讨论过来讨论过去,最后一致认为,让韩支书找吴家庄的头头出面协商,用半公半私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可能更稳妥一些,这样既能左右逢源,也能留有回旋余地。

韩支书信心满满,决定不辱使命,一拍大腿,立即起身带着一直饿着肚子的韩家三姐妹和蓝天秀徒步往吴家庄赶去。

“咱那苦命的妹妹,一准是看咱娘走了,没了牵挂,这才——”几个人刚心急火燎地走出黄泥沟,一向老实巴交,心里有啥就说啥的韩翠兰就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吐露出来。

“你可真是中用,就会拿着屎往自己身上抹。”紧跟在韩明强屁股后边赶路的韩翠丽,没等二姐把话说完,就急忙抢白道。她还回过头来把韩翠兰狠狠白了一眼……

头顶**辣的日头,一行心乱如麻的五人很快赶到吴家庄,径直走进了李支书家。

在贤妻的精心伺候下,人高马大的李支书刚品呡完几盅美酒,正要拿起馒头来准备吃饭,见同职领着几个失魂落魄并且泪痕满面的女人来了,很自然地就猜到了他们的来意。他只是简单寒暄了几句,就把油脂麻花的嘴巴子一抹,领着来人离开了家。

吴家的大门口早就挤满了看光景的村民,而院子中间一棵枣树的阴凉下,韩翠玲直挺挺湿漉漉的尸首就摆放在一张还崭新的红草席上。韩家三姐妹和蓝天秀跟着两位支书刚拨拉开人群走到大门口,一瞧见里面的情形,就一起呼天抢地奔了进去。她们四人围着韩翠玲的尸首,或蹲着,或半跪着,韩翠兰干脆直接一屁股坐在满是尘土的地上,个个前仰后合,用手不停地挥舞起双手拍打着双腿,“我可怜的妹妹呀……”,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响作一团。

吴大嘴垂头蹲在横躺在地的亡妻身旁,哀容满面,口口声声劝哭得鼻涕和眼泪交织在一起的四个女人不要太难过,其友善表现大大出乎所有来人的意料。

吴长善一看他们的当家人不请自到了,哽咽着要求李支书替他这无异于塌了天的吴家做主。他还对并不生疏的韩支书木讷地嚷嚷道,他们老韩家忒坑人啦。赵兰香把他的胳膊一拨拉,没好气地说,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说这些有啥用。

韩翠丽哭够了,决定向吴家兴师问罪。她站起来指着如丧考妣的新任鳏夫的鼻子便破口大骂:“吴大嘴,你这个挨千刀的,你说,你到底为啥把俺妹妹给逼死啦?”

“我、我天天当菩萨供都不行,哪里还敢欺负她?!”大软蛋吴大嘴一边慢慢直起身来,一边哀声哀气地辩解。他接着解释,她离开家的时候还好好的;她走了大半天,他们全家正和几个近支在屋里商量明天怎样组织去奔丧,就有人来报信,说看见她跳井了;他们就慌忙去把她打捞上来。

然而,吴大嘴心里比谁都清楚,别看他吴家一直把韩翠玲待若上宾,可归根结底,她从心里并不喜欢他,和他吴大嘴生活在一起痛不欲生才是她厌世的真正原因。因此,他既不好犯傻把妻子自杀的责任全部兜起来,可也不忍心是非不分地归咎于他人,便只好苍白无力地为自己辩白。

“啊——呸!你说得倒轻巧!让你这么一说,她是自己恣死的?!”韩翠丽不依不饶,一跳老高地叫喊道。

“他三表姐,咱说良心话,俺要是对他嫂子有半点慢待,那就‘天打五雷轰’。出了这样的事儿,谁都不好受。人都没了,咱就互相多担待点吧。”赵兰香在屋里刚给两位支书冲好水,就慌忙跑出来准备劝慰劝慰几个极其悲怆的女客。一见大儿子遭到亲姨子的谩骂,顿感天大的冤枉。可她虽然心生不平,但也怕把局面搞僵——不论怎么说,毕竟是人家的一朵鲜花毁在了她吴家。

正在这时候,李支书从屋里不慌不忙地走出来,既威严又不失亲切地招呼韩翠丽过去看样东西,等看完了,想打想罚就随她的便。他说着把手里一张巴掌大的白纸片伸手递了过来。韩翠丽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

哥哥:

咱娘走了,我也该走了。我不怪你,谁让咱家这么穷呢。吴家对我很好,是我对不起吴家。

妹妹翠玲绝笔

她认出是妹妹韩翠玲的笔迹,顿时张口结舌,再也无话可说。

两位极富政治头脑和超人智慧的村支书,经过反复而友好的协商,本着互慰互谅和一定把坏事也要办好的原则,最后定下了处理韩翠玲丧事的意见:吴家根据情况自行办理,其规格和方式,韩家完全尊重吴家的意见,不予干涉。

当天下午,从火葬厂发来的运尸车把韩家母女的尸体一块儿运走了。母女二人同车被运往火葬厂,闻所未闻,人们听说后无不动容。

第二天,韩家栋依然音信全无,韩明山遂决定推迟一天发丧。

第三天一早,通过与蓝天银再次联系得知,仍然没有打听到韩家栋的下落,韩明山只好决定当天下午为韩母送葬。

一次次地出门迎客,一遍遍地领着哭丧的队伍到村外泼汤,一桌不落地到招待来宾的酒席前谢客,早已把披麻戴孝代替孝子行礼的蓝天秀的膝盖磨破,把腰累得直不起来,把腿累得又酸又疼。韩家姐妹和几个老妈子见她又累又热,就连一旦坐下想站起来都十分吃力,都心疼不已,纷纷劝她能免的礼就免了吧,都能理解,没人怪罪。可她执意不从,声称即使再苦再累,也不能失礼丢了人。

葬礼准时开始。

蓝天秀头顶白色孝帽,身披白色拖地孝衣,身后拖着长长的麻绳,使劲弯着腰弓着背,手拄着贴满梳齿状白纸条的柳树棍哀杖,在徐芳和一位本家姐姐一边一只胳膊的搀扶下,跟在演奏着哀伤而悲切曲调的吹鼓手们的后面,领着飘荡着数十挂红蓝铭旌的送葬队伍,一路嚎哭,沿着村里最宽敞的一条南北大街,在一街筒子村民的观望下,浩浩荡荡地开向村子的西南头。

走在队伍中的高胜利,一只手攥着一挂红铭旌,一只手托着裁剪得过长孝衣的前摆,嘴里嘀咕道“这就是外出发财的好处,连亲娘死了也赶不回来”,而跟他并排走在一起的三连襟刘四宝随声附和道“言之有理,我看他舅回来咋个交代”。

走到地方,蓝天秀被扶着踏上了早就放好的条凳。等哀切的吹奏声骤然一停,她便朝西南方向仰起头可着喉咙大声喊道“娘呀,往西南的路敞亮,您老人家走好。娘呀——”那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分明因为真正孝子的无奈缺位而平添了几分悲怆。喊完,她就势一蹬,把条凳蹬翻在地,她人也在一直架着她胳膊的两人用力搀扶下趔趄了几趔趄,终于稳住身子站在了地上。

好似一条白色长龙的队伍,重新调过头来,往回走到大街的当中,齐刷刷地跪伏在安放着韩母大幅遗像和摆满各式贡品的祭桌前。

随着站在祭桌一边的司仪韩明水凝涩而略带沙哑的“祭奠开始,孝子近前”喊声响起,蓝天秀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小声抽泣着,一边缓缓来到祭桌前。她先双手抱拳作完揖,然后慢慢双膝跪在由一床叠起来的褥子充当的垫子上,直起腰来,双手从右边的执事手里接过一炷刚刚点燃的香,在身前由上到下划了一个大而优美的圆弧后递给韩明水。等韩明水把香插进祭桌上的香炉里,她又从右边执事的手里接过一盅白酒,同样在身前划了一个大而优美的圆弧后双手递给韩明秀。等韩明水把酒盅在祭桌上摆好,她一边哭诉着韩母的种种美德一边把头使劲磕在垫子上。等磕完三个响头,她站起身来后退一步,作完揖,重又跪了下去……

一个女人戴着只有男人家才能戴的孝帽,替自己的丈夫为故去的老人行礼送终,在这偏僻的山村绝无仅有。此时蓝天秀的表现,无疑深深触动了所有在场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老妈子就站在祭桌旁边,一边挥舞着手里的蒲扇取凉,一边哽咽着叨念,“唉,一辈子就守着这么一根独苗,到头来连个面也没见上,也真难为了这个小媳妇……”。

在“孝子”行完三跪九叩的大礼跪在旁边随时准备谢客之后,葬礼进入了重头戏——围观的人们无不盼望着随后的几个女婿个个闹出天大的笑话来,也好不枉被毒辣的太阳暴晒一回。

一向老成持重的大女婿胡大年,动作标准,叩拜到位,其悲伤程度表现得恰如其分,得到所有观众的一致好评。

等胡大年行完大礼站起身来,司仪看着一张白纸大声喊道,“谢红石沟的胡大年先生铭旌一挂、吊礼五十、祭品一桌……”。跪伏在旁边的蓝天秀急忙磕头谢客。

下边轮到二女婿高胜利粉墨登场。由于初次见识如此宏大而庄严的场面,他尽管昨天曾在家里偷偷请明白人指导演练了好多遍,但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实战,还是紧张得难以自制地浑身哆嗦起来。只见他半截孝衣前摆掖在腰里,轻飘飘地往前一站,不由自主地扯起又肥又长的孝衣袖子把满脸的汗水一擦,身子一挺,双手合十往上一举,就在抬腿向前准备跪下去的时候,不承想一脚踩住了孝衣的前摆,他整个人一下歪倒在桌子跟前,引起满街人哄堂大笑。无地自容的祭拜人,自觉关键时刻掉链子,出了天大的洋相,一时骚得满脸通红,慌忙气急败坏地把踩在脚下的孝衣前摆往外一扯,爬起来就势跪在垫子上,继续进行下面的动作。平心而论,他虽然闹了大笑话,但后边的表现却足以让人称道。

三女婿刘四宝的表演虽然谈不上精彩,但也马马虎虎,完全说得过去。

知道该昨天才送走亡妻的最小女婿出场了,围观的人们一阵骚动,连那些好不容易才抢到树荫凉的人也不顾烈日的灼晒,无不尽量往前靠一靠,想听得清楚看得真切一点。

终于,吴有才身着一袭肥大的孝衣,头上孝帽的上顶耷拉在一边,咧着一张出奇的大嘴,抽搐着一张变了形的胖脸,从队伍里东倒西歪地走出来。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并没有按照早已实行了多少年的规定来,而是像装满粮食的麻袋突然歪倒在地,“噗通”趴在垫子前面,开始嚎啕大哭。“俺——的——娘,俺——的亲——娘,您老人家驾鹤西去了——您最小的闺女也弃我而去了——让苦命的吴某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呀?俺——的——娘,俺——的亲——娘……”一个大老爷们活像一团白石灰泥瘫在地上,哭得如此胆肝欲裂,尽管个别地方用词过于诙谐,不够严肃,但还是让那些看在眼里听进耳朵里的老妈子、大姑娘和小媳妇,就连好多轻易不落泪的庄稼汉,也都跟着一块搓眼抹泪。

一直愣愣地站在一边的司仪见来宾哭得一塌糊涂,迟迟不肯爬起来,根本没有继续完成后面既定程序的意思,终于当机立断,招呼高胜利和刘四宝把他用力架起来直接送回队伍里,接着看着那张白纸喊道,“谢吴家庄的吴有才先生铭旌一挂、吊礼五十、祭品一桌……”。

等蓝天秀磕头谢完吴先生,后面有来宾紧接着自觉地走向前去……

祭奠结束,太阳已经西斜。

终于完成使命的祭桌被人挪走,蓝天秀双手捧着底上钻好孔的老盆,默默地站在安放在椅子上被一块黑布覆盖的骨灰盒前,听见司仪长长地一声“起——棺”,遂双手举起老盆朝地上早已放置好的石头上摔下去。随着“嘭”地一声碎盆碴子散落一地,哭叫声和吹奏声顿时重新在大街上回荡起来。蓝天秀接着跟在抱起骨灰盒的韩振纲后面,带领着又渴又累,个个孝衣被汗水浸透的送葬队伍,往韩氏墓地逶迤而去。

第十六节

十六

目不识丁的吴长善从外面一回到家里,走进吴大嘴的屋门口,向里一瞧,愁眉苦脸的儿子正斜躺在床上想心事,便里把从村里捎来的一封信朝他身上扔了过去。吴大嘴满腹狐疑地拆开信看了起来。听说是韩家栋寄来的,吴长善不由得怒火攻心,没等吴大嘴看完两行,便抢上去一把夺过来,跑到院子里,连信封加信瓤一股脑儿投到了正在烧水的柴火炉里。把信烧了还觉得不够解气,他接着脏话连篇地破口大骂:“奶奶的熊,他老韩家祸国殃民,个个狗屁不通。我×他奶奶,啥狗东西,自己的亲妹子死了,也不回来看看,还好意思写信问问!”

吴大嘴早就知道韩家与韩家栋断了联系,不用细看信的内容,他也知道时至今日他依然并不知道家里发生了重大变故。可他万万没想到吴长善竟然气急败坏把信投进了炉子里,而他这样粗暴而荒唐的做法,很可能把跟韩家栋联系的唯一线索给烧掉了。

“你这个老东西,好事都毁在你的手里。有几个像你这样的废物,不知道好好过日子,把家里折腾得成这个烂样,让人瞧不起。要是国法允许,我早就把你给灭了。”吴大嘴怒不可遏地走出屋来,指着他从小就对其缺乏好感的父亲厉声骂道。

吴大嘴对父亲的一顿臭骂,说起来也是有感而发。毕竟用自己的姐姐换媳妇,让他自觉低人一等,尤其是他从未体验过婚后的幸福快乐,而韩翠玲对他的厌恶,也再次极大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从小就因为长得丑和家里穷而遭到不少外人的白眼,也受了许多同学的无故欺负。他从前层出不穷的恶作剧,不过是他反抗世间冷漠的一种方式而已。他处处装腔作势的样子,其实恰恰是他自惭形秽的扭曲反映。在他的眼里,他所有痛苦的根源,就是他这位自私、丑陋、懒惰、龌龊、愚蠢的老爹吴长善。

吴长善从小就偷鸡摸狗,不务正业,人到三十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直到赵兰香的前夫在煤矿遇难后,年轻的陈默合前来给他说亲,他的面前才闪现出了一片光明和希望。当年的赵兰香虽然不是初婚,并且还带着一个“拖油瓶”,但她能说会道,长相标致,何况年仅两岁的小吴有爱更是聪明伶俐、乖巧可人。那时候,初次见到赵兰香母女俩,他便喜不自禁,一拍即合,高兴得比捡了个黄花大姑娘还要心花怒放,恨不得给年龄相仿的陈默合跪下磕上三个响头,再发自肺腑地叫上人家一声亲爹。和赵兰香成婚以后,他本该借此天赐良机,打起精神好好过日子,谁知他恶习不改,依旧游手好闲,把家里的好多粮食都换成“猫尿”喝了,闹得全家人都跟着他饱一顿饥一顿。他最初虽然吊儿郎当,不好好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但那时毕竟吃的是“大锅饭”;“人七劳三”的分配政策,既勉强保住了他吴家人的性命,还为吴家添丁提供了基本保障。近几年虽然“大锅饭”吃不成了,可吴大嘴已长大成人,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才让吴家得以继续维持日常生活。总之,吴家在他的把持下,二十多年过去了,从来就没有真正过上一天像样的日子。

若细说起来,吴长善这个老头从前可笑和可气的故事,那是俯首即拾。有一年,他家的一只半大不小的山羊挣断拴绳跑了出去,他满大街找了好半天才找到。他逮住羊的两只角,先气急败坏地踢了一脚,然后抱起来就往家走。走几步,他就恶狠狠地骂上一句“×恁娘,你这个畜生”,还往羊身上狠狠地打上一巴掌。羊被打急了,在他怀里四蹄乱蹬,把他那腰口肥大的单裤蹬得一下子脱落在脚上;由于还没有混上可以遮羞的内裤,结果肥胖的屁股和屁股前边那套黑家伙儿,一下子全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羞得几个正在街上凉快的大姑娘小媳妇起身就近跑进了一户人家。他自己也羞愤难当,慌忙把羊扔到地上,提起裤子扎好腰,又把跑到一边闯了大祸的羊逮住,见附近正好有口水井,就势把它投了进去,然后气急败坏地跑回了家。赵兰香知道后,急忙找来几个人帮忙,把大难不死的羊打捞了上来。由于好几条街的人都吃这口井里的水,赵兰香又央求那几个人帮忙帮到底,又费了一下午一晚上的工夫,才把被污染的井水彻底清除干净。

自从吴大嘴懂事以后,父子俩的关系便一步一步变得愈加紧张起来,有时到了剑拔弩张甚至互相对打的地步。有一年秋天,全家人在地里收地瓜,吴大嘴因为抱怨吴长善太懒惰,结果爷俩先是发生口角,继而扭打成一团,不是赵兰香跪地哀求和吴有干拼死相救,发了疯似的吴大嘴拽着吴长善的一条腿非要把他拖进附近的水库里淹死算了。时至今日,由于韩翠玲意外自杀,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更是雪上加霜。

这个时候,坐着板凳正在照看烧水炉子的赵兰香,一看这对冤家父子又吵闹起来,便哭着劝道:“恁爷俩就消停消停吧。从他嫂子一走,恁爷俩让我耳朵根子清净过一天吗?才儿啊,恁爹是愚班儿,可他也是为了你好啊。你动不动就‘老东西,老废物’地骂,就不怕老天爷打雷劈了你?”

“换亲,换亲,你看他出的啥馊主意?不光毁了我,也害了俺姐!俺姐这次来给翠玲奔丧,他就拦着不想让她回去。哪有这样的道理?真是瞎胡来!”吴大嘴继续揭发吴长善的“恶行”。

“不是看她怀着身子,我说啥也不会放她走。奶奶的熊,我想把恁姐留下,还不是打算再给你换一个。奶奶的熊,你真狗屁不通。”吴长善振振有辞,极力为自己辩护。不是他想当然地自认为亲儿子能理解他这当爹的一番苦心,应该对他感恩,他也不敢对凶巴巴的吴大嘴如此骂骂咧咧。

“快给我闭上你的臭嘴。俺姐的事儿,那得让她自己做主,你不能再横插一杠子。‘强扭的瓜不甜’,换来的媳妇有啥好?我看还不如打光棍痛快!”吴大嘴决心跟近乎无赖的吴长善斗争到底。

“奶奶的熊,不是我硬着逼恁姐给你换了个媳妇,你能捞着××,没良心。你不想再要媳妇了,那是你的事儿,可有干还没定亲呢,你也得为他想想——家里有个光棍子哥,这名声好听呀?”吴长善虽然满嘴脏话,但利害关系却始终是门里清。

“你这个老废物,再敢胡说八道,我就把你的狗牙一个不剩地敲下来——别说骂人,让你连狗屎橛子也吃不成。”吴大嘴说完,气呼呼地躲进了屋里。

吴家这里战火不断,而远在省城的韩家栋即使做一千个梦也不会想到,早在他的信到达吴家之前,他善良了一辈子的母亲已经嗑然长逝,而他花朵一样的妹妹韩翠玲也已香消玉陨。

满怀着对妻子的怨恨回到省城的韩家栋,既然明知已经戴上了绿帽子,当然更不甘心继续给那个可恶的二舅子当出气筒。他见王大吹生活已经可以自理,便放心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跟马大牙他们和蓝天银打完招呼,就直接去了早已联系好的大鲁班建筑队,开始在那里混饭吃。他在赌气离开家的时候,韩母在他背后撕心裂肺的呼唤,他听得一清二楚。他当时之所以心硬如铁,连头也没回,是因为他认定她们婆媳俩串通一气,合起伙来欺骗他,遂对母亲产生了强烈不满。等后来冷静下来之后,他便开始对年迈体弱的母亲牵挂起来。考虑再三,他便以作为兄长对一直不开心的妹妹关心为借口,给韩家唯一的才女韩翠玲去了信,想从侧面告诉她,他已另谋高就。按他的一厢情愿,韩翠玲收到信后,不仅会立即给他回信替韩家报个平安,而且一旦有事情需要跟他联系,她自然可以及时帮上大忙。

就在韩家栋给韩翠玲的信发走后不久,王大吹终于找到大鲁班建筑工地,谎称韩母正身患重病,让他不要耽搁,立即回家探望。

原来,蓝天银接到韩母不幸去世的电话后,便派人四处打听韩家栋的下落。但是,由于唯一知道他准确去向的王大吹恰巧搭顺风车回老家看望他的老爹去了,所以尽管大家费尽周折,可到底没有任何结果。几天后,王大吹一回到工地,听说韩家的变故后,便不顾自己的腿脚还未彻底痊愈,就在附近租了一辆自行车,一个工地接着一个工地地打听,这才好不容易找到他。

一听老母亲已大病了好长时间,韩家栋顿时心急如焚,马上请完假准备回家。他知道给母亲看病肯定需要钱,又去银行把他的存款全部取出来带在身上,接着马不停蹄地去赶火车。

韩家栋一路上恨不得插翅飞到慈母身边。在金沟站下了火车后,他好话说了一大箩,才在火车站外面勉强搭上了一辆往陈村送煤的拖拉机。当他拖着困惫不堪的身子,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自家的大门前,看到崭新的大门上贴着表意十分明确的白纸条,知道他这不孝的儿子回来晚了,顿感万箭穿心。

强忍悲痛走进家里,随后从蓝天秀嘴里得到的全部消息,何止是青天霹雳。韩家栋一时欲哭无泪。他不顾疲惫和饥饿,先挨家挨户去同门同宗的韩姓人家磕头致谢,接着和蓝天秀一块去了韩氏墓地。他在父母合葬的崭新的坟头前长跪不起,哭得天昏地暗。最后在蓝天秀的一再劝说下,他才怀着悲怆的心情默默地离开了。

随后,韩家栋来到了吴家。他进门就以带孝身份给吴长善赵兰香跪下磕头,被赵兰香和吴大嘴慌忙拉了起来。他深知是他把自己的妹妹生生逼到了绝路上,自责和悔恨就像饥饿的蚂蚁咬噬他本就痛苦的心。面对吴家人,他心里更是充满了深深的愧疚。他刚在椅子上坐下,便诚恳地说道:“玲儿走了这一步,我咋也想不到。”

“恁老韩家忒坑人了,俺这亏可吃大发了。恁和老蓝家咋扯落,我不管,反正我拼上老命也要把俺妮给要回来。”吴长善木呆地坐在另一把椅子上,不失时机地来了一段发自肺腑的宣言。

可是,对平时嘴上就没有把门的吴长善此时的一派胡言乱语,韩家栋并没有太往心里去。

一直低着头坐在板凳上的吴大嘴倒是十分通情达理,反过头来劝韩家栋节哀顺便,照顾好蓝天秀,好好过日子。韩家栋对已成鳏夫的妹夫顿生感激,心想他吴大嘴除了长得不咋样,还真是挑不出多少毛病来,而妹妹活着的时候对他愣是喜欢不起来,也只能怪老天爷不长眼。吴大嘴起身到自己的屋里去了一趟,把韩翠玲的遗书拿过来递给了韩家栋。韩家栋虽然早就听说了遗书的内容,但此时此刻把它捧在手里,却是见字如面,立时难过得泣不成声。不是怕自己的亲娘会伤心,自己的妹妹恐怕早就自寻绝路了。赵兰香和吴大嘴都陪着韩家栋不停地落泪,一个劲地劝他不要太难过。

见天色已晚,韩家栋准备告辞,便从裤兜里掏出十块钱来,对坐在旁边的吴大嘴说:“妹夫,我回来的时候也没来得及买啥子东西,你给表叔和表婶买点吃头补补身子。”而吴大嘴执意不要。

吴长善见吴大嘴愣儿吧唧的,还怕钱扎手,一边在心里骂他是死心眼,一边起身离开椅子,一步窜过来,伸手把钱抢了过去,使劲攥在手里。吴大嘴让他把钱还给韩家栋;赵兰香也说在外挣分钱不容易,而韩家需要钱的地方多着哩,劝丈夫不要把钱留下。然而,吴长善拿着妻儿的话全当耳旁风,嘿嘿一笑,转脸对着吴大嘴开了腔:“这是恁哥的心意,咱不能驳了恁哥的面子,我说对不?恁爹不憨!”

吴大嘴听了吴长善的一番歪理邪说,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照他那不想要的老脸上重重地来上一记耳光,可当着亲戚的面又不好发作,只好强忍心头怒火。

韩家栋担心若不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怕是有热闹看啦,遂立马告辞。果然,刚走出吴家大门不远,他便听到吴大嘴开始破口大骂:“你这个不要脸的老东西,满眼里只有钱,老吴家的脸面可全让你丢尽了。”

吴长善尽管挨了一顿臭骂,但由于生怕被夺走而死死攥在手里的人民币一直安然无恙,便把混账儿子的斥骂权当是小狗的一声屁响,不为所恼,不为所怒,依然心花怒放。这就是吴长善这个老头难能可贵的过人之处,能让所有冲他而来的骂声从一只耳朵里进去而从另一只耳朵里出来,并且会像水珠流过光滑的荷叶一样不会在大脑里留下丝毫痕迹,不管这谩骂有多么刺耳和恶毒,也不管是来自身边的亲人还是素昧平生的路人。

第十七节

十七

这天傍晚,待一家三口别别扭扭吃完饭,吴长善决定开始实施暗自筹划了好多天的“翻本”计划,便对长子断然下了命令:“有才,你明天去趟香水湾,就说恁娘想恁姐啦,把她给我糊弄回来。”

吴大嘴对父亲的如意算盘那是“哑巴吃水饺——心里有数”,便非常坚决地回答:“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路子这么远,我又这把子年纪了,你想把我累死呀?你实在不愿去,我就捎信让有干回来,让他去好啦。”吴长善倔强地回答。

吴大嘴深知吴长善是“一条道走到黑”的犟眼子,担心他真把在外打工的吴有干撺掇回来,既耽误了挣钱,还可能真成了他吴长善瞎胡来的帮凶,只好准备做出让步,但提出了他的条件:“我去也行,可俺姐愿走愿留都要依着她。”

“嗨,别赖我埋汰你,你比恁爹我可是傻多了。恁姐不是可怜你,她能愿意和一个瘸巴过日子?可话又说回来了,要是真留不住恁姐,那咱老吴家可是赔掉腚了。”吴长善虽然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但面对利害得失,却表现出了少有的商人的精明。

赵兰香一看儿子答应去把女儿叫回来,遂说出了她的担心:“他爹,妮子眼看就要坐月子,她要不回去了,那孩子生下来又该咋办啊?”

“这还用问嘛,去金沟医院把孩子做了!”吴长善自觉比妻子高明多了,得意洋洋地抚摩着自己的下巴,沾沾自喜地回答。

吴大嘴对父亲的胡言乱语终于没了耐心,索性回他自己的屋里睡觉去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吴大嘴骑着吴长善亲自从别人家借来的自行车,忧心重重地去了香水湾。

蓝家老两口虽然明知吴大嘴这次登门肯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但仍一如既往地笑脸相迎。

“表侄子,来得这么早,快做,快椅子上坐。”

“她表哥,吃饭了吗?没吃大娘去给你做。”

“我吃完饭就往这赶。俺娘让俺姐回去住上两天。”

自打韩翠玲寻了短见之后,蓝家老两口的心里便一直“十五只桶打水——七上八下”。尤其是蓝天宝上次从吴家回来后,揭露了吴长善曾企图把吴有爱扣下的阴谋,更让这老两口整日提心吊胆,生怕小儿子再次沦落为可怜的光棍汉。可他们此时此刻对“娘想闺女”的人之常情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好无可奈何地做了约定:让吴有爱回去少住两天,大后天蓝天宝就去把她接回来。

吴大嘴用自行车把吴有爱驮走了,蓝光信和钱彩凤,还有心如刀割的蓝天宝,他们心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难以形容,肯定比眼睁睁地看着强盗们把他们家的金银财宝大摇大摆地背走了还要难受万分。

待吴家姐弟俩一离开,钱彩凤立即打发走路不便的蓝天宝去把蓝光明喊了过来,关起门来开始商量对策。但蓝光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总是抢先发言,争着表态,好像他才是蓝家货真价实的家长一样,而是进门打完招呼,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开始吸起了闷烟,默默地静等蓝光信发话。

其实,蓝光明在这段时间里没少暗中替蓝天宝担心。他很清楚,蓝家目前所遇到的麻烦非常棘手,随后要发生的事情肯定会更加头疼。这个时候,面对一筹莫展的蓝光信,他可不想争着去抢丧帽子,表现得过于露骨,显示出他才是蓝天宝的亲爹来,而是想等蓝光信放完头炮,他再紧随其后摇旗呐喊。

钱彩凤见正牌丈夫唉声叹气了半天,连个屁也不放,而那个业余老公也在这里做闷葫芦,就没好气地说道:“都哑巴了,说话呀。”

蓝光信担心自己再这样继续干坐着无所作为,会被气急败坏的妻子骂成“快放屁”而不是“快说话”,便慢条斯理开了腔:“他三嫂这一走怕是有去无回啦,都赖那个陈默合百密一疏,没有给他们办理结婚证,为现在的麻烦埋下了伏笔。”

“废话,说这些顶个屁用?”钱彩凤先狠狠地白了亲丈夫一眼,又把眼睛瞪向老相好,“光明,你平时的话多得满屋子装不下,这时候都让风给刮跑了?”

蓝光信没等往日的替身发言,继续说道:“留住人,留不住心,他三嫂要是真不想留下,那就让她走好啦。至于天宝嘛,咱再想想别的办法。”

钱彩凤没有想到死老头子憋吃了半天,竟然放出了这样臭不可闻的屁来,直恨得牙根子发疼,便气哼哼地说道:“那秀儿咋办,也让她回来?”

“秀儿还是很幸福的,那就让她在那里安心过日子吧。”蓝光信好像突然找到了作为一家之长的良好感觉,威风八面地回答。

听了丈夫的迂腐之见,钱彩凤心里那个气,恨不得站起来往那老东西的老脸上狠狠挠上几把:“呸!你说得怪轻巧,他韩家穷得跟要饭的没两讲,要不是为了三儿,能让秀儿往火坑里跳?我看你是越老越糊涂。”

蓝光明听了蓝光信的打算,突然意识到他的亲儿子可能真要成为韩翠玲自杀事件的最终受害者,便试探着说道:“二侄女也不小了,让她给天宝再换一个来,我看也行。”

“我看你也是废物一个,糊涂蛋——小美才多大啊,亏你想得出来。”钱彩凤情急之下,不自觉地把老情人看作自己可以随便训斥的合法丈夫。

“你骂谁呢?骂我,还是光明?”蓝光信非常惊讶地问道。

钱彩凤虽然从前没少在私下里亲热地骂了蓝光明,但经正宗丈夫一提醒,还是自知失态,遂忙不迭地辩解道:“把我气糊涂了。骂你这个老东西呢,我说啥也不敢骂他大叔呀。他大叔,你可别生气啊。”

蓝光明咧嘴笑了笑,心里默默地想:“行,俺这老相好很会表演,装得好着哩。”

“我看就这样吧,他三嫂若能回来呢,咱们就谢天谢地啦。她要真不打算回来呢,那咱们就再为天宝张罗一个就是了。出了这样的麻烦也不奇怪,换亲本来就险象环生嘛。”蓝光信高估了自己的权威,试图一锤子定音。

“你做梦呀你,你凭啥保证能再给三儿找上个称心的?不能就这样算了。”钱彩凤对蓝光信妄图最后拍板的做法非常反感,给予了坚决反对。

事已如此,蓝光明决定豁出去,为了自己亲生儿子的幸福,即使遭人垢骂、伤天害理,他也在所不惜。他不再前怕狼后怕虎,随之说出了他的看法和想法。他老娘家和吴家一墙之隔,他从小跟吴长善没少接触,对一向胡搅蛮缠六亲不认的吴长善非常了解,他认定吴有爱这次肯定是一去不复返,并且她还会很快去金沟医院把孩子打掉。而孩子就是一根非常结实的纽带,只要孩子能顺顺当当生下来,那就有了把吴有爱重新拽回蓝家的希望。钱彩凤有个娘家侄女在金沟医院当医生,让她出面设法阻止吴有爱做手术,这便是他的馊主意。至于以后的路子该咋走,看情况发展,现在说多了也是多余。

钱彩凤见蓝光明把吴有爱还在肚子里的孩子当成了一颗取胜的砝码,不由得对蓝天秀那次小产暗自庆幸起来。

坐在墙根里板凳上,一直愁眉苦脸、如丧考妣的蓝天宝,没等父母对蓝光明的高见明确表态,他就像快要断气的猴子打了一针强心剂,一下子变得活蹦乱跳,用一只手按住身边的另一只板凳,使劲站了起来,十分激动地对蓝光明吹捧道:“还是、俺、俺大叔高明——”

“沉住气,慢慢说。”蓝光信摆了摆手,示意蓝天宝坐下。

“没了!”蓝天宝继续站着,尴尬地回答。

蓝家一班人在家里绞尽脑汁之时,吴大嘴用自行车驮着吴有爱已远离了香水湾。

“姐,当着俺姐夫他们的面我不好明说,咱爹是不想让你再回来了。我的意思,你要愿意继续跟着俺姐夫过呢,我就把你干脆送回去,等生了孩子,咱爹也就没咒念了。”吴大嘴见路上没有别的行人了,便对身后的姐姐说道。

“有才,不是为了你,我能跟这个瘸子?反正恁媳妇也没了,我还待在他家干啥?再说了,那个蓝天宝也是草包一个,除了在修理铺里忙活忙活,就知道天天喝得醉马鸟枪,没点别的出息。你甭顾虑那么多,咱接着走吧。”

“既然这样,那好吧。”

姐弟俩说着拉着继续往前走去。

回到娘家的吴有爱,自然不会想到,按照蓝光明的计策,蓝天宝当天下午就骑着他的灰色铃木摩托车去了金沟医院,找到他的表姐梁晓娟,做了周密细致的交代。在内科供职的梁大夫二话没说,满口答应下来。

仅仅过了两天,吃过早饭,蓝天宝按原来的约定准备去吴家接吴有爱之前,找了六根玉米芯,用牛皮纸一个个地包起来,又用绳子排成一排捆在了胸膛前面,最后截了两段用来修电动机的漆包线,一个手腕上缠上了一根。

到了吴家,果然不出蓝天宝所料,他上来就跟吴长善父女二人谈崩了。幸亏赵兰香和吴大嘴全力以赴地当起了和事佬而没有参战,否则其场面将会更加混乱。

听到他们不断而响亮的吵闹声,前来劝解和看热闹的人陆续挤进了吴家的院子。大家见吴家的乘龙快婿气势汹汹的样子,有劝说的,有说笑的,有为吴有爱“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而鸣冤叫屈的,还有交头接耳地说“瞎子狠,矬子乖,瘸子个个坏”的,替吴家祈祷千万别惹恼了这个蓝天宝。

蓝天宝见“晓之以理”在吴家父女面前纯属对牛弹琴,便决定变更策略,改用“动之以情”这把对付女人屡试不爽的利剑,试图彻底瓦解吴有爱的斗志。他遂把可怜兮兮的表情挂在脸上做幌子,哀声哀气地对冷若冰霜的妻子说:“你不为你着想,也该替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孩子眼看就要生了,你在这里住着,我即使想好好伺候你娘俩,也不方便啊。”他的“心里话”,其实带有试探性质,想初步验证一下蓝光明对孩子出路的预测是不是准确。

可是,吴有爱对蓝天宝的一番美意并不领情,而是冷冰冰地说道:“你别拿孩子吓唬我;生下来我自己养着。说破天也不回去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吴有爱毕竟在大城市里打拼过,经多见广,该说啥和不该说啥,拿捏得非常到位,让蓝天宝的试探落了空。而吴长善也急中生智,放起了烟幕弹:“孩子生下来就给你送去,俺不沾恁老蓝家的光。”

蓝天宝见所有的手段在吴家父女面前都沉沙折戟,遂决定亮出最后的“杀手锏”。只见他跑到院子里,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褂子上的纽扣全部解开,露出了令人胆颤心寒的“**包”。他又把两只袖口挽起来,把那碰到一块就会立即引发惊天大爆炸的铜线亮了出来,然后声嘶力竭地喊道:“姓吴的,你给我听好了,你要不和我一块儿回去,我就做回董存瑞,和恁全家同归于尽。”

那些前来看热闹的村民,大都知道蓝天宝的“专业”是修理电动机;在他们的看来,他可是个了不起的大能人,鼓捣一只电炮还不是小菜一碟。此时此刻,眼看活董存瑞要动真格的,谁也不愿意成了“自杀性爆炸”的无辜牺牲品,都比半道里遇上了饿狼跑得还快,争先恐后从吴家逃了出去。

吴长善一看自己的贤婿真要来邪乎的啦,顿时吓得屁滚尿流、魂飞魄散,像已经被恶狼咬住屁股一样,躲在屋里失声尖叫起来:“他姐夫啊,你可不能乱来啊,咱爷们有话好说啊,让俺妮跟你回去就是啦。”

这时候,吴大嘴临危不惧,挺身而出,从屋里大摇大摆走出来,站在张牙舞爪的蓝天宝跟前,厉声喝道:“你这是犯罪。我陪着你,有种你就来吧!”

顿时,蓝天宝就像撒了气的气球,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大声哭叫道:“恁吴家没有一个好人,都在故意破坏残疾人的婚姻;你们是在和政府的政策唱对台戏呀。我要告你们去,判你们个个坐大牢。”

“你行了你,一个大老爷们家,还好意思又哭又叫的,快起来到屋里喝口水歇歇吧。”吴大嘴见蓝天宝彻底泄了气,不过是个胆小怕死的窝囊废,一下子放下心来。

蓝天宝非常尴尬,觉得再继续虚张声势已经没了意思,便悻悻地从地上爬起来,但没忘了用手拍打拍打粘在屁股上的尘土,接着从墙根里推起他价值不菲的进口坐骑,灰头土脸地溜走了。

第十八节

十八

蓝天秀很想早点把她自认为完全能够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拿出来,跟丈夫平心静气地讨论讨论她蒙受不白之冤的问题,可见他老是铁青着脸,一直陷在丧母失妹的痛苦中,她又觉得时机还不成熟,便只好痛苦而无奈地把自己的心事暂时放在了一边。

在回到家的最初几天里,韩家栋先后走了**家亲戚,对他们曾前来为韩母吊丧表示了答谢,而对妻子的态度却是一直不冷不热。虽然听说蓝天秀在韩母治丧期间的表现后深受感动,但他认为这完全是两码事,她不可能以功抵过。他白天去忙他的事情,午饭基本上全是在亲戚家吃,正好省却了与蓝天秀的许多接触。而他在家的时候,对为他烧水做饭不辞辛苦的蓝天秀不可省减的问话和无法回避的答话,他是能用肢体语言就不用口语,并且只要一个字能说明问题,就不用两个字,决不会大方到使用三个字。他这种软刀子杀人的做法,把悉心照顾他的蓝天秀憋屈得就无法用语言来描述了。尤其让蓝天秀难以承受的是,他天天和衣而睡,并与她保持足够的安全距离,好像她得了容易传染的麻风病,与她肌肤的任何一点碰触就会要了他的小命。

蓝天秀度日如年,终于熬到了韩母“五七”的这一天。在送走所有赶来上坟的客人,把从东邻西居借来的家什送还完毕,又把家里里里外外收拾停当后,她便和丈夫回到他们的屋里。蓝天秀进屋便把那封终于可以派上用场的信从大衣橱里拿出来,伸手递给了韩家栋:“你先沉住气看完,我再慢慢给你解释。”

斜着身子靠在床头上的韩家栋,接过信来打眼一看,原来是蓝天秀写给他的,但寄信地址一栏却写着“地址内详”,一封原封未动的信,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只好直起身子坐在床沿上,皱着眉头,耐下心来把信皮撕开,掏出信瓤开始看起来。

蓝天秀站在他的身边,随着他的目光一行行地扫描着信上的内容,仔细观察着他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只见他整个面部表情慢慢舒展开来,她不禁喜上眉梢,暗暗松了一口气,自认为这下可有救了。

然而,看完信后,韩家栋又把信瓤折叠好重新装进信封里,伸手递给了蓝天秀,然后非常出人意料地说道:“这能说明啥呢?那王八羔子故意弄丢钥匙,俺娘也说过,我完全相信。可这只能说明‘先是无情’,却无法证明没有‘后来有意’啊。”

蓝天秀不禁大失所望。没想到自己绞尽脑汁,自认为滴水不漏环环相扣的铁证,到头来竟然只是废纸一张,她不由得急火攻心,捶胸顿足地哭诉道:“我可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独自抽泣了一会儿,蓝天秀突然意识到,她在信里忘了注明一个现在看来非常重要的细节,那就是在她最后送那可恨的家伙出大门的时候,闹得动静其实是很大的,不然也不会惊动了韩母,虽然当时她自认为完全可以“掩人耳目”。而这一点恰恰能够有力证明她“后来同样无意”。如果早知韩母会突然驾鹤西去,不能为她做旁证,她说啥也会补上这关键的一笔。她马上停止了哭泣,把她因大意而漏掉的性命悠关的重要证据赶紧做了补充说明。

经蓝天秀一提醒,韩家栋也想起来,韩母确实曾经跟他说过,她当时就是被大门那里很大的动静吵醒的。而他那时正在气头上,丧失了起码的判断力,才导致了后来一系列不幸的发生。他终于开始懊悔起来,为自己的冲动感到无地自容,最后咧着嘴,耷拉着脑袋,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你还真是女中豪杰。那个不是东西的韩振焘也是活该,豆腐没吃成,白白挨了你一巴掌一脚,还损失了一颗大门牙。”

蓝天秀很明白,正是因为她对韩振焘在她熟睡时难以启齿的非礼事实的有意隐瞒,才导致韩家栋对韩振焘“没吃成豆腐”的错误判断,尽管如此,她还是非常惊讶地问道:“他那狗牙真是你打掉的?”

“那还能有假!可惜只打掉了一颗——他要一块镶上两颗闪光发亮的大金牙,那可就比现在漂亮多了。”韩家栋既骄傲又十分“惋惜”地说,自认为好事没有做到底,留下了一辈子的大遗憾。

“一看他豁牙半块的,我就猜到是你干的。可一问他,他还没羞没臊地说是跌倒磕的。他还埋怨我不该告诉你,让你差一点揍了他。你说可笑不可笑,挨了揍还不好意思承认。”蓝天秀说着,也小声地笑了起来。

“我看你才可笑呢,不把他当仇人也就罢了,还对他嘘疼问痒的。”韩家栋轻松愉快地“讥讽”道。

“你早干啥来?来闹房的时候,他又搂又抱,又啃又咬的,你却躲在外边不管不问,这时候倒有话说了。幸亏我没有出轨,不然那下场可就真惨了。”蓝天秀不自觉地撒起了娇。

“打住,两码事儿,别提那一折,以前我也没少去占了人家的便宜。”韩家栋依然轻松愉快。他不可能不为他们爱情的峰回路转而高兴。

“你给我说实话,我要是真出了轨,你会咋处理我?”蓝天秀又娇声娇气地问道。

“那还不简单,先枪毙再活埋。”韩家栋不假思索地笑着说。

“你坏蛋——”蓝天秀说着不由分说钻进了丈夫的怀里。

小两口随之宽衣解带,解决起他们“如饥似渴”的问题来。

待两人完了事,蓝天秀仍然沉浸在幸福中,继续像可爱的小猫一样蜷缩在丈夫的怀里,回到了刚才没来得及问的一个问题上:“自从大门被人烧了,我就没少猜疑了是哪个人坏了良心。你这么一说,我看十有**跑不了他振焘。”

“是不是他干的,还真是很难说。咋说南瓜也一直忌恨着我,他也值得怀疑。”韩家栋不敢妄下结论。

“到底咋回事呀,这事还牵扯到他南瓜?可把我闹糊涂了。”蓝天秀迷惑不解地问道。

等韩家栋把前因后果说完,蓝天秀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这次回来就把后窗户堵上了,敢情是这么回事。这个南瓜,真是该死。不是因为他使坏,哪能惹出这么多的乱子来。我明天就去把他痛骂一顿。”

“算了,算了,‘贼走远了才敢晃荡钩担’,吓唬谁呀。其实,你也该感谢他南瓜,不是他‘帮忙’,你费尽心思准备好的证据,哪能派上用场。”韩家栋表现得异常“大度”。

“歪理邪说,反正都是你有理。他既然有功,那你为啥还打了人家。你也忒厉害啦。”

“你忘了,等我明白过来,不是赏给了他两盒子好烟嘛。”韩家栋说得如此轻巧,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重新和好的小两口,又说起了已经回到娘家的吴有爱,说起了急得团团转的蓝家人。韩家栋这段时间一直怀里像揣着只小兔,整天提心吊胆。蓝天秀天真地告诉他,他俩是棒打不散的鸳鸯鸟,别说蓝光信已明白无误地表过态让他俩好好过日子,即使万一来绑架她,她拼了命也不会离开他。她让他把心安安稳稳地放在肚子里,千万不要撂挑子,好好按时播种,安心准备当爹。如果不是他回来后闹罢工,说不定已经生根发芽,明年就能开花结果给他生个大胖儿子啦。

吃了蓝天秀精心揉制的甜甜蜜蜜的“定心丸”,韩家栋心里一下子塌实起来。他随后眉飞色舞地谈了眼前的打算和对以后的设想。

韩家栋想先把那三间西堂屋收拾一下,他俩也好搬过去住。蓝天秀表示完全支持,并说可以动用她原来的存款,实在不行可以去她娘家暂时借上一点。他表示只是换换门窗,把外间的大土炕拆掉,里外粉刷粉刷,再吊上天棚,花不了几个钱。等将来发了财,再造一栋比蓝天银家还要牛气的房子,甚至一步到位地直接建造楼房,非要让蓝天银之流好好睁开眼睛瞧瞧,他韩家栋也是个不可等闲视之的人物。如今韩母不在了,他不放心蓝天秀孤零零地一个人在家,不想再回省城,但可以考虑去比较近的泰城继续干建筑。

韩家栋还大谈了对这个“金钱至上”社会的许多独到见解,对“马瘦毛长,人穷志短”的切肤之痛耿耿于怀,认为他家里发生的所有不幸,归根到底都是因为沾了穷的“光”。他同时还很清醒地认识到,仅仅依靠跟着人家当牛作马打个小工,挣俩小钱勉强糊口已属不易,哪里还谈得上发家致富。蓝天秀建议他可以向蓝天宝学习修理电动机,将来自己开间修理铺。他认为那是小打小闹,是残疾人的行当,他不屑一顾。在他看来,要想彻底拔掉穷根子,只能另辟蹊径。根据他的观察和了解,建筑市场大得很,完全可以赚大钱。钢筋和水泥他生产不了,可烧制那用量非常可观的红砖,却是他韩家栋通过努力完全能够做得到。黄泥沟到处都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黄粘土,况且这里从前就曾成功地开办过砖瓦厂。他现在面临的困难主要是缺少资金和不懂技术,而销路他认为并不是多大的难题。他到泰城继续干建筑,一来养家糊口、积攒点资金,二来可以摸清那里的建筑市场,为将来开办制砖厂提前做点准备。至于技术问题,按他现在的想法,他到时可以亲自到别的制砖厂打上一年半载的工,既挣了钱,还学了手艺,岂不两全其美。

听完韩家栋所描绘的绝非痴人说梦和纸上谈兵的宏伟蓝图,蓝天秀激动不已,连声赞叹,可行,可行,她的男人真行。

第十九节

十九

吴有爱腆着大肚子,在赵兰香和吴大嘴的陪伴下,前去金沟医院妇产科准备做引产手术。一位素不相识的中年女大夫,为吴有爱在病历上填写完姓名、性别和年龄这些必不可少的栏目后,原本冰冷的胖脸上突然刮起了和煦的春风,含着微笑为她做了细致的例行检查。女大夫接着虚晃一枪,埋怨孕妇和她母亲,孩子都这么大了为什么不早来。并招呼一位年轻的护士领着孕妇去做血常规化验。等化验结果一出来,女大夫手拿化验单,嘴里故意嘟噜着各项数据,突然大惊失色,连说孕妇贫血很厉害,还埋怨他们农村人连一点起码的保健知识都不懂。接着继续喋喋不休,从嘴里吐出了一连串的用来蒙人的医学术语。最后一再强调,保命要紧,手术是不能再做啦,只能把孩子生下来。

吴有爱被女大夫唬得花容失色。她一直有点贫血,吴家人所共知的,并不是啥子秘密,但严重到不能做引产手术,却非常出乎他们的意料。赵兰香十分焦急,对女大夫连声哀求,说这孩子说啥也不能要,不然她还怎么找婆家。让大夫行行好,无论如何也要把手术给做了。女大夫将错就错,也随着赵兰香的意思装起了糊涂,把吴有爱权作未婚先孕的大姑娘,再三强调,脸面要紧,人命更要紧。

吴有爱正要随着母亲一起哀求哀求女大夫,但她突然想起来,在省城打工的时候,她的一个同伴未婚先孕,好像也是这种情况,也是无可奈何地把孩子生下来,最后送了人。因此,她尽管心有不甘,但并没有再去多想,当然更不可能想到是蓝家在背后搞了鬼,只好跟母亲说,就听大夫的吧。

女大夫眼看大功即将告成,心花怒放,嘴里不由得哼哼起莫名其妙的小曲,提笔在处方笺上“唰唰唰”写下了几样无关紧要且对母婴绝对无害的药物的名称,然后把处方笺“哧”地一声撕下来,递给了吴有爱。她还向孕妇不厌其烦地作了详细交代,堪称是活雷锋、白求恩式的好大夫。

一直候在外面的吴大嘴尽管对大夫的诊断疑窦丛生,但还是无奈地去给吴有爱拿了药,然后用独轮车推着她娘俩,娘仨闷闷不乐地返回了家。

从此,吴有爱开始乖乖地待在自己的娘家,一边按照医嘱调养身体,一边安心等待孩子的出生。

蓝家很快就知道了吴家的“阴谋”被成功挫败的大好消息,一时大喜过望,立即派蓝天宝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来到吴家试图接走吴有爱。但蓝天宝这次同样难逃厄运:吴长善留下了那成堆的礼物后,又把令人生厌的女婿毫不客气地撵了出去,并扬言他若胆敢再来私闯吴氏民宅,他就六亲不认,唤他家的大黑咬断他的狗腿。蓝天宝恼羞成怒,骑上摩托,一路骂不绝口,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钱彩凤听完小儿子气急败坏的汇报,气得破口大骂:“他吴家老少一百岁,个个不是好东西。三儿,快去把恁大哥和恁光明大叔喊来合计合计,我就不信,还真斗不过他们。”

“老婆子,你沉住气,莫生气,千万别拿着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蓝光信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袖珍紫砂茶壶,低头咬住壶嘴,掀起壶屁股呷上一小口,悠然自得地咂巴了咂巴嘴,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他突然瞧见老伴伸手从茶几子底下摸起一盒子香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点上,一口接着一口吸了起来,就急忙说道:“老婆子,咱要自爱呀,好不容易戒了七八年,为啥又让它死灰复燃呢?”

“你少罗嗦。我越看你越是中看不中用,家里有了事儿,只知道在一边不疼不痒说些没有用的废话。那些年,要不是他光明大叔帮着我出出主意想想办法,这个家早就塌了。”钱彩凤气势汹汹把老伴毫不留情地抢白了一顿。

“咱‘打了盆说盆,打了碗说碗’,好不好?不要搞斗争扩大化嘛。你把这些陈谷子烂芝麻这么一翻腾,让我招架不住啊。以前我全身心地扑在工作上,还不是想表现得好一点,给领导留下个好印象,希望政治上有点出路,说到底也是为了咱这个家嘛。光明对咱是不错,我啥时候都不会忘记的。他每次来咱家,我总是支持你好酒好菜好烟好茶地招待他,不就是对他表示一点谢意嘛。再说了,‘大恩不言谢’,客气话说多了,那就见外了。我从教几十年,这点小小的道理,我——懂。”蓝光信不慌不忙,娓娓道来。

蓝光信压根就没有想过,钱彩凤在他们还很年轻的时候就伙同蓝光明给他缝制了一顶又大又结实的绿帽子,早已牢牢地扣在了他自认为聪明绝顶的脑袋上。他更没有想到,蓝光明在他家播下的海量般的野种,有一粒早已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并且眼看就要推陈出新,有了次生代。他发生悲剧的原因,在于他的过分自负并始终不懂得“饥不择食”和“棉袄再破也能御寒”的浅显道理。在他的眼里,他相貌堂堂、白白净净,虽然所从事的行业一度很“臭”,但身上一直很香、很干净,属于让女人着迷和害相思的那类男人,而蓝光明呢,充其量不过是俗不可耐的一介农民,况且长相一般,虽然体格始终比他健壮,也干过几年大队会计,但两人既不是一个阶级,更不在一个档次。他面对蓝光明和钱彩凤时常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的打情骂俏,只是看作乡下司空见惯的叔嫂之间的瞎胡闹而已。不仅如此,他见他俩之间的调笑非常自然大方,更加彻底地放松了警惕。他始终抱着不可动摇的信念,钱彩凤若能和蓝光明之流“暗渡陈仓”,除非碾砣子能自己飞上天。真是应了这两句话:失败在于麻痹大意,吃亏在于高估了自己。

蓝光明和蓝天金很快就被蓝天宝喊到钱彩凤的面前。

等该来的进屋一坐好,钱彩凤并没有等蓝家长先来一段开场白,而是她自己首先开门见山,没有一句废话,质问面对蛮不讲理的吴家,应该拿出啥子对策。蓝光信见大权旁落,心中不快,急忙抢先发言,以便证明他还存在:“我还是原先的意见,他三嫂不愿意回来就算了。至于孩子嘛,都怪你们节外生枝;生下来还给我们更好,不愿意那就随他们的便好啦。”

蓝光信的话音未落,平时在钱彩凤的面前总是大气不敢出的蓝天金紧随其后表示了赞同:“我看俺爹的办法好着哩。”

“放恁娘的屁!王八羔子,白养了你。恁爷俩可真是一对大草包。三儿媳妇没了,还让人家白白臭骂了一顿,不替他想想办法出了这口恶气,把他媳妇给我要回来,我就跟恁爷俩没完。”别看钱彩凤骂的是自己的长子,可那矛头显然是对着自己的窝囊丈夫。她又继续说道:“依我看,你这老头子明天就亲自去跑一趟,看看那个吴长善还有啥屁可放。”

蓝光信一看被自己的老婆子点了将,慌忙推辞道:“我一个堂堂的退休校长,咋好意思去跟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农讲道理。与人辩论从来不是我的强项,我需要的是摆事实讲道理;对付胡搅蛮缠,我是没有丁点办法的。再说啦,我一个做公公的,亲自上阵有诸多不便,尤其是万一闹了大乱子,就没有人能站出来拾拾担担了。不妥,不妥,非常不妥!我看还是光明辛苦一趟吧!”

蓝光明一看蓝光信把皮球踢了过来,便向钱彩凤发出了求救的目光,并难为情地说道:“我跟吴长善忒熟了,就他那六亲不认的犟眼子脾气,怕是上来就会闹僵;在自家老娘门上,表侄表侄媳妇一大群,怕是影响不好。我看,我看,还是让老陈出面更稳当。”他也狡猾得很,想把扎人的刺猬扔给远在他处的媒人陈默合。

“别提万折一那个老东西,喝酒吃肉的时候腿长着哩,现在可好,躲起来了。我打发红江去找过他好几回,谁能相信,他给我‘小鬼推磨——死活不见人’。——老大,恁大叔是不方便出面,那你就明天跑一趟吧。”钱彩凤见两个老滑头都在耍奸磨滑,便只好把千斤重担压给了缩头缩脑的蓝天金。

“我可不能去。前几天我去金沟赶集,洋车把不小心拐着了一个老头,他立时不愿意了,还骂骂咧咧的,我就和他吵了起来。旁边有人告诉我,他就是吴长善。我要是去了,那还不明摆着是去吵架嘛。”蓝天金人虽老实,但想象力却蛮丰富,急中生智,临时编造了一段历险记。

“放恁娘的屁,你可真会‘抱着秫秸蔑子去卖席——现编现卖’。我没记错的话,你陪着那个老东西吃过一回饭。你猪脑子,忘得这么干净。你撅啥屁股拉啥屎,还能瞒得了我。真是长大了,知道糊弄恁娘了。你明天愿去也得去,不愿去也得去。”钱彩凤宝刀不老,早在当年计生工作中练就的一双火眼金睛,时至今日,依然洞若观火。

蓝天金被自己的老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揭了老底,还被骂了个狗血喷头,一时羞愧难当,只好讪讪地说道:“我记性不好,我想起来了,是陪着他吃过饭;那肯定是别人认错了人。娘,您别生气,我明儿去就是了。”

对蓝天金明天的具体行动计划和注意事项,几个人又七嘴八舌,进行了一番热烈讨论,然后便都抬起屁股睡觉的睡觉,回家的回家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蓝天金便带着全家人的殷殷重托,骑着蓝天宝的摩托车出发了。

眼看要吃晌午饭了,蓝天金终于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向钱彩凤报告了同样不好的消息:他被那可恨之极的吴长善放狗咬了出来。

钱彩凤别无选择,只好逼着蓝光明披挂上阵,去了吴家。可是,蓝光明也难逃失败的厄运,同样毫无建树,空手而回,只是吴长善给他留足了面子,既没有放狗咬他,也没有扬言要放狗咬断他的狗腿。然而,他此次前去,竟然意外获知蓝天金压根就没有去吴家交涉过的事实。

钱彩凤对于长子开小差和谎报军情自欺欺人的荒唐做法,虽然气得暴跳如雷,但也知道他是“烂泥扶不上墙”的窝囊废,确实拿他也没辙,只好恶狠狠地把他臭骂了一顿了事。

第二十节

韩家老屋修修补补的计划,正在按部就班、紧锣密鼓地进行中。门窗的打造已接近尾声,眼看就能找来泥瓦匠,开始“除旧布新”。

这天时近中午,韩家院子里,一位老木匠正骑在宽大的条凳上用刨子刨木条,打着卷的刨花不断地刨子里吐出来,而韩家栋帮着一位年轻的小木匠正在“吱吱”地拉锯解木板,大门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儿摩托车的马达声,接着看见蓝天宝身子一歪一歪地进来了。

他们的老母亲突然病倒了。蓝天宝进门就故意喘着粗气焦急地告诉蓝天秀。现在已卧床不起,让她最好抓紧时间回去看看。蓝天秀一听,一边是得病的老娘需要去探望,一边是伺候木匠的饭菜还没准备停当,一时急得手足无措。韩家栋安慰她,让她别慌,反正快到饭时了,就让蓝天宝在这里吃完饭,然后再驮着她一块走。蓝天宝犹豫了犹豫,感到这个时候硬把蓝天秀拽走显然太不近情理,而留下来没事似地等着一块吃饭,也有违常情,便提议他先回去,让蓝天秀忙活完再抓紧赶过去。韩家栋和蓝天秀都觉得可行,点头答应。

等着把木匠们伺候完,蓝天秀接着毛三火四地扒拉了几口饭,又到隔街的小卖部称上了几斤点心,便骑上自行车上了路。

心急火燎的蓝天秀,终于远远望见了初冬的香水湾,焦急的心情掺进了些许激动。她突然看见蓝五骑着摩托车迎面而来,眨眼来到她的跟前。她一时误认为是专门来迎她的。

“大姐,你咋这个时候来啦?”蓝五见是蓝天秀,赶忙刹住了车,抢先问道。

“恁大娘病得不轻,我来看看。你这是干啥去呀?”蓝天秀知道自己误会了,急忙说道。

“不对吧,是谁给你捎的信?我刚才去跟俺三哥借摩托,俺大娘还有说有笑的,还嘱咐我路上小心点呢。”蓝五实话实说,哪里知道这其中的缘故。“我去金沟有点事。”

蓝天秀联想到蓝天宝去她家时的异常神情,知道大事不妙,认定她上了当,被诱骗回来了。她很清楚,蓝家在追讨吴有爱无果的情况下,已经开始打她的主意。而她一旦回去,无疑是自投罗网,甭想再回去见自己心爱的丈夫了。想到这里,她急忙和蓝五说道:“看来真是听错信了,恁大娘没病就好。俺家里正好请人给帮忙干活呢,光恁姐夫也照顾不过来,我就不家去了,不然一耽误今天就回不去了。你受点累,返回去说一声,一块把点心捎给恁大娘。”

蓝五动员蓝天秀先和他一块回蓝家,然后他再用摩托车把她送回去,但被她婉言谢绝。他只好从她的手里接过了那两包点心,用绳子绑在摩托车的后架上,发动起车来,一溜烟似地往香水湾跑去。

等蓝五跑远了,蓝天秀便推起自行车钻进了路南不远处一座早已废弃的抽水机房里,藏了起来。不大一会儿,她透过机房残缺不全的窗户,发现蓝五骑着摩托车,后面驮着蓝天宝,马达狂叫,卷起一路尘土,风驰电掣,继续往东跑去。他俩肯定是追她去了。她很后怕,也暗自庆幸。

娘家把自家的女儿用暴力从婆家抢回来的例子,从前在四里八乡里可没少发生。蓝天秀担心类似的悲剧会在她的身上重演。她预感到她小两口的苦日子就要来临了。虽然蓝光信曾满口答应会保全她的幸福,但在蓝家更有权威、重男轻女的思想更为严重的钱彩凤看来,她的幸福和蓝天宝的幸福是不可同日而语——蓝天宝既是钱彩凤的亲生儿子,更是她和蓝光明偷偷相恋的唯一爱情结晶,让他得到幸福,有着更深层次的含义。

蓝天秀心惊肉跳,感到天要塌、地要陷,连两条腿都有点拉不动了。她自然不敢沿着来时的大路往回走,便只好沿着一条坑坑洼洼的羊肠小道,推着自行车,一步一步往北走去。

小路两边是一块块处于冬闲的沙土地,到处光秃秃的,这附近就有几块蓝家的庄稼地。她以前没少和家人一块儿来这里干活——春天来埯花生、栽地瓜芽子,夏天来锄草,秋天则来刨花生、刨地瓜。在农闲季节,放学以后,她还经常和要好的小姐妹轧伙来这里打猪草和拾柴火。那时候虽然又苦又累,但却无忧无虑,幸福快乐,哪像现在,烦心的事儿接二连三。

蓝天秀终于走上了一条可以骑行的沙石土路,最后经过红石沟,绕了一个大弯子,于傍晚时分才好不容易回到了家里。

见蓝天秀这么快就回来了,韩家栋忙问咋回事。当着两位木匠的面不便多说,她便谎称钱彩凤只是一时头疼,吃了点药就好了,让他放心。

晚饭后,打发工匠们一走,蓝天秀便急不可待把下午去香水湾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韩家栋。尽管知道情况不妙,但韩家栋还是若无其事地让她沉住气,不要惊慌失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小心应对就是了。

说起来,诱骗蓝天秀回去,钱彩凤也是不得已才想出的计策。

就在前天,在别人纷纷中箭落马之后,钱彩凤便只好豁上老脸,坐在蓝天宝摩托车后边,决心亲自去啃啃吴长善这块硌坏了不少人牙的硬骨头。她在路上一个劲地给自己打气鼓劲,就像当年对付计生工作中的“钉子户”和“茬子头”那样,即便使出吃奶的力气,也要把吴长善这只“绊脚石”一脚踢开,一巴掌打晕,让他在老娘的面前老老实实,服服帖帖。

来到吴家大门口,蓝天宝把摩托车在街对过的墙根里停放稳当后,先蹑手蹑脚往吴家院子里探头瞅了瞅,发现大黑的脖子通过一根结实无比的废三角带和那棵粗壮的枣树已经连接得非常牢靠,顿时放了心,便不顾它呲牙咧嘴地吠叫,领着钱彩凤一蹲一蹲地走了进去。

刚走进院子里,钱彩凤便先声夺人,嗓子眼里仿佛糊了一层热乎乎的蜜糖,亲热而甜美地吆喝道:“亲家在家吗?我来看她嫂子啦!”

听到狗叫和钱彩凤的吆喝,吴长善赶快把吴有爱撵进里间屋里藏起来,并随着赵兰香迎到屋门口。

“表嫂子,你来了。”赵兰香脸上挂笑,十分热情地招呼道。

吴长善听到妻子称呼有误,悄悄地用手使劲拨拉了一下她的胳膊,予以提醒,并对来人客气有加地说道:“蓝大嫂,快屋里坐。”

钱彩凤才不管你蓝大嫂红大嫂呢,直接走进了屋里。

自从两家成了亲戚,钱彩凤这是头一次来到这里。她进屋就翻楞着一双大凸眼,到处撒摸了撒摸;没有发现吴有爱,却注意到西边是间门上挂着厚实棉布帘子的里间屋。她急忙走向紧靠里间门口的椅子,结果被警惕性蛮高的吴长善伸着双手揽住了:“你那边,你那边,你主座上坐。”

钱彩凤“盛情难却”,只好往大桌子东边的那把椅子上一坐。她刚一落座就开了腔:“他嫂子眼看就要坐月子啦,老麻烦你们伺候,我心里不安呀,让外人知道了也笑话。让她拾掇拾掇,和我一块儿回去吧。”

赵兰香正忙着冲水泡茶,还没来得及搭话,就听吴长善口气十分强硬地回答道:“别说俺妮去了她姑家,就是在家也不能跟你走啊。咱是换亲,俺的媳妇子没了,俺能不让俺妮回来?咱得讲个道理呀。”

“恁家的媳妇子没了,该去找他韩家要,赖着俺蓝家啥事啦?”钱彩凤不由得怒目圆睁。

“俺吴家不欠恁蓝家的,恁的妮跟了韩家,恁只能到韩家去要,你到俺吴家来逼债那是走错了门,找错了主……”吴长善豪气干云,不急不躁地回答。“真让我纳闷死啦,恁老蓝家大家大户的,咋就没有一个明白人,连这点儿小事都掰不开。”

赵兰香在旁边听了吴长善的一番长篇大论,心中暗喜。谁说“教的曲子唱不得”,这笨猪还真让有才调教得会讲些道理啦。

吴长善的回答,把向来伶牙利齿的钱彩凤说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恨不得找条墙缝钻进去算了。她又急又气,哆嗦着手从夹袄兜里摸出香烟,独自点着吸了起来。

吴长善对一桌之隔的钱彩凤没有把手里的高级香烟敬献给他一支,虽然心里十分不满,但扭头瞅瞅她使劲皱着眉头大口大口吸烟的狼狈样子,心里又不禁暗暗窃喜。他不紧不慢地把烟袋锅子装满点上,吐出一口刺鼻的烟雾,开口说道:“我说蓝大嫂,我有个不大成熟的想法,想跟你商量商量,就怕说出来——”

“你说,你随便说!”钱彩凤皱着眉头不停地吸着烟,嘴上不耐烦地应着,同时暗自思忖:“看你姓吴的又有啥子臭屁可放。”

“嗨,说起来也不复杂:你跟前的二侄女,我见过一回,可不孬;也该找婆家啦;让她和俺家老大做亲,你看咋样?亲上加亲,多好。只要你看着行,我这边好说。”

“恁吴家的门台子忒高啦,俺可高攀不上。哼,全天下也就是你吴长善能想得出来。”钱彩凤对吴长善的异想天开,气得本来就铁青的脸色更加乌青,刚才还只是手哆嗦,现在是肝乱动,肺乱颤,心里暗暗骂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长得那个熊样,净在这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哎呀,蓝大嫂,俗话说得好呀,‘一家女,百家提’;你真不愿意就拉倒,咋还气成这个样子?再说了,就是你应了,我这里也得好好掂量掂量。”吴长善对钱彩凤断然回绝了他的美意并不在乎,见她被气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又不免幸灾乐祸。

钱彩凤和吴长善互不相让,继续唇枪舌剑,你挖苦我一句,我讽刺你一声,而赵兰香和蓝天宝却成了忠实的观众,谁都始终没能插进去一句。那个躲在里间的吴有爱更是屏息静听,一直没有闹出任何动静。

事到如今,钱彩凤终于不得不痛苦地承认,跟四六不分的吴长善继续纠缠下去徒劳无益。早知他吴长善这么难缠,她说啥也不会拿着自己的冬瓜脑袋来往他这把锋利的擦床子上蹭啊。她不再恋战,抬起屁股,招呼进门就坐在墙根板凳上一直低头不语的蓝天宝走人。吴长善也不客气,急不可待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就要送客。在大黑试图挣断栓绳的狂吠和吓唬大黑的吆喝声中,送客的和被送的,一起往外走去。临出大门,走在最前面的钱彩凤一只脚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一趔趄,险些跌倒。

“俺家门槛不高呀,你咋还吓我一大跳!”吴长善弓着腰,倒背着双手,紧跟在钱彩凤屁股后边,“嘿嘿”一笑,既一语双关,又不无揶揄地说道。

“你吴长善真是一肚子坏蛆。”钱彩凤回头看了一眼皮笑肉不笑的吴长善。“算你厉害!”

经过这番和钱彩凤的激烈较量,吴长善自认为已经把吴有爱紧紧攥在手心里,他吴家已经扳回了老本,喜不自胜。此时此刻,对被他打得落花流水的钱彩凤格外宽厚,不仅对她的“夸奖”毫不在意,反而又开心地“嘿嘿”一笑:“蓝大嫂过奖啦。你路上可得慢点。”

等蓝天宝手握车把几番左转右转,又进又退,好不容易把摩托车掉过头,“突突”地发动起来,钱彩凤抬腿骑在后座上,连头也没回,对一直站在她身后的吴长善老两口连个招呼也没打,径直离开了。

至此,钱彩凤终于开始把关注的目光从吴家转向了韩家,盘算着如何尽快把蓝天秀从韩家“抢救”出来。

此时,韩家栋可不愿被动挨打、坐以待毙,他要主动出击,寻找出路。他去小卖部拿上了东西,披星戴月,直接去了陈村陈默合家。

然而,陈默合对昔日服务对象的登门造访,心里有说不出的反感,尽管他当时就叼上了造访人递上来的香烟。他叫苦连天,说他做了一辈子媒,从来没有这么窝囊过。老蓝家没少来找了他的麻烦,老吴家也不断地来骚扰,现在终于又轮到他韩家啦。他悔恨当初太糊涂,太大意。抱怨韩翠玲咋说也不该来这么一手,她早不愿意就不该答应。现在可好,多少人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说他图财害命,连哄带骗,是个杀人犯。

“唉,我可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呀。从今往后,费力不讨好的傻事我是高低不能再干了。”

“大叔,您老别难过。玲儿走了绝路,咋说也赖不到您老人家的身上。我后来才听说,不是俺娘把头磕破了,她也不会应下来。”韩家栋哽咽着说道。

“赖不着我?可你总不能去堵别人的嘴吧。老侄子,不是我不愿意帮你的忙,他老蓝家真要让你媳妇回去,我还真是没屁可放。道理就明显地摆在这里,这是换亲。这事儿不论摊在谁的身上,都一样!”陈默合无异于往韩家栋的头上浇了一盆刺骨的冷水。

陈默合如此冷漠,让韩家栋大失过望。韩家才是一系列麻烦的始作俑者,他恨还来不及呢,哪有大发慈悲继续施以援手之说。韩家栋只好告辞,心乱如麻地回到家里。

蓝天秀尽管早就猜到韩家栋肯定会毫无斩获,可是,当她听完他带来的陈默合的一番“真知灼见”,还是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她不得已向韩家栋说出了她的万全之策:“实在不行,咱跑了算了,远远地躲起来,谁也拿着咱没辙。”

韩家栋眉头紧锁,琢磨了半天儿才说道:“唉,‘三十六计走为上’,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想,还是让咱明山大叔明天先去探探口风再说吧。要是咱自己把自己给吓跑了,那可就荒唐啦。”

蓝天秀完全同意丈夫的意见。

第二天早饭过后,韩家栋去韩明山家里把他的意思一说,老头儿满口答应去单刀赴会,立即骑上自行车开路了。

韩家栋和蓝天秀一上午心神不宁,照应着木匠和泥瓦匠干活的同时,盼星星盼月亮,盼着韩明山快回来,既给他们带来确切的消息,也好和工匠们一块吃午饭。他们虽然曾几次推迟了开饭的时间,但仍然没有把韩明山盼回来。

眼看日落西山的时候,韩明山终于醉醺醺地回来了。凯旋而归的他,带来了天大的好消息:蓝光信和钱彩凤信誓旦旦地让蓝天秀安心收拾房子,啥时候有空了就啥时候回去看看,不用慌。还告诉他俩,那天钱彩凤只是饭没吃合适,有点肚子疼,很快就好了,让他俩放心。

韩家栋心花怒放,高兴得多加了两个菜,还把一坛子不值钱的散装“平阳老白干”放到一边,特意去街上的小卖部买了两瓶高级瓶装“平阳特曲”,好好招待了劳苦功高的韩明山和几位辛苦一天的工匠。

可是,头脑清醒的蓝天秀却认为,韩明山所带来的大好消息,其实并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可以根据蓝家要不要动手来决定是否逃走,但决不能根据所谓的大好消息而主动送上门去束手就擒。因为她对母亲钱彩凤的为人实在太了解,她不能不防。

第二十一节

夜半时分,小肚子一阵阵的疼痛,把吴有爱折磨醒了。天还没有透亮,吴大嘴就冒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推着独轮车去把冯家湾有名的接生婆接了过来。当太阳估摸已经从莲花山东山脚的后面爬出来的时候,吴家终于传出婴儿的啼哭声。

一看是个小妮子,等接生婆一走,吴长善就嚷嚷起来:“有才,你推着恁娘,让恁娘抱着,立马给他蓝家送去。”

“寒冬腊月的,让人家咋喂养?要送也得等满月了。”对吴长善的馊主意,赵兰香和吴大嘴娘俩坚决反对。

由于近来吴长善和吴大嘴在对待吴有爱去留问题上的意见达到了高度一致,所以父子俩一度出现了空前的心交神通。吴长善对吴大嘴的耳提面命总是言听计从,表现得规规矩矩,得到了全家人空前绝后的拥戴和敬重,同时也让他的个人野心迅速膨胀起来,好像他在吴家的霸主地位已不可动摇。此刻,他见妻儿竟合起伙来明目张胆挑战他的权威,气得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奶奶的熊,一把屎一把尿白养活一个月,对恁娘俩有啥子好处?真是一对死心眼。我才不管恁娘俩放的狗屁臭不臭,我得空就抱了去!”

“你这个老东西,我看你是活腻歪了,真不想啃过年的骨头了。你再学驴叫唤,我这就立马让你在我面前消失。”吴大嘴一边气势汹汹骂着,一边挽袖子撸胳膊,大有对老父大打出手之势。

吴长善终于明白过来,他刚刚树立起来的权威昙花一现,成了过眼流云,他的话现在又不灵了。他“好汉不吃眼前亏”,一看形势不妙,赶快躲到了一边,闭上臭嘴,不再吱声了。

蓝家很快得到了孩子出生的消息,决定再做最后一次努力,派孩子的亲爹蓝天宝,带着早已准备停当的棉袄棉裤和小巧精致的被褥,于当天下午来到吴家。很可惜,蓝天宝这次的待遇与上次几乎毫无二致,所带的东西被吴长善悉数留下后,又被毫不客气地轰了出去。狡猾的吴长善为了便于将来蓝家接受这个小生命,提前培养一下他们父女之间的感情,曾法外施恩,允许孩子他爹走进里间屋里瞧了孩子一眼。

蓝天宝搓眼抹泪地走了以后,吴长善摘下头上的毡帽,用手指头使劲挠着发痒的头皮,莫名其妙地说道:“奶奶的熊,他老蓝家真是不简单,生下来才大半天,他们就知道了动静。”他见吴大嘴用手指了指东边,恍然大悟,明白问题肯定出在蓝光明的表哥家,嘴里又继续不干不净:“奶奶的熊,咱这邻居当探子,肯定不会白干,肯定从老蓝家拿了不少好处。奶奶的熊,在**的天下,还搞这一套,不像话。”

吴大嘴作为孩子的舅父,责无旁贷地给孩子起了乳名;叫“雪儿”。

蓝天秀和韩家栋很快也知道了吴有爱已坐月子。他俩一商量,认为处于眼下这种尴尬的局面,到孩子出生第九天的时候,肯定不会有人兴师动众地去送煮麦,他们同样不便堂而皇之地去凑热闹,倒不如尽快去看看她们母女俩来得自然和妥当些。韩家栋随后便去陈村集上籴了十几斤谷子,买了四斤红砂糖和六十个鸡蛋。蓝天秀当天就去街里的石碾上把谷子碾成了米。第二天,蓝天秀便带上准备停当的东西去了吴家。

吴家对蓝天秀的到来都感到十分意外。赵兰香笑脸相迎,吴长善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蓝天秀见了坐在炕头上的吴有爱和她怀抱里的孩子,两行热泪扑嗽嗽地掉了下来。她知道任何题外话都是多余,所以只好安慰吴有爱吃好饭、养好身子、照顾好孩子。她把自己的侄女非常疼爱地抱在怀里,仔细端相了许久,然后才既恋恋不舍又心事萦怀地离开了。

当天下午,蓝天秀和韩家栋刚吃过午饭,蓝天美突然来了。蓝天秀心里疑窦丛生的同时,急忙心疼地问道,大冷的天,大老远的,也没人送送,咋自己跑来啦。

蓝天美亲热地告诉蓝天秀,钱彩凤让她来看看她家的房子收拾得咋样了,她这么长时间没有回去过了,要有空的话,明天就一块儿回去看看。她是搭人家的拖拉机到的吴家庄,然后又自己走过来的。还说蓝天宝这几天揽了个大活儿,忙得很哩,不然他就来了。末了,还对韩家焕然一新的房子发出了由衷地赞叹:“你和俺姐夫还真怪能干哩。这么一拾掇,怪漂亮的,和新盖的差不多哩。”

蓝天美自若的回答,彻底消除了蓝天秀的疑忌,让她顿时放下心来。她随口答应道:“凑合着住吧,盖新的还不得猴年马月啊。”

姊妹两个“叽叽嘎嘎”家长里短拉了一下午,晚饭还是蓝天美帮着一块张罗的。睡觉的时候,蓝天秀打算让妹妹去和韩振纲的女儿做伴,而蓝天美嫌和人家不熟悉,执意不去,表示凑合一夜就行了。蓝天秀拗不过她,只好把里间屋里放满东西的小炕拾掇出来,然后铺上麦秸和席子,又从大衣橱里抽出还没有用过的新被褥,抱了过去,让蓝天美睡在了那里。

蓝天秀和韩家栋刚睡下不久,见蓝天美开门要出去,猜到她要去解手,嘱咐她小心点,但没好意思拉开电灯。

等蓝天美回到里屋后,过了一会儿估摸她睡着了,韩家栋又开始沉不住气,对蓝天秀动手动脚,要干坏事。蓝天秀在他的大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小声且咬牙切齿地说道:“不要鼻子,会让小美听见的。”

“拿着她当菜下酒,多有意思!”韩家栋死皮赖脸,不顾蓝天秀的反对,强行解除了她身上单薄的武装。蓝天秀担心如果继续反抗肯定会闹出更大的动静来,反而会把已经睡熟的妹子吵醒,便只好停止肢体的抵抗,任由他开始胡作非为。

韩家栋趴在蓝天秀身上,刚刚兴致勃勃地动了几下,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狗叫声,便立即停了下来。可仔细一听又没了动静,误认为是自己听邪了耳朵,接着毫无顾忌地继续大动。

正在韩家栋眼看就要坚持不住的时候,房门被猛然推开,几个人影一下子窜进来,两束明晃晃的手电灯光照在了他的脸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几个人拖到了床下,按腿的按腿,抓胳膊的抓胳膊,把他的胳膊和腿很快就用绳子捆了起来。他在拼死抵抗的同时,质问他们是谁,到底想干啥,可他们并不吭声,只管手忙脚乱地忙活。但他借着旁边晃动的手电灯光,认出了蓝五。他知道大事不妙,遂可着喉咙大声呼救,“快来人啊,有人抢劫啦——”他的嘴里随之被塞进了一团骚哄哄的东西,再也喊不出来。

蓝天秀早被吓得像筛糠一样,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口不能言。她认出来人除了蓝五,还有蓝红江、蓝四和蓝光明的三儿子。她心里明白,蓝家终于派人抢她来了。蓝红江和蓝四把她从被床上拖下来后,一个人抱着她的双腿,一个人抱住她的上身,不顾她的反抗和哀求,慌慌张张,抬起来就跑。

蓝红江和蓝四两个抬着人在前,蓝五和蓝光明的儿子两个人领着蓝天美殿后,他们一口气跑到了黄泥沟村南头,来到一辆一直没熄火的小四轮拖拉机跟前。正吸着烟和拖拉机驾手啦闲呱的蓝光明,一看他们得手了,把手里的烟头就地一扔,招呼赶快上拖拉机。蓝光明一看连吓带冻哆哆嗦嗦的蓝天秀,竟然浑身一丝不挂,赤脚蹲在地上,遂破口大骂:“红江和四儿,恁两个废物,一个扒袄一个脱裤,赶快给恁姐穿上。”

“哪能成!俺俩这就返回去给俺大姐拿衣裳。”蓝红江和蓝四都大声叫起苦来。

他俩话音刚落,又被蓝光明臭骂起来:“恁俩猪脑子,长了几个吃饭的家伙,去了还想回来吧?”

拖拉机驾手把身上穿了多年而从没有拆洗过的棉大衣脱下扔了过来,才替蓝红江和蓝四解了围。蓝天秀知道想脱身已不可能,只好乖乖穿上那件油脂麻花并散发着一种刺鼻怪味的破大衣,很不情愿地被架上了拖拉机后斗。蓝天美被扶上拖拉机后,生怕遭到蓝天秀的怒打,尽量躲得她远一点。蓝四脱下自己的棉鞋让蓝天秀穿上,而他只好坐在车斗边上,褪了褪棉袄袖子,包住冰冷的车斗边框,使劲抓牢稳,挓挲着穿着破袜子的双脚,任凭刺骨的寒风又啃又咬。

拖拉机满载着战利品和有功人员,“嘟嘟嘟——”,以最快的速度往香水湾跑去……

和韩家斜对门韩振纲,在外边和几个伙计玩完扑克刚回到家里,脱了衣裳钻进被窝里正要迷瞪,就被韩家栋声嘶力竭的呼叫声彻底惊醒。他急忙叫醒身边的妻子徐芳,自己慌忙穿上衣裳,蹬上棉鞋,抓起手电筒就跑了出去。

跑到韩家的大门口一看,大门四敞八开,而小黄狗也嘴里有血舌头伸在外边,躺在大门底下一动不动断了气,韩振纲急忙三步并做两步跑到了天井里。又见房门大开,而里面却黑咕隆咚,便紧张地用手电往里照了照,急促地问了一声“家栋”。虽然没有应声,但却听到了一阵“哼哼唧唧”的声音。他急忙走近屋门口,又用手电往里一照,终于发现了浑身**被捆绑在地的韩家栋。他晃动着手电找到拉盒绳拉亮电灯,只见床上一片凌乱,不见了蓝天秀,而他们的衣裳全都散落在床头外边的地上。他全明白了,一直担心的事情到底发生了。

韩振纲把手里的手电筒往床上一扔,先把韩家栋嘴里的东西撕出来,又三下五除二给他松了绑。

悲愤交加的韩家栋一边穿衣裳,一边向地上吐着口水。他向韩振纲介绍完情况后,接着大骂起来:“蓝五这个狗娘养的,竟敢把脏裤头塞进我的嘴里,我饶不了他。”

徐芳和几个听到动静的邻居,也陆续赶了过来。

韩家栋穿完衣裳,摸起挂在墙上的菜刀就要冲出去,被大家拦住了。他们有备而来,现在肯定跑远了,追也没用,等天明了再说吧;他们也不会把她咋样的。

韩振纲把大家劝走后,他自己留下来继续陪着韩家栋。他打着手电到大门里拤来一把玉米芯,用锤头砸碎,又把取暖炉里的炉渣掏干净,重新生起火来。

韩家栋怒气难消,开始大骂前来卧底的蓝天美是个坏了良心的大骗子,等见了她非剥了她的皮,抽了她的筋,喝了她的血,砸断她的贱骨头。他还埋怨自己麻痹大意,放松了警惕,引狼入室,车辙沟里翻了船……

第二十二节

钱彩凤决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放弃“文取”而改为“武夺”,说起来也是无奈的选择。“知女莫过母”,她很清楚,上次让蓝天宝前去诱骗的计划功亏一篑,早已打草惊蛇,从小机敏过人的蓝天秀,肯定提高了警惕,再也不会轻易上当。她眼见吴有爱生下孩子后并没有像她所期待的那样及时地回归他蓝家,不得不痛苦地承认自己的如意算盘彻底打错。她担心夜长梦多、节外生枝,尤其年关将至,诸事繁杂,解决此事宜早不宜迟——对于正值青春年少的小两口来说,天天“如饥似渴”,“加班加点”总是免不了的,而蓝天秀一旦再有了身孕,那麻烦可就大了。另外,就蓝天秀的烈性子,她娘俩迟早要拉下脸来,甚至撕破脸皮过上一回招。而“武夺”也能让别人先为她娘俩难以避免的“锣对锣,鼓对鼓”一幕做些铺垫和过渡。因此,她果断决定,背着粘粘糊糊、优柔寡断、态度暧昧的正牌丈夫,跟冒牌货蓝光明私下里商定了用暴力抢人的周密而细致的计划。

为确保行动一举成功,派蓝天美前去卧底,以便里应外合,到时候提前把大门和屋门的门闩偷偷打开,好让他们顺利闯入韩家,是事关自己终身幸福的蓝天宝的“点睛之作”。而头一天刚从金沟放学回家的蓝天美,对于这份加害亲姐的苦差事,一开始曾把头摇得像货郎鼓,断然拒绝。可接着钱彩凤的一番貌似入情入理的分析,却把她彻底唬住了——如果不能把人抢回来,就只能让她去给蓝天宝再换个媳妇,而至于给她找的那个男人是瞎子、聋子,还是瘫子、傻子,那就只能听天由命看她的造化。蓝天美被逼无奈,只好带着钱彩凤的一再嘱托,乖乖地坐在蓝天宝的摩托车后边,被驮着到了黄泥沟村南头,然后独自走进了韩家。

当天晚上,钱彩凤和蓝光明躲在蓝天金家开始组织进一步的行动。

当以蓝光明为首的团伙终于押着蓝天秀走进来的时候,一直坐立不安的钱彩凤见女儿身上裹着脏兮兮的破大衣,两只小腿**裸地露在外边,脚上蹬着一双大破棉鞋,浑身冻得瑟瑟发抖,怒目圆睁的脸上泪流满面,便赶忙让杨红英把她领进里间屋里给她找衣服穿上,并假惺惺地埋怨起那些有功之臣:“光明,恁爷几个可真是一群饭桶!这不是去偷牛偷羊,抢到手就行。我是让你们去给我好好叫回来,你看你们干得啥子好事!”

蓝光明情知老相好在故意装憨卖呆充好人,便急忙低头认错,非常投入地跟着演起了“双簧”,有意大声让里间的蓝天秀听清楚:“大嫂你消消气,哦,都怪我没有交代好,把事儿办糟了。我给大侄女赔礼道歉。”

蓝四进屋就抢着坐到床沿上,不停揉搓被几乎冻僵的双脚,吆喝杨红英快把他的那双破棉鞋给提溜出来。等杨红英“嗖”地一声给他扔出来,他如获至宝,急不可待地捡起来穿在脚上,然后在地上使劲蹦了几下,好让两只脚丫子快点恢复知觉。

蓝天秀穿上杨红英给她找好的衣服,横眉竖眼地从里间屋里一步跨了出来,对着钱彩凤劈脸说道:“娘,您和俺大叔甭一唱一和地装好人,恁这‘一家人’做得也忒绝。想让我再给恁换个媳妇子,连门也没有。我是人,不是牲畜,你们想咋摆布就咋摆布,痴心妄想!”

“秀儿,你好歹也读了几年书,‘可怜天下父母心’,你能眼睁睁地看着恁三哥就这样打一辈子光棍?难道你还想让恁娘给你跪下吗?——三儿,过来给恁妹子跪下磕头。”钱彩凤说着挤出了几滴眼泪。

蓝天宝一直愁眉哭脸地躲在旮旯角里。他刚才一见自己的妹妹如此狼狈不堪地被抢回来,蒙受了如此奇耻大辱,早已羞愧难当。他听了蓝天秀义正词严的一番话后,更加愧疚不堪,下意识地抬起胳膊使劲抱住了头。听到钱彩凤发话,他急忙站起来,歪歪楞楞跑过去,“扑通”一声,跪在了自己妹妹的跟前,趴下就要磕头,结果被蓝天秀哭着拉了起来。

蓝光明他们一看蓝天秀心软了,便都放了心,个个嬉皮笑脸,好像他们不仅没有丝毫地愧对她,而且是为救她于水火而立下了不世之功。他们还七嘴八舌,开始对蓝天秀晓以大义,上起了政治课,什么做人不能光想着自己啦,做女儿的就该为父母着想啦,做妹妹的就该为当哥的做点牺牲啦,等等,等等。各种说教声,一时不绝于耳,把蓝天秀聒噪得更加心烦意乱,她强压心头怒火,索性扭头躲进了里间里。

钱彩凤知道韩家栋可不是省油的灯,天一亮准会找上门来闹事,便催促紧张而辛苦了大半夜的亲人们赶快回家合合眼,一早就到她家去集合。

第二天早上,蓝家那边正如临大敌,严阵以待,而韩家同样聚集了一屋子的老少爷们,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不把人给抢回来,别说在黄泥沟,出了村咱也抬不起头来。他们半夜里来,咱就半夜里去,今晚咱就开始行动。不慌,反正他们也不会把人煮煮吃了,等摸清人被藏在哪里再动手也不迟。个个义愤填膺,各种想法纷纷出笼。只是当一向处事冷静的韩明水提醒大家,某年某月,莱山县某家一气之下纠集了几十号人马,携棍带棒前去讨要被抢走的媳妇,结果双方发生了大规模械斗,最后闹出了人命,群情激愤的场面这才如同失火的柴堆遇上了瓢泼大雨,顿时安静下来。韩明山对自己轻信了蓝家老两口的谎话,不仅心甘情愿让他们灌了个酩酊大醉,还回来死心塌地替他们放了烟幕弹,追悔莫及,恨不得就近抓一把炉灰当作后悔药吃下去。对于动粗的来硬的,谁也不含糊,而对于如何有礼有节地前去与蓝家交涉,用和平的方式把人要回来,商量来商量去,个个支支吾吾,谁也没有贡献出一条锦囊妙计。

这时候,徐芳过来准备喊丈夫韩振纲回家吃饭,可一看七老八少一屋子人,没好意思再张口,便回家重新熬了一锅白菜炖豆腐,热气腾腾地端了过来;接着又自告奋勇在取暖炉上熬了一锅玉米粥,然后张罗着大家吃早饭。

尽管有点不合适宜,韩家栋还是从里间里提出半塑料桶散装白酒来,提议先来两盅。被大家异口同声谢绝后,他只好从西墙根的瓮里拿出了一大摞子蓝天秀早就烙好准备过年的煎饼,先一个人手里递了一张。大家一边围着小饭桌吃饭,一边继续绞尽脑汁商量对策。

韩家栋见个个眉头紧锁,唉声叹气,知道兄弟爷们实在是无能为力了,遂提出他先把蓝天秀的衣裳送过去,探探情况再说。大家一听,这个办法可行,只能先走一步说一步。韩明山提出,最好有个人陪着一块去,但被韩家栋蛮不在乎的一声“不——用”而拒绝。

吃完饭,韩家栋把爱妻的棉裤棉袄和鞋袜一件一件地拾掇好,并把她以前用的大门和屋门上的钥匙仔细装进棉裤兜里,然后用一只包袱使劲包了起来。他还去了东堂屋,找出那把匕首,掖在了后腰里。他把包袱捆在自行车后架上,推起来就出了家门。

走在去香水湾的路上,不时望见一些勤快的孩子,不顾天寒地冻,在田间地头、道路两边、沟壑里、山坡上,有说有笑、无忧无虑地耧柴火,韩家栋一时羡慕不已。联想到自己在短短一年里的坎坷遭遇,他顿感人生无常。幸福只是昙花一现,而痛苦却总是如影随形,长久无边。再一想自己心爱的妻子很可能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他不禁悲从中来。

来到蓝家门前,见门户洞开,韩家栋猜到诡计多端的钱彩凤肯定把蓝天秀藏到了别的地方。

韩家栋推着自行车走进蓝家,迎接他的只是个个脸上都笑得非常僵硬的蓝光明、蓝天金、蓝红江和蓝四几个,而他最想对其“理论一番”的钱彩凤和蓝光信老两口,却毫无踪影——他俩显然是有意躲了出去。

“大叔,昨晚的事,能算人干的?”韩家栋进门就质问蓝光明,并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在迎门的椅子上。“天秀和你们的亲闺女亲姊妹有啥不一样?你们竟然猪狗不如、伤天害理,下手如此狠毒!真是大逆不道、毫无人性、天理难容!”

随着韩家栋的厉声怒骂,蓝光明那张黑而长的老脸,仿佛路口上的信号灯,红一阵儿,黄一阵儿,绿一阵儿,煞是难看。他强压着心头怒火,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糊弄出了一副并不怎样美观的笑脸来:“老侄子,都怪我交代不周,让他们冒犯了你。听说把你捆了起来,还把啥子东西塞进你嘴里,气得我把他们狠狠地大骂了一通。忒不像话了!蓝五害怕了,不敢来见你。一会儿把他叫来,让他给你赔礼道歉。”

韩家栋冷眼欣赏着蓝光明一番精彩绝伦的表演。这个狗东西,老奸巨滑,诿过于人,自己却充好人,道行不浅,很懂得“假痴不颠”,准备先礼后兵,故意示人以弱,再一举把我拿下。奶奶的熊,看看今天鹿死谁手。

没等韩家栋来表态,一直站在门口的蓝红江就等不及了,抢先放了一炮:“韩哥,自打认识你,我就觉得你心里始终装着一盏灯,心里透亮,凡事明明白白。俺三嫂走了,俺秀姐回来,这是天经地义的,顺理成章的,合情合理的。这点小小的道理,你难道也不懂?”

“你少来这一套!让天秀出来说话——她要是愿意留在这里,我抬腿就走,从此不再踏进香水湾半步。”韩家栋大义凛然。

“现在没俺秀姐说话的份。”蓝红江愈战愈勇,自觉能耐不小,不由得越俎代庖,把身为长辈的蓝光明毫不客气地撇在了一边,理直气壮地做起了蓝家第一代言人。“让她回去,没门,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蓝红江,闭上你的臭嘴!你是哪里的疯狗,跑到这里乱咬乱叫!蓝家没人啦?让你在这里信口胡噙!”韩家栋气得怒目圆睁,本来就很大的眼珠子,眼看要瞪出来。

“你敢跑到这里撒野,还反了你啦!有种你再到别处找一个去!哼,穷光蛋一个,还不撒泡尿浸死算了。”蓝红江本来就不是吃素的软蛋,何况在自家的门上,更别说还有几个帮忙的,挨了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他气得咬牙切齿,摩拳擦掌,朝韩家栋运动过去。

蓝光明一看局势要乱,急忙厉声喝道:“红江,你给我坐下!”

蓝天金和蓝四一看蓝红江真要动手,也急忙站起来准备劝阻。

就在这个时候,只见韩家栋忽的站起来,把匕首从腰后边“嗖”地一声抽出来,指着蓝红江高声叫道:“有种你就上来!老子非跟你拼个鱼死网破!!”

说时迟那时快,看着《初级长拳》一类的书生吞活剥自学过几天拳脚的蓝四,不假思索,猛地飞起一脚,把韩家栋手里的匕首“当”地一声踢落在地,并且一个饿虎扑食冲上前去,用双手把他紧紧抱住。韩家栋还没来得及挣扎,突然感到眼前一黑,顿时失去了知觉……

第二十三节

钱彩凤并没有把蓝天秀关在自己的老宅子里,而是藏在大儿子家,可谓老谋深算——蓝天金小两口老实听话,不敢对她阳奉阴违,不仅能够把人看住并且还能给照顾好,既省了她的心,还大大提高了安全性和隐蔽性。

被软禁起来的蓝天秀,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娘家人多势众,而她势单力薄,她若针锋相对,硬碰硬,无疑是以卵击石;只有以柔克刚,静观其变,伺机逃出“魔窟”才是上上策;该睡就睡,该吃就吃,把身体养得棒棒的,那才有胜利大逃亡的资本。同时,还要和她大哥全家搞好关系,博得他们的同情和支持;尤其是要和两个人小鬼大的侄子打成一片,积极争取他俩暗中相助。“自古英雄出少年”,人小办大事,她要把两个活泼可爱的侄子尽快培养成勇敢无畏的海娃和潘冬子,好让他们为了姑姑的幸福,关键时候大显身手。只要逃了出去,她就和韩家栋立即远走高飞。按她的宏伟设想,他们不用学先人闯关东去冰天雪地里逃荒要饭,而是直接跑到改革开放的南方沿海城市;就凭她小两口的综合实力,保准吃穿不愁;“富贵本无种”,说不定因祸得福,比困在这穷乡僻壤里还有发展前途,不小心弄成个万元户,那也说不准。

可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钱彩凤早就对胆小怕事的蓝天金夫妇下了死命令:他俩若是胆敢放跑了蓝天秀或疏忽大意让她逃脱了,轻则砸断蓝天金的腿,重则把他们全家扫地出门。钱彩凤在当年计生工作中的许多宝贵经验和屡试不爽的手段,时隔多年之后,重新派上了用场,并且得到了发扬光大。她亲自制定了一系列严防措施——蓝天金夫妇必须保证家里时刻有一人值守;大门必须保持始终上锁,并且钥匙一定妥善保管,严禁被蓝天秀搞到手;开大门时必须先把蓝天秀锁在屋里,并且尽量减少开大门的次数;为了提高蓝天金小两口的积极性,包括蓝天秀的生活费在内,每天给他们家补贴一块钱,并且有言在先,等大功告成,再另给他俩发放数目可观的辛苦费。

那天早上,杨红英一边在取暖炉上准备早饭,一边哭丧着脸哀求蓝天秀,让她体谅他们的难处,可别给他们找麻烦,并把钱彩凤的约法三章逐字逐句如实告诉了她。蓝天秀听了,哈哈一笑,说:“大嫂,看把你吓成啥样啦。咱娘吓唬你和俺大哥呢,你还当真了。”

蓝天金不怕天冷水凉,正挽着袄袖子在喂猪筲里搅拌猪食,听了蓝天秀大不以为然的话,就极其认真地说道:“他大姑,可不是吓唬!咱娘的脾气你还不知道?我从小挨了她多少打,到现在看见她我就打憷。幸亏恁两个侄子不像我这样窝囊,到时候还敢和咱娘调巴两句。我就纳闷,这俩小子哪来的胆量——你说谁不害怕咱娘,就连咱爹都怕她几分。”蓝天金说得可怜巴巴的,只是说到最后,两只眼睛里才突然闪过了一道亮光。

提到两个侄子,蓝天秀急忙问他俩干啥去了,咋没见回家睡觉;现在也该放学回来吃饭了。

杨红英告诉她,原来,为了防止蓝天金的两个经常胆大妄为的儿子关键时刻犯上作乱,惹出大麻烦,昨晚就被钱彩凤干脆收拢到身边,由她老两口亲自照顾,并且免费供给吃喝了。

蓝天秀不得不痛苦地承认,她愚忠透顶的大哥和大嫂没法指望了,她两个幼小的侄子同样也指望不上了。

放下饭碗,蓝天金要到老宅子里去看看。杨红英急忙丢下正和她拉呱的蓝天秀,跑出屋去,把屋门关好闩上;等蓝天金打开大门出去了,她又把大门从里边锁上,然后才回去把屋门打开。蓝天秀很理解哥嫂的难处,很配合地让他俩完成了所有规定动作,木然地坐在取暖炉跟前一动没动。

时近中午,脸上毫无表情的蓝天金,手里提着一包衣服,严格按照开关大门的规定程序,终于回到家里。蓝天秀顿时心喜若狂,急忙把包袱接过来,放到床上就急不可待地打开了。她把棉袄棉裤上的所有口袋翻了一遍,就连两只棉鞋里边也仔细找了找,可她非常失望——除了她的一只花手绢,连张只言片语的小纸条也没有。她随之意识到,先别说韩家栋有没有给她捎信来,即便有的话,那也肯定早被机警过人的钱彩凤给没收了。

把床上的衣裳往一边随便一堆,一扭身子往床沿上一坐,蓝天秀很不放心地问道:“大哥,恁妹夫他现在在哪里呢?”

“这个时候,可能、应该回到家了吧。”蓝天金耷拉着脑袋,没敢看蓝天秀那双充满祈盼的眼睛,只是小声嘟噜道。

蓝天秀做梦也不会想到,她可怜的丈夫此时此刻已经被她的那些所谓亲人们扔到了荒郊野外。

当韩家栋苏醒过来的时候,感到头顶上阵阵剧痛。他艰难地睁开金星乱飞的双眼一看,原来正趴在一片乱石和枯草上。他一摸脸上,黏糊糊的;一看手上,全是黑红的血浆。原来在蓝家遭到暗算,不知被哪个狗娘养的用暗器击中了脑袋。他不由地怒火中烧,气得咬牙切齿。奶奶的,这伙丧尽天良的王八蛋,个个死无葬身之地。他在心里恶恨恨地骂着。他想站起来,可头晕脑胀浑身无力,只好勉强地坐了起来。心如蛇蝎的蓝家人为什么如此歹毒?命运为什么如此捉弄人?昨天还在天堂,今天却进了地狱。他要呐喊,把他一肚子的愤恨和满心的痛苦,全都发泄出来。他咬着牙,手扶着地一用力,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望着寥廓而荒凉的原野,到处毫无人烟,低垂而灰朦朦的天空下只有几只麻雀从头顶上一掠而过,他张开嘴,深深吸了一口气,一个“啊”字刚要出口,头顶又一阵钻心的疼痛,双腿一软,便不由自主地又趴在了地上,再次昏迷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韩家栋终于再次苏醒过来。他翻过身来,仰面朝天躺在草窝里,尽量伸展开四肢,以便尽快恢复体力。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看看天色不早了,不能再这样继续耗下去了,他挣扎着又重新站了起来。现在,他口干舌燥,浑身酸软,连喊叫的力气也没有了。望见北边不远就是一条小路,他便迈着沉重的脚步,挪扎过去。走到路上,他仰起头来看了看头顶上被云彩遮挡得朦朦胧胧的太阳,又撒摸了撒摸四周的参照物,这才弄明白:这正是他来的时候所走的那条小土路,并且离香水湾已经很远了。他心里很清楚,就他现在的狼狈样,再到蓝家去理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便不顾伤疼难忍,拖着疲惫的身子,一步一步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踉踉跄跄走了不过几百米,突然听到身后传来铁牛的“突突”声,韩家栋立时停住了脚步。慢慢回过头去,等拖拉机眼看就要跑过来了,他便招了招手。

“大哥,咋搞的,弄成这个样子?”年轻的驾手把拖拉机慢慢停韩家栋身边,见他满脸是血,慌忙问道。

“唉,老弟,别提了,走亲戚喝多了,一不小心跌进了沟里。”韩家栋一字一句,装作难为情地回答。

听驾手说是要去金沟,韩家栋觉得他的伤口可能需要缝上两针,遂临时改变了直接回家的主意,决定搭乘这辆拖拉机先去金沟医院。

年龄不过二十的拖拉机驾手,不愧为活雷锋,是用**思想武装起来的年轻人,他不仅毫不含糊地答应让韩家栋免费乘坐他的铁牛,并且还从驾驶座上跳下来,搀扶着韩家栋爬上了车斗。不仅如此,他还把正坐着的海面垫子拿下来,递给韩家栋。韩家栋起初执意不肯,但没有拗过他,只好充满感激地把垫子塞到了屁股下面。

拖拉机驾手直接把韩家栋拉到了金沟医院门诊楼前,并且把他扶下车后,领着他轻车熟路直接去了外科门诊室。韩家栋对他是千感万谢,忙问他家是哪里,姓什名谁,但人家只是抿嘴笑了笑,便离开了。

一位戴着老花镜的男大夫给韩家栋仔细查看完伤势后,满腹狐疑,微微皱了皱眉头,便招呼另一位年轻的女大夫,给自称因喝醉酒跌倒而把头摔破的韩家栋做缝合伤口的准备。

趁年轻大夫给韩家栋打麻药的工夫,那位老大夫急忙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老大夫又回来了。他和女大夫配合默契,很快就给韩家栋处理完伤口,并对身体做了进一步检查。韩家栋正准备去交费,突然进来了两个自称是派出所的人。韩家栋认出其中一个是他的高中同班同学,急忙问道:“高兵,咋是你呀;你来干啥?”

高兵仔细端相了端相满头缠着绷带的病人,好不容易才认出来,急忙握住韩家栋的手,既惊又喜地回答道:“原来是你,家栋!我来干啥,抓你!你在哪里打架斗殴来,被打得这样惨不忍睹?”

“唉,一言难尽。我跟大夫不好意思说实话,跟你还有啥好隐瞒的……”韩家栋只好把挨打的原因和经过如实说了一遍。

老大夫听了韩家栋的不幸遭遇,非常尴尬,赶忙赔礼道歉:“误会,误会,是我打电话让小高他们来了解情况的。这也是按他们领导的要求来做的,希望你能理解。”

然而,高兵却是义愤填膺,只听他气呼呼地说道:“还反了他们啦!光天化日,竟敢用暴力去抢人!他们还狗胆包天把你打得头破血流,真是无法无天。家栋,就等你一句话,只要你点头,我立马去把凶手抓来关上三天三夜。”

“算了,算了,这点事儿咋好麻烦你们。再说了,你嫂子还在那里,不好闹得忒僵了。”韩家栋对蓝家的怨恨突然烟消云散了,反过来劝说高兵息事宁人。

高兵帮着韩家栋交完医药费并拿完准备回去服用的消炎药,然后用他们的“一只鞋”警用摩托车,把韩家栋送到了高村韩翠兰家里。

韩翠兰一听自己的弟媳被活生生地抢走了,而自己的弟弟也被毫无人性的蓝家人打得脑袋开了花,顿时在屋中间急得团团乱转。等到高胜利问明韩家栋还饿着肚子,她才慌忙拾掇着去做饭。

高兵和同事喝了两碗茶水,又安慰了落难的老同学几句,声称公务繁忙,不便久留,过几天再来看望他,便离开了。

等高兵一走,韩家栋催促高胜利快借辆自行车去告诉韩明山一声,省得他们到处乱找。高胜利连忙答应着,脚不离地地跑了出去。

高胜利前脚刚走,韩翠丽后脚就心急火燎地跑了来。

今天下午,一个邻居专门跑到韩翠丽家,问蓝天秀是不是真的让娘家抢走了。韩翠丽二话没说就急忙跑去了解情况。听韩明山说,见韩家栋迟迟没回来,韩振纲和一个本家兄弟已经去蓝家找人去了。她回到家,问丈夫该咋办,谁知刘四宝两手一摊,连个屁也没放。她只好马不停蹄地跑到这里准备商量对策。

“咋了,让他们打了?”进门瞧见躺在床上的老弟,形容憔悴,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脸上血迹斑斑,除了在电影上,还从来没见过如此吓人的形象,韩翠丽急忙走到床边,皱着眉头轻声问道。她见韩家栋不置可否,一时气愤交加,破口大骂起来:“他们蓝家是一伙无恶不作的土匪,杀人不眨眼的还乡团,比国民党还国民党,断子绝孙,不得好死。我一看那个母老虎,就知道不是个好鸟;肯定是她使得坏。这个老妖婆不死,天下就甭想太平。”

韩翠兰一边在取暖炉上给韩家栋做炝锅鸡蛋面条,一边劝韩翠丽别骂得这么难听,让孩子听见了多不好。而韩翠丽则意犹未尽,继续口出狂言:“可惜我没枪没炮,不然我非把他们香水湾炸个一马平川,让他们男女老少统统完蛋。”

韩家栋只好劝韩翠丽消消气。

等高胜利送完信回来,韩翠丽又开始激他的火:“二姐夫,在家里我就说恁妹夫来,恁俩要还是真爷们,明天就带上人去把他妗子给我抢回来,别让那些乌龟王八蛋欺负老韩家没人。”

“他三姨,不是我们软蛋,俗话说得好啊,‘外亲不当里’,我和他三姨夫都不好出面的,不然让街坊邻居笑话的,会说我们不懂事的。他舅,你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呀?”高胜利为自己开脱得非常高妙。

“行了,行了,甭跟我来这些虚三套。我算把你和刘四宝看透了,别看平日里把牛吹上天,其实是‘死狗托不上墙头去’,一对窝囊废,两个白吃包。”韩翠丽‘逮不着兔子扒狗吃’,把对蓝家的满肚子怒气,劈头盖脸,一股脑儿倾泻到了高胜利的身上。

“他三姨,你要这么埋汰我,我就不爱听了。他三姨夫要是敢去,我也不含糊——不就是去抢个人嘛。他能带上一百人,我就不带九十九。你回去跟四宝说一声,明天早上带着人到我这里来集合。”高胜利知道韩翠丽在这里不过是虚张声势,反过来将了她一军。

“行了,你就吹吧。就你那点号召力,别说一百,能招呼起仨人来,就算你有能耐。他三姨说说你,还不是出出气;你看你,还当真了。”韩翠兰见高胜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生怕他和韩翠丽闹将起来,便急忙劝解道。

“好了,二姐夫,你甭给我吹胡子瞪眼。谁也不能‘一条道走到黑’,让你们现在站在一边看哈哈笑,等以后用着他舅的时候,看你们咋好意思张开臭嘴。”韩翠丽说完,不顾韩翠兰挽留,拔腿跑了。

然而,吃完饭便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韩家栋,一直不动声色地听着三姐跟二姐夫斗嘴。对高胜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做派,他并不感到奇怪,而韩翠丽的表现,在他看来,也的确过于偏激了。

第二十四节

钱彩凤决定快刀斩乱麻,不给蓝天秀和韩家栋任何喘息的机会,立马着手为大女儿再另外物色一个合适的人家。昨天,蓝红江他们把昏迷不醒的韩家栋用独轮车推出去扔到外边之后,吃过午饭,钱彩凤就打发蓝红江去金沟镇预定了一辆出租车。今天一早,钱彩凤把家里安顿好,就让蓝天宝和潘桂霞叔嫂俩陪着,带上两条香烟和一捆平阳特曲,坐上早已恭候多时的微型客货两用出租车,马不停蹄,直奔陈村而去。

钱彩凤拖着肥胖的身子刚从家里离开不久,韩明山和韩明水去高村看过受伤的韩家栋后,便一起走进了蓝家。

蓝家依然是严阵以待——蓝光明正在和几个小辈一边喝着茶、吸着烟、打着扑克,谈笑风生,一边等着迎接任何一位不速之客。见姓韩的老兄弟俩不请自到,蓝光明急忙打发蓝五去邻居家把蓝光信从麻将桌上喊了回来。

为了消除借人多势众而仗势欺人之嫌,营造一个比较宽松的氛围,蓝光信除了留下蓝红江端茶递水,把蓝四和蓝五都撵了出去。韩明水从前贩卖布票和捣蹬花生饼那阵儿,就和蓝光明很熟络,因此,几个老同志围着茶几子一坐,气氛还是相当融洽。两对老兄弟,三杆大烟枪,喷云吐雾,喝着蓝天银这次回家准备过年带来的好茶,开始心平气和地商讨起来。

韩明山开门见山:“家栋伤得不轻,缝了七八针,正躺在他二姐家里养伤呢。”他上来就抢占制高点,先把死对头的把柄紧紧攥了起来。

蓝光明看了看蓝光信,接着低了低头,把接招的重任推给了真正的主人。蓝光信责无旁贷,只好慢条斯理地说道:“老弟呀,说到这个问题,昨天把我也气得七窍生烟。打架是不对地——是非常错误地——我当时没在家,后来听说了,就把他们挨个批了一通。尤其是把人扔到外面的做法,那是十分荒唐地——也是违犯国法地——人命关天嘛。后来我打发人去准备把他抬回来,可去了一看不见了,就猜到他肯定回家了。”

“昨天幸亏我们动作麻溜,不然全都成了他的刀下鬼。”蓝红江气鼓鼓地争辩道,并走到那只迎门桌子的跟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凶犯昨天带来的那把匕首,让韩明山看了一眼。“您老人家瞧瞧,这就是他带来的凶器;铁证如山。”

“红江啊,不懂规矩!我们大人商量事儿,你掺和个啥?”蓝光信板着脸呵斥道。

韩明山一下陷入十分尴尬的境地——来之前见到韩家栋的时候,他只是介绍了因言语不和而发生争吵,不知被谁用啥子东西打昏了,压根就没有提到他还竟然掏出匕首这一重要情节。他当然不会认为蓝家无中生有栽赃陷害,可他也不甘心就这样低头认输,便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来,既挽回点面子,也好为韩家栋开脱开脱,便讪讪地说道:“这孩子,从小我看着长大的,他也只是拿出来给自己壮壮胆,万万不会莽撞乱来的。这件事咱不提了,还是说说正题吧。”

“不是我不给两位老弟面子,这事不用商量啦。反正他俩也没办结婚证,就让小韩再找一个好啦。”蓝光信尽管有些难为情,还是拿眼看了看着韩明山。“上次你来,我当时还是另外一种想法,现在看来很不实际啦。”蓝光信显然已经完全屈从了贱内的淫威。

韩明水一向能说会道,觉得自己不能白来一回,一言不发就等着拍拍屁股走人,尽管他认为自己的想法有些不大靠谱,但还是冒昧地说道:“难道真没点商量的余地啦?我放开胆子问一声,能不能让我们帮着三表侄子再张罗一个?”

蓝光明瞟了韩明水一眼。这个老生意油子,还动不动就在人家的红白喜事上干个司仪,不憨不傻的,说起话来竟然这样不着边际。他终于沉不住气了,没等蓝光信表态,就抢先说道:“韩三哥,亏你能想出这么好的主意。要是好办,我们早就办了,省得走了这么多的弯路。不过,说起来也简单,只要你去老吴家把三侄媳妇动员回来,那不就全都了结了!可是,那吴长善的头难剃着哩,就凭你老哥的能耐,恐怕够戗!”

