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区的国王 - xp1024.com
《红灯区的国王》


序曲

慕尼黑。春季,一个和煦的日子。大学区挤满了年轻的大学生和高校教师。傍晚,他们似潮水一般从各学院大楼里涌出。首批渴盼阳光的人已在街边咖啡馆占据了几张桌子,尽管太阳钻入云层后马上就显得阴凉了。

罗伯特·克朗佐夫上完了弗塞尔教授的民法课。该教授讲课讲得饶有兴味,让学生兴奋。但罗伯特的好友拉尔斯在上课时则感到紧张,脑子麻木得像双脚似的。他攻读法律完全是他父亲的心愿。父亲曼弗雷德·菲舍尔博士是汉堡声名卓著的法学家。拉尔斯好不容易挨过了课堂上的时光,现在终于可以同女同学调情,可以晚上约会了,这才变得活跃起来。罗伯特喜欢研究法律,喜爱法律那明晰而冷酷的世界。他想将来当法官,让法律发挥效力,控告所有践踏法律的人,把胆敢以身试法、干隐蔽和肮脏勾当的人全逮进监狱。

罗伯特在汉堡的圣保利长大,但他再也不想回这个地方了。他十六岁时就被父亲送到波顿湖畔的一所寄宿学校念书,父亲不希望他回家,包括寒暑假和圣诞节。假期大伙儿都高高兴兴地旅行去了,假如没有拉尔斯、菲舍尔博士及其第二个妻子蕾吉娜亲切邀请他到位于哈维斯吐德的豪华别墅去度假,那么,罗伯特就只得孤苦伶仃地留在人去楼空的寄宿学校里。夏季,两个小伙子完成了学校作业便在阿尔斯特湖上泛舟,要么从私家船库里用力推出赛艇来,然后在阿尔斯特运河里转悠数小时。当他们浑身湿透、又累又饿地回到家里时,蕾吉娜早就把晚饭准备好了。曼弗雷德·菲舍尔拍拍罗伯特的肩膀,称他是“体育迷”。

罗伯特十分钦佩这位律师。这正是他心仪的男子汉:光彩照人,深思熟虑,通达睿智,口若悬河,极富涵养。罗伯特决心日后成为像他一样的人。他的伟大榜样是曼弗雷德·菲舍尔,而不是自己那位专制的父亲。父亲是死顽固,是个没有幸运女神眷顾的赌徒,在圣保利,人们都叫他“色子鲁迪”。他拥有一幢老房子和一个表演脱衣舞节目的夜总会,名叫“蓝香蕉”。这是他生活的中心点。他是个不倒翁,生活艺术家,为人老奸巨猾,巧取豪夺,从不屈服,昂首挺立,备受三教九流尊重。但他同儿子却从未建立起一种亲密的父子关系。儿子不喜欢他,更谈不上爱他。

罗伯特又回忆起孩提时代。这回忆虽然有些退色,但仍旧历历在目。父亲根据自己的设想,试图把他培养成一个特别能干的人,还把这种培养美其名为“能应付一切生活”。

有一次,父亲卡住他的脖子往下按,并叫嚷:“你自卫呀,反抗呀,你,软蛋!”说得轻巧,做起来难,他气喘吁吁,以为自己快要窒息了。这个难于相处的人,偏偏就是他的父亲。

他永远不会忘记,父亲在“戏台广场”附近的老游泳池把他突然推到水里。他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茫然不知所措,在水里胡乱扑打,像丑陋的野狗行将被淹死。“你能游泳!哎呀,游嘛!”在喝下半池子水之后,他终于会游泳了。

这些回忆深深地扎根在他心中,有时,他真想学浑身湿透的鬈毛狗,耸身一抖,将回忆摆脱。然而,昔日的情景一再重现,尤其在夜间无法安眠之时。圣保利那种特有的气味这时会突然飘然而至,除了马路上雨水入口处的臭味外——那是天气变化的原因造成的——便总是弥漫着这种气味,即附近啤酒厂散发出来的麦芽浆的甜香。啤酒厂就位于繁忙海港的视线范围内。

圣保利——一种人生感受,一个品流复杂之区。妓女,老鸨,行凶犯,毒贩,敲诈勒索的歹徒,小市民,幕后操纵者;亮光闪闪的灯箱广告,潮湿的墙壁,墙纸上霉斑点点;小商人,离职的海员,没有任何幻想、靠终老财产过活的人,从海外漂泊来此的人——这些人一看便知其身份,他们颇感孤寂。当然也有能顶住风险的人:鼻子闻到的是鱼腥味,耳朵听到的是自由港传来的拖轮嘟嘟声,心里有一种模糊的故乡情感。总归是故乡,尤其是那幢房子,凸肚窗,窗上方的三角楣饰,还有大门上方那淫荡的霓虹灯广告——一只蓝色香蕉,分明象征着坚挺的男性生殖器。这夜间的色情灯箱标记倒映在被雨淋湿的石砌街面上。傍晚时分窗前呈现活跃的交际情景。可以清晰听到那些老练的讨价还价的话语,声音或高或低,取决于天气情况。女郎身上的吊带挎包就已给贪欲的嫖客以强烈刺激,接下来就是迫不及待的肉体交易。几百米开外的埃尔普大街旁停着大型冷冻车,内藏挪威来的鳕鱼、鲽鱼和鲑鱼,地中海区域的金鲭鱼,美国缅因州的活螯虾和大西洋沿岸产的牡蛎,一些寡言少语的工人对鱼类快速处理,容易变质的水产品必须冷藏。工人们系着油布围裙、脚穿胶靴在干活。他们中间站着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头发花白,蓄着山羊胡子。此人就是这个充斥鱼腥味地区的第一号人物,商业巨子。他拥有一家进出口公司和以经营鱼菜为主的为数众多的餐厅。这个无所不为的大亨名叫格拉夫,是个不可侵犯的权威人物。谁胆敢忤逆他,必自取灭亡。他犹如一种隐性的威胁悬浮在空中,就是说,谁要做人,就得对他低眉顺眼。黑暗的仓库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它设在这幢庞大的建筑物里,楼房是砖结构,已经有些风化,像是为永恒设计的。大亨那四周全是玻璃的办公室也设在楼上。他在此运筹帷幄,指挥他的王国:众多的酒吧、餐厅和妓院。他的“爱神中心”与“色子鲁迪”的房子后院毗邻。

罗伯特的童年如何?窗前、窗内到处是妓女。她们在生意清淡之时,尤其在月末,就给罗伯特这个流鼻涕的脏小孩“启蒙”:“你还是处女吗?老实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看得出他每夜都干。所以,他也就不会做家庭作业,而且手无缚鸡之力!”她们开心,尖叫,小罗伯特则像一个被逮住的罪犯,脸红到耳朵根,哑然无语,浑身不自在。

凡是遇到问题的人都去找格拉夫。他好像无处不在,但又不大招眼。他是监护人呀,就这么个理儿。“色子鲁迪”十分清楚,钱,他不能捞得太多,赌博必须常常让格拉夫小赢,以照顾其情绪,这是立足于圣保利的最大保障。不遵守这一条,就得马上退出比赛,有几个人已被永远剥夺了参与赌博的权利。

老克朗佐夫就这样免遭灭顶之灾,从未沉沦过,也就这样悄然步入了老境。在绿绒毡赌桌旁,在那些吊灯拉得很低、空气里充斥香烟气味的昏暗后房里,克朗佐夫曾一再受到灭顶之灾的威胁。

有时,罗伯特晚间坐在大学生宿舍那拉低的台灯下,煞费苦心地攻读,也会想起妈妈。妈妈现在怎么样了?他需要妈妈的时候,妈妈却不在,正如爸爸一样。他惟一记得起来的是妈妈吻他的情景,她那柔似丝绸的发辫把他的脸刺得痒痒的。父亲和母亲是在滑雪时相识的,妈妈后来随丈夫迁居圣保利。她在这个城区大概从来没有感到过快活,人们说她始终是个外乡人,没有融入这个社会。有一天,当小罗伯特放学回家时,妈妈已经离家出走了。没有留下书信和问候,带走的也只是几件衣服和首饰。银质大镜框内乐融融的全家福照片再也看不到了。她的香水在各个房间内还摆放了两天,这就是一切。父亲再也不谈妈妈,对妈妈讳莫如深。

罗伯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潜心钻研起功课来。他永远也不想回圣保利了,此外就是随遇而安,当然也期待着实现自己的梦想。

鲨鱼时代(一)

晚上,人们在特奥吐佩游艺俱乐部的绿色毡绒上掷色子。鲁迪·克朗佐夫最后只掷了个四点,真该死。他下的赌注是三万五千马克,后来又翻倍。可是在关键性的一轮中,他只掷了个四点!土耳其人梅默特却掷了个五点。鲁迪要是掷个六点该多好啊。

鲁迪脱掉茄克衫,把衣袖卷得老高,浑身大汗淋漓,用花围巾擦额头。他流泪了。昏暗的地下室,气氛残酷。

梅默特以怜悯的心态打量着鲁迪,一面收色子。在低悬的灯光里,梅默特小指上那质地纯洁的宝石熠熠生辉。

“先生①,鲁迪先生运气不好。”

①原文为法文。

他在德国虽然生活了二十多个春秋,说出的德语仍然差劲儿。但他却是个机巧的赌徒。人们私下传说,他是为格拉夫效命的,可详情谁都说不清楚。

赌桌边的第三者——白皮肤、淡黄头发的男子——沉默,发愣。鲁迪·克朗佐夫不认识他,此前从未见过面;这个陌生人问是否可以参赌,鲁迪同意了。陌生人开始时赢了,稍后又输掉了所赢的钱,在关键性的一轮中则放弃了参赌。

鲁迪站起来,十分疲惫。土耳其人对其仰视,愕然:“怎么,不想再赢回来了?”

鲁迪摇头。“今天够了!”他咕哝道。

梅默特将赌债相加:“七万。你,现在付?”

鲁迪·克朗佐夫转身朝大门走去,说:“下星期。”

淡黄头发的陌生人飞快地朝土耳其人丢眼色。梅默特从抽屉里拿出发票本,说:“行。你得签个字!”

鲁迪慢慢地转过身来,土耳其人举手,以示安抚:“别误会,鲁迪先生。这是规矩呀。”

鲁迪·克朗佐夫把身子沉重地支在赌桌上,呆视着土耳其人的脸:“钱少不了你的,梅默特。鲁迪·克朗佐夫从来都不欠债。”

他在欠单上潦草地写上自己的名字,哑然离去。

一个面颊凹陷的男子从隔壁的暗房里走出来,淡黄头发的陌生人向他微笑着点头说:“‘色子鲁迪’准保喘不过气来啦!”

圣保利无人知晓这个面颊凹陷者的名字,此人是格拉夫倚为股肱的左右手,是他的会计和心腹。大家都管他叫“耳语者”,因为他说的话全是秘密,所以总是对人说悄悄话。

土耳其人对“耳语者”欠欠身,以示恭敬。“格拉夫会满意吗?”他满怀期待地问道。

“耳语者”从他手里拿过欠单,飞快地塞进自己的口袋。

“对格拉夫说,你没有叫鲁迪签署欠单,明白吗?——不要有书面的东西!记住了,穆夫蒂①?”

①伊斯兰教阐释法典的官员。

梅默特畏怯,点点头。他对“耳语者”是很尊重的。如果“耳语者”想蒙格拉夫,他马上会编得头头是道。梅默特只碰见过格拉夫几次,却没有同这个大人物说过话。他是从“耳语者”那里接受格拉夫指示的。他必须对“耳语者”友善,与他融洽相处。

“耳语者”同淡黄色头发的陌生人交换眼色,显得十分默契。陌生人走近酒吧,“耳语者”则转身向大门走去。他要向主子汇报今晚的情况,但话只能讲到他认为适中的程度。

他并未马上就去。他知道,这个时候可以在哪里找到格拉夫。他肯定在那家位于海因-荷伊尔大街的中餐馆里,餐馆名叫“新曼华”,就在新开张的晚礼服店“卢楚露丝”的不远处。中餐馆有一间后房,内有观赏鱼玻璃容器,房前有两个人把门,一看便知是保镖,墨镜就是标志。格拉夫一面焦急地朝门口看,一面同维廷闲聊。维廷是汉堡市的中府委员,出身于世代望族。此人到处插手:从“花花公子”高档服装店、北德意志电台到地价最昂贵的哈维斯吐德别墅区。格拉夫心绪恶劣,唧唧咕咕:“我的联邦十字勋章到底还要等多久呢?我总归要得到这枚勋章呀,不能老是失望,老是久等,或者排在一长串等候者名单里,变得傻乎乎。我为这座城市交税,为这座没有良心的世界级大都会卖命啊。”热腾腾的中国汤面端上来了,放在小篮子里,外加肉包子和滚烫的莲子羹。

中餐馆的雅座不仅是格拉夫的私人餐室,而且也是他做战略决策和会见政治、经济与文化界宾客的场所。这位圣保利的巨头在此签订或解除各种契约,倾听下属的忧虑和痛苦。他在此感到特别安全,雅座四周装有防弹玻璃,而且每天都用隐蔽的传声器进行检查。两名保镖把门,忠诚的“三明治”保尔——他的贴身保镖和司机——站在后门边的厨房里,担任他的日常警卫。餐馆外面今天还坐着两位官员,他们是汉堡警卫局的,负责市府委员维廷的安全。

“您是了解波恩那一伙人的呀。”维廷用勺挖出一大堆鱼子酱吃,他讨厌中餐。“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愿意同妓院老板打交道——特别是在大选的前一年!”

格拉夫厉声道:“我不是妓院老板。我只给女孩们提供房间,她们每月交两百马克就行。至于她们在里面干什么——我叫她们下下棋或者干别的什么。”

他瞧见“耳语者”急匆匆地走进来——总算来了——他的那个愿望,即希望获得联邦十字勋章的愿望,马上就变得次要了。他请市府委员独自小坐一会儿,自己则飞快地朝心腹走过去:“情况如何?”

“耳语者”凑近他悄悄耳语:“‘色子鲁迪’输了七万。够他垂头丧气的了。”

格拉夫满意,微笑。现在,他终于可能实施扩大他那个“爱神中心”的计划了。为此,他需要鲁迪·克朗佐夫的那幢房子。而扩大该中心的其他可能性是不存在的,因为毗邻的波斯勒制药厂没有地皮可卖,只好打鲁迪及其“蓝香蕉”的主意,很遗憾。鲁迪的这些财产是圣保利的一段古老历史。可现在牵涉的是一大笔钱,鲁迪伤感至极,实在无法承受,只好出卖自己,恐怕能在该中心混上个业务经理就知足了。他也并非不通人情,至少在明年,该中心将拥有另外的一百个房间。额外的资金给扩建提供了美妙的前景。

格拉夫兴致高昂,打手势把儿子招到身边来。儿子同年轻的儿媳坐在一张偏僻的桌边。“陪维廷到‘阿芙洛狄蒂①’去玩玩。”格拉夫对儿子耳语,“他被选入市议会,也就赢得了一种靠佣金过日子的生活。”格拉夫笑了,他毕竟是依仗着市府成员维廷才在半年之前拿到了扩建色情中心的批准书。

①阿芙洛狄蒂是希腊神话中爱情和美的女神。这里是一家夜总会的名称。

马克斯遵从父命,急匆匆地去了衣帽间。格拉夫这时又挨着维廷在桌边坐下。

“也许又到了咱们探寻新的肥沃牧场土地的时候了,”他津津有味地呷了一口酒,“在圣保利以外的地方!”

维廷身体前倾,充满好奇。

“在海港边修建了一家豪华旅馆!大有油水可捞呀,”格拉夫喃喃而语,“大堆大堆的钱啊!”

维廷贪婪地舔舔嘴唇,格拉夫抓住他的手臂。

“咱们瞧着吧,咱们俩不久就可以到达那地方——最上层。”

两人爆发出一阵哄笑。格拉夫要是继续投资和扩张,并且一直对他的政治靠山和恩人慷慨捐献,这对维廷是再合适不过的。

格拉夫的儿媳坦雅此刻已跟随丈夫来到衣帽间。两口子的关系早已严重动摇了。丈夫又要到哪里去,她现在硬要知道,还气得直打哆嗦。马克斯听得不耐烦,一蹦三尺高地制止她,说这不关她的事,她最好不要用愚蠢的嫉妒来打扰他。坦雅叫嚷道,丈夫有那么多毫无头脑的“野鸡”,她可不是“野鸡”。他至少该对她说实话,这要求不管怎么说都是正当的。

马克斯不能自制,掴了她一个耳光,一把将她拖到身边,说别人不是“野鸡”,就她是,没什么可说的!格拉夫这时过来干预两口子的争吵了。“什么事?”马克斯出去了。坦雅用手揉揉自己发烧的面颊,不愿让公公再说下去,就说争吵都怪她,是她先惹起来的。格拉夫当起和事佬来了:“走,我送你回家,你男人还有事呢。”可坦雅并不想就此罢休,说他用不着花力气,她知道她男人有啥事。最近,他把她送到最昂贵的时装店,比如“霍默斯”、“阿尔玛尼”、“谷茜”和“维萨斯”等等,让她在那些店里当模特儿小姐,上台表演。而他自己却乱搞女人,不受良心的谴责。她拎起塞得满满的购物袋,挽住公公的手。公公目光严厉地打量她:“我不喜欢你使用这些字眼。”

坦雅发笑,笑得有点儿恶狠狠。她出身于埃彭多夫一个富有的资产阶级家庭,在开设拉丁语、希腊语的高级文科中学就读过,还学过几学期的艺术史,然后爱上了仪表堂堂、衣冠楚楚的马克斯·格拉夫。有时,她忘记了这个事实:红灯区充斥着浓烈的小市民庸俗气息。

鲁迪·克朗佐夫回家,步履沉重,十分沮丧。店堂里传出乐声和说话声,几个醉鬼怪腔怪调地哼唱,一个女孩尖声叫喊。这是海伦大街惯有的旋津。每当夜幕降临,这多声部旋律就开始了。从“蓝香蕉”传来有跺脚节拍的音乐。显然,拉雅娜这时已开始她那远近闻名的表演了。此女子是红灯区没有加冕的女皇。鲁迪没有进表演厅,他不愿碰见任何人,而是疲惫地走上嘎嘎作响的通向二楼居室的楼梯。他埋怨自己,心想怎么会输得这么惨,偏偏又在他由于搞新的表演已债台高筑的时候。但赌钱一开始是相当顺利的。

他打开房门,也不开灯,就躺在长沙发上。他一生中常常输钱、赢钱再输钱。但是他知道,处境从来没有像眼下这样严峻。贪婪的格拉夫是否派那土耳其人诱他参赌,因为觊觎他的“蓝香蕉”和这幢房子?鲁迪闭上双眼。他是不会交出这娱乐场所和他喜爱的住宅的。

对面马路上的霓虹灯广告将斑驳的影子投射在带小花图案的墙纸和青春时代罗伯特·克朗佐夫的照片上,照片装在银质镜框里。从下面传来多声部音乐中的低音。

拉雅娜双唇微张,眼神迷离,富于性感的优美身材,令人神魂颠倒的动作,多年来在脱衣舞女演员中保持着无可争议的首席位置,是红灯区里极富感召力的女人。现在,她正在小舞台上围着男伴旋转。场内只有一半的上座率,但星期一还能期待更多的观众吗?电视业的竞争力在红灯区已愈益明显了。

拉雅娜脱掉乳罩,跃身骑在男伴身上晃来晃去,两只丰满的乳房颤颤悠悠。她知道,台下的男人这时都会屏息静观。马克斯出现在通往舞台的侧面过道上,满意地微笑着。拉雅娜很喜欢男人们,尤其是影响力大的格拉夫之子像苍蝇逐臭似的追逐她。她喜欢马克斯,喜欢他的激情和活力,但她也知道,这小子永远难于做到违抗父命和离开妻子。所以,她与马克斯的关系是没有前途的。拉雅娜最终需要的是某种可靠而持久的东西。毕竟,她也不怎么年轻了,天生丽质的资本她要在最后阶段好好地利用利用,以便余生有个保障。这样的时候不知不觉到来了。她既然没有遇到娶她的男人——因为男人毕竟挑选踏实可靠的——那就下决心尽量赚钱,以确保日后生活无忧无虑吧。由于有此打算,今晚她约定了同一个素有交情的女友会面。那个女友已婚,丈夫收入丰厚,很有影响力,在上流社会很受尊敬。

拉雅娜感觉到她胯下的男伴疲软下来,遂勃然震怒地冲下台。她可不愿让一个“软蛋”败坏了自己的首席声誉。那个肌肉发达的男舞蹈演员跟在她身后,一副尴尬的模样。这时,轮到一个胖女孩上台脱衣了。那男演员唧唧咕咕地请拉雅娜原谅,可是她不依不饶,把衣帽间的门砰然关上,差点儿砸到那个人的鼻子。“我像傻瓜一样卖力,你这个不中用的家伙却没了身架。”

马克斯笑着说:“你为何不挪挪窝,到我们哪儿去?”

拉雅娜摇头:“那你不就可以当我的老板了?随时吓唬我了?这可不行。”

马克斯凑近她:“别犯傻,我们拥有红灯区最好的娱乐场所。再说,那个鲁迪·克朗佐夫反正不久就要完蛋了。”

拉雅娜匆匆瞥他一眼,一边当着他的面换衣裳,无拘无束。她想,他这么说纯粹是在显示自己吧?

马克斯想拥抱她:“咱们去吃点什么,好吗?”

她微笑:“我还有一个约会。”

马克斯认真起来:“同谁?”

拉雅娜就喜欢看他吃醋的样子。

蕾吉娜·菲舍尔促成了这次会面。她说,一定要对女友谈谈自己的建议,她说得有点神秘兮兮。会面的地点是一家豪华的餐厅,那儿清静,饭菜可口,店外风景绝佳。

墙上挂着这家餐厅的许多照片,以及餐厅所在的这幢楼宇的照片。只有极少的人知道拉雅娜是这家餐厅的股东,她为了防老而入了股,当时也正好手头宽裕。但是,现实常常与希望存在很大的距离:餐厅生意清淡。

拉雅娜一如往常很时髦,亲切地向侍者头儿问好,将帽子挂在衣帽间。蕾吉娜老远就发现了她。蕾吉娜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服饰华贵,魅力无限,她的丈夫正啜饮着饮料。“她从那边来了,你得显出点魅力才行呀,宝贝儿。”她用此话激励丈夫,又对丈夫说,这是个顶尖的女人,像猫一样敏捷,身材独一无二。

蕾吉娜对女友赞不绝口:“我瞧见男人们对她都有瘾。她一上台,满台就充满性感,是个非同寻常的角色,真的。我还从未见过这种情形。她有一种辐射的魅力,是一朵黑暗中的鲜花,充满激情,但也很危险。这样的女人将毁掉无数男人啊。”

拉雅娜发现了她,径直朝夫妻俩走过来。两个女士热烈拥抱。蕾吉娜道:“你真可爱,咱们很久没见面了,你真漂亮!”又向女友介绍自己的丈夫,“曼弗雷德·菲舍尔博士,我丈夫。”

她的话音里流露出自豪。拉雅娜也给她丈夫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她很懂男人的心理。菲舍尔博士相貌不凡,事业有成,对女人很有吸引力。

“给您来杯啤酒吧!”

“或是威士忌?”

“杜松子酒,纯的!”拉雅娜说。

菲舍尔博士对拉雅娜颇为欣赏,也喜欢闻她的香水味儿。“您要吃点什么?”

“不,不,都什么时候了,不吃啦,尽管这里的饭菜很好。”

蕾吉娜打断她的话,微笑道:“作为店主你现在当然这样说,我不会见怪的。”

拉雅娜对这个小小的旁敲侧击没有感到慌乱:“哎,说什么呀,这家店我只是个小股东。以后,能从中拿到点救命钱就谢天谢地了。”接着她又面对菲舍尔博士,问他是否看过她在台上的表演。

菲舍尔吞吞吐吐地否认。

“我能请您和蕾吉娜大驾光临吗?我们的表演火爆,观众每天晚上像丢了魂似的,又像吸了毒一样,忘乎所以!”

蕾吉娜接过话茬儿,说拉雅娜真了不起。拉雅娜把目标瞄准她的丈夫。她知道,这人是著名律师,在市政府里也有很高地位,可是,我拉雅娜的名气也是如雷贯耳呀。

菲舍尔高兴异常,对她不禁激情勃发。这种神速,拉雅娜始料未及。“咱们来谈正题吧。我夫人对我说过,您想改变一下自己的处境?!”

拉雅娜那深邃的目光犹如刀片击中了他:是啊,毕竟是奔三十的人了。

蕾吉娜咯咯笑了,拉雅娜又自我更正道:“三十多岁了。所幸还保持了一点点外形,可是,正像说过的那样,时钟在嘀嗒作响了!”在红灯区,人一到三十岁就变成“废物”了,若再过五年还在淌口水的臭男人面前脱衣,那才不值呢。“我的出路在哪儿?”他原谅她的直率态度。

菲舍尔似乎被她逗乐了,说他正在物色一个可靠的代理人,此人必须按照他的意旨行事并自行负责,这是需明确商定的。拉雅娜对此并没有显出特别感兴趣的样子。老实说,她对做生意已十分讨厌。三年前她做了蠢事,对这家面临倒闭的餐厅投资参股。人说钱不能搁置不动,这是屁话。现在她的钱全丢了,她的伙伴还要解除租约呢。

菲舍尔插话:“您延长租约嘛!”

拉雅娜迷惑不解,打量他:“您脑子正常吗?”

蕾吉娜·菲舍尔耸耸肩,感到惊异,觉得怎么能用这腔调同她的丈夫讲话呢。

就在这时,格拉夫之子马克斯带着两个女郎进来了,一手搂着一个。女郎咯咯笑着,浓妆艳抹,十分扎眼。他要了最贵的香槟。拉雅娜厌恶地看着他们,说:“唔,他们至少还有生意。”

菲舍尔清了清嗓子:“我这么想,咱们成立一个公司。您受托接管我的股份,公司履行现存的租约合同,并且把租约延长十年。房管员已经知道了!”他指了指坐在邻桌的秃顶男士,此人悄悄朝这边觑着,显得很专注。

“几个星期后,市里就会通知您,市里要解除这合同!”

“为什么?”

“房子要拆!”

拉雅娜目瞪口呆:“这座高楼?他们要拆除我们的高楼?!”

蕾吉娜碰了碰她的胳膊,警告道:“嘘!小声点儿。”

“哦,对,为什么拆呢?”

“石棉水泥有毒!”蕾吉娜对她耳语。

菲舍尔平静地看她。她要是有兴趣同他做这桩买卖,就必须暂时放弃跳舞,去当老板,老板的前途自然光明!

拉雅娜颔首,迷惘。她很清楚,自己去留两难。舞是没几年好跳了,但要告别舞台也不容易。不管怎样,她还是勇敢地耸了耸肩,说道:“没什么意思。”

蕾吉娜端详她,心想她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呢。

拉雅娜怪模怪样地笑了:“是呀——我很吃惊。您是有声望的律师——干这种事不正大光明吧,对吗?”

菲舍尔的声音骤然变了,变得冷冰冰:“谁也不能指责我们什么。”

秃顶的房管员从角落里的那张桌子瞥来毫无表情的目光。

“如果一切顺利,”菲舍尔继续说,“我们公司可以得到一笔可观的补偿费。您的份额——咱们就说定吧——百分之五?加上您的投资。”

拉雅娜凑近菲舍尔,他已能窥到她的领口里去了。“您估计,补偿费有多少?”

菲舍尔做了一个轻浮的手势:“三百万——大约吧①!”

①加点的词原文为英语。

拉雅娜对他凝视,无语。蕾吉娜笑道:“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你会大吃一惊的!”

一辆出租车载着拉雅娜拐进海伦大街,这时天色已晚,马路上冷清了许多。只有几个醉鬼懒洋洋地站在夜总会的大门口,盯着一些不知疲倦地拉客的妓女看。一辆红色赛车急速地超过出租车,“嘎吱”一声煞车,停在“蓝香蕉”夜总会前。马克斯把钱塞给两名咯咯浪笑的女郎,急忙催她们下车。一位骑摩托车的警察显然是来指责他超速行驶的。他认出是马克斯,便立马招手道歉,旋即骑上摩托,呼啸而去了。马克斯狞笑着,目送那警察绝尘而去,说:“哈利路亚②!我们生活在金钱大行其道的城市里呀!”

②犹太教和基督教的欢呼语,意为“赞美神”。

他挡住刚刚下车的拉雅娜。后者避开他。

“真可恶!滚开!松手!最好还是关心你的那些小猫吧。”

马克斯紧随她来到“蓝香蕉”大门口。

“刚才那个自作聪明的家伙是谁?”

拉雅娜耸耸肩:“一个熟人。”

“他找你干嘛?”

“给我提供机会做生意。”

“什么生意?”

“生意就是生意。这是我的事。”

她要打开大门,马克斯挡住她。

“你如果要钱,就吱声。”

“我不需要你的钱。我挣我自己的。”

拉雅娜语气虽鄙夷不屑,却突然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开始合著夜总会传出的音乐节拍同他跳起舞来。尽管歌曲节奏很快,但两人跳得慢慢悠悠,温情脉脉。

“你跟踪我很久了吧?”她温柔耳语。

“我同某人在一起使你难受了吧?傻瓜,你!”

街上一个妓女瞅着这对情侣,颇有点嫉妒。拉雅娜尴尬地微笑着,对那妓女嚷嚷:

“你眼睛发直地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啊?”

她偎依,他紧搂。霎时间,马克斯突然怔住了:在隔着一幢楼房的地方,停着一辆没有开灯的豪华轿车。此刻驾驶室的门开了,司机“三明治”保尔下了车。马克斯惊惶,丢下拉雅娜,慢慢腾腾地朝奔驰车走去。左边的车窗玻璃被摇了下来。格拉夫坐在后座上。

“你陪维廷到‘阿芙洛狄蒂’去了吗?”父亲厉声问。

马克斯乱了方寸,但也十分恼火,好像当场被抓住的罪犯。

“你真会找麻烦。”他试图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但内心感到极不舒服。

“你有年轻漂亮的老婆,还有孩子,为什么要怠慢自己的家庭呢?”

原来说的是这个。这老头儿还是这么个臭味儿。马克斯劈里啪啦地说道:“我老婆嘛,愚不可及,又不听话。”

“她可比你聪明。”格拉夫唧咕。

马克斯奸笑:“她对你这么重要,你就娶她嘛。这样我也就省去烦恼了,没完没了的烦恼!”

老头儿的话语变得冷峻了:“在你发火之后?上车吧!”

马克斯十分反感地遵从了父命。老头儿今天对他很和气,颇有点反常。就在这当口儿,老头儿突然拔出手枪对准他的太阳穴。“好呀,蠢货,你不想活啦?”老头儿这一下真的火了。马克斯心想,还是屈从为好,就说:“刚才是我发了火,请原谅。你也大可不必为这点小事像暴动一样!”

父子沉默,面面相觑,犹如打完第一个回合的斗士。马克斯实在难于控驭这种厌烦情绪:老头儿总是善于突然袭击,每次都令他火冒三丈。

“真浪费时间,小子,最好让我把你的脑浆‘吹’出一点来!”

在这种时刻,人们很难猜出老头儿说话到底是真是假。

马克斯做了个空口吞咽的动作:“别这样,爸!”

老头儿今天怒不可遏,最好别说话。“来,咂一咂这个吧!”老头儿强有力地挥动着上了膛的手枪。

马克斯感到手枪正贴着上唇,所以只好避免任何动作。父亲益发生气,挖苦,不依不饶。真危险,这已不是游戏,也不是什么“代沟”了。“要么,是把大炮塞进你屁眼里开炮?!”

马克斯面无血色,结巴着说:“可是,可是,我是你儿子呀。”他很懊恼自己每当这样的时刻说不出得体的话;有时,比如眼下,他觉得父亲不可理喻,又阴森可怖,这,他实在无法接受。

“你,不要脸的玩意儿,把嘴张开,让我对着你臭不可闻的嗓子眼儿开一枪?不许吭声,否则老子的手指就抠扳机了。想尝尝死的滋味吗?宁愿受折磨吗?”

“不,肯定不,爸!”

他感到自己哆嗦得像筛糠。这个老妖怪可是说到做到的。

“那就别再折磨你老婆!”

马克斯嗅出警报解除,就长舒了一口气:“保证不再发生类似情况!”

老头儿对他审视良久,心里在捉摸着什么。“别忘了噢!”然后他藏起手枪,就好像那是一个公文包。

马克斯大口大口地吸气,双膝的哆嗦也渐趋平和,偷偷地用手摸了一下汗涔涔的上唇。今天这一关总算逃过来了。

拉雅娜虽然从远处没有完全听清父子的对话,但根据她看到的情况却能断定是父子反目!她像一只腾跃中的豹子看见这一场景,表面上毫无兴趣,实则随时准备伸出利爪出击。

格拉夫看看她,似在称誉:“多有魅力的女娃儿。属于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那一类,麻木不仁,只知伸手拽男人的yáng具,另一只手拿钱。”

奔驰车开走了,拉雅娜目送着车子远去。尽管她劝慰自己这些都无所谓,但马克斯不辞而别,就这么让她傻乎乎地立在马路上,还是伤了她的心。她极度气恼,在身后重重地关上房门。此时天色渐明,清扫车的声响已清晰可辨,城郊列车已朝四面八方开出。圣保利红灯区此刻方才入睡,媳灭了灯火,打烊。

数天后,在一个清晨,鲁迪·克朗佐夫坐在他那幢老房子的居室里,所有的窗户都关着,没有一丝流动的空气,令人气闷,这氛围造成神经紧张。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带皮鞘的旅行刀、一根钢质短棍和一把手枪,稍作迟疑后又放回原处。不,对他来说,用武器解决意见分歧和冲突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

衰迈老朽的阿尔贝特·希尔歇出现在他身后的门里。此人是对面的房主,他的双手像铲煤的铲子,布满老茧和皱沟。他一辈子都在海港干重活,一幢多家合住的出租房成了他养老的依靠,靠可怜的房租为生。他是可靠的朋友,人们都很愿意同他喝酒。

“最好我同你一起去,”希尔歇说,“这种事你不能单枪匹马。”

“这种事”鲁迪还从未遇到过。他这是第一次不得不乞求债权人延期还钱。这就意味着一星期百分之十的高利贷。红灯区别的人已不相信他的诺言了,致使他告贷无门。这情况在以前从未有过!银行的小伙计打发他走,借口说分行行长一星期都不在。人们到处搪塞他,整个红灯区都知道:鲁迪·克朗佐夫还不起赌债了。

他与希尔歇外出时在走廊里遇到了拉雅娜。她穿着一件轻飘飘的衬衫,站在壁龛的电炉前煮咖啡。

“今晚你还得跳,知道了?”鲁迪·克朗佐夫咕哝道,还在她的屁股上亲切地拍了拍,“不能因为舞伴不争气就中止合同啊。”

“你得把那家伙塞到别处去!”拉雅娜匆匆走进她的房间。她对鲁迪·克朗佐夫颇为尊重,可是又不得不找个机会对他明说,她不想再跳了。她觉察到鲁迪突然出现在她身后,不觉一惊,便转过身来。

“几年前,我从大马路上把你要来,作为首席舞蹈演员在此登台,你不是很高兴的么。”他轻言细语。

拉雅娜浑身哆嗦:“那是以前,鲁迪!已经很久了。你在我身上大捞钱财。我并不欠你什么。”

她听见阿尔贝特在喊,他们必须快走,说偏偏在今晚迟到可不好。等到鲁迪无语地丢下她,转身同老友飞快地下了楼梯,她才倒吸一口气,如释重负。鲁迪对她比预期的要温和、体谅一些。

格拉夫每天早晨有个例行的碰头会,今天会上气氛有些紧张。原来是昨晚库尔德人在他的一个娱乐场所里争吵闹事。他气势汹汹地命令手下人把库尔德人的头头抓起来,并且说,要么是那个家伙尊重格拉夫所在地的警署,要么是格拉夫亲自把他的肠子掏出来。马克斯急不可待,自告奋勇要去揍烂那家伙的臭嘴,也好让父亲看看他是完全可以倚重的。可是,老头子只是冷冷地瞅瞅他。

“你还是关心关心我们的投资吧,去炒炒股。我需要的是金融顾问——有头脑的人——而不是打手。”

“打手”这个词他是用低声说出来的,语义双关。显然,马克斯在中餐馆打老婆的那一记耳光他仍旧没有忘怀。老头子不再瞧儿子,而是翻日历:“克朗佐夫何时还债?”

“耳语者”在他身边忙这忙那,殷勤服侍。“今天——谁都不给他贷款,他压力可大啦。”

格拉夫志得意满,朝“耳语者”点头,以示鼓励。“耳语者”在这天早晨请求格拉夫允许他陪同那个土耳其人与鲁迪·克朗佐夫会面,并且还可以允许鲁迪·克朗佐夫延期还钱。但样子还是要装的,一定要让他看出我们也不是不通人情;但是,倘若“色子鲁迪”到期仍无力偿还——这是求之不得的——那么,位于海伦大街的那幢老房子以及“蓝香蕉”夜总会就是格拉夫的了,也就是说,扩建“爱神中心”的道路上就不再存在障碍了。

在不见人影的停车场,“耳语者”上了一辆黑色吉普车。开车的是那个淡黄头发的男子。两人都戴反光的墨镜,彼此看不见眼睛:简直是没有灵魂的面孔。

“格拉夫不希望克朗佐夫老头碰到点啥?!”

淡黄头发的男子只是干笑,并且镇定自若,几乎被逗乐了:“耳语者”真是瞎操心,格拉夫同老克朗佐夫一样马上也得完蛋,此后,对他重要的是找个可靠的安身立命之处。

“耳语者”受到了感染,也怪模怪样地笑了。

“你同那个大个子陌生人谈过了?”

淡黄头发的男子打量他,不动声色。每个人的脸部都映在对方的太阳镜的镜片上。空气像凝固了。汽车排出的废气真难闻。“那个陌生人希望淹死克朗佐夫。”

阿尔贝特·希尔歇与鲁迪这时来到静悄悄的海港码头。那辆旧车停在水边。这地方是老渔港的一部分,远离汉堡的经济脉搏,是陡峭而破旧的码头堤岸的终端。听不到叉式装卸机的鸣响,惟有几只海鸥发出尖厉的叫声。远处,可以隐约听见科尔布朗大桥上来往交通的嘈杂,大桥雄伟飞架,把海港和南面的工业区连接起来。

鲁迪·克朗佐夫深吸一口气,下车。前面远处有两个人倚在吉普车上。他们的形体在铅灰色天空的衬映下显得格外醒目。长时的寂静仅被海鸥的嘶哑叫声打断,它们在海港上空盘旋。

鲁迪·克朗佐夫先后向“耳语者”和淡黄头发的男子打招呼。他心乱如麻。这个人怎么来了呢?他究竟是谁?为什么“耳语者”来谈判,而不是那个土耳其人?三人沿着海港堤岸走了几步,说话的声音很难听清。希尔歇下了车,听不清他们谈话的详细内容,只听见鲁迪·克朗佐夫的语气越来越激动。那两个人当中的说话者使劲儿摇头。

鲁迪不加理会,走到陡峭堤岸的最外沿。

“我会付钱的,可我在银行里至今没有找到人,请告诉梅默特,钱不会少他的,至迟下星期。”

“耳语者”的面孔扭曲了,可鄙地奸笑着。

“土耳其人马上要钱,”他说,“干脆把你的房子卖了吧!”

“我的天啊,我会搞到贷款的。真倒霉,可倒霉也不能卖‘蓝香蕉’呀!”

淡黄头发的男子上前一步。克朗佐夫益发情绪激烈:“明天我再试试,说话算数。”

“耳语者”根本不为所动:“钱到期该付了,拿来!”

“我的天呀,你们也得让我喘口气嘛!”

老头子背靠堤墙。

鲨鱼时代(二)

争吵愈益激化,各自申述理由,你来我往,像扔出一只只臭鸡蛋,劈啪作响。

“耳语者”环顾四周,然后点头。鲁迪见淡黄头发男子那张惨白而呆滞的脸迎着他过来,旋即对他猛然一推,出乎他的意料。

鲁迪的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试图重新平衡身体,但接着便是“咚”的一声,沉闷地落入海港的咸水里。

淡黄头发的男子和“耳语者”慌忙回到吉普车上。阿尔贝特·希尔歇气喘吁吁地向他们奔去。

“哎!你们没看见?鲁迪落水了。你们干的好事,他会淹死的!”

吉普车突然启动,对着希尔歇冲过去。

鲁迪尽管极力浮在水面,却根本不能靠近老码头生锈的梯子。他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想抓住某个东西,但全是徒劳。一个浮标也没有支撑住他。他被易北河的潮水一次次卷到水下。

他咳嗽着,呼哧呼哧地喘气,绝望中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使头部保持在油腻的脏水上面。这时,他突然听见老友高声呼唤救命,同时还听见一辆开动的汽车轮胎胡乱转动的声响。

阿尔贝特·希尔歇出于本能尽快地后退,上了自己的汽车。当他转动点火开关的钥匙时,启动装置只是发出微弱的沙哑声响,可那吉普车已朝他冲过来了。一个几乎感觉不到的抖动震颤老福特车的车身。阿尔贝特·希尔歇发觉,他的车被推动着慢慢后退。他用力死死地蹬住制动装置。吉普车的司机开足油门。空气里满是轮胎橡胶的糊味,老福特车慢慢从河沿上翻到河里去了。

鲁迪·克朗佐夫溺水,喘气,呛咳,感到力气越来越小,但还是不放弃求生的希望。克朗佐夫可不像在河边长大的那一类人啊。河水把他冲到航道里,渐离渐远,又把他抛到波峰浪尖。他竭力想让人发现他,但仍是白费劲儿。几只觅食的海鸥尖叫着,悬浮在他的头顶;几只小汽艇和驳船突突突地驶过,对他一无所知。在这汹涌的潮水里,一个人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连鬼都不知道,难道这就是结局吗?

在一条疏于管理的滨河大街上,有几个小男孩在踢足球,其中一个听到了半窒息的叫喊声,便冲到岸边。小孩看见一个人头咕噜咕噜地在水里时沉时浮,口吐河水,竭力使自己浮在水面上,大叫:“救命啊!我要淹死啦!救命!救命啊!”

小男孩这时也叫,目的是把人们的注意力引过来:“那儿,一个人快要淹死啦,一个人快要淹死啦!”

他紧盯着鲁迪漂浮的身体,沿河岸奔跑。

鲁迪已无力呼救,一会儿沉,一会儿浮,接着又咕嗜咕噜地沉到水下。水力越来越大,把他推到一个冒白色泡沫的旋涡里。上空,海鸥尖叫,盘旋。

夜幕降临,霓虹灯亮起来了。海伦大街充满了活力。罗莎丽是个身材高大的妓女,独自在街上来回溜达,满怀困惑与气恼,活像笼子里的一只野兽。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特别是因为从东边来了一大批“野鸡”,她们的年纪越来越小。如果继续这样发展下去,过不了多久,海伦大街上就只有雏妓大行其道了。像她罗莎丽这样的人,就只好开一爿古董店卖自己戴过的乳罩了。她黯然神伤,一面用恶毒的目光注视着那些激动地围着一辆崭新轿车的同行们。靠妓女“金短褂”为生的男人这回表现得慷慨大方,赠给了她这辆轿车。她为此感到自豪,把汽车收音机开得山响,其他的妓女立即就合著乐曲节拍摇摆起来,全都轻松愉快。米琦与卡琳一道跳舞。身体肥胖的米琦不管在哪张床上都富有经验。她毫不讲客气,精明,在两人战斗中能死死控制对手,不但嘴巴厉害,而且能够持久。卡琳本名叫卡尔-海因兹,由于他的无知让一名庸医做了一对假乳房,数月后,乳房变得硬如石头,而且出现疼痛。一个粗壮如牛的年轻人懒洋洋地抓住米琦的胳膊,把她拉到旁边。

“你们挣了多少?”塔赞要知道。

塔赞属于骗子一类,靠不怕死和出租房屋而发迹。当维也纳那一帮靠妓女为生的人企图接管红灯区而搞夜间大雾行动时,他是摩托巡逻队头头之一,结果那一帮人被揍得鼻子淌血,下巴破裂。现在,塔赞靠米琦为生,活得还挺潇洒。他想长此以往过舒心日子,所以当米琦回答“今天生意清淡,很遗憾,塔赞”时,他就狠狠地抽她耳光。围观者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有卡琳气恼地骂了一句“粗野的家伙”,想赶过去帮助女友。

拉雅娜这时从秃顶房管员的汽车里出来了。他们两人下午在公证员那里办理完海港大厦餐厅租约延长十年的手续,现在她有点忐忑不安,这个店又叫她背上了十年的包袱。房管员和公证员似乎对计划中要拆除这幢石棉污染的海港大厦一无所知。菲舍尔博士的信息要是不确切会怎么样呢?他要是弄错了那会怎么样呢?于是她决定立即给菲舍尔打电话。

这时,有一个矮墩墩的壮汉阻止塔赞。

“喂!你这根老黄瓜,怪家伙,别打搅女孩,否则我抽你的嘴巴。”

塔赞慢慢地转过身来:“这与你有什么相干,苏加尔?”

苏加尔原是拳击手,现在是“蓝香蕉”地下室拳击俱乐部的老板。他鄙夷地瞅着塔赞。

“我们这里没有一个小伙子打女人,更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打。”

米琦倚墙而立,暗自哭泣。一丝鼻血流了出来,于是她从包里拿出手巾擦拭。

“塔赞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她抽泣道。

“一个真正靠妓女过活的人不应如此下作。我可不愿糟踏自己的钱。你说的什么呀。”

“算了吧,苏加尔,”米琦乞求道,“过后他又要揍我了!”

苏加尔并不回避塔赞的目光。他料到塔赞的脑袋瓜在剧烈活动,因为苏加尔保持着良好的拳击状态。他当年积极锻炼和参赛练就的肌肉现在仍未松弛,仍保持着拳击手出众的快速反应能力。这在红灯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凡是稍为有点理智的人都不愿做“鸡蛋碰石头”的蠢举。塔赞于是打了退堂鼓。

“行,行,”他说,“咱们以后见。”

他伸手指了指苏加尔,鼻子哼了哼,恶狠狠地瞪米琦一眼,吐口唾沫,头也不回地从“金短褂”和罗莎丽身边擦过,向马路那头走去。他的“奥倍尔”蓝色轿车就停在那里。

一辆摩托车全速拐进海伦大街,接着发出哒哒的声响停住,骑车人上气不接下气。

“他们把‘色子鲁迪’干掉啦。阿尔贝特·希尔歇老头也完啦。”

“死了?”苏加尔被吓得有些迷糊。

“希尔歇淹死了。”骑车人报告。

“鲁迪呢?鲁迪·克朗佐夫呢?”苏加尔扯住那人领口。

“在医院里,已经奄奄一息。”

“在哪里?什么医院?”苏加尔失去耐性,使劲儿摇晃那人,潸然泪下。

“海港医院。”那个骑车人受到惊吓,脱口而出。

苏加尔丢下这人,又不顾一切地推开周围的人们,奔至“蓝香蕉”。米琦和卡琳心慌意乱地跟着他。卡琳是个喜欢穿异性服装的男士,细高个儿。

在半明半暗、空气不新鲜的娱乐场内,拉雅娜正坐在电话机旁的吧台边小酌。小小的舞台上,一个胖女孩在脱衣表演,了无兴致。拉雅娜刚刚打电话告诉菲舍尔,租约已经办妥,后者显得信心十足。正当他要对拉雅娜讲解今后如何行动时,苏加尔冲了进来,一把抢过她手中的电话听筒,挂上并重新拨号。拉雅娜愕然,瞅着他的脸也不敢说什么。

菲舍尔马上挂上电话,对通话中断并不介意。他今晚还有一次重要谈话呢。

客人们在沙龙里看女孩表演消遣,喝各种饮料,吃各种小吃,不知从何处还飘来钢琴曲。其中一位客人半身不遂,行走不便,倚在阳台的栏杆上。他就是银行家施密特·韦贝尔博士。此人心性冷漠,同菲舍尔一家有金融业务方面的关系。

菲舍尔出来见他,并且直奔主题。

“您的银行要是能扩大对我们贷款就好了。只是短期贷款。”

“又要搞新的投资项目?”

“我们在圣保利要搞个大手笔,您等着瞧吧!它将对每个访问汉堡的人极具魅力。”

菲舍尔博士继续大吹大擂:“ieg公司是最具创造力的公司,百分之百的健全。”

施密特·韦贝尔博士根本没有兴趣:“我手下的人都说贷款的难处,清偿贷款常常遇到障碍。”

“这是暂时性的问题!”菲舍尔回答,心中有点慌乱。这位银行家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呢?

施密特·韦贝尔接着说:“办公楼面租不出去,我心里明白着哪!租金流向地下室,到处都是这样。”

他若有所思,打量着菲舍尔,接着又把他拉到旁边,对他耳语:“也许我该向阁下再介绍几位朋友。都是资金雄厚的贷款人,想尽量多而快地投资,当然,也想获得尽量丰厚的利润。”

因为菲舍尔迟疑、不悦,施密特·韦贝尔更加凑近他耳边:“前景无限美好,我的银行可以办好任何事情,您尽管放心大干。”

菲舍尔身边响起了警钟。听话听声,有点行骗的味道。他凝视着施密特·韦贝尔,竟一时乱了方寸。然而,施密特的银行在汉堡信誉卓著,历史悠久。这样的银行机构“洗钱”,可能吗?

这时,蕾吉娜请他们品尝美味的饭后甜食,她的插话对于他来得真是时候。

“是您的嫩手做的吗?”银行家语气风流,“我急于品尝,浑身都哆嗦了,夫人。”

他向她跛行过去。蕾吉娜笑了,笑里含有讨好的意味。

菲舍尔目送他们俩离去。他想独自呆一会儿,把听到的话仔细回味一番。四周闪耀着大都市的万家灯火。

医院,急诊室,灯光下的镀铬器具,医生的绿色大褂,嗡嗡或滴答作响的医疗仪器,空气中充斥着苯酚气味。绿色是主导色,一种使人惊吓和抑郁的颜色。各种覆盖用的布块,氧气瓶和氧气管,输液瓶,闪亮的外科手术刀,手术钳,金属盘,钩子,剪刀,大小不同的手术针。静脉被扎得显出青紫的斑块,冷漠的输氧机器。老克朗佐夫沉睡在这些东西中间。幸亏一只海关小艇及时发现了他,把他捞上来,那时他已经失去了知觉,呈半死状态。急救车,蓝灯,医院,他能否活过来尚无把握。无法同克朗佐夫交谈,他被监控器监视着。苏加尔经一再乞求被允许探视数分钟,他穿上背后扣纽扣的绿大褂,戴上手套,套上另一双鞋。他不许说话,只是搓着双手,眼噙热泪,绝望至极。

糟糕莫过于爱莫能助,他思忖:“鲁迪,你摆脱险境吧。我需要你啊,你可不能不留话就撒手走呀。”他感到自己出汗了,可嗓子眼儿却越来越干。

这件事给某些人添了麻烦。格拉夫嗅觉灵敏,对“耳语者”提了许多令他不快的问题:海港发生了什么事?“耳语者”离开鲁迪·克朗佐夫和老希尔歇的时候,他们是否还在岸上?谁要杀死“色子鲁迪”?总有一点儿不对头,有人在其中做了手脚。那个土耳其人在哪儿?他为何不交出鲁迪欠他的债据?

“耳语者”怕得睡不着觉。他深知格拉夫要是知道了他在欺骗自己,他的处境可想而知。于是,他又同淡黄头发的汉子在一个僻静的停车场见了面。他说,让克朗佐夫活了下来,这是个错误。这个老家伙要是胡说,他们就完了。淡黄头发的男子只报以讨厌的微笑,同时甩手,表示不可能。克朗佐夫这样的人永远不会胡说的。“耳语者”企图摆脱困境,但是他已经像一条鳗鱼,被别人咸兮兮的手指从后面掐住了脑袋。

银行家施密特博士小心谨慎,很注意自己的言行,善于控制情绪,特别爱显示自己的交际对象都属于上层。他同淡黄头发的男子会面的地方只有少数几处。在阿尔斯特湖畔高雅的划船俱乐部,他认为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作为俱乐部董事会成员,作为划船运动慷慨的资助者,他为何不能同一个船只管理员闲聊呢?可是,这条汉子——淡黄头发上戴着伸缩搭扣帽子——对他来说不知怎么有点阴森可怕。此人是他的外国朋友极力推荐的,他们管他叫“魔术师”或者“行刑者”。此人低声告诉施密特·韦贝尔,说他在圣保利剧院工作,他要是伪装某个人,能伪装得滴水不漏。

他能为施密特·韦贝尔做点什么呢?“我的伙伴们很看重克朗佐夫的房子。”

“这毫不奇怪。”

淡黄头发的男子感到有点蹊跷。

施密特·韦贝尔叹息:“可他的情况啊……”

两人停止了交谈,因为划船体育协会董事会的一个董事发现了他们。“谢谢您的慷慨捐赠,博士先生,我们用您的名字给新艇命名了。”

两人重新独处。淡黄头发的男子话也多了。他在格拉夫的组织里有暗线。看来,格拉夫对克朗佐夫的房子也虎视眈眈。

“这个鱼商在圣保利越来越强大了,这对我们不利。”施密特·韦贝尔回答,“看着吧,我们会尽快同克朗佐夫和睦相处的。”

银行家眺望阿尔斯特湖那波光粼粼的水面:“他能活转来吗?”

淡黄头发的男子耸耸肩,期待地凝视银行家,似乎银行家自己就能回答这个问题。银行家回避他的目光。

“他有继承人吗?”

“一个儿子,不住在圣保利,在慕尼黑读大学。”

银行家用那根包了银的拐杖支着身体。

“到时候给他提供一笔好买卖做做。”

淡黄头发的男子颔首,领会了他的意思。

阿尔贝特·希尔歇下午出殡。再次下起了毛毛细雨。人们看见男人们身着紧绷绷的带细条纹的西服,年龄在五十岁以下的送丧女宾都是一袭黑裙,而且是短裙。三分之二的送丧者戴墨镜。米琦戴一顶带面纱的帽子,不想让人瞧见她那被打得发青的眼睛。苏加尔的黑色西服太小,所以看上去像一根塞得满满的肉香肠。年迈的爱尔娜·哈姆丝女士伤心啜泣,管风琴奏得愈响,她行走就愈像要散架似的。她并不熟悉死者,只是每月给他汇上租金,是一种所谓“消账”的关系。清洁女工莎洛特抽噎着,一面朝乐队那边看。

“我不喜欢看入葬,”她呻吟道,“一听见管风琴声就想哭。”

“为什么?”米琦问,“这不是很美吗?挺庄重的。”

“你不怕死?”