韩明水心里话,别说去给那个吴长善 “剃头”,他走村串乡做生意的时候,连他家的大门也没敢进过呢。

韩明山见几天前还信誓旦旦的蓝光信转眼之间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知道这次是“脚底下抹石灰——白跑”,但他并不情愿就这么毫无建树,空手而回,便用商量的口吻说:“能不能见见侄媳妇儿,问问她还有啥需要交代。”

“韩大哥,我看这就没有必要了。再说,大侄女也不在家,到她姨家住几天去了。”蓝光明撒起谎撒来,比说老实话还要更加自然大方。

韩家兄弟俩只好抬腿走人,灰头土脸地离开了蓝家。这对老兄弟,一人骑着一辆自行车,慢慢腾腾,歪歪楞楞,一边议论着,一边径直去了韩翠兰家。他俩十分为难地告诉韩家栋,好好养伤,准备过年,和蓝家的事儿,就此打住吧。

家里那边形势喜人,而钱彩凤数人也一路风尘仆仆赶到了陈默合家。看着陈家整齐而宽敞的庭院房舍,钱彩凤暗自思忖,这做媒的营生看来也不赖呀,并不像他万折一所叫苦连天的那样,“除了混个肚子圆,啥也没落下”。

陈妻一看新买卖上门了,还是坐着专车来的,把钱彩凤他们让进屋里坐下后,便急忙喜滋滋地跑出去寻找一大早就溜出去的陈默合。

陈默合早就听说蓝家有了大动作。他回家一瞧,钱彩凤带着烟酒而来,遂误认为是为了让他去韩家索要陪嫁,不由得暗生为难情绪,但还是非常客气地寒暄道:“老妹子,‘大冷的天,大老远的,有失远迎呀’。”他把蓝光信跟他初次见面时的客套话,鹦鹉学舌,重复了一遍。

“你老哥不呆在家里暖和,这是跑到哪里熨帖去了?”钱彩凤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满脸挂着笑,亲热地问道。

“不瞒老妹子你说,我准备改行,干猪经济啦,刚才又去跟着一位老前辈学了一手。明天又是这里的集,我打算再去碰碰运气。上集去试了一把,和玩儿一样,半天就赚了一巴掌。”陈默合难以“掩饰”兴奋的心情,伸出五指分开的手掌亮了一下。“干这个行当好呀,不用赊欠,全是现钱交易,没有后遗症,赔赚全是人家的,即使猪都死光,也没人会找咱的麻烦。我真后悔干晚了,要不早就发啦。”

“半天就能挣上五块钱,比我修电动机可强多了。”蓝天宝十分羡慕。

“啥五块?再加俩零!”陈默合其洋洋得意和傲视群雄的神情,好像叫花子要饭路上一泡尿泚出了一大堆金元宝。

“啥,五百?我的娘嗳,这么多呀!”蓝天宝伸出的舌头半天没有收回去。

“老哥,你大侄女回去了,肯定你也听说了。‘一事不烦二主’,这事儿还得劳你这位高媒的大驾。你看哪里有合适的,最好是远一点的,省得姓韩的那小子去捣乱。”钱彩凤见陈默合胡吹乱嗙,没完没了,终于沉不住气,急忙说明了真实来意。

原来误会了。陈默合一听,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了下来。他心里的话,你早说嗳,省得我在这里哑喉咙破嗓子,白浪费唾沫吹了半天牛。好!一宗好生意又自己找上门来,这便宜哪找去。

陈默合一看钱彩凤从棉袄兜里掏出香烟来,递给他一支后,她自己也叼在嘴里一支,便急忙起身给她点上:“老妹子啊,你咋也习上这玩意啦?”他重新进入媒人的角色,举止有度,其神情和说话的语气跟刚才判若两人。

“唉,还不是这些日子让这些烦心事儿给闹的,吸两口稳稳神。”钱彩凤嘴里既冒着烟还叹着气,无奈地说道。

“老妹子,倒是有一家值得咱好好掂量掂量——山那边莱山的林家。小伙子在炼钢厂干长期临时工,以后有可能转正。只是他有点小毛病——小时候调皮把眼打瞎了一只。不过,眼珠不是全瘪,只是里面有只萝卜花。他有个妹子,长得也说得过去,就是不够精脆——”

“大爷,您是说不大够头呀?够八成就行,省得忒精了难缠。”潘桂霞不顾陈默合正在如数家珍,娓娓道来,把他的话突然冒冒失失地打断了。

钱彩凤对着说话唐突的潘桂霞狠狠瞪了一眼。

潘桂霞其实说的也是心里话:她的大妯娌杨红英本来就老实窝囊,将来再来个傻儿吧唧的小妯娌,只等钱彩凤双眼一闭两腿一蹬,她就可以在蓝家耀武扬威、说一不二啦。

潘桂霞自知失言,咧了咧嘴,哪里还敢继续信口开河。

“不管咋说,人家也是个大闺女呀。”陈默合的言下之意,恁家的蓝天秀这块风水宝地即使再好,那可是早让人家耕种过啦。“我一直在琢磨,一时还真找不到很合适的第三家。不然咱就再把他老吴家扯进来?那样的话,三侄子一家也就锔巴起来了。”

“这个法子好,还是俺大爷水平高。”蓝天宝早就明白钱彩凤的心思,她想图省事儿,这回打算来个“扁担亲”,情知那“傻妮”肯定比百里挑一的吴有爱差远去了。

“三儿,你别净在这里做美梦,你降不了那吴有爱的。我早就看透了,她这次即使不离开你,那也是早晚的事儿。——老哥,咱就别费那些洋劲了,这次咱就直接对换吧,省得再惹出这么多的麻烦来。再说吴长善那个老东西,可不是个省油的灯,难缠着哩,我可和他捣蹬够了,想起来就气得牙疼。”钱彩凤把自己的所有打算合盘端出,彻底灭了蓝天宝的幻想。“至于那小孙女,他吴家愿意还给咱,咱就好好养着;不愿意给呢,咱也不难为他们,反正是个妮子。”

“这样好,这样的话可就省事多了。”陈默合点头称是。

“老哥,你看这样行不行,反正秀儿的照片我也带来了,三儿也跟来了,咱就一不做二不休,立马往山那边跑一趟,能行咱就接着定下来,省得‘锣鼓长了没好戏’。”

“那行!还是老妹子你做事干脆利索,不拖泥带水,有股豪气。就凭你的本事儿,我看干个几十万人的县长,也绰绰有余。——我让恁嫂子快做点饭,咱吃完就上路。”

“别麻烦大嫂了,时候还早着哩,咱在半道上买上点饭菜,就到他林家去吃,还能有时间在一块儿多扯落扯落。”

“好,‘恭敬不如从命’,就听老妹子你的。——孩他娘,给我把那件蓝褂子找出来。”

等妻子把他平时出门喝茶才舍得穿的“出客衣”从大衣橱里拿出来,陈默合接过去,跑进里间屋里换上,不一会儿就精神抖擞地走了出来。

“咦,咦,真是‘人是衣裳马是鞍’呀,俺大爷这么一拾掇,往少里说也年轻了十岁。”潘桂霞不失时机地恭维起陈默合来。

“不一样儿,感觉就是不一样呀!”陈默合也不谦虚。

走出陈家,钱彩凤先把陈默合让到了比较舒适些的副驾座上,接着也挤进车里。一行数人,先经过红石沟,然后翻过几道岭,过了几条小河,绕着莲花山转了大半圈,一路颠簸,终于跑到了莱山县榆树镇。他们在那里停下车,割了几斤猪肉,买上了几样青菜和几斤烧饼,蓝天宝还把一捆“莱山特酿”歪歪楞楞地提到了车上,然后继续沿着莲花山脚下的沙石路,直奔林家庄而去。

说起来也是姻缘巧合,林家的公子林建军正好从厂子回来休班,女儿林建娥也正在家里打扫房屋准备过年,大家一下子全都见了面。

林建娥见蓝天宝眉清目秀,虽然腿脚不济,但人家有手艺,用不着脚蹬腿跑的就能有饭吃有钱花,遂满口答应下来。而蓝天宝见林建娥人物虽然不能和吴有爱相提并论,但也说得过去;至于够不够头,他觉得除了有点木,反应慢点,还到不了傻的份上。他从前和前妻在一起的时候,总怀着一种与老虎相伴而忐忑不安的心情,而他现在却猛然间找到了一种牧羊人的踏实感觉,不由得心里一阵兴奋,连忙悄悄地告诉他娘,可以,完全可以。

钱彩凤顿时放了一大半的心,便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小伙子林建军的身上。在她看来,林建军个头不矮,身体挺棒,除了那只残眼多少有点有碍观瞻,别的也挑不出啥大毛病来;林家家境殷实,老两口又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将来万万不会让自己的闺女受气。而林建军从媒人手里接过蓝天秀的玉照一看,当即异常兴奋而亟不可待地问啥时候去见面。陈默合并非成竹在胸地回答,年前,年前应该没问题。林建军又立马表态,他随时听从召唤,哪怕天上下刀子,保证随叫随到。

自此,“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林家老两口林长贵和李金环见双喜临门,喜不自胜,忙得人仰马翻,决心即使使出吃奶的力气,也要招待好尊贵的客人。随即,趁老伴和孩子们在家准备午饭,林长贵领着客人去了村东头,到为林建军和他未来的媳妇所盖的新宅子里,相当认真地视察了一遍。

吃饭的时候,林家父子不一会儿就把劳苦功高的大媒灌得酩酊大醉。钱彩凤一高兴也多喝了几杯,弄得自己的大胖脸猛一看就像刚宰杀完的猪的血脖,瘆人呼啦。最不该贪杯的应该是蓝天宝,可他好似不把带去的酒喝个一干二净太不划算,同样忘乎所以地喝了不少。后来,当他们离开的时候,林长贵和司机一人一只胳膊搀着东倒西歪的陈默合,李金环和林建娥一边一个扶着恋恋不舍的钱彩凤,而潘桂霞和林建军则架着双腿仿佛彻底消失了的蓝天宝,才把他们全部安安全全地送进车子里。

回到家里,钱彩凤不顾舟马劳顿,兴冲冲地去了蓝天金家,把林建军的标准照亲自递到了女儿的手里。可蓝天秀正眼没瞧,接过来,“哧、哧、哧”,撕完就投进了炉子里,并扬言,再要逼她,她就让老蓝家今年的春节过不肃静。钱彩凤无可奈何,只好打发蓝天宝给静候佳音的陈默合捎话去:先过个安稳年再说吧。

第二十五节

韩家栋眼看就可以到金沟医院去拆线。他现在仍然住在韩翠兰家焦躁不安地养伤,但对彻底挽救来之不易的幸福的信念却丝毫没有动摇。他估计三愣子高胜奎已经从省城回家准备过年,这天吃过午饭后,便让高胜利去高胜奎家探个究竟。高胜利去了不久,便抱着一捆捆绑在一起的被褥,和高胜奎一起回到家里。

高胜奎跟正在院子里乱转悠的韩家栋先寒暄了几句,见他脏呼呼的绷带缠着头,愁容满面,往日在省城干活时的虎虎生气荡然无存,遂义愤填膺地说道:“老虎,没想到你遭了大难。他老蓝家真是仗势欺人,把人抢走了不说,还把你打成了这样子,真他娘的岂有此理。”

“快好了,你放心。大吹咋样,他也回家了吧?马大牙他们都怪好的?”韩家栋首先关心起从前的那些好伙计来,一边随着高胜利和高胜奎往屋里走去,一边问道。

没等高胜奎回答,高胜利急忙开了口:“嗨,你们一伙的还怪有意思哩,又是‘老虎’,又是‘大吹’,还‘马大牙’的。胜奎,咱不愣不傻的,为啥叫咱‘三愣子’?”

高胜奎进屋后,在高胜利的礼让下,和韩家栋分别坐在了八仙桌两边的椅子上,而高胜利则自觉坐在了取暖炉旁的板凳上,照顾炉子,准备烧开了水好冲茶。

高胜奎听出高胜利的话里流露出了一点点羡慕的味道,“嘿嘿”一笑,不无自豪地回答:“说起咱这个外号,那是大伙儿瞧得起我咱。忘了是哪个地方了,有个炒瓜子的,大老板,可有钱啦,人家就说自己是‘傻子’;他的瓜子就叫‘傻子瓜子’。咱就是没那本事,不然我就到省城开家烤芋头店,名字就叫‘愣子地瓜’,肯定能发大财。”

高胜奎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棉袄里面,好像在摸正捣乱的虱子;摸索了半天,才从里面掏出一盒高胜利从未见过的“嫦娥”牌香烟,扔给了高胜利一支,他也吸了起来。他见高胜利一边夸香烟的味道不错,一边眯缝着双眼仔细端相手里烟上的商标,虚荣心猛然间得到了彻底满足,又不无自豪地说:“不错吧,八毛多,不是一条,是一盒。是咱蓝经理临来的时候塞给我的;我自己都没舍得吸,拿来让你这当哥的品尝品尝。”

“表哥,你说说咱那些伙计们的情况吧。”韩家栋催促道。

“唉,别提那个王大吹啦。收到你的信,他就租了辆自行车去把你的行李拿了回来。可没过多久,他到工地上送箍筋,咱蓝经理的小舅子,就是那个‘长毛狗’,见他没戴安全帽,就熊了他一顿。你想,那王大吹是谁,两人当时就干起来啦。他把长毛狗按在地上打得鼻子嘴里全是血,幸亏被大家拉开,不然准把他揍个半死。”

高胜利把泡的茶水递给高胜奎一碗,赞不绝口:“够精彩的,有听头,老弟,喝口水慢慢来。没想到呀,你出去锻炼得不赖,能说会道了。依我看,常来说书的那个瞎子,也得好好拜你为师啦。”

“那后来呢,有蓝天银撑腰,长毛狗能咽得下这口气?”韩家栋不由得为王大吹担心起来。

“唉,别提啦,问题就出在这里,王大吹第二天就被开了。他把你的被褥交代给我,把他自己的东西拾掇了拾掇,背起来就走了。可是,当天晚上就出事啦,出大事啦。咱蓝经理,不,是蓝天银,他从厕所里解完手刚出来,后脑勺上就挨了一砖头。后来,我们发现趴在地上昏迷不醒的蓝天银后,先向总经理做了汇报,接着把他送到医院。对了——”高胜奎满嘴白沫、眉飞色舞,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朝韩家栋仔细瞅了瞅。“我说一见你就觉得像一个人,我这才想起来——咱蓝经理,不,是蓝天银,住到医院里以后,就和你现在一模一样,也是满头裹着白布。他在里面住了半个多月才出来。”

“到底是谁打的,查出来没有?恶人自有恶报。”韩家栋难免从心底感到些许解气。

“查,查个头啊!黑灯瞎火的,没人证,没物证,往哪里查?不过都说跑不了王大吹;我看也是。那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是咱蓝经理,不,是蓝天银,坚持把他开的,大吹心里能不恨他?”高胜奎武断地下了结论。

“大吹干的?不可能!他这个人,‘明人不做暗事’,真对蓝天银有意见,他肯定‘当面锣,对面鼓’,不会背后打黑枪。再说,蓝天银可没少得罪人,有人逮住这个机会发泄发泄,那也说不准,反正有大吹可以替他背黑锅。”韩家栋说出了跟高胜奎完全不同的看法。

又把马大牙几个人的情况说了说,高胜奎谢绝了留饭,告辞回家;韩家栋随着高胜利两口客客气气地往外送。走到大门口,高胜奎又突然站住,从棉裤兜里掏出一把东西递给韩家栋,并不好意思地说道:“见了你光知道高兴了,差点给忘了。这是王大吹从‘大鲁班’给你要回来的;多少我没看,都在这里。”

送走高胜奎,回头走到院子里,国国突然上来拽住韩家栋的棉袄,笑嘻嘻地问道:“老舅,俺这个叔叔往你手里塞的啥呀?”

“能是啥?人民币!我看看有多少,少的话就全归你啦!”韩家栋说着,打开手里的钱,一数有二十多块,知道一分不少全给要来了,便留下一张十元的,把剩下的全都塞给了国国。“买爆仗去吧!”

一看给了孩子这么多的钱,高胜利和韩翠兰急忙围过来,一人拽住了国国的一根胳膊。

“咱可不能要这么多钱,就留一块,剩下的还给恁舅。”韩翠兰先哄劝起来。她怕国国不高兴,又说道:“一块就能买好多爆仗呢,不少了。”

高胜利把国国的小手一掰,把钱全要了过来,嘿唬道:“你要愿意就给你一块,不愿意就拉倒,一分也没有。”说着狠了狠心抽出了一张一元的,把其余的全部塞进了他自己里边的袄兜里。

国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仗着自己的老舅在跟前长脸,大声哭着骂道:“你是狗屎!俺老舅给我的,你凭啥要去了?”

高胜利本来对麻烦不断的舅子在这里养伤就心中不悦,更怕他留下一点小钱后便心安理得赖在这里过年,又一听被自己的儿子骂作从狗腚里拉出来的东西,顿时恼羞成怒,抬起腿来,照着国国的屁股就是一脚。

国国大哭,但不敢再骂了。

韩翠兰赶快把国国从地上拽起来,嘴里不停地埋怨高胜利。国国的妹妹甜甜正独自在屋里玩耍,也被外面的一团乱象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二姐夫,你到底啥意思?孩子小不懂事,你拿他出啥气?”韩家栋一看本来好心好意的,却让自己一向很疼爱的外甥挨了暴揍,一股怒火从心底腾然而起,对着高胜利就吆喝开了。

这几天吃住都在高家,自己的亲姐肯定不会不高兴,而身为姐夫的高胜利会不会有别的想法,“人心隔肚皮”,单靠脸色也不容易看得出来,韩家栋不能没点考虑。再说,适当地表示一点心意也是应当的,毕竟高家的日子也很紧巴,所以他才以给年幼的外甥买鞭炮的名义给了他这么多的钱。他认为一向见钱眼开,而又一贯自视甚高的高胜利,会哄着国国到街上的小买部里转上一圈,给孩子买上几挂不值钱的鞭炮,应付过去也就完了,哪能想到他这个二姐夫对金钱的渴望竟会如此强烈。

“小熊孩还敢骂我,没良心,喂只狗见了我还摇摇尾巴呢,白养这狗×的这么大。——我自己的儿,愿打愿骂,关你啥屁事?‘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高胜利满嘴污言秽语。

高胜利这人其实是‘狗眼看人低’,落井下石。他见蓝天秀被抢走了,情知重新沦为光棍汉的小舅子再也没人能为他换亲,今生今世他就别想再有出头之日。而他就是他们高家的灾星,以后为他掏腰包和擦屁股的烦心事肯定会接二连三。还有,他认为早晚有跟这个倒霉蛋公开“裂皮袄”的那一天,而晚裂不如早裂,不然肯定会赔得更多。

“你嫌我在这里你就明说,有事你对着我来。你别看俺二姐老实好欺,就天天耀武扬威的,惹急了我,我就把你废了。”韩家栋对高胜利动不动拿老实巴交的二姐出气,早就不耐烦,这时候终于忍无可忍,也一并揭发出来。

一看自己的老舅和自己的亲爹真的干了起来,国国和甜甜都吓得不敢再哭了。

“他舅,你消消气,别和恁姐夫一般见识。——你可别乱说,恁姐夫哪里欺负我过。”韩翠兰把韩家栋拉进屋里,一个劲地劝道。她见韩家栋抓起高胜奎刚刚送来的被褥就要走人,又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饭就要做好了,你往哪里去呀?”

“你不用管,我回家去。”韩家栋说完,挣脱开,跑了出去。

“家里冷锅冷灶的,你到哪里去吃饭?快回来——”韩翠兰抽泣着追了出去。她见他执意要走,只好嘴里不断地劝着,陪着韩家栋一路走去。

等他们姐弟俩走进高村,到了刘四宝家门口的时候,韩翠兰突然拉住韩家栋的胳膊,朝里边喊道:“他三姨,快出来——”

韩翠丽刚坐下吃饭,一听自己的二姐吆喝她,便急忙和刘四宝一起跑出来。明白了咋回事儿,韩翠丽把韩家栋的被褥一把夺了过去。三个人连哄加劝,齐心协力把韩家栋拖进了刘家。

“他三姨夫他三姨,恁俩把他舅照顾好,我回去伺候他爷们吃饭啦。”韩翠兰慌里慌张地说道,惟恐回去晚了,高胜利又要大发脾气。

走进弥漫着扑鼻香气的屋里,见外甥女敏敏坐在小饭桌跟前,正把两根筷子插进一碗炖白菜里乱翻腾,而饭桌上还放着一盘令人垂涎欲滴的白鳞鱼煎鸡蛋,韩家栋心里话,这刘四宝也忒**啦,不年不节地还吃上不便宜的高档海味。

“这姓高的真不是玩意!这事儿也怨咱二姐忒窝囊,换成我,非把他高胜利的狗脸搲烂。”韩翠丽听韩家栋说完和高胜利抬杠的前后经过,开口便骂。

“好了,快吃饭吧;他舅也饿了。再说了,胜利这个人,除了腚里像插上了‘钻天猴’,好沉不住气,其实人也不坏。”刘四宝认为面对不省心的小舅子韩家栋,他和连襟高胜利才是一个战壕的亲密战友,明显流露出对他的袒护来。

韩家栋和韩翠丽刘四宝围着小饭桌闷闷不乐地吃完饭,见韩翠丽快把饭桌收拾完了,他便准备回家。他从兜里掏出两块钱来,递给正趴在床沿上玩大头娃娃的外甥女:“敏敏,快过年了,让你妈给你买糖吃。”

敏敏伸出小胖手,笑了笑,接了过去。

韩翠丽还没来得及表态,刘四宝就依然坐在饭桌前的板凳上不阴不阳地说道:“敏敏,咱不要。等你有了弟弟,咱让他跟你舅要,能给得比这多。”

韩家栋知道刘四宝在拿着敏敏跟国国攀比,一听便火冒三丈。他正要发作,突然听到背后“啪”地一声耳光响,接着是挡在刘四宝面前的韩翠丽的怒骂声:“你刘四宝活腻歪啦,会说风凉话啦!”

“你,你、你敢打我!”刘四宝“嚯”地站了起来,一只手捂着火辣辣的腮帮子,一只手指着韩翠丽,气得哆哆嗦嗦。

韩家栋一声没吭,从南墙根里抓起自己的被褥卷抬腿就走。

韩翠丽追出去,一看已经走远了,在后面吆吆喝喝地嘱咐了几句,便立即返回了家里。

韩翠丽回来就摸着刘四宝的脸赔不是:“还疼不疼?你别生气。他舅跟高胜利那东西刚生完气,你又刺激他,你这不是火上浇油又是啥?我是怕你把他惹急了,会拿你出气,才跟你稍微意思了意思。就他舅那块头,要对付你,还不是老鹰叼小鸡。我给你一巴掌,总比让他揍你一顿强。你没吃亏,而是沾了大光!快过年了,他真要把你揍得鼻青脸肿,你还咋出去见人?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刘四宝被韩翠丽的“连珠炮”轰得半天喘不上气来。等她说完了,他才喘了口气,连声说道:“对,很对!还是俺老婆会疼我!”

第二十六节

为了能成功逃出去,蓝天秀前前后后动了不少脑筋。她见对蓝天金夫妻俩策反的路子走不通之后,又开始动起了别的心思。

这天下午刚吃过午饭,蓝天秀突然捂着肚子“哼哼哟哟”叫了起来,吆喝着“不行了,疼死了”。蓝天金和杨红英见状吓得面如土色,急忙手忙脚乱地把她扶到床上躺下。惊慌失措的蓝天金,在妻子的提醒下,这才跑出去告诉钱彩凤并一块儿去找医生。不一会儿,钱彩凤和蓝光信就一路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老两口看见蓝天秀在床上疼得直打滚,一时急得团团乱转。蓝光信自告奋勇,在征得钱彩凤的首肯后,拿出了近几十年以来从未有过的跑步速度,去村委打电话要救护车。

“老大这个废物,跑到哪里哭爹去啦,半天不回来?”钱彩凤见本村的赤脚医生迟迟没来,开口大骂蓝天金,接着质问杨红英:“老大家,中午吃的啥饭菜,是不是有人下了毒?”

杨红英吓得哆哆嗦嗦,争辩道:“娘,娘,俺三个吃的都一样,我和他爹都没事儿——”

“甭说了,秀儿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找恁两个算账。”钱彩凤气急败坏,蛮不讲理。

满头冒着热气的蓝天金背着行医箱,领着本村的赤脚医生终于赶到了。蓝天金惟恐挨剋,进门就急忙解释:“俺大兄弟给别人打针去来。找到他,俺俩就没住脚地往家里跑。”

赤脚医生立即进入战时状态,对躺在床上似乎已昏迷的病人量了血压测脉搏,翻完眼皮看舌头,白忙活了半天,对病情一直没有基本把握,始终没有拿出了一个明确的救治方案来。

眼看着蓝天秀呼吸越来越微弱,已陷入深度昏迷,赤脚医生正急得抓耳挠腮之际,梁晓娟和金沟医院的一位男大夫坐着发着尖利叫声的救护车终于来到了。两位白衣天使马上对危重病人先是扒开眼皮检查了瞳孔,随后又用听诊器探仔细检查心脏跳动和呼吸情况,又把蓝天秀好一阵折腾,最后的结论却是抓紧送金沟医院去抢救。他俩虽然都从医多年,但却从未遇见过这么奇怪的病号。

刚才还灰溜溜抬不起头来的赤脚医生,一看连从大医院里来的“穿鞋”大夫也束手无策,顿时来了精神,斗胆向他的同行们请教:病人的病根莫不是在心里。

听了赤脚医生的话,极富“对女”斗争经验的钱彩凤急忙把侄女梁晓娟拉到一边唧咕了起来。梁晓娟随后便以再候候脉为名,抓起蓝天秀的一支胳膊,把袖子往上一撸,出其不意,在她手腕上狠狠拧了一把。

“疼死我了!”蓝天秀突然惨叫一声,睁开眼睛尴尬地坐了起来,并用双手捂住了臊红的脸。

“让你在这里给我装神弄鬼!”梁晓娟笑哈哈地说道。

蓝天秀又赶紧躺下,拉过被子把头使劲捂了起来。

至此,蓝天秀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打算趁去金沟医院看“病”的机会而逃跑的阴谋,终归被老谋深算的钱彩凤彻底挫败。

后来,蓝天秀还曾好几次背着杨红英,把写着“捡到纸条的好心人,请去黄泥沟告诉韩家栋来蓝天金家救人,必有重谢”的纸条偷偷扔到了东院墙外边的路上。由于她身上一文不名,其中有两次只好把唯一能动用的两只银耳环包进了纸条里给好心人当了谢礼。可是,那些寄托着她无限希望的纸条,全都成了泥牛入海。

蓝天秀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她想到直接越墙逃跑可能不失为一计良策。蓝天金家的墙头并不是很高,只要能爬上东边的院墙,不管外面是刀山还是火海,她都会义无返顾地跳下去。可是,怎么爬上墙头去,却成了不小的难题。

自打被软禁起来,她就曾多次不动声色地寻找过蓝天金家的小木梯。从前,那架木梯总是很显眼地靠在院墙上。她坚信,为了防止被她利用,它被提前转移了出去。

她在屋里经过多次偷偷琢磨,觉得把方凳摞在椅子上当作梯子完全可行。对于方凳,她既可以随时从屋里拿出去,也可以以坐着晒太阳的名义提前拿到院子里,而把笨重的老式椅子从屋里搬出去,却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首先不能闹出动静,二是要有足够的时间。经过反复观察,她认为杨红英到猪圈里解大手而蓝天金恰好又不在家的时候,那是最佳时机,也是唯一的机会。同时,为了防止杨红英发现后会马上追出去,她还觉得完全有必要在大门的锁上做点手脚。

这天上午,蓝天金离开家不久,他的小儿子突然在外面把自家的铁皮大门擂得“咣咣”地响,并大声吆喝道:“娘,开门,我回来拿我的小人书。”

杨红英一听小民在吆喝,急忙把在院子里正晒太阳的蓝天秀好言好语劝进屋里,先把屋门闩好,然后才敢去开大门。她把小民放进来,又随手把大门锁上了。

蓝天秀见了小侄子如同见了救星,急忙对小民笑脸如花:“小民,大姑可想你啦,你为啥不回来看大姑呀?你别走了,就在家里跟大姑做伴。”

“哎呀,老姑,可别提了,俺奶奶一天最少吓唬我和俺哥八回,说俺俩要是不听话被你利用了,帮着你逃跑了,那就把俺俩用绳子捆住胳膊吊在梁头上,不把俺俩晾成香肠,也得饿得像集中营里的犯人一样干瘦。”小民怯声怯气地说道。

“大姑在家里憋得难受,寂寞死了,我是想让你在家陪着大姑玩。你和你哥哥都是英雄好汉,还真让恁奶奶给吓唬住了?”蓝天秀对小民用起了激将法。

“俺俩算啥子英雄好汉,俺二叔才是英雄好汉哩。他昨天又跟俺奶奶干架啦——他让俺奶奶放了你,说‘小韩人不孬,打着灯笼也难找’,让你回去好好过日子。可俺奶奶气得把茶壶都摔了,骂俺二叔是吃里扒外的疯狗,还要打俺二叔呢。俺二叔真牛,敢跟俺奶奶瞪眼,俺爹可没那个本事儿。”小民把一只破纸箱子从床底下拖出来,一边低着头在里面翻找连环画,一边嘴里不停地嘟噜。

蓝天秀这才终于知道了自己的二哥已经开始替她讲情,她好像在漆黑的夜晚突然看见了一丝亮光,对蓝天银心存感激的同时,心里也充满了希望。

蓝天金的大门又“咣咣”地响了起来,同时传来了大民可着喉咙的吆喝声:“小民,赶快回去,再晚了咱奶奶就要饿你饭了,还要把你的腚锤子揍成五瓣六瓣七瓣八瓣呢。”

“知道了!”小民赶忙答应道。

蓝天秀无可奈何,只好透过屋门上的玻璃,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小救星走出家门,被大民拽着胳膊“呼呼”地跑没了踪影。

把小民送走,杨红英把大门一锁,回来把屋门一开,对着蓝天秀又重复了一遍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尴尬一笑,便拿着不知是哪个儿子用完的作业本,准备做手纸,跑到猪圈里去解手。

蓝天秀一看机会终于被等来了,急忙把在袄兜里装了好多天的火柴棒掏出了一根,踮起脚跟,跑到大门跟前,把火柴棒插进了正锁着大门的铁锁芯里,并把露在外面的那部分折断扔掉。她又返回身来,把屋门轻轻地完全打开,就近搬起一只老式椅子悄悄跑到院子里,紧靠墙根放到了东墙下面,接着把刚才坐过的方凳拿过来摞到了椅子上。她也不管是不是牢稳,抓住扶手就蹬上了椅子。她抬起一只脚,正要往方凳上踩,由于慌张,加上毕竟缺乏基本的攀登训练,方凳一下被踩翻跌落在地上。她急忙下来拾方凳。

杨红英在猪圈里解着手本来就很警惕,一听院子里动静异常,哪里还管解完没解完,连屁股也没来得及擦,提着裤子就跑了出来。她一看蓝天秀已经踩上方凳,正在用手扒着墙头,眼看就要爬上去了。她一阵风似地跑过来,举起两只手,一手抓住蓝天秀的一根脚脖子,死死不放,并上气不接下气地哀求道:“他大姑,他大姑,你可别这样,你就让俺过个安稳年吧,嫂子我求你了,你赶快下来吧。”

由于杨红英在慌乱中没有系好腰带,此时浑身一用力,棉裤便顺势褪了下来,穿着内裤的肥大屁股和两条雪白的大腿完全暴露出来。可她全然不顾,任凭春光漏泄,继续一个劲地哀求蓝天秀快点下来,并扬言再不下来她就喊人啦。

蓝天秀哪能甘心就此半途而废,决心最后一搏。“嫂子,你就让我走吧,反正是我自己跑的。”她继续用手扒着墙头,一条腿一抬,想翻到墙头上去。可是,她这里用力抬腿,杨红英自然要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下拉,这么一折腾,把方凳又弄得歪倒了。蓝天秀的脚下突然失去了支撑,尽管手扒着墙头,还是一下跌落在椅子上,并接着翻滚下来,砸在了杨红英的身上。她们姑嫂两人都尴尬之极,在地上挣扎了好半天,这才都好不容易爬起来。

杨红英尽管狼狈不堪,身上还有好几处依然在隐隐作疼,可她全然不顾,并且心里还暗自庆幸。她急忙提上裤子,系好腰带,带着一身的尘土,先喘着粗气把椅子搬回了屋里,又返回来一边给蓝天秀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把她推进屋里。她还可怜兮兮地让蓝天秀一定要理解她的难处,并口口声声地保证,对她的这次冒险行动,她会守口如瓶,不会向任何人披露。

“大嫂,咱娘能有你这样忠心不二的好媳妇子,她这辈子也该知足了。”蓝天秀感到不对恪尽职守的杨红英大加赞扬一番,太有失公道。“你快去把锁芯里的火柴棒剔出来吧,省得耽误了俺大哥进家。”

“俺的娘哎,差一点让你给坑死。你这臭妮子,亏你猴精鬼怪的,想出这么个好办法来对付我。”杨红英说完,急忙从针线箥篮里找出针锥,说“解铃还需系铃人”,递给蓝天秀,让她自己去处理。

走到大门跟里,三下五除二,蓝天秀就把锁芯里的火柴棒剔了出来,然后吆喝杨红英拿钥匙过去试试。

杨红英走过去,把蓝天秀拥到一边。“你可别再算计我啦,刚才就差点把我吓得没了魂。”接着一手握住锁身,使劲顶住锁弓,好防止把锁打开后让蓝天秀钻了空子。把钥匙插进锁芯,见能转动,正要往外拔,被身旁的突然一声跺脚声吓得浑身一颤,赶快把钥匙抽出来。把钥匙往棉裤腰里掖藏好,伸出手来在蓝天秀的前额上戳了一指头。“死妮子,还在这里闹猴,憋得还是忒轻。”说完,僵硬地一笑。

“大嫂,你可小心点,把我逼急了,我就趁你不注意,用板凳把你砸昏,打开大门,大模大样地走出去。”

“你可别吓唬我,我就害怕有个闪失,这个心天天悬着。你先沉住气,咱娘说不定啥时候就回心转意了。恁二哥不是正在劝咱娘嘛。其实,我和恁大哥也没少在咱娘的跟前替你说了话,只是、只是、咱娘拿着俺俩的话也忒不当个屁啦。”一向老实巴交的杨红英说得极其诚恳,话糙理不糙。

“大嫂,你把心安安稳稳地放到肚子里吧,谁要对你这样的大好人背后下了毒手,那还不遭报应啊。只是眼看就是年啦,恁妹夫自己一个人在家,他可咋过啊!”蓝天秀说着说着,眼圈一下子红了起来。

蓝天秀这次经过周密策划的逃跑行动,就这样因为对婆婆极其愚忠的杨红英从中作梗而草草收场。而杨红英从此接受教训,再去解手的时候,只要蓝天金不在家,她就无论如何也要先把蓝天秀锁进屋里。

第二十七节

随着年关愈来愈近,韩家栋对蓝天秀的苦苦思念和揪心挂牵也愈加强烈。他虽然有些心灰意冷,但总觉得自己并没有尽到最后的努力。他还认为,尽管韩明山老兄弟俩为人诚恳,做事一丝不苟,可他俩的文韬武略与刘建东比起来,还要稍逊一筹。于是,他决定前去向刘建东当面讨教,请他指点迷津。他到外边小卖部拿上了两瓶酒和两样糕点,然后直接去了刘建东的家里。刘建东的老伴告诉他,他还在水库上。他把带来的东西往刘家的桌子上一放,便去了水库。

“不能说恁明山大叔他们没尽到心,这事儿是怪缠手。别说香水湾那么远不好打听,即使打听到了人被藏在哪里,咋样才能把她救出来?唉,不好办。不是我给你泼冷水,别看他们把你打得头破血流,可咱要来硬的动粗的,那就是两码事啦,只能是多惹些麻烦。随缘吧,表侄子,你俩的缘分要是还有呢,她早晚会来找你的。以我看呢,你也别再心心念念地想这事儿了,还是盘算盘算往后的日子该咋过吧。”刘建东听明白韩家栋的来意后,眉头紧锁,用骨节突起的手紧紧握着旱烟袋,哺咂一口,说上一句,把他自己的意见慢条斯理地向讨教者说了个一清二楚。

刘建东抽丝剥茧,说得有板有眼,韩家栋不得不心服口服。正因为心服口服,刘建东的三言两语,才像一盆凉水把他仅存的一线希望彻底浇灭了。既然刘建东已经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在这件事上继续喋喋不休就是执迷不悟,于是,韩家栋把话锋一转,诚恳地说道:“表叔,我在外面转了大半年,觉得要是能在咱村里办个制砖厂,肯定能赚大钱,您老人家看看,能行不?”

“烧砖,我心里有数,现在能看到对半的利。可全部拾掇起来,往少里说也得几万,咱上哪里弄这么多本钱?上银行贷个千儿八百的就不易,更别说上万了。‘一口吃不成胖子’,依我看呢,你最好先干点容易些的营生,等以后有点家底了再说。”刘建东又给韩家栋兜头一盆水,可仍然是冰冷刺骨。

刘建东凭过去的经验和现在对市场行情的了解,也清楚制砖是个不错的项目,可他并没有先去考虑韩家栋是不是当老板的那块材料,而首先想到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古训。

韩家栋可不愿就此善罢甘休,继续说出了自己的如意算盘:“让村里出钱来建厂,由我来承包,像您一样,年年上缴承包费,不知村里能不能愿意?”

“这事儿我就不好说了,反正村里穷得‘拿着一分钱当月亮’,我上缴的那点都成了他们的救命钱。恁明强叔又不是外人,你最好先找他探探口风。”刘建东给了韩家栋些许鼓励。

韩家栋知道再继续扯落下去已毫无意义,只好告辞。

垂头丧气地回到毫无温暖可言的家里,孤寂难耐的韩家栋呆呆坐在取暖炉前,百无聊赖地拿着火钩,一会儿毫无必要地捅捅炉底,一会儿又不停地敲敲铸铁炉壳。从早上就灰蒙蒙的天上,现在终于开始飘落下柳絮样的雪花,也让他的心里感到更加凄凉。刘建东的话让他彻底打消了继续营救蓝天秀的念头,也让他的心里变得更加空落落的。看看空荡荡的床上崭新如初的红草席依然发着红莹莹的光泽,而今却是物是人非;想想短短半年以来的不幸遭遇,他感到自己仿佛成了一只被人舍弃在冰天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的小狗。伴随着那若隐若现挥之不去的阵阵心痛,他和蓝天秀短暂而幸福的生活片段,如幻如梦,不断在脑海里闪现。他那昙花一现的幸福,既虚无缥缈又实实在在,来得是那样艰难,消失得是那样迅疾,并且是他那从小就非常疼爱的妹妹用她鲜活的生命换来的啊。如何来形容他那短命的幸福呢?他搜肠刮肚,皱着半天眉头,才终于自言自语道:“如果把幸福比做花儿,那我的幸福就是雪花,就是那飘入火中转迅即失的雪花。”他一遍又一遍地叨念着,两行眼泪同时“哗哗”地流了下来。

屋里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他终于从痛苦、自责、无奈、愤恨和恼怒交织的情绪中苦苦挣扎出来。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他必须静下心来想想这个年该咋过。按照风俗习惯,他作为带孝之人,别说去别人家过年,即使去拜年都是忌讳。因此,他早已谢绝了几个兄弟爷们去他们家过年的邀请。他正在细细盘算着独自一人如何熬过这个年关,胡岱浑身是雪,胳膊上挎着一只竹篮子,突然推门进来了。

“胡岱,下着大雪,你咋来了?”韩家栋又惊又喜,还十分心疼,急忙站起来,把篮子接过去放在大桌上。

“俺娘让我来给你送好吃的,还让我在这里陪着你过年。我刚出了庄就下起了雪,我开始还想打退堂鼓呢,可一想到没人跟你做伴儿,我一咬牙就来了。”胡岱说着,把头上的灰色棉帽子摘下来,拍了拍帽子上面的雪,然后扔到了床上。

见胡岱头上好像在冒烟,热气“呼呼”地往上窜,韩家栋赶紧拿块毛巾给他把头发擦了擦,并把他身上的雪全部拍打干净。他接着掀起盖在竹篮子上的毛巾,先把毛巾上的雪抖擞掉,然后仔细看了看里面装的都是些啥东西。他见有两根带鱼、几张豆腐皮,一包素肉、一块煮好的猪肉、一包水饺馅子、一块猪肝、一截猪大肠、一把摘好洗净的蒜苗,还有一捆干干净净的菠菜,便高兴地说:“昨天恁二姨三姨也送来了不少好吃的,你又拿来了这么多,满够咱爷俩过个好年啦。老舅非常欢迎你。”

胡岱突然光临,让一直萎靡不振的韩家栋高兴得如同枯木逢春,一下子来了精神,与刚才简直判若两人。

“俺妗子她娘家也忒坏啦,为啥不让俺妗子回来陪着你过年?老舅,你等着,我长大了,非去把俺妗子给你抢回来。”胡岱觉得自己的老舅孤苦伶仃的,太可怜了,遂“大言不惭”地安慰起韩家栋来。

“你还小,这中间的事儿还不懂。恁妗子不回来也是好事儿,不然你还能来这里过年啊?”韩家栋说着,又拿来一只板凳放在炉子跟里,让胡岱坐下暖和暖和。

“哎哟,老舅,看来你喜欢我比喜欢俺妗子还要喜欢!”胡岱高兴得突然找不到感觉了,一边烤着手,一边吆喝道。

“那当然!为了对你表示欢迎,我想把那只大公鸡宰了,今天晚上咱就炖炖吃,你看咋样?”

“咱把它消灭了,谁还给你当闹钟啊?”

“过了年我可能又要出去打工挣钱,猪呀鸡的,都要统统处理掉,咱不过是提前把它给解决了。”

“那好!我幸亏来了!俺爹俺娘今年也没舍得给杀只鸡。”胡岱既高兴还可怜巴巴地说。

说办就办。两人冒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胡岱打着手电筒,韩家栋先把菜刀在院子里的磨石上蹭了蹭,然后到磨盘下伸手就把刚刚上宿的大公鸡拽了出来。韩家栋不顾大公鸡垂死挣扎,用左手把它的两根翅膀和脖子卡在一块,任凭鸡的两条腿胡乱蹬达,然后把鸡脖子前边的绒毛撕了撕,对准放在磨台上的白瓷碗,拿刀往鸡脖子一抹,冒着泡的鸡血便稀稀拉拉地淌进了碗里。等鸡血差不多淌干净了,他把鸡顺手扔在了地上。垂死挣扎的大公鸡在雪地上漫无目的地扑棱了几下,画了两个连在一起而很不规则的带血的圆圈,两腿一蹬,便彻底断了气。随后便是褪毛和开膛破肚。整个杀鸡的过程是一气呵成,干净利索。很快,韩家的小院里就弥漫着鸡肉的香气。

当甥舅二人啃着鸡肉吃着馒头大快朵颐的时候,都感到特别幸福。胡岱啃完一根香喷喷的鸡腿后,非常庆幸地说:“我让胡安一块儿来,他还不来。回去我就馋他,准让他后悔死。”

“明年就让他一块儿来,到时候杀上十只鸡,咱就天天吃鸡。”自从蓝天秀被抢走之后,韩家栋还从没有这么开心过。

吃完饭,韩家栋开始兴致勃勃地写春联,准备明天上供的牌位。

胡岱不仅安心地在这里陪着韩家栋过完春节,并且临近开学,这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去了。

元宵节一过,韩家栋见那些外出打工的小伙子大姑娘,有说有笑,都陆续上路了,他也开始沉不住气。办砖厂的念头,一直让他不得安宁。他早想探探韩支书的口风,以便心中有数,早点打谱,可苦苦等他回来,已等了好多天。打听到刚过完春节就去了沈阳的韩明强终于回来了,他便急忙回家揣上一盒子香烟,跑到了韩明强家。走进屋里一看,到处焕然一新,并且高朋满座——有来问安道乏的,有来汇报和请示工作的,有的纯粹是来表明一下他一直牵挂着领导的。大家嘻嘻哈哈,谈笑风生,好像韩支书这次外出不是为当年闯关东而去的叔父奔丧,而是到北京人民大会堂开会一样。韩家栋见大家七嘴八舌,根本插不上嘴,别说谈正事儿,连寒暄几句的机会也没捞着,就悄悄地退了出来。他于当天下午再次去了韩明强家。听说去上班了,他只好追到村委办公室。

“恁娘的,简直是天方夜谈。大过年吃饱撑的,净在这里异想天开。你想让我把全村的老少爷们都卖了,不然我上哪里给你弄这么多钱?”听完韩家栋的一番宏伟设想,韩明强把手里的报纸往桌子上一掷,摆起了身为一村之长的臭架子,不无揶揄地说道。

“贷款,贷款呀!凭您老人家的关系,从银行里贷个万儿八千的,还不是手到擒来,小菜一碟。”韩家栋见韩明强既没有嫌他提的项目不行,也没有顾虑他有没有当老板的那个能耐,突然来了精神,急忙给韩明强打气鼓劲。

“贷款?你说得倒轻巧!别说不好贷,就是能贷出来,我敢交给你?你小子听好了,‘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我要对你负责,我要对全村老少爷们负责,还要对我个人和恁婶子负责。你要给我办砸了锅,你想让我上吊还是跳水库?我是**的支书,不是国民党的支书,我要管好用好老少爷们的每一分血汗钱。我看你真是穷急眼啦,想钱想疯啦,打起老子的主意来啦。”

“五叔,您老人家彻底误会了,我也是想为咱村里做点贡献。您到外面跑跑看看,到处都在大干社会主义,大力发展经济,哪里像咱这里,还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年年没点新起色;不,简直是大倒退,还不如文化大革命那时候呢。再说啦,我也不小了,您干村主任的时候,不是也就我这个年纪嘛。”韩家栋毫不示弱,将了韩明强一军。

“恁娘的,出去待了两天还真长见识了,敢对我指手画脚了,敢对我品头论足了。我要生在沈阳那样繁华的大城市,我早就是万元户了。就咱这个穷山恶水的破地方,我又不是点石成金的神仙,你让我指望啥带领大伙发家致富?”韩明强继续以一个长者的身份教训韩家栋。

“您老人家别生气,我即使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对您老人家说三道四呀。您不会点石成金没关系,可我能保证把咱漫山遍野的黄土先变成红砖,再变成闪闪发光的金砖。”韩家栋依然振振有辞。

“小子,别在这里瞎咋呼,说破天我也不会同意的。你眼下应该办的,先脚踏实地地想法把日子过好,再糊弄上个媳妇。别整天家在这里想入非非,不着边际,不打兔子专想打老虎,说出去让人笑话。”韩明强仍然居高临下地耐心教育韩家栋。

韩家栋的肚皮险些被气破,撒腿跑了。

郁闷之极地回到家,韩家栋就皱着眉头倒背着手在院子里团团转圈,琢磨下一步的路到底该怎么走。他转累了,便蹲下身子,晒着西斜的太阳,继续想心事儿。

这时候,不知是谁家的一只威武雄壮的大红公鸡,仰首挺胸,迈着四方步,趾高气扬地从大门外面踱了进来。它一眼瞧见了正在院子里点头啄食的小白母鸡,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猛窜了过去,一下跳在小白母鸡的身上,两只锋利的大爪子死死抓住小白母鸡的脊背,尖锐的大嘴狠狠咬住小白母鸡的头上的羽毛,把小白母鸡压得趴在了地上。然后,它的屁股往下一用力,开始“通奸”。韩家栋看在眼里,气在心上,说时迟,那时快,从地上顺手抓起一块破瓦片,使劲朝大红公鸡砸去。那瓦片似离弦之箭,不偏不斜,正好击中目标。大红公鸡的**被突然叫停,“嘎”地喊了一声,从“奸妇”身上滚了下来,然后扑棱着两只长长的翅膀,连跑加飞,朝大门外仓皇逃去。没出息的小白母鸡,也从地上爬起来,抖擞了抖擞浑身的羽毛,追“奸夫”去了。“奶奶的熊,敢跑到老子家里搞流氓,还美死你了。”

就在韩家栋心里充满恶作剧成功后的快感的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不幸而可怕的事情可能已经降临到他的身上,只是平时并没有觉察到而已:自从蓝天秀被抢走之后,他再也没有了那种冲动,并且那“老二”一直老老实实,蔫儿吧唧。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一个激灵从地上站了起来,莫非——

正在心烦意乱的时候,韩家栋突然看见头上围着粉红色围巾、身穿黑呢子大衣的蓝天秀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他惊喜异常,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去,忘情地把她紧紧地搂在了怀里,嘴里喃喃地说道:“秀儿,你可回来啦!”

第二十八节

这天下午,吴有爱给孩子喂完奶,把孩子用过和没用过的东西用一个包袱包裹好,擦净自己脸上忍不住流出来的泪水,又在孩子稚嫩的小脸上长长地亲了一口,便让二弟吴有干用独轮车推着她娘俩,去了香水湾。到了香水湾村南头,吴有爱推说到了蓝家他们难免说话不好听,怕吴有干听了沉不住气而闹了乱子,让他干脆在这里等着,她把孩子送下就接着回来。单纯的吴有干信以为真,便安心坐在独轮车上等起来。

可巧只有蓝光信一人在家。吴有爱问他要不要孩子,不要的话她就抱回去送给别人。蓝光信急忙把用小被子裹得严严实实还一直未曾谋过面的小孙女接了过去。要,要,哪能不要;不要走了,留下来安心过日子吧。吴有爱二话没说,拔腿就走。

几天前,雪儿一出满月,吴长善就嚷嚷着赶快给蓝家送去,说白拉巴了一个月,赔老鼻子本啦。可吴有爱自有她的打算,认为刚过了年,家家户户都要串门子走亲戚,到处人来人往的,不便于她紧随其后的行动,便推说她身子有点不舒服,等过几天再说,还从衣兜里掏出了二十块钱扔给了吴长善。吴长善把钱攥在手里,不再乱叫唤了,但声明这些钱只够待十天的,多一天也不行。

然而,走出蓝家的吴有爱,并没有按原路返回去找一直耐心等她回去的吴有干,而是顺着香水湾村里的南北街道往北走去,绕了一个大圈子,最后来到了韩家。

吴有爱没想到,她一进门就被韩家栋当成分开已久的妻子张开双臂紧紧搂抱住。然而,她将错就错,使劲依偎在他的怀里,任凭他的爱抚,并尽情享受着他的爱抚,那感觉就像眼看就要枯萎的鲜花突然得到阳光和雨露,舒服得从头到了脚。当她感到再继续装作糊涂既不道德也太贪得无厌的时候,这才轻声柔气地说:“家栋,是我——”

韩家栋好像正做着美梦被蛇一下子咬醒了,猛地一把把吴有爱从怀里推了出去,既为自己认错了人,更为自己的忘情和失态而尴尬,遂红着脸极其失望地说道:“三嫂,咋是你?我以为是天秀回来了。你屋里坐!”

韩家栋这才发现吴有爱比从前更丰腴,脸色也红润了。可咋看花了眼,把她当成了天秀呢?怪!

“我把孩子送到香水湾去了。我是偷着跑来的,谁都不知道。”吴有爱随着韩家栋走进屋里,坐到床沿上,拿一双夺人魂魄的大眼睛撩了心仪已久的男人一眼。

韩家栋一听高兴得不得了。她肯定知道了天秀的消息,准是来通风报信的。可等他一问才知道,原来根本不是这回事儿。

聪明过人的韩家栋,猜测吴有爱十有**不想回吴家了;深受其害的她,肯定不打算继续走为吴大嘴换亲这条路了。

“你咋盘算的,还在等天秀啊?”吴有爱含情脉脉地问道。

“我打算明天准备准备,后天就去泰城打工。一个人在家里木乱得慌,早走一天是一天。一边干活,一边慢慢地等吧;我相信她会回来找我的。”

“那个母老虎是啥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她肯定不会让天秀回来了。我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不然会耽误过日子。”

“我在泰城有了着落就写信回来,我相信天秀不会丢下我不管。”

“别再想三想四啦,你领着我远远地离开这里吧。”吴有爱张口说道。

“那可不行。只要天秀一天没有改嫁,我就会一直等下去。”韩家栋看看天色不早,尽管很难为情,但还是又鼓起勇气说:“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你不用撵我,我今天就住在你这里;吴家庄我是不回去了。那个家没给我留下一点想头,不是为了俺娘,我以后也不会回来的。你不用怕,我明天早上起来就走。”

“你不回去说一声儿,表叔表婶会着急的,他们还不找翻了天?”

“你放心吧,临出香水湾的时候,我到一个同学家说了一声儿,让她去告诉有干了,他们不会再瞎找了。当然,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会跑到你这里来。”吴有爱说完,嘴角还露出不易察觉的得意微笑。

韩家栋暗暗称奇,认为吴有爱思维缜密,考虑问题滴水不漏,计划环环相扣,让他想起了《沙家浜》里刁得一对阿庆嫂所“赞扬”的“这个女人不简单”。

既然如此,韩家栋觉得再继续赶她离开就有些说不过去了,便开始准备晚饭。而吴有爱摇身一变,比家庭主妇还家庭主妇,等韩家栋把一块猪肉和几只土豆拿出来,她就“噼里啪啦”地干了起来,韩家栋想插也插不上手。韩家栋在一边看得眼花缭乱,再次暗暗称奇。看来她从小就独自闯荡天下,的确练就了一身出色的生存本领。

两人吃饭的时候,韩家栋以主人的身份对吴有爱不时地劝道:“三嫂,你多吃点——”

吴有爱终于忍不住了,笑微微地说:“别三嫂三嫂的,听着别扭,叫我有爱!”

“那可不行。不然还是喊你表姐吧。”

“嘿,亏你想得出来,我比你还小三个多月呢。我可不想喊你表哥,就喊你家栋,亲切。”

韩家栋没有想到处事老练的吴有爱比他还小那么一点,他的拘谨感一扫而尽,而身为兄长的责任感则油然而生,变得落落大方起来。两人吃完饭,他又兴致盎然地问道:“听说在省城的时候,你的手艺远近闻名,好多人都是冲着你去的。”

韩家栋从前对吴家的情况并不很清楚,只是从成了亲戚之后,这才了如指掌。吴有爱开始上小学那年,她亲爷爷得知吴家的日子实在太贫寒,便把她接回到身边,直到初中毕业后才让她回到吴家。回家不久,她就被赵兰香托娘家的一位亲戚带到几百里外的省城学起了理发。有种传说,吴长善曾对日渐成熟的吴有爱心怀叵测,被赵兰香瞧出了苗头;赵兰香快刀斩乱麻,只好狠狠心打发她远远地躲了出去。那时候,她一去就是多年,除了不时地往家里寄点钱回来,平时很少回家,倒是赵兰香没少去看望她。时间一长,在吴长善的心目中,倒好像没了这个女儿似的。只是到了给吴大嘴说亲屡屡不成的时候,才让吴长善想起了远在省城的吴有爱来。后来在赵兰香的以死相逼下,吴有爱只好无奈地打起铺盖,跟着母亲不情愿地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乡。

这时候,韩家栋没想到他一下子打开了吴有爱的话匣子,只听她眉飞色舞地说道:“不是照着你夸海口,好多省里的大领导都找我做过头呢。说起这做头的活路来,不用半天就学会了,可要想做好,做出水平来,可就难了,那得用心去琢磨才行。”

她接着继续娓娓道来,说发型设计不仅要考虑客人的脸型大小,还要考虑客人的职业身份脾气性格,连身材高矮胖瘦,甚至客人是利索还是邋遢都要考虑进去……她还说,变通很重要,不能死搬硬套,一概而论,例如有的客人脸庞又胖又大,按道理本不该留短发,可如果留长发,那脸看起来就成扁的了,特别难看,你总不能用刀片把他脸两边的肉削去吧,这个时候不如索性留个小平头来得好看一些。往前走不动了,那就后退一步,很可能海阔天空。

韩家栋听得一愣一愣的。真是隔行如隔山,行行出状元。

吴有爱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其实,做人做事都是一个理儿,不能一条路走到黑,料事如神不如随机应变。就像你吧,明明知道天秀不可能回来了,还在这里傻等,有啥用呢?”

“我相信她会回来的,只要她一天没有改嫁,我就一直等着。”韩家栋尽管有些尴尬,但还是把自己曾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唉,好姑娘多的是,为啥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天秀是不错,知书达理,人又漂亮,可我看你现在是低着头走进了死胡同——”吴有爱无可奈何地说道。

两人又东拉西扯说了会话儿,估摸时候不早了,韩家栋便跟吴有爱商量说:“让振纲哥来这里睡觉,你去他家和嫂子做伴行不行?”

吴有爱断然否决:“我是偷着来的,让别人知道了,和我回吴家庄有啥两讲?”

韩家栋挠了挠头皮,皱了皱眉头,说:“那你就在这屋里,我到东堂屋里去凑合一夜。”

吴有爱却没有一点扭捏,而是大大方方地说:“你哪里也不用去,我就睡在里间屋里。我都不怕,你还怕啥?我又不是老虎,还能把你吃了?火车上的卧铺都挤在一块儿,也不分男女,也没听说出事的。我看你满脑子封建主义的东西,思想忒不纯洁。你不会学学人家柳下惠呀?”

韩家栋被吴有爱教训得满脸通红。

当韩家栋穿着秋衣秋裤盖着被子躺在床上的时候,的确有种老虎就蹲在床边对他虎视眈眈的惶恐感觉。近在咫尺的里间屋,窄小的门上只挂了一块聊胜于无的半截布帘,而在里边躺在炕上的吴有爱则像烙烧饼一样,不断发出翻动身子的声音。越是迟迟听不到她进入梦乡的信号,韩家栋的心里就越是塌实不下来。无论再怎么自我安慰,他翻来覆去就是难以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韩家栋总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吴有爱躺在炕上感到非常失望——她压根就没想到韩家栋就是一根木头。对她狠心舍弃了吃奶的孩子前来投奔他,他麻木不仁也就罢了,而对她的万种风情,他竟然同样无动于衷。她哪一点比不上她蓝天秀?被窝虽冷,但她的心里更凉。尤其是听到那根木头已经没心没肺地发出了均匀的鼾声,她更加伤心难过。她多么希望他能主动过来陪陪她,哪怕是过来问候一声,都是对她的莫大安慰。假如他提出“无理”要求,她也会毫不含糊地答应。与其这样睁着眼熬到天明,倒不如主动出击,兴许他也曾盼着她这么做呢。这样的男人多的是,欲擒故纵,看似正人君子,实际是对付女人的老手。她这样想,并开始行动。

借着门窗外淡淡的月光,吴有爱摸索着走到韩家栋的床边,轻轻拽开他的被子,慢慢钻进了他的怀里。韩家栋被突然惊醒,并猜到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急忙拉亮了电灯,接着坐了起来。而吴有爱抬手又把电灯拉灭,并顺势趴在了他的身上,呢喃道:“我自己睡不着,你搂着我过一夜吧。”可怜得像个哀求吃奶的小娃娃,让人心软得受不了,可惜这“人”并不是木头一样的韩家栋。

“三嫂——表姐——表妹,别这样,让人知道了不好。”韩家栋的感觉,就像满身泥水的狗儿扑上身,边说边使劲往外推吴有爱。

吴有爱死死抱住韩家栋嘤嘤地哭了起来:“你铁石心肠啊?就算我是个要饭的,你也不能这样狠心啊。你知道不知道,下午你搂着我的感觉有多好?从在香水湾一见到你,我就开始恨死那个老不死的“万折一”了——都是他这个老东西使得坏——不然让翠玲跟蓝天宝,让天秀跟有才,让咱俩过一辈子,那该多好啊。那样翠玲也不会走绝路了——”

“三嫂,说这些有啥用?三嫂,你要嫌冷,我就再给你拿床被子去。”韩家栋一口一个“三嫂”,意在提醒吴有爱自重,不能乱来。

“你叫我有爱吧。——你别再想天秀了,好不好?”吴有爱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韩家栋强按倒在床头上,把嘴对在他的嘴上就近乎疯狂地啃起来。而韩家栋则流着眼泪,既不忍心拒绝,也不甘心迎合,任凭怀里的女人把她那又软又滑的香舌伸进他的嘴里花样翻新地刺激他。

“把衣服脱了吧。”吴有爱意犹未尽,抱住韩家栋的肩膀往下一用力,让他平躺在了床上。但她见韩家栋拽住自己的秋衣不松手,只好作罢。

事到如今,韩家栋实在狠不起心来太冷了这个可怜而不幸的女人的心,便把她往自己的怀里使劲搂了搂,把她身后的被子仔细掖了掖,并无奈地说道:“时候不早了,赶快睡吧。”

尽管如此,吴有爱仍然像只令人爱怜的专找暖和地方依偎的小猫,头枕着韩家栋的胳膊,使劲趴在他的怀抱里,真真切切感受到男人胸怀的宽大和温暖,感到十分满足和无比幸福。

吴有爱很快就发出了香甜的鼾声,而韩家栋却是思绪万千,心情难以平静。她鼓胀的**就顶在他的身上,他的手就抚摸着她那仿佛面团一样柔软的脊背,虽然隔了一层秋衣。他联想到了和赤条条的蓝天秀相拥而眠的幸福时刻,而蓝天秀浑身的肌肉却是结实有力的,那显然是不断劳作的结果。他还想到“换亲”这种陈规陋习,导致他韩家鸡飞蛋打,真是害人不浅,既害人还害己,对怀里的女人更加充满了爱怜。可他不会越雷池一步。其实,他现在已经很清楚,即使有非分之想,他也无能为力了。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吴有爱便起床把炉子生着,又把昨晚的剩饭剩菜热了热,先独自吃了。趁路上人少,她要抓紧离开。她还告诉韩家栋,她原来在省城的一个外号叫“芙蓉花”的同伴,现在金沟开了家理发店,她先去那里落落脚再说。她拒绝了韩家栋送她一程的好意,悄悄地离开了黄泥沟,绕过吴家庄去了金沟镇。

韩家栋吃过早饭后,便把自家的小肥猪的后腿拴上根绳子牵着,拿着一根小木棍赶着,去陈村集上卖掉了。回来后,又把鸡窝里的几只母鸡掏出来,全部送到了韩振纲家。他告诉韩振纲和徐芳,他明天就去泰城碰碰运气,一天也不在家里多待了。他还让韩振纲把他家的麦田照看好,该浇水时浇水,该施肥时施肥,等他回来他弟兄两个再算细账,而如果他不能按时回来,春地就由他耕种了。他的一番交代,让一个劲地点头答应的韩振纲两眼不由地细润起来。

第二十九节

“爹、娘:孩子已经送下。他们自己的骨肉,肯定能照顾好她,二老用不着牵挂。我准备和家栋先去泰城闯闯,等过上一段时间,俺俩就一块回来。我从小就在外边游荡,早就习惯了……”

等吴有干把吴有爱只有寥寥几句的来信一念完,坐在椅子上的吴长善便气得一跃而起,一边在地上转着圈捶胸顿足,一边咬牙切齿地破口大骂:“奶奶的熊,他姓韩的真不是个好东西,把俺的妮偷着给拐跑了,我跟这个缺爹少娘的王八羔子没完。”

然而,坐在炕沿上的赵兰香,得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已失踪了好几天的女儿原来跟着韩家栋走了,却一下子放了心,心里暗暗高兴起来,不由地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劝满嘴脏话的丈夫省省心。

听到父亲刺耳的叫骂声,吴大嘴便从自己的屋里皱着眉头走了过来,拿过信来看完,非常平静地说:“你吆喝个啥?走就走了呗,能跟他韩家栋过一辈子也不错了。——有干,家里的事儿你少搀和,明天该走就走。一到了地方就问问人家,能行我就立马过去。”

“奶奶的熊,吃里扒外的东西,我还不都是为了你好。恁姐这个死妮子跑了,恁兄弟俩也要走,把两把老骨头撂在家里,还让我们活吧?都是不懂事的狗儿,没点良心茬。”吴长善气势汹汹地骂完,把信拿过来揣在怀里,气急败坏地去了黄泥沟。

到韩家门口一看,锁门闭户;到韩振纲家一打听,证实韩家栋确实到泰城打工去了。但吴长善对韩振纲夫妇口口声声不知道吴有爱有没有跟他一块去的说辞,根本不相信,认定是在替他打掩护,是韩家栋这个大骗子的帮凶,黄泥沟没有一个好人。他还把吴有爱的信亮出来给他们看。白纸黑字,还能有假?

吴长善连家也没有回,又倒背着手,腰后面别着旱烟袋,气鼓鼓地徒步去了香水湾。他走走停停,走了好半天才到了地方。他人一到蓝家的大门口,就在外面大声吆喝起来:“亲家公,亲家母,不好啦,恁的媳妇子让姓韩的那个大骗子给拐跑了……”

蓝光信钱彩凤闻声立即出来把吴长善让进家里,忙问咋回事儿。吴长善介绍完情况,又喋喋不休地亲家长亲家短,他又曾如何如何私下里劝吴有爱回到蓝家。这个死妮子真不知好歹,死活不听他的话,没想到让姓韩的那小子钻了空子,背地里下了黑手。他还把他的小外甥女抱在怀里,亲了又亲,直到把孩子折腾得“哇哇”地哭起来,这才难为情地还给了她奶奶。

吴长善在蓝家蹭了一顿,喝得东倒西歪,在已经化敌为友的钱彩凤安排下,被很不情愿的前女婿蓝天宝用摩托车送走了。临走,钱彩凤还往他的手里塞了一盒质量上乘的香烟。其实,睚眦必报的钱彩凤对吴长善的心理是极其复杂的,既忘不了他从前对她的蛮横无理,还感激他把她的孙女给养了那么长时间,同时也琢磨不透他年老体弱跑这么远来报信的真实意图。

“真是老天爷长眼,这小狐狸精最后也算帮了咱点忙——这下秀儿可就彻底死了心。”等吴长善一走,钱彩凤便对蓝光信笑逐颜开地说道。

“是呀,是呀!他们这么一搞,倒把咱家的难题一下给破解了。老吴能及时来通报一声,还不错。”蓝光信随声附和道。

“不过,老头子,咱还得多长个心眼儿。听说他两家关系一直好着哩,秀儿还去看过她娘俩,万一他们串通一气,给咱放个烟幕弹,糊弄咱放松了对秀儿的看管,那可就成了‘老毛子看戏——白搭功’了。老头子,我看谁去都不保把,还是你亲自去跑一趟,探听探听再说吧。”生性多疑的钱彩凤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和破除顾虑的打算。

“这事好办,让陈默合出马,打着给他俩提亲的幌子,打听一下他俩的确切下落。还是老婆子你高明,咱说啥也不能上当受骗,白费了这么多天的洋劲呀。”蓝光信经钱彩凤一提醒,也觉得吴长善此行可疑,担心有诈,由衷地说道。

蓝光信在蓝天金的陪同下,随后就租了辆车去了陈村陈默合家。他们很快便返了回来,并把陈默合探听到的消息如实报告给了钱彩凤:万事大吉,他俩的确跑了。

钱彩凤立即下令,恢复了被软禁长达几十天的蓝天秀的人身自由,并直截了当地告诉她,韩家栋领着吴有爱私奔了。蓝天秀喜忧参半,半信半疑。钱彩凤看出她的心思,提醒她可以去打听打听。见天色已晚,蓝天秀只好决定明天一早就回韩家看看到底咋回事儿。

第二天,忐忑不安的蓝天秀一早就骑车来到韩家的大门口。但见大门紧锁,而门框上的蓝色春联赫然写着:雪花似的幸福难长久,睡梦中的甘泉不解渴,从头再来。晚了,来晚了;问问纲哥再说吧,兴许他啥都知道。她自言自语地叨念着,走到韩振纲的家门一看,也是铁将军把门。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只胳膊不由自主地垫在车把上,头趴在胳膊上,失声痛哭起来。可巧,韩振焘挑着两只空水桶刚走出大门,听见有人大白天在街当中就“嗷嗷”地哭叫,便急忙扭着头边瞧边走了过来。蓝天秀听到水桶来回摆动的“吱呦”声,慌忙抬起头来,并把脸前的头发往后拢了拢,看着来到跟前的远方小叔子,仍然难以自禁地抽泣。韩振焘一看竟然是几天前还曾在睡梦里着实亲热了一番的嫂子,不管不顾,把肩上的钩担和水桶就地一扔,一把夺过自行车,一边劝说着一边往他家里走去。

“别急,可别急。擦把脸,喝点水——”王香草一看被抢走了多时的侄媳妇终于回来了,又惊又喜;见她俊俏的脸上哭得一塌糊涂,又心疼不已;赶忙又是递毛巾,又是倒茶水。

把蓝天秀安顿好,韩振焘又脚不离地地又跑了出去,把正在麦子地里浇水的徐芳找了来。

“他婶子,可让我们挂念死了;真像做了场梦呀。”徐芳进门就拉住蓝天秀的手,泪眼婆娑地说道。

“那吴有爱到底咋回事呀?”蓝天秀焦急地问道,

“家栋临走的时候压根就没提到她。昨天她爹突然拿着信找来,把我们也全闹糊涂啦。”徐芳只能实话实说。“你沉住气,家栋和恁哥都交代好了,他一有了着落就写信来。”

韩明山和老伴段富花也急匆匆地赶了过来,都对失而复得亲如骨肉的侄媳妇嘘寒问暖,问长问短。段富花还使劲攥着蓝天秀的手,老泪纵横,叨念着:“唉,这老天爷,忒不长眼,这小日子才有点苗头,我们正替恁俩高兴呢,哪里想到啊,说哗啦就哗啦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劝蓝天秀别难过,慢慢想办法。可蓝天秀心里实在是着急,想了想便对徐芳说:“嫂子,我身上一分钱也没带,你先给我掂兑上几十块,我这就去泰城找他。”

大家又你一言我一语,劝蓝天秀耐下性子沉住气。泰城是个大地方,可不比咱这小山村,找个人哪能那么容易,还不是大海捞针,可不能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去到处乱撞。然而,蓝天秀却成竹在胸,信心百倍地说,泰城虽大,可盖楼的地方毕竟有限,他反正是去搞建筑,她就一家家地去打听,肯定能找得到,让他们不用担心。

韩明山见蓝天秀态度这么坚定,觉得再劝也是无益,让她去转一圈儿回来也许就彻底死了心,便让段富花回去拿钱。徐芳也赶快跑回了家。王香草抽出老式桌子的抽屉,把胳膊伸进抽屉洞里,摸出二十块钱来,递给了蓝天秀。不一会儿工夫,徐芳和婆婆段富花也一前一后手里各攥着二三张十元的钞票跑了回来。等韩振焘去村委给蓝天秀开介绍信的工夫,王香草给她下了碗荷包鸡蛋面条,劝着她吃了下去。

韩振焘手里拿着开好的介绍信,兴冲冲地跑回来,交给了蓝天秀。他接着自告奋勇用自行车驮着她去金沟赶汽车。

一上路,幸福无比的韩振焘感到机会难得,总是和身后的梦中情人没话找话说。半道上,尽管气喘吁吁,他还又开口问道:“嫂子,你后来问俺栋哥没有,咱俩那事儿他到底咋知道的?”

“还‘咱俩那事儿’,你也好意思说。你这坏蛋,让你惹得差一点出了大乱子。听恁栋哥说是南瓜从后窗里看见了你,然后到处乱说的。”

“×他娘,这个狗×的混蛋南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早晚我要报这一箭之仇,让他知道老子的厉害。”韩振焘喘着粗气,气哼哼地说道。

“你又满嘴脏话啦;等俺弟媳进了门,小心抽你的嘴。”蓝天秀笑盈盈地着说道。

“嫂子,不瞒你说,媒人给我介绍了那么多,我一个都没相中。我就想找个嫂子你这样的。现在定的这个,连你的头发梢都赶不上,只能算是马马虎虎。”

“嫂子有啥好的?随便抓一个就比我强。”

两个人,一男一女,说着拉着到了地方。那个男人的感觉,就像叫花子吃大餐,刚一动筷就散了席。“咋这么快,一眨眼的工夫——”

趁车还没来,韩振焘去附近的水果摊上买了点东西,用一只粉红色的塑料袋提过来,硬塞给了蓝天秀。

“嫂子,干脆,还是我陪着你一块儿去吧!”见车子终于来了,韩振焘半真半假嬉皮笑脸地说道。

“你还没完啦!回家好好帮着俺婶子干点活吧!”蓝天秀说完,朝着恋恋不舍的韩振焘莞尔一笑,钻进了车里。

找到座位坐下,等车子一起步,蓝天秀回过头去透过后挡玻璃一望,韩振焘还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目送她。“这振焘——”蓝天秀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她随后把一坐下就放在大腿上的塑料袋打开一看,除了几支香蕉和几只湿漉漉的显然刚用水洗过的苹果,水果中间还夹着一只从未见过的用红塑料皮编制的小金鱼。她迷惑不解地拿起来,原来底下拴着一把铜钥匙,还有一块缠在一起写着号码的取车木牌。真够他细心的,难为他这么远只能跑着回去了。她把手里的东西仔细掖进了袄兜里。

到站了,到站了,都——下——车。随着乘务员不耐烦的喊叫声,闭着眼想了一路子心事儿的蓝天秀,不由自主地跟在别人后边下了车。

走出泰城汽车站,就像刘姥姥一步迈进了大观园,蓝天秀顿时傻了眼。大门前左边不远,就像反过来的英文字母”k”的四岔路口,人流车流南来北往东来西去,人声噪杂,马达轰鸣,人躲车,车躲人,杂乱无章,令人看得眼花缭乱,晕头转向。再往北一看,有一列满载圆木的火车,车头上拖着一条又粗又长随风摆动的黄色大辫子,就像累昏头的老牛,正“吭吭哧哧”朝东缓慢爬行。俺的老天爷,这就是人人向往的泰城?咋这么乱,乱得就像年前的金沟大集。而最北边,一幢幢高楼的后面,就是那座巍峨而峰顶被云雾笼罩起来的高山。韩家栋从前曾多次夸下海口,等有了钱就带着她来爬山观景,烧香拜神。唉,这辈子还有这一天吗?从小到大生活在山沟里,这是头回出远门,并且还是一脑袋就扎进这么个车水马龙的大地方,难免茫然不知所措。但她很快就镇静下来,先找个当地人好好打听打听,等心里有数了再动手,并暗下决心,再苦再累,那怕掘地三尺,也要把你韩家栋挖出来。

毕竟已有很长时间没有扑下身子干过体力活,浑身的关节早就像缺了油生了锈的机器零件,仅仅一个下午,转了两个不大的建筑工地,蓝天秀就已经累得腰酸腿疼,浑身像散了架子。她只好就近找了家用几间平房改造成的小旅馆住下来。躺在只能勉强放下一张单人床的狭窄房间里,她突然意识到,就这样步辇着到处乱跑,根本不是个办法。第二天一早,她狠狠心,好说歹说,以旅馆老板所称的跳楼价,租下了他的一辆松松垮垮随时都会闹罢工的破自行车,继续苦苦寻找爱人的下落。

几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尽管风雨无阻,找遍了城里城外大大小小的建筑工地,可是,别说一个大活人,就连韩家栋一丝一毫的消息也没有打听到。虽心有不甘,但眼看兜里就要变得空空如也,失望之极的蓝天秀只好打道回府。

在金沟下了车,蓝天秀到停车点旁边的存车处把自行车取出来,强打起精神,先拐到医院找表姐梁晓娟借了钱准备还账,然后垂头丧气地直接回到韩振焘家。

蓝天秀进门就扑在了王香草的怀里,哭得泪人似的。

王香草一看才去了短短几天工夫就又黑又瘦,就像变了个人,不由地心疼起来。她紧紧攥着蓝天秀的双手安慰说,听她当婶子一句话,别再难过了,也别再费心了,她走了以后,她就听不少街坊邻居说,那吴有爱的确来过,还在这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才走的;本来不想告诉她,可看她这样可怜,又实在不忍心。

听了王香草的一番话,蓝天秀并没有感到丝毫意外。吴有爱不会无缘无故往家里写那样一封信;她水葱似的人物,能说会道会哄人,哪个男人不喜欢。尤其重要的是,钱彩凤以前曾提醒过她,吴有爱早就对韩家栋有意思。蓝家把事儿做得太绝,肯定早让韩家栋对她彻底断了念想。够了,够了,就这些已经足够了。此时此刻,她心里充满了痛苦,而把本该有的怨恨都排挤掉了。她不恨对她负心的韩家栋,相反,她还觉得他很可怜,值得同情,是她对不起他,她才是造成了他不幸的罪魁祸首。

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后,蓝天秀非常平静地告诉母亲钱彩凤,可以跟那个姓林的见面了。

第三十节

这天,陈默合跑到吴家庄的吴家,屁股还没坐稳,就开始唾沫星子乱飞,眉飞色舞地说开了:“苗家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去年生过一个孩子,可没出满月就得病瞎了。老苗家拿着女婿当儿子,这我是知道的。整齐的院落,新盖的五间大瓦房,那是稀好的一份家业。我是看着有才侄子心眼好,才不让这便宜跑了。我把他俩的生辰八字查看完了,很合得来,那是上好姻缘。大哥大嫂,还有大侄子,你们看咋样,还称心吧?”

原来,陈默合见韩家栋和吴有爱两个人比翼双飞,不知跑到哪片树林里快活去了,而蓝家兄妹俩也是另娶的另娶,改嫁的改嫁,各自有了理想的归宿,只有可怜的吴大嘴还依然孤苦伶仃,让他一直牵挂在心。说起来,他对其貌不扬的吴大嘴倒颇有几分好感——觉得他有良心,讲义气,知恩图报,一直没忘了他这个高媒。吴大嘴每次去陈村赶集,总会到他家坐坐,尽管囊中羞涩,但绝不会空手,或多或少,这次拿包点心,下次提兜水果。年前去赶最后的年集,还又给他送去了一捆烟叶。礼轻情义重,让陈默合很是感动。这不,当他得知红石沟苗家的倒插门女婿身患绝症不治而亡后,立即前去打探,了解到苗家意欲老调重弹旧戏重唱继续招上门女婿,便想到了早已成为鳏夫的吴大嘴。

“我是没啥子意见,哪怕跑到天边,反正他还姓吴。”吴长善答应得如此干脆,自有他自己的小九九:那个死妮子跟着人家跑了,让她给吴大嘴再换个媳妇的如意算盘彻底打不成了;而这个孽子一走,既少了他的一个克星,还省了他的一位宅子,反正有老实听话的小儿子吴有干在身边。他哺咂了一口旱烟袋,滴溜着狡猾的眼珠,又琢磨起一件事儿来:“哎,我说老陈,那他俩以后有了孩子,姓苗呀,还是姓吴呀?”

“管他姓啥呢,反正是你老吴的孙子,咱不能上来就计较这些鸡毛蒜皮!大嫂,你说是不是?”陈默合没想到一向不省心的吴长善又要节外生枝,连忙转脸对赵兰香说道。

让自己的儿子去倒插门,给人家当养老女婿,赵兰香一开始还真没有这个思想准备。可是,不是倒插门,人家也不会看上他老吴家呀。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兴许还是最好的办法。赵兰香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才慢慢地说道:“说心里话,我是真舍不得孩子离开。唉,还是让才儿自己拿主意吧。”

“现在说啥都是多余,等见见面再说吧,说不定第一关咱就过不了呢。”吴大嘴不紧不慢很有自知之明地回答。

虽然吴有干早就从外面捎信让吴大嘴去打工,可他考虑再三,觉得还是应该留下来照顾年事已高的父母,便放弃了这次外出挣钱的机会,不然难说不会错失这次结亲的机缘。

“那好,咱快刀斩乱麻,明天我就带着大侄子去相看。”陈默合一听吴大嘴并没有嫌弃苗家,高兴地说道。

随后,一番虚情挽留,一番假意推辞,只是往前倾倾身子欠了欠屁股的大媒人,重新心安理得地在椅子上继续坐了下去,静等着吴大嘴和他娘出去割肉赊酒,回来好好招待他……

陈默合马不停蹄,第二天便领着吴大嘴去红石沟的苗家相亲。

到了苗家,吴大嘴咧着一张大嘴,对苗家老两口一口一个大叔,一口一个大婶,喊得两位老人心里乐开了花。这老两口儿见吴大嘴虽说相貌不俊,但长得敦敦实实,粗手大脚,可不像前一个女婿,从一进门就天天有气无力,来一阵小风就要担心被刮倒在地,这个保准是个过日子的好把式,他俩的后半生可就有指望了。

吴大嘴对苗家的女儿苗凤英倒是十分中意。然而,苗凤英只看了他一眼,便使劲皱起了眉头。

见自己的女儿有点不识相,苗家老两口急忙把苗凤英喊出了屋子,躲在院子里的树荫下开始两面夹击。

“闺女呀,咱是过日子,不是去说书唱戏,中看不中用,到头来还是苦了你自己。”一个说。

“恁娘说得全对,俺俩还能再活几天,你要替自己盘算好。”另一个不等苗凤英表态,急忙附和道。

“唱戏咋不行?演个坏蛋,连化妆的钱也省了。”苗凤英嘟哝了一句。

“前一个,我跟恁爹打一开始就都没相中,末了还是依了你。你看看,为他看病抓药,败坏了多少钱,耽误了多少事儿,你就不后悔?这个孩子,看着一副憨厚相,其实心眼活泛着哩,一准知冷知热会疼人。”

苗凤英使劲皱着眉头,使劲噘着能够拴得住一头小叫驴的嘴头子,手指头扳着手指头,两只脚在地上倒蹬着原地走,难为得如同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姑娘。

“我和恁娘这把老骨头,搁不住折腾了。咱是招女婿,又不是嫁闺女,人家不嫌弃咱,咱也就烧高香了。”

“那就听爹娘的。”苗凤英尽管有些勉强,可总算答应了。

由于苗家急需人手耕田耙地,收割播种,反正都不是初婚,也不用特意准备,初步商定,等苗家前女婿一出“五七”,就把他俩的喜事给办了。

又过了几天,赵兰香见吴长善吃完饭嘴巴子一抹去院子里凉快去了,就对吃得正香的吴大嘴说道:“才儿呀,我这几天没少琢磨了,咋说咱也是正经人家,恁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跟着人家走了,让我在街坊邻居的面前抬不起头来,等过上年把再抱个孩子回来,更让人家笑话。我看你还是去把他俩找回来吧;让他韩家明媒正娶,也好去了我这块儿心病。”

“也是!反正还没到忙的时候,要去我明天就去。”吴大嘴沉思了片刻后说道。

“别忘了到村里开上介绍信,住个宿啊啥的,方便。”赵兰香提醒道。

“不用,咱又不是去打工,再说那旅馆咱也住不起,听说最便宜一夜也得一块来钱。天也暖和了,我就到火车站汽车站去凑合一夜。他们那些外出打工的,都没少这么干了。”吴大嘴不以为然地回答。

吴大嘴吃完饭,接着就去了黄泥沟,找到老同学韩振焘,向他打听韩家栋在泰城的住址。可韩振焘并不知情,便只好带着他去问韩振纲。然而,韩振纲联想到吴长善曾前来兴师问罪,恨不得株连九族,把他们所有姓韩的统统赶尽杀绝,担心他吴大嘴这次也是去准备找韩家栋的麻烦,目的是让吴有爱回来继续给他换媳妇,所以,只好推说他也不知道。

第二天,吴大嘴依然满怀马到成功的必胜信心坐上汽车去了泰城。可是,当坐在汽车里从泰城穿街而过的时候,他才终于意识到,原先准备 “顺着地垄揽地瓜”的找人办法显然不切实际,必须改弦更张,另想他法。

下了车,吴大嘴先在汽车站大门外的摊点上买了张泰城城区交通示意图,还花了两块多钱买了只儿童望远镜,然后便蹲在街道边上浓密的法桐树阴凉下,开始认真研究起手里的地图来。等他心中有数了,便从挎兜里掏出从家里带来的煎饼和咸菜,大口吃了起来。吃完饭,他又到附近一个卖拉面的饭摊上,花二分钱,买了碗开水喝了。他接着徒步去了城区北边那座大山的山脚下,然后沿着一条不能叫做路的小山路往上爬了二三百米,坐在了一棵松树的阴凉里。他随后手举望远镜,像军事观察员一样,神气十足,开始一点点仔细搜寻矗立着升降塔或者塔吊的地方。偌大一片城区尽收眼底,条条街道丛横交错,五颜六色七大八小的车辆川流不息,成区成片的建筑有高有低错落有致,根根冒着白烟黑烟或者黄烟的高大烟囱星罗棋布,而铁红色的升降塔和塔吊的影像也不断穿过望远镜的物镜和目镜进入他的眼帘,刺激着他的视觉神经。由于忘了买上一支铅笔或圆珠笔,他只好把疑似建筑工地的地方,用从旁边的酸枣树上摘下的圪针在地图的相应位置扎上一个小孔。直到他自认为一网打尽,再也没了漏网之鱼,这才把扎上了许多小孔洞的地图仔细折叠好,装进挎兜里,再把望远镜挂在脖子上,摇摇晃晃下了山。

吴大嘴从小就非常喜欢看军事题材的电影,像《英雄儿女》、《地道战》、《地雷战》、《奇袭白虎团》,都不知看过了多少遍。尤其是黑白片的《南征北战》,他是百看不厌,其中飒爽英姿的高营长手持望远镜观察**动向的镜头,他是记忆犹新,终生难忘。没想到从电影上不经意学到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军事小常识,关键时刻派上了大用场。

回到汽车站,吴大嘴以一块五的价格,把那只用了不到半天的望远镜,好话说了一大筐,又退给了卖给他的小摊点。

从此,吴大嘴肩上斜挎着黄色仿军用挎兜,手持地图,按图索骥,开始了寻找韩家栋的艰难历程。渴了,就花上二分钱买上一碗开水喝,除非找不到不花钱的自来水。饿了,就吃上几个自带的煎饼。后来带去的煎饼吃光了,他就买上几个火烧或馒头啃啃。至于菜嘛,他可舍不得掏腰包。等夜幕降临了,他就冒充等车的旅客,悄悄溜进火车站候车大厅里去睡觉。

一连几天累死累活,几乎把泰城所有建筑工地翻了个底朝天,但终究一无所获,几近绝望的吴大嘴,几次想打退堂鼓。这天傍晚,在东郊外,他去拜访了一个同样毫无斩获的建筑工地后,刚垂头丧气地拐到一条马路上,扭头一看,从西边闪烁着万道金光的落日余辉中,朦朦胧胧幻化出一个熟悉的人影来,他顿时又惊又喜。可他又怕看花了眼,急忙抬起手来用手背使劲揉搓了揉搓,并移动身子让路边一棵法桐的树冠把刺眼的太阳遮挡住,再定睛一看,别看走起路来有些拖泥带水,缺少了往日的利索劲,但的的确确就是他寻找已久的韩家栋。

自己煞费苦心所做的周密而细致的准备工作,到头来并没有发挥一丁点作用,吴大嘴不由地暗自发笑。他就近一屁股坐在了马路牙子上,并下意识地把斜挎在肩上几乎空空如也的挎兜扯到怀里,静等起来。

“妹夫,你咋来了?”韩家栋也早就发现了吴大嘴,急忙紧赶了几步,走上前来,开口问道。

“咱娘让恁俩回去。”吴大嘴头也不抬,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路面,满脸尽是难以言表的委屈表情。

“咱娘——”韩家栋先是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这才又急忙说道:“哦,我不知道恁姐在哪里。我正在到处找活儿。”

“我和红石沟的苗家定了亲,倒插门,已订好了日子。”吴大嘴这才抬起头,仰起污鼻子糟眼的胖圆脸,看了一眼早已华丽转身为他姐夫的韩家栋。这么狼狈,胡子拉碴,头发长得就像大杨树上的老鸹窝。

“是吗!恁姐要知道了,一准替你高兴。”

还“正在到处找活干”,说得好听,分明是在放烟幕弹,怕顺藤摸瓜找到他俩藏身的窝点;连他吴大嘴定了亲都敢不相信,显然是怕把他俩骗回去。本来就又困又乏、口干舌燥,心里这样一琢磨,吴大嘴仗着如今自认为非常牛气的小舅子身份,开始沉不住气:“这便宜沾了就沾了呗,有啥子不敢认账的?”

“妹夫,‘明人不做暗事’,反正我连你姐的面都没有见过。”韩家栋理直气壮地回答。

一听像堵墙立在他跟前的这个高大男人,根本不想承认背地里做得好事儿,吴大嘴气势汹汹地吆喝起来:“谁是你妹夫?别跟我套近乎,我该喊你姐夫大人才是。你韩家栋忒不地道啦,忒不仗义啦!”

“有才,你要相信我呢,咱就找个地方一块儿吃顿饭,然后你该咋找就咋找,不然,我没闲工夫陪你。”韩家栋说完,拔腿就走。

铁鞋都要踏破了,好不容易终于逮住了你啦,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溜走?吴大嘴急忙一个老虎扑食,从地上猛地窜起来,张牙舞爪地向前一把抓住韩家栋的胳膊。好小子,哪里逃?而韩家栋把胳膊一甩,试图甩掉一身横肉的吴大嘴。两个人你拽我拉,我推你搡,三两下就撕扯到一块。韩家栋越是想把对手甩开尽快脱身,吴大嘴越是紧紧搂住他的腰不松手。两个男子汉就像两个淘气的顽童,在人来车往的道路一旁,你搂着我的腰,我抱着你的头,左转一圈,右转一圈。有两个赶路的老汉,走过来劝他俩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武,并且伸出手来开始拉架。吴大嘴撕扯中无意摸到了仇家裤子后面的兜里鼓鼓囊囊,知道那里是人民币的集散地,便不假思索,伸手把里边的东西掏了出来,快速塞进了他自己的裤兜里,然后才彻底松开了双手。毫无觉察已遭暗算的韩家栋,丢下吴大嘴,朝城区里边扬长而去。

第三十一节

泰城城区和一般的县城比起来,虽然大得多,但与省城相比,却毕竟是个小地方。这里的建设项目并不多,僧多粥少,而背着行李、举着招牌揽活的农民工,却满街都是,到处乱跑。韩家栋在这里找活儿找得非常艰难,处处碰壁。比他能吃苦,比他肯卖力气,比他不嫌工钱少的农民兄弟比比皆是。而那些正在建筑工地上紧张干活的农民同志,大部分与工地上的头头脑脑不是沾亲就是带故,都是你托我我托你,亲戚托亲戚,朋友托朋友,拐了不知多少弯,费了不知多少劲,最后才在这里七漏风八漏气的破工棚里找到了一块可以安身的地方。不然他们就要像韩家栋一样,今天睡桥洞子,明天睡马路边,后天又要去睡火车站了。

韩家栋也曾动摇过,准备改弦更张,重回省城。但想到省城毕竟太远,不可能成为他将来红砖的销售市场,便咬紧牙关坚持了下来。一天,当他到一家建筑工地碰碰运气的时候,听前来送水泥的人说起来,他们那里正缺装卸工,他便不再挑肥拣瘦,决定先去糊弄饱肚子再说,就跟着他们去干了起来。在水泥厂累死累活干了一个多月,听说许多农民工回家种春地,建筑工地正缺人手,他便急忙杀了个回马枪,乘虚而入,在一个建筑工地找到了一个和灰运砖的活儿,这才安下心来。

当韩家栋报平安的信来到韩振纲手里的时候,韩振纲早就听说蓝天秀已改嫁他人。他前思后想,觉得如今再把蓝天秀的现状告诉他,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便在给他的回信中只字没提蓝天秀,只是蜻蜓点水式地顺便带了一笔,问吴有爱有没有和他在一块儿。还告诉他,陈默合曾前来提亲,但不知女方是谁。而天天累得筋疲力尽的韩家栋,每当下了工躺在铺上就不愿动弹,看完韩振纲的回信,哪里还在意吴有爱有没有跟着他来,更对陈默合提亲之事提不起兴趣,于是把信往地铺下面一塞了事。

韩家栋前段时间高就的是一家乡镇建筑队,在完成所承包的两排平房的任务后便全部撤回了远在乡下的大本营,他只好像没头的苍蝇到处乱飞乱撞去找活儿。他到一个建筑工地跟人家的工头磨蹭了半天,结果把人家惹烦了,横眉竖眼毫不客气地把他撵了出来。整整转悠了一天,好不心灰意冷。可巧,正好和找他找得同样心烦意乱的吴大嘴不期而遇。

那天,吴大嘴见韩家栋丢下他走远了,便悄悄地尾随而去。反正天色已晚,他韩家栋肯定会直接回老窝,就这样紧紧地跟着他,保准能够找到正在等他回去的姐姐。这就叫做“跟踪”。电影里的特务和我方情报人员可是屡试不爽。至于为啥要把他的钱包掏出来,仅仅是想给他制造点儿麻烦,等一会儿就还给他。他就这样尾随在他的后面往前走。为了不让目标发现他这根尾巴,他跟上一段路后,就赶紧找个墙角或者粗大的树干甚至矗立在路边上的绿色邮筒,在后面隐蔽上一会儿。他这个鬼鬼祟祟的样子,咋看咋像个不折不扣的坏人,地地道道的不法之徒。

“哎,哎,干什么呢?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吴大嘴刚在一只大邮筒后边隐蔽下来,就被一高一矮两个满脸横肉戴着红袖标的家伙堵住了,并被他们的厉声断喝吓了一大跳。

“没干啥,我在跟踪前面那个人。”吴大嘴急忙解释。

“知道你在作案,你当我们是傻子?你是盯上了他的手表钱包啦,还是钻戒项链啦?走,老老实实地跟我们走一趟。”两个“红袖标”不由分说,一人拽住吴大嘴的一根胳膊,拖起来就走。

“我是良民,不是不法分子。前面那个人,把俺姐拐跑了。你们横插一杠子,要坏了我的大事儿!”吴大嘴急火攻心,喊冤叫屈。他见自己辛辛苦苦好不容易取得的战果,眼看就要断送在这两个可恶的“红袖标”手里,便使劲挣脱开,撒腿就跑。

两个“红袖标”三步两步追了上去。那个高个子抓住吴大嘴的后领,毫不留情,照屁股就是一脚。那个矮个子也上来照他头上打了六亲不认的一把掌,并恶狠狠地骂道:“妈的,做贼心虚,你是好人那你还跑什么?”

“我们都是阶级兄弟,你们为啥还打人?”吴大嘴毫不示弱,对两个“红袖标”大声质问道。

“妈的,**不打好人。咱中国的监狱里人满为患,那里头可没有一个杂种坏蛋,统统都是他妈的咱纯种的中国人。你要再不老实,还得挨揍。”两个“红袖标”说着,像拖死狗一样拖着嫌犯,七拐八拐,又经过一条十分僻静的小胡同,拐进了一座小院落,钻进了一间门口挂着“光明居委会治安联防办公室”牌子的平房里。

“又逮住一个?”在光线昏暗的屋内,一张黑色办公桌的后面,一个满头银发、体态微胖的老太婆,手里端着白色搪瓷茶缸,正襟危坐,见他们三人进来了,既兴奋又严肃地问道。

“又逮住一个!今天收获不小,战果丰硕,算上这小子,已经五个啦。越是改革开放,我们的工作就越重要,收获就越大。”高个子对“满头银发”点头哈腰,摆功卖好地说道。

满头银发抬手拉了下身边墙上的拉盒绳,屋内顿时明晃晃地亮了起来。

吴大嘴定睛一看,俺的娘嗳,墙上除了挂着伟大领袖**的巨幅画像,还贴满了花花绿绿吓人标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为改革发展创造一个良好的治安环境”——还有比较温馨的“联防队员七要八不要”。都啥年代了,还搞阶级斗争,连他家屋后墙上写了多年的“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早就被统统涂抹掉了。再看满头银发放在桌子上的那只“御用”茶缸,上面还赫然印有“为人民服务”五个大红字。

“说起来,还是吴大妈,吴主任领导得好,指挥得好——”矮个子一边对满头银发的吴主任唱赞歌,一边开始对吴大嘴搜身。“妈的,咱见过电影里有挎双枪的,没听说过有用两个钱包的。不用审了,两个钱包,人赃俱获。好呀,地图上还密密麻麻扎满了孔,看来都是这个蟊贼子提前踩好的点呀。”

两个钱包,一个是韩家栋廉价的人造革钱包,吴大嘴并说不清里面的钱到底有多少,而另一个只能勉强叫做钱包的钱包,是用废旧杂志封皮折叠而成的,上面钉上了几根钉书钉,还缝上了好几道黑线,才保证了它的健全功能,而对里面的钱数,吴大嘴稍加思索,说出的数目能精确到毛数。

“吴主任,这个蟊贼子偷了二十一块六毛五,还有三斤半全省粮票,您看要不要直接送派出所?”高个子仔细查看完人造革钱包里面的东西后,点头哈腰地向吴主任请示道。

“我们一定要保证办案质量。‘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这是我们时刻要牢记的办案宗旨。让他先老实交待清楚,小张做好笔录。”吴主任做了进一步的指示。

吴大嘴一看大事不妙,要有牢狱之灾,忙不迭地把如何前来寻找被拐被骗的亲姐的过程,认认真真地交待了一遍。末了,他又追加了一句:“吴领导,吴大娘,我也姓吴,您老人家说说,咱吴家啥时候出过坏人啊?”

“呸,你也配姓吴?吴主任的高姓能是你随便姓的?退一步讲,就算你也姓了吴,吴家不是照样出了吴三桂、吴法宪,还有吴佩孚——”矮个子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不太对劲,急忙改弦易辙变成了自嘲:“当然,俺老张家的坏人也是层出不穷,像张国焘、张春桥,还有那个张——”

“姓‘无’姓‘有’都不重要,关键你说的是不是实话。”吴主任神态威严,居高临下。

“领导,这是不是电话机子?”吴大嘴一看本家前面的桌子上赫然摆放着一部黄色塑料壳的拨号电话机,急忙怯生生地问道。见吴主任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和俺村里的可大不一样。俺村里的是铁皮的,黑的,带摇把子,一摇‘呜呜’地响,还连着墙上的两只很大很大的大电池。恁这个和电影里的倒有几分像。”

“少啰嗦,想耍什么鬼花招?”高个子对吴大嘴不耐烦地呵斥道。

“给俺村里打个电话,一问就清楚了。电话费我出。俺村的支书姓李,我还喊他个表叔呢。俺从祖上就是贫农,非常地贫农,连下中农都没混上,历史非常清白。”吴大嘴满脸堆笑地回答。

吴主任认为可行,不防一试,便让吴大嘴把详细住址写在了纸上,开始“咯啦,咯啦”地拨电话。但被很快告之:广播期间无法通话。富有对敌斗争经验的吴主任,又向吴大嘴详细询问了农村有线广播什么时间开始,什么时间结束,他们村的电话机是放在村委还是放在支书家,吴大嘴都一一认真作了回答。吴主任见吴大嘴虽然长得不像个好人,但从他的言谈举止上看,确实也不像个小偷。尤其重要的一点,小偷们在得手后,都会把空钱包尽快扔掉,除非犯傻和来不及销赃灭迹,可也没看出眼前这个年轻人有什么异常表现,而根据逮住他时的情况看,他当时完全有足够的时间把空钱包处理掉。她闭目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才睁开双眼开口说道:“我看这样吧,我们就当你说的全是实话,你把钱先放到这里,只留下你回家的路费,等你回去开了证明,再回来拿钱。小张,给他开收到条,留下整数,零头全都给他。”

高个子随声附和道:“姓吴的,碰上吴主任这样的好领导,你是福星高照,烧了八辈子高香。我们领导一向是‘姓公的娶了个姓母的——公是公,母是母’,从不含糊,不然你可要在这里好好呆上几天啦。”

由于害怕自己态度不老实会被关进小黑屋里饿死饿活,还会和成堆的老鼠做上几天伴儿,吴大嘴哪里还敢讨价还价。他对网开一面、从宽发落他的本家吴主任感激涕零,慌忙表示感谢,带上开好的收到条和几块零碎钱,赶快离开了这个令人心惊胆寒的是非之地。

担心万一出现意想不到的不时花销,连回家的车票也可能买不起,吴大嘴便没敢再花钱买点饭吃,而是饿着肚子先在汽车站蹲了半夜,被撵出来后又去火车站蹲了半夜。他第二天一早又步行回到了汽车站。幸亏两个地方离得并不是太远。等买完车票坐上了车,这才从跑到车上叫卖的商贩手里,放下心来买了一块面包和两只橘子,权作早饭填进了饥肠辘辘的肚子。

吴大嘴终于狼狈不堪地回到吴家。

听完长子在泰城的不幸遭遇,吴长善比有人掘了他家的祖坟还要气冲牛斗。他咬牙切齿,恶狠狠地骂道:“姓韩的这个狗×的,我×他八辈子祖宗。才儿啊,你要还是吴家的子孙,你就去把他韩家的那几间破草房子给我一把火烧个净光。儿啊,你要给恁爹出了这口恶气呀。呜——呜——”叫嚣着,怒骂着,不由得大哭起来。

“孩子不缺胳膊不缺腿地回来了,咱该高兴才是。妮子她愿回来就回来,不回来就拉倒。才儿的婚事眼看就要办了,恁爷俩谁也别再心思这事儿了。不就几十块钱嘛,以后能去要来就当捡的,要不来就当丢了。”赵兰香对吴长善耐心劝说道。

“这些孬种,不是明抢又是啥?还好意思给写张条子。骗子,都是大骗子!他韩家栋这个龟孙也是大骗子——”吴长善想起被没收了、再也不可能要回来的那几十块钞票,比剜了他的心头肉还要痛苦万分。

“才儿啊,你没跟恁姐夫说你又定亲啦?”赵兰香突然问道。

“这么大的事儿,我还能忘了,可他准以为我诳他呢。”吴大嘴一想起那可恨的敢做不敢当的现任姐夫,气就不打一处来。

对随后吴长善赵兰香让他写信把吴有干叫回来,吴大嘴说啥也不同意。红石沟又不算远,他暂时两下里照顾着;弟弟出去一趟不容易,就让他在外安心挣钱吧。

不久,到了吴大嘴“出阁”这一天。吴家雇了一辆小四轮拖拉机,并由本族的一对老少爷俩去陪送。临出门,穿着一身簇新桔黄色青年装、脚蹬一双贼亮的黑皮鞋的吴大嘴,溜滑的大分头梳理得如同燕子展开的一对翅膀,脸上擦了厚厚地一层雪花膏,嘻嘻哈哈,跟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母亲来了个不折不扣的“笑别”:“娘,这么十分美好的大喜日子,您哭个啥?有道是:‘好儿男志在四方’。我是去享福,又不是去坐牢受大罪。您和俺爹多保重。拜拜啦!”说完被提前上去的那爷俩一人一根胳膊拽上了拖拉机。

这天晚上,苗家新房里七大八小挤满了一屋子看热闹的男孩女孩,新郎惊喜地发现了身在其中的胡岱,而胡岱也万分惊讶地认出焕然一新的吴大嘴来。

“四姨夫,咋是你呀?恭喜,恭喜!”胡岱瞪着一双惊奇的大眼,抱拳说道。

“胡岱,咱爷俩真是缘分啊。以后你就常来玩。回去后告诉恁爹和恁娘,我今天身份相当特殊,比较不便出行,改天定当前去拜访。”吴大嘴笑逐颜开地回答。

从此,吴大嘴安心舒意地做起了苗家的儿子。他起早贪黑,忙里忙外,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对待他的岳父岳母比对待他的亲爹亲娘还要关心孝顺。他跟妻子苗凤英的感情也是与日俱增,很快就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他有时回吴家看看,苗凤英还恋恋不舍,好像他会一去不复返,不管他怎么哄劝,她就像个跟脚的小孩儿,无论如何也要陪着他一块儿去,一块儿回。爱妻对他的深深迷恋,让他非常纳闷,他非同小可的魅力,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吴大嘴不但获得了爱情,还得到了岳父岳母发自心底的疼爱,同时受到了整个苗氏家族和街坊邻居的尊重,而懂事的胡岱有事没事儿就往苗家跑,也让他感到格外开心。

第三十二节

这天中午刚过,就下起了雨——是无风相伴的大雨,是城里人可能觉得可有可无的大雨,而对农民兄弟来说却是要么渴盼要么嫌弃,绝不会无动于衷的那种大雨。伴随着雨声,“方块四”,“毙了”,“别加分,千万别加分”,还有“你们小点声,还让别人睡吧?真烦人”的吆喝声,不绝于耳。韩家栋站在窗前,透过破烂不堪的窗户,专心致志地欣赏着外面的景色——数不清的雨线,像万箭齐发,从天上“嗖嗖”射向泰城的大街小巷、楼顶房顶、树木花草、行人举起的五颜六色的雨伞上,还有来来往往的汽车上。他想象着家里的玉米地,又该是什么景象——如果家乡风调雨顺,并且韩振纲适时替他种上,他家的玉米该是长势良好,应该有一人多高了。他在泰城打工的半年,吃遍了酸苦辣咸,别看累死累活,但由于干干停停,工钱又低,所以兜里所剩无几。他连麦收也懒得回去,只好任由韩振纲替他操办了。他看着,想着,又想起了不知身在何处的蓝天秀,两眼不由得泪汪汪。当泪珠滚落到腮上了,他才突然意识到,便赶快用手背擦掉,不然被满屋子打牌的、拉呱的、看闲书的工友们看见,那可就丢人了。

韩家栋现在的落脚点是几间年久失修的平房。这栋房子,临街有三口大窗户,上面的窗扇绳捆索绑,摇摇欲坠;窗户框上,筷子粗细的铁丝,横七竖八,锈迹斑斑,自做多情地等着窃贼来碰壁。它就像长在少女漂亮脸蛋上的疮疤,在一片美丽壮观的景色中,死皮赖脸地抢镜头。正因为它有碍观瞻,与城市市容的美化要求格格不入,所以老早就理所当然地上了被拆迁的黑名单。房主是土著人,房子是他上辈遗留下来的唯一不动产,不远的将来,很可能要狠狠赚上一大笔拆迁补助费。房主一心只想着赚钱和省钱,可舍不得继续往这破烂不堪的房子上砸钱。房子里面,设施简单,地上是一长溜地铺,半空中使用七大八小的木棒和竹片打制的吊铺,一共住了二三十个形形色色外来打工的农民。睡吊铺的人一翻身,就会“哗哗”往地铺上落灰尘;睡地铺的人都需格外小心,不然就会被迷了眼。有个别讲究的,只好把自己上边的吊铺底下用报纸糊上了一片。条件虽然极其简陋,但由于收费低廉,每人每月才几元钱,因此总是人满为患,在这美其名曰“打工者之家”的大门外面,经常挂着把人拒之门外的“今日客满”的木牌子。

雨渐渐停了,窗户外面用油毡纸做成的简易雨蓬发出的“噼啪”声,也渐渐小了。韩家栋顺手抓起了一把撑开晾着还有两个破洞的黄色油布雨伞,吆喝了一声,算是跟伞的主人打了招呼,便跑了出去。他举着手里的破伞,径直去了附近的美容美发一条街,完全凭感觉,走进了一家叫“北国之春”的理发店,要把他那满头快能藏得住麻雀的乱发统统剪掉。为他理发的小姐是女的,年轻,很美,小嘴巴甜死人,就是技术不怎么熟练。头发剪完了,也洗完了,脸也刮完了,就想换了个人似的,韩家栋突然精神起来。年轻貌美的女理发员开始给他拽耳朵、掐脖子、砸肩膀、敲胳膊,还把他粗大的手指头拉得“叭叭”地响。韩家栋浑身很舒服,感觉很美妙。

“大哥,越看越是个大美男儿。来点特殊服务,放松放松?”女理发员手不闲,嘴也不闲,柔声柔气地说道。

“啥子特殊服务?不懂!”韩家栋从闭目享受美女按摩的朦胧中睁开了双眼,从近在眼前的大玻璃镜子里看了看女理发员美丽的大眼睛。

“你们男人最想的是啥?别跟我装糊涂。”女理发员自然大方地说道,还在他干干净净的脸上极其温柔地轻轻拧了一小把。

“我最想的是多挣点钱,花钱的事儿别想。”韩家栋说得干脆利索,不想给女理发员留有在他身上谋取暴利的任何幻想。

“小样,妹子我倒贴给你行不?”女理发员笑得那个甜,让韩家栋浑身要变软,要化,要变得像水一样流走。

韩家栋不由地重新闭上了眼睛,继续享受这千金难买的美妙时刻。

突然,一个长发披肩的美少妇出现在韩家栋的身后。她轻点女理发员裸露的肩头,示意她走开,她便开始用她那十根纤纤玉指给客人接着温柔而有力地按摩脖颈。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呀。”美少妇表情冷漠,还含着淡淡的嘲讽。

韩家栋慌忙睁开双眼,从镜子里惊讶地认出了久未谋面的吴有爱。

吴有爱感到韩家栋要站起来,便急忙用力按了一下他的肩膀头,轻声而有力地说道:“老实点!”

“哪里想到你就在这里!过得还好吧?”

“托你的福,好得很。早知我在这里你就不来了?”

“可别挖苦我;我这半年可是忒狼狈了。”

“狼狈啥?发大财啦?钱愁得没处花了?”

“相反,恰恰相反。泰城这个鬼地方,可比省城难混多了。”

“别哭穷了!还没吃饭吧?走吧,我请客。”

“那能让你破费,还是我请你。”

“别喈,你肯赏光我就该好好谢谢你了。”

雨又大了,还纠缠着风。雨线变得扭扭摆摆,在墙角和街口的地方还时常突然拐个弯,钻进了本来进不去的旮旮旯旯。

吴有爱撑起一把精致的折叠式小花伞,而韩家栋呢,则举着那把破黄伞,一前一后,急急忙忙,走进了一家小饭馆。他俩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刚坐下,一个小姑娘一手端着茶壶,一手拿着一张硬纸板,笑容可掬地走了过来。吴有爱把纸板接过来,递向韩家栋:“想吃点啥,尽管点。”

韩家栋把纸板一推,不好意思地说:“你点,你点,别点一些,多了吃不了。”

吴有爱不再客气,点了两凉两热,然后把纸板还给了小姑娘。她知道面黄肌瘦的韩家栋肚子里缺乏油水,点的全是荤菜;牛肉和狗肉是凉盘,一盆莪子炖鸡,还有一盆粉条炖排骨;好给他好好补补,好让他有力气想她。除次之外,她还要了一瓶泰城小茅台——瓶子是凸腰凹肚活像奖杯的泰城小烧。

刚才在理发店见到吴有爱的时候,由于是从对面的镜子里看到她的脸色,视距相对较远,加上眼睛有点近视,韩家栋看得并不真切。此时他俩相对而坐,他这才发现,她比半年前看上去还要年轻漂亮,大而亮的眼睛依然饱含秋水,含情脉脉。他急忙低了低头,把视线从她的脸上挪到了眼前冒着热气的茶碗上。

“回去几次了?”吴有爱端起茶水呷了一口,轻声问道。

“一次也没有,不是怕花路费,怕耽误工夫。哎,对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有才前段时间来找过你,还说他和红石沟的苗家定了亲,倒插门。”

那天,韩家栋把吴大嘴甩掉后,快回到住处了,正准备掏钱买点饭吃,这才发现自己的钱包不见了。他万万不会想到是吴大嘴神不知鬼不觉偷偷地下了黑手,而认为是两人撕扯时钱包自己掉了出来,或者在之前就不小心丢了。他感到非常懊丧。明知回去寻找也是徒劳,但好似为了安慰自己,他还是闷闷不乐地跑回两人闹乱子的地方,低着头满地仔细找了一遍。在空手而回的路上,他倒情愿是被吴大嘴捡去了。好在他的介绍信和数额少得可怜的存折都放在“客店”老板给他们每人准备的小抽屉里,不然可就麻烦了。

“净听他瞎说,倒插门俺爹能愿意?肯定是想把我哄回去。”吴有爱自认为料事如神。

一小盘牛肉和一小盘狗肉被刚才那位小姑娘端上来了。

韩家栋也不客气,主动打开了酒瓶,先给吴有爱倒了半玻璃酒杯,又给他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吴有爱把酒瓶要过来,把她自己的那半杯也添满。吴有爱见韩家栋面露惊讶,就笑嘻嘻地盯了他一眼:“好不容易逮住你,机会难得,那得喝个一醉方休,不然‘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有才的酒量好着哩,原来你也不含糊。”韩家栋咧嘴笑着,由衷地赞赏道。

他俩开始边吃边喝,唧唧喳喳,你问我答,我问你答,仿佛电影里的两个地下交通员,借着饭局做掩护,在悄悄地互相交换情报。客人渐多,一片嘈杂的声音像一道屏障,把他们的窃窃私语完全遮挡了起来。其实,这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理想效果。

吴有爱告诉韩家栋,她离开他后如何先在金沟傻等他,到了泰城后又怎么样到处寻找他,连鞋底都要磨透了。

年初,吴有爱悄悄离开韩家后,便绕道去了金沟镇,暂时住在“芙蓉花”理发店。她接着出去买了笔墨纸张和信封邮票,给吴家写了信。第二天一早,她去金沟长途汽车停车点等候韩家栋,准备跟着他一块儿坐车去泰城。而韩家栋徒步赶到金沟长途汽车停车点的时候,远远看见吴有爱正在东张西望,估计是在等他,便没敢再靠前等车,而是绕过停车点,到前面的路上坐上了去泰城的汽车。她在那里苦苦等了一天,可始终没有见到韩家栋的影子,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落脚点。她又让芙蓉花给她借了辆自行车,趁着天还明快,去韩家探探情况。可是,她到了韩家大门口一看,已是铁将军把门。她虽然不敢贸然去别人家打听,但她能猜得到,韩家栋显然背着她偷偷溜走了。她很纳闷,他到底是咋走脱的呢?既然对她没点意思,那他为啥还心安理得地搂着她睡了一夜呢?她本来打算只要陪着他到了泰城,她就会有办法把他彻底拿下。莫非他棋高一着,反而被他算计了?她太过于自信了,不然也不会给家里写那样一封尽管有些含糊但能让人明白无误地知道他俩特殊关系的信啊。回到金沟后,她害怕夜长梦多,不敢久留,第二天便独自坐上汽车,来到泰城寻找韩家栋。

她曾多次想放弃,但她总觉得他就像一头扎进池塘的小猪,怎么扑腾也没有逃出泰城。他问她咋会有这么奇怪的感觉,她说他做事一根筋,不知道拐弯,说来泰城就不会再到省城。他听出来,她又旁敲侧击,又在教育他尽早迷途知返。

“我有病了,是那种说不出口的病——天秀被抢走的时候受惊吓造成的——药吃了不少,还吃了好多偏方,可一直不见好转。别说天秀不可能回来,就是能回来,我也要让他离开我。”韩家栋为了让吴有爱彻底断了对他的幻想,不得已,只好把自己难以启齿的**抖搂出来。

“天秀又结婚了,你还不知道?”吴有爱对韩家栋得病感到惊讶的同时,急忙问道。

“跟谁结婚?你从哪里听说的?”韩家栋紧张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啊。我没骗你,除非别人骗了我。你既然有病不能和她一块儿了,为啥还急成这个样子?”吴有爱见韩家栋对蓝天秀依然痴心不改,心里酸酸的,连头发稍也似乎感到不舒服。“到底嫁又给谁了,我、我也不清楚。”

韩家栋猜到吴有爱可能是通过香水湾的那位同学知道了准确消息,便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而是一屁股坐下,端起还剩了半杯的酒,一扬脖,全部灌了下去。他拿起酒瓶又要往酒杯里倒,但被吴有爱一把夺了过去。

韩家栋开始垫着胳膊趴在餐桌上嘤嘤地哭。

听着一个高大粗壮的男人这样撕心裂肺地痛哭,吴有爱心里格外地不是滋味。

“一根筋,真是一根筋!”吴有爱觉得此时劝将不如激将。“一个大老爷们,不怕别人笑话?唉,为啥这样‘拾不起来,放不下’呢?别哭了,好不好?菜要凉了,赶快趁热吃一点儿吧。”

“不吃了,咱走吧!”韩家栋说着站了起来,没忘了掏出手绢把满脸的泪水擦了擦。

吴有爱知道这“一根筋”的确是一根筋,不再劝他,便招呼服务员把几乎没动筷的炖鸡和炖排骨打包,还又要上了几个馒头,想让“一根筋”带回去慢慢享用。趁服务员打包的时候,她跑到前台结完了账。

他俩默默地走出小饭馆不远后,便准备分手,吴有爱把手里一直提着的饭菜硬塞进了韩家栋的手里。

韩家栋独自往前走了一段路,回头一看,吴有爱手里举着伞,在昏暗的路灯下,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还站在那里目送他。他朝她充满感激和愧疚地摆了摆手,示意她回去。拐过一个墙角后,他把手里提着的三包饭菜,一抬手,使劲扔进了路边一片冬青树丛中。吃,吃,吃,吃他奶奶的头!

第二天一早,吴有爱怀揣着几十元钱,来到“打工者之家”,准备送给需要好好补养补养身子的韩家栋,却被旅店老板明确告之,他一早就去坐车回家了,连行李也一块带走了。

吴有爱怅然若失,站在地上呆了半天。

第三十三节

风尘仆仆回到家里,把行李往床上一扔,韩家栋就直接去了韩振纲家。

韩振纲和妻子徐芳刚从地里干活回来,正一边一个坐在椅子上喝着水歇气,见又黑又瘦的韩家栋突然回来了,都急忙站起来迎接。

“天秀改嫁,纲哥,你咋不写信告诉我一声?”韩家栋刚一坐到徐芳让出来的椅子上,就对韩振纲埋怨起来。

韩振纲有苦难言,只好把吴长善拿着吴有爱的信如何气势汹汹地来找麻烦,细细地说了一遍,然后又说道:“天秀去泰城找你那天,我正好赶集不在家,不然说啥也会不让她去的。我看过吴有爱的信,再加上都传说她在你这里住过一夜,我也认为你俩真在一块儿呢。其实,我收到你头封信的时候,天秀已经改嫁了。”

“嗨,可让吴有爱给鼓捣好了。早知道会是这个样子,说啥我也不会离开家的。”韩家栋“嘘嘘”地喝着徐芳递上来的茶水,追悔莫及地说道。

“家栋,你咋净说糊涂话?那蓝家要不是见了她吴有爱的信,还当了真,他们会把天秀放出来?这件事儿,其实,无论咋办也没有挽救回来的可能;你也不用埋怨自己。仔细一琢磨,天秀去找你的时候,如果能找到你的话,那是唯一的一次机会。”韩振纲继续耐心地作着分析。

韩家栋静下心来,不得不承认韩振纲说得在谱,吴有爱实际上是给他帮了一次大忙,只是他没有抓住机会。如果他刚到泰城的时候,不是东跑西窜居不定所,能够早有个落脚点,早跟韩振纲取得联系,那就会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结局。事到如今,自怨自艾,怨天尤人,又有啥用处呢。他也开始意识到,跟韩振纲一见面就怨气冲天是多么不应该,别说不是自己的同胞兄弟,即使自己的亲哥哥,天天替他操心受累、担惊受怕,到头来不但没有得到一句感谢的话,还被埋三怨四的,不跟他翻脸才怪呢。

“纲哥,都怪我没沉住气,你别放在心上。”韩家栋对韩振纲诚恳地道歉。

“都是自家兄弟,你也不用客气。这事儿,摊在谁身上都一样。”韩振纲大人大量,满不在乎地回答。

“天秀又嫁到哪里去了?”

“我和恁嫂子都打听了,可没打听着。”韩振纲知道他并不死心,担心他会去闹乱子,便又苦口婆心对他劝说道:“家栋,听我一句话,天秀已经和人家过日子啦,多为她想想吧,千万别去给她惹麻烦。”

“‘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总得和她见上一面吧。何况她还是那样被抢走的。”韩家栋言辞恳切,信誓旦旦,说着说着,眼里又开始泪汪汪的。“你放心,我不会给她添乱的。”

“红石沟和香水湾挨得近些,除非找咱大姐帮着打听打听。”徐芳见韩家栋说得不无道理,急忙插话。“光说话了,差点忘了,前几天有你的一封信,是从省城寄来的。”徐芳说完,从床沿上站起来,走到斜挂在北墙上的相框跟前,从相框后面抽出来一封信,递给了韩家栋。

韩家栋拆开一看,是王大吹写来的。原来王大吹现在拉起了一个七八个人的装修队伍,正在省城四处打游击,很赚钱,前途无量,让他无论如何也要前去入伙,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个屋里睡觉,共享荣华富贵。他看完信,苦笑了一下,把信仔细装好,掖进了裤兜里。

在韩振纲家凑合着吃完午饭,韩家栋就骑着韩振纲最近才添置的“金鹿”自行车,去了红石沟韩翠芝家。

听韩家栋说明来意,韩翠芝和丈夫胡大年这才如梦方醒,他和吴有爱私奔不过是一场天大的误会,他们的老弟依然还是光棍一条,两人原来是“狗咬尿脬——一场空欢喜”,都不免万分遗憾,并重新添了沉重的心事儿。

胡大年在家陪着韩家栋说话,韩翠芝急忙去找本村里和香水湾有亲戚的几户人家,打听蓝天秀到底嫁到哪里去了。可是,韩翠芝出去了大半天,在村里转了一大圈儿,那几家都是无可奉告,只好空手而回。胡大年皱了半天眉头,突然想起了香水湾有他一家八竿子打不着的老表亲,便自告奋勇准备前去打探。他说完,走到天井里,推起韩家栋骑来的自行车就要开路,被韩翠芝吆喝住了:“哎,哎,哎,你技术忒差,还是出去另借个破点的吧。”

“怕啥?就骑这辆吧。”韩家栋说道。

“算了吧,摔了人没啥,万一把这么新的车子给磕坏了,人家会心疼的。”胡大年说完,为自己还很生疏的骑车技术而深感惭愧,脸上挂着尴尬地笑容,自己另想办法去了。

等胡大年一走,韩翠芝就急忙跟韩家栋说道:“他舅,你知道不?吴有才倒插门,上这村里来了。”

“他去泰城的时候说过跟这里的苗家定了亲。那天俺俩上来就谈崩了,还差一点动了皮锤。”韩家栋哭笑不得地回答。

听说苗家就在后面,仅隔着一排房子,韩家栋决定去见见吴大嘴。

吴大嘴两腿两手全是泥,正在汗流浃背地糊墙头,见韩家栋突然不期而至,便停下手里的活儿,洗了洗手和脚,把他让进了屋里。

吴大嘴并不知道韩家栋的来意,生怕他当着家人的面,把他俩在泰城那可笑的“相扑比赛”一幕给抖搂出来,会质问他是否偷了他的钱包,而让他们一家三口笑掉大牙,甚至还会怀疑他的品质有问题,遂抢先说道:“你的钱包让我捡到了,可那钱都被联防给没收了,不过给写了收条。”

“有才,我去理发的时候,很巧,碰到你姐啦,是她告诉我天秀又结婚了。我这是专门回来准备去看天秀的,可不知道她又嫁到哪里去了。”韩家栋急忙解释道。

“你和俺姐真没在一块儿?”苗风英半信半疑地问道。

“没有!都误会了。”韩家栋继续解释道。

韩家栋见苗家庭院房舍整整齐齐,可比吴家强多了,而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感到吴大嘴结局不错,心里甚感宽慰。他把吴有爱所在的“北国之春”美容美发店的具体位置给吴大嘴仔细写下来,又和他们闲扯了些的家长里短,便返回了韩翠芝家。

胡大年终于推着一辆很破旧的自行车,吆吆喝喝地回来了:“他舅,光打听到嫁到了莱山,可不知道具体是哪个乡哪个村。还是陈默合做的媒,回去问问他就知道了。”

“他爹,你来回够麻溜的,没摔轱辘子吧?”韩翠芝见胡大年立了大功,眉眼溢喜,关心地问道。

“还行,车技有所提高。”胡大年放好自行车,用毛巾擦着满头满脸的汗水说道。

韩家栋觉得既然还是陈默合做的媒,那就好说。他谢绝了韩翠芝和胡大年的一再挽留,执意回家去了。

韩家栋在家匆匆填饱肚子,踏着朦胧的月色去了陈村陈默合家。

陈家大门虚掩,陈默合舒舒服服地躺在院子里的竹躺椅上,摇着蒲扇,正在凉快。他老伴离他不远,散盘着腿坐在蒲墩上,光着上身,随着她不时地挥手在自己身上拍打一下,两只松懈下垂的大**像受惊的白兔猛地一跳。听见大门“吱呦”一响,她慌忙逃入屋里。见来人是韩家栋,陈默合挣扎了几下后,从躺椅上站了起来。

“老侄子,啥时候到的家?”见韩家栋带着礼物而来,陈默合误认为他是跑回来准备明媒正娶,求他做媒来了,一时喜笑颜开。听韩家栋简短地应了声“今晌午”,他又关心地问道:“恁俩,一块儿回来的?”

“都误会了,大叔,俺俩没在一块儿。”韩家栋难为情地解释道。

说话间,已穿好上衣的陈妻嘴里“来啦,来啦”地从屋里走了出来,把手里从屋里拿出来的板凳和客人手里提着的两瓶平阳白干做了不等价交换,接着提进了屋里。

陈默合重新躺在了躺椅上,韩家栋也把手里的板凳放在地上坐了上去。

“嗳——嗳——”陈默合对韩家栋不好意思承认“私奔”,十分不以为然,十分善解人意,嗳嗳了两声,继续笑哈哈地说道:“一个要娶一个要嫁,这有啥不好意思的?像你俩这样的,多去啦。别说在新社会,旧社会也多的是嘛,没啥丢人的。《西厢记》、《桃花扇》,还有那啥子《梁山伯与祝英台》,说的还不都是这一档子事儿。你放心,大叔我愿意再给你们做回媒。”

“大叔,您老人家也误会了。我是来向您打听打听,天秀又嫁到哪里去了。您别担心,我没啥坏意,只是想去和她见上一面,也好把事儿都说开,省得我心里一直疙疙瘩瘩的。”

“老侄子,听大叔一句话,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了,别再想三想四啦。别再难为恁大叔了,我是不会说的。让我看,你和老吴家那妮子还真是怪般配的;老吴两口也早就认了。”

“大叔,我和天秀咋说也是一年的夫妻,她还是那个样子离开的我,就这样算了,不论是谁,都很难接受。人心都是肉长的,让您老人家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您告诉我,我去见上一面就回来,决不会给您老人家惹丁点麻烦。”韩家栋说着说着,有些说不下去了。

“他们都登记了,户口也迁走了。回吧,回吧,老侄子,把你的酒一块儿带上。”陈默合一开始还心硬如铁,眼见韩家栋一个劲地哀求,心便软了下来,但仅是点到为止。至于他有没有听明白,听明白了做得到做不到,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韩家栋到底还是听明白了。到金沟派出所里一查,不就知道她的下落了?有老同学高兵帮忙,好办!他心里一下亮堂起来,急忙告辞。

第二天,韩家栋一早就去了金沟派出所,找到了高兵。高兵跑到户籍室很快就查到蓝天秀的户口已迁往莱山县榆树镇,但不知道具体是哪个村。他接着又通过电话与那边的派出所取得联系,让韩家栋最终掌握了他的前妻与林家庄的林建军目前密不可分的关系。

在返回家的路上,韩家栋脑海里不断想象着林家庄的村容村貌、地理环境,勾勒着蓝天秀现任丈夫林建军的体态相貌,猜测着他的脾气性格,还猜测他很可能是个体格健壮的退伍军人。一想到“林建军”这个早已和蓝天秀同床共枕的男人,他的心里就会生出莫名的愤恨和浓浓的醋意。

回到家里,韩家栋把林建军妻子蓝天秀一直还放在他家大衣橱的夏衣秋装,全部找出来,一件件地仔细叠好。在整理蓝天秀的一件古铜色秋装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放在兜里的那张三百元存款单。他还把蓝天秀放在床底下的几双单鞋凉鞋找出来,先一只只擦拭干净,又用旧报纸一双双地包好。最后,他把衣服用包袱全部包了起来,把鞋子全都装进了他的那只黄提包。还有那盒红色心形的化妆品,也一并塞进了包里。

第三十四节

沿着莲花山上崎岖的羊肠小路,钻过一片片勉强可以穿行的低矮的松柏树林,翻过老风口,韩家栋来到北面的山脚下。在一位正在地里锄草的老农指点下,他顾不得歇口气,沿着一条两边全是花椒树和姜地的小沙石路,来到了几乎全是石头房子的林家庄的村南头。

韩家栋正转着脑袋四处撒摸,想找人打听打听,突然见一个挎着框子的中年男子正从村里大步流星走出来,他急忙迎上前去问道:“大叔,麻烦您,林建军家在哪里?”

“林建军?就是那个独眼龙?”黑脸膛的中年男子停住脚步,乜斜着眼睛,眼角挂着讥诮的笑意,不屑一顾地问道。

“独眼龙”三个字,加上中年男子出人意料的鄙夷表情,让韩家栋心里猛然一震。然而,在得到他的肯定后,中年男子还是不厌其烦地说出了林家的具体位置。他急忙面带微笑道完谢,继续朝村里走去。

韩家栋一只肩上背着那只里面全是衣服的包袱,一只手提着那只破旧而鼓鼓囊囊的黄帆布提包,怀着难以言状的复杂心情,终于走进了林建军家。

一声低沉、凝涩、含混的“家里有人吗”,把林建军的妻子从屋里引了出来。

走到屋门口,望着院子里从天而降的韩家栋,蓝天秀恍若隔世,如在梦中,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几乎毫无意识地从他手里接过那只被山上的树枝划破了几道口子的包袱,又脑子几乎一片空白地把他迎进了屋里。

“你的,我是说,林建军,他咋没在家?”一番简短而不够流畅的相互问候之后,韩家栋虽然有些支吾,不知该如何称呼蓝天秀的现任丈夫,但终于找到了自认为比较适宜的话题。

“他在莱山钢厂干临时工,平时不回来。”

“噢,那倒怪好!”韩家栋说完,怕她误会了他的意思,又急忙解释:“我是说,我是说,能在城里上班,总比在家里忙活好。”

“你先喝点水歇歇,我给你做点饭去。”蓝天秀把茶壶里冲好水,放到韩家栋的跟前,然后木木呆呆地转身要出去。

“不用忙活,我在家里吃过了。”韩家栋说着,把那张存款单从上衣兜里掏出来,放到了身边的桌子上。“除了衣裳和鞋子,你的存款单,我也一块儿捎来了。”

“你手头上一直怪紧巴,你拿回去取出来花了吧。”蓝天秀尽量保持平静,往后退了几步,慢慢地坐在床沿上。

望着坐在椅子上略显局促、表情木然的韩家栋,蓝天秀感到他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虽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却又像远在天涯,只能遥遥相望。这个曾让她一见倾心,这个曾经让她疼爱过,这个曾经带给她无限快乐和幸福的男人,为啥又成了别人的丈夫?对,是他爽约在前,先给人家做了新郎,她才一气之下改嫁跟了别人。他看上去又黑又瘦,倦容满面,昔日明亮的眸子里饱含着浓浓的忧思;先前的话语总是那么风趣幽默、充满激情和力量,哪像现在,吞吞吐吐,磕磕巴巴,瘪巴得就像又细又长的干豆角。他咋这样憔悴,难道他现在和吴有爱过得并不开心?

望着腰身已显做母亲在望的前妻,在这炎热的三伏天里,脸和手不但没被晒黑,反而比从前还要白皙,韩家栋认定她现在吃穿不愁,并不像在他韩家的时候那样起早贪黑,生活窘迫。再看看她这宽敞明亮的砖瓦房、整洁的庭院和满屋子应有尽有的陈设,他感到了一丝宽慰。看来日子过得蛮不错;那就好,那就好!

“有爱咋样,你们过得还好吧?”蓝天秀打破了又一阵长长的沉寂。

韩家栋鼻子一酸,两眼一湿,鼻音囔囔地回答:“我哪里和她在一块儿来。她为啥给家里写了那样一封离谱的信,我到现在还怪纳闷呢。”

“她走之前不是在你那里住过一夜嘛!”蓝天秀宁可相信他说的统统是假话,是为了骗她而撒的弥天大谎,否则太残酷了,太让她无法接受了。

“她是在那里住过一夜,可那是为了躲避吴家找她。前几天我才在泰城碰见了她。不是她告诉你又结了婚,我还一直蒙在鼓里呢。”韩家栋还想把他“阳痿不举”的病情如实透露给她,借以证明他和吴有爱之间啥事都没发生,可转念又怕她知道了会更加替他担心,便只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唉——咋会这样呢,咋会这样呢?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蓝天秀顿觉天旋地转,两眼发直,像傻了一样,嘴里自言自语,眼泪夺眶而出。

蓝天秀是满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而嫁到林家庄的,但她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虽然偏僻但却山明水秀的小山村,并甘愿在这里终老一生。

林家庄几乎四面环山;南边不远就是莲花山,抬头就能看见西南方向的望岳峰。在村庄北面的山上,枣树、梨树、山楂、柿子、栗子和花椒树漫山遍野,同时还大面积栽种优质黄姜。一条常年水流不断的小河,从东北方向潺潺而来,绕过村子往西南方向哗哗流去。沿着小河逆流而上,三十里开外就是莱山县城;而沿着小河顺流而下,七八里远就是莱山、平阳和临关三县交界处最大的集镇——闻名遐迩的榆树镇。小小村庄,晨闻鸡鸣,暮见炊烟,小桥流水,树木葱茏,如同掩藏在绿草丛中的一朵鲜艳的奇葩,仿佛世外桃源,让人乐不思蜀。

林建军有位远房舅舅,曾在部队干了二十多年,前几年才转业回到莱山县,成了一介政府官员。林建军能摇身一变成了半个城里人,全靠他这位头顶乌纱帽亲戚的鼎力相助。

林建军现在一星期回家一趟,风雨无阻。为了回家方便,他结婚前便买上了一辆爬坡性能良好的载重自行车。他现在每个月都雷打不动地准时把领到的工资如数交到妻子的手中,然后再从蓝天秀的手里领出一个月的生活费。蓝天秀嫌麻烦,让他把零花和生活费直接扣除,剩下多少就给她多少。他说不行,那样做是目无领导,并且一定要收支两条线。他现在的户口本上写的虽然还是农民,干活拿得还是铁锨,但这铁锨已经不是用来铲土铲粪的那种普通铁锨,而是那种个头大得多,用来往炼钢炉里添煤掏灰的工具。他的感觉,他已经不是农民,而是地地道道的工人阶级。他的这种感觉,传染给了全体林家庄人,也最终传染给了他的妻子蓝天秀。蓝天秀最早对这种感觉内心里充满了厌恶,想起来就面红耳赤,但她后来却是有意识地培养了这种感觉。因为随着对林建军越来越多的了解,她最终体会到,如果没有这种优越感做支撑,在她的心目中,他林建军实在无法和韩家栋相提并论。她知道这是自欺欺人,就像酒鬼借酒逃避现实。可是,换一个角度来理解,酒虽然要了许多酒鬼的命,但也可能救了更多酒鬼的命。蓝天秀认为,她现在就是被救了命的那种自我陶醉在五光十色里的酒鬼。

蓝天秀改嫁到林家后,很快就发现有了身孕。因为有上一次小产的痛苦经历,所以她这次格外地小心谨慎。“习惯性流产”,她很小就知道,虽然那时朦胧不解,但现在却很清楚这对渴望做母亲的女人究竟意味着什么。而她的三嫂兼小姑子林建娥,自从见到蓝天宝的女儿雪儿后,见她肤白如雪,发黑如墨,眉清目秀,可人的小鼻子小嘴,喜欢得不得了,好像捡到了一个天大的宝贝;她还曾异常天真地跟蓝天宝偷偷商量,说他们不再另要孩子了,要把他们的爱全部献给雪儿,结果被蓝天宝笑话了一顿,说她傻,说她呆,说她憨得不透气。每当见到林建娥和雪儿母女情深的样子,联想到她和韩家栋的那个孩子如果顺利生下来的话,和雪儿也差不多大了,她总是既羡慕还暗自神伤。

有一回,蓝天宝又骑着摩托车驮着林建娥和雪儿来了,李金环接着过来把蓝天秀喊了过去。蓝天秀见了自己可爱的侄女,抱在怀里亲了又亲,就是不愿意还给林建娥,又过了一回当娘的瘾。她还跟林建娥开起了玩笑,“建娥,我要是真没了当娘的命,你就把雪儿让给我吧”。而林建娥却十分认真地回答,“开玩笑,开玩笑!你没了当娘的命,就想要了我的命。娘,您听听,天秀真会开玩笑”

第三十四节

。李金环见蓝天秀正怀着身子,却说出了这样咒骂自己的混账话,遂半真半假地把脸一拉,说道“她嫂子,以后可不能乱说,忒不吉利”。蓝天秀见婆婆板着脸,也意识到自己刚才说得太唐突,就赶忙陪着笑脸掩饰道,“娘,您别生气,我是说我要没有给人家当丈母娘的命,就让雪儿来给我当闺女”。李金环宽厚地笑道,“你早说清楚啊,省得吓得我心里‘咯噔’一跳”。蓝天秀知道林建娥心眼太实,担心真会把她吓坏了,从此再也不敢跟她开这样的玩笑。

这时候,韩家栋尽管迟疑了半天,还是对蓝天秀开口说道:“你收拾收拾,跟我走吧!”可他压根没有意识到,他说出这句话来究竟有多么荒唐,跟要求一个卧床不起的垂死病人去扛起大炮奔赴炮火连天的战场,本质上有什么不一样。

想到自己肚子里已经时不时就蹬她两脚的孩子,泪眼婆娑的蓝天秀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异常冷静地说道:“都这个样子啦,还可能吗?你回去找到有爱,跟她安心过日子吧。”

“让我娶她,不可能,我从来没有动过这种念头。”

“她一直很喜欢你。她是个难得的好女人,你俩——”

没等嘤嘤哭泣的蓝天秀把话说完,韩家栋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两步跨到她的跟前,把她从床沿上一把拉进怀里。蓝天秀同样毫无顾忌地伸开双臂,把他那粗壮的腰肢使劲搂了起来,任凭他疯狂地亲吻,如饥似渴地亲吻,感天动地地亲吻……两个为她而生为他而死的灵魂忘情地纠缠到了一起,仿佛溶合成了一体,难解难分;两只久违了的口唇,向对方毫不吝啬地吐送着各自的琼浆玉液;那分别以来的思念和牵挂,仿佛干硬的块状洋红颜料,此时受到唇舌的碾压和汩汩浆液的浸润,反而更加鲜艳、清新,一目了然。我原来还是如此地爱他,哪里有啥子怨恨?全天下还有哪个女人能和她相提并论,没有了,我说的可是心里话!

韩家栋感到原本疲软了大半年的地方,一下子重新蓬勃充盈起来,彻底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和活力。而他身上的这个毛病,原本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他曾根据泰城大街小巷四处张贴在墙上和电线杆上“祖传秘方,专治阳痿早泄、举而不挺、挺而不坚、坚而不久”的野广告,找到藏在小街深巷里的江湖“黑衣”郎中,拿了不少野药,还吃了许多偏方。黑衣郎中还曾危言耸听,说他在同房时突然受到严重惊吓,没要了他的小命已是万幸,应该感谢老天爷。他还根据江湖郎中的建议,狠狠心,咬咬牙,花大钱买了一些熟狗蛋、熟驴肾和熟牛鞭,背着工友,偷偷吃了。治病像流水一样花去了他的许多积蓄,不然他的腰包也不会一直瘪儿吧唧,迟迟没有鼓胀起来啊。但是,朝思暮想盼望着坚挺起来的地方却始终软得像煮熟的面条,倒是把舌头根子吃得发僵发硬。他还从书摊上买了许多言情和准色情杂志,试图用里面的刺激描写激活他那根沉睡的神经。当然,他也曾寄希望于极富刺激性的毛片。很遗憾,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根本见不到任何疗效。他后来只好硬着头皮,走进了一家正规医院。但被救死扶伤的白衣大夫毫不避讳地明确告之,他患得是心因性阳痿,单靠药物治疗很难奏效,还得依靠心理调节。他终于明白原来上了那些黑衣郎中的大当,但连白衣大夫给他开的药也没了耐性再拿上半片。去他娘的吧,反正这辈子难说还有机会再用得上。如今“药”到病除,他心里一阵狂喜。莫非、莫非又管用啦?

“把我忘了吧,把我彻底忘了吧——”蓝天秀把脸贴在韩家栋的因激动、兴奋和充满喜悦而上下起伏的胸膛上,喃喃地嘱咐道。

他把她放到了床上,把充满了燥热和**的身子斜着压在了她的上身上。

“我去插上大门?”

“别,别去,千万别去!”

她心知肚明,她任何的含糊其词和一时的冲动,都会彻底毁了他;只有让他彻底丢掉幻想,彻底断了对她的念想,才会让他安下心来重新开始崭新的生活。她想把他推开,可又担心他去关上大门后会……她只好使劲搂住他,不让他离开。

“你还是这么狠心,以前‘狠心’撵我出门,现在又——”

“别怪我,好吗?我真的——”

突然,从院子里传来一阵响动。韩家栋慌忙从蓝天秀的身上爬了起来,而蓝天秀也慌忙离开床,赶快整了整凌乱的衣服和散乱的头发,急忙走了出去。

“奶奶的,俺的那炉子说坏就坏了,正在抢修——这是——”林建军放好自行车,走到了屋门口,发现了屋里竟然还站着一个魁梧而俊朗的陌生男人。

“这是咱表哥,到榆树镇来办事儿,顺便来坐坐。”蓝天秀哪里能想到丈夫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跑回来,觉得实在不好直接亮明韩家栋的真实身份,急忙掩饰道。她又想起了堂而皇之放在床上的那只大包袱和床头前的提包。“咱表哥还一块儿给捎来了一些东西。”

韩家栋急忙端详了端详走进屋里来的死对头,只见他大马金刀、油头粉面,雪白的衬衣挽着袖管,下摆收在腰里,灰白色的裤子笔直挺拔,穿着皮凉鞋的脚上还套着土黄色的尼龙丝袜,虽然的确是条“独眼龙”,但确实有一副难以言表的工人阶级高人一等的不凡派头。再看看他自己的一身寒酸打扮,褂头裤子皱皱巴巴,脚上的凉鞋更是破得不成样子。幸亏前天才理了发刮了脸,不然自己的尊容也太有碍观瞻。

“表妹夫很忙吧?”尽管相形见绌,韩家栋还是急忙伸出粗糙的手来,落落大方地跟情敌握了握手,并顺水推舟,客气地问道。

“还行,还行!炉子坏了,提前回来休两天。”警惕性蛮高的林建军并没琢磨出这是突然从哪里蹦出来的表兄。他俩眼圈都红红的,满脸的表情也都不大对劲呀。哼,八成有鬼。

林建军装出笑脸,拿出了全部的热情,给韩家栋又是倒水,又是递烟,问东问西,试图彻底弄清这位表兄的老底:“表哥是哪个村的?”

“黄、黄——”

“离香水湾远着哩,说了你也不知道。”

然而,蓝天秀用意明显而且并不十分圆滑的“替考”,更加重了林建军的猜疑。

又寒暄了几句,林建军让韩家栋坐着喝水,说有点事儿,去去就来,说完就走了出去。

等林建军一走,蓝天秀急忙把林建军和林家的情况向韩家栋简单介绍了一遍,还让他不要紧张。在韩家栋点头答应,并猜思林建军为啥出去的时候,他透过明亮宽敞的窗户,发现林建军身后跟着几个拖棍拽棒提锨扛镢的青壮年,“呼呼啦啦”拥进了院子。他心里一惊,情知形势不妙,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而蓝天秀也发现苗头不对,急忙站起来走到屋门口。

“你到底是谁?老老实实给我说清楚。别以为我‘独眼龙’另一只眼也是瞎的。”林建军杀气腾腾地跨进屋门,气势汹汹地质问道。

“林建军,我告诉你,你要胆敢胡来,我就立马撞死在你的跟前。”蓝天秀对林建军声色俱厉地说道。她说着站到韩家栋的身前,用身子把他护住。“他就是韩家栋,专门来给我送衣裳的。”

“我猜到他就是韩家栋!还表哥,这就表弟!偷偷摸摸的,有啥子见不得人的?一看就是做贼心虚!”自己的判断得到了证实,林建军的气焰更加嚣张。

“你林建军胡说八道些啥,真要偷偷摸摸的,他还能把存款单一块儿送来?”蓝天秀说着从桌子上拿起那张存款单,抬手扔给了依然圆睁着一只怒目的林建军。

林建军一把没接住,存款单落到了地上。他一弯腰从地上拣起来,定睛一看,上面赫然写着蓝天秀的名字,而数额也近乎天文数字。娘呀,他省吃俭用一年也攒不下这么多啊。而这位老兄竟然翻山越岭前来拱手相送,让他终于目睹了活雷锋的光辉形象。他顿时深受感动,遂装起了糊涂,张口问道:“天秀,他是哪里的韩家栋?”

“能有几个韩家栋?黄泥沟的,我的前夫。”蓝天秀明知道林建军在装糊涂,可她不想让他继续装下去。

林建军立时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忙不迭地说道:“误会,误会,哪能想到是韩哥你呀。你韩哥是谁呀,是我没见过面的好弟兄呀。都怨天秀不信任我,这才闹了天大的误会。我还以为是从哪里来的野小子呢。对小弟我的无礼,韩哥你大人大量,千万别计较。我给你赔礼道歉。”

林建军又跑到屋门口,对站在院子里摩拳擦掌,随时准备对不速之客大打出手的几位村民说道:“兄弟爷们,误会了,我家来的是贵客。你们先回去吧,改天我再请大伙儿喝酒。”

韩家栋见前来为林建军助阵的大军都走净了,便对林建军夫妇说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哎——韩哥你哪里的话,你来一次不容易,可不能说走就走。你要走就是看不起你小弟,就是还生我的气。你在这里多住两天,咱弟兄俩好好聊聊。”林建军虽然口口声声客气得要命,但却明显摆出了一副送客的架势。可惜他不会“掌发千斤功”,不然定会像扔一只破烂鞋头儿一样,把韩家栋从莲花山顶上一下子扔回他的老家去。

站在大门外,望着韩家栋远去的背影,想想林建军见钱眼开的拙劣表现,蓝天秀欲哭无泪。毕竟林建军并不知道韩家栋现在依然还是光棍一条,不然那区区三百元的存款单恐怕难以让他消停。韩家栋来看望她,既让她感动,也让她十分愧疚,同时悔意四起。她现任丈夫林建军丢人现眼的表演,不仅让她感到难堪,也让她感到更加对不起韩家栋。但是,不可否认,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恰恰是林建军灵魂丑陋的展现,反而让她感到她对韩家栋的伤害弥补了那么一点——她倒宁愿林建军就是一派臭不可闻的狗屎,既是对她个人的惩罚,也是对他韩家栋的抚慰。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命运会如此捉弄人,竟然会跟她开了这么一个天大的玩笑。他走了,今生今世还能再见到他吗?

林建军见韩家栋消失在胡同的另一头,早已无踪无影了,蓝天秀还依然站在街上发呆,他气急败坏,攥住她的胳膊就往家里拽,而蓝天秀却没好气地把他的胳膊甩到了一边,自己恹恹地走回了家里。

第三十五节

吴大嘴把家里的事情安顿好,一大早就从苗家回到吴家庄,到村委开了张介绍信,到吴家揣上那张收到条,再次坐车来到了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泰城。按照韩家栋提供的线索,七找八找,终于找到“北国之春”美容美发店。

“老板好!麻烦问老板一下,您的手下吴有爱在不在?”走进“北国之春”,见偌大的大厅里只有一个老板模样的年轻女人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改变自己指甲的颜色,吴大嘴大声问道。

年轻女人抬起头,眯起虽然极其妩媚好看但此时却发出刀子一样尖利目光的眼睛,把来人从头顶到脚下看贼似地瞄了一遍。“找吴有爱,你是她什么人?”她待搭不理地总算开了腔。

“弟弟,如假包换的弟弟。”

“走了!”

“走了?去哪里啦?”

“谁知道!”

诡计多端的吴大嘴,哪里会轻易相信年轻女人的话,趁她不注意,突然把身边隔间的房门一把推开了。可是,他发现里面只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正在往躺在床上的一位妇人脸上涂抹雪白的石灰膏。怪不得城里女人的脸蛋个个白白净净的,就像刚剥了皮的煮鸡蛋,敢情都是用石灰烧出来的呀。

“哎,哎,干嘛呢?没点规矩!你说你是小吴的弟弟,我怎么愣是没看出来。”年轻女人不仅口气依然不友好,还南腔北调的,刺激得吴大嘴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儿。

“老板,错不了的,别看长得不大像,吴有爱可是俺亲姐。老板,俺姐要是回来了,麻烦您告诉她,让她无论如何回家一趟,以解俺父母之挂念。”吴大嘴满脸堆笑,抱拳作揖,还拿出介绍信让人家过目。“俺姐以前有没有和别人来往过?”

“在这里无亲无故的,能和什么人来往?哦,我想起来啦,好几天以前,她倒是跟着一个客人出去吃过饭,看样子挺熟的,回来后还挺高兴的。”年轻女人见吴大嘴并没有什么恶意,又基本相信了他的身份,说话客气了不少,口音也友善了许多。

吴大嘴扑了空,尽管非常失望,但并没有彻底死心。走出“北国之春”,他继续沿着“花枝招展”的美容美发一条街挨门挨户搜寻起来。所到之处,无一例外都得到了热情有加地欢迎。小姐们个个对他笑得灿烂如花——

“大哥呀,进来放松放松吧,便宜着哩。”

“老板,别光忙着发财,让妹子我陪着你消遣消遣。”

“转了半天,还没有看上眼的?俺这里可是个个鲜嫩,随便你挑,随便你拣。还磨蹭个啥,快进来!”

说得他心花怒放。没想到他吴大嘴在这里的人缘还不错,成了你争我抢的香饽饽。

转了大半天,两手空空,饥肠辘辘的吴大嘴,只好找到一家小饭馆,要了两个馒头,就着白开水吃完,然后去了光明居委会治安联防办公室。

到了“光治办”门前,吴大嘴没敢贸然进去,而是先趴在窗户台上往里仔细观察了观察。只见那个姓张的矮个子联防队员,正屁股坐在椅子上,两只脚搭在前面的桌子上边,架在上面的二郎腿还一个劲地颤动着,十指相交扣在后脑勺上,胳膊上并没戴令人望而生畏的红袖标,眯缝着双眼,摇头晃脑,全神贯注地哼哼着流行歌曲——“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看样子十分惬意,十分逍遥自在。

吴大嘴猛吸了一口气,压服了一下紧张乱跳的心,敲了几下门,大声喊道:“报告领导,鄙人前来报到。”

张联防被吓了一跳,急忙松开双手,把脚从桌子上拿下来,跑过来拉开了门,然后惊讶地点头嚷道:“噢,是你呀,姓、姓吴来,是不?”

“报告领导,鄙人正是吴有才。”吴大嘴见张联防有那么一点老友重逢的热乎味道,不再感到紧张,急忙兴奋地回答道。

“你姓了我们吴主任的姓,有点好处,让我过目不忘。——这么多天过去了,我们还以为你不回来呢。幸亏没把你的钱买了酒喝,不然还得我们自己掏腰包给你垫上。”张联防边看吴大嘴呈上来的介绍信边解释。

“领导,您请吸烟。”吴大嘴给张联防先递上一支香烟,并从兜里摸出盒火柴,给领导恭恭敬敬地点上,还把手里那半盒子香烟随手放到了张领导的桌子上。

“哎呀,你这事儿有点麻烦呀:吴主任添了个宝贝孙子,到儿子家伺候两天去了,恐怕三两天回不来的——你的钱都在她的抽屉里放着呢。”张联防一惊一乍地说。

“领导,我来一趟不容易,您给想想办法,拜托了。”吴大嘴十分焦急地说道。

“唉——有什么办法呢?咱总不能私自把领导的抽屉给撬开吧?那样岂不成了犯上作乱,大逆不道。”张联防皱着眉头,非常为难地回答。

“领导,您看这样行不行,我把收到条给您留下,您想办法给我先垫上;我少要两块,算是给您领导的辛苦费。”吴大嘴说得可怜兮兮的,惟恐张领导不通融。

“两——块,太少!你又不在现场,万一吴主任不认这个账,我还不全赔上,风险太大。”张联防更加为难地回答

“那您说多少?”吴大嘴觉得有门,急忙点头哈腰地问道。

“最少两巴掌!少一个子也不行!”张联防那长满蝇子屎的脸上,全是公事公办的表情,看样子再也没有一点商量余地。

又经过两人几轮时而紧张激烈时而心平气和的讨价还价,张联防终于从腰里解下一串钥匙,打开了他身前的抽屉,从里边的一只牛皮信封里拿出了几张十元纸币,准备递给吴大嘴:“你有五块吗?”

“可能有!”吴大嘴说着,掏出钱包,抽出了一张五元的纸币,忍疼割爱地递到张联防的手里,并从他的手里接过了那几张十元大钞。

“你阔了,鸟枪换炮,混上皮钱包啦。牛皮的,猪皮的?”张联防被吴大嘴炉火纯青的杀价艺术所击倒,沾的便宜远没有所期望的那么高,心有不甘,遂不无揶揄地说道。

“嘻嘻,让您领导见笑了,不值钱,人造革的。——领导再见,再来泰城,一定来看您。”吴大嘴说完,背起自己的仿军用挎包就走了出去。

“好,再见。”张联防坐着没动,待搭不理地嘟哝道。

吴大嘴走出不远,拐进了那条十分僻静的胡同。见四周无人,他东张西望地跑到一堆冬青树的后面,掏出“家伙”开始方便。方便完了,他猛地打了一个激灵。等他把“家伙”收好,系好裤门,却突然皱起了眉头。哎——不对呀!上次的确是那位吴老太婆把他的钱亲自放进了她的抽屉里,没错,他记得很清楚。可她身为领导,离开领导岗位外出,肯定会有所交代,把钱交给在家值班的张联防也是顺理成章的。那张联防拉开抽屉就直接拿出了那么多钱,他哪里来的?莫非白让他讹去了五块?五块钱啥概念,够他吴大嘴在泰城舒舒服服过好几天的,够他这次来回的路费啊。不仅白让他讹了去,还得感谢人家,还得给他作揖,说好话,这是他娘的啥道理?他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头,越想越觉得窝囊。他急忙把那几张十元纸币拿出来翻来覆去看了看,终于有了重大发现:其中皱皱巴巴的一张,上面用圆珠笔龙飞凤舞地写着“为人民服务”几个字(写字的人,好像要通过人民币的流通,来广泛地传播他那自认为美不胜收的书法艺术),就是他原来的一张,还是他母亲亲手塞给他的呢;他当时还认为这几个字写得太有水平了,曾仔细欣赏过好几遍,错不了,百分之一万。

吴大嘴把另外几张人民币重新放好,手里攥着可作证据的那一张,怒气冲冲跑回了“光治办”。他毫无顾忌地把门一下子撞开,举着手里钱,对着张联防愤然质问道:“我说伙计,你做人咋能这样呢?俺一个农民,容易吗?有能耐去算计那些当官的去;欺负俺这样的小老百姓,算你啥子本事儿?”

“干嘛呢,干嘛呢,大呼小叫地吆喝个啥?嫌我的手铐闲得慌还是咋的?我今天的任务可是一个还没完成呢。”张联防像弹簧一样从椅子上蹦了下来,对吴大嘴呲牙咧嘴地吼叫道。

“这张是哪来的?这就是我原来的那一张!吴主任的家我打听好啦,我这就上她家里蹲着去,等她回来给评评这个理。——五块钱反正也够我住几天的。”吴大嘴毫不示弱,无师自通地用起了“兵不厌诈”之计,看样子不把他的巨款讨要回来,决不善罢甘休。

“好了好了,谁稀罕你的臭钱!”张联防顿时像煮透的粉皮,彻底软了,没了脾气,很不情愿地从兜里掏出五块钱来,一扬手扔在了地上。

吴大嘴弯腰把钱拣起来,也不再打招呼,趾高气昂地走了出去。

“泥腿子,臭不可闻。下次逮住你,非关你七天八夜。”张联防在吴大嘴背后咬牙切齿发着恨,还抓起桌子上那半盒子不值钱的香烟,从门口里一下子给扔了出去。“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还企图拉我下水,哼,没门。”

吴大嘴当然不会跟张联防这样没素质缺教养的人物一般见识,顺手拣起落在地上的香烟,塞进他的挎包里,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吴大嘴坐上最晚的一趟班车,于当天晚上从金沟摸黑赶到了吴家。

吴长善压根不相信吴有爱她会自己跑了,认定是孬种韩家栋搞的鬼,但他一时并没有猜透搞鬼的家伙到底安的啥坏心,葫芦里卖的啥野药。他骂完天,骂完地,接着又大骂韩家祖宗八辈,甚至连韩家栋的七大姑八大姨也没放过,在他的脑海里和人家挨个地过度亲热了一遍。如果不是把罚款悉数要了回来,其中还沾了不少光,他一准当晚就要去找韩家栋算账。

吃完饭,吴大嘴连夜回到媳妇身边。

回到家的第三天早上,吴大嘴和妻子一人扛着一把锄头去地里干活儿。两人说着拉着,刚出村子就碰上了一位女邻居。女邻居好奇地问吴大嘴,他爹把人家的大铁锅给砸了,到底为了啥。吴大嘴一听,顿时羞得无地自容,急忙嘴里叽里咕噜地应付了一声,拔腿就走。真是瞎胡闹,亏他做得出来。等锄完地,吴大嘴把锄头交给苗凤英,连苗家也没回,直接来到吴家庄,打算好好劝劝吴长善。

吴长善正躲在院子中间的树阴凉下,光着上身,肥胖的身躯就像等着上蒸笼的生馒头,蒲蒲囊囊地压在低矮的板凳上,一边凉快,一边悠闲地吸着烟喝着茶。正趴在他身边迷迷瞪瞪的大黑,听见一向待它不错的主人吴大嘴回来了,高兴地从地上爬起来,把浑身的毛一抖擞,抖起一团纷纷扬扬的尘土,弄了吴长善一头一脸一身。

“畜生!”吴长善嘴里骂着,举起手里的旱烟袋,照着大黑的屁股就是狠狠地一大铜烟袋锅子。

“嘲”,大黑叫了一声,夹着尾巴闪电般窜到了大门外,而吴长善用白腊条子做成的烟袋杆子也断成了两截。

“你看看你,动不动就和个狗一般见识。”从屋里走出来的赵兰香,接过吴大嘴拿来的几张豆腐皮和几根黄瓜,埋怨完吴长善,接着唤大黑回来。“大黑,大黑!”

听到女主人情真意切地呼唤,大黑探头探脑回到大门口,稍一犹豫,贴着西墙根,尽可能远地绕过了很不友好的男主人,摇摆着鬈起的尾巴,跟着赵兰香走进了屋里。

吴长善拽下搭在肩上的毛巾,把脸上的土粉擦掉,又用毛巾在短而粗粝、灰白相间的头发上来回擦了几擦。末了,举起被污染的毛巾,在空中“噗噗”地抖动了两下。吴大嘴蹲在茶壶跟前,把吴长善喝剩的半碗子茶水往地上一泼,又倒了一碗,一扬脖喝了个精光。然后开始埋怨起身边的老爹来。吴长善滴溜着一双狡猾的眼珠,想了一想,把手里的烂烟袋照地上一扔,蛮横地说道:“哼,又教训恁爹来啦?你吃里扒外,和姓韩的骗子穿连裆裤。”

“你不替我和凤英想想也就罢了,可有干还没定亲呢,就您这样胡闹下去,谁家的闺女还敢进咱家的门?”吴大嘴也开始有点沉不住气。

“他韩家栋不是东西,姓韩的都不是东西,连韩明秋他那个该死的老婆也不是东西。不过,韩振焘那孩子,比他娘那个老妖婆可懂事多了。”面对自己亲生儿子的责怪,吴长善强词夺理。为了能够合理解释他昨天在遭到围攻的严峻形势下还能全身而退,他不得不连声夸赞韩振纲和徐芳小两口保驾有功,表现还不错,让吴大嘴以后见了他们,可别忘了替他表示感谢。他又指着自己一片铁青的脸颊说:“儿啊,你看,这就是他们虐待老人的铁证。”

“你行了吧你,对自己的亲儿也没句实话,真是‘搲破脸赖人’。人家都看见了,是他自己跌在路边的石头上磕的;还好意思赖别人。”正在屋里忙活的赵兰香,实在听不下去了,走到门口,断然否定了吴长善的一派胡言。

吴大嘴不再和吴长善继续废话,开始去帮着赵兰香准备午饭。他扒好蒜瓣,用蒜臼子砸成蒜泥,再把黄瓜和豆腐皮切好,做好了一个可口的凉拌菜,而赵兰香也很快就炒好一盘韭菜炒鸡蛋,然后摆在了小饭桌上。

听到赵兰香吆喝吃饭,吴长善一手端着茶壶,一手端着茶碗,不紧不慢,劳苦功高般地走进了屋里。他在饭桌边一屁股坐下,招呼赵兰香拿酒来。赵兰香尽管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从里间屋里拿出了装着半瓶无色液体的盐水瓶,伸手递给了老酒鬼。吴长善开始自酙自饮,喝着用地瓜干换来的散装白酒,嘴里嗞嗞有声,一盅酒下肚,把并不湿润的嘴头子习惯性地用手抹了一把,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才儿啊,你琢磨没琢磨出来,他姓韩的为啥到今天还死不认账?错不了的,他是害咱跟他要彩礼。”

“您还在这里瞎琢磨;俺姐的事儿您就撂一边去吧。”正在狼吞虎咽的吴大嘴,把嘴里待碎不碎的煎饼使劲咽了下去,赶紧喝了口茶水,说道。至此,他终于摸透了吴长善老是跟韩家栋过不去的真实原因。

“就这样算了,也忒便宜他了!可是,老二找媳妇,谁会便宜咱呀?那彩礼,恐怕要不少啊!”吴长善边喝边说,道出了久存心中的忧虑。

“妮子她自己走了,怨不得人家,你就省点心吧。”赵兰香忙活完,开始坐下来一块儿吃饭,对吴长善劝道。

然而,吴长善依然故我,还是固执己见:“恁娘俩,都是木头!妮子的信说得明明白白,还能错了?幸亏是老二念给我听的,要是换成了老大,怕是要欺负我这睁眼瞎,说不定咋糊弄我呢。唉,还是老二和我贴心呀。他姓韩的再回来,只要不认我这个丈人爹,我还让他利索不了。”

“他韩家栋的脾气您不是不知道,这次能轻饶了您,已经给您留够面子了,您别心里没数。”吴大嘴耐心劝道。

吴长善瞪着一对发红而混浊的老眼,把手里的酒盅往桌子上一蹾,对着吴大嘴大呼小叫起来:“他敢!我是他丈人,他还能把我一口吃了?”他一看酒撒出来不少,又赶忙低下头,使劲埋头趴在桌子上,舔了个一干二净。

吴大嘴情知自己现在的身份已经不同以往,毕竟是“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因此对倔强甚至是蛮不讲理的老爹一直耐着性子,保持克制,而没有像从前那样,一句话不投机就要抬杠。他生怕再接吴长善的话茬,他还要继续喋喋不休,没完没了,所以干脆低着头吃饭,不再搭理他。

可是,吴长善满肚子的怨气并没有完全发泄出来,而吴大嘴消极的做法,让他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很不过瘾的感觉。他眨巴了眨巴一双小眼睛,知道继续发泄对韩家栋的不满那是自找没趣,便转移了话题,说道:“有才,我这段时间可没少琢磨,等恁丈人爹娘一走,恁小俩口就干脆回来过,也好照顾照顾我和恁娘——我不能白养了你二十多年。”

还没等吴大嘴接话,赵兰香就抢白起了吴长善:“净在这里胡咧咧,亲家公亲家母比咱还年轻哩。”

“让我说你啥好呢,你就不知道,‘黄泉路上无老少’。你咋知道他俩就不会早走呢?”吴长善振振有词,哪怕是歪理邪说。

吴大嘴终于沉不住气了,气哼哼地说道:“您成天嗟净琢磨这些没边没沿的事儿,累不累?要让凤英知道了,她能不生气?我看您要不‘门槛子上拉稀——里外搞臭’ 了,您就不死心。”

吴长善正要让吴大嘴给他说清楚,他到底怎么个“门槛子上拉稀”了,突然,伴随着大黑“汪汪”地狂叫,从大门外面传来急促的“姐夫,姐夫”的喊叫声。吴大嘴和赵兰香急忙跑出去看个究竟。

“俺姐不得了啦,吐了一地,叫不应了。”原来是苗凤英的一个堂弟,正推着自行车站在大门口,一边踢打着脚吓唬四爪抓地、呲牙咧嘴的大黑,一边焦急地对吴大嘴喊道。

听说自己的爱妻突然得了重病,吴大嘴心急如焚,没顾得上回屋跟吴长善说一声,便急忙接过自行车,骑上就跑,而苗凤英的堂弟跟着跑了两步,抓住车座下面的弹簧,一个飞身骑在了后架上,两人飞也似地跑远了。

“别慌,骑慢点!”赵兰香在后面嘱咐道。

吴长善知道了吴大嘴不辞而别的原因后,非常不满:“‘长尾巴狼,娶了媳妇忘了娘’。他媳妇不熨帖,他跑得比狼追着还快。要换成我,他要这么慌才怪哩。”

“你、你还是人吗你?媳妇子病了,不撒急也就罢了,还好意思放这样的臭屁。”赵兰香终于忍无可忍,对着吴长善怒斥道。

吴长善被骂得一时无语。

第三十六节

扛着用一块废旧塑料布裹起来的被褥卷,韩家栋从金沟坐上汽车到了泰城。他赶到“北国之春”,本想把吴大嘴已再婚的喜讯告诉吴有爱,并劝她一定回家看看,以解赵兰香的挂念,并让胡搅蛮缠的吴长善彻底消除误会。然而,正像吴大嘴所探听到得那样,她的确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飘落到哪里去了。啥时候才能让吴长善还他个清白,看来只能得到猴年马月了。他怀着满心的失望,又马不停蹄地赶到泰城站,坐上了奔向省城的列车。

韩家栋自然不会想到,那天吴有爱见他如此薄情寡义,连声招呼也没打就偷偷溜走了,非常伤心。“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一次次拿着自己的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结果都是自取其辱。她百思不得其解,他姓韩的为啥对她一直冷若冰霜。多少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甘心当牛做马听她使唤,而自命不凡的他为啥却成了例外?难道他有病了就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他不近情理的表现,既让她伤心,也让她痛心。她终于决定丢掉幻想,不再固执地非在他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她怕韩家栋回去后会走漏了风声,随后便离开了“北国之春”,从此远走高飞。

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城镇村落、桥梁道路、山川河流、成片而碧绿的玉米、花生和地瓜地,韩家栋一直浮想联翩。

而今,他已是无牵无挂的人啦,既是漂荡在茫茫大海里的一只孤零零的小船,也是钻入云霄里的一只可以自由翱翔的云雀。他就要做一只不怕山高水远的云雀,不,他要做一只勇敢搏击长空的雄鹰,在天上不怕电闪雷鸣,在地上不怕豺狼虎豹。

那天早晨,他正在吃早饭,听到吴长善在大门外面破喉咙哑嗓子,像被狗咬着似地大声叫唤:“韩——家——栋,今天我就是豁上这条老命,也要和你搞个水落石出。你老实交待,你到底把俺妮给拐卖到啥地方去了?”

他慌忙跑了出来,急忙说道:“表大爷,您来啦!快家里坐,有话咱爷俩慢慢说。”

“谁是恁表大爷?你这个孬种,连个爹也不叫一声!看来真把俺的妮给卖了。你当俺都是傻子,点化俺的儿来回跑着玩。我跟你这个骗子没完。呜——呜——”吴长善说着,骂着,不顾老脸哭将起来。

他忙给吴长善解释,说好话,可吴长善的两只耳朵里好像全都塞满了驴毛一样,半句也听不进去。

韩振纲和徐芳两口,韩振焘和王香草娘俩,还有几个邻居,听到动静后,都急忙从家里跑出来,“呼呼啦啦”围住吴长善,七嘴八舌,劝他别生气,有话好好说。

吴长善见来了这么多人,不再担心韩家栋被惹急了会揍他,更加有恃无恐,开始指手画脚,历数韩家栋的种种罪行。说他未婚同居在前,拐骗妇女在后;说吴大嘴去泰城找他们回来明媒正娶,可他根本不领情,不管酒不管饭也就罢了,还差一点揍了他这个的大舅子;说他这次偷着回来,连丈人家的门也不进——丈人爹是晚的,丈母娘可是亲的;最可恨的是,他还点化吴大嘴又白跑了一趟泰城,耽误工夫不说,光路费就白白花了好几块啊——想起来就让他疼断肠子。

几个回家吃完饭正要去上学的小孩子,从人群外面挤到了里面,瞪大眼睛,看着又矮又胖、满脸紫得像黑茄子的老头儿浑身酒气,满嘴白沫指天骂地,个个比看到了精彩的电影还要兴奋。

吴长善自认为把他的疮疤揭得差不多了,开始搞斗争扩大化,一竿子打一片,怪罪起整个韩氏家族来:“说到底,恁姓韩的家出了这么一个败类,恁个个都有责任,个个都不是好人。”

王香草就站在吴长善的跟前,实在听不下去了,就铁青着脸说道:“我说表哥呀,你也一大把子年纪了,过的桥比小孩们走的路都多,吃的盐小孩们扛也扛不动,不是我说你,你说话也忒没把门的了。别说栋儿还不孬,就是他孬,姓韩的家就个个都孬啦?”

“不爱听是吧?回家坐在炕头上听戏匣子去,哪里面的戏好听。我说两句你们就受不了啦?要放在民国之前,出了一个孬种,要株灭九族的,你们都要跟着完蛋的——‘咔嚓’,吃饭的家伙就没啦。”吴长善就像一条疯狗,哪管你女的男的老的少的,张牙舞爪,到处乱咬。

“你这个老东西,给你留脸你不要,看我咋收拾你!”他眼看老少爷们都跟着他挨骂受辱,终于忍无可忍,挽袖子撸胳膊,怒不可遏地骂道。

“你这个孬种,欺负我不是你亲丈人爹咋的?奶奶的熊,我早瞧准了你的花花肠子有多粗有多长,我不怕你这一套。”吴长善的气焰依然十分嚣张。

他被骂得急红了眼,遂继续破口大骂:“你再敢在这里胡噙,我就砸断你的狗腿。”他嘴里骂着挤到了前面,就要动手。不是韩振焘用力拉着他,非让吴长善的脑袋开花。

吴长善赶快往人群外面挤,大家以为他害怕了,要逃跑,都纷纷给他让路,哪里想到他径直跑进了韩家。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从韩家南边的橱房里传来“砰”地一声。没等他进去看个究竟,有个小孩子窜得比黄鼠狼还快,“嗖”地钻了进去,接着在里面吆喝开了:“砸锅了,砸锅了,把大铁锅砸烂了!”

把人家做饭的家伙头给砸了,这在乡下可是震动四方的重大恶**件,并不亚于掘了人家的祖坟,即使为了报杀父之仇和夺妻之恨,也不会轻易使用这样丧心病狂的报复手段。

听到那个小孩子“砸锅了”的报告,王香草大声哭喊道:“韩家真没人啦?还不赶快把这个不要脸的老东西砸巴砸巴喂了狗!”

王香草和那些妇女孩子摸坷垃的摸坷垃,拣石头的拣石头,照着从韩家窜出来的吴长善身上纷纷砸了过去,有的还上来要对他拳打脚踢。人群中那些没有动手的,有窃窃私语的,有高谈阔论的,有喊叫的,有助威的,一时闹得胡同里鸡飞狗跳,鹅鸭乱窜,一片混乱。南瓜也混在人群中,幸灾乐祸,捂着嘴偷偷地笑。幸亏韩振纲、徐芳和韩振焘都还一直比较冷静,极力保护着吴长善。韩振焘依然使劲攥着他的胳膊,生怕他惹了大祸,还怕见了好友吴大嘴不好交代,不然他也会狠狠踹上可恶至极的吴长善两脚。

在韩振纲和徐芳,还有几个外姓村民的保护下,吴长善自知引起了众怒,身上挨了几坷垃几石头后,赶快趁机顺着胡同道往南逃跑了。跑远了,他回头一看并没有他娘的啥子追兵,便虚张声势地吆喝道:“恁姓韩的这些鸟人都听着,我跟恁没完,从今往后,见一个我就骂一个。”

几个小孩子拍着手,边笑边把从前早已烂熟于心的童谣稍加修改,在后面喊了起来:“吴胖子,不害臊,夹着尾巴逃跑了。到了路上摔一跤,脑门长个鹅头包……”

临来之前,他估摸着林建军已回厂上班了,便早早地吃了晚饭,趁着月色,爬上了莲花山,准备去向蓝天秀做最后道别。好不容易爬到了老风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歇气的时候,他触景生情,想起了换亲前后围绕他所发生的种种是是非非和喜怒哀乐,不禁黯然神伤。她终有所归,他应该感到欣慰才是,不该再去打破她那平静的生活。这次跟她相见,虽说被林建军突然撞破,好些心里话没来得及说出来,留下了许多遗憾。然而,再次前去,又有啥意义,无非徒增两个人的伤感罢了!他考虑再三,彻底打消了再去探望她的念头,然后悻悻地沿着原路下了山。

无精打采地回到村里,他又拐进了韩明山家去道别。

听说他又要准备外出打工,韩明山老两口一个劲地哀声叹气。

“唉,你就这样到处游逛,总不是个长法,不论咋样也得先再成个家啊!”韩明山眉头紧锁,一只手攥着长长的旱烟袋,胳膊压在桌子边上,上身朝前倾斜着,慢条斯理地说道。

“穷得叮当响,谁愿意进咱的门!”他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张口就来。

“作孽呀,这小日子才刚刚有点苗头,说哗啦就哗啦了——”坐在床沿上的段富花又重复起了从前曾对蓝天秀说过的话。

“大叔大婶,拔不掉这穷根子,咱就甭想有出头的时候。我这次出去,要是混不出个样来,我就死在外头。”

“难听,可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外头就好混啊?也不容易呀!”看着他拧着眉头、咬着牙,段富花禁不住两眼潮红。“没爹没娘的,唉——”……

看看四周性别不同、年龄不一,衣着千差万别的乘客,有看书报杂志的,有把头靠在椅背上迷瞪的,有趴在小桌上呼呼大睡的,有磕瓜子的,有偷偷吸烟的,有高谈阔论的,有窃窃私语的。那些窃窃私语的,不知到底交流的是世界形势、党国大事,还是道听途说的街谈巷议。而那些高谈阔论的,无不红光满面、眉飞色舞,所谈内容无非是到那里能大发财,干什么能赚大钱,让他听得津津有味。

现在,国家政治清明,形势一派大好,“谁穷谁狗熊,谁富谁光荣”,已是上上下下、大江南北的共同心声。韩家栋刚才从对座乘客看完的报纸上看到一篇报道,说某地举行万人大会,对率先富起来的“万元户”披红戴花大张旗鼓地进行了表彰,还搞了电视转播;同时,为提高他们的政治待遇,还让他们进了政协、入了人大。他看得心潮澎湃,决心拼上几年,无论如何也要混出个模样来。

车厢里一直是人满为患,不时走过来一个东撒西望的旅客满脸堆笑地问,“老板,您在哪里下车”。前来探问的旅客非常讲究艺术,看你横眉竖眼不好说话,人家决不会自找难看,而韩家栋的人缘却特别好,人家总落不了问他一声,只是他“终点站”的回答却难免一次次让人失望。有些没座的站客,等有座的去厕所解手或到茶水炉倒水的时候,便会见缝插针,赶快抢上去坐上歇一小会儿;等人家回来了,又赶忙站起来让座,还很不好意思地对着人家咧嘴笑笑。

有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腋下夹只黑色公文包,始终保持着绅士风度,从没有蹭过座位坐,一直站着依在韩家栋斜对过的座椅靠背的边上,不时地动动身子,把身体的重心从一条腿换到另一条腿上。韩家栋看了他几次,终于于心不忍,站起来给他让了座。那人客气了客气就坐下了。韩家栋接着把裹着塑料布的被褥卷从行李架上取下来,放在过道一边,自己坐了上去。只过了一会儿,他便歪着头迷糊了起来。

睡梦中,火车缓缓停在了一个不知名的小站。韩家栋突然看见蓝红江、吴大嘴和林建军从车厢那头奔着他径直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走起路来一蹲一蹲的蓝天宝。他跟他们打招呼,他们毫不理睬。来到他跟前,他们不由分说,把他架起来就走。他想挣扎,胳膊却怎么也使不上劲;他想呼救,嗓子却像被黏糊糊的东西堵死了,就是喊不出声来。而那么多的乘客不但袖手旁观、坐视不救,反而像躲避吃人的老虎一样纷纷为他们让开了路。他被他们连推加搡拖到火车下边后,蓝红江恶狠狠地说,让他老老实实地跟他们回去参加批斗会。他猜到回去肯定没有好果子吃,撒腿就跑。蓝红江从地上摸起一块红砖狠狠地拍在他的头上,把他砸昏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当韩家栋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香水湾蓝家的大门口。走进去,只见蓝家的院子里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挤满了愤怒的人们,而墙上还赫然挂着黑布白字的大横幅。蓝光明宣布大会开始后,已死去一年多的韩翠玲首先站了出来,只见她声泪俱下,控诉韩家栋是逼妹为娼的恶霸。随后,吴有爱、蓝天美、吴长善、蓝光信、吴大嘴、蓝天宝,还有那个独眼龙林建军,先后粉墨登场,根据各自的亲身遭遇,对韩家栋血泪控诉了一番。蓝光明还受重病在身卧床不起的钱彩凤委托,做了极富煽动性的长篇发言,把批斗会推向了一个新**。

最后登台亮相的是高中生蓝天美。她声色俱厉地揭露了那天晚上韩家栋厚颜无耻拿着他当“下酒菜”的流氓行为,并且根据她的建议,大会决定把他韩家栋给骟了。

蓝光明断然下达了行刑命令。

一伙儿仇人不顾一直吓得浑身筛糠的韩家栋的拼命反抗,七手八脚,把他拖出了蓝家。蓝天宝肩扛寒光逼人的杀猪刀,一蹲一蹲地紧紧跟在后面,最后面则是不断往前涌动的人山人海。大家滚滚向前,准备前去香水湾村东的河滩上为流氓分子韩家栋行刑。

浩浩荡荡的队伍终于开到了“法场”,他们把韩家栋掀翻在地,开始给他脱裤子;蓝天宝手持钢刀,摩拳擦掌,准备动手,只听韩家栋撕心裂肺地喊道:“救命啊!”

“哎,哎,喊什么呢?”紧挨着韩家栋的一位中年男旅客被他的喊叫声吓了一跳,拍着他的肩膀关心地问道。

韩家栋睁开惺忪的睡眼,摸出手绢擦了擦流出嘴角的口水,抬头一看四周的旅客都在莫名其妙地望着他,非常尴尬,赶快低下头,闭上眼,用手搓着额头,难为情地嘟噜道:“奇怪,咋做了这么个荒诞的梦,真是奇怪。”

又经过大半天的颠簸,火车终于驶进了省城站。

韩家栋肩扛手提着行李走出火车站,夜色像淡淡的薄雾,那点点路灯仿佛刚睁开的睡眼,无精打采,俨然没有睡足。他按照王大吹在信里的提示,很快坐上了途经金牛区水利局的电车。他下了车,打听着走到金牛区水利局,眼前的情景让他感到十分茫然——除了大门口一间小屋里亮着灯外,整个大院里黑灯瞎火,而那栋显然是主体建筑的三层楼房,在远处昏暗的路灯映照下,火熏烟燎的,惨不忍睹,像是刚刚失过大火。

看大门的老头听说韩家栋来找太平洋装修队,急忙热情有加地把他招呼进传达室,随后便以帮着打听王大吹的去向为名,摸起了门口桌子上电话:“喂,我是金牛区水利局的老张,你们知道太平洋装修队现在在那里干活吗?有个同志要找他们。——好,麻烦给打听打听。”挂上电话,老张让韩家栋耐心等回音。

可是,韩家栋迟迟没有等来人家的电话,却等来了两名骑着摩托车赶来的公安,接着被仔仔细细地盘问了一遍,甚至连祖宗三辈也被刨根问底。等一无所获的俩公安一走,他忙问老张,王大吹到底出了啥事儿;老张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地告诉他,王宏祥前几天闯下大祸,跑了。

原来,金牛区水利局为了搞活经济,增加点收入,决定把三层办公楼的一楼,统统改造成门头房对外出租——由于地处繁华的黄金地段,租金将十分客观。在结构改造刚开始动工的时候,他们就与王大吹的太平洋装修队签订了所有门头房的室内装修合同。后来,在装修工程已完成过半的一天半夜时分,王大吹他们正在加班搞突击,一层楼突然起了大火。等消防车赶到,大火已蔓延到了三楼。幸亏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可其他损失可就未免过于惨重——会计室被烧了个精光;人事档案和技术档案几乎全部化为灰烬——仅直接经济损失就高达几十万。根据勘察分析,认定是装修队用的电动工具电源线短路打火,引起易燃的装饰物的燃烧,从而引发了大火,太平洋装修队应负全部责任。

韩家栋一听,顿时“洋鬼子看戏——傻了眼”——王大吹麻烦了,他也跟着倒霉了——如今已是无路可走。只是想到“大鲁班”兴许还可能收留他,他的心里才稍稍安稳了一点。

老张还语气沉重地告诉韩家栋,现在都已查明,太平洋装修队的资质全都是假的;不过他们干的活还倒是不赖,他曾多次进去看过,他们个个手脚麻利;如果这次不是出了意外,他们肯定又能发个小财。

老张祖籍临关县,和韩家栋算是泰城籍的老乡。对他来说,公安对韩家栋的仔细盘问,无疑客观上说明了他是本分人,何况在他眼里他的朋友王大吹也并非什么坏人。他见韩家栋扑了空十分沮丧,知道他现在无处可去,便动了恻隐之心,建议就在他这里先凑合一夜。韩家栋自然求之不得。之后,老张把从家里带来的馒头和炸鱼贡献出来,韩家栋则从自己的黄提包里摸出了一摞子煎饼和几个临来时二姐韩翠兰给拿上的咸鸭蛋,两人开始共进晚餐。老张提议喝二两,韩家栋说看过墙上的规定,值班期间不是不让喝酒嘛,老张回答特事特办,今天贵客临门,就少意思一点,说着从橱子里拿出了半瓶临关特酿。酒是他老家的侄子给捎来的;还说适当喝点,有助于提高警惕性;这里是水利局,又不是水利部,不用搞得太紧张。韩家栋一看老张要动真格的,说出去再买样菜来。然而,老张坚决不同意。韩家栋不由分说,跑出去找到一家熟肉铺,买了半斤炸藕盒和一块猪头肉,还让店家把猪头肉给切碎包好,带了回来。老张连说不好意思,他这么一搞,让他很被动啊。

两人吃完喝完,韩家栋帮着把桌子收拾干净,又把自己行李卷上的绳子解开,把外面的塑料布铺在地上,又铺上了褥子。老张接着表示,让客人睡地铺,实在对不住;可惜他没权了,不然可以安排他去住大宾馆。韩家栋很好奇,一问才知道,原来老张参加抗美援朝回国后就转业到金牛区水利局,后来曾担任副局长多年,前几年搞班子四化建设,由于他年龄最大而学历最低,被首当其冲给“化”了下来;他退下来后,在家闲得无聊,便毛遂自荐看起了大门。

当老张听说了韩家栋的不幸遭遇后,很是同情,建议他趁着年轻,还得多学点知识,多学点技术。他的大儿子就在省轻工学院分管函授,到时候可以让他帮帮忙。韩家栋当即表示,就凭老张他老人家的一片苦心,他说啥也不能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

老张那盘冒着火头的蚊香,不断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可躺在“床上”的韩家栋,却遭到几个劫后余生的蚊子不断攻击。尽管如此,韩家栋却仍然对今天的安身之处相当满意,毕竟比那臭气熏天的桥洞子和人声嘈杂的火车站候车室强多了。只是他一夜没睡塌实,既为自己的出路而愁肠百结,更为四处躲藏的王大吹而担心,同时为遇到老张这样的好人而高兴,为他的建议而心动。他还一次次地想起自己无人看守的家,想到莲花山和山那边的蓝天秀。

第三十七节

那天,把韩家栋送走后,回到屋里,蓝天秀越想越难过,越想越伤心,越想越生气,尤其是看到林建军翻看韩家栋送来的衣物时那喜形于色的可鄙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终于忍无可忍,满肚子的火气如同井喷一样突然爆发,对着林建军就是一顿怒斥:“林建军,你觉得你还像个大老爷们吗?”

“嘿——你还学会‘倒打一耙’了。我看那姓韩的以送衣服当幌子,‘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幸亏老天长眼,让俺的炉子坏得及时,我回来得正是时候,不然谁知道会发生啥样的流氓事件。”平时跟蓝天秀说不了几句话就卡壳的林建军,如同不叫唤的狗儿暗下口,格外厉害。

“你放屁!”蓝天秀瞪着大眼,骂得毫不含糊。

“我放屁?你俩都哭得肿眼齉鼻,当我是傻子?我回来之前你俩合演过啥好看的精彩节目,鬼才知道!”林建军说出了他“放屁”的根据,并放了个更加臭不可闻的“屁”。

“跟了你,真是瞎了眼!”蓝天秀脸色被气得蜡黄。

“是啊,他姓韩的多好呀,长得像罗成,嘴巴又甜。”林建军拈酸吃醋地说道。

蓝天秀终于怒不可遏,呼地站起来,跑到大桌子跟前,两只手拤住上面的陶瓷茶壶,照地上摔了下去;“砰”地一声,茶壶粉身碎骨,碎片飞了一地,泡透的茶叶和发红的茶水也溅得到处都是。

“你这个臭娘们,胆敢败坏物什,不让你知道老子的厉害,明天你就敢骑到我头上拉屎,后天就敢上房揭瓦。”林建军举起粗大的手掌,在空中扬了扬,但最终没有落下来。

“你打,你打!打死我就都省了心,我早就不想活了。”蓝天秀哭着喊着把头抵进了林建军的怀里。

听到动静,从外面陆续走进来一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开始七嘴八舌地劝架,七手八脚地拉架,把蓝天秀拽到了床沿上。

不一会儿,李金环听到信后,也踮着一双小脚,一路小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来。进门一看,那只正用着的茶壶粉身碎骨了,而蓝天秀还在嚎啕大哭,她误认为一直不长劲的逆子发飙了,遂破口大骂起来:“你这个熊孩子,好日子不过,烧包,想上天啊?她嫂子,别和这狗×的畜生一般见识。”

“她头个男人趁我不在家,偷偷来了,我又没拿他咋样,是她做贼心虚,恶人先告状。”

“你血口喷人!他来给我送衣服和存款单,大天白日的,能有啥偷事?是你自己的心长歪了。”

李金环见林建军吹胡子瞪眼,“血口”又要大张,急忙制止道:“熊孩子,又要胡说,嘴巴老实闭着!”

那些邻居们也都异口同声劝说林建军,说蓝天秀有孕在身,这时候最不担事,千万别动了胎气。林建军眼看自己就要戴绿帽子(说不定已经戴上了),还被蓝天秀不依不饶地找麻烦,本来就感到窝囊,没想到李金环也不问青红皂白派他的不是,而别人还要把将来说不准的罪过提前预加到他的头上,不胜其烦,“砰”,他气急败坏地照着屋门就是一脚,然后嘴里骂骂咧咧跑了出去。

大伙儿又你一言我一语安慰蓝天秀,直到她气消了,泪不流了,不再哭了,这才纷纷离开。随后,李金环连哄加劝,又拉又拽,拖着蓝天秀去老宅子吃晚饭。

若不是顾虑林建军又要起疑心,蓝天秀第二天就要借故回娘家而去黄泥沟看望韩家栋。随后几天,她整天对林建军待搭不理,恍恍惚惚像丢了魂,动不动就伤心落泪,有时就像木头一样独自坐在一边发呆,嘴里还嘟嘟囔囔,自言自语。咋会这样呢,咋会这样呢,老天爷可真会捉弄人啊。虽然曾和他生活了长达一年,但由于生活所迫,却是聚少离多;早知会是这样的结局,当初又何必逼他背井离乡,留下了这么多无法弥补的遗憾呢。唉,咋会这样呢,咋会这样呢……

林建军误认为动不动就愣神的蓝天秀还在生他的气,还在后悔嫁给了他,或许还在想念已成了别人男人的前夫,只好权作一没看见二没听见,到时主动做点饭菜,该吃就吃,该喝就喝,等腰圆肚胀之后,白天就躺在床上睡懒觉,夜里就出去找人摸上两圈麻将,巴不得早一天回去上班得了。

林建军在家和蓝天秀沤了几天气后,终于回厂上班。这天等他一离开家,蓝天秀去跟李金环说回香水湾小住几天,接着就离开了林家庄。路过榆树镇,她给韩家栋特意买上点饭菜,还给他买上了一双塑料凉鞋,然后直奔黄泥沟而去。

过了红石沟,蓝天秀骑在自行车上,看着熟悉的沙土小道,远处连绵不断的山峰,波浪起伏的坡岭,到处并不陌生的庄稼地,不觉泪水涟涟。走到黄泥沟水库大坝东头,她远远望见刘建东正在水库边上的花生地里薅草。她心里满是与亲人不期而遇的亲切感,遂赶忙下了车子,朝刘建东喊了起来。听到有人喊“表叔”, 刘建东没敢贸然答应,而是手搭凉棚,朝蓝天秀这里仔细了望了了望,终于认出她来,便急忙答应着走过来。而蓝天秀也急忙把自行车推到路边放好,朝刘建东走了过去。

“你这是来看家栋的?他前天就走了。唉,真是一对苦命的孩子啊。”两人走近了,刘建东就眼圈红红地说开了。

一听又走了,蓝天秀心里“咯噔”一下,真想接着放声大哭一场。她极力克制着,才没有让在眼里直打转的泪水流出来。两人又互相问候了一番后,她表示回来一次不容易,过去看望一下韩明山他们,并经过好一阵推让,才把给韩家栋买来的几斤锅贴和几斤生猪肉全都给刘建东留下。

走到韩家的大门口一看,果然铁将军把门,那残缺不全的蓝色春联,虽然褪了色,然而,上面的黑墨字迹却更加清晰可辩了。来晚了,又来晚了!蓝天秀心里默默地念叨着,悻悻地走进了韩振纲家。

一见徐芳,蓝天秀眼泪就“哗哗”流了下来。而徐芳使劲拉着蓝天秀的手,同样悲喜交加,泪流满面。徐芳安顿好蓝天秀,便出去找人帮忙上地里把正在除草的韩振纲叫回来。徐芳出去了不大一会儿,王香草就跑来了。随后,韩明山老俩口也随着徐芳一块赶了过来。

三位老人就像突然见了自己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围着蓝天秀问长问短。尤其是王香草,没想到黄土埋到脖子了,还竟然稀里糊涂地当起了长舌妇,这几天就一直为曾给蓝天秀传递了错误信息而忐忑不安,紧紧拉着蓝天秀的手,满脸愧色地说:“他嫂子,婶子我越想越对不住你呀,说吴家那妮子在这里住过一夜,都赖我跟着那些不怕遭报应的胡咧咧。”

“婶子,您别成了心事儿,从哪里说也怪不着您老人家。”蓝天秀诚心实意地安慰王香草。

王香草如释重负:“还是他嫂子通情达理。”

听说韩振纲家里一直有韩家的一串钥匙,蓝天秀提出去韩家看一看。当徐芳打开韩家的大门,蓝天秀跟在她的屁股后面,走进久违了的韩家小院的时候,不由黯然神伤,潸然泪下。

“嫂子,你先回去吧,我想单独待上一会儿。”蓝天秀齉齉着鼻子,掏出手绢边擦眼泪边哽咽着说道。

徐芳只好知趣地把手里的钥匙递给了蓝天秀,叹了一口气,又说了几句安慰话便默默地离开了。

蓝天秀把既熟悉又陌生的韩家小院仔仔细细到处看了一遍。原来四处乱跑的鸡儿一只也不见了,厨房里的灶台上没了大铁锅的影子,猪圈里也是空空的,而那只可爱而机灵的小黄狗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哪里还像一个家呀。她的眼泪再次像断了线的珠子,“哗哗”地流个不止。她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打开了正堂屋的门锁,挪动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走了进去。虽然桌椅和那些简易的摆设还样样俱在,可如今物是人非,哪里还有往日的生气可言啊。那张见证了她今生今世刻骨铭心的快乐和幸福的双人床,光秃秃的;她离开时还崭新如初红草席,眼下却不见了。从前的幸福生活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她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终于由低声抽泣慢慢变成了嚎啕大哭。她怕自己的哭声传出去让外人听见,便起身把屋门关死,又重新坐了回去。

“家栋啊,家栋,你又跑到哪里去了?呜——呜——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家栋啊,家栋,都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你恨我吧,恨一辈子吧。呜——呜——下一辈子我一定加倍报答你……”蓝天秀哭得泪流满面,哭得鼻涕乱飞,哭得肝肠寸断,哭得嗓音嘶哑,哭得天昏地暗,直哭得院子里“叽叽喳喳”的麻雀也停止了欢叫……

徐芳陪着韩振纲又赶了过来,推开屋门走到蓝天秀的跟前。蓝天秀一头扑进了她的怀里,浑身抽搐着,继续哭个不停。徐芳也伤心地跟着哭了起来。

看着两个女人拥抱在一起大哭不止,眼圈同样发红的韩振纲站在旁边手足无措。他嘴里嘟嘟囔囔,全被她俩交织在一起的哭声掩盖了,听不清到底说了些啥。

徐芳突然意识到,陪着一个孕妇大哭大叫,其实是她的失职,只好忍住了哭泣。她继续拍头抚背和唉声叹气地劝慰,总算让蓝天秀慢慢安静下来。

回到韩振纲的家里后,蓝天秀好半天才从伤感中解脱出来。她用徐芳兑好的温水仔细把泪脸洗干净,把那双凉鞋从提兜里拿出来交代给徐芳,然后不顾大家的再三挽留,怀着难舍难分的心情,执意离开了黄泥沟。

走到黄泥沟村南头,赤身**被抢走的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又重新浮现在蓝天秀的脑海里。这次和韩家栋相见,为啥不答应他,跟着他远走高飞呢?尤其是联想到林建军一贯的恶劣表现,她再次悔意渐起。为别人而活着,值得吗?小时候,每当听到那些为了争取婚姻自由和爱情幸福而不惜舍弃自己宝贵生命的烈女的故事,她总是感动不已,总是一次次设想着,将来为了自己的白马王子,她也会像她们一样不惜牺牲个人的一切。而如今,当不幸终于降临到她自己的头上,却总感到有千条绳子拉着她,有万只手拽着她,让她动弹不得,让她顾虑重重,瞻前顾后。每当看着雪儿甜甜地躺在林建娥的怀里,她总会想,雪儿的幸福是她给她带来的,就冲这一点,她感到她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还有蓝光信钱彩凤面对身有残疾的蓝天宝终有所归而露出的笑容,蓝天宝脸上绽放的幸福微笑,林长贵李金环对一双儿女成家立业的满意表情,她总是感到自己责任重大。此时在她看来,这么多人的幸福,就像用玻璃条子小心翼翼连接起来的一样,脆弱不堪,就靠她在维系着,只要她轻轻一抬手,就会被她打得粉碎。想想韩家栋又飞得无影无踪,再想想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她哪里还敢轻举妄动!

蓝天秀就这样一路心事重重地走进了高村。快到韩翠丽的家门口了,她突然觉得机会难得,应该进去跟韩翠丽见上一面,便毫不犹豫地跳下车子,先打听着到附近的一家小卖部买上了一包糖块,然后拐进了韩翠丽家。正在院子里的树阴下逗着女儿敏敏玩耍的韩翠丽,抬头见蓝天秀突然进来了,悲喜交加,急忙迎上去,并帮着把自行车放好,然后拉着她的手走进了屋里。

敏敏看着自己的妈妈和一个似乎并不认识的人在搓眼抹泪,吓得从后面使劲抱住韩翠丽的一条腿,一个劲地小声小气地叨念:“妈妈,妈妈——”

蓝天秀突然意识到敏敏的存在,忙从提兜里掏出一包用土黄色的包装纸包着的水果糖,放到桌子上,撕断捆扎着的纸绳子,抓起一把,递给了敏敏。韩翠丽忙替敏敏接过来,又从手里拿出两块来,塞给敏敏,并让敏敏快喊妗子。年幼的敏敏翻了翻一对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看了看蓝天秀,怯生生地喊了声“妗子”。看着可爱的敏敏对她已经变得如此陌生,蓝天秀不由得悲从中来,泣不成声地说:“才大半年没见,孩子就不认得我啦。”

“等孩子长大了,让她去看你。你怀着身子,不担事儿,别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韩翠丽见蓝天秀原本红肿的双眼又开始泪汪汪的,便心疼地安慰道。

“三姐,早知道家栋没有带着有爱走,我说啥也会等着他的——”蓝天秀说着,鼻子一酸,眼泪再次“哗哗”地流了下来。

“从前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你安心过日子,别挂着他舅。他一个大老爷们,到哪里还能混不上口饭吃。”

听到天井里突然传来“敏敏,敏敏”亲昵喊叫声,敏敏嘴里喊着“奶奶”,欢快地跑了出去。

蓝天秀和韩翠丽都急忙站起来,迎到屋门口,只见一个衣着干净利索、高个清瘦的老妈子牵着敏敏的小手走了进来。蓝天秀猜到来人正是韩翠丽的婆婆刘母,不等介绍,主动打了招呼。

刘母知道了蓝天秀的真实身份后,上前拉住她的手,眼圈红红地说,她跟自己的老伴在家里一说起她来,心里就疼得慌。还叹着气总结了她大半辈子的宝贵经验,说她们女人的命就是苦啊,就像牲口,缰绳在人的手里攥着呢,由不得自己。

韩翠丽正要开口批判刘母反动的宿命论,没想到蓝天秀却很有礼貌地抢先认同了她的看法,只好作罢。

三个人又说了会话儿,看看天色快晌午了,蓝天秀谢绝了刘母和韩翠丽的一再挽留,推起自行车离开了韩翠丽家。

走出被树阴遮盖的高村后,沿着两边几乎全是玉米地的小路走了不远,蓝天秀就听到身后“嫂子,嫂子”地吆喝声,她赶忙下来车子站住。回头一看,原来是韩振焘骑着自行车,敞着怀的白褂头和柔软的黑裤子,迎风飘扬,活像电影里的夜袭队员,朝她飞奔而来。

“振焘,你咋来啦?”蓝天秀又惊又喜地问道。

满头大汗的韩振焘放慢了车速,在蓝天秀的跟前跳下车子,气喘吁吁地说道:“我刚从地里干活回来,听俺娘说你来了,我就撵了过来。没想到这么快就撵上了你。”

蓝天秀见韩振焘抓起衣襟擦脸上的汗水,便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一块白色花手绢,伸手递给他,心疼地说:“看把你热的。”

“见嫂子一面不容易,手绢我留下做纪念了。”韩振焘接过手绢来,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皮笑肉不笑地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塞进了自己的裤兜里。

蓝天秀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韩振焘裸露在外且肌肉发达的黑黝黝的胸膛,并随口说道:“想见我还不容易,从老风口过去很近的,就怕累着你。”

蓝天秀说完这句话,这才突然意识到,她并非客套,而是从心里盼着韩振焘能够常去看望她。而韩振焘也似乎听出了她的话里有某种暗示,如同雪白的馒头里有股淡淡的清香。正是这股淡淡的“香味”,让他顿时兴奋不已。

有辆小四轮拖拉机冒着黑烟,“嘟嘟嘟”地开了过来,他俩赶忙往路边上躲了躲,并借此机会移到了路边一个杨树的阴凉下。上面有对灰喜鹊正在唧唧喳喳地乱叫,韩振焘嫌太聒噪,便连蹦加跳,举起手来拍了几巴掌,吆喝了几声,才把它们好不容易地吓得飞走了。

“老风口那边的路连狼都不肯走,就怕过去爬不回来了。不过没关系,啥时候想嫂子了,我就骑车子去,不就二十来里路嘛。”一直处于兴奋状态的韩振焘信誓旦旦地说道。

“听俺婶子说,是你把家栋送到金沟坐的车,他真的又去泰城找吴有爱啦?”此时此刻,提起吴有爱来,蓝天秀心中的醋汁虽然早已过了期,但还是很倒牙的。

“俺栋哥倒是这么说的。——那吴有爱肯定把俺栋哥给缠住了。你想,那吴有爱是谁呀,但凡是个男人就会被她迷住的。俺栋哥见你又嫁人了,又想起她来也能让人理解。你说是不,嫂子?”为了帮助蓝天秀彻底断了对韩家栋的念想,韩振焘不惜添油加醋地说道。

“也是,也是!只要他俩能过得好,我也就安了心。”蓝天秀小声地嘟噜道。

这时的蓝天秀虽然穿着略显肥大的蓝的确良裤子,腰身粗得有点不太受看,根本谈不上性感,但在粉绿色大沿纱帽的映衬下,尽管两眼依然微微红肿,可那漂亮的脸庞却愈发白里透红,仿佛醉颜微酡,更加楚楚动人,哪里像韩振焘的两个嫂子那样,每次怀孕个个脸上长满了成片的黑斑,俨然正在晾晒的小孩子的褯子。韩振焘看在眼里,不觉心旌摇荡,蠢蠢欲动。

蓝天秀谢绝了韩振焘把她送到香水湾的好意,与他就此分了手,还再三地嘱咐他,有了空闲一定去看她。她走在半道上还在想,她对韩振焘似乎有了许多好感。其实,原本对他就从未有过啥子恶感,虽然他曾一度给她惹了不小的麻烦。

第三十八节

韩家栋一早就告别了老张,离开了金牛区水利局,带着行李前去投奔大鲁班建筑队。

早上还阳光明媚,但中午过后,却成了糟糕的扬尘天气,好在后来曾下了一阵零星小雨,才把满地的尘土镇住了。韩家栋的心情,就像天气的变化,由清转阴,直至最后非常郁闷沉重。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大鲁班建筑队原来的建筑工地,可他们已经施完工搬走了。他又见附近塔吊林立,新起了许多建筑工地,便挨家去打听了一遍,可哪有他们的影子,白白转悠了几乎一天。他见天色已晚,情知再继续像无头的苍蝇到处乱飞乱撞也是徒劳,便打听着坐上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准备到火车站去过夜。

长长的铰接式公交车上既座无虚席,过道上还人满为患,到处弥漫着男人的臭汗和女人的香汗的混和气味。见蓬头垢面的韩家栋提着行李上来了,乘客们唯恐避之不及,都尽最大的努力主动为他让道,显得十分礼貌。他粗陋的形象,在油头粉面衣着光鲜的乘客中,格外扎眼。有个浓妆艳抹的少妇,由于躲闪不及,被他蹭了一下,她先乜斜了他一眼,然后用细嫩的小手捂住小巧的鼻子,厌恶地把头转向了一边。他很识相地躲到了相对宽松的车子的中间,把行李一放,就近抓住旁边的靠椅,和那些抓着扶手的男女乘客一样,随着车子的开停和拐弯,不断地东摇西晃。

公交车逢站必停,遇到红灯更不敢乱动,走走停停,终于开到了终点站。等两边的乘客都走净了,韩家栋这才抓起自己的行李下了车。他看准方向,正准备朝候车室走去,肩膀被人从后面突然拍了一下。他回头一看,惊喜地发现,原来是三愣子高胜奎。同样又惊又喜的三愣子告诉他,他到附近一家私人门诊部刚看完坏牙,正要赶回工地去。听说韩家栋还没着落,三愣子建议他再回平阳建筑队。

“蓝天银以前就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现在成了仇家啦,他更容不下我。再说了,‘好马不吃回头草’。”韩家栋让三愣子不用替他担心,说“天无绝人之路”,他明天再找找大鲁班看看,只要他们没离开省城,肯定能找得到。

“老虎,蓝经理没少念叨了你,我也一直很纳闷,该不是他觉得他蓝家忒对不起你了?”三愣子还告诉了韩家栋一条好消息,蓝天银已经改“副”为正,现在是独掌大权。“听蓝经理说,现在省城僧多粥少,活很难揽,准备以后杀回泰城去。”

“表哥,别上他的当。他这样人狡猾得很,明知道我不可能再回去,才虚晃一枪,充他大仁大义的。这样的人最阴险可恶。你等着瞧吧,就他这种做人法,爬得越高,摔得越重。”

三愣子认为韩家栋对蓝天银成见太深,而他又自觉没有能力劝说一向很有主见的韩家栋改变主意,便只好就此分了手。

韩家栋随后冒充旅客混进了候车室,先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占据了一块连椅,然后从提包里掏出煎饼和咸菜疙瘩开始吃饭。他正低着头狼吞虎咽,突然,一只枯瘦的“黑手”伸到了他的面前。他猛地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上了一把子年纪的老头儿。他没有犹豫,随手从提包里抽出一整个煎饼,递给了他。

“您是好人!”老乞丐木讷地嗫嚅道。

“咱是一路人。”韩家栋说完,继续进餐。

把饭吃完,韩家栋放心地丢下自己的行李,拿着茶缸去供水处接了开水回来,等水凉下来喝完,便靠着被褥卷,斜躺在连椅上开始闭目养神。虽然周围人声嘈杂,仿佛成千上万只苍蝇在“嗡嗡”叫,但并没有耽误他思绪万千、浮想联翩。只有当车站女话务员清脆而响亮地播报列车信息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此时此刻并非躺在难得一求的工棚,而是身陷窘地,再次成了无处可去的流浪汉。

“哎——醒醒——醒醒——”原来被一位又矮又胖长着一双火眼金睛的女管理员盯上了。

韩家栋“扑楞”坐了起来。

“哪去?”

“平阳!”韩家栋不假思索,张口说道。

“票!”女管理员目光如炬,灼灼逼人,把手一伸。

“还没买呢。”

“‘睡客’呀!出去!”

韩家栋被毫无通融地撵了出去。他这才清醒地认识到,省城和泰城就是不一样,在那里能唱的曲子,到了这里却开不了口,他现在连睡火车站的资格都没有了。他只好闷闷不乐地在火车站附近转悠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惠而不费的地下旅馆。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旅馆老板慈悲为怀,大发善心,住宿费由八毛优惠为六毛,但提供的是一张在过道里只铺着席子的空床,可怜得连只破枕头也没有。

尽管地下旅馆里潮湿闷热而且浊气熏天,毕竟不住脚地跑了一天,浑身筋疲力尽,韩家栋头一挨上用褥子叠成的枕头,不一会儿就发出了香甜的鼾声。

一觉醒来,韩家栋突然想起了在火车上他给人家让过座的那个人,临下车的时候,他曾告诉他,他就在省城建设局上班,还说需要帮忙的话就去找他。别说,这次说不定还真能给帮上忙呢。他起来匆匆吃完自带的早饭,便硬着头皮打听着找了去,然后不费吹灰之力便查到了“大鲁班”的下落。他满怀兴奋的心情赶回地下旅馆,背起自己的行李,马不停蹄地坐上无轨电车,赶到了目的地。

现在的大鲁班建筑工地位于金牛区实验小学的西南角,在校园西墙上临时开设了大门,东边和北边架设了隔离网,空间相对**和封闭。用角铁焊制而成的门框上面插着几面五颜六色正在迎风飘扬的彩旗,彩旗下面就挂着“大鲁班建筑工地”的大牌子,两边分别贴着“百年大计质量为本”和“人命关天安全至上”的醒目白底红字标语。这两天曾从这里来来回回走过两次,可愣是没发现,韩家栋不禁哑然失笑。

跟看大门师傅亲热地说了几句话,韩家栋便怀着游子归来的激动心情往里走去。只见南面是两排破旧而沉寂的平房,而北边的工地上则是热火朝天,垒墙的垒墙,推砖的推砖,搅拌机的“咯噔,咯噔”声和电锯刺耳的尖叫声连成一片;教学大楼的基础已经打好,砖墙也垒了有一人多高,有的地方已经开始安装浇制圈梁的木模板;工地周围则是成堆的红砖,成堆的沙子和石子,还有几个人正在从汽车上往下卸成包的水泥……

韩家栋找到了位于南墙根里的钢筋组。看见他,工头和工友马亮,还有几个小伙计,都停下手里的活儿高兴地迎了上来。工头优先伸出一双大手把韩家栋的双手攥了起来,咧着大嘴表示欢迎:“小韩,你小子怎么才回来?”

“一言难尽,以后慢慢向您汇报。”韩家栋感慨万千地说道,跟大家挨个握完了手。“不知还缺人手吗?”

“走,我领着你直接找总经理去。”工头说完,带着韩家栋到了前排平房的东头,敲开了大鲁班建筑队总经理的办公室。原来分管施工的副经理出差去了,他们只好直接请示最高领导。

“总经理,小韩回来了,您看怎么安排?”年龄比总经理还要大几岁的工头首先对总经理毕恭毕敬地说道。他见总经理用手挠了挠头皮,犹犹豫豫地“嗯”了一声,只好又说道:“小韩,你给总经理慢慢汇报,我先回去忙。”

“小韩,不说你也知道,现在找活很难的呀,天天来打听的不下几巴掌。”总经理见钢筋组的工头走了,客气地示意韩家栋坐下,然后不紧不慢地卖起了关子。说到这里,他伸出一只光滑的手来,五指分开,正过来,翻过去,来回捣蹬了一遍。“你以前在这里干过一段时间,大家对你的反映也还是蛮不错的,按道理——”

韩家栋一听沉不住气了,急忙站起来,着急地说道:“总经理,俺娘和俺妹妹是一天没的,俺媳妇也被她娘家抢走又嫁给了别人,我现在真是走投无路,您还得多操心。”

其实,总经理本来就没有把韩家栋撵走的意思,只是担心他对轻而易举得来的工作不够珍惜,如果很痛快地收留了他,他可能会不买他的好,不领他的情,因此才在这里故弄玄虚,没想到屡次碰壁的韩家栋还当了真。

总经理两肘抵在桌子上,把手指扳得“呵吧,呵吧”地响,微微皱起眉头,流露出了一片怜悯之情:“噢,既然是这样,我还得真得为你好好考虑考虑——我这人也是很重感情的嘛。”

“总经理,我昨天找咱建筑队找了整整一天。实在没辙了,只好找到我在建设局的一个朋友;不是他帮忙,难说还能找到这里。”

韩家栋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这句在他自己看来本来无足轻重的话,却彻底打消了总经理再继续磨蹭一会儿的念头。

“什么,你在建设局有朋友?哪个建设局?”总经理把你捏我一把我捏你一把的双手突然松开,两只手一边一只抓住木椅子两边的扶手,不由自主地往前拉了一下,腰杆挺得笔直,两只眼睛好像突然发现了一堆光彩夺目的金银财宝,顿时闪闪发亮,半信半疑地问道。

韩家栋随口答道:“咱省城建设局;他在建筑市场管理处里当科长。”

总经理见韩家栋说得有鼻子有眼,便不再大动声色,而是若无其事地说道:“你还是去钢筋组继续发挥你的特长吧,好好干,大家都不容易。”

韩家栋对总经理千感万谢,心里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韩家栋重新开始了在省城的打工生涯,并隔三差五就去相隔不远的金牛区水利局找老张聊一聊,两人慢慢成了忘年交。在高兵帮着他从金沟中学开来的高中学历证明寄来后,通过老张的大公子帮忙,顺利地成了省轻工学院函授班正式学员,并毅然决然选择了经济管理专业。据说,在这期函授班上,他是唯一一个农民身份的学员。他从此早起晚睡,有时间就趴在用废木模板自制的简易书桌上,如饥似渴地学习专业知识,一点点地编制着有朝一日做老板的美好梦想。

这天晚上,韩家栋去看望老张回来,迎着略带寒意的秋风,顺着行人渐少的马路往回走的时候,发现一根水泥路灯杆子上贴着粉红色的宣传品,便好奇地凑到跟前看了看,原来是油印的招聘广告——

今有犬子,绰号“齐天大圣”,高一学生,爱游戏,不爱学习,懂点拳脚,贯常打架。欲征有胆有识不怕牺牲者做家教,如考上专科,待遇优厚;如考上本科,待遇特优厚。具体事宜面议。联系地址:×××;联系电话:×××;联系人:周××。

“有意思,真有意思!”韩家栋看完这则别出心裁的招聘启事后,心里暗暗发笑,继续往前走去。

回到工地宿舍,几个工友正在围着他的书桌,书桌上面铺着水泥袋子纸,每人手里攥着一把扑克,兴致勃勃地玩起了“保皇”,而四周则围着几个表情更加丰富多彩的看热闹的、助阵的和当参谋的,韩家栋探头看了一眼战犹酣的牌局,然后从挂在墙上的提包里掏出函授教材来,打算学上一会儿。由于那唯一一只瓦数并不大的灯泡所提供的最明亮的地方被大家占领了,他靠近了嫌太乱,离得远了光线又太暗,索性又把教材放到一边,靠在叠在一起的被褥上,闭上眼睛,用“回忆学习法”开始复习最近看过的教材内容。

马亮一直没捞着亲自上阵的机会,正在牌局外面乱指挥,见韩家栋刚拿起教材又接着放下了,便假公济私吆喝道:“未来的韩教授又要学知识了,快把地方给他腾出来。”

“伙计们玩吧,一会儿再说。”韩家栋仍然闭着眼,说道。

大家顺水推舟,继续吆三喝四地甩着手中的扑克。

韩家栋又想起了那则回味无穷的招聘启事。他从前没少注意了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牛皮癣”小广告,可像这么富有创意的招聘启事,他却是头一次见到。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觉得不妨前去一试。他自认为凭他在高中时的学业功底,辅导个不爱学习的城市孩子,应该绰绰有余——他虽然差半年高中没有毕业,但所有的高中课程却早就全部学完,只是因为老母亲突然身患重病,才导致了既没有拿到毕业证,也没能够参加高考。再说了,那待遇毕竟是“优厚”,甚至是“特优厚”,对他蛮有诱惑力。他没再犹豫,起身又返回去,找到那则广告,把上面的联系地址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第二天晚上,韩家栋把头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一双半新不旧的解放鞋和才买了不久的中山装,一路打听着找到齐天大圣家——一座既富丽堂皇又灯火辉煌的鹤立鸡群的两层小楼,也就是人们常戏称的“别野”。他尽管迟疑了一会儿,但还是毅然决然按响了很时髦的“叮咚”电子门铃。随着厚重的防盗门打开,一个脸上的肥肉多得可以,肥腩的啤酒肚鼓得可以,自称周某的中年男子,叼着看似非常华贵而冒着一缕青烟的烟袋嘴,出现在门口;等问明了韩家栋的来意,急忙把他让进屋里。

走进周家,韩家栋几块钱一双的解放鞋接触的是柔软的地毯,而房间四周的墙壁则是软包装的,华丽之极,所有摆设更是古色古香。东北角是楼梯口,应该是通向楼上的通道。一头烫发的周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示意韩家栋沙发上坐。韩家栋试探着坐在了以前从未见过的高级真皮沙发上,感觉比蓝天银家的还要舒服。沙发对面是大屏幕电视机,彩色的,正播放着姜昆和李文华的相声——

“‘造反有理’,您拿钱!”

“‘突出政治’,多少钱?”

“‘立竿见影’,一块三。”

“‘批判反动权威’!给您钱。”

……

周妻很礼貌地用遥控器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小,而楼顶上嘈杂的声音却逐渐凸现了出来。

经过一番敬烟敬茶的客套后,周某言归正传:“是您应聘,还是替别人来的?”他难以把眼前这位衣着打扮十分落伍的小伙子跟才高八斗深不可测的人民教师联系在一起。

“本人!您写的招聘启事挺好,别具一格。”韩家栋说完,又接着做了自我介绍,并把红色学员证递给了周老板。

一听韩家栋虽然在读函授,但说到底只不过是个天天推沙搬砖和泥垒墙的农民工而已,周某“扑哧”,把满嘴的茶水喷了一地毯,接着哈哈大笑道:“韩老弟,你勇气可嘉,佩服,实在是佩服。不过,我可不能耽误你发财。再说了,我那儿子也不好对付的。”同时把手里的学员证还了回去。

韩家栋尽管早有思想准备,但还是被弄了个大红脸。他非常知趣,一看没戏了,便准备抬腿走人。

正在这时候,听到又有不知龙潭虎穴有多深有多浅的家伙逞能来了,楼上的齐天大圣派他的弟弟下来探听敌情。小家伙悄悄走到楼梯口探头一看,咦,这不是他的青春偶像“韩大师”嘛。而韩家栋同样没想到他会是周家的二公子。

原来,小家伙外号“神行太保”,是金牛区实验小学的学生,先前没少从隔离网下面钻进建筑工地去听韩家栋讲武侠故事,两人早就成了莫逆之交。韩家栋早就听说他的父亲是暴发户,大老板,可没想到就是他周某人。

神行太保跟韩家栋亲热地叽咕了几句,便高兴地返回了楼上。

从小就喜欢舞棍弄棒的齐天大圣,听完值得信任的老弟眉飞色舞一番描述,得知“韩大师”不仅武侠故事讲得非常好,并且武艺相当高强,终于动了心,遂站在楼梯上口,弯腰低头,对着下面吆喝起来:“老——周,快让那哥们上来。”

神行太保瞪着两只兴奋的眼睛,“咚咚咚”从楼上跑下来,恳请“韩大师”起驾。

; “您去吧,不过——可要小心这两个小子发坏。”周老板哭笑不得地说道。

韩家栋只好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跟在神行太保的后面,爬上楼去。

经过和韩家栋称兄道弟般地一番交流,齐天大圣一拍胸脯,立马决定拜眼前的这位高人为辅导老师。周老板权作“死马当活马医”,勉强答应下来。而韩家栋情知目空一切的周老板有一百个不放心,要求先给他一个月的试用期,然后再看实际效果,并商定了具体辅导时间。

随后,韩家栋经过跟齐天大圣几次密切接触后,发现他的确很聪明,但也浑身是毛病,学习几乎是一塌糊涂——他并不是学不会,而是压根就不想学。而他缺乏学习兴趣的病根,恰恰都出在他的老爸周老板没有以身作则和缺乏正确的金钱观上——周老板最大的爱好就是邀几个狐朋狗友来家里“垒长城”,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当今天下,有钱就是爷”。

当韩家栋好心好意直言不讳地指出孩子症结所在的时候,周老板却讳疾忌医,把眼一翻楞,虽然很婉转,但毕竟下的是逐客令,请他另谋高就。韩家栋只好一走了之。然而,没过几天,周老板就摇身一变,成了尊师重教的积极分子,主动礼贤下士,屈尊就教,亲自开着自己的伏尔加轿车来到大鲁班建筑工地,找到韩家栋,说他两个儿子在家闹得翻江倒海,绝食半天了,请他无论如何也要再度出山,并拍着脑袋以人格作保证,一定以身作则,积极配合。韩家栋见他言辞极其恳切,只好满口答应下来。

从此,韩家栋风雨无阻地按时去周家辅导齐天大圣学习。他首先和他交朋友,从讲武侠故事入手,慢慢培养他的学习兴趣,并根据他遇到的问题,在概念、定理和定义上狠下功夫。功夫不负有心人,齐天大圣逐渐“不爱游戏爱学习”了。而神行太保近朱者赤,潜移默化,对学习也很快变得认真起来。

第三十九节

窗外的秋雨越下越大,细如银丝的雨线慢慢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麻线,后来又变得粗如麻杆。屋檐下底朝天的铁皮水桶,被“哗哗”的水柱敲打得“嘭嘭”作响。不甘示弱的秋风,不停地把窗前的石榴树摇晃得东倒西歪,撕扯着院子中几棵高大的杨树、榆树,还有几棵苹果树和山楂树。无数片摇摇欲坠的树叶,在风和雨的夹击下,终究飘飘曳曳地落到了水面上,然后随着水流穿过阳沟,漂到院子外面去。

夜幕初降,情知韩振焘走不成了,蓝天秀按捺住心中说不出的喜悦,装作无可奈何地说道:“‘真是人不留人天留人’,你就安心住下,明天一早再走吧。”

在这之前,韩振焘已经来过两次。他每次到来,都给蓝天秀带来了许多欢乐,让她暂时忘掉了自己的痛苦和烦恼。

一个多月前,蓝天秀又稀里糊涂地小产了。林建军知道信后,立马请假回到家里。见到躺在床上,面无血色,好似故意使坏把他的孩子弄掉的蓝天秀,他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关心和疼爱,而是恶声恶气地向一直辛辛苦苦伺候在产妇身边的母亲发问道:“男孩还是女孩?”

“反正已经瞎了,还问这个干啥?”李金环见林建军根本不管大人的死活,真是狗屁不通,没好气地堵了他一句。

“嫌我发急咋的?儿没了,放到谁身上谁能不急?”林建军从李金环的话里还是猜到了是个男孩。“我早就说过你多少次,让你好好伺候。你看你干得啥好事!白吃包!老饭桶!”

“建军,咱娘一直不离身边地伺候我,你回来没句好话也就罢了,咋能说出这么伤人的话来?”蓝天秀实在听不下去了,便有气无力地对不明事理的丈夫说道。

“你也不是好东西,恁娘俩合起伙来谋害了俺的儿。”林建军指手画脚,吹胡子瞪眼,愈发不像话。

“咋生了你这么个混账玩意,还真不如吃屎的孩子明道理。”李金环气得浑身发颤。

“你这个老妖婆,给我滚出去!”林建军歇斯底里地吼叫道。

李金环伤心得老泪纵横,抹着泪,颤巍巍地跑走了出去。

见李金环被气走了,蓝天秀接着跟林建军又激烈地争吵起来。

不一会儿,林长贵手里便提溜着一根红色的枣木棍子,气冲冲地跑了来,扬言一定要砸断林建军的两条狗腿。而林建军一看自己的老爹嘴里骂骂咧咧,两手端着能致人于死地的家伙气势汹汹地跑进了屋里,他就像老鼠半道里遇见了猫,“滋溜”,一下子蹿进了里间屋里,躲了起来。

“畜牲,快滚出来!”林长贵喘着粗气破口大骂。

林长贵用手里的枣木棍子往门上一戳,见从里面插上了,正要抬脚踹门,突然听到背后传来蓝天秀的哭叫声,便只好又把那只抬起的脚放下了。

蓝天秀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边哭边对公公哀求道:“爹,您老消消气;他也是急昏了头,才惹俺娘生了气。——都怨我不好。”

林长贵不过是想吓唬吓唬林建军而已,哪能真舍得下狠手把自己的独子砸成残废。他只好借坡下驴,回过头来对蓝天秀安慰道:“她嫂子,你也不用揽不是,都怪这个畜牲不通人气。”

正在这时候,钱彩凤后边跟着杨红英、潘桂霞、梁晓娟和腆着大肚子的林建娥,有的手里提着老母鸡,有的提着大包小包各色营养品,浩浩荡荡地探望产妇来了。

钱彩凤走进来一看,呀,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翁媳俩,而那个老头儿手里还竟然赫然提着很扎眼的红木棍子,再看看自己的女儿,两只眼圈通红,苍白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她一时彻底误会了,便不顾林长贵口口声声地打招呼,而是眉毛一竖,两眼一瞪,气哼哼地责问道:“他表叔,这不年不节的,舞棍弄棒耍给谁看呀?这孙子刚没了,就开始找俺闺女的茬啦!——还真是幸亏我来了。”

“娘,您这是哪里的话呀!”蓝天秀掀起身上的被子准备下床,但被杨红英她们劝住了。

“建军这熊孩子狗屁不通,我来数落了他几句。”林长贵陪着笑脸解释道。他见林建军打开里间屋门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又急忙吆喝道:“快回家把恁娘喊来。”

钱彩凤一看女婿像丢了魂似地那个蔫巴样,终于明白冤枉了亲家公。而林建军则表情尴尬地跟大家嘟囔了一声,回老宅子喊李金环去了。蓝天秀赶快替林建军打掩护,说他回来后很着急,很心疼,对着李金环说了几句疯话,把她气跑了,她也就跟着落了泪。钱彩凤遂信以为真,忙主动和林长贵说东道西,好不容易才消除了她的唐突所造成的尴尬气氛。

李金环很快踮着小脚跑了来,见了钱彩凤就唉声叹气,自怨自艾,检讨自己粗心大意没能照顾好媳妇子。而钱彩凤早就相信了自己侄女梁晓娟关于蓝天秀已成了习惯性流产的结论,所以对林家不但没有丝毫的责怪和埋怨,相反,还心存愧疚,因此对亲家母分外亲热:“他表婶子,你可甭这样,让你说得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啦。”

看着满脸憨笑,腆着大肚子晃过来晃过去的林建娥,眼看就要成为货真价实的妈妈了,联想到自己的不幸遭遇,蓝天秀格外心酸。幸亏她们没有把雪儿带来,不然她触景生情,会更加伤心难过。但是,当梁晓娟提醒她,一定要等上几年再要孩子的时候,她还是再次伤心地哭了。

经过她这次小产,林建军不近人情的表现,一直让蓝天秀非常伤心和痛苦;她对两人的夫妻生活更是了无兴趣,每次都是抱着无奈和应付的心态,咬牙忍受着林建军“自斟自饮”忙活完从她身上滚落下去。她更加怀恋和韩家栋在一起时的幸福生活。可她明白,他已是不解近渴的远水。不,哪里是啥子远水,充其量算是镜子里的美食,只能是让人看在眼里更加饥饿难忍而已。而韩振焘就像贵如油的春雨,及时撒落在她干涸的心灵上,重新复活了她对情爱的渴求。她总是心心念念盼着他的到来,而他总是善于揣摩她的心思,专挑她爱听的话说,知冷知热,给了她莫大的安慰。事实上,她已经自觉不自觉地把他当成了朝思暮想的韩家栋……

“等会儿看看吧,能走尽量走。”韩振焘喜上眉梢,心里默默地祈祷,唯恐大雨会突然变小。就这样的雨势,哪怕再坚持上一会儿,即使像赶癞皮狗一样地撵他滚蛋,他也有充足的理由赖着不走了。

“这么远的路,你走了还不让我一夜睡不安稳。”

“嫂子到底是挂牵我呢,还是想我呢?”

“贫嘴!你坐着喝水等着,我到厨屋里做饭去。”

等蓝天秀做好饭,两个人吃完收拾完,韩振焘用色眯眯的双眼盯着垂涎已久的女人,故作姿态地说:“嫂子,这饭也吃饱了,雨也变小了,我也真该开路了。”

“你敢!走了你就甭想再来了。”

韩振焘顿时两眼大放绿光,心跳像飞车的马达突然加快,不再迟疑,兴奋而激动地从椅子上一下子跳起来,如同饿了三天的叫花子冲向雪白的馒头,一步窜到坐在另一把椅子的蓝天秀跟前,把她一把搂在了怀里。然而,蓝天秀不但没有丝毫反抗,反而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腰。他低下头,两手捧起她的脸来,准备亲吻她,却被她又一下子推开了。

“大门还没插呢。”她心慌意乱地说道。

他二话没说,抓起地上的雨伞就跑了出去。

当韩振焘回来的时候,蓝天秀正在铺被褥。他从后面抱住她,就势放倒在床上,并随手把电灯拉灭了。

蓝天秀很快就被韩振焘折磨得欲死欲活,全身的活力被他的激情彻底激发出来;在那最后的一刻,他不得不顺手抓起毛巾被捂在她的嘴上,斩断了她那从腹腔深处喷薄而出的喊叫声——时隔近一年了,她重新享受到了做女人梦幻般的美妙。

在整个水乳交融的过程中,蓝天秀见韩振焘竟然如此轻车熟路,表现的确不俗,俨然老手一个,便紧紧地趴在他的怀里,半嗔半怪地喃喃道:“你小子从前肯定没干过好事儿,老实告诉我,那个贱女人是谁?”

韩振焘紧紧地搂着蓝天秀,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她柔软而丰腴的脊背,一只手慢慢地揉搓着她丰满而极富弹性的**,不以为然地回答道:“还能和谁,你兄弟媳妇呗!”

想到正赤条条怀抱着她的男人眼看就要办喜事儿,蓝天秀心里酸酸的,长出了一口气,说:“你把媳妇娶到手——不会忘了我吧?”

“她哪能和你相提并论——天壤之别,根本不一个档次。”

“别嘴甜哄我高兴。你媳妇多嫩,一掐一汪水;我算啥,老妈子啦。”

“不一样,感觉就是不一样。你是陈年美酒,愈久弥香。”

韩振焘再次春情勃发,难以自制,又把蓝天秀压在了身下……

从那以后,蓝天秀天天掰着手指头数算着时间,盼望着韩振焘带着一身令她蚀骨**的热情,带着一脸让她心醉神迷的微笑,准时来到她的身边。而韩振焘总会隔上半月二十天就来林家庄和蓝天秀幽期密约,两人逐渐好得如胶似漆,“一日不见,胜隔三秋”。由于林建军每次休班总是在天黑前回到家里,所以韩振焘总是等天黑了以后才来。为了防止两个势不两立的家伙“撞车”,蓝天秀还想出了一个设置“消息石”的好办法:每当林建军回到家以后,她就及时在大门口的左边悄悄地放上一块并不十分显眼的石头。当韩振焘发现有敌情后,即使相思病眼看就要了他的小命,那也没办法,只好无可奈何地打道回府。只是像这么倒霉透顶的时候并不多,目前仅仅发生过一次而已。

临近年关,随着天气越来越冷,蓝天秀的心里也越来越凉;不仅心里冰凉,还心烦意乱,坐卧不安。前一次见面的时候,韩振焘曾信誓旦旦地打了保票,说等把他媳妇娶进家,就会立马来看她。如今他的喜事已经过去了好多天,她是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他能从天而降。盼啊盼,只盼得吃饭饭不香,睡觉觉不甜。她遂认定那个可恶的东西肯定啃上了他新婚妻子那样应时的鲜桃,就把她这过季的烂杏全给忘啦,也是个喜新厌旧的坏东西。她一时恨不得立时变成一只老鹰,像抓小鸡一样,去把那个狗东西提溜来,把他摸了他媳妇的**不知多少遍的手指头一根根地全都咬折啃烂,把他那个让他媳妇享用了不知多少回的“老二”用剪刀“咔嚓”一下给剪掉。她还曾想给那个臭东西写上一封不留情面的信,对他进行一番批评和规劝。当然,她不会忘了含情脉脉地做出保证,只要他能回心转意,她会一概既往不咎,对他的错误会一笔勾销。但是,她转念一想,他的父母虽然都是目不识丁的文盲,可他的新婚妻子却十有**识文解字,如果她那充满哀怨之情的信件不幸落入情敌的手中,那麻烦了可就大到天上去了。因此,她立即打消了这个充满危险的念头。

其实,蓝天秀对韩振焘的感情一直处于十分矛盾的状态中,一方面他给她带来了难以言表的幸福和快乐,而另一方面,她又觉得自己饮鸩止渴的做法,既对不起林家,也对不起前夫韩家栋。她同时还时常提心吊胆,毕竟纸里包不住火,没有不透风的墙,稍一不慎就可能闹出大乱子。可是,想想林建军从来不懂得怜香惜玉,过起夫妻生活来,更是动作粗鲁,就像拿着钢钎子捅他们的炼钢炉,只管自己发泄和痛快,哪有心思理会她的感受;尤其是他满眼里除了钱还是钱,根本不懂得什么夫妻情分和恩爱,她的心里又开始变得心安理得起来。毕竟她和韩家栋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甜蜜生活,懂得幸福女人的幸福,更感受到了不幸女人的不幸。她决不会逆来顺受,俯首帖耳任凭命运之手的随意摆布。她要争取自己的幸福,哪怕有违常伦,甚至危机四伏。

这天,蓝天秀终于下定了决心,决定再苦等那个可恶而可恨的臭男人韩振焘一天,就一天儿,多一天也不等了;如果他还不来,明天就到他家登门拜访,看他小子该如何自圆其说,会给她啥样的交代。

可是,到了第二天她又变了卦。不过,她再次咬着牙下了决心,再宽限他一天,如果他还不来,明天即使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去找他的麻烦。她担心到了明天又会重蹈临阵脱逃的覆辙,就在心里暗暗骂了毒誓:假如她到明天又不敢践行誓言,她出门就会跌破鼻子。

又过了一天,按照自己的誓言,蓝天秀打着回娘家的旗号,毅然决然离开了林家庄,骑着自行车直奔黄泥沟而来。她先在韩家栋的家门口站了片刻,然后便黯然神伤地离开了。但是,她并没有直接去找韩振焘,而是先去了韩振纲家坐了一会,又去跟韩明山和段富花见了面,然后才若无其事地去见韩振焘。韩明山老两口见蓝天秀大老远里来看望他们,大有受宠若惊之态,哪里想到她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呢。

当蓝天秀在徐芳的陪伴下,来到韩振焘家的大门前的时候,看着大门上“喜结连理、幸福美满”之类的鲜红喜联,她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到底是啥滋味。她尽管不免有些打憷,但已经没有了任何退路,只好硬着头皮,和徐芳一前一后,径直走进了韩振焘的家门。

“婶子,来贵客啦!”徐芳未露其面,先放其声。

王香草听到动静,身着一身崭新的藏青色棉袄棉裤,满头花白的头发干净利索,急忙踮着一双小脚从正堂屋里跑了出来。她又惊又喜,忙不迭地招呼:“他嫂子来啦,快进屋,快进屋!”

“振焘结婚了,给婶子道喜了。”蓝天秀说得恰如其分。

谁知王香草却是叫苦连天:“别提了,老了,老了,真不行了,累了个半死。”

走进屋里,王香草安排蓝天秀和徐芳坐下后,这才发现蓝天秀的身子不对劲,忙问咋回事。等蓝天秀把原委一说,引来了王香草的一阵唉声叹气和一顿语重心长地劝慰。王香草拿出喜糖让她俩吃着,嘱咐完徐芳泡茶,接着跑了出去。不一会儿,王香草领着一个穿着红棉袄的小媳妇回来了。

“这是俺弟妹喽!”蓝天秀赶快笑嘻嘻地站起来问道,并且一下子放心了许多:这新媳妇看上去除了年轻那么一点,并没有可圈可点值得赞美的地方可言,当然是与她蓝天秀相比啦。

新媳妇根据王香草的指示,赶快羞羞答答地喊了蓝天秀一声“嫂子”。而蓝天秀急忙解释,说不知道他们办喜事,不然说啥也要来喝喜酒。

蓝天秀试探着问韩振焘怎么没在家。王香草告诉她,感冒好几天啦,刚挂上吊瓶,正在东堂屋里躺着呢。她听了虽然不免心疼,但心里悬了好多天的石头却是一下子落了地。

“没出息的货!准是夜里不老实受了凉。她婶子,你可不能忒迁就他三叔了。”徐芳快言快语地对韩振焘的媳妇说道。

新媳妇本来就十分腼腆,被徐芳的玩笑一下闹了个大红脸。而蓝天秀听了,尽管心里五味杂陈,但还是装作没人事似地随着王香草“哈哈”地笑了起来。

几个人说笑了一会儿,蓝天秀提出来去看看那个病号,便由徐芳和新媳妇陪着,来到韩振焘的新房。躺在床上的病人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蓝天秀和徐芳异口同声地劝住了。

“嫂子来了,快坐下。”韩振焘指代有意模糊不清,呲牙咧嘴,故作一副大病在身的痛苦模样,又对他媳妇说道:“快给嫂子拿喜糖。”

“不用拿了,早吃了,甜着呢!——才当了几天新郎倌呀,就病成这个样啦,可别不知道惜护身子。”蓝天秀一语双关地说道。

“他三叔是‘宁肯疮流脓,不愿嘴受穷’,让他惜护身子,还不就是要了他的小命。”徐芳又开起了玩笑。 新媳妇儿又被骚得满脸通红。

在韩振焘家踏踏实实地吃完饭,蓝天秀便放心地去了香水湾。

第四十节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莲花山上茂密的树木和数不清的花草,纷纷从冬眠中醒来,都憋着劲地吐着春意,仿佛无数支大小不一饱蘸颜色的笔头,随着一天天地皴染,把漫山遍野涂抹上了一层浓郁的绿色。 远远望去,在春风的煽动下,那不断起伏的绿浪眼看就要从山上“哗哗”地滚淌下来。

这天下午下班后,平阳县马家河子镇农机厂职工韩振焘,把破烂不堪的工作服一脱,把脏兮兮的脸和黢黑的双手洗干净后,又用雪花膏抹擦了一遍,然后换上一套整洁的蓝色青年装,带上手电筒,骑上自行车,先去菜市场买上了两只熟猪蹄,然后直奔林家庄而去。到了蓝天秀的家门,他打开手电筒一看,并没有那块令人心惊肉跳的小石头,便放心地敲起了大门。

“再咬,再咬,再咬就不给你好吃的了。”听到林家小花狗在里面使劲“汪汪”地叫唤,韩振焘赶紧隔着门缝恩威并重地轻声叫道。

小花狗终于听出是半个主人,立即停止了吠叫。蓝天秀随后打开大门把韩振焘悄悄地迎了进去,而小花狗则不停地摇摆着尾巴,尾随在他的后边,一块儿跑进了屋里。

来了客人,原本自己随便凑合一顿的计划行不通了,蓝天秀便找了只杌扎子放在房前那棵香椿树的下面,又把杌扎子上面放了一只小板凳,用手小心扶着,让韩振焘踩着上去摘了一把嫩春芽,然后做了盘香春炒鸡蛋。

两人吃饭的时候,轻易捞不着开荤的小花狗,不停地拣食着韩振焘吐在地上的猪蹄子骨头,看样子十分心满意足,连蓝天秀撕给它的煎饼都不予理睬了。

“俺大叔退休在家,平日里都干些啥?”