“为什么怕?”

“因为你再也不存在了!”莎洛特说,抽泣更甚,“真可怕。”

“如果我不存在了,也就感觉不到了。”米琦解释,“你怎么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真晦气!”

“死了就万事罢休。”莎洛特认定。

米琦粗暴地打断她的话:“咱们不是活着嘛!就是死了,也还能继续观察嘛——我是说,不管你到哪儿,你都存在着。”

年迈的哈姆丝女士转身面对苏加尔,想知道鲁迪现在的情况。苏加尔伤心,摇头:“还在急诊室,染上了肝病。”

当一名急于知道情况的刑警队长挤进送葬队伍的时候,大家就鸦雀无声了。

“唔,苏加尔,你还是不知道海港发生的事?”

苏加尔摇头,表示遗憾:“一无所知,警长先生。”

“您的老板就这么简单地落了水?老希尔歇也接着落水了?”

“我们当时不在现场呀,”苏加尔咬牙切齿,“鲁迪失去了知觉——老希尔歇死了。”

警长审视着他:“鲁迪·克朗佐夫要是苏醒过来,恢复了记忆,那该多好。他不会再出问题,我们照看着他呢。”

“这会大大安定他的情绪,警长先生!”苏加尔满怀对朋友的忠诚点了点头。

警长再度审视他,然后无语,转身走了。其他人对苏加尔的答话强忍住笑声。

公墓大门口停着一辆大轿车。拉雅娜让她的女友蕾吉娜开车送她来此。在途中,她请女友开车到希尔歇寡妇那里弯了一下,想摸摸她的底,看她在现在的情势下是否想出售房子。如果价格适中,蕾吉娜的丈夫,也就是ieg公司,有兴趣买下。

拉雅娜下车时,送葬的人们都屏住呼吸瞧她。“多俊俏的女人,”莎洛特称赞,咕哝道,“怎么说都不为过。她的女套装真叫人着迷。”

米琦哼了哼鼻子,以示轻蔑。拉雅娜从旁经过时,对众人略一点头。

“米琦,当心你的紧身裙在屁股上绷开啊。”

“有嫖客站在我屁股上呢。”米琦反唇相讥。

“真的?”拉雅娜轻蔑地笑笑,“真正的美是由内向外闪光的,对吗?”

令拉雅娜惊奇的是格拉夫之子也出席了葬礼。其实是格拉夫打发儿子来的。车里还下来一个人:坦娅,他的夫人。她经过众人时壮着胆子向拉雅娜亲切地点头致意,马克斯则对她忽略不看。

迟来的人慢慢到齐了。卡琳也跑来了。他气喘吁吁,浑身湿透,假发滑落了,手里费力地夹着一个绿颜色的东西,花圈问题他没有解决好。

“这是我们的花圈吗?”米琦诧异地问。

“走路别这么大步大步的,这不是女士的风度。”莎洛特埋怨卡琳,接着仔细瞅花圈。

“这么个玩意儿,我们可不能放到墓上去,难为情啊。”

“像是自己编扎的!”米琦补充道,语气含有埋怨。

“很遗憾!”卡琳请求原谅,姿态和手势十分丰富,“我胸部痛得要命——这儿,喏,这儿。手臂也不能活动自如了。”

米琦一把夺下他手里那个可怜的花圈,旋即消失在墓群之中,其他人则慢慢腾腾地向乐队走去。米琦吃力地爬上位于公墓乐队后面的新墓地,把卡琳的花圈调换成一个硕大的,并扎上她的饰带,然后同其他人加入了送葬行列。

在墓穴旁,人们致悼词后举行告别仪式。当花束和湿润的土块劈劈啪啪地落在灵柩上时,苏加尔来到墓穴边,拧开一瓶一升的烧酒瓶盖,把酒倒在灵柩上,好像理应如此。

“亲爱的阿尔贝特,这是你朋友鲁迪的最后问候,他今天不能来看你了。”

无人惊奇,惟有米琦、卡琳和哈姆丝老太嚎啕大哭。

奇迹出现了:老克朗佐夫在急诊室里重新恢复了知觉。忠诚的苏加尔守护在床边,欣喜万分,竟然没有了话语。鲁迪还十分虚弱,但两眼已经有神了。苏加尔小心翼翼地给他讲述了希尔歇的葬礼、刑警的调查以及人们对事故的种种猜测。可鲁迪费劲地阻止了他,说是自己落水的,是自己没有注意,是个愚蠢的偶然事件。阿尔贝特努力救他,但是河水太急……他呼吸困难,凝砚着苏加尔,对他恳求,耳语道:“别惹麻烦,苏加尔。”说罢又坠入梦乡。苏加尔用手把老头子湿漉漉的头发从额头上梳理开,温情脉脉。

数天的情况都是如此。鲁迪恢复得很快,人们用车把他推到一间普通病室,带阳台和大窗户,明亮和亲切。只要医生允许,苏加尔总是呆在朋友这里。他一直担心朋友的生命,不能让朋友因高兴而过度疲劳。他婉转地告诉老头子,那个土耳其人要用他的房子来抵押赌债,“耳语者”受土耳其人的委托今晨突然来到了“蓝香蕉”。苏加尔问老头儿,是否给那人偿还百分之二十的债务?鲁迪首次嗓门大起来,又像昔日良辰美景之时那样好斗了:“你到格拉夫那儿去,对他讲,我会弄到钱的——别闹纠纷。”

苏加尔糊涂了:“格拉夫?你指的是那个土耳其人吧?”

“格拉夫在幕后操纵。”鲁迪喃喃地说。

苏加尔不信:“‘耳语者’说,他是替土耳其人代劳。格拉夫与此无关呀!”

鲁迪·克朗佐夫摇摇头,显得精疲力竭。药物发生了效力。他知道,格拉夫处心积虑,渴望得到他的“蓝香蕉”和房子。格拉夫要扩建“爱神中心”,就需要他的房子,向旁边扩大已不可能、那里是一家制药厂。格拉夫贪得无厌。苏加尔问是否要给他在慕尼黑的儿子通报一下情况,鲁迪——已进入半睡状态——生硬地做了一个拒绝的手势。儿子要读书,对红灯区的事一窍不通。在红灯区,人们需要更硬的“拳击手套”。

他意识模糊,受噩梦困扰。苏加尔细心照顾。有一个人在新一轮拳击赛前要减轻体重了,这点苏加尔已感觉出来了,嗅出来了。红灯区的气味突然间变了!鲨鱼时代啊!

就在当晚,苏加尔给在慕尼黑的罗伯特打电话,告知他父亲处于令人担忧的状态。

罗伯特这一天恰逢自己二十四岁生日,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苏加尔或者是父亲祝贺他的生日呢。年年祝贺,惟独今年家里没有寄贺卡来,而且支票也没有到,他不得不向拉尔斯借钱用。对于父亲的亲信苏加尔,他是记得十分清楚的。此人像个打桩的夯具,红灯区的一块化石,他的握力好比老虎钳,然而却有黄金般的好心肠。他听说苏加尔曾是一名非常优秀的拳击手,只是因为有一次狠揍了拳击裁判的下巴而断送了美好的拳击前程。

起初,他根本听不清苏加尔在电话里讲什么,原因是同学们都挤进他那间逼仄的学生宿舍里,在喧嚣的乐声中跳舞。拉尔斯抱着一箱啤酒来了,一个身材丰满的姑娘向罗伯特意味深长地眨眨眼睛,挨近了——这姑娘两年前曾入选过“施瓦本小姐”。过了一会儿,罗伯特才明白电话里告知的事。他大吃一惊——这是违背他意愿的。父亲仍有生命危险吗?苏加尔支支吾吾,说父亲在海港喝了很多化学污染的脏水,现在肝功能失常,总之病得不轻。他并没有要求罗伯特回汉堡,也没有转告父亲什么话,但罗伯特从对方的声音里听出了危急、焦虑和绝望,于是果断地告诉对方,他将于明天或者后天乘火车回汉堡,具体到达时间再告,还说,如果苏加尔能到车站来接他,他很高兴。

他挂上电话,一口干了杯中酒,酒是那位身材丰满的“施瓦本小姐”递给他的。她调皮,微笑。他无论如何也不想破坏生日聚会的欢乐气氛。对他而言,父亲好像早就死了,多年前就死了。但他不愿欠父亲什么,父亲对他受教育是投了资的。这点他想现在至少要对父亲有所表示,所以得回汉堡。再往后——他思忖道——他就与父亲“两清”了,彻底“清”了!

拉雅娜高兴异常,轻松无比。她在报上看到消息,得知海港大厦因石棉有毒即将被拆除。将提前解除一切现行的租赁合同,而且市里已声明支付补偿金。拉雅娜对菲舍尔颇为钦佩,菲舍尔通过诸多的社会政治关系不仅及时探知到了拆除计划,而且善于充分利用这一信息获利,她本人也可从大“蛋糕”上分到一小块享用,终于迈出了从圣保利狭隘的世界进入经商生涯那闪光迷人世界的关键一步!

格拉夫的儿媳妇坦雅也读到即将炸毁海港大厦的报导,这时,她正在进出口公司那间玻璃结构的办公室前等候,手里抱着睡觉的儿子。报上的一切消息都没有引起她的兴趣。她神经紧张,几经犹豫才下决心到这个地方来找公公。格拉夫总是对她很亲切,有魅力,有时她甚至获得这样的印象:公公同她调情。然而,格拉夫本质中的某些东西以及他说话、观察和沉默的特有方式都使她害怕、抑郁和不踏实。她抬头,看见格拉夫进了前面的房间。格拉夫对她不期而至的寻访似觉奇怪,但还是彬彬有礼地请她进了办公室。她嗯嗯啊啊地不知如何开场,还是说说丈夫吧。丈夫不知道她来这里,也肯定认为她不宜来这里。她说,马克斯感到父亲对他十分失望,而他认为,别人承认他,认可他,比什么都重要。格拉夫轻蔑地笑笑。坦雅深吸一口气:“交给他一项真正的任务吧!这会增强他的自信。”

格拉夫对她凝视良久,而且目光深邃,她感到自己再次陷于慌乱,开始慢慢出汗了。

格拉夫冷不丁地问:“你爱他吗?”

她该如何回答呢?初识马克斯之时,她被他迷住了,觉得他与那些年轻人——她所遇到过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截然不同。他出身的环境对她有着奇特的吸引力。但婚后不久,她就发觉他并不特别聪明,是个意志薄弱者,惟一的证据就是他勾引女人,进入中年还像个孩子,永远长不大。

她感到谈话停顿太久了。格拉夫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

“我希望你们和睦相处!”

格拉夫转身,答应对她的请求再做考虑;在陪她到门口的时候塞给了她一些钱,说是补贴家用。

她拒收:“我要亲自赚。”

他惊诧,站在门当中,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那好,你就替我工作吧!报酬不会差的。”

她满怀期待,向公公靠近了些;帮公公干活她可从未估计到呀。格拉夫告诉她报纸报导了即将炸毁海港大厦的消息:“你读报了吗?我想叫市里把地皮让给我建一家宾馆,那将是个金库啊。位置绝佳。维廷牵线,他会卖力的。”

对于市府成员维廷,坦雅还记忆犹新。

“实际上,他把整个建设局都列入被贿赂的名单了,”格拉夫继续道,“建设局是个非常有用的脏地方。他想先在公众中树立和擦亮我的形象,要我大力资助一次。他或许有理,说先对别人资助一次,到头来有利可图。”

坦雅奇怪:“为何偏偏要造一家宾馆呢?”

格拉夫若有所思,答道:“因为能产生巨额利润,还不仅仅在经济方面,对你以及你的家庭,也意味着一种全新的生活,因为你们可以脱离圣保利。”

格拉夫陪她到大门口,保镖随后。“三明治”保尔手里抱着他熟睡的孙子。

外面天黑了。一个保镖拉开汽车门。格拉夫突然伫立不动了。对面房子里的灯光照出一幅幸福世界田园的牧歌风景画,窗户敞开,一家人正在晚餐。格拉夫完全换了一种语调:“我刚才所说的,也就是像那家人一样团聚在敞开的窗户边,在灯光下。你觉得如何?”

坦雅握住了他的手。他扶她上了车,同时端详她的面庞。他老早就感到自己很受这个年轻女人吸引,以前他总是坦率承认自己的这类情感,现在他老了,变成了一个发福的老头子。他平生第一次不敢坦然地向一个目标前进了。她是不可买的,可买的爱情又使他不感兴趣。他请求她与他共事,并且对她透露了自己的绝密计划;她报以微笑,仔细聆听,对他的亲密姿态做出的反应就像是对待一种何乐而不为的男女亲昵行为。也许一切只是梦罢了,但人人不都是在追寻梦么?而区别仅仅在于某些人比另一些人愿意走得更远些,不是么?

他握住儿媳妇的手:“咱们去吃点什么吧?你想吃什么?”

罗伯特中午时分到达海伦大街。他提早乘火车,所以车站上无人接他,他对此并不感到诧异。他是乘城郊列车从阿尔托纳到红灯区雷佩尔班的,最后一段路步行。他环顾四周,惊愕不已:破旧的房屋,马路上被雨水泡软了的垃圾袋和脏物。“蓝香蕉”夜总会上方那令人讨厌、有伤风化的霓虹灯已经熄灭。几个醉醺醺的嫖客跌跌撞撞地从旁边经过,故意冲撞罗伯特,他们因昨夜斗殴脸上还留有血痂。罗伯特深感厌恶,这里的一切比留在他记忆中的更加可恶,更加堕落。一个壮实的男人倚在锈迹斑斑的货车上,同一个白发老翁谈生意。在他们身后,从夜总会里传来东方音乐的妙音。罗莎丽在他们前面走来走去,像一头沉闷而慷慨的野兽。罗伯特认出了苏加尔,正是他在与白发老翁谈生意。

“劳莱士手表就是一种证明,即证明您的身价,对吗?有这手表就用不着买珠宝了。我要不是手头紧,也不会卖。好货。是我母亲送给我的圣诞礼物。两千马克。您买就一千七,这是真家伙,我保证,要不是经济拮据,我才不卖呢。”

白发老翁仔细查看手表。苏加尔显出狠了狠心的样子:“行,就一千六好啦。”

这时,卡琳突然从角落里冲出来,像有约定的暗号似的。

鲨鱼时代(三)

“干什么?你要卖手表?那也不能卖一千六呀!这简直是在送,还不如我买呢!”

白发老翁无所谓,把手表递给卡琳:“您买吧!这种表我可以给您搞一打来。在香港,二十马克就好买一只。”老先生笑着,走了。

“到香港的飞机票呢?贵着哩!”苏加尔使出最后一招,然后骂骂咧咧地又把表塞回口袋。

正在擦“蓝香蕉”扶梯的莎洛特这时发现了走近的年轻后生,打量着,但又吃不准是谁。是罗伯特吧?罗伯特不是要稍为晚些时候才到吗?苏加尔认出了小伙子,向他问好,发觉小伙子迷惘,向四周张望,苏加尔得意地笑了。是的,这里是一个角落,大千世界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但不是最差的部分。

莎洛特跃到罗伯特身边问,小伙子还记得她吗?她当时住在上面屋顶的阁楼里。罗伯特记忆有些模糊了。以前她烤好点心,罗伯特总是急匆匆到她那里去吃。时间过得真快,他已长大成人了。

苏加尔接过他的箱子。罗伯特打量着卡琳,感到陌生。苏加尔进门时碰着了拉雅娜,她恼怒,用手揉着膝盖,说:

“这是男子汉干的活儿,振动泵是干不了的,苏加尔。”

她没有注意罗伯特,快步走了。

苏加尔笑,目送她远去:“臭婆娘。不过,顶尖的呢。”

一辆汽车鸣着喇叭。拉雅娜奔向马克斯的赛车。马克斯瞅着罗伯特,有点儿惊奇。

“他到底是不是眼镜蛇?”马克斯问拉雅娜。

拉雅娜上了车,坐在马克斯身边。

“我有两个钟头时间,宝贝儿。咱们干啥呢?是嘴对嘴呼吸,还是肚皮蹭肚皮,添点儿泼辣劲?”

马克斯傲然而笑。马达尖声发动起来,赛车绝尘而去。

罗伯特目送这女人,陷入沉思。他当然听人说过拉雅娜,也见过她的照片,但没料到竟是如此标致,如此风情万种。苏加尔见他心旌摇荡,便得意地开起玩笑来:“拉雅娜真是极品!”

他拎着箱子进屋:“这理所当然!凡是替鲁迪·克朗佐夫干活的,无不出类拔萃。鲁迪红得发紫。雷佩尔班地区随便哪个酒吧,我一去——即使不认识侍者——就说:‘给我来一杯。’他问:‘你在哪儿高就?’我说‘蓝香蕉’,他马上就鞠躬。在老鲁迪那儿?‘色子鲁迪’?这样,谁都不敢碰老子一根毫毛。”

罗伯特没有兴致继续听吹捧父亲的话,推门进了表演大厅。他厌恶地四下张望,脱衣舞表演厅既昏暗,又疏于管理。舞台上一个高大的“女人”在修理投光灯,罗伯特此前在马路上见过“她”。“她”向罗伯特招手,有点羞涩的样子。

“哈里——你好!”

罗伯特也向“她”问好,小声对跟在他身后的苏加尔说:“我认识她……”

苏加尔点头:“卡琳——对面的电工!”

罗伯特想起来了:“是卡尔-海因茨?”

“现在叫卡琳。他让人在胸脯上开了刀,但手术不成功,新装上的假乳很贵且不说,还老是痛。”

苏加尔忽略了罗伯特迷惑不解的表情,走到卡琳身边,轻声问道:“今天早上情况怎样?”

卡琳悒郁,耸耸肩:“你问在法院的情况?严重的身体伤害,四个月的缓刑期。罚款八百马克,分期付款,每月头一天付。”

此案的审理真是天大的不公,但苏加尔也只好忍气吞声。卡琳怒气冲冲,转头对着罗伯特诉说:

“当时那家伙一上来就抓我屁股。您想想看,我立马就撞他,左右开弓掴耳光,女皮鞋尖正好踢在他的卵子上。”

苏加尔笑着点头说:“那家伙从地下室扶梯上咕噜咕噜地摔下去了。”这回忆依旧使他兴高采烈。

“可警察无人肯花力气调查我屁股上的手抓印子。”卡琳继续说,他毕竟受了侮辱。

罗伯特无言以对。他听见楼道上传来了相互争吵的厉声叫喊,就转身出门。苏加尔想帮他拎箱子,罗伯特不让,岂料一拐角,就有衬衫、袜子、西装、领带和熨斗从他耳边刷刷刷地飞下来。米琦在上面扶梯上嚎叫;肌肉发达的塔赞气冲牛斗,把他的东西从地上一件件拾起来。

罗伯特在哄闹声中只听出米琦不愿再用自己的劳动供养塔赞了,因为塔赞企图侵吞她五万马克的积蓄,而这笔钱不可动用,以备不时之需。苏加尔屏息静听,啊,五万马克?!

“这不要脸的东西要甩掉我,”米琦咆哮,“还要吞掉我的钱。你猜猜,关于‘漂亮的米莎’,他都说了些什么?说他在她身上像挖土机似的挖掘,和她调情,并且摆平了她。”

罗伯特瞅着这个安着假睫毛、脱掉了衣帽的女人,好似端详一只稀奇古怪的动物。

“‘漂亮的米莎’叫人浑身发烫。”塔赞为自己辩护。

米琦的声音十分刺耳:“我与你就此了结,阴险,王八蛋!你把我的五万马克藏起来,成了你的安慰品,是吗?怎么这样不要脸?”

苏加尔打开了通向鲁迪·克朗佐夫居室的门,这时,罗伯特还能听见塔赞的怒吼声:

“我不回来了,这点你尽可放心。你要是拒绝我的要求——你也就完了。”

房门哐啷作响;米琦抽泣,进了上面一层她的房间。罗伯特多年来第一次来到客厅,他就是在这些客厅里长大的。

拉雅娜让马克斯开车到高雅的“阿尔斯特湖俱乐部”。蕾吉娜及其丈夫都是俱乐部的成员。在考究的网球场上,马克斯显得有点拘束。蕾吉娜寻开心,注视着拉雅娜。

“他老是粘着你,像羊屁股上的屎。”

“他很规矩。”拉雅娜更正道。

蕾吉娜并不嘴软:“但不是你要找的那一类。”

拉雅娜忧伤地微笑,一面同女友在俱乐部的阳台上溜达。“本来嘛,我所希望的,除了真正固定的关系外,再也没有什么更值得向往了。”

蕾吉娜露齿冷笑:“愚蠢的是在众多的床上睡来睡去,只是为了拣到一个。”

两人哧哧地发笑,像女学生。蕾吉娜变得很实际。她问拉雅娜是否同老希尔歇的遗孀谈过。拉雅娜点头。老房子她要五十万马克。是否要杀杀价呢?

“让曼弗雷德去办吧。”蕾吉娜马上说,“办这种事,他是有天分的。”话音流露出她对丈夫的谈判技巧的崇拜,崇拜得五体投地。两人呷着服务员端上来的咖啡。

“听到市政府什么消息吗?”

拉雅娜一下子激动起来:“有人来过电话,说我们得马上商谈有关解除租约和适当赔偿的问题。”她最后几个字说得特别慢。

蕾吉娜显出满意的神情说:“噢,当然最好是让曼弗雷德陪你去。你到市政府露脸,可不能没有律师啊。”

拉雅娜怔住了,点头称是。

阿尔托纳综合医院的走廊静悄悄的,入睡了的病人发出断断续续的鼾声,清晰可闻,偶尔也能听见刚刚做过手术的患者的呻吟。那个新的男护理员从电梯里走出来,亲切地向女护士问好,她正推着医疗器械去消毒。两个病人身穿带有花朵图案的浴衣站在吸烟室的角落里,小声谈论各自的病史。新的男护理员没有注意他们。他行走在长长的走廊里,橡胶鞋发出咕叽咕叽的响声。值夜班护士正在打电话,这机会实在好。他终于到了走廊尽头打开房门——鲁迪·克朗佐夫睡在里面——来到床边,从绿色大褂里掏出双刃尖刀,捏住输液管将其割断。此刻,患者床边的电话机响声大作。

罗伯特端详餐具柜上加框的照片;苏加尔则坐在电话机旁,拿起电话,拨号,无人接,再拨。一张照片是青年时代的鲁迪·克朗佐夫,他身穿鲜红的服装,无忧无虑,朝镜头看。另一张照片是他把双手温存地搁在一位年轻女士肩上,她手里抱着婴儿。

罗伯特在下午翻了账册,账上根本没有余款了,换句话说,父亲破产了。

苏加尔从电话机旁抬眼看他:“您什么时候去看父亲?”

罗伯特一甩手:“这事我并不十分看重。”他觉察到苏加尔有些愕然,正呆呆地望着自己。

“这就再清楚不过了:我想尽快离开这里。”

苏加尔点头,再拨电话号码。罗伯特捍鼻涕。这些房间,这退色的墙纸和老式发黑的家具使得他很不舒服,似乎四周的灰尘引起了他的过敏反应,他禁不住打喷嚏。

“我不懂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有关赌债的事在法律上是不能起诉的。”

苏加尔的思想似乎在别的地方:“谁还不了赌债,谁在圣保利就完蛋,这人就再也见不到了。”

“也许可以与债权人和解一下——先付一半。”罗伯特建议。

苏加尔凝视他:“您父亲对此受不了!”

罗伯特打了个寒噤。这儿是另一个黑暗而危险的世界,有它特有的、不可理解的法规。这个世界与罗伯特那明晰而精确的法律世界风马牛不相及。苏加尔呆呆地看着电话机,内心惶惶然:“您父亲没有接电话。”他猛然一跃而起,“快走!快跟我走!”

罗伯特迟疑片刻,还是跟在苏加尔身后从楼梯间出来了。这矮墩强壮的汉子匆忙打开生锈的货车车门,紧紧巴巴地挤到方向盘后面。罗伯特在他身边一落座,他就不要命地把车开得像飞一样,嘴里边骂边超车,再提速闯红灯,又紧急躲避迎面驶来的大巴士,终于在医院的大门口停了下来。医院那阴暗的高墙在薄暮中给人一种阴森的印象。他带着罗伯特跑步穿过门口的大厅和灯光明亮的走廊,从门缝里看了看空荡荡的护士室,继续向前,上楼时总是一步跨三级台阶,步子越来越快。又一个走廊里也不见人影,他终于推开病室门,不禁沉闷地发出一声惊叫。鲁迪·克朗佐夫面色惨白,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失去了知觉!液体滴落在地板上,在床前积了一大摊——输液管被割断了!苏加尔奔到室外,罗伯特听见他激动地呼唤医生。他自己踌躇地靠近父亲,父亲那消瘦惨白的病容和孤立无助的处境使他无比惊讶。

须臾,病房就有了种种急切和匆忙的活跃。棉球,针,灵巧的手指,消毒剂的气味,被匆忙推过来的新的输液器械的轮子发出吱吱的响声。护士们在病房里忙这忙那。年轻的女医生急得直摇头,不知所措。

“谁干的?谁?”她一面给病人戴上呼吸面罩,一面老是追问。

“为什么病区无人监管?”罗伯特冷冷地要求对方回答。

年轻的女大夫怒气冲冲,朝他怒吼:“您听着,我已经值了二十个钟头的班,一个人要负责八十八个病人。我们被叫去搞急诊了。”

罗伯特点头,心想,那“急诊”的结果大概被证明是误诊吧。

“必须把病人弄到另一个房间去。”罗伯特从实际出发,提出这个要求。

一个护士递给女大夫已经抽入针剂的注射器。

“咱们这里没那么多空房,哪能想有就有?咱们……”

“外人不应当知道我父亲在哪儿,”罗伯特抢先道,“也不得告诉别人。您懂吗?”

他跨了一步,朝女大夫逼近。苏加尔首次发现了罗伯特某种让人臆测到的特殊权威和贯彻己意的能力,还有那令人胆寒的严厉。苏加尔从鲁迪·克朗佐夫的声音和态度里早已熟悉了这些。鲁迪就是因为这种权威在圣保利无处不受尊敬,这权威不是依仗体强力壮,也不是依仗势力和影响,而只是靠人格,钢铁般的意志和无坚不摧的力量就隐藏在人格后面。

罗伯特随女大夫来到门口:“我父亲大概也可以被您称为‘圣保利的伟人’了。有人极力想谋害他。”

女大夫怔住了,赶紧与护士长商量给病人换个地方。

罗伯特转身对苏加尔说:“请通知警察。”

“没有用!”苏加尔做了个鄙视的鬼脸,“反正幕后操纵者已贿赂了警察。”

罗伯特明白自己今天又上了一课,是关于圣保利这个陌生世界的。

当女大夫和护士长把病人的床朝走廊推出的时候,听到扶梯过道里突然响起了脚步声,而且越来越近。她们用疑惑的目光看着苏加尔从裤兜里拔出手枪并且打开保险。来者是一位小个子金发女士,手拿一束鲜花从拐角处过来了。苏加尔如释重负,舒了一口气:“对面的女理发师,您父亲的老友。”他急忙去走廊尽头的电话间打电话,组织人员昼夜二十四小时对鲁迪进行保护。在他的拳击俱乐部里进行训练的小伙子肯定可供驱使。此外,他想今晚动用其中数人对再次谋害鲁迪的阴谋实施报复。

金发的女理发师惊恐地目送苏加尔走开,继而朝罗伯特走来:“发生了什么事?鲁迪怎么样了?”

罗伯特安慰她:“他转到另一个病房去了。”

她打量着小伙子:“您是他儿子吧?”

罗伯特点头。他外貌酷似父亲,这使他多少感觉有点儿不舒服,受到一点刺激。

不到半小时工夫,负责警卫病室的拳手们就到了。苏加尔的本事真叫罗伯特惊喜交集。罗伯特若有所思,走到父亲的床边。鲁迪·克朗佐夫的呼吸平静多了,均匀多了,似乎已脱离危险。幸亏他们来得及时啊。

“他为何不说实话?”罗伯特耳语,“他怕什么?”

“他不怕什么,”苏加尔被激怒了,“他一辈子没怕过什么。他只不过是不想惹麻烦罢了。”

在回海伦大街的路上,罗伯特已是精疲力竭。米琦眼睛仍旧因哭而红肿,她已为罗伯特做了拿手好菜甘蓝肉卷。罗伯特想要点饮料,却看不清食谱上的饮料名称。卡琳给他解释,因为生意清淡,饮料单就是不要让人看清。灯光是红颜色,所以字体也用红颜色,用黑色字体就看得清了。罗伯特实在不明白,心想,干脆不要给客人递什么菜单,岂不更好!

卡琳不以为然:“不行,不行,警察要来,他们会对我们的价格提出非议,说菜单上没有这些价格。于是,我就拽他们到前面的柜台去,那儿亮堂,看得一清二楚,说:‘你们瞧,价格不都在上面嘛!’”

卡琳一面说一面眨巴眼,匆匆进厨房去了。圣保利的怪事又给罗伯特上了一课。

罗伯特走到后院的窗边,推开窗户。夜幕上繁星点点,四周屋宇寂然,这儿或那儿有一扇窗亮着微弱的灯光。苏加尔倚着墙拉手风琴。米琦从厨房出来,在清理一个抽屉,表情毅然决然,把塔赞的照片、领带、礼帽和一双袜子扔在后院的石砌路上,浇上汽油,付之一炬。火焰腾起。米琦坐在石阶上,对火呆视。一只睡眼惺忪的猫偎依过来,她把猫抱在怀里,抚摸,亲吻,抱得紧紧的。

拉雅娜在通向酒吧的走廊里倚着墙打电话。她带着假面具,面具上面画有蜂蜜、黄瓜和酸奶图案。罗伯特偷眼瞧她,被她发觉了,于是向他莞尔一笑,同时以嘶哑的声音在电话里向对方陈述良策:“问题是女人若被长期搁置在架子上蒙尘,她就失去男人的尊重了。你必须想到这一步,小姐妹。”

卡琳从她身边走过,说:“你的模样就像活动的菜肉蛋饼。”

拉雅娜笑笑,感到无所谓:“漂亮的肤色就像一头野兽,它要别人一直喂它。”

她又打量罗伯特。后者略显尴尬,在翻阅一本商贸书,一面吃着甘蓝肉卷,那味道真好。苏加尔进来,坐在他旁边,并且朝室外的米琦看。她仍旧蹲在院子里的火堆前,倍觉伤感。

“我们的米琦有五万存款呢,”他小声咕哝道,“您听说过吧,有五万马克,我们这号人的日子就很好过了。”

罗伯特摇头。他问到底是谁要谋害他父亲?苏加尔咬牙切齿:“有人想得到这娱乐场所和房子。”

“这儿的房子?”罗伯特愕然。

苏加尔点头称是。

他看了看钟,站起来。到时候了,把这伙小伙子拉出去打的时间到了,为鲁迪复仇。他们将短时“造访”格拉夫的一家小酒馆,砸它个稀巴烂,然后迅即逃离。他还再三叮嘱拳手们,要是遇到警察调查,就假托什么都不知道。

罗伯特知道苏加尔此前已给他铺上了干净的床单,于是就躺在父亲的床上睡觉了。可是,从街上传来的喧闹使他不能入眠。他赤着脚,摸索着走过被闪烁的霓虹灯反光照亮的房间。

他瞅见下面马路上米琦、罗莎丽和“金短褂”正在做“生意”。米琦与一位嫖客谈价钱,然后带着他朝屋里走来。拳击手一个个从苏加尔的货车上跳下,旋即消失在屋里。他们都把棒球棍藏在茄克衫里面,显得很笨拙。后面停着一辆豪华赛车,拉雅娜柔情脉脉地与马克斯道别,一步三摇,扭着腰肢向大门走来。

罗伯特为了把他们看得更真切些,就把双手撑在窗台上,两手蒙尘,感到恶心,擦擦手,忍不住打喷嚏。突然,他发现一个黑影出现在门口。“您不会敲门吗?”他忿然地问道。

苏加尔扬了扬手:“请原谅!”

罗伯特背过身去:“您从哪儿来?这么晚!”

苏加尔幸灾乐祸地笑了:“同小伙子们一起搞了一点拳击练习。”他盯着罗伯特,“您就不想睡觉吗?睡眠不足要生毛病的。”

“不睡的人不做梦,不做梦的人也就不会有噩梦。”

苏加尔更挨近他:“您哪儿不顺心?您思虑什么呢?”

罗伯特盯着他,犹疑半天,然后王顾左右而言他,指着墙上一幅画,画的是一个胖娃娃,画技不是很熟练。

“父亲从什么时候起画画了?”

苏加尔耸耸肩:“是我画的。您知道画上的胖娃娃是谁?是您啊。您父亲非常得意有这个儿子。这幅画是我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罗伯特很受感动。他第一次听到父亲爱过他。他陷入沉思,坐在写字台椅子的扶手上。

“那时我还小——爸爸带我去游泳——他冷不丁把我推到游泳池里——水很深——他知道我不会游泳——他眼睁睁地看着我在水里胡乱扑腾,喝了很多水,他连一个手指头也没动过。”

苏加尔迎着他走到窗边:“他想让您学会游泳呗。”

“他干嘛不好好教呢?”

“因为他也不会游啊。他在海港差点没淹死——这点他自然不承认。”

罗伯特呆视着他,一时无语。苏加尔的香烟在黑暗里发着红光。对面闪烁的灯箱广告把斑驳的图案投射在他们的脸上。苏加尔在罗伯特的脸上轻轻地拍了拍,亲切地说:“上床睡吧。”说罢调头向门口走去。他一出门,罗伯特就从抽屉里拿出父亲青年时代的照片端详了老半天。

医院大门口一带今晨被封锁起来,旗杆上飘扬着汉堡市旗。讲台设在草地上,四周饰以黄杨树和精心配置的花篮。前面一排椅子上坐着被邀的贵宾:政治家、官员、医生和法律工作者。主席团由大亨、老总、新闻记者和银行家组成。来自汉莎银行的瘸子施密特·韦贝尔半身瘫痪,支着那根包银的拐棍儿。就是这个黑钱的主管人,人不知鬼不觉地吹响了向圣保利进攻的冲锋号。他身边坐着汉堡市府成员维廷;挨着维廷落座的是格拉夫,他由衣着精美的儿媳妇陪伴,神态冷漠,沉默寡言,穿蓝色西装,显得格外体面。弦乐四重奏在演奏莫扎特的乐曲。马克斯也身着深色西装。他发觉父亲故意忽视酒馆老板的紧急招手——那老板突然出现在这次活动的边缘区——马克斯于是向老板走去。稍顷,他又回到自己位于老婆后一排的座位上。在乐手们胡拉乱奏之时,他躬身对父亲说,苏加尔带着他手下一拨人昨晚砸了属于他们王国的那个酒馆,现在该轮到苏加尔那家伙吃苦头了,得狠狠地教训教训他。马克斯怒火中烧,决意迅速地一举荡平“蓝香蕉”,以解心头之恨。

“你自以为聪明,是吗?”老头子从牙缝中挤出话来,“因为你会数数,会从星期一数到星期天,所以觉得自己聪明!”

坦雅抚慰地伸手勾住他的膀子。

格拉夫更加自制,继续道:“给苏加尔打电话。或者——这样更好——给‘色子鲁迪’的儿子打电话,告诉他,我要同他谈一谈。在产生问题时,男人与男人对话。”

这时小乐队停止了演奏,汉堡市府成员维廷在宾客的掌声中走向话筒。新闻记者和摄影师在他周围挤成一团。维廷手中拿着一张支票。

“瓦尔特·格拉夫企业的慷慨捐助不仅使这家海港医院的医学研究得以继续开展,而且也意味着医院有了生存的保障。亲爱的格拉夫,城市感谢您,公民们感激您。”

他同格拉夫握手。闪光灯闪个不停。施密特·韦贝尔瘸着腿走向格拉夫,并且举杯致意。

“您有一颗为大众的心。为您的伟大胸怀干杯!”

格拉夫打量他,显得很冷淡。施密特·韦贝尔继续说:

“是您让我们萌生了期望:那些需要钱的人能够得到钱。”

施密特·韦贝尔微笑。维廷退到一边,忙于在客人中应酬,利用这个机会建立新关系,维护老关系。

马克斯设法同电视女记者调情。女记者年轻,金发碧眼,正在同她的小组拍片,报导此次捐款活动。这时,女记者突然对他提问,说在庆典说明书中他父亲被称为商人和旅馆业主,这说法是否妥当呢?他的钱本来是开妓院和赌场赚来的。摄像机对准了张皇失措的马克斯。他一时无言以对,犹如一条鱼离开了水,口欲言而嗫嚅。他老婆替他解围,说大家知道,在汉堡,每年卖淫的营业额是十亿,十亿呀!倘若规矩的公民们不是经常逛妓院,妓院怎么会有如此高的营业额呢?看来,对这类娱乐业的需求还真“火”呢。

格拉夫点头,赞赏,瞅着儿媳妇。他听见儿媳妇为他紧急应付,没有正面回答女记者的提问。女记者只好巧妙地避开这个话题,说了一些有关公民道德现状的不痛不痒的话。施密特·韦贝尔来到维廷身边,觑着格拉夫的儿媳妇。他接着凑近维廷。

“我们的鱼商好像无论如何要摆脱鱼腥味儿了,对吗?”

维廷狞笑,笑得十分默契。令他得意的是大家都知道,他同汉堡的银行家和经济界有着密切的联系。但是,当格拉夫朝他们瞟视时,他又很快地端起酒杯,变得笑容可掬、诚挚和亲切了。

女秘书打电话,中午时分才找到罗伯特,说圣保利最强有力的人物——格拉夫——想同他谈话,地点在他那家富丽堂皇的鱼餐厅,紧靠海港。罗伯特决意接受这一邀请。苏加尔力图使他改变主意,未果。这小伙子在格拉夫那儿形只影单,无人保护,苏加尔想到这里就感到不舒坦。也许格拉夫已经知道了他的酒馆昨夜发生的事。然而罗伯特去意坚决,不容劝说,心想,大白天还能出什么事!

他同苏加尔下楼梯时,从舞厅传来了音乐声。他感到奇怪,就走近瞧瞧。

在“蓝香蕉”的小舞台上,拉雅娜跳着舞。她得意忘形,轻声哼唱,苗条的身躯与音乐旋律融为一体,风姿绰约,秀色可餐。罗伯特还从未见过如此令他激动的女人。他屏住呼吸,扶正眼镜。拉雅娜不经意间发现了他,遂戛然而止,停舞息乐。

“对不起,”罗伯特讷讷而言,有些尴尬,“您真是倾国倾城呀。”

“噢,谢谢。”拉雅娜笑笑。

罗伯特鼓起勇气:“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好让您在这里继续登台表演?”

拉雅娜对此简直不屑一谈。她收起行头,装进旅行袋,那神态几乎是忧伤的。

“幸运之神离弃了你的父亲,你最好还是及时打扫打扫战场吧。我想这里并不是你的归宿。”迟疑片刻,她又说,“你还是个中规中矩的半大孩子,与警察从未有过冲突,也从未坐过班房。你这个样子在这里派不上用场,用你这样的人也做不成买卖。”

她遗憾地耸耸肩,旋即进了衣帽间。

苏加尔感到窘迫,眼睛只顾朝下看地板。那位肥胖的舞女也在整理旅行袋了。侍者披上大衣,把钱包往酒台上一扔。

“你也要走?”苏加尔问。

侍者根本不看他:“我再也不要那可怜巴巴的小费了——很遗憾,苏加尔!”

苏加尔无奈地点头,伸手同他握了握。

“对不起,弗朗茨-格奥尔格。”

卡琳在侍者身后出现了,有点犹豫不定。

“您不是要走吧,卡琳,是吗?”罗伯特惶惶然。

“哎,说什么呀,我不走!”卡琳迟疑片刻,又转过身说,“谁说我要走?”

罗伯特略一沉思,然后敲了敲拉雅娜衣帽间的门。她一丝不挂,罗伯特不好意思,只好朝旁边看。

“让你拥有这个夜总会的股权,你觉得如何?百分之一的营业额。这样你就不再是雇员,而是老板了。”

苏加尔闻此大为惊异。这事儿他父亲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但同时苏加尔又不得不承认,这小家伙倒也机灵干练,真有点能耐哩。一旦他认准目标,就盯住不放。

拉雅娜嫣然一笑:“你不想轻易撂挑子,是吗?”

罗伯特摇头:“不!”

富丽堂皇的鱼餐厅前门上了锁,罗伯特只好转身到后门去。

偌大的厨房里显得忙忙碌碌。锅里热气腾腾,平底锅上煎烤的动物油脂发出吱吱声,厨师们呼喊那些东奔西忙的徒弟们做这做那。大堆大堆的鱼被去刺,切块,加香料,用佐料汁浸泡,再烹烧或煎烤。“三明治”保尔平静地领着罗伯特穿过忙碌的烹饪环境。罗伯特知道,该餐厅也为“马路天使”们供应饭菜,由“三明治”保尔负责组织。罗伯特还清楚记得,保尔从前端着饭菜托盘从这家小酒馆走到那家小酒馆,供应浓味软干酪、猪肉糜,或者黑面包加番茄片——“三明治”每份两马克。所以,他的绰号叫“三明治”保尔。

格拉夫身躯笨重,坐在空荡荡、暗沉沉的店堂一角的桌边。桌上满是有价证券和纸币。他的儿媳妇把钱收起来塞进一个厚纸箱,然后交给一个穿深色西装的先生。

格拉夫的所有店家,其夜间收入都必须在翌日早晨送到他这里来,他要亲眼看钱。圣保利人人都知道老头有这个怪癖。

“三明治”保尔悄悄溜到门边。罗伯特向老头儿走近,鞠躬。儿媳妇好奇地打量他,她已坐到旁边一张桌子去了。小孙子在两桌之间同一条小狗嬉戏着。

格拉夫丢开账簿,抬头看他:“是罗伯特·克朗佐夫?你长得越来越像你父亲了。”

鲨鱼时代(四)

这句话使罗伯特扫兴,对此,格拉夫很开心。

“你立马就来了,这很好。”他点燃一支雪茄,“你父亲怎么样了?”

“他病得厉害。”

“唉,这群疯子!”格拉夫摇头,很不以为然,“先是把他撞到水里——后来又让他在医院里不得安宁。”

他消息真灵通,罗伯特颇为诧异。格拉夫似乎猜中了他的心理活动。

“圣保利的事情我全知道。我有经济实力,可以住到任何地方去,但我却株守此地,为什么?就是为了拥有这把握脉搏的灵敏的手指,就是为了迅速知道不正常的事。”他前倾着身体,死死盯住罗伯特,“比如,昨夜有个烂屁眼的家伙砸了我的一家酒馆。”

罗伯特未做反应。

格拉夫得出结论,还以为小伙子不知情,就继续说道:“我对别人必须是用得着的人。不管什么事,你要是不立即知情,那么困难就会像癌肿一样疯长,在某个时候会杀死你。”

罗伯特思谋着斗胆进击的分寸:“我父亲被人推撞落水,但他是约好了与‘耳语者’碰头的。”

格拉夫挥手,表示不悦:“‘耳语者’是替那个土耳其人帮忙的,催你父亲还赌债。他并没有图谋淹死你父亲,我手下的人不是杀手。”

“那么是谁?”

格拉夫耸耸肩说:“不知道‘色子鲁迪’又同谁发生了争吵。现在我听说,雇员们要离弃他,账户上无余款,形势岌岌可危,又不见有人担保,债台高筑——甚至连喘气都是借来的。我说得对吗?”

罗伯特点头。

格拉夫同情,微笑道:“这就需要朋友,可靠的伙伴。”

这时,“三明治”保尔喊格拉夫的儿媳接电话。接好电话回来后她有点发窘,坐到格拉夫身边。

“是维廷打来的。他要先于别人告诉你,还有另外一些人在争着申请要海港大厦的地基。”

“我们有协议的。”格拉夫似乎显得很平静。

“当然,你不用担心。”

格拉夫揉揉太阳穴:“我宁愿担心多一点儿。”

“也许这是抬价的战术。”她试图抚慰他。

格拉夫重新面向罗伯特:“我想帮帮你。请把我当做消防车吧。你急需钱用,对吗?不要说‘如果’、‘可是’,以心换心,好吗?”

罗伯特点头,格拉夫继续用实事求是的口吻说话,双手神经质地抚弄桌上的有价证券。

“那么,我就告诉你,我们该怎么干。形势严峻。我立即承担你们的一切债务,也包括赌债。我出钱为你们偿付。这只是我的建议罢了,因为我早就了解你们,了解你父亲和你——一般说来,在圣保利用不着生性敏感,倘若你要达到某个目的的话一可这一次我倒是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咱们就说定吧:大约十万——为此,你们把‘蓝香蕉’的一部分股份出让给我。”

尽管罗伯特对这种要求在心理上有所准备,但他内心仍旧响起了尖厉的警报声。“多少?”他十分紧张地问。

“百分之五十。”

“这不可能!我父亲不会答应的。”

格拉夫靠近他,低声说:“钱换股份。牌已洗好放在桌上,捡起这些牌吧——咱们一道玩牌。”

罗伯特已经感受到马上可以抛却债务和难题的诱惑。但他也知道,如果这样做,他父亲的“蓝香蕉”和这幢房子也就丢了,所以说:“这牌就让它放着吧。感谢您的谈话,格拉夫。”

他起身,格拉夫挥手,以示告别:“咱们不久会再见的,罗伯特——祝你幸运!”

他喜欢这小伙子,觉得他很清醒。而且,他肯定会再来找他。小伙子独自一人不可能偿还父亲的赌债。鱼儿紧紧咬钩了。格拉夫完全可以静候,让小伙子再坐立不安过一阵子;更使他操心的倒是维廷。他向医院捐资,是因为维廷以此承诺,一旦海港大厦拆除,市里就把这块地基出让给他。这真是黄金地段,豪华宾馆的理想场所。维廷会玩假把戏骗他吗?这可能吗?他叹息。倘若维廷骗他,他就断不可犹豫不决,否则人们会失去对他的尊重,而且一切都会从他的手指缝里漏掉了。

“三明治”保尔这时为罗伯特打开了门,是通后面出口的。蓦然,罗伯特产生了一个想法。他们为何不能为那些在各妓院工作的女人供应饮食呢,恰如“三明治”所为?他们有一个运作正常的厨房呀。罗伯特一时激动起来。但是,他对苏加尔讲了这个想法,苏加尔却是疑虑重重。谁烹制,谁采购,谁送货上门呢?再说,妓女们十年来一直在格拉夫那里订餐呀。

罗伯特生气了:“战役,要是不敢去打,那么从一开始就输掉了。难道我们就等着垮台吗?第一要务是创造营业额!”

米琦这时来到院子里。她要是饿了,灶上就有一碗馄饨为她准备着。罗伯特目送米琦,她扭着腰肢要去“上班”了,这竟然是解决吃饭的办法!

苏加尔耸耸肩。“她可以烧饭吃,但她不喜欢烧。”当他们在空荡荡的厅内吃晚饭时,苏加尔又重新拾起了这个话题。

米琦暴跳如雷,感到受了伤害:“我该烧饭吗?你屁眼张开了吗?”

“喂,他在场,说话可得有礼貌啊。”苏加尔瞟视罗伯特,后者正在邻桌上翻账本。

“说说你的理由吧?”米琦现在很有教养地重复道。

“你曾经想开一爿小吃店,现在就好练习练习嘛。”苏加尔满口嚼着食物,“再说——我想,你还是打算继续留在这里住的,是吗?大家都想住在这里,是吗?”他打量着卡琳和莎洛特,“这幢房屋要是被拍卖了,你们就不干了,是吗?”

米琦提出异议:“我们要是对外供应饮食,格拉夫会说什么呢?”

“格拉夫又不是天字第一号人物。”苏加尔抹了抹嘴,“我还没读过有关他的书,也没见哪里有他的纪念碑呢。”他起身去取盐。

莎洛特把餐具放到一边。“我不搬走!这儿是我的家。”她说得斩钉截铁,“哪儿也不去,在这儿终老。”

“嗯,你已经老啦!”

卡琳伸胳膊抓胸部,那儿又痛了。医生告诉他,胸部手术太草率,还得再开刀。

“你再去做手术嘛,那就不会再受折磨了,反正是医疗保险机构付钱。”米琦劝他,一边毫无胃口地拨弄着饭食。

“不!”卡琳回答,“不能再做外科整容了。”

罗伯特从邻桌那边介入了谈话:“如果您能提出证据,证明这些痛苦加重了心理负担,那么,医疗保险机构就必须付钱。”

卡琳直视他的眼睛:“真的?我的——这玩意儿真烦人,真的!”然后他对其他人耳语,“这小伙子真可爱,是吗?他什么都懂。”

罗伯特把肉食批发市场的价目单——苏加尔此前很快弄来的——同格拉夫的菜单进行比较。他们不可能卖格拉夫那样的低价,那要赔本,不干。

坐在他身边的苏加尔笑得怪模怪样。格拉夫之所以卖得这样便宜,是因为他不从肉食批发市场进货,而是搞歪门邪道。

“是从飞机场进货吗?”罗伯特感到蹊跷。

“从监牢!”苏加尔说得简洁,“他们与监狱厨房做买卖呢。”

“他们打犯人饮食的主意?”

“好多年啦!他们就让人在监牢里做饭,省钱。”

“这——没人告发吗?”这真叫罗伯特匪夷所思了。

苏加尔眉头上堆起了皱纹:“谁向警察告发,谁就得脑袋搬家。”

他一口喝下杯子里的酒,一面想心事:“我们得寻找便宜的货源!”

他似乎突然有了主意,欠身挨近卡琳:“哎,老资格的,你不是同一个屠户关系不错么?同这人还有联系吗?有电话号码吗?我想问问看。”

拉雅娜此刻进来了。她并未注意看其他人,而是走到吧台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并且把一张纸币放在酒瓶旁边,接着蹦蹦跳跳地走到舞台上,忘情地弹起吉他来,同时轻声哼唱,颇富韵味,身体合著音乐旋律扭动。罗伯特瞧她,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当她在吉他琴弦上弹奏和轻声哼唱时,嘴唇上仍掩饰不住一丝微笑。

就在当夜,苏加尔和卡琳驾驶那辆旧货车上路了。荷尔施泰因农村下的雨把乡间公路变成了烂泥路。苏加尔不得不倍加小心,不让汽车陷入泥淖。

他在乳牛场前面停了车。卡琳揣着一把大肉刀,下车。

“真冷。”苏加尔感到不适。

“走得快一点儿,这样就暖和了!”卡琳不耐烦,催他。

“全沾上泥了,”苏加尔抱怨,“瞧你的鞋呀,漂亮的新鞋!”

他们向一小群正在慢悠悠吃草的乳牛靠近。卡琳指着站在畜群边上的那一头黑白花斑牛。

“是那一头吗?”苏加尔问。

“就是呀,问什么!”

“怎么个干法?”

“照我过去的情人说的干。朝牛的喉咙捅一刀,八分钟血就流光,牛也倒下了。”

苏加尔用手抓住胃的部位,表情很痛苦。

卡琳瞅他,不放心:“你这是怎么啦?”

“不知道,”苏加尔呻吟,“反正今晚总有点不对劲儿。”

“这个时候可别胆怯啊!”卡琳脱口而出,语含愠怒,“斧子拿来了吗?”

“什么斧子?”

“就是过后把牛剁成块的斧子。否则,整头牛怎么煮呀?”

苏加尔嘟嘟嚷嚷,回到汽车里去取斧子。

“说我是胆小鬼?!——什么话!我干这种事的时候,你还在尿布里撒尿哩。宰一头乳牛——根本不在话下。圣保利要是有某某人被视为临危不惧之人,那就是我,就是我这个老英雄苏加尔——传奇式的人物!”

“那就开始干吧,传奇式的人物!”卡琳挪揄道。

两人从两个侧面慢慢向吃草的乳牛靠拢。乳牛也让他们靠拢,只是到最后关头才撒腿奔逃。苏加尔避让一头乳牛。

卡琳大骂:“快,截住它!”

卡琳举起刀子说:“这样采购的牛肉可以畅销。”

翌日,院子里挂上了大块大块的滴着鲜血的牛肉块。米琦使用了所有烹制用的电炉。莎洛特切菜,接着又切了一桶土豆。罗伯特认为,整幢房子的人全都行动起来了,正在实施他的计划。米琦给他端上一大盘热气腾腾、刺激食欲的煎里脊牛肉片,刚出锅的试验品。味道顶呱呱,肉片又嫩又软。

“美食啊,”罗伯特说,“您是从哪儿弄来的?”