“能干啥?天天就知道提溜着马扎子找人多的地方凑热闹。”

“村里外出打工的,比以前更多了吧?”

“可不是,越来越多啦。听说有些小闺女在外边干得都不是正经活,不过看样子怪发财的。村北头刘瘸子家原来穷得丁当响,老三妮子出去了才犟够一年,现在家里正张罗着盖大瓦房呢。”

“出门在外是怪不容易的,路远的连过年也捞不着回来。”

“那可不是,跟要饭的没啥两讲。”韩振焘边吃边说,作为工人阶级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去年,韩振焘的父亲韩明秋,在座落在莲花山东侧的马家河子镇农机厂已经干了近三十年的钳工,眼看离退休还差一大截子,可当他听到传闻即将实行废除顶替接班的退休政策后,终于坐不住了。他托人转面子,费了不少劲好不容易办了病退,才让韩振焘接替他成了大集体工人,当上了操作空气锤的锻工。从此,天天美滋滋的韩振焘,去相隔不远的林家庄既方便又快捷,跟蓝天秀相会自然也就更加频繁,再也不用向妻子绞尽脑汁为他一次次的彻夜不归而编造借口。

蓝天秀问东问西,其实是想让情人提供点前夫的最新消息。刚过完春节的时候,韩振焘就告诉她韩家栋并没回来过年,曾让她浮想联翩,猜想她和吴有爱可能快有孩子了,因为嫌冷才没有回家。如今春暖花开了,他们也应该回来生孩子了——他韩家虽缺人少口的,而吴家却是一大家子人家,他们并没有不回来的道理。可惜韩振焘对韩家栋的境况只知一枝半叶,别说没有意识到蓝天秀在套他的话,即使明白了她的用意,他也是无可奉告。他韩振焘对韩家栋为啥只字不提,装聋作哑呢?呃,八成是吃醋了吧。蓝天秀用这样的怀疑眼光,瞄了瞄韩振焘咬肌乱动的脸。她曾从一本杂志上看到,说女人多心叫“打破了醋罐子”,而男人吃味却叫“醋海翻波”,这说明男人比女人更容易醋意大发,只是他们表现得比较含蓄和婉转,并不像女人那样动不动就哭天抢地、寻死觅活的罢了。但他们为争风吃醋丢掉性命的并不少,俄国著名诗人普希金就是典型代表。从今往后,在这“小心眼”面前,还是不提他韩家栋为妙。

蓝天秀和韩振焘很快就吃完了饭,随之便宽衣解带上了床。两人光溜溜地在被窝里先是从容不迫地亲吻和互相爱抚,然后开始颠鸾倒凤。当蓝天秀用双手使劲搂着韩振焘结实而有力的腰,任凭他一个劲地用力大动的时候,她突然失声地喊叫道:“家栋——”

“你想俺栋哥啦?”韩振焘立即停止了幅度足够大的动作,迷惑不解地问道。

然而,蓝天秀并没有作答,而是两行热泪顺着眼角“哗哗”地流淌在枕头上。

韩振焘陡然丧失了将未完的程序继续进行下去的兴致,从蓝天秀的身上滚了下来,然后把她使劲搂在怀里,并用枕巾的一角轻轻地给她擦拭脸上的泪水。他至此终于明白,她的心里还一直装着他韩家栋,并且,很可能在她看来,他不过只是韩家栋的替身而已。他顿时感到万分的嫉妒和屈辱,还有一阵阵难以名状的恼怒和愤恨。只是默不作声的蓝天秀不断地哽咽,才让他突然意识她原本是个不幸的女人,他对她那点微不足道的温存,其实是杯水车薪,难以从根本上改变她的不幸,抚平她心上的累累伤痕。想到这里,他满心的嫉妒和屈辱烟消云散,满腔的恼怒和愤恨也消失得无踪无影,他的心软得像刚弹好的一块棉花,几乎再也无力跳动。他一个劲地好言好语劝慰蓝天秀,才让她好不容易停止了抽泣。

鸡叫三遍,韩振焘蹑手蹑脚地起了床,打算悄悄地溜走。蓝天秀还是被惊醒了。她赶快穿上衣裳准备把他送出大门去。临出屋门,蓝天秀趴在他的怀里喃喃地问道:“你还会来吗?”

“看情况吧,只要有空就来。”韩振焘轻描淡写。

啥话——想来总有时间,不来总有理由。蓝天秀预感到情况不妙,凶多吉少,他韩振焘很可能一去不复返了。她的心突然悬了起来。

后来,一个多月过去了,韩振焘一直没有露过面。蓝天秀尽管非常伤心,可随着林建军每次回家和离开,她都一如既往地及时把那饱含着太多含意的石头及时放好并及时移走。虽然她曾一度不再指望那块让她一次次失望的石头还能替她传情达意,但是,这天下午当林建军回家后,她还是怀着以防万一的心态,趁林建军不注意,偷偷找了块石头并把它仔细安放好。

蓝天秀把石头放好不久,一个半大孩子背着书包放学回家,正好路过她得家门口。他看见不远处一只大白狗低着头一个劲地嗅一只小母狗的屁股,小家伙突然心血来潮,四下里瞧了敲,抓起蓝天秀刚放好的石头,使劲朝大白狗砸了过去。大白狗的屁股遭到突然袭击,慌忙扬起四爪落荒而逃,卷起了一路尘土,而那只小母狗同样撒腿就跑,把小家伙兴奋得哈哈大笑。

天色愈来愈黑,家家户户都拉亮了电灯,蓝天秀的家里也突然灯火通明。这个时候,气喘吁吁的韩振焘终于不期而至。他打开手电筒一看并没有什么讨厌的“消息石”,便放心地推起自行车并用前轮撞开虚掩的大门,径直走了进去。小花狗吠叫着从屋里窜出来,可它认出来人正是半个主人,便一下子老实了,并摇着尾巴围着他亲热地嗅来嗅去。小花狗异乎寻常地表现,被从屋里走出来的林建军看得真真切切。咋回事儿,真是活见鬼啦?

一看出来迎接他的并不是身材苗条的蓝天秀,而是一个高大粗壮的男人,韩振焘心里“咯噔”一下——这下可坏了大事。没等林建军发问,他便急忙主动解释道:“不好意思,走错门了。”说着搬起自行车,掉转方向就往外走去。

林建军见来人慌里慌张,急忙追出大门,质问道:“你是谁,到底来找谁?”

“找个同学,在另一条街上,闹错了。”韩振焘说着,骑上自行车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蓝天秀刚坐下准备吃饭,一开始还以为是来串门的,做梦也不会想到是他韩振焘。听到他说话,这才知道麻烦来了。可她仍然若无其事地坐着没动,只等林建军回来接着吃饭。他见林建军铁青着脸回到屋里,赶忙问道:“谁呀,咋没进屋?”

“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是谁你知道!”气急败坏的林建军并没有回到小饭桌前继续吃饭,而是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我又没出去,咋知道是谁?”蓝天秀毕竟做贼心虚,底气十分不足。

“连咱家的狗都认得他,你还不承认;他趁我不在家肯定没少来了。我知道你讨厌我,从来没看上我。听口音他是平阳的,你老实告诉我,他是从哪个龟孙鳖窝里蹦出来的王八蛋?别看他长得人五人六的,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林建军满口白沫,怒目圆睁,连那只残眼也似乎要死灰复燃随时喷出熊熊火焰,而他那颗刚刚被捅了一刀子的心仿佛蘸上了醋汁一样,又酸又疼。

“你又在胡思乱想!”蓝天秀低着头,没敢正眼看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口把她吞掉的丈夫。

林建军不再跟蓝天秀继续磨牙,而是怒气冲冲飞起一脚,把方形小饭桌踢了个底朝天。饭桌上的瓷盆瓷碗顿时破的破碎的碎,玉米粥、煎饼、炖黄豆芽和一小碗豆豉撒得满地都是,而蓝天秀被吓愣了,木然地站了起来。

“我给那小白脸子腾出窝来,你俩好好过吧……”林建军发疯了一般,骂骂咧咧,嘴里不干不净。

蓝天秀见林建军要冲出屋去,便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哭着哀求道:“这么晚了,你要往哪里去呀?”

“我进地狱也不用你管!”林建军用胳膊就势一搡,把蓝天秀推倒在地。他跑出去,到西堂屋里把自行车推出来,然后气冲冲地冲出了家门。

当蓝天秀从地上爬起来,摸着被蹾得生疼的屁股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林建军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回到屋里,看着满地狼藉,蓝天秀只是弯腰把散落在地的煎饼拾了起来,哪里还有心思彻底收拾干净。她坐在床沿上开始发呆,不知如何是好。两人以前也没少吵了架,林建军也有赌气连夜跑回去的时候,但那都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闹的乱子,过不了几天等他回来也就言归于好,而这次毕竟与以往不同。她就这么呆呆地坐着,看着没心没肺的小花狗低着头香甜无比地舔食地上的饭菜,再想想韩振焘惊慌失措,临阵脱逃,并没有足够的勇气和机智来及时化解危机,而小花狗的表现恰恰泄露了天机;她越想越气,突然站起来,朝着正在大快朵颐的小花狗的屁股就是一脚。小花狗“嘲”地一声,跳出屋门,窜到了院子里。

把小花狗踢跑了,蓝天秀肚子里的怒气也一下子小了许多。怨谁,能怨小花狗吗,还是赖他韩振焘?谁都不能怨,要怨只能怨她自己。她想起了下午放得好好的那块石头,它怎么就没有发挥应有的警示作用?她找到手电筒走到大门外边一看,哪里还有石头的影子。她又开始胡思乱想:难道是林建军发现了秘密,故意拿走的?可他回家后并没有再出过大门;那肯定是别人使得坏,想看她的笑话;对,保准没错。如此看来,她自认为神不知鬼不觉做的好事,早就被至少一双眼睛在暗中盯上了,出问题也只是早晚的事。那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心事重重、满脑子一团乱麻的蓝天秀把四脚朝天的小饭桌翻了过来,又出去拿来一张铁锨,把地上的黄豆芽菜铲起来去倒进猪食槽里喂了猪,接着回来把满地的碗碴子盆碴子拾掇起来扔到了大门外边的路沟里。她又把瞪着眼睛站在院子里不敢再进屋来的小花狗唤了进来,让它把地上的玉米粥舔干净。

蓝天秀觉得应该去跟公婆说一声,省得等将来闹了大乱子而不好交代,但她走到半道上又踅了回来。她主意的改变,源于她突然产生了侥幸心理。她认为林建军并没有抓住啥有力的把柄,他更多的是猜测,而她只要沉住气,完全有回旋的余地。再说了,跟公公婆婆咋解释,说来了个陌生人,把林建军气跑了,那不成了“猪八戒照镜子——自找难看”。倘若随便编造个原因,那以后万一跟林建军对了证,岂不是又成了欲盖弥彰,做贼心虚。她同时还彻底打消了准备明天去看林建军的念头,就在家里坐等他消了气后自己乖乖地回来。就这么定了,没啥大不了,明天太阳照样出,地球照样转,日子该咋过还咋过。她就这样一次次地安慰自己。

蓝天秀尽管饿着肚子,尽管心里忐忑不安,但她脱衣上床后,毕竟总算睡着了,并且一觉睡到大天亮。

起床后,蓝天秀先简单地洗了把脸,接着急忙就着咸菜吃了两个煎饼,填饱了饿得咕咕响的肚子,然后打开了大门,又把院子里仔细打扫了一遍。她准备好猪食后,正要去喂猪,突然来了自称是莱山炼钢厂工作人员的一男一女两个人。见他俩个个面无表情,她顿感天旋地转,没等他们说明来意,就猜到林建军一准出了大事。

“非常不幸,你丈夫林建军昨晚出了车祸。”等确认了蓝天秀的身份,那个男同志直截了当地说道。

蓝天秀把手里的猪食桶就地一扔,桶歪倒了,猪食淌了一地,她人也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慌作一团地问道:“他人呢,没大事吧?”

两个来人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一人架着蓝天秀一支胳膊,手忙脚乱地把她架进了屋里,并扶着她坐在了床沿上。那个女同志拖着沉重而凝涩的腔调,把得知林建军出事的经过慢慢地述说了一遍。

原来,今天一早,莱山炼钢厂接到交警打去的电话,说在城南的公路上发现了一具尸体,在死者身上的钱包里找到了几张他们厂食堂的饭票,而没有发现其他任何身份证明,让他们立即派人前去辨认。他们去了一看,死者正是林建军。而交警初步认定他是遭遇车祸而致身亡,目前正在全力追查早已逃逸的肇事车辆。

那位男同志迷糊不解地问蓝天秀,林建军为什么没在家里过夜就接着回去了。蓝天秀只好泣不成声地告诉他们,两人因为一点琐事发生了口角,他就赌气走了,而这样的事儿从前也不只发生过一次。她说着说着便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

在林建军发丧期间,愧疚无比的蓝天秀深感罪孽深重,终日以泪洗面,滴水未进,粒饭未食,完全靠一天滴两瓶葡萄糖,在床上度过了痛不欲生的几个昼夜。

林建军“五七”过后,为人善良的林长贵老两口,虽然依然沉浸在痛失爱子的悲痛中,但看着日渐消瘦的儿媳却是心疼不已,劝她趁着年轻早做打算。而蓝天秀“扑通”就给他们跪下了,痛哭流涕地表示她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守着给他们两位老人做儿做女养老送终。后来,蓝家曾和林家商量,干脆让蓝天宝和林建娥到林家庄来落户,而让蓝天秀早点改嫁他人,林家老两口自然一拍即合,可蓝天秀却宁死不从。

自知闯了大祸的韩振焘,从此成了缩头乌龟躲了起来,再也没有露过一次面。而蓝天秀对待韩振焘的心理也一直非常矛盾和复杂。虽然早下了与他一刀两断的决心,但对他不近情理的做法,她还是颇感失望。说到底,她并不希望最后以他的逃避而结束两个人的关系,最好是好说好散。她曾想去他的厂子里看望看望他,以便对两人的关系做个正式了断,可犹豫了好几次,最终没有去成。她还曾想,假如换成韩家栋,他肯定不会是这样的做派;他韩振焘也太小家子气了,咋看咋不像个大老爷们。

蓝天秀孤苦伶仃,长夜难熬,便又打起了她的侄女雪儿的主意,想把她抱过来由她抚养。好在林建娥自己刚刚生了个同样非常可爱的女儿,尽管像割她的心头肉一样舍不得雪儿,但在众人铺天盖地地劝说下,她最后总算勉勉强强放了手。

从此,成了寡妇的蓝天秀和正在蹒跚学步的雪儿开始相依为命。

第四十一节

韩家栋悉心辅导的学生齐天大圣如期参加了1987年的高考,终于天从人愿地收到了省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周老板夫妇自然如获至宝,比捡了一个大金娃娃还高兴,乐得好多天合不上嘴,也让神行太保学有了榜样、赶有了方向。韩家栋的伙计们眼看他要发大财了,个个提前预支了嫉妒,急得两眼通红,并且要求美滋滋的韩家栋一定不要忘了到时候请大家的客,否则决不会放过他。韩家栋满口答应了下来。然而,个别的伙计却噬脐莫及,后悔不该把宝贵的时间全都浪费在打扑克和睡懒觉上,早知辅导学生也能挣外快,说什么也要弄上个把学生辅导辅导,说不定比他韩家栋还要牛×得很。

在齐天大圣入学前夕,周老板兴高采烈地在十分豪华的明湖大酒店订了八桌酒席,把四朋五友、七大姑八大姨和齐天大圣的老师们全都请到。当然,立了大功的韩家栋自然被待若上宾,受到了最高礼遇,被周老板亲自用新买的皇冠轿车接到了酒店。

开席前,笑容可掬的周老板首先起立并挺直了腰板发表了热情洋溢的祝酒词:“各位尊敬的老师,各位亲朋好友:犬子能够金榜题名,全靠各位的教育和栽培,今天略备薄酒一杯,以表我周某和全家对各位的感激之情。借此机会,我把犬子的辅导老师韩老师韩家栋先生,介绍给各位。”

周老板说到这里,示意坐在他身边的韩家栋站起来。韩家栋大大方方地站了起来,脸上含着微笑朝所有的客人点了点头。大家开始交头接耳,互相探听这位韩老师到底是从哪里下凡的神仙,但并没有吝啬或忘记给予一阵热烈的掌声。

“韩老师是位有志青年,工作之余正在刻苦攻读函授大学。正是他的不懈努力,才把犬子从一个厌学的孩子培养成了一个学习用功的学生。我的第一杯酒,首先敬韩老师和在座的各位。请大家共同举起酒杯,干杯!”周老板话音一落,清脆的碰杯声顿时响成一片。

然而,周老板的一番肺腑之言,却让齐天大圣那些货真价实的老师们很是吃了一阵子干醋。有位瘦老头,戴着一副瓶底一样厚的近视眼镜,是齐天大圣三年高中的班主任。他一直自以为功高盖天,本来对坐了个偏席就有点吃味,此时对周老板的讲话尤其感到刺耳,他不顾大家笑容满面地举杯和干杯,愤然站起来就要离席以示抗议,好在被邻座的一位同事及时拽住胳膊按在了椅子上。

“有钱人没个好东西,‘过河拆桥’。我原来是说过他儿子‘朽木不可雕也’,可他姓周的也不该把我的功劳一笔勾销呀。”瘦老头儿咬着同事的耳朵,怒不可遏地骂道。

“咱不能自降身份!我们是谁,堂堂的知识分子,国家干部!他们算什么东西,充其量是个挖社会主义墙脚的暴发户!可话又说回来,人家也没明目张胆地否定咱的成绩呀。你赌气走了,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啊?你应该猛吃猛喝,把精神损失补回来。”瘦老头儿的那位同事言之凿凿地安慰他说。

瘦老头儿仿佛有了重大发现,满可以弄个诺贝尔大奖,精神一下子亢奋起来:“对,你老弟言之有理。”他稍后就开始端着酒杯四处乱窜,不但来者不拒,而且频频主动出击,见个哪怕只有一面之缘的熟人也要推杯换盏,不一会儿就喝得东倒西歪。

席间,韩家栋好像一颗璀璨的明星,受到很多人的热烈追捧。有几位高中生家长纷纷主动前来向他敬酒,明确表示希望为他们的爱子做导师,但都被他以目前学业太重而婉言谢绝。

遗憾的是,那些所有在座的自命清高的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们,说话时的嗓门虽然不小,但心眼却并不大,对韩家栋这位抢了他们风头的幕后同行,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更别说主动前去打声招呼,真应了那句“文人相轻”的古话。当然,假如他们知道了韩家栋不过是个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灰的农民工的老底,他们肯定会兴致大发,并踊跃前去“拜访”,至于是否会出手大方地给予许多热嘲冷讽,那就不好预料了,反正他们挖苦人的话多的是,张口就来,并不需要现学现卖。

席终人散,醉马鸟枪的周老板站在酒店的大门口把所有酒足饭饱的客人送走以后,便把韩家栋招呼进了车里,一块儿直接回到周家。周老板进门就摇摇晃晃地打开了电视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嘴里说着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感激的话,递给了韩家栋。韩家栋客气了客气,把信封接过来,并没有在意里面钱多钱少,便放进了裤兜里。韩家栋稍坐,起身告辞,并谢绝了上眼皮和下眼皮之间的战争不断升级的周老板用车子把他送回去,只身徒步回到工地。

韩家栋到宿舍里拿出存款折,接着出来走进了对面的工商银行储蓄所,准备把周老板给他的辛苦费存起来。他填写完存款单,把钱从信封里掏了出来,这才发现全是崭新的刚发行不久的百元大钞,这可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手里攥着这么多的钱啊。年轻的女营业员把钱接过去,“唰唰”地很快就给他清点完了钱数,并告诉他是三千,而不是两千,问他到底存多少。他稍一犹豫,说存两千,把营业员递给他的另外一千元重新装进了信封里。等办完存款手续,他走出储蓄所,避开火热的日头,沿着一路浓密地槐树阴凉,又徒步走进了周家。

周妻见韩家栋突然返了回来,不解地问道:“韩老师,大热的天,您回来有事?”

“大嫂,周老板给我的钱数不对。”韩家栋急忙解释道。

“就是,就是,我也跟老周说过,是少了点。”周妻完全误会了。“您先坐坐,我把老周喊起来。”

周妻急忙推开开着空调的卧室的房门,去叫躺在床上正在鼾声如雷的丈夫,而对韩家栋“不是少了,而是太多的”解释并没有听进耳朵里。

周老板“嗤嗤、呵呵”地“连吃加喝”睡得正香,被妻子猛然推醒,好不舒服,正想发脾气,听说韩老师嫌钱少又找了回来,便只好艰难地从席梦思床上挣扎起来,揉搓着通红的双眼,从卧室里东摇西晃地走出来,并十分大方地随口说道:“韩老师,既然这样,我、我再加一千。”

“周老板,您误会了,都怪我没给大嫂说清楚。咱原来讲好的是两千,您却给了我三千,多出来的这些我不能要。”韩家栋说着把装着钱的信封掏出来放到面前的茶几上。

周老板一激灵,酒意全无,醉态全消,哪里想到站在他面前的一介农民工竟然是一名不可多见的高洁之士,让他不由得刮目相看。在他看来,韩家栋累死累活一年也不过才挣到一千多块钱,而面对本可以名正言顺收入囊中的巨款却要如数退还,这已经远远不是品质优劣的问题。他自愧弗如,使劲攥住韩家栋的双手,不停地摇晃着,连声说道:“我周某‘有眼不识金香玉’,真让我小瞧您了。佩服,佩服!一点小意思,很难表达我的心意。再说了,咱当时并没有把数说死,如果再考虑到这两年物价飞涨,给您的不是多了,而是太少了。韩——老——师——”

周老板说完,把钱从茶几上拿起来,硬往韩家栋的手里塞,而周妻也在旁边很受感动地劝他一定要收下。韩家栋见周老板夫妇如此诚心实意,便不再推辞,把钱接了过去。

把韩家栋送出大门口,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周老板对妻子大发感慨,说在眼下这种物欲横流、见钱眼开的社会里,还能有这样不为金钱所动的人物,就像在一片荒草之中赫然长着一棵灵芝,实在是稀罕得很呐。

完成了对齐天大圣的辅导任务,韩家栋几乎把业余时间全都用在了函授学习上。一年后,他终于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他那红缎子面的学历证书就像有钱人的存折,让他突然感到底气十足,自觉将来办个几十人的制砖厂应该是以汤沃雪,并盘算着在省城就坚持到年底,然后便回家乡一展拳脚。

这年中秋节前夕,韩家栋抽晚上的工闲时间,买上了几斤月饼,提着去看望老张。半道上碰上东游西逛的马亮;马亮非要和他做伴儿,两人便说笑着一块去了金牛区水利局。老张正好值班,坐在传达室门口摇着蒲扇,一边凉快一边听收音机。他对韩家栋前来送节礼,就像见到自己的儿子来送饭一样随便,并没有特别客套,倒是对初次见面的马亮客气有加,连说“幸会”。

韩家栋把手里的月饼放进传达室里,并搬出了两把椅子来。老张告诉他桌子下面有只西瓜,让他俩打开吃了。韩家栋也不客气,很快把西瓜切好,托着小菜板一块端了出来,先递给老张一块儿;老张摆手,说他正喝茶。

马亮拿起一块西瓜,刚啃了一口,仿佛夸奖慢了就太对不起热情大方的老张,还没有往肚子里咽,就“叽哩哇啦”地好像吐出来的不是话语而是破碎的西瓜:“好瓜,真是好瓜,甜着哩!”

“你俩全都吃净,不用留。”老张见马亮吃得如此香甜,露出了慈父般的微笑。

韩家栋一边慢慢地吃着西瓜,一边认真地向老张谈了准备回家创业的打算。虽然离他准备动身还有段时间,可他的言语之间已经流露出了恋恋不舍的复杂心情。

“我也知道,老是在建筑队里东跑西颠并不是个长法,可你家里那边毕竟条件有限,白手起家可不容易。现在到处缺人才,你最好先到周边的企业探探路子,要是能在这里立住脚,比你回家去,那可要强得多。你好好琢磨琢磨。”老张对韩家栋语重心长地说道。

韩家栋从未意识到那个小红本本还能帮助他在省城扎下根,一下子被老张说动了心:“我可从来没敢往这方面想。那我就抽空跑跑看看;就怕人家对咱这农民不感兴趣。”

“别没信心呀。国营企业不好进,可私人企业多的是,说不定人家还求之不得呢。”老张对韩家栋鼓励道。

“张大爷,俺韩哥可是做梦都想当老板。”马亮猛地咽下一口西瓜,忙不迭地插话道。

“想当老板我不反对,可个人问题也不能再拖了。”

“张大爷,您老人家不知道,俺韩哥头一个媳妇可是忒好啦,他动不动就拿出照片来馋我们,嘴里还念念有词,说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除却什么山——”马亮抢先一步,揭了韩家栋的老底,但却卡壳了。

老张一听哈哈大笑,说道:“可以理解,心情可以理解。不过,听大叔一句话,好姑娘多的是,该放下的就得放下。”

“唉,我也知道早该放下了,可越想放下反而越放不下。”韩家栋叹着气说道,他还想说“动不动就梦见她”,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俺韩哥可有女人缘啦——我们一块去逛百货大楼,那些大大小小的女服务员,总少不了多看他一眼,可对我们就忒小气了,正眼不瞧我们一下。”马亮可怜巴巴地说道。

老张又一次发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你们这些孩子,都老大不小的啦,还有这些心思。”他哪里想到,看着比韩家栋还要老相的马亮,原来还是一个看见个大姑娘就难免想入非非的童男子。

“张大叔,俺还没媳妇呢。”马亮急忙解释道。

“噢,那好办,你先帮帮小韩,到时候再让他媳妇帮着你张罗一个,不就了了嘛!”老张也兴致勃勃地开起了玩笑。

韩家栋和马亮跟老张又说笑了一会,便离开了。在回来的路上,马亮对韩家栋赞不绝口,夸他和老张的关系处得比亲爷俩还好,值得他马亮好好学习。

韩家栋从此开始编织着争取扎根省城的全新梦想。可是,他美好的梦想就像到在地上的一滩稀泥,要想捏巴成有形有样的东西来,那可并不容易。他曾打听着去了一家线路板厂和一家碳素墨水厂,虽然都是私营企业,但老板们不仅没有丁点求贤若渴的意思,反而露出了满脸鄙夷的神情,三两句话就把他打发了。两次出师不利,不仅是碰了两鼻子灰,简直险些把脸皮都给蹭没了,着实让他心灰意冷了好多天。

又过了几天,这天一早又“滴滴嗒嗒”地下起了雨,公司总经理只好无可奈何地同意暂时停工。有两个年轻的工友跟着马亮打着破伞出去了,而马亮“维纳斯皮鞋店新来了一个赛过西施的营业员”的鼓动宣传,是他们这次行动的号角(对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大伙儿当然个个心知肚明,他们无非以询价为幌子和人家年轻漂亮的女营业员纠缠一阵儿,耍耍贫嘴,过过眼瘾,但最后连一个子儿也舍不得花)。其他的工友们大都躲进工棚里,睡觉的睡觉,打牌的打牌,闲扯的闲扯。韩家栋则躺在铺上借着昏暗的光线看着最近买的一本《如何做老板》,感到头昏脑涨了,便把书页一折,合起来放到了枕头底下,把被子往肩膀上一拽,掖了掖,准备美美地睡上一觉。正在似睡非睡之间,他突然心血来潮,觉得不妨跟总经理好好谈谈,大鲁班建筑队毕竟是集体企业,如果能成为它的一名正式成员,也算是烧了高香。想到这里,他一骨碌从铺上爬起来,从枕头底下摸出他的函授毕业证,撑起雨伞就跑了出去,直接去了总经理办公室。

那年,在金牛区实验小学新建教学楼即将封顶的时候,工人们已经开始忧心忡忡,因为大鲁班建筑队那时还没有揽到后续合同,他们“老和尚搬家——吹灯拔蜡”的危险一步一步逼近了。眼看着自己的队伍就要“断粮”,建筑队的头头脑脑们更是心急如焚,活像饿慌的小鸡儿一样,到处乱跑,四处觅食。

大鲁班建筑队的总经理在得知与金牛区比邻的另一个区政府准备盖宿舍楼的信息后,志在必得,亲自带上韩家栋去省城建设局找那位科长帮忙。不久,正是由于人家的鼎力相助,大鲁班建筑队才终于如愿以偿,与该区政府签订了承建合同。在这僧多粥少的省城建筑市场,所有建筑队的领导最头疼的莫过于揽不来活儿,有时即使为了争抢一个十几万的小合同,也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甚至明争暗斗,无所不用其极。这次轻而易举拿到了一百多万的大合同,大喜过望的总经理终于认识到了韩家栋的额外价值,不仅从此对他另眼相看,并且立即把他从又累又苦的施工前线调了出来,让他干起了人人艳羡的统计员。

没有这段辉煌的历史,韩家栋难说能够随随便便就敢闯进老总领导的办公室。

总经理听明白了韩家栋的来意,要过了他那本红彤彤的毕业证书端详了半天儿,又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小韩啊,你这几年一直坚持函授学习,我是知道的,不错,很不错嘛。听说你最近买了一本《怎样当老板》,还看得津津有味,很好,很好啊。我知道你是想干大事的人,是不愿久居他人之下的人。”

“闲得无聊,随便看看。”韩家栋忙不迭地解释。

总经理接着道起了苦衷,说这建筑队他只是暂时承包,有些问题看似简单,实际上非常复杂,不好操作的。还又说,韩家栋学的那专业,无论怎么解释,其实就是学的怎么当老板。现在无论到哪里,不缺老板,缺的是能工巧匠。假如他学点建筑施工之类的,那肯定是大有用武之地的。言外之意,韩家栋这看似宝贝一样的毕业证书,不过是废纸一张。

可是,韩家栋并不承认选错了专业,而是慷慨激昂地给自己的老板当起了解人之惑的老师,大谈管理是科学,是学问;说科学管理不仅出效益,还能出质量,出安全;建议经常组织大家学技术,学管理,等等,等等。

总经理当然有他的道理,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说他承包结束了,还不知道是张三还是李四来当老板,而培养人投资大见效慢费力不讨好,纯粹是“替他人做嫁衣裳”。

韩家栋却说完全有行之有效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总经理对管理自有他非同凡响的见解。像什么“胡萝卜加大棒”、恩威并用、软硬兼施、剿抚齐下,对他来说那是得心应手。他对付不听话手下的办法非常简单,一是哄劝,二是吓唬,三是炒鱿鱼。工人们见了他,既要像饿哭的孩子见了娘,还要像老鼠见了猫,是他追求的最高境界。他自认为他的管理艺术已经炉火纯青,登峰造极。他承认韩家栋是有学问,但他这学问纯属纸上谈兵,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完全不适合中国的国情。

经过几次过招,韩家栋不得不痛苦地承认,姜还是老的辣。自然界的花岗岩风化的时间越长就会越软,而他的这位总经理花岗岩般的头脑却会愈久弥坚,油盐难进。他只好非常失望地向总经理道歉,恳切希望对他的冒犯给予原谅,接着拉开房门,消失在纷纷扬扬的秋雨中。

第四十二节

一辆从莱山城驶向榆树镇的客车,活像只行将就木的老牛,吭吭哧哧,东摇西晃,前颠后簸,忽紧忽慢地爬行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看样子不把满满一车乘客的骨头架子摇晃零散了,它是咽不下这最后一口气。 几个经不住折腾的乘客先后把脑袋使劲伸出窗外,“哇哇”地向路人炫耀他们今天中午到底吃了哪些山珍海味。

韩家栋坐在车子的最前面,心潮彭湃,浮想联翩。他不停地猜想着蓝天秀是胖了还是瘦了,盘算着是该把她接回黄泥沟守在一块过日子,还是带着她回到省城共赴美好前程。他还多次地想象着雪儿的模样,长得到底是像蓝天宝,还是像吴有爱。他还想到蓝天秀和林建军的孩子,屈指一算,也有三岁了;可胡岱在信里并没有提到这个孩子,莫非又出了什么意外?当透过汽车挡风玻璃终于远远望见南边灰色的莲花山的时候,他的心激动得更加厉害。

就在昨天,韩家栋突然收到一封信,急忙掏出信瓤看了起来。写信人尽管把老祖宗发明了几千年的方块文字写得是歪七扭八,东倒西跌,大的大,小的小,但意思却表达得十分清楚——

亲爱的老舅:

您好!好多年没有见面了,我们都怪想您的。有个消息不得不告诉您,林建军前年和一辆汽车撞倒一块儿,没有撞过汽车,壮烈牺牲了。俺爹和俺娘今天下午去林家庄看俺妗子去来,证实上面的消息并不是谣传。俺妗子现在带着雪儿过日子,苦着呢(她肯定是在等着您回来,尤其是俺爹坚决这样认为)。俺爹俺娘的意思,俺四姨夫也是这个意思,您就别再赖在省城啦,抓紧回来吧!!!

此致

敬礼

外甥 胡岱

1988年12月10日

他看完信后,百感交集,直挺挺地站立在办公桌前,整个人像凝固了一样,久久没有动弹。他遂决定立即辞去正在供职的大红鹰纸箱厂的工作,明天就回去,并且不再回来了。但他转念一想,最好先回去看看情况再说,不然对十分器重他的老板唐丽霞也不是个交代。

来大红鹰纸箱厂之前,工友们知道韩家栋就要另谋高就,马上去为一个漂亮的女老板服务,好像已经看见他俩偷偷钻进桥洞里或树林里去偷欢野合一样,个个兴奋异常,七嘴八舌开起了玩笑——

“韩哥此番前去,定是人财两收啊。”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小韩可别掉进温柔陷阱,既被劫才又被劫色。‘莫斯科不相信眼泪’,万一被人家掏空了身子一脚踢出来,千万不要想不开。”

“走投无路的时候我们不管,发了大财可别忘了咱这些穷哥们啊。”

那嫉妒之情溢于言表,个个仿佛叫花子瞪着大眼隔着窗户瞧人家酒山肉海吃大餐,馋得哈喇子流了一下巴。

这时候,等外出催要货款的唐丽霞一回来,韩家栋接着把准备回家一趟的打算告诉了她。唐丽霞并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还笑呵呵地嘱咐他,忙完了抓紧回来,这里可离不了他。她还问是不是安排个人陪他一块回去,但被他婉言谢绝。他归心似箭,恨不得插翅立刻飞到蓝天秀的身边,晚上便外出买了一些东西,做好了回家的准备。

唐丽霞年近三十,细高身材,风韵犹存,早几年就跟着前夫从百里开外的家乡来省城打拼。可她做梦也想不到,她前夫的发达之时,就是她的痛苦之日。这小日子总算一天一天地好起来了,可她前夫温饱思淫欲,赶时髦搞起了小蜜,和他那位浑身白得像面粉、嫩得一掐一汪水、只有十**岁的漂亮女会计好上了;直到那女孩大着肚子以死相逼,她前夫走投无路提出离婚,她才大梦初醒,但为时已晚。离婚时她前夫“死猪不怕开水烫”,口口声声要命一条,要钱没有,法院最后只好判决住房和纸箱厂归她,而让她前夫净身出户。她从前一直在家相夫教女,在她前夫特意“照顾”下,从未参与过纸箱厂的管理,甚至连厂子都没大去过,后来才知道好不容易争来的纸箱厂不过是块烫手的山芋。由于她和前夫闹乱子时纸箱厂疏于管理,当她接手时整个厂区一片狼藉,既没有活干,工人们也几乎全跑光了。她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把活揽来,把跑掉的工人哀求回来,谁知道要原料没原料,要资金没资金;尤其让她束手无策的是,那些看似老实巴交的工人,我行我素,全拿她的话当耳旁风。真是“按下葫芦瓢起来”,就像大个子盖了床小被子,顾了脚,顾不了头。她走投无路,只好把她娘家整日游手好闲的弟弟叫来帮忙。谁知她弟弟实在不争气,哪里是来帮忙,纯粹是来添乱。他来了不长时间就招来一伙留着长发和胡子、穿着大喇叭裤的狐朋狗友,天天喝得东倒西歪;前几天还为了一个小妮子争风吃醋而闹了内讧,互相打得头破血流。她一气之下就把他撵回了老家。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在她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准备把纸箱厂以跳楼价格转卖给她前夫的时候,韩家栋突然从天而降,才让她喜出望外。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韩家栋还是单身一族,尤其让她心猿意马,想入非非。

唐丽霞对副手韩家栋一直言听计从,首先根据他的建议把聪明伶俐的马亮从大鲁班建筑队挖过来当起了生产部长。而韩家栋则甩开膀子,对纸箱厂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治理整顿,动员从小一上数学课就头疼的唐丽霞兼任了会计;适当提高了业务提成;他还亲自担起了很容易发生跑冒滴漏的采购工作,并把占着茅子不拉屎并且屡教不改的技术部长和业务部长一块开回了老家(这两位年届不惑之年的老部长,原本以为新老板离了他们一天也玩不转,屡次犯上作乱无非为了提高点待遇和进一步巩固自己已有的地位,做梦也没想到饭碗子被踢哩喀嚓给砸了);他还从齐天大圣之父周老板那里借来几万块钱,解决了令唐丽霞一筹莫展的资金短缺的大难题。他牛刀小试,四两拨千斤,只有区区四五十人的小小纸箱厂,终于起死回生,渐入佳境。既是为了对他表示感谢和鼓励,更是为了能够把他长久地留在自己的身边,甚至是考虑到两人迟早会有不分彼此的那一天,唐丽霞向他及时提出了年底利润分成,他俩一人一半,而他则由衷地抿嘴一笑,说她永远是老板,他永远是她的部下,趁人之危不是他做事的风格。唐丽霞由此对他更加喜欢和敬佩。

客车终于跑到了林家庄。

韩家栋提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黑色人造革提包,再次走进蓝天秀的家门。蓝天秀正坐在屋里偎着取暖炉磕玉米,已有四岁的雪儿身穿带花红棉袄和蓝棉裤、头扎羊角辫,正亲昵地趴在她的后背上,伸着两只小胳膊,用手扳着她的肩膀,聚精会神地听她讲故事。见韩家栋突然进来了,蓝天秀往背后伸过一只手把雪儿扶住,然后慢慢站了起来。

“你咋来了?快坐吧。”蓝天秀两眼盯着韩家栋,迷惑不解地问道。“听大姐说你有好几年没回来啦。”

在省城连续几年,韩家栋连过年过节都没有回来过,每年都积极报名留在那里看护工地,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既有经济上的考虑,又有参加函授学习的需要,更为重要的是他回到家里也是孤苦伶仃。

“我——”韩家栋见蓝天秀说话的口气和表情都极其平淡,并没有像他来之前所想象的那样热烈和惊喜异常,一时无所适从。但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态。毕竟几年没有主动关心过她,难免让她伤心;再说,雪儿已经大了,当着她的面,她或许觉得不便过于亲热。“不是收到胡岱的信,我还会一直蒙在鼓里,哪里会想到——”

“妈妈,他是谁,是爸爸吗?”雪儿抱着蓝天秀的双腿,仰起稚嫩的小脸,两只大大的眼睛充满了迷惑和企盼,稚声稚气地问道。

在这之前,逐渐懂事的雪儿对小伙伴们都有疼爱自己的爸爸羡慕不已,不知多少次向蓝天秀撒着娇问她外出的爸爸为啥还不回来,而蓝天秀每次都是充满酸楚地抚摸着她的头说,快了,快了。

这时候,韩家栋多么希望蓝天秀高高兴兴地告诉雪儿,他就是她的爸爸,她爸爸终于回来了。可是,蓝天秀却不假思索,毫不含糊地回答:“不是爸爸,是叔叔。雪儿乖,爸爸会回来看咱的。”

韩家栋心里“咯噔”一下,原本激动不已的心再也不敢乱跳乱动。那饱满的、亢奋的充盈着他整个躯体的另一个看不见的他,曾无数次地试图挣脱**的束缚而先行一步提前赶到这里,而此时此刻却完全疲软了,萎缩了,如同一只活蹦乱跳的猫被当头一棒打昏在地,动弹不得了。他终于意识到,他来之前的如意算盘完全打错。

韩家栋赶忙拉开所带来的提包,给雪儿拿出了一包点心和一包糖果,还给她拿出了一件粉红色的棉猴,并亲自给她披在身上,试试合不合身。雪儿并没用蓝天秀嘱咐,而是自己主动乖巧地说了声“谢谢叔叔”。韩家栋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俨然终于见到了自己初次相见的亲生女儿,蹲在地上,把雪儿一把搂在怀里,眼泪夺眶而出。

“雪儿,跟着叔叔和妈妈一块儿去省城好吗?那里有高楼,到处是汽车,可好啦。”韩家栋擦干眼泪,牵着雪儿的手,自己坐在了椅子上,然后又充满爱怜地抚摸着雪儿的头说道。

“雪儿,跟叔叔说,咱哪里也不去。”蓝天秀边拾掇茶具准备冲茶,边神情凝重地说道。

“叔叔,我和妈妈在家等我爸爸。叔叔不哭,叔叔乖,等我爸爸回来了,我们一块儿去看您,好吗?”雪儿吃着韩家栋给她剥好的糖块,望着韩家栋依然发红而泪汪汪的眼睛,像大人哄小孩子一样,还动手剥了一块糖块硬塞进了他的嘴里。

韩家栋关心地问完蓝天秀这几年的生活情况后,又硬着头皮说出了他的打算,但蓝天秀以林长贵李金环需要照顾为由而断然拒绝。

“天秀,你们孤儿寡母的,就这样熬下去,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替雪儿想想。你到底为啥这样做?”韩家栋终于无法控制自己激动的心情,有些失态地吆喝道。

雪儿被韩家栋的举动吓了一跳,赶快离开了他,跑过去一下子钻进蓝天秀的怀里,怯生生地问道:“妈妈,叔叔咋啦,他会打你吗?”

“雪儿别怕,叔叔不会打妈妈的。”蓝天秀用双手不停地抚摸着雪儿。“——我是克夫的命,行了吧?”

“荒唐,真是荒唐!”韩家栋摇着头,哭笑不得。

就在这时候,林长贵脚下有意拖拖拉拉,喉咙里故作咳咳嗽嗽,倒背着双手进了院子。

“恁娘把馅子和面都准备停当了,让恁娘俩过去包饺子吃。”林长贵人还站在屋门外,就大声地吆喝开了。推开门,进来:“噢,来客啦!”

雪儿欢天喜地扑进林长贵的怀里,兴奋地吆喝道:“爷爷,爷爷,我有棉猴了,可漂亮啦,是叔叔给我买的。”

韩家栋已从椅子上站起来,急忙给林长贵让座,而蓝天秀赶忙把韩家栋向林长贵如实做了介绍。

韩家栋见饱经沧桑的林长贵慈眉善眼,想想他唯一的儿子走了,他的几个女儿又都不在身边,蓝天秀若是离开了,他老两口无依无靠,是够可怜的,遂产生了新的想法:“大叔,我想来这里和天秀一块儿伺候您和大婶。”

“唉,大侄子,带着她娘俩一块儿回去吧。你放心,我和恁婶子谁也不会说半个不字。”林长贵吸着韩家栋递给他的香烟,慢言慢语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把您和大婶舍在这里,天秀哪能忍心!”韩家栋非常自以为是地说道。

“只要恁俩和雪儿能过上安稳日子,我和恁婶子也就放了心。她嫂子,听我一句话,定个日子,跟大侄子回去吧。”林长贵由衷地说道。

“爹,您不用再说了,我哪里也不去。”蓝天秀固执地回答。

“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别再犟了,恁俩先好好合计合计。我和雪儿先回去,恁俩停一停就一块儿过去吃饭。——雪儿,跟爷爷先走啦。”林长贵说完,领着雪儿知趣地离开了。

“趁着天还明快,回去吧。回去安心过日子,把我彻底忘了吧。”蓝天秀咬着牙,下定决心,开始撵韩家栋。

韩家栋估计林长贵和雪儿已经走远了,便离开椅子,一下子扑过来,把蓝天秀紧紧地搂在怀里,发了疯似地亲吻她。可是,蓝天秀却像麻木了一样,并没有做出任何积极而主动的回应……

第四十三节

如今,吴大嘴的小日子如同沾着露水的红苹果,滋润,红火,有滋有味——爱妻贤惠,吃穿不愁,已两多岁的儿子苗壮虎头虎脑、活泼可爱。 他还时常端详着爱子出乎意料的俊模样而沾沾自喜。在苗壮周岁那天,一家三口去金沟照相馆照完相高高兴兴地一回到家,吴大嘴把苗壮面朝前托在怀里,走到大衣橱跟前,对着前面的大镜子,自己先瞪了瞪如豆的小眼,又张了张似盆的大嘴,摸了摸稀疏而泛黄的头发,捏了捏皮色黝黑的腮帮,再仔细瞅瞅镜子里面儿子五官端庄的面相,不无感慨地自言自语道:不该大的小,不该小的大,该黑的黑,该白的白,的确“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呀。那年苗凤英突发疾病,他赶到家里一看,顿时吓得面如灰色,手脚乱哆嗦——幸亏只是并无大碍的中暑。但从那以后,他对妻子更是呵护备至,体贴有加,苦活累活抢在前头。从去年开始,他和妻子见缝插针,在身怀绝技的现任岳母指导下,农闲时节做起了豆豉。把从下乡收来的罐头瓶子洗刷干净,装上香气扑鼻的产品,瓶口裹上塑料布,用橡皮筋一扎,再把写着“大嘴豆豉”三指见方的红纸片往上一贴,然后推销到十里八乡的小卖部。他家的豆豉,香气扑鼻,令人垂涎欲滴,特别是里面薄薄的黄姜片又香又脆,让许多庄稼汉吃上了瘾,成了顿顿饭离不开的必备佳肴。大嘴豆豉,早已声名远播,成了一方名吃。

一天早上,吴大嘴独自就着豆豉咸菜吃了几个玉米面煎饼,端起冷好的一碗开水,一饮而尽,用手背把拉拉在嘴头子上水一擦,摸起放在屋门后边的尼龙编织袋子,走出屋门,把手里的东西往站在院子里的自行车后架上一夹,准备去赶集。他那光着脑袋,从开档棉裤里露出大半个屁股,正蹲在院子里铲土玩的儿子苗壮,把手里的小铲子往地上一扔,伸出两只冻得发红的小手,扑上来抱住他的一条腿,嚷嚷着非要跟着一块儿去。

“好,老爸批准啦。”吴大嘴乐呵呵地说道。

听到老爸满口答应了,苗壮赶快松了手。

吴大嘴回到屋里拿出半包饼干来,塞进苗壮的手里,又把从床上拿来的虎头帽子往他头上一扣,提溜起来放到自行车大梁的童座上,爷儿俩高高兴兴地出了家门。

“小狗小狗不上学,不上学来没文化。没有文化能干啥?吃饭睡觉和看家。有了文化能干啥?开飞机来开火车……”走出村子,骑行在田间的沙土路上,车子上的吴大嘴叨念一句,苗壮就跟着嘟噜一句,朝莱山县榆树镇飞快而去。

赶到集上,吴大嘴先给苗壮买了串红艳艳的山楂挂在脖子上,便开始在菜市上转悠起来。等摸清了生姜的行市,他就和一大堆优质黄姜的主人耐心讲起价来;先声明“包圆”,又表示可以建立长期供求关系。一大早遇上了专业做豆豉的大主顾,卖姜的白胡子老汉喜不自胜,见好就收,立即以最优惠价格击掌成交。

过完秤,付完款,把生姜装进两只尼龙编织袋里放在自行车后架上捆绑好,向来见面三分熟的吴大嘴就地一蹲,把苗壮往怀里一拉,咧着大嘴向白胡子问道:“大叔,咱爷俩的合作,在本人看来,既成功又愉快,可还没来得及问您老人家尊姓大名、家住何方贵地呢。”

“不敢,林家庄的……”白胡子拾掇着摊子,眉毛胡子眼睛嘴巴全都挂着笑,回答得相当热情干脆,并通报了自己的姓名。他没想到大冷的天,这么一大堆货轻易就出了手,而那些令人讨厌的收交易税的、收地摊费的和收茶水费的,还有那些专门找茬讹人的小混混,都还没有出笼呢,他要趁着还没有被“割肉拔毛”赶快撤退。

“林家庄的?!打听个人,蓝天秀,娘家是俺那里香水湾的。”吴大嘴担心白胡子万一有啥顾虑不好说,又忙追加了一句:“我和她,仅仅是同学而已。”

“光说名字,我找不清;一说香水湾的,我就知道了。——唉,别提了,命忒不济:她男人前年让车撞了,没了。”卖姜老汉十分惋惜地说道。

吴大嘴大吃一惊:“是嘛,您老人家不会弄错吧?”

白胡子拍着胸脯大包大揽。错不了。接着说出了林建军的名字和蓝天秀是再婚的事实,还把蓝天秀现在令人同情的境况不厌其烦地唠叨了一遍。

吴大嘴急忙告辞。前边驮着苗壮,后边驮着一百多斤生姜,飞也似地往家赶去。回到红石沟,他并没有直接回自己的老窝,而是一头扎进了老连襟胡大年的家里。

“大姐,俺嫂子后来的男人是不是叫林建军?”吴大嘴把自行车撑好,抱起苗壮放到地上,急忙向正从屋里迎出来的韩翠芝问道。

“叫啥我说不上。咋啦,他四姨夫,看把你慌成这个样子?”韩翠芝一边让他爷俩快进屋,一边焦急地问道。

等吴大嘴把一时无法断定是好还是坏的消息一说完,韩翠芝失声叫道:“俺的娘嗳,咋会这样呢。都两年多了,咋就没听到一点信儿。他妗子现在又去哪里啦?”

“听说没动,还在林家庄。”吴大嘴也不客气,随手端起桌子上韩翠芝还没来得及喝的一碗温开水,先让苗壮喝了两口,他接着一饮而尽。

“恁爷俩喝水等着,我这就去把恁姐夫叫家来,咱商量商量,看看该咋办。”韩翠芝说完就抓起桌子上的茶壶准备冲茶。见吴大嘴说他自己来并把茶壶夺了过去,她便两脚生风跑了出去。

大约有两袋烟工夫,韩翠芝和在村南头面粉厂干小工的胡大年一块儿回到家里。三个人很快就拿出了意见:不能磨蹭,胡大年两口下午就去林家庄看望蓝天秀,以便做进一步的落实和了解。

吃过午饭,胡大年用自行车驮着韩翠芝,按时去了林家庄,终于见到了断了几年音讯的蓝天秀。蓝天秀和韩翠芝一见面就抱头痛哭,听说韩家栋三年没有回来了,她哭得更是泣不成声。她还问到有没有吴有爱的消息。得知吴有爱已在南方跟当地的一个老板结了婚,她眼睛一亮,但欲言又止。

在回来的路上,胡大年神秘兮兮地问身后边的妻子:“他娘,他妗子一直没再嫁人,你想想,到底为啥?”

“你说为啥?”

“这还用说嘛,肯定是在等他舅呗。”胡大年非常自信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酒还是原装的香呀。”

“你也会说俏皮话啦!像是这个意思,可她这两年又为啥没点动静?”

本来平时说话就有点像便秘的胡大年,脚下使劲蹬着脚蹬子,喘着粗气,又一字一眼地说道:“你脑瓜子转得忒慢,这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当初是她娘家把她给抢走的,如今她不好回脖啦。现在,就缺这么一个关键人物,在他俩中间加加油,烧烧火,推上那么一小把。——没想呀,该咱俩露一手了。回去就让胡岱给他舅写信,让他立马回来。”他上半身用力往前倾,脖子伸得老长老长,如同正准备向入侵者发动进攻的鹅。

“你看把你美的!等把事儿办妥了,让他舅好好请你一顿。”后座上的韩翠芝用闲着的左手,带着奖励含意,拍了拍老公的左腰。

满怀喜悦的胡大年两口儿,一路子有说有笑,回到了红石沟。路过村东头的门市部,韩翠芝跳下车子,去买了一本信纸、两只信封和两张邮票。

胡大年一家吃过晚饭后,吴大嘴就抱着苗壮又过来了。听说准备给韩家栋写信让他抓紧回来,吴大嘴连声说,好,好,好,就该如此。等吴大嘴爷儿俩一走,韩翠芝把韩家栋最近来的信找出来,把小饭桌擦得干干净净,便逼着胡岱趴在上边写信,并命令字写得比较规整的胡安等候着准备做抄书匠——等胡岱打完草稿后,再由他重新誊写一遍。

虽然胡岱的语文课学得还比较好,碰巧了能考及格,但临危受命,却是急得抓耳挠腮,难为得他如同攀登莲花山的最高峰。根据胡大年和韩翠芝反复提示了多次的内容提要,小哥俩一块讨论了一遍又一遍,胡岱草稿写了一张又一张——小饭桌周围的地上很快就落满了废弃的纸团。

墙上的挂钟已经敲过九下,胡安迷瞪着双眼,不时地猛一点头,眼看支撑不住了。韩翠芝见状,见胡岱写封信比女人生孩子还要艰难,便大发慈悲,准许胡安写完信封后就去睡觉。胡安强打精神,把信封填写好,然后递给胡大年过目。胡大年一看,禁不住哈哈大笑。原来胡安照本宣科,比着样本一字不改地摹写了一遍,收信地址是平阳市金沟镇红石沟,发信地址是省城泉城路大红鹰纸箱厂,而收信人自然还是胡大年。幸亏胡大年审得认真,及时发现了胡安让人哭笑不得的重大过错,还幸亏韩翠芝有先见之明,有备无患地多买了一只备用信封。等胡安把信封上的内容重新打了草稿,胡大年确认无误后,才让他重新往另一只信封上填写。胡安大功告成,如释重负,跑到西堂屋里,一头扎到床上就“呼呼”睡了起来。

又过了好大一会儿,胡岱的巨作终于面世。像一直候在产房外面等着抱孙子的爷爷奶奶一样,胡大年和韩翠芝终于欢天喜地见到了胡岱难产的作品。胡大年仔细审阅完后,点着头表示基本满意,但要求必须在“她肯定是在等着您回来”后面加上“尤其是俺爹坚决这样认为”,在“俺爹俺娘的意思”后面加上“俺四姨夫也是这个意思”。因为胡安已去睡觉,只好由胡岱将就着尽最大能耐重新抄写了一遍。由于家里没有胶水,更不值当得专门再打回糨糊,胡大年便撕下一张邮票,用舌头在后面舔了几下,“啪”,贴在了信封的右上角上,并一再嘱咐胡岱,明天把信带到学校,千万别忘了找糨糊把信封口粘上。胡岱满口答应,并居功自傲,抱怨胡大年太罗嗦,对他缺乏必要的信任。

正是胡岱这封并不十分靠谱的信,起到了精确地远程制导作用,把韩家栋从省城直接诓进了远在莱山的蓝天秀家。

那天旁晚,失魂落魄地离开前妻,韩家栋好不容易才搭上一辆拉红砖的手扶拖拉机,一路颠簸来到红石沟。

几年不曾见面的老弟终于回来了,胡大年两口一时悲喜交加。可一听他在蓝天秀那里碰了软钉子,形势绝对不像他们原来所想象的那么乐观,两人又全都傻了眼。胡大年赶紧慌忙作解释,韩翠芝也焦急地跟着作说明,让韩家栋终于清楚了胡岱那封信出笼的前因后果。

自知决策出现严重失误的胡大年,忙不迭地跑去喊吴大嘴来商量对策。而韩翠芝一看家里缺这少那,也慌忙跑出去掂兑饭菜。家里只剩下刚刚放学回来的胡岱和胡安小哥俩陪着韩家栋拉呱。

听说胡岱今年中考马失前蹄,正在复课准备明年再决高下,韩家栋便关心地说道:“胡岱,咱连一个高中都没靠上边,那以后这大学还咋考,咱可得好好加把劲呀。”

“老舅,您都想不到,俺哥他们成立了一个反动组织,叫‘杠子救国队’,把我们学校搅得鸡犬不宁。他的班主任早就说过,‘杠子队’的成员只要有一个能考上高中,他就自掏腰包让红石沟所有的狗都到外国去留学。”对胡岱一向不服气的胡安,没等胡岱说话,抢先对胡岱进行了揭发,想借韩家栋的严威对执迷不悟的胡岱进行一番震慑和打压。

“嗨,嗨,嗨!你这书呆子,懂个啥?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连俺的班主任也不得不承认,我有很强的组织才能和指挥才能。有时候班里乱了套,连老师都镇压不下去,只要我站起来一瞪眼,大家就会立马老实下来。”胡岱指手画脚,自吹自擂。

“呸!嫦娥家不光有兔子,也有牛了,就是让你吹上去的!”胡安不屑一顾地说道。他的体格日渐健壮,早就自觉与胡岱势均力敌,完全可以分庭抗礼,尤其是胡岱今年中考名落孙山,在家里的地位急转直下,他更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老舅,我早就想好了,胡安拉着屎都在做梦上大学,我要把机会让给他。别说我以后考不上,就是能考上,我也不能去,不然俺弟兄俩一个天南一个地北,谁来伺候俺爹俺娘?”胡岱不仅不检讨自己学习不用功,天天吊儿郎当,反而把自己打扮成了仁义忠孝的楷模。“您老人家先在省城给我号下个地方,明年我万一又考砸了锅,就去给您老人家端茶递水当助手,您说行不行?”

“就你这水平,以后能干啥,还指望出大力流大汗混出了人样来呀?”韩家栋还是想从侧面鼓励胡岱继续好好学习。

“老舅,像胡安这样的,读了博士也是傻子。像咱胡岱,将来一不留神混成个大款,那也说不定。俺同学家里的电视上就说过,‘造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张千万,多牛,人家也是初中毕业。俺学校的那些老师,动不动就笑话人家,说他上学的时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门门功课不及格,还把‘原子弹’写成了‘原子强’,把‘武器’写成了‘武哭’,他们都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胡岱摇头晃脑,一脸的沾沾自喜,自认为可以与平阳市有名的“倒煤”大王张千万等量齐观,因为他的现在无疑就是张千万的过去,而张千万的现在谁说就不是他胡岱的未来呢。

“‘做梦娶媳妇——尽想好事儿’!”胡安对牛皮哄哄的胡岱十分反感,说完,拿起一本书,到里间屋里学习去了。

为了增强胡岱学习的信心,韩家栋还把齐天大圣的故事给他讲了一遍。然而,胡岱听了却很不以为然,不仅没有被齐天大圣的事迹所打动,反而嘻皮笑脸地说道:“咱咋能跟人家相提并论。我猜思着,我上一辈子肯定是个饱学之士,墨水喝得忒多,喝伤了,就像吃够了香油的人一样,一闻见香油味就想干哕。我现在一进教室就心烦,一看书就头疼,一考试就心慌,‘大夫摇头——没治了’。 ”

“从你给我写的信来看,除了字写得忒潦草,句子倒还通顺,意思也很清楚,不像考不及格的样子。不过信封上的字写得还算板正。”韩家栋还想给胡岱进一步的鼓励。

“信封是我写的!”胡安唯恐自己的功劳被胡岱抢走了,在里间屋里急不可待地吆喝道。

“哎哟,还好意思承认是自己写的,想起来就让人笑掉大牙。老舅,您问问胡安,他到底闹了啥天大的笑话。说起来丢死人,还初一的学生呢。”胡岱终于抓住了对胡安反戈一击的机会。

“我那是困迷糊了,‘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我才写错了一个信封,有啥大不了的?谁像你,写封信竟然打了十二次草稿。”胡安被胡岱揭了疮疤,气急败坏地走到里间屋的门口,红着脸,怒目圆睁,极力争辩道。

韩家栋看着小哥俩互不服气,互相攻讦,便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微笑问道:“恁俩都不要再争了,我看恁两个各有各的长处。我还有个问题——”

胡岱和胡安一听,都巴不得这个问题出在对方的身上,并且非同小可,越严重越好。胡岱点头哈腰,抢先问道:“啥问题?”

“恁俩谁去发的信,咋忘了把信封口给糊上?”

胡安首先幸灾乐祸地说道:“狗子,是俺家的狗叼到学校发走的。”

“没糊上,不可能吧?”胡岱正坐在床沿上,在得到韩家栋的肯定后,一下跳到地上,右手握成拳头,猛地一下砸在左手掌上,又大呼小叫:“俺的班主任真是糊涂虫!我那天向他借糨糊,他把信接过去往袄兜里一揣,说不用我管了。真是‘指望着烂鞋扎脚’。老舅,那信瓤还在里面吗?”

胡安好像判了死刑的人突然获得了大赦,而自己的死对头则被绑赴了刑场,他对胡岱嘲讽的话音里,既饱含得意,还充满辣味,悠扬舒缓,从里间屋里袅袅传出:“笨猪!要是信瓤丢了,咱舅咋知道你胡诌了啥。呸,还天天自比诸葛呢!”

被胡安一顿嘲笑,胡岱好不羞愧,挠着头皮自言自语道:“这事儿忒大了,我一时急懵了,让老舅见笑了。”

他爷儿仨正在这里有说有笑,胡大年终于回来了。胡大年后面还跟着手里拿着两瓶豆豉的吴大嘴。他俩叽叽咕咕地刚进门,韩翠芝怀里抱着一抱东西,也随后回到家里。胡大年一向老实巴脚,情知因为他对形势判断有误并自作主张,才把韩家栋从省城大老远诓了回来,巴不得吴大嘴替他出谋划策,拿出一个可行的弥补办法。他很后悔不该让胡岱写信时加上“尤其是俺爹坚决这样认为”,但又暗自庆幸让胡岱加上了“俺四姨夫也是这个意思”(好像有了这句话,他的责任也就顺理成章地减轻一半啦)。他一直在苗家苦等,直到把外出送豆豉的吴大嘴等回来。而吴大嘴听说蓝天秀并没有丁点破镜重圆的意思,同样是“洋鬼子看戏——傻了眼”。

胡岱把袖子一挽,洗了洗手,自告奋勇给韩翠芝打起了下手,开始张罗饭菜。而胡安则雷打不动,继续在里间屋里微微发红的小功率灯炮的照耀下认真学习,对胡岱吆喝他去拉风箱权当耳旁风,根本不理不睬。

韩家栋、吴大嘴和胡大年围着大桌子,仿佛几个运筹帷幄的前敌总指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研究着蓝天秀这座堡垒的火力部署,绞尽脑汁想着如何下手才能攻破。听说蓝天秀连韩家栋去林家庄落户的想法也不同意,吴大嘴皱了皱眉,耸了耸肩,斩钉截铁地说道:“哥,大姐夫,让我看,这中间必有隐情,肯定还有咱还不清楚的道道。”

“我也早犯了疑忌,可就是没理出个头绪来。”韩家栋认同了吴大嘴的看法。

“我看也是。”胡大年学会了谨言慎行。

“哥,俺嫂子的脾气你也知道,你先趁住气,‘火急了吃糊饭’,咱一步步地来。我抽空再前去仔细打探打探,看看俺嫂子到底为啥这么糊涂。”

“我看也是。”胡大年随声附和道。

“明天我就回省城;把哪里的事情处理完,我就接着回来。”韩家栋接着把准备回来开办砖厂的想法说了一遍。

“我看可以。”

“我看也行。”胡大年继续附和道。

饭菜很快准备停当了。

等大家酒足饭饱之后,胡安跟着吴大嘴去苗家借宿,而韩家栋则和胡岱去西堂屋里睡觉。

毕竟马不停蹄奔波了一天,加上有几两白酒垫肚,韩家栋刚钻进冰凉的被窝里,和胡岱说了还没有几句话,就很快进入了梦乡。他又梦见自己身轻如云,慢慢地飘过了莲花山,飘进了蓝天秀的家里。当他看清躺在床上的蓝天秀身边还躺着一个林建军的时候,他突然吓醒了,并“忽”地坐了起来。

胡岱刚刚睡着,被一下子惊醒,急忙问道:“老舅,您咋啦?”

“我做了个怪梦,梦见林建军又活了。”韩家栋有些尴尬,重新钻进了被窝。

“老舅,您这两天肯定没少寻思了林建军的事儿。俺妗子也真是的,那里有啥好的,兔子都不拉屎的穷山沟,为啥还不回来跟着您过日子?”

“唉——我也没闹明白。”

第四十四节

唐丽霞正在办公室里和马亮商量事情,见韩家栋这么快就回来了,她喜出望外,装模作样地伸出手来,使劲握住了韩家栋的手,同时两腮灿如桃花,笑容可掬地说道:“你走了还不到两天,就把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真担心事情太多会把你缠住了呢。”

韩家栋格外用了点力气,才把自己的手从唐丽霞那只光滑而柔软的手里抽了出来。他知道,对他即将离去,唐丽霞肯定会感到非常失落。他谢绝了唐丽霞让他回宿舍休息的劝告,坐等马亮领旨而去,他便急忙并尽可能婉转地把自己准备离开的打算和缘由细说了一遍。

果不其然,唐丽霞一听,顿时花容变色,恨不得先抽自己一巴掌,骂自己命运不济;再抽韩家栋两巴掌,骂他对她薄情寡义;最后再狠狠地去抽那个叫蓝天秀的臭女人三巴掌,骂她关键时刻出来捣乱。若再给她十天半月的时间,她就能把她自己很自然地交给韩家栋,不,是把他彻底拿下。她追悔莫及,恨自己脸皮太薄,邀他去她家吃水饺的那天晚上没有趁热打铁。

那天下午,临近下班,韩家栋趴在办公桌上把一份采购清单仔细填完,一抬头,发现对面的唐丽霞两只春波闪动的眼睛,正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他,他赶紧咧嘴尴尬一笑。唐丽霞白皙的面颊上顿时飞上了两片红云,急忙还以甜甜一笑,并声脆如铃地说道:“孩子到他爸爸那里去了,你去我家吧,给你包水饺吃——我中午把馅子就准备好了。”

韩家栋猛然一怔,急忙说道:“等你女儿回来再说吧——我还没见过她呢。”

唐丽霞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露了馅,让韩家栋“误会”了,满脸变得通红,但情急之中找到了借口,便不顾夸大事实地解释道:“你不知道,那孩子忒不懂事,连看见我跟别的男士多说会话,她也要对我盘根问底,搞不好还要又哭又闹。有她在,这饭你就别打算去吃了。”

“没想到还挺有个性的。那好,下了班你先走,我随后就到。还叫上马亮吗?”韩家栋见唐丽霞刚才羞得脸红如布,想让跟他搭伙吃饭的马亮一块去,以便证明他思想纯洁,一开始并没有想歪。

“馅子准备的不算多,以后再叫他吧。有些工作上的事,我也想单独跟你商量商量。”唐丽霞应对自如,但对他想把马亮拉上,却有点伤心,就像被针尖划了一下,虽然不重。

“那好,就让他自己吃吧。”

“那就——叫上他?”唐丽霞虚晃一枪,以便让韩家栋打消顾虑,她并非有意安排他俩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图谋不轨。

“算了,算了!不叫他也好。”

“我先走了。你抓紧过去。”

韩家栋去跟马亮打完招呼,谎称是周老板做东请客,便骑上唐丽霞给他专门配备的自行车,去赴“鸿门宴”。

唐丽霞长发披肩,平日的发髻不见了;上了淡妆;一身宽松的鹅黄色绒线装,让人感到里面的**也是松软的。韩家栋随着她走进了虽然不很宽敞,但很整洁明亮的客厅。室内温暖如春,他自己主动脱下了身上的羽绒服,她接了过去挂在了衣帽架上;他稍一迟疑,坐在了沙发的拐角处。

唐家的这套房子两室一厅,阳面是两间卧室,阴面是客厅和厨房,用韩家栋半个行家的眼光来看,布局非常合理。别看就这么一套小小房子,虽然不过六十多平方,还是顶层六楼,但是,在这寸土寸金的大都市的黄金地段,拥有这么一份房产,已经实属不易。不是党的政策好,像她这样原本窝在家里的泥腿子,那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不,连望都望不见的——你知道省城在你家的哪个方向,离你那偏僻的小山村到底是四指还是一拃远,那可是在高比例的地图上。韩家栋对唐丽霞前夫开疆辟土的发展能力,不得不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和他年龄相仿,人家出来闯荡世界无非比他就早了那么几年。可是,他算啥,混了这么多年,省吃俭用的,家里还是那几间破草房子。唉,可怜呀,“货比货要扔,人比人要死”。

唐丽霞包完水饺后,又炒了两个青菜,端上了一盘现成的烧鸡和一盘酱牛肉,两人边吃边聊,其间还推杯换盏喝了两瓶啤酒,最后吃完了让韩家栋赞不绝口的水饺,不知不觉中结束了这顿晚餐。

收拾完杯盘狼藉的茶几子,唐丽霞重新泡了两杯“乌龙”茶。韩家栋仍然坐在了沙发的拐角处,而唐丽霞则坐在沙发的另一端,身子斜靠在扶手上,正好侧向韩家栋,两人相对的角度和距离都恰到好处,准确地反映了两人目前的关系既不十分亲密,也并非非常疏远。

“没想到你过去的遭遇这么不幸,不是马亮说起来——”唐丽霞终于开始言归正传。

“不堪回首,一言难尽。”虽是陈旧伤,但被人一戳,韩家栋依然感到钻心地疼痛。

“这么多年啦,怎么还一直单身?”

“连吃饭都一直成问题,还奢谈啥子婚姻。”

“贫贱夫妻多的是。再说你也没到了吃不上饭的份上呀。”

“贫贱而恩爱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有什么样的要求,我帮你物色一个?”一心想把自己嫁出去的唐丽霞“突发奇想”。

“像我,能提啥条件,就看缘分吧。”

这可不是他韩家栋的做事风格,这么自卑,这么没信心。难道是怕自己攀高枝,故意说给她听,而等待她出动出击?或者压根就没看上她,是她自己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唐丽霞有点找不到北了。她喜欢他英俊潇洒,欣赏他聪明能干,钦佩他富有责任心;她早就渴盼他张开双臂把她揽入怀中,可她又缺乏主动投怀送抱的勇气。从她情窦初开就受到男同学不断追逐,不到法定结婚年龄就跟着对她软磨硬泡、死缠烂打的前夫私奔到了省城——她只知蒜锤子去敲蒜臼子,哪里想过蒜臼子也可以反过来去砸蒜锤子。他来到她的身边已经两个多月了,她曾失去了一次本可以非常自然地跟他亲近的绝好机会:那是一次去外地一家纸板厂考察的路上,他俩紧挨着坐在了客车的最后一排;一路上,她多次想假装打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或者干脆把身子直接歪进他的怀里;可是,直到车子进了终点站,她也没拿出足够勇气来实施自己的“阴谋”。

“我的意思,你打算在这里,还是回去安家?——这可是个大问题。”

“说实话,不是遇到你,我可能早就回家了。”

“我是问你,准备在哪安家?”

“当然,能在这里安家,那肯定求之不得。”

唐丽霞心里高悬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把两人的茶杯都添了水,接着继续问道:“听说你前妻人挺好的,长得也很漂亮。”

韩家栋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又朝唐丽霞瞄了一眼,脸上酝酿出了一丝苦笑。说假话吧,是违心的,而实话实说则很明显是有意给唐丽霞打低分,是在贬低她。

“是挺好,毕竟,‘情人眼里出西施’。”韩家栋终于吞吞吐吐地说道。

唐丽霞认为韩家栋回答得非常巧妙,虽然有些醋意。但她更多的是喜悦,因为在她看来,在现在两人关系很微妙的情况下,若换成另外一个男人,十有**会说“她算啥,照着你可差老鼻子远啦”,而说这种话的男人,虽然会满足她的虚荣心,但肯定不会让她很放心。

“人生就是这样,哪有一辈子都顺顺当当的。像我——”

房门被突然打开,闯进来一个手里捏着一把拴着红绳子钥匙的**岁的小女孩儿。

“露露,你怎么回来啦?”唐丽霞带着些许不安和慌张,急忙站起来,关心地问道。

“我弟弟讨厌,老是哭、哭,吵得我头都要炸了。”露露说完,跑到客厅北面的窗户前,猛地一下推开铝合金窗扇,一股寒气随之窜了进来,她全然不顾,伸出手去使劲摆了摆,喊了句“爸爸再见”,接着把窗扇又重新拉上了。

“露露,快喊叔叔。”唐丽霞一脸僵硬的笑容,动员女儿向客人打招呼。

“叔叔?我还以为是个爷爷呢。”露露不屑一顾地回答。

“露露真逗,我有那么老吗?”韩家栋哈哈大笑。正是露露的回来,才让他一晚上的拘谨感突然一扫而光了。

“不懂事儿,自己玩去吧。”

露露的确很不给当妈的长面子,她变本加厉,两只大眼一瞪,小鼻子一皱,鲜红的舌头一伸,对着有可能来她家企图占山为王的危险分子就是长长地一声“咦——”,然后从茶几上摸起电视遥控器,一屁股蹾在沙发中间,开始胡乱调台。

韩家栋主动跟待搭不理的露露说了几句话后,起身对唐丽霞说道:“太晚了,我该回去了。”

“还早着呢,再坐一会吧。这孩子,没点礼貌,让你见笑了。”

“挺可爱的!小孩子家,都这样!”

见韩家栋执意要走,唐丽霞便主动去把他的羽绒服从衣帽架上拿了下来。韩家栋迎上去,接过衣服穿在身上。送他出了门,等他一回过身来说“再见”,唐丽霞不由自主地伸手给他拽了拽衣襟……

对自己的优柔寡断,唐丽霞越想越生气。她这时候连说话也结巴起来:“你、你、就没有别的路可走啊?”

“我没少琢磨了,实在想不出还有更好的办法来。”

“你让我以后怎么办?”唐丽霞的这句话可是公私兼顾。

马亮在他隔壁办公室里听到这边动静不小,很不放心,便跑了过来。听明白了唐丽霞情绪激动的原因,他的心情立时变得十分复杂起来:既舍不得韩家栋离去,还又暗自窃喜。因为在这短短两天的时间里,他尝到了“老虎不在家,猴子成大王”的甜头,明白了“月亮落下了,星星才发光”的道理,感受到了唐丽霞的似水柔情——虽然只是少得很可怜的一点点。

“唐厂长,你沉住气,韩厂长也有他的难处,咱要设身处地地替他想想。你放心,有韩厂长开创的大好局面,我们一定会把大红鹰纸箱厂办得越来越红火。”马亮诚恳地说道。

可是,马亮把话说完了,这才意识到自己未免太急不可待,用意也太明显了。虽然覆水难收,可他还想做些补救:“哦,我的意思是说,韩厂长最好能留下,可是、可是——”可惜没有了下文。

面对自己眼看鸡飞蛋打,人“才”两空,唐丽霞退而求其次,用近乎哀求的口气说:“家栋,我的心情你肯定能理解,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回去把她娘俩接来,我把房子让给你们住,我和孩子去另找地方。我会拿着她当亲妹妹来看待的;我说到做到。”

马亮见唐丽霞提出了一个皆大欢喜的折中方案,终于找到了表白的大好机会,便不失时机地表了态:“我看这个办法好,非常可行,值得考虑,韩厂长,你一定不要拒绝。”

“小马,谢谢你们的好意。我和天秀之间非常复杂,并不是你们想象得那么简单。”

唐丽霞见韩家栋“王八吃秤砣——铁了心”,遂悲愤交加:“你把我们撂在这里,就这么忍心呀?还有好几十口人等着吃饭呢!”

“你要有信心。你从前没有搞过管理,乍一接触肯定觉得无从下手。通过这段时间来看,你是块当老板的材料。有小马他们几个帮忙,咱这厂子肯定越办越好。”

“你甭给我戴高帽子,甭在这里给我灌**汤。愿走你就走,离了谁地球照样转!”唐丽霞说完拂袖而去,出门时“砰”地一声把门关得山响。

“韩哥,你可别生气。女人就是女人,即使当了联合国主席,她还是个女人。”听马亮的口气,他已经完全具备了可以代表刚离开的那女人向他道歉的资格。

“小马,你错了,我不光不生气,反而高兴。就凭唐厂长这脾气,肯定能把厂子办得很好。”韩家栋对唐丽霞充满信心地说道。

“我也发现了,咱这唐厂长是有脾气。她一开始因为摸不清头绪,还拿着我当张牌看。现在可就不一样了,露出女霸主的苗头来啦。将来不论谁做了她的丈夫,保准会受气。你说呢?”马亮杞人忧天,俨然马上就要身不由己给人家做倒霉丈夫,不由得感到前途有些黑暗。

在随后的几天里,女人的小性在唐丽霞身上暴露无遗,表现得淋漓尽致;她一直没有再露面,厂子里的业务全由马亮他们看着处理。但是,她却特意做了安排,让马亮召集所有管理人员找了一家饭店为韩家栋举行了欢送酒宴。当然,她并没有到场。因韩家栋已是卸任的副厂长,加之是为他送行,他对大家不便约束,而马亮他们群龙无首,互不服气,见了酒便顾不得命,喝得酣畅淋漓,个个大醉而归。

明天就要动身了,韩家栋抽晚上时间前去唐丽霞家辞行。等他敲过门,从里边传出一阵稚嫩的女童声;问他是谁,他赶紧通报了姓名。唐丽霞的女儿露露出来开的门,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口气明确告诉他,她妈妈不在家。他猜测唐丽霞很可能在家,只是不愿意见他,便轻言慢语地跟女孩儿商量,放他进去,跟她妈妈说句话就走。谁知露露典型的小“霸王花”,声色俱厉,声言他若胆敢私闯民宅,她就报警。他见露露“有恃无恐”,更加坚信主人就在家里,并很可能正躲在房门后面支楞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便只好走人,权当已经跟她告了别。

第二天早晨,韩家栋由马亮陪着去了汽车站。马亮帮着买好车票之后,便被韩家栋催着离开了。韩家栋刚在候车区找了个空座位坐下,唐丽霞就怀里抱着一塑料袋子东西,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急忙站了起来。

“我抽空给你打了一件毛衣,不知合不合身。有时间就写封信来。用的你的钱和欠你的工资,年前都给你寄过去。”唐丽霞眼圈红红的,不由分说,把手里的东西塞给了韩家栋。

韩家栋并不客气,急忙把东西接了过去,手里感觉到除了毛衣还有许多苹果,他的喉咙仿佛突然变窄变细,鼻子也像凑热闹伤了风,哽咽着说:“你多保重!我会回来看你的。钱不用慌,到用着的时候,我再写信告诉你。”

韩家栋很想和唐丽霞握手告别,但她并没有给他机会,而是转过身去就走了,随之消失在了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望着她的背影消失了,他也泪眼模糊起来。

经过一路颠簸,韩家栋在金沟下了车。他背着被褥,提着装满东西的黑提包和塑料袋徒步往家里赶去,并顺路去冯家湾和高村的两个姐家打了招呼,然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黄泥沟。

当韩家栋来到自家的大门口的时候,发着暗红色的光芒、看似筋疲力尽的太阳眼看就要落山,为觅食而忙碌了一天的麻雀也开始纷纷往各自的窝里飞去,而家乡刺骨的寒风“呼呼”地同样六亲不认,对他这归来的游子并没有手下留情,吹得他的手背和面庞生疼。他用激动而颤抖的双手打开大门上锈迹斑斑的铁锁,推开了关闭已久的大门,院子里的荒凉景象顿时映入了他的眼帘。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院子里,但见四处都是东倒西歪的枯草,还有几棵足有半人高的蓟菜仿佛忠于职守的警卫战士,依然不畏严寒傲然挺立;挂满了墙头的枯草还在随风东摇西晃;离开时还崭新的门窗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草绿色的油漆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四面的墙壁斑斑驳驳,东南角猪圈的西墙坍塌了半截,而南面厨屋的墙上则留下了道道很深的雨痕。他强忍眼里的泪水没有流出来,打开堂屋门走了进去。屋子里阴森森,冷飕飕,到处落满了厚厚的尘土,地上和床板上布满了黑乎乎的老鼠屎和屎主清晰的爪印……这难道就是他几年来一直魂牵梦萦的家吗?

第四十五节

1989年的春节,很快就过去了。

这天晚上,韩家栋掰了块煎饼攥在手里,借着银白色的月光去了韩明强家。他试探着走进了韩支书的家门,不出所料,一只大黑狗听到动静从里面窜了出来。大黑狗只“汪汪”了两声,就被他扔到地上的煎饼堵住了大嘴,叼着煎饼跑了回去。他沾沾自喜,认为自己对付狗儿的办法还是蛮高明的。正要往里走去,突然听见韩明强正在往外送人,他赶紧藏在了大门扇的后边。

只听韩明强客气地说:“老让你当哥的想着,闹得我心里不安。明儿也让恁弟媳替我看看你和嫂子去。”

“送给别人我还拿不出门来呢,也就是你当兄弟的担事儿。你的恩,我就不能再提了。”那人谦卑而客气地说道。

韩家栋听出那人原来是韩振焘的父亲韩明秋,并估计送来的是汤圆,因为韩明秋的妻子王香草做的汤圆非常有名,而韩明强爱吃也是出了名的。可是,韩明秋所说的“恩”究竟是啥样的恩?虽然不是近支,但毕竟是一个家族,韩明强对韩明秋家平时有点照顾也是人之常情,啥样的情分能称得上是“恩”?韩家栋绞尽脑计也没有想明白。

韩明强把韩明秋送出大门去,刚返身回到大门里,被从大门扇后边出来的韩家栋吓了一跳。

“恁娘的,啥东西,想把我吓死啊?”韩明强一看是人不是鬼,佯装生气地骂道。

“我想给您老人家一个惊喜。”韩家栋“嘻嘻”地赔笑说。

韩明强一看韩家栋两手空空如也,心中非常不悦:“惊喜个头啊!送了一拨又一拨,我还没住脚呢。”

“大伙儿没忘了您,说明您老人家领导得好,威信高呀。”韩家栋跟在韩明强的屁股后边,一边拍着马屁,一边走进了屋里。

“甭给我耍贫嘴,有屁快放。我知道你不是省油的灯,找我就没好事儿。坐吧,喝水自己倒,恁婶子不熨帖,没人伺候你。”

“我没怎么想着您老人家,可一直没忘了俺婶子。”韩家栋并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说着从棉袄兜里摸出了一块崭新的坤式手表。

韩明强两只金鱼眼先对着茶几上的手表放了放光,然后对着卧室喊了起来:“翠婷她娘,栋儿给你送大礼来了。你出来看看,留还是不留,你看着办。这是恁娘俩的事儿,我可不掺和。”

富富态态的翠婷她娘,一头“柯湘式”短发,显得白白胖胖的圆脸更加肉头,拉开卧室门走了出来。脸色红润,看上去好着哩,哪像有啥病呀!韩家栋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不知道婶子不熨帖,不然早来看您了。”

“不打紧,有点伤风。你年前又是烟又是酒的,没少花了,还又破费干啥?”翠婷她娘一边说着,一边装模作样的使劲咳嗽了两声,以示自己的确有病在身,而并非像大伙儿所议论的那样,家里来了外人她就躲起来。她从韩家栋的手里接过礼物去,仔细端详了端详。“好着哩,还是上海的,名牌呀。”

经过一番推让和客套,翠婷她娘心安理得地拿着手表,准备去卧室里继续“养病”,而韩明强对她则发出了一声警告:“栋儿比猴儿还精,你这是把我卖给他了。”

翠婷她娘回头莞尔一笑:“‘便宜不出外’,卖就卖了呗。”

“五叔,您老人家要是这样说,我就忒没脸再来见您老人家啦。俺婶子这么疼我,孝敬孝敬她老人家,那还不应该?”

“别给我兜圈子,有话直说,又碰到啥难啃的骨头啦?”

“哪有啥难啃的骨头,是块肥肉,可我不忍心吃独食。”韩家栋接着把开办砖厂的想法向韩明强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说到底,这是一件三全其美的好事儿,对集体,对个人,对您老人家都大大地有利。”

没想到这次韩明强竟能一直竖起耳朵耐心地听下去,而且是一直眯缝着一双突眼,一边认真听着,一边脑筋不停的琢磨着,还时不时地把他那圆圆的脑袋点上两下。韩家栋见他很有兴致,便越说越来劲:“我个人挑头,不用村里和您老人家操心,只要求村里出面担保帮着我从银行贷上两万块,我每年向村里上交土地使用费和管理费三千元。当然,对您老人家,我也心里有数,每年给您两千元买茶叶喝买烟吸。”

“你出去了这么多年,一共混了多少钱?”韩明强突然问道。

“不多,这些。”韩家栋伸出手来,很神气地做了个手枪的样势。年前省城的唐丽霞准时把欠他的工资和借他的钱一分不少地给他汇了过来,另外还多给了一千,附言栏里说是奖金。

“八万啊?”韩明强惊呼道。

“您老人家净开我的玩笑。我买过两次福利彩票,可都没中奖,哪来这么多钱?八万毛!”韩家栋被韩明强说得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八千?!说起来也不少,快成万元户啦。——我想起来了,几年前你说过这事儿。你那时候的想法还很不成熟。现在嘛,倒值得琢磨琢磨。只是、只是村里要收你的钱让我于心不忍——不就是一片啥都不长的荒坡秃岭嘛!说起来,村里也应该对你大力扶持,这也符合上级‘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精神。”韩明强此一时彼一时,与几年前判若两人。

韩家栋被韩明强的肺腑之言感动得几乎要流泪,可他心里很清楚,仅仅感动是没有用的,便急忙表态:“五叔,既然这样,那就把上交村里的和孝敬您老人家的掉个个。”

“你误会我的意思啦!我无功不受禄,哪能随便要你的钱?我又不缺钱花!”韩明强摆出了一副正人君子的架势,并主动摸起茶壶准备冲水,被韩家栋抢了过去。可能是担心就此会把财路给堵死了,他又接着来了一句:“当然,你以后发了大财,富得流油了,我也不会跟你客气的,你放心,我会主动找你要的。”

然而,从小就机敏过人的韩家栋对韩明强的为人了如指掌,知道他是“罗锅子上山——前(钱)上紧”,他才不怕钱扎手呢,别说一年给他三千,就是一天给他三千,给他三万,他才高兴呢。他只好将计就计:“五叔,您老人家就别再推辞了,没有您的支持,这事儿我哪里敢想。咱爷俩就这么定了,村里两千,您三千。您要再不答应,我就给您跪下磕头。”

“还是栋儿摸清了我的脾气,我最怕有人求我。好了,好了,我答应。那我从今儿起,就算你的第一个长工啦。”

“哪里敢,顾问,高级顾问!年薪三千,不高。”这么轻而易举就把堂堂的支书大人摆平,韩家栋心里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不过,栋儿,馍馍岭土质没啥问题,可用水咋解决?以前打过几次深井,可全都失败了。”韩明强立即进入了角色,开始发挥顾问作用。

“这事我正要请示您老人家呢。说起来很简单,我也和俺建东表叔商量过,就从水库下边挖条很小的渠道把水引过去。他说可以让我免费用水,我说那可不行,到时候一年咋也得给他个千儿八百的。”

“我看可行。亲兄弟明算账,再好的爷们也不能例外。就看你动的这些脑筋,你这砖厂肯定能干好。”此时此刻,韩明强巴不得韩家栋明天就把砖厂红红火火地办起来。

“五叔,您又见外了,是咱的砖厂。”

韩明强哈哈大笑道:“对,咱的,我该喊你韩厂长了啦。”

“您老人家,又刺挠我啦!”

未来的韩厂长韩家栋随着他的“高级顾问”韩明强又开心地说笑了一会儿,然后便如释重负回到了自己的家。

这年的春节前后,韩家栋曾多次从老风口翻过莲花山去找蓝天秀,商量他俩复婚的事儿,但每次都是无功而返。他夜里依然时常做梦梦见蓝天秀,好多次都是像变成了一块轻飘飘的云彩,从莲花山上飘了过去,而每次的情节都大同小异,最后的结果都是被痛苦折磨而醒。他曾猜想了无数个蓝天秀一意孤行的原因,可最后又被他全部否定。他终于清醒地认识到,如果不把蓝天秀的病根找出来,就这样盲人瞎马地乱投药,只能是徒劳。他遂决定从长计议,先把砖厂办起来,等自己有了着落,然后再慢慢想办法。

韩家栋要办砖厂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黄泥沟的大街小巷,大家开始议论纷纷——

“这小子是干事的料,准行!”

“媳妇儿没了,也没再找上一个,他也就这么回事啦。”

“让我看,千万别去跟着他干,谁干谁倒霉。”

“对,不假,不信咱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他这几年在省城发了大财,按理说还能找不上?说是还惦着他头个媳妇。”

“说起来也是,他那个媳妇忒好了,让谁谁也忘不了。”

反正人多嘴杂,说啥的都有。

听说韩家栋要干“大事业”,许多亲朋好友纷纷慷慨解囊,伸出了援助之手。吴大嘴倾其所有,拿出了五百块。胡大年东借西凑,拿出了一千。而高胜利和刘四宝对胡大年提前连个屁也不放就私自做了决定,两人都非常恼火;他俩作伴亲自去了一趟红石沟,把自作主张的胡大年狠狠窝囊了一顿。但他俩并不甘心让外人笑话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行,而是打肿脸充胖子,每人咬着牙各凑了一千。韩家栋那些没出五服的老少爷们,在韩明山的带领下,有多没少,大都以实际行动对他表示了实际支持。韩家栋无一例外地给他们开了借款收据,并明确地注明了和银行一样的借款利率。

最早主动投到韩家栋麾下的,是本村的小伙子尤满亮。尤满亮是韩明强连襟的儿子,好吃懒做远近闻名,但他也并非一无是处,人机灵得很,虽然机灵得有点让人不放心。他口口声声他姨夫韩明强如何嘱咐他要好好干,要多做贡献少谈价钱,一再表示要跟韩家栋同生死共患难,这种情况不容韩家栋犹豫,立即对他表示了欢迎,并被圈定为生产主管。随后,韩家栋把吴大嘴动员了来,因为在他看来,负责销售的最佳人选,非他莫属。南瓜袁来富至今依然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无依无靠”的缺陷转眼之间变成了“无牵无挂”的优势,被韩家栋聘为安全保卫负责人。韩家栋彻底改变了从前自学制砖技术的初衷,把刘建东老汉聘请来做了技术顾问。而刘建东同样乐此不疲,把眼看承包到期的水库交给他的一个儿子去管理,来砖厂准备安心发挥余热。胡岱对今年考高中本来就没有一点信心,巴不得有个辍学的理由,见机会终于来了,便吵着闹着要来给老舅当助手。胡大年和韩翠芝被胡岱缠得不胜其烦,只好把皮球踢给了韩家栋。在劝说无果的情况下,韩家栋只好勉强答应了。从此,胡岱成了韩家栋的跟屁虫,天天不离左右,俨如旧社会地主老财的狗腿子。

一个月后,位于黄泥沟村西北方向的馍馍岭下面,平地盖起了几间窗明瓦亮的砖房,门口挂上了一块木牌子,上面用黑漆写着“平阳市金沟镇韩氏制砖厂”几个正楷大字。

馍馍岭形状酷似一只浑圆的馒头,方圆不过百十米,全是黄粘土;由于岭上面积本来不大,加上引水困难,种小麦和玉米怕旱,而种花生和地瓜又嫌土性太粘,俨如鸡肋,食之无味,扔之可惜。往年学校不抓学习,孩子们放学后无所事事,便把馍馍岭当成了打闹和练习拳脚的好地方,时常有个把孩子或者抱着胳膊,或者瘸着腿,呲牙咧嘴,哎哎哟哟,从上面狼狈不堪地走下来。后来有个五保户以每年几十元的价格承包到手,到时候播撒点耐旱的荞麦,点种些不用操心浇灌的山豆角,权当“年三十打了只兔子——有它也过,没它也过”。但是,早在几年前,在韩家栋的心目中,馍馍岭就成了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俨如黄灿灿的金坨子。现在,在村委的协调下,那位五保户很痛快地转包给了韩家栋。村支书韩明强在村两委会上则给大家算了两本账:一是现在韩家栋可以每年给村里上交土地使用费,二是将来当馍馍岭这只“馒头”被韩家栋吃净啃光以后,村里自然又凭空多出来十几亩良田。村主任和那些惟韩明强马首是瞻的委员们,对首脑的分析无不点头称是。在讨论收取韩家栋多少费用比较合适的时候,大家为了讨好韩明强,都纷纷做起了顺水人情:村委副主任说顶多一千;他话音刚落,村委主任便明确表态,一千太多,顶多八百。后来大家达成了共识,鉴于韩家栋父母双亡,目前还是光棍,对他白手起家艰苦创业,村里应该大力支持,每年只象征性地收取六百元,能说得过去就算了。韩明强及时把好消息告诉了韩家栋,而韩家栋也及时地把韩明强每年的辛苦费提高为三千五百元。

韩氏制砖厂很快就垒起了炉窑,平整好了晾砖场,购进了制砖机,架设了照明和动力线路,开挖了长长的引水渠道,砌好了一个很大的蓄水池。不久,高高耸立的烟筒开始往外冒出了滚滚浓烟。

第四十六节

万事开头难。几个人经过一番起早贪黑、东征西战的打拼,韩氏制砖厂方方面面渐渐有了眉目,也终于开始见到回头子,老板韩家栋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而,蓝天秀却像蛰伏了一冬的虫子,在他心里重新蠕动起来,又开始让他寝食不安。

这天晚上,几个人一块吃完晚饭后,韩家栋便安咐南瓜和胡岱提高警惕值好班,说他回村有点事,便离开了砖厂。可他并没有直接回村里,而是打着手电上了莲花山,翻过老风口,来到了林家庄。到了蓝天秀家的大门口,他发现大门已经从里面插上。他先抓住门环敲了几下,可从门缝里看进去,蓝天秀的屋里依然黑咕隆咚,并没有任何反应。他知道小声喊叫并不会有什么作用,而声音大了又肯定不妥——毕竟夜深人静,一个陌生的男人喊叫一个孤寡女人,难免让听见的人们浮想联翩。他稍一犹豫,抬手抓住大门南边的墙头,脚下踩住石块砌成的墙基,用力爬上墙去,然后一纵身跳进了院子里。

蓝天秀刚把雪儿哄睡着,她自己也在似睡非睡,迷迷糊糊中,隐隐约约听到一阵敲击大门的声音。她很纳闷,这么晚了,谁还会来串门?她支楞起耳朵,想听听还有没有动静。可她突然听到“扑通”一声,像是有很重的东西从高处跌落下来。她被吓得浑身一哆嗦,猜到可能有坏人翻墙进来了。她急忙披衣下床,但没敢拉亮电灯,而是踮起脚跟走到窗户跟前,掀起布帘的一角往外瞧,只见朦朦胧胧的月光下,果然有个高大的人影,并且已经蹑手蹑脚向屋门口走了过来。她吓得魂飞魄散,两腿发颤,差点一屁股蹾在地上,开始后悔从前的小花狗走失了以后没有再养一只,不然这坏人也不会如此胆大妄为。她知道来者不善,不是劫财就是劫色,但她最担心的是会吓坏了年幼的雪儿。

正在蓝天秀琢磨着寻找什么样的家伙头来自卫,是菜刀合适,还是擀面杖更顺手,却听到外面轻轻传来了“天秀,开门”的叫声。她听出是韩家栋的声音,怦怦乱跳的心这才慢慢稳了下来。可是,她并没有理会外面又传来的一声“天秀,我是家栋”,而是赶紧摸摸索索回到床上,用手轻轻拍打着睡得正香甜的雪儿,开始轻声轻气地讲起了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户很穷很穷的人家,只有相依为命的兄妹俩。有一年,他们那里遭了大旱灾,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哥哥就让妹妹留下看家,而他自己外出找一条活路。有一天,妹妹到河边打草的时候,意外地捡到了一个宝贝。那宝贝能卖好多好多钱,能让他们兄妹从此过上富裕的生活。于是,妹妹便托人写信给哥哥,让他回家把宝贝卖了,然后一起过好日子。哥哥收到信后,便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可是,那宝贝已经被人偷走了。妹妹怕哥哥知道了会伤心,还会打她骂她,就偷偷地躲了起来,不让哥哥找到她。

蓝天秀讲到这里,又用时断时续,并且很微弱的声音说:“雪儿——乖,快睡吧,妈妈——累了,妈妈也要——睡了——”

韩家栋起初因为担心把可能已经睡熟的雪儿吵醒,才没敢闹出太大的动静,后来便在外边耐心地听蓝天秀讲起故事来。但他对她所讲的故事感到莫名其妙,不知所云。后来他听见蓝天秀发出了香甜的“鼾声”,不忍心再把她喊醒,只好带着“一头雾水”,翻墙而出,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蓝天秀又听到院子外面传来“扑通”一声,知道韩家栋终于走了。她的眼泪再也无法抑制,“哗哗”地流了出来,很快就把枕巾浸湿了。

后来的几天里,韩家栋又趁着夜色去找过蓝天秀两次,可一律吃了闭门羹。但他每次都是翻墙而入,并且每次都听到她给雪儿千篇一律讲的同一个故事。他终于听明白了,她哪里是在给雪儿讲故事,那分明是在讲给他听的。可她为什么老是不厌其烦地讲述这么一个十分简单而平淡的故事呢?

韩家栋夜访蓝天秀的秘密,到底被机灵鬼怪的胡岱发现了。

这天下午,胡岱见屋里没有别人,就神秘兮兮地对刚从外面出差回来的吴大嘴说:“四姨夫,我发现俺舅又去找俺妗子来!”

“你小子咋知道的?”

“他那天吃完晚饭说是回家去,其实是去了老风口。他去老风口干啥?半天才回来,还不是去找俺妗子啦?”

“胡岱,你小子胆大包天,敢盯你舅的梢,小心他踢你的屁股。”

“这么长时间没动静了,我还以为已经放下了呢。”

“您舅哪里是放下了,还不是因为忒忙了。”

“俺妗子也真是的,赶紧来跟俺舅安心过日子不就得了。”

“你不懂,这中间必有隐情啊。”吴大嘴用手反复地抚摩着自己不过零点五毫米长的胡子茬,那口气,那表情,就像算命先生故弄玄虚卖关子一样。

“能有啥子隐情?你们大人之间的事也忒麻烦了!”

“‘心急喝不了热粥’,咱慢慢来。”

其实,吴大嘴早在这年春天的时候,就曾多次借去榆树镇赶集的机会找到那位白胡子卖姜老汉,试图从他的嘴里掏出蓝天秀死守在林家庄的真实原因。但是,非常遗憾,警惕性蛮高的白胡子总是装聋作哑,守口如瓶,一问三不知,让他的一片苦心成了“瞎子点灯——白费蜡”。后来他在榆树镇集上遇到林家庄的一个泼皮无赖,只是塞给了人家一盒子不值钱的香烟,那家伙就“竹筒子倒豆子”,把道听途说的蓝天秀和“大金牙”先如何偷情,后被林建军如何碰巧撞见,而林建军如何痛不欲生地寻了短见,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对方虽然不知道“大金牙”姓什名谁,究竟是何方神圣,但他根据对方所说的体貌特征来判断,认定跑不了韩振焘的干系。然而,他情知事关重大,如果告诉了韩家栋事实真相,就凭他的脾气,断然不会轻饶了韩振焘,肯定会闹出大乱子,他于是决定先把秘密藏在心里,再从长计议。

光阴似箭,转眼到了仲秋时节。韩氏制砖厂喜从天降,吴大嘴在泰城与华天建筑公司签订了四百六十万块红砖的供货合同,并拿来了五千元的定金。吴大嘴独居奇功,一下子牛×了起来,好似嘎嘎叫的老母鸡,惟恐别人不知道它下了只大大的双黄蛋,逢人便宣传他的丰功伟绩。许多乡里乡亲私下里替韩家栋算了一笔经济账,越算心里越嫉妒。而那些把钱借给韩家栋的亲朋好友,一下子吃了定心丸,知道他们的老本不但不会有任何闪失,就连那很可观的利息也有了强有力的保障。

然而,面对突如其来的天大喜讯,韩家栋则陷入了沉思。因为按合同要求,虽然到明年开春才开始陆续供货,但为了不影响按时发货,必须赶在上冻之前先把大部分砖坯做好晾干,然后再趁着冬季慢慢烧制,可起码十几万元的流动资金从何而来,让他一时抓耳挠腮。尤其是正值全国上下“紧缩银根,治理整顿”,若从银行里贷款,不仅利息高得惊人,并且很难贷得出来。

韩家栋没有想到,吴大嘴时常让他皱眉头的“嘎嘎”叫,恰恰帮了他的大忙,替韩氏制砖厂做了正面宣传。乡亲们知道韩氏制砖厂急需流动资金后,纷纷解囊相助,并声称利息多少好说。还有个别外村的村民,把自己省吃俭用好不容易积攒的那点准备给儿子娶媳妇或者盖房子的钱从银行里统统取了出来,并且惟恐人家嫌钱太少不肯接收,然后托人转面子交给了韩家栋,企盼着钱生钱、利滚利。在短短的十几天的时间里,韩家栋就筹集到了所需要的全部资金。

韩氏制砖厂很快新进了一台更先进的制砖机,新招了十几名工人,就近新租借了几亩正长着绿油油麦苗的麦地用来晾晒砖坯。几十号人马挑水的挑水,刨土的刨土,往制砖机上运土的,操作制砖机的,往晾晒场上运送砖坯的,从炉窑里往外搬运成品砖的,大家分工明确,争先恐后,到处欢歌笑语。两台制砖机高速运转,吃的是一车车的湿泥,吐出来的是一排排的砖坯,好似暗自较劲,比试着谁的能耐更大。监工尤满亮倒背着双手,耀武扬威地到处巡视,时不时对着个把脾气好点的工人吹毛求疵地呵斥一声,以此证明他不可忽视的存在和不可小视的权威,同时借以彰显他对工作的认真和负责。看着人欢马叫、热火朝天的生产场面,韩家栋的心里真比吃了蜜还要甜。不久,晾晒场上一人来高整齐划一的砖坯一排挨着一排,烧制完好的红砖也陆陆续续码放成了一座座的小山。

有道是“人怕出名,猪怕壮”。这不是嘛,韩氏制砖厂突然来了三位不速之客,让韩家栋他们终于意识到“穷有穷的难处,富有富的苦衷”,从今往后,那就时刻准备好应付那些“吃喝卡拿要”的家伙吧。这天时近中午,韩家栋正在办公室里跟尤满亮和刘建东商量生产计划(霜冻即将来临,他们准备暂时停止砖坯生产),一辆乳白色的“仪征”轿车喝醉了似地窜了进来,随后从车里蹦下来一瘦两胖三个人。这三位都身穿蓝色制服,颇有几分国家干部高人一等的不凡气派,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径直闯进了砖厂办公室。进屋后两个胖子先自告奋勇互相作了介绍。原来那个白胖子是金沟镇供电站的站长“电老虎”,而那个黑胖子则是金沟镇水利站的站长“水龙王”。韩家栋他们慌忙笑脸相迎,立即让座,赶紧敬烟,急忙上茶。

“首先对两位领导百忙之中前来检查指导工作表示欢迎和感谢。小厂成立不久,刚刚理出点头绪,我正准备过几天就去拜访两位领导呢。是不是请两位领导辛苦一点,先到生产现场视察视察,对于具体问题,我再慢慢汇报?”韩家栋猜到来者不善,态度诚恳地对“龙虎”们说道。他想来个缓兵之计,等摸清了他俩葫芦里到底装的啥样的毒药再说。

“龙虎”们异口同声地表示赞同,并几乎同时从椅子上跃起来,然后跟着韩家栋往外走去。临出门,韩家栋回头嘱咐尤满亮抓紧回村割肉买鸡,准备“喂龙饲虎”。

韩家栋陪着“龙虎”到生产现场巡视了一圈,回到办公室以后,“电老虎”由衷地说道:“‘百闻不如一见’呀!你们刚起步就这样红红火火,韩厂长了不起呀,的确出手不凡呀。”

“‘万事开头难’,还望两位领导多多关心和照顾。”韩家栋诚恳地说道。

“龙虎”随后提出了他们早就成竹在胸的问题,什么副业用电比农业用电贵了,要单独装表计费啦;什么水库是国家出资帮助修建的,个人富了不能忘记国家啦。他们还拿出了下一步处理问题的具体措施,等韩家栋诚恳地表态一定积极配合,两位领导便先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拉开了准备开拔的架势。

韩家栋一看“龙虎”要溜,急忙挽留起来:“两位领导头次光临小厂,说啥也要吃完饭再走。我已做了安排,只是这里条件有限,还望两位领导不要驳我的面子。”

“既然韩厂长这么盛情,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电老虎”首先发了言,“水龙王”也随后深有同感地表了态。

“电老虎”和“水龙王”重新又坐了下来,继续“喷云吐雾”,侃侃而谈,先是大谈特谈党中央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政策如何英明而伟大,随后便牢骚满腹,抱怨他们是清水衙门:一年从头忙到尾,辛辛苦苦三百天,看看可怜的工资单,难比卖菜的小商贩。言外之意,他们来吃你韩家栋,顺理成章,理所应当。

尤满亮以最快的速度打发人把准备好的饭菜送了过来,他随后一只手里提着两瓶平阳特曲也赶了回来。

等“龙虎”们在韩家栋几人的陪同下,把一大盆粉皮炖鸡、一大盆排骨炖白菜、一盘子蒜苗炒鸡蛋、一条红烧鲤鱼和四瓶六十四度的白酒吃光喝净,每人带着两条子“金鹿”牌香烟走了之后,刘建东忧心忡忡地说道:“看着吧,这才是开头,往后的麻烦多了。多少像咱这样的小厂子,本来好好的,就是让这伙人给硬生生地吃垮了。”

“当官为了啥?不就是图个吃吃喝喝。”尤满亮倒是通情达理。

“奶奶的熊,这些蝗虫要是‘吃恣了甜柿子’,再来又吃又拿的,我就学学大金牙,夜里去放把火,把他们的大门烧个精光。”南瓜义愤填膺地说道。

“你说啥?韩振焘放火,在哪里?”韩家栋的眉头立时拧成了蒜疙瘩,对南瓜厉声质问道。

南瓜猛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急得冒出了一身冷汗,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猜的,我瞎猜的,我以为——那年——”

“满亮,你和表叔先倒里间屋呆一会儿。”韩家栋对尤满亮说道。

南瓜一看尤满亮和刘建东都躲了起来,只剩下他和韩家栋两个人,再看他眉头紧锁,满脸的酒色愈加红得吓人,没等他继续追问,便赶紧把心中隐藏了多年的秘密和盘端了出来。

原来,就在那次韩家大门被烧的那天晚上,南瓜吃过晚饭后,独自一人一手提着提灯,一手提着水桶,去村西边的水库下游的水沟里摸螃蟹。他沿着水沟来回搜寻了两遍,收获颇丰,很快便摸了小半桶。当他兴高采烈地回到村里,快走到家了,突然发现他们大门前的胡同里明晃晃地亮了起来,而一条长长的人影则由南往北跑了过来。他赶紧藏在了一堆棒子秸后面,伸头一看,原来是韩振焘慌里慌张跑回了他自己的家里。他慌忙往家里跑去,只见韩家的大门越烧越旺,已经成了熊熊大火。他怕落个贼喊捉贼的嫌疑,便没敢声张,悄悄地打开自家的大门钻了进去;等听到许多人人仰马翻地来救火,他才又打开大门,装模做样地提着一桶水跑了出来。等救完火回去,由于他自知和韩家栋刚刚有点小过节,害怕自己被韩家冤枉,成了韩振焘的替罪羊,所以躺在炕上翻来覆去一直没有睡好觉。第二天一早,他就把所看到的一切,去告诉了时任村治保主任的堂兄。治保主任同样不敢马虎,立即领着他去向还没起床的韩支书作了详细汇报。可是,后来在韩明秋和王香草痛哭流涕的哀求下,韩支书网开一面,既没报案,也没有公开处罚韩振焘,而是以村里出人出钱给韩家重新翻盖了大门,人不知鬼不觉地了结了这桩非同小可的纵火案。

听完南瓜的“供述”,韩家栋气得咬牙切齿,把拳头使劲砸在桌子上,恶狠狠地骂道:“这个王八羔子,早晚要跟他算这笔账。”

“大侄子,不,韩厂长,你消消气,都怪我多嘴多舌。你是谁呀,堂堂的大厂长,哪能和他那狗屁不通的家伙一般见识。”南瓜唯恐会引火烧身,因此对韩家栋好言相劝。

第四十七节

转眼之间,又到了春暖花开到处大兴土木的时节。韩氏制砖厂理所当然地谢绝了所有零星客户,一心一意只等着时间一到,泰城的华天建筑公司派来一辆辆的大卡车,留下大把大把的钞票,然后把成堆的红砖统统运走。

然而,按照合同约定供货时间到了之后,却迟迟不见华天前来拉货的动静,韩家栋只好指示吴大嘴打电话联系。可是,电话里提示对方因欠费已停机。韩家栋顿觉大事不妙,急忙让吴大嘴明天一早动身前去泰城打探消息。

第二天,太阳眼看就要落下山去,吴大嘴终于失魂落魄地回来了,还没等韩家栋开口问,他便垂头丧气地说道:“哥,情况不妙,我们遇到大麻烦了。”

韩家栋一听就沉不住气了:“既然有麻烦,为啥不先打来电话来说一声?”

“反正也要回来向你汇报,还浪费那个电话费干啥?”

“你可真行呀你,都火烧眉毛了,还计较那点电话费。赶快说,到底咋回事儿?”

吴大嘴从胡岱的手里接过茶杯来,把里面的水一憋气子喝了个一干二净,用手背把嘴一抹,然后有气无力地说道:“华天设在泰城的办公室,铁将军把门,连个人毛也没有。我到香港街上转了一圈儿,两边的房子倒是全都拆除完了,可没有一丁点开工的意思。我打听了一下,说是开发商资金链出了问题。那该死的华天公司也撤回莱山了。”

“看来真是碰到大麻烦了!”韩家栋慢慢坐在了椅子上,随后嘱咐吴大嘴今晚不要回家,明天一早他俩一块去莱山找华天公司了解情况。“胡岱,嘴上留个把门的,不要声张。生产先照常进行,不然走漏了风声那可真要出大乱子。”

当天夜里,吴大嘴住在了韩家,他和韩家栋谁也没有睡踏实。第二天一早,他俩每人匆匆吃了两个煎饼,便骑车去榆树镇,从那里坐班车赶到莱山市区,找到了华天建筑公司。

“韩厂长,吴厂长啊,‘马尾巴拴豆腐——不能提了’,我们华天这次可真是赔掉了腚。做梦也想不到,国家下狠心治理整顿,竟然整倒我们的头上。你们那点小问题,毛毛雨啦。”华天建筑公司肥头大耳的一位副总哭丧着一张胖圆脸,一见面,便急不可待地倒起了满肚子苦水。

“高总,你们既然早发现苗头不对,就该早通知我们,也好让我们及早采取措施!这下可好,搞得我们实在是太被动了。”韩家栋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

“我们一开始判断有误,低估了问题的严重性。年前他们还信誓旦旦,口口声声资金马上到位,按时开工不成问题,哪里想到过了年他们就跑回深圳去了。我们现在也是‘叫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啊。”高经理愁眉苦脸,继续诉说满肚子的水苦。

“高总,我们小本经营,你们‘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们咋跟你们比?为了这次合作,我们连借加贷,把所有家当全都砸进去了。您还得多替我们想想,看看别的地方能不能先把我们的砖用上。”吴大嘴本来就不俊的脸庞愈加愁云密布,用近乎哀求的口气说道。他才不管你高总有没有困难,只要把他们堆成小山似的红砖处理了就行。

“吴厂长呀——”高经理刚开口,就被吴大嘴不好意思地“副的,是副的”给打断了。“就因为签订了承建香港街的合同,我们才把另外几个本来可以赚大钱的项目统统推掉了,搞得我们现在也是无米下锅啦。”他还告诉他俩,不仅如此,有两家兄弟公司本来想跟着他们‘打死老虎同吃肉’,这次也被一块儿拖进了泥坑里,现在天天来跟他们要饭吃。别说眼下还没有什么明确的意向,就是有的话,若能把他们的产品用上,往快里说那也得半年以后。“以我看,你们还是自己先想想法子吧,我这里真是无能为力啦。”

吴大嘴一听这位高经理分明是见死不救,开始沉不住气,满脸涨红,十分激动地说道:“高总,你们眼睁睁看着我们动弹不得而撒手不管,也忒不够朋友了。不论咋说,我们是签了合同的。两口子闹离婚还得讲究个法律程序呢,你们不能就这样把我们给打发了。”

“有才沉住气,高总他们也有难处。”韩家栋终于意识到华天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的确确陷入了困境,日子并不比他们好过,于是冷静地对吴大嘴劝说道。同时,他也很清醒地认识到,如果继续软缠硬磨下去除了惹人生厌,并不会有任何好的结果;另外,从长计议,继续同华天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将来对他们也是有利的。因此,他并没有像一般的倒霉蛋那样,除了叫苦连天,就是怨天尤人、大发脾气,而是平心静气地继续说道:“高总,你们的处境,我完全理解。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们的合同继续有效,你们啥时候需要我们供货,您就打电话说一声,我们一定全力以赴搞好合作。”

“韩厂长真够爽快的,您这位朋友我是交定了。这样最好,这样最好啊!”高经理高兴地满口应承道。“当然,如果将来价格走高了,我们会考虑的,决不会让老朋友吃亏的,这点请您和吴厂长一定放心。”

韩家栋起身告辞,招呼还一心想赖着不走的吴大嘴离开了华天公司。他俩刚走出大门,吴大嘴就气哼哼地嘟囔道:“我们就这样走了,也忒便宜他们啦。”

“不这样走了,难道你还有啥子咒念?按合同来,人家违约,顶破天也就搭上那一点定金,可人家压根就没提定金那回事。唉,这事全怪我经验不足,真不该上来就铺天盖地生产这么多。”

“这事也怨我没有及时提醒你。其实,我当时也很理解你的心情,认为头一次跟人家合作,担心不能及时供货会耽误了人家的事。这下可好,我们倒是替人家考虑周全了,可谁又替咱考虑了?”

“说到底咱是为自己考虑的。打起精神来,别这么垂头丧气的,‘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回去咱再慢慢想办法。”

韩家栋和吴大嘴风尘仆仆赶回砖厂后,马不停蹄,立即召集尤满亮、胡岱和南瓜,还有刘建东,通报去莱山所了解到的情况。然而,他俩并没敢把糟糕透顶的形势照实告诉大家,而是按照在路上商量好的意见,谎称华天公司因工期延误,至少需要推迟半年发货。不仅如此,为了让大家深信不疑,他俩还一唱一和演起了双簧,玩起了苦肉计:韩家栋装模作样斥责吴大嘴百密一疏,签合同时忘了注明若是对方推迟提货需赔偿他们的损失云云。面对大当家声色俱厉的“训诫”,二掌柜吴大嘴唯唯诺诺,连连点头认错,表演得惟妙惟肖,天衣无缝。

“创业难呀!哪个白手起家的不是吃尽了苦头?咱爷几个都咬紧牙关,肯定能挺得过去。”经多见广的刘建东首先表了态。

“唉,看来我梦中的‘嘉陵’又要在它娘家继续睡老虎大觉啦。”尤满亮眼看自己买摩托车的计划要泡汤,不停地搓着手,愁眉哭脸地说道。

“满亮,都啥时候了,你还好意思叨念你的臭摩托,也不替韩厂长想点办法。”南瓜翻了翻眼皮,看了看尤满亮,非常不满地说。

尤满亮一听,搁不住三巴掌的南瓜,竟然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派他的不是,便气呼呼地说道:“‘你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啥时候也离不了你这看家护院的,可我呢,还能干啥——”

“满亮,你放心,你可以暂时出去跑跑销售,不用包干。”韩家栋把尤满亮的话打断了。

“等这一窑烧完了,我也回家歇着去。”刘建东再次摆出了高姿态。

他们随之商量下一步的应对办法:立即全面停止生产,同时尽可能多地组织人员外出跑销路。

从第二天开始,往日热闹非凡的韩氏制砖厂轰鸣的机器声听不见了。又过了没几天,高大烟筒里的滚滚黑烟也风逝云消了。工人们大都陆续回家歇着,连技术权威刘建东也回家休息了。而吴大嘴、尤满亮和另外从生产人员中筛选出的五六个能说会道的人员,兵分数路,分别带着挑选的有角有棱、板板正正、色泽纯正的样砖奔赴泰城、莱山和平阳开始四处兜售。同时,韩家栋从黄泥沟学校里油印了两千多份售砖广告,安排胡岱等人骑着自行车到十里八乡挨村进行了张贴。几天过后,其他外出跑销售的人员在把所带的盘缠花得所剩无几之后,纷纷空手而回,只有吴大嘴从泰城带回了一条好消息——可这好消息却让老板无法高兴起来。

“哥,蓝天银的事业可是做大发了,他现在是大老板,牛×得很。他对咱的样品非常满意,对价格也能接受。如果这次能跟他谈成,往后咱就不用发愁了。”吴大嘴乌鼻子糟眼回来后,跟韩家栋一见面就说道。“只是他蓝家跟咱忒不对付,我没敢亮明我的真实身份,更没敢提起你来。”

“这下咱可有救啦!四姨父,您真是神通广大,厉害!”胡岱高兴极了,在地上一蹦老高。

韩家栋起先并没有吭声,而是皱着眉头倒背着双手在屋中间慢慢踱了个来回,然后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蓝天银这个人一贯‘狗眼看人低’,从前就看着我不顺眼,现在都成了仇家,他还能跟咱合作?不可能。”

“舅,咱是卖砖,又不是找对象,管他是谁呢。再说了,人家只要相中了咱的砖,肯定不会计较从前的关系。”胡岱在一边不管深浅地说道。

“他是不会计较从前的关系,可他肯定会计较现在的关系。‘饿死迎风站’,让我去求他,连门也没有。有才,这件事儿就此打住,别指望在他这棵大树上吊死,还是多想想别的门路。”韩家栋不容置喙地说道。

尤满亮和南瓜本来还想劝劝韩家栋,让他别这么固执己见,可一听他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便都只好默不作声。

韩家栋捉襟见肘,囊中日渐羞涩,天天有出项而几乎没有进项,张贴的广告虽然发挥了一点小小作用,但只是招来了一些盖间房子、垒个门楼和铺个地面的小客户,杯水车薪,根本解决不了大问题。欠工人们两个多月的工钱可以再拖一拖,欠十几吨的煤款也可以暂时不说,可几份借款马上就要到期,他不能无动于衷。他如坐针毡,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天天急得团团乱转,急火攻心,嘴唇上陆续长出了几个大燎泡。

这天早上,吴大嘴从红石沟的家里回到砖厂,和韩家栋说了一声,正准备和另一名销售人员外出,韩翠丽就突然跑来了。和大家一照面,韩翠丽便主动把弟弟拉进了里间屋里。吴大嘴一看韩翠丽神色不大对劲儿,估计事情非同寻常,并很可能不是很妙,便没有接着上路,而是想等会儿问明情况后再说。姐弟俩在里间屋里叽咕了半天,韩翠丽终于拉开门子先走了出来。她满脸挂着很不自然的微笑,谢绝了吴大嘴和胡岱的挽留,骑上自行车急匆匆地离开了。韩家栋紧接着铁青着脸也从里间屋里走了出来。

“有才,我有事出去一趟,你该出发就出发。胡岱好好地看家。”韩家栋交待完,便径直走出办公室,推起屋檐下的自行车,抬腿骑上,朝外走去。

吴大嘴越想越觉得不对头,急忙追了出去,可着喉咙吆喝道:“哥,你到底有啥急事?”

韩家栋连头也没回,而是加快速度跑远了。

吴大嘴急忙回过头来,对站在门口的胡岱说道:“胡岱,肯定出事了,出大事了,我去追上恁三姨问个明白。”

吴大嘴骑上自行车,恨不得连吃奶的劲也用上,飞快地朝韩翠丽追去。好在韩翠丽走得并不是很快,吴大嘴走了不远就撵上了。吴大嘴大口喘着粗气,听韩翠丽把前因后果一说完,不禁失声叫道:“不好,俺哥肯定是找振焘算账去了,这下可要啰嗦了。”

“这小振焘也真是不学好,修理修理他也活该。”韩翠丽义愤填膺地说道。

“就俺哥那脾气,我怕他会闯下大祸。”吴大嘴非常担心地说道。

原来,刘四宝大哥家的女儿在陈默合的撮合下,于春节前嫁到了莱山市榆树镇林家庄,跟蓝天秀成了街坊邻居。就在前不久,刘四宝的母亲刘母想自己的孙女了,就让人送过去住了几天,意外地听说了蓝天秀和大金牙的故事。刘母回来后,闲拉呱时不经意把知道的秘密说给了儿媳韩翠丽。根据婆婆所说的情况,韩翠丽断定那“大金牙”就是韩振焘。可怜的韩振焘,早就认为万事大吉,哪里能想到事隔多年之后,终于有人要来秋后算账。

吴大嘴了解完情况,便忧心重重地跟韩翠丽分了手。他回到砖厂,哪里还有心思去出差,只好打发那位一直等着他出发的销售人员先回家。在回来路过韩振焘家门的时候,他曾装作没事似地进去打听过韩振焘是不是在家里。韩振焘的妻子告诉他,正在厂子里上班,并说韩家栋也曾来打听过,问到底有什么事。他只好东支西吾应付了过去,并认定韩家栋去了马家河子农机厂。坐立不安的吴大嘴,感到事已如此,应该把事态的严重性如实告诉胡岱,以便让他心中有数,准备随时出把力。

胡岱听了吴大嘴的介绍,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认认真真地问道:“俺舅杀鸡连眼皮都不眨,他会不会要了俺振焘舅的小命?”

“问题还不至于那么严重,但肯定会把他揍个鼻青脸肿。”

“既然这样,那最好想办法告诉俺振焘舅一声,让他先躲一躲。”

“对!我刚才也在思考这个非常重大的问题。”吴大嘴说完,翻开电话机旁的《平阳电话薄》,查到了马家河子农机厂的电话号码,要了过去。但是,接电话的人告诉他,厂子有规定,上班时间不许接电话,除非家里出了大事儿,说完,不由分说,便扣死了电话。

“奶奶的熊,家里能出啥子大事儿?除非死爹死娘。”吴大嘴无奈地放下电话,气哼哼地嘟囔道。可他不忍心让韩振焘身康体健的父母任何一个提前“死去”,便又想到了韩振焘早已去世多年并不怕被咒骂的的祖父。于是,他又拨通了马家河子农机厂的电话,告诉对方,韩振焘的家里的确出了大事儿——他爷爷刚刚咽了气。然而,对方却毫不客气,在电话那头劈头盖脸地喝斥起来,说韩振焘的祖父早就去世了,他还曾来吊过丧,让吴大嘴没事儿干找地方凉快去,别在这里瞎扯蛋。

“胡岱,这工人阶级就是没有咱农民阶级厚道,啥狗屁规定,分明是怕麻烦罢了。算了,反正咱爷俩也尽心尽力了,听天由命吧,活该振焘倒霉,谁让他爷爷死得那么早呢。”吴大嘴扣上电话,耸了耸肩,摊了摊手,无可奈何地说道。

盼星星,盼月亮,太阳已经西斜了,焦急万分的吴大嘴和胡岱百无聊赖地歪坐在椅子上,一次次地望着桌子上早就做好的饭菜干咽唾沫,盼着韩家栋快点回来。当他俩听到动静,透过门窗终于发现韩家栋回来了,两人便急忙站起来迎到了屋门口。

“舅,您可回来了!”胡岱兴奋地问候道。

“我把韩振焘那个畜牲的命根子踢坏了,他们报了案,我可能要进去了。”韩家栋把自行车往门口一放,大步跨进屋后说道。

一直不明就里的南瓜,老远看见韩厂长总算回来了,急忙赶过来准备一块吃午饭。他跟在韩家栋的屁股后面还没有走进屋里,听到韩家栋的这番话,吓得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失声叫道:“俺的娘嗳,韩厂长,这下俺也要吃饭不花钱了。”

韩家栋伸手把南瓜拉起来,安慰他说:“你放心,这事儿跟你没有一点瓜葛。”

“舅,趁着公安局的还没来,您赶快跑吧!”胡岱大惊失色地叫喊道。

“往哪里跑?‘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这就到林家庄去一趟,他们来了,就明告诉他们。”韩家栋镇定自若地交代说。

这时候的吴大嘴如丧考妣,耷拉着脑袋,急得又薅头发又抓耳朵,像小狗咬着自己的尾巴在原地“哼哼”地直转圈,嘴里不停地叨念着:“这可咋好,这可咋好?你要一走,这厂子可咋办呀?”>

“这砖厂就交给恁爷俩啦。这是家里、橱子和抽屉上的钥匙。”韩家栋说着,从腰带上解下来一大串钥匙递给了垂头丧气的吴大嘴。他见胡岱难过得哭起来,又对他好言劝道:“你哭个啥?胡岱,你也不小了,要好好帮着恁四姨夫把厂子搞下去。”

交代完,韩家栋连口水也没喝,不顾大家劝他吃完饭再走,饿着肚子,徒步上了老风口,翻过莲花山,去了林家庄。

蓝天秀看见许久没有露面、如今又黑又瘦的韩家栋突然来了,又惊又喜,忙问这问那。然而,韩家栋并没有回应蓝天秀的任何问候,而是进屋就坐在了椅子上,把嘴里一个劲地叫着“叔叔,叔叔”的雪儿拉到自己的跟前,急不可待地给她讲起了故事。

“雪儿,叔叔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好的,叔叔!”

“很久很久以前,有户很穷的人家,只有相依为命的兄妹俩……”韩家栋把蓝天秀给他重复了好几遍的故事,从头到尾,认真地给雪儿讲了一遍。

“哥哥最后找到妹妹了吗?”穿着一身粉红色绒线装、留着娃娃头的雪儿趴在韩家栋的怀里,抬起头来,瞪着一双饱含稚气的大眼睛,望着韩家栋神色凝重的脸庞,轻轻地问道。

“哥哥好不容易才找到妹妹。哥哥告诉妹妹,她就是哥哥最好的宝贝。后来哥哥娶了妹妹,两人过得可幸福啦。”

“妹妹能和哥哥结婚吗?”

“哥哥并不是妹妹的亲哥哥,是爸爸从路上捡来的。”

“噢,我知道了!”

坐在床沿上的蓝天秀,一直专心致志地听着韩家栋和雪儿亲密无间的对话,听着听着,她的眼泪就像装满豆子的袋子突然裂开了口子,“哗哗”地落了下来。

“天秀,以前的事儿我全知道了,我不怪你。韩振焘这个东西被我打残废了,他是罪有应得。我要能躲过这一劫,就来把恁娘俩接回去。”韩家栋扭过头来朝蓝天秀说道。

蓝天秀一听,更加伤心难过,难以自禁地抽泣起来。雪儿赶快跑到她的跟前,用两只小手不停地给她擦着满脸的泪水,带着哭腔说道:“妈妈咋了?妈妈不哭。”

韩家栋和雪儿正在不停地安慰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蓝天秀,高兵和一名平阳市公安局的刑警驾驶着一辆“一只鞋”摩托车,按图索骥,终于找上门来。他俩公事公办,不顾蓝天秀一再哀求,把韩家栋“请”进那只脏兮兮的“鞋”里带走了。

“天秀姐,放心吧,有我呢,不会难为家栋的。”高兵临走时丢下的这句话,好歹给了蓝天秀一丝安慰。

第四十八节

这天一大早,几十口人,有开拖拉机的,有赶毛驴车的,有赶牛车的,有拉地排车的,还有推着独轮车的,驴嘶牛叫,前呼后拥,好似海啸时的巨浪,呼呼啦啦涌进了韩氏制砖厂。

吴大嘴、胡岱和南瓜刚刚起床,尤满亮也刚从家里睡眼惺忪地来到砖厂。他们一看比肩连袂来了这么多的人,都还带着运输工具,“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分明是来抢砖顶账的。这时候,肩负着保卫砖厂财产重大责任的南瓜,不仅没有挺身而出,反而被吓得浑身筛糠,一下子瘫倒在地上,两腿乱蹬,双手乱抓,无法从地上爬起来。而尤满亮也被突如其来的阵势吓坏了,偷偷地跑到砖堆的后面躲藏了起来。在这紧急关头,吴大嘴就地摸起了一把铁锨,胡岱则抄起了一根木棍,跑过去挡在了抢砖队伍的前面。

“各位老少爷们,韩厂长是进去了,可他的财产却是受法律保护的。希望各位老少爷们有话慢慢说,不要胡来。”吴大嘴义正词严,高声喊道。

陈村一位五大三粗的屠户拨拉开人群走到吴大嘴的跟前,平心静气地说道:“吴老弟,我杀了半辈子的猪,好歹攒了几个小钱,全投给你们了,容易吗?你也得替我们想想。韩家栋进去了,这砖厂早晚要垮台,趁着现在还有些砖,赶快给大伙儿顶了账吧。”

“拿出你杀猪的劲头来,别跟他在这里磨牙,赶快动手。”人群里有人等不及了,高声吆喝道。

“对,赶快动手!磨牙能磨出个屁来?”许多人跟着起哄。

“谁敢?哪一个敢动手,我手里的家伙头可不答应。”吴大嘴再次大声喊道。“胡岱,把咱的照相机给我拿出来,如果老少爷们真不给面子,就拍下来留作以后打官司的证据。”

胡岱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提着手里的木棍跑进屋里,四下里张望了张望,从桌子上顺手拿起一只玻璃茶杯,又找了条毛巾把它一裹,只露出了杯子底,然后顺着屋门口旁边的梯子爬上屋去。

在韩家栋被逮走后的第二天,吴大嘴和胡大年便东拼西凑了两千元钱,给高兵送了过去,让他帮着打点,好让他在拘留所里少受点难为。而蓝天秀也把她自己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攒下的五百元钱打发人给吴大嘴送了过来,以便用来营救身陷囹圄的前夫。

韩家栋突然被捕,让所有与他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们,无不焦急万分。尤其是那些非亲非故,原本指望着从他的身上发点小财而把辛苦钱借给他的那些人,还有许多给他干了不少活还没领到工钱的人,眼看着自己的血汗钱要打水漂,无不惶恐不安。这些人蠢蠢欲动,互相联络,酝酿对韩氏制砖厂采取一场暴风骤雨式的大行动。

所幸的是,在最初的几天里,那些准备对韩氏制砖厂采取断然措施的一班人马,好似十分善解人意,并没有给吴大嘴他们制造任何麻烦,否则难说不会让本已焦头烂额的吴大嘴精神彻底崩溃。可是,在他们把所有能动员的力量全部发动起来之后,这才终于采取了行动。

“各位乡亲,我在这里准备好了,大家想动手就动手吧!”胡岱站在房檐上,把杯子底对着下面的人群晃了晃,大声喊道。

大伙儿一看吴大嘴手里抄着家伙,准备拼个鱼死网破,而胡岱则站在屋顶上准备拍照取证,一时都没了主意。人群里立时纷纷议论起来——

“那吴大嘴可是个不怕死的主,当年他那瘸子姐夫腰里捆着**包要在他家里自杀,那炮信子都点着了,‘呲呲’地冒着吓人的黄烟,眼看就要爆炸了,可他二话没说,上去就把**包给拽了下来。”

“你看你那点出息!吓得尿裤子了吧?他那时候才死了媳妇,没点活头了,又没孩子,和现在可不一样,他也怕死了。”

“算了吧,谁没老婆孩子?就为了那几个钱搭上一条命,忒不值得。”

“你看屋顶上那小子手里拿的是相机吗?咋有点不大像!”

“那还能错啦?刚才那镜头还反了好几次光。”

吴大嘴一看大家慢慢地老实下来,便以商量的口气跟那位屠户和前面的几个人说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韩厂长临走的时候都作了交代,这点请大家一定放心。我们最近正在洽谈一个大合同,这些砖很快就能卖出去。如果老少爷们真是不放心,非要用砖顶账,完全可以,并且每块砖里还可以便宜五厘钱,我说了就算。这样也省了我们很多麻烦。可咱得静下心来慢慢地办,这样乱哄哄地咋行?各位老兄,麻烦了,你们跟大家商量商量?”

那位屠户对吴大嘴的人品素有所闻,知道他并不是偷奸耍滑之人,被说动了心,便转身走进人群,跟大家商量起来。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叽咕了半天,终于意识到,每家每户若真是弄上一大堆红砖放在家里,一不当吃二不当穿,一时很难变成现钱,的确不是个好办法。最终大伙儿同意了那位屠户的意见,大家先回去,等砖厂卖了砖再慢慢还大家的钱,反正有成千上万的红砖堆放在这里,也不怕它一夜之间不翼而飞。最后,他们留下了几派驴屎牛粪、几片尿渍、满地的烟头、数不清的蹄痕脚印和车辙,带着一片尘土,全都撤走了。

吴大嘴经过这次生死考验,顿时感到自己的形象无比光辉和高大起来,他以当之无愧的代理厂长的口吻对从屋顶上下来的胡岱连声夸奖道:“胡岱,你小子行,好样的,有勇有谋,应该提出表扬。”

“吴厂长,我也一向有勇有谋,可从小落了个毛病,一看见有人打架就浑身哆嗦。”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南瓜,一边拍打着满身的尘土,一边羞愧难当地说。“从现在开始,我对吴厂长更加崇拜了。”

“满亮,你到底咋回事啊?仗还没打起来呢,你就当了逃兵,关键时刻拉稀!”吴大嘴见尤满亮从砖堆后面东张西望地跑了出来,便拉下脸责问道。

“我拉屎去了,哪里是当逃兵来。”尤满亮低着头,挠着头皮,连吴大嘴的眼睛都不敢看一下,嗫嚅着争辩道。

“还拉屎去来,我分明看见你躲在砖堆后面乱瞅候。”胡岱对尤满亮的逃跑行为极为鄙夷,毫不客气地进行了揭发。

“我那是隐蔽起来悄悄地观察敌情。我发现有十来个干活的都混在敌人中间。哼,等我们有朝一日复了工,这些王八蛋统统一个不要。就是吴厂长大发善心答应让他们来,我也要想办法给他们小鞋穿穿,让他们为今天的行为付出惨痛代价。”尤满亮不仅为自己不光彩的行为开脱,还玩起了转移视线的把戏。

“虽然今天有惊无险,但咱们一定要加强保卫工作。”吴大嘴把几个人招呼进屋里,接着谈了具体的防范措施,一是把他和胡岱还有尤满亮三家的狗全部牵来,在厂区周围垒上三个狗窝,充分发挥好它们的看家本领;二是在厂区的中央装上只大电灯,天一抹黑就开始点上;三是要及时往动过的砖堆上泼洒石灰水,以防失了窃还浑然不知。

尤满亮点头如捣蒜,决心将功补过,满口答应道:“没问题,别说是只狗,就算用着俺家的牛,我也会毫不含糊地牵过来。”

“老袁,从今晚上开始,三只狗就归你领导和管理。你不仅要搞好咱们几个人的伙食,也要让狗们吃饱吃好。当然,要想彻底化解咱们当前的危机,只有彻底解决销路问题。我想听听大家的高见。”吴大嘴往椅子上一坐,派头十足,俨然一介厂长。

“四姨夫,咱最好抛弃对蓝天银的成见,再去找找他们看看,不行就拉倒,反正又不用搭啥子本钱。”胡岱首先为吴大嘴献上一计。

吴大嘴首先点头称是,他又见尤满亮和南瓜同样完全支持胡岱的建议,于是便商定好,他和胡岱明天就去泰城找蓝天银继续洽谈合作事宜。

当天晚上,高胜利和刘四宝做着伴儿,背着他们个自的妻子,偷偷来到韩氏制砖厂。他俩一进门就叫苦不迭,说他们当初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出借给砖厂的钱都是从别人手里一分一分借来的,如今人家上门逼债了,让吴大嘴和胡岱无论如何也要想法帮助他俩度过难关。

“恁两位姐夫可真会凑热闹!俺哥正在里面受罪呢,这厂子也要塌架啦,你们不管不问也就罢了,反而趁机来逼债!恁俩拍拍胸口看看,良心还在不在?”吴大嘴尽管满肚子的怒火直往头顶上窜,可他忍了又忍,终于没有说出过于偏激的话来。

高胜利和刘四宝一向欺软怕硬,素来不敢招惹吴大嘴,见他发了火,都软了下来,但他俩谁也不情愿就这样白挨了一顿教训空手而回,只见高胜利抢先说道:“钱的问题可以缓缓,可有件事咱得先说在前头,国国和甜甜跟胡岱一样,都有继承他舅遗产的资格。”

“当然,你们对敏敏也应该一视同仁,我相信恁爷俩会‘一碗水端平’。”刘四宝嬉皮笑脸,急忙随声附和。

“都是些啥东西,俺舅还没死呢,就在这里满嘴胡吣。都给我滚出去!”坐在一边的胡岱终于忍无可忍,突然站起来,破口大骂,并就近从桌子上抄起一只沉甸甸的算盘子,高高地举了起来。

高胜利和刘四宝被外甥胡岱的意外举动吓了一大跳,都“忽”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气呼呼地说道:“胡岱,敢骂我们,‘天打五雷轰’!”

“你俩赶快走吧!说实在的,像你们这种亲戚,天下少找。”南瓜就势把高胜利和刘四宝连连哄带劝给轰了出去。

两个不懂事的家伙被撵走之后,吴大嘴和胡岱满肚子的怒气迟迟没有消下去,两人嘴里一个劲地骂个不停,骂他俩是秦桧,是汉奸,比日本鬼子还坏,比还乡团还毒,猪狗不如,而南瓜则不停地劝他俩消消气,不要跟他俩一般见识。

第二天,吴大嘴领着胡岱赶到泰城,找到平阳市建筑公司施工工地。只见工地四周已经扯上了铁蒺藜,用脚手架搭建的简易大门也挂上了“泰城双语学校建筑工地”字样的牌子,工地上放线的放线,开挖的开挖,只是拌和机、打夯机和塔吊等必需的建筑设备暂时还没有到位,两人不由得暗暗窃喜,认定他们还没有错过十分宝贵的机会。

“胡岱,还是你先进去跟蓝总谈谈吧。”吴大嘴张口说道。

“为啥?”胡岱不解地问道。

“你想,要是咱俩一块进去,他蓝总看了咱的执照,知道了咱的底细,万一不给面子,那咱就没有一点回旋余地啦。”

“言之有理,四姨夫,高!”胡岱说完,根据吴大嘴的指示,直奔蓝天银的办公室而去,而吴大嘴则找地方凉快去了。

胡岱走到大门东边一排预制板房前,找到挂着“总经理”门牌的门口,小心翼翼地敲了三下门。见里面并没有回应,他正在东张西望,恰巧过来一个中年汉子,得知他要找蓝天银总经理,便把手往工地上一指,热情地告诉他,领导正在那里视察工作。

胡岱连声向中年汉子道谢,然后大步往工地里边走去。

工地上,几个人正站在布满了白石灰线的地上,呈扇形状围着蓝天银,个个面带微笑,聆听他口吐玉音。胡岱走上前来,见大家众星捧月,而焦点人物身材偏高、大背头、一双剑眉、圆圆的虎眼,上身穿着米黄色t恤衫,下摆扎在灰白色西裤腰里,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领导气派,便认定他就是蓝总蓝天银。

“您是蓝总吧?我是韩家栋的外甥——胡岱。”胡岱趁蓝天银把话语权自然流畅地交给别人的间隙,毫无顾忌地跑到蓝天银的跟前问道。

“胡岱?——我以前就听说过你。”蓝天银先是一惊,然后定睛看了看胡岱。“找我有事吗?”

蓝天银听说胡岱说找他有点小事情,便让他先到他办公室门口一等,并表示他马上就回去。

胡岱只好惴惴不安地返回“总经理”门口,蹲在阴凉下静等。

蓝天银很快就回来了,并热情地把胡岱让进了办公室里:“我大妹妹从前没少说起你来。坐下,快坐下。找我啥事儿?”

胡岱做梦也没有想到,蓝天银对他仇家的外甥不但没有一点不友好的表现,反而热情有加,并且还亲自给他冲茶倒水。他深受感动,一股暖流瞬间充满了全身,如同走失多年的孩子终于见到了自己的至亲,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

“表叔,俺舅把人家打残废了,被抓进去了,看样子要蹲几年啦。”胡岱手里端着茶杯,边哭边说道。

“咋会发生这样的事儿!恁舅这个人样样都好,就是太意气用事。你来找我,是不是想让我帮着打官司?”

“不是。俺舅办了个砖厂,年前跟人家签了个大合同,都生产了快一半了,人家又不要了。”胡岱接着把昨天发生的惊险一幕跟蓝天银仔细描述了一遍。“您要是能把俺的砖都用上,可就救了俺的命了。”

“唉,可惜你来晚了一步。前段时间有家砖厂,也是咱平阳的,最近就要来签合同。要用你们的,只能等以后了。如果你们实在周转不动,我可以帮着你们想想办法。”

“平阳的?哪个村的?”

“说是金沟的。来的人个头不高,胖乎乎的,嘴长得挺大,很会说。”

“表叔,那是俺四姨夫,俺是一家。他现在是俺的代理厂长。金沟比黄泥沟地方大,他在外面总是习惯说是金沟的。”

“是嘛,他今天为啥没来?”蓝天银对吴代理厂长安排尚未成年的孩子跑出来谈业务的做法感到非常莫名其妙。

“家里乱哄哄的,他不放心离开,在家里看家呢。”

“你把电话号码告诉我,我让他马上赶来签合同。不能再拖了,我们眼看也要进料了。”

“不用,我一会儿出去找地方打电话告诉他。哪能浪费您的电话费。”

“你这孩子,哪来的这么多讲究?这点话费我还拿得起;我今天还要请你的客。”

“表叔,实话告诉您吧,俺四姨夫正在外面等着呢,他没敢进来。”胡岱一看打电话的事儿好遮掩,而如果出去吃饭可就露了馅,只好实话实说。

“哈哈,我明白了,恁爷俩对我不大放心啊。”

胡岱急忙“哪里,哪里”地解释,然后走出建筑工地,找到坐在一棵柳树下,正流着哈喇子打瞌睡的吴大嘴,弯腰摇了摇他的肩膀,轻轻地说道:“四姨夫,您醒醒,蓝总让您去签合同。一会儿还要请咱爷俩吃饭呢。”

吴大嘴正迷迷糊糊的,两付眼皮仿佛千斤闸,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抬了起来。他把嘴上的哈喇子用手背一擦,嘴里咕噜道:“开、开、开啥子玩笑?”

“真的。这个时候哪敢跟您老人家开玩笑。”

吴大嘴顿时睡意全消,一下子来了精神,两只眼皮好像变成了橡皮筋,猛然眨巴了几下,两只眼球放出了兴奋的光芒。他伸出一只手递给胡岱,在胡岱助了一臂之力之下,使劲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接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只黑手绢,往嘴巴上使劲一擦,又把刚才擦哈喇子的手背擦了一擦:“走,胡岱,我刚才梦见发大水,看来咱要发大财啦。”

胡岱跟着吴大嘴就往里走去。

“蓝总知不知道咱的底细啦?”吴大嘴又一下子站住了。

胡岱只好把见蓝天银的过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嗨,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胡岱,等以后见了恁舅,我一定把你的出色表现如实汇报给他。”吴大嘴一支胳膊上挎着提包,两手抱拳,给胡岱像模像样作了个揖,咧着大嘴笑得十分优雅和灿烂。

自然,吴大嘴跟蓝天银见面后比上一次谈得更加融洽,合同签得十分顺当。当然,蓝天银签合同前对他们的营业执照副本看得还是非常认真仔细。蓝天银一再表示他们可以一直合作下去,尤其让吴大嘴和胡岱喜不自禁。“背靠大树好乘凉”,仅泰城双语学校的建设就需要八百多万块砖,他们起码在近两年内不用再为销路发愁。不仅如此,蓝天银还满口答应吴大嘴,一定充分利用他的关系,帮被捕的韩家栋一把。不仅如此,蓝天银还给了吴大嘴和胡岱足够礼遇,让三个副总一块陪着他俩到一家很不错的饭店吃的午饭。满怀胜利豪情的吴大嘴在席间的表现相当不俗,尽管土话连篇,但风趣幽默,大方得体。他时时高举酒杯,不仅统统来者不拒,并且频频主动出击,硕大无朋的酒量得到了充分展示,让蓝天银们个个目瞪口呆,不得不更加高看几眼。

酒足饭饱之后,吴大嘴和胡岱告别了蓝天银等人,胜利凯旋。坐在返回的班车上,吴大嘴几乎睡了一路子。到了金沟下了车,吴大嘴人醒了,酒意也全消了。他和胡岱从存车处推出各自的自行车,不慌不忙地往回赶。

“胡岱,跟你商量一件事儿。”

“您说,四姨夫。”

“你以后最好别喊我姨夫啦!”

“为啥?”

“你想,过不了多久咱们就要恢复生产,那些干活的大姑娘小媳妇肯定爱和我打个情骂个俏的,一看有你这个外甥在身边,人家肯定会‘有那个心,没那个胆’。”吴大嘴显然是在用近乎荒唐的理由来掩盖更不愿示之于人的动机。

“那我就喊您吴叔。”

“喊吴叔也不妥。尤其是在外面的场合,爷们哥们的,会让人以为咱这企业办得忒不正规。不知道你注意没有,中午陪咱吃饭的那个头发很长的副总,姓啥来?”

“姓侯!”

“对,就是侯总,那是蓝总的亲舅子。你听他喊过蓝总姐夫吗?没有吧?那是一口一个蓝总,这就叫‘警察打他爹——公事公办’。”

“那咱爷俩也公事公办,往后我就喊您吴厂长。”

“当然,没外人的时候喊我姨夫,那也是完全可以的。”

他们爷俩都难以掩饰内心的成功喜悦,看着小路两边不断翻滚的层层金黄色的麦浪和远处秀丽的风光更美啦;偶尔碰上了几个熟人,打起招呼来也更加主动和热情啦。一路上,爷俩亲亲热热,不停地说着心里话,路宽点的时候就齐头并进,路窄点的时候就一前一后,不知不觉就回到了砖厂。

尤满亮和南瓜见吴大嘴和胡岱都面带喜色回来,心知有门,赶忙兴冲冲地迎上前去,嘘长问短,并且一个人接过去一辆自行车,推到屋墙脚根里放好。听说大功告成,他俩高兴得下巴好像一时脱了臼,好半天才合上。南瓜还不失时机地又给吴大嘴送上了一顶高帽子,十分虔诚地恭维道,通过这件事儿,他对吴厂长更加崇拜了。

不久,韩氏制砖厂堆积如山的红砖开始被蓝天银派来的一辆辆卡车运往泰城,而一笔笔的款子则从泰城源源不断地划拨到了韩氏制砖厂的帐户上。

从此,在吴大嘴和胡岱的苦心经营下,韩氏制砖厂咸鱼翻身,终于起死回生,重新红火起来。

第四十九节

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韩家栋被狱警领到了一座楼房里,走进了一楼一个脏乱不堪、摆放着十来张双层床的监号。 他把手里的被褥卷往唯一一张空床上一扔,人也顺势躺了下去。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就要在这里苦熬了。他从小就向往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够住上楼房,如今愿望倒是实现了,却是在这种令人倍感压抑的鬼地方——泰城监狱红楼煤矿。他一时百感交集,心中说不出的悲凉。

在韩家栋故意伤人致残一案判决前,韩明山曾以族长的身份,而韩明强则以村里最高长官的身份,跟韩明秋父子几个交涉过多次,试图动员他们让伤者主动站出来多承担些责任,以便让韩家栋少在监狱里蹲两年。当然,条件自然是让韩家栋多出点血。但是,韩明秋父子们“不蒸馒头争口气”,咬着牙硬是不松口,坚持让法律来主持公道。惟恐自己不菲的“顾问费”泡了汤的韩明强,眼见自己说话不灵,顿感颜面扫地,气得咬牙切齿,曾想以韩振焘先前的纵火案相要挟,逼他们就范,但又顾虑到他自己也同样犯有不可推卸的包庇责任,只好忍气吞声,隐隐作罢。其实,韩振焘尽管一只睾丸因被韩家栋踢伤而摘除了,可他自知理亏,一开始也曾想大事化小,谁知他的两个兄长情知赔偿金即使再多也进不了他们个人腰包半个子儿,而他俩却会白白落个“软蛋”和“见钱眼开”的骂名,因此从一开始就坚持不能便宜了人犯。假若不是这两小心眼老兄从中作梗,韩振焘肯定能多得一些实惠,不会是现在的区区一万六千,而韩家栋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可怜的下场。

韩家栋正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之际,突然听到呼呼拉拉进来了好多人,并且一句十分刺耳的声音猛然钻进了他的耳朵:“嗨,又来了个揉脚捶背的。别睡了,小子,给司令倒洗脚水去。”

给韩家栋下命令的是两条胳膊上各刺着一条青龙的黑胖小伙子。他见韩家栋装聋作哑,无动于衷,便使劲在他的大腿上打了一拳。韩家栋抬手一把抓住黑胖子的胳膊,就势一拉,把他掼倒在地,并厉声骂道:“想找死?”

黑胖子做梦也没想到,初来乍到的人犯竟然吃了豹子胆敢给他突然一击。他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嘴里骂骂咧咧,就要对韩家栋大打出手。而其他犯人则站在两边,咧着嘴,抱着膀,笑咪咪地等着看热闹。韩家栋一下子坐了起来,抬起脚,对着张牙舞爪扑过来的黑胖子的小腹蹬了过去。黑胖子被一脚蹬得仰面朝天载倒在对面的床上,捂着“老二”杀猪般嗷嗷直叫,转而大骂袖手旁观的狱友们见死不救,故意看他的笑话。

“又咋啦?真是欠修理!”随着一阵拖着长调的声音传来,众人纷纷让开了道。

“司令,来了只雏鸡,老十一想×他,反被啄了眼。”有个瘦猴似的家伙毕恭毕敬地向“司令”报告。

“哎呀,虎哥,咋是你呀?”“司令”一见韩家栋,便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一把攥住韩家栋的手,大呼小叫起来。

韩家栋喜出望外,急忙从床上站起来:“大吹,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大家见此情景,个个面面相觑。黑胖子知道自己这下子可是闯了大祸,哪里还敢再吆喝疼,慌忙从床上爬起来,垂手站在了一边,静候着“司令”王大吹的发落。

“老九,过来,你刚才说啥子来着?”王大吹厉声喝道。

瘦猴跑到王大吹的跟前,嗫嚅道:“来了只雏鸡,老十一想×他。”

“再——说——一遍。”王大吹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道。

“我该死,我有眼不视泰山!”瘦猴老九陪着小心,战战兢兢对自己骂道。

王大吹抬起手来,“啪,啪”,两计响亮的耳光过后,瘦猴老九两只刀削似地瘦腮帮一边红起了一片。

韩家栋急忙拉住王大吹的胳膊,好言相劝:“大吹,都是落难弟兄,千万不要这样。”

“老十一自裁!”王大吹话音里透着一股杀气,命令道。

只听黑胖子老十一左右开弓,“啪啪”,扇了自己两个大嘴巴。

王大吹接着下了命令:“弟兄们都给我听好喽,虎哥是谁呀?说起俺哥俩的关系来,那可真是老鼻子铁了,他是救了我一命的生死弟兄。从现在开始,虎哥就是咱们的政委,谁要胆敢对他稍有不敬,本司令决不宽容。从今晚上起,大家轮流伺候韩政委,每人三天,就从老十一这个有眼无珠的东西开始。”

王司令的手下个个连声诺诺。

王大吹自从在省城金牛区水利局闯了大祸之后,连夜逃回了泰城,后来便带着一帮子游兵散勇开了一家不挂牌的地下讨债公司,替别人催要呆账死账。去年他们揽了一大宗业务,追讨的对象是临关县的一家个体企业。在多次追讨无果的情况下,他们便瞅准该个体老板的司机开着一辆崭新的“宝马”出去办事的机会,胁迫他交出了车钥匙,把车开走了。可是,眼看就要跑进泰城的时候,在与对面的一辆来车错车时,车子失去控制,先撞断了路边上的一棵小杨树,然后翻着滚跌进了路边的深沟里。所幸保险气囊全部打开,他们几个只是受了点皮肉伤,并无大碍,而那辆“宝马”却几乎报废。随后,他们几个因抢劫和损坏财物数罪并罚而最终吃上了国家饭。

王大吹还眉飞色舞地告诉韩家栋,他们已和监狱长,还有劳动改造科、狱内侦察科和生活卫生科的头头们打得火热,目前的关系已到了私下里可以称兄道弟、不分你我的地步,让韩家栋把心放到肚子里,在这里不会受到任何刁难。韩家栋尽管觉得王大吹又在吹牛,但还是很知趣地连连点头。

从此,韩家栋在王大吹领导下的狱友们盛情难却的精心伺候和拥戴下,过起了“埋了没死”的下井挖煤劳改生活,并在王大吹再三坚持下,勉为其难当起了同监室十几个人的“政委”。

不久,吴大嘴领着胡岱和韩家三姐妹,带着韩家栋的秋衣、秋裤和外套、几样熟食和水果,还有两瓶子大嘴豆豉,从泰城汽车站下车后,又搭乘一辆机动三轮出租车,先出了泰城郊区,又颠簸了二十多里被运煤车轧得坑坑洼洼的砂石路,来到红楼监狱煤矿看望狱中的韩家栋。当他们在监狱会客室里局促地端坐在家属探视椅上,隔着铁栅栏,见到被狱警带进来的、浑身瘦了一圈、深陷的双眼失去了往日光彩的韩家栋的时候,胡岱和韩家三姐妹都难以自禁地哽咽起来。而韩家栋见了自己的亲人,一开始则什么话也没说出口,只是眼圈发红,两颊如削的脸上勉强地露出了一丝苦笑。随着胡岱“舅,您在这里可真是受罪啦”的问候,跟着是韩家三姐妹一片带着哭腔的嘘寒问暖——吃的啥饭,睡得咋样,干活累吗。好在有吴大嘴在一边不断劝说,大家才慢慢平静下来。

听吴大嘴说韩氏制砖厂在蓝天银的鼎力支持下,终于度过难关,跟华天建筑公司也恢复了合作关系,现在生产形势喜人,并且又新建了一盘炉窑,韩家栋长长舒了一口气。对于砖厂的经营管理,韩家栋让吴大嘴放开手脚大胆干,并没有说什么放心不下的话,只是提醒他,不要把一分钱看成月亮,该花的钱一定不要舍不得。吴大嘴连忙表示,他现在已经真正懂得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的道理,并对胡岱褒奖有加,夸他人小志气大,是他的好参谋、好帮手,所有举措都是他爷俩推心置腹商量后的结果。吴大嘴的一席话,把胡岱美得直呲牙,高兴得仿佛此时此刻正在钓鱼台国宾馆接受国家最高领导人的接见,而不是在这人人谈之色变的监狱会客室里跟服刑的舅舅见面。

探视结束,韩家栋提着大包小包走在回监室的路上,眼里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又过了几天,蓝天银带着他的舅子长毛狗和三愣子高胜奎一块来探望韩家栋。蓝天银情真意切的安慰和劝说,让韩家栋对他充满感激的同时,彻底冰释前嫌。

然而,韩家栋一直放心不下的蓝天秀却一直没有来探望过他。其实,他既天天盼望着她的到来,以解思念之苦,又怕她真会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就在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矛盾心理纠缠中,他度日如年,熬过了狱中的一天又一天。

寒来暑往,冬去春来,无论是走在上下工的路上,还是坐在自己的床上面向窗户的时候,韩家栋总会不由自主地向监狱四周高大而厚实的砖墙上头望去,看着从高墙上面一道道的电网之间欢快地飞进来飞出去的麻雀而出神。“宁做蓬间雀,不做狱中人”,竟成了他一年多来的心声。

这天晚上吃过饭后,王大吹让瘦猴留下,而允许其他部下自由活动。瘦猴入狱前曾干过十几年赤脚医生,尤其擅长推拿按摩,因见色起意,骗奸了一名年轻漂亮的女病人而锒铛入狱。他进来后做了王大吹的业余保健大夫,被狱友们戏称为“狱中华佗”。王大吹见韩家栋拒绝了瘦猴的按摩服务而继续躺在床上看书,他便心安理得地趴到自己的床上,让瘦猴开始为他敲背、砸腿、掐胳膊。在这闷热的监室里,十分卖力的瘦猴不一会儿就累得汗流浃背,而感到舒服无比的王大吹也很快被揉搓出了一身臭汗。

“虎哥,时至今日,有个十分重大的秘密不得不告诉你啦:我们准备越狱,开挖的地道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了。”依然伸直了两条腿,而两只胳膊则使劲抱着枕头趴在床上的王大吹,歪着脑袋朝对面的韩家栋说道。

“你说啥?越——狱?”韩家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把手里的杂志往床上一扔,“忽”地坐了起来。

“我一直没敢告诉你,就怕让你担惊受怕。技术上的问题,我考虑得十分周全,确保万无一失。”王大吹轻描淡写地解释道。

“这件事儿,我是坚决反对!你这是拿弟兄们的前途开玩笑。”韩家栋做梦也想不到,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们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干了一件眼看就要惊天动地的大事儿。由于他在井下一直操作输送煤的刮板机,活儿虽然很轻快,但与大家的接触也很少,所以并不清楚他们中间经常有人背地里干“私活”去了。

早在王大吹进来当上了“司令”不久,有一次他去给劳动改造科的头头送一条香烟,无意中瞥见了井下示意图,发现一条废弃的巷道最高的地方离地面不过十几米,并且已经远远延伸到了荒郊野外,而这条废弃的巷道恰好在通往他们开采区的巷道旁边,他便动起了开挖地道逃跑的念头。回到监室后,他跟大伙儿一合计,那是一拍即合。于是,经过周密计划,他们便迅即开始了行动。

“我看政委说的很在理。”正在一丝不苟为王大吹服务的瘦猴突然说道。

“滚,这里没你说话的份!”王大吹对瘦猴厉声喝斥道。

瘦猴哪里还敢继续为最高领导服务,慌里慌张,丢下王大吹便跑了出去。

“虎哥,这事儿我听你的,就此打住。”

第五十节

红楼监狱煤矿,突然发生了建矿以来最大的井下透水事故——整个矿区立时人仰马翻,一团乱象。除了本矿的抢险救援队下井排水救人外,还从周围的煤矿抽调了大批救援人员赶来参加抢险。同时,为了防止犯人趁机闹事,从泰城、平阳、莱山、临关等县市紧急抽调了一大批武装警察,开进了矿区——他们个个荷枪实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如临大敌。

当灾难突然来临的时候,韩家栋他们所在的掘进区,不知是谁最先炸雷般地喊了一声“不好,发水啦”,于是惊恐万状的人们,慌忙丢下手里的工具,哭爹喊娘,迎着像脱缰的野马卷着滚滚粉尘的来水往巷道外面逃去。由于水势太大,加上灰尘扑头盖脸,根本无法睁眼,一路上不断有人被水卷走了,只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继续迎着水头往前冲去,而韩家栋和另外一些人则最终被堵在了一截地势较高的巷道里。

过了不知多久,汹涌的来水渐趋平缓,但巷道的进口却几乎全被淹没。由于这中间没有一个监狱方面的管理人员,韩家栋便自告奋勇站了出来,决定组织大伙儿进行自救,并鼓励狱友们一定树立信心,积极配合外面的救援。他清点了一下人数,发现除了他们监室的九个人外,还有另外两个监室里的二十多人。大家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休息,虽然都不吭声,但个个心知肚明,别说被困时间长了会饿死,恐怕因为缺氧很快就会没了小命。

韩家栋摘下头上的矿灯,认真查看起几近被水淹没的巷道进口来。水位已基本稳定,说明水源已得到控制,或者是水源水位已自然达到平衡,而这段巷道越往前地势越高,如果从这里能游过去,或许就能找到出路。他把想法一说,大家纷纷表示赞同;所幸的是,三十多人没有一个“旱鸭子”。为了保险起见,韩家栋让两个体格比较健壮的狱友游过去探路。他俩二话没说,把本已破烂不堪的帆布工作服一脱,各自顺手抽出裤上的腰绳,在大家的帮助下,把腰里的电瓶绑在了安全帽上面,然后慢慢下进了水里,往巷道外面游去。他俩一走,大家便把唯一的一盏亮着的矿灯关掉,静等着他俩发回灯光信号。过了半天儿,巷道的水面上突然闪了几次亮光,大家一阵欢呼雀跃,随后依次从水里游了过去。

然而,情况并不容乐观——前面发生了大面积塌方,根本过不去,只是这里有一段很长的废弃巷道,可供大家多坚持一段时间。顿时,巷道里出现了一片绝望的哀叹声,还有人偷偷地哭了起来。

韩家栋接着安排膀黑胖子和另外一人沿着所在的巷道往里去探视情况。他俩很快便回来了。前面也是死路一条。

“司令可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要不是吃了俺家的风干鸭闹肚子,他这会儿也和咱们一起倒霉了。可惜我挨的他那一脚也忒亏了。”在这生死难料的危机时刻,黑胖子还竟然说起了笑话。

“你放心,如果你能活着上去,司令肯定会对你大大地奖赏。” 不知是谁说道。

黑胖子突然意识到,那怕即使此时此刻,对王大吹的任何抱怨都是十分危险的,于是赶忙补拍了一个远距离的马屁:“司令和咱大伙儿情同手足,他这会儿肯定急得忘了肚子更疼啦。”

听了黑胖子的话,有个别人竟然还不由自主地“哈哈”大笑了起来,仿佛在露天电影院里看滑稽电影一样轻松,哪里有一丁点死到临头的可怕气氛。

面对绝境,谁也无计可施,韩家栋只好嘱咐大家尽量保存体力,等待着外面的救援。由于大半天滴水未进,有些人开始尝试着喝点巷道里污浊不堪的脏水解解渴。时间又一个小时小时地过去了,依然没有听到外面一丝一毫前来救援的动静。大家终于饥渴难耐,纷纷跑到水边,用手捧着黑水喝了起来。尤其糟糕的是,大家已经感到呼吸越来越困难。

“政委,我们挖的地道就在这条巷道的尽里边。”瘦猴突然悄悄拽了拽韩家栋的衣角,把他拉到一边,咬着耳朵说道。

“你咋不早说?”韩家栋失声叫道。

“谁敢说?司令早就说过,谁敢背叛了他,出去后就把他家满门抄斩。”瘦猴嗫嚅道。

那天晚上,王大吹见韩家栋对他的计划表示坚决反对后,便玩起了缓兵之计——他自有自己的如意算盘:地道一旦打通,到时候就由不得他韩家栋不跟着他们一块儿跑了。为了避免韩家栋的阻挠,王大吹在后来继续组织开挖地道的时候就更加小心谨慎。

就在前几天,黑胖子和瘦猴两个人又偷偷地从正在干活的掘进区溜出去开挖地道。他俩很快就把地道全部挖通了,但上面却盖着厚厚的花生秧。他俩又小心翼翼地从花生秧垛里薅出来一条通道,爬了出来,却发现上面是一家防护严密的养猪场。他俩赶快按原路爬了回去,并从里面用花生秧把花生秧垛里的洞口仔细封好。他俩回到地道进口处,把新挖出来的泥土掩埋好,把带出来的一堆干花生秧藏到一边,又把所用的镢头和铁锨藏在了原来的老地方,然后才神鬼不知地溜回了采掘区。

王大吹听到两个手下的汇报后暗暗叫苦,遂决定暂缓行动。红楼监狱煤矿运输队里有一名年轻司机,早被他们拉下了水,王大吹便悄悄指派他去实地探查那家养猪场及周围情况。正在王大吹翘首等待着那名司机带来好消息的时候,从天而降的灾难,既夺走了许多人的生命,也让他十分周密的逃跑计划眨眼之间成了泡影。

这时候,韩家栋赶忙找到黑胖子,拉下脸来质问道:“你们挖的地道就在前面,为啥不早说?死到临头了,还执迷不悟。”

“既然有政委扛着,我就说实话吧,地道早就挖通了,可谁都不知道上面是啥情况。”黑胖子陪着小心说道。

韩家栋哪里还敢继续耽搁下去,他略加思索,便把大家召集起来说道:“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前面有条地道,一直通到地面,我们可以从那里出去。希望大家出去后一切行动听指挥,一个不少地回到煤矿,听从宽大处理。这是第一条。第二条,出去后不要走漏风声,就说是我们情急之下自己开挖的地道。不知大家能不能做到?”

韩家栋话音未落,人群中立即沸腾起来。

“这能有啥问题?完全能做到。挖地道的人就是咱们大伙儿的再生父母,我们要给他磕头作揖。”不知是谁带头喊道。

“别磨叽啦,赶快逃命吧。”有人早就沉不住气。

韩家栋接着让黑胖子在前面带路,而他自己则在队伍的最末尾断后,开始往巷道里面走去。大家终于钻过狭窄的地道,最后从那堆花生秧垛里一个个地爬了出来。虽然死神与大家终于擦肩而去,可饿神的狰狞面目却完全暴露出来:大家看见花生秧垛旁边堆放着一大堆地瓜干后,哪里还在乎上面布满了麻雀粪、老鼠屎,还有厚厚的尘土,全都纷纷扑了上去,先一个人手里抓起了一把,然后开始香甜无比地咀嚼起来。

猪场老板在睡梦中突然听到仓库门“咚咚”作响,连外套也没来得及穿,只穿了件内裤,趿拉着鞋就跑了过来。他打开库房门一看,满屋子全是浑身黢黑、头顶上亮着矿灯的人影,吓得魂不附体,失声尖叫道:“我的娘嗳,你们是人还是鬼?”

“大叔,您别怕,我们是红楼煤矿的矿工,下面出事了,我们从地下逃出来的。”韩家栋急忙和颜悦色地解释道。

“听说死了不少人,你们可真是大命的。那你们现在咋办?”猪场老板惊魂方定,赶忙追问道。

“我们先在您这里喝点水歇一歇,然后就回煤矿。”韩家栋回答道。

大家陆续走出仓库,看见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这才意识到被困井下已长达一夜。他们不但从鬼门关把命拣了回来,而且终于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于是纷纷又说又笑。

在他们吃了猪场老板免费提供的两纸箱子煎饼、几个咸菜疙瘩、两瓶子辣椒酱和一捆新鲜大葱,喝了不知其数的井水之后,便排成整齐的队伍,沐浴着明丽的晨辉,开始向红楼监狱煤矿走去。

在跟猪场老板道别的时候,黑胖子涎着一张大胖脸问道:“老板,六个工是多少钱?”

猪场老板被问得一头雾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哪里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原来,那天黑胖子和瘦猴挖通地道后,又从花生秧垛里薅出来一条通道,看见了前面一线光明,并听到了一个老头和一个女孩儿的对话声——

“这次还疼吗?”

“不疼啦!”

“这个月给你加五个工。”

“不行,俺要六个!”

“好,那就六个!”

“往后俺就光伺候你,不喂猪了!”

“那可不行!‘母老虎’会起疑心的。”

过了一会儿,一听没什么动静了,黑胖子这才按捺不住好奇心,大着胆子,悄悄地把头从花生秧垛里探出来,往一边扭头一看,不得了了——只见不远处一片麦秸之上,半曲着的一双雪白的人腿之间,有个干瘦的光屁股在一撅一撅地大动。见此情形,已有几年没挨过女人身子的黑胖子垂涎欲滴,恨不得一下子冲出去,把那艳福不浅的糟老头子一拳打翻在地,然后代替他在那女孩儿的身上完成后续动作。可惜重任在身,他没敢轻举妄动,只好把脑袋重新缩进花生秧垛里,并把满嘴的涎水一口一口地往肚子里咽了下去。

又过了一会儿,再次传来了对话声——

“你先走!”

“还是你先走!”

接着是轻轻的“吱呦”开门声和不易听到的“吱呦”关门声。

在确认那对老男嫩女走远了以后,黑胖子和瘦猴这才一前一后从花生秧垛里爬出来。他们一看四周的情形全都傻了眼:这是一座高大宽敞、前后的窗户全部镶着铁棂子的饲料仓库。而从这座仓库的窗户往外望去,后面的围墙足有两人多高,并且墙上同样扯着铁蒺藜。他俩库存饲料的种类迅速做出了判断:这里应该是一家规模不小并且防护措施十分完备的养猪场。对他们而言,同样是只坚固的牢笼。

“奶奶的熊,倒霉透顶,挖地道挖到猪圈里来啦。”黑胖子恼羞成怒,遂破口大骂。

“不宜久留,撤!”瘦猴提醒道。

……

队伍继续不停地往猪场大门走去。走在前头的瘦猴回过头来,用拳头捅了一下黑胖子的腰窝,挤了挤眼,笑道:“你小子,做人忒不厚道!”

第五十一节

吴大嘴和胡岱开着他们不久前买的一辆二手红色夏利轿车,一大早就来到红楼监狱煤矿大门前面,在飘零的冬雨中,默默地坐在车里等着接韩家栋出狱。

韩家栋办完所有的出狱手续,终于一手举着一把黑色的雨伞,一手提着一只提包和被褥卷,慢慢走出了红楼监狱煤矿的大门。他突然想起来,他从平阳拘留所被押解到这里来的那一天也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莫非天意”,他在心里默默叨念着。他继续举着雨伞,站在冷飕飕的风雨中,缓缓地转回身去,仔细地望了望监狱漆黑的铁大门,又抬头看了一眼高墙上面的岗楼里背着枪而表情木然的哨兵,然后猛一转身,快走几步,奔向停在路边的车子。

正在车里面打瞌睡的吴大嘴和胡岱,听到窗玻璃被敲击的声音,睁开迷迷瞪瞪的眼睛,这才发现韩家栋已经出来了。两人遂急忙打开车门下了车,抢着接过了韩家栋手里的东西,打开车子的后背箱,放了进去。

在回家的路上,胡岱驾驶着车子,而吴大嘴则坐在后边,紧挨着韩家栋,说着长,道着短。胡岱同样不甘寂寞,曾几次打断他俩的交谈,想跟自己成了狱中英雄的舅舅多说上几句亲热话。在韩家栋多次“路忒滑,专心开车”的提醒下,他只好不甘心地闭上了嘴巴,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瞪着两只圆圆的大眼,紧盯着前方,权把雨刷“嗤嗤”的刮雨声当成了悦耳的音乐。

红楼监狱煤矿方面起码表面上认可了韩家栋他们迫不得已开挖地道逃生自救的说法,并报上级主管部门批准对他们做了减刑一年的奖励;鉴于韩家栋临危不惧、组织有方,有重大立功表现,格外开恩,减刑一年半。他们英勇自救的事迹还被《泰城日报》作了大幅报道,成了监狱方面成功改造犯人的典型案例。虽然煤矿很快恢复了生产,但王大吹却被转移到泰城生建摩托车厂,开始在那里制造警用“一只鞋”摩托车,并以在红楼监狱煤矿期间无端殴打欺压同室犯人为由而获加刑两年的处罚。不乏聪明的韩家栋隐隐感到,对王大吹的处理,肯定与那条地道有关。

其貌不扬的车子愣头愣脑撞断了一路子的雨线后,终于驶进了金沟镇。

“这是去哪?”韩家栋一看车子突然拐了弯,并不是回家的方向,急忙问道。

“舅,我们在金凤凰大酒店订了三桌,各路友好正在那里等着为您接风洗尘。”没等吴大嘴张口解释,胡岱便抢功卖好地回答。

“胡岱,记住恁舅我的话:再没面子,总比从监狱里出来有面子;人犯中的英雄,再大也是狗熊。——回家!”韩家栋紧皱着眉头,一字一句地说道。

“掉头,快掉头!”吴大嘴见韩家栋说得异常严肃认真,赶忙招呼胡岱,并随手摸起身边的“二哥大”喊了起来:“金凤凰大酒店吗?——我是吴有才。麻烦您告诉尤满亮,把客人们照顾好,我们有事过不去了。过几天我再去跟您结账。——好的,好的,再见。”

车子重新掉回头来,又在十几里的“水泥”路上苦苦挣扎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好不容易回到韩氏制砖厂。

“恁爷俩真是胡来,赶快给我撤下来。”韩家栋一看制砖厂的大门上竟然赫然挂着“欢迎韩厂长胜利归来”的黄纸黑字红条幅,一时哭笑不得。

听到汽车马达声,南瓜和刘建东都从屋里跑出来,慌忙争着跟刚从车里出来的韩家栋握手问候。

“吴厂长,雨刚停了,这才刚刚重新挂上,为啥说不挂就不挂啦?”南瓜听吴大嘴说把条幅摘下来,迷惑不解地问道。

“老袁,‘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吴大嘴朝南瓜挤了挤眼,使了个眼色。

南瓜一下子明白了,立马扛来梯子爬上去,把条幅撤了下来。

韩家栋、吴大嘴和胡岱进屋刚喝了不到一碗茶水,正在金凤凰大酒店招待客人的尤满亮便骑着一辆身上几乎全是泥水的自行车跑了回来。

“听说你们有事不能过去,我就猜到韩厂长一准直接回厂子了。我忒想韩厂长啦,就把他们撂在那里先回来了。”尤满亮进门就使劲攥住了韩家栋的双手,边摇晃边激动异常地说道。

听说被邀的客人都到了,还没开席,韩家栋又让胡岱开着车子,拉着吴大嘴和尤满亮立即返回去招待客人。

韩家栋在回来后的最初几天里并没有太多地过问厂子里的事情,而是让胡岱买来了一大堆酒烟糖茶,分期分批带着去看望了有恩于他的韩明山等人和韩家三姐妹,还去韩振焘家诚心诚意向韩明秋和王香草赔礼道歉,随后去看望了已荣升为金沟镇副镇长的老同学高兵。

吴大嘴见韩家栋该拜访的都拜访了,该探望的也都探望了,连吴长善赵兰香那里也去过了,唯独没有去看望蓝天秀的意思,便提醒他是不是该去看看她。然而,韩家栋不假思索地告诉他,还是不去为好。

又过了几天,韩家栋让胡岱开车,带着他去泰城拜访了蓝天银。他们随后又直接去了泰城生建摩托车厂,去探视在那里进行劳动改造的王大吹。可是,王大吹来到探视室,一看来人原来是他韩家栋,二话没说,扭头就回去了。

早在韩家栋他们每人捡了一条命回到红楼监狱煤矿各自的监室后,王大吹先是一气之下动手打了出卖他的瘦猴,接着与韩家栋发生了激烈争吵,指责他只考虑自己的安危,而不顾他的死活。后在韩家栋出面向狱方说情下,瘦猴才被调到了隔壁监室,避免了王大吹对他的继续欺凌。而韩家栋和王大吹多年的友谊也最终走到了尽头。

这个时候,在狱警的催促下,尴尬而木然的韩家栋只好无可奈何地离开了。他和胡岱接着去了王大吹的家乡,找到了已身患绝症的王大吹的父亲,留下了两千元钱,说了许多安慰话,便连夜返回了砖厂。

不知不觉中,日历翻到了1991年的腊月。

自从有了忙年的味道,韩家栋就开始忙活起来,除了给干活的工人们发放了年货,该进的庙,该拜的神,一个不少,一个不落,连韩明强的“顾问费”也早早地送了过去。

小年的前一天早上,韩家栋打发胡岱把他头天下午亲自从金沟镇采购的十斤猪肉、五斤羊肉、两条鲤鱼、一箱子带鱼、两只公鸡、二斤茶叶、一套女童春装和一双女童回力鞋给蓝天秀送去。胡岱想劝他和他一同前往,张了张嘴,却没敢说出口。

胡岱去了大半天,终于从蓝天秀家回来了。

“下午还有好多事呢,你咋这才回来?她娘俩咋样,还好吗?”韩家栋见胡岱手里用包袱提着一包东西,急匆匆地走进屋里来,便急忙问道。

“俺妗子非让我等油饼烙好了带回来,我说不用,她说啥也不愿意。不是为了让你们吃上热饼,我就从那里吃完饭再回来啦。”胡岱一边解释,一边把手里的包袱放到早已摆好饭菜的饭桌上,并把包袱解开,露出还热乎乎的鏊子一样大的两张油饼,“俺妗子和雪儿好着哩;雪儿都这么高了。”

“老袁,快拿刀来切切。”吴大嘴低头闻了闻桌子上的千层葱油饼,嘬了嘬嘴里的口水,然后对南瓜说道。

“不用切,撕着吃就行。”韩家栋急忙制止道。

大家纷纷落座,然后开始吃饭。

由于从下午就开始放假,这顿午饭也是年前的最后一顿团圆饭,根据韩家栋的安排,准备得比较丰盛一些,除了一盆排骨炖白菜,还炖了一大盆皮子鸡。/> “真好吃!俺姥娘以前烙的葱油饼就够好吃的,没想到俺妗子的手艺更绝。”早已饿得肚子咕咕响的胡岱,撕了一大块油饼就吃了起来。他刚咬了一口,便由衷地夸奖道。“都先别喝,先趁热乎尝尝。”

南瓜把刚端在手里的酒盅又放在桌子上,然后撕了一块油饼品尝起来。而吴大嘴却没舍得把已端在手里的酒盅再放下,而是一仰脖送了进去,卟咂了一下嘴,接着开始吃饼。随着南瓜的赞不绝口,吴大嘴也连声夸赞这油饼确实不错。

然而,韩家栋撕了一块饼,拿在手里,看着油饼一层层地厚薄均匀,薄得像纸一样透亮,而那香气一个劲地往鼻孔里钻,他还没放进嘴里,眼里的泪水便淌了出来。他急忙站起来,跑到门口旁边,拿下脸盆架上的毛巾,把脸上的泪水擦巴干净。

或许大家并不知道,韩家栋从小到大最爱吃的饭食,就是韩母烙的千层葱油饼。并且,从小在家里一直享受着王子待遇的他,每次不等韩母把饼切好,他就在一边撕巴着吃饱了。所以,早就养成的撕饼吃的习惯,到现在一直没有改掉。在蓝天秀嫁到韩家的时候,由于韩母眼神早已不好,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吃过可口的葱油饼。后来蓝天秀时常听到他叨念韩母烙的葱油饼如何如何好吃,她也曾多次试图一显身手,但从来没有得到他的认可。而如今,蓝天秀不仅能把葱油饼做得如此地道,还想方设法做好了给他捎了过来,他能不为之动情吗?

此时此刻,听到吴大嘴他们好言劝慰,韩家栋又用脸盆里的水洗了把脸,这才回到饭桌前继续吃饭……

等1992年的春节一过,韩氏制砖厂很快又开了工。

刚开工不几天,韩家栋突然接到华天建筑公司的电话,说他们最近需要一批砖,让派人速去洽谈,韩家栋答应明天就让吴大嘴过去。

“我们又要发大财了。”胡岱一听刚开工财神爷就来叫门,两手一拍,高兴地说道。

然而,韩家栋却并没有露出应有的笑容,而是陷入了沉思。稍停,他让胡岱把正在生产现场忙活的吴大嘴他们几个心腹喊到了办公室,准备开会。他们一个个地走进屋里后,刘建东习惯性地盘腿坐在了床上,南瓜腿放在床下而身子歪着靠在他的被褥卷上,尤满亮和吴大嘴则直着腰板坐在离韩家栋不远的条凳上。胡岱与韩家栋相对,坐在办公桌的南面,撅着屁股,使劲趴在桌子上,瞪着眼看着韩家栋,想尽早知道韩厂长又有啥重大决策。

“我想了很长时间,咱这砖厂不能再办下去了。我想把莲花山开发成旅游风景区,高镇长他们对我的想法也非常支持。”韩家栋见大家都到齐了,便说出了他久蓄心中的一个想法。

大家一听眼下正蒸蒸日上的砖厂要准备歇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南瓜立即坐了起来,刘建东也挺起了腰,胡岱更是赶紧坐直了身子。

吴大嘴没等韩家栋把话说完,就抢先表示反对:“咱刚把台子扎起来,这好戏才刚刚开始,咱就要散伙,还不让老少爷们笑话咱半吊子、不够头。咱这可是半途而废。干啥子容易?那旅游就那么好搞?我坚决反对。”

“一到冬季,西北风一吹,从两个烟筒里冒出来的烟灰全都落到村子里去,乡亲们的不满虽然没有写在脸上,可我完全能感觉得到。让大伙儿戳脊梁骨的事,我们不能再做了。”韩家栋继续解释道。

胡岱一听,韩家栋遭到吴大嘴的强烈反对,话说得并没有刚上来时那么激昂有力,也跟着一下子来了精神,遂决定发表一下他自己的看法:“说起来,办这砖厂也不全是为了咱自己,这么多的人都跑到这里来挣钱,还不是咱给他们创造的发财路子。再说了,搞啥厂子都一样,哪能没点污染。”胡岱可不认为他的这套理论是歪理邪说。

“若按从前的说法,那是我们剥削大伙儿。现在没有这个提法了,可我们也得感激他们,毕竟他们挣得只是血汗钱。至于污染问题,现在国家可是抓得很紧。”韩家栋接着进一步亮明了自己关于新时期劳资关系和对待污染问题的态度。

“现在的社会就是这个样,笑贫不笑娼,有钱就是老爷,没钱就是孙子。现在大家见了我都哈头点腰的,还不是看着咱砖厂有钱啦。可是,您刚走的那阵子,他们见了我,个个都恨不得把我掐死算了。”胡岱继续阐明自己的财富观。

“以前人都穷怕了,现在好多人把钱看成了老子,而把老子却当成了儿子。没钱不行,可为了捞钱而不择手段更不行。咱们国家目前存在的问题,说一千道一万,让我看最大的问题就是人们的财富观被普遍扭曲了。”韩家栋继续侃侃而谈:“现在从上到下都在大力提倡使用新型建材,限制粘土砖的生产和使用;咱现在的路子只能是越走越窄,咱这砖厂肯定迟早要关门。”

“自古就是‘有钱买得鬼推磨,无钱就当推磨鬼’。我就是穷怕了,我就看着这钱是好东西。没想到韩厂长在里面待了一两年,觉悟提高得这么快。”吴大嘴掐掉手里的烟头,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指手画脚,越说越激动。

“我这是和大伙儿商量商量,你值当得像吃了枪药!”韩家栋被戗得有点招架不住了。

“四姨夫,沉住气!您坐下,您坐下!”胡岱见韩家栋被吴大嘴气得直翻白眼,担心会越闹越僵,赶忙跑过去,拉住吴大嘴的胳膊往条凳上按。

“沉住气?能沉住气就成了神仙!你们在这里折腾吧,我回家种地去!”吴大嘴吹胡子瞪眼,愈加激动,两步窜到门口,拉开门扬长而去。

胡岱、南瓜和尤满亮,一看吴副厂长架鸭子跑了,都争先恐后地追了出去。

“让他走,离了谁地球都照样转!”韩家栋对着门口说起了气话。

“家栋,有才的心情你要理解。这砖厂,他可没少费了心血!”刘建东手里依然握着旱烟袋,终于不慌不忙发了话。

刘建东的提醒,让韩家栋彻底明白了吴大嘴的心思,开始后悔没有提前单独和他沟通一下。他站起来正要去追吴大嘴,只见吴大嘴被胡岱他们有架胳膊的,有推后腰的,死拉硬拽地拖了进来。吴大嘴嘴里不停,继续上气不接下气地吆喝道:“这厂子本来眼看要跨了,咱爷几个拼死拼活才总算挺过来了,容易吗?说关就关,哪有这样的道理?”

“有才,别计较我说的气话。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你听我把话说完。”韩家栋说到这里,接着把他在劳改期间学习掌握的旅游方面的知识和信息以及旅游是不冒烟的工厂的道理,声情并茂地演说了一遍。他还一再说明,莲花山蕴含着丰富的旅游资源,如果他们不趁早行动,假如让别人抢在了前头,到时候想哭也找不到地方。搞旅游开发虽然投资很大,但却能长久受益,而且还可以带动一方致富,于他们个人,于父老乡亲,于集体都有好处。

吴大嘴见韩家栋说了软话,给了他足够的面子,见好就收,尤其是把韩家栋的想法细细一琢磨,还真感觉到不无道理,思想开始出现松动: “就金沟到山前这段人见人愁的破路,晴天是‘扬灰’路,雨天是‘水泥’路,那城里人只有吃错了药才会来呢。要是靠我们投资修这条路,那得多少钱呀?光这条路我们就修不起。”

“这条路不用我们操心,镇里已经说了,本来就有修这条路的规划,正好可以配合我们的旅游开发一块儿搞。恐怕这条路一修,就有人要打莲花山的主意了。”韩家栋把最大的定心丸终于给大家端了出来。

尤满亮和南瓜个个自觉跟韩家栋的私人关系远一大截子,见他们兄弟爷们争得面红耳赤,都觉得目前讨论的问题非同小可,说多说少、说深说浅、无论站在谁的一边都不担事儿,而刘建东身为长辈,又觉得不便轻易开口,所以,他们几个一开始都觉得不好表态。现在气氛终于缓和下来,刘建东就把烟袋锅在床帮外边使劲嗑哒了两下,又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喉咙,便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看可行,家栋有胸怀,有眼光,有德行。以我的经验,凡是开窑烧砖的,最后都落些麻烦。为啥?还不是挣了钱是自己的,祸害的却是老百姓。我们可不能这样做。我也知道,这砖厂一停,我也就没用了,也该回家了,可我还是赞同家栋的想法。”

“表叔,像您老人家这样实在能干,到哪里都是财富。您将来的岗位我早考虑好了,只要您愿意,就一直帮着我们干下去。”韩家栋对刘建东心存感激的同时,安慰他说。

“我看可以考虑高价把咱的砖厂转让出去,那样也不至于忒吃亏了。”胡岱自认为找到了一条两全其美的好办法,高兴地说道。

“不论转给谁干,污染问题谁也不好解决。再说了,吃完了馍馍岭,只能吃好好的庄稼地,最后挨骂的还是我们。”韩家栋见吴大嘴和胡岱的态度都有所改变,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舅,您打算以后给我安排个啥差使?”胡岱见韩家栋开发莲花山的决心已定,而吴大嘴也没脾气了,态度跟着大转,不乏天真地问道。

“现在还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想就下一步具体咋走法,听听恁爷几个的意见。”韩家栋把胡岱的问题挡了回去,要求大家各抒己见。

尤满亮和南瓜随后都积极发言参与了讨论。最后大家终于达成了共识——砖厂暂时先干下去,直到把眼看就要吃净的馍馍岭啃完为止,尤其是现在还不到刮西北风的冬季,那烟灰暂时还飘不到村子去;同时,为了将来必不可少的建设需要,尽量多存放一些红砖;吴大嘴全面负责砖厂的生产经营,而韩家栋则专心旅游开发的前期工作。当然,大家还不约而同地提到共同关心的问题,毕竟他们的家底还太薄,开发莲花山的庞大资金到底从哪里来?对这个问题,韩家栋回答得非常干脆——“车到山前必有路”——按他的想法,万一实在没辙,就去省城找那位已成了亿万富豪的周老板帮忙。

第五十二节

吴家庄吴家院子外面的一棵挺拔高大的杨树上,一大早两只灰喜鹊就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此情此景,让刚刚起炕的吴长善喜上眉梢,情绪顿时高涨起来。他老吴家莫非真要喜从天降?而赵兰香却不停地讥讽他,说他净在这里大白天说梦话,自从她进了他吴家门,如今黄土埋到脖子了,也从没遇见过啥子意外惊喜。

过了中午,许多吃完午饭的人们已经又开始去下地干活。这时候,一辆红色出租车慢慢停在了吴家的大门口。波浪式乌黑发亮的长发披在肩头、身着枣红色皮夹克和黑色紧身裤、脚蹬枣红色深筒皮靴的吴有爱,先打开后边的车门走了出来;随后,她两个三四岁的龙凤胎儿女也一先一后从车子里面蹦了出来。她不顾丈夫黄锦魁正在忙着和司机结算车费,便急不可待地一只手牵着一个孩子走进了吴家。

“爹,娘——我回来了!”吴有爱刚走进堂屋门口,就对着里面的吴长善和赵兰香异常激动地喊道。她又把两个孩子往前一拉。“阿龙阿凤,快叫姥爷姥娘!”

乖巧的阿龙阿凤仰起胖乎乎红扑扑的小脸蛋,对着陌生的吴长善赵兰香忙不迭地异口同声喊道:“姥爷,姥娘!”

赵兰香一开始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半天才回过神来,她一边和吴长善“嗳,嗳”地答应着,一边两眼泪汪汪地把吴有爱娘仨一把揽在了怀里,接着失声哭了起来。阿龙阿凤毕竟年龄还小,从没有经历过亲人相见喜极而泣的吓人场面,见赵兰香和吴有爱抱着他俩哭成了一团儿,大惑不解。阿龙到底是男孩儿,胆子自然大些,硬从赵兰香的怀里使劲挣脱出来,喘着粗气吆喝道:“我们来了,姥娘为什么不高兴?”

“高兴,高兴,恁姥娘高兴才哭的。”吴长善站在旁边,替赵兰香解释道,并接着安慰赵兰香和吴有爱母子俩:“恁娘俩就不要哭了,吓着孩子啦。”

吴长善见吴有爱披金挂银,衣着时尚,猜到她现在的生活肯定无愁无忧,说不定还发了大财呢,早已心花怒放。当他听吴有爱跟赵兰香说她丈夫正在外面卸车,便喜不自胜地从屋里跑了出去。

吴长善把肥胖的身子刚挪出屋子,就看见头顶油光发亮的黄锦魁提着两个旅行箱和手里提着两个提包的年轻司机一前一后从大门外面走进来,他急忙迎上前去,并从黄锦魁手里接过了一只箱子,同时充满感激地说道:“麻烦你大兄弟了,快屋里喝水歇歇。”

黄锦魁一脸茫然,无法判断和他称兄道弟的这位老兄究竟是何方神圣,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哼哈两声搪塞了过去。

吴长善又接着对年轻的司机说道:“他姐夫,别愣着,快陪客人屋里坐。”

“大伯,错了!”司机师傅哪能想得到,他一来到这穷乡僻壤,竟然就给人家做起了乘龙快婿,赶忙解释。

“你当然错了,该叫爹!”吴长善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俩让进了屋里。

进了屋,等吴有爱把黄锦魁介绍完,吴长善才这才知道自己刚才张冠李戴,闹了天大的笑话。他把西装革履、手指上戴着大金镏子的黄锦魁仔细一端详,这才发现他其实并非年纪大得可怕,如果他能戴上一套他自己生产的假发,或者把头顶那块光秃秃的地盘适当武装一下,看上去应该相当少相,远没有可以和他老吴称兄道弟的资格。

面对从天而降的女婿黄锦魁,吴长善心情十分复杂,就像两脚踩在柔软的棉花上,心里踏实不起来。等把司机送走后,回到屋里刚一落座,他便对女婿推心置腹地解释道:“他姐夫,古语说得好,‘有晚爹,没有晚丈人’;别看我不是妮子的亲爹,可是你的亲丈人,你说是不?”

“那当然喽,您就是我标准的岳父大人喽。这个道理我懂。我会像孝敬我父亲一样孝敬您老人家的啦。”黄锦魁操着浓重的广东口音,嘴巴甜得像抹了蜜,连声说道。

“姥爷,您也是我们标准的姥爷喽。”活泼可爱的阿龙也跑到吴长善的跟前嗲声嗲气地吆喝道。

“对,对,对!姥爷更没有晚的。”吴长善的脸上笑开了花,他还把墙上的相框摘下来,眯缝着昏花的老眼,看着吴有爱怀里抱着整整一百天的阿龙阿凤的彩色照片,连声说道:“像,像,还都像!”

吴长善的两个侄子吴老大和吴老二,对一直缺盐少油的老叔家一向唯恐避之不及,平时很少往来,这个时候正要准备下地干活,听说堂妹一家先坐着飞机到的省城,然后又雇了一辆高级轿车回来了,遂硬着头皮趁热打铁主动前来打了招呼,并且手脚麻利地帮着赵兰香冲茶倒水。他俩随后又自告奋勇做了分工:吴老大留下准备帮着赵兰香张罗晚饭,而吴老二去送信,让吴有才和刚去地里干活的吴有干小两口立马回家。

吴有爱早在五年前就从广东给吴家来了信,说她已经和当地的一个做假发的小老板生活在一块儿,至于啥时候回来探家,等有机会再说。可是,她后来不能回家的理由,就像长江里的浪头,一浪接着一浪——先是怀孕了,后来是生了孩子,再后来是孩子还太小,春节前又来信说生意太忙离不开——直把赵兰香盼得没有了一点信心,好像自己的女儿在成心哄她高兴一样。她这中间也曾给吴家寄过几次钱,但都少得可怜(可在吴长善赵兰香眼里,那无疑都是一笔笔巨款),原因一是他们不断扩大生产规模,一直入不敷出;二是前几年受外国对中国经济制裁的影响,生意举步维艰。好在从去年春天开始,中国低迷了好几年的经济仿佛喝了还魂汤,一夜之间变得鲜蹦活跳,他们也水涨船高,跟着打了个翻身仗——出口订单像雪片一样纷纷飘来,赚了个盆满钵满。如今孩子也长大了,她便趁着春暖花开,动员丈夫陪着她终于衣锦还乡。

这时候,黄锦魁从他的行李箱里拿出两条名贵的“中华”牌香烟,放到了桌子上,说是孝敬吴长善的。接着又从行李箱里摸出一盒来,撕开后递给吴长善一根,并用时髦的镀金防风打火机恭恭敬敬地给他点上。

“除了劲头儿小点,味道不孬。”吴长善哺咂了两口,由衷地赞赏道。“看样子不会便宜,这得好几毛吧?”

“不贵,也就几十块钱。”黄锦魁随口答道。

“这么说,那得几块钱一盒喽!忒浪费!”吴长善想想手里的这颗烟,若换成地瓜干子酒满够他喝上两天,而换成馒头也够他吃几顿,甚至可以买上一只很不错的毡帽头子,不由得心疼起来,不忍心再继续消费下去。

吴有爱从带来的提包里往外掏出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蹊跷食品。她刚扒了一块朱古力托肥送到赵兰香的嘴里,正要送给吴长善一块,一听他孤陋寡闻没有见过世面的言谈,虽然只是当着自己丈夫的面,但她还是感到些许难堪,便对吴长善劝道:“爹,是几十块钱一盒!您甭舍不得,既然买了,您就吸吧!”

“我的娘嗳!罪过,老天爷会打雷劈的,让街坊邻居知道我成了败坏头,还不都戳我的脊梁骨呀,还不都说我烧包呀。这哪里是吸烟,这不是烧钱又是啥?”吴长善一听吴有爱的话,就像犯人被警察用电棍杵了一下,从椅子上一下蹦了起来,失声叫道。他说完,把手里吸了还没几口的香烟按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掐灭,然后又怀着崇敬的心情仔细地放到桌子后面的条山几上。“等有才回来了,让他也尝尝。我还是抽我的旱烟吧,心里踏实。这两条,我也不要,恁再拿回去退了。”

“该咋说就咋说,恁爹老了老了,知道会过日子啦。”赵兰香一边给阿龙阿凤拿熟地瓜干吃,一边由衷地说道。

赵兰香刚才见阿龙阿凤对吴有爱手里的食品一律不感兴趣,突然想起了什么,便走进了里间屋里提溜出了一塑料袋子金黄色的熟地瓜干。而阿龙阿凤对这种从未见过的稀罕食物,尽管咬得呲牙咧嘴,却吃得津津有味。

“过去忒穷了,‘虱子多了不咬人’,我还不是‘破罐子破摔’。自从有干自己能挣钱了,恁俩和有才又帮着我给他翻盖了屋子娶上了媳妇,我这心里才有了过日子的劲头。”吴长善哪里会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得到妻子由衷地赞扬,不禁感慨万千。

“我一路走来,发现这里住楼房的还挺多的啦。”黄锦魁插话道。

“别提那些盖楼的,钱都不是从正道上来的,不是坑干活的,就是挖公家的。恁都想想,凭他们一个人的本事儿,能耐再大,一年哪能挣到好几万?有的还能挣到好几十万,不是剥削又是啥?这些人,放在刚解放那会儿是要被打倒的,以后也难说会有好下场。”吴长善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仇富心态,好像他这一生的贫穷,都是那些可恶的富人一手造成的。

“我回去就打过十万来,让我两个弟弟把房子都重新翻盖一下好喽,您两位老人家也该好好享受享受了啦。”黄锦魁说得如此轻巧,俨然他家的钱并不是来之不易的人民币,而是从半空中飘下来的杨树叶。

“四万?他姐夫,你咋来的这么多钱?有几个跟着你干活的?”吴长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本来就已经开始发聋的耳朵。

“我那厂子不大的呀,就几百号人啰。十万块钱,小意思喽。”黄锦魁有意把“十万”两个字说得慢点,清楚点。

吴有爱先前从未向娘家露过富,并不是担心视钱如命的老爹会狮子大开口伸手乱要钱,而是担心他会把轻易到手的钱挥霍一空而用不到正道上。她这次回来,原本是想私下里给两个弟弟悄悄地留下点钱补贴家用,哪里想到她的丈夫黄锦魁却没有沉住气而提前放了风。

吴长善机械地哺咂着旱烟袋,仿佛大脑突然失灵了,两束呆直的目光刺向他两脚前的一方地面,如同等着看看一大堆花花绿绿的钞票是如何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样。“十万”,这个不小的天文数字,仿佛十万吨梯恩梯被突然引爆,对在贫困线上苦苦挣扎了一辈子的吴长善的确是个不小的震撼。

“他姐夫,这钱可不能要。‘穷招虱子,富招贼’——钱忒多了不是好事儿。恁两个兄弟日子还都过得去,以后真有了啥子难处,恁俩可以帮一把,可一下子给他们这么多的钱,我说啥也不答应。”呆了半天的吴长善终于道出了一番肺腑之言。

吴长善面对巨款并不动心的表现,让佳婿对他更加有了好感,遂认为他人品高洁,实在难得,遂爱屋及乌,打心眼里更爱吴有爱了;而吴有爱却感到非常吃惊,赵兰香同样感到十分惊讶,去买菜买饭刚回来的吴老大更是被惊得目瞪口呆。吴老大还认为他这个老叔简直是糊涂透顶,不可救药;他在刚才杀鸡的时候还在不停地后悔这辈子投错了胎,今生今世没有福气给吴长善做上儿子,而只是白当了一回并没有继承权的侄子。

趁着吴长善和黄锦魁爷俩拉闲呱,吴有爱急不可待地把赵兰香叫进里间屋里,询问起了雪儿的情况,并表示这次可以把她一块儿带走。赵兰香对她好言相劝,说雪儿跟着蓝天秀过得很好,让她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别说带走,连去看一眼也不行,可不能把人家娘俩的清静日子给搅和乱了,而她给雪儿带来的衣服和学习用具可以让吴有才悄悄地捎给她。吴有爱抑制不住泪流满面,但又觉得母亲说得确实在理,不得不点头答应下来。当听赵兰香说起,韩家栋和蓝天秀现在都各自揣着自己的心事儿,并没有丝毫复婚迹象,吴有爱则自认为料事如神,说韩家栋做事一根筋,两人破镜重圆那是迟早的事儿。她还由衷地表示,如果雪儿最后真由韩家栋这样的人来给她做父亲,她吴有爱一定要给长眼的老天爷烧香磕头。赵兰香自然而然地问起她临走的时候为啥给家里写了那样一封没边没沿的信,吴有爱一时羞愧难当,只好推说当时是她误会了韩家栋的意思。听说因为她那区区一封信而让吴韩两家闹了不少乱子,吴有爱更是苦笑不得。

吴有干挽着裤腿打着赤脚,用独轮车推着一套浇地用的微型汽油抽水机组,他新婚不久的妻子在后边扛着镢头和铁锨,终于回到家里。不一会儿,吴大嘴和吴老二一人骑着一辆自行车,也从韩氏制砖厂一块儿回来了。都到家门口了,吴大嘴那张大嘴还高兴得一直没有合拢上。

吴家的厨屋里顿时响起了锅碗瓢盆交响乐。平时以半个厨师自居的吴老大亲自掌勺,吴大嘴和吴老二也一起上阵,吴有干和他妻子洗洗涮涮打打下手,很快就通过袅袅香气向四邻五居公布,吴家今天晚上至少有莪子炖鸡、煎白鳞鱼和香椿炒鸡蛋三个美味佳肴。大家个个兴高采烈,很快就开了饭。

在吴长善杂乱无章的记忆里,他吴家的这顿晚饭,是他有生以来最为喜庆融洽的一顿饭,是他吃得最为开心的一顿饭。

得知黄锦魁家底殷实,腰缠万贯,虽说不上黄金铺地,富可敌国,但若请吴家庄的众乡亲都去跟着吃上几年,估计绰绰有余,吴大嘴不禁大喜过望,开始动起了脑筋。

吴家一整天欢歌笑语,一派喜庆祥和气象,而韩家栋却是愁眉不展,焦头烂额了两个半天。他上午去金沟镇,通过高兵副镇长的引荐,才好不容易跟“日理万钱”的“倒煤大王”张千万见上面。本想动员张千万一块参与开发莲花山,谁知却是如水投石。目空一切的张千万,一再不耐烦地表示,他只对地下的煤炭情有独钟,而对地上的石头从来不感兴趣。他只好满怀失望的心情回到砖厂;正要找吴大嘴商量商量明天去省城找齐天大圣的父亲周老板求援,一看没有他的影子,忙问干啥去了,尤满亮据实作了回答。听说吴有爱带着全家家高高兴兴地回来了,他一时陷入了沉思,哪里还有心思再去继续琢磨资金问题。他们韩吴蓝三家参与换亲以来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像汹涌的潮水涌进港湾,瞬间灌满了他的脑海:自己的妹妹韩翠玲早已命丧黄泉,而今蓝天宝、吴大嘴和吴有爱个个终有所归,可他和蓝天秀却依然天各一方,不觉阵阵酸楚袭上心头……

第五十三节

韩家栋到生产现场转了一圈,刚回到办公室,正坐琢磨该不该主动去看望看望已有多年未见的吴有爱,突然,桌子上的电话座机和“二哥大”,一个“叮铃铃”,一个发出悦耳的音乐,此起彼伏,几乎同时响了起来。

“韩厂长吗?有这么个问题我想跟您汇报一下。啊?——我是有才呀!我姐夫,啊?——就是黄老板,在我的十分积极推荐下,对开发莲花山初步产生了比较浓厚的兴趣,他想就这个非同小可的重大问题,亲自跟您面谈面谈。——对,您看您能不能现在就过来?——好的,好的,韩厂长,我们等着您。”

韩家栋起初一听电话那头的人带着似是而非的南方口音喊他“韩厂长”,还以为他们的红砖要冲出本省走向全国了呢,待仔细一听才听出是装腔作势的吴大嘴,但他很快便明白了他是想尽量表现得公事公办,以便让黄老板坚定投资的信心。

扣好电话座机,韩家栋朝坐在一边看闲书的胡岱大手一挥,说道:“胡岱,走,跟我会会黄老板去。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黄老板真要能够投资,那可就帮了咱的大忙。”

这天吃过早饭后,满面春光的吴长善,带着几分酒色,提议领着阿龙阿凤和孙子苗壮,到村外去欣赏大自然的美丽风光。阿龙阿凤立即欢呼雀跃,而苗壮却把头一扭,小嘴一咕嘟,明确表示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玩耍。赵兰香见状,急忙拿来两板奶油巧克力,塞进了闷闷不乐的苗壮的衣兜里,并拍着他的肩膀,嘱咐他要陪好弟弟和妹妹。苗壮这才终于转忧为喜,一只手牵着阿龙,一只手牵着阿凤,跟在嘴里哼着快乐小曲的吴长善的屁股后面,高高兴兴地到外面玩耍去了。吴大嘴陪着吴有爱和黄锦魁登门拜访完几个本家长辈后,刚回到家里,他便对黄锦魁开门见山地说道:“姐夫,不知你对旅游开发有没有兴趣?”

“我只知道把咱中国人的黑头发做成金黄色的假发卖给外国人去赚钱,对别的生意可是一窍不通喽;何况这技术上的问题还全靠你姐喽。”黄锦魁实话实说,谦虚得十分可爱。

“是这么回事儿,我的老板——韩厂长,一心想把莲花山开发成旅游景区,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差这个了。”吴大嘴说到这里,用手做了个点钱的动作。“我的意思,你要是有兴趣,还有闲散资金的话,可以和我们韩厂长搞搞合作。只要赚钱,做啥生意不行,你说是不是?”

“这莲花山一看就很美的喽,让大家来游玩就是了,还用搞什么投资呀?”

“姐夫,这叫‘隔行如隔山’,一开始我也这么认为,后来一了解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需要投资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比如说吧,首先要把进山的路修好,把上山的路修好,像游客的吃喝拉撒睡都要考虑好。这是个系统工程,环环相扣,就像人的四肢百骸,缺一样都不成的。”吴大嘴越说越来劲,把从韩家栋嘴里听到的只鳞片爪,又依样画葫芦不遗余力地贩卖出来。

“那你们做过预算没有,大概需要多少资金?”

“当然是多多益善,前期投资起码需要六百万,以后完全可以搞滚动式发展。”

吴有爱情知韩家栋打拼了这么多年,一直很不容易,巴不得丈夫能答应给他帮帮忙,便在一边开了腔:“有才也是为咱好,行不行见面谈谈再说嘛。再说了,韩厂长人很仗义,典型北方人的豪爽性格,跟他打交道,你尽管放心,不用有什么顾虑。”

“钱倒不是大问题喽,那就先跟韩厂长见见面好啦。”黄锦魁一听吴大嘴说得头头是道,便猜想他的老板韩厂长见识更会不一般。尤其是他一向对精明能干的妻子言听计从——有她那几句话垫底,等于给他吃了定心丸。

吴大嘴先虚心地向黄锦魁请教了他的“大哥大”如何使用,然后便小心翼翼地操作起来。可是,任凭他怎么鼓捣,就是毫无动静。

“这里的信号太弱啦,爬到房顶上,兴许可以勉强使用。”黄锦魁把原本价格不菲性能优良的摩托罗拉手机接过去仔细一看,信号强度指示时有时无,便苦笑着说道。

吴大嘴不再迟疑,手里拿着手机,顺着靠在正堂屋墙上的木梯子,爬上屋去。为了保证效果,他干脆顺着山墙爬到屋脊上,就像望山猴站在山顶上,开始装模作样吆吆喝喝地给韩家栋打起了电话,生怕四邻五居不知道他吴大嘴手里拿的可是上万元的“大哥大”。

这边吴大嘴正焦急地等着,那边韩家栋和胡岱急忙钻进了夏利轿车,朝吴家庄赶来。

“舅,我昨晚上碰见俺四姨夫了,他和我说,他那个当老板的姐夫要给他好多钱,他说‘君子不吃嗟来之食’,愣没要。俺四姨夫还真够伟大的。”走出砖厂不远,胡岱便向韩家栋汇报说。

“听恁四姨夫撇腔拉调的,好像学的是广东话,那黄老板肯定是广东人啦。你没少看了原版的香港武打录像,对广东话应该听个差不离,到时候看我没听明白,要及时提醒我,千万不能在客人面前闹了笑话。”

“是的,舅,我一定给您当好翻译。”胡岱受宠若惊。

刚走到黄泥沟村南,沉不住气的吴大嘴又打过电话来。韩家栋只好告诉他,马上就到,让他再耐心等上五分钟。

听说韩家栋快到了,吴有爱赶忙借口去找孩子,走出了家门。她顺着通往黄泥沟的土路慢慢地往北走去,等看见一辆红色轿车正摇摇晃晃地开过来,她先是若无其事地走在路的中间,等车快到跟前了,她这才装作突然发现了车子似的,一下子躲到路边上。坐在车子里面的韩家栋,虽然已有七八年没有见过面,但还是老远就认出了衣着和打扮都非常时髦的吴有爱;他让胡岱赶紧停车。车子戛然而止,韩家栋打开车门,从里面一步跨了出来。

“家栋,你这几年还好吗?”吴有爱迎上前去,眼睛红红地问道。

“一言难尽!你还好吧?”

“都赖我那封信给你惹了大祸。”

“哪里的话,即使没有你那封信,我和天秀的结局也是一样。我后来又去泰城找过你一次,想劝你回来一趟。”

“那理发店的老板后来给我写信说过;我那时候已经去了南方。”

“是啊,转眼就是八年。——你这是干啥去?”

“几个孩子都出来玩了,我去看看。你快去吧。你一定吃了饭再走。我一会儿就回去。”

胡岱曾想下车跟吴有爱打声招呼,可一看她的表情有点不大对劲儿,遂想起过去吴韩两家曾因为她而闹了不少乱子,便知趣地坐在车里没敢动弹。等韩家栋重新回到车里,他便不解地问道:“舅,俺这个表姨跟您说的啥?我看她不大欢气,是不是和那南蛮子过得不咋样?”

“你小孩子家,懂啥,少管闲事!”

胡岱伸了伸舌头,哪里还敢再吭声。

韩家栋和黄锦魁一见如故,谈得非常投机。听说金沟镇的领导对开发莲花山非常重视和支持,黄锦魁投资的信心陡然大增。两人都是急性子,在吴家吃过午饭后,他俩便和吴有爱吴大嘴一起,挤在十分拥挤的夏利车子,沿着蚰蜒河的东岸前去莲花山上实地考察。在一路东摇西晃、前颠后簸的车子里,韩家栋兴致勃勃地向黄锦魁更加细致周全地介绍了莲花山独特的自然资源和历史文化渊源以及他们的宏伟设想——

莲花山,东西绵延15公里,南北兼跨平阳和莱山两市,大小山脉十余条,主峰海拔999米,总面积100平方公里。东距平阳城区20公里,往西可直达泰山风景区,往南可直达三孔古建筑群,地理位置十分优越。

莲花山所处地域在28亿年前还是一片汪洋大海,后来经过五次大的地质地壳运动,经过凸起、断裂、崩塌,才形成了莲花山山势陡峭、奇峰林立、沟深谷幽、流泉飞瀑、岩石奇特的模样,留下了丰富的地质遗迹。

莲花山森林繁茂,以松柏为主,覆盖率达90%以上,因负氧离子和舒缓人体紧张的芬多精含量高,是天然氧仓。春天,莲花山上百花盛开,连翘花、绣线菊、胡枝子等山花点缀山间,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娇艳欲滴。随着气温升高,雨水增多,野花绽放,野草漫长。

莲花山有秀水九条,潭瀑一百,雨季水量大恢弘壮观,旱季水量小潺潺灵动。因地形地势、森林茂密和水的滋润,莲花山具有相对独特的气候环境,即使盛夏酷暑,游人置身其中也会感到凉爽惬意。 莲花山以其优美的自然环境吸引了历代的文人墨客,并逐步发展成为佛家圣地,现有较完整的历代碑刻150多面,历代石刻200多处,现存古建筑遗址有……主体建筑大殿三佛殿气势雄伟,十分壮观。

整座莲花山将来可以开发的主要旅游景点可达60多处。可分为六大旅游景区……可设计两条主要游览线路:东路主要景点有初入佳境、风动石……迎照峰;西路主要景点有补天石、看天石……望岳峰。西路若建上盘山公路,可直达主峰望岳峰,时而盘旋于悬崖峭壁之上,时而穿行于茂密的森林之中,自然景色变幻无穷,定会美不胜收,让人心旷神怡……

车子终于在山脚下的一大片桃树林前面停了下来;大家争先恐后钻出了车子。

“‘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望着远处的青山、近处的绿水和眼前鲜花盛开的桃树林,黄锦魁脱口而出。

“好诗!真是好诗!没想到姐夫出口成章,还会作诗。”吴大嘴尽管对“排闼”二字不知何意,但还是对黄锦魁的才情由衷地赞扬道。

“这,好像是老掉牙的古诗吧。”胡岱咬着吴大嘴的耳朵悄悄地说道。

吴大嘴尴尬一笑:“我知道!我还能不知道?”

他们随后去了风景如画的云谷飞瀑、雄伟壮观的云谷寺和美如仙境的红云洞。

由于山上几乎无路可走,原有的小路也年久失修,行动起来非常不便。特别是平时既没有机会参加体力劳动又懒得参加体育锻炼的黄老板,虽然一直没有离开胡岱的搀扶,但还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尽管如此,黄锦魁观光赏景的兴致不但一直没减,而且还不断地根据以前的旅游心得,谈了许多独到的见解和建议。

见天色已晚,他们这才恋恋不舍地下了山。

他们刚走到山脚下坐进车里,金钩镇副镇长高兵就打来电话,告诉韩家栋,镇里的书记要为黄老板接风洗尘,让他们马上赶到金凤凰大酒店。

原来,吃过午饭后,韩家栋就把跟黄锦魁见面的情况打电话告诉了高兵,而高兵立即向书记和镇长作了汇报。镇里的党政一把手坚决推掉了其他饭局,一定要按最高规格接待远道而来的黄老板夫妇。

韩家栋自然求之不得,让胡岱把车子先拐到吴家大门口,跟吴长善赵兰香打了声招呼,然后带着原班人马,直奔金沟镇而去。

“咦,咱这女婿还真是个人物哩,连他韩厂长也跟着沾光。”听说镇里的头头闹闹们要宴请自己的佳婿,站在大门口目送车子远去的吴长善惊喜异常,呲着牙对身边的赵兰香说道。

“你看你,毛病就是多。——赶快回家伺候孩子吧。”赵兰香白楞了吴长善一眼,扭头便往家里走去。

吴长善赶快跟在赵兰香的屁股后面回了家。

韩家栋一行数人赶到金凤凰大酒店的时候,金沟镇党委全班人马早已在这里恭候多时。求财若渴的领导们,对腰缠万贯的黄锦魁和吴有爱笑脸相迎,使劲握手,嘘寒问暖。好在领导自有领导的水平,所表现出的如炭似火的热情,其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既温暖了客人的心,还不至于把客人烧得抱头鼠窜。假如再做得过头一点,那无疑就成了低三下四,有辱“镇格”了。

在书记热情大方的招呼下,大家互相谦让着准备入座。由于筵席的西式坐法才刚刚被书记一班人从平阳城引进到这偏僻的金沟镇,所以像胡岱这样的草头百姓还闻所未闻——胡岱为了表示自己懂规矩有礼貌,根据从前掌握的礼仪知识,趁乱主动抢占了副主陪的座位,准备把席口,结果被镇长客气地请到了另一个座位上。经过一阵椅子的移动声和客套声,金凤凰大酒店最大的一张饭桌顿时座无虚席,而黄锦魁和吴有爱则分别坐在了书记的右边和左边。书记见大家都准确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下令上菜。几样小菜和四道正菜首先被两位清秀水灵的姑娘陆续端上了桌子。每上一道正菜,书记都亲启金口,绘声绘色地介绍一番——孔雀东南飞,玉兔到人间,黎明静悄悄,霸王披金甲。书记为了让黄锦魁继续保持对莲花山的兴趣,再三说明,这桌菜所用的主要原料将全部是山货野味,地地道道的绿色食品,并且完全来自于即将开发的莲花山旅游风景区。

“尊敬的黄老板,尊敬的吴女士:首先让我代表四万五千金沟镇人民,对你们表示热烈欢迎。你们发家不忘故乡,决心报效家乡的义举,深深感动和激励着我们。”书记开始致祝酒辞。“——当然,在我们看来,金沟就是黄老板的第二故乡。黄老板,我说得没错吧?——我们金沟如今还非常落后,这是不争的事实,可我们从古到今却是一直端着金碗去要饭。金沟遍地是宝,就看我们如何去挖掘,如何科学地去挖掘,如何按市场规律去挖掘。今天,我们非常幸运,黄老板和吴女士终于雪中送炭,帮助我们来实现这美好的愿望了。为了我们合作成功,为了早日梦想成真,干杯!”

大家纷纷起立,举起酒杯,接着响起了一片清脆的“乒乓”碰杯声。

席间,精明过人的黄锦魁,唯恐酒后失言,以中午喝过白酒为借口,白酒一滴未沾,只喝了一瓶本地产“黑力士”啤酒,但对一道道的菜肴却不乏溢美之辞,对书记等领导的盛情款待一再表示了感谢。

宴会非常成功,皆大欢喜。书记等领导亲自把黄锦魁一行送上了车子;一时间车内车外的“再见”声此起彼伏,直到车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三天后,在吴有爱的鼓励和支持下,经过多次磋商,黄锦魁终于与韩家栋达成合作协议。黄锦魁出资前期投资总额的百分之四十,而韩家栋出资百分之六十,合作开发莲花山;鉴于韩家栋目前资金紧张,由黄锦魁另外出借给韩家栋现金二百万;由吴有才全权代表黄锦魁参与处理相关业务。

至此,开发莲花山漫漫长路上的最大拦路虎——资金短缺问题,被戏剧性地解决了。若不是吴有爱暗中相助,像这样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儿,会落到他韩家栋的头上?幸运的韩家栋当然心知肚明。

第五十四节

这天中午,韩家栋带着胡岱在平阳旅游局办完事,看看日挂中天了,决定先找地方填饱肚子,然后再回莲花山。走进一家巴掌大的小饭馆,刚坐下,就听到旁边三个老头——像是在喝闲酒——一边吃喝一边高谈阔论。

“前天我和老伴儿去莲花山遛了一圈,别说,还真不错了。现在春暖花开,你们也别老是窝在家里,该去转转看看。”说这话的是个瘦老头。

韩家栋和胡岱一听,原来在谈论他们的莲花山,两人便都不动声色,支楞起耳朵继续听下去。

“能有啥看头?从前我也去过,单说从金沟到山前的那段路——那也叫路?说到底,不就是一座破山嘛!”如此不屑一顾的,是个显然很讨厌户外运动的胖老头。

“嗳——你就知道睡懒觉,平时连门儿也舍不得出,当然不知道喽。那条路现在全是溜平的柏油路,连客车也通了。变化可不小。从山脚下到老风口垒上了石梯,从老风口到各景点的游览道路也都整修好了。”瘦老头极力争辩,并且继续如数家珍:“云谷寺、太平庵……甘露堂全部整修了一遍。光山下的饭店就好几家……那山莪子炖笨鸡,味道绝佳……”

“莲花山这么一鼓捣,就连当地的老百姓也肯定跟着沾光。”发感慨的是个长脸的老头。

“挑头的叫韩家栋,就是当年有名的韩老四的独苗孙子。我在电视和报纸上见过他好几回。这小子,行,不简单。”瘦老头继续津津乐道。

“韩老四?就是当年那个大山林主,土改前变卖了全部家产救济了穷人,土改的时候反倒成了贫农的那个韩老四?”长脸老头儿露出了一脸的惊讶。

“还能是谁?就是他!听说他这孙子从前也够苦的……”瘦老头对韩家栋的老底了如指掌。

“到现在还独身?不好琢磨,按说也该再找一个了。”热心的长脸老头对心目中的好汉表现出了足够的关心。

“听说给他写信的姑娘可不少哩,他愣是不愿意,说是还在等他头个媳妇。”瘦老头可谓神通广大,比起前苏联的克格勃来并不逊色。

胖老头,从一盘辣椒炒大肠里面,叨起连在一起的两段里面全是白油的肥肠,送进肥厚的嘴唇里,下巴好似绕着某个中心来回做起了圆弧运动;香甜无比地咀嚼完,一伸脖子,咕咕噜噜咽下去。他又摸起张餐巾纸把油乎乎的嘴巴子一抹,终于气呼呼地开了腔:“哼,如今的姑娘,忒不值钱。看人家混阔了,就不顾脸面硬往人家身上靠。看看这世道变的,说啥好呢——”他皱着眉头咧着嘴,一脸的鄙夷。

“老王,老王,不是我说你,你这脑筋,也真该换换啦。我要碰见这小子,也会主动跟他打声招呼。说起来,我跟他爷爷还有过一面之缘呢。”瘦老头对老王这个胖老头有点不客气了。

“你说得倒轻巧,为啥不找他免了你进山的门票?说不定还请你撮一顿莪子炖鸡呢。”胖老王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挖苦道。

“你这人,就知道抬杠!天天连新闻也懒得看——‘五一’之前不要门票。”瘦老头酡红的脸上眉飞色舞。

“甭管门票不门票——受那个洋罪,吃饱撑的?!”看样子,这个胖乎乎的老王头不仅观念落伍,还是个地地道道的犟眼子。

“算了,算了,咱老哥仨轻易碰不到一块儿,恁俩怎么还和从前一个样,见面就吵。来,来,来!喝,喝,喝!”长脸老头吆喝着,端起酒杯,分别跟两个老伙计“乓乓”地碰了一下。

韩家栋和胡岱已经吃完饭。估计三位老人也要转移话题了,韩家栋便对胡岱耳语了几句;等胡岱去前台结完账,两人便离开了。

他俩刚走,一个女服务员便抱着一瓶子“平阳特曲”,拿着两盒子“金鹿”香烟,走到三个老头的桌前。

“想把我们灌挺啊?不要了——”胖老王不耐烦地吆喝道。

“是刚才那位客人送给你们的;他连你们的酒菜钱也给支上了。”女服务员急忙解释。

“怪啦,他是谁呀,我们谁都不认识他?”瘦老头先看了看两个老伙计,然后才大惑不解地问道。

“那位客人说,你们认识他爷爷。”

“哦,哦,知道了!我说嘛,这小子,和他爷爷一样,是有股豪气。”瘦老头恍然大悟,顿觉有了面子,说话高亢,更加兴奋起来。

“哼——就你这眼神,也就这么回事,以后可别再到处乱吹乎啦。”胖老王对瘦老头非常鄙视——他刚才愣是没有认出人家来……

一辆崭新的黑色桑塔纳轿车驶出了平阳城区,朝金沟方向飞奔而去。手把方向盘的胡岱对座位后边的韩家栋说道:“舅,俺娘以前就说过,俺老姥爷活着的时候可厉害啦。他到底有多牛呀?”

“他去世的时候我还很小,连他啥模样我也记不清了。只是后来恁姥爷给我讲了不少他的故事……”韩家栋动情地说道。“从恁老姥爷的身上,我学到了很多东西。”

“我每次回家,俺爹都会对我‘哼哼’教导,让我以您为榜样,一定向您好好学习。”胡岱说得非常认真。

车子继续飞奔,终于驶进了莲花山风景区进山口。

如今,经过一年多的精心开发,美丽如画的莲花山终于张开多姿多彩的怀抱,迎来了一批又一批来自全省乃至全国各地的游客。韩家栋有空就穿行在莲花山茂密的树林中,嗅着花草间的清香,聆听了鸟儿们婉转动人的鸣叫和海浪般的阵阵松涛声,眺望着山脚下鲜花盛开的杏林、桃林、梨林,感到无比惬意,心中时常美得若仙飘飘。尤其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在金沟镇政府出面协调下,莲花山风景开发区规划范围内的原分片承包山林的几十户农民,全都心甘情愿地参与到旅游开发中来,成了他们共同走向富裕的生力军。

韩家栋还突发奇想,在老风口的西侧搭建了一座只有十几平方,朝南开着一扇小门和一口小窗户,而北面的玻璃窗子却大的不成比例的砖瓦房。这座低矮而不起眼的小房子,成了他白天办公和晚上睡觉的地方。他每天除了处理正常事务,一有时间就与游客交谈,了解他们的感受,倾听他们的意见,不断在心里描绘着美好的发展蓝图:从老风口到最高的望岳峰之间架设观光缆车;在山脚下建设集多功能于一体的休闲娱乐疗养院;为各地美术院校的学生建立写生基地;为各地的画家们建立画院;最大限度地开发和挖掘莲花山丰富的野生动植物资源;在老风口建造风力发电站——既可以为他们提供足够的电力,也增加了一处不错的景观。

然而,功成名就的韩家栋,却依然孤身一人。他和蓝天秀之间,一直是不死不活的胶着状态。

这天上午,吴大嘴和胡岱在山脚下的办公室里一时闲着没事,两人又关心起的韩家栋来。

“四姨夫,我看俺舅对俺妗子真是彻底死了心。”

“不对,你小子,判断绝对有误——恁舅不是死了心,而是不忍心。”

“那是为啥?”

“他是不忍心让恁妗子和一个刑满释放分子过一辈子,不忍心让雪儿有他这么个当过劳改犯的爹。”

“俺舅一没杀人放火,二没强奸妇女,三没拦路抢劫,四没坑蒙拐骗,不就是——”

“这事儿不能再拖了,连老袁都快要当爹啦。看来我得亲自出马啦。”吴大嘴跃跃欲试,满脸舍我其谁的豪迈表情。

“应该,您老人家早该出面。——俺表姑这次回来,把你狠狠尅了一顿,我都听见了。”

“好小子,你敢偷听!幸亏没说啥子商业机密。”

“嘿嘿,巧啦,只是偶尔——偶然听到而已。”

就在几天前,吴有爱陪着丈夫黄锦魁从南方专门回来视察莲花山风景区。她尽管一直很清楚韩家栋现在的自身情况,从前在电话里也曾多次劝说过他,但一见面还是对他表现出足够的关心,希望他和蓝天秀尽快结束目前的状态。而对于自称天天忙得屁都不在腚里的吴大嘴,她却极其不满,埋怨他“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没有把韩家栋的问题当回事。吴大嘴被无故地敲打出了满头疙瘩,甚感委屈,忙把她拉进他的办公室,开始大倒苦水。只要他俩能和好,让他赤着脚丫子去要饭他都乐意。他几次拍着胸脯作这样的表态。从吴大嘴嘴里知道了其中的原委,吴有爱才算没了脾气,但还是督促他尽快想想办法……

当天下午,吴大嘴偷偷开出崭新的桑塔纳轿车,准备去林家庄。他正要走出进山口,胡岱吆喝着从售票亭里跑出来,把他拦住了。

“从老风口翻过去就是,还值当得开车?”胡岱既关心又不解地问道。

“像我这样短腿短胳膊,要走那边的山路,那可是够我呛的。”

“可惜山北不属于咱管,不然说啥也把那边的路修好。”

“当然,当然。再说了,我一个堂堂的副总,出门那得注意一点形象——让人瞧不起我个人,那没啥,可要小瞧了咱莲花山旅游开发总公司,那还了得。是不是,胡岱?”

“有道理,四姨夫!您慢点,早去早回。”

吴大嘴一踩油门,一溜烟似地跑远了。

到了榆树镇,吴大嘴在一家门市部前边停下车,进去买了几样小食品,接着朝林家庄赶去。

“嫂子在家吗?我是有才!”吴大嘴推开蓝天秀家的大门,刚迈进院子,他就张着大嘴吆喝起来。

“你看你,回回来回回花钱。”蓝天秀打发雪儿上学走了,把屋里到处收拾了收拾,刚刚坐下来要歇一歇,听到动静便急忙迎了出来,说着便把吴大嘴手里的东西接了过去。“你咋来的,走着?”

“开车来的,停在村头了。新的,年后刚提来的。车宽路窄,我技术又不咋地,就没敢往里开。”吴大嘴言语之间不乏得意。

吴大嘴坐在椅子上,喝着茶吸着烟,先和蓝天秀家长里短闲扯了一会儿,然后便开始言归正传:“嫂子,你和俺哥该破镜重圆了,可不能再拖了。”

明白了吴大嘴的来意,蓝天秀的内心里顿时掀起了巨大波澜。

这么多年一晃过去了,蓝天秀一直和雪儿相依为命,那日子表面上过得相当平静。尽管她和“大金牙”的绯闻难免成为街坊邻居闲来无聊时的谈资,然而富有同情心的乡里乡亲,无不知晓她嫁到林家之前的不幸遭遇,尤其是众乡亲对从小娇生惯养、冥顽不化的林建军多有侧目,因此,对她不守妇道的越轨行为自然多了几分宽容和谅解,并没有让她感受到多少歧视和慢待。至于她娘俩的日常生活,由于每月都能领到几十元的抚恤金,而农忙时一向勤劳的林长贵都能自觉自愿地帮上一把,宽厚的李金环总能时常帮着照顾一下雪儿和家务,再加上比较富裕的蓝家时常给予一些接济,因此,虽然不可能天天绫罗绸缎,顿顿山珍海味,可也从未出现过衣食之忧。对于雪儿来说,虽然生活在缺乏父爱的单亲家庭里,可由于她从小就乖巧伶俐,长得人见人爱,上学前一直得到了小伙伴们众星捧月般的爱怜,上学后同样得到了不少来自同学和老师的呵护,因此一直生活在无忧无虑的幸福之中。可是,在那寂静无声、鸡眠狗睡的漫漫长夜里,蓝天秀心里难以排解的苦痛就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知道了。

那年吴大嘴赶来动员她一块去探望刚刚入狱的韩家栋,她犹豫再三,为了彻底断了他对她的念想,她含泪拒绝了吴大嘴的好意。如今韩家栋出狱已有一年多了,除了逢年过节打发胡岱送些东西来,一直没有来看望过她,她自认为他终于把她慢慢放下了,心里这才渐趋平静,并一直静候着他另结良缘的喜讯。

“我是真没有那个脸面再回到他的身边。有才,你不用再劝我。我想,恁哥也应该把我放下了。”蓝天秀沉默了半天,终于开了口。

“嫂子,俺哥他哪里是把你放下了,他是老觉得戴着顶‘刑满释放’的帽子对不起恁娘俩。‘谁一辈子不打个黑碗’,可要把这些过错都记在咱个人的头上,也忒不公道啦。”

“别看一直没有人在我面前指指点点,可我能猜得到他们在背后会骂我啥样难听的话。我是自作自受,活该受这份罪。”蓝天秀等于公开承认了她和韩振焘那段令人诟病的婚外恋情。

“嫂子,你这是何苦呢?不能再糊涂啦!翠玲刚走的那阵儿,别提啦,总觉得是我一手把她逼上了绝路,真想一根绳子吊死算了。可想来想去,我这里两腿一蹬不打紧,那俺娘咋办?说一千道一万,这苦日子更得打起精神来往前闯。那几年可真难啊。可后来遇到了苗壮他妈,再后来就跟着俺哥干了起来,这日子不就这样慢慢地好起来啦。”一向不轻易流露内心情感的吴大嘴,说到这里,一双不大的眼睛里竟然酝酿出了几滴热泪。

“有才,对你,都能理解,跟我不一样。说起来,明秋大叔和婶子待我就像自己的亲闺女,唉——”

“俺哥有时候说起来也直后悔,他那次本来就没打算揍振焘,只想好好说道说道他,谁知言来语去就动了手,结果一失手就把他打坏了。事儿已过去了这么多年,你可不能老是放在心上。”

蓝天秀并没有继续接吴大嘴的话茬,而是默默地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不再言语,陷入了沉思之中。

吴大嘴见状,心里一阵兴奋,“有门”,心里悬着的石头开始慢慢往下落,他遂决定趁热打铁:“嫂子,俺哥从前就说过,他可以来这里落户,也可以把林叔林婶接过去,无论咋样,他都会把他俩当作自己的亲爹亲娘来伺候。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替俺哥想想,替雪儿想想,替林叔林婶想想。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哩,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下去,那啥时候才算个头啊!”

蓝天秀沉默了半天才终于开口说道:“那好吧,有才,明天等雪儿吃完早饭上学走了,我就上山找恁哥去。”

“那忒好了,嫂子,咱一言为定。我这趟总算没有白来。”吴大嘴见大功告成,终于松了一口气,手舞足蹈,兴奋得有些失态。

吴大嘴随后又把莲花山当前的大好形势眉飞色舞向蓝天秀描述了一番,然后便如释重负地离开了。

等把吴大嘴送上车子离开,回到家里,蓝天秀就把一件平时舍不得穿的红莲色府绸衬衣从大衣橱里找了出来,穿在身上,然后对着大衣橱上的镜子扭过来转过去,照了又照,看了又看。就这么定了,明天就穿着它去见他。她还把那盒从未用过的美容化妆品找出来,轻轻打开了红色心形的盒子,看了看里面被雪儿偷着拿出来玩过了不知多少次的东西一样也不少,便放了心。她接着又拿起床头橱上的小圆镜,仔细端详着镜子里面依然乌黑浓密的头发、依然白里透红的皮肤、依然饱满的嘴唇、依然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同时设想着明天如何把脸上施上扑粉,把两腮点上胭脂,还可以再用眉笔把眉梢描长那么一点,临出门时千万不能忘了抹上口红。她想着想着,脸上不觉微微泛红,嘴角往上一翘,不自觉地笑了出来——她又有了嫁到韩家时头天晚上那种心向往之令人陶醉的美妙感觉。可是,她只笑了那么一小会儿,便把那盒化妆品收了起来,重新塞进了床头橱里。不,明天我就这么素面朝天地去见他,我就不信他看不上我了。

吴大嘴回到莲花山后,随即便打发人把胡岱叫到他的办公室,然后神秘兮兮地告诉他:“胡岱,我是手到擒来,药到病除,恁妗子心里的疙瘩终于被我彻底解开啦——她明天一早就来织女会牛郎啦。”

“真的,四姨夫?您老人家这张大嘴真是没有白长啊。”

“不是恁姨夫我吹牛皮,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我做事还是相当地有一定水平啦。”

“我看也是。俺舅总是表扬您的时候多,夸奖我的时候少。俺妗子明天咋来,还用咱去接吗?”

“不用。明天打发雪儿上学走了,她就从山北面直接找恁舅去。唉,想不到啊,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得来全不费工夫’。”

“您偷着去找俺妗子,俺舅没有发现吧?”

“他刚才打电话找过我,问我为啥一下午没在办公室,我便推说去榆树镇办了点事儿,应付了过去。”

“那就好,对俺舅来说明天就是一场天大的意外惊喜。”

“那当然喽,这还用说嘛!”

“为了让他俩好好见面,明天不论谁找俺舅,哪怕是市长来了,咱也推说他出远门啦。”

“好!就这么定了。还是你小子狡猾。”

“四姨夫过奖了,还不都是跟您老人家学来的!”

“胡岱,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当年发现的那点小秘密,按说也该解密了吧?”

“四姨夫,您说话一向是‘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咋让我糊涂起来,您到底想知道啥秘密呀?”