“乡间的一个小型批发市场。”苏加尔回避实质,“他们出售成块的牛肉,当然便宜。”

罗伯特抬眼瞧见拉雅娜站在厨房门口,穿得漂漂亮亮的,正在凝神看电视。电视屏幕上出现了攒动的人群,一位女记者正在报导海港大厦即将被炸毁的消息。

“一百八十公斤炸药分别安放在七个楼层的三万个炮眼内。”

拉雅娜发觉了罗伯特,便飞快地走开了。她一定要亲身经历一下能给她带来大把大把钞票的事件。出租车把她带到了海港。一百名警察在维持这个地段的安全。消防车和救护车停在一旁待命。呈现出一派民间节日的气氛。各售货摊点供应啤酒、小香肠、油煎肉饼和冰淇淋。拉雅娜费力地挤进看热闹的人群中。警察想把人群赶出警戒线以外,但是办不到。拍电视的各组人员已在周围屋顶上安排好的拍摄点。广播电台的记者拿着话筒在激情地报导。广为人知的事实是海港大厦的租赁者——各海运公司、运输公司、工程办公室以及“梅蕾”餐厅——将解除租约,汉堡市为此慷慨地支付赔偿金。ieg房地产公司要谋得这块地皮并建造豪华宾馆。

某人提醒电视台年轻的女记者,让她注意从旁边经过的拉雅娜。

“我刚听说,您是海港大厦的承租人?”她想拦下拉雅娜,“您经营‘梅蕾’餐厅,在这当口儿您的感觉如何……”拉雅娜不让她说完,惊悸地四处躲避,看到那么多镜头对准她,突然间只剩下了恐慌的感觉。她别无所想,只想不被人打扰,遂猛然转身,很快地走开了。幸运的是此刻响起了警笛,人群窃窃私议,再也无人留心拉雅娜的怪异态度了。

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破声,这座二十三层的钢筋水泥建筑物剧烈抖动,各窗口冒出滚滚烟尘。旋即,高楼犹如纸牌搭成的房子坍塌了,浓烟弥漫在城市上空。人群欢呼,纷纷按下照相机快门。

第二天,各报的版面充斥了爆破的报导,同时也刊载了汉堡市政府内的意见分歧。有人策划把地皮卖给ieg公司,被反对派称为丑闻,并决定要详细审核各个环节。各报也因此关注此事,并且开始调查。敏感的记者们很快得知,该市不久前竟然签订了新的租赁合同,尽管海港大厦的石棉水泥有毒早已家喻户晓。记者们对那位秃顶的房管员穷追不舍,但此人拒绝作任何解答,可谓拙劣。菲舍尔博士在电视里看到记者们对此人的采访,气得脸都变歪了。单是经营“梅蕾”餐厅的拉雅股份有限公司就获得三百七十万的赔偿,这件事导致群情激奋,因为这毕竟牵涉到纳税人的利益。

拉雅娜的电话机不再寂静无声。她身为拉雅股份有限公司的经理,应该答复租赁合同是何时延长的,是怎么得到几百万赔偿金的,但拉雅娜坚决照蕾吉娜·菲舍尔给她出的主意行事,即不贸然同任何记者谈话。尽管如此,她还是根本无法安眠。她感到惹出事端来了,自己冒险干了一件根本无法看清的事,而且,这事的发展也不是自己能控制的。

菲舍尔博士的办公室响起了电话铃声,是施密特·韦贝尔博士的女秘书打来的,说她的上司急需同菲舍尔博士谈话,能否就在中午,稍晚一点也行。但不要在办公室谈,最好到易北河畔,能否在雅可布咖啡馆,彼时彼地肯定无人打扰。

菲舍尔感到蹊跷,便驱车到了约定的会面地点。天气凉爽,花园咖啡馆阒寂无人。菲舍尔发现施密特·韦贝尔坐在板凳上等候,身体被灌木遮住了一半。

“对不起,我还要去作一个报告呢。”

“关于什么的报告?”施密特·韦贝尔笑得很开心,“是不是如何贿赂市政府和市政府的几个委员?这方面您堪称专家,最优秀的专家,是吗?”

律师菲舍尔直咽唾沫:“您这是什么意思?”

“您很明白。‘梅蕾’餐厅的十年租赁合同,可谓天才的策划。谁在其中大捞其财?当然是您喽,还有建设局和市府委员,是吗?或者还有更高层的?腐败终止在哪个层次上呢?”施密特·韦贝尔身体前倾,充满好奇。

“我不明白,施密特·韦贝尔先生,您特意约我到这里来是何用意。难道就是要给我讲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吗?”菲舍尔道。

施密特·韦贝尔观察对方,确认道:“您很聪明!但聪明得还不够。有人跟踪您。您在这桩买卖上必定泄露了天机,于是乎某处‘漏水’了。现在,几个记者发现了线索,跟在您身后刺探情报呢。”

“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菲舍尔装出无忧无虑的模样。

施密特·韦贝尔身体往后仰:“对付该死的大众传媒,您也是一筹莫展呀。这问题难道不是几天便能揭晓吗?只消那些人优先接待那个房管员和为您做挡箭牌的人,更确切地说是为您做挡箭牌的女人——魅力无限的女承租人,您就要火烧眉毛了,出类拔萃的专家?要么,您有十足把握认为这位女士能经受住压力的考验?”

菲舍尔惊讶银行家的无所不知。他怎么会公开说出非舍尔自己都不敢承认的事呢?

“您到底想干什么?”菲舍尔低声问。

“给您提供帮助。您是需要帮助的,而且急需。否则您全垮,如意算盘落空。”

菲舍尔知道,他已进退维谷,别无选择,的确需要施密特·韦贝尔的帮助。“我听您的。”他说,在板凳上坐下来。

“非常理智,”施密特·韦贝尔喃喃地说,“不久前,我曾给您讲过几位好友——潜力巨大的投资者,他们很乐意在您的ieg公司入股,当然是匿名的。他们希望斥巨资投入房地产——数额大得惊人!倘若您同意,他们就会解决您的其他难题——而且神不知鬼不觉。请您相信我,他们是善于搞这些的。”

非舍尔呆视易北河面,一动不动,脸色煞白。

两天后,秃顶房管员同他的律师在法院大楼会面。房管员被进行调查的记者和坚持己见的市府调查委员会搞得神经高度紧张,不得已正准备打消顾虑,将有关海港大厦的各种约定以及他本人得到的第一笔小额贿金和盘托出,前提条件是检察院向他承诺不起诉他本人。律师信心十足,认为检察院会这样做。他们两人离开律师办公室,向电梯走去。当电梯门打开时,房管员第一个发觉,电梯内没有灯光,他本能地意识到危险,转头就逃。一粒子弹击碎了他的头颅,第二颗子弹将律师的长袍击穿了。杀手躲在暗处。当电梯门重新关闭时,一缕光线落在刺客的淡黄头发上,转瞬就消逝了。

拉雅娜当晚与马克斯一起看歌剧演出。她游说他去看歌剧真是没少花力气,但他观看时感到索然无味。反观拉雅娜,她对音乐、歌唱家、指挥,尤其是对正厅前排座位上的那些服饰潇洒的观众无不兴致盎然。当他们散场后到停车场去的时候,她还一直对那个堂·吉奥万尼念念不忘,激动不已。

街边站着许多卖报的人。拉雅娜在《双重谋杀》这个标题下认出照片上的死者就是秃顶房管员,惊得呆若木鸡,驻足不前。

菲舍尔也读了报。这时他才明白,施密特·韦贝尔的朋友们所说的“神不知鬼不觉解决问题”到底意味着什么。他放下报纸,双手掩面。

第二天,罗伯特在厨房里想切块面包吃,这时他发现拉雅娜正坐在院子里通向老设备仓库的扶梯上哭,于是出门向她走去。

“您一切好吗?”

她点头并做了个吞咽动作。

“您考虑过我向您提供的可能性吗?”

“我会仔细考虑的。”她婉言拒绝,随即将一支烟塞到嘴里。

罗伯特从裤袋里掏出一盒火柴:“我可以这样吗?”

“可以什么呀?”拉雅娜柔声问,“为了做肯定或否定回答,我必须首先知道你的想法是什么。”

“给您点烟呀!”罗伯特期期艾艾地说。

“嗨,”她笑,“你会脸红的。”

她揪住他的衣袖向下拽,让他靠近自己。

罗伯特一闻到她的头发香和香水味儿,喉咙就发干发涩。“您要使我难堪了。”他轻声细语。

拉雅娜笑道:“是吗?我使你难堪了?喜欢我不?”她让他点烟。她忧伤,叹息道:“对你来说,我的岁数实在太大了。”

“您怎么会这样想呢?”

她往后靠,倚着墙说:“每天照镜子都发现变化,这儿一道小皱纹,那儿又一道,虽然不很明显。”

“您漂亮得出奇。”罗伯特脱口而出,“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像您这样美丽迷人的女人。”他深吸一口气,“今后还帮助我父亲和我吗?重新登台吗?”

拉雅娜伸手,温柔地抚摸他的脸。她未及回答,卡琳就出现在厨房门口,埋怨地叫了声:“电话!”罗伯特很不情愿地随他而去。

打电话的人没有透露姓名,用假嗓子说话,只通知罗伯特,明天将会在信箱里收到一封附有银行账号的信。

“请您汇七万马克来,是您父亲欠那个土耳其人的,最迟于下星期二寄,要么卖掉您的房子,但要加紧办。别做令人讨厌的事。我们有您父亲的欠条。他在医院里的遭遇,权当一次警告。我们要是存心搞,他早就躺在停尸房的冰库里了。也就是说,您要理智些;要么与您父亲永别。”

淡黄头发的男子很快挂上了电话。当晚,他还有一个推不掉的约会,所以匆忙得很。

格拉夫一再追问鲁迪·克朗佐夫欠条的事,最近越发不耐烦了。那个土耳其人为何不给他送欠条来?他派人告诉梅默特,说他马上要见他。“耳语者”把时间定在下班之后。

从河上刮来的清凉的西风使梅默特感到很冷。几只海鸥停在易北河大街的石砌街面上,尖叫着争食,争抢从运输车上掉下来的鱼残渣。见不到一个人影,但楼上的格拉夫办公室亮着灯,梅默特看见那里有一个人影在晃动。

梅默特在边门上多次按铃和敲门都无人开门,于是决定到大卷帘门去试试,想从前门进。大门嘎嘎作响地升上去,使他有点吃惊。梅默特自忖,格拉夫在等他,很好。

他穿越大厅,从那些散发着臭味的空鱼箱旁走过,然后上铁扶梯,直奔二楼办公室。

“进来吧。”“耳语者”的耳语声比平时响了一些,梅默特已站在门口。

梅默特走进舒适的办公室,向“耳语者”点头,算是致意。

“格拉夫在哪儿?”他想知道。

这时,他才发觉整个办公室都铺上了塑料薄膜。

“干嘛要这样?”他感到蹊跷。

“好让你不全部‘飞’出来。”“耳语者”解释。

梅默特不解其意。他突感身后有人行动,遂急转身,看见一个陌生人的手臂闪电般地向他袭来。三棱匕首刺进了他的腹部,匕首向上抽的时候割断了腹腔动脉。淡黄头发的汉子纵身朝旁一跃,生怕鲜血喷溅到身上。

“很抱歉,你这个土耳其佬,不干掉你不行啊。”他遗憾地唧咕着。

他三下两下就把尸体裹在透明塑料薄膜里,并且同“耳语者”一道抬出去,藏到格拉夫批发公司的大冷藏车内。

翌日,尸体被人发觉。老格拉夫马上就明白,有某个人在想方设法搞鬼。是谁呢?谁在幕后呢?谁现在手里捏着鲁迪·克朗佐夫的欠条呢?

悬崖边上(一)

红色法拉利赛车在高速公路上急驰。马克斯一手驾车,一手搁在拉雅娜的膝盖上。他对自己很满意,因为终于能替父亲干活了。昨晚父亲把他拉到一边,往他手里塞了一小包钱:“把钱交给慕尼黑那个给我提供信息的人。我们在一个购物中心入股了。”父亲还向他眨眨眼,补充道,“美美地玩几天吧。为了我的缘故,带上女友吧。不要告诉任何人,说你是因商务外出的。”他决意向父亲证明他是能完成任务的。他不觉得有压力,也不觉得自己是个跑腿的,他无所畏惧。

拉雅娜非常乐意地接受了他的邀请,一方面她要离开汉堡,把那些压抑着她的忧愁和烦恼抛在脑后,这对她大有裨益,另一方面她也乐得见一见妹妹。她每天同妹妹通电话,妹妹最近越来越悲观,看来思想负担很重。

这部引人瞩目的赛车发出呼啸的马达声拐入马克西米利安大街,在“四季”旅店前停下。慕尼黑现在天气绝佳,满眼皆绿,繁花竞放。妹妹尤丽雅早已激动地等在旅店前面了。她瘦瘦的,并不十分耀眼,有一对漂亮的黑眼睛。姐妹彼此问候,热情洋溢。拉雅娜给妹妹介绍马克斯。她仔细地打量妹妹,妹妹身穿带花朵图案的连衣裙,并不十分可体。等下午马克斯去处理他的事务时她就可以同妹妹去购物了。但尤丽雅对购物没有兴趣,她宁愿同姐姐泡在“英国公园”附近的一家啤酒馆里,好好地叙谈叙谈。面包和啤酒端上来了,拉雅娜正了正身子,坐好。

“好吧,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我怀孕了。”

拉雅娜一惊:“我的老天爷!你没有服避孕药吗?”

“有时候忘了。”尤丽雅做出一个怪模怪样的面部表情,很滑稽。

拉雅娜摇摇头说:“要做有经验的现代女性啊。是你男友所为?”

“哎,你听我说!”

“他知道吗?”

尤丽雅显出不愿透露的表情:“这是我的事。”

“也许你应当对他明说。”

尤丽雅撅嘴,拉雅娜熟悉她的这个傻样子。

“他至今还没有同老婆离婚。这孩子并不能成为他选择我的理由。”

拉雅娜现在明白了。这一类男人一般都结过婚。

“那就别再理睬他啦。”她内行地规劝妹妹。

“我喜欢和他睡觉。”尤丽雅出神地微笑。

拉雅娜抓住妹妹的胳臂。“这是伟大的爱情吗?”她有些忧郁地问。

尤丽雅目光忧伤、呆滞:“有时我想,爱情实属罕见,几乎无人经历过爱情——大家只是梦想它罢了。也许,只要彼此善待对方,自我感到被人呵护,这就够了。”

拉雅娜惊讶妹妹没有爱情的幻想,惊讶她那悲伤而明确地表达出来的想法。“你怎么办呢,堕胎?”她问。

“我还不知道呢。”尤丽雅摇头,“我已预约明天到医院去做检查。”

“明天?”

“是的。”

“想过把孩子拉扯大吗?”

“想过。”

“那你就得独自承担责任。”

尤丽雅点头。

拉雅娜突然说:“咱们可以一起做事。我要离开圣保利。”

“不想再登台表演了?”尤丽雅诧异。

拉雅娜做了一个否定的手势:“现在就不干了。这已成为过去。咱们也许该到乡下去。钱,我足够了,三个人也够花了。”

尤丽雅打量着姐姐,突然发觉姐姐的孤寂、迷惘,于是抓住姐姐的手。“日子也可能会真正好起来。”她说着便泪流满面。

拉雅娜也哭了:“咱们将共同关心——为有这个孩子而高兴——同他游戏——爱他……”姐妹俩又笑又哭,相互拥抱。她们似乎觉得未来陡然明丽起来,很有指望,再也不像几小时以前那么阴暗、那么毫无安慰了。

与此同时,罗伯特在汉堡造访了曼弗雷德·菲舍尔博士那气度非凡的事务处。选择这个日子拜访从前的干爹,是想给干爹一个惊喜,可是这一天选得很不好。等候室里座无虚席,接待室里也总是来去匆忙。豪华的事务所前厅饰有霓虹灯雕塑和现代派绘画,罗伯特已浏览十几遍了。这家律师事务所位于蒙菲斯蒂克附近,可以眺望阿尔斯特内湖。曼弗雷德·菲舍尔的女秘书向他走来,脸上浮起一丝歉意和熟练的微笑。

“您还要等吗,克朗佐夫先生?您自己瞧,我今天即使非常愿意帮忙,也安插不进您的会见了。”

罗伯特无奈,就约定另一个日子告辞了。可是,当他手握门把手之时,会议室大门开了。

菲舍尔一如既往,衣冠楚楚,吻了吻一位女士的手,女士穿一袭缁衣。罗伯特认出是老希尔歇的遗孀,没错儿,是她。

“您是个立场坚定的谈判对手,尊敬的女士。”他奉承道,又朝一位机敏的先生使眼色,这位先生正递给女秘书几份文件资料。

所谓“立场坚定”,是指阿尔贝特·希尔歇的遗孀把私宅以二十万马克降价卖给他了。那位机敏的先生陪同老太太向大门走去。曼弗雷德·菲舍尔这时才发现罗伯特,显然因重又见到干儿子而高兴。

“嗨,体育迷,拉尔斯告诉我,你在汉堡,一定要到我们家吃饭呀!”

“行。”罗伯特说。

律师一把拽他进了会议室,女秘书直摇头,有些气恼。

“你父亲怎么样了?拉尔斯对我说过这不幸的事件。他能挺过来吧?”

“希望他能。”

那位机敏的先生又搀和进来了。菲舍尔介绍道:“这是罗伯特·克朗佐夫,我儿子的同学。这位是伦茨博士,ieg公司的经理。”

罗伯特同经理握手。ieg在圣保利到处实施建筑工程项目,罗伯特早有所闻。

“你在电话里暗示自己遇到了难题。能否简单说说,体育迷?”

罗伯特朗旁边的伦茨匆匆瞥了一眼,说:“我急需要钱。”

“无论要什么,有我在呢。”

“不是为我,”罗伯特深吸一口气,“是为我父亲。”

“要多少?”

“七万。”

“有抵押品吗?用地产做抵押?”

“圣保利的那幢房子做抵押。”

“那么,”律师说道,“我建议:卖掉!”

“这种设想必须排除!”

曼弗雷德·菲舍尔拍拍罗伯特的肩膀,以示安慰。

“价钱好就可以做这桩买卖。你要告诉我一声,你父亲是否同意,然后我再关心关心。”他伸手同罗伯特握别,“别忘了,一定到我们那里吃饭。”

家里可谓热闹非凡。米琦在吱吱作响的煎锅和冒着蒸汽的大锅之间急急奔忙,又提醒紧张的莎洛特要把芹菜切细一些,还对卡琳发火,说他还没有切好洋葱。人们预订了六十三份盒饭,得保证准时送到。

罗伯特向苏加尔说了造访菲舍尔的情况——苏加尔从院子里正拎着带血的肉块走进厨房,但他只是使劲儿摇头。卖房子的事父亲是绝对不会同意的。这是他的家啊,他一心系恋于此。

罗伯特无意与他争论,无意再向他重复处境的艰危,只顾帮助卡琳和莎洛特。他们端着托盘,一溜小跑把热气腾腾的份饭送上货车。

今天,超过一半的女顾客不到格拉夫的餐厅来买午餐了,“三明治”保尔觉得奇怪。他哪里想到罗伯特一帮人会在午饭时间来到赫伯特大街,出现在这条出名的、巷尾被墙挡死的里巷——在此,妓女们均陈列在橱窗里待价而沽——以罗伯特为首的四个人竟然来给妓女们分送午餐了。“三明治”保尔遂把手下数人召集来严加防备。谁闯入格拉夫的王室领地,不受惩罚才怪哩。

罗伯特突然瞧见几个野蛮的家伙站在对面,手执棒球棍封锁街道。

苏加尔站到罗伯特身边,从口袋里抽出一根自行车链条。他从头到脚打量着“三明治”保尔,鄙夷不屑。

“用这家伙朝鸟嘴上一扫,”他喃喃地说,一面挥动链条嗖嗖作响,“上面就会沾满肉块!”

“别这样!”罗伯特反对,“别用暴力。我们是商量好了的。”

苏加尔叹息。他让罗伯特走在头里,好吧,他要这样就这样吧!罗伯特刚走出一米远,就被“三明治”保尔扫了一腿,先是托盘上的饭食飞得老高,继而自己直挺挺地摔在地上,连眼镜也找不着了,惹得几名妓女咯咯发笑。

“小伙子们,别动怒,”其中一个妓女嚷嚷,“那只会把嫖客吓跑!”

可惜这规劝来得太迟了,卡琳已把托盘啪的一声扣在“三明治”保尔的脑门上了。莎洛特也趁势搞了一个不怎么正大光明的侧攻,将滚烫的辣味牛肉泼在另一个打手的脸上。“三明治”保尔也沾了一些,吼叫着,擦拭西服上的热汁。这时,卡琳从后面一跃而上,咬他的耳朵。

罗伯特力劝两人走开,一个劲儿叫:“别这样,咱们别打呀!”

一个打手给了罗伯特一拳,他直挺挺地倒地,又立马挣扎着爬起来,还对那些玻璃橱窗后的妓女大声安慰说:“别担心,我们有的是份饭。”

“别担心,份饭还会泼到马路上,咱们打赌!”“三明治”保尔吼叫着,他已甩掉了卡琳,用手捂住滴血的耳朵。

罗伯特、卡琳和莎洛特开始收拢饭食和破碎的碟子,围观者大笑。苏加尔认定介入的时机到了,于是叉开双腿立于格拉夫的保镖面前,让他看那链条。

“这么好的饭食,”他说,“你们做不出。”

“咱们两个别吵吧,苏加尔。”“三明治”保尔害怕,所以作此提议。

“这对你当然好,你,卑鄙的家伙!”

“你听着!”“三明治”试图调解。

苏加尔打断他的话:“咱们俩谁更强,呣?当然是我。”

“三明治”耸肩,呆视着链条。

“对你们较好的是,”苏加尔接着说,“下次让这个小青年端着饭食通过,明白吗?”

分明听到“三明治”喘了一口粗气。他别无他法,只好点头,示意手下的人撤离。

在米琦的厨房里,卡琳和莎洛特从上衣口袋和裤兜里把肉片拿出来。罗伯特责备道,这些肉已经掉在马路上了。可米琦认为这是谁也尝不出来的,于是又把肉片扔到锅里,再加进红甘蓝和土豆丸子,然后一并加热。

半小时后,这一帮人重新在赫伯特大街露脸,苏加尔仍旧拿着自行车链条倚墙而立,可是再也没见到“三明治”及其打手。他们畅通无阻地分送食物,因而也就赚到了第一笔收入。“唔,你们瞧,”罗伯特乐了,“不使用暴力也成嘛!”

苏加尔宽厚地笑笑,手指头在玩弄亮锃锃的自行车链条。

尤丽雅来到慕尼黑一家医院,那是一间令人十分亲切的小病房,墙上挂着现代派绘画作品。在宽大的白色病床上,她宛如柔弱的瓷娃娃,因检查和手术感到疲累。窗台上的陶瓷花瓶里插着繁茂的夏季花束。一个护士小姐把拉雅娜领进病房,关照:“只能探视十分钟。”

“我马上要到机场去,但必须来看看你。你好吗,亲爱的?你真的好吗?”

尤丽雅安慰她,说一切顺利,堕胎手术没有出现并发症。她很安详,让姐姐不要急,一切正常,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拉雅娜催她尽快来汉堡,问她是否已同男友谈妥。

尤丽雅支支吾吾,说男友没有进一步问她的情况,在电话里通话也很简短。她只告诉他,自己不能到办公室上班了。然后,电话里谈话就中断了。

“卑鄙!”拉雅娜咕哝了一句,握着妹妹的手,好像在寻求支持。

姐妹两人就这样坐了一阵,没有再说什么。拉雅娜给妹妹的手指上戴上了一颗镶嵌红宝石的金戒指。尤丽雅表示感激。拉雅娜总是慷慨大方。

拉雅娜做了一个抛掷的手势:“钱必须流通。这是我的哲学。人最终什么也带不走。”

她猝然哭起来;尤丽雅注视姐姐,愕然。

“咱们本应该保住这个孩子。”拉雅娜抽噎。

尤丽雅变得不能自持。这样考虑为时已晚,木已成舟。

此刻,拉雅娜嚎啕不止,宛如溃决的堤坝,在释放紧迫的压力。

尤丽雅安慰性地抓住她的手臂,说道:“我会马上来汉堡看你,保准来。你现在必须去机场了!”

两人谁也没有料到,这次会面竟是姐妹的永诀。

在这个晚上,鲁迪·克朗佐夫尤显烦躁,在睡眠中粗声呻吟。夜班护士小姐多次察看他,他嚷着要见儿子。护士哄他说,儿子在这里,这样他才沉入梦乡。鲁迪喃喃地说:“我儿子不属于圣保利,他在别处会成为受人尊重的人,业绩非凡的人。他要是留在……”病人辗转反侧,一直低语,“散发出战斗气息了!散发出战斗气息了!”

夜班护士早已出去了。

拉雅娜对于妹妹即将来汉堡满心欢喜,做计划,搞采购,重新布置一切,花瓶里插上鲜花,把名酒冷藏好。她从蕾吉娜·菲舍尔那里准时获得了佣金,总计十六万五千马克现金,装在一个公文包里。这笔钱她不用上税,这一点蕾吉娜已给她许诺。她把十五万马克立马存入银行,打算用余下的钱把自己和妹妹打扮得靓丽一些。

她根本没有发觉,她去购物时总有一辆黑色吉普车跟踪她,这已有很长时间了。那个淡黄头发的汉子像死神的使者那样坐在方向盘后面。

米琦的烹调技艺获得了“马路天使”们的高度赞誉,形势非常有利。在“蓝香蕉”夜总会,米琦、卡琳、莎洛特和苏加尔庆贺成功。大伙儿坐在空荡荡的厅内,因战斗而精疲力竭,但是也满怀喜悦。莎洛特把火辣辣的双脚泡在甘菊水里降温,卡琳挑破了几个大水泡,米琦稍微撩起裙子,坐在苏加尔身边——苏加尔正演奏手风琴——她喝到第四杯含酒精的混合饮料时栽倒了。罗伯特也跻身在这个集体里,喝一杯加冰块的可乐。他环顾四周。时下,他们的营业额还不是很高。

“您知道多费劲儿?”卡琳抱怨,“煎煮,装饭,送饭,回来,再取饭,重新上路……”

“反正,赫伯尔大街今天再没有‘天使’订格拉夫的饮食了。”莎洛特补充道,很是洋洋得意。

“这难道不是庆贺的理由么?”苏加尔怪模怪样地笑,继续同米琦窃窃私语。

拉雅娜不期而然地闯进这小小的私人庆贺活动中,从冰柜中拿出一瓶香槟。“给我妹妹的!”大家都看出她的欣喜,“我过会儿就去火车站接她。”她突然面对罗伯特,“还有,假如我们设法恢复这娱乐场,你反对吗?在经营方面我是不行,他妈的。这方面我不会自不量力,最好还是干我擅长的,只要还可以干下去。从明天起我重新登台,同意吗?”她伸出手,罗伯特握住她的玉手。

“那我们就是伙伴了。”他说。

拉雅娜像风摆杨柳似的离开了大厅,大伙儿目送她离去。罗伯特满脸喜气,其他人也欣喜满怀。

拉雅娜又没发现那淡黄头发的汉子在跟踪她。那家伙头戴一顶礼帽,是马克斯常戴的那个式样,用帽檐遮住大半个脸。

苏加尔挪到罗伯特身边坐下,悄悄地指着米琦对他耳语:“我筹集了一点资金,五万马克。”

他告诉罗伯特,他对米琦讲明了鲁迪·克朗佐夫和大家面临的尴尬处境之后,米琦很愿意把她的积蓄拿出来使用。

“这不行,”罗伯特道,“您别动她的钱。”

“为什么?咱们怎么走出困境呢?您再想想吧。外面还有人手里攥着您父亲的欠条呢!”

“可我们不是靠妓女为生的人!”罗伯特起身,恼怒,走了出去。

“靠妓女为生的人!”苏加尔骂道,“如果某人接受某人的钱就叫靠妓女过活,那么,人人都是这种角色了。国家就是最大的老鸨!”

他扭歪着脸到其他人那里去了,那些人并不知道他们俩的争论,而是继续举杯庆贺。

罗伯特这时在红灯区内闲逛。夜间的买卖开始了。星期五晚上是这个区营业额最高的时候,可“蓝香蕉”却大门紧闭。他深深吸入夜间清凉的空气,空气里饱含着比萨饼的气味。他瞅见“金短褂”在同一个嫖客讲价钱,罗莎丽扭着颤悠悠的肥臀上了停在她身边的汽车。一家大商店上面的大钟显示着七点刚过。

一个匿名打电话的人承诺私下透露ieg公司的商务活动,此人同马克斯约定晚上七时整在货栈区的一座桥上会面。马克斯烦躁地环视四周,远近不见人影。他把礼帽忿然推到后颈窝。那家伙是否在骗他?马克斯要向父亲证明他是多么能干,这才是最紧要之事。ieg公司已从老头子手里夺走了海港大厦的地基。马克斯决定再等一刻钟。

七点二十二分,从慕尼黑开来的列车准点到达火车站。尤丽雅左右手分别拎着沉重的箱子下了车,身边满是匆匆而行的旅客。月台上渐渐空荡起来,她四处张望,觉得奇怪。姐姐本来答应来接她的。

在此前大约十分钟光景,有人敲拉雅娜的房门。她时间紧迫,正在用唇线笔描嘴唇,大声说:“请进。”是“马克斯”站在门里。

与此同时,真正的马克斯正在货栈区看手表,悻悻然钻进他的法拉利赛车,轰隆隆地发动了引擎。匿名打电话的人骗了他。

拉雅娜正欲披上大衣,转身,呆住了,站在她面前的并不是马克斯。她立即认出戴假面的男人,笑了:“迪尔克,真叫人感到意外,我差点儿把你当成马克斯了。”她同魔术师迪尔克在一次巡回演出中有过一段短时间的暧昧关系,她听说此人现在仍操旧业,成就斐然。迪尔克面无表情。他一把将她拎起,她又蹬又踢。他又把她拽到窗边,像对付一个玩偶似的,同时不断地对她大声责骂,什么破烂货,女骗子,同其他人乱搞的臭婊子。他模仿马克斯那为众人熟悉的声音骂。

这不是她的马克斯,但又的确是马克斯。这时,拉雅娜开始叫嚷起来。她高喊救命,喊声震耳,尖厉,绝望。俄顷,窗玻璃突然被捣碎了。

罗伯特听到玻璃破碎的声响,抬头仰望,听见“马克斯”和拉雅娜在争吵。“蓝香蕉”大门上方的窗户大开。在明亮的窗户里,分明看得见是戴礼帽的“马克斯”。

其他过路行人此刻也全神贯注。妓女和嫖客纷纷中断了接触性的谈话,像着魔似的朝三楼看,拉雅娜的苗条身体已有一半悬在窗外了。大家听得一清二楚,“马克斯”怎样给他的情人大泼污水,大声责骂。“金短褂”匆匆朝丰腴的罗莎丽瞥一眼,同时用手叩击前额。

拉雅娜并未感觉到碎玻璃已割破了她的左上臂。她正为活命而挣扎。蓦然,进攻者把她举起,使尽蛮力将她举到窗子边缘,不一会儿她就悬浮在空中了,双手抓不到任何东西,下落时尖声呼叫。大门上围栏的尖铁把她的身体刺穿了。尖叫变成了咕噜之声,身体抽搐几下就归于寂静,只有双臂和右腿在略微抖动。

马路上的人好像瘫痪了似的站立着。血洒街石,汇成一摊。有人歇斯底里地呼唤急诊医生。这有何用?拉雅娜已命丧黄泉。这位夜女皇被“罢黜”了。

尤丽雅气愤地离开了火车站。此前她曾给姐姐打电话,但无人接。兴许是拉雅娜把她来汉堡的事忘了。但她判断,这绝不可能,是不可想像的!但愿什么也没发生。在来汉堡的旅途中她是何等开心,独自哼唱着小曲,带着一大堆的计划和梦想来了。她拎着两只大箱子呼哧呼哧地喘气,朝名叫格罗肯吉塞瓦的出租车站走去,远近都看不见有帮扛箱子的人,也不敢贸然向路人乞求帮助。出租车司机根本没有想到下车来帮她安放行李,认为行李箱是开着的,于是,尤丽雅自己使劲儿把箱子提起放入,关住箱盖,比平时用力要猛。“到海伦大街。”

司机唧唧咕咕:“上红灯区——您有一条特殊的路线吗?”

“没有,”尤丽雅以贵妇人的冷淡口吻说道,“您就开车吧。”

司机的邻座上还有烤鸡的残留物,剩下的骨头,鸡皮,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尤丽雅很难受,遂旋下窗玻璃。司机不乐意,唧咕道:“穿堂风,难道您和我要把后颈窝冻僵吗?”

尤丽雅不予理会,车窗依旧开着。其实气味也不过如此,但她就是要犟一犟——尤丽雅满意地笑了。

蓝色闪光在潮湿的石砌街面上闪动,不到十分钟,海伦大街就群集着警察和救护人员了。急救医生以一种职业口吻断定拉雅娜已死,救护组人员把刺穿的尸体用布单盖上。一辆灰色运尸车慢慢驶过来,只能用人步行的速度靠拢,因为房前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拉雅娜的惨死叫人毛骨悚然。大众媒体也派遣出类拔萃的人员赶来,这些人热衷于寻找事件的目击者,热衷于拍照。简言之,这是一个混乱不堪的场面,越是想整饬混乱,就越是强化了人们那命中注定的危险观念。

男女记者们在那些看见和听见坠楼死亡事件的人们那里碰了壁。人们沉默,附近警署的那位警官先生也无计可施,因为在圣保利有一条铁的法则:你不应告发别人。

“你们听见她同谁吵架了吗?”警官问。

“是的,不过很快就过去了。”丰满的罗莎丽说。

“她坠落下来,房间里一下子就没有人了。”“金短褂”做了补充。

“凶手的模样,您不是很清楚吧?”

“高个儿,黑黑的。”“金短褂”说——她的大名叫伊莎·施潘格尔。

“留胡子,大髭须,”罗莎丽补充,“噢,还戴着礼帽。”

“唔,我倒是看到了一点儿!”爱尔娜·哈姆丝嚷嚷,她是领养老金的老妪,住在希尔歇遗孀的房子里。警官像被一只毒蜘蛛蜇了一下似的转过身来。

“您看见了什么?”

“瞧见她一下子悬在围栏上了,”老太太说,“我八十二岁了,可要说眼力,我比谁都眼尖。”

警官点头,却大失所望。本来他是想赐给她一支香烟的。

“我们当中没有人瞅见是谁把她推下来的。”罗莎丽插话,像在发誓,“也许根本没有谁!也许是她自己摔下来的!”

“不,不,不,”这时大家都听到爱尔娜·哈姆丝叫的声音,“那人上去把她推下来,立即就逃了。这有点儿像放广告短片一样,根本发觉不了什么,实在太快了。”

警官把笔记本塞进口袋。

“满意吗,警官先生?”“金短褂”同情地问。

“不,”警官答道,“我无法满意。反正凶犯逃掉了。”

罗伯特面无血色,坐在阶梯上,目光呆滞。苏加尔立在他身后,机械地抚摸着他的后背。旁边两米处,两个感到恶心的急救人员在烧电焊,把死者遗体下面的三根百合花形铸铁割断。那位警官毛腰越过封锁用的障碍物,这时两臂交叉于胸前,挺立在罗伯特面前。

“他什么也不知道,警官先生。”苏加尔快人快语。

“这话他不能自己对我说吗?”

“他两腿发软,您自己瞧嘛,他被吓坏了。”

“他要是什么也没看见,那又是什么把他吓成这个样子呢?”警官坚持凑近罗伯特,想直接察言观色。“在圣保利,我们可以叫某人难受,也可以叫他轻松。请别忘了,克朗佐夫先生。”

罗伯特毫无反应。警官转身,颇为失望。

急救人员终于把铁杆割断了。两个同事过来帮忙,防止拉雅娜遗体掉下来。他们小心翼翼将遗体从栏杆上抬下,又移至棺材里。两名安葬人员盖上棺盖。罗伯特想跟着警官过去看,被苏加尔的铁掌挡了回来。

“在这个城区,告发别人是最危险的事。你不可检举任何人。”他低声说。

罗伯特迷惘,摇头道:“可这是凶杀,苏加尔。残酷的凶杀啊。”

苏加尔的手指轻搔罗伯特的肩膀。

“您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否则您就等于寻死,懂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是在恳求。

围坐在菲舍尔家餐桌边的人都是汉堡的名流。ieg公司的上层人物,银行家施密特·韦贝尔,负责建设的市府委员以及他们的夫人。

“加鲑鱼块的面条味道美不可言,夫人。”市府委员说。

“现在,漂亮的德语管面条叫‘软膏’,市府委员先生,”蕾吉娜·菲舍尔笑道,“面条过时啦。”

宾客欢笑,相互祝酒。桌边还剩下一个座位空着。

“我希望施密特·韦贝尔先生的谈话不要太长。”风情万种的女主人关照说,“否则他的面条就凉了。”

这位银行家一分钟之前被小保姆叫出去接电话,电话机在走廊里。

“您在什么地方打电话?”施密特·韦贝尔在电话里问,他有些担心。

“别担心,这手机没法窃听。您不是急于想知道情况嘛。”淡黄头发的男子微笑着,一面驾着吉普车驶过一条黑暗的马路。

“那舞女死无对证。”

“可是见证人呢?见证人做过供述吗?”

“根本没有必要问,”凶手笑道,“倒是有一个见证人,他认出凶手是马克斯哩。”

他关上了手机,接着把假发套扔到垃圾箱里,地点在古多夫旅店附近的a24高速公路停车场,此地靠近当年民主德国的边境。至于那假发套么,是马克斯的理发师按照马克斯的发型仿造的。

小保姆通知菲舍尔,说施密特·韦贝尔想同他单独谈谈,时间很短。他于是来到外面花园里。银行家喜欢开门见山。

“有人把那个舞女从窗户扔下去了。”

律师似乎一时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拉雅娜——她死啦?”他茫然不知所措,喃喃自语。

“请您自制,最亲爱的。”施密特·韦贝尔的声音变得强硬起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谁——谁干的?”曼弗雷德·菲舍尔结结巴巴。

“警察猜测,是舞女的情人,老格拉夫之子马克斯。”

施密特·韦贝尔志得意满。拉格夫是圣保利惟一能给他们俩制造麻烦的人,但这种局面随着这次事件就不会再有了。

方寸大乱的菲舍尔拖着沉重的步履,尾随施密特·韦贝尔回到餐室。

银行家假惺惺地叹息:“圣保利又发生了一起凶杀案。但总是有某些人搞对抗,想顶住警方不让弄个水落石出。圣保利每个角落都躲着毒贩、吸毒者和刑事犯,可法官们戴着丝绒手套,对这些人手下留情。”

“政治家们坐视不管,他们并非爱自由,而是敲诈勒索。”蕾吉娜插话,“这是在损害我们纳税人啊。”

“蕾吉娜!”菲舍尔坐在桌子顶头,面容惨白,对老婆呵斥。那位市府委员微微一笑,再度举杯。

“别这样,别这样,”他说道,“在某些方面您的夫人说得有理。而且,她的说话方式叫人耳目一新呢!”他向蕾吉娜祝酒,显得彬彬有礼。“我的那个派别将支持ieg公司,请您放心。它在圣保利会搞出点名堂来的!”

小保姆端上饭后甜食。曼弗雷德·菲舍尔端着甜食悄悄走到一边,看样子他胃部严重不适,败了胃口。

护士小姐给鲁迪·克朗佐夫背后塞了一个枕头。然后,她打开便携式小型电视机,并且给他端来晚餐。

鲁迪·克朗佐夫的各项肝指标这时已接近正常值,更确切地说,有人对这位“圣保利大人物”进行袭击而没有得逞。这家医院的领导把他当成亲密的病友加以处治,利用这一段时间——鲁迪不大安心住院——给他滋补营养。鲁迪的状态渐渐好转,渴盼着出院的日子。不料此刻,女记者奥尔嘉·德米琦恰好在电视里说:

“当舞女从三层楼上跌落时,身体被围栏的铁条刺穿了。夜女皇——她在圣保利的雅号——当场就死了。”

鲁迪·克朗佐夫发出浩叹。晚餐托盘一下子落到地毡上。托盘里装着塞尔维拉香肠,荷兰爱达姆的干酪片,涂人造奶油的黑面包,用芹菜点缀的番茄片。正欲离开病房的护士小姐猛然转头,惊惶不已,按急救键。

在运走拉雅娜的尸体后,海伦大街上仍旧是混乱一片。起先,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位温柔的黑发小姐。她乘出租车而来,这时拎着两只皮箱立在马路上。尤丽雅·莱茵宁格迷茫地朝四周张望。

罗伯特·克朗佐夫首先发现她。他陡然想起拉雅娜当晚要去火车站接妹妹的。这大概就是她妹妹吧?他神色悒郁,向她走过去。

“您是莱茵宁格小姐?”

“是的。”尤丽雅回答。她有一对美丽而忧郁的大眼睛。

他们身边的运尸车已经启动。

“您想看望姐姐?”罗伯特问。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知道她应离开这里,离开这条街,离开运尸车。

“她在哪儿?她本该去接我的。”

“请您先进屋吧。”罗伯特说,帮她提箱子。

“您是谁?”尤丽雅问。

“这幢房子是我父亲的。进去吧。”罗伯特边说边挪步往回走。

“出了什么事?”尤丽雅·莱茵宁格的声音陡然哆嗦起来,“我姐姐一切都好吗?”

一个摄影记者站在他们身边,听到“姐姐”这个字眼就立即关注起来。

悬崖边上(二)

“请进去吧。”罗伯特再三敦促。

她胆怯而焦虑,尾随罗伯特进了“蓝香蕉”。那个警官把刚才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故而也凑到他们中间去了。

蕾吉娜在卧室里迈着舞蹈似的轻快步子,围着丈夫走来走去。丈夫慢慢地脱掉黑色西服。

“对今晚满意吗?是否感到亲切?”她柔声问。

外面,暴风雨肆虐,大雨击窗。

“拉雅娜死了。”曼弗雷德·菲舍尔瓮声瓮气地说。

“什么?噢,不!”

“今晚有人把她从窗户扔下去了。”

“噢,上帝!”蕾吉娜喘息着,倚在卧室的大橱上。

“上帝与此无关。是凶杀。”

“别说啦!”她乞求道。

“残酷的凶杀!”

“我要喝点酒。”蕾吉娜·菲舍尔呻吟。

丈夫向她走过去,抓住她的胳臂。他说话的声音也是哭腔:

“我们怎么会陷得这么深,蕾吉娜?我们追寻什么梦啊?”

他紧紧地偎依着妻子:“上帝宽恕我们吧。”他如是重复,声音很小。一道闪电使两人沐浴着地狱之火。

尤丽雅和罗伯特面对面坐在一张桌边,大厅空空如也。苏加尔从吧台走来,递给尤利雅一杯烧酒。她不想喝,他就自己一饮而尽。

罗伯特清了清嗓子说:

“您姐姐出事了。”

“她在医院吗?”尤丽雅瞪大眼睛瞅他,“那您就说嘛!情况很糟吗?她还活着吗?”她声音打颤。

罗伯特和苏加尔沉默。尤丽雅一下子明白了无妄之灾:姐姐死了。拉雅娜,漂亮的姐姐,总是对她关怀备至啊。姐姐走上一条非同寻常之路,为的是让她中学毕业,进而读戏剧学校啊。姐妹俩出身贫寒,父亲离家出走,从未关心过她们,母亲又在五年后因酗酒而亡,是姐姐才使她没有进养育院啊。

“不,这不可能!”尤丽雅迷迷糊糊地直摇头。这不可能,不应该啊。

“您姐姐是从窗户摔下去的,”罗伯特说,“从她的三楼居室窗口。”

“您看见的?”

“是的,她当场就死了,没有痛苦。”

他不知道拉雅娜摔下来还活了多久,不知道尖栏杆刺穿她的身体时她是否还有知觉,是否感到疼痛。面对尤丽雅,他只说她马上就死了,这样让她听起来好受一些。

尤丽雅想知道姐姐是怎样从窗户摔下来的。她喝醉了吗?她吸毒了吗?她当时大概——不是一个人独处吧?不是一个人在房间里吧?在窗边?

“从街上怎么可能看得真切呢。”苏加尔连忙说,碰到了她的目光便赶紧转身,十分窘迫。

尤丽雅端详他,然后又目不转睛地盯着罗伯特。

“您既然有勇气告诉我姐姐已死,那么也应当有勇气告诉我,谁对此负有罪责。”

苏加尔的手指又在罗伯特肩上轻搔,以示警告。罗伯特正欲张口说话,不料马克斯冲进门来了。他没有戴礼帽,热泪盈眶。尤丽雅见到他就一跃而起;马克斯朝她奔过去并拥抱她。那位警官也随马克斯接踵而至。

“我刚刚知道这事,”马克斯讷讷地说,“太可怕了,简直不可理喻!”

“是谁把她从窗户推下去的,马克斯?”尤丽雅哭泣,“谁想不让她活?”

“你说什么呀?”马克斯惊诧得直往后退,“大家都说这是一起事故!”他凝视罗伯特和苏加尔,“你们还知道什么?”

“不要打扰我,”罗伯特对他怒吼,“给我滚!”

马克斯惊悸:“你疯了吗?”

“我说过了,你滚开!”罗伯特从马克斯面前走过。

尤丽雅审视一张张面孔,倏然明白了:“你当时在她那里吗?”她怀疑马克斯。

马克斯六神无主:“你也疯了吗?”

“原来是你,马克斯!”尤丽雅吃了一惊,咕哝着。

马克斯的声音更响了,而且刺耳:“你们全都不正常!”

“我看见你在窗边。我听出是你的声音!”罗伯特脱口而出。

苏加尔骇异,插话道:“老天爷!我说,你安静些好吗?”

但为时已晚,有用的证词,严厉的指控。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无人再说话。马克斯呆视着罗伯特,不知所措。稍顷,他猛然推开警官,“啪”的一声掀翻了一把椅子,逃走了。

疑犯仓皇逃走后,警察到场。每辆巡逻车上都有被追捕者的照片。通往城外的各条公路干线被封锁,堵车长达数公里。所有出境的关口也都通知到了。各航空港加强对人员的检查,因而延误了航班。汉堡市三个火车站的时刻表也打乱了。

马克斯起先不知该逃往何处,没头没脑,只顾在夜色里飞奔,发现警车便没命地躲进漆黑的大门里或钻进大垃圾箱里。他终于艰难地逃到了海港旁边他父亲的办公室,但此地也亮起了一闪一闪的蓝色警灯。这个进出口公司被包围了。当他突然被一只强劲有力的大手抓住衣领拖走时,他几乎想自暴自弃了。“三明治”保尔找到他,纯属偶然。父亲的这个忠实保镖此前找过他,现在又拽他进了秘密的大门,绕过警察,躲进一间大仓库,暂时已安全无虞。

然而,警察逮住他只是个时间问题罢了。

那名警官踏进中国餐馆已是饥肠辘辘。格拉夫正在招待一群宾客,瞅见警官,便向客人们表示歉意,带领警官进了厨房。他听说儿子是凶杀案的嫌疑人,吓得脸如白纸,似乎寻找一个支撑物才能站稳。

“您儿子要是自首,那就好一点。”警官道。

格拉夫似乎在慎重思考,抓住警官的臂膀。

“注意听着,最亲爱的,”他从牙缝里挤出咄咄逼人的话来,“你要是顺从,我就给你大把大把的钞票。也就是说别打扰我儿子!”

“请您理智一些。”警官不安地朝四下望望。这时,他已经顾不得是否会让大家知道他从事第二职业——格拉夫的安全顾问,经常拿格拉夫的津贴了。他自忖,我这时要是什么都不干,就会因为庇护罪而吃官司。

坦雅也变得稍稍有些不安起来,走进厨房立即察觉出了纰漏。

“出了什么事?”她有些担心地问。

公公想安慰她,但是她径直面对警官。

“与马克斯有关吗?我丈夫怎样啦?”她的嗓门大起来了。

“别急,”格拉夫说,“别急,是误会。一切都是可怕的误会。”

“已有一个见证人。”警官插话。

格拉夫盯着他,手足无措。

“这不可能!”他从紧闭的双唇中冒出这么一句。

警官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有人已经打破了不告发别人的规矩,给马克斯施加了压力。格拉夫瞅着儿媳妇,一筹莫展。显然,他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警官匆匆地回到警署,时间已经很晚,他还没吃晚饭呢。他叫一个女速记打字员给他沏一杯茶,一面同被害人的妹妹谈话。

尤丽雅依旧面显惊惧之色,对于谋害姐姐性命的敌手一无所知。姐妹出身寒门,尤丽雅幸亏有这么个姐姐才中学毕业,继而接受戏剧表演的培训。姐姐不单给她提供经济资助,而且替代了母亲的角色,因为母亲在婚姻遭到不幸后开始酗酒。

“您熟悉马克斯吗?”警官问。

“我见过他一次,当时我姐姐也在场。”尤丽雅答道。

“您知道他是已婚的人吗?”

“姐姐提过这事。”

“她在这件事上有没有问题?”

“那婚姻一直不怎么幸福。”尤丽雅似乎没有听出警官话音中的责难成分。

“也许因为您姐姐的缘故?”警官继续追问。

尤丽雅泪如雨下。

“我不相信是他杀害了姐姐,”她抽泣道,“简直不可想像!”

尤丽雅可以走了,她一直不认为马克斯是凶手。但罗伯特·克朗佐夫却坚持认为是,他在街上亲眼目睹了这一事实。他认出了凶手。警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要动摇罗伯特的证词。

“您认出了那个把拉雅娜从窗户推下去的人,这属实吗?”

“我认为属实。”罗伯特低语。他感到自己似乎被榨干用尽了。他头痛。

“您认为还是您知道?”警官盯着他。

“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声音有多响?”

“是叫喊声。”

“声音听起来是怎样的?”

“愤怒。”

“您听懂了他们说的什么话吗?”

“没有。”罗伯特摇头。

“尽管那人叫喊,可您却什么也没听懂,是吗?”警官的话音流露出怀疑。

“我没注意听,”罗伯特气愤了,“可我熟悉他的声音。”他坚持道,“我熟悉这个人。”

他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警官为何不相信他?脸色苍白的女速记打字员扬了扬手,示意要出去,警官点头。当她离开房间时,警官后背靠着门,凝视罗伯特。他的声音也变了。

“我可以想像,这对您有多难,克朗佐夫先生。”他说得有点恳求的意味,“您将作为主要见证人供出一个您从童年起便熟悉的人。”他呼吸沉重,“有人会对您施压。我们置身于圣保利,而且知道被告的父亲是谁。对您,这殊非易事。”威逼和警告在话里是明摆着的。罗伯特打量警官,感到奇怪。这家伙想游说我提供假证词?不行,这绝对不行!

“那么,我再问一遍,克朗佐夫先生,”警官继续说,“是谁对舞女拉雅娜怒吼并把她从窗口推下去了?”

罗伯特抬眼看他。

“马克斯,是马克斯。”他低声说。

警官叹息,感到失望。这个证人是不懂他的意思还是一个愚顽不化的傻瓜呢?这傻瓜不懂这样的证词会使自己和亲属陷于非常危险的境地。

警官把记录递给他签字,做了他所能做的事,然后把尤丽雅和罗伯特带到门口。尤丽雅本来是坐在走廊里,就像一小堆被忘却的、孤立无助的不幸。

“您姐姐的居室要暂时封闭,”警官说,“要给您找旅馆吗?”

尤丽雅好像没有听清他在唧咕什么。

“我父亲现在住在医院里。”罗伯特建议道,“您可以在我父亲的房里过夜。”

尤丽雅点头。她看来仍心有余悸。警官仔细端详她。

“您不属于圣保利,”他闷声闷气地说,同时给两人开门,“请您离开这里,听着——尽快离开!”

两人出来,消失在夜色里。狂风将报纸刮到空中乱飞,远方雷声隆隆。蓦然,尤丽雅嚎啕痛哭。罗伯特稍稍迟疑,然后用手搂住她。她把脸埋在他的肩上。身体过多的接触使得他不好意思。他安慰性地轻抚她的后背,低声说了些令对方不能会意的安抚话。他要回去睡觉了,尽管他知道,今夜谁都睡不着。

他一直醒着,汗水涔涔。拉雅娜绝望的喊叫使他不能入眠。在睡梦里他看见致死的坠落,一再的坠落,而且看得那么真切,无情的真切。他听见隔壁的抽泣声,尤丽雅和衣躺在他父亲的床上。从楼梯间传来模模糊糊的说话声。米琦手里抱着一只布老虎,莎洛特把一只烧酒瓶递给这个人又递给那个人喝。他们都坐在楼道的阶梯上。

“他告发了别人,这是个错误。”卡琳用头部动作指了指那扇门说。

“他保持了自己的本色。”苏加尔从瓶子里猛喝了一口,“从现在起,我们得好好照看他了。”

其他人点头,表示关切。谁都不信这是一起因嫉妒而引起的凶杀案。假如拉雅娜真的欺骗了马克斯,那么她至多被马克斯痛斥一顿,不至于弄死她。苏加尔若有所思,直晃脑袋。

“有人想达到某种目的,就在树林里点了火。”他唧咕道,“空中悬浮着危机。你们感觉到了吗?我虽然还不能说得很具体,但是我已经知道危机四伏!”

马克斯蹲在那个阴暗大仓库的角落里,神情木然。当坦雅把一床毛毯给他盖上的时候,他低声哭了,全身仍在哆嗦。坦雅回到公公身边,公公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焦躁不安。

“有人说他是罪犯。”她对公公说得很肯定,“你相信这也是偶然事件吗?拉雅娜经营‘梅蕾’餐厅……她作为租赁人当然被推到前面。”

“你刺探过她的情报?”老头儿打断她的话。

坦雅耸耸肩。

“你觉得奇怪吗?”

“某某人榨取了丰厚的油水。”格拉夫点头。

“刚好三百七十万。”坦雅回答,“显然是‘某某人’害怕油水漏掉。”

两人此刻不约而同地想到海港大厦的房管员,此人在中级地方法院的走廊里与他的律师同时被人枪杀。现在又轮到了拉雅娜。两次谋杀一定存在着某种关联。

“马克斯知道这些吗?”格拉夫嘀咕。

坦雅摇头。

“他呀,头脑简单。”

“别说啦。”坦雅哭起来。她似乎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笨蛋一个。”老头儿如此认定,随后搂住儿媳妇。儿媳妇有点慌神,但紧紧偎依着他。格拉夫深呼吸。

“也许你说得对,他事实上是无辜的,对别人的控告要严加驳斥。有些人想把水搅混。不要被吓退,不,别怕。”他抚慰她,继续说下去,“我们是能够应付的。最近可能会出现恼人的事。但是,我会把那个猪猡逮住的。你放心好了!”

马克斯在藏匿处朝父亲这边窥视,但是,父亲把坦雅搂得更紧了。

晨光熹微,曙色临窗,下等酒吧的老板把最后一批顾客请出了门。垃圾运输车驶过海伦大街的石砌路面,发出嘎啦嘎啦的声响。在“蓝香蕉”夜总会的走廊里,人们已在争着进浴室洗澡。这时罗伯特终于入睡,但没有多久,尖厉的电话铃声又把他叫醒了。他睡眼惺忪,几秒钟以后才完全清醒过来。电话线那头的声音他熟悉,他很怕这声音。

“你要么付钱,要么挨耳光,叫你痛苦,叫你难受。然后,在一个湿水泥桶里人们发现你的双脚,水泥是专门为你们父子搅拌成的。至于你能否在里面游泳,那不重要。”

“您知道拉雅娜出事了吗?”罗伯特问,“不再表演了——没有收入了!”

“我已给你指明了摆脱困境的出路,”打电话的人低语,“‘蓝香蕉’和我们两清。”

“不,”罗伯特毫不含糊,“两星期后我付第一笔款子。”

“我们不是富翁,小朋友。”打匿名电话的人似乎很开心,“一个星期内付,否则叫你父亲离开这个世界。”

那人挂了电话。罗伯特思谋着,是否要报告警察?在目前的生活境况下,他对这种威胁性的电话的反应自然是报警。可是,在圣保利又通行另外的法规。他竭力清理着思路。有时候,最重要的是在寻找答案之前先把问题考虑周全。开门的响声使得他急忙转过身,尤丽雅给他端来一杯热茶。

“谢谢,”罗伯特说,马上把茶杯搁到嘴边,“您睡了一会儿吗?”