“胡岱,你从小就狡猾,我知道你怕恁舅揍你屁股,才一直故意转聋作哑。那年你潜伏进恁舅的新房里,床上的动静那么大,时间又那么长,打死我我也不信,你就那么一点点收获。就凭咱爷俩这么多年无比亲密的关系,你对我真不该隐瞒啥。”

“四姨夫,我要骗您老人家,就是这个。”胡岱说着伸着手五指乱动,做了王八爬行的动作。

“算了,算了,‘一拃不如四指近’,何况我还是个早就过了期、失了效的姨夫。”吴大嘴大失所望,说完,倒背着手走出了办公室,大摇大摆地视察工作去了。

第五十五节

如同用火红的蜡光纸裁剪而成的太阳,发着温暖而柔和的光,刚刚从莲花山东边爬上来,胡岱就胸前挂着一架大个头迷彩望远镜,沿着曲折而陡峭的石梯,气喘吁吁地从山脚下爬上了老风口,来到了被层层翠绿的松柏树包围起来的小砖房。

据胡岱不止一次地吹嘘,他这架爱不释手的望远镜可是大有来头,是他亲自从一个地地道道的莲花山军用机场现役军官手里花了不少人民币淘换来的。而那位年轻的军官曾指天发誓,保证是货真价实的前苏联走私货,还说他若以假充真,假如再起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对越自卫反击战争,他就第一个驾着飞机去送死。对胡岱的这番言过其实的说辞,可惜没有多少人能信以为真。不过,胡岱曾多次站在老风口东边的迎照峰上试验过,在金沟的街道上,女的能看清有没有酒窝、长没长双眼皮,男的能分辨出镶没镶金牙、是不是酒糟鼻子,效果极佳。他还曾偷偷地告诉吴大嘴,说曾用望远镜观察到,在平阳城西郊的一片柳树林里,有一对青年男女在偷偷地搂抱着亲嘴。结果把吴大嘴馋得垂涎欲滴,一个劲地嘱咐胡岱,下次若再发现了这样千载难逢的西洋景,一定不要目无领导,一定要及时向他汇报。

这时候,胡岱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总经理办公室兼卧室虚掩的房门,轻轻地走了进去。

韩家栋早就起了床,洗刷完就坐在办公桌前看起了不知看过多少遍的《第五次浪潮》。看累了,他就站起来走到北边的大窗户前,开始朝林家庄方向不停地张望。他曾无数次地站在这个位置出神,在脑海里一遍遍地想象着蓝天秀在家里的生活情景,勾画着她的一举一动。他正设想着此时此刻蓝天秀起床后正在打扫庭院,听见有人推开门进来了,回头一看原来是胡岱,他并没有吱声,而是回过头去继续面对着窗户。

“舅,外甥我夜里做了一个吉梦,您老人家今天将是福星高照、喜事临门。请您用望远镜往林家庄方向不停地观察,大约在八点半左右,肯定会有让您惊喜的重大发现。”胡岱对着韩家栋高大的背影点头哈腰地说道。

韩家栋见胡岱脖子上挂着只很扎眼的大望远镜,一大早就上来“胡说八道”,先转回身来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了打量胡岱,然后才“疾言厉色”地“喝斥”道:“忙你的去,又想拿恁老舅开涮。有空就多看看我送给你的那几本书。”

没想到“好心当成了驴肝肺”,胡岱自觉没趣,遂双手抱着他的宝贝望远镜,仿佛小狗叼着一死麻雀颠颠地跑回家,正要摆功卖好,结果不仅没有得到主人的应有赏识,反而屁股上白白挨了一脚,只好垂头丧气地往外走去。

韩家栋突然想起吴大嘴昨天曾去过榆树镇,莫不是——他马上语气非常和缓而亲切地喊道:“胡岱,你回来!”

胡岱正要走出门去,听见喊他,先兴奋得伸了伸舌头扮了个鬼脸,然后才转回身来,紧走几步,双手举起望远镜,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韩家栋。他接着把如何操作使用简明扼要介绍了一遍,并且跑到窗户跟前,对着林家庄把望远镜的视距大体调准了,这才放心地离去。

韩家栋躲在小房子里,俨然置身于掩蔽所的前线指挥官,按时举起了手里的望远镜,透过一尘不染的窗户玻璃,对着林家庄通往老风口的路上,开始全神贯注地观察起来。可是,在他焦急的等待中,时间一秒秒地过去了,尽管那条路上不断有行人出现,可一直没有发现他要搜寻的目标。他终于沉不住气了,把望远镜顺手丢到窗户台上,来到办公桌前,准备打电话到山下把胡岱狠狠尅一顿。他正要抓起话筒,电话却猛然响了起来。

“哥,不好了,俺嫂子出了大事。”电话那头传来吴大嘴急促的声音。

“到底咋回事,你沉住气慢慢说。”韩家栋急忙不安地问道。

吴大嘴仍然喘着粗气,告诉韩家栋,蓝天秀的公公林长贵刚才把电话打到山下,说蓝天秀昨晚不是被他接来了嘛,咋又从莲花山北面的舍身崖上跳了下去,幸亏被人发现,先送到榆树镇,现在又转到莱山医院。

吴大嘴最后说道:“我让林叔在家耐心等着,咱马上就赶过去。”

从那么高的舍身崖上跳下去,后果可想而知。韩家栋顿时心如刀绞,急忙扣死电话,拧着眉头,铁青着脸,一刻不停地慌忙下了山。到了山下,胡岱已把车子发动起来,吴大嘴也从财务室取了几千块钱正在焦急地等着,韩家栋跟南瓜几个人交代完,和吴大嘴一块钻进车里,开始往林家庄奔去。

在急速行驶的车子里,即使听了吴大嘴昨天见到蓝天秀时的情况介绍,韩家栋依然紧绷着脸,始终没吭一声,而吴大嘴却急得不停地扎耳挠腮——本来是天大的喜事,咋就突然之间变成了天大的灾难呢?

车子以最快的速度开进了林家庄,韩家栋和吴大嘴打听着走进了林长贵家。焦急的林长贵和搓眼抹泪的李金环哽咽着告诉他俩,昨天晚上吃完饭,蓝天秀就把雪儿送了过来,说韩家栋一会儿就来车接她,她最迟第二天下午就回来,交代完她就回家去了。谁也想不到,今天刚吃完早饭,林长贵正要去地里干活,村里就打发人来,让他立即去村委等电话;他急忙赶到村委,不一会儿电话就打了过来;打来电话的是同村的一个中年男子,让他带上钱赶快赶到莱山医院,还简单说了下发现蓝天秀的大致经过。

原来,今天早上,那位中年男子趁凉快老早就到了舍身崖下的玉米地里,打算拾掇拾掇地堰子,却意外发现了一个浑身是伤的妇女昏死在一片杂草中。由于她脸上血肉模糊,他当时并没有认出是谁来。他伸手一试她还有微微的鼻息,便慌忙跑回家里,叫上他的妻子又跑了回去,用地排车把她送到了榆树镇医院。一看伤者伤势实在太重,院方立即安排了一辆救护车,把她送到了条件更好的莱山医院。在大夫给伤者清洗完脸上的血污后,中年男子这才终于认出原来是蓝天秀。

见李金环执意要跟着他们一块儿去,韩家栋以雪儿需要照顾为由,好劝歹劝总算让她留了下来。接着,韩家栋和吴大嘴陪着林长贵急匆匆走出林家,坐上车,朝莱山城狂奔而去。

从前,到底有多少殉情的年轻男女从莲花山舍身崖上纵身一跳,过早地结束了自己宝贵的生命,已经没有人能够说得清。而眼下,蓝天秀跳崖自杀未遂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林家庄的大街小巷。

在莱山市人民医院大门口,那位好心的中年男子早已等候多时。见了面,他急忙把林长贵和韩家栋几个领进了医院,来到手术室门口。早已开始的手术,依然还在进行中。征得林长贵的同意,韩家栋让吴大嘴出去给香水湾的蓝家打了电话,把蓝天秀的遭遇如实地告诉了他们。几个人焦急地等到中午,蓝天秀终于被从手术室推出来。只见她身上盖着雪白的床单,直挺挺地躺在担架车上,头上除了鼻子嘴和眼之外严严实实缠满了绷带,双眼紧闭,依然昏迷不醒。同时,一个护士提着上面到处血迹斑斑的一条灰白色裤子和一件红莲色府绸衬衣走出手术室,吆喝着让病人家属带走。韩家栋急忙伸手接了过来。把蓝天秀推进病房安置好,韩家栋又和林长贵一块儿去找大夫了解情况。

听主治大夫介绍,病人浑身是划伤,多处骨折,容貌毁损严重,颅骨两处破损,颅内曾大面积淤血;他们虽已尽全力救治,但估计预后不佳。林长贵急得一个劲地跺脚,不停地叨念“这可咋办,这可咋办”,而韩家栋同样感到天旋地转。

当天下午,蓝家一行数人赶到了蓝天秀的病房。他们尽管见了多年不见的韩家栋都十分尴尬,但在一直被死神缠身的病人面前,谁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向林长贵问明了情况,蓝光信就攥住那位活雷锋中年男子的手,说了许多感激不尽的话,然后坐在林长贵让出来的一只方凳上,开始长叹短嘘。蓝天金呆站在一边只会搓着手嘟嘟囔囔,杨红英和潘桂霞妯娌俩哽咽着又擦鼻涕又抹泪,而钱彩凤则不停地盘问起亲家公林长贵来。

“他表婶,莫不是她嫂子一时想不开?”林长贵被逼问急了,斗胆问道。其实,自打知道韩家栋他们昨晚压根就没有去接蓝天秀以后,他的心里就开始怀疑蓝天秀很可能是自寻短见。

“我说表哥,你可真会瞎琢磨。秀儿可不是那种爱钻死胡同的人。我看十有**是让人骗到山上推了下来。”钱彩凤说着还拿眼翻愣了翻愣站在一边怎么看都是做贼心虚的韩家栋,又咄咄逼人地问道:“小韩,前前后后你最清楚,你说,到底是咋回事?”

“我也琢磨不透,咋会出了这样的事儿!”韩家栋毫不含糊地回答。

“啥也别说了。老大,快去给公安局打电话,让他们抓紧来调查。”钱彩凤给大儿子蓝天金断然下了命令。

“老婆子,你沉住气好不好?等秀儿醒过来,一切不就大白于天下啦?”蓝光信头也不抬地说道。对他来说,即使打死他一万次,他也不相信前女婿会对他的宝贝女儿下毒手。

钱彩凤张了张那张一向不大讲道理的大嘴,本想说“她要醒不过来呢”,但到底没有说出口。她不再继续纠缠,由大媳妇子陪着到病房外去吸烟,借以消乏解愁。

傍晚时分,蓝家除了把蓝天金和杨红英留下,其他人都赶回家去。韩家栋打发吴大嘴胡岱带上那位中年男子和林长贵也一块儿离开了医院,而他却毫不犹豫地留了下来。

一连几天,韩家栋把家里的大事小事全部交由吴大嘴去打理,一直安心守候在医院里,和蓝天金夫妇轮流照顾蓝天秀。然而,蓝天秀却迟迟没有醒来,大小便失禁,每天全靠输液来维持生命,始终需要人来看护。韩家栋对大他几岁同样不辞辛苦的蓝天金夫妇格外体贴,总是让他俩尽可能地休息好,从没有让他俩值过夜班,而他总是整夜整夜守在蓝天秀的身边。有时夜里实在熬不住了,他就趴在蓝天秀的病床边迷瞪一会儿。很快,短短几天下来,他人就瘦了一圈。

又过了几天,夜深人静,在韩家栋用棉棒沾了凉白开水给蓝天秀擦拭嘴唇的时候,他突然异常惊喜地发现,她的嘴唇不仅动了动,并且还有舔舐的动作。他的心顿时突突地狂跳起来,急忙低下头趴到她的耳朵边,轻声问道:“天秀,你醒了?我是家栋。”

“我——我——早就听出是——你来了,我早就——想说话,可就是——张不了嘴。我渴——”蓝天秀终于苏醒过来,尽管声音很细很轻,但说得清清楚楚。

韩家栋赶快兑了半茶杯温开水,用因激动而发颤的手一勺一勺地送到蓝天秀的嘴里。

“你咋跑到那里去了,可让我们纳闷死了?”喂完水,韩家栋一边用手绢给蓝天秀擦着嘴唇,一边问道。

“唉——让我咋说呢?”蓝天秀接着又断断续续地说出了出事的大体经过。

那天晚上,一想到第二天才能见到朝思慕想的心上人,她实在等不下去了,就把雪儿交给了公公和婆婆,返回家里拿上手电筒,便去了莲花山老风口北面的山脚下,从那里开始沿着只能勉强叫做路的崎岖小山路往上爬。她起先一直是把老风口西侧的亮光作为前行的指示灯。可是,爬着爬着,可能是前面的小山头把灯光给挡住了,她不知不觉就迷失了方向。她顿时恐慌起来,便拿着手电筒四处乱照,打算沿原路退回去;谁知脚下一滑,她就顺着陡峭的山坡滚了下去,接着就啥也不知道了。

“唉——别说是黑夜里,就是大白天,那路也不好走啊。”韩家栋既心疼不已,又追悔莫及,早知道她已回心转意,说啥他也要亲自去把她接回家。

“我肯定——残废了,连相——也破了。”

“你会好起来的,千万别胡思乱想。”

安慰完蓝天秀,韩家栋又赶忙冲了一碗鸡蛋水,用勺子慢慢地给她喂了下去。两人又说了些互相思念的话,虽然都还有千言万语等着倾诉,但由于担心蓝天秀说话太多吃不消,韩家栋只好示意她安心休息。

第二天上午,接到蓝天金的电话后,蓝光信老两口立即雇了一辆出租车,由蓝天宝和蓝天美兄妹俩陪着,赶来探望终于苏醒过来的女儿。一家人见到起死回生的蓝天秀,个个悲喜交加。

蓝光信见韩家栋为了照顾他的女儿而累得两颊消瘦,形容憔悴,仿佛变了个人似地,感激涕零,情不自禁地一把攥住他的双手,哽咽着半天没有说出话来。钱彩凤本来听说了蓝天秀出事的真实原因后就窝着一肚子火,一看自己的老伴如此窝囊透顶,更是十分不满,可当着昔日女婿的面她又不好多说啥,只好皱着眉头狠狠瞪了糟老头子两眼。

在他们回去的时候,刚钻进出租车出了医院大门,钱彩凤就对着前边副驾驶座上的蓝光信发起了脾气:“老头子,不是我埋汰你,你是越老越糊涂,越老越是非不明。秀儿出了意外,明摆着祸根就是他姓韩的。你可倒好,就好像咱欠了他八辈子的人情。”

“老婆子,你不要胡搅蛮缠,把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蓝光信扭着头毫不客气地反驳起来。

“我就不信邪——他姓韩的,不光要把秀儿后半辈子给我照顾好,就连这次住院看病的钱,也得让他给我全出了。”钱彩凤被蓝光信气得脸红脖子粗,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珠子,高声叫道。

让钱彩凤想不到的是,她这一贯唯唯诺诺的丈夫,竟然当着司机和他们的小儿子以及大儿媳的面,不顾斯文扫地,一边用手指敲着车子的驾驶前台,一边对着她吼叫起来:“钱彩凤,造成秀儿不幸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就是你这当亲娘的。交了那么多的押金,你出一个子来吗?还不都是人家小韩的。秀儿都到了这个份上,你还对人家不依不饶,天——理难容啊。”

两人在车里继续唇枪舌剑,互不相让,火药味愈来愈浓。幸亏蓝天宝和杨红英叔嫂俩一个劲地好言相劝,加上司机也一边开着车一边劝说,总算让这对呲牙咧嘴都恨不得把对方一口吃掉的老夫妻慢慢消停下来。

在蓝天秀苏醒过来两天后,这天星期天,按照韩家栋在电话里的交代,胡岱开车把李金环和雪儿一块儿送到莱山医院。

已经九岁的雪儿,一进病房就“妈妈,妈妈”地喊叫着扑到蓝天秀的身上。蓝天秀一看见自己的婆婆和女儿,也激动得哭起来。懂事的雪儿从衣兜里掏出手绢给蓝天秀擦完眼泪,又用稚嫩的小手抚摸着她脸上的道道伤疤,安慰她说,她的妈妈永远都漂亮。可是,当李金环掀开盖在蓝天秀身上的床单的时候,雪儿看见她的两条腿上依然打着长长的石膏夹板缠着厚厚的绷带,终于忍不住哭了。在大家的好言劝慰下,雪儿这才慢慢安静下来。

“雪儿,还想见爸爸吗?”蓝天秀拉着雪儿的小手,轻声地问道。

雪儿自从懂事以后,再也没有向蓝天秀要过“爸爸”,此时听妈妈这么突然一问,她有些迷茫地使劲点了点头。

“雪儿,他就是你爸爸,快过去叫爸爸。”蓝天秀抬手指了指面朝外站在窗前的韩家栋魁梧的背影,对靠在床边的雪儿轻声而毫不含糊地说道。

把李金环和雪儿迎进病房后,韩家栋不忍目睹蓝天秀母女相见令人心酸的场面,便躲到一边,抱着双臂,望着窗外人来人往的场景而发呆。此刻,听见身后蓝天秀对雪儿说的话,他急忙转过身来。

雪儿走过去,抬起头来,用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从前曾见过几次面的韩家栋,怯声怯气地叫道:“爸——爸。”

五年前发生在林家的那一幕,在这充满来苏水味的病房里再次出现,只见韩家栋蹲下身子,一把把雪儿揽进怀里,哽咽着说道:“雪儿乖,爸爸再也不会离开你和妈妈了。”

在场的李金环和蓝天美纷纷落泪,蓝天金和胡岱同样无不动容,而蓝天秀更是泣不成声。

雪儿和李金环陪了蓝天秀一整天,于傍晚时分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眼看着蓝天秀一天天好起来,韩家栋的脸上总是挂着开心的笑容。他一遍遍地设想着,重新把自家的床上铺上崭新的红草席,重新办一场隆重而热闹的婚礼,再次把她娶回去,重新开始幸福的生活,直到永永远远。

可是,韩家栋连做梦也想不到,这天一早,他从医院回到旅馆,刚躺在床上进入梦乡,就被心急火燎的蓝天美“咚咚”的砸门声惊醒了。蓝天美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他,蓝天秀又突然叫不应了。他急忙脚不离地赶到医院,发现医生和护士已经挤满了狭窄的病房。蓝天秀再次被推进了手术室。检查的结果,原来发生了脑脊液漏,并出现颅内感染。然而,经过这一次的全力抢救,被推出手术室的蓝天秀却没有再回到病房,而是被直接推进了重症监护室……

这天夜里,暗红色的灯光下,心情沉重的韩家栋坐在病床旁边的方凳上,眉头紧锁,一只胳膊肘抵着床沿,不停地用拇指和中指使劲揉搓着额头两侧胀疼的太阳穴,而另一只手握成拳头在大腿上不停地捶打着。雨滴“啪啪”地跌落在窗外的遮雨棚上,仿佛铁锤一下下地敲击在他的心上。望着空空荡荡的病床和硬邦邦地站立在床头边上的氧气瓶,他揪心地难受。蓝天秀在重症监护室已经呆了几天了,一直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早让他如临深渊的恐惧感沦骨浃髓。下一步该咋办,难道就这样束手待毙?他手扶着床边慢慢站起来,开始绕着病床来来回回地踱起步来。走着走着,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忽然一闪——转院。尽管这里的医生早就提醒过,“到哪里结果都一样,何况长途颠簸对病人还十分不利”,那也要到别处碰碰运气。想到这里,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出病房,朝医生值班室疾步走去……

第五十六节

从泰城回到家的第三天早上,吴大嘴和妻子一人扛着一把锄头去地里干活儿。两人说着拉着,刚出村子就碰上了一位女邻居。女邻居好奇地问吴大嘴,他爹把人家的大铁锅给砸了,到底为了啥。吴大嘴一听,顿时羞得无地自容,急忙嘴里叽里咕噜地应付了一声,拔腿就走。真是瞎胡闹,亏他做得出来。等锄完地,吴大嘴把锄头交给苗凤英,连苗家也没回,直接来到吴家庄,打算好好劝劝吴长善。

吴长善正躲在院子中间的树阴凉下,光着上身,肥胖的身躯就像等着上蒸笼的生馒头,蒲蒲囊囊地压在低矮的板凳上,一边凉快,一边悠闲地吸着烟喝着茶。正趴在他身边迷迷瞪瞪的大黑,听见一向待它不错的主人吴大嘴回来了,高兴地从地上爬起来,把浑身的毛一抖擞,抖起一团纷纷扬扬的尘土,弄了吴长善一头一脸一身。

“畜生!”吴长善嘴里骂着,举起手里的旱烟袋,照着大黑的屁股就是狠狠地一大铜烟袋锅子。

“嘲”,大黑叫了一声,夹着尾巴闪电般窜到了大门外,而吴长善用白腊条子做成的烟袋杆子也断成了两截。

“你看看你,动不动就和个狗一般见识。”从屋里走出来的赵兰香,接过吴大嘴拿来的几张豆腐皮和几根黄瓜,埋怨完吴长善,接着唤大黑回来。“大黑,大黑!”

听到女主人情真意切地呼唤,大黑探头探脑回到大门口,稍一犹豫,贴着西墙根,尽可能远地绕过了很不友好的男主人,摇摆着鬈起的尾巴,跟着赵兰香走进了屋里。

吴长善拽下搭在肩上的毛巾,把脸上的土粉擦掉,又用毛巾在短而粗粝、灰白相间的头发上来回擦了几擦。末了,举起被污染的毛巾,在空中“噗噗”地抖动了两下。吴大嘴蹲在茶壶跟前,把吴长善喝剩的半碗子茶水往地上一泼,又倒了一碗,一扬脖喝了个精光。然后开始埋怨起身边的老爹来。吴长善滴溜着一双狡猾的眼珠,想了一想,把手里的烂烟袋照地上一扔,蛮横地说道:“哼,又教训恁爹来啦?你吃里扒外,和姓韩的骗子穿连裆裤。”

“你不替我和凤英想想也就罢了,可有干还没定亲呢,就您这样胡闹下去,谁家的闺女还敢进咱家的门?”吴大嘴也开始有点沉不住气。

“他韩家栋不是东西,姓韩的都不是东西,连韩明秋他那个该死的老婆也不是东西。不过,韩振焘那孩子,比他娘那个老妖婆可懂事多了。”面对自己亲生儿子的责怪,吴长善强词夺理。为了能够合理解释他昨天在遭到围攻的严峻形势下还能全身而退,他不得不连声夸赞韩振纲和徐芳小两口保驾有功,表现还不错,让吴大嘴以后见了他们,可别忘了替他表示感谢。他又指着自己一片铁青的脸颊说:“儿啊,你看,这就是他们虐待老人的铁证。”

“你行了吧你,对自己的亲儿也没句实话,真是‘搲破脸赖人’。人家都看见了,是他自己跌在路边的石头上磕的;还好意思赖别人。”正在屋里忙活的赵兰香,实在听不下去了,走到门口,断然否定了吴长善的一派胡言。

吴大嘴不再和吴长善继续废话,开始去帮着赵兰香准备午饭。他扒好蒜瓣,用蒜臼子砸成蒜泥,再把黄瓜和豆腐皮切好,做好了一个可口的凉拌菜,而赵兰香也很快就炒好一盘韭菜炒鸡蛋,然后摆在了小饭桌上。

听到赵兰香吆喝吃饭,吴长善一手端着茶壶,一手端着茶碗,不紧不慢,劳苦功高般地走进了屋里。他在饭桌边一屁股坐下,招呼赵兰香拿酒来。赵兰香尽管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从里间屋里拿出了装着半瓶无色液体的盐水瓶,伸手递给了老酒鬼。吴长善开始自酙自饮,喝着用地瓜干换来的散装白酒,嘴里嗞嗞有声,一盅酒下肚,把并不湿润的嘴头子习惯性地用手抹了一把,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才儿啊,你琢磨没琢磨出来,他姓韩的为啥到今天还死不认账?错不了的,他是害咱跟他要彩礼。”

“您还在这里瞎琢磨;俺姐的事儿您就撂一边去吧。”正在狼吞虎咽的吴大嘴,把嘴里待碎不碎的煎饼使劲咽了下去,赶紧喝了口茶水,说道。至此,他终于摸透了吴长善老是跟韩家栋过不去的真实原因。

“就这样算了,也忒便宜他了!可是,老二找媳妇,谁会便宜咱呀?那彩礼,恐怕要不少啊!”吴长善边喝边说,道出了久存心中的忧虑。

“妮子她自己走了,怨不得人家,你就省点心吧。”赵兰香忙活完,开始坐下来一块儿吃饭,对吴长善劝道。

然而,吴长善依然故我,还是固执己见:“恁娘俩,都是木头!妮子的信说得明明白白,还能错了?幸亏是老二念给我听的,要是换成了老大,怕是要欺负我这睁眼瞎,说不定咋糊弄我呢。唉,还是老二和我贴心呀。他姓韩的再回来,只要不认我这个丈人爹,我还让他利索不了。”

“他韩家栋的脾气您不是不知道,这次能轻饶了您,已经给您留够面子了,您别心里没数。”吴大嘴耐心劝道。

吴长善瞪着一对发红而混浊的老眼,把手里的酒盅往桌子上一蹾,对着吴大嘴大呼小叫起来:“他敢!我是他丈人,他还能把我一口吃了?”他一看酒撒出来不少,又赶忙低下头,使劲埋头趴在桌子上,舔了个一干二净。

吴大嘴情知自己现在的身份已经不同以往,毕竟是“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因此对倔强甚至是蛮不讲理的老爹一直耐着性子,保持克制,而没有像从前那样,一句话不投机就要抬杠。他生怕再接吴长善的话茬,他还要继续喋喋不休,没完没了,所以干脆低着头吃饭,不再搭理他。

可是,吴长善满肚子的怨气并没有完全发泄出来,而吴大嘴消极的做法,让他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很不过瘾的感觉。他眨巴了眨巴一双小眼睛,知道继续发泄对韩家栋的不满那是自找没趣,便转移了话题,说道:“有才,我这段时间可没少琢磨,等恁丈人爹娘一走,恁小俩口就干脆回来过,也好照顾照顾我和恁娘——我不能白养了你二十多年。”

还没等吴大嘴接话,赵兰香就抢白起了吴长善:“净在这里胡咧咧,亲家公亲家母比咱还年轻哩。”

“让我说你啥好呢,你就不知道,‘黄泉路上无老少’。你咋知道他俩就不会早走呢?”吴长善振振有词,哪怕是歪理邪说。

吴大嘴终于沉不住气了,气哼哼地说道:“您成天嗟净琢磨这些没边没沿的事儿,累不累?要让凤英知道了,她能不生气?我看您要不‘门槛子上拉稀——里外搞臭’ 了,您就不死心。”

吴长善正要让吴大嘴给他说清楚,他到底怎么个“门槛子上拉稀”了,突然,伴随着大黑“汪汪”地狂叫,从大门外面传来急促的“姐夫,姐夫”的喊叫声。吴大嘴和赵兰香急忙跑出去看个究竟。

“俺姐不得了啦,吐了一地,叫不应了。”原来是苗凤英的一个堂弟,正推着自行车站在大门口,一边踢打着脚吓唬四爪抓地、呲牙咧嘴的大黑,一边焦急地对吴大嘴喊道。

听说自己的爱妻突然得了重病,吴大嘴心急如焚,没顾得上回屋跟吴长善说一声,便急忙接过自行车,骑上就跑,而苗凤英的堂弟跟着跑了两步,抓住车座下面的弹簧,一个飞身骑在了后架上,两人飞也似地跑远了。

“别慌,骑慢点!”赵兰香在后面嘱咐道。

吴长善知道了吴大嘴不辞而别的原因后,非常不满:“‘长尾巴狼,娶了媳妇忘了娘’。他媳妇不熨帖,他跑得比狼追着还快。要换成我,他要这么慌才怪哩。”

“你、你还是人吗你?媳妇子病了,不撒急也就罢了,还好意思放这样的臭屁。”赵兰香终于忍无可忍,对着吴长善怒斥道。

吴长善被骂得一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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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节

扛着用一块废旧塑料布裹起来的被褥卷,韩家栋从金沟坐上汽车到了泰城。 他赶到“北国之春”,本想把吴大嘴已再婚的喜讯告诉吴有爱,并劝她一定回家看看,以解赵兰香的挂念,并让胡搅蛮缠的吴长善彻底消除误会。然而,正像吴大嘴所探听到得那样,她的确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飘落到哪里去了。啥时候才能让吴长善还他个清白,看来只能得到猴年马月了。他怀着满心的失望,又马不停蹄地赶到泰城站,坐上了奔向省城的列车。

韩家栋自然不会想到,那天吴有爱见他如此薄情寡义,连声招呼也没打就偷偷溜走了,非常伤心。“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一次次拿着自己的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结果都是自取其辱。她百思不得其解,他姓韩的为啥对她一直冷若冰霜。多少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甘心当牛做马听她使唤,而自命不凡的他为啥却成了例外?难道他有病了就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他不近情理的表现,既让她伤心,也让她痛心。她终于决定丢掉幻想,不再固执地非在他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她怕韩家栋回去后会走漏了风声,随后便离开了“北国之春”,从此远走高飞。

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城镇村落、桥梁道路、山川河流、成片而碧绿的玉米、花生和地瓜地,韩家栋一直浮想联翩。

而今,他已是无牵无挂的人啦,既是漂荡在茫茫大海里的一只孤零零的小船,也是钻入云霄里的一只可以自由翱翔的云雀。他就要做一只不怕山高水远的云雀,不,他要做一只勇敢搏击长空的雄鹰,在天上不怕电闪雷鸣,在地上不怕豺狼虎豹。

那天早晨,他正在吃早饭,听到吴长善在大门外面破喉咙哑嗓子,像被狗咬着似地大声叫唤:“韩——家——栋,今天我就是豁上这条老命,也要和你搞个水落石出。你老实交待,你到底把俺妮给拐卖到啥地方去了?”

他慌忙跑了出来,急忙说道:“表大爷,您来啦!快家里坐,有话咱爷俩慢慢说。”

“谁是恁表大爷?你这个孬种,连个爹也不叫一声!看来真把俺的妮给卖了。你当俺都是傻子,点化俺的儿来回跑着玩。我跟你这个骗子没完。呜——呜——”吴长善说着,骂着,不顾老脸哭将起来。

他忙给吴长善解释,说好话,可吴长善的两只耳朵里好像全都塞满了驴毛一样,半句也听不进去。

韩振纲和徐芳两口,韩振焘和王香草娘俩,还有几个邻居,听到动静后,都急忙从家里跑出来,“呼呼啦啦”围住吴长善,七嘴八舌,劝他别生气,有话好好说。

吴长善见来了这么多人,不再担心韩家栋被惹急了会揍他,更加有恃无恐,开始指手画脚,历数韩家栋的种种罪行。说他未婚同居在前,拐骗妇女在后;说吴大嘴去泰城找他们回来明媒正娶,可他根本不领情,不管酒不管饭也就罢了,还差一点揍了他这个的大舅子;说他这次偷着回来,连丈人家的门也不进——丈人爹是晚的,丈母娘可是亲的;最可恨的是,他还点化吴大嘴又白跑了一趟泰城,耽误工夫不说,光路费就白白花了好几块啊——想起来就让他疼断肠子。

几个回家吃完饭正要去上学的小孩子,从人群外面挤到了里面,瞪大眼睛,看着又矮又胖、满脸紫得像黑茄子的老头儿浑身酒气,满嘴白沫指天骂地,个个比看到了精彩的电影还要兴奋。

吴长善自认为把他的疮疤揭得差不多了,开始搞斗争扩大化,一竿子打一片,怪罪起整个韩氏家族来:“说到底,恁姓韩的家出了这么一个败类,恁个个都有责任,个个都不是好人。”

王香草就站在吴长善的跟前,实在听不下去了,就铁青着脸说道:“我说表哥呀,你也一大把子年纪了,过的桥比小孩们走的路都多,吃的盐小孩们扛也扛不动,不是我说你,你说话也忒没把门的了。别说栋儿还不孬,就是他孬,姓韩的家就个个都孬啦?”

“不爱听是吧?回家坐在炕头上听戏匣子去,哪里面的戏好听。我说两句你们就受不了啦?要放在民国之前,出了一个孬种,要株灭九族的,你们都要跟着完蛋的——‘咔嚓’,吃饭的家伙就没啦。”吴长善就像一条疯狗,哪管你女的男的老的少的,张牙舞爪,到处乱咬。

“你这个老东西,给你留脸你不要,看我咋收拾你!”他眼看老少爷们都跟着他挨骂受辱,终于忍无可忍,挽袖子撸胳膊,怒不可遏地骂道。

“你这个孬种,欺负我不是你亲丈人爹咋的?奶奶的熊,我早瞧准了你的花花肠子有多粗有多长,我不怕你这一套。”吴长善的气焰依然十分嚣张。

他被骂得急红了眼,遂继续破口大骂:“你再敢在这里胡噙,我就砸断你的狗腿。”他嘴里骂着挤到了前面,就要动手。不是韩振焘用力拉着他,非让吴长善的脑袋开花。

吴长善赶快往人群外面挤,大家以为他害怕了,要逃跑,都纷纷给他让路,哪里想到他径直跑进了韩家。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从韩家南边的橱房里传来“砰”地一声。没等他进去看个究竟,有个小孩子窜得比黄鼠狼还快,“嗖”地钻了进去,接着在里面吆喝开了:“砸锅了,砸锅了,把大铁锅砸烂了!”

把人家做饭的家伙头给砸了,这在乡下可是震动四方的重大恶**件,并不亚于掘了人家的祖坟,即使为了报杀父之仇和夺妻之恨,也不会轻易使用这样丧心病狂的报复手段。

听到那个小孩子“砸锅了”的报告,王香草大声哭喊道:“韩家真没人啦?还不赶快把这个不要脸的老东西砸巴砸巴喂了狗!”

王香草和那些妇女孩子摸坷垃的摸坷垃,拣石头的拣石头,照着从韩家窜出来的吴长善身上纷纷砸了过去,有的还上来要对他拳打脚踢。人群中那些没有动手的,有窃窃私语的,有高谈阔论的,有喊叫的,有助威的,一时闹得胡同里鸡飞狗跳,鹅鸭乱窜,一片混乱。南瓜也混在人群中,幸灾乐祸,捂着嘴偷偷地笑。幸亏韩振纲、徐芳和韩振焘都还一直比较冷静,极力保护着吴长善。韩振焘依然使劲攥着他的胳膊,生怕他惹了大祸,还怕见了好友吴大嘴不好交代,不然他也会狠狠踹上可恶至极的吴长善两脚。

在韩振纲和徐芳,还有几个外姓村民的保护下,吴长善自知引起了众怒,身上挨了几坷垃几石头后,赶快趁机顺着胡同道往南逃跑了。跑远了,他回头一看并没有他娘的啥子追兵,便虚张声势地吆喝道:“恁姓韩的这些鸟人都听着,我跟恁没完,从今往后,见一个我就骂一个。”

几个小孩子拍着手,边笑边把从前早已烂熟于心的童谣稍加修改,在后面喊了起来:“吴胖子,不害臊,夹着尾巴逃跑了。到了路上摔一跤,脑门长个鹅头包……”

临来之前,他估摸着林建军已回厂上班了,便早早地吃了晚饭,趁着月色,爬上了莲花山,准备去向蓝天秀做最后道别。好不容易爬到了老风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歇气的时候,他触景生情,想起了换亲前后围绕他所发生的种种是是非非和喜怒哀乐,不禁黯然神伤。她终有所归,他应该感到欣慰才是,不该再去打破她那平静的生活。这次跟她相见,虽说被林建军突然撞破,好些心里话没来得及说出来,留下了许多遗憾。然而,再次前去,又有啥意义,无非徒增两个人的伤感罢了!他考虑再三,彻底打消了再去探望她的念头,然后悻悻地沿着原路下了山。

无精打采地回到村里,他又拐进了韩明山家去道别。

听说他又要准备外出打工,韩明山老两口一个劲地哀声叹气。

“唉,你就这样到处游逛,总不是个长法,不论咋样也得先再成个家啊!”韩明山眉头紧锁,一只手攥着长长的旱烟袋,胳膊压在桌子边上,上身朝前倾斜着,慢条斯理地说道。

“穷得叮当响,谁愿意进咱的门!”他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张口就来。

“作孽呀,这小日子才刚刚有点苗头,说哗啦就哗啦了——”坐在床沿上的段富花又重复起了从前曾对蓝天秀说过的话。

“大叔大婶,拔不掉这穷根子,咱就甭想有出头的时候。我这次出去,要是混不出个样来,我就死在外头。”

“难听,可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外头就好混啊?也不容易呀!”看着他拧着眉头、咬着牙,段富花禁不住两眼潮红。“没爹没娘的,唉——”……

(未完待续)

第五十八节

看看四周性别不同、年龄不一,衣着千差万别的乘客,有看书报杂志的,有把头靠在椅背上迷瞪的,有趴在小桌上呼呼大睡的,有磕瓜子的,有偷偷吸烟的,有高谈阔论的,有窃窃私语的。那些窃窃私语的,不知到底交流的是世界形势、党国大事,还是道听途说的街谈巷议。而那些高谈阔论的,无不红光满面、眉飞色舞,所谈内容无非是到那里能大发财,干什么能赚大钱,让韩家栋听得津津有味。

现在,国家政治清明,形势一派大好,“谁穷谁狗熊,谁富谁光荣”,已是上上下下、大江南北的共同心声。韩家栋刚才从对座乘客看完的报纸上看到一篇报道,说某地举行万人大会,对率先富起来的“万元户”披红戴花大张旗鼓地进行了表彰,还搞了电视转播;同时,为提高他们的政治待遇,还让他们进了政协、入了人大。他看得心潮澎湃,决心拼上几年,无论如何也要混出个模样来。

车厢里一直是人满为患,不时走过来一个东撒西望的旅客满脸堆笑地问,“老板,您在哪里下车”。前来探问的旅客非常讲究艺术,看你横眉竖眼不好说话,人家决不会自找难看,而韩家栋的人缘却特别好,人家总落不了问他一声,只是他“终点站”的回答却难免一次次让人失望。有些没座的站客,等有座的去厕所解手或到茶水炉倒水的时候,便会见缝插针,赶快抢上去坐上歇一小会儿;等人家回来了,又赶忙站起来让座,还很不好意思地对着人家咧嘴笑笑。

有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腋下夹只黑色公文包,始终保持着绅士风度,从没有蹭过座位坐,一直站着依在韩家栋斜对过的座椅靠背的边上,不时地动动身子,把身体的重心从一条腿换到另一条腿上。韩家栋看了他几次,终于于心不忍,站起来给他让了座。那人客气了客气就坐下了。韩家栋接着把裹着塑料布的被褥卷从行李架上取下来,放在过道一边,自己坐了上去。只过了一会儿,他便歪着头迷糊了起来。

睡梦中,火车缓缓停在了一个不知名的小站。韩家栋突然看见蓝红江、吴大嘴和林建军从车厢那头奔着他径直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走起路来一蹲一蹲的蓝天宝。他跟他们打招呼,他们毫不理睬。来到他跟前,他们不由分说,把他架起来就走。他想挣扎,胳膊却怎么也使不上劲;他想呼救,嗓子却像被黏糊糊的东西堵死了,就是喊不出声来。而那么多的乘客不但袖手旁观、坐视不救,反而像躲避吃人的老虎一样纷纷为他们让开了路。他被他们连推加搡拖到火车下边后,蓝红江恶狠狠地说,让他老老实实地跟他们回去参加批斗会。他猜到回去肯定没有好果子吃,撒腿就跑。蓝红江从地上摸起一块红砖狠狠地拍在他的头上,把他砸昏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当韩家栋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香水湾蓝家的大门口。走进去,只见蓝家的院子里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挤满了愤怒的人们,而墙上还赫然挂着黑布白字的大横幅。蓝光明宣布大会开始后,已死去一年多的韩翠玲首先站了出来,只见她声泪俱下,控诉韩家栋是逼妹为娼的恶霸。随后,吴有爱、蓝天美、吴长善、蓝光信、吴大嘴、蓝天宝,还有那个独眼龙林建军,先后粉墨登场,根据各自的亲身遭遇,对韩家栋血泪控诉了一番。蓝光明还受重病在身卧床不起的钱彩凤委托,做了极富煽动性的长篇发言,把批斗会推向了一个新**。

最后登台亮相的是高中生蓝天美。她声色俱厉地揭露了那天晚上韩家栋厚颜无耻拿着他当“下酒菜”的流氓行为,并且根据她的建议,大会决定把他韩家栋给骟了。

蓝光明断然下达了行刑命令。

一伙儿仇人不顾一直吓得浑身筛糠的韩家栋的拼命反抗,七手八脚,把他拖出了蓝家。蓝天宝肩扛寒光逼人的杀猪刀,一蹲一蹲地紧紧跟在后面,最后面则是不断往前涌动的人山人海。大家滚滚向前,准备前去香水湾村东的河滩上为流氓分子韩家栋行刑。

浩浩荡荡的队伍终于开到了“法场”,他们把韩家栋掀翻在地,开始给他脱裤子;蓝天宝手持钢刀,摩拳擦掌,准备动手,只听韩家栋撕心裂肺地喊道:“救命啊!”

“哎,哎,喊什么呢?”紧挨着韩家栋的一位中年男旅客被他的喊叫声吓了一跳,拍着他的肩膀关心地问道。

韩家栋睁开惺忪的睡眼,摸出手绢擦了擦流出嘴角的口水,抬头一看四周的旅客都在莫名其妙地望着他,非常尴尬,赶快低下头,闭上眼,用手搓着额头,难为情地嘟噜道:“奇怪,咋做了这么个荒诞的梦,真是奇怪。”

又经过大半天的颠簸,火车终于驶进了省城站。

韩家栋肩扛手提着行李走出火车站,夜色像淡淡的薄雾,那点点路灯仿佛刚睁开的睡眼,无精打采,俨然没有睡足。他按照王大吹在信里的提示,很快坐上了途经金牛区水利局的电车。他下了车,打听着走到金牛区水利局,眼前的情景让他感到十分茫然——除了大门口一间小屋里亮着灯外,整个大院里黑灯瞎火,而那栋显然是主体建筑的三层楼房,在远处昏暗的路灯映照下,火熏烟燎的,惨不忍睹,像是刚刚失过大火。

看大门的老头听说韩家栋来找太平洋装修队,急忙热情有加地把他招呼进传达室,随后便以帮着打听王大吹的去向为名,摸起了门口桌子上电话:“喂,我是金牛区水利局的老张,你们知道太平洋装修队现在在那里干活吗?有个同志要找他们。——好,麻烦给打听打听。”挂上电话,老张让韩家栋耐心等回音。

可是,韩家栋迟迟没有等来人家的电话,却等来了两名骑着摩托车赶来的公安,接着被仔仔细细地盘问了一遍,甚至连祖宗三辈也被刨根问底。等一无所获的俩公安一走,他忙问老张,王大吹到底出了啥事儿;老张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地告诉他,王宏祥前几天闯下大祸,跑了。

原来,金牛区水利局为了搞活经济,增加点收入,决定把三层办公楼的一楼,统统改造成门头房对外出租——由于地处繁华的黄金地段,租金将十分客观。在结构改造刚开始动工的时候,他们就与王大吹的太平洋装修队签订了所有门头房的室内装修合同。后来,在装修工程已完成过半的一天半夜时分,王大吹他们正在加班搞突击,一层楼突然起了大火。等消防车赶到,大火已蔓延到了三楼。幸亏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可其他损失可就未免过于惨重——会计室被烧了个精光;人事档案和技术档案几乎全部化为灰烬——仅直接经济损失就高达几十万。根据勘察分析,认定是装修队用的电动工具电源线短路打火,引起易燃的装饰物的燃烧,从而引发了大火,太平洋装修队应负全部责任。

韩家栋一听,顿时“洋鬼子看戏——傻了眼”——王大吹麻烦了,他也跟着倒霉了——如今已是无路可走。只是想到“大鲁班”兴许还可能收留他,他的心里才稍稍安稳了一点。

老张还语气沉重地告诉韩家栋,现在都已查明,太平洋装修队的资质全都是假的;不过他们干的活还倒是不赖,他曾多次进去看过,他们个个手脚麻利;如果这次不是出了意外,他们肯定又能发个小财。

老张祖籍临关县,和韩家栋算是泰城籍的老乡。对他来说,公安对韩家栋的仔细盘问,无疑客观上说明了他是本分人,何况在他眼里他的朋友王大吹也并非什么坏人。他见韩家栋扑了空十分沮丧,知道他现在无处可去,便动了恻隐之心,建议就在他这里先凑合一夜。韩家栋自然求之不得。之后,老张把从家里带来的馒头和炸鱼贡献出来,韩家栋则从自己的黄提包里摸出了一摞子煎饼和几个临来时二姐韩翠兰给拿上的咸鸭蛋,两人开始共进晚餐。老张提议喝二两,韩家栋说看过墙上的规定,值班期间不是不让喝酒嘛,老张回答特事特办,今天贵客临门,就少意思一点,说着从橱子里拿出了半瓶临关特酿。酒是他老家的侄子给捎来的;还说适当喝点,有助于提高警惕性;这里是水利局,又不是水利部,不用搞得太紧张。韩家栋一看老张要动真格的,说出去再买样菜来。然而,老张坚决不同意。韩家栋不由分说,跑出去找到一家熟肉铺,买了半斤炸藕盒和一块猪头肉,还让店家把猪头肉给切碎包好,带了回来。老张连说不好意思,他这么一搞,让他很被动啊。

两人吃完喝完,韩家栋帮着把桌子收拾干净,又把自己行李卷上的绳子解开,把外面的塑料布铺在地上,又铺上了褥子。老张接着表示,让客人睡地铺,实在对不住;可惜他没权了,不然可以安排他去住大宾馆。韩家栋很好奇,一问才知道,原来老张参加抗美援朝回国后就转业到金牛区水利局,后来曾担任副局长多年,前几年搞班子四化建设,由于他年龄最大而学历最低,被首当其冲给“化”了下来;他退下来后,在家闲得无聊,便毛遂自荐看起了大门。

当老张听说了韩家栋的不幸遭遇后,很是同情,建议他趁着年轻,还得多学点知识,多学点技术。他的大儿子就在省轻工学院分管函授,到时候可以让他帮帮忙。韩家栋当即表示,就凭老张他老人家的一片苦心,他说啥也不能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

老张那盘冒着火头的蚊香,不断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可躺在“床上”的韩家栋,却遭到几个劫后余生的蚊子不断攻击。尽管如此,韩家栋却仍然对今天的安身之处相当满意,毕竟比那臭气熏天的桥洞子和人声嘈杂的火车站候车室强多了。只是他一夜没睡塌实,既为自己的出路而愁肠百结,更为四处躲藏的王大吹而担心,同时为遇到老张这样的好人而高兴,为他的建议而心动。他还一次次地想起自己无人看守的家,想到莲花山和山那边的蓝天秀。

第五十九节

那天,把韩家栋送走后,回到屋里,蓝天秀越想越难过,越想越伤心,越想越生气,尤其是看到林建军翻看韩家栋送来的衣物时那喜形于色的可鄙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终于忍无可忍,满肚子的火气如同井喷一样突然爆发,对着林建军就是一顿怒斥:“林建军,你觉得你还像个大老爷们吗?”

“嘿——你还学会‘倒打一耙’了。我看那姓韩的以送衣服当幌子,‘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幸亏老天长眼,让俺的炉子坏得及时,我回来得正是时候,不然谁知道会发生啥样的流氓事件。”平时跟蓝天秀说不了几句话就卡壳的林建军,如同不叫唤的狗儿暗下口,格外厉害。

“你放屁!”蓝天秀瞪着大眼,骂得毫不含糊。

“我放屁?你俩都哭得肿眼齉鼻,当我是傻子?我回来之前你俩合演过啥好看的精彩节目,鬼才知道!”林建军说出了他“放屁”的根据,并放了个更加臭不可闻的“屁”。

“跟了你,真是瞎了眼!”蓝天秀脸色被气得蜡黄。

“是啊,他姓韩的多好呀,长得像罗成,嘴巴又甜。”林建军拈酸吃醋地说道。

蓝天秀终于怒不可遏,呼地站起来,跑到大桌子跟前,两只手拤住上面的陶瓷茶壶,照地上摔了下去;“砰”地一声,茶壶粉身碎骨,碎片飞了一地,泡透的茶叶和发红的茶水也溅得到处都是。

“你这个臭娘们,胆敢败坏物什,不让你知道老子的厉害,明天你就敢骑到我头上拉屎,后天就敢上房揭瓦。”林建军举起粗大的手掌,在空中扬了扬,但最终没有落下来。

“你打,你打!打死我就都省了心,我早就不想活了。”蓝天秀哭着喊着把头抵进了林建军的怀里。

听到动静,从外面陆续走进来一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开始七嘴八舌地劝架,七手八脚地拉架,把蓝天秀拽到了床沿上。

不一会儿,李金环听到信后,也踮着一双小脚,一路小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来。进门一看,那只正用着的茶壶粉身碎骨了,而蓝天秀还在嚎啕大哭,她误认为一直不长劲的逆子发飙了,遂破口大骂起来:“你这个熊孩子,好日子不过,烧包,想上天啊?她嫂子,别和这狗×的畜生一般见识。”

“她头个男人趁我不在家,偷偷来了,我又没拿他咋样,是她做贼心虚,恶人先告状。”

“你血口喷人!他来给我送衣服和存款单,大天白日的,能有啥偷事?是你自己的心长歪了。”

李金环见林建军吹胡子瞪眼,“血口”又要大张,急忙制止道:“熊孩子,又要胡说,嘴巴老实闭着!”

那些邻居们也都异口同声劝说林建军,说蓝天秀有孕在身,这时候最不担事,千万别动了胎气。林建军眼看自己就要戴绿帽子(说不定已经戴上了),还被蓝天秀不依不饶地找麻烦,本来就感到窝囊,没想到李金环也不问青红皂白派他的不是,而别人还要把将来说不准的罪过提前预加到他的头上,不胜其烦,“砰”,他气急败坏地照着屋门就是一脚,然后嘴里骂骂咧咧跑了出去。

大伙儿又你一言我一语安慰蓝天秀,直到她气消了,泪不流了,不再哭了,这才纷纷离开。随后,李金环连哄加劝,又拉又拽,拖着蓝天秀去老宅子吃晚饭。

若不是顾虑林建军又要起疑心,蓝天秀第二天就要借故回娘家而去黄泥沟看望韩家栋。随后几天,她整天对林建军待搭不理,恍恍惚惚像丢了魂,动不动就伤心落泪,有时就像木头一样独自坐在一边发呆,嘴里还嘟嘟囔囔,自言自语。咋会这样呢,咋会这样呢,老天爷可真会捉弄人啊。虽然曾和他生活了长达一年,但由于生活所迫,却是聚少离多;早知会是这样的结局,当初又何必逼他背井离乡,留下了这么多无法弥补的遗憾呢。唉,咋会这样呢,咋会这样呢……

林建军误认为动不动就愣神的蓝天秀还在生他的气,还在后悔嫁给了他,或许还在想念已成了别人男人的前夫,只好权作一没看见二没听见,到时主动做点饭菜,该吃就吃,该喝就喝,等腰圆肚胀之后,白天就躺在床上睡懒觉,夜里就出去找人摸上两圈麻将,巴不得早一天回去上班得了。

林建军在家和蓝天秀沤了几天气后,终于回厂上班。这天等他一离开家,蓝天秀去跟李金环说回香水湾小住几天,接着就离开了林家庄。路过榆树镇,她给韩家栋特意买上点饭菜,还给他买上了一双塑料凉鞋,然后直奔黄泥沟而去。

过了红石沟,蓝天秀骑在自行车上,看着熟悉的沙土小道,远处连绵不断的山峰,波浪起伏的坡岭,到处并不陌生的庄稼地,不觉泪水涟涟。走到黄泥沟水库大坝东头,她远远望见刘建东正在水库边上的花生地里薅草。她心里满是与亲人不期而遇的亲切感,遂赶忙下了车子,朝刘建东喊了起来。听到有人喊“表叔”, 刘建东没敢贸然答应,而是手搭凉棚,朝蓝天秀这里仔细了望了了望,终于认出她来,便急忙答应着走过来。而蓝天秀也急忙把自行车推到路边放好,朝刘建东走了过去。

“你这是来看家栋的?他前天就走了。唉,真是一对苦命的孩子啊。”两人走近了,刘建东就眼圈红红地说开了。

一听又走了,蓝天秀心里“咯噔”一下,真想接着放声大哭一场。她极力克制着,才没有让在眼里直打转的泪水流出来。两人又互相问候了一番后,她表示回来一次不容易,过去看望一下韩明山他们,并经过好一阵推让,才把给韩家栋买来的几斤锅贴和几斤生猪肉全都给刘建东留下。

走到韩家的大门口一看,果然铁将军把门,那残缺不全的蓝色春联,虽然褪了色,然而,上面的黑墨字迹却更加清晰可辩了。来晚了,又来晚了!蓝天秀心里默默地念叨着,悻悻地走进了韩振纲家。

一见徐芳,蓝天秀眼泪就“哗哗”流了下来。而徐芳使劲拉着蓝天秀的手,同样悲喜交加,泪流满面。徐芳安顿好蓝天秀,便出去找人帮忙上地里把正在除草的韩振纲叫回来。徐芳出去了不大一会儿,王香草就跑来了。随后,韩明山老俩口也随着徐芳一块赶了过来。

三位老人就像突然见了自己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围着蓝天秀问长问短。尤其是王香草,没想到黄土埋到脖子了,还竟然稀里糊涂地当起了长舌妇,这几天就一直为曾给蓝天秀传递了错误信息而忐忑不安,紧紧拉着蓝天秀的手,满脸愧色地说:“他嫂子,婶子我越想越对不住你呀,说吴家那妮子在这里住过一夜,都赖我跟着那些不怕遭报应的胡咧咧。”

“婶子,您别成了心事儿,从哪里说也怪不着您老人家。”蓝天秀诚心实意地安慰王香草。

王香草如释重负:“还是他嫂子通情达理。”

听说韩振纲家里一直有韩家的一串钥匙,蓝天秀提出去韩家看一看。当徐芳打开韩家的大门,蓝天秀跟在她的屁股后面,走进久违了的韩家小院的时候,不由黯然神伤,潸然泪下。

“嫂子,你先回去吧,我想单独待上一会儿。”蓝天秀齉齉着鼻子,掏出手绢边擦眼泪边哽咽着说道。

徐芳只好知趣地把手里的钥匙递给了蓝天秀,叹了一口气,又说了几句安慰话便默默地离开了。

蓝天秀把既熟悉又陌生的韩家小院仔仔细细到处看了一遍。原来四处乱跑的鸡儿一只也不见了,厨房里的灶台上没了大铁锅的影子,猪圈里也是空空的,而那只可爱而机灵的小黄狗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哪里还像一个家呀。她的眼泪再次像断了线的珠子,“哗哗”地流个不止。她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打开了正堂屋的门锁,挪动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走了进去。虽然桌椅和那些简易的摆设还样样俱在,可如今物是人非,哪里还有往日的生气可言啊。那张见证了她今生今世刻骨铭心的快乐和幸福的双人床,光秃秃的;她离开时还崭新如初红草席,眼下却不见了。从前的幸福生活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她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终于由低声抽泣慢慢变成了嚎啕大哭。她怕自己的哭声传出去让外人听见,便起身把屋门关死,又重新坐了回去。

“家栋啊,家栋,你又跑到哪里去了?呜——呜——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家栋啊,家栋,都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你恨我吧,恨一辈子吧。呜——呜——下一辈子我一定加倍报答你……”蓝天秀哭得泪流满面,哭得鼻涕乱飞,哭得肝肠寸断,哭得嗓音嘶哑,哭得天昏地暗,直哭得院子里“叽叽喳喳”的麻雀也停止了欢叫……

徐芳陪着韩振纲又赶了过来,推开屋门走到蓝天秀的跟前。蓝天秀一头扑进了她的怀里,浑身抽搐着,继续哭个不停。徐芳也伤心地跟着哭了起来。

看着两个女人拥抱在一起大哭不止,眼圈同样发红的韩振纲站在旁边手足无措。他嘴里嘟嘟囔囔,全被她俩交织在一起的哭声掩盖了,听不清到底说了些啥。

徐芳突然意识到,陪着一个孕妇大哭大叫,其实是她的失职,只好忍住了哭泣。她继续拍头抚背和唉声叹气地劝慰,总算让蓝天秀慢慢安静下来。

回到韩振纲的家里后,蓝天秀好半天才从伤感中解脱出来。她用徐芳兑好的温水仔细把泪脸洗干净,把那双凉鞋从提兜里拿出来交代给徐芳,然后不顾大家的再三挽留,怀着难舍难分的心情,执意离开了黄泥沟。

第六十节

走到黄泥沟村南头,赤身**被抢走的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又重新浮现在蓝天秀的脑海里。这次和韩家栋相见,为啥不答应他,跟着他远走高飞呢?尤其是联想到林建军一贯的恶劣表现,她再次悔意渐起。为别人而活着,值得吗?小时候,每当听到那些为了争取婚姻自由和爱情幸福而不惜舍弃自己宝贵生命的烈女的故事,她总是感动不已,总是一次次设想着,将来为了自己的白马王子,她也会像她们一样不惜牺牲个人的一切。而如今,当不幸终于降临到她自己的头上,却总感到有千条绳子拉着她,有万只手拽着她,让她动弹不得,让她顾虑重重,瞻前顾后。每当看着雪儿甜甜地躺在林建娥的怀里,她总会想,雪儿的幸福是她给她带来的,就冲这一点,她感到她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还有蓝光信钱彩凤面对身有残疾的蓝天宝终有所归而露出的笑容,蓝天宝脸上绽放的幸福微笑,林长贵李金环对一双儿女成家立业的满意表情,她总是感到自己责任重大。此时在她看来,这么多人的幸福,就像用玻璃条子小心翼翼连接起来的一样,脆弱不堪,就靠她在维系着,只要她轻轻一抬手,就会被她打得粉碎。想想韩家栋又飞得无影无踪,再想想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她哪里还敢轻举妄动!

蓝天秀就这样一路心事重重地走进了高村。快到韩翠丽的家门口了,她突然觉得机会难得,应该进去跟韩翠丽见上一面,便毫不犹豫地跳下车子,先打听着到附近的一家小卖部买上了一包糖块,然后拐进了韩翠丽家。正在院子里的树阴下逗着女儿敏敏玩耍的韩翠丽,抬头见蓝天秀突然进来了,悲喜交加,急忙迎上去,并帮着把自行车放好,然后拉着她的手走进了屋里。

敏敏看着自己的妈妈和一个似乎并不认识的人在搓眼抹泪,吓得从后面使劲抱住韩翠丽的一条腿,一个劲地小声小气地叨念:“妈妈,妈妈——”

蓝天秀突然意识到敏敏的存在,忙从提兜里掏出一包用土黄色的包装纸包着的水果糖,放到桌子上,撕断捆扎着的纸绳子,抓起一把,递给了敏敏。韩翠丽忙替敏敏接过来,又从手里拿出两块来,塞给敏敏,并让敏敏快喊妗子。年幼的敏敏翻了翻一对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看了看蓝天秀,怯生生地喊了声“妗子”。看着可爱的敏敏对她已经变得如此陌生,蓝天秀不由得悲从中来,泣不成声地说:“才大半年没见,孩子就不认得我啦。”

“等孩子长大了,让她去看你。你怀着身子,不担事儿,别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韩翠丽见蓝天秀原本红肿的双眼又开始泪汪汪的,便心疼地安慰道。

“三姐,早知道家栋没有带着有爱走,我说啥也会等着他的——”蓝天秀说着,鼻子一酸,眼泪再次“哗哗”地流了下来。

“从前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你安心过日子,别挂着他舅。他一个大老爷们,到哪里还能混不上口饭吃。”

听到天井里突然传来“敏敏,敏敏”亲昵喊叫声,敏敏嘴里喊着“奶奶”,欢快地跑了出去。

蓝天秀和韩翠丽都急忙站起来,迎到屋门口,只见一个衣着干净利索、高个清瘦的老妈子牵着敏敏的小手走了进来。蓝天秀猜到来人正是韩翠丽的婆婆刘母,不等介绍,主动打了招呼。

刘母知道了蓝天秀的真实身份后,上前拉住她的手,眼圈红红地说,她跟自己的老伴在家里一说起她来,心里就疼得慌。还叹着气总结了她大半辈子的宝贵经验,说她们女人的命就是苦啊,就像牲口,缰绳在人的手里攥着呢,由不得自己。

韩翠丽正要开口批判刘母反动的宿命论,没想到蓝天秀却很有礼貌地抢先认同了她的看法,只好作罢。

三个人又说了会话儿,看看天色快晌午了,蓝天秀谢绝了刘母和韩翠丽的一再挽留,推起自行车离开了韩翠丽家。

走出被树阴遮盖的高村后,沿着两边几乎全是玉米地的小路走了不远,蓝天秀就听到身后“嫂子,嫂子”地吆喝声,她赶忙下来车子站住。回头一看,原来是韩振焘骑着自行车,敞着怀的白褂头和柔软的黑裤子,迎风飘扬,活像电影里的夜袭队员,朝她飞奔而来。

“振焘,你咋来啦?”蓝天秀又惊又喜地问道。

满头大汗的韩振焘放慢了车速,在蓝天秀的跟前跳下车子,气喘吁吁地说道:“我刚从地里干活回来,听俺娘说你来了,我就撵了过来。没想到这么快就撵上了你。”

蓝天秀见韩振焘抓起衣襟擦脸上的汗水,便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一块白色花手绢,伸手递给他,心疼地说:“看把你热的。”

“见嫂子一面不容易,手绢我留下做纪念了。”韩振焘接过手绢来,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皮笑肉不笑地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塞进了自己的裤兜里。

蓝天秀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韩振焘裸露在外且肌肉发达的黑黝黝的胸膛,并随口说道:“想见我还不容易,从老风口过去很近的,就怕累着你。”

蓝天秀说完这句话,这才突然意识到,她并非客套,而是从心里盼着韩振焘能够常去看望她。而韩振焘也似乎听出了她的话里有某种暗示,如同雪白的馒头里有股淡淡的清香。正是这股淡淡的“香味”,让他顿时兴奋不已。

有辆小四轮拖拉机冒着黑烟,“嘟嘟嘟”地开了过来,他俩赶忙往路边上躲了躲,并借此机会移到了路边一个杨树的阴凉下。上面有对灰喜鹊正在唧唧喳喳地乱叫,韩振焘嫌太聒噪,便连蹦加跳,举起手来拍了几巴掌,吆喝了几声,才把它们好不容易地吓得飞走了。

“老风口那边的路连狼都不肯走,就怕过去爬不回来了。不过没关系,啥时候想嫂子了,我就骑车子去,不就二十来里路嘛。”一直处于兴奋状态的韩振焘信誓旦旦地说道。

“听俺婶子说,是你把家栋送到金沟坐的车,他真的又去泰城找吴有爱啦?”此时此刻,提起吴有爱来,蓝天秀心中的醋汁虽然早已过了期,但还是很倒牙的。

“俺栋哥倒是这么说的。——那吴有爱肯定把俺栋哥给缠住了。你想,那吴有爱是谁呀,但凡是个男人就会被她迷住的。俺栋哥见你又嫁人了,又想起她来也能让人理解。你说是不,嫂子?”为了帮助蓝天秀彻底断了对韩家栋的念想,韩振焘不惜添油加醋地说道。

“也是,也是!只要他俩能过得好,我也就安了心。”蓝天秀小声地嘟噜道。

这时的蓝天秀虽然穿着略显肥大的蓝的确良裤子,腰身粗得有点不太受看,根本谈不上性感,但在粉绿色大沿纱帽的映衬下,尽管两眼依然微微红肿,可那漂亮的脸庞却愈发白里透红,仿佛醉颜微酡,更加楚楚动人,哪里像韩振焘的两个嫂子那样,每次怀孕个个脸上长满了成片的黑斑,俨然正在晾晒的小孩子的褯子。韩振焘看在眼里,不觉心旌摇荡,蠢蠢欲动。

蓝天秀谢绝了韩振焘把她送到香水湾的好意,与他就此分了手,还再三地嘱咐他,有了空闲一定去看她。她走在半道上还在想,她对韩振焘似乎有了许多好感。其实,原本对他就从未有过啥子恶感,虽然他曾一度给她惹了不小的麻烦。

第六十一节

韩家栋一早就告别了老张,离开了金牛区水利局,带着行李前去投奔大鲁班建筑队。

早上还阳光明媚,但中午过后,却成了糟糕的扬尘天气,好在后来曾下了一阵零星小雨,才把满地的尘土镇住了。韩家栋的心情,就像天气的变化,由清转阴,直至最后非常郁闷沉重。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大鲁班建筑队原来的建筑工地,可他们已经施完工搬走了。他又见附近塔吊林立,新起了许多建筑工地,便挨家去打听了一遍,可哪有他们的影子,白白转悠了几乎一天。他见天色已晚,情知再继续像无头的苍蝇到处乱飞乱撞也是徒劳,便打听着坐上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准备到火车站去过夜。

长长的铰接式公交车上既座无虚席,过道上还人满为患,到处弥漫着男人的臭汗和女人的香汗的混和气味。见蓬头垢面的韩家栋提着行李上来了,乘客们唯恐避之不及,都尽最大的努力主动为他让道,显得十分礼貌。他粗陋的形象,在油头粉面衣着光鲜的乘客中,格外扎眼。有个浓妆艳抹的少妇,由于躲闪不及,被他蹭了一下,她先乜斜了他一眼,然后用细嫩的小手捂住小巧的鼻子,厌恶地把头转向了一边。他很识相地躲到了相对宽松的车子的中间,把行李一放,就近抓住旁边的靠椅,和那些抓着扶手的男女乘客一样,随着车子的开停和拐弯,不断地东摇西晃。

公交车逢站必停,遇到红灯更不敢乱动,走走停停,终于开到了终点站。等两边的乘客都走净了,韩家栋这才抓起自己的行李下了车。他看准方向,正准备朝候车室走去,肩膀被人从后面突然拍了一下。他回头一看,惊喜地发现,原来是三愣子高胜奎。同样又惊又喜的三愣子告诉他,他到附近一家私人门诊部刚看完坏牙,正要赶回工地去。听说韩家栋还没着落,三愣子建议他再回平阳建筑队。

“蓝天银以前就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现在成了仇家啦,他更容不下我。再说了,‘好马不吃回头草’。”韩家栋让三愣子不用替他担心,说“天无绝人之路”,他明天再找找大鲁班看看,只要他们没离开省城,肯定能找得到。

“老虎,蓝经理没少念叨了你,我也一直很纳闷,该不是他觉得他蓝家忒对不起你了?”三愣子还告诉了韩家栋一条好消息,蓝天银已经改“副”为正,现在是独掌大权。“听蓝经理说,现在省城僧多粥少,活很难揽,准备以后杀回泰城去。”

“表哥,别上他的当。他这样人狡猾得很,明知道我不可能再回去,才虚晃一枪,充他大仁大义的。这样的人最阴险可恶。你等着瞧吧,就他这种做人法,爬得越高,摔得越重。”

三愣子认为韩家栋对蓝天银成见太深,而他又自觉没有能力劝说一向很有主见的韩家栋改变主意,便只好就此分了手。

韩家栋随后冒充旅客混进了候车室,先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占据了一块连椅,然后从提包里掏出煎饼和咸菜疙瘩开始吃饭。他正低着头狼吞虎咽,突然,一只枯瘦的“黑手”伸到了他的面前。他猛地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上了一把子年纪的老头儿。他没有犹豫,随手从提包里抽出一整个煎饼,递给了他。

“您是好人!”老乞丐木讷地嗫嚅道。

“咱是一路人。”韩家栋说完,继续进餐。

把饭吃完,韩家栋放心地丢下自己的行李,拿着茶缸去供水处接了开水回来,等水凉下来喝完,便靠着被褥卷,斜躺在连椅上开始闭目养神。虽然周围人声嘈杂,仿佛成千上万只苍蝇在“嗡嗡”叫,但并没有耽误他思绪万千、浮想联翩。只有当车站女话务员清脆而响亮地播报列车信息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此时此刻并非躺在难得一求的工棚,而是身陷窘地,再次成了无处可去的流浪汉。

“哎——醒醒——醒醒——”原来被一位又矮又胖长着一双火眼金睛的女管理员盯上了。

韩家栋“扑楞”坐了起来。

“哪去?”

“平阳!”韩家栋不假思索,张口说道。

“票!”女管理员目光如炬,灼灼逼人,把手一伸。

“还没买呢。”

“‘睡客’呀!出去!”

韩家栋被毫无通融地撵了出去。他这才清醒地认识到,省城和泰城就是不一样,在那里能唱的曲子,到了这里却开不了口,他现在连睡火车站的资格都没有了。他只好闷闷不乐地在火车站附近转悠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惠而不费的地下旅馆。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旅馆老板慈悲为怀,大发善心,住宿费由八毛优惠为六毛,但提供的是一张在过道里只铺着席子的空床,可怜得连只破枕头也没有。

尽管地下旅馆里潮湿闷热而且浊气熏天,毕竟不住脚地跑了一天,浑身筋疲力尽,韩家栋头一挨上用褥子叠成的枕头,不一会儿就发出了香甜的鼾声。

一觉醒来,韩家栋突然想起了在火车上他给人家让过座的那个人,临下车的时候,他曾告诉他,他就在省城建设局上班,还说需要帮忙的话就去找他。别说,这次说不定还真能给帮上忙呢。他起来匆匆吃完自带的早饭,便硬着头皮打听着找了去,然后不费吹灰之力便查到了“大鲁班”的下落。他满怀兴奋的心情赶回地下旅馆,背起自己的行李,马不停蹄地坐上无轨电车,赶到了目的地。

现在的大鲁班建筑工地位于金牛区实验小学的西南角,在校园西墙上临时开设了大门,东边和北边架设了隔离网,空间相对**和封闭。用角铁焊制而成的门框上面插着几面五颜六色正在迎风飘扬的彩旗,彩旗下面就挂着“大鲁班建筑工地”的大牌子,两边分别贴着“百年大计质量为本”和“人命关天安全至上”的醒目白底红字标语。这两天曾从这里来来回回走过两次,可愣是没发现,韩家栋不禁哑然失笑。

跟看大门师傅亲热地说了几句话,韩家栋便怀着游子归来的激动心情往里走去。只见南面是两排破旧而沉寂的平房,而北边的工地上则是热火朝天,垒墙的垒墙,推砖的推砖,搅拌机的“咯噔,咯噔”声和电锯刺耳的尖叫声连成一片;教学大楼的基础已经打好,砖墙也垒了有一人多高,有的地方已经开始安装浇制圈梁的木模板;工地周围则是成堆的红砖,成堆的沙子和石子,还有几个人正在从汽车上往下卸成包的水泥……

韩家栋找到了位于南墙根里的钢筋组。看见他,工头和工友马亮,还有几个小伙计,都停下手里的活儿高兴地迎了上来。工头优先伸出一双大手把韩家栋的双手攥了起来,咧着大嘴表示欢迎:“小韩,你小子怎么才回来?”

“一言难尽,以后慢慢向您汇报。”韩家栋感慨万千地说道,跟大家挨个握完了手。“不知还缺人手吗?”

“走,我领着你直接找总经理去。”工头说完,带着韩家栋到了前排平房的东头,敲开了大鲁班建筑队总经理的办公室。原来分管施工的副经理出差去了,他们只好直接请示最高领导。

“总经理,小韩回来了,您看怎么安排?”年龄比总经理还要大几岁的工头首先对总经理毕恭毕敬地说道。他见总经理用手挠了挠头皮,犹犹豫豫地“嗯”了一声,只好又说道:“小韩,你给总经理慢慢汇报,我先回去忙。”

“小韩,不说你也知道,现在找活很难的呀,天天来打听的不下几巴掌。”总经理见钢筋组的工头走了,客气地示意韩家栋坐下,然后不紧不慢地卖起了关子。说到这里,他伸出一只光滑的手来,五指分开,正过来,翻过去,来回捣蹬了一遍。“你以前在这里干过一段时间,大家对你的反映也还是蛮不错的,按道理——”

韩家栋一听沉不住气了,急忙站起来,着急地说道:“总经理,俺娘和俺妹妹是一天没的,俺媳妇也被她娘家抢走又嫁给了别人,我现在真是走投无路,您还得多操心。”

其实,总经理本来就没有把韩家栋撵走的意思,只是担心他对轻而易举得来的工作不够珍惜,如果很痛快地收留了他,他可能会不买他的好,不领他的情,因此才在这里故弄玄虚,没想到屡次碰壁的韩家栋还当了真。

总经理两肘抵在桌子上,把手指扳得“呵吧,呵吧”地响,微微皱起眉头,流露出了一片怜悯之情:“噢,既然是这样,我还得真得为你好好考虑考虑——我这人也是很重感情的嘛。”

“总经理,我昨天找咱建筑队找了整整一天。实在没辙了,只好找到我在建设局的一个朋友;不是他帮忙,难说还能找到这里。”

韩家栋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这句在他自己看来本来无足轻重的话,却彻底打消了总经理再继续磨蹭一会儿的念头。

“什么,你在建设局有朋友?哪个建设局?”总经理把你捏我一把我捏你一把的双手突然松开,两只手一边一只抓住木椅子两边的扶手,不由自主地往前拉了一下,腰杆挺得笔直,两只眼睛好像突然发现了一堆光彩夺目的金银财宝,顿时闪闪发亮,半信半疑地问道。

韩家栋随口答道:“咱省城建设局;他在建筑市场管理处里当科长。”

总经理见韩家栋说得有鼻子有眼,便不再大动声色,而是若无其事地说道:“你还是去钢筋组继续发挥你的特长吧,好好干,大家都不容易。”

韩家栋对总经理千感万谢,心里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韩家栋重新开始了在省城的打工生涯,并隔三差五就去相隔不远的金牛区水利局找老张聊一聊,两人慢慢成了忘年交。在高兵帮着他从金沟中学开来的高中学历证明寄来后,通过老张的大公子帮忙,顺利地成了省轻工学院函授班正式学员,并毅然决然选择了经济管理专业。据说,在这期函授班上,他是唯一一个农民身份的学员。他从此早起晚睡,有时间就趴在用废木模板自制的简易书桌上,如饥似渴地学习专业知识,一点点地编制着有朝一日做老板的美好梦想。

第六十二节

这天晚上,韩家栋去看望老张回来,迎着略带寒意的秋风,顺着行人渐少的马路往回走的时候,发现一根水泥路灯杆子上贴着粉红色的宣传品,便好奇地凑到跟前看了看,原来是油印的招聘广告——

今有犬子,绰号“齐天大圣”,高一学生,爱游戏,不爱学习,懂点拳脚,贯常打架。 欲征有胆有识不怕牺牲者做家教,如考上专科,待遇优厚;如考上本科,待遇特优厚。具体事宜面议。联系地址:×××;联系电话:×××;联系人:周××。

“有意思,真有意思!”韩家栋看完这则别出心裁的招聘启事后,心里暗暗发笑,继续往前走去。

回到工地宿舍,几个工友正在围着他的书桌,书桌上面铺着水泥袋子纸,每人手里攥着一把扑克,兴致勃勃地玩起了“保皇”,而四周则围着几个表情更加丰富多彩的看热闹的、助阵的和当参谋的,韩家栋探头看了一眼战犹酣的牌局,然后从挂在墙上的提包里掏出函授教材来,打算学上一会儿。由于那唯一一只瓦数并不大的灯泡所提供的最明亮的地方被大家占领了,他靠近了嫌太乱,离得远了光线又太暗,索性又把教材放到一边,靠在叠在一起的被褥上,闭上眼睛,用“回忆学习法”开始复习最近看过的教材内容。

马亮一直没捞着亲自上阵的机会,正在牌局外面乱指挥,见韩家栋刚拿起教材又接着放下了,便假公济私吆喝道:“未来的韩教授又要学知识了,快把地方给他腾出来。”

“伙计们玩吧,一会儿再说。”韩家栋仍然闭着眼,说道。

大家顺水推舟,继续吆三喝四地甩着手中的扑克。

韩家栋又想起了那则回味无穷的招聘启事。他从前没少注意了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牛皮癣”小广告,可像这么富有创意的招聘启事,他却是头一次见到。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觉得不妨前去一试。他自认为凭他在高中时的学业功底,辅导个不爱学习的城市孩子,应该绰绰有余——他虽然差半年高中没有毕业,但所有的高中课程却早就全部学完,只是因为老母亲突然身患重病,才导致了既没有拿到毕业证,也没能够参加高考。再说了,那待遇毕竟是“优厚”,甚至是“特优厚”,对他蛮有诱惑力。他没再犹豫,起身又返回去,找到那则广告,把上面的联系地址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第二天晚上,韩家栋把头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一双半新不旧的解放鞋和才买了不久的中山装,一路打听着找到齐天大圣家——一座既富丽堂皇又灯火辉煌的鹤立鸡群的两层小楼,也就是人们常戏称的“别野”。他尽管迟疑了一会儿,但还是毅然决然按响了很时髦的“叮咚”电子门铃。随着厚重的防盗门打开,一个脸上的肥肉多得可以,肥腩的啤酒肚鼓得可以,自称周某的中年男子,叼着看似非常华贵而冒着一缕青烟的烟袋嘴,出现在门口;等问明了韩家栋的来意,急忙把他让进屋里。

走进周家,韩家栋几块钱一双的解放鞋接触的是柔软的地毯,而房间四周的墙壁则是软包装的,华丽之极,所有摆设更是古色古香。东北角是楼梯口,应该是通向楼上的通道。一头烫发的周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示意韩家栋沙发上坐。韩家栋试探着坐在了以前从未见过的高级真皮沙发上,感觉比蓝天银家的还要舒服。沙发对面是大屏幕电视机,彩色的,正播放着姜昆和李文华的相声——

“‘造反有理’,您拿钱!”

“‘突出政治’,多少钱?”

“‘立竿见影’,一块三。”

“‘批判反动权威’!给您钱。”

……

周妻很礼貌地用遥控器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小,而楼顶上嘈杂的声音却逐渐凸现了出来。

经过一番敬烟敬茶的客套后,周某言归正传:“是您应聘,还是替别人来的?”他难以把眼前这位衣着打扮十分落伍的小伙子跟才高八斗深不可测的人民教师联系在一起。

“本人!您写的招聘启事挺好,别具一格。”韩家栋说完,又接着做了自我介绍,并把红色学员证递给了周老板。

一听韩家栋虽然在读函授,但说到底只不过是个天天推沙搬砖和泥垒墙的农民工而已,周某“扑哧”,把满嘴的茶水喷了一地毯,接着哈哈大笑道:“韩老弟,你勇气可嘉,佩服,实在是佩服。不过,我可不能耽误你发财。再说了,我那儿子也不好对付的。”同时把手里的学员证还了回去。

韩家栋尽管早有思想准备,但还是被弄了个大红脸。他非常知趣,一看没戏了,便准备抬腿走人。

正在这时候,听到又有不知龙潭虎穴有多深有多浅的家伙逞能来了,楼上的齐天大圣派他的弟弟下来探听敌情。小家伙悄悄走到楼梯口探头一看,咦,这不是他的青春偶像“韩大师”嘛。而韩家栋同样没想到他会是周家的二公子。

原来,小家伙外号“神行太保”,是金牛区实验小学的学生,先前没少从隔离网下面钻进建筑工地去听韩家栋讲武侠故事,两人早就成了莫逆之交。韩家栋早就听说他的父亲是暴发户,大老板,可没想到就是他周某人。

神行太保跟韩家栋亲热地叽咕了几句,便高兴地返回了楼上。

从小就喜欢舞棍弄棒的齐天大圣,听完值得信任的老弟眉飞色舞一番描述,得知“韩大师”不仅武侠故事讲得非常好,并且武艺相当高强,终于动了心,遂站在楼梯上口,弯腰低头,对着下面吆喝起来:“老——周,快让那哥们上来。”

神行太保瞪着两只兴奋的眼睛,“咚咚咚”从楼上跑下来,恳请“韩大师”起驾。

“您去吧,不过——可要小心这两个小子发坏。”周老板哭笑不得地说道。

韩家栋只好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跟在神行太保的后面,爬上楼去。

经过和韩家栋称兄道弟般地一番交流,齐天大圣一拍胸脯,立马决定拜眼前的这位高人为辅导老师。周老板权作“死马当活马医”,勉强答应下来。而韩家栋情知目空一切的周老板有一百个不放心,要求先给他一个月的试用期,然后再看实际效果,并商定了具体辅导时间。

随后,韩家栋经过跟齐天大圣几次密切接触后,发现他的确很聪明,但也浑身是毛病,学习几乎是一塌糊涂——他并不是学不会,而是压根就不想学。而他缺乏学习兴趣的病根,恰恰都出在他的老爸周老板没有以身作则和缺乏正确的金钱观上——周老板最大的爱好就是邀几个狐朋狗友来家里“垒长城”,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当今天下,有钱就是爷”。

当韩家栋好心好意直言不讳地指出孩子症结所在的时候,周老板却讳疾忌医,把眼一翻楞,虽然很婉转,但毕竟下的是逐客令,请他另谋高就。韩家栋只好一走了之。然而,没过几天,周老板就摇身一变,成了尊师重教的积极分子,主动礼贤下士,屈尊就教,亲自开着自己的伏尔加轿车来到大鲁班建筑工地,找到韩家栋,说他两个儿子在家闹得翻江倒海,绝食半天了,请他无论如何也要再度出山,并拍着脑袋以人格作保证,一定以身作则,积极配合。韩家栋见他言辞极其恳切,只好满口答应下来。

从此,韩家栋风雨无阻地按时去周家辅导齐天大圣学习。他首先和他交朋友,从讲武侠故事入手,慢慢培养他的学习兴趣,并根据他遇到的问题,在概念、定理和定义上狠下功夫。功夫不负有心人,齐天大圣逐渐“不爱游戏爱学习”了。而神行太保近朱者赤,潜移默化,对学习也很快变得认真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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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节

窗外的秋雨越下越大,细如银丝的雨线慢慢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麻线,后来又变得粗如麻杆。屋檐下底朝天的铁皮水桶,被“哗哗”的水柱敲打得“嘭嘭”作响。不甘示弱的秋风,不停地把窗前的石榴树摇晃得东倒西歪,撕扯着院子中几棵高大的杨树、榆树,还有几棵苹果树和山楂树。无数片摇摇欲坠的树叶,在风和雨的夹击下,终究飘飘曳曳地落到了水面上,然后随着水流穿过阳沟,漂到院子外面去。

夜幕初降,情知韩振焘走不成了,蓝天秀按捺住心中说不出的喜悦,装作无可奈何地说道:“‘真是人不留人天留人’,你就安心住下,明天一早再走吧。”

在这之前,韩振焘已经来过两次。他每次到来,都给蓝天秀带来了许多欢乐,让她暂时忘掉了自己的痛苦和烦恼。

一个多月前,蓝天秀又稀里糊涂地小产了。林建军知道信后,立马请假回到家里。见到躺在床上,面无血色,好似故意使坏把他的孩子弄掉的蓝天秀,他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关心和疼爱,而是恶声恶气地向一直辛辛苦苦伺候在产妇身边的母亲发问道:“男孩还是女孩?”

“反正已经瞎了,还问这个干啥?”李金环见林建军根本不管大人的死活,真是狗屁不通,没好气地堵了他一句。

“嫌我发急咋的?儿没了,放到谁身上谁能不急?”林建军从李金环的话里还是猜到了是个男孩。“我早就说过你多少次,让你好好伺候。你看你干得啥好事!白吃包!老饭桶!”

“建军,咱娘一直不离身边地伺候我,你回来没句好话也就罢了,咋能说出这么伤人的话来?”蓝天秀实在听不下去了,便有气无力地对不明事理的丈夫说道。

“你也不是好东西,恁娘俩合起伙来谋害了俺的儿。”林建军指手画脚,吹胡子瞪眼,愈发不像话。

“咋生了你这么个混账玩意,还真不如吃屎的孩子明道理。”李金环气得浑身发颤。

“你这个老妖婆,给我滚出去!”林建军歇斯底里地吼叫道。

李金环伤心得老泪纵横,抹着泪,颤巍巍地跑走了出去。

见李金环被气走了,蓝天秀接着跟林建军又激烈地争吵起来。

不一会儿,林长贵手里便提溜着一根红色的枣木棍子,气冲冲地跑了来,扬言一定要砸断林建军的两条狗腿。而林建军一看自己的老爹嘴里骂骂咧咧,两手端着能致人于死地的家伙气势汹汹地跑进了屋里,他就像老鼠半道里遇见了猫,“滋溜”,一下子蹿进了里间屋里,躲了起来。

“畜牲,快滚出来!”林长贵喘着粗气破口大骂。

林长贵用手里的枣木棍子往门上一戳,见从里面插上了,正要抬脚踹门,突然听到背后传来蓝天秀的哭叫声,便只好又把那只抬起的脚放下了。

蓝天秀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边哭边对公公哀求道:“爹,您老消消气;他也是急昏了头,才惹俺娘生了气。——都怨我不好。”

林长贵不过是想吓唬吓唬林建军而已,哪能真舍得下狠手把自己的独子砸成残废。他只好借坡下驴,回过头来对蓝天秀安慰道:“她嫂子,你也不用揽不是,都怪这个畜牲不通人气。”

正在这时候,钱彩凤后边跟着杨红英、潘桂霞、梁晓娟和腆着大肚子的林建娥,有的手里提着老母鸡,有的提着大包小包各色营养品,浩浩荡荡地探望产妇来了。

钱彩凤走进来一看,呀,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翁媳俩,而那个老头儿手里还竟然赫然提着很扎眼的红木棍子,再看看自己的女儿,两只眼圈通红,苍白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她一时彻底误会了,便不顾林长贵口口声声地打招呼,而是眉毛一竖,两眼一瞪,气哼哼地责问道:“他表叔,这不年不节的,舞棍弄棒耍给谁看呀?这孙子刚没了,就开始找俺闺女的茬啦!——还真是幸亏我来了。”

“娘,您这是哪里的话呀!”蓝天秀掀起身上的被子准备下床,但被杨红英她们劝住了。

“建军这熊孩子狗屁不通,我来数落了他几句。”林长贵陪着笑脸解释道。他见林建军打开里间屋门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又急忙吆喝道:“快回家把恁娘喊来。”

钱彩凤一看女婿像丢了魂似地那个蔫巴样,终于明白冤枉了亲家公。而林建军则表情尴尬地跟大家嘟囔了一声,回老宅子喊李金环去了。蓝天秀赶快替林建军打掩护,说他回来后很着急,很心疼,对着李金环说了几句疯话,把她气跑了,她也就跟着落了泪。钱彩凤遂信以为真,忙主动和林长贵说东道西,好不容易才消除了她的唐突所造成的尴尬气氛。

李金环很快踮着小脚跑了来,见了钱彩凤就唉声叹气,自怨自艾,检讨自己粗心大意没能照顾好媳妇子。而钱彩凤早就相信了自己侄女梁晓娟关于蓝天秀已成了习惯性流产的结论,所以对林家不但没有丝毫的责怪和埋怨,相反,还心存愧疚,因此对亲家母分外亲热:“他表婶子,你可甭这样,让你说得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啦。”

看着满脸憨笑,腆着大肚子晃过来晃过去的林建娥,眼看就要成为货真价实的妈妈了,联想到自己的不幸遭遇,蓝天秀格外心酸。幸亏她们没有把雪儿带来,不然她触景生情,会更加伤心难过。但是,当梁晓娟提醒她,一定要等上几年再要孩子的时候,她还是再次伤心地哭了。

经过她这次小产,林建军不近人情的表现,一直让蓝天秀非常伤心和痛苦;她对两人的夫妻生活更是了无兴趣,每次都是抱着无奈和应付的心态,咬牙忍受着林建军“自斟自饮”忙活完从她身上滚落下去。她更加怀恋和韩家栋在一起时的幸福生活。可她明白,他已是不解近渴的远水。不,哪里是啥子远水,充其量算是镜子里的美食,只能是让人看在眼里更加饥饿难忍而已。而韩振焘就像贵如油的春雨,及时撒落在她干涸的心灵上,重新复活了她对情爱的渴求。她总是心心念念盼着他的到来,而他总是善于揣摩她的心思,专挑她爱听的话说,知冷知热,给了她莫大的安慰。事实上,她已经自觉不自觉地把他当成了朝思暮想的韩家栋……

“等会儿看看吧,能走尽量走。”韩振焘喜上眉梢,心里默默地祈祷,唯恐大雨会突然变小。就这样的雨势,哪怕再坚持上一会儿,即使像赶癞皮狗一样地撵他滚蛋,他也有充足的理由赖着不走了。

“这么远的路,你走了还不让我一夜睡不安稳。”

“嫂子到底是挂牵我呢,还是想我呢?”

“贫嘴!你坐着喝水等着,我到厨屋里做饭去。”

等蓝天秀做好饭,两个人吃完收拾完,韩振焘用色眯眯的双眼盯着垂涎已久的女人,故作姿态地说:“嫂子,这饭也吃饱了,雨也变小了,我也真该开路了。”

“你敢!走了你就甭想再来了。”

韩振焘顿时两眼大放绿光,心跳像飞车的马达突然加快,不再迟疑,兴奋而激动地从椅子上一下子跳起来,如同饿了三天的叫花子冲向雪白的馒头,一步窜到坐在另一把椅子的蓝天秀跟前,把她一把搂在了怀里。然而,蓝天秀不但没有丝毫反抗,反而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腰。他低下头,两手捧起她的脸来,准备亲吻她,却被她又一下子推开了。

“大门还没插呢。”她心慌意乱地说道。

他二话没说,抓起地上的雨伞就跑了出去。

当韩振焘回来的时候,蓝天秀正在铺被褥。他从后面抱住她,就势放倒在床上,并随手把电灯拉灭了。

蓝天秀很快就被韩振焘折磨得欲死欲活,全身的活力被他的激情彻底激发出来;在那最后的一刻,他不得不顺手抓起毛巾被捂在她的嘴上,斩断了她那从腹腔深处喷薄而出的喊叫声——时隔近一年了,她重新享受到了做女人梦幻般的美妙。

在整个水乳交融的过程中,蓝天秀见韩振焘竟然如此轻车熟路,表现的确不俗,俨然老手一个,便紧紧地趴在他的怀里,半嗔半怪地喃喃道:“你小子从前肯定没干过好事儿,老实告诉我,那个贱女人是谁?”

韩振焘紧紧地搂着蓝天秀,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她柔软而丰腴的脊背,一只手慢慢地揉搓着她丰满而极富弹性的**,不以为然地回答道:“还能和谁,你兄弟媳妇呗!”

想到正赤条条怀抱着她的男人眼看就要办喜事儿,蓝天秀心里酸酸的,长出了一口气,说:“你把媳妇娶到手——不会忘了我吧?”

“她哪能和你相提并论——天壤之别,根本不一个档次。”

“别嘴甜哄我高兴。你媳妇多嫩,一掐一汪水;我算啥,老妈子啦。”

“不一样,感觉就是不一样。你是陈年美酒,愈久弥香。”

韩振焘再次春情勃发,难以自制,又把蓝天秀压在了身下……

第六十四节

从打两人有了肌肤之亲,蓝天秀天天掰着手指头数算着时间,盼望着韩振焘带着一身令她蚀骨**的热情,带着一脸让她心醉神迷的微笑,准时来到她的身边。 而韩振焘总会隔上半月二十天就来林家庄和蓝天秀幽期密约,两人逐渐好得如胶似漆,“一日不见,胜隔三秋”。由于林建军每次休班总是在天黑前回到家里,所以韩振焘总是等天黑了以后才来。为了防止两个势不两立的家伙“撞车”,蓝天秀还想出了一个设置“消息石”的好办法:每当林建军回到家以后,她就及时在大门口的左边悄悄地放上一块并不十分显眼的石头。当韩振焘发现有敌情后,即使相思病眼看就要了他的小命,那也没办法,只好无可奈何地打道回府。只是像这么倒霉透顶的时候并不多,目前仅仅发生过一次而已。

临近年关,随着天气越来越冷,蓝天秀的心里也越来越凉;不仅心里冰凉,还心烦意乱,坐卧不安。前一次见面的时候,韩振焘曾信誓旦旦地打了保票,说等把他媳妇娶进家,就会立马来看她。如今他的喜事已经过去了好多天,她是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他能从天而降。盼啊盼,只盼得吃饭饭不香,睡觉觉不甜。她遂认定那个可恶的东西肯定啃上了他新婚妻子那样应时的鲜桃,就把她这过季的烂杏全给忘啦,也是个喜新厌旧的坏东西。她一时恨不得立时变成一只老鹰,像抓小鸡一样,去把那个狗东西提溜来,把他摸了他媳妇的**不知多少遍的手指头一根根地全都咬折啃烂,把他那个让他媳妇享用了不知多少回的“老二”用剪刀“咔嚓”一下给剪掉。她还曾想给那个臭东西写上一封不留情面的信,对他进行一番批评和规劝。当然,她不会忘了含情脉脉地做出保证,只要他能回心转意,她会一概既往不咎,对他的错误会一笔勾销。但是,她转念一想,他的父母虽然都是目不识丁的文盲,可他的新婚妻子却十有**识文解字,如果她那充满哀怨之情的信件不幸落入情敌的手中,那麻烦了可就大到天上去了。因此,她立即打消了这个充满危险的念头。

其实,蓝天秀对韩振焘的感情一直处于十分矛盾的状态中,一方面他给她带来了难以言表的幸福和快乐,而另一方面,她又觉得自己饮鸩止渴的做法,既对不起林家,也对不起前夫韩家栋。她同时还时常提心吊胆,毕竟纸里包不住火,没有不透风的墙,稍一不慎就可能闹出大乱子。可是,想想林建军从来不懂得怜香惜玉,过起夫妻生活来,更是动作粗鲁,就像拿着钢钎子捅他们的炼钢炉,只管自己发泄和痛快,哪有心思理会她的感受;尤其是他满眼里除了钱还是钱,根本不懂得什么夫妻情分和恩爱,她的心里又开始变得心安理得起来。毕竟她和韩家栋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甜蜜生活,懂得幸福女人的幸福,更感受到了不幸女人的不幸。她决不会逆来顺受,俯首帖耳任凭命运之手的随意摆布。她要争取自己的幸福,哪怕有违常伦,甚至危机四伏。

这天,蓝天秀终于下定了决心,决定再苦等那个可恶而可恨的臭男人韩振焘一天,就一天儿,多一天也不等了;如果他还不来,明天就到他家登门拜访,看他小子该如何自圆其说,会给她啥样的交代。

可是,到了第二天她又变了卦。不过,她再次咬着牙下了决心,再宽限他一天,如果他还不来,明天即使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去找他的麻烦。她担心到了明天又会重蹈临阵脱逃的覆辙,就在心里暗暗骂了毒誓:假如她到明天又不敢践行誓言,她出门就会跌破鼻子。

又过了一天,按照自己的誓言,蓝天秀打着回娘家的旗号,毅然决然离开了林家庄,骑着自行车直奔黄泥沟而来。她先在韩家栋的家门口站了片刻,然后便黯然神伤地离开了。但是,她并没有直接去找韩振焘,而是先去了韩振纲家坐了一会,又去跟韩明山和段富花见了面,然后才若无其事地去见韩振焘。韩明山老两口见蓝天秀大老远里来看望他们,大有受宠若惊之态,哪里想到她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呢。

当蓝天秀在徐芳的陪伴下,来到韩振焘家的大门前的时候,看着大门上“喜结连理、幸福美满”之类的鲜红喜联,她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到底是啥滋味。她尽管不免有些打憷,但已经没有了任何退路,只好硬着头皮,和徐芳一前一后,径直走进了韩振焘的家门。

“婶子,来贵客啦!”徐芳未露其面,先放其声。

王香草听到动静,身着一身崭新的藏青色棉袄棉裤,满头花白的头发干净利索,急忙踮着一双小脚从正堂屋里跑了出来。她又惊又喜,忙不迭地招呼:“他嫂子来啦,快进屋,快进屋!”

“振焘结婚了,给婶子道喜了。”蓝天秀说得恰如其分。

谁知王香草却是叫苦连天:“别提了,老了,老了,真不行了,累了个半死。”

走进屋里,王香草安排蓝天秀和徐芳坐下后,这才发现蓝天秀的身子不对劲,忙问咋回事。等蓝天秀把原委一说,引来了王香草的一阵唉声叹气和一顿语重心长地劝慰。王香草拿出喜糖让她俩吃着,嘱咐完徐芳泡茶,接着跑了出去。不一会儿,王香草领着一个穿着红棉袄的小媳妇回来了。

“这是俺弟妹喽!”蓝天秀赶快笑嘻嘻地站起来问道,并且一下子放心了许多:这新媳妇看上去除了年轻那么一点,并没有可圈可点值得赞美的地方可言,当然是与她蓝天秀相比啦。

新媳妇根据王香草的指示,赶快羞羞答答地喊了蓝天秀一声“嫂子”。而蓝天秀急忙解释,说不知道他们办喜事,不然说啥也要来喝喜酒。

蓝天秀试探着问韩振焘怎么没在家。王香草告诉她,感冒好几天啦,刚挂上吊瓶,正在东堂屋里躺着呢。她听了虽然不免心疼,但心里悬了好多天的石头却是一下子落了地。

“没出息的货!准是夜里不老实受了凉。她婶子,你可不能忒迁就他三叔了。”徐芳快言快语地对韩振焘的媳妇说道。

新媳妇本来就十分腼腆,被徐芳的玩笑一下闹了个大红脸。而蓝天秀听了,尽管心里五味杂陈,但还是装作没人事似地随着王香草“哈哈”地笑了起来。

几个人说笑了一会儿,蓝天秀提出来去看看那个病号,便由徐芳和新媳妇陪着,来到韩振焘的新房。躺在床上的病人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蓝天秀和徐芳异口同声地劝住了。

“嫂子来了,快坐下。”韩振焘指代有意模糊不清,呲牙咧嘴,故作一副大病在身的痛苦模样,又对他媳妇说道:“快给嫂子拿喜糖。”

“不用拿了,早吃了,甜着呢!——才当了几天新郎倌呀,就病成这个样啦,可别不知道惜护身子。”蓝天秀一语双关地说道。

“他三叔是‘宁肯疮流脓,不愿嘴受穷’,让他惜护身子,还不就是要了他的小命。”徐芳又开起了玩笑。

新媳妇儿又被骚得满脸通红。

在韩振焘家踏踏实实地吃完饭,蓝天秀便放心地去了香水湾。

第六十五节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莲花山上茂密的树木和数不清的花草,纷纷从冬眠中醒来,都憋着劲地吐着春意,仿佛无数支大小不一饱蘸颜色的笔头,随着一天天地皴染,把漫山遍野涂抹上了一层浓郁的绿色。远远望去,在春风的煽动下,那不断起伏的绿浪眼看就要从山上“哗哗”地滚淌下来。

这天下午下班后,平阳县马家河子镇农机厂职工韩振焘,把破烂不堪的工作服一脱,把脏兮兮的脸和黢黑的双手洗干净后,又用雪花膏抹擦了一遍,然后换上一套整洁的蓝色青年装,带上手电筒,骑上自行车,先去菜市场买上了两只熟猪蹄,然后直奔林家庄而去。到了蓝天秀的家门,他打开手电筒一看,并没有那块令人心惊肉跳的小石头,便放心地敲起了大门。

“再咬,再咬,再咬就不给你好吃的了。”听到林家小花狗在里面使劲“汪汪”地叫唤,韩振焘赶紧隔着门缝恩威并重地轻声叫道。

小花狗终于听出是半个主人,立即停止了吠叫。蓝天秀随后打开大门把韩振焘悄悄地迎了进去,而小花狗则不停地摇摆着尾巴,尾随在他的后边,一块儿跑进了屋里。

来了客人,原本自己随便凑合一顿的计划行不通了,蓝天秀便找了只杌扎子放在房前那棵香椿树的下面,又把杌扎子上面放了一只小板凳,用手小心扶着,让韩振焘踩着上去摘了一把嫩春芽,然后做了盘香春炒鸡蛋。

两人吃饭的时候,轻易捞不着开荤的小花狗,不停地拣食着韩振焘吐在地上的猪蹄子骨头,看样子十分心满意足,连蓝天秀撕给它的煎饼都不予理睬了。

“俺大叔退休在家,平日里都干些啥?”

“能干啥?天天就知道提溜着马扎子找人多的地方凑热闹。”

“村里外出打工的,比以前更多了吧?”

“可不是,越来越多啦。听说有些小闺女在外边干得都不是正经活,不过看样子怪发财的。村北头刘瘸子家原来穷得丁当响,老三妮子出去了才犟够一年,现在家里正张罗着盖大瓦房呢。”

“出门在外是怪不容易的,路远的连过年也捞不着回来。”

“那可不是,跟要饭的没啥两讲。”韩振焘边吃边说,作为工人阶级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去年,韩振焘的父亲韩明秋,在座落在莲花山东侧的马家河子镇农机厂已经干了近三十年的钳工,眼看离退休还差一大截子,可当他听到传闻即将实行废除顶替接班的退休政策后,终于坐不住了。他托人转面子,费了不少劲好不容易办了病退,才让韩振焘接替他成了大集体工人,当上了操作空气锤的锻工。从此,天天美滋滋的韩振焘,去相隔不远的林家庄既方便又快捷,跟蓝天秀相会自然也就更加频繁,再也不用向妻子绞尽脑汁为他一次次的彻夜不归而编造借口。

蓝天秀问东问西,其实是想让情人提供点前夫的最新消息。刚过完春节的时候,韩振焘就告诉她韩家栋并没回来过年,曾让她浮想联翩,猜想她和吴有爱可能快有孩子了,因为嫌冷才没有回家。如今春暖花开了,他们也应该回来生孩子了——他韩家虽缺人少口的,而吴家却是一大家子人家,他们并没有不回来的道理。可惜韩振焘对韩家栋的境况只知一枝半叶,别说没有意识到蓝天秀在套他的话,即使明白了她的用意,他也是无可奉告。他韩振焘对韩家栋为啥只字不提,装聋作哑呢?呃,八成是吃醋了吧。蓝天秀用这样的怀疑眼光,瞄了瞄韩振焘咬肌乱动的脸。她曾从一本杂志上看到,说女人多心叫“打破了醋罐子”,而男人吃味却叫“醋海翻波”,这说明男人比女人更容易醋意大发,只是他们表现得比较含蓄和婉转,并不像女人那样动不动就哭天抢地、寻死觅活的罢了。但他们为争风吃醋丢掉性命的并不少,俄国著名诗人普希金就是典型代表。从今往后,在这“小心眼”面前,还是不提他韩家栋为妙。

蓝天秀和韩振焘很快就吃完了饭,随之便宽衣解带上了床。两人光溜溜地在被窝里先是从容不迫地亲吻和互相爱抚,然后开始颠鸾倒凤。当蓝天秀用双手使劲搂着韩振焘结实而有力的腰,任凭他一个劲地用力大动的时候,她突然失声地喊叫道:“家栋——”

“你想俺栋哥啦?”韩振焘立即停止了幅度足够大的动作,迷惑不解地问道。

然而,蓝天秀并没有作答,而是两行热泪顺着眼角“哗哗”地流淌在枕头上。

韩振焘陡然丧失了将未完的程序继续进行下去的兴致,从蓝天秀的身上滚了下来,然后把她使劲搂在怀里,并用枕巾的一角轻轻地给她擦拭脸上的泪水。他至此终于明白,她的心里还一直装着他韩家栋,并且,很可能在她看来,他不过只是韩家栋的替身而已。他顿时感到万分的嫉妒和屈辱,还有一阵阵难以名状的恼怒和愤恨。只是默不作声的蓝天秀不断地哽咽,才让他突然意识她原本是个不幸的女人,他对她那点微不足道的温存,其实是杯水车薪,难以从根本上改变她的不幸,抚平她心上的累累伤痕。想到这里,他满心的嫉妒和屈辱烟消云散,满腔的恼怒和愤恨也消失得无踪无影,他的心软得像刚弹好的一块棉花,几乎再也无力跳动。他一个劲地好言好语劝慰蓝天秀,才让她好不容易停止了抽泣。

鸡叫三遍,韩振焘蹑手蹑脚地起了床,打算悄悄地溜走。蓝天秀还是被惊醒了。她赶快穿上衣裳准备把他送出大门去。临出屋门,蓝天秀趴在他的怀里喃喃地问道:“你还会来吗?”

“看情况吧,只要有空就来。”韩振焘轻描淡写。

啥话——想来总有时间,不来总有理由。蓝天秀预感到情况不妙,凶多吉少,他韩振焘很可能一去不复返了。她的心突然悬了起来。

后来,一个多月过去了,韩振焘一直没有露过面。蓝天秀尽管非常伤心,可随着林建军每次回家和离开,她都一如既往地及时把那饱含着太多含意的石头及时放好并及时移走。虽然她曾一度不再指望那块让她一次次失望的石头还能替她传情达意,但是,这天下午当林建军回家后,她还是怀着以防万一的心态,趁林建军不注意,偷偷找了块石头并把它仔细安放好。

蓝天秀把石头放好不久,一个半大孩子背着书包放学回家,正好路过她得家门口。他看见不远处一只大白狗低着头一个劲地嗅一只小母狗的屁股,小家伙突然心血来潮,四下里瞧了敲,抓起蓝天秀刚放好的石头,使劲朝大白狗砸了过去。大白狗的屁股遭到突然袭击,慌忙扬起四爪落荒而逃,卷起了一路尘土,而那只小母狗同样撒腿就跑,把小家伙兴奋得哈哈大笑。

天色愈来愈黑,家家户户都拉亮了电灯,蓝天秀的家里也突然灯火通明。这个时候,气喘吁吁的韩振焘终于不期而至。他打开手电筒一看并没有什么讨厌的“消息石”,便放心地推起自行车并用前轮撞开虚掩的大门,径直走了进去。小花狗吠叫着从屋里窜出来,可它认出来人正是半个主人,便一下子老实了,并摇着尾巴围着他亲热地嗅来嗅去。小花狗异乎寻常地表现,被从屋里走出来的林建军看得真真切切。咋回事儿,真是活见鬼啦?

一看出来迎接他的并不是身材苗条的蓝天秀,而是一个高大粗壮的男人,韩振焘心里“咯噔”一下——这下可坏了大事。没等林建军发问,他便急忙主动解释道:“不好意思,走错门了。”说着搬起自行车,掉转方向就往外走去。

林建军见来人慌里慌张,急忙追出大门,质问道:“你是谁,到底来找谁?”

“找个同学,在另一条街上,闹错了。”韩振焘说着,骑上自行车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第六十六节

蓝天秀刚坐下准备吃饭,一开始还以为是来串门的,做梦也不会想到是他韩振焘。听到他说话,这才知道麻烦来了。可她仍然若无其事地坐着没动,只等林建军回来接着吃饭。他见林建军铁青着脸回到屋里,赶忙问道:“谁呀,咋没进屋?”

“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是谁你知道!”气急败坏的林建军并没有回到小饭桌前继续吃饭,而是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我又没出去,咋知道是谁?”蓝天秀毕竟做贼心虚,底气十分不足。

“连咱家的狗都认得他,你还不承认;他趁我不在家肯定没少来了。我知道你讨厌我,从来没看上我。听口音他是平阳的,你老实告诉我,他是从哪个龟孙鳖窝里蹦出来的王八蛋?别看他长得人五人六的,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林建军满口白沫,怒目圆睁,连那只残眼也似乎要死灰复燃随时喷出熊熊火焰,而他那颗刚刚被捅了一刀子的心仿佛蘸上了醋汁一样,又酸又疼。

“你又在胡思乱想!”蓝天秀低着头,没敢正眼看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口把她吞掉的丈夫。

林建军不再跟蓝天秀继续磨牙,而是怒气冲冲飞起一脚,把方形小饭桌踢了个底朝天。饭桌上的瓷盆瓷碗顿时破的破碎的碎,玉米粥、煎饼、炖黄豆芽和一小碗豆豉撒得满地都是,而蓝天秀被吓愣了,木然地站了起来。

“我给那小白脸子腾出窝来,你俩好好过吧……”林建军发疯了一般,骂骂咧咧,嘴里不干不净。

蓝天秀见林建军要冲出屋去,便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哭着哀求道:“这么晚了,你要往哪里去呀?”

“我进地狱也不用你管!”林建军用胳膊就势一搡,把蓝天秀推倒在地。他跑出去,到西堂屋里把自行车推出来,然后气冲冲地冲出了家门。

当蓝天秀从地上爬起来,摸着被蹾得生疼的屁股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林建军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回到屋里,看着满地狼藉,蓝天秀只是弯腰把散落在地的煎饼拾了起来,哪里还有心思彻底收拾干净。她坐在床沿上开始发呆,不知如何是好。两人以前也没少吵了架,林建军也有赌气连夜跑回去的时候,但那都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闹的乱子,过不了几天等他回来也就言归于好,而这次毕竟与以往不同。她就这么呆呆地坐着,看着没心没肺的小花狗低着头香甜无比地舔食地上的饭菜,再想想韩振焘惊慌失措,临阵脱逃,并没有足够的勇气和机智来及时化解危机,而小花狗的表现恰恰泄露了天机;她越想越气,突然站起来,朝着正在大快朵颐的小花狗的屁股就是一脚。小花狗“嘲”地一声,跳出屋门,窜到了院子里。

把小花狗踢跑了,蓝天秀肚子里的怒气也一下子小了许多。怨谁,能怨小花狗吗,还是赖他韩振焘?谁都不能怨,要怨只能怨她自己。她想起了下午放得好好的那块石头,它怎么就没有发挥应有的警示作用?她找到手电筒走到大门外边一看,哪里还有石头的影子。她又开始胡思乱想:难道是林建军发现了秘密,故意拿走的?可他回家后并没有再出过大门;那肯定是别人使得坏,想看她的笑话;对,保准没错。如此看来,她自认为神不知鬼不觉做的好事,早就被至少一双眼睛在暗中盯上了,出问题也只是早晚的事。那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心事重重、满脑子一团乱麻的蓝天秀把四脚朝天的小饭桌翻了过来,又出去拿来一张铁锨,把地上的黄豆芽菜铲起来去倒进猪食槽里喂了猪,接着回来把满地的碗碴子盆碴子拾掇起来扔到了大门外边的路沟里。她又把瞪着眼睛站在院子里不敢再进屋来的小花狗唤了进来,让它把地上的玉米粥舔干净。

蓝天秀觉得应该去跟公婆说一声,省得等将来闹了大乱子而不好交代,但她走到半道上又踅了回来。她主意的改变,源于她突然产生了侥幸心理。她认为林建军并没有抓住啥有力的把柄,他更多的是猜测,而她只要沉住气,完全有回旋的余地。再说了,跟公公婆婆咋解释,说来了个陌生人,把林建军气跑了,那不成了“猪八戒照镜子——自找难看”。倘若随便编造个原因,那以后万一跟林建军对了证,岂不是又成了欲盖弥彰,做贼心虚。她同时还彻底打消了准备明天去看林建军的念头,就在家里坐等他消了气后自己乖乖地回来。就这么定了,没啥大不了,明天太阳照样出,地球照样转,日子该咋过还咋过。她就这样一次次地安慰自己。

蓝天秀尽管饿着肚子,尽管心里忐忑不安,但她脱衣上床后,毕竟总算睡着了,并且一觉睡到大天亮。

起床后,蓝天秀先简单地洗了把脸,接着急忙就着咸菜吃了两个煎饼,填饱了饿得咕咕响的肚子,然后打开了大门,又把院子里仔细打扫了一遍。她准备好猪食后,正要去喂猪,突然来了自称是莱山炼钢厂工作人员的一男一女两个人。见他俩个个面无表情,她顿感天旋地转,没等他们说明来意,就猜到林建军一准出了大事。

“非常不幸,你丈夫林建军昨晚出了车祸。”等确认了蓝天秀的身份,那个男同志直截了当地说道。

蓝天秀把手里的猪食桶就地一扔,桶歪倒了,猪食淌了一地,她人也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慌作一团地问道:“他人呢,没大事吧?”

两个来人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一人架着蓝天秀一支胳膊,手忙脚乱地把她架进了屋里,并扶着她坐在了床沿上。那个女同志拖着沉重而凝涩的腔调,把得知林建军出事的经过慢慢地述说了一遍。

原来,今天一早,莱山炼钢厂接到交警打去的电话,说在城南的公路上发现了一具尸体,在死者身上的钱包里找到了几张他们厂食堂的饭票,而没有发现其他任何身份证明,让他们立即派人前去辨认。他们去了一看,死者正是林建军。而交警初步认定他是遭遇车祸而致身亡,目前正在全力追查早已逃逸的肇事车辆。

那位男同志迷糊不解地问蓝天秀,林建军为什么没在家里过夜就接着回去了。蓝天秀只好泣不成声地告诉他们,两人因为一点琐事发生了口角,他就赌气走了,而这样的事儿从前也不只发生过一次。她说着说着便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

在林建军发丧期间,愧疚无比的蓝天秀深感罪孽深重,终日以泪洗面,滴水未进,粒饭未食,完全靠一天滴两瓶葡萄糖,在床上度过了痛不欲生的几个昼夜。

林建军“五七”过后,为人善良的林长贵老两口,虽然依然沉浸在痛失爱子的悲痛中,但看着日渐消瘦的儿媳却是心疼不已,劝她趁着年轻早做打算。而蓝天秀“扑通”就给他们跪下了,痛哭流涕地表示她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守着给他们两位老人做儿做女养老送终。后来,蓝家曾和林家商量,干脆让蓝天宝和林建娥到林家庄来落户,而让蓝天秀早点改嫁他人,林家老两口自然一拍即合,可蓝天秀却宁死不从。

自知闯了大祸的韩振焘,从此成了缩头乌龟躲了起来,再也没有露过一次面。而蓝天秀对待韩振焘的心理也一直非常矛盾和复杂。虽然早下了与他一刀两断的决心,但对他不近情理的做法,她还是颇感失望。说到底,她并不希望最后以他的逃避而结束两个人的关系,最好是好说好散。她曾想去他的厂子里看望看望他,以便对两人的关系做个正式了断,可犹豫了好几次,最终没有去成。她还曾想,假如换成韩家栋,他肯定不会是这样的做派;他韩振焘也太小家子气了,咋看咋不像个大老爷们。

蓝天秀孤苦伶仃,长夜难熬,便又打起了她的侄女雪儿的主意,想把她抱过来由她抚养。好在林建娥自己刚刚生了个同样非常可爱的女儿,尽管像割她的心头肉一样舍不得雪儿,但在众人铺天盖地地劝说下,她最后总算勉勉强强放了手。

从此,成了寡妇的蓝天秀和正在蹒跚学步的雪儿开始相依为命。

第六十七节

韩家栋悉心辅导的学生齐天大圣如期参加了1987年的高考,终于天从人愿地收到了省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周老板夫妇自然如获至宝,比捡了一个大金娃娃还高兴,乐得好多天合不上嘴,也让神行太保学有了榜样、赶有了方向。韩家栋的伙计们眼看他要发大财了,个个提前预支了嫉妒,急得两眼通红,并且要求美滋滋的韩家栋一定不要忘了到时候请大家的客,否则决不会放过他。韩家栋满口答应了下来。然而,个别的伙计却噬脐莫及,后悔不该把宝贵的时间全都浪费在打扑克和睡懒觉上,早知辅导学生也能挣外快,说什么也要弄上个把学生辅导辅导,说不定比他韩家栋还要牛×得很。

在齐天大圣入学前夕,周老板兴高采烈地在十分豪华的明湖大酒店订了八桌酒席,把四朋五友、七大姑八大姨和齐天大圣的老师们全都请到。当然,立了大功的韩家栋自然被待若上宾,受到了最高礼遇,被周老板亲自用新买的皇冠轿车接到了酒店。

开席前,笑容可掬的周老板首先起立并挺直了腰板发表了热情洋溢的祝酒词:“各位尊敬的老师,各位亲朋好友:犬子能够金榜题名,全靠各位的教育和栽培,今天略备薄酒一杯,以表我周某和全家对各位的感激之情。借此机会,我把犬子的辅导老师韩老师韩家栋先生,介绍给各位。”

周老板说到这里,示意坐在他身边的韩家栋站起来。韩家栋大大方方地站了起来,脸上含着微笑朝所有的客人点了点头。大家开始交头接耳,互相探听这位韩老师到底是从哪里下凡的神仙,但并没有吝啬或忘记给予一阵热烈的掌声。

“韩老师是位有志青年,工作之余正在刻苦攻读函授大学。正是他的不懈努力,才把犬子从一个厌学的孩子培养成了一个学习用功的学生。我的第一杯酒,首先敬韩老师和在座的各位。请大家共同举起酒杯,干杯!”周老板话音一落,清脆的碰杯声顿时响成一片。

然而,周老板的一番肺腑之言,却让齐天大圣那些货真价实的老师们很是吃了一阵子干醋。有位瘦老头,戴着一副瓶底一样厚的近视眼镜,是齐天大圣三年高中的班主任。他一直自以为功高盖天,本来对坐了个偏席就有点吃味,此时对周老板的讲话尤其感到刺耳,他不顾大家笑容满面地举杯和干杯,愤然站起来就要离席以示抗议,好在被邻座的一位同事及时拽住胳膊按在了椅子上。

“有钱人没个好东西,‘过河拆桥’。我原来是说过他儿子‘朽木不可雕也’,可他姓周的也不该把我的功劳一笔勾销呀。”瘦老头儿咬着同事的耳朵,怒不可遏地骂道。

“咱不能自降身份!我们是谁,堂堂的知识分子,国家干部!他们算什么东西,充其量是个挖社会主义墙脚的暴发户!可话又说回来,人家也没明目张胆地否定咱的成绩呀。你赌气走了,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啊?你应该猛吃猛喝,把精神损失补回来。”瘦老头儿的那位同事言之凿凿地安慰他说。

瘦老头儿仿佛有了重大发现,满可以弄个诺贝尔大奖,精神一下子亢奋起来:“对,你老弟言之有理。”他稍后就开始端着酒杯四处乱窜,不但来者不拒,而且频频主动出击,见个哪怕只有一面之缘的熟人也要推杯换盏,不一会儿就喝得东倒西歪。

席间,韩家栋好像一颗璀璨的明星,受到很多人的热烈追捧。有几位高中生家长纷纷主动前来向他敬酒,明确表示希望为他们的爱子做导师,但都被他以目前学业太重而婉言谢绝。

遗憾的是,那些所有在座的自命清高的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们,说话时的嗓门虽然不小,但心眼却并不大,对韩家栋这位抢了他们风头的幕后同行,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更别说主动前去打声招呼,真应了那句“文人相轻”的古话。当然,假如他们知道了韩家栋不过是个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灰的农民工的老底,他们肯定会兴致大发,并踊跃前去“拜访”,至于是否会出手大方地给予许多热嘲冷讽,那就不好预料了,反正他们挖苦人的话多的是,张口就来,并不需要现学现卖。

席终人散,醉马鸟枪的周老板站在酒店的大门口把所有酒足饭饱的客人送走以后,便把韩家栋招呼进了车里,一块儿直接回到周家。周老板进门就摇摇晃晃地打开了电视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嘴里说着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感激的话,递给了韩家栋。韩家栋客气了客气,把信封接过来,并没有在意里面钱多钱少,便放进了裤兜里。韩家栋稍坐,起身告辞,并谢绝了上眼皮和下眼皮之间的战争不断升级的周老板用车子把他送回去,只身徒步回到工地。

韩家栋到宿舍里拿出存款折,接着出来走进了对面的工商银行储蓄所,准备把周老板给他的辛苦费存起来。他填写完存款单,把钱从信封里掏了出来,这才发现全是崭新的刚发行不久的百元大钞,这可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手里攥着这么多的钱啊。年轻的女营业员把钱接过去,“唰唰”地很快就给他清点完了钱数,并告诉他是三千,而不是两千,问他到底存多少。他稍一犹豫,说存两千,把营业员递给他的另外一千元重新装进了信封里。等办完存款手续,他走出储蓄所,避开火热的日头,沿着一路浓密地槐树阴凉,又徒步走进了周家。

周妻见韩家栋突然返了回来,不解地问道:“韩老师,大热的天,您回来有事?”

“大嫂,周老板给我的钱数不对。”韩家栋急忙解释道。

“就是,就是,我也跟老周说过,是少了点。”周妻完全误会了。“您先坐坐,我把老周喊起来。”

周妻急忙推开开着空调的卧室的房门,去叫躺在床上正在鼾声如雷的丈夫,而对韩家栋“不是少了,而是太多的”解释并没有听进耳朵里。

周老板“嗤嗤、呵呵”地“连吃加喝”睡得正香,被妻子猛然推醒,好不舒服,正想发脾气,听说韩老师嫌钱少又找了回来,便只好艰难地从席梦思床上挣扎起来,揉搓着通红的双眼,从卧室里东摇西晃地走出来,并十分大方地随口说道:“韩老师,既然这样,我、我再加一千。”

“周老板,您误会了,都怪我没给大嫂说清楚。咱原来讲好的是两千,您却给了我三千,多出来的这些我不能要。”韩家栋说着把装着钱的信封掏出来放到面前的茶几上。

周老板一激灵,酒意全无,醉态全消,哪里想到站在他面前的一介农民工竟然是一名不可多见的高洁之士,让他不由得刮目相看。在他看来,韩家栋累死累活一年也不过才挣到一千多块钱,而面对本可以名正言顺收入囊中的巨款却要如数退还,这已经远远不是品质优劣的问题。他自愧弗如,使劲攥住韩家栋的双手,不停地摇晃着,连声说道:“我周某‘有眼不识金香玉’,真让我小瞧您了。佩服,佩服!一点小意思,很难表达我的心意。再说了,咱当时并没有把数说死,如果再考虑到这两年物价飞涨,给您的不是多了,而是太少了。韩——老——师——”

周老板说完,把钱从茶几上拿起来,硬往韩家栋的手里塞,而周妻也在旁边很受感动地劝他一定要收下。韩家栋见周老板夫妇如此诚心实意,便不再推辞,把钱接了过去。

把韩家栋送出大门口,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周老板对妻子大发感慨,说在眼下这种物欲横流、见钱眼开的社会里,还能有这样不为金钱所动的人物,就像在一片荒草之中赫然长着一棵灵芝,实在是稀罕得很呐。

完成了对齐天大圣的辅导任务,韩家栋几乎把业余时间全都用在了函授学习上。一年后,他终于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他那红缎子面的学历证书就像有钱人的存折,让他突然感到底气十足,自觉将来办个几十人的制砖厂应该是以汤沃雪,并盘算着在省城就坚持到年底,然后便回家乡一展拳脚。

第六十八节

这年中秋节前夕,韩家栋抽晚上的工闲时间,买上了几斤月饼,提着去看望老张。半道上碰上东游西逛的马亮;马亮非要和他做伴儿,两人便说笑着一块去了金牛区水利局。老张正好值班,坐在传达室门口摇着蒲扇,一边凉快一边听收音机。他对韩家栋前来送节礼,就像见到自己的儿子来送饭一样随便,并没有特别客套,倒是对初次见面的马亮客气有加,连说“幸会”。

韩家栋把手里的月饼放进传达室里,并搬出了两把椅子来。老张告诉他桌子下面有只西瓜,让他俩打开吃了。韩家栋也不客气,很快把西瓜切好,托着小菜板一块端了出来,先递给老张一块儿;老张摆手,说他正喝茶。

马亮拿起一块西瓜,刚啃了一口,仿佛夸奖慢了就太对不起热情大方的老张,还没有往肚子里咽,就“叽哩哇啦”地好像吐出来的不是话语而是破碎的西瓜:“好瓜,真是好瓜,甜着哩!”

“你俩全都吃净,不用留。”老张见马亮吃得如此香甜,露出了慈父般的微笑。

韩家栋一边慢慢地吃着西瓜,一边认真地向老张谈了准备回家创业的打算。虽然离他准备动身还有段时间,可他的言语之间已经流露出了恋恋不舍的复杂心情。

“我也知道,老是在建筑队里东跑西颠并不是个长法,可你家里那边毕竟条件有限,白手起家可不容易。现在到处缺人才,你最好先到周边的企业探探路子,要是能在这里立住脚,比你回家去,那可要强得多。你好好琢磨琢磨。”老张对韩家栋语重心长地说道。

韩家栋从未意识到那个小红本本还能帮助他在省城扎下根,一下子被老张说动了心:“我可从来没敢往这方面想。那我就抽空跑跑看看;就怕人家对咱这农民不感兴趣。”

“别没信心呀。国营企业不好进,可私人企业多的是,说不定人家还求之不得呢。”老张对韩家栋鼓励道。

“张大爷,俺韩哥可是做梦都想当老板。”马亮猛地咽下一口西瓜,忙不迭地插话道。

“想当老板我不反对,可个人问题也不能再拖了。”

“张大爷,您老人家不知道,俺韩哥头一个媳妇可是忒好啦,他动不动就拿出照片来馋我们,嘴里还念念有词,说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除却什么山——”马亮抢先一步,揭了韩家栋的老底,但却卡壳了。

老张一听哈哈大笑,说道:“可以理解,心情可以理解。不过,听大叔一句话,好姑娘多的是,该放下的就得放下。”

“唉,我也知道早该放下了,可越想放下反而越放不下。”韩家栋叹着气说道,他还想说“动不动就梦见她”,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俺韩哥可有女人缘啦——我们一块去逛百货大楼,那些大大小小的女服务员,总少不了多看他一眼,可对我们就忒小气了,正眼不瞧我们一下。”马亮可怜巴巴地说道。

老张又一次发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你们这些孩子,都老大不小的啦,还有这些心思。”他哪里想到,看着比韩家栋还要老相的马亮,原来还是一个看见个大姑娘就难免想入非非的童男子。

“张大叔,俺还没媳妇呢。”马亮急忙解释道。

“噢,那好办,你先帮帮小韩,到时候再让他媳妇帮着你张罗一个,不就了了嘛!”老张也兴致勃勃地开起了玩笑。

韩家栋和马亮跟老张又说笑了一会,便离开了。在回来的路上,马亮对韩家栋赞不绝口,夸他和老张的关系处得比亲爷俩还好,值得他马亮好好学习。

韩家栋从此开始编织着争取扎根省城的全新梦想。可是,他美好的梦想就像到在地上的一滩稀泥,要想捏巴成有形有样的东西来,那可并不容易。他曾打听着去了一家线路板厂和一家碳素墨水厂,虽然都是私营企业,但老板们不仅没有丁点求贤若渴的意思,反而露出了满脸鄙夷的神情,三两句话就把他打发了。两次出师不利,不仅是碰了两鼻子灰,简直险些把脸皮都给蹭没了,着实让他心灰意冷了好多天。

又过了几天,这天一早又“滴滴嗒嗒”地下起了雨,公司总经理只好无可奈何地同意暂时停工。有两个年轻的工友跟着马亮打着破伞出去了,而马亮“维纳斯皮鞋店新来了一个赛过西施的营业员”的鼓动宣传,是他们这次行动的号角(对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大伙儿当然个个心知肚明,他们无非以询价为幌子和人家年轻漂亮的女营业员纠缠一阵儿,耍耍贫嘴,过过眼瘾,但最后连一个子儿也舍不得花)。其他的工友们大都躲进工棚里,睡觉的睡觉,打牌的打牌,闲扯的闲扯。韩家栋则躺在铺上借着昏暗的光线看着最近买的一本《如何做老板》,感到头昏脑涨了,便把书页一折,合起来放到了枕头底下,把被子往肩膀上一拽,掖了掖,准备美美地睡上一觉。正在似睡非睡之间,他突然心血来潮,觉得不妨跟总经理好好谈谈,大鲁班建筑队毕竟是集体企业,如果能成为它的一名正式成员,也算是烧了高香。想到这里,他一骨碌从铺上爬起来,从枕头底下摸出他的函授毕业证,撑起雨伞就跑了出去,直接去了总经理办公室。

那年,在金牛区实验小学新建教学楼即将封顶的时候,工人们已经开始忧心忡忡,因为大鲁班建筑队那时还没有揽到后续合同,他们“老和尚搬家——吹灯拔蜡”的危险一步一步逼近了。眼看着自己的队伍就要“断粮”,建筑队的头头脑脑们更是心急如焚,活像饿慌的小鸡儿一样,到处乱跑,四处觅食。

大鲁班建筑队的总经理在得知与金牛区比邻的另一个区政府准备盖宿舍楼的信息后,志在必得,亲自带上韩家栋去省城建设局找那位科长帮忙。不久,正是由于人家的鼎力相助,大鲁班建筑队才终于如愿以偿,与该区政府签订了承建合同。在这僧多粥少的省城建筑市场,所有建筑队的领导最头疼的莫过于揽不来活儿,有时即使为了争抢一个十几万的小合同,也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甚至明争暗斗,无所不用其极。这次轻而易举拿到了一百多万的大合同,大喜过望的总经理终于认识到了韩家栋的额外价值,不仅从此对他另眼相看,并且立即把他从又累又苦的施工前线调了出来,让他干起了人人艳羡的统计员。

没有这段辉煌的历史,韩家栋难说能够随随便便就敢闯进老总领导的办公室。

总经理听明白了韩家栋的来意,要过了他那本红彤彤的毕业证书端详了半天儿,又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小韩啊,你这几年一直坚持函授学习,我是知道的,不错,很不错嘛。听说你最近买了一本《怎样当老板》,还看得津津有味,很好,很好啊。我知道你是想干大事的人,是不愿久居他人之下的人。”

“闲得无聊,随便看看。”韩家栋忙不迭地解释。

总经理接着道起了苦衷,说这建筑队他只是暂时承包,有些问题看似简单,实际上非常复杂,不好操作的。还又说,韩家栋学的那专业,无论怎么解释,其实就是学的怎么当老板。现在无论到哪里,不缺老板,缺的是能工巧匠。假如他学点建筑施工之类的,那肯定是大有用武之地的。言外之意,韩家栋这看似宝贝一样的毕业证书,不过是废纸一张。

可是,韩家栋并不承认选错了专业,而是慷慨激昂地给自己的老板当起了解人之惑的老师,大谈管理是科学,是学问;说科学管理不仅出效益,还能出质量,出安全;建议经常组织大家学技术,学管理,等等,等等。

总经理当然有他的道理,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说他承包结束了,还不知道是张三还是李四来当老板,而培养人投资大见效慢费力不讨好,纯粹是“替他人做嫁衣裳”。

韩家栋却说完全有行之有效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总经理对管理自有他非同凡响的见解。像什么“胡萝卜加大棒”、恩威并用、软硬兼施、剿抚齐下,对他来说那是得心应手。他对付不听话手下的办法非常简单,一是哄劝,二是吓唬,三是炒鱿鱼。工人们见了他,既要像饿哭的孩子见了娘,还要像老鼠见了猫,是他追求的最高境界。他自认为他的管理艺术已经炉火纯青,登峰造极。他承认韩家栋是有学问,但他这学问纯属纸上谈兵,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完全不适合中国的国情。

经过几次过招,韩家栋不得不痛苦地承认,姜还是老的辣。自然界的花岗岩风化的时间越长就会越软,而他的这位总经理花岗岩般的头脑却会愈久弥坚,油盐难进。他只好非常失望地向总经理道歉,恳切希望对他的冒犯给予原谅,接着拉开房门,消失在纷纷扬扬的秋雨中。

第六十九节

一辆从莱山城驶向榆树镇的客车,活像只行将就木的老牛,吭吭哧哧,东摇西晃,前颠后簸,忽紧忽慢地爬行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看样子不把满满一车乘客的骨头架子摇晃零散了,它是咽不下这最后一口气。几个经不住折腾的乘客先后把脑袋使劲伸出窗外,“哇哇”地向路人炫耀他们今天中午到底吃了哪些山珍海味。

韩家栋坐在车子的最前面,心潮彭湃,浮想联翩。他不停地猜想着蓝天秀是胖了还是瘦了,盘算着是该把她接回黄泥沟守在一块过日子,还是带着她回到省城共赴美好前程。他还多次地想象着雪儿的模样,长得到底是像蓝天宝,还是像吴有爱。他还想到蓝天秀和林建军的孩子,屈指一算,也有三岁了;可胡岱在信里并没有提到这个孩子,莫非又出了什么意外?当透过汽车挡风玻璃终于远远望见南边灰色的莲花山的时候,他的心激动得更加厉害。

就在昨天,韩家栋突然收到一封信,急忙掏出信瓤看了起来。写信人尽管把老祖宗发明了几千年的方块文字写得是歪七扭八,东倒西跌,大的大,小的小,但意思却表达得十分清楚——

亲爱的老舅:

您好!好多年没有见面了,我们都怪想您的。有个消息不得不告诉您,林建军前年和一辆汽车撞倒一块儿,没有撞过汽车,壮烈牺牲了。俺爹和俺娘今天下午去林家庄看俺妗子去来,证实上面的消息并不是谣传。俺妗子现在带着雪儿过日子,苦着呢(她肯定是在等着您回来,尤其是俺爹坚决这样认为)。俺爹俺娘的意思,俺四姨夫也是这个意思,您就别再赖在省城啦,抓紧回来吧!!!

此致

敬礼

外甥 胡岱

1988年12月10日

他看完信后,百感交集,直挺挺地站立在办公桌前,整个人像凝固了一样,久久没有动弹。他遂决定立即辞去正在供职的大红鹰纸箱厂的工作,明天就回去,并且不再回来了。但他转念一想,最好先回去看看情况再说,不然对十分器重他的老板唐丽霞也不是个交代。

来大红鹰纸箱厂之前,工友们知道韩家栋就要另谋高就,马上去为一个漂亮的女老板服务,好像已经看见他俩偷偷钻进桥洞里或树林里去偷欢野合一样,个个兴奋异常,七嘴八舌开起了玩笑——

“韩哥此番前去,定是人财两收啊。”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小韩可别掉进温柔陷阱,既被劫才又被劫色。‘莫斯科不相信眼泪’,万一被人家掏空了身子一脚踢出来,千万不要想不开。”

“走投无路的时候我们不管,发了大财可别忘了咱这些穷哥们啊。”

那嫉妒之情溢于言表,个个仿佛叫花子瞪着大眼隔着窗户瞧人家酒山肉海吃大餐,馋得哈喇子流了一下巴。

这时候,等外出催要货款的唐丽霞一回来,韩家栋接着把准备回家一趟的打算告诉了她。唐丽霞并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还笑呵呵地嘱咐他,忙完了抓紧回来,这里可离不了他。她还问是不是安排个人陪他一块回去,但被他婉言谢绝。他归心似箭,恨不得插翅立刻飞到蓝天秀的身边,晚上便外出买了一些东西,做好了回家的准备。

唐丽霞年近三十,细高身材,风韵犹存,早几年就跟着前夫从百里开外的家乡来省城打拼。可她做梦也想不到,她前夫的发达之时,就是她的痛苦之日。这小日子总算一天一天地好起来了,可她前夫温饱思淫欲,赶时髦搞起了小蜜,和他那位浑身白得像面粉、嫩得一掐一汪水、只有十**岁的漂亮女会计好上了;直到那女孩大着肚子以死相逼,她前夫走投无路提出离婚,她才大梦初醒,但为时已晚。离婚时她前夫“死猪不怕开水烫”,口口声声要命一条,要钱没有,法院最后只好判决住房和纸箱厂归她,而让她前夫净身出户。她从前一直在家相夫教女,在她前夫特意“照顾”下,从未参与过纸箱厂的管理,甚至连厂子都没大去过,后来才知道好不容易争来的纸箱厂不过是块烫手的山芋。由于她和前夫闹乱子时纸箱厂疏于管理,当她接手时整个厂区一片狼藉,既没有活干,工人们也几乎全跑光了。她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把活揽来,把跑掉的工人哀求回来,谁知道要原料没原料,要资金没资金;尤其让她束手无策的是,那些看似老实巴交的工人,我行我素,全拿她的话当耳旁风。真是“按下葫芦瓢起来”,就像大个子盖了床小被子,顾了头,顾不了脚。她走投无路,只好把她娘家整日游手好闲的弟弟叫来帮忙。谁知她弟弟实在不争气,哪里是来帮忙,纯粹是来添乱。他来了不长时间就招来一伙留着长发和胡子、穿着大喇叭裤的狐朋狗友,天天喝得东倒西歪;前几天还为了一个小妮子争风吃醋而闹了内讧,互相打得头破血流。她一气之下就把他撵回了老家。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在她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准备把纸箱厂以跳楼价格转卖给她前夫的时候,韩家栋突然从天而降,才让她喜出望外。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韩家栋还是单身一族,尤其让她心猿意马,想入非非。

唐丽霞对副手韩家栋一直言听计从,首先根据他的建议把聪明伶俐的马亮从大鲁班建筑队挖过来当起了生产部长。而韩家栋则甩开膀子,对纸箱厂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治理整顿,动员从小一上数学课就头疼的唐丽霞兼任了会计;适当提高了业务提成;他还亲自担起了很容易发生跑冒滴漏的采购工作,并把占着茅子不拉屎并且屡教不改的技术部长和业务部长一块开回了老家(这两位年届不惑之年的老部长,原本以为新老板离了他们一天也玩不转,屡次犯上作乱无非为了提高点待遇和进一步巩固自己已有的地位,做梦也没想到饭碗子被踢哩喀嚓给砸了);他还从齐天大圣之父周老板那里借来几万块钱,解决了令唐丽霞一筹莫展的资金短缺的大难题。他牛刀小试,四两拨千斤,只有区区四五十人的小小纸箱厂,终于起死回生,渐入佳境。既是为了对他表示感谢和鼓励,更是为了能够把他长久地留在自己的身边,甚至是考虑到两人迟早会有不分彼此的那一天,唐丽霞向他及时提出了年底利润分成,他俩一人一半,而他则由衷地抿嘴一笑,说她永远是老板,他永远是她的部下,趁人之危不是他做事的风格。唐丽霞由此对他更加喜欢和敬佩。

客车终于跑到了林家庄。

韩家栋提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黑色人造革提包,再次走进蓝天秀的家门。蓝天秀正坐在屋里偎着取暖炉磕玉米,已有四岁的雪儿身穿带花红棉袄和蓝棉裤、头扎羊角辫,正亲昵地趴在她的后背上,伸着两只小胳膊,用手扳着她的肩膀,聚精会神地听她讲故事。见韩家栋突然进来了,蓝天秀往背后伸过一只手把雪儿扶住,然后慢慢站了起来。

“你咋来了?快坐吧。”蓝天秀两眼盯着韩家栋,迷惑不解地问道。“听大姐说你有好几年没回来啦。”

在省城连续几年,韩家栋连过年过节都没有回来过,每年都积极报名留在那里看护工地,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既有经济上的考虑,又有参加函授学习的需要,更为重要的是他回到家里也是孤苦伶仃。

“我——”韩家栋见蓝天秀说话的口气和表情都极其平淡,并没有像他来之前所想象的那样热烈和惊喜异常,一时无所适从。但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态。毕竟几年没有主动关心过她,难免让她伤心;再说,雪儿已经大了,当着她的面,她或许觉得不便过于亲热。“不是收到胡岱的信,我还会一直蒙在鼓里,哪里会想到——”

“妈妈,他是谁,是爸爸吗?”雪儿抱着蓝天秀的双腿,仰起稚嫩的小脸,两只大大的眼睛充满了迷惑和企盼,稚声稚气地问道。

在这之前,逐渐懂事的雪儿对小伙伴们都有疼爱自己的爸爸羡慕不已,不知多少次向蓝天秀撒着娇问她外出的爸爸为啥还不回来,而蓝天秀每次都是充满酸楚地抚摸着她的头说,快了,快了。

这时候,韩家栋多么希望蓝天秀高高兴兴地告诉雪儿,他就是她的爸爸,她爸爸终于回来了。可是,蓝天秀却不假思索,毫不含糊地回答:“不是爸爸,是叔叔。雪儿乖,爸爸会回来看咱的。”

韩家栋心里“咯噔”一下,原本激动不已的心再也不敢乱跳乱动。那饱满的、亢奋的充盈着他整个躯体的另一个看不见的他,曾无数次地试图挣脱**的束缚而先行一步提前赶到这里,而此时此刻却完全疲软了,萎缩了,如同一只活蹦乱跳的猫被当头一棒打昏在地,动弹不得了。他终于意识到,他来之前的如意算盘完全打错。

韩家栋赶忙拉开所带来的提包,给雪儿拿出了一包点心和一包糖果,还给她拿出了一件粉红色的棉猴,并亲自给她披在身上,试试合不合身。雪儿并没用蓝天秀嘱咐,而是自己主动乖巧地说了声“谢谢叔叔”。韩家栋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俨然终于见到了自己初次相见的亲生女儿,蹲在地上,把雪儿一把搂在怀里,眼泪夺眶而出。

“雪儿,跟着叔叔和妈妈一块儿去省城好吗?那里有高楼,到处是汽车,可好啦。”韩家栋擦干眼泪,牵着雪儿的手,自己坐在了椅子上,然后又充满爱怜地抚摸着雪儿的头说道。

“雪儿,跟叔叔说,咱哪里也不去。”蓝天秀边拾掇茶具准备冲茶,边神情凝重地说道。

“叔叔,我和妈妈在家等我爸爸。叔叔不哭,叔叔乖,等我爸爸回来了,我们一块儿去看您,好吗?”雪儿吃着韩家栋给她剥好的糖块,望着韩家栋依然发红而泪汪汪的眼睛,像大人哄小孩子一样,还动手剥了一块糖块硬塞进了他的嘴里。

韩家栋关心地问完蓝天秀这几年的生活情况后,又硬着头皮说出了他的打算,但蓝天秀以林长贵李金环需要照顾为由而断然拒绝。

“天秀,你们孤儿寡母的,就这样熬下去,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替雪儿想想。你到底为啥这样做?”韩家栋终于无法控制自己激动的心情,有些失态地吆喝道。

雪儿被韩家栋的举动吓了一跳,赶快离开了他,跑过去一下子钻进蓝天秀的怀里,怯生生地问道:“妈妈,叔叔咋啦,他会打你吗?”

“雪儿别怕,叔叔不会打妈妈的。”蓝天秀用双手不停地抚摸着雪儿。“——我是克夫的命,行了吧?”

“荒唐,真是荒唐!”韩家栋摇着头,哭笑不得。

就在这时候,林长贵脚下有意拖拖拉拉,喉咙里故作咳咳嗽嗽,倒背着双手进了院子。

“恁娘把馅子和面都准备停当了,让恁娘俩过去包饺子吃。”林长贵人还站在屋门外,就大声地吆喝开了。推开门,进来:“噢,来客啦!”

雪儿欢天喜地扑进林长贵的怀里,兴奋地吆喝道:“爷爷,爷爷,我有棉猴了,可漂亮啦,是叔叔给我买的。”

韩家栋已从椅子上站起来,急忙给林长贵让座,而蓝天秀赶忙把韩家栋向林长贵如实做了介绍。

韩家栋见饱经沧桑的林长贵慈眉善眼,想想他唯一的儿子走了,他的几个女儿又都不在身边,蓝天秀若是离开了,他老两口无依无靠,是够可怜的,遂产生了新的想法:“大叔,我想来这里和天秀一块儿伺候您和大婶。”

“唉,大侄子,带着她娘俩一块儿回去吧。你放心,我和恁婶子谁也不会说半个不字。”林长贵吸着韩家栋递给他的香烟,慢言慢语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把您和大婶舍在这里,天秀哪能忍心!”韩家栋非常自以为是地说道。

“只要恁俩和雪儿能过上安稳日子,我和恁婶子也就放了心。她嫂子,听我一句话,定个日子,跟大侄子回去吧。”林长贵由衷地说道。

“爹,您不用再说了,我哪里也不去。”蓝天秀固执地回答。

“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别再犟了,恁俩先好好合计合计。我和雪儿先回去,恁俩停一停就一块儿过去吃饭。——雪儿,跟爷爷先走啦。”林长贵说完,领着雪儿知趣地离开了。

“趁着天还明快,回去吧。回去安心过日子,把我彻底忘了吧。”蓝天秀咬着牙,下定决心,开始撵韩家栋。

韩家栋估计林长贵和雪儿已经走远了,便离开椅子,一下子扑过来,把蓝天秀紧紧地搂在怀里,发了疯似地亲吻她。可是,蓝天秀却像麻木了一样,并没有做出任何积极而主动的回应……

第七十节

如今,吴大嘴的小日子如同沾着露水的红苹果,滋润,红火,有滋有味——爱妻贤惠,吃穿不愁,已两多岁的儿子苗壮虎头虎脑、活泼可爱。 他还时常端详着爱子出乎意料的俊模样而沾沾自喜。在苗壮周岁那天,一家三口去金沟照相馆照完相高高兴兴地一回到家,吴大嘴把苗壮面朝前托在怀里,走到大衣橱跟前,对着前面的大镜子,自己先瞪了瞪如豆的小眼,又张了张似盆的大嘴,摸了摸稀疏而泛黄的头发,捏了捏皮色黝黑的腮帮,再仔细瞅瞅镜子里面儿子五官端庄的面相,不无感慨地自言自语道:不该大的小,不该小的大,该黑的黑,该白的白,的确“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呀。那年苗凤英突发疾病,他赶到家里一看,顿时吓得面如灰色,手脚乱哆嗦——幸亏只是并无大碍的中暑。但从那以后,他对妻子更是呵护备至,体贴有加,苦活累活抢在前头。从去年开始,他和妻子见缝插针,在身怀绝技的现任岳母指导下,农闲时节做起了豆豉。把从下乡收来的罐头瓶子洗刷干净,装上香气扑鼻的产品,瓶口裹上塑料布,用橡皮筋一扎,再把写着“大嘴豆豉”三指见方的红纸片往上一贴,然后推销到十里八乡的小卖部。他家的豆豉,香气扑鼻,令人垂涎欲滴,特别是里面薄薄的黄姜片又香又脆,让许多庄稼汉吃上了瘾,成了顿顿饭离不开的必备佳肴。大嘴豆豉,早已声名远播,成了一方名吃。

一天早上,吴大嘴独自就着豆豉咸菜吃了几个玉米面煎饼,端起冷好的一碗开水,一饮而尽,用手背把拉拉在嘴头子上水一擦,摸起放在屋门后边的尼龙编织袋子,走出屋门,把手里的东西往站在院子里的自行车后架上一夹,准备去赶集。他那光着脑袋,从开档棉裤里露出大半个屁股,正蹲在院子里铲土玩的儿子苗壮,把手里的小铲子往地上一扔,伸出两只冻得发红的小手,扑上来抱住他的一条腿,嚷嚷着非要跟着一块儿去。

“好,老爸批准啦。”吴大嘴乐呵呵地说道。

听到老爸满口答应了,苗壮赶快松了手。

吴大嘴回到屋里拿出半包饼干来,塞进苗壮的手里,又把从床上拿来的虎头帽子往他头上一扣,提溜起来放到自行车大梁的童座上,爷儿俩高高兴兴地出了家门。

“小狗小狗不上学,不上学来没文化。没有文化能干啥?吃饭睡觉和看家。有了文化能干啥?开飞机来开火车……”走出村子,骑行在田间的沙土路上,车子上的吴大嘴叨念一句,苗壮就跟着嘟噜一句,朝莱山县榆树镇飞快而去。

赶到集上,吴大嘴先给苗壮买了串红艳艳的山楂挂在脖子上,便开始在菜市上转悠起来。等摸清了生姜的行市,他就和一大堆优质黄姜的主人耐心讲起价来;先声明“包圆”,又表示可以建立长期供求关系。一大早遇上了专业做豆豉的大主顾,卖姜的白胡子老汉喜不自胜,见好就收,立即以最优惠价格击掌成交。

过完秤,付完款,把生姜装进两只尼龙编织袋里放在自行车后架上捆绑好,向来见面三分熟的吴大嘴就地一蹲,把苗壮往怀里一拉,咧着大嘴向白胡子问道:“大叔,咱爷俩的合作,在本人看来,既成功又愉快,可还没来得及问您老人家尊姓大名、家住何方贵地呢。”

“不敢,林家庄的……”白胡子拾掇着摊子,眉毛胡子眼睛嘴巴全都挂着笑,回答得相当热情干脆,并通报了自己的姓名。他没想到大冷的天,这么一大堆货轻易就出了手,而那些令人讨厌的收交易税的、收地摊费的和收茶水费的,还有那些专门找茬讹人的小混混,都还没有出笼呢,他要趁着还没有被“割肉拔毛”赶快撤退。

“林家庄的?!打听个人,蓝天秀,娘家是俺那里香水湾的。”吴大嘴担心白胡子万一有啥顾虑不好说,又忙追加了一句:“我和她,仅仅是同学而已。”

“光说名字,我找不清;一说香水湾的,我就知道了。——唉,别提了,命忒不济:她男人前年让车撞了,没了。”卖姜老汉十分惋惜地说道。

吴大嘴大吃一惊:“是嘛,您老人家不会弄错吧?”

白胡子拍着胸脯大包大揽。错不了。接着说出了林建军的名字和蓝天秀是再婚的事实,还把蓝天秀现在令人同情的境况不厌其烦地唠叨了一遍。

吴大嘴急忙告辞。前边驮着苗壮,后边驮着一百多斤生姜,飞也似地往家赶去。回到红石沟,他并没有直接回自己的老窝,而是一头扎进了老连襟胡大年的家里。

“大姐,俺嫂子后来的男人是不是叫林建军?”吴大嘴把自行车撑好,抱起苗壮放到地上,急忙向正从屋里迎出来的韩翠芝问道。

“叫啥我说不上。咋啦,他四姨夫,看把你慌成这个样子?”韩翠芝一边让他爷俩快进屋,一边焦急地问道。

等吴大嘴把一时无法断定是好还是坏的消息一说完,韩翠芝失声叫道:“俺的娘嗳,咋会这样呢。都两年多了,咋就没听到一点信儿。他妗子现在又去哪里啦?”

“听说没动,还在林家庄。”吴大嘴也不客气,随手端起桌子上韩翠芝还没来得及喝的一碗温开水,先让苗壮喝了两口,他接着一饮而尽。

“恁爷俩喝水等着,我这就去把恁姐夫叫家来,咱商量商量,看看该咋办。”韩翠芝说完就抓起桌子上的茶壶准备冲茶。见吴大嘴说他自己来并把茶壶夺了过去,她便两脚生风跑了出去。

大约有两袋烟工夫,韩翠芝和在村南头面粉厂干小工的胡大年一块儿回到家里。三个人很快就拿出了意见:不能磨蹭,胡大年两口下午就去林家庄看望蓝天秀,以便做进一步的落实和了解。

吃过午饭,胡大年用自行车驮着韩翠芝,按时去了林家庄,终于见到了断了几年音讯的蓝天秀。蓝天秀和韩翠芝一见面就抱头痛哭,听说韩家栋三年没有回来了,她哭得更是泣不成声。她还问到有没有吴有爱的消息。得知吴有爱已在南方跟当地的一个老板结了婚,她眼睛一亮,但欲言又止。

在回来的路上,胡大年神秘兮兮地问身后边的妻子:“他娘,他妗子一直没再嫁人,你想想,到底为啥?”

“你说为啥?”

“这还用说嘛,肯定是在等他舅呗。”胡大年非常自信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酒还是原装的香呀。”

“你也会说俏皮话啦!像是这个意思,可她这两年又为啥没点动静?”

本来平时说话就有点像便秘的胡大年,脚下使劲蹬着脚蹬子,喘着粗气,又一字一眼地说道:“你脑瓜子转得忒慢,这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当初是她娘家把她给抢走的,如今她不好回脖啦。现在,就缺这么一个关键人物,在他俩中间加加油,烧烧火,推上那么一小把。——没想呀,该咱俩露一手了。回去就让胡岱给他舅写信,让他立马回来。”他上半身用力往前倾,脖子伸得老长老长,如同正准备向入侵者发动进攻的鹅。

“你看把你美的!等把事儿办妥了,让他舅好好请你一顿。”后座上的韩翠芝用闲着的左手,带着奖励含意,拍了拍老公的左腰。

满怀喜悦的胡大年两口儿,一路子有说有笑,回到了红石沟。路过村东头的门市部,韩翠芝跳下车子,去买了一本信纸、两只信封和两张邮票。

胡大年一家吃过晚饭后,吴大嘴就抱着苗壮又过来了。听说准备给韩家栋写信让他抓紧回来,吴大嘴连声说,好,好,好,就该如此。等吴大嘴爷儿俩一走,韩翠芝把韩家栋最近来的信找出来,把小饭桌擦得干干净净,便逼着胡岱趴在上边写信,并命令字写得比较规整的胡安等候着准备做抄书匠——等胡岱打完草稿后,再由他重新誊写一遍。

虽然胡岱的语文课学得还比较好,碰巧了能考及格,但临危受命,却是急得抓耳挠腮,难为得他如同攀登莲花山的最高峰。根据胡大年和韩翠芝反复提示了多次的内容提要,小哥俩一块讨论了一遍又一遍,胡岱草稿写了一张又一张——小饭桌周围的地上很快就落满了废弃的纸团。

墙上的挂钟已经敲过九下,胡安迷瞪着双眼,不时地猛一点头,眼看支撑不住了。韩翠芝见状,见胡岱写封信比女人生孩子还要艰难,便大发慈悲,准许胡安写完信封后就去睡觉。胡安强打精神,把信封填写好,然后递给胡大年过目。胡大年一看,禁不住哈哈大笑。原来胡安照本宣科,比着样本一字不改地摹写了一遍,收信地址是平阳市金沟镇红石沟,发信地址是省城泉城路大红鹰纸箱厂,而收信人自然还是胡大年。幸亏胡大年审得认真,及时发现了胡安让人哭笑不得的重大过错,还幸亏韩翠芝有先见之明,有备无患地多买了一只备用信封。等胡安把信封上的内容重新打了草稿,胡大年确认无误后,才让他重新往另一只信封上填写。胡安大功告成,如释重负,跑到西堂屋里,一头扎到床上就“呼呼”睡了起来。

又过了好大一会儿,胡岱的巨作终于面世。像一直候在产房外面等着抱孙子的爷爷奶奶一样,胡大年和韩翠芝终于欢天喜地见到了胡岱难产的作品。胡大年仔细审阅完后,点着头表示基本满意,但要求必须在“她肯定是在等着您回来”后面加上“尤其是俺爹坚决这样认为”,在“俺爹俺娘的意思”后面加上“俺四姨夫也是这个意思”。因为胡安已去睡觉,只好由胡岱将就着尽最大能耐重新抄写了一遍。由于家里没有胶水,更不值当得专门再打回糨糊,胡大年便撕下一张邮票,用舌头在后面舔了几下,“啪”,贴在了信封的右上角上,并一再嘱咐胡岱,明天把信带到学校,千万别忘了找糨糊把信封口粘上。胡岱满口答应,并居功自傲,抱怨胡大年太罗嗦,对他缺乏必要的信任。

正是胡岱这封并不十分靠谱的信,起到了精确地远程制导作用,把韩家栋从省城直接诓进了远在莱山的蓝天秀家。

那天旁晚,失魂落魄地离开前妻,韩家栋好不容易才搭上一辆拉红砖的手扶拖拉机,一路颠簸来到红石沟。

第七十一节

几年不曾见面的老弟终于回来了,胡大年两口一时悲喜交加。 可一听他在蓝天秀那里碰了软钉子,形势绝对不像他们原来所想象的那么乐观,两人又全都傻了眼。胡大年赶紧慌忙作解释,韩翠芝也焦急地跟着作说明,让韩家栋终于清楚了胡岱那封信出笼的前因后果。

自知决策出现严重失误的胡大年,忙不迭地跑去喊吴大嘴来商量对策。而韩翠芝一看家里缺这少那,也慌忙跑出去掂兑饭菜。家里只剩下刚刚放学回来的胡岱和胡安小哥俩陪着韩家栋拉呱。

听说胡岱今年中考马失前蹄,正在复课准备明年再决高下,韩家栋便关心地说道:“胡岱,咱连一个高中都没靠上边,那以后这大学还咋考,咱可得好好加把劲呀。”

“老舅,您都想不到,俺哥他们成立了一个反动组织,叫‘杠子救国队’,把我们学校搅得鸡犬不宁。他的班主任早就说过,‘杠子队’的成员只要有一个能考上高中,他就自掏腰包让红石沟所有的狗都到外国去留学。”对胡岱一向不服气的胡安,没等胡岱说话,抢先对胡岱进行了揭发,想借韩家栋的严威对执迷不悟的胡岱进行一番震慑和打压。

“嗨,嗨,嗨!你这书呆子,懂个啥?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连俺的班主任也不得不承认,我有很强的组织才能和指挥才能。有时候班里乱了套,连老师都镇压不下去,只要我站起来一瞪眼,大家就会立马老实下来。”胡岱指手画脚,自吹自擂。

“呸!嫦娥家不光有兔子,也有牛了,就是让你吹上去的!”胡安不屑一顾地说道。他的体格日渐健壮,早就自觉与胡岱势均力敌,完全可以分庭抗礼,尤其是胡岱今年中考名落孙山,在家里的地位急转直下,他更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老舅,我早就想好了,胡安拉着屎都在做梦上大学,我要把机会让给他。别说我以后考不上,就是能考上,我也不能去,不然俺弟兄俩一个天南一个地北,谁来伺候俺爹俺娘?”胡岱不仅不检讨自己学习不用功,天天吊儿郎当,反而把自己打扮成了仁义忠孝的楷模。“您老人家先在省城给我号下个地方,明年我万一又考砸了锅,就去给您老人家端茶递水当助手,您说行不行?”

“就你这水平,以后能干啥,还指望出大力流大汗混出了人样来呀?”韩家栋还是想从侧面鼓励胡岱继续好好学习。

“老舅,像胡安这样的,读了博士也是傻子。像咱胡岱,将来一不留神混成个大款,那也说不定。俺同学家里的电视上就说过,‘造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张千万,多牛,人家也是初中毕业。俺学校的那些老师,动不动就笑话人家,说他上学的时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门门功课不及格,还把‘原子弹’写成了‘原子强’,把‘武器’写成了‘武哭’,他们都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胡岱摇头晃脑,一脸的沾沾自喜,自认为可以与平阳市有名的“倒煤”大王张千万等量齐观,因为他的现在无疑就是张千万的过去,而张千万的现在谁说就不是他胡岱的未来呢。

“‘做梦娶媳妇——尽想好事儿’!”胡安对牛皮哄哄的胡岱十分反感,说完,拿起一本书,到里间屋里学习去了。

为了增强胡岱学习的信心,韩家栋还把齐天大圣的故事给他讲了一遍。然而,胡岱听了却很不以为然,不仅没有被齐天大圣的事迹所打动,反而嘻皮笑脸地说道:“咱咋能跟人家相提并论。我猜思着,我上一辈子肯定是个饱学之士,墨水喝得忒多,喝伤了,就像吃够了香油的人一样,一闻见香油味就想干哕。我现在一进教室就心烦,一看书就头疼,一考试就心慌,‘大夫摇头——没治了’。 ”

“从你给我写的信来看,除了字写得忒潦草,句子倒还通顺,意思也很清楚,不像考不及格的样子。不过信封上的字写得还算板正。”韩家栋还想给胡岱进一步的鼓励。

“信封是我写的!”胡安唯恐自己的功劳被胡岱抢走了,在里间屋里急不可待地吆喝道。

“哎哟,还好意思承认是自己写的,想起来就让人笑掉大牙。老舅,您问问胡安,他到底闹了啥天大的笑话。说起来丢死人,还初一的学生呢。”胡岱终于抓住了对胡安反戈一击的机会。

“我那是困迷糊了,‘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我才写错了一个信封,有啥大不了的?谁像你,写封信竟然打了十二次草稿。”胡安被胡岱揭了疮疤,气急败坏地走到里间屋的门口,红着脸,怒目圆睁,极力争辩道。

韩家栋看着小哥俩互不服气,互相攻讦,便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微笑问道:“恁俩都不要再争了,我看恁两个各有各的长处。我还有个问题——”

胡岱和胡安一听,都巴不得这个问题出在对方的身上,并且非同小可,越严重越好。胡岱点头哈腰,抢先问道:“啥问题?”

“恁俩谁去发的信,咋忘了把信封口给糊上?”

胡安首先幸灾乐祸地说道:“狗子,是俺家的狗叼到学校发走的。”

“没糊上,不可能吧?”胡岱正坐在床沿上,在得到韩家栋的肯定后,一下跳到地上,右手握成拳头,猛地一下砸在左手掌上,又大呼小叫:“俺的班主任真是糊涂虫!我那天向他借糨糊,他把信接过去往袄兜里一揣,说不用我管了。真是‘指望着烂鞋扎脚’。老舅,那信瓤还在里面吗?”

胡安好像判了死刑的人突然获得了大赦,而自己的死对头则被绑赴了刑场,他对胡岱嘲讽的话音里,既饱含得意,还充满辣味,悠扬舒缓,从里间屋里袅袅传出:“笨猪!要是信瓤丢了,咱舅咋知道你胡诌了啥。呸,还天天自比诸葛呢!”

被胡安一顿嘲笑,胡岱好不羞愧,挠着头皮自言自语道:“这事儿忒大了,我一时急懵了,让老舅见笑了。”

他爷儿仨正在这里有说有笑,胡大年终于回来了。胡大年后面还跟着手里拿着两瓶豆豉的吴大嘴。他俩叽叽咕咕地刚进门,韩翠芝怀里抱着一抱东西,也随后回到家里。胡大年一向老实巴脚,情知因为他对形势判断有误并自作主张,才把韩家栋从省城大老远诓了回来,巴不得吴大嘴替他出谋划策,拿出一个可行的弥补办法。他很后悔不该让胡岱写信时加上“尤其是俺爹坚决这样认为”,但又暗自庆幸让胡岱加上了“俺四姨夫也是这个意思”(好像有了这句话,他的责任也就顺理成章地减轻一半啦)。他一直在苗家苦等,直到把外出送豆豉的吴大嘴等回来。而吴大嘴听说蓝天秀并没有丁点破镜重圆的意思,同样是“洋鬼子看戏——傻了眼”。

胡岱把袖子一挽,洗了洗手,自告奋勇给韩翠芝打起了下手,开始张罗饭菜。而胡安则雷打不动,继续在里间屋里微微发红的小功率灯炮的照耀下认真学习,对胡岱吆喝他去拉风箱权当耳旁风,根本不理不睬。

韩家栋、吴大嘴和胡大年围着大桌子,仿佛几个运筹帷幄的前敌总指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研究着蓝天秀这座堡垒的火力部署,绞尽脑汁想着如何下手才能攻破。听说蓝天秀连韩家栋去林家庄落户的想法也不同意,吴大嘴皱了皱眉,耸了耸肩,斩钉截铁地说道:“哥,大姐夫,让我看,这中间必有隐情,肯定还有咱不清楚的道道。”

“我也早犯了疑忌,可就是没理出个头绪来。”韩家栋认同了吴大嘴的看法。

“我看也是。”胡大年学会了谨言慎行。

“哥,俺嫂子的脾气你也知道,你先趁住气,‘火急了吃糊饭’,咱一步步地来。我抽空再前去仔细打探打探,看看俺嫂子到底为啥这么糊涂。”

“我看也是。”胡大年随声附和道。

“明天我就回省城;把哪里的事情处理完,我就接着回来。”韩家栋接着把准备回来开办砖厂的想法说了一遍。

“我看可以。”

“我看也行。”胡大年继续附和道。

饭菜很快准备停当了。

等大家酒足饭饱之后,胡安跟着吴大嘴去苗家借宿,而韩家栋则和胡岱去西堂屋里睡觉。

毕竟马不停蹄奔波了一天,加上有几两白酒垫肚,韩家栋刚钻进冰凉的被窝里,和胡岱说了还没有几句话,就很快进入了梦乡。他又梦见自己身轻如云,慢慢地飘过了莲花山,飘进了蓝天秀的家里。当他看清躺在床上的蓝天秀身边还躺着一个林建军的时候,他突然吓醒了,并“忽”地坐了起来。

胡岱刚刚睡着,被一下子惊醒,急忙问道:“老舅,您咋啦?”

“我做了个怪梦,梦见林建军又活了。”韩家栋有些尴尬,重新钻进了被窝。

“老舅,您这两天肯定没少寻思了林建军的事儿。俺妗子也真是的,那里有啥好的,兔子都不拉屎的穷山沟,为啥还不回来跟着您过日子?”

“唉——我也没闹明白。”

第七十二节

唐丽霞正在办公室里和马亮商量事情,见韩家栋这么快就回来了,她喜出望外,装模作样地伸出手来,使劲握住了韩家栋的手,同时两腮灿如桃花,笑容可掬地说道:“你走了还不到两天,就把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真担心事情太多会把你缠住了呢。”

韩家栋格外用了点力气,才把自己的手从唐丽霞那只光滑而柔软的手里抽了出来。他知道,对他即将离去,唐丽霞肯定会感到非常失落。他谢绝了唐丽霞让他回宿舍休息的劝告,坐等马亮领旨而去,他便急忙并尽可能婉转地把自己准备离开的打算和缘由细说了一遍。

果不其然,唐丽霞一听,顿时花容变色,恨不得先抽自己一巴掌,骂自己命运不济;再抽韩家栋两巴掌,骂他对她薄情寡义;最后再狠狠地去抽那个叫蓝天秀的臭女人三巴掌,骂她关键时刻出来捣乱。若再给她十天半月的时间,她就能把她自己很自然地交给韩家栋,不,是把他彻底拿下。她追悔莫及,恨自己脸皮太薄,邀他去她家吃水饺的那天晚上没有趁热打铁。

那天下午,临近下班,韩家栋趴在办公桌上把一份采购清单仔细填完,一抬头,发现对面的唐丽霞两只春波闪动的眼睛,正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他,他赶紧咧嘴尴尬一笑。唐丽霞白皙的面颊上顿时飞上了两片红云,急忙还以甜甜一笑,并声脆如铃地说道:“孩子到她爸爸那里去了,你去我家吧,给你包水饺吃——我中午把馅子就准备好了。”

韩家栋猛然一怔,急忙说道:“等你女儿回来再说吧——我还没见过她呢。”

唐丽霞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露了馅,让韩家栋“误会”了,满脸变得通红,但情急之中找到了借口,便不顾夸大事实地解释道:“你不知道,那孩子忒不懂事,连看见我跟别的男士多说会话,她也要对我盘根问底,搞不好还要又哭又闹。有她在,这饭你就别打算去吃了。”

“没想到还挺有个性的。那好,下了班你先走,我随后就到。还叫上马亮吗?”韩家栋见唐丽霞刚才羞得脸红如布,想让跟他搭伙吃饭的马亮一块去,以便证明他思想纯洁,一开始并没有想歪。

“馅子准备的不算多,以后再叫他吧。有些工作上的事,我也想单独跟你商量商量。”唐丽霞应对自如,但对他想把马亮拉上,却有点伤心,就像被针尖划了一下,虽然不重。

“那好,就让他自己吃吧。”

“那就——叫上他?”唐丽霞虚晃一枪,以便让韩家栋打消顾虑,她并非有意安排他俩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图谋不轨。

“算了,算了!不叫他也好。”

“我先走了。你抓紧过去。”

韩家栋去跟马亮打完招呼,谎称是周老板做东请客,便骑上唐丽霞给他专门配备的自行车,去赴“鸿门宴”。

唐丽霞长发披肩,平日的发髻不见了;上了淡妆;一身宽松的鹅黄色绒线装,让人感到里面的**也是松软的。韩家栋随着她走进了虽然不很宽敞,但很整洁明亮的客厅。室内温暖如春,他自己主动脱下了身上的羽绒服,她接了过去挂在了衣帽架上;他稍一迟疑,坐在了沙发的拐角处。

唐家的这套房子两室一厅,阳面是两间卧室,阴面是客厅和厨房,用韩家栋半个行家的眼光来看,布局非常合理。别看就这么一套小小房子,虽然不过六十多平方,还是顶层六楼,但是,在这寸土寸金的大都市的黄金地段,拥有这么一份房产,已经实属不易。不是党的政策好,像她这样原本窝在家里的泥腿子,那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不,连望都望不见的——你知道省城在你家的哪个方向,离你那偏僻的小山村到底是四指还是一拃远,那可是在高比例的地图上。韩家栋对唐丽霞前夫开疆辟土的发展能力,不得不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和他年龄相仿,人家出来闯荡世界无非比他就早了那么几年。可是,他算啥,混了这么多年,省吃俭用的,家里还是那几间破草房子。唉,可怜呀,“货比货要扔,人比人要死”。

唐丽霞包完水饺后,又炒了两个青菜,端上了一盘现成的烧鸡和一盘酱牛肉,两人边吃边聊,其间还推杯换盏喝了两瓶啤酒,最后吃完了让韩家栋赞不绝口的水饺,不知不觉中结束了这顿晚餐。

收拾完杯盘狼藉的茶几子,唐丽霞重新泡了两杯“乌龙”茶。韩家栋仍然坐在了沙发的拐角处,而唐丽霞则坐在沙发的另一端,身子斜靠在扶手上,正好侧向韩家栋,两人相对的角度和距离都恰到好处,准确地反映了两人目前的关系既不十分亲密,也并非非常疏远。

“没想到你过去的遭遇这么不幸,不是马亮说起来——”唐丽霞终于开始言归正传。

“不堪回首,一言难尽。”虽是陈旧伤,但被人一戳,韩家栋依然感到钻心地疼痛。

“这么多年啦,怎么还一直单身?”

“连吃饭都一直成问题,还奢谈啥子婚姻。”

“贫贱夫妻多的是。再说你也没到了吃不上饭的份上呀。”

“贫贱而恩爱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有什么样的要求,我帮你物色一个?”一心想把自己嫁出去的唐丽霞“突发奇想”。

“像我,能提啥条件,就看缘分吧。”

这可不是他韩家栋的做事风格,这么自卑,这么没信心。难道是怕自己攀高枝,故意说给她听,而等待她出动出击?或者压根就没看上她,是她自己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唐丽霞有点找不到北了。她喜欢他英俊潇洒,欣赏他聪明能干,钦佩他富有责任心;她早就渴盼他张开双臂把她揽入怀中,可她又缺乏主动投怀送抱的勇气。从她情窦初开就受到男同学不断追逐,不到法定结婚年龄就跟着对她软磨硬泡、死缠烂打的前夫私奔到了省城——她只知蒜锤子去敲蒜臼子,哪里想过蒜臼子也可以反过来去砸蒜锤子。他来到她的身边已经两个多月了,她曾失去了一次本可以非常自然地跟他亲近的绝好机会:那是一次去外地一家纸板厂考察的路上,他俩紧挨着坐在了客车的最后一排;一路上,她多次想假装打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或者干脆把身子直接歪进他的怀里;可是,直到车子进了终点站,她也没拿出足够勇气来实施自己的“阴谋”。

“我的意思,你打算在这里,还是回去安家?——这可是个大问题。”

“说实话,不是遇到你,我可能早就回家了。”

“我是问你,准备在哪安家?”

“当然,能在这里安家,那肯定求之不得。”

唐丽霞心里高悬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把两人的茶杯都添了水,接着继续问道:“听说你前妻人挺好的,长得也很漂亮。”

韩家栋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又朝唐丽霞瞄了一眼,脸上酝酿出了一丝苦笑。说假话吧,是违心的,而实话实说则很明显是有意给唐丽霞打低分,是在贬低她。

“是挺好,毕竟,‘情人眼里出西施’。”韩家栋终于吞吞吐吐地说道。

唐丽霞认为韩家栋回答得非常巧妙,虽然有些醋意。但她更多的是喜悦,因为在她看来,在现在两人关系很微妙的情况下,若换成另外一个男人,十有**会说“她算啥,照着你可差老鼻子远啦”,而说这种话的男人,虽然会满足她的虚荣心,但肯定不会让她很放心。

“人生就是这样,哪有一辈子都顺顺当当的。像我——”

唐丽霞的话还没说完,房门被突然打开了。

第七十三节

韩家栋定睛一看,闯进来一个手里捏着一把拴着红绳子钥匙的**岁的小女孩儿。

“露露,你怎么回来啦?”唐丽霞带着些许不安和慌张,急忙站起来,关心地问道。

“我弟弟讨厌,老是哭、哭,吵得我头都要炸了。”露露说完,跑到客厅北面的窗户前,猛地一下推开铝合金窗扇,一股寒气随之窜了进来,她全然不顾,伸出手去使劲摆了摆,喊了句“爸爸再见”,接着把窗扇又重新拉上了。

“露露,快喊叔叔。”唐丽霞一脸僵硬的笑容,动员女儿向客人打招呼。

“叔叔?我还以为是个爷爷呢。”露露不屑一顾地回答。

“露露真逗,我有那么老吗?”韩家栋哈哈大笑。正是露露的回来,才让他一晚上的拘谨感突然一扫而光了。

“不懂事儿,自己玩去吧。”

露露的确很不给当妈的长面子,她变本加厉,两只大眼一瞪,小鼻子一皱,鲜红的舌头一伸,对着有可能来她家企图占山为王的危险分子就是长长地一声“咦——”,然后从茶几上摸起电视遥控器,一屁股蹾在沙发中间,开始胡乱调台。

韩家栋主动跟待搭不理的露露说了几句话后,起身对唐丽霞说道:“太晚了,我该回去了。”

“还早着呢,再坐一会吧。这孩子,没点礼貌,让你见笑了。”

“挺可爱的!小孩子家,都这样!”

见韩家栋执意要走,唐丽霞便主动去把他的羽绒服从衣帽架上拿了下来。韩家栋迎上去,接过衣服穿在身上。送他出了门,等他一回过身来说“再见”,唐丽霞不由自主地伸手给他拽了拽衣襟……

对自己的优柔寡断,唐丽霞越想越生气。她这时候连说话也结巴起来:“你、你、就没有别的路可走啊?”

“我没少琢磨了,实在想不出还有更好的办法来。”

“你让我以后怎么办?”唐丽霞的这句话可是公私兼顾。

马亮在他隔壁办公室里听到这边动静不小,很不放心,便跑了过来。听明白了唐丽霞情绪激动的原因,他的心情立时变得十分复杂起来:既舍不得韩家栋离去,还又暗自窃喜。因为在这短短两天的时间里,他尝到了“老虎不在家,猴子成大王”的甜头,明白了“月亮落下了,星星才发光”的道理,感受到了唐丽霞的似水柔情——虽然只是少得很可怜的一点点。

“唐厂长,你沉住气,韩厂长也有他的难处,咱要设身处地地替他想想。你放心,有韩厂长开创的大好局面,我们一定会把大红鹰纸箱厂办得越来越红火。”马亮诚恳地说道。

可是,马亮把话说完了,这才意识到自己未免太急不可待,用意也太明显了。虽然覆水难收,可他还想做些补救:“哦,我的意思是说,韩厂长最好能留下,可是、可是——”可惜没有了下文。

面对自己眼看鸡飞蛋打,人“才”两空,唐丽霞退而求其次,用近乎哀求的口气说:“家栋,我的心情你肯定能理解,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回去把她娘俩接来,我把房子让给你们住,我和孩子去另找地方。我会拿着她当亲妹妹来看待的;我说到做到。”

马亮见唐丽霞提出了一个皆大欢喜的折中方案,终于找到了表白的大好机会,便不失时机地表了态:“我看这个办法好,非常可行,值得考虑,韩厂长,你一定不要拒绝。”

“小马,谢谢你们的好意。我和天秀之间非常复杂,并不是你们想象得那么简单。”

唐丽霞见韩家栋“王八吃秤砣——铁了心”,遂悲愤交加:“你把我们撂在这里,就这么忍心呀?还有好几十口人等着吃饭呢!”

“你要有信心。你从前没有搞过管理,乍一接触肯定觉得无从下手。通过这段时间来看,你是块当老板的材料。有小马他们几个帮忙,咱这厂子肯定越办越好。”

“你甭给我戴高帽子,甭在这里给我灌**汤。愿走你就走,离了谁地球照样转!”唐丽霞说完拂袖而去,出门时“砰”地一声把门关得山响。

“韩哥,你可别生气。女人就是女人,即使当了联合国的头,她还是个女人。”听马亮的口气,他已经完全具备了可以代表刚离开的那女人向他道歉的资格。

“小马,你错了,我不光不生气,反而高兴。就凭唐厂长这脾气,肯定能把厂子办得很好。”韩家栋对唐丽霞充满信心地说道。

“我也发现了,咱这唐厂长是有脾气。她一开始因为摸不清头绪,还拿着我当张牌看。现在可就不一样了,露出女霸主的苗头来啦。将来不论谁做了她的丈夫,保准会受气。你说呢?”马亮杞人忧天,俨然马上就要身不由己给人家做倒霉丈夫,不由得感到前途有些黑暗。

在随后的几天里,女人的小性在唐丽霞身上暴露无遗,表现得淋漓尽致;她一直没有再露面,厂子里的业务全由马亮他们看着处理。但是,她却特意做了安排,让马亮召集所有管理人员找了一家饭店为韩家栋举行了欢送酒宴。当然,她并没有到场。因韩家栋已是卸任的副厂长,加之是为他送行,他对大家不便约束,而马亮他们群龙无首,互不服气,见了酒便顾不得命,喝得酣畅淋漓,个个大醉而归。

明天就要动身了,韩家栋抽晚上时间前去唐丽霞家辞行。等他敲过门,从里边传出一阵稚嫩的女童声;问他是谁,他赶紧通报了姓名。唐丽霞的女儿露露出来开的门,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口气明确告诉他,她妈妈不在家。他猜测唐丽霞很可能在家,只是不愿意见他,便轻言慢语地跟女孩儿商量,放他进去,跟她妈妈说句话就走。谁知露露典型的小“霸王花”,声色俱厉,声言他若胆敢私闯民宅,她就报警。他见露露“有恃无恐”,更加坚信主人就在家里,并很可能正躲在房门后面支楞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便只好走人,权当已经跟她告了别。

第二天早晨,韩家栋由马亮陪着去了汽车站。马亮帮着买好车票之后,便被韩家栋催着离开了。韩家栋刚在候车区找了个空座位坐下,唐丽霞就怀里抱着一塑料袋子东西,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急忙站了起来。

“我抽空给你打了一件毛衣,不知合不合身。有时间就写封信来。用的你的钱和欠你的工资,年前都给你寄过去。”唐丽霞眼圈红红的,不由分说,把手里的东西塞给了韩家栋。

韩家栋并不客气,急忙把东西接了过去,手里感觉到除了毛衣还有许多苹果,他的喉咙仿佛突然变窄变细,鼻子也像凑热闹伤了风,哽咽着说:“你多保重!我会回来看你的。钱不用慌,到用着的时候,我再写信告诉你。”

韩家栋很想和唐丽霞握手告别,但她并没有给他机会,而是转过身去就走了,随之消失在了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望着她的背影消失了,他也泪眼模糊起来。

经过一路颠簸,韩家栋在金沟下了车。他背着被褥,提着装满东西的黑提包和塑料袋徒步往家里赶去,并顺路去冯家湾和高村的两个姐家打了招呼,然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黄泥沟。

当韩家栋来到自家的大门口的时候,发着暗红色的光芒、看似筋疲力尽的太阳眼看就要落山,为觅食而忙碌了一天的麻雀也开始纷纷往各自的窝里飞去,而家乡刺骨的寒风“呼呼”地同样六亲不认,对他这归来的游子并没有手下留情,吹得他的手背和面庞生疼。他用激动而颤抖的双手打开大门上锈迹斑斑的铁锁,推开了关闭已久的大门,院子里的荒凉景象顿时映入了他的眼帘。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院子里,但见四处都是东倒西歪的枯草,还有几棵足有半人高的蓟菜仿佛忠于职守的警卫战士,依然不畏严寒傲然挺立;挂满了墙头的枯草还在随风东摇西晃;离开时还崭新的门窗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草绿色的油漆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四面的墙壁斑斑驳驳,东南角猪圈的西墙坍塌了半截,而南面厨屋的墙上则留下了道道很深的雨痕。他强忍眼里的泪水没有流出来,打开堂屋门走了进去。屋子里阴森森,冷飕飕,到处落满了厚厚的尘土,地上和床板上布满了黑乎乎的老鼠屎和屎主清晰的爪印……这难道就是他几年来一直魂牵梦萦的家吗?

第七十四节

1989年的春节,很快就过去了。

这天晚上,韩家栋掰了块煎饼攥在手里,借着银白色的月光去了韩明强家。他试探着走进了韩支书的家门,不出所料,一只大黑狗听到动静从里面窜了出来。大黑狗只“汪汪”了两声,就被他扔到地上的煎饼堵住了大嘴,叼着煎饼跑了回去。他沾沾自喜,认为自己对付狗儿的办法还是蛮高明的。正要往里走去,突然听见韩明强正在往外送人,他赶紧藏在了大门扇的后边。

只听韩明强客气地说:“老让你当哥的想着,闹得我心里不安。明儿也让恁弟媳替我看看你和嫂子去。”

“送给别人我还拿不出门来呢,也就是你当兄弟的担事儿。你的恩,我就不能再提了。”那人谦卑而客气地说道。

韩家栋听出那人原来是韩振焘的父亲韩明秋,并估计送来的是汤圆,因为韩明秋的妻子王香草做的汤圆非常有名,而韩明强爱吃也是出了名的。可是,韩明秋所说的“恩”究竟是啥样的恩?虽然不是近支,但毕竟是一个家族,韩明强对韩明秋家平时有点照顾也是人之常情,啥样的情分能称得上是“恩”?韩家栋绞尽脑计也没有想明白。

韩明强把韩明秋送出大门去,刚返身回到大门里,被从大门扇后边出来的韩家栋吓了一跳。

“恁娘的,啥东西,想把我吓死啊?”韩明强一看是人不是鬼,佯装生气地骂道。

“我想给您老人家一个惊喜。”韩家栋“嘻嘻”地赔笑说。

韩明强一看韩家栋两手空空如也,心中非常不悦:“惊喜个头啊!送了一拨又一拨,我还没住脚呢。”

“大伙儿没忘了您,说明您老人家领导得好,威信高呀。”韩家栋跟在韩明强的屁股后边,一边拍着马屁,一边走进了屋里。

“甭给我耍贫嘴,有屁快放。我知道你不是省油的灯,找我就没好事儿。坐吧,喝水自己倒,恁婶子不熨帖,没人伺候你。”

“我没怎么想着您老人家,可一直没忘了俺婶子。”韩家栋并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说着从棉袄兜里摸出了一块崭新的坤式手表。

韩明强两只金鱼眼先对着茶几上的手表放了放光,然后对着卧室喊了起来:“翠婷她娘,栋儿给你送大礼来了。你出来看看,留还是不留,你看着办。这是恁娘俩的事儿,我可不掺和。”

富富态态的翠婷她娘,一头“柯湘式”短发,显得白白胖胖的圆脸更加肉头,拉开卧室门走了出来。脸色红润,看上去好着哩,哪像有啥病呀!韩家栋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不知道婶子不熨帖,不然早来看您了。”

“不打紧,有点伤风。你年前又是烟又是酒的,没少花了,还又破费干啥?”翠婷她娘一边说着,一边装模作样的使劲咳嗽了两声,以示自己的确有病在身,而并非像大伙儿所议论的那样,家里来了外人她就躲起来。她从韩家栋的手里接过礼物去,仔细端详了端详。“好着哩,还是上海的,名牌呀。”

经过一番推让和客套,翠婷她娘心安理得地拿着手表,准备去卧室里继续“养病”,而韩明强对她则发出了一声警告:“栋儿比猴儿还精,你这是把我卖给他了。”

翠婷她娘回头莞尔一笑:“‘便宜不出外’,卖就卖了呗。”

“五叔,您老人家要是这样说,我就忒没脸再来见您老人家啦。俺婶子这么疼我,孝敬孝敬她老人家,那还不应该?”

“别给我兜圈子,有话直说,又碰到啥难啃的骨头啦?”

“哪有啥难啃的骨头,是块肥肉,可我不忍心吃独食。”韩家栋接着把开办砖厂的想法向韩明强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说到底,这是一件三全其美的好事儿,对集体,对个人,对您老人家都大大地有利。”

没想到这次韩明强竟能一直竖起耳朵耐心地听下去,而且是一直眯缝着一双突眼,一边认真听着,一边脑筋不停的琢磨着,还时不时地把他那圆圆的脑袋点上两下。韩家栋见他很有兴致,便越说越来劲:“我个人挑头,不用村里和您老人家操心,只要求村里出面担保帮着我从银行贷上两万块,我每年向村里上交土地使用费和管理费三千元。当然,对您老人家,我也心里有数,每年给您两千元买茶叶喝买烟吸。”

“你出去了这么多年,一共混了多少钱?”韩明强突然问道。

“不多,这些。”韩家栋伸出手来,很神气地做了个手枪的样势。年前省城的唐丽霞准时把欠他的工资和借他的钱一分不少地给他汇了过来,另外还多给了一千,附言栏里说是奖金。

“八万啊?”韩明强惊呼道。

“您老人家净开我的玩笑。我买过两次福利彩票,可都没中奖,哪来这么多钱?八万毛!”韩家栋被韩明强说得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八千?!说起来也不少,快成万元户啦。——我想起来了,几年前你说过这事儿。你那时候的想法还很不成熟。现在嘛,倒值得琢磨琢磨。只是、只是村里要收你的钱让我于心不忍——不就是一片啥都不长的荒坡秃岭嘛!说起来,村里也应该对你大力扶持,这也符合上级‘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精神。”韩明强此一时彼一时,与几年前判若两人。

韩家栋被韩明强的肺腑之言感动得几乎要流泪,可他心里很清楚,仅仅感动是没有用的,便急忙表态:“五叔,既然这样,那就把上交村里的和孝敬您老人家的掉个个。”

“你误会我的意思啦!我无功不受禄,哪能随便要你的钱?我又不缺钱花!”韩明强摆出了一副正人君子的架势,并主动摸起茶壶准备冲水,被韩家栋抢了过去。可能是担心就此会把财路给堵死了,他又接着来了一句:“当然,你以后发了大财,富得流油了,我也不会跟你客气的,你放心,我会主动找你要的。”

然而,从小就机敏过人的韩家栋对韩明强的为人了如指掌,知道他是“罗锅子上山——前(钱)上紧”,他才不怕钱扎手呢,别说一年给他三千,就是一天给他三千,给他三万,他才高兴呢。他只好将计就计:“五叔,您老人家就别再推辞了,没有您的支持,这事儿我哪里敢想。咱爷俩就这么定了,村里两千,您三千。您要再不答应,我就给您跪下磕头。”

“还是栋儿摸清了我的脾气,我最怕有人求我。好了,好了,我答应。那我从今儿起,就算你的第一个长工啦。”

“哪里敢,顾问,高级顾问!年薪三千,不高。”这么轻而易举就把堂堂的支书大人摆平,韩家栋心里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不过,栋儿,馍馍岭土质没啥问题,可用水咋解决?以前打过几次深井,可全都失败了。”韩明强立即进入了角色,开始发挥顾问作用。

“这事我正要请示您老人家呢。说起来很简单,我也和俺建东表叔商量过,就从水库下边挖条很小的渠道把水引过去。他说可以让我免费用水,我说那可不行,到时候一年咋也得给他个千儿八百的。”

“我看可行。亲兄弟明算账,再好的爷们也不能例外。就看你动的这些脑筋,你这砖厂肯定能干好。”此时此刻,韩明强巴不得韩家栋明天就把砖厂红红火火地办起来。

“五叔,您又见外了,是咱的砖厂。”

韩明强哈哈大笑道:“对,咱的,我该喊 第七十四节

你韩厂长了啦。”

“您老人家,又刺挠我啦!”

未来的韩厂长韩家栋随着他的“高级顾问”韩明强又开心地说笑了一会儿,然后便如释重负回到了自己的家。

这年的春节前后,韩家栋曾多次从老风口翻过莲花山去找蓝天秀,商量他俩复婚的事儿,但每次都是无功而返。他夜里依然时常做梦梦见蓝天秀,好多次都是像变成了一块轻飘飘的云彩,从莲花山上飘了过去,而每次的情节都大同小异,最后的结果都是被痛苦折磨而醒。他曾猜想了无数个蓝天秀一意孤行的原因,可最后又被他全部否定。他终于清醒地认识到,如果不把蓝天秀的病根找出来,就这样盲人瞎马地乱投药,只能是徒劳。他遂决定从长计议,先把砖厂办起来,等自己有了着落,然后再慢慢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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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节

韩家栋要办砖厂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黄泥沟的大街小巷,大家开始议论纷纷——

“这小子是干事的料,准行!”

“媳妇儿没了,也没再找上一个,他也就这么回事啦。”

“让我看,千万别去跟着他干,谁干谁倒霉。”

“对,不假,不信咱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他这几年在省城发了大财,按理说还能找不上?说是还惦着他头个媳妇。”

“说起来也是,他那个媳妇忒好了,让谁谁也忘不了。”

反正人多嘴杂,说啥的都有。

听说韩家栋要干“大事业”,许多亲朋好友纷纷慷慨解囊,伸出了援助之手。吴大嘴倾其所有,拿出了五百块。胡大年东借西凑,拿出了一千。而高胜利和刘四宝对胡大年提前连个屁也不放就私自做了决定,两人都非常恼火;他俩作伴亲自去了一趟红石沟,把自作主张的胡大年狠狠窝囊了一顿。但他俩并不甘心让外人笑话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行,而是打肿脸充胖子,每人咬着牙各凑了一千。韩家栋那些没出五服的老少爷们,在韩明山的带领下,有多没少,大都以实际行动对他表示了实际支持。韩家栋无一例外地给他们开了借款收据,并明确地注明了和银行一样的借款利率。

最早主动投到韩家栋麾下的,是本村的小伙子尤满亮。尤满亮是韩明强连襟的儿子,好吃懒做远近闻名,但他也并非一无是处,人机灵得很,虽然机灵得有点让人不放心。他口口声声他姨夫韩明强如何嘱咐他要好好干,要多做贡献少谈价钱,一再表示要跟韩家栋同生死共患难,这种情况不容韩家栋犹豫,立即对他表示了欢迎,并被圈定为生产主管。随后,韩家栋把吴大嘴动员了来,因为在他看来,负责销售的最佳人选,非他莫属。南瓜袁来富至今依然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无依无靠”的缺陷转眼之间变成了“无牵无挂”的优势,被韩家栋聘为安全保卫负责人。韩家栋彻底改变了从前自学制砖技术的初衷,把刘建东老汉聘请来做了技术顾问。而刘建东同样乐此不疲,把眼看承包到期的水库交给他的一个儿子去管理,来砖厂准备安心发挥余热。胡岱对今年考高中本来就没有一点信心,巴不得有个辍学的理由,见机会终于来了,便吵着闹着要来给老舅当助手。胡大年和韩翠芝被胡岱缠得不胜其烦,只好把皮球踢给了韩家栋。在劝说无果的情况下,韩家栋只好勉强答应了。从此,胡岱成了韩家栋的跟屁虫,天天不离左右,俨如旧社会地主老财的狗腿子。

一个月后,位于黄泥沟村西北方向的馍馍岭下面,平地盖起了几间窗明瓦亮的砖房,门口挂上了一块木牌子,上面用黑漆写着“平阳市金沟镇韩氏制砖厂”几个正楷大字。

馍馍岭形状酷似一只浑圆的馒头,方圆不过百十米,全是黄粘土;由于岭上面积本来不大,加上引水困难,种小麦和玉米怕旱,而种花生和地瓜又嫌土性太粘,俨如鸡肋,食之无味,扔之可惜。往年学校不抓学习,孩子们放学后无所事事,便把馍馍岭当成了打闹和练习拳脚的好地方,时常有个把孩子或者抱着胳膊,或者瘸着腿,呲牙咧嘴,哎哎哟哟,从上面狼狈不堪地走下来。后来有个五保户以每年几十元的价格承包到手,到时候播撒点耐旱的荞麦,点种些不用操心浇灌的山豆角,权当“年三十打了只兔子——有它也过,没它也过”。但是,早在几年前,在韩家栋的心目中,馍馍岭就成了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俨如黄灿灿的金坨子。现在,在村委的协调下,那位五保户很痛快地转包给了韩家栋。村支书韩明强在村两委会上则给大家算了两本账:一是现在韩家栋可以每年给村里上交土地使用费,二是将来当馍馍岭这只“馒头”被韩家栋吃净啃光以后,村里自然又凭空多出来十几亩良田。村主任和那些惟韩明强马首是瞻的委员们,对首脑的分析无不点头称是。在讨论收取韩家栋多少费用比较合适的时候,大家为了讨好韩明强,都纷纷做起了顺水人情:村委副主任说顶多一千;他话音刚落,村委主任便明确表态,一千太多,顶多八百。后来大家达成了共识,鉴于韩家栋父母双亡,目前还是光棍,对他白手起家艰苦创业,村里应该大力支持,每年只象征性地收取六百元,能说得过去就算了。韩明强及时把好消息告诉了韩家栋,而韩家栋也及时地把韩明强每年的辛苦费提高为三千五百元。

韩氏制砖厂很快就垒起了炉窑,平整好了晾砖场,购进了制砖机,架设了照明和动力线路,开挖了长长的引水渠道,砌好了一个很大的蓄水池。不久,高高耸立的烟筒开始往外冒出了滚滚浓烟。

万事开头难。几个人经过一番起早贪黑、东征西战的打拼,韩氏制砖厂方方面面渐渐有了眉目,也终于开始见到回头子,老板韩家栋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而,蓝天秀却像蛰伏了一冬的虫子,在他心里重新蠕动起来,又开始让他寝食不安。

这天晚上,几个人一块吃完晚饭后,韩家栋便安咐南瓜和胡岱提高警惕值好班,说他回村有点事,便离开了砖厂。可他并没有直接回村里,而是打着手电上了莲花山,翻过老风口,来到了林家庄。到了蓝天秀家的大门口,他发现大门已经从里面插上。他先抓住门环敲了几下,可从门缝里看进去,蓝天秀的屋里依然黑咕隆咚,并没有任何反应。他知道小声喊叫并不会有什么作用,而声音大了又肯定不妥——毕竟夜深人静,一个陌生的男人喊叫一个孤寡女人,难免让听见的人们浮想联翩。他稍一犹豫,抬手抓住大门南边的墙头,脚下踩住石块砌成的墙基,用力爬上墙去,然后一纵身跳进了院子里。

蓝天秀刚把雪儿哄睡着,她自己也在似睡非睡,迷迷糊糊中,隐隐约约听到一阵敲击大门的声音。她很纳闷,这么晚了,谁还会来串门?她支楞起耳朵,想听听还有没有动静。可她突然听到“扑通”一声,像是有很重的东西从高处跌落下来。她被吓得浑身一哆嗦,猜到可能有坏人翻墙进来了。她急忙披衣下床,但没敢拉亮电灯,而是踮起脚跟走到窗户跟前,掀起布帘的一角往外瞧,只见朦朦胧胧的月光下,果然有个高大的人影,并且已经蹑手蹑脚向屋门口走了过来。她吓得魂飞魄散,两腿发颤,差点一屁股蹾在地上,开始后悔从前的小花狗走失了以后没有再养一只,不然这坏人也不会如此胆大妄为。她知道来者不善,不是劫财就是劫色,但她最担心的是会吓坏了年幼的雪儿。

正在蓝天秀琢磨着寻找什么样的家伙头来自卫,是菜刀合适,还是擀面杖更顺手,却听到外面轻轻传来了“天秀,开门”的叫声。她听出是韩家栋的声音,怦怦乱跳的心这才慢慢稳了下来。可是,她并没有理会外面又传来的一声“天秀,我是家栋”,而是赶紧摸摸索索回到床上,用手轻轻拍打着睡得正香甜的雪儿,开始轻声轻气地讲起了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户很穷很穷的人家,只有相依为命的兄妹俩。有一年,他们那里遭了大旱灾,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哥哥就让妹妹留下看家,而他自己外出找一条活路。有一天,妹妹到河边打草的时候,意外地捡到了一个宝贝。那宝贝能卖好多好多钱,能让他们兄妹从此过上富裕的生活。于是,妹妹便托人写信给哥哥,让他回家把宝贝卖了,然后一起过好日子。哥哥收到信后,便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可是,那宝贝已经被人偷走了。妹妹怕哥哥知道了会伤心,还会打她骂她,就偷偷地躲了起来,不让哥哥找到她。

蓝天秀讲到这里,又用时断时续,并且很微弱的声音说:“雪儿——乖,快睡吧,妈妈——累了,妈妈也要——睡了——”

韩家栋起初因为担心把可能已经睡熟的雪儿吵醒,才没敢闹出太大的动静,后来便在外边耐心地听蓝天秀讲起故事来。但他对她所讲的故事感到莫名其妙,不知所云。后来他听见蓝天秀发出了香甜的“鼾声”,不忍心再把她喊醒,只好带着“一头雾水”,翻墙而出,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蓝天秀又听到院子外面传来“扑通”一声,知道韩家栋终于走了。她的眼泪再也无法抑制,“哗哗”地流了出来,很快就把枕巾浸湿了。

后来的几天里,韩家栋又趁着夜色去找过蓝天秀两次,可一律吃了闭门羹。但他每次都是翻墙而入,并且每次都听到她给雪儿千篇一律讲的同一个故事。他终于听明白了,她哪里是在给雪儿讲故事,那分明是在讲给他听的。可她为什么老是不厌其烦地讲述这么一个十分简单而平淡的故事呢?

韩家栋夜访蓝天秀的秘密,到底被机灵鬼怪的胡岱发现了。

这天下午,胡岱见屋里没有别人,就神秘兮兮地对刚从外面出差回来的吴大嘴说:“四姨夫,我发现俺舅又去找俺妗子来!”

“你小子咋知道的?”

“他那天吃完晚饭说是回家去,其实是去了老风口。他去老风口干啥?半天才回来,还不是去找俺妗子啦?”

“胡岱,你小子胆大包天,敢盯你舅的梢,小心他踢你的屁股。”

“这么长时间没动静了,我还以为已经放下了呢。”

“您舅哪里是放下了,还不是因为忒忙了。”

“俺妗子也真是的,赶紧来跟俺舅安心过日子不就得了。”

“你不懂,这中间必有隐情啊。”吴大嘴用手反复地抚摩着自己不过零点五毫米长的胡子茬,那口气,那表情,就像算命先生故弄玄虚卖关子一样。

“能有啥子隐情?你们大人之间的事也忒麻烦了!”

“‘心急喝不了热粥’,咱慢慢来。”

其实,吴大嘴早在这年春天的时候,就曾多次借去榆树镇赶集的机会找到那位白胡子卖姜老汉,试图从他的嘴里掏出蓝天秀死守在林家庄的真实原因。但是,非常遗憾,警惕性蛮高的白胡子总是装聋作哑,守口如瓶,一问三不知,让他的一片苦心成了“瞎子点灯——白费蜡”。后来他在榆树镇集上遇到林家庄的一个泼皮无赖,只是塞给了人家一盒子不值钱的香烟,那家伙就“竹筒子倒豆子”,把道听途说的蓝天秀和“大金牙”先如何偷情,后被林建军如何碰巧撞见,而林建军如何痛不欲生地寻了短见,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对方虽然不知道“大金牙”姓什名谁,究竟是何方神圣,但他根据对方所说的体貌特征来判断,认定跑不了韩振焘的干系。然而,他情知事关重大,如果告诉了韩家栋事实真相,就凭他的脾气,断然不会轻饶了韩振焘,肯定会闹出大乱子,他于是决定先把秘密藏在心里,再从长计议。

光阴似箭,转眼到了仲秋时节。韩氏制砖厂喜从天降,吴大嘴在泰城与华天建筑公司签订了四百六十万块红砖的供货合同,并拿来了五千元的定金。吴大嘴独居奇功,一下子牛×了起来,好似嘎嘎叫的老母鸡,惟恐别人不知道它下了只大大的双黄蛋,逢人便宣传他的丰功伟绩。许多乡里乡亲私下里替韩家栋算了一笔经济账,越算心里越嫉妒。而那些把钱借给韩家栋的亲朋好友,一下子吃了定心丸,知道他们的老本不但不会有任何闪失,就连那很可观的利息也有了强有力的保障。

然而,面对突如其来的天大喜讯,韩家栋则陷入了沉思。因为按合同要求,虽然到明年开春才开始陆续供货,但为了不影响按时发货,必须赶在上冻之前先把大部分砖坯做好晾干,然后再趁着冬季慢慢烧制,可起码十几万元的流动资金从何而来,让他一时抓耳挠腮。尤其是正值全国上下“紧缩银根,治理整顿”,若从银行里贷款,不仅利息高得惊人,并且很难贷得出来。

韩家栋没有想到,吴大嘴时常让他皱眉头的“嘎嘎”叫,恰恰帮了他的大忙,替韩氏制砖厂做了正面宣传。乡亲们知道韩氏制砖厂急需流动资金后,纷纷解囊相助,并声称利息多少好说。还有个别外村的村民,把自己省吃俭用好不容易积攒的那点准备给儿子娶媳妇或者盖房子的钱从银行里统统取了出来,并且惟恐人家嫌钱太少不肯接收,然后托人转面子交给了韩家栋,企盼着钱生钱、利滚利。在短短的十几天的时间里,韩家栋就筹集到了所需要的全部资金。

第七十六节

韩氏制砖厂很快新进了一台更先进的制砖机,新招了十几名工人,就近新租借了几亩正长着绿油油麦苗的麦地用来晾晒砖坯。几十号人马挑水的挑水,刨土的刨土,往制砖机上运土的,操作制砖机的,往晾晒场上运送砖坯的,从炉窑里往外搬运成品砖的,大家分工明确,争先恐后,到处欢歌笑语。两台制砖机高速运转,吃的是一车车的湿泥,吐出来的是一排排的砖坯,好似暗自较劲,比试着谁的能耐更大。监工尤满亮倒背着双手,耀武扬威地到处巡视,时不时对着个把脾气好点的工人吹毛求疵地呵斥一声,以此证明他不可忽视的存在和不可小视的权威,同时借以彰显他对工作的认真和负责。看着人欢马叫、热火朝天的生产场面,韩家栋的心里真比吃了蜜还要甜。不久,晾晒场上一人来高整齐划一的砖坯一排挨着一排,烧制完好的红砖也陆陆续续码放成了一座座的小山。

有道是“人怕出名,猪怕壮”。这不是嘛,韩氏制砖厂突然来了三位不速之客,让韩家栋他们终于意识到“穷有穷的难处,富有富的苦衷”,从今往后,那就时刻准备好应付那些“吃喝卡拿要”的家伙吧。这天时近中午,韩家栋正在办公室里跟尤满亮和刘建东商量生产计划(霜冻即将来临,他们准备暂时停止砖坯生产),一辆乳白色的“仪征”轿车喝醉了似地窜了进来,随后从车里蹦下来一瘦两胖三个人。这三位都身穿蓝色制服,颇有几分国家干部高人一等的不凡气派,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径直闯进了砖厂办公室。进屋后两个胖子先自告奋勇互相作了介绍。原来那个白胖子是金沟镇供电站的站长“电老虎”,而那个黑胖子则是金沟镇水利站的站长“水龙王”。韩家栋他们慌忙笑脸相迎,立即让座,赶紧敬烟,急忙上茶。

“首先对两位领导百忙之中前来检查指导工作表示欢迎和感谢。小厂成立不久,刚刚理出点头绪,我正准备过几天就去拜访两位领导呢。是不是请两位领导辛苦一点,先到生产现场视察视察,对于具体问题,我再慢慢汇报?”韩家栋猜到来者不善,态度诚恳地对“龙虎”们说道。他想来个缓兵之计,等摸清了他俩葫芦里到底装的啥样的毒药再说。

“龙虎”们异口同声地表示赞同,并几乎同时从椅子上跃起来,然后跟着韩家栋往外走去。临出门,韩家栋回头嘱咐尤满亮抓紧回村割肉买鸡,准备“喂龙饲虎”。

韩家栋陪着“龙虎”到生产现场巡视了一圈,回到办公室以后,“电老虎”由衷地说道:“‘百闻不如一见’呀!你们刚起步就这样红红火火,韩厂长了不起呀,的确出手不凡呀。”

“‘万事开头难’,还望两位领导多多关心和照顾。”韩家栋诚恳地说道。

“龙虎”随后提出了他们早就成竹在胸的问题,什么副业用电比农业用电贵了,要单独装表计费啦;什么水库是国家出资帮助修建的,个人富了不能忘记国家啦。他们还拿出了下一步处理问题的具体措施,等韩家栋诚恳地表态一定积极配合,两位领导便先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拉开了准备开拔的架势。

韩家栋一看“龙虎”要溜,急忙挽留起来:“两位领导头次光临小厂,说啥也要吃完饭再走。我已做了安排,只是这里条件有限,还望两位领导不要驳我的面子。”

“既然韩厂长这么盛情,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电老虎”首先发了言,“水龙王”也随后深有同感地表了态。

“电老虎”和“水龙王”重新又坐了下来,继续“喷云吐雾”,侃侃而谈,先是大谈特谈党中央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政策如何英明而伟大,随后便牢骚满腹,抱怨他们是清水衙门:一年从头忙到尾,辛辛苦苦三百天,看看可怜的工资单,难比卖菜的小商贩。言外之意,他们来吃你韩家栋,顺理成章,理所应当。

尤满亮以最快的速度打发人把准备好的饭菜送了过来,他随后一只手里提着两瓶平阳特曲也赶了回来。

等“龙虎”们在韩家栋几人的陪同下,把一大盆粉皮炖鸡、一大盆排骨炖白菜、一盘子蒜苗炒鸡蛋、一条红烧鲤鱼和四瓶六十四度的白酒吃光喝净,每人带着两条子“金鹿”牌香烟走了之后,刘建东忧心忡忡地说道:“看着吧,这才是开头,往后的麻烦多了。多少像咱这样的小厂子,本来好好的,就是让这伙人给硬生生地吃垮了。”

“当官为了啥?不就是图个吃吃喝喝。”尤满亮倒是通情达理。

“奶奶的熊,这些蝗虫要是‘吃恣了甜柿子’,再来又吃又拿的,我就学学大金牙,夜里去放把火,把他们的大门烧个精光。”南瓜义愤填膺地说道。

“你说啥?韩振焘放火,在哪里?”韩家栋的眉头立时拧成了蒜疙瘩,对南瓜厉声质问道。

南瓜猛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急得冒出了一身冷汗,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猜的,我瞎猜的,我以为——那年——”

“满亮,你和表叔先倒里间屋呆一会儿。”韩家栋对尤满亮说道。

南瓜一看尤满亮和刘建东都躲了起来,只剩下他和韩家栋两个人,再看他眉头紧锁,满脸的酒色愈加红得吓人,没等他继续追问,便赶紧把心中隐藏了多年的秘密和盘端了出来。

原来,就在那次韩家大门被烧的那天晚上,南瓜吃过晚饭后,独自一人一手提着提灯,一手提着水桶,去村西边的水库下游的水沟里摸螃蟹。他沿着水沟来回搜寻了两遍,收获颇丰,很快便摸了小半桶。当他兴高采烈地回到村里,快走到家了,突然发现他们大门前的胡同里明晃晃地亮了起来,而一条长长的人影则由南往北跑了过来。他赶紧藏在了一堆棒子秸后面,伸头一看,原来是韩振焘慌里慌张跑回了他自己的家里。他慌忙往家里跑去,只见韩家的大门越烧越旺,已经成了熊熊大火。他怕落个贼喊捉贼的嫌疑,便没敢声张,悄悄地打开自家的大门钻了进去;等听到许多人人仰马翻地来救火,他才又打开大门,装模做样地提着一桶水跑了出来。等救完火回去,由于他自知和韩家栋刚刚有点小过节,害怕自己被韩家冤枉,成了韩振焘的替罪羊,所以躺在炕上翻来覆去一直没有睡好觉。第二天一早,他就把所看到的一切,去告诉了时任村治保主任的堂兄。治保主任同样不敢马虎,立即领着他去向还没起床的韩支书作了详细汇报。可是,后来在韩明秋和王香草痛哭流涕的哀求下,韩支书网开一面,既没报案,也没有公开处罚韩振焘,而是以村里出人出钱给韩家重新翻盖了大门,人不知鬼不觉地了结了这桩非同小可的纵火案。

听完南瓜的“供述”,韩家栋气得咬牙切齿,把拳头使劲砸在桌子上,恶狠狠地骂道:“这个王八羔子,早晚要跟他算这笔账。”

“大侄子,不,韩厂长,你消消气,都怪我多嘴多舌。你是谁呀,堂堂的大厂长,哪能和他那狗屁不通的家伙一般见识。”南瓜唯恐会引火烧身,因此对韩家栋好言相劝。

第七十七节

转眼之间,又到了春暖花开到处大兴土木的时节。 韩氏制砖厂理所当然地谢绝了所有零星客户,一心一意只等着时间一到,泰城的华天建筑公司派来一辆辆的大卡车,留下大把大把的钞票,然后把成堆的红砖统统运走。

然而,按照合同约定供货时间到了之后,却迟迟不见华天前来拉货的动静,韩家栋只好指示吴大嘴打电话联系。可是,电话里提示对方因欠费已停机。韩家栋顿觉大事不妙,急忙让吴大嘴明天一早动身前去泰城打探消息。

第二天,太阳眼看就要落下山去,吴大嘴终于失魂落魄地回来了,还没等韩家栋开口问,他便垂头丧气地说道:“哥,情况不妙,我们遇到大麻烦了。”

韩家栋一听就沉不住气了:“既然有麻烦,为啥不先打来电话来说一声?”

“反正也要回来向你汇报,还浪费那个电话费干啥?”

“你可真行呀你,都火烧眉毛了,还计较那点电话费。赶快说,到底咋回事儿?”

吴大嘴从胡岱的手里接过茶杯来,把里面的水一憋气子喝了个一干二净,用手背把嘴一抹,然后有气无力地说道:“华天设在泰城的办公室,铁将军把门,连个人毛也没有。我到香港街上转了一圈儿,两边的房子倒是全都拆除完了,可没有一丁点开工的意思。我打听了一下,说是开发商资金链出了问题。那该死的华天公司也撤回莱山了。”

“看来真是碰到大麻烦了!”韩家栋慢慢坐在了椅子上,随后嘱咐吴大嘴今晚不要回家,明天一早他俩一块去莱山找华天公司了解情况。“胡岱,嘴上留个把门的,不要声张。生产先照常进行,不然走漏了风声那可真要出大乱子。”

当天夜里,吴大嘴住在了韩家,他和韩家栋谁也没有睡踏实。第二天一早,他俩每人匆匆吃了两个煎饼,便骑车去榆树镇,从那里坐班车赶到莱山市区,找到了华天建筑公司。

“韩厂长,吴厂长啊,‘马尾巴拴豆腐——不能提了’,我们华天这次可真是赔掉了腚。做梦也想不到,国家下狠心治理整顿,竟然整倒我们的头上。你们那点小问题,毛毛雨啦。”华天建筑公司肥头大耳的一位副总哭丧着一张胖圆脸,一见面,便急不可待地倒起了满肚子苦水。

“高总,你们既然早发现苗头不对,就该早通知我们,也好让我们及早采取措施!这下可好,搞得我们实在是太被动了。”韩家栋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

“我们一开始判断有误,低估了问题的严重性。年前他们还信誓旦旦,口口声声资金马上到位,按时开工不成问题,哪里想到过了年他们就跑回深圳去了。我们现在也是‘叫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啊。”高经理愁眉苦脸,继续诉说满肚子的水苦。

“高总,我们小本经营,你们‘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们咋跟你们比?为了这次合作,我们连借加贷,把所有家当全都砸进去了。您还得多替我们想想,看看别的地方能不能先把我们的砖用上。”吴大嘴本来就不俊的脸庞愈加愁云密布,用近乎哀求的口气说道。他才不管你高总有没有困难,只要把他们堆成小山似的红砖处理了就行。

“吴厂长呀——”高经理刚开口,就被吴大嘴不好意思地“副的,是副的”给打断了。“就因为签订了承建香港街的合同,我们才把另外几个本来可以赚大钱的项目统统推掉了,搞得我们现在也是无米下锅啦。”他还告诉他俩,不仅如此,有两家兄弟公司本来想跟着他们‘打死老虎同吃肉’,这次也被一块儿拖进了泥坑里,现在天天来跟他们要饭吃。别说眼下还没有什么明确的意向,就是有的话,若能把他们的产品用上,往快里说那也得半年以后。“以我看,你们还是自己先想想法子吧,我这里真是无能为力啦。”

吴大嘴一听这位高经理分明是见死不救,开始沉不住气,满脸涨红,十分激动地说道:“高总,你们眼睁睁看着我们动弹不得而撒手不管,也忒不够朋友了。不论咋说,我们是签了合同的。两口子闹离婚还得讲究个法律程序呢,你们不能就这样把我们给打发了。”

“有才沉住气,高总他们也有难处。”韩家栋终于意识到华天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的确确陷入了困境,日子并不比他们好过,于是冷静地对吴大嘴劝说道。同时,他也很清醒地认识到,如果继续软缠硬磨下去除了惹人生厌,并不会有任何好的结果;另外,从长计议,继续同华天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将来对他们也是有利的。因此,他并没有像一般的倒霉蛋那样,除了叫苦连天,就是怨天尤人、大发脾气,而是平心静气地继续说道:“高总,你们的处境,我完全理解。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们的合同继续有效,你们啥时候需要我们供货,您就打电话说一声,我们一定全力以赴搞好合作。”

“韩厂长真够爽快的,您这位朋友我是交定了。这样最好,这样最好啊!”高经理高兴地满口应承道。“当然,如果将来价格走高了,我们会考虑的,决不会让老朋友吃亏的,这点请您和吴厂长一定放心。”

韩家栋起身告辞,招呼还一心想赖着不走的吴大嘴离开了华天公司。他俩刚走出大门,吴大嘴就气哼哼地嘟囔道:“我们就这样走了,也忒便宜他们啦。”

“不这样走了,难道你还有啥子咒念?按合同来,人家违约,顶破天也就搭上那一点定金,可人家压根就没提定金那回事。唉,这事全怪我经验不足,真不该上来就铺天盖地生产这么多。”

“这事也怨我没有及时提醒你。其实,我当时也很理解你的心情,认为头一次跟人家合作,担心不能及时供货会耽误了人家的事。这下可好,我们倒是替人家考虑周全了,可谁又替咱考虑了?”

“说到底咱是为自己考虑的。打起精神来,别这么垂头丧气的,‘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回去咱再慢慢想办法。”

韩家栋和吴大嘴风尘仆仆赶回砖厂后,马不停蹄,立即召集尤满亮、胡岱和南瓜,还有刘建东,通报去莱山所了解到的情况。然而,他俩并没敢把糟糕透顶的形势照实告诉大家,而是按照在路上商量好的意见,谎称华天公司因工期延误,至少需要推迟半年发货。不仅如此,为了让大家深信不疑,他俩还一唱一和演起了双簧,玩起了苦肉计:韩家栋装模作样斥责吴大嘴百密一疏,签合同时忘了注明若是对方推迟提货需赔偿他们的损失云云。面对大当家声色俱厉的“训诫”,二掌柜吴大嘴唯唯诺诺,连连点头认错,表演得惟妙惟肖,天衣无缝。

“创业难呀!哪个白手起家的不是吃尽了苦头?咱爷几个都咬紧牙关,肯定能挺得过去。”经多见广的刘建东首先表了态。

“唉,看来我梦中的‘嘉陵’又要在它娘家继续睡老虎大觉啦。”尤满亮眼看自己买摩托车的计划要泡汤,不停地搓着手,愁眉哭脸地说道。

“满亮,都啥时候了,你还好意思叨念你的臭摩托,也不替韩厂长想点办法。”南瓜翻了翻眼皮,看了看尤满亮,非常不满地说。

尤满亮一听,搁不住三巴掌的南瓜,竟然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派他的不是,便气呼呼地说道:“‘你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啥时候也离不了你这看家护院的,可我呢,还能干啥——”

“满亮,你放心,你可以暂时出去跑跑销售,不用包干。”韩家栋把尤满亮的话打断了。

“等这一窑烧完了,我也回家歇着去。”刘建东再次摆出了高姿态。

他们随之商量下一步的应对办法:立即全面停止生产,同时尽可能多地组织人员外出跑销路。

从第二天开始,往日热闹非凡的韩氏制砖厂轰鸣的机器声听不见了。又过了没几天,高大烟筒里的滚滚黑烟也风逝云消了。工人们大都陆续回家歇着,连技术权威刘建东也回家休息了。而吴大嘴、尤满亮和另外从生产人员中筛选出的五六个能说会道的人员,兵分数路,分别带着挑选的有角有棱、板板正正、色泽纯正的样砖奔赴泰城、莱山和平阳开始四处兜售。同时,韩家栋从黄泥沟学校里油印了两千多份售砖广告,安排胡岱等人骑着自行车到十里八乡挨村进行了张贴。几天过后,其他外出跑销售的人员在把所带的盘缠花得所剩无几之后,纷纷空手而回,只有吴大嘴从泰城带回了一条好消息——可这好消息却让老板无法高兴起来。

“哥,蓝天银的事业可是做大发了,他现在是大老板,牛×得很。他对咱的样品非常满意,对价格也能接受。如果这次能跟他谈成,往后咱就不用发愁了。”吴大嘴乌鼻子糟眼回来后,跟韩家栋一见面就说道。“只是他蓝家跟咱忒不对付,我没敢亮明我的真实身份,更没敢提起你来。”

“这下咱可有救啦!四姨父,您真是神通广大,厉害!”胡岱高兴极了,在地上一蹦老高。

韩家栋起先并没有吭声,而是皱着眉头倒背着双手在屋中间慢慢踱了个来回,然后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蓝天银这个人一贯‘狗眼看人低’,从前就看着我不顺眼,现在都成了仇家,他还能跟咱合作?不可能。”

“舅,咱是卖砖,又不是找对象,管他是谁呢。再说了,人家只要相中了咱的砖,肯定不会计较从前的关系。”胡岱在一边不管深浅地说道。

“他是不会计较从前的关系,可他肯定会计较现在的关系。‘饿死迎风站’,让我去求他,连门也没有。有才,这件事儿就此打住,别指望在他这棵大树上吊死,还是多想想别的门路。”韩家栋不容置喙地说道。

尤满亮和南瓜本来还想劝劝韩家栋,让他别这么固执己见,可一听他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便都只好默不作声。

韩家栋捉襟见肘,囊中日渐羞涩,天天有出项而几乎没有进项,张贴的广告虽然发挥了一点小小作用,但只是招来了一些盖间房子、垒个门楼和铺个地面的小客户,杯水车薪,根本解决不了大问题。欠工人们两个多月的工钱可以再拖一拖,欠十几吨的煤款也可以暂时不说,可几份借款马上就要到期,他不能无动于衷。他如坐针毡,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天天急得团团乱转,急火攻心,嘴唇上陆续长出了几个大燎泡。

第七十八节

这天早上,吴大嘴从红石沟的家里回到砖厂,和韩家栋说了一声,正准备和另一名销售人员外出,韩翠丽就突然跑来了。 和大家一照面,韩翠丽便主动把弟弟拉进了里间屋里。吴大嘴一看韩翠丽神色不大对劲儿,估计事情非同寻常,并很可能不是很妙,便没有接着上路,而是想等会儿问明情况后再说。姐弟俩在里间屋里叽咕了半天,韩翠丽终于拉开门子先走了出来。她满脸挂着很不自然的微笑,谢绝了吴大嘴和胡岱的挽留,骑上自行车急匆匆地离开了。韩家栋紧接着铁青着脸也从里间屋里走了出来。

“有才,我有事出去一趟,你该出发就出发。胡岱好好地看家。”韩家栋交待完,便径直走出办公室,推起屋檐下的自行车,抬腿骑上,朝外走去。

吴大嘴越想越觉得不对头,急忙追了出去,可着喉咙吆喝道:“哥,你到底有啥急事?”

韩家栋连头也没回,而是加快速度跑远了。

吴大嘴急忙回过头来,对站在门口的胡岱说道:“胡岱,肯定出事了,出大事了,我去追上恁三姨问个明白。”

吴大嘴骑上自行车,恨不得连吃奶的劲也用上,飞快地朝韩翠丽追去。好在韩翠丽走得并不是很快,吴大嘴走了不远就撵上了。吴大嘴大口喘着粗气,听韩翠丽把前因后果一说完,不禁失声叫道:“不好,俺哥肯定是找振焘算账去了,这下可要啰嗦了。”

“这小振焘也真是不学好,修理修理他也活该。”韩翠丽义愤填膺地说道。

“就俺哥那脾气,我怕他会闯下大祸。”吴大嘴非常担心地说道。

原来,刘四宝大哥家的女儿在陈默合的撮合下,于春节前嫁到了莱山市榆树镇林家庄,跟蓝天秀成了街坊邻居。就在前不久,刘四宝的母亲刘母想自己的孙女了,就让人送过去住了几天,意外地听说了蓝天秀和大金牙的故事。刘母回来后,闲拉呱时不经意把知道的秘密说给了儿媳韩翠丽。根据婆婆所说的情况,韩翠丽断定那“大金牙”就是韩振焘。可怜的韩振焘,早就认为万事大吉,哪里能想到事隔多年之后,终于有人要来秋后算账。

吴大嘴了解完情况,便忧心重重地跟韩翠丽分了手。他回到砖厂,哪里还有心思去出差,只好打发那位一直等着他出发的销售人员先回家。在回来路过韩振焘家门的时候,他曾装作没事似地进去打听过韩振焘是不是在家里。韩振焘的妻子告诉他,正在厂子里上班,并说韩家栋也曾来打听过,问到底有什么事。他只好东支西吾应付了过去,并认定韩家栋去了马家河子农机厂。坐立不安的吴大嘴,感到事已如此,应该把事态的严重性如实告诉胡岱,以便让他心中有数,准备随时出把力。

胡岱听了吴大嘴的介绍,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认认真真地问道:“俺舅杀鸡连眼皮都不眨,他会不会要了俺振焘舅的小命?”

“问题还不至于那么严重,但肯定会把他揍个鼻青脸肿。”

“既然这样,那最好想办法告诉俺振焘舅一声,让他先躲一躲。”

“对!我刚才也在思考这个非常重大的问题。”吴大嘴说完,翻开电话机旁的《平阳电话薄》,查到了马家河子农机厂的电话号码,要了过去。但是,接电话的人告诉他,厂子有规定,上班时间不许接电话,除非家里出了大事儿,说完,不由分说,便扣死了电话。

“奶奶的熊,家里能出啥子大事儿?除非死爹死娘。”吴大嘴无奈地放下电话,气哼哼地嘟囔道。可他不忍心让韩振焘身康体健的父母任何一个提前“死去”,便又想到了韩振焘早已去世多年并不怕被咒骂的祖父。于是,他又拨通了马家河子农机厂的电话,告诉对方,韩振焘的家里的确出了大事儿——他爷爷刚刚咽了气。然而,对方却毫不客气,在电话那头劈头盖脸地喝斥起来,说韩振焘的祖父早就去世了,他还曾来吊过丧,让吴大嘴没事儿干找地方凉快去,别在这里瞎扯蛋。

“胡岱,这工人阶级就是没有咱农民阶级厚道,啥狗屁规定,分明是怕麻烦罢了。算了,反正咱爷俩也尽心尽力了,听天由命吧,活该振焘倒霉,谁让他爷爷死得那么早呢。”吴大嘴扣上电话,耸了耸肩,摊了摊手,无可奈何地说道。

盼星星,盼月亮,太阳已经西斜了,焦急万分的吴大嘴和胡岱百无聊赖地歪坐在椅子上,一次次地望着桌子上早就做好的饭菜干咽唾沫,盼着韩家栋快点回来。当他俩听到动静,透过门窗终于发现韩家栋回来了,两人便急忙站起来迎到了屋门口。

“舅,您可回来了!”胡岱兴奋地问候道。

“我把韩振焘那个畜牲的命根子踢坏了,他们报了案,我可能要进去了。”韩家栋把自行车往门口一放,大步跨进屋后说道。

一直不明就里的南瓜,老远看见韩厂长总算回来了,急忙赶过来准备一块吃午饭。他跟在韩家栋的屁股后面还没有走进屋里,听到韩家栋的这番话,吓得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失声叫道:“俺的娘嗳,韩厂长,这下俺也要吃饭不花钱了。”

韩家栋伸手把南瓜拉起来,安慰他说:“你放心,这事儿跟你没有一点瓜葛。”

“舅,趁着公安局的还没来,您赶快跑吧!”胡岱大惊失色地叫喊道。

“往哪里跑?‘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这就到林家庄去一趟,他们来了,就明告诉他们。”韩家栋镇定自若地交代说。

这时候的吴大嘴如丧考妣,耷拉着脑袋,急得又薅头发又抓耳朵,像小狗咬着自己的尾巴在原地“哼哼”地直转圈,嘴里不停地叨念着:“这可咋好,这可咋好?你要一走,这厂子可咋办呀?”

“这砖厂就交给恁爷俩啦。这是家里、橱子和抽屉上的钥匙。”韩家栋说着,从腰带上解下来一大串钥匙递给了垂头丧气的吴大嘴。他见胡岱难过得哭起来,又对他好言劝道:“你哭个啥?胡岱,你也不小了,要好好帮着恁四姨夫把厂子搞下去。”

交代完,韩家栋连口水也没喝,不顾大家劝他吃完饭再走,饿着肚子,徒步上了老风口,翻过莲花山,去了林家庄。

蓝天秀看见许久没有露面、如今又黑又瘦的韩家栋突然来了,又惊又喜,忙问这问那。然而,韩家栋并没有回应蓝天秀的任何问候,而是进屋就坐在了椅子上,把嘴里一个劲地叫着“叔叔,叔叔”的雪儿拉到自己的跟前,急不可待地给她讲起了故事。

“雪儿,叔叔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好的,叔叔!”

“很久很久以前,有户很穷的人家,只有相依为命的兄妹俩……”韩家栋把蓝天秀给他重复了好几遍的故事,从头到尾,认真地给雪儿讲了一遍。

“哥哥最后找到妹妹了吗?”穿着一身粉红色绒线装、留着娃娃头的雪儿趴在韩家栋的怀里,抬起头来,瞪着一双饱含稚气的大眼睛,望着韩家栋神色凝重的脸庞,轻轻地问道。

“哥哥好不容易才找到妹妹。哥哥告诉妹妹,她就是哥哥最好的宝贝。后来哥哥娶了妹妹,两人过得可幸福啦。”

“妹妹能和哥哥结婚吗?”

“哥哥并不是妹妹的亲哥哥,是爸爸从路上捡来的。”

“噢,我知道了!”

坐在床沿上的蓝天秀,一直专心致志地听着韩家栋和雪儿亲密无间的对话,听着听着,她的眼泪就像装满豆子的袋子突然裂开了口子,“哗哗”地落了下来。

“天秀,以前的事儿我全知道了,我不怪你。韩振焘这个东西被我打残废了,他是罪有应得。我要能躲过这一劫,就来把恁娘俩接回去。”韩家栋扭过头来朝蓝天秀说道。

蓝天秀一听,更加伤心难过,难以自禁地抽泣起来。雪儿赶快跑到她的跟前,用两只小手不停地给她擦着满脸的泪水,带着哭腔说道:“妈妈咋了?妈妈不哭。”

韩家栋和雪儿正在不停地安慰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蓝天秀,高兵和一名平阳市公安局的刑警驾驶着一辆“一只鞋”摩托车,按图索骥,终于找上门来。他俩公事公办,不顾蓝天秀一再哀求,把韩家栋“请”进那只脏兮兮的“鞋”里带走了。

“天秀姐,放心吧,有我呢,不会难为家栋的。”高兵临走时丢下的这句话,好歹给了蓝天秀一丝安慰。

第七十九节

79

这天一大早,几十口人,有开拖拉机的,有赶毛驴车的,有赶牛车的,有拉地排车的,还有推着独轮车的,驴嘶牛叫,前呼后拥,好似海啸时的巨浪,呼呼啦啦涌进了韩氏制砖厂。

吴大嘴、胡岱和南瓜刚刚起床,尤满亮也刚从家里睡眼惺忪地来到砖厂。他们一看比肩连袂来了这么多的人,都还带着运输工具,“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分明是来抢砖顶账的。这时候,肩负着保卫砖厂财产重大责任的南瓜,不仅没有挺身而出,反而被吓得浑身筛糠,一下子瘫倒在地上,两腿乱蹬,双手乱抓,无法从地上爬起来。而尤满亮也被突如其来的阵势吓坏了,偷偷地跑到砖堆的后面躲藏了起来。在这紧急关头,吴大嘴就地摸起了一把铁锨,胡岱则抄起了一根木棍,跑过去挡在了抢砖队伍的前面。

“各位老少爷们,韩厂长是进去了,可他的财产却是受法律保护的。希望各位老少爷们有话慢慢说,不要胡来。”吴大嘴义正词严,高声喊道。

陈村一位五大三粗的屠户拨拉开人群走到吴大嘴的跟前,平心静气地说道:“吴老弟,我杀了半辈子的猪,好歹攒了几个小钱,全投给你们了,容易吗?你也得替我们想想。韩家栋进去了,这砖厂早晚要垮台,趁着现在还有些砖,赶快给大伙儿顶了账吧。”

“拿出你杀猪的劲头来,别跟他在这里磨牙,赶快动手。”人群里有人等不及了,高声吆喝道。

“对,赶快动手!磨牙能磨出个屁来?”许多人跟着起哄。

“谁敢?哪一个敢动手,我手里的家伙头可不答应。”吴大嘴再次大声喊道。“胡岱,把咱的照相机给我拿出来,如果老少爷们真不给面子,就拍下来留作以后打官司的证据。”

胡岱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提着手里的木棍跑进屋里,四下里张望了张望,从桌子上顺手拿起一只玻璃茶杯,又找了条毛巾把它一裹,只露出了杯子底,然后顺着屋门口旁边的梯子爬上屋去。

在韩家栋被逮走后的第二天,吴大嘴和胡大年便东拼西凑了两千元钱,给高兵送了过去,让他帮着打点,好让他在拘留所里少受点难为。而蓝天秀也把她自己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攒下的五百元钱打发人给吴大嘴送了过来,以便用来营救身陷囹圄的前夫。

韩家栋突然被捕,让所有与他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们,无不焦急万分。尤其是那些非亲非故,原本指望着从他的身上发点小财而把辛苦钱借给他的那些人,还有许多给他干了不少活还没领到工钱的人,眼看着自己的血汗钱要打水漂,无不惶恐不安。这些人蠢蠢欲动,互相联络,酝酿对韩氏制砖厂采取一场暴风骤雨式的大行动。

所幸的是,在最初的几天里,那些准备对韩氏制砖厂采取断然措施的一班人马,好似十分善解人意,并没有给吴大嘴他们制造任何麻烦,否则难说不会让本已焦头烂额的吴大嘴精神彻底崩溃。可是,在他们把所有能动员的力量全部发动起来之后,这才终于采取了行动。

“各位乡亲,我在这里准备好了,大家想动手就动手吧!”胡岱站在房檐上,把杯子底对着下面的人群晃了晃,大声喊道。

大伙儿一看吴大嘴手里抄着家伙,准备拼个鱼死网破,而胡岱则站在屋顶上准备拍照取证,一时都没了主意。人群里立时纷纷议论起来——

“那吴大嘴可是个不怕死的主,当年他那瘸子姐夫腰里捆着**包要在他家里自杀,那炮信子都点着了,‘呲呲’地冒着吓人的黄烟,眼看就要爆炸了,可他二话没说,上去就把**包给拽了下来。”

“你看你那点出息!吓得尿裤子了吧?他那时候才死了媳妇,没点活头了,又没孩子,和现在可不一样,他也怕死了。”

“算了吧,谁没老婆孩子?就为了那几个钱搭上一条命,忒不值得。”

“你看屋顶上那小子手里拿的是相机吗?咋有点不大像!”

“那还能错啦?刚才那镜头还反了好几次光。”

吴大嘴一看大家慢慢地老实下来,便以商量的口气跟那位屠户和前面的几个人说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韩厂长临走的时候都作了交代,这点请大家一定放心。我们最近正在洽谈一个大合同,这些砖很快就能卖出去。如果老少爷们真是不放心,非要用砖顶账,完全可以,并且每块砖里还可以便宜五厘钱,我说了就算。这样也省了我们很多麻烦。可咱得静下心来慢慢地办,这样乱哄哄地咋行?各位老兄,麻烦了,你们跟大家商量商量?”

那位屠户对吴大嘴的人品素有所闻,知道他并不是偷奸耍滑之人,被说动了心,便转身走进人群,跟大家商量起来。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叽咕了半天,终于意识到,每家每户若真是弄上一大堆红砖放在家里,一不当吃二不当穿,一时很难变成现钱,的确不是个好办法。最终大伙儿同意了那位屠户的意见,大家先回去,等砖厂卖了砖再慢慢还大家的钱,反正有成千上万的红砖堆放在这里,也不怕它一夜之间不翼而飞。最后,他们留下了几派驴屎牛粪、几片尿渍、满地的烟头、数不清的蹄痕脚印和车辙,带着一片尘土,全都撤走了。

吴大嘴经过这次生死考验,顿时感到自己的形象无比光辉和高大起来,他以当之无愧的代理厂长的口吻对从屋顶上下来的胡岱连声夸奖道:“胡岱,你小子行,好样的,有勇有谋,应该提出表扬。”

“吴厂长,我也一向有勇有谋,可从小落了个毛病,一看见有人打架就浑身哆嗦。”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南瓜,一边拍打着满身的尘土,一边羞愧难当地说。“从现在开始,我对吴厂长更加崇拜了。”

“满亮,你到底咋回事啊?仗还没打起来呢,你就当了逃兵,关键时刻拉稀!”吴大嘴见尤满亮从砖堆后面东张西望地跑了出来,便拉下脸责问道。

“我拉屎去了,哪里是当逃兵来。”尤满亮低着头,挠着头皮,连吴大嘴的眼睛都不敢看一下,嗫嚅着争辩道。

“还拉屎去来,我分明看见你躲在砖堆后面乱瞅候。”胡岱对尤满亮的逃跑行为极为鄙夷,毫不客气地进行了揭发。

“我那是隐蔽起来悄悄地观察敌情。我发现有十来个干活的都混在敌人中间。哼,等我们有朝一日复了工,这些王八蛋统统一个不要。就是吴厂长大发善心答应让他们来,我也要想办法给他们小鞋穿穿,让他们为今天的行为付出惨痛代价。”尤满亮不仅为自己不光彩的行为开脱,还玩起了转移视线的把戏。

“虽然今天有惊无险,但咱们一定要加强保卫工作。”吴大嘴把几个人招呼进屋里,接着谈了具体的防范措施,一是把他和胡岱还有尤满亮三家的狗全部牵来,在厂区周围垒上三个狗窝,充分发挥好它们的看家本领;二是在厂区的中央装上只大电灯,天一抹黑就开始点上;三是要及时往动过的砖堆上泼洒石灰水,以防失了窃还浑然不知。

尤满亮点头如捣蒜,决心将功补过,满口答应道:“没问题,别说是只狗,就算用着俺家的牛,我也会毫不含糊地牵过来。”

“老袁,从今晚上开始,三只狗就归你领导和管理。你不仅要搞好咱们几个人的伙食,也要让狗们吃饱吃好。当然,要想彻底化解咱们当前的危机,只有彻底解决销路问题。我想听听大家的高见。”吴大嘴往椅子上一坐,派头十足,俨然一介厂长。

“四姨夫,咱最好抛弃对蓝天银的成见,再去找找他们看看,不行就拉倒,反正又不用搭啥子本钱。”胡岱首先为吴大嘴献上一计。

吴大嘴首先点头称是,他又见尤满亮和南瓜同样完全支持胡岱的建议,于是便商定好,他和胡岱明天就去泰城找蓝天银继续洽谈合作事宜。

当天晚上,高胜利和刘四宝做着伴儿,背着他们各自的妻子,偷偷来到韩氏制砖厂。他俩一进门就叫苦不迭,说他们当初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出借给砖厂的钱都是从别人手里一分一分借来的,如今人家上门逼债了,让吴大嘴和胡岱无论如何也要想法帮助他俩度过难关。

“恁两位姐夫可真会凑热闹!俺哥正在里面受罪呢,这厂子也要塌架啦,你们不管不问也就罢了,反而趁机来逼债!恁俩拍拍胸口看看,良心还在不在?”吴大嘴尽管满肚子的怒火直往头顶上窜,可他忍了又忍,终于没有说出过于偏激的话来。

高胜利和刘四宝一向欺软怕硬,素来不敢招惹吴大嘴,见他发了火,都软了下来,但他俩谁也不情愿就这样白挨了一顿教训空手而回,只见高胜利抢先说道:“钱的问题可以缓缓,可有件事咱得先说在前头,国国和甜甜跟胡岱一样,都有继承他舅遗产的资格。”

“当然,你们对敏敏也应该一视同仁,我相信恁爷俩会‘一碗水端平’。”刘四宝嬉皮笑脸,急忙随声附和。

“都是些啥东西,俺舅还没死呢,就在这里满嘴胡吣。都给我滚出去!”坐在一边的胡岱终于忍无可忍,突然站起来,破口大骂,并就近从桌子上抄起一只沉甸甸的算盘子,高高地举了起来。

高胜利和刘四宝被外甥胡岱的意外举动吓了一大跳,都“忽”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气呼呼地说道:“胡岱,敢骂我们,‘天打五雷轰’!”