“一分钟也没合眼。”她回答,两眼红肿,“当心,茶烫!”

可罗伯特还是烫了嘴。

警察此前封锁了出事地点。警官把好事者向后推,那些人一定要把刺穿拉雅娜身体的铁栅栏拍下来。夜总会大门台阶上的斑斑血迹似铁锈,清晰可辨,令人悚惧。

苏加尔取出信箱里的邮件,神色很不自在,递给罗伯特一封信,那是啤酒厂来的。该厂因为产品在“蓝香蕉”滞销而要求解除合同。罗伯特给啤酒厂打电话,要求总机把电话接到主管人那里,申述在对方拆除冷藏设备和汲泵之前,他会竭尽全力,务必使合同延期。与莎洛特在厨房一起削土豆的卡琳竟然不知羞耻,给罗伯特投去爱恋的秋波。

“给你透露一点心曲,好吗?”他对莎洛特耳语。

“唔?!”莎洛特嘀咕,把一个削好的土豆“咚”地扔进装着水的大碗里。

“我恋爱了。”卡琳像母鸡抱窝似的咯咯叫。

“你是什么人?”莎洛特暂停了片刻削土豆。卡琳耸耸肩膀。

“是啊,我恋爱了。千真万确,我以为是这样。我食不甘味,夜不成眠,一见他就两手出汗哩!”

分明听到莎洛特吐了一口气:“谁是被爱的幸运儿?”

“罗伯特。”卡琳低语。他终于交了底。

“不能啊!”莎洛特吃惊。

“就是他。”卡琳神采奕奕。

“他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卡琳惊异,“你想到哪儿去了?”

“我想身边的事。你什么时候给他挑明呢?”

“我不敢!”

莎洛特把削刀扔到一边,叹息。

“我呀,”她忧伤地说,“烧东西从来不会烧糊——要赶早。遇到这种事,我总是直截了当,像一辆坦克那样朝这类人碾过去。”

卡琳知道莎洛特一辈子结过四次婚,但莎洛特毕竟是莎洛特,他是卡琳,到了关键时刻他就发怵。他害怕失望。

“他要是不喜欢我这样的咋办?”

“那也得知道个结果呀!”莎洛特说,一面又把削刀抓到手里。

罗伯特此刻嗵嗵嗵地从楼梯下去,从前门离开了夜总会。苏加尔吹出一声长长的口哨,这是给莎洛特一个信号,要她立即停止干活,跟踪罗伯特。从这时起,罗伯特便多了一只守卫“狗”,这只“狗”走路当然不大利索。

罗伯特没有察觉莎洛特跟在身后,径直来到那家进出口公司的仓库。此前,他发现夜总会已没有人跟他打招呼了,每当他从旁边走过,大伙全都别过脸去,不想再理他了。他也知道个中缘由:他告发了别人,违反了红灯区铁的法则。尽管如此,他依然斗胆勇闯虎穴。他知道格拉夫为人凶险,但转念一想,他在大白天,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他又能怎么样呢?

格拉夫在办公室接见他,开宗明义便说:

“是否存在这种可能:你神经不正常?”他问,大有一语中的的味道。

罗伯特沉默。他该说什么呢?拉雅娜从窗户摔下去时,他明明看见马克斯在窗边。

“某人想在经济上扼杀你父亲。”格拉夫接下去说,“你以为我在幕后?”

“不是吗?”罗伯特盯着他。这老头儿看似睡眠不足,疲惫异常,比往常更显苍老。

“那好吧。”格拉夫立即表明心迹,主动承认他很想谋得“蓝香蕉”夜总会,以便从后面扩建“爱神中心”。倘若成功,鲁迪·克朗佐夫也能分到一块“蛋糕”;可他既笨又犟,所以,他怂恿土耳其人梅默特同“色子鲁迪”赌博。“谁都没有做假,”他强调说,“一切都规规矩矩,非常的规规矩矩。现在,这个梅默特死了,可还有某个人手里捏着你父亲的欠条。”

“这个‘某某’已经打过电话了,”罗伯特说,“今天早晨。”

格拉夫倏然转身:“他自报姓名了吗?”

罗伯特摇头:“只说了个账号,要我往这个账号上汇款。”

格拉夫打量他一会儿,然后在办公桌前坐下,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支票,匆匆签上名递给罗伯特。

“你处境艰难,这是一张签了字的支票,钱数就由你填吧。”他说。

“那——条件呢?”罗伯特问。

“我对‘蓝香蕉’并不在乎!”

“那在乎什么?”

格拉夫凝视着他:“请放我儿子一马!”

“想收买我?”

格拉夫耸耸肩。

“我知道还有第二个见证人呢,”罗伯特刚刚读过晨报,“一名出租车司机。”

“对付那家伙,我们易如反掌。”格拉夫做了一个干掉的手势。

罗伯特痛苦地摇摇头。“我不能……”他结结巴巴,“……不能。”

“为什么不能?”格拉夫朝他嚷嚷。

“因为——那是我亲眼所见。我不能——不能作伪证啊。”

这时,他们听到外面的警笛声。霎时间声音近了,格拉夫立即满脸通红。

“你当然能办到。”他从牙缝里挤出咝咝之声,一听就很凶险,“我们也有证人,他们虽未看见凶手,但发誓说他们听到的声音不是我儿子的!”他指了指前厅,“金短褂”和胆怯的罗莎丽在那里等候。

罗伯特沉默,格拉夫靠拢他。

“不是伪证,罗伯特。拉雅娜靠窗台太近,而马克斯设法阻拦她,这不是可以想像出来吗?”

首批巡逻车停在仓库前,煞车时轮胎发出嘎吱嘎吱声。以那位警官为首的多名警察冲击大门。格拉夫的保镖们只好让他们进入,可谓畅通无阻。

“我当时不在现场!”突然响起了马克斯那绝望的说话声,他在此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尾随罗伯特进了办公室。罗伯特猛然转身。“上帝呀,我还要重复多少遍呢?当时我不在现场呀!”

马克斯盯着他父亲,一脸的绝望。没人相信他?连至亲也不相信他?

“我可是看见你的。”罗伯特冷漠地回答。

“那不是我!”马克斯朝罗伯特扑来,恨罗伯特为何诬蔑他,为何撒谎。马克斯双手卡住罗伯特的脖子,格拉夫和坦雅极力分开他们两人。就在这时,警察在铁扶梯上的脚步声已清晰可闻了。

“我儿子将投案,”格拉夫说,“自动投案!罗伯特,考虑考虑你的证词吧!他没有杀害拉雅娜。告诉警察吧,罗伯特!对他们就这样说吧!”

罗伯特迷惘,摇头,脖子痛得要命。不能帮助这个乞求他的老头儿,他不能作伪证。

警察进了办公室,马克斯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枪并交给了那位警官。他让他们带走了,没有反抗。出门时格拉夫塞给警官一沓钞票,都是一百马克一张的。

“这是干啥?”警官神色尴尬地问。

“一笔捐赠!”格拉夫口齿含糊不清,“你们警察局没有孤老和孤儿基金会吗?这些就算我的一点资助吧,资助你们下一次集体郊游!”

“耳语者”在仓库外面,仔细瞧见了马克斯的被捕。他鄙夷地微笑,也含有几分伤感。

“这样的事以前不可能发生。”心情沉重的“三明治”保尔站在他身边解释道,“你没有看见处于权力顶峰时期的格拉夫,那时他掌握一切,是国王,无人敢动他儿子一根毫毛!”

他为何不改变证词呢?他本来可以拿着格拉夫的支票兑钱,那样,大伙就可以摆脱进退维谷的处境了。但罗伯特坚信自己做得正确。杀害拉雅娜的人必定要受惩罚。但是从另一方面说,他现在不名一文,“蓝香蕉”面临破产的威胁,这又于事何补呢?

在此情况下,罗伯特的最后一条出路只能是:迈着沉重的步履去向特奥·吐佩求助。一直勇敢跟踪他的莎洛特对此大摇其头。特奥·吐佩是圣保利最贪心的高利贷者。他在一幢老房子的地下室里设有肮脏的非法赌场,并以此为据点控制整个非法的药物市场。去求他的人无非是些走投无路、想抓救命稻草的人。他的绰号“吐佩”来源于他的假发,它像老式的“刘海儿”那样搭在前额上。尽管特奥·吐佩相貌滑稽,可脑袋瓜却拥有寡廉鲜耻的狡诈和智慧。他是高利贷奸商,对于罗伯特这位新来者很热心,愿意借他两万五千马克,每月利息百分之一百!这笔钱对于活下去虽然嫌少;但至少可以缓解一个月。罗伯特必须赢得时间。

苏加尔给仍在住院的鲁迪·克朗佐夫讲些什么才能使他宽心呢?没有什么可讲的。拉雅娜死了,夜总会日暮途穷。鲁迪·克朗佐夫一直虚弱乏力,面色惨白,忧郁,摇头,已是第三次问这个问题了:

“谁把拉雅娜从窗口推下去的?警察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是马克斯吗?”

苏加尔也是第三次答非所问:“大街上有很多旁观者。”

“谁告发的?”

苏加尔不吭声,发呆。他给鲁迪带来一些食物:一根香肠,一块普通的火腿肉和一瓶红葡萄酒。过了一会儿,鲁迪·克朗佐夫才恍然大悟,说话声音也响了,而且很刺耳。

“我的老天爷!”他脱口而出,“你没对罗伯特讲过,他只能睁眼看竖耳听,不能张口?”

“小伙子一切都好,鲁迪。”苏加尔恳求道。

“他必须离开圣保利!”鲁迪·克朗佐夫担心,一骨碌爬起,挨着他坐到床边上。吃的东西他根本没动。

“警察还有一个证人,就是出租车司机。”苏加尔想安慰他。

“那人开出租车怕是开不长啦!”鲁迪·克朗佐夫微笑,笑得使人发怵。

“我们所有人会照看罗伯特!”

鲁迪·克朗佐夫直晃脑袋。“子弹射来,符咒保不了任何人,苏加尔!”他低声说道。

苏加尔哑然,点头。“色子鲁迪”闭目,倦极。

对于罗伯特以及与他共同奋斗者来说,惟一的收入来源只有靠卖午餐了。他们一天不上演节目,“蓝香蕉”就关闭一天。好在他们向外供应的餐饮尚能应付日常开支。赫伯尔大街上的妓女现在没有一个在格拉夫那里订餐了。这一天,“三明治”保尔带着手下的人又不让卡琳送饭了。他们埋伏好等他,接着打掉他手里的饭食,还痛殴了卡琳本人。当卡琳把一碗豌豆汤倒在“三明治”头上时,“三明治”踢他的睾丸,还蹬到他脸上。

那个淡黄头发的男子从他的黑色越野车里得意地瞧着“耳语者”和“三明治”保尔在后院同一个矮墩结实的汉子闲聊,矮墩汉子本来在集中精力练习徒手拳木,被他们打扰才停下练习。这位“中国拳师”的麻脸大汗淋漓,他是红灯区里令人生畏的角色,每天练拳四小时。谁都可以出钱雇用他,俨然一个雇佣兵。

“就是说,我们的意见一致了?”“耳语者”问道,同时与这个大力士握手。

大力士向“三明治”保尔同情地一瞥,后者浑身沾满豌豆汤的污渍,正在慢慢擦拭。

“那个行为乖张的家伙真的告发了格拉夫的儿子?”大力士想知道究竟。

“就是罗伯特·克朗佐夫。”“耳语者”点头,“这号人不能呆在我们这个城区!”

“臭狗屎。”大力士认同,骂道。

“你得教训教训他和他的狐朋狗友,懂吗?格拉夫对这些笨家伙讨厌死了。”

大力士赞同。“耳语者”很高兴,觉得自己出了牌,别人也会跟着出牌。“三明治”保尔点头,如释重负。黑色越野车在马路上绝尘而去。

卡琳在厨房里让人给他治伤。他的嘴豁了口子,左眼红肿,腿也瘸了。

“你就不能对‘三明治’保尔说,叫他为自己准备好一口棺材?”苏加尔口出狂言,同时给卡琳的眉毛上贴膏药,那里有个吓人的大口子。

罗伯特神色严厉,注视着苏加尔。

“不,不能搞暴力行为!咱们是商量好的。”

“等一等,”苏加尔抗议道,“别人攻我,我就自卫!”

罗伯特不为所动。

“不要暴力,苏加尔!”

苏加尔无奈地点头。他帮助米琦把份饭送到货车上。罗伯特朝尤丽雅匆匆地看了一眼,她站在吧台边,再次给殡仪馆打电话。她形容憔悴。卡琳简直是撕心裂肺地发出浩叹,企图把罗伯特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

“还痛吗?”罗伯特歉疚地问。

“现在不了!”卡琳笑得灿烂。

“快,快呀,”米琦心急火燎,催促道,“咱们的顾客饿死了。”

外间,莎洛特快速拐了个弯,进来了。

“你呆在哪儿?”苏加尔恼怒。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莎洛特低声告诉苏加尔,说罗伯特借了钱,而且偏偏是找特奥·吐佩借。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说,“还有,特奥突然想要我在他的赌馆当清洁工。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借口加以拒绝,就只好每周去两次,每次干两个钟头!”她叹了口气。

苏加尔忍不住怪笑了一下。

在去赫伯尔大街途中,苏加尔告诉罗伯特,他已经知道了高利贷的事,他简直不敢相信有此事。这使罗伯特大为惊异。苏加尔对于借特奥的高利贷自然十分担心,也是坚决反对的。

“主要因为我们只有四个星期的周旋余地。”罗伯特想稳住他的情绪。

“然后承担更多的责任!”苏加尔答道。

罗伯特竭力装出信心十足的样子。

悬崖边上(三)

“我们‘蓝香蕉’肯定能重新恢复营业额,这样就渡过难关了。”

“没有表演哪儿行呀?”苏加尔心生疑窦,问道。他接着把货车停在达维特大街人行道上的一扇铁门前,赫伯尔大街一些妓院就隐藏在门后。开始下雨了。莎洛特和卡琳必须坐在车上堆货的地方,所以淋得浑身透湿。他们一面骂天,一面用托盘装午餐份饭分送。他们没干多久,因为那个大力士就在红色的铁质监护岗后面等着。

“这家伙看上去像凶神恶煞似的。”罗伯特嘀咕道。

“本来就是凶神恶煞嘛。”莎洛特回答。

苏加尔从茄克衫口袋里掏出自行车链条。

“苏加尔!”罗伯特警告他。

苏加尔叹气,又把链条塞进口袋,慢慢腾腾地朝大力士和“三明治”保尔手下那拨人走去。几个妓女好奇,开窗朝他们凝望,苏加尔对大力士,保准有一场紧张的好戏。

“别再送午餐了,苏加尔。”大力士狞笑。

苏加尔装傻。

“为什么?”他问,并无恶意。

“这样我面临竞争了。”

“你?”

“一切都是个钱的问题。”大力士耸耸肩,“所以,你们洗手别干了。咱们也别吵了。我是最狠的,你得承认这点才行。”

“好一个出类拔萃的空手道拳手!”苏加尔恭维道。

“你还来不及出拳,恐怕就躺在地上了。”大力士预言。

苏加尔一时似乎甘拜下风。稍顷,他抓抓脑门,漫不经心地说:“那我就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动用这铁家伙了。”

大力士龇牙咧嘴。

“你知道我的老底儿吗?”苏加尔果决地说,“我打定主意再次坐班房,而你呢,膝盖骨也会被敲得粉碎!”

“别胡说八道了,苏加尔!”大力士揉了揉下巴,很不自在。

“我有什么办法呢?”苏加尔装出一脸的无奈。

“这样的蠢事你不干不行吗?”大力士试图让步。

“那就更好!”苏加尔摊开双臂。

“你提个建议吧!”大力士嚷嚷。

“作为竞争对手,我们付给你多少钱呢?”

“你出个价!”

“纯利润的百分之十。就这么着吧。现在看起来不多,但从长远看可以养老呢。”

大力士略做思考。

“百分之二十吧!”他说。

“百分之十五。”苏加尔回应道,伸手同大力士相握。大力士同意了,立马转身命令他手下人撤离。他大大咧咧地信步从“三明治”保尔及其打手们身边走过。格拉夫的保镖头儿看样子气得七窍生烟。但是,他既不情愿同苏加尔也不情愿同大力士发生冲突。罗伯特及其帮手们现在可以畅通无阻了。

不久后,“三明治”保尔在那间装演得古色古香的办公室里向他的老板汇报,“耳语者”也在场。“三明治”保尔对苏加尔怒不可遏,可格拉夫好像根本没听。他一直在看报纸上的那些照片,关于ieg公司在被拆除的海港大厦地基上建房的奠基仪式的照片。最前排站着曼弗雷德·菲舍尔、银行家施密特·韦贝尔和市府委员维廷。维廷一如既往,手里端着酒杯同另外两位快乐地祝酒。

“苏加尔罪该万死——这个阴险的家伙!”“三明治”保尔破口大骂。

“这家伙的日子长不了。”“耳语者”火上浇油,“总会把他收拾掉——与罗伯特·克朗佐夫一道收拾,用不了多久。”

“他们谁都不能收拾掉,”格拉夫冷冷地说,“特别是罗伯特·克朗佐夫。他要是出了事,你们想想,警察会调查谁呢?”

坦雅进了办公室。

“我觉得这儿像堡垒。都是新面孔。”她说得很尖刻。

他的公公突然显出非常疲惫的模样,在自己的办公桌椅子上坐下来。

“咱们在餐饮方面赚什么呀,”他对“三明治”保尔说,“赚小费!”他用手支着脑袋,看报上的照片,若有所思。“咱们得想办法让罗伯特·克朗佐夫改变他的证词!要好好地对他讲!因为克朗佐夫不是敌人,不是!”

“耳语者”突然显得十分不安了。

马克斯受到那名警官一连数小时的审讯,他的律师和一名女速记员也在场。这时,他精疲力竭倚在椅背上。审讯老是在兜圈子。当一名警察进来给警官递一份卷宗时,马克斯看见尤丽雅正在外面前厅等候。马克斯向她点头,但是她没有反应。警官清了清嗓子。

“在货栈区那次约见真有点蹊跷。谁也没来,也就是说没有人能证明您在场。您为何要约见这么一个人,让他给您提供做买卖的机会,却又要匿名?”

马克斯真是欲哭无泪。

“上帝啊,这是圈套,该死的圈套啊!我本该有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呀!”他绝望地叫喊。

“您最后一次见到女友是什么时候?”

“下午。”

“什么地方?”

“我们购物。”马克斯痛苦地说,再一次说起同拉雅娜购物散步时的不快,因为她同一个男售货员调情。

“所以您就大声责骂她,”警官一面匆匆地看他的材料,“要她‘见鬼’去,是吗?”

马克斯点头。这些情节无关宏旨,还有助于摆脱困境,何况他又不是认真说的。

“所以您就把女友玛丽娅·莱茵宁格——又叫拉雅娜从窗户推下去,正如见证人所看到的那样?”警官又追问。

“那不是我!”马克斯叫喊,绝望地叫喊。

“那不是您?”警官嚷道。

马克斯开始哀号。

“不,上帝啊,不是我!”

尤丽雅从前厅用哭红的眼睛呆望着他。

当马克斯在位于荷尔斯顿格拉西的预审监狱里坐牢,苏加尔和卡琳正在去乳牛场偷新鲜牛肉的途中时,莎洛特和米琦在收拾厨房。太阳早已下山。米琦突然大声叹息。

“你怎么啦?”莎洛特问。

“没什么。”

莎洛特追问:“你就说嘛!”

“我爱上别人了。”米琦承认。

“那又怎么样?”

“可是他对此毫无觉察!”

“谁呀?”莎洛特自然想知道米琦把心交给谁了。她想了解得更清楚一些。

“他非常年轻,”米琦发出像啾啾的鸟鸣声,“人又可爱,天真无邪——我喜欢他呀。”

“是苏加尔吧?”

“哎,什么呀,苏加尔!”米琦恼怒地把手一甩,“我说过苏加尔一个字吗?”

“那么是谁呢?”

“罗伯特。”

“哎哟,”莎洛特咕哝,“看上去有一大排人呢。”

“什么一大排?”米琦惊异。

“很简单,你有很多竞争对手!”

“还有很多人追他?谁呀?”

“我不说了。我再也不透露私密的消息了,这是原则。这是原则。这原则是否也适合你呢?”

米琦略微思索。

“我是有机会的,你相信吗?”

“我怎么知道?”莎洛特耸耸肩,“你就只有提问的能耐!”

罗伯特坐在父亲靠窗的办公桌边看账簿,忽然听见轻微的抽泣声,来自隔壁拉雅娜的房间。警察开放了这个居室,尤丽雅用一千六百五十马克租下居住。苏加尔给她出了这个价,她无异议,接受了。罗伯特觉得这租金有点儿过高;但另一方面,他们又需要每一分钱。他推开账册,蹑手蹑脚地来到走廊里,但见通向尤丽雅临时之家的门虚掩着,她正立在窗前哭泣。罗伯特腼腆而入,尤丽雅转身发现是他,便在沙发上坐下。

“我在生活中要是出了纰漏,”她泣不成声,“某件事要是落空,我姐姐总是帮我。没有她……”她失声。

罗伯特束手无策。该如何安慰她呢?他用手指着室外黑黝黝的天空。

“您看见天幕上的星星了吧?星星很可能在数千年前就已经爆炸,星光需要数百年才来到我们这里。也就是说,我们看到的某些事物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那么……(他试图让她理解他的意思)……那么,某些东西我们看不见了,但它还是存在的。我认为,”他又尴尬地补充道,“也许您姐姐还在某个地方——在您身边。”

尤丽雅深深地吸气。

“如果说我们头顶上有什么,可那天晚上它又在哪儿呢当我姐姐被人从窗户推下去的时候?”

她大声抽噎。

罗伯特评论道:“我的理智也说:那里没有什么!一切皆空。如果人们根本不相信他们所见的东西,那么到底相信什么呢?”

“那里什么也没有!没有!”尤丽雅嚷叫。

罗伯特站在她身边,万般无奈。至于他本人告发马克斯,那只是依据他以为看见了的东西。在他看来,自己的感官不可能欺骗他。他对尤丽雅讲了上述的故事,但此刻他对诸如此类的故事仍不甚了了。

数天后他们安葬拉雅娜,她的遗体终于不再被有关当局封存了。这一天,赫伯特大街四周妓院的妓女都必须到别的小吃摊点买饭吃。这样一比较,她们才发觉米琦烹调技艺之高超。

为参加丧礼,卡琳穿得花里胡哨,妖里妖气,像去赶除夕舞会似的。莎洛特看不惯,直皱眉头。卡琳还精心给米琦化妆,十分扎眼。遗憾的是他的人造乳房突然又痛起来了。

“又绷得紧紧的——皮肤像要开裂似的。”他抱怨道。

“那就别向前挺了。”苏加尔劝他。

“听着,它们多贵啊,”卡琳打趣地回答,“即使痛,我也为我的‘车子底盘’自豪!”

“可走路别像个得奖的拳击手!”莎洛特提醒他。

面色灰白、孤立无助的尤丽雅站在吧台边叫出租车。苏加尔瞅她泪水汪汪。

“瞧,”他说,“别哭了。哭也不顶用!”

她不予理睬,苏加尔于是凑近她。

“你要是换一种想法,”他继续说,“我愿意将贱躯相让。”

尤丽雅不明其意:“什么?”

“哦,我是说,性交可以使情绪高昂!”

尤丽雅惊惶不已,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你考虑考虑吧!”苏加尔向她点头,挑逗。

“你真好,哼,谢谢……”尤丽雅结结巴巴。

“这会转移你的注意力,百分之百。”苏加尔想说服她,“这会帮你渡过难关!”苏加尔对此深信不移。

“这些时候,我已经够惊怕的了。”尤丽雅说。

“是啊,唔,你是个漂亮的姑娘。我随时可供驱使,明白吗?”

尤丽雅就那样让他傻站着。他目送她出去,很不以为然。“这母牛真蠢。”他想。出租车在外面等候,尤丽雅上车,而夜总会的其他人则挤上那辆货车。苏加尔身穿黑色西装,这衣服对他过于紧绷绷了。他神经紧张,围着货车乱跑一气,催促别人赶快走。公墓里的氛围令人压抑,更兼有毛毛细雨,因而倍觉凄凉。

这不是女皇的葬礼,花圈太少,悼念的宾客也太少。拉雅娜生前有很多崇拜者,然而,她所爱的人却只有妹妹一个。好一阵子,妹妹木然呆立在墓穴的边缘,罗伯特对她满怀同情地凝视。她偶然抬头,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他微笑,她回避。稍顷,因剧烈抽泣而浑身哆嗦的她把一束小花扔在棺木上。

当晚罗伯特决定在城区转转,摸摸竞争者的情况。他打算重新恢复“蓝香蕉”的脱衣舞节目,而且要快,否则他们就完蛋了。

他造访第四家夜总会时,听到一位优秀女歌手的演唱,另外两名脱衣舞女也使他称心满意。他请侍者总管安排与这些女孩谈话的机会。苏加尔马上阻挡他。

“咱们走吧!”他命令道。

“等一等,”罗伯特说,一边指指舞台,舞台上一名舞女正在脱衣,“瞧她跳得多好。”

“走吧!”苏加尔似乎不耐烦了,逼着罗伯特来到出口处。

“唉,我们为什么不能问问她们是否想‘跳槽’呢?”

“你能把她们要过来吗?”苏加尔拽他到马路上,“这在圣保利行不通。要么,你希望别人把我们的夜总会砸个稀巴烂?”

罗伯特恼恨不已。

“我的天,我就是要问问某人是否愿意到我们那里登台表演。”

苏加尔伸出食指提醒他。

“倘若某人已签有合同,这绝对不行。否则竞争将变得臭不可闻。”他的声音这时和缓起来,“我只是不希望你成为坐牢的案例!”

“蓝香蕉”生意清淡。老式爵士小乐队演奏时,只有几个老先生同年轻的姑娘跳舞。罗伯特一直不明白,为何红灯区通行的规则明显有别于其他商界。在别的地方,“挖墙角”吸引人才是时兴的,也是允许的。

“但这儿不行,”苏加尔插话,“买卖上的事,在这儿是最实实在在的。这儿说话算话,大家无不遵守这些规则。”

罗伯特忿然。

“那就不‘挖墙角’好了,可您又有什么高见呢?我们需要上演富有魅力的节目,连同富有魅力的舞女,而且时间紧迫!还要有一名优秀的女歌手。否则,我们马上就要‘熄火’了!”

“您愿意让我试一试吗?”蓦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尤丽雅坐在离他们几步远的桌边。她显然是醉了,面前摆着几个空酒杯。

“您是舞蹈演员?”罗伯特诧异。

“我在戏院呆过。”她说,又耸耸肩。

米琦在酒吧后面洗杯子,这时跑过来了。

“在戏院?”苏加尔问,“你干过什么,什么?”

“什么都干过。”尤丽雅说。

“比如?”苏加尔想知道。

“什么都干过!”

米琦怪模怪样地笑,有点儿鄙夷不屑。

“一个有腥味的业余演员!快帮忙啊!”她朝卡琳嚷嚷,同时转动着眼珠。

尤丽雅说:“当然,呃,脱衣舞我是不跳的,明白吗?”

“可这儿是脱衣舞夜总会。”苏加尔生气了,对她解释。

尤丽雅一时六神无主。悲哀和偶然酗酒硬是把她搞迷糊了。

“噢,咱们必须敲定,到什么程度——哪里——哪里是界限。”她唧唧咕咕,有些难为情。

“什么界限?”苏加尔问。

“噢,我是说,我必须脱到什么程度。该不是全脱吧,是吗?”

“不全脱,不!”罗伯特吓坏了。

“不吗?”苏加尔问,一面盯着罗伯特。

“无论如何不!”尤丽雅呷了一口酒。

“不过,人们当然想看到点啥。”罗伯特说得有点刺耳。

尤丽雅点头。

“当然,明摆着的。”她深吸一口气,“我想,我喝得太多了。”她不好意思,咯咯地笑。

“您现在想试试吗?”罗伯特陡然问。

“现在?”她瞅着他,吃了一惊。

“为什么不能?”

“当着大家的面?”她似乎猛然又清醒了。

“人数并不多嘛。”罗伯特竭力使她平静。

“很遗憾,”苏加尔叹息道,他凑近尤丽雅,“这类夜总会的意义就在于有尽量多的观众,是不是?总之,你若是在几个小男人面前感到害怕的话,小妞!”他摇头晃脑,表示遗憾。那可就什么都确保不了啦。

“您想唱——唱什么呢?”罗伯特想知道。

“唱《感觉》行么?”她转身面对那位灰白头发的钢琴家,“您有曲谱吗?”

“他熟悉。”罗伯特说。

“噢,棒极啦!真巧!”尤丽雅嚷道,接着便轻摇轻晃地上了台。

为数不多的观众抬头仰视,满怀期待。

米琦用葡萄酒匆匆吞下一粒药丸。

“您病了?”罗伯特关切地问。

“我像世界冠军一样吃减肥药,以便衣服可体。”

“最好每夜再喝一瓶烧酒,以便衣裤的缝线不绽开。”卡琳补了一句。

“然后,烹饪时不停地尝味道。”米琦嚷嚷。

尤丽雅给钢琴家一个暗示,不出所料,钢琴家一开始就弹错了。苏加尔做了个否定的手势,不过,很快就静下来注意聆听尤丽雅的唱歌。她的歌声柔美而温存,罗伯特点头称是,充满自信。

“不赖呀,是不是?”他说。

“不赖吗?您脑子正常吗?”苏加尔反驳,“唱的什么呀?是家庭妇女的午后聚会?”

“他说的是老实话,说得在理儿。”卡琳随声附和,“观众在家里也可以听母亲唱这些呢。”

“她扭得倒很吸引人。”罗伯特坚持己见。

“能叫谁‘火’得起来呢?”苏加尔失望至极。

旋即,在观众中爆发出一位男人的怪声大叫:

“喂,唱什么呀?还是露出你的乳峰吧!露出来吧!小宝贝儿,快!”

米琦发笑。

“猛兽要哺食呢!”她向尤丽雅喊。

尤丽雅的眼睛被舞台射光灯照得直发花,只能眯着眼朝观众席的暗处瞧,看不清观众的面孔,只听见他们的叫唤。她勇敢地继续唱着,尴尬地摆弄自己的演出服装,笨拙地解纽扣,终于把小茄克衫解开脱掉,可尖角领与珍珠项链缠在一起了。她拉小衫,拉呀,使劲拉,一面继续唱,最后把珍珠项链扯断了。

“哎呀,真丢脸,”苏加尔说,“你瞧她。”

尤丽雅手脚并用,在舞台上爬着捡珍珠,几位观众被逗得直乐。

“万事开头难嘛。”罗伯特说,有些无奈。

米琦享受着胜利的喜悦。

“像蠢鹅似的!你瞧她那矫揉造作的样儿。”她低声对卡琳说,“逗逗这个小家伙,小傻瓜还会上当的。”

卡琳心里响起了警报声。

“逗逗小家伙?你说的?”他问,有些惊悸。

“您觉得她真有吸引力吗?”苏加尔问罗伯特。

“她很美,但更重要的是她有某种魅力。”

苏加尔被弄得没有了主张。

“魅力?”

“真想偷偷跑上去用枕头把她捂死。”卡琳如此认定,倒也是实话实说。

尤丽雅这时重新振作,继续勇敢地往下唱。

“别烦我啦,”苏加尔说,“叽叽喳喳,叫人作呕。”

“在这方面您也许还算不上专家吧。您自以为是,苏加尔。”罗伯特告诫他务必收敛一些。

米琦本想出来作点评论,但马上又聚精会神地听尤丽雅的演唱了。她唱的是一首温存的叙事谣曲,是表现伟大爱情的,米琦一直梦想着伟大的爱情,故而她的心此刻暖意融融。她深受感动,直到尤丽雅一曲终了。观众鼓掌,但掌声有点稀稀拉拉。罗伯特跑上舞台。

“很遗憾。我——我大概有点儿兴奋过度。”尤丽雅这时相当冷静,“我喝一杯香槟比别人喝一瓶还要上劲儿。这当然很蠢。”

“不,”罗伯特安抚她,“不。”

“我的演唱很可怕,是不是?”

“我觉得棒极了。”

尤丽雅惊诧莫名,凝视他的脸。

“真的?”她问。

“真的很棒。”罗伯特点头。

尤丽雅顿时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我——我很愿意再登台,”她低语,“只是不知……”

“咱们可以再试试嘛!”罗伯特立马建议。

“您是专家。”尤丽雅回答。

“哪里,哪里,”罗伯特结结巴巴,制止她说下去,“我——我只是临时呆在这儿的。等父亲康复,我就再去读书!”

“噢!”尤丽雅似乎没有专心听他说话。

“这儿不是我的世界。”罗伯特想说得更明白些。

尤丽雅又拾起几粒滚落到台下的珍珠。

“生活就是随遇而安,同时人们又期待着圆梦,”她沉思道,“拉雅娜总是这样说。”

“您姐姐在舞台上,我只见过一次。”罗伯特把酒瓶里剩余的酒倒在玻璃杯里,递给尤丽雅。“她真叫人喘不过气来!”

“我知道。”尤丽雅说。

“她一脱衣,就把那些家伙的魂勾走了。”

“您真希望我在这里登台?”尤丽雅陡然激动起来了。

“当然。”罗伯特点头。

“噢,了不起!”她满脸的喜气。

当夜她又打开了箱子。她要留在此地,留在圣保利。她还能到哪里去呢?回慕尼黑?回到那个爱她却又不肯离婚的男人身边?她到姐姐这里来,目的就是要摆脱那种痛苦的关系呀。现在姐姐死了,她就是孤苦伶仃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了。除了这幢房子里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人,她就不认识任何人了。这个小伙子喜欢她——她觉得出来——其他人却排斥她,因为她与他们迥然不同。但他们可能需要她,她也可能帮助他们,她本人则可能圆梦:跳舞和唱歌。她知道自己具备这种才能。要是自己不总是这么拘束就好了!小伙子寄希望于她,对此,她既喜又优。她希望取代漂亮、有才气而性感的姐姐。她叹息,心想,自己怎么会斗胆来干这些事呢?

翌日开始排练,由苏加尔做艺术指导。他仍然固执己见,认为尤丽雅当歌手在这样的夜总会是断然不行的。她没有激情,没有性感,乳房不丰满,臀部不翘。相反,罗伯特则认为她是个甜妞儿。苏加尔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甜妞儿!

傍晚,尤丽雅疲惫至极,脚上起了泡,上楼梯回屋时摇摇欲坠。她禁不住破口大骂,骂声宛如一只大苇莺的鸣啭。

“这儿是在做脱衣表演的生意?我不干了!我的表演恨不得超过风流无限的美女。”她“砰”的一声关上房门。“我不干了!”她又一次叫嚷,同时开始在大橱和抽屉里翻找,准备重新打点行装走人。可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落在姐姐——她渴盼的漂亮姐姐——的广告画上。她在床边坐下,脸上蓦然显现抵御的表情,几分钟后又把行李物件分放在大橱和抽屉里。

对于施密特·韦贝尔而言,一切进展都很顺利。那个淡黄头发的男子施行的狡猾策略使他很是得意。两人在优选的碰头地点,也就是在高贵的划船俱乐部停放新船的房子前面坐着,瞧着几个壮小伙子把船抬到水里去。

“克朗佐夫之子作为主要见证人指控格拉夫之子?”施密特·韦贝尔笑道,“再没有比这更妙的法子了!这是对付圣保利的盗贼最聪明的方式。咱们就让他们互相残杀吧!”

凶手阿谀地微笑。就在此刻,离此地几百米远的地方,罗伯特在汉莎银行总行给一个账号汇寄了第一笔赌博欠款,账号是淡黄头发的男子告诉他的。

罗伯特知道,他们现在比以前负债更多了。这当然不好,但是他赢得了时间——让“蓝香蕉”东山再起所需要的时间。

当他半小时后回到海伦大街时,苏加尔已经从台阶上迎面朝他冲来,显得很激动,说他刚好冒出一个天才的灵感,想在练拳的地下室里举行一次大型拳击比赛。他已经说动了一个赛马经纪人,此人是个真正的职业运动员,表示愿意赌赛。由于苏加尔与拳击界有诸多联系,所以,他要召来几对有吸引力的拳击对手真是易如反掌。

“咱们接受打赌,”他兴奋,话如泉涌,“咱们拿了大头,就恢复了支付能力。我认识许多赌徒和拳击迷。他们当中有几个巨头。这真叫人痒痒!”

罗伯特略作思索。他们听见楼上尤丽雅的声音,还听见她那发出轻快踢踏声的舞步。罗伯特把头朝上一扬,马上说:

“她也该知道这事。”

苏加尔对他乜斜着眼。

“喂,”他嘀咕,“您是不是要爱上这个蠢婆娘?”

“我像吗?”罗伯特反驳道,神情有点不自在。

“让她在这儿工作,那才叫蠢呢!”苏加尔又加了一句。

苏加尔老在打电话,想把他的那群小伙子召集起来,打电话时根本不受尤丽雅干扰。尤丽雅把《教训我吧,老虎》这首歌以及另一首歌——也就是她这时坚持练唱的——纳入未来的保留节目内。然而,他们冷不防真的受到打扰了:大力士闯进“蓝香蕉”夜总会来啦!尤丽雅惊惧,停止了歌唱。大力士大大咧咧地在酒吧高凳上坐下,挨着苏加尔,食指一弹,吩咐给他端酒来。卡琳岂敢怠慢,连忙满足他的要求。他给这位令人生畏的打手端上一杯威士忌,两手稍稍有些哆嗦,然后就逃到酒吧最后面的角落里,开始卖力擦酒杯。苏加尔转身面对这位不速之客。

“五百马克。”他叹息道。

大力士的脸色变得阴沉了。

“就这么一点儿?”

苏加尔回答说:“不比这多,你该高兴。”

“我不明白!”大力士傻头傻脑地呆视他。

“你能马上给我五百马克吗?我去购物。”苏加尔吞吞吐吐,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给你钱?”打手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苏加尔耸耸肩。

“买卖就是这样。作为生意伙伴,你不仅赢利有份,亏损也有份。这你不知道?有时,生意不是人们希望的那么好。生意也不是强逼出来的。”他瞧着对方,显得很忠厚。

“你想骗钱,卑鄙的家伙,是吗?”大力士粗鲁地叫骂。

苏加尔举起双手,表示抚慰。

“我从来没想过要骗你,真的。您想看我们的账册吗?看收入?支出?”

“你小心点儿,坏家伙。”大力士说着就揪住苏加尔的衣领,“你们要是蠢过头,夜总会遭殃,那可是你们自找的!”

苏加尔摇摇头,再次给他解释赚钱的事。

“做买卖要有长远打算,”他说,“要有冒风险的勇气,也要投资。”

大力士似乎有点开窍了。

“你现在是企业家了。”苏加尔说。

“好,好。”大力士说。

“你能马上交五百马克吗?”苏加尔问。

“我身上没带钱,”大力士有些难为情,“下周结算我的盈利吧,行吗?”

“行。”苏加尔点头。

“你是个规矩人。”

“你呀,”苏加尔和蔼地说,“咱们是伙伴嘛。”

大力士把剩余的酒倒进嘴里,起身,用手擦擦嘴。

“下周我要看账簿。”他像个施主似的,说着便离开了“蓝香蕉”。

苏加尔在他背后奸笑。卡琳长舒一口气。尤丽雅继续排练。苏加尔拿着食谱进厨房找米琦,米琦正在滚热的锅里翻炒着。

米琦匆匆朝计划单一瞥就瞪大了眼睛。

“周一里脊肉,周二鲑鱼,周三肉排,”她念着,“每份都是十马克!你脑子正常吗?这样我们就等于白送了。”

“这样做,我们可以稳住脚跟呀。”苏加尔坚持己见。

米琦用手指敲敲额头,示意他脑子不正常。

“我不想给那些常客供饭了。在厨房里忙得要死,却赚不到一个子儿,我傻是不是?”

“有时,钱从窗户扔出,又从门里进来。”苏加尔对她油腔滑调,说罢出去了。

米琦浩叹。

“这办法我试过多年,总没成功!”

在外面海伦大街上,阿尔贝特·希尔歇的遗孀房子前面一派匆忙、热闹的景象。开来了几部汽车,从车上下来十几个人,有些男人穿西装和雨衣,有些戴建筑工人安全帽,穿劳保服和劳保鞋。他们神情凝重,研究建筑图纸,用锤子敲下一些墙块,还进行试钻,然后在小方格纸上记录调查结果。

罗伯特很想知道对面究竟在干啥。他这时正站在梯子上,紧靠“蓝香蕉”正面的墙,用一个富于现代气息的象征物——他私下委托别人制作的——取代过去的蓝色霓虹灯香蕉。他认为新标志符合时代精神。梯子摇晃得叫人担心,尽管莎洛特和卡琳倾力相扶。爱尔娜·哈姆丝愁容满面,步履沉重地过来了。莎洛特向这位显得十分沮丧的老邻居问好。

“他们说,我要是自动迁走,答应给我一套带花园和阳台的居室。”

“你瞧!”莎洛特喘息,扶梯子对她有点勉为其难了。

“他们要是骗我,过些时候我不就得蹲在马路上了?”爱尔娜·哈姆丝哭了起来。

莎洛特朝她点头,示意别气馁。罗伯特把老的象征物取下,小心翼翼递给下面的卡琳,这时苏加尔来到人行道上。

“‘蓝香蕉’碍你什么事?”他气势汹汹。

“这玩意儿不合适。”罗伯特气喘吁吁,用力举起新的标志物。

“你这样认为吗?”苏加尔显然感到受了伤害。

“是的。”罗伯特的口气分明不容争辩。

“你父亲不会答应的。”苏加尔说。

“他也只能接受。”罗伯特大声吼着,并且开始把新的文字用螺丝刀旋紧在大门上方。

“喂,怎么样?”他得意地问。

“棒极啦!”卡琳奉承。

“闭嘴!”苏加尔粗暴地呵斥。

“我认为很好!”莎洛特说。

“我也是!”爱尔娜·哈姆丝一边抽泣一边说。

“你们统统给我闭嘴!”苏加尔像凶神恶煞似的,“新潮的废话,美国式的!”

尤丽雅拎着购物袋回来了。罗伯特很快下了梯子,站在尤丽雅身边,把新的一排字指给她看。

“您觉得如何?”

“‘蓝香蕉’令人想入非非。”尤丽雅说道。

罗伯特瞄瞄她的购物袋。

“购物了?”

“我为自己物色演出服。”她从袋中拿出一件连衣裙并且放在胸前比了比,“很漂亮,是不是?”

其他人打量她,不禁满腹狐疑。这衣服也许适合于参加舞会,但根本不适合圣保利脱衣舞夜总会的舞台表演。

“我还可以去调换。”尤丽雅显得没有把握。

“您想穿它上台?”苏加尔问。

“您在娱乐业中经验丰富,真是幸运,苏加尔先生!”话说得有点尖刻。

“不要叫苏加尔先生,叫苏加尔!”

“我觉得衣服很美,”罗伯特说,“也许有点儿……”他一时语塞。

“布料多了一点儿。”莎洛特补充道。

罗伯特点头称是。

“那么,”尤丽雅失望地说,“我去调换。”她悻悻然进屋去了。

“裙子越短,大厅越满。”苏加尔在她背后嚷道。

他怀疑尤丽雅肯不肯穿上这玩意儿在脱衣舞夜总会表演。有一次排练时她说了晦气话:“我没有去过游泳池,去游泳池我会感到不自在的。”这句话他记住了。大门上方那一排字并不十分要紧,“蓝香蕉”真正需要的只有一样:大乳房、色相毕露、风情万种的女郎。

银行家施密特·韦贝尔若是与人进行不愉快的谈话,最愿意选择在空气新鲜的室外。这样,不三不四的人也就无法偷听了。与曼弗雷德·菲舍尔的会面他选择在易北河畔供游人散步的大道上。他的目的是给这位老练的律师施压。

“您许诺,但不守信。”施密特·韦贝尔抱怨。

“我想,我不该对买卖遮掩一下吗?”菲舍尔辩解,“我要是不拖时间,价格就要上扬!”

“我的伙伴都着急了。他们要投资,要快。这些人腰缠万贯。倘若钱不重要,那倒是件美事了!”

菲舍尔想说点不同意见,但银行家马上就封了他的嘴,要求他凡是能买的都买下来:娱乐设施,房屋,乃至整条整条的马路。

“您要向汉堡市声明,您和您的ieg公司愿意而且也有能力彻底改造圣保利整个城区!”银行家对他这么要求,然后提出关键性的问题:

“克朗佐夫的房子怎么样了?”

菲舍尔不知如何回答。他几乎没有费心打那幢老房子的主意。假若罗伯特的父亲想卖,他出手买就是了。

“克朗佐夫不顺从,您就逼他。他会像一条离水的鲤鱼,张着大口吸气。”施密特·韦贝尔说,“我们需要那幢房子。”

“克朗佐夫的儿子是我儿子的大学同学。”菲舍尔闷声地说。

“受良心谴责了?有利可图,也要洁身自好?不打蛋又要吃荷包蛋?在美好的人世,这些都行不通呀,律师先生!”银行家笑了。

菲舍尔知道自己上了圈套。他接受了施密特·韦贝尔的帮助,是因为受海港大厦赔偿金丑闻的逼迫。现在他只能听从他的摆布了,必须执行他的指令——还有藏在他身后的幕后人物的指令。

她叫松雅,二十二岁,四个月前拿着旅游签证从波兰来到德国。她受过古典芭蕾舞的训练,正努力谋求艺术上的成功。旅游签证到期时她仍未找到工作,房主——她住在长霉的后院房里——逼她解除租约,要不就出卖肉体。在这种情况下她才收拾行李来到圣保利,希望重新开始生活。

苏加尔首先发现了她,一看她那口皮箱就知道是从东边来的。他和罗伯特一起随她进了一家当铺,她想当掉手表。苏加尔瞅着罗伯特,有点儿得意洋洋。他又在角落里发现了有人当掉的打击乐器。苏加尔同这个美女攀谈起来。

没过多久,就有三十几位过路人拥挤在玻璃橱窗前的人行道上了。他们又是鼓掌又是叫唤,因为室内有一名特别标致的小妞,在收音机的震天响声中,在一名业余打击乐手那强劲有力的拍子伴奏下,浑身抖动地舞蹈,把衣服脱了个精光。

“别搞了!”店员觉得这样搞太过分,便吼叫道,“这不行,这儿是当铺!”

“我们想考考她到底能不能跳舞!”罗伯特也吼道,同时把一张一百马克的现钞扔在他的工作台上。

钱使得店员心平气和了,他也满怀兴致地观看松雅脱衣。外面马路上的观众喝彩叫好。苏加尔游说罗伯特给这个波兰女娃提供工作机会。待到她提出工资要求,苏加尔又完全清醒过来了。两百马克一晚上实在太贵了,不予考虑!

“我的胸部是否过于低平?”尤丽雅担心地问。她笔直地站在拉雅娜居室的镜子前。卡琳跪在地上围着她转,用大头针把她新买来的演出裙别短一截。

“还行。”卡琳含糊其词,因为嘴巴叼着大头针不便说话。“你的袒领很棒,咱们再把腰身弄得更细一些!”

“是不是太短了?”尤丽雅抗议,“我的大腿可没有我姐姐的漂亮。”

“就这样吧,你犯不着在姐姐面前藏藏掖掖的。”卡琳安慰她。

“我姐姐的模样勾魂摄魄,是不是?”尤丽雅端详挂在床上方的姐姐半身像。

“她是美女蛇,”卡琳道,“那些家伙追她追得可凶呢,可是没有一个爱她!”

“不,我爱她。”尤丽雅被触到了痛处。

“是的,肯定。请原谅。”卡琳笑起来了,“人有两面性,是不是?这儿还得缝缝,你站直好吗?”

过了一会儿,卡琳又向尤丽雅披露,拉雅娜何以失去了他的欢心。有一个从乡下来的漂亮小伙子被卡琳深深爱恋着,可拉雅娜却偷偷告诉小伙子,说卡琳原先是个男人,于是一切告吹。

他们突然听到楼下有摔玻璃制品的劈啪声。

两个穿黑皮茄克的壮汉冲迸厨房,抡起棒球棍就在厨房里劈劈啪啪地乱砸起来。米琦和莎洛特尖声喊叫,苏加尔急忙过来救助,罗伯特紧随其后。一只手猛然抓住罗伯特的手臂,将他拽到布帘后面,又死死地将他抱住。他感到一把刀架在脖子上,刀尖轻轻划开了他的皮肤。

“别转身!”一个声音,就是那个打匿名电话人的声音在警告他,“我要是真想结束你的狗命,你早就完了。”

从厨房传来了痛苦的叫喊。锅釜哐啷作响,杯盘粉碎,瓷砖地上一片狼藉。

“算你父亲走运,”那声音继续说,“他赌债未还,但还是活到了今天。他别把运气当福气啊。”

“第一笔欠款我已经付了。”罗伯特气喘吁吁。

“你们好好听着,别转身!”

罗伯特感到刀尖的压力加大了。警笛声倏然愈来愈近。

“委托我的人都是商人,不是杀手。”那声音继续平静地说,“你父亲该把那幢破房贱价卖掉。要守口如瓶。不准把发生的一切说出去,不得违背!”

夜总会的大门被推开,警察拿着手枪冲了进来。那个神秘的陌生人消失了,犹如一下子融化在空气里。罗伯特摸摸脖颈,深深吸气,想找个坐的地方。他汗流浃背。

苏加尔把其中一个进攻者的下巴和膝盖骨揍烂了。受伤的家伙呻吟着,在匈牙利式红烧牛肉的残余物里直打滚。另一个打手被卡琳和米琦用杀猪刀制服了,莎洛特用脚全力蹬他的胫骨,痛得他嗷嗷直叫。尤丽雅在地上爬来爬去地抬碎瓷片,苏加尔被她绊了一跤,倒在受伤者身上,又压断了他的两根肋骨。警察见到这个场景有些过分,就给夜总会的人戴上手铐,而且是手连手,旋即带到达维德大街警署,让他们坐在这个世界上最著名的警署的硬木板凳上,先叫他们纳闷一阵子再说。

是谁派摩托巡逻队到“蓝香蕉”来的?罗伯特在哪里?苏加尔自鸣得意,一声不响。米琦坐在尤丽雅身旁。

“本来我想当舞蹈演员,”米琦梦幻般地说,“那舞厅名叫‘马克西姆’。我当然也想去巴黎。巴黎,多美的名字啊,我想到巴黎去跳舞。怀着这样的理想,我先到圣保利来了。”

“你感到这儿不好吗?”尤丽雅很惊奇地问。

“好。我的情况不错。”米琦回答并叹息说,“只是我想有个家和孩子。但我们不要欺骗自己:男人最终要找可靠的女人!”

“在圣保利生活不赖,”卡琳插话,“你会认识非常有趣的各种人。”他的假发滑了下来。

“可有时你会想,这世上只剩下清一色的醉鬼了,”米琦伤感地摇摇头,“看不见别的人。”

莎洛特突然想起,早晨她收到一封国外来信,是儿子寄来的。儿子往往是音信杳然,也从不来看她。这时,她从长裙里掏出皱皱巴巴的信封拆开,几张美元掉下来。她喘气,弯腰抬起。

“儿子又寄钱来了,让我看电影。可是,我要进电影院干啥?我有电视看就行了。还是把钱存起来,节约点儿。”她微笑地说。

走廊上有力的脚步声近了。罗伯特穿着一套黑色西装,拐过来直冲看守人员的办公桌。

“我是罗伯特·克朗佐夫,是律师。”他说得理直气壮,警官进来时他又小声更正道,“未来的律师。”然后他立即提高嗓门,“请您立即释放我的同事和住户。他们只是想保护我的财产罢了。你们犯了一个大错,令人遗憾。我们保留索赔的权利。”

年轻的看守立正;警官还想解释什么。

“干啥?”罗伯特问得直截了当,听起来不是发问,倒像是命令。年轻的看守只差没行军礼了。

罗伯特这次交涉征服了夜总会这伙人的心。一回到“蓝香蕉”,苏加尔就开香槟。莎洛特乐得顾不上喝。

“我是律师!我们保留索赔的权利!”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这句话,笑着向罗伯特祝酒。

“棒极了!”米琦纵情叫喊,吻罗伯特。

“很有风度。”卡琳点头赞扬,也赶紧过来吻罗伯特。

苏加尔庄重地走向罗伯特,香槟酒在苏加尔身上开始发挥酒力了。

“你可以对我称‘你’①了!”苏加尔说得很认真。

①“你”是家庭成员和朋友之间的称呼,表示亲密;一般用“您”这一尊称。

罗伯特站起身。他们互相碰杯,饮酒,拥抱。

莎洛特扯了扯尤丽雅的衣袖。

“现在你该明白了,我为何宁愿呆在圣保利当清洁工也不愿去别的城区。这儿总会有事情发生!”

尤丽雅点头并且站起来。

《教训教训我吧,老虎》这首歌的开始几个节拍已经奏响。尤丽雅不知妙处何在。苏加尔痛楚地扭歪着脸。

格拉夫不安。看样子有些神经质。他儿子的申诉被驳回,这是意料中的事。这期间马克斯已多次被审讯,每次长达数小时之久。他一再对办案人员讲述同一个故事:他上了别人的圈套。

而格拉夫派人做的核查又毫无结果。他免除了“耳语者”的其他任务,专事核查,但根本没有查出什么能使马克斯得以解脱。

格拉夫匆匆向孙子打了个招呼,儿媳问公公想吃点什么,他一口回绝,嗣后就倒在椅子上,一脸疲惫的样子。他打开公文包,拿出一小扎东西。

“我要你把它藏起来。”他把这一小扎东西递给儿媳妇。

“这是什么?”

“你只管保存,别问。”格拉夫说。

“好吧。”她点头,把东西放在客厅的桌子上。

“里面是两百万马克,现在你知道了。”

她惊诧莫名。

“两百万?这钱我怎么办?”

“保管好了。”

“放在屋里?”坦雅好生奇怪地问。

“如果我出了事,你就携款逃到国外去。你和这小家伙就有了保障。此外,里面还有一封信。你要完全按信上写的去做。”

“出了什么事?”

格拉夫无言以对。

“你害怕了?”坦雅担心。

“我一辈子都是战战兢兢的,”他喃喃地说,“所以我才这么苍老。危险意识使得我保持清醒。”

“有这么危险吗?”坦雅这时蹲到地上,面对公公。

格拉夫点点头:“他们想,他们已经控制了我。他们真是这样想的。”

“谁?谁这样想?”

“社会影响力大的商人们,还有受巨商贿赂的政客们。他们有的是钱,脏钱。钱是用毒品赚来的,又用房地产买卖把脏钱洗干净。他们想要整个城区,所以,我就成了他们的障碍。”

“你考虑中途抽身退出吗?”她打量他。

“我老了,不能自拔了!”格拉夫微笑,揉揉疲倦的双眼,同时起身。“老克朗佐夫明天出院,可以同他谈谈。他儿子会改变证词的。”蓦然,他又绝望地摇头。“他的儿子到底看见了谁?他把什么人同马克斯搞混了?天啊,到底是谁害死了拉雅娜?谁?谁?”

羞怯的女人(一)

生活里有许多偶然,尤丽雅心想,有一天上午,她在汉堡市内闲逛,在杂耍剧院的橱窗里偶然发现了她姐姐一个老熟人的照片——该剧院位于汉堡火车总站的对面,地处圣乔治小红灯区。对,就是他,没错儿,只是这个人现在自称“伟大的卡拉·纳克”。以前,他同拉雅娜随小型巡回演出队下乡做低级演出时还老老实实地叫迪尔克·维斯特曼。当时,他专门负责更换布景,现在改行搞起了魔术。尤丽雅突发奇想,决定到剧院去打听打听。迪尔克正在台上排练。

对于这个淡黄头发的魔术师来说,与尤丽雅重逢真是又惊又喜。

“尤丽雅?尤丽雅·莱茵宁格?”

“迪尔克!真是你呀!”她说,“看外面挂的照片,我差点儿认不出你来了。”

“我听说你在汉堡。”他说,“咱们有好一阵子不见面了!”他从舞台上下来,拥抱她,吻她。“你要呆多久呀?”

“本来我只想看看姐姐。那天晚上我到汉堡,她……她……”她一时语塞。

魔术师点头,表示同情:“我听说了。一切都很可怕,令人毛骨悚然。马克斯!谁会想到是他呢?”

“我一直不信,”尤丽雅说,突然又问,“你现在的工作是当魔术师?”

“魔幻的卡拉·纳克!”他微笑道。

“不再做换布景的事了?”尤丽雅感到奇怪,“你们一起搞巡回演出时,拉雅①总是对我说起你。你模仿人,从声音、语调到姿态无不惟妙惟肖。人们每每认为,被模仿的人就活生生地站在面前呢。我姐姐佩服得五体投地。”

①拉雅娜的昵称。

“卡拉·纳克”呆望着她,若有所思。她显然不知道自己离解开谜团已近在咫尺,要是再多心一点,就揭开拉雅娜死因的秘密了。魔术师决定密切注意她的动向,这是个危险人物。要不,最好马上干掉她?但“卡拉·纳克”不准备冒这个险。

“蓝香蕉”夜总会里气氛紧张,问题就出在那个大力士身上。米琦惶恐,逃进厨房,躲到灶后。

“你说过,每周付给我那一份钱。”大力士催逼,气冲牛斗。

他敞开发达的胸膛,抖抖肌肉。

“是的,从盈利中付。”苏加尔小心翼翼地说。

“要我把你的贱膝盖骨钉死在舞池里吗?”

“你自个儿瞧瞧吧,”苏加尔说,一面翻开收入和支出账簿,“这一周:这是购物款——这是水电费——这是进账!”

“就六百九十三马克?”大力士感到蹊跷。

“从中扣除支出:一千四百八十五减去六百九十三等于七百九十三。”

“一半归我!”大力士像猪一样哼唧,十分满意。

苏加尔微笑道:“正好三百九十六马克。”

“拿钱来。”大力士很开心。

“为什么?这笔钱我要向你要。这是亏损啊,再加上周的五百马克,一共是八百九十六马克,这是你欠我的!”

“喂,记得什么时候你脑瓜出血了吧?”大力士问。

“我没有别的办法,大力士。”苏加尔说,装出忠实的小猎狗似的眼神。

大力士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拽他靠近自己。

“你听着,臭畜生!你们的鬼生意我是有份的。不是一点点,知道吗?你要再说别的,老子就打断你小子几根骨头。我有份吗?”

“我记不清。”苏加尔挤出一句。

“好呀,”大力士点头,把苏加尔推到椅子里,“你真行呀,苏加尔!”

他离开夜总会时,苏加尔还听得见他在低声咒骂。米琦从厨房里瞧着苏加尔,对他钦佩不已。

“你,天才人物!”她喘着气说。

但天才人物打着手势,一副谦逊的样子。

房子用彩带装饰过了,罗伯特又在“蓝香蕉”的大门上麻利地钉了一块牌子,上书:“欢迎老父亲回家!”莫娜和苏加尔去接鲁迪·克朗佐夫,未久,他们随着汽车马达声响回到了海伦大街。住户们从窗口招手致意,有如欢迎一个国王荣归。鲁迪·克朗佐夫下车伊始,就受到“金短褂”和罗莎丽拥抱。她们还说他气色很好。但看得仔细的人都发觉鲁迪步履不稳。

“耳语者”同大力士倚在墙上,离这里有一段距离。

“这老头儿从死神那里打了个转,蹦蹦跳跳又回来了,”“耳语者”忿然嘀咕,“真没想到,怎么会弄错呢?”他踩灭香烟头犹如踩死一只蟑螂。

邻居们同鲁迪·克朗佐夫握手,莎洛特拥抱他。苏加尔和莫娜把他架在当中,领着他从大门台阶进屋。

“你看起来精神焕发呀,”米琦说,“真的!非常健康!”

“我也有这个感觉。我不是不修边幅!”他稍微顿了顿,又说,“我的天啊!我根本不能相信自己又重新站在这里!”

“开始一段时间你应该好好保养。”莫娜劝说。

“我已经保养得够久了,所以我什么都知道。”他笑道。

他有点踉踉跄跄。

“慢点儿。”苏加尔劝他。

“嗨,刚才是玩笑话。”他不让他们说下去,“我得喝点什么!”然后他重新走进自己的夜总会——他的生活中心点。已经离别多时,对他来说简直太久了。他呆望着四周。

只见尤丽雅站在舞台上唱《与你坠入爱河》,罗伯特在调节舞台射光灯,看样子排练得很卖力。

“那是谁?”鲁迪问。

“拉雅娜的妹妹。”苏加尔小心翼翼地回答。

“妹妹?长得一点儿不像,很遗憾。现在给我一点喝的吧,快!”

“你知道医嘱。”莫娜关切地说,宛如小鸟啾啁。

“我要另找医生。”鲁迪讥笑道。

莫娜眼睛发呆。

“只是开开玩笑罢了!”他安抚她,同时朝舞台看。“挺吓人的!”

“她——唉呀——她要价不高!”苏加尔结结巴巴。

“进账也少呀!”鲁迪·克朗佐夫说着便朝罗伯特走去。父子俩拥抱。鲁迪激动,把儿子抱得紧紧的。

“见到你,真好。”罗伯特说。

“回来了就好,见到你们就好!”鲁迪握着苏加尔递过来的酒杯,频频向周围的人祝酒,然后一饮而尽,真是痛快。乐队奏起响亮的曲子,鲁迪向乐手们挥手,表示感谢。

“我们在楼上准备了一个小小的自助冷餐,”罗伯特说,“欢迎你的归来。”

可鲁迪只顾看尤丽雅,她向他走过来了。

“很高兴认识您,就叫我鲁迪好啦。”

“我叫尤丽雅,尤丽雅·莱茵宁格。我常常听他们说起您。”

“没有好话吧?”他“啪”的一声吻了吻她的手,同时笑道,“只是开个玩笑!”

大伙儿全笑。鲁迪打量尤丽雅。

“您现在为我们干活儿,好啊,尤丽雅。您如果有问题,就找我。”

“太好了。”尤丽雅莞尔一笑。

莫娜瞧着他们俩,不禁心生疑窦。鲁迪突然摇晃起来,寻找支撑物。

“喂,只是别把我们同索然无味的咖啡一起泼掉呀!”苏加尔说。

“他得躺下才行。给他说,要他躺下!”莫娜要求。

鲁迪朝尤丽雅点头,旋即转身走了。

“小妞挺有风韵的,”他轻声对苏加尔说,“真迷人哩。”

“我也这样看。”罗伯特马上接口道。

“但是歌唱得不咋样。”父亲说,他一只手紧紧抓住栏杆,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朝下,表示贬抑。“哎哟,这老房间呀,我的小世界,我喜欢的小世界哟。”他上了几级台阶,然后冷不丁地问:

“你们为何把外面的‘蓝香蕉’拆掉了?”

“我觉得它没有情趣。”罗伯特斗胆解释。

鲁迪·克朗佐夫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觉得什么?”

“没有情趣。”罗伯特心平气和地重复说。

“啊?”父亲对他大吼,“你是谁?你以为你是什么人?‘蓝香蕉’——这在圣保利是人所共知的概念!”

“鲁迪,别激动!”莫娜搀和进来,但无济于事。

“别急,鲁迪,别急。”苏加尔劝慰。

“我决定的东西要是不合你的口味,那好——我就走。”罗伯特硬着头皮说。

“行,你走呀!继续读你的书去!”鲁迪·克朗佐夫嚷。苏加尔和莫娜悠着力气拽他上楼梯。

“说得多么可怕!他认为没有情趣,哼!”

罗伯特气得浑身哆嗦,回到大厅,尤丽雅在舞台旁等着他。

“他总是这样,”罗伯特用嘶哑的声音说,“叫人不堪忍受!”

可尤丽雅似乎没有听他说话。她目送鲁迪·克朗佐夫走远,他给她留下的印象是深刻的。她重新开始演唱《与你坠入爱河》。她自己也不完全明白,为何她的声音比这之前突然柔和些了。

鲁迪·克朗佐夫躺到床上,莫娜关怀备至,给他背后塞了一个枕头。他仔细倾听从大厅传来的歌声。

接下来的几天当中,“蓝香蕉”夜总会一伙人紧张地筹备拳击大赛。这时,还可以感觉到一种奇特的拘束气氛,鲁迪和尤丽雅几乎不说话。看来两人是以一种满怀期待的方式在兜圈子,彼此想保持距离,不想更多地熟悉对方。

苏加尔对最后赌赛的金额兴奋不已,真有点疯疯癫癫了。二十万马克已经躺在赛马经纪人的钱箱里。观众蜂拥挤进地下拳击室。

只有一个客人缺席。“耳语者”给鲁迪·克朗佐夫通报了一个消息,说格拉夫要同他在“蓝香蕉”单独谈话。鲁迪·克朗佐夫马上就同意了。

“耳语者”立即把这次会面告诉了魔术师,魔术师又立即转告了施密特·韦贝尔。银行家想知道两位老先生阴谋策划什么。迪尔克叫银行家放心,说他的“眼线”会把谈话的详情告诉他。

在苏加尔的地下拳击室,观众拥挤不堪。凡在红灯区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当第一对拳击手开始相互搏击之时,观众狂叫,鼓掌喝彩。每次击中对手,观众都“啊”、“噢”地大叫,评论,顿足,吹口哨,欢呼。卡琳和米琦卖爆玉米花和饮料。罗伯特和苏加尔见到生意好,开心得不得了。鲁迪·克朗佐夫欠着身子挨近尤丽雅,她坐在他前面一排。

“您喜欢看拳击赛?”他问。

“我不知道。我还从来没有看过拳击赛呢。”

“我喜欢,”莎洛特做了个怪脸笑道,“可以观赏强壮健美的汉子!”

罗伯特观察到父亲和尤丽雅窃窃私语正起劲,不料,这时“三明治”保尔朝鲁迪·克朗佐夫挤过来,告诉有人在大厅里等他。鲁迪·克朗佐夫点点头,起身尾随格拉夫的保镖出去了。尤丽雅目送他远去,感到迷惑。

在半明半暗、空空如也的大厅里,红灯区两个年老的大人物相对而坐。“耳语者”站在他的老板身后,保持一定距离,以示尊敬。苏加尔和“三明治”保尔把守大门。格拉夫很快直奔主题。

“假如我们不得不中断长期的良好的业务关系,那将是很可悲的。”他说,话音里不乏警告的意味。

“我会同我儿子谈谈的。”鲁迪向他保证。

“他搞错了。他为什么这样顽固?”

“他会听话的。”鲁迪承诺。

“说到底,谈判总比引起血腥屠杀要好一些。”格拉夫说。

鲁迪·克朗佐夫对“耳语者”怀疑地瞥了一眼,然后说:

“同意你的看法。如果有人通过谋杀别人来保住自己,那么,别人也会拿起武器来反击。”

弦外之音也是明显的警告。

“咱们等着瞧,人的健康理智这一次也会取胜的。”格拉夫回答说,“你的儿子明天去检察院改变他的证词,就说他没有看见我的儿子在现场,不知道是谁把拉雅娜从窗户推下去的。”

鲁迪·克朗佐夫向前欠了欠身子,再次向“耳语者”瞥了一眼。

“你的儿子没事吧?”他告诫式地问道。

格拉夫同他握手。

“让咱们保住两个儿子吧。”他说。

此刻,从苏加尔的地下拳击室传来了长时间的欢呼声。

在“蓝香蕉”前面停着一辆黑色越野车。司机旁边的车门啪的一声打开了。赛马经纪人快速奔过马路,气喘吁吁地钻进魔术师的汽车里。他的臂弯里夹着一个铝质小箱。

“您带着钱?”淡黄头发的汉子问,同时脚踩油门。赛马经纪人汗如雨下。

“有二十多万马克。”他喘息说,“苏加尔要是逮住我就完啦!”

魔术师微笑,取笑对方的畏怯。他将把这笔钱的小部分留给经纪人,自己捞大头。钱刺激他,钱是人生的发动机。此前,他成功地游说了赛马经纪人欺骗苏加尔,说拳击赌赛可以一箭双雕:克朗佐夫及其朋友不会因赌债而沉沦,他的经纪人又可以中饱私囊。作为艺术家,魔术师赚钱赚得光明正大;施密特·韦贝尔每月给他的瑞士银行账号汇去大笔款项;此外,他每次“行刑”都有“外快”,这次谋害拉雅娜就得了丰厚的酬金;尽管这样,他仍旧对附带赚钱兴犹未了。钱,他怎么也赚不够。

一群有头有脸的人物聚在菲舍尔家里,欣赏着舒伯特的乐曲,享用着炸成玫瑰红并淋上橙汁的鸭脯肉,兴致勃勃地谈论着ieg公司的目标和格拉夫帝国的分崩离析。

“她真的很有头脑。”奥尔嘉指的是被她采访过的坦雅。

“圣保利教父的儿媳妇?”蕾吉娜·菲舍尔问。

“奥尔嘉曾邀她出席自己的节目。”伦茨说,一面挽着这位年轻女记者的手。施密特·韦贝尔看着这场面心里感到不舒服。

“她说她的丈夫被人诬告,这是可以理解的。”曼弗雷德·菲舍尔插话,嗓音有点嘶哑。他的夫人打住话头,她对拉雅娜之死至今仍心有余悸。

“诸位知否,格拉夫想在海港大厦原址上修建一座宾馆?”奥尔嘉问。

银行家打量着女记者,接着又瞟了一眼伦茨。伦茨装作一无所知:

“是吗?我们从市里合法地弄到这块地皮,可没有搞任何花招呀,对吗?”

他笑着举起酒杯,向银行家祝酒。

“格拉夫说市里骗了他。”奥尔嘉继续说,“他想扩大‘爱神中心’。已有动工的批文,但批文一下子又被收回去了。”

她显得消息最灵通。

“以后呢?总会有个绝妙的说法。”伦茨显然想换个话题。

施密特·韦贝尔首次说话:

“格拉夫为竞选捐赠大笔款子,又强迫他手下的人加入一个党派,可我们的政府依旧拒绝了这个妓院老板的要求。大快人心呀,是不是?”

举桌皆笑。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女仆把手机递给银行家。施密特·韦贝尔以表示歉意的喃喃低声自报家门。

“小克朗佐夫将改变他的证词,”魔术师扼要地报告,“马克斯将无罪释放。”

“这样对我们不利。您得阻止这事!”施密特·韦贝尔结束了谈话,口气生硬。“这些事把我累垮了。”他然后歉疚地转身,对其他并非有意听他打电话的人说,“我总是打定主意说短话。”

“可事情总是堆积如山,曼弗雷德也是这样。”蕾吉娜·菲舍尔说。

律师凝视着银行家。

“干自己要干的事。”律师阴沉地说。

银行家一刻也不回避他的目光。

“对。”他说,带着难以察觉的微笑。

子夜时分,“蓝香蕉”的住户们兴高采烈,猛灌香槟酒。他们累得要死,收入亦丰。不管尤丽雅的新表演能否成功,也不管是否要物色别人来取代她,这似乎都已无关宏旨。米琦“啪”地拉开瓶塞。

“这才真叫‘火’呢。”卡琳重复这句话。

苏加尔回来了,脸色苍白。

“你怎么啦?像一枚假币似的。”莎洛特说。

“让我先喘喘气吧。”苏加尔请求。

他正欲细说,突然从雅座那边传来了鲁迪·克朗佐夫的愠怒之声。

“你少不更事!”他狂叫,同时强令罗伯特改变证词。

“我不想这样做。”儿子回答。

“听话,我已答应格拉夫了!”

“那是你的事!”罗伯特挑衅。

其他人屏息静听。

“你这小子,老子真想狠狠地揍你一顿,要么你滚蛋,任你选择!”鲁迪咆哮。

罗伯特一跃而起,气得直打哆嗦,正要逃走,尤丽雅把他挡回。

“咱们喝点酒吧?”她柔声问。

“有时你父亲说话口气欠妥,人人都会碰到这样的事儿。”苏加尔试图安抚小伙子,“他一定感到难过了。”

罗伯特长舒一口气。

“在这件事上他说得在理。”苏加尔继续说,“你改变证词对大伙儿都有好处。格拉夫是个危险人物,又他妈的神通广大。要是帮他一个忙,他也不会亏待你的!”

“生活里有时也不能太顶真。”莎洛特插嘴。

罗伯特摇头,像个倔孩子。

“好啦,”苏加尔说,“你别急呀!”

“咱们能挺住,”罗伯特脱口而出,“今晚赚头挺不错嘛,是不是?”

“只是出了一个问题,”苏加尔用手在眼睛上抹了一把,“可别急哟!劳驾,别急!”

“我不急。”罗伯特有些紧张。

苏加尔深吸一口气:“赌馆那些家伙拎着钱箱逃啦。”

这突然的惊骇把人吓懵了。

“全部的钱?”莎洛特六神无主地低声问。

“全部的钱——丢啦!”苏加尔点头。

“不!不!”卡琳吼叫着。

“我会逮住他们的。”苏加尔怒不可遏,“我会把他们一个个搜出来,你们放心好啦。我要报仇,这些王八蛋,休想逃脱!”

他紧握双拳。尤丽雅匆匆朝鲁迪·克朗佐夫瞥了一眼。他仍然在雅座枯坐,显出心不在焉的样子。他猛一抬头,见大家都在端详他,就惊慌失措地转过身去,自认为此刻大家不会对他感兴趣,这真使他难堪。

罗伯特睡眠不佳。清晨上班时交通工具的噪声闯进窗户来,室内很冷。他忧心忡忡。他们为何屡遭失败?为何总有人给他们制造麻烦?现在若是不能还清父亲的赌债,那将十分危险,父亲将会失去夜总会及其房产,甚至会有生命危险。对方不会因为已经搞了一次谋杀而罢手,罗伯特对此深信不疑。

有人敲门。罗伯特摸着眼镜戴上,下床,睡眼惺忪地开门。门对着楼梯。外面站着米琦、莎洛特和卡琳。苏加尔坐在楼梯上。“我们有话对您说。”米琦开了腔,却又沉默,神色不大自在。

罗伯特不耐烦了。

“你们干嘛吞吞吐吐?”

莎洛特递给他一个蓝色茶壶,看得见里面装着钱。

“这是干啥?”罗伯特问。

“我儿子定期寄给我的,我从来舍不得用。”莎洛特期期艾艾地说,“刚好七千四百八十六马克。拿着,孩子。”

“您闹着玩吧?”罗伯特迷惑不解。

卡琳把满满的一只信封放在茶壶上:“我自己做胸部手术剩下的两千五百马克。”

“我不要你们的钱。”罗伯特深受感动。

“还有我的五万马克。”米琦又把她的储蓄卡放在卡琳的信封上。

“这些我不能要。”罗伯特急忙说,“不,你们不能把所有的储蓄都拿出来!干嘛要这样?”

“因为我们要住在这里,”莎洛特说,“因为我们不愿鲁迪·克朗佐夫遇到不测,所以才这样!”

“这里也是我们的家啊。”米琦补了一句。

“否则我们到哪里去呢?”卡琳惘然若失。

罗伯特深为感动,不知说什么好,沉默。苏加尔幸福地微笑着,双目炯然。

罗伯特以这种方式可以还清父亲的赌债了。午饭前他从汉堡中心城区回到海伦大街。天气郁闷。苏加尔和米琦汗流浃背,把一份份午餐装到货车上,再提供给红灯区赫伯特大街和其他妓院。

当罗伯特拐过角时,一条支路上响起了汽车发动的声响。一辆黑色越野车从停车场缝隙中窜出,拐进海伦大街,朝罗伯特驶来。他伫立不动,越野车煞了车。司机旋下深色窗玻璃。苏加尔飞快跑来,他觉得情况异常。

“对不起,您能帮助我吗?”罗伯特听见司机那亲切的口音。他懵懵懂懂地靠近越野车,大功率发动机轰隆轰隆地鸣响着。他看见司机蒙着脸,自己平生第一次直接面对着一支手枪的枪管。他两眼发愣,瞧着黑洞洞的枪口。司机的食指在扣扳机,俄顷,“啪”的一声枪响。同时某人用一股强力把他拽倒在地上。他似乎被击中了,奇怪的是一点儿不痛。越野车的马达吼叫着,汽车飞快地消失在拐角处。各家的窗户打开了,人们纷纷越过马路。莎洛特心急如焚,跑过来探视。莫娜从她的小理发室冲出,俯身瞧罗伯特。罗伯特思忖,只有人死了才这样忙乎啊。他立即看到苏加尔横卧在自己身上,而且一动不动。

人们七手八脚把苏加尔从罗伯特身上翻下来。苏加尔的衬衫已是血迹斑斑,他双目紧闭。

“苏加尔!噢,上帝,不!”罗伯特结结巴巴地叫嚷。

“他死了?我的天呀!”“金短褂”叫着。

“快喊救护车。”莎洛特话音有力。

“喊医生!”罗伯特这时尖叫,“快!喊医生!”

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抚摸苏加尔的伤口。苏加尔抽搐一下,发出短暂的呻吟。

“苏加尔——你还活着!噢,最亲爱的,你还活着!”罗伯特如释重负,顿觉轻松。

“当然了,死人是不会讲话的。”苏加尔唧咕道,因为疼痛而扭曲着脸。

莎洛特跪到他身边。

“让我瞧瞧。”她说。

“只是给咱挠了一回痒痒!”

“伤了肌肉,”莎洛特证实说,“用不着缝针。”

一个人从窗户里探出身来,告诉救护车已在途中。苏加尔吃力地爬起来。

“别搞滞后行动啦。”他说。

“好家伙,苏加尔,子弹再偏几厘米,你就成僵尸啦!”“金短褂”惊叹道。

看稀奇的人开始散去。

“瞎掺和有时还真管用!”苏加尔微笑。

罗伯特浑身颤抖。

“别慌。本来比这还要凶险。”苏加尔试图安慰他,“现在可别垮掉呀。”

“你救了我一命,苏加尔!”罗伯特心烦意乱,讷讷而言。他眼前依旧浮现出那枪管,依旧听见那枪响,明白他刚才离死神仅一步之遥。

“纯属侥幸。偶然出现在千钧一发的时间和地点。”苏加尔拍拍他的肩膀,扶住他。

“最亲爱的,苏加尔,我这条命是你捡回的!”

他抱住苏加尔的头颈,苏加尔因为这拥抱而显得激动,激动中有点不敢当的意味。

“已经不错了,”他轻抚罗伯特的后背,两人进屋,“已经不错了!”

“任务已经完成了。”魔术师打电话报告他的委托人。

“那小子怎么样了?”

“他活着,完全照您的命令干的!”

“也许这惊吓就足以让老家伙惶惶不可终日,最后不得不卖房了。”

施密特·韦贝尔关掉手机,重新回到那间富丽堂皇的大理石蒸汽浴室。他每逢星期三在这里与菲舍尔律师会面。

“圣保利又发生了枪击事件,目标是对准克朗佐夫之子。”

曼弗雷德·菲舍尔突然感到透不过气来。

“罗伯特·克朗佐夫被枪杀了?”他惶恐不安。

“我说过‘被枪杀’了吗?”施密特·韦贝尔笑道,“我说过这样的话吗?请您再听一遍:杀手只差一丁点儿命中小伙子。”

他打量着曼弗雷德·菲舍尔:“谁经受不了高温,就不要去蒸汽浴。”

然后,他再次以商业口吻问建筑实体的鉴定搞得怎样了。

律师竭力使自己平静,说鉴定已经写出来了。

“它会与我们的期望值相适应吗?”施密特·韦贝尔问。

“我想是的。”律师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您想?还是您知道?”施密特·韦贝尔怒吼,“为了让我们彼此心领神会,我要说:我们需要无懈可击的鉴定书,说明整个废旧的城区急需通过拆除和修葺旧房得以重整,尤其是海伦大街的老房子。”

他仔细观察依旧紧闭双眼坐在那儿的律师。他很看不起这个懦夫,但是又需要这个懦夫。倘若此人火中取栗,他自己就可以藏在隐蔽处,只需在办公室运筹帷幄即可。同时,他也心知肚明:倘若菲舍尔不听指挥,他自己也将陷入困境。他的外国投资者已急不可待,这十分危险!

鲁迪·克朗佐夫还穿着晨服,非要坚持给苏加尔包扎不可。因为是子弹擦伤,所以对伤口只要清洗、消毒和涂上药膏就够了。但鲁迪·克朗佐夫的神色仍旧极度惊恐、迷惘。

“出事地点在哪儿?”他问。

“前面拐角处。实际上就在咱们的门口。”苏加尔说,躺在鲁迪·克朗佐夫的床上。

“小家伙真的没事?”鲁迪·克朗佐夫再一次问。

“我已经对你说过啦!”

“他妈的,又是谁干的?”

他烦躁,在屋内来回踱步。

“把几个小伙子召拢来,”他终于命令道,“要不惜代价,只要罗伯特呆在这里,就要照看好他。”

“他要走吗?”苏加尔惊异地问道。

“他在装皮箱了。”鲁迪·克朗佐夫断然回答。

苏加尔想提出异议。

“没有什么好讨论的,”鲁迪抢白,“我不愿意他有什么不测。他应当回慕尼黑去继续求学,是吗?”

他把膏药贴在苏加尔的伤处。苏加尔目不转睛,瞧着他走到五斗橱边,打开抽屉,拿出一把旧手枪。

“咱们得好好教训教训那个放枪的家伙。咱们会逮住他的,苏加尔。必须先确保小伙子安全无虞,然后再‘摆平’那个臭小子,你放心吧。”

不料手枪“砰”的一声掉在地上,锈蚀的金属碎裂了。很清楚,为了“摆平”那个家伙,鲁迪·克朗佐夫急需一支新手枪。

还有一点也很清楚,罗伯特对红灯区嗤之以鼻。他正在装箱准备走人,把衣服胡乱塞在箱子里。

“他妈的这个城区,”他咒骂道,“够了,完事!”

苏加尔倚门而立。他的枪伤又开始出血了。

“我要是你就不离开。”

罗伯特暂停片刻装箱,抬头看苏加尔。

“我可不愿拿自己的生命为这幢房子,为这幢破旧不堪的房子冒险!”

“说得对,”苏加尔说,“我同意。继续求学肯定要比在这里强。”

他突然看见罗伯特裤子上有一块黑色污渍,就盯着它瞧。罗伯特察觉了,说道:

“是的,”他叽叽咕咕,“我当时吓得屁滚尿流,那又怎么样?”

苏加尔没有说话,转身慢慢下楼,来到半明半暗的酒吧。其他人都坐在那里等待新消息。

“怎么样?”莎洛特问。

“他在打包装箱。”苏加尔说。

米琦吓了一跳。

“他要走?”

“他不能就这样让自己消瘦下去呀!”卡琳力排众议。

“让他走吧,”尤丽雅插话,“有人向他开过枪。”

米琦哭了。苏加尔死死抓住椅子的扶手。

“你坐下吧。瞧你哭得像个泪人儿。”莎洛特说。

“要喝法国白兰地吗?”米琦抽泣。

莎洛特拧开瓶盖,先给自己倒了一杯。

“比较好的是读到大学毕业。”苏加尔说。

“要毕业了吗?红灯区的大多数司机都是大学生。有什么用?”米琦眼泪汪汪地问道。

莎洛特瞥见苏加尔血迹斑斑的衬衫。

“我去取条毛巾来给你擦擦,别浑身弄脏了。”她站起来,接着便呼哧呼哧地奔厨房去了。

“他读完大学,有朝一日便是个律师,名利双收。”卡琳阴郁地说,“‘蓝香蕉’与这样的人有何关系?”

“反正我从来不信他会留在这里。”米琦低语并擦掉眼角的泪水。

“上帝啊!”尤丽雅怒吼,“有人向他开枪,有人要杀害他呀!”

谁都没有答理她。苏加尔从莎洛特手里接过干毛巾,压在伤口上,闷闷不乐,在冥思苦想着什么。米琦仍然痛哭不止。卡琳像失魂落魄一般揉着乳房。他们全知道罗伯特要走。罗伯特的安全受到极大威胁,今天还算万幸,这样的幸运不会再有第二次。可是,一旦没有他,这儿会怎么样呢?他们对付得了吗?

尤丽雅心里清楚,罗伯特一走就再也无人支持她排练了。其他人不喜欢她的演唱,与她的观念不同。他们所想的与观众对脱衣舞夜总会所期待的毫无二致。现在,她要埋葬在“蓝香蕉”取代她姐姐的位置的梦想了。

大家都感到,罗伯特走后,会牵肠挂肚地怀念他。

罗伯特在走之前决意再同父亲谈一次。他走进父亲的卧室,父亲还躺在床上。由于室内挂着厚重的老式窗帘,所以光线不足。罗伯特努力采取一种实事求是的姿态。

“我必须同你谈谈。”他郁郁寡欢。

“我也要同你谈谈。”父亲答道,“你马上打好行李离开,懂吗?”

罗伯特愠怒,父亲连让他说说自己打算的时间也不给。

“你不可以这样同我谈话。”

“什么可不可以,我是父亲!”

“你想起这点实在太晚了。”

“你滚!”鲁迪打他一嘴巴,“今天就滚,完了!”

“别再对我发号施令!”罗伯特愤怒,满脸涨得通红。

“不管怎么说,这里还是我的屋!”鲁迪以拳头擂桌子。

“你命令不了我,你总该知道。”罗伯特嚷嚷。

“我的屋!”鲁迪执拗地重复说。父子俩对吵起来了。

“我就是不听别人命令,还有,还有——你吆三喝四的,我不愿意!”

“你滚。没商讨余地。你还是把书读完吧!”

“我想干嘛就干嘛!”

罗伯特气得呼哧呼哧的,出了父亲的卧室。苏加尔在走廊里密切关注了这场争吵。

“现在我什么都搞不懂了。”他摇头,因为这时罗伯特又把箱子打开,把西装重新挂回大橱里。

“他以为能把我支来支去?又不是在军营里!他大错特错了,我已经不是孩子!”

“他是为你担心。”苏加尔想安慰小伙子,“他总是为你好呀!”

罗伯特没有答腔,显然没有注意听他说什么。他很固执,继续把衣物从箱子里清出来。

“你在他情况不妙的时候回来,”苏加尔说,“他很感激你。现在他好了,你该继续去念书,真的,这样更理智!”

罗伯特嘴唇紧闭,把一件衬衫塞进抽屉里。苏加尔冷不丁地抓住他的胳臂,又指指自己的伤口,低声道:“那个家伙今天开了头,决不会就此罢休,你相信好了。”

罗伯特对自己的举止也感到莫名其妙。他很害怕,首次真正感觉到死的恐惧。他想走,离开圣保利,回到自己安全的世界;可现在,仅仅因父亲态度粗暴,命令他走,他就赌气留了下来。他六神无主,坐在箱子旁边,呆视苏加尔。

“你替我父亲干事有多久了?”他问得很突然。

苏加尔略微想了想。

“十六年,噢,十七年。”

“你,多好的人呀,他知道么?”罗伯特微笑,“你早该结婚生子,早该有个正式的工作……”

“几年前我差点儿结婚,”苏加尔低语,“她却挑选了另一个。去年我又碰见她。我该对她说什么呢?她离婚了。她丈夫有一次同她吵架,在她的腮帮子上划了一刀。”

“太可怕了。”罗伯特说。

“她忽然又爱我了。”苏加尔苦笑,“这就应了一则警语:轮胎磨旧了就换一个新的。”他摇摇头,“可她脸上的伤疤的确使我大受刺激。我再也不可能把她变成一个身心健康的人了。”他耸耸肩膀,“我干嘛要娶这么一个新娘——一个吓破了胆的新娘呢?”他加重语气问。

罗伯特想知道,苏加尔为何不离开红灯区去寻一个理智的工作。

苏加尔摇头晃脑,终于小声说:

“也许是因为我喜欢你父亲和……和你。”

他笑得怪模怪样,罗伯特也报以微笑。罗伯特这时很高兴自己终于决定留下来了。他心里惦记尤丽雅。能每天见她,同她排练是件惬意之事。他又有苏加尔和其他人的照料,情况会好起来的。

整屋的人都想借酒消愁,缓和因罗伯特要回慕尼黑而引发的沮丧情绪,但无济于事,他们反而更显悲怆了。

“我的朋友老是对我说:倘若你已注定沉沦,那至少在沉沦之前要活得值。”米琦把一杯法国白兰地一饮而尽。

“哪位朋友?”莎洛特懒懒地问。

米琦目光炯炯地瞅她。

“你说什么?”

“哪个朋友说的?”

“我知道是哪个。就是那个有伤疤的大块头。”

“是想抢你项链的那个家伙吧?苏加尔把那家伙的胳臂打断了。”

“就是他!”米琦证实。

苏加尔进来,走到吧台后面,开了一瓶香槟。

“您感觉怎样?”尤丽雅问。

“有点累,马上就会好的。”苏加尔说,一面斟满了几只酒杯。

“从现在起,我们得好好照看小家伙。他处在歹徒的射击范围内!”

“他要是偷偷溜走,就万事大吉了。”米琦口齿不清地咕哝。

“他不走了。”苏加尔不带感情色彩,干巴巴地说,接着啜饮杯里的酒,“这酒不赖!”

莎洛特、卡琳、米琦和尤丽雅无不像丢了魂似的瞧他。

“他留下了?”尤丽雅问。

“你屁股一坐下就不想挪窝,还是得多起来几次,这才是你的好德行,真的。”苏加尔奸笑。

罗伯特进来了,一声不吭地坐到桌边。无人说话。尤丽雅终于探过身子在他脸上吻了吻。

“您留下就好!”她说。

罗伯特乱了方寸,想说什么,米琦却唱起了《他是快乐的好伙伴》,唱得很响,但很多地方唱错了。尤丽雅从桌上拿起两只酒杯,给罗伯特手里塞一杯,并对他改称“你”,套近乎。

“你不认为已经到改称呼的时候了吗?”

他同她碰杯,她吻他的脸。

鲁迪·克朗佐夫恰巧在此刻进来了,见此情景,脸色不悦。

羞怯的女人(二)

同他一起进来的苏加尔对他怪笑:“她吻你,你才高兴么?”

“你别操心。”鲁迪使劲摇头,“我不具备自我毁伤的性格。我不像梦游者那样自讨苦吃,去爱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少妇。”他大笑并挽着苏加尔的手臂,拽他一起进了酒吧。“他不走了?”他低声问,眼睛却朝罗伯特看,“我要揍他一顿!”

“现在该画个句号了,鲁迪。”苏加尔生气了,“小伙子聪明,幽默,而且勇敢。你该为他骄傲才是。”

“他倒没有被吓倒。”鲁迪·克朗佐夫承认这点。

“也没在毒化的氛围中趴下!”苏加尔点头。

两人怪笑。米琦从厨房端来了牛排。她新近在红灯区卖掉了长毛狗,现在,这只狗又回到她身边跑来跑去,喘着粗气。

“好牛排我能吃很多,”莎洛特边嚼边说,“还带血呢!”

“她的第三任丈夫是个烹饪好手。”米琦对罗伯特解释。

“不,是第四任丈夫!”莎洛特更正道,“烹饪只不过是他的业余爱好,实际他是搞钻石的。”

“他是珠宝商?”罗伯特很有兴趣地问。

“不,不,”莎洛特挥挥手,又把一大块肉塞进嘴里,“他转手倒卖钻石。”

“他是窝主。”卡琳补充说,含情脉脉地瞟着罗伯特。

罗伯特只是“噢”了一声。

苏加尔和鲁迪在桌边坐下,尤丽雅飞快给鲁迪拿来一个盘子。鲁迪微笑,感谢。

“您非常友好。”他说,一面瞅着牛排,搓着双手,“我真饿坏了。”

“我觉得脖子发硬了。”莎洛特突然冒出一句。

“东西硬了?”卡琳咯咯直笑,有所暗示。

“我哪儿来那东西呢?”莎洛特答道。

“唉,”鲁迪·克朗佐夫嘀咕,“这里可别说脏话呀!”

他匆忙朝尤丽雅瞥了一眼。

“请原谅,”卡琳生气地说,“她说她脖子硬了,我只问了一下……”

“我知道你问什么。”鲁迪打断他的话茬儿,语气尖锐。

“你干嘛这么难受,鲁迪?”米琦寻开心,端详他。

鲁迪大概是看中了这个胸部扁平的女人,想勾引她吧?

卡琳翻着白眼,起身,像跳舞似的走向舞台,还一面低声哼唧:“爱情能是罪恶吗?”

苏加尔拉起手风琴,开始为卡琳伴奏。莎洛特拉着米琦走进舞池。

“你们这里有一位女士,如果按照她的意愿,她每天晚上会跳舞。”米琦又笑又嚷。

“还有,如果两腿还听使唤的话。”莎洛特叹气,勇敢地搂着比较年轻的米琦跳。

鲁迪·克朗佐夫继续吃牛排,无动于衷。罗伯特回避他的目光。

“嗨,鲁迪,”米琦突然叫道,“别那么懒!邀请那个甜妞儿跳个舞嘛!”她指了指尤丽雅。

“你想跳舞吧?”鲁迪问儿子。

儿子一跃而起,想把尤丽雅带进舞池。然而,父亲比儿子捷足先登。他彬彬有礼,搂着年轻的女士。苏加尔换了个探戈舞曲。

鲁迪搂着尤丽雅,一会儿推,一会儿拉,带着她满场飞,尤丽雅笑。他的舞跳得很好。她闻到他的呼吸,感到他的贴近,任他带领。他的手在她的后背上指挥着,她热了。舞厅以她为中心,像漩涡似的转动着。他忽然放开她,匆忙一躬身,把她带回桌边。她发现罗伯特在注视她。

“您的父亲——你的父亲跳得真好。”她笑得很尴尬,同时给自己扇着扇子。

“而且是个了不起的浪荡子!”米琦补充道,语气干巴巴。

鲁迪讨好地怪笑。

“以前,鲁迪只消盯着女孩子的眼睛看,”莎洛特叹息并追忆道,“女孩子全都双腿发酥,必须把她们背出舞池才行。”

鲁迪凑近尤丽雅。

“对您的第一首歌,咱们过后还得稍为润色一番。”他说。

“我以为可以了!”她心里很乱,凝视着罗伯特问,“您——你喜欢那首歌吗?”

“不要动不动就生气嘛。”鲁迪语气缓和。

“我没有生气。”尤丽雅回敬道,“我——请原谅——我只不过是不胜酒力。”

她试图重新找到平衡,可是徒劳。

罗伯特用语惊四座的尖刻调侃他父亲:“我父亲以为表演缺乏的只是屁股和乳房,所以他要不断地改。”

欢乐的气氛瞬时已荡然无存。其他人愕然,面面相觑。他们对父子之争耳熟能详,幸好,这时莫娜径直朝鲁迪·克朗佐夫走来,吻他一下。不料,鲁迪气恼地挡开了她。她对此并不介意,在桌边坐下。米琦给她在盘子里添了块牛排。

“今天这是怎么啦!”莫娜叹气,“我要是给一位女士卷发,恐怕连手指头也会少几个。”

鲁迪根本不搭理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

“屁股和乳房——这也很正常嘛。你讨厌屁股和乳房?”他寻衅争吵。

尤丽雅介入道:“您要是对我唱的还是不满意,那我就退出,这样更好一些。”她突然想哭。

“我不答应。”鲁迪朝她眨眼,想让她再高兴起来。可尤丽雅坚持,飞快地离开了酒吧。“见鬼去吧!”鲁迪恼怒起来。这个小丫头想干嘛?难道他在自己的酒吧还不能谈谈自己的看法?

“喏,现在你满意啦?”罗伯特情绪抵触地问父亲,“她要是不登台,咱们就完蛋了!”

卡琳这时蹦蹦跳跳地走上舞台,扯开嗓门唱《爱是罪过吗?》。苏加尔用手风琴给他伴奏。

“你们听卡琳唱!”鲁迪转移众人的注意力,“这小伙子真棒,恼怒①得真不赖!”

①鲁迪本想说“模仿得真不赖”,却把“模仿”说成了“恼怒”。

“你别再装可怜相了。”罗伯特说得在理,“你想说‘模仿’。‘恼怒’是另一码事。”

“你像我说得好。”鲁迪微笑。

“应该说‘你比我说得好’。”罗伯特又更正他。

“行。”鲁迪恼羞成怒,“我中学没毕业,但我对于日常事务绝对脑子清楚——这样,咱们俩就扯平了。”他兴高采烈地朝卡琳欢呼。

“他到底模仿谁呀?”罗伯特想知道。

“查拉·里昂德尔!”莫娜说。

“查拉·里昂德尔?”罗伯特问。

父亲不理睬他。

“哎呀,了不得,可以加到节目里去!”鲁迪朝大门看,看见尤丽雅出去了。

“真的,鲁迪?”卡琳问,脸涨得通红,“真的?”

“是不是有点过时了?”罗伯特疑惑不解。

“我也觉得是!”莫娜随声附和,声音很尖。

鲁迪坚持己见:“很棒,将会轰动!”说罢起立。

“查拉·里昂德尔是永恒的!”莎洛特确认。

“就像埃尔维斯一样。”米琦点头。

“鲁迪,要围上羽毛围巾,穿上拖地长裙吗?”卡琳被登台表演的念头弄得神魂颠倒了。

“那还用说,女孩子嘛,当然。”鲁迪微笑,转身走了。

罗伯特转动眼珠,唉声叹气。卡琳因为兴奋一蹦三尺高,接着拥抱苏加尔。这时谁都不忍心扫他的兴。当其他人疲倦地回房间时,卡琳仍继续排练着,丝毫不感到腻味。

罗伯特趁此机会把苏加尔拽到一边,低声问苏加尔何处可以买到武器。苏加尔满腹狐疑地打量他。

“你手里玩过那家伙吗?”

“没有。”罗伯特回答。

“得了,忘了它吧。你不是耍手枪的英雄。你脑子好使,长于思考,这个才管用呢!”

“老头儿不准你帮我?”罗伯特不悦。

“别‘老头儿’、‘老头儿’的,”苏加尔说,“我不喜欢你这样称呼你父亲。鲁迪·克朗佐夫在红灯区是个大人物,富于传奇色彩,人人敬重哩。”

他们突然听见身后楼梯上有脚步声、说话声。苏加尔伸出食指往嘴上一贴,就飞快地调头走了。罗伯特悄无声息地进了他的房间。莫娜和鲁迪一面争辩一面拐过来了。正想洗澡的尤丽雅很快躲到了房门后面。

“你从来不问我有什么看法。”莫娜抱怨,“我的意见对你完全无所谓。”

“这不是真的。”鲁迪假装生气。

“是不是真的谁知道!”莫娜很倔。

“喂,你是理发师,表演方面的事你懂得多少?”

“我是普通观众,我觉得你们那个尤丽雅味同嚼蜡,卡琳那个模仿查拉·里昂德尔的节目也糟糕透顶。”

“谁也没有要你谈看法。”鲁迪·克朗佐夫语气冷漠。

“哼,你瞧——你对这压根儿不感兴趣,”莫娜打出了王牌,“和你刚才说的正好相反,自打耳光!”

她气急败坏地进了卧室,“啪”的一声关上了房门。鲁迪和苏加尔交换眼色,彼此颇为默契。

“房子派人警戒了吗?”鲁迪问。

“有小伙子们站岗呢。”苏加尔让他放心。

“咱们可得小心。格拉夫可不是好惹的。”

“你是说他躲在背后?”

“不是他还是谁?”鲁迪忧虑,叹息。

“我要把那家伙的卵子踢出来,叫卵子从他耳朵里出来!”苏加尔破口大骂。

尤丽雅旁若无人,穿过走廊下楼。房间里她实在呆不下去了,她要呼吸新鲜空气。鲁迪呆呆地望着她下去。苏加尔瞧着鲁迪,满腹心事。

“发生了什么事?说实话!一切正常吗?”他细声问。

“真滑稽,”鲁迪摇头,“我享受重新在家里的乐趣,可是又感到比任何时候都寂寞。我要的东西似乎得不到!”

他恼恨地用手擦了一下前额。苏加尔踢踢嗒嗒地上厕所去了。“色子鲁迪”这样的角色是不会被一股香水味刮倒的!但不知是何原因,他仍旧忧心忡忡。他苦笑着,呆在黑暗的走廊里。

尤丽雅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悲伤,也许因为一直惦念着姐姐?也许因为她永远不会像姐姐那样有出息?也许因为她受到了莫娜尖刻话语的伤害?但主要还是因为她对鲁迪·克朗佐夫自以为是和傲慢作风的恼恨,对他没完没了的批评的恼恨。她在房后的小院里来回走着,激愤难平。

“夜色很美,是吗?”卡琳冷不丁说了一句。他是拎着两桶垃圾从厨房出来的。

“很舒服,好像整个世界都进入了梦乡。”尤丽雅抽泣之声可闻。

“干嘛哭呢?”

“我想是我喝酒过量了。”尤丽雅说,“我总想一醉方休。”

“干嘛这样?”卡琳把两只桶放在地上问。

“因为情况对我不利。”

“我懂,”卡琳说,“这就是说,你要关心自己的事。”

尤丽雅紧紧揪住他的胳臂。

“这就是说,你别管我的事!”她深吸一口气,“他把我当成妓女了,不是吗?”

“鲁迪·克朗佐夫?”

尤丽雅火冒三丈:“他一来就什么都管,冒充行家,发表意见——好一个重要人物!傲慢,装腔作势,我实在受不了,头痛!”她在通往工具库的台阶上坐下,耸耸肩。“我不会自杀。算了。就算我自己欺骗了自己。我不知道,我到底要向自己证明什么。”

卡琳挨着她坐下。

“唉!”他温情地用肩碰碰她,“你现在可不能打退堂鼓啊,咱们一起表演!会引起轰动的!”

“咱们女人之间说说私房话,”尤丽雅突然客观地问,“我干的事你也不喜欢吧?”

“噢,”卡琳闪烁其词,“完全说真话?”

“当然。”

“你看问题不够全面。这里是脱衣舞夜总会。你就买副吊袜带,开始干吧!”

“不,这对我不适宜。”尤丽雅摇头。

“你不是学过戏剧表演嘛,”卡琳感到奇怪,“表演脱衣舞没问题。两者有何区别呢?”

尤丽雅羞涩地笑了。“我——几乎没做过女人梦呢。”她细声细气地说。

卡琳瞪了她老半天。“你压根儿就不知道你对男人的魅力有多大。”他压低嗓门,俨如行家里手,然后抓住她的玉臂耳语,“你难道从来就没有性幻想?”

尤丽雅被吸引过去,凝望卡琳。卡琳欠身凑近她,说道:“假如男人屏住呼吸,挪近椅子,眼馋得恨不能一口将你吞下去,这样的舞蹈自然就妙不可言了。”他夸张地点了一下头,“别把自己藏藏掖掖的,要成为你自己!”

尤丽雅对他默视。卡琳突然笑起来。

“把一切展示给人看,那一定很有趣。”他老着脸笑,发现尤丽雅面露愠色,又立即道歉。

尤丽雅忍俊不禁,跟卡琳一道笑。两人拥抱。

罗伯特夜不能寐。每当他闭上眼,总是看见黑洞洞的枪口,听见枪响和苏加尔的叹息。鲁迪·克朗佐夫也睡不着,一再自问,让儿子留在这里对不对。有人竭力要谋杀他儿子。儿子是勇敢的,没有轻易被吓倒。鲁迪·克朗佐夫微笑,翻身侧睡。他想起尤丽雅。今晚跳舞时,他把她弄得迷迷糊糊,云里雾里,这点他明显感到了。她在他的臂弯里有点哆嗦,紧紧贴近他,稍后又茫然不知所措。对他的低声批评,她的反应是惊人的羞涩和古板。难道她现在要走了,不演了?如果是这样就随便她好了,她根本不配呆在红灯区!假若她留下,他就必须同她合作,使她产生表演灵感,一定要这样!但也要当心,别陷入桃色事件!他自己现在问题成堆呢。儿子是否爱上了这位小姐?有时他有这样的印象。在这件事上,他无论如何不会妨碍儿子。他一面叹气,一面搂着莫娜总算睡着了。

翌日早晨,他在走廊里遇见尤丽雅。她在煮咖啡,往面包上涂黄油。

“您也吃一点儿?”她问。

“我吃过了,”他婉谢,“两小时前就吃了。”

“您是个早起的人?”

“莫娜八点钟准时开理发店的门。”他边说边向扶梯走去。

“真勤快!”尤丽雅应了一句,然后拿咖啡壶和面包进屋去了。

鲁迪目送她走开。苏加尔这时出现在楼道里,但他很快就调头走了。他不愿看见尤丽雅摊开放在地毯上的东西,那是她姐姐登台表演的行头:皮带、吊袜带、高统靴、皮鞭。

罗伯特清晨早早上路了。他受到莫娜的指点,知道哪里有手枪卖:在“马匹新市场”旁边的购物中心后面,离汉堡警察打靶场不远。在埃德的汽车后行李箱里藏有各种武器,从圆珠笔形手枪到冲锋枪。埃德的理论是:胆敢在警察眼皮底下做这种生意的人就不会被发觉。

这时,埃德正把各种花色的巧克力球形糕点和油炸小点心推到一边,让罗伯特开开眼。罗伯特随便抓起一把比利时造的fn手枪,九毫米口径,半自动。

“这家伙拿在手里真舒服。”他说。

“这一把好得很。”埃德点头。

“多少钱?”

“一千四。”

“这么贵!”罗伯特嚷嚷,“对我——鲁迪·克朗佐夫的儿子——也这么贵?”

“嗬!”埃德说,“那就一千二吧。最低价。”

“九百。更多我身边也没有。”

“我算服了你啦。我赔本了!”

埃德从箱内拿出一个备用弹仓和两百发子弹。罗伯特付了九百马克。

“现在你自以为是个硬派小子啦?”他身后响起了父亲的声音。

罗伯特猛然转身。父亲气得直打哆嗦。

“一把手枪并不能把你变成硬派小子。你,还是个小挨揍的。这类人我见得多了,他们有枪也会吓得屁滚尿流。”他一把夺下罗伯特手里的枪,“你以为一扣扳机就硬气啦?你真这样想?每天六点钟起床,老老实实谋生,这才叫硬气。我尊重这样的人。”

埃德掩饰不住狞笑。罗伯特脸色煞白。他默默转过身,气得浑身发抖,步履沉重,只得走开,却不意在下一栋楼房的转角处同卡琳撞了个满怀。

“您在这干嘛?”罗伯特惊异,叫嚷。

“噢,只是、只是吸点新鲜空气。”卡琳撒谎,其实是苏加尔派他来保护罗伯特。

鲁迪等儿子在视线里一消失就转身面对埃德。

“多少钱?”

“七百。”埃德回答。

“放屁,五百,一分也不能多。”

“我算服了你啦。我赔本了!”埃德唉声叹气。

鲁迪从衣服口袋里摸出赌博用的纸牌,“想赚点儿不?”他狡诈地问埃德。

埃德虽然叹气,却又抵挡不住同“色子鲁迪”赌一盘的诱惑。

“三明治”保尔在中国餐馆找到格拉夫时,一把夺掉了鲁迪·克朗佐夫手里新买来的手枪。坦雅和“耳语者”同坐在桌边。格拉夫从头到脚打量着鲁迪。

“如果说你忧愁,情绪低落,这我理解;但是你拿着枪来,想侮辱我么?”

鲁迪心乱如麻。他从未想过要侮辱格拉夫,他尊重他,认为他是个很理智的人物。

格拉夫语气平静,继续往下说:“有人向你的儿子开枪,你就捉摸是我的人躲在幕后操纵。”

坦雅瞧着公公,有些惊异。她是第一次听见公公当众说出人们只在私下议论的事。他真是犯罪团伙的头头吗?

“假定是我的人开枪,”他又说,“那就必中无疑了。”

鲁迪·克朗佐夫精心地选择词句:“我怀疑一个人是很准的,总是八九不离十。”

他打量着“耳语者”,“耳语者”在椅子上很不自在,挪来挪去,甚至情愿忘掉迄今发生的一切。格拉夫盯着他,觉得这家伙真有点奇怪。

鲁迪起身,从桌面上探过身子对格拉夫说:“假如我儿子遭遇不测,比如挨石头袭击、被汽车压死、被子弹打死或被匕首刺死,那我一定要逮住肇事的罪犯,什么也休想保他,我要杀杀他个尸骨难收!什么也阻挡不了我,休想!”

格拉夫对此话印象颇深,看着鲁迪说:“我们所有的人与该死的枪击事件无关,我敢拍胸脯!”然后他又压低嗓门说,“当然啦,我也不得不自问,你怎么会想到我要对你的儿子做手脚呢。也许是你的良心变坏了吧!倒是你儿子的口供导致我儿子进了班房!”