“你俩赶快走吧!说实在的,像你们这种亲戚,天下少找。”南瓜就势把高胜利和刘四宝连连哄带劝给轰了出去。

两个不懂事的家伙被撵走之后,吴大嘴和胡岱满肚子的怒气迟迟没有消下去,两人嘴里一个劲地骂个不停,骂他俩是秦桧,是汉奸,比日本鬼子还坏,比还乡团还毒,猪狗不如,而南瓜则不停地劝他俩消消气,不要跟他俩一般见识。

第二天,吴大嘴领着胡岱赶到泰城,找到平阳市建筑公司施工工地。只见工地四周已经扯上了铁蒺藜,用脚手架搭建的简易大门也挂上了“泰城双语学校建筑工地”字样的牌子,工地上放线的放线,开挖的开挖,只是拌和机、打夯机和塔吊等必需的建筑设备暂时还没有到位,两人不由得暗暗窃喜,认定他们还没有错过十分宝贵的机会。

“胡岱,还是你先进去跟蓝总谈谈吧。”吴大嘴张口说道。

“为啥?”胡岱不解地问道。

“你想,要是咱俩一块进去,他蓝总看了咱的执照,知道了咱的底细,万一不给面子,那咱就没有一点回旋余地啦。”

“言之有理,四姨夫,高!”胡岱说完,根据吴大嘴的指示,直奔蓝天银的办公室而去,而吴大嘴则找地方凉快去了。

胡岱走到大门东边一排预制板房前,找到挂着“总经理”门牌的门口,小心翼翼地敲了三下门。见里面并没有回应,他正在东张西望,恰巧过来一个中年汉子,得知他要找蓝天银总经理,便把手往工地上一指,热情地告诉他,领导正在那里视察工作。

胡岱连声向中年汉子道谢,然后大步往工地里边走去。

工地上,几个人正站在布满了白石灰线的地上,呈扇形状围着蓝天银,个个面带微笑,聆听他口吐玉音。胡岱走上前来,见大家众星捧月,而焦点人物身材偏高、大背头、一双剑眉、圆圆的虎眼,上身穿着米黄色t恤衫,下摆扎在灰白色西裤腰里,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领导气派,便认定他就是蓝总蓝天银。

“您是蓝总吧?我是韩家栋的外甥——胡岱。”胡岱趁蓝天银把话语权自然流畅地交给别人的间隙,毫无顾忌地跑到蓝天银的跟前问道。

“胡岱?——我以前就听说过你。”蓝天银先是一惊,然后定睛看了看胡岱。“找我有事吗?”

蓝天银听说胡岱说找他有点小事情,便让他先到他办公室门口一等,并表示他马上就回去。

胡岱只好惴惴不安地返回“总经理”门口,蹲在阴凉下静等。

第八十节

80

蓝天银很快就回来了,并热情地把胡岱让进了办公室里:“我大妹妹从前没少说起你来。坐下,快坐下。找我啥事儿?”

胡岱做梦也没有想到,蓝天银对他仇家的外甥不但没有一点不友好的表现,反而热情有加,并且还亲自给他冲茶倒水。他深受感动,一股暖流瞬间充满了全身,如同走失多年的孩子终于见到了自己的至亲,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

“表叔,俺舅把人家打残废了,被抓进去了,看样子要蹲几年啦。”胡岱手里端着茶杯,边哭边说道。

“咋会发生这样的事儿!恁舅这个人样样都好,就是太意气用事。你来找我,是不是想让我帮着打官司?”

“不是。俺舅办了个砖厂,年前跟人家签了个大合同,都生产了快一半了,人家又不要了。”胡岱接着把昨天发生的惊险一幕跟蓝天银仔细描述了一遍。“您要是能把俺的砖都用上,可就救了俺的命了。”

“唉,可惜你来晚了一步。前段时间有家砖厂,也是咱平阳的,最近就要来签合同。要用你们的,只能等以后了。如果你们实在周转不动,我可以帮着你们想想办法。”

“平阳的?哪个村的?”

“说是金沟的。来的人个头不高,胖乎乎的,嘴长得挺大,很会说。”

“表叔,那是俺四姨夫,俺是一家。他现在是俺的代理厂长。金沟比黄泥沟地方大,他在外面总是习惯说是金沟的。”

“是嘛,他今天为啥没来?”蓝天银对吴代理厂长安排尚未成年的孩子跑出来谈业务的做法感到非常莫名其妙。

“家里乱哄哄的,他不放心离开,在家里看家呢。”

“你把电话号码告诉我,我让他马上赶来签合同。不能再拖了,我们眼看也要进料了。”

“不用,我一会儿出去找地方打电话告诉他。哪能浪费您的电话费。”

“你这孩子,哪来的这么多讲究?这点话费我还拿得起;我今天还要请你的客。”

“表叔,实话告诉您吧,俺四姨夫正在外面等着呢,他没敢进来。”胡岱一看打电话的事儿好遮掩,而如果出去吃饭可就露了馅,只好实话实说。

“哈哈,我明白了,恁爷俩对我不大放心啊。”

胡岱急忙“哪里,哪里”地解释,然后走出建筑工地,找到坐在一棵柳树下,正流着哈喇子打瞌睡的吴大嘴,弯腰摇了摇他的肩膀,轻轻地说道:“四姨夫,您醒醒,蓝总让您去签合同。一会儿还要请咱爷俩吃饭呢。”

吴大嘴正迷迷糊糊的,两付眼皮仿佛千斤闸,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抬了起来。他把嘴上的哈喇子用手背一擦,嘴里咕噜道:“开、开、开啥子玩笑?”

“真的。这个时候哪敢跟您老人家开玩笑。”

吴大嘴顿时睡意全消,一下子来了精神,两只眼皮好像变成了橡皮筋,猛然眨巴了几下,两只眼球放出了兴奋的光芒。他伸出一只手递给胡岱,在胡岱助了一臂之力之下,使劲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接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只黑手绢,往嘴巴上使劲一擦,又把刚才擦哈喇子的手背擦了一擦:“走,胡岱,我刚才梦见发大水,看来咱要发大财啦。”

胡岱跟着吴大嘴就往里走去。

“蓝总知不知道咱的底细啦?”吴大嘴又一下子站住了。

胡岱只好把见蓝天银的过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嗨,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胡岱,等以后见了恁舅,我一定把你的出色表现如实汇报给他。”吴大嘴一支胳膊上挎着提包,两手抱拳,给胡岱像模像样作了个揖,咧着大嘴笑得十分优雅和灿烂。

自然,吴大嘴跟蓝天银见面后比上一次谈得更加融洽,合同签得十分顺当。当然,蓝天银签合同前对他们的营业执照副本看得还是非常认真仔细。蓝天银一再表示他们可以一直合作下去,尤其让吴大嘴和胡岱喜不自禁。“背靠大树好乘凉”,仅泰城双语学校的建设就需要八百多万块砖,他们起码在近两年内不用再为销路发愁。不仅如此,蓝天银还满口答应吴大嘴,一定充分利用他的关系,帮被捕的韩家栋一把。不仅如此,蓝天银还给了吴大嘴和胡岱足够礼遇,让三个副总一块陪着他俩到一家很不错的饭店吃的午饭。满怀胜利豪情的吴大嘴在席间的表现相当不俗,尽管土话连篇,但风趣幽默,大方得体。他时时高举酒杯,不仅统统来者不拒,并且频频主动出击,硕大无朋的酒量得到了充分展示,让蓝天银们个个目瞪口呆,不得不更加高看几眼。

酒足饭饱之后,吴大嘴和胡岱告别了蓝天银等人,胜利凯旋。坐在返回的班车上,吴大嘴几乎睡了一路子。到了金沟下了车,吴大嘴人醒了,酒意也全消了。他和胡岱从存车处推出各自的自行车,不慌不忙地往回赶。

“胡岱,跟你商量一件事儿。”

“您说,四姨夫。”

“你以后最好别喊我姨夫啦!”

“为啥?”

“你想,过不了多久咱们就要恢复生产,那些干活的大姑娘小媳妇肯定爱和我打个情骂个俏的,一看有你这个外甥在身边,人家肯定会‘有那个心,没那个胆’。”吴大嘴显然是在用近乎荒唐的理由来掩盖更不愿示之于人的动机。

“那我就喊您吴叔。”

“喊吴叔也不妥。尤其是在外面的场合,爷们哥们的,会让人以为咱这企业办得忒不正规。不知道你注意没有,中午陪咱吃饭的那个头发很长的副总,姓啥来?”

“姓侯!”

“对,就是侯总,那是蓝总的亲舅子。你听他喊过蓝总姐夫吗?没有吧?那是一口一个蓝总,这就叫‘警察打他爹——公事公办’。”

“那咱爷俩也公事公办,往后我就喊您吴厂长。”

“当然,没外人的时候喊我姨夫,那也是完全可以的。”

他们爷俩都难以掩饰内心的成功喜悦,看着小路两边不断翻滚的层层金黄色的麦浪和远处秀丽的风光更美啦;偶尔碰上了几个熟人,打起招呼来也更加主动和热情啦。一路上,爷俩亲亲热热,不停地说着心里话,路宽点的时候就齐头并进,路窄点的时候就一前一后,不知不觉就回到了砖厂。

尤满亮和南瓜见吴大嘴和胡岱都面带喜色回来,心知有门,赶忙兴冲冲地迎上前去,嘘长问短,并且一个人接过去一辆自行车,推到屋墙脚根里放好。听说大功告成,他俩高兴得下巴好像一时脱了臼,好半天才合上。南瓜还不失时机地又给吴大嘴送上了一顶高帽子,十分虔诚地恭维道,通过这件事儿,他对吴厂长更加崇拜了。

不久,韩氏制砖厂堆积如山的红砖开始被蓝天银派来的一辆辆卡车运往泰城,而一笔笔的款子则从泰城源源不断地划拨到了韩氏制砖厂的帐户上。

从此,在吴大嘴和胡岱的苦心经营下,韩氏制砖厂咸鱼翻身,终于起死回生,重新红火起来。

第八十一节

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韩家栋被狱警领到了一座楼房里,走进了一楼一个脏乱不堪、摆放着十来张双层床的监号。他把手里的被褥卷往唯一一张空床上一扔,人也顺势躺了下去。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就要在这里苦熬了。他从小就向往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够住上楼房,如今愿望倒是实现了,却是在这种令人倍感压抑的鬼地方——泰城监狱红楼煤矿。他一时百感交集,心中说不出的悲凉。

在韩家栋故意伤人致残一案判决前,韩明山曾以族长的身份,而韩明强则以村里最高长官的身份,跟韩明秋父子几个交涉过多次,试图动员他们让伤者主动站出来多承担些责任,以便让韩家栋少在监狱里蹲两年。当然,条件自然是让韩家栋多出点血。但是,韩明秋父子们“不蒸馒头争口气”,咬着牙硬是不松口,坚持让法律来主持公道。惟恐自己不菲的“顾问费”泡了汤的韩明强,眼见自己说话不灵,顿感颜面扫地,气得咬牙切齿,曾想以韩振焘先前的纵火案相要挟,逼他们就范,但又顾虑到他自己也同样犯有不可推卸的包庇责任,只好忍气吞声,隐隐作罢。其实,韩振焘尽管一只睾丸因被韩家栋踢伤而摘除了,可他自知理亏,一开始也曾想大事化小,谁知他的两个兄长情知赔偿金即使再多也进不了他们个人腰包半个子儿,而他俩却会白白落个“软蛋”和“见钱眼开”的骂名,因此从一开始就坚持不能便宜了人犯。假若不是这两小心眼老兄从中作梗,韩振焘肯定能多得一些实惠,不会是现在的区区一万六千,而韩家栋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可怜的下场。

韩家栋正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之际,突然听到呼呼拉拉进来了好多人,并且一句十分刺耳的声音猛然钻进了他的耳朵:“嗨,又来了个揉脚捶背的。别睡了,小子,给司令倒洗脚水去。”

给韩家栋下命令的是两条胳膊上各刺着一条青龙的黑胖小伙子。他见韩家栋装聋作哑,无动于衷,便使劲在他的大腿上打了一拳。韩家栋抬手一把抓住黑胖子的胳膊,就势一拉,把他掼倒在地,并厉声骂道:“想找死?”

黑胖子做梦也没想到,初来乍到的人犯竟然吃了豹子胆敢给他突然一击。他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嘴里骂骂咧咧,就要对韩家栋大打出手。而其他犯人则站在两边,咧着嘴,抱着膀,笑咪咪地等着看热闹。韩家栋一下子坐了起来,抬起脚,对着张牙舞爪扑过来的黑胖子的小腹蹬了过去。黑胖子被一脚蹬得仰面朝天载倒在对面的床上,捂着“老二”杀猪般嗷嗷直叫,转而大骂袖手旁观的狱友们见死不救,故意看他的笑话。

“又咋啦?真是欠修理!”随着一阵拖着长调的声音传来,众人纷纷让开了道。

“司令,来了只雏鸡,老十一想×他,反被啄了眼。”有个瘦猴似的家伙毕恭毕敬地向“司令”报告。

“哎呀,虎哥,咋是你呀?”“司令”一见韩家栋,便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一把攥住韩家栋的手,大呼小叫起来。

韩家栋喜出望外,急忙从床上站起来:“大吹,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大家见此情景,个个面面相觑。黑胖子知道自己这下子可是闯了大祸,哪里还敢再吆喝疼,慌忙从床上爬起来,垂手站在了一边,静候着“司令”王大吹的发落。

“老九,过来,你刚才说啥子来着?”王大吹厉声喝道。

瘦猴跑到王大吹的跟前,嗫嚅道:“来了只雏鸡,老十一想×他。”

“再——说——一遍。”王大吹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道。

“我该死,我有眼不视泰山!”瘦猴老九陪着小心,战战兢兢对自己骂道。

王大吹抬起手来,“啪,啪”,两计响亮的耳光过后,瘦猴老九两只刀削似地瘦腮帮一边红起了一片。

韩家栋急忙拉住王大吹的胳膊,好言相劝:“大吹,都是落难弟兄,千万不要这样。”

“老十一自裁!”王大吹话音里透着一股杀气,命令道。

只听黑胖子老十一左右开弓,“啪啪”,扇了自己两个大嘴巴。

王大吹接着下了命令:“弟兄们都给我听好喽,虎哥是谁呀?说起俺哥俩的关系来,那可真是老鼻子铁了,他是救了我一命的生死弟兄。从现在开始,虎哥就是咱们的政委,谁要胆敢对他稍有不敬,本司令决不宽容。从今晚上起,大家轮流伺候韩政委,每人三天,就从老十一这个有眼无珠的东西开始。”

王司令的手下个个连声诺诺。

王大吹自从在省城金牛区水利局闯了大祸之后,连夜逃回了泰城,后来便带着一帮子游兵散勇开了一家不挂牌的地下讨债公司,替别人催要呆账死账。去年他们揽了一大宗业务,追讨的对象是临关县的一家个体企业。在多次追讨无果的情况下,他们便瞅准该个体老板的司机开着一辆崭新的“宝马”出去办事的机会,胁迫他交出了车钥匙,把车开走了。可是,眼看就要跑进泰城的时候,在与对面的一辆来车错车时,车子失去控制,先撞断了路边上的一棵小杨树,然后翻着滚跌进了路边的深沟里。所幸保险气囊全部打开,他们几个只是受了点皮肉伤,并无大碍,而那辆“宝马”却几乎报废。随后,他们几个因抢劫和损坏财物数罪并罚而最终吃上了国家饭。

王大吹还眉飞色舞地告诉韩家栋,他们已和监狱长,还有劳动改造科、狱内侦察科和生活卫生科的头头们打得火热,目前的关系已到了私下里可以称兄道弟、不分你我的地步,让韩家栋把心放到肚子里,在这里不会受到任何刁难。韩家栋尽管觉得王大吹又在吹牛,但还是很知趣地连连点头。

从此,韩家栋在王大吹领导下的狱友们盛情难却的精心伺候和拥戴下,过起了“埋了没死”的下井挖煤劳改生活,并在王大吹再三坚持下,勉为其难当起了同监室十几个人的“政委”。

不久,吴大嘴领着胡岱和韩家三姐妹,带着韩家栋的秋衣、秋裤和外套、几样熟食和水果,还有两瓶子大嘴豆豉,从泰城汽车站下车后,又搭乘一辆机动三轮出租车,先出了泰城郊区,又颠簸了二十多里被运煤车轧得坑坑洼洼的砂石路,来到红楼监狱煤矿看望狱中的韩家栋。当他们在监狱会客室里局促地端坐在家属探视椅上,隔着铁栅栏,见到被狱警带进来的、浑身瘦了一圈、深陷的双眼失去了往日光彩的韩家栋的时候,胡岱和韩家三姐妹都难以自禁地哽咽起来。而韩家栋见了自己的亲人,一开始则什么话也没说出口,只是眼圈发红,两颊如削的脸上勉强地露出了一丝苦笑。随着胡岱“舅,您在这里可真是受罪啦”的问候,跟着是韩家三姐妹一片带着哭腔的嘘寒问暖——吃的啥饭,睡得咋样,干活累吗。好在有吴大嘴在一边不断劝说,大家才慢慢平静下来。

听吴大嘴说韩氏制砖厂在蓝天银的鼎力支持下,终于度过难关,跟华天建筑公司也恢复了合作关系,现在生产形势喜人,并且又新建了一盘炉窑,韩家栋长长舒了一口气。对于砖厂的经营管理,韩家栋让吴大嘴放开手脚大胆干,并没有说什么放心不下的话,只是提醒他,不要把一分钱看成月亮,该花的钱一定不要舍不得。吴大嘴连忙表示,他现在已经真正懂得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的道理,并对胡岱褒奖有加,夸他人小志气大,是他的好参谋、好帮手,所有举措都是他爷俩推心置腹商量后的结果。吴大嘴的一席话,把胡岱美得直呲牙,高兴得仿佛此时此刻正在钓鱼台国宾馆接受国家最高领导人的接见,而不是在这人人谈之色变的监狱会客室里跟服刑的舅舅见面。

探视结束,韩家栋提着大包小包走在回监室的路上,眼里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又过了几天,蓝天银带着他的舅子长毛狗和三愣子高胜奎一块来探望韩家栋。蓝天银情真意切的安慰和劝说,让韩家栋对他充满感激的同时,彻底冰释前嫌。

然而,韩家栋一直放心不下的蓝天秀却一直没有来探望过他。其实,他既天天盼望着她的到来,以解思念之苦,又怕她真会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就在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矛盾心理纠缠中,他度日如年,熬过了狱中的一天又一天。

寒来暑往,冬去春来,无论是走在上下工的路上,还是坐在自己的床上面向窗户的时候,韩家栋总会不由自主地向监狱四周高大而厚实的砖墙上头望去,看着从高墙上面一道道的电网之间欢快地飞进来飞出去的麻雀而出神。“宁做蓬间雀,不做狱中人”,竟成了他一年多来的心声。

这天晚上吃过饭后,王大吹让瘦猴留下,而允许其他部下自由活动。瘦猴入狱前曾干过十几年赤脚医生,尤其擅长推拿按摩,因见色起意,骗奸了一名年轻漂亮的女病人而锒铛入狱。他进来后做了王大吹的业余保健大夫,被狱友们戏称为“狱中华佗”。王大吹见韩家栋拒绝了瘦猴的按摩服务而继续躺在床上看书,他便心安理得地趴到自己的床上,让瘦猴开始为他敲背、砸腿、掐胳膊。在这闷热的监室里,十分卖力的瘦猴不一会儿就累得汗流浃背,而感到舒服无比的王大吹也很快被揉搓出了一身臭汗。

“虎哥,时至今日,有个十分重大的秘密不得不告诉你啦:我们准备越狱,开挖的地道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了。”依然伸直了两条腿,而两只胳膊则使劲抱着枕头趴在床上的王大吹,歪着脑袋朝对面的韩家栋说道。

“你说啥?越——狱?”韩家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把手里的杂志往床上一扔,“忽”地坐了起来。

“我一直没敢告诉你,就怕让你担惊受怕。技术上的问题,我考虑得十分周全,确保万无一失。”王大吹轻描淡写地解释道。

“这件事儿,我是坚决反对!你这是拿弟兄们的前途开玩笑。”韩家栋做梦也想不到,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们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干了一件眼看就要惊天动地的大事儿。由于他在井下一直操作输送煤的刮板机,活儿虽然很轻快,但与大家的接触也很少,所以并不清楚他们中间经常有人背地里干“私活”去了。

早在王大吹进来当上了“司令”不久,有一次他去给劳动改造科的头头送一条香烟,无意中瞥见了井下示意图,发现一条废弃的巷道最高的地方离地面不过十几米,并且已经远远延伸到了荒郊野外,而这条废弃的巷道恰好在通往他们开采区的巷道旁边,他便动起了开挖地道逃跑的念头。回到监室后,他跟大伙儿一合计,那是一拍即合。于是,经过周密计划,他们便迅即开始了行动。

“我看政委说的很在理。”正在一丝不苟为王大吹服务的瘦猴突然说道。

“滚,这里没你说话的份!”王大吹对瘦猴厉声喝斥道。

瘦猴哪里还敢继续为最高领导服务,慌里慌张,丢下王大吹便跑了出去。

“虎哥,这事儿我听你的,就此打住。”

第八十二节

红楼监狱煤矿,突然发生了建矿以来最大的井下透水事故——整个矿区立时人仰马翻,一团乱象。除了本矿的抢险救援队下井排水救人外,还从周围的煤矿抽调了大批救援人员赶来参加抢险。同时,为了防止犯人趁机闹事,从泰城、平阳、莱山、临关等县市紧急抽调了一大批武装警察,开进了矿区——他们个个荷枪实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如临大敌。

当灾难突然来临的时候,韩家栋他们所在的掘进区,不知是谁最先炸雷般地喊了一声“不好,发水啦”,于是惊恐万状的人们,慌忙丢下手里的工具,哭爹喊娘,迎着像脱缰的野马卷着滚滚粉尘的来水往巷道外面逃去。由于水势太大,加上灰尘扑头盖脸,根本无法睁眼,一路上不断有人被水卷走了,只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继续迎着水头往前冲去,而韩家栋和另外一些人则最终被堵在了一截地势较高的巷道里。

过了不知多久,汹涌的来水渐趋平缓,但巷道的进口却几乎全被淹没。由于这中间没有一个监狱方面的管理人员,韩家栋便自告奋勇站了出来,决定组织大伙儿进行自救,并鼓励狱友们一定树立信心,积极配合外面的救援。他清点了一下人数,发现除了他们监室的九个人外,还有另外两个监室里的二十多人。大家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休息,虽然都不吭声,但个个心知肚明,别说被困时间长了会饿死,恐怕因为缺氧很快就会没了小命。

韩家栋摘下头上的矿灯,认真查看起几近被水淹没的巷道进口来。水位已基本稳定,说明水源已得到控制,或者是水源水位已自然达到平衡,而这段巷道越往前地势越高,如果从这里能游过去,或许就能找到出路。他把想法一说,大家纷纷表示赞同;所幸的是,三十多人没有一个“旱鸭子”。为了保险起见,韩家栋让两个体格比较健壮的狱友游过去探路。他俩二话没说,把本已破烂不堪的帆布工作服一脱,各自顺手抽出裤上的腰绳,在大家的帮助下,把腰里的电瓶绑在了安全帽上面,然后慢慢下进了水里,往巷道外面游去。他俩一走,大家便把唯一的一盏亮着的矿灯关掉,静等着他俩发回灯光信号。过了半天儿,巷道的水面上突然闪了几次亮光,大家一阵欢呼雀跃,随后依次从水里游了过去。

然而,情况并不容乐观——前面发生了大面积塌方,根本过不去,只是这里有一段很长的废弃巷道,可供大家多坚持一段时间。顿时,巷道里出现了一片绝望的哀叹声,还有人偷偷地哭了起来。

韩家栋接着安排膀黑胖子和另外一人沿着所在的巷道往里去探视情况。他俩很快便回来了。前面也是死路一条。

“司令可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要不是吃了俺家的风干鸭闹肚子,他这会儿也和咱们一起倒霉了。可惜我挨的他那一脚也忒亏了。”在这生死难料的危机时刻,黑胖子还竟然说起了笑话。

“你放心,如果你能活着上去,司令肯定会对你大大地奖赏。” 不知是谁说道。

黑胖子突然意识到,那怕即使此时此刻,对王大吹的任何抱怨都是十分危险的,于是赶忙补拍了一个远距离的马屁:“司令和咱大伙儿情同手足,他这会儿肯定急得忘了肚子更疼啦。”

听了黑胖子的话,有个别人竟然还不由自主地“哈哈”大笑了起来,仿佛在露天电影院里看滑稽电影一样轻松,哪里有一丁点死到临头的可怕气氛。

面对绝境,谁也无计可施,韩家栋只好嘱咐大家尽量保存体力,等待着外面的救援。由于大半天滴水未进,有些人开始尝试着喝点巷道里污浊不堪的脏水解解渴。时间又一个小时小时地过去了,依然没有听到外面一丝一毫前来救援的动静。大家终于饥渴难耐,纷纷跑到水边,用手捧着黑水喝了起来。尤其糟糕的是,大家已经感到呼吸越来越困难。

“政委,我们挖的地道就在这条巷道的尽里边。”瘦猴突然悄悄拽了拽韩家栋的衣角,把他拉到一边,咬着耳朵说道。

“你咋不早说?”韩家栋失声叫道。

“谁敢说?司令早就说过,谁敢背叛了他,出去后就把他家满门抄斩。”瘦猴嗫嚅道。

那天晚上,王大吹见韩家栋对他的计划表示坚决反对后,便玩起了缓兵之计——他自有自己的如意算盘:地道一旦打通,到时候就由不得他韩家栋不跟着他们一块儿跑了。为了避免韩家栋的阻挠,王大吹在后来继续组织开挖地道的时候就更加小心谨慎。

就在前几天,黑胖子和瘦猴两个人又偷偷地从正在干活的掘进区溜出去开挖地道。他俩很快就把地道全部挖通了,但上面却盖着厚厚的花生秧。他俩又小心翼翼地从花生秧垛里薅出来一条通道,爬了出来,却发现上面是一家防护严密的养猪场。他俩赶快按原路爬了回去,并从里面用花生秧把花生秧垛里的洞口仔细封好。他俩回到地道进口处,把新挖出来的泥土掩埋好,把带出来的一堆干花生秧藏到一边,又把所用的镢头和铁锨藏在了原来的老地方,然后才神鬼不知地溜回了采掘区。

王大吹听到两个手下的汇报后暗暗叫苦,遂决定暂缓行动。红楼监狱煤矿运输队里有一名年轻司机,早被他们拉下了水,王大吹便悄悄指派他去实地探查那家养猪场及周围情况。正在王大吹翘首等待着那名司机带来好消息的时候,从天而降的灾难,既夺走了许多人的生命,也让他十分周密的逃跑计划眨眼之间成了泡影。

这时候,韩家栋赶忙找到黑胖子,拉下脸来质问道:“你们挖的地道就在前面,为啥不早说?死到临头了,还执迷不悟。”

“既然有政委扛着,我就说实话吧,地道早就挖通了,可谁都不知道上面是啥情况。”黑胖子陪着小心说道。

韩家栋哪里还敢继续耽搁下去,他略加思索,便把大家召集起来说道:“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前面有条地道,一直通到地面,我们可以从那里出去。希望大家出去后一切行动听指挥,一个不少地回到煤矿,听从宽大处理。这是第一条。第二条,出去后不要走漏风声,就说是我们情急之下自己开挖的地道。不知大家能不能做到?”

韩家栋话音未落,人群中立即沸腾起来。

“这能有啥问题?完全能做到。挖地道的人就是咱们大伙儿的再生父母,我们要给他磕头作揖。”不知是谁带头喊道。

“别磨叽啦,赶快逃命吧。”有人早就沉不住气。

韩家栋接着让黑胖子在前面带路,而他自己则在队伍的最末尾断后,开始往巷道里面走去。大家终于钻过狭窄的地道,最后从那堆花生秧垛里一个个地爬了出来。虽然死神与大家终于擦肩而去,可饿神的狰狞面目却完全暴露出来:大家看见花生秧垛旁边堆放着一大堆地瓜干后,哪里还在乎上面布满了麻雀粪、老鼠屎,还有厚厚的尘土,全都纷纷扑了上去,先一个人手里抓起了一把,然后开始香甜无比地咀嚼起来。

猪场老板在睡梦中突然听到仓库门“咚咚”作响,连外套也没来得及穿,只穿了件内裤,趿拉着鞋就跑了过来。他打开库房门一看,满屋子全是浑身黢黑、头顶上亮着矿灯的人影,吓得魂不附体,失声尖叫道:“我的娘嗳,你们是人还是鬼?”

“大叔,您别怕,我们是红楼煤矿的矿工,下面出事了,我们从地下逃出来的。”韩家栋急忙和颜悦色地解释道。

“听说死了不少人,你们可真是大命的。那你们现在咋办?”猪场老板惊魂方定,赶忙追问道。

“我们先在您这里喝点水歇一歇,然后就回煤矿。”韩家栋回答道。

大家陆续走出仓库,看见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这才意识到被困井下已长达一夜。他们不但从鬼门关把命拣了回来,而且终于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于是纷纷又说又笑。

在他们吃了猪场老板免费提供的两纸箱子煎饼、几个咸菜疙瘩、两瓶子辣椒酱和一捆新鲜大葱,喝了不知其数的井水之后,便排成整齐的队伍,沐浴着明丽的晨辉,开始向红楼监狱煤矿走去。

在跟猪场老板道别的时候,黑胖子涎着一张大胖脸问道:“老板,六个工是多少钱?”

猪场老板被问得一头雾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哪里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原来,那天黑胖子和瘦猴挖通地道后,又从花生秧垛里薅出来一条通道,看见了前面一线光明,并听到了一个老头和一个女孩儿的对话声——

“这次还疼吗?”

“不疼啦!”

“这个月给你加五个工。”

“不行,俺要六个!”

“好,那就六个!”

“往后俺就光伺候你,不喂猪了!”

“那可不行!‘母老虎’会起疑心的。”

过了一会儿,一听没什么动静了,黑胖子这才按捺不住好奇心,大着胆子,悄悄地把头从花生秧垛里探出来,往一边扭头一看,不得了了——只见不远处一片麦秸之上,半曲着的一双雪白的人腿之间,有个干瘦的光屁股在一撅一撅地大动。见此情形,已有几年没挨过女人身子的黑胖子垂涎欲滴,恨不得一下子冲出去,把那艳福不浅的糟老头子一拳打翻在地,然后代替他在那女孩儿的身上完成后续动作。可惜重任在身,他没敢轻举妄动,只好把脑袋重新缩进花生秧垛里,并把满嘴的涎水一口一口地往肚子里咽了下去。

又过了一会儿,再次传来了对话声——

“你先走!”

“还是你先走!”

接着是轻轻的“吱呦”开门声和不易听到的“吱呦”关门声。

在确认那对老男嫩女走远了以后,黑胖子和瘦猴这才一前一后从花生秧垛里爬出来。他们一看四周的情形全都傻了眼:这是一座高大宽敞、前后的窗户全部镶着铁棂子的饲料仓库。而从这座仓库的窗户往外望去,后面的围墙足有两人多高,并且墙上同样扯着铁蒺藜。他俩根据库存饲料的种类迅速做出了判断:这里应该是一家规模不小并且防护措施十分完备的养猪场。对他们而言,同样是只坚固的牢笼。

“奶奶的熊,倒霉透顶,挖地道挖到猪圈里来啦。”黑胖子恼羞成怒,遂破口大骂。

“不宜久留,撤!”瘦猴提醒道。

……

队伍继续不停地往猪场大门走去。走在前头的瘦猴回过头来,用拳头捅了一下黑胖子的腰窝,挤了挤眼,笑道:“你小子,做人忒不厚道!”

第八十三节

吴大嘴和胡岱开着他们不久前买的一辆二手红色夏利轿车,一大早就来到红楼监狱煤矿大门前面,在飘零的冬雨中,默默地坐在车里等着接韩家栋出狱。

韩家栋办完所有的出狱手续,终于一手举着一把黑色的雨伞,一手提着一只提包和被褥卷,慢慢走出了红楼监狱煤矿的大门。他突然想起来,他从平阳拘留所被押解到这里来的那一天也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莫非天意”,他在心里默默叨念着。他继续举着雨伞,站在冷飕飕的风雨中,缓缓地转回身去,仔细地望了望监狱漆黑的铁大门,又抬头看了一眼高墙上面的岗楼里背着枪而表情木然的哨兵,然后猛一转身,快走几步,奔向停在路边的车子。

正在车里面打瞌睡的吴大嘴和胡岱,听到窗玻璃被敲击的声音,睁开迷迷瞪瞪的眼睛,这才发现韩家栋已经出来了。两人遂急忙打开车门下了车,抢着接过了韩家栋手里的东西,打开车子的后背箱,放了进去。

在回家的路上,胡岱驾驶着车子,而吴大嘴则坐在后边,紧挨着韩家栋,说着长,道着短。胡岱同样不甘寂寞,曾几次打断他俩的交谈,想跟自己成了狱中英雄的舅舅多说上几句亲热话。在韩家栋多次“路忒滑,专心开车”的提醒下,他只好不甘心地闭上了嘴巴,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瞪着两只圆圆的大眼,紧盯着前方,权把雨刷“嗤嗤”的刮雨声当成了悦耳的音乐。

红楼监狱煤矿方面起码表面上认可了韩家栋他们迫不得已开挖地道逃生自救的说法,并报上级主管部门批准对他们做了减刑一年的奖励;鉴于韩家栋临危不惧、组织有方,有重大立功表现,格外开恩,减刑一年半。他们英勇自救的事迹还被《泰城日报》作了大幅报道,成了监狱方面成功改造犯人的典型案例。虽然煤矿很快恢复了生产,但王大吹却被转移到泰城生建摩托车厂,开始在那里制造警用“一只鞋”摩托车,并以在红楼监狱煤矿期间无端殴打欺压同室犯人为由而获加刑两年的处罚。不乏聪明的韩家栋隐隐感到,对王大吹的处理,肯定与那条地道有关。

其貌不扬的车子愣头愣脑撞断了一路子的雨线后,终于驶进了金沟镇。

“这是去哪?”韩家栋一看车子突然拐了弯,并不是回家的方向,急忙问道。

“舅,我们在金凤凰大酒店订了三桌,各路友好正在那里等着为您接风洗尘。”没等吴大嘴张口解释,胡岱便抢功卖好地回答。

“胡岱,记住恁舅我的话:再没面子,总比从监狱里出来有面子;人犯中的英雄,再大也是狗熊。——回家!”韩家栋紧皱着眉头,一字一句地说道。

“掉头,快掉头!”吴大嘴见韩家栋说得异常严肃认真,赶忙招呼胡岱,并随手摸起身边的“二哥大”喊了起来:“金凤凰大酒店吗?——我是吴有才。麻烦您告诉尤满亮,把客人们照顾好,我们有事过不去了。过几天我再去跟您结账。——好的,好的,再见。”

车子重新掉回头来,又在十几里的“水泥”路上苦苦挣扎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好不容易回到韩氏制砖厂。

“恁爷俩真是胡来,赶快给我撤下来。”韩家栋一看制砖厂的大门上竟然赫然挂着“欢迎韩厂长胜利归来”的黄纸黑字红条幅,一时哭笑不得。

听到汽车马达声,南瓜和刘建东都从屋里跑出来,慌忙争着跟刚从车里出来的韩家栋握手问候。

“吴厂长,雨刚停了,这才刚刚重新挂上,为啥说不挂就不挂啦?”南瓜听吴大嘴说把条幅摘下来,迷惑不解地问道。

“老袁,‘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吴大嘴朝南瓜挤了挤眼,使了个眼色。

南瓜一下子明白了,立马扛来梯子爬上去,把条幅撤了下来。

韩家栋、吴大嘴和胡岱进屋刚喝了不到一碗茶水,正在金凤凰大酒店招待客人的尤满亮便骑着一辆身上几乎全是泥水的自行车跑了回来。

“听说你们有事不能过去,我就猜到韩厂长一准直接回厂子了。我忒想韩厂长啦,就把他们撂在那里先回来了。”尤满亮进门就使劲攥住了韩家栋的双手,边摇晃边激动异常地说道。

听说被邀的客人都到了,还没开席,韩家栋又让胡岱开着车子,拉着吴大嘴和尤满亮立即返回去招待客人。

韩家栋在回来后的最初几天里并没有太多地过问厂子里的事情,而是让胡岱买来了一大堆酒烟糖茶,分期分批带着去看望了有恩于他的韩明山等人和韩家三姐妹,还去韩振焘家诚心诚意向韩明秋和王香草赔礼道歉,随后去看望了已荣升为金沟镇副镇长的老同学高兵。

吴大嘴见韩家栋该拜访的都拜访了,该探望的也都探望了,连吴长善赵兰香那里也去过了,唯独没有去看望蓝天秀的意思,便提醒他是不是该去看看她。然而,韩家栋不假思索地告诉他,还是不去为好。

又过了几天,韩家栋让胡岱开车,带着他去泰城拜访了蓝天银。他们随后又直接去了泰城生建摩托车厂,去探视在那里进行劳动改造的王大吹。可是,王大吹来到探视室,一看来人原来是他韩家栋,二话没说,扭头就回去了。

早在韩家栋他们每人捡了一条命回到红楼监狱煤矿各自的监室后,王大吹先是一气之下动手打了出卖他的瘦猴,接着与韩家栋发生了激烈争吵,指责他只考虑自己的安危,而不顾他的死活。后在韩家栋出面向狱方说情下,瘦猴才被调到了隔壁监室,避免了王大吹对他的继续欺凌。而韩家栋和王大吹多年的友谊也最终走到了尽头。

这个时候,在狱警的催促下,尴尬而木然的韩家栋只好无可奈何地离开了。他和胡岱接着去了王大吹的家乡,找到了已身患绝症的王大吹的父亲,留下了两千元钱,说了许多安慰话,便连夜返回了砖厂。

不知不觉中,日历翻到了1991年的腊月。

自从有了忙年的味道,韩家栋就开始忙活起来,除了给干活的工人们发放了年货,该进的庙,该拜的神,一个不少,一个不落,连韩明强的“顾问费”也早早地送了过去。

小年的前一天早上,韩家栋打发胡岱把他头天下午亲自从金沟镇采购的十斤猪肉、五斤羊肉、两条鲤鱼、一箱子带鱼、两只公鸡、二斤茶叶、一套女童春装和一双女童回力鞋给蓝天秀送去。胡岱想劝他和他一同前往,张了张嘴,却没敢说出口。

胡岱去了大半天,终于从蓝天秀家回来了。

“下午还有好多事呢,你咋这才回来?她娘俩咋样,还好吗?”韩家栋见胡岱手里用包袱提着一包东西,急匆匆地走进屋里来,便急忙问道。

“俺妗子非让我等油饼烙好了带回来,我说不用,她说啥也不愿意。不是为了让你们吃上热饼,我就从那里吃完饭再回来啦。”胡岱一边解释,一边把手里的包袱放到早已摆好饭菜的饭桌上,并把包袱解开,露出还热乎乎的鏊子一样大的两张油饼,“俺妗子和雪儿好着哩;雪儿都这么高了。”

“老袁,快拿刀来切切。”吴大嘴低头闻了闻桌子上的千层葱油饼,嘬了嘬嘴里的口水,然后对南瓜说道。

“不用切,撕着吃就行。”韩家栋急忙制止道。

大家纷纷落座,然后开始吃饭。

由于从下午就开始放假,这顿午饭也是年前的最后一顿团圆饭,根据韩家栋的安排,准备得比较丰盛一些,除了一盆排骨炖白菜,还炖了一大盆皮子鸡。

“真好吃!俺姥娘以前烙的葱油饼就够好吃的,没想到俺妗子的手艺更绝。”早已饿得肚子咕咕响的胡岱,撕了一大块油饼就吃了起来。他刚咬了一口,便由衷地夸奖道。“都先别喝,先趁热乎尝尝。”

南瓜把刚端在手里的酒盅又放在桌子上,然后撕了一块油饼品尝起来。而吴大嘴却没舍得把已端在手里的酒盅再放下,而是一仰脖送了进去,卟咂了一下嘴,接着开始吃饼。随着南瓜的赞不绝口,吴大嘴也连声夸赞这油饼确实不错。

然而,韩家栋撕了一块饼,拿在手里,看着油饼一层层地厚薄均匀,薄得像纸一样透亮,而那香气一个劲地往鼻孔里钻,他还没放进嘴里,眼里的泪水便淌了出来。他急忙站起来,跑到门口旁边,拿下脸盆架上的毛巾,把脸上的泪水擦巴干净。

或许大家并不知道,韩家栋从小到大最爱吃的饭食,就是韩母烙的千层葱油饼。并且,从小在家里一直享受着王子待遇的他,每次不等韩母把饼切好,他就在一边撕巴着吃饱了。所以,早就养成的撕饼吃的习惯,到现在一直没有改掉。在蓝天秀嫁到韩家的时候,由于韩母眼神早已不好,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吃过可口的葱油饼。后来蓝天秀时常听到他叨念韩母烙的葱油饼如何如何好吃,她也曾多次试图一显身手,但从来没有得到他的认可。而如今,蓝天秀不仅能把葱油饼做得如此地道,还想方设法做好了给他捎了过来,他能不为之动情吗?

此时此刻,听到吴大嘴他们好言劝慰,韩家栋又用脸盆里的水洗了把脸,这才回到饭桌前继续吃饭……

第八十四节

等1992年的春节一过,韩氏制砖厂很快又开了工。

刚开工不几天,韩家栋突然接到华天建筑公司的电话,说他们最近需要一批砖,让派人速去洽谈,韩家栋答应明天就让吴大嘴过去。

“我们又要发大财了。”胡岱一听刚开工财神爷就来叫门,两手一拍,高兴地说道。

然而,韩家栋却并没有露出应有的笑容,而是陷入了沉思。稍停,他让胡岱把正在生产现场忙活的吴大嘴他们几个心腹喊到了办公室,准备开会。他们一个个地走进屋里后,刘建东习惯性地盘腿坐在了床上,南瓜腿放在床下而身子歪着靠在他的被褥卷上,尤满亮和吴大嘴则直着腰板坐在离韩家栋不远的条凳上。胡岱与韩家栋相对,坐在办公桌的南面,撅着屁股,使劲趴在桌子上,瞪着眼看着韩家栋,想尽早知道韩厂长又有啥重大决策。

“我想了很长时间,咱这砖厂不能再办下去了。我想把莲花山开发成旅游风景区,高镇长他们对我的想法也非常支持。”韩家栋见大家都到齐了,便说出了他久蓄心中的一个想法。

大家一听眼下正蒸蒸日上的砖厂要准备歇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南瓜立即坐了起来,刘建东也挺起了腰,胡岱更是赶紧坐直了身子。

吴大嘴没等韩家栋把话说完,就抢先表示反对:“咱刚把台子扎起来,这好戏才刚刚开始,咱就要散伙,还不让老少爷们笑话咱半吊子、不够头。咱这可是半途而废。干啥子容易?那旅游就那么好搞?我坚决反对。”

“一到冬季,西北风一吹,从两个烟筒里冒出来的烟灰全都落到村子里去,乡亲们的不满虽然没有写在脸上,可我完全能感觉得到。让大伙儿戳脊梁骨的事,我们不能再做了。”韩家栋继续解释道。

胡岱一听,韩家栋遭到吴大嘴的强烈反对,话说得并没有刚上来时那么激昂有力,也跟着一下子来了精神,遂决定发表一下他自己的看法:“说起来,办这砖厂也不全是为了咱自己,这么多的人都跑到这里来挣钱,还不是咱给他们创造的发财路子。再说了,搞啥厂子都一样,哪能没点污染。”胡岱可不认为他的这套理论是歪理邪说。

“若按从前的说法,那是我们剥削大伙儿。现在没有这个提法了,可我们也得感激他们,毕竟他们挣得只是血汗钱。至于污染问题,现在国家可是抓得很紧。”韩家栋接着进一步亮明了自己关于新时期劳资关系和对待污染问题的态度。

“现在的社会就是这个样,笑贫不笑娼,有钱就是老爷,没钱就是孙子。现在大家见了我都哈头点腰的,还不是看着咱砖厂有钱啦。可是,您刚走的那阵子,他们见了我,个个都恨不得把我掐死算了。”胡岱继续阐明自己的财富观。

“以前人都穷怕了,现在好多人把钱看成了老子,而把老子却当成了儿子。没钱不行,可为了捞钱而不择手段更不行。咱们国家目前存在的问题,说一千道一万,让我看最大的问题就是人们的财富观被普遍扭曲了。”韩家栋继续侃侃而谈:“现在从上到下都在大力提倡使用新型建材,限制粘土砖的生产和使用;咱现在的路子只能是越走越窄,咱这砖厂肯定迟早要关门。”

“自古就是‘有钱买得鬼推磨,无钱就当推磨鬼’。我就是穷怕了,我就看着这钱是好东西。没想到韩厂长在里面待了一两年,觉悟提高得这么快。”吴大嘴掐掉手里的烟头,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指手画脚,越说越激动。

“我这是和大伙儿商量商量,你值当得像吃了枪药!”韩家栋被戗得有点招架不住了。

“四姨夫,沉住气!您坐下,您坐下!”胡岱见韩家栋被吴大嘴气得直翻白眼,担心会越闹越僵,赶忙跑过去,拉住吴大嘴的胳膊往条凳上按。

“沉住气?能沉住气就成了神仙!你们在这里折腾吧,我回家种地去!”吴大嘴吹胡子瞪眼,愈加激动,两步窜到门口,拉开门扬长而去。

胡岱、南瓜和尤满亮,一看吴副厂长架鸭子跑了,都争先恐后地追了出去。

“让他走,离了谁地球都照样转!”韩家栋对着门口说起了气话。

“家栋,有才的心情你要理解。这砖厂,他可没少费了心血!”刘建东手里依然握着旱烟袋,终于不慌不忙发了话。

刘建东的提醒,让韩家栋彻底明白了吴大嘴的心思,开始后悔没有提前单独和他沟通一下。他站起来正要去追吴大嘴,只见吴大嘴被胡岱他们有架胳膊的,有推后腰的,死拉硬拽地拖了进来。吴大嘴嘴里不停,继续上气不接下气地吆喝道:“这厂子本来眼看要跨了,咱爷几个拼死拼活才总算挺过来了,容易吗?说关就关,哪有这样的道理?”

“有才,别计较我说的气话。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你听我把话说完。”韩家栋说到这里,接着把他在劳改期间学习掌握的旅游方面的知识和信息以及旅游是不冒烟的工厂的道理,声情并茂地演说了一遍。他还一再说明,莲花山蕴含着丰富的旅游资源,如果他们不趁早行动,假如让别人抢在了前头,到时候想哭也找不到地方。搞旅游开发虽然投资很大,但却能长久受益,而且还可以带动一方致富,于他们个人,于父老乡亲,于集体都有好处。

吴大嘴见韩家栋说了软话,给了他足够的面子,见好就收,尤其是把韩家栋的想法细细一琢磨,还真感觉到不无道理,思想开始出现松动: “就金沟到山前这段人见人愁的破路,晴天是‘扬灰’路,雨天是‘水泥’路,那城里人只有吃错了药才会来呢。要是靠我们投资修这条路,那得多少钱呀?光这条路我们就修不起。”

“这条路不用我们操心,镇里已经说了,本来就有修这条路的规划,正好可以配合我们的旅游开发一块儿搞。恐怕这条路一修,就有人要打莲花山的主意了。”韩家栋把最大的定心丸终于给大家端了出来。

尤满亮和南瓜个个自觉跟韩家栋的私人关系远一大截子,见他们兄弟爷们争得面红耳赤,都觉得目前讨论的问题非同小可,说多说少、说深说浅、无论站在谁的一边都不担事儿,而刘建东身为长辈,又觉得不便轻易开口,所以,他们几个一开始都觉得不好表态。现在气氛终于缓和下来,刘建东就把烟袋锅在床帮外边使劲嗑哒了两下,又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喉咙,便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看可行,家栋有胸怀,有眼光,有德行。以我的经验,凡是开窑烧砖的,最后都落些麻烦。为啥?还不是挣了钱是自己的,祸害的却是老百姓。我们可不能这样做。我也知道,这砖厂一停,我也就没用了,也该回家了,可我还是赞同家栋的想法。”

“表叔,像您老人家这样实在能干,到哪里都是财富。您将来的岗位我早考虑好了,只要您愿意,就一直帮着我们干下去。”韩家栋对刘建东心存感激的同时,安慰他说。

“我看可以考虑高价把咱的砖厂转让出去,那样也不至于忒吃亏了。”胡岱自认为找到了一条两全其美的好办法,高兴地说道。

“不论转给谁干,污染问题谁也不好解决。再说了,吃完了馍馍岭,只能吃好好的庄稼地,最后挨骂的还是我们。”韩家栋见吴大嘴和胡岱的态度都有所改变,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舅,您打算以后给我安排个啥差使?”胡岱见韩家栋开发莲花山的决心已定,而吴大嘴也没脾气了,态度跟着大转,不乏天真地问道。

“现在还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想就下一步具体咋走法,听听恁爷几个的意见。”韩家栋把胡岱的问题挡了回去,要求大家各抒己见。

尤满亮和南瓜随后都积极发言参与了讨论。最后大家终于达成了共识——砖厂暂时先干下去,直到把眼看就要吃净的馍馍岭啃完为止,尤其是现在还不到刮西北风的冬季,那烟灰暂时还飘不到村子去;同时,为了将来必不可少的建设需要,尽量多存放一些红砖;吴大嘴全面负责砖厂的生产经营,而韩家栋则专心旅游开发的前期工作。当然,大家还不约而同地提到共同关心的问题,毕竟他们的家底还太薄,开发莲花山的庞大资金到底从哪里来?对这个问题,韩家栋回答得非常干脆——“车到山前必有路”——按他的想法,万一实在没辙,就去省城找那位已成了亿万富豪的周老板帮忙。

第八十五节

吴家庄吴家院子外面的一棵挺拔高大的杨树上,一大早两只灰喜鹊就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此情此景,让刚刚起炕的吴长善喜上眉梢,情绪顿时高涨起来。他老吴家莫非真要喜从天降?而赵兰香却不停地讥讽他,说他净在这里大白天说梦话,自从她进了他吴家门,如今黄土埋到脖子了,也从没遇见过啥子意外惊喜。

过了中午,许多吃完午饭的人们已经又开始去下地干活。这时候,一辆红色出租车慢慢停在了吴家的大门口。波浪式乌黑发亮的长发披在肩头、身着枣红色皮夹克和黑色紧身裤、脚蹬枣红色深筒皮靴的吴有爱,先打开后边的车门走了出来;随后,她两个三四岁的龙凤胎儿女也一先一后从车子里面蹦了出来。她不顾丈夫黄锦魁正在忙着和司机结算车费,便急不可待地一只手牵着一个孩子走进了吴家。

“爹,娘——我回来了!”吴有爱刚走进堂屋门口,就对着里面的吴长善和赵兰香异常激动地喊道。她又把两个孩子往前一拉。“阿龙阿凤,快叫姥爷姥娘!”

乖巧的阿龙阿凤仰起胖乎乎红扑扑的小脸蛋,对着陌生的吴长善赵兰香忙不迭地异口同声喊道:“姥爷,姥娘!”

赵兰香一开始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半天才回过神来,她一边和吴长善“嗳,嗳”地答应着,一边两眼泪汪汪地把吴有爱娘仨一把揽在了怀里,接着失声哭了起来。阿龙阿凤毕竟年龄还小,从没有经历过亲人相见喜极而泣的吓人场面,见赵兰香和吴有爱抱着他俩哭成了一团儿,大惑不解。阿龙到底是男孩儿,胆子自然大些,硬从赵兰香的怀里使劲挣脱出来,喘着粗气吆喝道:“我们来了,姥娘为什么不高兴?”

“高兴,高兴,恁姥娘高兴才哭的。”吴长善站在旁边,替赵兰香解释道,并接着安慰赵兰香和吴有爱母子俩:“恁娘俩就不要哭了,吓着孩子啦。”

吴长善见吴有爱披金挂银,衣着时尚,猜到她现在的生活肯定无愁无忧,说不定还发了大财呢,早已心花怒放。当他听吴有爱跟赵兰香说她丈夫正在外面卸车,便喜不自胜地从屋里跑了出去。

吴长善把肥胖的身子刚挪出屋子,就看见头顶油光发亮的黄锦魁提着两个旅行箱和手里提着两个提包的年轻司机一前一后从大门外面走进来,他急忙迎上前去,并从黄锦魁手里接过了一只箱子,同时充满感激地说道:“麻烦你大兄弟了,快屋里喝水歇歇。”

黄锦魁一脸茫然,无法判断和他称兄道弟的这位老兄究竟是何方神圣,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哼哈两声搪塞了过去。

吴长善又接着对年轻的司机说道:“他姐夫,别愣着,快陪客人屋里坐。”

“大伯,错了!”司机师傅哪能想得到,他一来到这穷乡僻壤,竟然就给人家做起了乘龙快婿,赶忙解释。

“你当然错了,该叫爹!”吴长善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俩让进了屋里。

进了屋,等吴有爱把黄锦魁介绍完,吴长善才这才知道自己刚才张冠李戴,闹了天大的笑话。他把西装革履、手指上戴着大金镏子的黄锦魁仔细一端详,这才发现他其实并非年纪大得可怕,如果他能戴上一套他自己生产的假发,或者把头顶那块光秃秃的地盘适当武装一下,看上去应该相当少相,远没有可以和他老吴称兄道弟的资格。

面对从天而降的女婿黄锦魁,吴长善心情十分复杂,就像两脚踩在柔软的棉花上,心里踏实不起来。等把司机送走后,回到屋里刚一落座,他便对女婿推心置腹地解释道:“他姐夫,古语说得好,‘有晚爹,没有晚丈人’;别看我不是妮子的亲爹,可是你的亲丈人,你说是不?”

“那当然喽,您就是我标准的岳父大人喽。这个道理我懂。我会像孝敬我父亲一样孝敬您老人家的啦。”黄锦魁操着浓重的广东口音,嘴巴甜得像抹了蜜,连声说道。

“姥爷,您也是我们标准的姥爷喽。”活泼可爱的阿龙也跑到吴长善的跟前嗲声嗲气地吆喝道。

“对,对,对!姥爷更没有晚的。”吴长善的脸上笑开了花,他还把墙上的相框摘下来,眯缝着昏花的老眼,看着吴有爱怀里抱着整整一百天的阿龙阿凤的彩色照片,连声说道:“像,像,还都像!”

吴长善的两个侄子吴老大和吴老二,对一直缺盐少油的老叔家一向唯恐避之不及,平时很少往来,这个时候正要准备下地干活,听说堂妹一家先坐着飞机到的省城,然后又雇了一辆高级轿车回来了,遂硬着头皮趁热打铁主动前来打了招呼,并且手脚麻利地帮着赵兰香冲茶倒水。他俩随后又自告奋勇做了分工:吴老大留下准备帮着赵兰香张罗晚饭,而吴老二去送信,让吴有才和刚去地里干活的吴有干小两口立马回家。

吴有爱早在五年前就从广东给吴家来了信,说她已经和当地的一个做假发的小老板生活在一块儿,至于啥时候回来探家,等有机会再说。可是,她后来不能回家的理由,就像长江里的浪头,一浪接着一浪——先是怀孕了,后来是生了孩子,再后来是孩子还太小,春节前又来信说生意太忙离不开——直把赵兰香盼得没有了一点信心,好像自己的女儿在成心哄她高兴一样。她这中间也曾给吴家寄过几次钱,但都少得可怜(可在吴长善赵兰香眼里,那无疑都是一笔笔巨款),原因一是他们不断扩大生产规模,一直入不敷出;二是前几年受外国对中国经济制裁的影响,生意举步维艰。好在从去年春天开始,中国低迷了好几年的经济仿佛喝了还魂汤,一夜之间变得鲜蹦活跳,他们也水涨船高,跟着打了个翻身仗——出口订单像雪片一样纷纷飘来,赚了个盆满钵满。如今孩子也长大了,她便趁着春暖花开,动员丈夫陪着她终于衣锦还乡。

黄锦魁从他的行李箱里拿出两条名贵的“中华”牌香烟,放到了桌子上,说是孝敬吴长善的。接着又从行李箱里摸出一盒来,撕开后递给吴长善一根,并用时髦的镀金防风打火机恭恭敬敬地给他点上。

“除了劲头儿小点,味道不孬。”吴长善哺咂了两口,由衷地赞赏道。“看样子不会便宜,这得好几毛吧?”

“不贵,也就几十块钱。”黄锦魁随口答道。

“这么说,那得几块钱一盒喽!忒浪费!”吴长善想想手里的这颗烟,若换成地瓜干子酒满够他喝上两天,而换成馒头也够他吃几顿,甚至可以买上一只很不错的毡帽头子,不由得心疼起来,不忍心再继续消费下去。

第八十六节

吴有爱从带来的提包里往外掏出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蹊跷食品。她刚扒了一块朱古力托肥送到赵兰香的嘴里,正要送给吴长善一块,一听他孤陋寡闻没有见过世面的言谈,虽然只是当着自己丈夫的面,但她还是感到些许难堪,便对吴长善劝道:“爹,是几十块钱一盒!您甭舍不得,既然买了,您就吸吧!”

“我的娘嗳!罪过,老天爷会打雷劈的,让街坊邻居知道我成了败坏头,还不都戳我的脊梁骨呀,还不都说我烧包呀。这哪里是吸烟,这不是烧钱又是啥?”吴长善一听吴有爱的话,就像犯人被警察用电棍杵了一下,从椅子上一下蹦了起来,失声叫道。他说完,把手里吸了还没几口的香烟按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掐灭,然后又怀着崇敬的心情仔细地放到桌子后面的条山几上。“等有才回来了,让他也尝尝。我还是抽我的旱烟吧,心里踏实。这两条,我也不要,恁再拿回去退了。”

“该咋说就咋说,恁爹老了老了,知道会过日子啦。”赵兰香一边给阿龙阿凤拿熟地瓜干吃,一边由衷地说道。

赵兰香刚才见阿龙阿凤对吴有爱手里的食品一律不感兴趣,突然想起了什么,便走进了里间屋里提溜出了一塑料袋子金黄色的熟地瓜干。而阿龙阿凤对这种从未见过的稀罕食物,尽管咬得呲牙咧嘴,却吃得津津有味。

“过去忒穷了,‘虱子多了不咬人’,我还不是‘破罐子破摔’。自从有干自己能挣钱了,恁俩和有才又帮着我给他翻盖了屋子娶上了媳妇,我这心里才有了过日子的劲头。”吴长善哪里会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得到妻子由衷地赞扬,不禁感慨万千。

“我一路走来,发现这里住楼房的还挺多的啦。”黄锦魁插话道。

“别提那些盖楼的,钱都不是从正道上来的,不是坑干活的,就是挖公家的。恁都想想,凭他们一个人的本事儿,能耐再大,一年哪能挣到好几万?有的还能挣到好几十万,不是剥削又是啥?这些人,放在刚解放那会儿是要被打倒的,以后也难说会有好下场。”吴长善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仇富心态,好像他这一生的贫穷,都是那些可恶的富人一手造成的。

“我回去就打过十万来,让我两个弟弟把房子都重新翻盖一下好喽,您两位老人家也该好好享受享受了啦。”黄锦魁说得如此轻巧,俨然他家的钱并不是来之不易的人民币,而是从半空中飘下来的杨树叶。

“四万?他姐夫,你咋来的这么多钱?有几个跟着你干活的?”吴长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本来就已经开始发聋的耳朵。

“我那厂子不大的呀,就几百号人啰。十万块钱,小意思喽。”黄锦魁有意把“十万”两个字说得慢点,清楚点。

吴有爱先前从未向娘家露过富,并不是担心视钱如命的老爹会狮子大开口伸手乱要钱,而是担心他会把轻易到手的钱挥霍一空而用不到正道上。她这次回来,原本是想私下里给两个弟弟悄悄地留下点钱补贴家用,哪里想到她的丈夫黄锦魁却没有沉住气而提前放了风。

吴长善机械地哺咂着旱烟袋,仿佛大脑突然失灵了,两束呆直的目光刺向他两脚前的一方地面,如同等着看看一大堆花花绿绿的钞票是如何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样。“十万”,这个不小的天文数字,仿佛十万吨梯恩梯被突然引爆,对在贫困线上苦苦挣扎了一辈子的吴长善的确是个不小的震撼。

“他姐夫,这钱可不能要。‘穷招虱子,富招贼’——钱忒多了不是好事儿。恁两个兄弟日子还都过得去,以后真有了啥子难处,恁俩可以帮一把,可一下子给他们这么多的钱,我说啥也不答应。”呆了半天的吴长善终于道出了一番肺腑之言。

吴长善面对巨款并不动心的表现,让佳婿对他更加有了好感,遂认为他人品高洁,实在难得,遂爱屋及乌,打心眼里更爱吴有爱了;而吴有爱却感到非常吃惊,赵兰香同样感到十分惊讶,去买菜买饭刚回来的吴老大更是被惊得目瞪口呆。吴老大还认为他这个老叔简直是糊涂透顶,不可救药;他在刚才杀鸡的时候还在不停地后悔这辈子投错了胎,今生今世没有福气给吴长善做上儿子,而只是白当了一回并没有继承权的侄子。

趁着吴长善和黄锦魁爷俩拉闲呱,吴有爱急不可待地把赵兰香叫进里间屋里,询问起了雪儿的情况,并表示这次可以把她一块儿带走。赵兰香对她好言相劝,说雪儿跟着蓝天秀过得很好,让她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别说带走,连去看一眼也不行,可不能把人家娘俩的清静日子给搅和乱了,而她给雪儿带来的衣服和学习用具可以让吴有才悄悄地捎给她。吴有爱抑制不住泪流满面,但又觉得母亲说得确实在理,不得不点头答应下来。当听赵兰香说起,韩家栋和蓝天秀现在都各自揣着自己的心事儿,并没有丝毫复婚迹象,吴有爱则自认为料事如神,说韩家栋做事一根筋,两人破镜重圆那是迟早的事儿。她还由衷地表示,如果雪儿最后真由韩家栋这样的人来给她做父亲,她吴有爱一定要给长眼的老天爷烧香磕头。赵兰香自然而然地问起她临走的时候为啥给家里写了那样一封没边没沿的信,吴有爱一时羞愧难当,只好推说当时是她误会了韩家栋的意思。听说因为她那区区一封信而让吴韩两家闹了不少乱子,吴有爱更是苦笑不得。

吴有干挽着裤腿打着赤脚,用独轮车推着一套浇地用的微型汽油抽水机组,他新婚不久的妻子在后边扛着镢头和铁锨,终于回到家里。不一会儿,吴大嘴和吴老二一人骑着一辆自行车,也从韩氏制砖厂一块儿回来了。都到家门口了,吴大嘴那张大嘴还高兴得一直没有合拢上。

吴家的厨屋里顿时响起了锅碗瓢盆交响乐。平时以半个厨师自居的吴老大亲自掌勺,吴大嘴和吴老二也一起上阵,吴有干和他妻子洗洗涮涮打打下手,很快就通过袅袅香气向四邻五居公布,吴家今天晚上至少有莪子炖鸡、煎白鳞鱼和香椿炒鸡蛋三个美味佳肴。大家个个兴高采烈,很快就开了饭。

在吴长善杂乱无章的记忆里,他吴家的这顿晚饭,是他有生以来最为喜庆融洽的一顿饭,是他吃得最为开心的一顿饭。

得知黄锦魁家底殷实,腰缠万贯,虽说不上黄金铺地,富可敌国,但若请吴家庄的众乡亲都去跟着吃上几年,估计绰绰有余,吴大嘴不禁大喜过望,开始动起了脑筋。

吴家一整天欢歌笑语,一派喜庆祥和气象,而韩家栋却是愁眉不展,焦头烂额了两个半天。他上午去金沟镇,通过高兵副镇长的引荐,才好不容易跟“日理万钱”的“倒煤大王”张千万见上面。本想动员张千万一块参与开发莲花山,谁知却是如水投石。目空一切的张千万,一再不耐烦地表示,他只对地下的煤炭情有独钟,而对地上的石头从来不感兴趣。他只好满怀失望的心情回到砖厂;正要找吴大嘴商量商量明天去省城找齐天大圣的父亲周老板求援,一看没有他的影子,忙问干啥去了,尤满亮据实作了回答。听说吴有爱带着全家家高高兴兴地回来了,他一时陷入了沉思,哪里还有心思再去继续琢磨资金问题。他们韩吴蓝三家参与换亲以来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像汹涌的潮水涌进港湾,瞬间灌满了他的脑海:自己的妹妹韩翠玲早已命丧黄泉,而今蓝天宝、吴大嘴和吴有爱个个终有所归,可他和蓝天秀却依然天各一方,不觉阵阵酸楚袭上心头……

第八十七节

韩家栋到生产现场转了一圈,刚回到办公室,正坐琢磨该不该主动去看望看望已有多年未见的吴有爱,突然,桌子上的电话座机和“二哥大”,一个“叮铃铃”,一个发出悦耳的音乐,此起彼伏,几乎同时响了起来。

“韩厂长吗?有这么个问题我想跟您汇报一下。啊?——我是有才呀!我姐夫,啊?——就是黄老板,在我的十分积极推荐下,对开发莲花山初步产生了比较浓厚的兴趣,他想就这个非同小可的重大问题,亲自跟您面谈面谈。——对,您看您能不能现在就过来?——好的,好的,韩厂长,我们等着您。”

韩家栋起初一听电话那头的人带着似是而非的南方口音喊他“韩厂长”,还以为他们的红砖要冲出本省走向全国了呢,待仔细一听才听出是装腔作势的吴大嘴,但他很快便明白了他是想尽量表现得公事公办,以便让黄老板坚定投资的信心。

扣好电话座机,韩家栋朝坐在一边看闲书的胡岱大手一挥,说道:“胡岱,走,跟我会会黄老板去。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黄老板真要能够投资,那可就帮了咱的大忙。”

这天吃过早饭后,满面春光的吴长善,带着几分酒色,提议领着阿龙阿凤和孙子苗壮,到村外去欣赏大自然的美丽风光。阿龙阿凤立即欢呼雀跃,而苗壮却把头一扭,小嘴一咕嘟,明确表示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玩耍。赵兰香见状,急忙拿来两板奶油巧克力,塞进了闷闷不乐的苗壮的衣兜里,并拍着他的肩膀,嘱咐他要陪好弟弟和妹妹。苗壮这才终于转忧为喜,一只手牵着阿龙,一只手牵着阿凤,跟在嘴里哼着快乐小曲的吴长善的屁股后面,高高兴兴地到外面玩耍去了。吴大嘴陪着吴有爱和黄锦魁登门拜访完几个本家长辈后,刚回到家里,他便对黄锦魁开门见山地说道:“姐夫,不知你对旅游开发有没有兴趣?”

“我只知道把咱中国人的黑头发做成金黄色的假发卖给外国人去赚钱,对别的生意可是一窍不通喽;何况这技术上的问题还全靠你姐喽。”黄锦魁实话实说,谦虚得十分可爱。

“是这么回事儿,我的老板——韩厂长,一心想把莲花山开发成旅游景区,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差这个了。”吴大嘴说到这里,用手做了个点钱的动作。“我的意思,你要是有兴趣,还有闲散资金的话,可以和我们韩厂长搞搞合作。只要赚钱,做啥生意不行,你说是不是?”

“这莲花山一看就很美的喽,让大家来游玩就是了,还用搞什么投资呀?”

“姐夫,这叫‘隔行如隔山’,一开始我也这么认为,后来一了解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需要投资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比如说吧,首先要把进山的路修好,把上山的路修好,像游客的吃喝拉撒睡都要考虑好。这是个系统工程,环环相扣,就像人的四肢百骸,缺一样都不成的。”吴大嘴越说越来劲,把从韩家栋嘴里听到的只鳞片爪,又依样画葫芦不遗余力地贩卖出来。

“那你们做过预算没有,大概需要多少资金?”

“当然是多多益善,前期投资起码需要六百万,以后完全可以搞滚动式发展。”

吴有爱情知韩家栋打拼了这么多年,一直很不容易,巴不得丈夫能答应给他帮帮忙,便在一边开了腔:“有才也是为咱好,行不行见面谈谈再说嘛。再说了,韩厂长人很仗义,典型北方人的豪爽性格,跟他打交道,你尽管放心,不用有什么顾虑。”

“钱倒不是大问题喽,那就先跟韩厂长见见面好啦。”黄锦魁一听吴大嘴说得头头是道,便猜想他的老板韩厂长见识更会不一般。尤其是他一向对精明能干的妻子言听计从——有她那几句话垫底,等于给他吃了定心丸。

吴大嘴先虚心地向黄锦魁请教了他的“大哥大”如何使用,然后便小心翼翼地操作起来。可是,任凭他怎么鼓捣,就是毫无动静。

“这里的信号太弱啦,爬到房顶上,兴许可以勉强使用。”黄锦魁把原本价格不菲性能优良的摩托罗拉手机接过去仔细一看,信号强度指示时有时无,便苦笑着说道。

吴大嘴不再迟疑,手里拿着手机,顺着靠在正堂屋墙上的木梯子,爬上屋去。为了保证效果,他干脆顺着山墙爬到屋脊上,就像望山猴站在山顶上,开始装模作样吆吆喝喝地给韩家栋打起了电话,生怕四邻五居不知道他吴大嘴手里拿的可是上万元的“大哥大”。

这边吴大嘴正焦急地等着,那边韩家栋和胡岱急忙钻进了夏利轿车,朝吴家庄赶来。

“舅,我昨晚上碰见俺四姨夫了,他和我说,他那个当老板的姐夫要给他好多钱,他说‘君子不吃嗟来之食’,愣没要。俺四姨夫还真够伟大的。”走出砖厂不远,胡岱便向韩家栋汇报说。

“听恁四姨夫撇腔拉调的,好像学的是广东话,那黄老板肯定是广东人啦。你没少看了原版的香港武打录像,对广东话应该听个差不离,到时候看我没听明白,要及时提醒我,千万不能在客人面前闹了笑话。”

“是的,舅,我一定给您当好翻译。”胡岱受宠若惊。

刚走到黄泥沟村南,沉不住气的吴大嘴又打过电话来。韩家栋只好告诉他,马上就到,让他再耐心等上五分钟。

听说韩家栋快到了,吴有爱赶忙借口去找孩子,走出了家门。她顺着通往黄泥沟的土路慢慢地往北走去,等看见一辆红色轿车正摇摇晃晃地开过来,她先是若无其事地走在路的中间,等车快到跟前了,她这才装作突然发现了车子似的,一下子躲到路边上。坐在车子里面的韩家栋,虽然已有七八年没有见过面,但还是老远就认出了衣着和打扮都非常时髦的吴有爱;他让胡岱赶紧停车。车子戛然而止,韩家栋打开车门,从里面一步跨了出来。

“家栋,你这几年还好吗?”吴有爱迎上前去,眼睛红红地问道。

“一言难尽!你还好吧?”

“都赖我那封信给你惹了大祸。”

“哪里的话,即使没有你那封信,我和天秀的结局也是一样。我后来又去泰城找过你一次,想劝你回来一趟。”

“那理发店的老板后来给我写信说过;我那时候已经去了南方。”

“是啊,转眼就是八年。——你这是干啥去?”

“几个孩子都出来玩了,我去看看。你快去吧。你一定吃了饭再走。我一会儿就回去。”

胡岱曾想下车跟吴有爱打声招呼,可一看她的表情有点不大对劲儿,遂想起过去吴韩两家曾因为她而闹了不少乱子,便知趣地坐在车里没敢动弹。等韩家栋重新回到车里,他便不解地问道:“舅,俺这个表姨跟您说的啥?我看她不大欢气,是不是和那南蛮子过得不咋样?”

“你小孩子家,懂啥,少管闲事!”

胡岱伸了伸舌头,哪里还敢再吭声。

韩家栋和黄锦魁一见如故,谈得非常投机。听说金沟镇的领导对开发莲花山非常重视和支持,黄锦魁投资的信心陡然大增。两人都是急性子,在吴家吃过午饭后,他俩便和吴有爱吴大嘴一起,挤在十分拥挤的夏利车子,沿着蚰蜒河的东岸前去莲花山上实地考察。在一路东摇西晃、前颠后簸的车子里,韩家栋兴致勃勃地向黄锦魁更加细致周全地介绍了莲花山独特的自然资源和历史文化渊源以及他们的宏伟设想——

第八十八节

莲花山,东西绵延15公里,南北兼跨平阳和莱山两市,大小山脉十余条,主峰海拔999米,总面积100平方公里。东距平阳城区20公里,往西可直达泰山风景区,往南可直达三孔古建筑群,地理位置十分优越。

莲花山所处地域在28亿年前还是一片汪洋大海,后来经过五次大的地质地壳运动,经过凸起、断裂、崩塌,才形成了莲花山山势陡峭、奇峰林立、沟深谷幽、流泉飞瀑、岩石奇特的模样,留下了丰富的地质遗迹。

莲花山森林繁茂,以松柏为主,覆盖率达90%以上,因负氧离子和舒缓人体紧张的芬多精含量高,是天然氧仓。春天,莲花山上百花盛开,连翘花、绣线菊、胡枝子等山花点缀山间,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娇艳欲滴。随着气温升高,雨水增多,野花绽放,野草漫长。

莲花山有秀水九条,潭瀑一百,雨季水量大恢弘壮观,旱季水量小潺潺灵动。因地形地势、森林茂密和水的滋润,莲花山具有相对独特的气候环境,即使盛夏酷暑,游人置身其中也会感到凉爽惬意。

莲花山以其优美的自然环境吸引了历代的文人墨客,并逐步发展成为佛家圣地,现有较完整的历代碑刻150多面,历代石刻200多处,现存古建筑遗址有……主体建筑大殿三佛殿气势雄伟,十分壮观。

整座莲花山将来可以开发的主要旅游景点可达60多处。可分为六大旅游景区……可设计两条主要游览线路:东路主要景点有初入佳境、风动石……迎照峰;西路主要景点有补天石、看天石……望岳峰。西路若建上盘山公路,可直达主峰望岳峰,时而盘旋于悬崖峭壁之上,时而穿行于茂密的森林之中,自然景色变幻无穷,定会美不胜收,让人心旷神怡……

车子终于在山脚下的一大片桃树林前面停了下来;大家争先恐后钻出了车子。

“‘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望着远处的青山、近处的绿水和眼前鲜花盛开的桃树林,黄锦魁脱口而出。

“好诗!真是好诗!没想到姐夫出口成章,还会作诗。”吴大嘴尽管对“排闼”二字不知何意,但还是对黄锦魁的才情由衷地赞扬道。

“这,好像是老掉牙的古诗吧。”胡岱咬着吴大嘴的耳朵悄悄地说道。

吴大嘴尴尬一笑:“我知道!我还能不知道?”

他们随后去了风景如画的云谷飞瀑、雄伟壮观的云谷寺和美如仙境的红云洞。

由于山上几乎无路可走,原有的小路也年久失修,行动起来非常不便。特别是平时既没有机会参加体力劳动又懒得参加体育锻炼的黄老板,虽然一直没有离开胡岱的搀扶,但还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尽管如此,黄锦魁观光赏景的兴致不但一直没减,而且还不断地根据以前的旅游心得,谈了许多独到的见解和建议。

见天色已晚,他们这才恋恋不舍地下了山。

他们刚走到山脚下坐进车里,金钩镇副镇长高兵就打来电话,告诉韩家栋,镇里的书记要为黄老板接风洗尘,让他们马上赶到金凤凰大酒店。

原来,吃过午饭后,韩家栋就把跟黄锦魁见面的情况打电话告诉了高兵,而高兵立即向书记和镇长作了汇报。镇里的党政一把手坚决推掉了其他饭局,一定要按最高规格接待远道而来的黄老板夫妇。

韩家栋自然求之不得,让胡岱把车子先拐到吴家大门口,跟吴长善赵兰香打了声招呼,然后带着原班人马,直奔金沟镇而去。

“咦,咱这女婿还真是个人物哩,连他韩厂长也跟着沾光。”听说镇里的头头闹闹们要宴请自己的佳婿,站在大门口目送车子远去的吴长善惊喜异常,呲着牙对身边的赵兰香说道。

“你看你,毛病就是多。——赶快回家伺候孩子吧。”赵兰香白楞了吴长善一眼,扭头便往家里走去。

吴长善赶快跟在赵兰香的屁股后面回了家。

韩家栋一行数人赶到金凤凰大酒店的时候,金沟镇党委全班人马早已在这里恭候多时。求财若渴的领导们,对腰缠万贯的黄锦魁和吴有爱笑脸相迎,使劲握手,嘘寒问暖。好在领导自有领导的水平,所表现出的如炭似火的热情,其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既温暖了客人的心,还不至于把客人烧得抱头鼠窜。假如再做得过头一点,那无疑就成了低三下四,有辱“镇格”了。

在书记热情大方的招呼下,大家互相谦让着准备入座。由于筵席的西式坐法才刚刚被书记一班人从平阳城引进到这偏僻的金沟镇,所以像胡岱这样的草头百姓还闻所未闻——胡岱为了表示自己懂规矩有礼貌,根据从前掌握的礼仪知识,趁乱主动抢占了副主陪的座位,准备把席口,结果被镇长客气地请到了另一个座位上。经过一阵椅子的移动声和客套声,金凤凰大酒店最大的一张饭桌顿时座无虚席,而黄锦魁和吴有爱则分别坐在了书记的右边和左边。书记见大家都准确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下令上菜。几样小菜和四道正菜首先被两位清秀水灵的姑娘陆续端上了桌子。每上一道正菜,书记都亲启金口,绘声绘色地介绍一番——孔雀东南飞,玉兔到人间,黎明静悄悄,霸王披金甲。书记为了让黄锦魁继续保持对莲花山的兴趣,再三说明,这桌菜所用的主要原料将全部是山货野味,地地道道的绿色食品,并且完全来自于即将开发的莲花山旅游风景区。

“尊敬的黄老板,尊敬的吴女士:首先让我代表四万五千金沟镇人民,对你们表示热烈欢迎。你们发家不忘故乡,决心报效家乡的义举,深深感动和激励着我们。”书记开始致祝酒辞。“——当然,在我们看来,金沟就是黄老板的第二故乡。黄老板,我说得没错吧?——我们金沟如今还非常落后,这是不争的事实,可我们从古到今却是一直端着金碗去要饭。金沟遍地是宝,就看我们如何去挖掘,如何科学地去挖掘,如何按市场规律去挖掘。今天,我们非常幸运,黄老板和吴女士终于雪中送炭,帮助我们来实现这美好的愿望了。为了我们合作成功,为了早日梦想成真,干杯!”

大家纷纷起立,举起酒杯,接着响起了一片清脆的“乒乓”碰杯声。

席间,精明过人的黄锦魁,唯恐酒后失言,以中午喝过白酒为借口,白酒一滴未沾,只喝了一瓶本地产“黑力士”啤酒,但对一道道的菜肴却不乏溢美之辞,对书记等领导的盛情款待一再表示了感谢。

宴会非常成功,皆大欢喜。书记等领导亲自把黄锦魁一行送上了车子;一时间车内车外的“再见”声此起彼伏,直到车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三天后,在吴有爱的鼓励和支持下,经过多次磋商,黄锦魁终于与韩家栋达成合作协议。黄锦魁出资前期投资总额的百分之四十,而韩家栋出资百分之六十,合作开发莲花山;鉴于韩家栋目前资金紧张,由黄锦魁另外出借给韩家栋现金二百万;由吴有才全权代表黄锦魁参与处理相关业务。

至此,开发莲花山漫漫长路上的最大拦路虎——资金短缺问题,被戏剧性地解决了。若不是吴有爱暗中相助,像这样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儿,会落到他韩家栋的头上?幸运的韩家栋当然心知肚明。

第八十九节

这天中午,韩家栋带着胡岱在平阳旅游局办完事,看看日挂中天了,决定先找地方填饱肚子,然后再回莲花山。走进一家巴掌大的小饭馆,刚坐下,就听到旁边三个老头——像是在喝闲酒——一边吃喝一边高谈阔论。

“前天我和老伴儿去莲花山遛了一圈,别说,还真不错了。现在春暖花开,你们也别老是窝在家里,该去转转看看。”说这话的是个瘦老头。

韩家栋和胡岱一听,原来在谈论他们的莲花山,两人便都不动声色,支楞起耳朵继续听下去。

“能有啥看头?从前我也去过,单说从金沟到山前的那段路——那也叫路?说到底,不就是一座破山嘛!”如此不屑一顾的,是个显然很讨厌户外运动的胖老头。

“嗳——你就知道睡懒觉,平时连门儿也舍不得出,当然不知道喽。那条路现在全是溜平的柏油路,连客车也通了。变化可不小。从山脚下到老风口垒上了石梯,从老风口到各景点的游览道路也都整修好了。”瘦老头极力争辩,并且继续如数家珍:“云谷寺、太平庵……甘露堂全部整修了一遍。光山下的饭店就好几家……那山莪子炖笨鸡,味道绝佳……”

“莲花山这么一鼓捣,就连当地的老百姓也肯定跟着沾光。”发感慨的是个长脸的老头。

“挑头的叫韩家栋,就是当年有名的韩老四的独苗孙子。我在电视和报纸上见过他好几回。这小子,行,不简单。”瘦老头继续津津乐道。

“韩老四?就是当年那个大山林主,土改前变卖了全部家产救济了穷人,土改的时候反倒成了贫农的那个韩老四?”长脸老头儿露出了一脸的惊讶。

“还能是谁?就是他!听说他这孙子从前也够苦的……”瘦老头对韩家栋的老底了如指掌。

“到现在还独身?不好琢磨,按说也该再找一个了。”热心的长脸老头对心目中的好汉表现出了足够的关心。

“听说给他写信的姑娘可不少哩,他愣是不愿意,说是还在等他头个媳妇。”瘦老头可谓神通广大,比起前苏联的克格勃来并不逊色。

胖老头,从一盘辣椒炒大肠里面,叨起连在一起的两段里面全是白油的肥肠,送进肥厚的嘴唇里,下巴好似绕着某个中心来回做起了圆弧运动;香甜无比地咀嚼完,一伸脖子,咕咕噜噜咽下去。他又摸起张餐巾纸把油乎乎的嘴巴子一抹,终于气呼呼地开了腔:“哼,如今的姑娘,忒不值钱。看人家混阔了,就不顾脸面硬往人家身上靠。看看这世道变的,说啥好呢——”他皱着眉头咧着嘴,一脸的鄙夷。

“老王,老王,不是我说你,你这脑筋,也真该换换啦。我要碰见这小子,也会主动跟他打声招呼。说起来,我跟他爷爷还有过一面之缘呢。”瘦老头对老王这个胖老头有点不客气了。

“你说得倒轻巧,为啥不找他免了你进山的门票?说不定还请你撮一顿莪子炖鸡呢。”胖老王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挖苦道。

“你这人,就知道抬杠!天天连新闻也懒得看——‘五一’之前不要门票。”瘦老头酡红的脸上眉飞色舞。

“甭管门票不门票——受那个洋罪,吃饱撑的?!”看样子,这个胖乎乎的老王头不仅观念落伍,还是个地地道道的犟眼子。

“算了,算了,咱老哥仨轻易碰不到一块儿,恁俩怎么还和从前一个样,见面就吵。来,来,来!喝,喝,喝!”长脸老头吆喝着,端起酒杯,分别跟两个老伙计“乓乓”地碰了一下。

韩家栋和胡岱已经吃完饭。估计三位老人也要转移话题了,韩家栋便对胡岱耳语了几句;等胡岱去前台结完账,两人便离开了。

他俩刚走,一个女服务员便抱着一瓶子“平阳特曲”,拿着两盒子“金鹿”香烟,走到三个老头的桌前。

“想把我们灌挺啊?不要了——”胖老王不耐烦地吆喝道。

“是刚才那位客人送给你们的;他连你们的酒菜钱也给支上了。”女服务员急忙解释。

“怪啦,他是谁呀,我们谁都不认识他?”瘦老头先看了看两个老伙计,然后才大惑不解地问道。

“那位客人说,你们认识他爷爷。”

“哦,哦,知道了!我说嘛,这小子,和他爷爷一样,是有股豪气。”瘦老头恍然大悟,顿觉有了面子,说话高亢,更加兴奋起来。

“哼——就你这眼神,也就这么回事,以后可别再到处乱吹乎啦。”胖老王对瘦老头非常鄙视——他刚才愣是没有认出人家来……

一辆崭新的黑色桑塔纳轿车驶出了平阳城区,朝金沟方向飞奔而去。手把方向盘的胡岱对座位后边的韩家栋说道:“舅,俺娘以前就说过,俺老姥爷活着的时候可厉害啦。他到底有多牛呀?”

“他去世的时候我还很小,连他啥模样我也记不清了。只是后来恁姥爷给我讲了不少他的故事……”韩家栋动情地说道。“从恁老姥爷的身上,我学到了很多东西。”

“我每次回家,俺爹都会对我‘哼哼’教导,让我以您为榜样,一定向您好好学习。”胡岱说得非常认真。

车子继续飞奔,终于驶进了莲花山风景区进山口。

如今,经过一年多的精心开发,美丽如画的莲花山终于张开多姿多彩的怀抱,迎来了一批又一批来自全省乃至全国各地的游客。韩家栋有空就穿行在莲花山茂密的树林中,嗅着花草间的清香,聆听了鸟儿们婉转动人的鸣叫和海浪般的阵阵松涛声,眺望着山脚下鲜花盛开的杏林、桃林、梨林,感到无比惬意,心中时常美得若仙飘飘。尤其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在金沟镇政府出面协调下,莲花山风景开发区规划范围内的原分片承包山林的几十户农民,全都心甘情愿地参与到旅游开发中来,成了他们共同走向富裕的生力军。

韩家栋还突发奇想,在老风口的西侧搭建了一座只有十几平方,朝南开着一扇小门和一口小窗户,而北面的玻璃窗子却大的不成比例的砖瓦房。这座低矮而不起眼的小房子,成了他白天办公和晚上睡觉的地方。他每天除了处理正常事务,一有时间就与游客交谈,了解他们的感受,倾听他们的意见,不断在心里描绘着美好的发展蓝图:从老风口到最高的望岳峰之间架设观光缆车;在山脚下建设集多功能于一体的休闲娱乐疗养院;为各地美术院校的学生建立写生基地;为各地的画家们建立画院;最大限度地开发和挖掘莲花山丰富的野生动植物资源;在老风口建造风力发电站——既可以为他们提供足够的电力,也增加了一处不错的景观。

第九十节

然而,功成名就的韩家栋,却依然孤身一人。他和蓝天秀之间,一直是不死不活的胶着状态。

这天上午,吴大嘴和胡岱在山脚下的办公室里一时闲着没事,两人又关心起的韩家栋来。

“四姨夫,我看俺舅对俺妗子真是彻底死了心。”

“不对,你小子,判断绝对有误——恁舅不是死了心,而是不忍心。”

“那是为啥?”

“他是不忍心让恁妗子和一个刑满释放分子过一辈子,不忍心让雪儿有他这么个当过劳改犯的爹。”

“俺舅一没杀人放火,二没强奸妇女,三没拦路抢劫,四没坑蒙拐骗,不就是——”

“这事儿不能再拖了,连老袁都快要当爹啦。看来我得亲自出马啦。”吴大嘴跃跃欲试,满脸舍我其谁的豪迈表情。

“应该,您老人家早该出面。——俺表姑这次回来,把你狠狠尅了一顿,我都听见了。”

“好小子,你敢偷听!幸亏没说啥子商业机密。”

“嘿嘿,巧啦,只是偶尔——偶然听到而已。”

就在几天前,吴有爱陪着丈夫黄锦魁从南方专门回来视察莲花山风景区。她尽管一直很清楚韩家栋现在的自身情况,从前在电话里也曾多次劝说过他,但一见面还是对他表现出足够的关心,希望他和蓝天秀尽快结束目前的状态。而对于自称天天忙得屁都不在腚里的吴大嘴,她却极其不满,埋怨他“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没有把韩家栋的问题当回事。吴大嘴被无故地敲打出了满头疙瘩,甚感委屈,忙把她拉进他的办公室,开始大倒苦水。只要他俩能和好,让他赤着脚丫子去要饭他都乐意。他几次拍着胸脯作这样的表态。从吴大嘴嘴里知道了其中的原委,吴有爱才算没了脾气,但还是督促他尽快想想办法……

当天下午,吴大嘴偷偷开出崭新的桑塔纳轿车,准备去林家庄。他正要走出进山口,胡岱吆喝着从售票亭里跑出来,把他拦住了。

“从老风口翻过去就是,还值当得开车?”胡岱既关心又不解地问道。

“像我这样短腿短胳膊,要走那边的山路,那可是够我呛的。”

“可惜山北不属于咱管,不然说啥也把那边的路修好。”

“当然,当然。再说了,我一个堂堂的副总,出门那得注意一点形象——让人瞧不起我个人,那没啥,可要小瞧了咱莲花山旅游开发总公司,那还了得。是不是,胡岱?”

“有道理,四姨夫!您慢点,早去早回。”

吴大嘴一踩油门,一溜烟似地跑远了。

到了榆树镇,吴大嘴在一家门市部前边停下车,进去买了几样小食品,接着朝林家庄赶去。

“嫂子在家吗?我是有才!”吴大嘴推开蓝天秀家的大门,刚迈进院子,他就张着大嘴吆喝起来。

“你看你,回回来回回花钱。”蓝天秀打发雪儿上学走了,把屋里到处收拾了收拾,刚刚坐下来要歇一歇,听到动静便急忙迎了出来,说着便把吴大嘴手里的东西接了过去。“你咋来的,走着?”

“开车来的,停在村头了。新的,年后刚提来的。车宽路窄,我技术又不咋地,就没敢往里开。”吴大嘴言语之间不乏得意。

吴大嘴坐在椅子上,喝着茶吸着烟,先和蓝天秀家长里短闲扯了一会儿,然后便开始言归正传:“嫂子,你和俺哥该破镜重圆了,可不能再拖了。”

明白了吴大嘴的来意,蓝天秀的内心里顿时掀起了巨大波澜。

这么多年一晃过去了,蓝天秀一直和雪儿相依为命,那日子表面上过得相当平静。尽管她和“大金牙”的绯闻难免成为街坊邻居闲来无聊时的谈资,然而富有同情心的乡里乡亲,无不知晓她嫁到林家之前的不幸遭遇,尤其是众乡亲对从小娇生惯养、冥顽不化的林建军多有侧目,因此,对她不守妇道的越轨行为自然多了几分宽容和谅解,并没有让她感受到多少歧视和慢待。至于她娘俩的日常生活,由于每月都能领到几十元的抚恤金,而农忙时一向勤劳的林长贵都能自觉自愿地帮上一把,宽厚的李金环总能时常帮着照顾一下雪儿和家务,再加上比较富裕的蓝家时常给予一些接济,因此,虽然不可能天天绫罗绸缎,顿顿山珍海味,可也从未出现过衣食之忧。对于雪儿来说,虽然生活在缺乏父爱的单亲家庭里,可由于她从小就乖巧伶俐,长得人见人爱,上学前一直得到了小伙伴们众星捧月般的爱怜,上学后同样得到了不少来自同学和老师的呵护,因此一直生活在无忧无虑的幸福之中。可是,在那寂静无声、鸡眠狗睡的漫漫长夜里,蓝天秀心里难以排解的苦痛就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知道了。

那年吴大嘴赶来动员她一块去探望刚刚入狱的韩家栋,她犹豫再三,为了彻底断了他对她的念想,她含泪拒绝了吴大嘴的好意。如今韩家栋出狱已有一年多了,除了逢年过节打发胡岱送些东西来,一直没有来看望过她,她自认为他终于把她慢慢放下了,心里这才渐趋平静,并一直静候着他另结良缘的喜讯。

“我是真没有那个脸面再回到他的身边。有才,你不用再劝我。我想,恁哥也应该把我放下了。”蓝天秀沉默了半天,终于开了口。

“嫂子,俺哥他哪里是把你放下了,他是老觉得戴着顶‘刑满释放’的帽子对不起恁娘俩。‘谁一辈子不打个黑碗’,可要把这些过错都记在咱个人的头上,也忒不公道啦。”

“别看一直没有人在我面前指指点点,可我能猜得到他们在背后会骂我啥样难听的话。我是自作自受,活该受这份罪。”蓝天秀等于公开承认了她和韩振焘那段令人诟病的婚外恋情。

“嫂子,你这是何苦呢?不能再糊涂啦!翠玲刚走的那阵儿,别提啦,总觉得是我一手把她逼上了绝路,真想一根绳子吊死算了。可想来想去,我这里两腿一蹬不打紧,那俺娘咋办?说一千道一万,这苦日子更得打起精神来往前闯。那几年可真难啊。可后来遇到了苗壮他妈,再后来就跟着俺哥干了起来,这日子不就这样慢慢地好起来啦。”一向不轻易流露内心情感的吴大嘴,说到这里,一双不大的眼睛里竟然酝酿出了几滴热泪。

“有才,对你,都能理解,跟我不一样。说起来,明秋大叔和婶子待我就像自己的亲闺女,唉——”

“俺哥有时候说起来也直后悔,他那次本来就没打算揍振焘,只想好好说道说道他,谁知言来语去就动了手,结果一失手就把他打坏了。事儿已过去了这么多年,你可不能老是放在心上。”

蓝天秀并没有继续接吴大嘴的话茬,而是默默地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不再言语,陷入了沉思之中。

吴大嘴见状,心里一阵兴奋,“有门”,心里悬着的石头开始慢慢往下落,他遂决定趁热打铁:“嫂子,俺哥从前就说过,他可以来这里落户,也可以把林叔林婶接过去,无论咋样,他都会把他俩当作自己的亲爹亲娘来伺候。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替俺哥想想,替雪儿想想,替林叔林婶想想。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哩,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下去,那啥时候才算个头啊!”

蓝天秀沉默了半天才终于开口说道:“那好吧,有才,明天等雪儿吃完早饭上学走了,我就上山找恁哥去。”

“那忒好了,嫂子,咱一言为定。我这趟总算没有白来。”吴大嘴见大功告成,终于松了一口气,手舞足蹈,兴奋得有些失态。

吴大嘴随后又把莲花山当前的大好形势眉飞色舞向蓝天秀描述了一番,然后便如释重负地离开了。

等把吴大嘴送上车子离开,回到家里,蓝天秀就把一件平时舍不得穿的红莲色府绸衬衣从大衣橱里找了出来,穿在身上,然后对着大衣橱上的镜子扭过来转过去,照了又照,看了又看。就这么定了,明天就穿着它去见他。她还把那盒从未用过的美容化妆品找出来,轻轻打开了红色心形的盒子,看了看里面被雪儿偷着拿出来玩过了不知多少次的东西一样也不少,便放了心。她接着又拿起床头橱上的小圆镜,仔细端详着镜子里面依然乌黑浓密的头发、依然白里透红的皮肤、依然饱满的嘴唇、依然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同时设想着明天如何把脸上施上扑粉,把两腮点上胭脂,还可以再用眉笔把眉梢描长那么一点,临出门时千万不能忘了抹上口红。她想着想着,脸上不觉微微泛红,嘴角往上一翘,不自觉地笑了出来——她又有了嫁到韩家时头天晚上那种心向往之令人陶醉的美妙感觉。可是,她只笑了那么一小会儿,便把那盒化妆品收了起来,重新塞进了床头橱里。不,明天我就这么素面朝天地去见他,我就不信他看不上我了。

吴大嘴回到莲花山后,随即便打发人把胡岱叫到他的办公室,然后神秘兮兮地告诉他:“胡岱,我是手到擒来,药到病除,恁妗子心里的疙瘩终于被我彻底解开啦——她明天一早就来织女会牛郎啦。”

“真的,四姨夫?您老人家这张大嘴真是没有白长啊。”

“不是恁姨夫我吹牛皮,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我做事还是相当地有一定水平啦。”

“我看也是。俺舅总是表扬您的时候多,夸奖我的时候少。俺妗子明天咋来,还用咱去接吗?”

“不用。明天打发雪儿上学走了,她就从山北面直接找恁舅去。唉,想不到啊,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得来全不费工夫’。”

“您偷着去找俺妗子,俺舅没有发现吧?”

“他刚才打电话找过我,问我为啥一下午没在办公室,我便推说去榆树镇办了点事儿,应付了过去。”

“那就好,对俺舅来说明天就是一场天大的意外惊喜。”

“那当然喽,这还用说嘛!”

“为了让他俩好好见面,明天不论谁找俺舅,哪怕是市长来了,咱也推说他出远门啦。”

“好!就这么定了。还是你小子狡猾。”

“四姨夫过奖了,还不都是跟您老人家学来的!”

“胡岱,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当年发现的那点小秘密,按说也该解密了吧?”

“四姨夫,您说话一向是‘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咋让我糊涂起来,您到底想知道啥秘密呀?”

“胡岱,你从小就狡猾,我知道你怕恁舅揍你屁股,才一直故意转聋作哑。那年你潜伏进恁舅的新房里,床上的动静那么大,时间又那么长,打死我我也不信,你就那么一点点收获。就凭咱爷俩这么多年无比亲密的关系,你对我真不该隐瞒啥。”

“四姨夫,我要骗您老人家,就是这个。”胡岱说着伸着手五指乱动,做了王八爬行的动作。

“算了,算了,‘一拃不如四指近’,何况我还是个早就过了期、失了效的姨夫。”吴大嘴大失所望,说完,倒背着手走出了办公室,大摇大摆地视察工作去了。

第九十一节

如同用火红的蜡光纸裁剪而成的太阳,发着温暖而柔和的光,刚刚从莲花山东边爬上来,胡岱就胸前挂着一架大个头迷彩望远镜,沿着曲折而陡峭的石梯,气喘吁吁地从山脚下爬上了老风口,来到了被层层翠绿的松柏树包围起来的小砖房。

据胡岱不止一次地吹嘘,他这架爱不释手的望远镜可是大有来头,是他亲自从一个地地道道的莲花山军用机场现役军官手里花了不少人民币淘换来的。而那位年轻的军官曾指天发誓,保证是货真价实的前苏联走私货,还说他若以假充真,假如再起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对越自卫反击战争,他就第一个驾着飞机去送死。对胡岱的这番言过其实的说辞,可惜没有多少人能信以为真。不过,胡岱曾多次站在老风口东边的迎照峰上试验过,在金沟的街道上,女的能看清有没有酒窝、长没长双眼皮,男的能分辨出镶没镶金牙、是不是酒糟鼻子,效果极佳。他还曾偷偷地告诉吴大嘴,说曾用望远镜观察到,在平阳城西郊的一片柳树林里,有一对青年男女在偷偷地搂抱着亲嘴。结果把吴大嘴馋得垂涎欲滴,一个劲地嘱咐胡岱,下次若再发现了这样千载难逢的西洋景,一定不要目无领导,一定要及时向他汇报。

这时候,胡岱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总经理办公室兼卧室虚掩的房门,轻轻地走了进去。

韩家栋早就起了床,洗刷完就坐在办公桌前看起了不知看过多少遍的《第五次浪潮》。看累了,他就站起来走到北边的大窗户前,开始朝林家庄方向不停地张望。他曾无数次地站在这个位置出神,在脑海里一遍遍地想象着蓝天秀在家里的生活情景,勾画着她的一举一动。他正设想着此时此刻蓝天秀起床后正在打扫庭院,听见有人推开门进来了,回头一看原来是胡岱,他并没有吱声,而是回过头去继续面对着窗户。

“舅,外甥我夜里做了一个吉梦,您老人家今天将是福星高照、喜事临门。请您用望远镜往林家庄方向不停地观察,大约在八点半左右,肯定会有让您惊喜的重大发现。”胡岱对着韩家栋高大的背影点头哈腰地说道。

韩家栋见胡岱脖子上挂着只很扎眼的大望远镜,一大早就上来“胡说八道”,先转回身来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了打量胡岱,然后才“疾言厉色”地“喝斥”道:“忙你的去,又想拿恁老舅开涮。有空就多看看我送给你的那几本书。”

没想到“好心当成了驴肝肺”,胡岱自觉没趣,遂双手抱着他的宝贝望远镜,仿佛小狗叼着一死麻雀颠颠地跑回家,正要摆功卖好,结果不仅没有得到主人的应有赏识,反而屁股上白白挨了一脚,只好垂头丧气地往外走去。

韩家栋突然想起吴大嘴昨天曾去过榆树镇,莫不是——他马上语气非常和缓而亲切地喊道:“胡岱,你回来!”

胡岱正要走出门去,听见喊他,先兴奋得伸了伸舌头扮了个鬼脸,然后才转回身来,紧走几步,双手举起望远镜,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韩家栋。他接着把如何操作使用简明扼要介绍了一遍,并且跑到窗户跟前,对着林家庄把望远镜的视距大体调准了,这才放心地离去。

韩家栋躲在小房子里,俨然置身于掩蔽所的前线指挥官,按时举起了手里的望远镜,透过一尘不染的窗户玻璃,对着林家庄通往老风口的路上,开始全神贯注地观察起来。可是,在他焦急的等待中,时间一秒秒地过去了,尽管那条路上不断有行人出现,可一直没有发现他要搜寻的目标。他终于沉不住气了,把望远镜顺手丢到窗户台上,来到办公桌前,准备打电话到山下把胡岱狠狠尅一顿。他正要抓起话筒,电话却猛然响了起来。

“哥,不好了,俺嫂子出了大事。”电话那头传来吴大嘴急促的声音。

“到底咋回事,你沉住气慢慢说。”韩家栋急忙不安地问道。

吴大嘴仍然喘着粗气,告诉韩家栋,蓝天秀的公公林长贵刚才把电话打到山下,说蓝天秀昨晚不是被他接来了嘛,咋又从莲花山北面的舍身崖上跳了下去,幸亏被人发现,先送到榆树镇,现在又转到莱山医院。

吴大嘴最后说道:“我让林叔在家耐心等着,咱马上就赶过去。”

从那么高的舍身崖上跳下去,后果可想而知。韩家栋顿时心如刀绞,急忙扣死电话,拧着眉头,铁青着脸,一刻不停地慌忙下了山。到了山下,胡岱已把车子发动起来,吴大嘴也从财务室取了几千块钱正在焦急地等着,韩家栋跟南瓜几个人交代完,和吴大嘴一块钻进车里,开始往林家庄奔去。

在急速行驶的车子里,即使听了吴大嘴昨天见到蓝天秀时的情况介绍,韩家栋依然紧绷着脸,始终没吭一声,而吴大嘴却急得不停地扎耳挠腮——本来是天大的喜事,咋就突然之间变成了天大的灾难呢?

车子以最快的速度开进了林家庄,韩家栋和吴大嘴打听着走进了林长贵家。焦急的林长贵和搓眼抹泪的李金环哽咽着告诉他俩,昨天晚上吃完饭,蓝天秀就把雪儿送了过来,说韩家栋一会儿就来车接她,她最迟第二天下午就回来,交代完她就回家去了。谁也想不到,今天刚吃完早饭,林长贵正要去地里干活,村里就打发人来,让他立即去村委等电话;他急忙赶到村委,不一会儿电话就打了过来;打来电话的是同村的一个中年男子,让他带上钱赶快赶到莱山医院,还简单说了下发现蓝天秀的大致经过。

原来,今天早上,那位中年男子趁凉快老早就到了舍身崖下的玉米地里,打算拾掇拾掇地堰子,却意外发现了一个浑身是伤的妇女昏死在一片杂草中。由于她脸上血肉模糊,他当时并没有认出是谁来。他伸手一试她还有微微的鼻息,便慌忙跑回家里,叫上他的妻子又跑了回去,用地排车把她送到了榆树镇医院。一看伤者伤势实在太重,院方立即安排了一辆救护车,把她送到了条件更好的莱山医院。在大夫给伤者清洗完脸上的血污后,中年男子这才终于认出原来是蓝天秀。

见李金环执意要跟着他们一块儿去,韩家栋以雪儿需要照顾为由,好劝歹劝总算让她留了下来。接着,韩家栋和吴大嘴陪着林长贵急匆匆走出林家,坐上车,朝莱山城狂奔而去。

从前,到底有多少殉情的年轻男女从莲花山舍身崖上纵身一跳,过早地结束了自己宝贵的生命,已经没有人能够说得清。而眼下,蓝天秀跳崖自杀未遂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林家庄的大街小巷。

在莱山市人民医院大门口,那位好心的中年男子早已等候多时。见了面,他急忙把林长贵和韩家栋几个领进了医院,来到手术室门口。早已开始的手术,依然还在进行中。征得林长贵的同意,韩家栋让吴大嘴出去给香水湾的蓝家打了电话,把蓝天秀的遭遇如实地告诉了他们。几个人焦急地等到中午,蓝天秀终于被从手术室推出来。只见她身上盖着雪白的床单,直挺挺地躺在担架车上,头上除了鼻子嘴和眼之外严严实实缠满了绷带,双眼紧闭,依然昏迷不醒。同时,一个护士提着上面到处血迹斑斑的一条灰白色裤子和一件红莲色府绸衬衣走出手术室,吆喝着让病人家属带走。韩家栋急忙伸手接了过来。把蓝天秀推进病房安置好,韩家栋又和林长贵一块儿去找大夫了解情况。

听主治大夫介绍,病人浑身是划伤,多处骨折,容貌毁损严重,颅骨两处破损,颅内曾大面积淤血;他们虽已尽全力救治,但估计预后不佳。林长贵急得一个劲地跺脚,不停地叨念“这可咋办,这可咋办”,而韩家栋同样感到天旋地转。

当天下午,蓝家一行数人赶到了蓝天秀的病房。他们尽管见了多年不见的韩家栋都十分尴尬,但在一直被死神缠身的病人面前,谁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向林长贵问明了情况,蓝光信就攥住那位活雷锋中年男子的手,说了许多感激不尽的话,然后坐在林长贵让出来的一只方凳上,开始长叹短嘘。蓝天金呆站在一边只会搓着手嘟嘟囔囔,杨红英和潘桂霞妯娌俩哽咽着又擦鼻涕又抹泪,而钱彩凤则不停地盘问起亲家公林长贵来。

“他表婶,莫不是她嫂子一时想不开?”林长贵被逼问急了,斗胆问道。其实,自打知道韩家栋他们昨晚压根就没有去接蓝天秀以后,他的心里就开始怀疑蓝天秀很可能是自寻短见。

“我说表哥,你可真会瞎琢磨。秀儿可不是那种爱钻死胡同的人。我看十有**是让人骗到山上推了下来。”钱彩凤说着还拿眼翻愣了翻愣站在一边怎么看都是做贼心虚的韩家栋,又咄咄逼人地问道:“小韩,前前后后你最清楚,你说,到底是咋回事?”

“我也琢磨不透,咋会出了这样的事儿!”韩家栋毫不含糊地回答。

“啥也别说了。老大,快去给公安局打电话,让他们抓紧来调查。”钱彩凤给大儿子蓝天金断然下了命令。

“老婆子,你沉住气好不好?等秀儿醒过来,一切不就大白于天下啦?”蓝光信头也不抬地说道。对他来说,即使打死他一万次,他也不相信前女婿会对他的宝贝女儿下毒手。

钱彩凤张了张那张一向不大讲道理的大嘴,本想说“她要醒不过来呢”,但到底没有说出口。她不再继续纠缠,由大媳妇子陪着到病房外去吸烟,借以消乏解愁。

傍晚时分,蓝家除了把蓝天金和杨红英留下,其他人都赶回家去。韩家栋打发吴大嘴胡岱带上那位中年男子和林长贵也一块儿离开了医院,而他却毫不犹豫地留了下来。

第九十二十节

第九十二节

第93节 第九十二节

一连几天,韩家栋把家里的大事小事全部交由吴大嘴去打理,一直安心守候在医院里,和蓝天金夫妇轮流照顾蓝天秀。然而,蓝天秀却迟迟没有醒来,大小便失禁,每天全靠输液来维持生命,始终需要人来看护。韩家栋对大他几岁同样不辞辛苦的蓝天金夫妇格外体贴,总是让他俩尽可能地休息好,从没有让他俩值过夜班,而他总是整夜整夜守在蓝天秀的身边。有时夜里实在熬不住了,他就趴在蓝天秀的病床边迷瞪一会儿。很快,短短几天下来,他人就瘦了一圈。

又过了几天,夜深人静,在韩家栋用棉棒沾了凉白开水给蓝天秀擦拭嘴唇的时候,他突然异常惊喜地发现,她的嘴唇不仅动了动,并且还有舔舐的动作。他的心顿时突突地狂跳起来,急忙低下头趴到她的耳朵边,轻声问道:“天秀,你醒了?我是家栋。”

“我——我——早就听出是——你来了,我早就——想说话,可就是——张不了嘴。我渴——”蓝天秀终于苏醒过来,尽管声音很细很轻,但说得清清楚楚。

韩家栋赶快兑了半茶杯温开水,用因激动而发颤的手一勺一勺地送到蓝天秀的嘴里。

“你咋跑到那里去了,可让我们纳闷死了?”喂完水,韩家栋一边用手绢给蓝天秀擦着嘴唇,一边问道。

“唉——让我咋说呢?”蓝天秀接着又断断续续地说出了出事的大体经过。

那天晚上,一想到第二天才能见到朝思慕想的心上人,她实在等不下去了,就把雪儿交给了公公和婆婆,返回家里拿上手电筒,便去了莲花山老风口北面的山脚下,从那里开始沿着只能勉强叫做路的崎岖小山路往上爬。她起先一直是把老风口西侧的亮光作为前行的指示灯。可是,爬着爬着,可能是前面的小山头把灯光给挡住了,她不知不觉就迷失了方向。她顿时恐慌起来,便拿着手电筒四处乱照,打算沿原路退回去;谁知脚下一滑,她就顺着陡峭的山坡滚了下去,接着就啥也不知道了。

“唉——别说是黑夜里,就是大白天,那路也不好走啊。”韩家栋既心疼不已,又追悔莫及,早知道她已回心转意,说啥他也要亲自去把她接回家。

“我肯定——残废了,连相——也破了。”

“你会好起来的,千万别胡思乱想。”

安慰完蓝天秀,韩家栋又赶忙冲了一碗鸡蛋水,用勺子慢慢地给她喂了下去。两人又说了些互相思念的话,虽然都还有千言万语等着倾诉,但由于担心蓝天秀说话太多吃不消,韩家栋只好示意她安心休息。

第二天上午,接到蓝天金的电话后,蓝光信老两口立即雇了一辆出租车,由蓝天宝和蓝天美兄妹俩陪着,赶来探望终于苏醒过来的女儿。一家人见到起死回生的蓝天秀,个个悲喜交加。

蓝光信见韩家栋为了照顾他的女儿而累得两颊消瘦,形容憔悴,仿佛变了个人似地,感激涕零,情不自禁地一把攥住他的双手,哽咽着半天没有说出话来。钱彩凤本来听说了蓝天秀出事的真实原因后就窝着一肚子火,一看自己的老伴如此窝囊透顶,更是十分不满,可当着昔日女婿的面她又不好多说啥,只好皱着眉头狠狠瞪了糟老头子两眼。

在他们回去的时候,刚钻进出租车出了医院大门,钱彩凤就对着前边副驾驶座上的蓝光信发起了脾气:“老头子,不是我埋汰你,你是越老越糊涂,越老越是非不明。秀儿出了意外,明摆着祸根就是他姓韩的。你可倒好,就好像咱欠了他八辈子的人情。”

“老婆子,你不要胡搅蛮缠,把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蓝光信扭着头毫不客气地反驳起来。

“我就不信邪——他姓韩的,不光要把秀儿后半辈子给我照顾好,就连这次住院看病的钱,也得让他给我全出了。”钱彩凤被蓝光信气得脸红脖子粗,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珠子,高声叫道。

让钱彩凤想不到的是,她这一贯唯唯诺诺的丈夫,竟然当着司机和他们的小儿子以及大儿媳的面,不顾斯文扫地,一边用手指敲着车子的驾驶前台,一边对着她吼叫起来:“钱彩凤,造成秀儿不幸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就是你这当亲娘的。交了那么多的押金,你出一个子来吗?还不都是人家小韩的。秀儿都到了这个份上,你还对人家不依不饶,天——理难容啊。”

两人在车里继续唇枪舌剑,互不相让,火药味愈来愈浓。幸亏蓝天宝和杨红英叔嫂俩一个劲地好言相劝,加上司机也一边开着车一边劝说,总算让这对呲牙咧嘴都恨不得把对方一口吃掉的老夫妻慢慢消停下来。

在蓝天秀苏醒过来两天后,这天星期天,按照韩家栋在电话里的交代,胡岱开车把李金环和雪儿一块儿送到莱山医院。

已经九岁的雪儿,一进病房就“妈妈,妈妈”地喊叫着扑到蓝天秀的身上。蓝天秀一看见自己的婆婆和女儿,也激动得哭起来。懂事的雪儿从衣兜里掏出手绢给蓝天秀擦完眼泪,又用稚嫩的小手抚摸着她脸上的道道伤疤,安慰她说,她的妈妈永远都漂亮。可是,当李金环掀开盖在蓝天秀身上的床单的时候,雪儿看见她的两条腿上依然打着长长的石膏夹板缠着厚厚的绷带,终于忍不住哭了。在大家的好言劝慰下,雪儿这才慢慢安静下来。

“雪儿,还想见爸爸吗?”蓝天秀拉着雪儿的小手,轻声地问道。

雪儿自从懂事以后,再也没有向蓝天秀要过“爸爸”,此时听妈妈这么突然一问,她有些迷茫地使劲点了点头。

“雪儿,他就是你爸爸,快过去叫爸爸。”蓝天秀抬手指了指面朝外站在窗前的韩家栋魁梧的背影,对靠在床边的雪儿轻声而毫不含糊地说道。

把李金环和雪儿迎进病房后,韩家栋不忍目睹蓝天秀母女相见令人心酸的场面,便躲到一边,抱着双臂,望着窗外人来人往的场景而发呆。此刻,听见身后蓝天秀对雪儿说的话,他急忙转过身来。

雪儿走过去,抬起头来,用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从前曾见过几次面的韩家栋,怯声怯气地叫道:“爸——爸。”

五年前发生在林家的那一幕,在这充满来苏水味的病房里再次出现,只见韩家栋蹲下身子,一把把雪儿揽进怀里,哽咽着说道:“雪儿乖,爸爸再也不会离开你和妈妈了。”

在场的李金环和蓝天美纷纷落泪,蓝天金和胡岱同样无不动容,而蓝天秀更是泣不成声。

雪儿和李金环陪了蓝天秀一整天,于傍晚时分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眼看着蓝天秀一天天好起来,韩家栋的脸上总是挂着开心的笑容。他一遍遍地设想着,重新把自家的床上铺上崭新的红草席,重新办一场隆重而热闹的婚礼,再次把她娶回去,重新开始幸福的生活,直到永永远远。

可是,韩家栋连做梦也想不到,这天一早,他从医院回到旅馆,刚躺在床上进入梦乡,就被心急火燎的蓝天美“咚咚”的砸门声惊醒了。蓝天美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他,蓝天秀又突然叫不应了。他急忙脚不离地赶到医院,发现医生和护士已经挤满了狭窄的病房。蓝天秀再次被推进了手术室。检查的结果,原来发生了脑脊液漏,并出现颅内感染。然而,经过这一次的全力抢救,被推出手术室的蓝天秀却没有再回到病房,而是被直接推进了重症监护室……

这天夜里,暗红色的灯光下,心情沉重的韩家栋坐在病床旁边的方凳上,眉头紧锁,一只胳膊肘抵着床沿,不停地用拇指和中指使劲揉搓着额头两侧胀疼的太阳穴,而另一只手握成拳头在大腿上不停地捶打着。雨滴“啪啪”地跌落在窗外的遮雨棚上,仿佛铁锤一下下地敲击在他的心上。望着空空荡荡的病床和硬邦邦地站立在床头边上的氧气瓶,他揪心地难受。蓝天秀在重症监护室已经呆了几天了,一直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早让他如临深渊的恐惧感沦骨浃髓。下一步该咋办,难道就这样束手待毙?他手扶着床边慢慢站起来,开始绕着病床来来回回地踱起步来。走着走着,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忽然一闪——转院。尽管这里的医生早就提醒过,“到哪里结果都一样,何况长途颠簸对病人还十分不利”,那也要到别处碰碰运气。想到这里,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出病房,朝医生值班室疾步走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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