“我不准他这样。”鲁迪·克朗佐夫直来直去。

“那就叫他改变证词,”格拉夫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你是他爸。”说罢往椅背上一靠,“你自己问题成堆,债台高筑,债务必定使你每况愈下。难道你暴富了,对我的帮助不屑一顾?”

“当然,”鲁迪微笑,“我是百万富翁,只是不愿露富罢了。要显示我有那么多钱,实在难为情啊。”

“那为何要制造额外的麻烦?你的儿子为何不改变证词?”

“他是个好小伙子,”鲁迪答道,“十分开通,但也很顽固。”

格拉夫怒火中烧,把刀叉扔到盘子里。

“你就对付不了自己的儿子?”

鲁迪双唇紧闭。

“要么他现在改证词,要么我打断他的脊梁骨!”格拉夫压低嗓门,“也可能打断你的,明白吗?你听着,到那时什么也别想阻挡我灭了你们,叫你们尸骨难收,明白吗?”

他也精心选择与对方一样的表达方式。双方彼此言明,必要时将采取何种行动。双方也心知肚明,对方的威胁并非空话,而是当真的。双方失和,到了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

就在人们喝午后咖啡,“金短褂”和罗莎丽开始“上班”之际,有两部中档客车在希尔歇的那幢楼前停下来,从车上下来了几个穿西装的男士。一辆运家具的车已装好一半,是一个五口之家的家具。这幢楼的住户全部收到了解除租约的通知。他们大多数在城郊都有了置换的住所。

男士们开始检查房屋,他们是城市重建问题专家。

爱尔娜·哈姆丝朝莎洛特这边走来,手里抱着猫,神情抑郁。

“这是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像一枚假币。”莎洛特问候领养老金的爱尔娜。

“新房主要赶我们走呢。”爱尔娜诉苦。

“这只是谣传。”莎洛特安慰道。那老太只顾伤心地摇头。

“我在这楼里住了差不多五十年呀。我同我的赫尔曼在这里过得很快活,可现在我要搬到新住宅去,那儿一个人也不认识;这里,我可以到楼上的人家去坐坐。哪怕锁上房门也不感到孤独啊。”

住宅区的突然变化也成了格拉夫那个位于易北河大街的办公室里的话题。就在他们想开车去吃晚饭的时候,一个圣保利老住户代表团出现在他们面前。这些人要对格拉夫倾诉自己的忧愁和痛苦,格拉夫仔细地倾听,“耳语者”不停地记录。

还有不少坏消息。越来越多的贩毒犯在圣保利做起“生意”来了。他们在学校、幼儿园和托儿所前面转悠。喧闹的青年成群结队地走街串巷,辱骂行人,打破窗玻璃,朝房门撒尿。ieg公司购买的各幢楼房情况最糟糕。楼道里打破的灯没有更换。黑暗的走廊里有人袭击租房者,甚至威胁他们说,倘若他们不搬走,更凶恶的事在等着他们。警察对这类恶行束手无策。

“你不帮忙,我们就得搬走了,格拉夫!”上访者中有人说,情绪颇为沮丧。

“请诸位忍耐,”格拉夫说,“你们的房子,我手下的人绝不会弃之不顾。我们还要教训那帮毒贩。”

他打发走上访者,独自一个留在办公室里,陷入沉思。坦雅进来了。她忘不掉午餐时的谈话。公公真的是谋害克朗佐夫之子的幕后策划者吗?

“这些人家不愿再住在圣保利了。”格拉夫喃喃自语。

“你是最后的主管人。”坦雅审视格拉夫,“可要当心呀。”听话音好像是她在提醒公公也要注意自己灵魂的得救。

格拉夫沉默。

“鲁迪·克朗佐夫为什么猜想是你指使人对他儿子开枪呢?”她冷不丁问了一句。

“他知道,我想要他的房子,扩建我们的‘爱神中心’。”

坦雅在思考什么:“如果不是你,又不是你手下的人……”

格拉夫听出她的话音分明是怀疑他,感到伤心。

“……那么到底是谁朝小伙子开的枪呢?”坦雅继续说。

公公耸了耸肩膀。“耳语者”面部毫无表情。“谁有兴趣干掉这类人呢?”

有时小小偶然会酿成大事,这大事有好有坏。比如,格拉夫的小孙子把玩具熊忘在他的办公室里了。格拉夫本来已经出门,但这时又不得不踅回来帮孙子找心爱的玩具,否则小家伙不肯回家。

大楼里黑糊糊的。他上楼梯时,突然听到“耳语者”说话的声音,遂轻手轻脚走近,从门缝里窥见“耳语者”正在打电话。

“他又同克朗佐夫见了面,是在今天中午,”格拉夫听见他说,“要他的儿子改变证词。我想,小伙子大概会改口的。看来克朗佐夫不会善罢甘休,对他儿子开枪也没吓倒他。”

格拉夫屏息静听。毫无疑问,“耳语者”背叛了他。他信任这个人,抬举这个人,可是这个人却欺骗他。格拉夫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梯,很伤心。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耳语者”变心易主呢?他不再相信格拉夫能在红灯区保持权势?他想错了,这点格拉夫会给大家显示的,但首先要弄明白“耳语者”到底是给谁打电话。毫无疑问,就是这家伙受人指使对克朗佐夫之子开了枪。

格拉夫回到儿媳妇和孙子身边还在不断思索。小孙子大发牛脾气,因为爷爷没有找到玩具。于是,叫“三明治”保尔四处翻找,弄得响声震天。

罗伯特黄昏时分回到“蓝香蕉”,卡琳依旧与他寸步不离。恰好这时,尤丽雅在夜总会门前下了出租车,不料受到一个矮墩墩的男人故意碰撞。那家伙从下等酒吧里出来,嘴里酒气熏天。

“我喜欢你,甜妞儿,”他口齿不清,像含着个大萝卜,“跟我走吧,我请你喝香槟!”

“请别打扰我。”尤丽雅一面说,一面想摆脱他。

醉鬼紧紧拉住她不放,同她纠缠,抱着她要亲嘴,还说:“真正的男子汉买过你吗?”

“克朗佐夫先生!”尤丽雅使出浑身力气高喊。

罗伯特急忙赶来,正要抓醉鬼,岂料这个胖家伙对他来了个扫荡脚,他就猛然栽倒在石头街面上了。

“就你这么个软蛋?”醉鬼讥笑。

“鲁迪·克朗佐夫。”尤丽雅一个劲儿呼喊。

醉鬼不禁一惊,立即放开她,还一面道歉,一面举起双手。罗伯特重新振作起来,在地上费劲地找眼镜。“金短褂”和罗莎丽从容地走过来。

醉鬼一时收敛了气焰,结结巴巴地说:“你是鲁迪·克朗佐夫的一只‘小猫’?这我不知道啊!”

“现在你知道了,”“金短褂”带着齿音鄙视地说,“快滚!”

“我只不过……”醉鬼欲言又止。

“别说屁话了。你要再胡闹,苏加尔会把你的十个指头全部折断!”罗莎丽吼叫。

“知道了!”醉鬼说。

“知道就好。”“金短褂”说。

“谢谢,”醉鬼低三下四,“谢谢,我这就走,行了吧?”

醉鬼胆战心惊地走了。尤丽雅扶罗伯特起身。她感到很诧异,叫一声鲁迪·克朗佐夫的名字竟能遇难呈祥。罗伯特不要她扶,有些不高兴。卡琳匆匆回屋时瞧见罗伯特沮丧的样子,很替他担心。

鲁迪·克朗佐夫担任筹划中的表演节目的艺术指导。他和苏加尔聘请了几名泰国舞女。这些舞女貌美,有舞蹈才能,而且对每晚四十马克的酬金也很满意。

罗伯特在厨房,同无线电商人谈生意。他要购买新的音响设备。这时,女演员们在外面走廊和楼道里正准备进行第一次彩排。到处可见演员服装,衣架上挂得满满的。卡琳身着查拉·里昂德尔的服装,围上羽毛围巾,嗵嗵嗵地下楼,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

莎洛特协助泰国舞女着装,衣服全是紧身而透明的。

“你知道我的问题在哪儿?”卡琳问,马上又自答,“静脉曲张。”

“那就涂上颜色,”莎洛特出了个点子,“别人还以为是脚链呢。”

“脚链——纵向的?”卡琳奇怪。

卡琳起身从莎洛特身边走过,旋又上到二楼。尤丽雅出现在她自己的房门口。但见她新的发式,贴上长睫毛,带着熠熠生辉的耳环,嘴唇涂得鲜红鲜红。她的形象完全变了。

“新的化妆品?”卡琳惊异地问尤丽雅,“自己买的?”

“今天上午买的。”尤丽雅点头。别人目瞪口呆地盯着她看,她颇为得意。

“破费不少吧,是不是?”卡琳沉吟,“女人怎样美容化妆才不致饿死呢?”

他弯腰拾起几件服装。尤丽雅最后一次审视自己的镜子里的姿容,连自己也感到陌生了,同时又惊叹这容貌竟如此娇媚动人。她期盼鲁迪·克朗佐夫也会这样注视她,并且因为这期盼而高兴。她为何在危急中只喊他,只向他求救?对这种感情她不知为何恼恨起来。她为何只想到他的名字?她想到醉鬼被吓得魂飞魄散的面部表情,不禁莞尔。鲁迪·克朗佐夫在圣保利真是个人物,这样的男子汉她从未遇到过。她记不清什么时候读过这样一句话:权势生情欲。这在此人身上得到了应验。

鲁迪·克朗佐夫在楼梯间秘藏新买的手枪。尤丽雅一直等到卡琳拿着服装在酒吧间消失,才同鲁迪说话。

“谢谢,克朗佐夫先生!”

“谢什么?”他抬头凝望,不觉一惊,“嗬,您真漂亮!”

尤丽雅嫣然一笑。

“为什么谢?”

“您保护了我。”

“我?我不明白。”

尤丽雅倏然消失在通往舞台的更衣室走廊里。鲁迪朝她的背影微笑。不久,彩排开始,他仔细聆听尤丽雅的歌唱,一面陷入沉思。她唱得精彩,动作也美,真是魅力无限,可是总好像还欠缺点什么——像汤里缺盐,缺少色情火花,那煽情的、调情的、时刻点燃观众激情的色情火花。

“她的性感顶多像我姑妈下垂的乳房。”米琦鄙夷道。

“是啊,”苏加尔一边嘀咕,一边碰了碰鲁迪,“你倒是想想办法呀!”

鲁迪思量着。

稍顷,他说:“她这样的女孩刚刚到圣保利,现在正四处张望呢——往后就会越来越辣,懂吗?”

“不。”苏加尔说。

“叫她搞一下性自慰节目!”鲁迪耳语。

“她才不肯呢!”苏加尔像打赌似的。

米琦咯咯发笑:“嗯,她和自己性交,总不会不干吧!”

尤丽雅一曲终了,凝视鲁迪,满怀着期待。鲁迪信步朝她走过去,请她与他并排坐在舞台边缘上。

罗伯特这时选定了新的音响设备,环绕立体声,全自动控制,也可以用手工操作,方便可靠,是最精良的设备。

“三万四千马克,包括安装费。”无线电商人说,“这样您就有一套放心的设备了!”

价格不菲,但“蓝香蕉”又急需——从根本上说,它还需要新装演、新墙纸和新厕所,总之,需要整体翻修。

“可以分期付款吗?”罗伯特顺便问。

“不可以,克朗佐夫先生。”无线电商人拒绝,“上次还欠八千马克呢!”

“我们马上一起还清。”

苏加尔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厨房,在面包上涂黄油。商人也没有受苏加尔的影响而改变拒绝的态度。

“很遗憾,克朗佐夫先生,”他说,“您父亲的承诺实在太多了。”

大厅里传来大声的讨论,打断了这里的商谈。

尤丽雅惊叫:“您真要这样吗?要我在大庭广众之下手淫?”

“不,”鲁迪平静地答道,“说什么呀,您只是把下面脱掉,此外不干别的!这又何妨?从来没做过吗?”

尤丽雅茫然四顾,大家都瞧着她。

无线电商人趁这个难得的时机匆匆告辞,从后门走了。

苏加尔挽住罗伯特的胳臂。

“你父亲同意你留下了,但是有一个条件。”

“这我知道,”罗伯特耳语,“他去过格拉夫那里吗?”

“不管你看见什么,也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应该告发别人。”

“咱们又要嚼舌头争辩吗?对我来说,这个话题没什么好谈的了。我不作伪证。”罗伯特摇头。

苏加尔叹气。

“你要把大伙儿都毁了吗?”他有些绝望。

罗伯特没有搭理,只是睁大眼睛朝厅内看。尤丽雅坐在舞台上,一只手在两腿之间游动,另一只手捏揉着乳房,同时发出轻微的呻吟。苏加尔也看舞台。尤丽雅的呼吸急迫了,继而喘息,双目紧闭,身体后仰,直到头部着地。她的手指搓揉动作越来越快,最后突然爆发出一声轻微的呼喊。苏加尔点头,对此,他真是始料未及呢。

就在当晚,鲁迪·克朗佐夫、苏加尔和尤丽雅在楼梯上相遇。罗伯特在演出结束后回房间了。一场夏季的暴风雨肆虐全城,大雨如注,湿漉漉的树叶急速地掠过街面,雷声隆隆,电光闪闪。

“您还要外出?”当鲁迪走过尤丽雅身边时,尤丽雅问。

“有个掷色小聚会,”鲁迪避开她,“我不想错过。”

“您又要掷色子?”尤丽雅担忧。

他点点头:“现在到了情况起变化的时候。总会时来运转的。”他转身欲走。

“您如果需要钱,”尤丽雅快人快语,“我姐姐给我留了一些。”

苏加尔竖起耳朵,克朗佐夫给他做了个手势,叫他下去。他悻悻地离开了。他们俩听到下面大门关上了,鲁迪·克朗佐夫才说:

“你真好,女孩。可是我不要,谢谢。我们会成功的,还有,刚才搞得真不赖。”

“您指我的节目?”

“真把我给熏倒啦。”

“是嘛,那就好。”尤丽雅莞尔一笑,“我羞得无地自容呢!”

“用不着。这就行了,因为您那样……那样……”他一时语塞。

她两眼紧紧地盯着他,似乎有所期待,蓦然说道:“您知道我现在要什么吗?”

“什么?”

“夜间告别吻。”

鲁迪迟疑了一会儿,就在她的脸颊上温存地吻了一下。尤丽雅失望。

“这就完了?这不是吻,是小吻。”

“嗬,”鲁迪说,“是我自以为是,还是你在同我调情?”

她扮了个鬼脸:“您的观察能力是惊人的。”

“就是说,你在调戏我。”他站在门当中。

“不。”

“不?”

“不,我想,我要弄你上床。天啊!”她咯咯地笑起来,同时以手掩目,旋又瞅他,“你从来没想到过?”

他点头算是回答:“那我现在就老是想着!”

她慢慢悠悠地走近。“那你就做呀,”她轻言细语,“做呀!外面下雨,昏黑一片——还能干什么呢?”

“倘若事情是另外的样子,”他稍作迟疑,“我就马上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他打开夜总会大门,苏加尔正在瓢泼大雨中恭候。他唉气叹气地踅了回来。

“那么,你需要一个内行人的夜间告别吻?”

“一定要。”

“就像我们圣保利式的吻?”

“是的。”

“完完全全、透透彻彻的?”

“当然!”尤丽雅说着就闭上了眼睛。

“那好吧。”鲁迪·克朗佐夫双手搂着她柔吻。她的一双玉臂抱着他的脖颈,她的舌头焦急地寻觅他的嘴唇。不料,他猛然推开她,匆忙而逃。尤丽雅目送他走掉,愕然。

她没有发觉罗伯特从房间里出来,偶尔瞧见了这场好戏。罗伯特神不守舍,低头凝视,狠咬自己的手,似乎因痛苦而想叫喊,继而怒不可遏,使劲地踢墙,踢啊,踢啊。

脱衣舞表演(一)

暴风雨正在他们的头顶呼啸。旧货车的刮水器不停地刮掉瓢泼的雨水。苏加尔和鲁迪并排坐在车内,两人似乎各想各的心事,在不长的行车途中一直保持缄默,直到苏加尔突然冒出一句:“表演厅的座位必须重新刷漆,墙纸也要更换。”

“咱们不要拿尤丽雅的钱。”鲁迪断然说道。

“假如她愿给,为什么不拿?”

“不。”鲁迪语气坚决。

“你喜欢她,是吗?”与其说苏加尔在问,还不如说在肯定。

“我这么大一把年纪还是畅销货呢,真美呀。”鲁迪笑了,但是很快换了个话题,想知道苏加尔是否同罗伯特谈过。

“毫无希望。”苏加尔说。苏加尔认为有其父必有其子,父子一个德性:顽固。

“格拉夫说,朝小家伙开枪,绝不是他手下的人所为。”鲁迪·克朗佐夫说。

“你相信他?”苏加尔一面反问,一面停车。他们站在无线电商店前,那个商人正要关门打烊。

苏加尔下车,绕过载货平板,朝无线电商人走去。

“哈啰,苏加尔。”商人有些惊奇。

“有人想同你聊聊。”

“现在?我没空!”

无线电商人想朝他的小轿车走去。

“您还是抽出点时间为好。”苏加尔冷冷地说。

鲁迪·克朗佐夫此刻下了车。

“他妈的,以后,世界上一切时间都是你的了。”苏加尔不高兴,“你死了,所有的时间就都是你的了。”

商人吓了一跳。

“克朗佐夫先生,”他结结巴巴地说,“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等着您道歉。您过于怠慢了他。”苏加尔说,一面揉手指。商人见到苏加尔的双手,就像家兔见到蛇一般。

鲁迪对商人默视。

商人蓦然心悸。鲁迪·克朗佐夫的表情叫人毫不怀疑,他是下了决心的。

“请两位等等!”商人乞求。

“不,”苏加尔说,“现在您听着。在圣保利,鲁迪·克朗佐夫的话至今还是管用的。”

商人这才明白,此前他在“蓝香蕉”有些放肆。他怎么能叫鲁迪·克朗佐夫付现钞呢?而且说话口气也不对啊!所以,他结巴着答应明天一早就把新的音响设备运去安装,而且价格特别便宜。

“等您手头宽裕了再付钱,行吧,克朗佐夫先生?”他怀着敬畏脱帽,“别见怪,克朗佐夫先生!”

鲁迪到现在一声没吭。

商人告辞。鲁迪·克朗佐夫和苏加尔这时大笑,笑得简直要把肚子里的一切都喷出来。

尤丽雅坐在打开的窗户边等候。雨小了,风还在屋角处狂啸。她瞧见货车拐进了海伦大街,便一跃而起,站在镜子前照了照,然后匆忙走到房门边。她身着睡衣,透明得像一丝不挂。她听见他上楼的脚步声,遂打开房门。

他惊奇地打量着尤丽雅。尤丽雅说:“我正想去洗个澡。”声音有些打飘儿。

鲁迪离她更近了:“你这儿有酒喝吗?”

猛然,他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她闻到他的呼吸,察觉他的手在她的两腿之间游动,然后谨慎地把他推开。

“我求你现在别进来,”她声音有点沙哑,“因为我不想同你有什么关系。我认为这是摆脱你的最可靠办法。你是这样搞游戏的,我说得对吗?”

“游戏规则是可以改变的。”

一扇门突然“啪”地响了。他飞快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尤丽雅目送他走开。罗伯特睡眼惺忪,踢踢嗒嗒地穿过走廊去厕所,这时瞅着尤丽雅,也不打招呼,愤怒的眼神又朝父亲刚才溜进去的那扇门看。

对于拘押待审的人来说,一般生活条件比判了刑的苦一些。这不仅仅因为家人的探视以及个人的自由被严格限制,而且还因为几乎所有被拘留的人到了某个时候总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清白无辜,对事实上的清白无辜也会产生怀疑。马克斯得知父亲来探视很高兴,失望的是坦雅没有一起来。

“小儿子好吧?”他问。

“他感冒了,他天天都在问你。”父亲答道。

“罗伯特怎么样?他到底撤不撤回证词?”他急着问这问那。

父亲坐在空荡荡的探视室里的硬椅上,一动不动。

“相信我吧。”他语气安详。

“监狱里有很多传说,”马克斯凄苦地说,“人们说,这个城区的所有人越来越不尊重你了。”

父亲躲避他的目光。

“曾经有过一段时间你是国王!”马克斯嚷嚷。

格拉夫紧闭双唇,欠身挨近儿子,小声说:

“咱们要当心,要非常当心。”

看守进来了,格拉夫飞快地塞了一张纸币给他,他受之无愧。

“请您帮个忙,让我们单独再呆一会儿。”

看守出去了,格拉夫重新落座,微笑。

“律师对我们的处境很谅解!”

格拉夫继续说:“有句中国谚语,叫做‘朋友之敌是我友’。并不是克朗佐夫在搞我们。”

“那么是谁?”马克斯有些惊奇。

“ieg公司的猪猡们。”

马克斯根本不明白父亲的意思。

“你到底怎么啦?”他叫嚷,“你为什么胆战心惊?为什么不反击?”

“你就是恨敌人,也要小心才是。”父亲压低嗓门,教训儿子,“仇恨会损害判断能力!仇恨使人盲目!懂我的意思吗?”

“懂。”马克斯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不懂”。

“真懂了?”

“懂了。”

“咱们再也不能相信任何人了。”格拉夫声音很轻,“对方的办法层出不穷。我想,ieg是国际上‘洗钱’行动的组成部分。菲舍尔只是个傀儡罢了,幕后操纵者才危险,非常危险!”他深吸一口气,“‘耳语者’同咱们耍两面派手法。我知道他出卖了咱们。”

“出卖给谁?”马克斯茫然。

这连格拉夫也不知道,他只好耸耸肩。

“他为自己的未来着想。群鹰已在盘旋。”他说得言简意赅。

罗伯特正想洗澡,忽然听到可怕的叫喊。这喊声使海伦大街的旅游者、商人、购物的家庭主妇、游手好闲者和老鸨们全都停止了各自的行为,一个个呆若木鸡。叫喊声来自对面那幢楼房,它尖厉刺耳,穿透力强,简直深入骨髓。

罗伯特急忙打开窗,他瞧见尤丽雅也把窗户打开了。对面大楼的大门前聚集着受惊的人群。肥胖的罗莎丽果断地冲进楼里,不一会儿又冲了出来,面无血色。

靠养老金过活的爱尔娜有一只心爱的猫,可这只猫被人钉死在她的居室的门上了。居民们猜想,这可耻的恶行准是新房主为了迫使住房解除租约而采取的粗暴方法。究竟何人所为,无人具体知道。

爱尔娜在马路上哭,紧紧抱着那只还在滴血的死猫。这只猫叫丽斯白特,是她晚年钟爱和关照的惟一生物。现在猫死了,她就独自一人了。莎洛特尽管忙得不可开交,仍旧出来安慰她的女友,夺下她手里的死猫,带她进“蓝香蕉”,让她喝了一杯咖啡和满满一杯法国康亚克产的葡萄酒,让她恢复平静。

“蓝香蕉”夜总会首场演出的准备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再过几天,人们将会传说:“鲁迪·克朗佐夫又显山露水了。”标语牌已在红灯区到处悬挂。

大伙儿累得几乎不能动弹,体力难支。鲁迪·克朗佐夫是个永不停歇的驯兽者。他孜孜不倦地驱赶着他的动物,而且大多用皮鞭,很少用甜食逗引。他认为尤丽雅的舞蹈仍嫌死板,泰国妞儿们缺乏热辣,一会儿说灯光不够亮,一会儿又说太暗。罗伯特觉得父亲颇怪异,他哪儿来这么大的精气神呢?

此外,父亲还是红灯区的仲裁者,总有人来请他调解纠纷和寻求妥协办法。最近,妓女们为争夺地盘常常发生争吵,原因是红灯区内到处在盖房,人行道变得狭窄了。“金短褂”同一名占了她地盘的年轻妓女发生口角,为此,鲁迪·克朗佐夫中断了排练,把两个“马路天使”招到桌边。

“你不懂我们这儿是如何运作的。”他对“金短褂”的竞争对手说。

“就是不懂。”年轻的小姐厚着脸皮说。

“你叫玛丽娅是吧?看着我,玛丽娅,站在‘蓝香蕉’前面赚钱,你有三种可能性:一种是正确的,一种是错误的——还有一种是我的!”

“知道了。”玛丽娅心里不踏实。

他的眼神把她镇住了。

“但愿你知道。”

“行了,我站到下一个拐角的地方去!”玛丽娅自知理屈,一下了收敛了气焰。

“金短褂”得意洋洋,微笑。

“现在,你们好调转屁股走啦!”克朗佐夫又是叫嚷又是拍巴掌,“我们还要排练呢。”

莫娜旁听了一会儿“调解”,同时给克朗佐夫痉挛的后颈窝按摩,但克朗佐夫根本不理她,所以她恶毒地朝尤丽雅瞪了一眼。尤丽雅坐在舞台边缘上,精疲力竭的样子。

夜里,尤丽雅和鲁迪拖着疲惫之躯爬上楼梯。

“难道你只知道干活?”尤丽雅突然问,有点冒犯的意味。

“我必须让夜总会重新红火起来。”鲁迪说,“有几个人要靠它吃饭啊。你认为什么比干活更重要呢?”

“没什么。”尤丽雅口是心非。

鲁迪想到厨房去。

“为什么莫娜……”尤丽雅冷不丁冒出一句。

“怎么?”

“为什么偏偏莫娜重要?”

“她给我按摩头颈,消除麻烦!”

“那我呢?”

“也许我要找你麻烦!”他微微一笑,正要凑近她,可是,冲厕所的水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尤丽雅悄无声息地闪进屋里。罗伯特来到走廊,走过父亲身边连看也不看一眼。苏加尔在走廊另一端瞧着父子俩。

“鲁迪,你知道‘烦恼’这个字是怎么写的吗?”他关切地问道,“它以大写的j开头①!”

①“尤丽雅”这个名字的第一个字母为j。

鲁迪毫无反应。苏加尔丢下鲁迪,进洗澡间去了。

第二天傍晚,罗伯特应邀去菲舍尔博士家。他高兴能再次见到心仪的干爹并暂时告别圣保利。蕾吉娜·菲舍尔要他十八点钟左右到。于是,他身着最好的西服,手拿花束准备上路。

米琦发觉小伙子今天衣冠楚楚。罗伯特在楼前碰到苏加尔和波兰舞女松雅。苏加尔把屋顶阁楼租给了松雅,他们都需要赚每一分钱。苏加尔这时正好对她说,她当然可以把任何客人从演出大厅带到阁楼来,也可以用内部电话向酒吧要饮料,但必须是她本人付饮料钱,这一点得特别注意。如果嫖客付饮料费,那么,根据法律就意味着他们怂恿卖淫。

“注意,是你付钱,而不是他。”苏加尔着重对波兰小姐说,然后调头问罗伯特,“你有什么安排?”

罗伯特不搭理,跨上自行车就走。苏加尔吹一声口哨,差遣一个拳击手当罗伯特的保镖。可怜的小伙子此刻没有想到去干爹那里会费这么多周折。

罗伯特发现尤丽雅时已经晚了。他试图到街对面去躲避,却被她挡住去路,只得从自行车上下来。

“罗伯特!为什么咱们不一起排练了?”尤丽雅问。

“一切都正常了呀!”罗伯特搪塞。

“我的表演你看都不看。”

他耸耸肩膀。

“我不再使你感兴趣了?”尤丽雅卖弄风情。

“当然,”罗伯特赶忙要走,“我忙得要死。我——我现在有事啊。”

“是吗?”她不信,“咱们能坦率地谈一次吗?”

她想知道他到底怎么了。最近几天,她察觉罗伯特总是默默地拒绝她。

“当然,但现在不行。”

“我有一个感觉:你躲我。”

罗伯特摇头。

“我不想谈这事。”他话语生硬。

“什么事?”

还有什么事呢?

他盯着她:“我最近看出来,我父亲同你……”他不往下说了。

尤丽雅赧颜。她不知他看出了多少苗头,只好说:“噢。”

“是吧?”罗伯特点头,责备她。

“你父亲是个给人印象深刻的男人。”尤丽雅度过尴尬的片刻,就这样为自己辩解。

“我很难有这种感觉。”罗伯特拎起自行车。

“罗伯特!”她柔声叫他,抬眼凝视他,恳求他。

“你用不着辩解。”他脱口而出,再次跃上自行车,尤丽雅紧追不舍。坐在阳台上织毛线的卡琳和米琦这时站起来,想把马路上发生的这一幕看得更加真切。尤丽雅紧紧揪住罗伯特。

“我根本不想给你添痛苦!”她说得很恳切,同时在他嘴上轻轻一吻。

他认为这已经很够意思了,遂紧紧拥抱她,使劲儿把舌头顶进她的齿间,旋又突然让她呆立在那里。

“这下苏加尔肯定要给我吃苦头了。”他说,跨上车,猛力蹬着走了。

尤丽雅讶然,一直目送他在下一幢楼的转角处消失。那个如影随形的拳击手匆忙出动。他不能让罗伯特从眼皮底下溜掉,追他追得直喘粗气。

“卡琳,你说呢,”米琦激动地说,“这个小娼妇阴着哩,既同父亲,又同儿子!”

“罪过呀!”卡琳随声附和,真的有些愤愤不平了。

到了菲舍尔的寓所,罗伯特对那里的一切赞赏不已:具有浓郁学者气息的陈设,温馨安逸的家庭氛围,驾驭宾客的交际艺术,衣着潇洒、举止随和的男女嘉宾,给客人享用的螯虾和没有甜味的法国葡萄干,随处可见的富裕豪华以及罕见的高雅情趣。

“罗伯特!”蕾吉娜·菲舍尔说,“咱们有一些时候没见面了。”

“谢谢邀请。”他喜形于色。

“喂,体育迷,”曼弗雷德·菲舍尔和蔼地拍拍他的肩膀,“想喝点什么?”

蕾吉娜朝那边餐橱指了指:“你看要吃点螯虾么——味道真不错!”

“我尝过了。”罗伯特接着问学友拉尔斯的近况,“他怎么样?”

“我正想问你呢。你音信杳无,”蕾吉娜抱怨道,“两个多星期没来电话了,曼弗雷德很不放心……”

曼弗雷德拉着他一起去见客人。

罗伯特不得不与那些有权有势的经济界大亨、银行家和政治家们握手,曼弗雷德还在建筑界和经济界的市政委员们面前介绍了他。

突然间,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士弄得他心猿意马。她留半长不短的直发,身材优美,勾魂摄魄。曼弗雷德·菲舍尔察觉出了他的眼神。

“美女,对吧?电视台记者,叫奥尔嘉。她的伴侣是ieg公司的经理。不过,她的伴侣是经常变动的。你要是感兴趣的话——”他话里有话,接着便介绍他同奥尔嘉·德米琦相讽。后者嫣然一笑,一面打量着他。

蕾吉娜·菲舍尔挽住丈夫的胳膊:“我可以绑架他一会儿吗?”

她当然可以,银行家马丁·施密特·韦贝尔到了。人们相互热烈问候。罗伯特本来很想同女记者聊聊,可是他不知聊什么好。

“这房子真漂亮,是吗?”奥尔嘉对他微笑,“装演得富有学者情趣。”

“这是我的第二个家。”罗伯特变得轻松多了。

“真值得羡慕啊。”那位滑头滑脑的ieg公司经理插话说。这人一开始就对罗伯特不怎么热情,与奥尔嘉刚好相反。

“菲舍尔博士的儿子和我在寄宿中学时就相当熟悉了。假期中,他经常邀请我到他家做客。”他想让交谈继续下去。

“您在大学学法律?”女记者问,“菲舍尔博士是您的光辉榜样吧?”话中略带讽刺。

“是的,他是个非常优秀的律师。”罗伯特微微一笑。

曼弗雷德·菲舍尔走过来,一脸的凝重,面对干儿子。

“那次对你的袭击,”他说,“真是可怕!”

“您怎么知道的?”罗伯特有些惊奇。

伦茨插话:“您听着,这在圣保利已成了人们的日常谈资了。我要是您,就会赶紧离开的。赶上第二次袭击,您也许就没有这样走运了。”

罗伯特自问,这位先生为何也知道这件事呢?他突然觉得必须提高警惕。

“一旦‘蓝香蕉’有了新节目,我父亲在生意上渡过了难关,我就继续读书去。”他说。

“这话我听起来顺耳,像音乐一样。”律师说,但是又心神不定地朝着施密特·韦贝尔看。

倘若克朗佐夫能把新的节目搬上舞台,他就无需再卖房子了,这会使银行家施密特·韦贝尔及其幕后人物很不高兴。

鲁迪·克朗佐夫不懂什么叫开恩,日夜同舞女们排练着。卡琳揽镜自照,在脸上挑剔。

“我的模样像酸奶,”他叹气道,“灯光使化妆过的黑眼圈根本看不出来了。”

“他们俩是不是早就同居了?”尤丽雅问。一面朝鲁迪·克朗佐夫看看。

“谁?莫娜和鲁迪?”卡琳问,“有一阵子了。鲁迪你是知道的:他做自己想要做的事;而她呢,她做他想要的。”

“那就是伟大的爱情喽?”

“天呀!”卡琳鄙夷不屑,“伟大的爱情?”他朗笑,“对这事期望不要过高,这也许就是人生的关键所在了!”他审视她,继而按摩自己的假乳。

尤丽雅粲然微笑。她是挑剔型女人,不过,被她选中的男人无不给她造成沉重不堪的生活负担。她发觉卡琳还在看她。

“心痛?”她问。

“乳房又痛了。”卡琳悲叹。

“做一次手术要多少钱?”

“大约一万。”

“我可以借给你。我姐姐留给我一些。”尤丽雅微笑。

卡琳无言以对。

“会好的,没问题!”尤丽雅快人快语。

她忽然发觉莫娜在瞅她。音乐开始了,卡琳登台开始边唱边舞,歌曲名《爱是罪过吗?》。

还没唱几个节拍,他那长及踝骨的裙子就缠结不清了。

“地板太滑!太危险!”他很气恼,嚷嚷。

莎洛特向米琦招手,要她过来。

“得有人告诉他才行。”她说悄悄话。

“告诉他什么?”

“就说这节目真他妈的胡扯蛋!什么乌七八糟的!”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尤丽雅正想脱掉演出服,鲁迪突然出现在她身后。他锁上门,将她紧紧拥在胸前亲吻。

“你疯啦?外面的人会知道的!”她喘息道。

鲁迪·克朗佐夫抚摸着她的脖颈,双手在她那薄如蝉翼的衣服上游动,在她的双肩和背上摩挲,同时轻柔地吻她那雪白的脖颈。尤丽雅倚墙而立,情绪愈益激动,遂把嘴唇紧贴他的嘴唇,身体紧贴他的身体。两人气喘吁吁,一同坍倒在地。当他进入她的体内,她不禁小声呻吟起来。

蓦然,火光闪烁,大地颤抖,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整条海伦大街震惊了。窗玻璃碎裂,墙砖瓦片自天而降,火光冲天,人们纷纷从居室来到大街上,呆望着熊熊燃烧的大火,一筹莫展。爱尔娜老太的屋里冒出浓烟。消防车急速赶到了。

“失火啦,对面失火啦!”米琦在楼道里呼喊,“噢,整幢楼房一片火海!”

尤丽雅和鲁迪·克朗佐夫如棒打的鸳鸯,惊慌分开,穿上皱皱巴巴的衣裳从更衣室里飞一般地冲出来,莫娜、米琦和莎洛特挡住他们的去路。莫娜马上就明白他们干的好事了,强忍着泪水。尤丽雅慌乱,低头呆看地面。穿高跟鞋的莫娜转身奔出去了。莎洛特瞅着鲁迪,眼神中分明流露出厌恶。

银行家和律师两人来到阳台上。施密特·韦贝尔明白无误地提醒站在对面的律师菲舍尔,不搞到克朗佐夫的房子,他和他的伙伴就会很失望。话音里分明是威胁。

“真该死,克朗佐夫的房子就这么重要?”曼弗雷德·菲舍尔情绪有些激动。

银污家冷漠,神色凛然。

“我们给您提过条件,符合条件才给您贷款的。”语气咄咄逼人,“您是否忘记了,对ieg公司的贷款是同这些条件紧密相连的?您还是向克朗佐夫提买房的事吧!”

“他不愿卖。”曼弗雷德·菲舍尔说。

“您挑选一个人去教训教训那把老骨头!”

菲舍尔望着他,不明所以。

“怎么教训?”他问。

“叫他放聪明点。”银行家说罢便要回屋去。

“您的意见——吓唬吓唬他?”菲舍尔追问不舍,“他还是不卖怎么办?”

银行家沉默,朝华灯璀璨的豪华客厅久久注视。宾客们在那里悠闲踱步,呷着美酒,趁兴闲谈。他看见蕾吉娜放下电话,朝伦茨走过去并对他耳语什么,伦茨马上就匆忙离开女主人朝大门走去了。奥尔嘉同时也离开了小克朗佐夫。伦茨一下子变得紧张而激动了。

“这条汉子可不是虫啊,不是脚一踩就死的!”菲舍尔突然嚷了起来,一副黔驴技穷的样子。如果要那个人像对付拉雅娜那样再搞一次谋杀,他是不会同意的。拉雅娜死后,他一直像是在噩梦中度日。他怎能再这样冒险呢!

施密特·韦贝尔冷冷地瞅着他,觉得这家伙变得越来越捉摸不定了,必须对他密切注意。情况紧急。

爱尔娜老太神奇地捡回了一条命。她的脸被烟熏黑了,她仍然感到震惊。在一小群记者的摄影灯光中,消防急救人员用担架小心翼翼地抬着她,从激动的人群和废墟中朝救护车走去。一位急救医生给她测脉搏。莎洛特和卡琳在担架的另一边走着。

“住房炸飞了!”莎洛特哭泣。

“煤气特别危险,整个圣保利都可能灭绝呀。”卡琳说。

这时已传出最离奇的谣言,说爱尔娜老太自杀未遂,原因是她在法院判决的当晚收到了解除租约的通知,于是打开了煤气开关。

爱尔娜被推到急救车里了。这辆车旁边停着一辆大客车,ieg公司经理伦茨从车上走下来。在场的记者们立即把话筒塞到他鼻子底下。人们现在也就知道谁是房主了。记者们提出各种问题,对伦茨“狂轰滥炸”。其中一个问题是:把老人们从习惯了的环境中赶走,您该作何感想呢?老练的经理巧舌如簧,善于应对:

“当然,发生这样的事是令人遗憾的,可是,房子急需修缮,房顶像瑞士奶酪一样了。”

奥尔嘉也下了车,端详着伦茨。“金短褂”插话了,以显示自己的重要:

“最近刮大风,许多瓦块掉下来。我总是站在那里!”

救护车慢慢启动开走了。伦茨双手一摊:

“安全方面出现纰漏,危及住户。”他朝旁边瞥了“金短褂”一眼,“ieg公司受房主委托,采取较为复杂的做法,现在已有备用的房屋了。这就是说,万事俱备,完全可以避免失去理智的行为。”

在“蓝香蕉”夜总会前面,泪水涟涟的莫娜挣脱鲁迪·克朗佐夫走了。他想拦她,苏加尔挡住了他的去路。

“非要这样不可吗?”

“你别管,苏加尔!”鲁迪叽里咕噜埋怨。

“你就不能把你那玩艺儿留在牛棚马圈里?”

“我搞哪个女人,不搞哪个女人,关你屁事!”鲁迪吼道,“你又没同我结婚,是吗?”

他盛怒,把苏加尔朝旁边一推,进屋去了。

罗伯特骑自行车一直骑到雷佩尔班地铁车站。那个跟踪他的拳击手没骑自行车,就只好乘地铁。此前他不断奔跑,现在好恢复一点元气了。

在发出异味的地下铁道里,吸毒者们躺在呕吐的秽物中。喜欢夜生活的人们从这些衣衫褴褛者身边匆匆走过,嗤之以鼻。时下,红灯区这样的人已为数不少。

罗伯特拎起自行车,越过一个“行尸走肉”的头顶。他突然认出这个人来了。

“拉尔斯!好家伙,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一直指望能碰到你啊。”他往日的同学口齿不清。

“为什么不打电话?”

“不想给你添麻烦呗。我的情况很糟。”

“你父母知道你在这儿吗?”罗伯特完全给弄糊涂了。

“我父母!”拉尔斯笑。

“我刚好从他们那里来!”罗伯特说。

“他们又在搞名人聚会,是吗?”拉尔斯勉力站起来,问道,“父亲又在搞交际——搞联络?搞这事,他可是行家,了不得。我的后妈……”

“我送你到他们那儿去。拉尔斯,他们必须知道呀!”罗伯特恳求。

“在他们那儿,我就得闷死,”拉尔斯浑身哆嗦,“憋死!”

“你发抖——感到很冷吧。”罗伯特判断。

“刚才,在黑暗中真不知往哪里瞎撞,好难受啊。”

拉尔斯说得慢慢腾腾,瞳孔像大头钉头那么大。

“在慕尼黑我根本没有看见你……”罗伯特未说完话。

“那时情况要好一些。”

罗伯特挽起他的手臂。“你要上哪儿?”拉尔斯问。

“去海港医院,你需要治疗!”

“我不能去,”拉尔斯耳语,“警察正找我呢。夜间,我撬门偷了几家药店。”

有这档子事?罗伯特拿不定主意了。假如他在夜里把一个吸毒的人——偏偏又是挚友——拖回家去,父亲会作何反应呢?他实在有些吃不准了。

苏加尔同鲁迪吵过后情绪低落,坐在院子里拉手风琴。其他人都回屋去了。

那位如影随形跟踪罗伯特的拳击手奔到后院,上气不接下气。

“他碰到一个吸毒的人,还把他带回来啦!”拳击手直言禀报。

“那又怎么样?”苏加尔问,“你没有教训教训那家伙?没动武?”

拳击手摇头。

“噢,他妈的!”苏加尔咋咋呼呼,一跃而起,飞奔进屋。

拉尔斯打着寒颤。罗伯特给他指了指自己的床铺。拉尔斯扯条被子里住自己,然后指指桌上的一块巧克力:

“我能吃吗?我真想!”说着就把半块塞进嘴里了。

“给你拿点面包来?”罗伯特问。他皱起鼻子,拉尔斯身上的气味真难闻。但拉尔斯自己对脏已经麻木了。“你最好睡前淋浴一下。你的模样可不怎么清爽。”

他领着朋友来到走廊里,但洗澡间已被人占用。罗伯特敲门,尤丽雅开门出来,也不看左右就回屋里,哭红了眼。就在此刻,苏加尔冲上楼梯,一把揪住拉尔斯的衣领。

“喂,怎么回事?你想干吗?”拉尔斯苦苦叫嚷。

罗伯特扑向苏加尔。

“你疯啦?”他朝苏加尔吼叫,“这是我的同学、朋友,从慕尼黑来的!”

苏加尔对这位朋友好生奇怪,终于松了手。

洗了个热水澡,拉尔斯又多少恢复了一点精神。罗伯特用手指尖提溜着他那些又脏又破的衣服,扔到房后的垃圾箱里了。朋友到了这步田地,令他惊诧莫名。拉尔斯的手臂上血痕累累,且多脓肿。他一发毒瘾,就必须在腘窝和齿龈下注射毒品,面临丧失整体健康的危险。这时,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冷得上下牙齿直打架,十分痛苦的样子。

“你就好好睡嘛。”罗伯特说。

“我很难受。”拉尔斯悲诉,一面用发抖的手指点了一支烟,“能借我一点钱吗?”他突然问,“只是临时借用,会还你的——我必须买一包!”

“我去买,”罗伯特说,并没有想到要拉尔斯付钱,“哪儿能买到这东西呢?”

拉尔斯马上叫他去一个地下赌馆,就在罗伯特发现他的那个地铁站附近。这种买卖可以在桌面上进行,绝不会发生什么问题,就好像罗伯特告诉他,买一包糖果似的。只不过,这糖果由非常细小的、像醋一样褐色的小晶体组成,为增加分量掺入了奶粉,每克八十马克。

罗伯特没有发觉“耳语者”同大力士和塔赞一起坐在一个小酒馆里。

现在,他瞅着朋友哆嗦的手把这东西注入静脉,神色依旧悲伤,但数秒钟后拉尔斯的面部表情就放松了,显出心满意足的样子。

“现在我好了。”他叹了一口气,“哎呀,我真蠢,谢谢,哎呀!”

他一头倒在枕上,飘飘欲仙,回忆着一幕幕美事。罗伯特起身看隔壁房里父亲是否睡了,但父亲的床上是空的。

两名来自乡下的嫖客开车捎上米琦和罗莎丽兜风,这次远足持续不到半小时。两个男人都是堂堂正正的一家之主,但每月要这样寻花问柳快活一次。他们在钱的问题上还算正派,并不斤斤计较。愚蠢的只是没有把两个女人送回家,而是让她们在海港附近下了车,正好在瓦尔特·格拉夫的渔业进出口公司对面。

米琦和罗莎丽没有想到偏偏在这里会遇到大力士和塔赞,想逃已经来不及了。两条汉子正从汽车后行李箱内把裘皮大衣搬到格拉夫办公室旁边的一个黑糊糊的仓库去。米琦再仔细一看,发觉整车装着满满的貂皮和紫貂皮大衣,全是高雅名贵的商品。她突然认出了“耳语者”,这家伙正催促两个大块头赶快搬。毫无疑问,她们来得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

“嗯,去做裘皮生意,大力士?”米琦问。

这个打手目光火辣辣地瞅她,非常可怕。米琦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哎,动手呀!”大力士吼道,“咱们动手呀,帮忙搬!”

俗话说:“跟着干,倒霉蛋。”四个人一起搬,一起藏,“耳语者”望风。塔赞对米琦看也不看一眼。两条汉子让两个女人唱主角,让她们来回疲于奔命。她们搬两趟,他们才搬一趟。“耳语者”扯了扯大力士的衣袖。

“过后她们走漏风声咋办?”

大力士呆视他,若有所思。“耳语者”交给他一沓厚厚的现钞。罗莎丽瞧着钞票,贪婪地舔舔嘴唇。

“钱!”她从牙缝挤出这个字,几乎听不清,但米琦已经会意了。

“耳语者”付钱后就飞快上车,一溜烟跑了。两个女人站在仓库前不知如何是好。大力士和塔赞在“咬耳朵”说话。稍顷,两人过来了。

“你过来,”大力士粗暴地抓住米琦的胳臂,“咱们快活快活。”

他把她拽到破旧的仓库后面。米琦听到塔赞和罗莎丽进了仓库。于是她就集中精力应付大力士,努力做到不出什么纰漏。她怕得不得了。

事毕,四人立于街灯的光照里。米琦感到自己身上很脏,只想快点回家,她确信罗莎丽也是这种心情。

“哎,两位俊男,”罗莎丽道,“也该付点钱吧。咱们侍候得不赖呀,你们也该表示表示了。”

米琦瞧见大力士手里的刀子闪着寒光,塔赞四个指头上已套上了打人的连环铜套,可街上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大力士的动作像猫一样灵活,向前跨出一步,举刀在罗莎丽的左腮帮上划了一个小口子,动作快捷得使人无法想像这是个大块头所为。罗莎丽用手捂脸,鲜血从指缝里流出来。瞧着手上粘乎乎的鲜血,她惊惧异常,旋即用肥胖的身躯冲击大力士,那动作使人想起升温的蒸汽压路机。米琦失声呼喊。塔赞挥拳,还没来得及出击,就被米琦踢中了睾丸,这家伙一下子蜷缩着跪在地上了。罗莎丽与米琦并肩战斗,为保命而战。罗莎丽殴打还在四处乱刺的大力士,像打肉搏战一样。米琦放下塔赞不管——那家伙痛得脸都扭曲了,跌跌撞撞地退到他的汽车里了——想夺下大力士手里的刀。她抓住他的手臂,把身体全部重量吊在他的手臂上。

米琦蓦然间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大力士僵住不动了。几个小伙子沿着街向这边走来。

大力士将米琦推到一边,慌忙逃到塔赞的汽车上,随着轮胎发出尖锐刺耳的咯吱声,汽车像箭一样消逝在夜色里。

米琦想把肥胖的罗莎丽扶起来。

“好啦,起来!起来呀!你会好的。”米琦绝望地叫嚷,“罗莎丽,起来,我送你去医院!”

小伙子们这时走到她们俩身边。

“我的天啊,瞧她们这模样。”其中的一个边笑边说。

罗莎丽喘息着,缩成一团,米琦使劲儿摇她。

“坚持啊,罗莎丽,”她叫着,“你可不能死呀!那两个该死的家伙想害死你,办不到,猪猡,办不到!”罗莎丽此时已不再动弹,身体下面的石头上有一摊鲜血扩散开来。米琦见状不禁涕泪滂沱。小伙子一个个惊呆了,瞅着米琦,她手里抱着一动不动的罗莎丽。

清晨,鲁迪·克朗佐夫在尤丽雅身边醒来,想悄悄溜走,于是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踮着脚走到门边。

“你习惯于早起?”

她的声音使他猛然转过身来。

“不想吵醒你呀!”他说。

“就这么急着走?”她话里有点儿带刺,“过得不是挺美吗!”

“是呀,”他简短地说,“我也觉得是。”

“是吗?”她问,“那现在呢?”

“什么‘现在’?”

“像夜晚那样——咱俩再……”

“你想到哪儿去了?”他盯着她问。

尤丽雅耸耸肩。

“别害怕。我不再麻烦你啦。”她说。

鲁迪·克朗佐夫开门走了,尤丽雅闭上眼睛。

“该死的。”她用半大的声音骂了一句。

鲁迪·克朗佐夫这时在楼道上也同样骂了一句,不过尤丽雅听不到。

那个可以眺望易北河风光的餐厅这时尚未开门。银行家施密特·韦贝尔已等了一会儿,有些不耐烦。所以,当菲舍尔气喘吁吁跑来时,他就冲他发泄恼怒。

“什么事这么急急忙忙的?”银行家忿忿然。

菲舍尔一面张口吸气,一边搜寻应付的词句,说他刚收到信使送来的专家对海伦大街建筑物本体的鉴定书。建筑物有些风化剥落。鉴定者建议保留旧的建筑本体,对整条海伦大街进行修葺。施密特·韦贝尔起初不相信。

“在财政紧张的情况下搞这事儿?”他问。

“我担心,咱们的计划会在有关当局碰壁。”律师说。

但是,对施密特·韦贝尔来说,不存在任何问题,只存在解决办法。

银行家说:“您还是把这荒唐的鉴定书收起来吧。”

他怎能收起来了事呢?毕竟,居民们眼睁睁看著有人大搞调查了。施密特·韦贝尔看出了他的顾虑。

“您是否想葬送您的整个计划,连同ieg公司?这鉴定我们可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们可以干我们想干的事,收起那份鉴定吧。”银行家压低嗓门威胁道。

就这么办。没有反驳的余地。

“克朗佐夫是否会设置障碍呢?”银行家附带问了一句。

刑警技术人员到现场调查取证的日子。一位敏感的警官。在大力士持刀几乎致人死命的地方——罗莎丽虽然还活着,但已破相,以后不可能再出卖色相了——现在仍可以看到血迹。莎洛特和尤丽雅陪伴米琦同刑警会面,以示道义上的支持。

“是些什么样的人呢?”刑警想了解肇事者。

“肯定是性欲反常的家伙!”米琦说。

她用眼角瞟了一下,发觉“耳语者”从那仓库出来并且毫不掩饰地盯着她看。

“你没有认出是谁?”

米琦使劲儿摇头,同时朝“耳语者”所在的方向偷看一眼。

“他们搞了你们没有?”

“当然,”她说,“但是一分钱也没付。还有,他妈的,您跟一个从施密特当总理的时候起就没洗过澡的家伙上床试试!”

莎洛特这时偷偷朝那个破旧的仓库瞥了一眼,然后仔细察看门锁。米琦再次面对刑警。

“罗莎丽能挺住吧?她才四十岁呀。这个年纪死不得呀,是吗?”

刑警耸耸肩。莎洛特观察很仔细。

离首演只有三天了!鲁迪·克朗佐夫除了在通舞台的走道里同波兰舞女“疏通感情”,就再也无事可干了。

“小宝贝儿,你对这儿还有点陌生吧。”

“还行,”松雅说,“夜总会好,人也好。”

“是吗?你有点本事。”鲁迪·克朗佐夫点头。

“什么本事?”松雅问,“你是指我的乳房吧?”

鲁迪·克朗佐夫笑笑。

“过一会儿咱们去喝一杯,好吗?”他问。

尤丽雅侧身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更衣。泰国舞女们的节目也排练完了。

鲁迪突然听见儿子在愤愤不平地说话。

“一切都不愉快,”罗伯特怒吼着,“表演全给我父亲糟踏了。”

鲁迪·克朗佐夫冲进演出大厅,挺立在罗伯特面前。

“这儿就你他妈的聪明?”他狂叫。

莎洛特从酒吧急忙赶过来。

“鲁迪!”她喊了一声,欲息事宁人,但为时已晚。

脱衣舞表演(二)

“剧场必须爆满才行,”鲁迪·克朗佐夫嚷叫,“观众座位上要劈里啪啦闹腾才行,否则就没戏。观众要的就是这些。”

“噢,不,”罗伯特语气平和,“这是你的情趣,糟糕的情趣。”

鲁迪·克朗佐夫以为自己听错了。

“混账东西!你瞧瞧电视节目吧。讲情趣就要落空,没有屁股和乳房就要告吹!现在,电视里不是也有这些东西吗——过去检察官是要上门兴师问罪的。圣保利还怎么比得上?”说罢,他陡然发现了拉尔斯。“这是谁?”他很敏感地问。

“慕尼黑来的同学,”罗伯特冷冷地说,“他在我们这里住几天。我昨天碰到他的。”

“希望不会感到不便吧,克朗佐夫先生?”拉尔斯有些腼腆地问道。

“当然不会!”鲁迪唧唧咕咕,“你毕竟先问了我,这就好!”

罗伯特匆匆瞥了父亲一眼,然后就转头出去了,拉尔斯尾随其后。

“这家伙总是不肯参与搞这些东西!”鲁迪对着儿子的背影说。尤丽雅口渴来到吧台边,喝了一杯水,听见鲁迪在说儿子:“不肯参与搞娱乐!”

“哼,这岂止是一种娱乐!”她尖刻地评论道,“听起来像在布道。”

松雅上了舞台,尤丽雅飞快地朝她瞪了一眼。

“你怎么不上?”鲁迪说,一面打量尤丽雅,“你怎么啦?今天来月经了?”

“你是了解我的呀!”尤丽雅说。

“干嘛装出这副面孔?你有事就说嘛,别让我猜不透。”

尤而雅发火,晃着脑袋:“你根本不懂得女人。她们一个月有那么几天,其余的日子就该快快活活的。”

他试图让步。

“嗨,”他用和缓的声调说,“我想,咱们是朋友呀!”

“不,”她断然说,“咱们不是朋友。像你这类孬种算不上,顶多是个追女人的情种。”

她把杯子往台子上“啪”地一顿,匆匆回到更衣室。

鲁迪叹息,跟在她后面。出众的女主角“蓝香蕉”请不起,特别是在首演之前请不起。尤丽雅不知趣,拒不要鲁迪为了和解而送的礼物——一枚小巧漂亮的胸针,蓝色的夜蛾形状,上面嵌有一颗颗小宝石。

“你疯啦?”尤丽雅把礼物推到一边,“咱们不是要节约每一分钱么,不,我不要,拿回去。”

“我又不能用它换钱呀,”他说,“就拿着吧!”

“这东西难道是偷来的?”尤丽雅问。

“一个朋友卖给我的,很便宜。就别发脾气啦,无缘无故的。”他有点神经紧张。

“我不是可以收买的。”尤丽雅背过身去。

“谁要收买你?”

尤丽雅呼啦一下用手把胸针扫到桌下。鲁迪揪住她,气得浑身哆嗦。

“现在你好好听着:咱们既然苟合了几次,你也就没有什么架子好摆了。汗水一干,就什么都忘了,懂吗?”

“滚你的,滚!”尤丽雅怒吼。

鲁迪笑了。

“世上女人多的是。”他说着就出去了。

“男人也多的是,”尤丽雅嚷嚷,“特别是年轻的!”

鲁迪在外面走廊上突然驻足,一副惶惶不安的样子,后悔自己刚才为何要那样?尤丽雅说的都是实话。尤丽雅呢,这时也惊慌地用手捂嘴,意识到自己的言行过火了,但是已无法收回。

鲁迪听见卡琳在台上排练,听见他在问天问地,爱是否是罪恶。那声音听上去不能给人些许安慰。

当晚,米琦和莎洛特没有来吃晚饭。米琦在医院里打电话询问受重伤的罗莎丽的病情,得知她病情稳定后就同莎洛特回到那可怕的出事地方,顾不上极度害怕,也顾不上去想昨夜发生的事。两人来到格拉夫进出口公司的仓库前,天已经黑了,又下起了毛毛细雨。四周阒寂无人。

早晨当刑警向米琦询问情况时,莎洛特已仔细察看了仓库后门的安全锁,并找到了一根铁撬棒。这时,她像个行家里手那样撬锁,三两下就撬开了。米琦因为害怕也因为冷而浑身发抖,但是她渴盼着复仇,即对大力士加害于罗莎丽和她本人的恶行复仇,遂毅然决然先于莎洛特进入仓库,在黑暗中摸索寻找那个堆放着珍贵裘皮大衣的集装箱。两人喘息着,在疑心听到某种声响时也总是抑制着恐惧心理,开始把那些盗窃来的商品一件件拉出来。

苏加尔在“蓝香蕉”夜总会前面装饰着橱窗,窗内宣告了夜总会重新开业,表演由鲁迪·克朗佐夫编导的最新节目。鲁迪又在孜孜不倦地排练了。暗中佩服父亲的精力与严谨的罗伯特发现尤丽雅和鲁迪形同陌路,两人甚至避免目光的交流。尤丽雅排练一个鲁迪为她设计的新式脱衣舞节目,但这次罗伯特一反常态,没有对节目持批评态度。

卡琳充分利用空出来的舞台久久地练唱他的歌曲。

“他越练越糟。”鲁迪·克朗佐夫轻声叹气。

罗伯特并不同情父亲。

“你吊起了他的胃口,”他说,“现在你该对他明说了。”

卡琳的节目练得没完没了。尤丽雅饮用了一种人参强身剂。

“根本没有必要。”尤丽雅转身对罗伯特说,“今天,医院同他约定了乳房开刀的日期,正好是首演那一天。”

鲁迪怪模怪样地笑:“那他就不能登台喽?”

尤丽雅故意不看他。

“他要是推迟开刀呢?”罗伯特问。

“外科大夫要在这一天之后旅行两个月。反正他是这么对我说的。”尤丽雅说。

“哎呀,这可是个好消息!”鲁迪想拥抱尤丽雅,却遭到对方冷冷的拒绝。罗伯特思忖,让他们俩单独呆在一起岂不更好,于是出去了。

苏加尔、莎洛特和米琦坐在楼梯间密谈,俨如一次紧急会议。

“皮衣放在格拉夫的仓库内?”苏加尔正好在问,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胆怯。

“格拉夫干的好事,我从来也没想到他是窝主。”米琦感到奇怪。

“你们又把皮衣取出来了?”苏加尔似乎不可理解。

米琦双目炯然,说道:

“这可是一大笔钱呀。保险公司拿到这批货,就要付我们百分之三十的钱呢。”

可以明显听到苏加尔长舒了一口气。她们俩此前没有征得苏加尔的同意就动用了苏加尔的货车。这时,苏加尔摇头。

“你们抢劫了抢劫犯——你们现在怕他们吧?”

“算你看出来了。”莎洛特说。

“大力士要是抓到你才高兴呢。”苏加尔凝视米琦,“那家伙可阴险呢。”

米琦没有搭腔,因为这时尤丽雅从演出厅出来,上楼回房里去,米琦和莎洛特朝旁边挪了挪,给她让道。尤丽雅刚走,鲁迪又来了。这三个人立刻鸦雀无声。可以听见尤丽雅在楼上的脚步声。鲁迪匆匆朝上一瞥,旋即转身重返大厅。罗伯特这时终于明白了米琦和莎洛特所干的事。

“你们干了啥事儿?”他颇惊讶,想到出路只有一条,“赶快报案。大力士蹲了班房,就奈何你们不得了。”

苏加尔摇摇头。

“那家伙的狐朋狗友多的是,你告发他,他们就饶不了你!”

罗伯特一时哑口无言。

“罗莎丽出了院就急需钱用,她破了相呀。”米琦窃窃私语。

“旁边的爱尔娜老太也可以分到一点钱了。”莎洛特补充说。

“这样她们日后就不愁了!”米琦的话听起来信心十足。

“你还是想想自己的未来吧,否则,你就没有未来了。”苏加尔警告。

“我一无所有,”米琦顿了顿,凄苦地说下去,“一块无人耕种的土地,上面只长野草。现在,我总算处在关键位置上了,能行点善,也能报复一下那伙猪猡了。我得好好利用这次机会,苏加尔!”她盯着苏加尔,一脸的严肃,“我一定要利用这次机会!”

翌日早上,格拉夫在办公室迎来一批可怕的客人。警车开来了,十二名警察下车蜂拥而至,但没有找到什么。格拉夫一直镇定自若,但“耳语者”在警官冷不防闯进办公室要求实施搜查的时候显得十分紧张,这没有逃过格拉夫的眼睛。

警察们又回到警车上。

“打扰了,请原谅。”这种结果使得警官十分尴尬。

格拉夫抬头朝办公桌匆匆看了一眼。

“您到底找什么?”他以一种不以为意的口气问。

“被盗的皮大衣,”警官答道,“一只‘小鸟’叽叽喳喳告诉我们的。”

“叫什么名字?”格拉夫险恶地微笑。

“没告诉名字。”警官回答,“即使匿名告发我们也得管。有人报告警察,在哪里可以找到皮大衣。”他在警帽上拍了拍说,“别见怪,格拉夫。”接着彬彬有礼地离开了办公室。

“耳语者”目送警官出去,心慌意乱。他们欲嫁祸于格拉夫的那批盗窃来的物品究竟到哪儿去了呢?他昨晚还确信皮大衣放在集装箱内,所以今天早晨匿名向警察告发了。

格拉夫转身面对他,递给他一个署名的文件夹。

“‘耳语者’呀,一个奇怪的开玩笑者告发了我们。这是怎么回事呢?”

“耳语者”毫无反应。格拉夫同他的儿媳妇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心领神会。总有某个地方出了岔子。格拉夫根本不知道这些裘皮大衣与自己何干,惹得警察在他这里搜查。是否有人要给他栽赃呢?谁又把这批东西搞走了呢?格拉夫疲倦地揉着眼睛。“耳语者”刚才为何显得那么紧张呢?现在他为何还心乱如麻呢?格拉夫无论如何要弄清“耳语者”究竟为谁效命,那个“谁”又究竟有何企图。

最近几天,拉尔斯似乎已经复元,神情显得轻松了,脸色不像以前那样煞白和消瘦了。他不再向罗伯特借钱吸毒了,这使罗伯特很宽心。几天前,罗伯特在厨房里煞费苦心地算账时,有一种不祥的震惊感。父亲为首演投入的资金大大超过了自己的经济能力。尽管无线电商人提供的那套新的音响设备可以赊账——令人感到惊奇——但这钱到时候总得付,加上服装、设备、新的射光灯和大厅里新的椅子等大笔费用,罗伯特简直不敢汇总这数目。

米琦在他旁边给烤肉块加香料,莫娜则苦苦抱怨鲁迪不再同她讲话。米琦瞅着她,并不怜恤。

“你们在一起三年了,你指望他老是同你讲话呀,到了‘萧条’期啦!”

莫娜未及答话,苏加尔和鲁迪就拽着罗伯特的那位朋友突然闯了进来。拉尔斯大汗淋漓,苏加尔怒不可遏地说:

“咖啡壶里的钱他拿了。纸币都拿走了,只留下一点硬币。”

鲁迪指着吸毒者说:

“你朋友手脚不干净。”他又对罗伯特说,“我的古银币不翼而飞,照相机,还有你祖父的金扣子,都不见了!”

拉尔斯哭起来了。

“贵重的东西我都塞进口袋里了。”他抽泣着。

“也不问一声?”罗伯特惊奇。

“我需要钱呀,”拉尔斯嚎啕,“到了这一步,什么都顾不上了!”

莎洛特这时冲进厨房,显得激动不已。

“保险公司为这些貂皮大衣付了三万马克!”她滔滔不绝,“不赖呀,是吗?而且是现金,拿着挺舒坦的。”可谓喜气洋洋。

“千万别把钱放在这里呀。”苏加尔恶狠狠地瞟了拉尔斯一眼。后者依旧哭着,可怜巴巴,垂头丧气。

鲁迪对他的哭叫很反感,喝令他别嚎了,反正东西没有就是没有了,算数!

莎洛特把一万马克汇到爱尔娜老太的账户上;罗莎丽得一万五千马克,她用这笔钱可在雷佩尔班租用一个小住处。

“还余五千马克。”苏加尔算计。

“是呀,米琦因为首演需要一件新连衣裙。”莎洛特轻声说,“还有我,要配上拎包,鞋子……”

尤丽雅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她笑了。

“我认为,这五千马克该你们拿,我不存幻想。”

鲁迪的表情一下子开朗起来。他看见尤丽雅佩戴着他赠送的胸针。他用肘把仍在抽泣的拉尔斯捅到一边,说道:“世界还是世界,人还是人嘛。”

拉尔斯一下子露出高兴的表情。罗伯特把手搭在他肩上,带他出去了。拉尔斯沉默,小声哽咽着,对自己的不良嗜好感到羞愧。但他知道自己毒瘾很重,已不能自拔,一旦需要这东西还会再偷的。为了朋友,他惟一可做的事就是悄然离开此地,于是卷起睡袋,瞅准没人注意的时刻——人们在大厅排练——倏忽溜了出去。他不知何往,还是到老地方雷佩尔班地铁车站吧,在那里他会遇到其他瘾君子,也希望买到价廉的毒品。

他出去时没有关上后门。大厅里灯光突然熄灭。

“肯定又是该死的保险丝断了。”鲁迪喃喃地说,摸着黑去厨房找保险丝盒。整幢房子漆黑一团,他的胫骨多次碰到物件。蓦然,灯亮了,鲁迪转身,惊呆了:大力士站在他面前!这个打手不怀好意地微笑着,除了他之外,“耳语者”也大大咧咧地倚在厨房门上。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鲁迪的声音有些嘶哑,问道。

“耳语者”指了指后门。

“后门开着。这么晚了,太粗心啦,根本没想到有人会乘虚而入吧。”他摇头晃脑,讥笑对方的轻率。

“以后我会留意的。”鲁迪说。他脑海中思绪翻腾:这两个家伙意欲何为?

“你如果以后想避免受惊吓,也该当心啊。”“耳语者”狞笑。

“你们想干什么?”鲁迪厉声问。

不等“耳语者”答话,大力士就提着棒球棍从鲁迪面前冲进表演厅。“米琦!”他狂叫,“这个婊子躲在哪里?”

尤丽雅和波兰舞女吓得直往后退。泰国舞女纷纷胆怯尖叫。

“米琦!”大力士一再怒吼。

鲁迪浑身打颤,想起米琦对他讲过她今晚的去向:到女裁缝那里去了。她为了首演要把新买来的连衣裙改宽一点儿,但愿她晚点回来。大力士开始在大厅内乱打乱砸,玻璃、镜子、新椅子和玻璃桌面部被他砸得稀巴烂,窗帘及饰物被他扯下,新安装好的音响设备也没能逃过他的猛力敲击。尤丽雅想要阻止他。

“住手!”她一声怒喝。可大力士出手很快,一下子就把她推倒在地上了。鲁迪急忙过来救援,不料“耳语者”从口袋里拔出手枪,对着他的鼻子说道:

“他怒气冲天,要他住手很难。米琦不该偷他的皮衣。”他装出一副遗憾的样子,但是又装得不像。

尤丽雅挣扎着爬起来,眼瞅着大力士把他们最近几个星期修好弄好的东西全都破坏了,便不再感到害怕,只有满腔愤怒,接着对打手实施攻击,拳头似擂鼓一样落在他身上。大力士奇怪,看着她像看一只讨厌的苍蝇。尤丽雅盯着他那凶神恶煞的细长眼和苍白的麻脸,闻到他的汗臭和口臭,又蓄势后退,准备实施新一轮攻击。就在这当口儿,大力士疾如闪电地扬起手臂,手掌凶狠地砍中她的咽喉,使得她不能呼吸。她觉得大厅的灯光开始旋转起来,听见远处舞女们的尖叫和鲁迪呼唤她的名字。她想呼吸空气,但喉咙像被绳子勒住了似的,天旋地转得更快了。她喘息着,倒在地上,感到行将窒息而死,张大嘴巴,犹如濒临溺死的人。鲁迪听见她喉咙发出可怕的咕噜声,想赶过去帮助,但“耳语者”打开了手枪的保险,并且对他举枪。“耳语者”是个坐办公室的管理人员和会计,而非杀手。鲁迪发觉他的上唇已冒出细小的汗珠。显然,这里发生的一切非他所愿,他讨厌暴行。他持枪的手在发抖。他不会直截了当抠扳机。但是,鲁迪如果先动手,他也会开枪的。

大力士这时已冲到楼上,听得见他穿过走廊的脚步声以及打开所有房门的响声和寻找米琦的叫声。米琦骗了他,她把他偷来的皮衣又从格拉夫的仓库里偷出去交给保险公司了,并且得了一笔酬金。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否则以后在圣保利就没人把他当回事了。他要干掉她,向大家显显本事。当然了,这也是件痛苦的事。至于“耳语者”同克朗佐夫有什么打算,他才不管呢。他要的只是重树自己受损的声威。坐在缝纫机旁边的卡琳听见大力士在其他房间搜寻的声音,就飞快地躲进大橱里去了。

在“蓝香蕉”夜总会前停着那辆旧货车。罗伯特帮助苏加尔卸车,把整箱的啤酒、葡萄酒和香槟酒经后院搬到厨房去。他突然愣住,从窗户窥见父亲站在吧台边,“耳语者”立于父亲前面,背对着他们。鲁迪显然已发觉他们,用隐蔽的手势对他们发出警告。“耳语者”转身,罗伯特和苏加尔倏忽猫腰蹲下。

令鲁迪稍觉轻松的是尤丽雅又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依旧张大嘴巴吸气,用手揉着脖子。

这时,罗伯特跑过单行道,到马路上最近的电话亭去报警。刚才,他看到“耳语者”手里拿着枪。

他手指哆嗦着拨打警察局的电话。

“这里是汉堡市警察局。”电话那一端传来亲切的话语。

他未及答话就被人推到电话亭里面,一只手把电话机的叉簧按下了。罗伯特猛然转身,惊惧不已:“三明治”保尔站在他身后,并且把食指贴在嘴上,警告他别声张。

格拉夫在最近几周指使一伙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对“耳语者”盯梢,对此人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但是,他的这位亲密无间的助手和多年的心腹人物究竟把他卖给谁了,他至今还蒙在鼓里。“耳语者”虽不知自己的雇主在跟踪,但出入却格外谨慎。盯梢的人今晚终于发现了异常情况:“耳语者”同大力士——圣保利地区最凶恶的打手——在特奥·吐佩赌馆里碰头,然后两人溜进了鲁迪·克朗佐夫的屋子。格拉夫想探悉他们到那里去干什么,“耳语者”的幕后操纵者是谁,他们究竟意欲何为,对此,他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泰国舞女们和波兰舞女松雅呆望着那个端着手枪、脸色惨白的男子。她们简直被吓瘫了。

“我听说,你强迫儿子搞假证词?”“耳语者”摇头,以示指责,“可不能这样呀,老头儿!”

鲁迪·克朗佐夫感到诧异,望着对方发愣,他一直视此人为格拉夫的忠实助手啊。

“就是说,我的儿子继续控告马克斯·格拉夫,这样对你更好,是吗?”他微笑,“我一直以为你是替格拉夫效力的。‘耳语者’呀,格拉夫付钱给下属是不是太抠呀?”

“是有点抠,所以,还得独自谋生。”

枪口仍旧对着鲁迪。鲁迪茅塞顿开。当初,“耳语者”看见淡黄头发的陌生人将鲁迪推入海港潮水里,他并未受命于格拉夫而有所举动。谋图暗害鲁迪这件事,格拉夫根本没有染指,而鲁迪在这期间把怀疑对象搞错了。

“耳语者”端详他,一面扭曲着脸微笑。

“你是麻雀脑袋,现在才明白。”他只有举枪,别无他法。鲁迪·克朗佐夫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多,随时有可能向格拉夫告发他,所以必须干掉鲁迪。但是,抠扳机又不是轻易下得手的,至少比他想像的要难。黄豆大的汗珠直往衣领下淌,这有什么用呢,他必须克服胆怯。于是他深吸一口气,瞄准鲁迪胸膛,食指正待击发,可就在此刻,他被身后的响声惊得猛然回过头来。他此前并未注意尤丽雅,还以为大力士把她给“宰”了,岂料她溜进厨房,从抽屉里取出了一把刀子。“耳语者”又把手枪对着她,当然不是要杀她,只是叫她别多管闲事。这时,“三明治”保尔用棒球棍猛然打掉了他手中的枪,并且造成他手关节骨折。他疼痛难忍。

格拉夫冷不丁从厨房的暗处闪了出来,“耳语者”仓皇后退。他曾在噩梦中屡屡经历过这一可怕的时刻,也屡屡设想过,假如格拉夫发觉他背叛,那会出现什么情况呢?他在忠心为老头儿效命时也很怕他,怕他那冰冷的安详和凹陷眼眶内那极具穿透力的眼神。

鲁迪·克朗佐夫从抽屉里飞快地拿出手枪,顶住“耳语者”的后背。

“他妈的,你真以为我没有识破你的花招?”格拉夫问。

“耳语者”缩成一团。“三明治”保尔走到他面前,边狞笑边舞着棒子。这时,大力士摇晃着进了表演大厅。苏加尔把整个身体吊在这个大块头的后背上,拼命扭住他不放。大块头甩掉他,还猛击他的后颈窝,然后冲出大厅,逃到海伦大街上去了。在那里,他又与罗伯特撞了个满怀。他粗暴地将金丝雀似的罗伯特扒拉到一边。对“耳语者”来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大伙儿都在看苏加尔,看罗伯特跌跌撞撞地进来,“耳语者”瞅准时机,猫腰朝他的手枪跃过去——手枪就在格拉夫的脚前——他差点就抓到枪了,只差一点儿。格拉夫朝这个叛徒的腹部猛戳一刀,旋又用力把刀子朝上拉,撕开了腹腔。女人们大呼小叫,尤丽雅用手掩面。“耳语者”哀叫一声倒地,一摊殷红的血在厨房地板上扩散开来。

“把这个臭小子弄走,”格拉夫命令贴身保镖,“扔到河里去,离圣保利远远的。”

“三明治”保尔俯身抓住死者的脚把他拖出厨房,地板上留下粘乎乎的斑斑血迹。波兰舞女松雅冲到吧台后面,倒一杯烧酒灌到嘴里,接着就呕吐起来。于是,手足无措的罗伯特走向父亲并拥抱他。苏加尔呻吟着,却也恢复了精神。尤丽雅瞅着父子俩激动不已。

“这些专事破坏的恶棍!”格拉夫叹息,一面举目四顾表演大厅,那里已是一片狼藉,“修复要花大钱呀。”

“我们是投了保的。”鲁迪·克朗佐夫耸耸肩,挣脱了儿子的拥抱。

“给所有的人发奖金了吗?准时发吗?”

“我希望是这样。”克朗佐夫苦笑。

卡琳心慌意乱地从格拉夫身边踉跄走过,格拉夫才在鲁迪对面坐下来。

“夜总会没有收益,何不把它贱卖了,鲁迪?”格拉夫凑近他,“我给你出个好价钱。你要是拒绝这一大堆钱,才是头脑不正常呢。”

鲁迪对破败的四周环视一眼。

“这是我们的家呀,”他平静地说,“是这里所有人的家呀。”

“你们再买个住所嘛。”格拉夫说,“你知道我想扩建‘爱神中心’。如果赚头大,咱们还可以再扩建呢!”

“你还没赚够呀,格拉夫?”鲁迪微笑。

“够可就太少了。”格拉夫说罢站起来,“你就从来没想过离开这里?干点别的?在这里终老,真是一种可怕的想法!”

“人人都会变老,格拉夫。”鲁迪说的是大实话,“在哪里终老不都一样吗?”

尤丽雅在厨房里洗脸,张着大嘴喘气,靠在洗涤盆上。她的脖子还是很痛。波兰舞女松雅蹲在外面院子里,嘴上捂着一块手绢。

卡琳走到尤丽雅身边,想把尤丽雅借给他做手术的一万马克交给鲁迪。修复表演厅一定急需钱用。

“那么,你的手术呢?”尤丽雅感到奇怪。

卡琳打了一个拒绝的手势,表示手术可以推迟做:“为了演出,你们毕竟需要我模仿查拉·里昂德尔的节目呀!我现在对你们不能弃之不顾啊!”

尤丽雅与他相拥,很感动。

格拉夫的豪华轿车停在“蓝香蕉”夜总会前面,一直没熄火。保镖们对马路采取了保安措施。格拉夫出门时还瞥了广告牌一眼,上面有尤丽雅的形象。

“非常标致,”他赞赏地点头,接着转头面对跟在身后的鲁迪,“她为你担忧,你看出来啦?”

“当然,”鲁迪回话,“她追我,发疯似的。”

“看样子,她还真喜欢你这个破老头儿。”

“这事我能应付。”鲁迪觉得谈论此事不妥,想换个话题,“谢谢你今晚的帮助。”

格拉夫正要上车,可是又突然停住不上了,说:

“我有一大堆问题,但是我慢慢认识到,这不仅是我的问题,也是你的问题。”

鲁迪点头。两人现在意识到,有某个人总希望他们相互斗起来。可惜,“耳语者”死得太快,不能向他们披露他到底为谁卖命。

“咱们得咬住大力士,同他好好聊聊。”格拉夫建议道,一面同鲁迪握手。

“关于你儿子的诉讼案,罗伯特会拒绝出庭作证的。”鲁迪忽然作出许诺,“我会叫他做到这一点。他不会老是强硬下去的,但他不会作伪证。”

格拉夫突然拥抱他。

“你我之间不再存有恶感。”格拉夫恳切地说,鲁迪点头附和。格拉夫上车走了。

罗伯特和苏加尔站在二楼敞开的窗户边,两人手里端着酒杯,他们对下面的情况都看见和听见了。苏加尔把胳臂搭在罗伯特的肩上。鲁迪在楼下目送轿车远去。尤丽雅出来凑在鲁迪身边,手臂勾着鲁迪的腰。她似乎感到有点冷,鲁迪就拉着她紧贴自己的身体。楼上,苏加尔关上窗户,接着向罗伯特祝酒。

“耳语者”的尸体消失得无影无踪。数天后,在一个大建筑工地上,一名吊车司机吊起一根粗大的水泥桩,发现灰色的桩下部沾有血污。

他们干了十八个小时艰苦至极的工作,也不知是怎么干完的,但毕竟干完了:苏加尔把他的拳击手们召集来帮忙;通知无线电商人修理好新的音响设备;把家具用胶粘牢;换好了镜子;让人把窗帘重新挂上。总之,在最短时间内把大力士破坏的一切修复好了。罗伯特甚至觉得,“蓝香蕉”比以前更美了。稍后,鲁迪·克朗佐夫又吩咐舞女们做最后一次排练。尤丽雅满怀期待,凝视着她们的导演。鲁迪点头。

尤丽雅欢呼雀跃,双手勾牢他的脖子。

首演可以举行了。不可避免的怯场也开始了。苏加尔和尤丽雅到酒吧里,苏加尔倒了一杯啤酒。

“给我也倒一杯。”尤丽雅一边请求苏加尔,一边在镜子里严格而挑剔地审视自己,“我的头发不合适。”她一下子显得无计可施,“我什么都试过了。”

她察觉鲁迪·克朗佐夫正疑惑地看她。

“唉,”她说,“头发卷得太过分了。”

“你,真叫人心烦!”鲁迪边说边笑,还给了她一吻。

米琦和莎洛特在楼梯间争论着。她们为了首演碰巧买了同样的连衣裙。可米琦这时认为,对于像莎洛特这样年纪的人来说,衣领开得太低了,也显得太年轻化了。莎洛特眼里噙着泪水,以立即搬出去相威胁,这房子她连一天也不想再住了。

首演的紧张促使莎洛特回忆起诸多可怕的事实。她感到不可理喻,也感到压抑,这些事情给她在海伦大街的晚年生活投下了阴影。她想起大力士的凶残,想起“耳语者”之死,想起“三明治”保尔把还在打哆嗦的死者往外拖,并且在厨房地板上留下殷红的鲜血,情景瘆人。她想起他们大伙儿一直处于死神威胁之下。现在,到了必须证明前几个星期全力以赴地工作是否值得的时候了。

首演的当晚,鲁迪·克朗佐夫亲自开灯,夜总会大门上方新的灯箱广告亮起来了。德文“蓝香蕉”被英文“蓝香蕉”取代,后者代表着新的表演节目。

海伦大街停满了汽车,红灯区名人仍在不断入场,他们都有花里胡哨、妖里妖气的妓女作陪。苏加尔为这些非同寻常的客人寻找座位。当然,也有许多内城来的猎奇者和富翁,他们要感受现场的“气氛”。入场券从莎洛特手里庄重地售出。使罗伯特惊奇的是年轻的女记者奥尔嘉也来了,只可惜她还带着ieg公司的经理伦茨。更有甚者,那位警官也挤了进来。他一如既往,衣服总有点皱皱巴巴,站在酒吧旁边——恰好是当时“耳语者”横尸之处——正喝着一杯烧酒,自然由夜总会付账。谁也不再注意他了。外面拐角处停了两部警车,从车上下来了一些警察,悄悄地在“蓝香蕉”周围布了岗哨,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鲁迪敲尤丽雅更衣室的门。他身穿一件大衣。尤丽雅把食指贴在嘴上,示意他不要吵醒卡琳,卡琳趴在缝纫机上睡着了。

“他缝我们的服装忙了一整夜。”尤丽雅低语。

“别叫醒他,”鲁迪·克朗佐夫对尤丽雅耳语,“这样我们也许就不用演模仿查拉·里昂德尔的节目了!”他做了个怪脸,笑着转头就走。尤丽雅奇怪,紧随他来到走廊上,顺手把更衣室的门轻轻关上了。

“你走呀?不呆在我们这里了?”

“我紧张得要死。”他坦白承认。

“那就该在地狱里呆一呆!”她嗔怒。

他自嘲地一笑,说:

“我不怕地狱,怕的是破产。”

尤丽雅简直不相信,在这关键性的傍晚他竟然将她扔在一边。他朝她走来了。

“嗨,我说,”他低语,“你保准成为大家眼里的女皇!”

尤丽雅双手抱住他的头颈。他推开她,凝视她,沉思着。“我还从来没有如此渴求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话音里流露出畏怯,“向上帝起誓,这是真心话。”

他转身走了。尤丽雅呆望着他远去,不知所措。他为何不呆在她身边?真是匪夷所思。今晚,她将首次在陌生的男人面前跳脱衣舞,她主要是为他、为他的夜总会才这样做啊!难道他不明白,这对于她又意味着什么?

阁楼上,那个淡黄头发的男子跪在丰腴的波兰舞女前面。他戴假发,上唇贴着假胡髭。此前他热情洋溢地称许松雅的美发及其温软的肌肤,而且还说动她在酒吧又要了一杯香槟。尽管松雅亲切地对这嫖客说,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但是嫖客把一张一千马克的纸币送到她的鼻子下,这钱实在太诱人了。为什么不要呢?再说,她要等到中间休息后才登台呢。

有人敲松雅的门。

“香槟酒。”是新聘用的女侍的声音。

松雅正欲开门,不料这嫖客却捷足先登,疾如闪电般从床上一跃而起,开了门。

“多少钱?”

松雅摇手阻止。苏加尔再三叮嘱过,千万要她自己付酒钱,而不是由嫖客付,否则意味着“助长卖淫”,法律里有这一条。但这个嫖客无所顾忌,把她推到一边。

“四百八十马克。”女侍说。

淡黄头发的男子付了款。

突然,房间里亮起了闪光灯。那位警官和一位带照相机的官员好似从天而降,站在屋内的地毯上。松雅方寸大乱。那警官用手把女侍推走,同时瞅见嫖客慌忙穿上西服。

“您助长卖淫。”警官宣称。松雅点头,她害怕听见警官说的这句话。“请出示您的证件。您有德国劳工许可证吗?”警官严厉地问道。

松雅冷不丁把警官推到一边,奔下楼梯,冲到苏加尔的臂弯里。苏加尔瞧见松雅热泪盈眶,接下来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旋又发觉紧跟她而来的警察和一个陌生人,立马便知道出了纰漏。但此刻,表演厅内已响起音乐,舞台投光灯已经亮起,幕布被照得亮光闪闪的,首演开始了。

对尤丽雅而言,已经不可能退缩,为什么要退缩呢?她要向世人证明她的能力;她要向拉雅娜证明她的能力——拉雅娜或许在某处仔细瞅她呢——她要向自己证明,她已成为另一个拉雅娜,而不再是过去那个在公众游泳池里游泳也感到羞涩的女孩了。她还非常愿意向鲁迪·克朗佐夫显示,她是值得渴慕的,她是美艳的。

尤丽雅深吸一口气便走上舞台。罗伯特站在离她只有几步远的地方。他冲着她笑,让她看见他的两个大拇指紧紧相抵,预祝她表演成功。然而,对这一切她只能在潜意识里有所感知了。登台音乐的开头几个节拍已经奏响,她走进射光灯那闪烁不定的光里。

她开始舞蹈,沉湎在极强的音乐节奏中,目光飞掠过那些屏息仰视她的男人:两鬓染霜的老者,目瞪口呆的壮汉,鄙夷不屑地打量她的精于此道者,女士们则目含妒意,笑中寓贬。尤丽雅让连衣裙从肩上滑落,她看出观众一个个屏住了呼吸。她朝后一甩头,蓦然间觉察到自己的力量,这感觉令她欣慰至极。这一切没有逃过罗伯特的目光,不料,此刻一只沉重的手拍了拍罗伯特的肩。他转身,忽见警官立于自己面前。苏加尔在后台正气势汹汹地同警察争吵,因为警察欲带走松雅。

“你父亲克朗佐夫先生在哪儿?”警官问,“他不适宜经营这样的娱乐场所。我们要吊销他的营业许可证。”

“怎么回事?”罗伯特惊诧莫名。

“夜总会必须关门,就在今晚。请你关照,官员的指示必须服从!”

“怎么能这样呢!”罗伯特叫嚷,“不能啊!”

他转头朝尤丽雅看,她正跳得十分投入,观众鼓掌、吼叫。这使她激情似火,想更多地取悦观众。她完全沉浸在音乐那锤击似的节拍中,全身亢奋抖动。罗伯特惊异地发现身着制服的官员们从各个方向拥入大厅——初始观众并未察觉——他们开始清场了。

历练(一)

“蓝香蕉”夜总会骤然间警察群集。观众对尤丽雅的脱衣舞报以欣喜若狂的欢呼,欢呼声里又掺杂着对警察喝倒彩,因为警察要求观众离场并且粗暴地将他们朝出口的方向赶。尤丽雅不知所措,离开舞台。待她走进更衣室,在鼾声如雷的卡琳旁边发现一束美丽的玫瑰花时——找不到献花者的名片——她的表情才重新开朗起来。那警官在外面大厅里大耍威风。

“您不能这样呀!”罗伯特叫嚷着,强忍悲愤的泪水。

“我们不是在这儿闹着玩的,克朗佐夫先生。”警官回答他,一面指挥他的下属。

在挤得歪歪倒倒的恼怒的人群里出现了混乱,混乱中只有一个人的脸上流露出满意的表情,此人就是伦茨。

“看样子我们大功告成啦。”他如释重负,拽着奥尔嘉奔向出口处。但奥尔嘉甩掉他,朝罗伯特挤过去。伦茨本想对她怒喝,但自己却被人流冲到海伦大街上。

“克朗佐夫先生,这是怎么回事?”奥尔嘉嚷道,“表演为何中断?表演棒极了!”

罗伯特拉着奥尔嘉来到酒吧后面,三言两语告知了发生的事。警察因松雅而动怒,对此,奥尔嘉压根儿不理解。

“为何要吊销您的营业许可证?”她问罗伯特。

警察在外面开始用铁栏杆封锁通向表演厅的大门。

“请您离开大厅。”警官冲奥尔嘉说。

她翻白眼。俄顷,她对罗伯特说:

“我在本人主持的电视节目里报道这次表演和表演突然中断的经过吧!”她朝罗伯特点头,分明在给他打气。

“噢——太好了,谢谢。”罗伯特有所醒悟。

他瞅着她的背影,瞅着她匆匆而去并且用谎言欺骗警察得以穿过封锁线。她的情人在车边等她,有些不耐烦。现在,表演厅内只有苏加尔、米琦、莎洛特和波兰舞女松雅,大伙儿突然安静下来。松雅被他们丢在一边,坐在那里独自抽泣。她深感内疚,铸成大错,真该死。罗伯特不知道父亲上哪儿去了。苏加尔正在大门口同警官争吵呢。

“干这个难道违法吗?”

“假如我是个外国女人,没有居留许可和劳工许可,这是不允许的。”警官朝波兰舞女瞥了一眼,“这是违法的。免谈——关闭场地——完事!”

他就这样把苏加尔丢在那里不管了。莎洛特长叹。

“这是什么世道?”她问,问的是大家,“不可以爱,倒允许恨。你可以想恨谁就恨谁,但是爱不可以。为了爱,你需要国家批准!真不可思议!”

苏加尔瞧着警官的背影,来到莎洛特的桌边,说道:

“这个人神经不正常。我才不会把自己出卖给一个不合我胃口的人呢。”

“咱们不论干什么,结果都会一样:有人成心给咱们制造麻烦。”罗伯特轻言绷语,“有人拼命阻挠咱们成功。”

“而且还告发了我们,这是再清楚不过的!”苏加尔大声喊道,“别垂头丧气,营业执照咱们还会有的!”

尤丽雅进来了,手里捧着一束玫瑰。

“你演得真出色,”罗伯特说,“祝贺你!你成了轰动新闻!”

“真的?你们满意吗?”

“表演很受欢迎,”苏加尔点头,“绝对火爆。明天,至迟后天,夜总会将重新营业,你们尽管放心好了。到时候,大家再瞧咱们的!”

这句话大可质疑,听起来像是在吹牛。卡琳此时踉跄着上了舞台。噢,卡琳!他们此前竟把他忘了个精光。他睡眼惺忪,感到惊奇。

“这是怎么啦?都演完了?观众呢?”他吼叫着。

“回家去了。”莎洛特答道。

“还有我模仿查拉·里昂德尔的节目呢!”

“你睡觉耽误了。”

“为什么不叫醒我?”卡琳怏怏不乐。

尤丽雅想用手搂他,被他粗暴地挡回。

“你睡得死死的,像块石头!”莎洛特说。

“不幸中之大幸,人们都这么说。”米琦扮着怪脸笑。

卡琳涕泪纵横。

“你们怎么这样卑鄙!”他嚎叫起来,旋即边抽噎边冲向酒吧,企图借酒消愁。松雅擦干眼角的最后一滴眼泪,直视罗伯特。

“没有劳工许可,我必须回波兰,在波兰呆一阵子,然后再申请!”她一再重复警官对她讲过的话。

罗伯特懊恼,只顾抓头发。

“这可不成呀,假如节目重新演出,我们需要你呀!”

米琦的意见截然相反。

“她只会添麻烦!”她大发牛脾气。

“我要付香槟酒钱,真的,可是那人没有依我!”松稚气冲牛斗。

米琦学她的话:“我要付香槟酒钱,真的,可是那人没有依我!神经病!”

“你闭嘴,米琦。”苏加尔命令道。

“就没有一点办法了?”罗伯特问。

“没有了,”松雅说,“一点办法也没有了,真遗憾。惟一的……”她一时说不下去,竟大哭起来,热泪滚滚。罗伯特凑近她问:

“你想说什么?”

“我必须结婚,同德国男人结婚!可是,怎样才能尽快找到一个无牵无挂的、未婚的?”

莎洛特、尤丽雅、米琦、苏加尔和罗伯特不置一词,只听见松雅歇斯底里的哭声和卡琳的欷歔、啜泣。卡琳又灌下一杯酒,然后“啪”的一声把酒杯往吧台上一顿,其他人不约而同地转身瞧他。莎洛特、尤丽雅、米琦、苏加尔和罗伯特此刻的想法完全吻合。“她必须同一个德国男人结婚,找个无家室之累的未婚男子。”卡琳凝视他们,感到迷惘。

“你们傻乎乎地看什么?”

他们当中还无人敢对卡琳谈起共同的想法。这想法很有实效,有可能使波兰舞女留在德国和重新拿到营业执照。为此,卡琳——原名叫卡尔-海因茨——必须大大地超越自己的阴影,为大伙儿作出牺牲。

莫娜知道在何处可以找到鲁迪·克朗佐夫,他前脚走她就后腿跟到那里。他神色悒郁,坐在那个下等酒吧的吧台边。他想一醉方休便来此处,而且独自一人来。对于“蓝香蕉”首演半途夭折一事,他自然一无所知。

“你的女朋友怎么啦?”莫娜蹲在他身边,立即展开攻势,“你为什么不呆在她那里?是不是因为她在大庭广众中脱衣裤你受不了?所以你才情绪恶劣?”

同她闲聊或争执,鲁迪一概没有兴致。店主把一瓶开了盖的香槟送到他面前,可他并没有要过这酒。

“那边的两位愿意为你们付钱呢!”

“我要是想灌香槟,就自己付。”鲁迪喃喃地说,别转脑袋,发现了塔赞和另一个他不认识的男子。

“你可不要拒绝我们的邀请哟,老头儿。这不是在糟践我们吗,老头儿?”陌生人的吆喝声响彻整个酒吧,把“老头儿”这个词说得重重的。

“把瓶子给我,”鲁迪·克朗佐夫对店主简短说,“杯子我不要。”

“要同我们碰杯吗,老头儿?你真好!”陪同塔赞的那个陌生人说。鲁迪摇摇晃晃地朝他走去。

“好吧,干杯!”鲁迪一边说一边就把酒浇到那两个人的头上,两人一动不动。“哎,怎么啦?你们屁股粘在椅子上啦?”他又在陌生人的脸上轻轻打了一巴掌,那汉子依旧不准备自卫。“没兴趣斗殴?没有?我本来想,你们是要斗一斗的,我想错了。”

店主退缩到这个邋遢小店最后面的角落里。鲁迪还在揍陌生人,耳光越掴越重。莫娜不忍继续目睹此情此景,遂起身逃离了酒店。鲁迪终于意识到要适可而止,不能再对两个汉子挑衅了。他悻悻地把一张皱巴巴的五十马克扔在吧台上,随即晃晃悠悠地出门,消失在夜色里。塔赞转身对店主说:

“您都看见了?请您给警察打电话。还要叫救护车。我的朋友急需医治。”

店主呆视塔赞,不知所以。直至塔赞挥拳猛击那位一动不动呆坐着的陪同者,那人便从酒吧的高脚凳上栽下来,颌骨骨折,骨折的声音令人心寒。

这一夜——首演半途而废之夜——在海伦大街这幢房子里,只有一个人的心绪像过节一般欣喜,并且认为注定了她的成功,此人便是尤丽雅。但她一直不知道那玫瑰花束是谁献给她的。她希冀中的那个人——她对此人的行为举止现在恼怒无比——无疑是鲁迪·克朗佐夫。罗伯特站在她的居室门边,瞧见她把玫瑰浸了浸水。

“他根本没看表演?”她问道。

“关键时刻我父亲老是不在。”他细声细气地说,“我早就知道。”

罗伯特倏然显出凄苦悲凉、惘然若失的神情,以至于尤丽雅不得不走过去,柔情脉脉地抚摸他的头发。

“现在咱们来庆贺庆贺吧,”她说得干脆,“来!咱们完全有理由庆贺。咱们醉一回吧。今天下午我有点怯场,于是开了一瓶香槟,不过只喝了一杯。剩下的,咱们俩现在消灭它,行吗?”

她不等他回答就把他拖进房里。

在下面大厅里,莎洛特步卡琳后尘,纵情享用法国葡萄酒。松雅在重要场合酒量也很可观。苏加尔问,米琦为何在厨房里化妆。她的回答简单明了,就是重新与“金短褂”一起到墙边等嫖客。她至少在事后可以拿到一笔钱,那是十拿九稳的事。

“你可以干比这更好的事。”苏加尔边说边拦她。

“哼,这是我的职业,”米琦说,“别说三道四。有一次,有人挡我的道,也是张口就说:像你这样的女人必须用这种方式赚钱么?你知道这人是干啥的?”苏加尔耸耸肩。“掘墓人。”她说。

“大力士在外面东游西荡呢。”苏加尔警告。

“随他去!”米琦装出对大力士这个打手无所畏惧的样子。

“你替我担心?”她轻佻地问。

“大力士要是逮到一个女人,就会咬。没听说过?”

米琦摇头。“把她咬得鲜血淋漓,好像要吃她的肉似的。”

米琦打了个寒噤,继而冲苏加尔莞尔一笑。

“你就不能关照关照我?愿意关照吗?”

苏加尔狡黠地笑了。她呢,搔首弄姿更甚。

“我供养丈夫不成问题,收入不菲——因为我漂亮!”

“你岂止漂亮,”苏加尔被激怒了,“简直是美人儿!”

“想扫我的兴?”她娇滴滴地说。

“真正的美人儿!”

“这人头脑有点儿不正常!”米琦像演戏一样嚷嚷,“救命啊!”

罗伯特同一个他所崇拜的女子席地而坐,倚在她床边,享受在烛光里喝香槟的情趣。紧挨着她,闻她的香水味,这使他无限激动,心猿意马。有道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为你的成功,干!”他的嗓子眼儿犹如被绳子勒住了。

“为我们的成功!”尤丽雅回答。她有些醉了,手脚并用爬到她姐姐拉雅娜的半身照片前,对姐姐眨巴着眼说:

“今晚我的表演肯定不及你,但也不是很差劲。”尤丽雅咯咯发笑,又转身对罗伯特,“她老是跟我说舞台上特别刺激,今晚我第一次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再次滑到罗伯特身边,紧紧地偎依着他;罗伯特迟疑而胆怯,终于搂着她了。“在舞台上,在投光灯影里,我首次享受了做女人的乐趣,你懂吗?”她把脸伸到他面前。她醉了,极度快乐。“你懂得这个吗?”她问。

罗伯特欠身,温柔地吻她的香腮,她则抚摸他的双手。罗伯特一下子忍不住了:抓住她,狂吻她的唇,将舌头顶进她的嘴里。尤丽雅推开他,当然只是尽可能温柔地推。罗伯特轻轻喘息,两颊绯红,滚烫。

“这,”他讷讷地说,“我早就想做了。”

“我知道,”尤丽雅粲然一笑,但不温柔,“你爱过许多女孩?”

“当然啦,”罗伯特说得有点漫不经心,他看出她不相信,也就不想再吹牛,最后只好承认,“原来只爱过两个。”

尤丽雅再次抚摸他。罗伯特误解了她的柔情,拥抱她。两人在地上打滚。香槟酒瓶打翻了。尤丽雅摆脱了罗伯特,两手一摊。

“请原谅。”罗伯特呼吸滞重。

“我——我还没有到这一步。”她笑着,窘态毕露。

房间里一片寂静。为掩饰难堪,尤丽雅用手抠地板上的蜡。终于,罗伯特期期艾艾地说:

“有——有我不知道的原因吗?”

“没有。”她回答得很干脆。

“那么还有另一个人?”

尤丽雅一个劲儿摇头。“别把我弄得七荤八素的。”她低声请求。

“我只是不希望你对我说,那人就是我父亲!”罗伯特的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

“只有我,”尤丽雅低语,“只有我!”她一跃而起。

罗伯特盯着她。

“对我,你就根本没有什么感觉?”

尤丽雅微微一笑。

“我很喜欢你。你还指望我什么呢?”

罗伯特沉默。尤丽雅重新坐到他身边,已注意保持距离,继而给他讲述自己同慕尼黑一个已婚男人的关系。那人叫克里斯托夫,她对他依旧没有忘怀。但她很失望,因为克里斯托夫为了孩子不想离婚。至于她自己曾经怀孕、打胎,她对罗伯特讳莫如深。

“我想,我应该对自己的生活进行一番整理,使得它有条不紊。”她伸手抓酒瓶,酒瓶却是空的。她的表情严肃。“后来又有你父亲。”她沉思,目光呆滞。

现在,她总算说出这样的话了,罗伯特感觉像是挨了重重一拳。尤丽雅抬眼凝视,察觉出他的失意、痛楚和爱被拒绝的折磨——这种折磨她知之甚稔——她爬到他身边,抚摸他,吻他;她也任他拥抱、紧压,感觉到他的亢奋和激情,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你现在走吧,这样更好一些。”她乞求道。

罗伯特抚摸她的脸颊,无限温存。

“你一定得走。”尤丽雅用手指揩他的前额。

“我知道。”罗伯特对她先亲昵抚摸,后再度搂抱。

“你必须马上走!”她果决地把他朝门口推。

她在走廊里又拥抱他一次。响起了开门的声音,两人惊骇,快速分开。

卡琳从浴室走出来。尤丽雅微笑,有点难为情。

“晚安。”卡琳直截了当地说。

尤丽雅满脸通红。罗伯特回到自己的房里。

“我们刚才是口渴。”尤丽雅像是在请求原谅似的,结结巴巴地做解释,“我有一瓶酒,在我房里。我们在那里——在那里匆忙喝了一杯。”

卡琳也像他们一样尴尬,匆忙走开了。

尤丽雅懊恼。他们并没有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是却碰到了卡琳!

鲁迪·克朗佐夫发现了她。他倚在楼梯栏杆上看到了刚才的一幕。

“哎,什么呀,”尤丽雅说,“你躲到哪里去了?”

“怎么样了?”鲁迪问,她不知道他问的是不是首演。他站在楼道里多久了?

“总算问了一句,你真好。”她避而不答。

“你就说嘛。”他粗暴地命令道。

尤丽雅凝神注视对方:“你别想!”

“你一生气就魅力无穷。”鲁迪做着鬼脸笑,说话时舌头似乎不大灵便。

“你从哪儿来?”她问。他靠近她,双手捧着她的香腮。她皱起鼻子:“嗯,一股劣质烧酒味儿。”

“一个妞儿,人见人爱的妞儿,”他喃喃地说,“一会儿是天使,一会儿是荡妇,正好是两者的混合物!”他突然转身,朝他的房间走去。

“谢谢美丽的玫瑰花束!”她朝他身后喊。

“你怎么知道是我送的?”他惊异。

“没有送花人的名片!”

“那就是说,你拥有一个暗中崇拜你的人。他很慷慨,你应当高兴才是。”他的话音听起来是在反驳。

“你为何不坦率承认,花是你献的?”她再次试探。

鲁迪凝视她,目光锐利。

他冷漠地说:“把一个人——明显爱你的人——的事情弄坏,这不是我的作派!”

他不想多费口舌,便进了房,锁上门。尤丽雅呆望着,不明白他为何不拥抱她,不祝贺她粉墨登台的成功,不明白他这时为何不留在她这里与她共度良宵。对于他,她真是有如久旱之望云霓呀。

凌晨四点钟,海伦大街,格拉夫的“爱神中心”门前已经冷落。出租车司机赫尔曼·拉本打着呵欠。他想,他若回家,老婆早就睡了。但是与白天相比,他更喜欢夜间开车,觉得这个世界在夜间要平和些,至少马路上是这样。他打算把那边向他扬手的男士——身边带着一位女郎——送走就收班,今天开车已经十小时了。他停车让两位上来,正想问他们的去向,不料,突然感到一只皮手套箍住他的头颈,一个冰冷的金属物顶住他的头部,说时迟那时快,谁都没有听见无声手枪击发的声响。赫尔曼·拉本朝前倒下,当场毙命。

翌日,金秋十月罕见的好日子。这样的日子给德国北方人带来了好的心绪。再往后,灰蒙蒙、潮湿而寒冷的季节将要来临。阔叶上滴落闪着红光的露珠,过了上午十点钟,浓浓的晨雾散尽,强烈的阳光使温度升到二十度。酒吧和餐馆业主再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把桌椅搬到阳台上或人行道上。

金秋十月这段日子过得平平静静,以至于报纸的地方新闻栏目编辑都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文章来填充版面了。耸人听闻的犯罪?没有发生;政界丑闻?人们知之甚多;市政府也没有新闻;甚至连诸如辞退某个足球教练(或汉堡两大足球协会某个运动员十字韧带拉伤)的新闻也没有;来自警方的报导也是凤毛麟角:火车总站旁边发生持刀格斗;由于司机饮酒,造成两起交通事故(但无死亡)。但毕竟还是有一则离奇古怪的报导文章: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波斯勒医药股份有限公司”的一辆货车第三次被盗和被抢,显然是有人需要大量的医治头痛的药物,因为“波斯勒”这个分厂——留在红灯区内最后一家企业——只生产阿斯匹林衍生物产品。

这时,终于刊载了关于“爱神中心”大门前夜间杀人案的报导。瞬时,金秋的平静和悠闲不再。

当新闻记者立于“爱神中心”大门前,接尸车已到,摄影记者正在拍摄杀人现场时,格拉夫还一直蒙在鼓里。人们向他提出成串问题,进行轮番袭击,他听着真是惊诧不已。他总算明白别人怀疑到自己头上了,怀疑他杀害了那个出租车司机,该司机是要在审理他儿子的案件中提供证词的。

杀人的消息宛如野火迅速蔓延,海伦大街的居民都已知晓。经历了首演被中断的内疚和悔恨,这时“蓝香蕉”夜总会人们的情绪降到了最低点。波兰舞女神不守舍,呆视着咖啡杯,不吃一口东西;卡琳根本没有来吃早餐;莎洛特这么早就在喝法国葡萄酒了。

没有人肯明白说出众人对罗伯特的一致担心。他现在是惟一能指控马克斯·格拉夫谋杀拉雅娜的证人了。

鲁迪·克朗佐夫系上了一条领带。他旁边放着各种晨报。在几张照片上,尤丽雅喜形于色地冲着他笑。天啊,他们离成功不远了!他前思后想,考虑了一整夜:除了格拉夫,还有谁垂涎他的房子呢?出动警察是一个圈套,这毫无疑问,他无论如何要找格拉夫谈谈。

他一出房门就碰到尤丽雅,后者眼神忧郁而多疑,盯着他。

“你担心,是吗?或者因某事发愁?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求鲁迪。

鲁迪这时无意同她说话。她挡住他的去路。

“我察觉,有件事使你很难受!”她焦急地说。

“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

“当然知道,”她莞尔一笑,“我钻到你的肚子里去了,什么也休想瞒我。快说说是咋回事!”

他避而不答,指了指报纸。

“你读过吗?”他问,“你真是心想事成呀,人们都拜倒在你脚下了!”

“我该对你讲什么呢?”尤丽雅生气了,“我对这根本无所谓。”

她愤然关上房门。鲁迪疲惫,用手捋着头发。该对她说什么呢?说他不再相信她?说他不再有兴趣同儿子争夺她?说他害怕形成一种固定的关系?说她的魅力搅得他心神不安?说他像刚刚坠入情网的青春少女怀有妒意?

他们像往常一样,在划船体育协会存放船只的房子旁边会面:银行家施密特·韦贝尔和淡黄头发的男子。后者为银行家忠实效命,火中取栗,正是他一手安排了大批警察搜查“蓝香蕉”并吊销其营业执照的。

“格拉夫有压力!”银行家有些不快。

“压力挺大!”淡黄头发的魔术师同意他的看法。

人人都会理所当然地猜测,他是谋杀出租车司机的幕后策划者。

“一条人命对您难道一文不值?”施密特·韦贝尔直言,“您难道不害怕上帝有朝一日惩罚您?”

魔术师毫无表情地打量他,说道:

“上帝是奢侈品,我买不起。”旋即又换了个话题,“克朗佐夫现在怎么样了?”

“ieg公司提出买他的房子,价格从优。咱们就等着吧。”

“他不卖。”魔术师说。

“咱们等。”银行家的语气表明容不得别人反驳。

魔术师只好耸耸肩,施密特·韦贝尔凝视窗外的水面。

“假设克朗佐夫遇到不测,”银行家停了一会儿说,“只是假设,那……”

“那么他的儿子就会卖房子。老子死了,儿子在圣保利还有什么依靠呢?”

施密特·韦贝尔陷入沉思,继续看波光潋滟的阿尔斯特湖。是呀,到那时,罗伯特·克朗佐夫还有什么可撑腰的呢?

淡黄头发的魔术师等着指令,但施密特·韦贝尔沉默不语。老克朗佐夫要是接受这桩买卖,倒还是有机会活下去的。

这天早上,罗伯特打定主意上工商行政管理局,为此还专门挑选了一条领带系上。当他下到楼梯上,苏加尔蓦然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把他恶狠狠地拖到通地下拳击室的扶梯上。他要弄清罗伯特同“珍珠鸡”尤丽雅在上面干了哪些勾当。

苏加尔对罗伯特晓之以理,谈了他本人对事情的看法。他仅仅因为罗伯特在尤丽雅的房间里呆了几个小时,就像对待重大罪犯一样对待他。

罗伯特说,他的私人生活与苏加尔无关。但苏加尔毫不让步,甚至威胁说,罗伯特胆敢再进尤丽雅的房,就得挨揍。罗伯特并没有被吓住。

“我觉得什么时候合适,就到她房里去。”他说得斩钉截铁,“你少管,苏加尔。”

“把眼镜摘下来!”苏加尔要求,接着就掴了他一耳光。

“你也管不了她的一切。”罗伯特怒吼。

苏加尔瞅他,眼神咄咄逼人。

“你不要逼我再掴你。你父亲是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我不允许别人侮辱他。我说得还不清楚吗?”

“有点儿清楚。”

“那么,别再进她的房!”

罗伯特摇头。

“这不关你的事,苏加尔!”

苏加尔给了他第二记耳光,这次打得更重。

“放聪明些,小子,”苏加尔规劝道,“别为了一个妞儿把这里的一切搅乱,仅仅为了一个妞儿!漂亮的妞儿外面有的是!”

“我想干啥就干啥,苏加尔。”罗伯特桀骜不驯。

“咱们是朋友呀!”苏加尔答道,语气有些悲伤。

罗伯特知道他不会再打了。苏加尔刚才正好打在他的下巴尖上,当然未用全力,但对于文弱的罗伯特来说这已经够狠了。苏加尔摩挲着他的腮帮子。红灯区通行的铁的法则是:千万别搞上司的老婆!

鲁迪·克朗佐夫碰巧在楼梯上听见他们争吵,便慌忙走开了。他必须去找格拉夫,要不遗余力得出结论。

途中,他集中精神做了几点原则性的思考,但又觉得这些想法都不合适。格拉夫真的会搞卑鄙的谋杀么?一个行为谨慎的商人难道不认为这过于明目张胆么?更主要的,他现在不是必须替马克斯的命运担忧么?鲁迪陷于沉思,以至于没有察觉尤丽雅跟随他一直跟到离海港饭店不远处。格拉夫在饭店为孙子安排了生日庆典。饭店四周警察群集。

尤丽雅退至可靠的距离范围,决心等候鲁迪。她一定要结束他们之间的争吵。

保镖在大门口摸鲁迪身上带没带武器,搜查他的口袋。在汉堡,还从来没有哪个小孩过生日有比这更周密也更悲伤的保卫。

鲁迪首先伫立在大门边,保持自尊。海港餐厅装饰得很美观,但美中不足的是长长的生日餐桌边空着许多座位。这也难怪,因为一些父母把请柬遗忘了,抑或因故未到。过生日小孩的父亲因为有杀人嫌疑而身陷囹圄;他的祖父也有杀人嫌疑。

格拉夫手里抱着孙子。鲁迪一眼就看出他的疲惫神态,看出他勉力装出快活的样子说话。

他一面环视宾客,一面问孙子:“唔,对你今后的生活道路,我有什么建议呢?凡老师对你讲的,一概不要听。我也从来不听,从来不理会。我只消观察老师们如何期待,就知道生活是怎么回事,以及生活的关键何在了。”

少数客人被逗乐了,并且鼓掌欢呼。坦雅切蛋糕分给孩子们,大家齐唱《祝你生日快乐》。坦雅突然发现,来自海伦大街的客人鲁迪站在门口。

“这家伙还有脸到这儿来。”她说。

但格拉夫还是亲切地朝鲁迪点头。

“也许他为儿子焦心。”他对儿媳妇说,然后同鲁迪握手。“你看起来像魔鬼。”这成了他的欢迎词,“东敲西打砰砰砰,过度了?”

“去你的吧!”

“不是因为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友吧?”

鲁迪一脸的严肃,瞧着他。

“我的营业执照丢了。”他说。

对圣保利人来说,这真是问题吗?

“找个傀儡做业务经理,比如你儿子。”格拉夫嚷嚷。

鲁迪使劲摇头道:“不,这不能考虑。小家伙想当律师。我也想让他脱离我的生意行当。”

听得见窗前的喧哗:警察同格拉夫的保镖在争吵。

格拉夫说:“你瞧那伙卑鄙之徒,他们认为我指使别人把要在马克斯审理案中提供证同的出租车司机杀死了。”

鲁迪直视他的脸。

“你指使人杀了他?”

格拉夫面对他那疑惑的眼神,答道:

“如果到处淌血,还怎么做生意赚钱呢?从今天早上起,汉堡的警察都在跟踪我。我像个歹徒,被人监视着。”他指了指坦雅,“人们对她也恶语相加,她的女友大多数没来庆贺我孙子的生日。人们这样待我孙子,好像孙子患了麻风病似的。”

他叹息,再次探视窗外,不觉一惊。孙子突然奔出去了,坦雅立马跟上。格拉夫丢下鲁迪,亦惊亦忧地奔到室外。鲁迪瞧见孩子的皮球滚进窄巷里了。一个大个子、宽肩膀的家伙出现在垃圾桶后面,此人正是大力士。格拉夫的孙子站定不动了,迟疑着。大力士只是微笑,捡起皮球扔给孩子,旋即突然消失,一如他的突然出现。尤丽雅从远处望见了整个过程,惊惶不安。

小家伙此刻转头奔到爷爷的怀里。格拉夫如释重负,把孙子高高举起。

他对儿媳大声呵斥:“对你讲过多少遍,没人陪伴就不要让他往外跑?”他双手哆嗦着。

“是的,我知道。”坦雅自知有错。

“任何时候也不要让他一人呆着,听见了吗?任何时候都要监护!”他声若雷鸣,呵斥儿媳妇。

“是。”

“懂了吗?”

“懂了!”

“任何时候都要监护!”

坦雅牵着儿子回饭店。格拉夫叹气,面对鲁迪。

“他们要是出击,就夺你心爱之物。”他轻声说道。

鲁迪转身,不意发现尤丽雅在防波堤上。须臾,她就被一群旅游者和行人淹没了。警察把行人往后推。防波堤上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市政府的小汽艇泊岸了。一个日本经济代表团由几位汉堡政要陪同,弃舟登岸,身后跟着一群记者。电视拍摄小组此前也跟随在汽艇上,奥尔嘉作为电视台记者进行了采访。格拉夫眯起眼睛,简直不大相信:市府委员维廷和那位市建设委员会委员也在场!这个机会他绝不能放过,于是目标明确地径直朝这两个人走去。“三明治”保尔和其他保镖忙得汗流浃背,他们的老板完全失去护卫了,情况有些乱。

那位市建设委员会委员向格拉夫略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维廷却装着视而不见。偏偏是与维廷邂逅使得他大为不快。

“维廷先生,我一直在等待与您约定谈话的日期。”格拉夫如此大叫大嚷,记者们全都听见了。

“我以为,您现在找我谈话不恰当。您自己瞧瞧,市政府的贸易多么重要啊!您明白吗?”维廷说罢快步前行。

格拉夫在他身后大骂:“欺骗别人,自己还心安理得哩!”

记者们的注意力集中了。

“不可以这样说呀,格拉夫。”市建设委员会委员细声规劝。

历练(二)

“不可以吗?不可以?”格拉夫这时真正滔滔不绝起来,“他逛我的妓院,非但不付一分钱,事后还叫人开附加开支的收据。此外,他从不履约!”

市建设委员会委员匆忙与日本经济代表团上车,几部大客车停在那里恭候。新闻媒体人员决定紧跟这位委员。惟独奥尔嘉站着未动。

“我对市政府这拨无耻之徒了解得太多了。”格拉夫又破口大骂,“有朝一日我要捅破这层纸,让所有的人知道,里面都是些什么样骗人的肮脏货色。”他叹气道,“做生意要诚实,可那些家伙尽搞欺骗。”

鲁迪大惊失色地看着格拉夫。他还从未见过格拉夫如此莽撞和失控。坦雅喘息着跑过来挽住公公的胳臂。

“走吧,”她说,“否则你要心肌梗塞了!”

“好嘛,你认为我刚才是胡说八道。”格拉夫深深吸气。

“我吭过一声吗?”坦雅问。

鲁迪的目光在寻找尤丽雅。尤丽雅不见了。格拉夫笑得很悲凉。

“你还记得以前这里的情形吗,鲁迪?”他忧伤地说,“那时是多么宁静、多么正派啊。圣保利当时是海港旁边的一个村庄,到处是贫民窟和下等客店。有时也发生斗殴,但事后大家重新和解,凑在一起喝酒。”他说罢就拽着鲁迪回饭店了。

这时坦雅去找奥尔嘉,目的是弥合公公捅出的娄子。她要给正派的新闻报导提供信息。坦雅知道怎么做。她并非聪明人,但最近数周从格拉夫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

“我公公曾得到市里确切的许诺,”她对女记者说,“在原海港大厦的地基上建造一家大宾馆。”当然,她也没有忘记提这件事:格拉夫为汉堡一些医院的医学研究提供过大笔资金。

“这笔捐款同他造宾馆的计划是否有某种关联呢?”奥尔嘉问,问得有些天真纯朴。

“没有,当然没有。”坦雅慌了神,“本来已达成一致协议,您明白吗?协议啊!可是,突然间由ieg公司盖了住宅楼。”

奥尔嘉点头。显然,ieg公司,还有经常陪伴她的伦茨博士,已卷入种种阴谋诡计中了,这阴谋诡计比伦茨自己愿意承认的还要多。奥尔嘉决意尽快离伦茨远一点。

格拉夫和鲁迪在饭店内靠窗处落座。

“你的营业执照问题,维廷是可以帮忙的——但是,千万别相信这个杂种。”格拉夫道。

“我了解维廷。”鲁迪说,接着又像在提醒格拉夫,“你找我有事,瓦尔特?”

格拉夫点头。

“别替你儿子担心。我的人在保护他。”

鲁迪点头,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格拉夫然后说出他本人的要求。

“ieg公司对你的房子出了价钱没有?”

“那里我还没有去呢。”鲁迪回答。这回答等于回答“是”。

“到那儿去吧,”格拉夫对他请求,“去摸摸底,看看他们觉得值多少,再告诉我,他们开价多少。”他叹息,神思恍惚。“我始终努力向上,以为高处一切合法。可是我爬得越高,一切东西越不透明,越是欺骗。”

孩子们突然欢呼起来,因为坦雅请来了魔术师。这魔术师绝非等闲之辈,而是能模仿许多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以假乱真。格拉夫打量这个人,内心在思索着什么。魔术师身材颀伟,头发淡黄而稀少,久经演练。此人自称“伟大的卡拉·纳克”。

在去工商行政管理局的途中,罗伯特一直感到有人跟踪他。但每当他调头,身后又没有发现什么人。他无奈,耸耸肩,继续前行。他的下巴很痛,苏加尔打得够狠的。

在空荡荡的机关大楼走廊里,罗伯特苦苦寻找了将近一刻钟,才找到工商行政管理局。他敲门,并不指望有人回答就进了屋。

一位中年女秘书坐在办公桌边的矫形椅上,一副懒散的模样。她正在起劲地打电话,对女友讲述自己最近一次失败的约会,一边匆忙地搅拌着咖啡,示意别人不要打扰她。

“他对我说:‘唔,怎么样?咱们搞一次‘交往’①吧?’他把声音压得很低。你明白吗?他一语双关,正是!而且还冲我怪模怪样地笑,真厚颜无耻。哼,搞一次‘交往’,你想想!我恨不得扇他一耳光!”

①原文“远足”和“交往”相近似,此处故意把“远足”说成“交往”,意在挑逗。“交往”在这里暗指男女交媾。

罗伯特清了清嗓子。

“对不起,我叫罗伯特·克朗佐夫,我想……”可女秘书不受干扰,旁若无人,继续喋喋不休地同女友通话。罗伯特依旧彬彬有礼地等了一会儿,终于果断地打断她。

“我是否可以见一见默尔岑博士?”

“默尔岑博士正在开会。”女秘书回答,连头也不抬一下。

“就五分钟,我有要事找他。”

“事先没预约?”她摇晃脑袋。

当通往默尔岑博士办公室的门打开,伦茨博士出来,向女秘书略一点头告别离去之时——他并未注意到罗伯特——罗伯特就知道了事情的根由。他要不惜一切代价会一会这个默尔岑。

鲁迪“反戈一击”,现在是他倒过来跟踪尤丽雅了。她步行,他驾驶自己那辆美国造的旧车慢慢跟在她身后。当马路上无人的时候,他便超过尤丽雅,停住车,下了车。

“你跟踪我,莫名其妙。”他盛气凌人,斥责道。

他说得自然有理,但她不承认,于是只好扯谎。

“我出去散步,突然看见你,就跟在你身后走了一段路。这可不叫跟踪呀。”

“那叫什么?”

她一时语塞,承认自己失败。

“我是跟踪了,因为我担心你生我的气。”

“为什么要生气?”他冷漠地问。

“噢,这你自己知道!昨晚你挺凶的,也许我也是。我存心气你。我被你抛在一边,感到孤独、伤心,才有存心气你的愚蠢举动。但不管怎样,我很蠢,是的,我很蠢。”她对他默视。“我想叫你明白,我总是想着你的,而且总是问自己,你的情况好不好,你是否感到寂寞,是否忧愁。”她说到这里打住,突然抓住他的手。“为什么现在不吻我?不温存、爱抚我?为什么咱们不一起睡?”

“别装作咱们是夫妻的样子了,”他忿忿然拒斥道,“咱们根本不是。”

尤丽雅睁开眼睛,大惊。

“是的,”鲁迪漫不经心地说,“在排练期间我爱过你,那样对工作有好处;可现在,排练早已结束了。”

“你说什么呀?”尤丽雅惊异。

“我们共度了美好的时光,让我们对此感谢吧——咱们俩都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

这很残酷,对她也是不可理喻之事。

“你说的话令人作呕。”她气急败坏,脱口而出。

两个行人转身朝他们看。

“你听见吗?令人作呕!”她重复说,“你想破坏一切吗?我觉得,和别的男人相处总不如和你呆在一起好啊!”

鲁迪回避她的目光。

“你马屁拍得嘣嘣响。”他说,“你老实说吧,关于这件事,你对你的慕尼黑男友讲过没有?”

“天啊,真是个小人,”她慢慢腻烦了,“懦夫。你就这么害怕情感?害怕别人倾慕你,接近你?”

鲁迪惊惧,她的评价可谓入木三分。

“我并不是不喜欢你,”他平静地说,“从根本上说,我对你十分热恋。但是我不宜建立一种固定的关系。我曾想这样做,但是不行。你不能把我关在笼子里,给我带上脖套。一句话,你不要抱希望了。”

“我准是把一切搞错了。”她一时茫然不知所措。

鲁迪嚷道:“别这么说。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这是最方便不过的,同时显示自己的强大、善良和非同凡响。不值得内疚。世界还是这个世界,人还是每一个人。”他想上车。

“我现在该干什么呢?”尤丽雅问,“让我融化在空气里?”

“关我屁事。”鲁迪很粗野。

“你开车上地狱见鬼去吧!”她强忍着泪水。

鲁迪紧巴巴地坐在方向盘后面。他不怵地狱,地狱是任何人都不指望有答案的地方。他把额头靠在方向盘上,心灰意冷。尤丽雅没有上车。她抽泣,跑开了。

就在工商行政管理局即将下班之时,罗伯特再次请女秘书允许他进去见主管官员。他给她送上鲜花,笑容可掬,颇有骑士遗风。

“送给我的?”女秘书疑惑地问。

“不值得一提的小礼物。”罗伯特点头,“今天一整天,我瞧您工作挺辛苦的!”

“您真讨人喜欢。”她脸红了,一面朝电话机看,“他正在打电话。我给您冲一杯咖啡好吗——噢,现在他有空了!”

她轻飘飘地走到上司办公室门边,敲门告诉有客人来访。罗伯特朝她友好地点头,接着进了她的上司的办公室。现在,一切全取决于这个上司了。

“我不知道咱们有过预约呀,您是……”

“克朗佐夫,”罗伯特搭腔,“罗伯特·克朗佐夫。事情非常紧急!”

“进这扇门的人,全都说事情紧急。”官员紧绷着脸。

他的手略为一动给罗伯特指了个座位——办公桌前一把不怎么舒适的椅子,就像整个房间一样不舒适,屋里只有一棵尘封的橡皮树摆在窗台上。罗伯特坐下,姿态谦恭之至。

“圣保利‘蓝香蕉’夜总会是我父亲的。”他说。

“这我知道。”默尔岑把文件朝旁边一推翻看日历。

“他被指控雇用无劳工许可证的外国人。”

“请您把这一切呈报检察官好了。”

“可是,在做这事之前,如果一直关闭我们的夜总会,我们就无以为生了。”

默尔岑从一摞文件里抽出“蓝香蕉档案”翻阅。

“厕所的数目与观众的座位数不相配。”他不动声色地说。

“这,我是今天第一次听说。”罗伯特回答,感到茫然。

“夜总会前面缺乏足够的停车空间。”

“我会马上关心这件事的。”罗伯特答道,“我们的邻居已愿意提供房前的泊位。”

默尔岑遗憾地耸耸肩。

“倘若您的邻居愿意,对您当然是美事一桩。可是,为了使用这些停车场地,您需要有批准文件才行。”他做了一个傲慢的停顿,接着补充说,“要经过我们这里批准。”

这个神气活现、令人讨厌的家伙究竟想干什么?他是否被伦茨贿赂了?这个国家公务员是否属腐败一类?罗伯特看见他朝老板椅的后背一靠,春风得意的样子,内心充满气定神闲的权力感,微笑着。

“如果您现在可以原谅我的话——”他说得简短,分明是暗示此次接见该结束了。

默尔岑指望这只不起眼的“金丝雀”会赶快起身,像夹着尾巴的狗一样惊慌离开办公室。不料,罗伯特双手撑在他的办公桌上,眯起双眼死死地盯着他。对此,他始料未及,故而惊诧。

“默尔岑先生,”罗伯特以平静和朴实的口气说,“我是肯定要向监督机构申诉的,因为您的指控站不住脚。我不光要申诉,而且还要起诉索赔呢。关闭我们夜总会一天,就要索赔一天。在您的机关‘大出血’之前,请您撤回停业的指令吧。法律是允许这样做的,因为这指令尚待商榷——我是即将从业的律师。请您相信,如此诋毁我父亲是缺乏根据的。欢迎您和您的夫人在最近的某个晚上光临‘蓝香蕉’,有您这样的贵宾,我将不胜荣幸。”

“我未婚。”默尔岑说。

“那就更好。”罗伯特微笑,这微笑意味深长。

这位官员的脑海里在剧烈翻腾。须臾,他终于作出了决定。

“那好吧,”他说,“我认为可以。正如您所说的,表演必须继续进行①。但只是暂时性的,要等彻底查明真相!”

①加点的词原文为英语。

他签署了一个暂时性的决议,宣布在彻底查明真相和检查机关调查结束之前,吊销营业执照暂时无效。从明天起,“蓝香蕉”被允许重新开业。

米琦穿上茄克衫,修补着黑眼圈。苏加尔把牛肉拖进厨房。他对于米琦重操旧业似乎很不高兴。莎洛特用一块湿抹布擦额头图个凉快,她正在切洋葱。尤丽雅坐在角落里,手里端着一杯咖啡。

“米琦。”苏加尔只是吐出“米琦”两个字。

“你见鬼去吧!”她回答。

莎洛特试图居间调停。

“有本事的人都是这样的,苏加尔。他们不属于某一个人,而是属于公众。”

过了一会儿,米琦倒迟疑起来了。

“我不做这事了。”她说得毅然决然。

苏加尔以为这是个奇迹,脸色由阴转晴。

“真的?”他问。

“真的。”她答。

“太好了。”他欣然叫嚷。

米琦点头,庄严宣布:

“我向你发誓:这是我最后一小包香烟,往后不抽了。”

她说罢就出去了。苏加尔咽了口唾沫,顿觉轻松。莎洛特瞥来一个担忧的眼神。

“金短褂”和罗莎丽同样也有忧愁。她们的住房这时属于ieg公司——新房主不仅让房子破败,而且公然想方设法要把最后一批租房的人赶出去。灯泡被摘下,门锁被撬坏,住户们最近饱尝了这一整套恶行的滋味。“金短褂”和罗莎丽同鲁迪坐在“蓝香蕉”的一张桌边倾吐衷肠。

“那些坏家伙要取消我的小摊儿。”罗莎丽辛酸地说,“我靠什么生活呢?”

她脸上的刀疤变红了,肥胖的身体开始颤抖。鲁迪端详她,满怀同情。

“怎么回事?”苏加尔插进来问,“摊点属于你,不是吗?”

“摊点所在的地方不牢靠,”罗莎丽哭诉,“说这类小摊点与这个地区不相配!”她把鼻涕擤在手绢里,擤得很响。

两名警察此刻进了夜总会,径直冲鲁迪而来。他们要鲁迪跟他们走一趟——说得明白无误,但是彬彬有礼——也就是请他去警察局。

“是不是把人搞错了。”鲁迪没有把握。

但他马上得知是有人告发了他,原因是他打了人并且造成那人重伤。莎洛特和尤丽雅很担心,从厨房冲出来。鲁迪耸耸肩,跟随两位警察朝外走。他对尤丽雅不屑一顾。当他离开夜总会时,尤丽雅低声对莎洛特说:

“他这样待我,好像我是空气似的!”

莎洛特耸耸肩,冷漠。

“任何一种关系到了某个时候都是令人痛心的。”这是她总结漫长一生的经验之谈。

警官装出一副忧虑的表情。那个被鲁迪殴打的人颌骨骨折,住在阿尔托纳医院里。是他斗胆告发了鲁迪。

鲁迪咕哝:“这家伙这么快进了医院,这是他的事。我只在他头上浇了点香槟酒。他很放肆,后来揍了他一拳,那是明摆着的。”

“有两个证人,鲁迪。”警官遗憾地说,“很多人可能怕你,但这个人却不怕。”

鲁迪审视警官,感觉到对手在幸灾乐祸,毫不掩饰。警官手里终于攥住了把柄来对付这个圣保利大人物。

“我想,我得请一名优秀律师。”鲁迪·克朗佐夫说。

“得请一名出类拔萃的。”警官附和。

鲁迪至少在这时已明白,自己落入别人设下的陷阱了,犹如愚笨的黄口小儿被骗上当了。

奥尔嘉打电话约罗伯特吃晚饭,罗伯特很高兴。他期待着奥尔嘉再给他提一些有关夜总会被关闭的问题。他一门心思希望她这样做,因为他担心默尔岑有可能随时收回他的许诺。然而,当两个人在泰国小餐厅靠窗的桌边一落座,关闭夜总会就不再成为谈资了。电视台总编辑此前决定,至少不要为电视台节目谈这些。

“嗯,请原谅,对您,我现在什么忙也帮不了。”奥尔嘉说,一边擦辣出来的眼泪,“天啊,真辣!”

“快吃干面包,”罗伯特催她,“这管用。”

奥尔嘉赶紧往嘴里塞了一片面包,略有止辣的作用。罗伯特觉得,奥尔嘉未施脂粉,其玉骨花颜也俊俏绝伦。

“我觉得您原来的打算很好。”他说,并且给她披露一个秘密,“存在着一线希望:我们可以暂时重新开业了。”

他给她看有关当局的文件。奥尔嘉微笑。

“可喜可贺,”她说,“咱们得庆祝庆祝!”她朝菜单匆匆一瞥,“我请客。这有点儿像工作会谈,一切由电视台付钱!”两人大笑。可是当罗伯特蓦然发现“三明治”保尔出现在对面街上的时候,那笑声就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了。“三明治”保尔正朝他这边张望呢。两人目光相遇时,“三明治”保尔扮出怪脸笑,并且漫不经心地弹了弹帽子。这是在向罗伯特致意呢!罗伯特对此根本弄不明白,他怎么料到“三明治”保尔会注意他呢?

鲁迪要是脸色不悦,就最好别打扰他。“蓝香蕉”的住户全都知道这个,所以大家这时就让他静静地喝汤——此前米琦特意为他把汤热了一次。他要是想讲什么,就会边喝边讲出来。

苏加尔同他说悄悄话,告诉他,泰国舞女们每晚坚持要现金;服装裁缝催促卡琳结账;啤酒厂来电话催着要钱;新的音响设备首次付款的日期也到了。

“对一个赤条条的人,就不要再去掏他的腰包了。”鲁迪·克朗佐夫说,同时端起汤碗,把剩余的汤咕噜噜一口气喝下,然后起身,朝海伦大街走去。苏加尔尾随其后。

莎洛特摇头,抓抓胸口,又去抓烧酒瓶。她有些难受,从昨天首演起就一直难受。

“把烧酒瓶搁在这儿。”米琦伸手抓瓶子。

莎洛特把瓶子握得紧紧的。

“这没有用。”米琦嚷叫,郑重其事地夺下莎洛特手里的烧酒说,“咱们必须节约!”

外面,人们的夜间活动开始了。到处闪耀着霓虹灯,各酒馆和酒吧响起响亮的音乐,惟独“蓝香蕉”一片昏暗。

“你们得‘感谢’警察啊。”苏加尔对一群热衷夜生活的人吼叫,这些人太想看新的脱衣舞表演了。

鲁迪·克朗佐夫慢慢腾腾地朝罗莎丽的小摊儿走去。她太惨了!

“你想吃点什么?”罗莎丽问。

“来一杯啤酒。”

“给我也来一杯!”鲁迪身后响起这声音。原来是尤丽雅一面尴尬微笑,一面靠拢来。“看样子又是我在跟踪你了。你感到特别窝囊,是吧?”

“你就大大方方跟嘛。”鲁迪喝了一口。

“我一直想弄清,你为何突然要甩掉我。”她说话声音很响,以至于其他食客都有些好奇,调头看他们。

“也许我对于爱缺乏特殊的本领,”鲁迪自嘲,“这我知道。谈这个没有意思!”

但是她毫不退让:“我要知道这事。我要知道,你为什么突然不把我当回事了!”

“因为我是傻瓜,因为我每况愈下。你去找别人吧!”鲁迪闷闷不乐,把啤酒推回,转身到街上去了。

“我真要光火了。”

“我看出来了。”鲁迪怪笑。

“你以为你觉得合适,就可以随便蹂躏我?”她跟在他身后。

“你气鼓鼓的时候也是你最美的时候。”他说着就突然伫立不动了。

“唔,这还差不多,听起来舒坦。”尤丽雅闭上眼睛。

他抱住她,和她贴得紧紧的。她抓起他的手,并且将这手导入自己两腿之间。

“你想引诱我?”鲁迪不带感情色彩地问。

“我正好有此打算,”尤丽雅说,“就在这大街上,在对面黑暗的角落里。好,走吧!要么,在小摊点后面也行。以此相互道别,如何?你把我挤在墙上,咱们站着干。或者你取我身后体位,只要你喜欢;或者你仰面躺在台阶上,我坐在你身上,然后咱们一起进入高潮!”几个醉鬼狞笑,转头看他们。他突然吻她。“对,吻我吧,”她要求,“对,这样就好。我喜欢你吻我。”

鲁迪益发激动,把她顶在墙上。不料,尤丽雅抵抗起来,这真出乎意外。

“不,不要这样!我不要。”

“为什么突然变卦了?”鲁迪后退,气喘吁吁。

尤丽雅竭力恢复常态。

“我渴望这事,它使我激动。可事后你又对我反感,我岂不更加痛苦!”

他想吻她。

“别这样,”她说,“别老是对我亲热了。我可不是石头做的呀!”

“既然愿意在一起睡觉,为何不能再睡一次?”他嘀咕,不耐烦。

“可事后,事后呢?”她问,声音打颤。

“那好吧,”鲁迪说,“那我就再去喝酒了。”他放开她,意欲重新进小摊点,顺便说,“要是你明早肯陪我就好了。”

“上哪儿?”

“现在咱们只拿回临时营业执照,要有长期执照才行。你帮我吗?”

她抬眼凝视鲁迪。

“有时候我觉得你无限温存,以至于我害怕忘记了自我。”尤丽雅说罢,俄顷离去。

第二天早上,他们坐上鲁迪那辆旧车去法尔肯施泰因的高尔夫俱乐部。它位于汉堡西边。市府委员维廷在白天紧张工作之前总习惯在此打打高尔夫球。他们一上车,鲁迪就夸尤丽雅穿红色连衣裙漂亮。她的相貌将有助于再次获得长期营业执照,要紧的是她不能忘记给维廷频送秋波。

倘若这一招失败,鲁迪还有几条东方国家制造的昂贵地毯和一些一公斤装的鱼子罐头可送,当然不是白送,白送就有点贿赂的意味,那么就一公斤鱼子一百五十马克吧。维廷自然知道远不是这个价,他多少付一点,感觉会好一些。圣保利以外的世界全都这样,鲁迪怪笑。圣保利的人们知道要人的嗜好。当维廷瞧见尤丽雅时,眼睛瞪得像牛眼一般,把开球没有打好的懊恼马上吞到肚里了。

“您的千金小姐?”他挖苦地问。

鲁迪气得脸都变了形。

“可以想见,您对于崇拜者的冲击简直受不了。”维廷笑容可掬。

“我们有个问题,维廷先生。”鲁迪插话。维廷似乎置若罔闻。

“您成就了令人高兴的事,”维廷说罢转头问尤丽雅,“您在圣保利干什么工作?”

“跳舞。”她回答。

维廷欣然对她打量,但见她拥有芭蕾舞演员的优美身材。“在‘蓝香蕉’跳舞。”她又补了一句。

维廷的表情一下子冷却下来,一个跳脱衣舞的!这个,他没有估计到。她没有丝毫的鄙俗气,倒不乏闲雅与矜持,外表是多么迷惑人啊。维廷快步前行。

“眼下我们的营业执照出了问题。”鲁迪跟在他身后。

维廷不再注意他,而是继续打高尔夫。

“我又有廉价商品了,”鲁迪附带提了一下,“上等东方地毯,便宜得出奇。”

维廷把球打得又高又远。

“不需要,最亲爱的朋友。我们家都布置好了,一切陈列品都有了。我个人认为,这类地毯只能造成房间的不安定气氛。”维廷说。

“我明白了,”鲁迪含糊其辞,失望,“鱼子呢?白鲸鱼子酱呢?”

市府委员耸耸肩,表示遗憾。

“那是美食,”他说,“可惜医生严禁我吃,”他叹口气,“胆固醇太高。”

他又做出准备击球的动作。鲁迪茫然。蓦然,一只信封飞落在地上,鲁迪猫腰拾起递给维廷。维廷正想把信封塞进口袋——信封好像是从他口袋里落到地上的——岂料尤丽雅掺和进来说,不,她亲眼看见是鲁迪失落的。维廷似显恼怒。鲁迪给尤丽雅递眼色,一筹莫展。

尤丽雅感到自己做错了事,这时只好细声细气地补充说:“也许我看错了。”

“给,维廷先生。”鲁迪边说边把信封递给维廷。

维廷只是稍作迟疑便收下了,然后向尤丽雅微微鞠躬表示歉意,把鲁迪稍稍拖到一边,低语:“劳驾您帮个忙吧!”

鲁迪打量他,等候下文。维廷一直等到一个树丛挡住了其他高尔夫球员的目光才说出他的问题:一位女友——非常年轻、非常讨人喜欢的甜妞儿——离开他走了。

鲁迪设身处地能深切理解对方的痛楚。这老头儿深爱那妞儿,现在有失落感;自己年纪大了,对于别人这次新的挑衅无能为力,深感痛苦。可是,鲁迪怎么帮忙呢?

维廷清了清喉咙,问鲁迪:“难道你在圣保利就没有人际关系了吗?”鲁迪依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维廷欠身紧挨鲁迪说:“教训教训那个夺走小妞的无赖,让他懂得规矩。”他问,干这事要花多少钱?鲁迪的脸变得冷酷了。

“斩掉他几个手指头比割掉yáng具花钱少一些。”他冷冷地说,“您可以马上雇个杀手,杀手干起来得心应手。”

维廷呆望着,对方是在开玩笑吗?他心中十分不悦。

鲁迪气坏了,这位贪官把他当成什么人了?当成杀手?打手?仅仅因为他住在圣保利?维廷刚才对他要求的恰恰证明了,圣保利以外的人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他一把夺回维廷手里的信封,说:“她说得对,这封信是我的!”

维廷还想指责什么,但鲁迪背过身去,怒斥维廷,骂他该舔他鲁迪的屁股,说罢就步履滞重地走开了。

“咱们是在高尔夫球场上,最亲爱的朋友!”维廷朝他嚷嚷,斥责他粗野。

尤丽雅听见责骂的声音,心里益发担心。两人会见的结果不是鲁迪所预期的那样。他气恼地从尤丽雅身边走过,后者紧紧相随。营业执照的事怎么办呢?一个相貌英俊、被日光浴晒得黝黑、常搞体育锻炼的四十来岁男子迎面朝她走来,并且突然驻足,十分惊讶。

“是尤丽雅吗?这简直不可能!”

她惊呆了,以至说不出一句话。这是真的吗?

“你知道我找你找得好苦吗?”他走近一些,样子很时髦,穿一件淡黄色高尔夫毛衣。“我拐到这边来,看见你走了很长一段路!”

真的是克里斯托夫,她当时的慕尼黑男友,她的伟大之爱,堕胎婴儿的父亲。她就是因为这个男人才逃到圣保利来的。

“你好吗?”克里斯托夫问。

“很好,”尤丽雅答道,“你呢?”她见他瘦了一些,“你在汉堡干啥?”

“找你呀!”

“不是真的!”她周围的世界全都下沉了,目前只有他一个人了。他是来接她的。

“附带也处理一点商务,”他微笑,顺便补充了一条来意,“但主要是找你,这么长时间你呆在哪里呀?”

难道他真的不明白,她之所以离开慕尼黑,就是为了摆脱他吗?他真的不知道,这事给她造成多大的痛苦吗?她把这些讲给他听,使得他很难堪。他推诿说是不幸的环境使然,他们俩从根本上讲颇为投合。天呀,他是多么惦念她啊。

“你惦记我?真的?”

克里斯托夫微笑,对她耳语:

“你没有离开我,你使我完全着了魔!”

她叹口气,瞧见鲁迪·克朗佐夫从远处回来了。克里斯托夫忙问:

“咱们什么时候再见面,就咱们俩?”

“今晚。”她点头。

“现在不合适?”

“现在不行,”她支支吾吾,显得尴尬,“演出之后吧!”

“你演话剧呀?”

这似乎引起了他的兴趣。他一定要看她演出,被她惊拒。他无论如何要知道她到底在干什么。她建议在城里与他见面。

“不要太早,十二点半!”

“这么晚?”她也许在演古典戏剧?

“是,有点类似。”尤丽雅搪塞,不好意思。

克里斯托夫抓住她的玉臂,再次要她守约。他在旅馆度过的那些夜晚实在太寂寞、太乏味了。他说:“有了美好的开端,却要断绝关系,这是错误的。我是说,倘若我们破坏业已存在的一切,这破坏就太惨重了。”

他留给她旅馆的地址。鲁迪从远处看见尤丽雅拥抱这个陌生人,遂朝他们走来,压抑着内心翻江倒海的嫉妒。他思忖,这家伙长相倒不赖。尤丽雅慌了手脚。

“真巧啊!”她吞吞吐吐。

“这个讨厌鬼是谁?”鲁迪咕哝。

“我的——我的——他不是讨厌鬼!”

“那么——是谁?”

“我以前的朋友。”她细声道。

“他?就是慕尼黑的那一个?”鲁迪讶然。

“算你会猜!”她说得有点刻薄。

鲁迪·克朗佐夫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根据你对我说的,我做了完全不同的猜想!”

“你想像的是什么?”尤丽雅恼怒。

“我想像什么呀?”他答道,“美国影星罗伯特·雷弗德的德语版本,就是那一类气质。”

“女人看男人不一样!”

鲁迪嘲笑,挥手拒斥。

“很明显!百分之百的娘娘腔男人,不像你所说的。”

“他就是娘娘腔又咋的!”她很倔犟。

历练(三)

鲁迪发动汽车,把汽车从停车泊位的空隙里开出来,差一点撞上那辆赛车——克里斯托夫把他的高尔夫器具刚刚放到这辆车内。鲁迪在易北河公路颇长的行车途中没有同尤丽雅再说一句话。

他们回到屋里就知道了今晚照样举行表演。罗伯特神采奕奕。他请来米琦和波兰舞女,要求特别“关照”那位工商行政管理局官员默尔岑。此前他打电话,得知默尔岑肯定会来。大伙儿对罗伯特的动议和谈判技巧赞不绝口。米琦吻他,卡琳搂着他贴住自己的乳部,莎洛特为他烤制发面糕点,苏加尔老是拍他的肩膀——他因为同罗伯特争吵过,一直还有点过意不去。罗伯特惟独没有等到父亲一句赞扬的话。鲁迪·克朗佐夫的脸紧绷着,像块石头似的。他把自己关在房里,立即打电话与莫娜当晚约会,莫娜受宠若惊。尤丽雅别以为鲁迪只需要她;他还有好多女人关心呢。她们不会让他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尤丽雅略微朝罗伯特一点头就匆匆回房去了,显得异常慌乱。大伙儿心想,高尔夫球场上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当晚,“蓝香蕉”夜总会座无虚席。新的观众络绎不绝,一些高贵之客来了立即要最好的香槟酒。卡琳喜气洋洋,满意地坐在酒吧后面,同时还得关心厨房里的烹制活儿,因为当晚不能指望米琦下厨,米琦身着袒胸露臂的衣服独自坐在桌边恭候默尔岑。罗伯特在大门口等到了这位官员,一面深度鞠躬,一面把他带到米琦身边。这官员感到别扭,打量着丰腴的女邻座,目光流露出畏葸,心慌意乱之中只好大喝罗伯特叫人送上的香槟。

这时,那位波兰舞女和泰国姑娘们在舞台上旋转开了。彩色射光灯照到旁边。尤丽雅立于观众席间,身穿熠熠生辉、质地考究的黑色晚裙,配上白色裘皮小茄克衫。观众欢呼,他们尚未确知这位闲雅潇洒的女郎是否要登台表演。但见她随音乐节拍在做动作了,扭着臀部,扔掉裘皮小茄克衫,益发显得激情难抑。可以听到观众赞扬的口哨声。尤丽雅正欲登台,却瞧见鲁迪·克朗佐夫坐在小间里,兴致勃勃地同莫娜交谈。尤丽雅板着脸朝他舞过去,由于疏忽撞在一张桌子上,酒杯叮当作响,一个酒瓶翻倒了。一个男子一跃而起抱住尤丽雅。她偎依在男子身上,同时用眼睛不停地瞟鲁迪。射光灯使得她眼花缭乱,音乐如雷贯耳。鲁迪屏住呼吸,密切地注视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她又过去把身体支在鲁迪的桌子上,把手指伸进他的酒杯里,然后抽出手指舔着、吮着。莫娜怀着敌意盯视她,又转过眼来瞧鲁迪。鲁迪前倾着身体,从裤兜里掏出一百马克塞进尤丽雅的袒胸领口里。观众狂啸。

尤丽雅愣住了,端起酒杯,把酒泼在鲁迪的脸上。鲁迪坐着未动,只是拿餐巾纸擦擦墨镜。其他的男人都跳起来,连默尔岑也在椅子上坐不住了——这时那个波兰舞女也坐到他身边了。男人们伸手抓尤丽雅,在她身上乱摸。其中一个把她拽到怀里,另一个又把她抢出来,紧紧相拥。场内闹得沸沸扬扬。尤丽雅力图挣脱纷纷伸向她的手臂,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地,立马就有很多男人扑到她身上。她闻到酒鬼的呼吸,感到一个膝盖挤到她的两腿之间。她力图自救,但枉费力气。终于,她挣扎着站起来,扭头看鲁迪·克朗佐夫。但是他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瞅着她。他为何不动?为何不救?尤丽雅朝四周扑打,一面喊着他的名字,而后又看见罗伯特企图努力朝她冲过来,但没有成功。罗伯特同样不理解父亲为何坐视不管。父亲甚至给苏加尔打手势,阻止苏加尔介入。一个粗野的家伙想吻尤丽雅,她拼命避开他鼻孔里散发出啤酒酸臭味,但最终无奈,只好让那张讨厌的臭嘴凑近。她死劲咬住那家伙的鼻子——鼻孔里鼻毛丛生——那人嗷嗷大叫,放开她,双手掩面,血从手指间冒了出来。这时其他男人也受到了惊吓,不得不对她敛手作罢。随着最后的乐声,尤丽雅又站在舞台上了。她的漂亮无人企及。观众的雀跃终于停息。鲁迪微笑,赞扬地微笑;罗伯特茫然。当年父亲在游泳池就是这个态度,即指望他自救,而且用此法试他的能力。

“你这么急去哪儿?”罗伯特问浑身哆嗦的尤丽雅,并且递给她一件浴衣。“你听见吗?欢呼是针对你的!他们还想见你呢,再去谢一次幕吧!”

可是尤丽雅冲进了更衣室,强忍着泪水。

“今天不谢幕了!我有约会!”她很快地换了衣服,匆匆外出。

莎洛特从收款处怜悯地凝视尤丽雅。

夜总会前停着一辆出租车。尤丽雅奔出屋子,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鲁迪立在窗边,呆望着她离去。苏加尔走到他身边说:“别发火,鲁迪。”

鲁迪摇摇头:“我的样子像发火吗?”

他风风火火地回表演厅,苏加尔忧心忡忡地目送他走。苏加尔没有看见马路那边停着一辆车。“金短褂”满心欢喜,踱到打开的副驾驶窗边,却惊异地认出是大力士。

“米琦躲在哪里?”这个打手瓮声瓮气地问,“你对那个老母猪说,老子还要同她算老账呢。”

他笑了,笑得很可怕,“金短褂”不禁起了鸡皮疙瘩。

克里斯托夫给尤丽雅买了玫瑰,而且是长茎的黑玫瑰。她很感动,但是不知道,他选的这些开足的鲜花只需付半价。

“尤丽雅,”克里斯托夫一再感到惊奇,“你这是怎么啦?这么漂亮,这么有魅力,真是今非昔比了。”

尤丽雅笑了。“我刚生过气,样子像魔鬼。”她做了个手势表示不同意,“恰恰在我们久别重逢的时候。”

两人站在空无一人的旅馆大厅里。他问她是否“饿”,显然是语意双关。她笑了。

“餐厅里还有一些小吃。”他马上补充说。

“干嘛这样看我?”她打趣地问。

“我在想,咱们俩在一起时乐趣多多,是吗?”

“是呀,”她说得直截了当,“过后你就起身,穿衣,回你家;而我呢,坐在那里生闷气。”

他挽住她的手,很想马上换个话题。

“现在你说说,还爱我吗?或者,这都成了历史?”

她凝视他。

“我的天呀,你突然在这里露面——几个月没听到你的消息了。”她顿了顿,“你的夫人怎么样了?”

克里斯托夫仰视天花板,呆立着,在寻章索句,然后干巴巴地说:“已成历史。蕾娜特和我分居了。”

“我的天,”尤丽雅惊异,“什么时候的事?”

“几个星期前,我们做了一次交谈,开诚布公,推心置腹。”他努力装出放松的样子,“蕾娜特接受了,她比我所担心的好得多,平静得多。她老早就有了个男朋友。”

尤丽雅察觉出他竭力掩饰的慌乱和哀伤。

“噢,克里斯托夫。”她只表示怜悯。

“这就好了。”他的话音听起来有点攻击性了,“我早就估计到她骗我。我真的无所谓,没有嫉妒。再说我也骗了她。”他无意间指了指尤丽雅,几乎是在责备她。

“那么,现在呢?”她问,“你要离婚吗?”

“是的,”他回避,“和离婚差不多。”

“什么叫‘差不多’呀?”尤丽雅突然心生疑窦,“离还是不离?”

他再次显出洒脱的模样。

“唉,咱们找个地方坐坐如何?讲讲你自己的事如何?别老是让我像瀑布一样唠叨个没完!”

她于是讲姐姐之死,讲罗伯特和鲁迪,讲她当歌手也当脱衣舞演员的表演。不知不觉两点钟了,偌大的餐厅已空空荡荡。

“有时,我有迷失方向的感觉。”尤丽雅直言不讳。她说她有时殚精竭虑要弄清自己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往往又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啥。她有些发窘,笑道:“我想懂得自己的心,但是我无能为力!”说罢,将杯中物一饮而尽。“这心真是一块固执的小肌肉。”她打着呵欠。

“再喝一点葡萄酒?你累了吧?”克里斯托夫显然有点儿神不守舍,“你直打呵欠呢!”

“是酒精作用,”尤丽雅说,“再加上表演得太晚。”

克里斯托夫想像着她当脱衣舞演员的情形,开始小心翼翼地抚摸她的膝盖。他想像着她在别的男人面前脱衣,这想像使他很激动。

“我想你都想疯了!”他叹息。

一个服务员走过,他飞快地把手撤回,旋即问他一直想问的事:“他怎么样——那老头儿?”

“鲁迪·克朗佐夫?”尤丽雅笑道,“他不是老头儿。”

“说说他的事嘛!”他请求。

“他以为有你在,他就没指望;他以为我会回到你身边,所以他抢在我前头中止了关系。”她乐意说鲁迪的事,她对任何失败都有思想准备,这种态度使克里斯托夫深为感动。尤丽雅忽然发现克里斯托夫戴的手表,那表是她当时送给他的。“以前你从来不戴。”她说。

“蕾娜特老是神经兮兮地问,表是谁送的!”他向她表示歉意。

“这就足够使你马上摘下表,藏到抽屉里,并且否认是我送的?”

他给她造成的创伤虽已愈合,但并未遗忘。

他攥住她的手。

“你听我说,我仔细想过了。咱们重新在一起吧。”

“现在申请结婚?”尤丽雅打趣地问,“那你得下跪呀。”

“不,离婚不予考虑,”克里斯托夫遗憾地说,又在桌下摸她的膝盖,“因为孩子的缘故。”但他愿意与尤丽雅同居。蕾娜特当然会要求大笔的生活费,这也无妨,为了与尤丽雅同居,他愿意承担义务,两边付钱。

“干嘛老在下面摸我膝盖?”尤丽雅问。

“我恨不得现在就同你——就在这里……”

“在桌下?”

“我有点熬不住了!”

“哦,桌下为什么不可以呢?”她耸耸肩。他瞅她,惊异。

“服务员随时会来!”

“来就来呗!”她爬到桌下,这儿很舒服的,漆黑一团。

克里斯托夫像瘫痪了似的,愣住了,呆望着桌布出神。“以前你一直很古板,很封闭,”他低语,“不太懂正常的本能的情欲!”

“软木塞把我塞得太紧,”她咯咯发笑,“以前是这样。哎,来呀!”

她拽他到桌下,他陡然满脸通红。

“请原谅——我不能!”他嚷嚷,惶恐。

“没关系。”尤丽雅很随便。

“旅馆里人人认得我。在这里我不能聚精会神!”他请求原谅。

“那就别老是摸我膝盖。”她戏谑道。

本来,她跟他到房间去毫无问题。克里斯托夫打算到房里去,继续干被中断的美事。

尤丽雅走到窗边看外面的夜色,不经意间突然想起鲁迪。

“你会对你的男友讲我们睡觉的事吗?”克里斯托夫问。这种想像也点燃了他的激情的烈焰。

“不,”她答道,“我不想告诉他。”她略停片刻,做沉思状,又补了一句,“他反正会猜测的。”

他拥抱她,把她抛到床上,吻她,自己益发激动,开始脱她的衣裤。

“你真是性感无限啊!”他在她耳畔低语。

尤丽雅看见他把自己的裤子挂在衣架上,以免弄得皱皱巴巴。

“咱们当初很可怜,这或许并不能怪你一人。”她沉思地说。

“别说了。吻我!”他要求她。可尤丽雅根本不听他的。

“咱们从来就没有相互温存过。两人睡在一起,你从来不抚摸我,也从来不直视我的眼睛。”

这些事到今天才引起她的注意,真奇怪。克里斯托夫挨着她躺下,不料她却站了起来。

“你怎么啦?”他问。

她莞尔一笑:“现在我不能做!”她发觉他盯着她,对她大惑不解:“我来这里,以为很有把握能感受到你的柔情。”尤丽雅摇头,几乎觉得奇怪。“我们必须正视现实。事情已被我们破坏了。你曾经是我的伟大之爱,现在却不是了。”

克里斯托夫气恼。

“你尽管说,你爱那个圣保利傻瓜!”他挖苦道。

尤丽雅很快穿上衣服。

“我认为,我关心他,让他过得舒心,这是我的任务。这样我的生活才有意义。”她说得很干脆。

“他关心你,让你过得舒心吗?”

“我不知道。这又不是双方对等的义务。”她整理头发。

克里斯托夫从床上跃起。

“你正在犯大错误。”

她转身面对他。

“对不起,克里斯托夫!”

她真要走了吗?就这么简单?他知道自己光火了。她不能这样待他。他不能被人愚弄啊!

“你根本不爱我,”尤丽雅忧伤,摇头,“你要诚实!你心里想着蕾娜特。我可不能取代她呀!”

他骤然打了她一巴掌,而且打得很重。她感到很痛。尤丽雅踉跄后退,摸了摸被打破的嘴唇,接着毅然决然地拿起大衣向门口走去。克里斯托夫挡住去路。

“你让我走。”她平静地说道。他不动弹。她冷不丁笑起来,把他弄得莫名其妙。今晚,更危险的场面她都对付过来了,既然能对付那些狂呼乱叫、心浮气躁的家伙,那么,对付克里斯托夫也就不在话下了。这时,她对鲁迪·克朗佐夫见危不救的举动骤然有所领悟。以前,克里斯托夫曾引起她的惧怕,尤其惧怕未来、人生和自己的情感,这种惧怕人人都会感到不舒服;可现在,她却首次觅到思想上的乐趣了。这思想就是要明确:她究竟有何人生目的,她究竟想把自己变成怎样的人,每一天将会给她带来什么。她开门,镇定自若地说:“我走啦!”

“不说‘再见’了?”他问。

“我不同情你。”她耸耸肩,“我觉得你还会依然故我,平心静气地忍受那件事。对此我或许有点同情,但不足以让我留在这里了!”

她用力地摔门而出,门差点碰着他的鼻子。

到了旅馆外面,她深吸一口夜间清凉的空气,然后四面张望找出租车。突然,她愣住了,因为对面马路上站着苏加尔,倚在他那旧货车上。

“你回家吗?”他问。

“回,”尤丽雅说,“回家!”

他对她审视。

尤丽雅莞尔一笑。天啊,见到苏加尔,她是多么开心啊。

表演完毕,“蓝香蕉”即将关门。罗伯特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朝大门方向走到收款处旁一扇小门边,把耳朵紧贴在门缝上,悉心倾听里面的动静。过了几秒钟他笑了,调头看父亲、莎洛特和卡琳,他们正站在酒台边有所期待。罗伯特朝他们眨眼,又招手让他们走过来看。

鲁迪窥视,满意地怪笑一下,旋即骤然拉开小门。于是,四人眼前呈现出奇特的景象:工商行政管理局那位瘦削的官员站在逼仄的办公室写字台前,裤子褪到脚踝上,写字台上躺着半裸的米琦,松雅裸露双乳跪在他前面。这位官老爷猛然转身,脸红得像只雄火鸡。

他惊惧万分,说:“请别误会!”试图用双手遮住裸露的部位。

鲁迪·克朗佐夫也装出一副至少与他类似的惊惧表情。

“岂有此理!”鲁迪脱口而出。默尔岑赶忙穿衣,对两个女人不再眷顾,因为难堪而大汗淋漓。过了一会儿,他把罗伯特拉到外面的马路上,彬彬有礼地感谢罗伯特的邀请,并且允诺营业执照的事不成问题。

“我们可以放心了,默尔岑先生,是吗?”罗伯特认真地问。

“我担保。我听说,那个迷人的波兰妞松雅马上要找个德国人结婚,是吗?……”他的手在空中一挥,表示这问题好解决。

罗伯特打断他的话:“对于我们按规章而搞的卫生设施,您相信了吧?”

“完全相信。”官员一口肯定。

“我们夜总会前面的停车场您也看到了?”

默尔岑和蔼地微笑,并且指了指他停放在那里的汽车。

“停车场足够了!”他说。

罗伯特点头,感到心满意足。默尔岑转身走了。对于这个夜晚,这位官老爷要长相忆了。

鲁迪微笑,端详着儿子。小伙子变化多大啊!是他设计和准备了对官员不折不扣的讹诈。他做这件事似乎不费吹灰之力。

尤丽雅回家时天已破晓。她瞧见鲁迪的房门开着,遂朝他走过去。他正坐在窗边抽烟,明摆着没有睡觉。

“我回来了。”尤丽雅细声细气。

“见到情人了?”

“应当叫过去的情人。”尤丽雅微笑。

“我懂。明天,又可以同他和解,或者再同另一个谈恋爱,同我的儿子,我知道。”他背过身,呆视窗外,话音里充满敌意。

“有时你说蠢话真不可思议。”她说。

“请原谅,我不想太接近你。”

“你已经是这样了。”她微微一笑,好似等着他请她进屋,但是他没有。

“你想干啥就干啥。”他只是这样说。

尤丽雅骤然想哭,她拼命忍住不掉泪,但是办不到。

“我渴望拥有某个男人,我牵他的手,”她抽噎着,“他牵我的手。”难道鲁迪不明白,他们俩产生的情感是相依为命的伟大情感吗?

“我已做了决定。”鲁迪冷冷地说罢便起身。

“是真心?还是因为你想要这样?”她问。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他简单地回答,旋即关上门,差点没碰到她的脸。

她慢慢悠悠地回到屋里,既不开灯,也不脱衣,而是走到窗边,伫立着,直至朝阳在对面屋脊上升起。在这个夜晚,她意识到了自己真爱鲁迪,绝非权宜之计,她要努力不失去他。

鲁迪·克朗佐夫翌日早晨再到警察局受审。他在通往警官办公室的走廊里遇到了塔赞。塔赞对他怪笑,很放肆。警官告诉鲁迪,受伤者仍躺在医院里,坚持告发他。看来是鲁迪把他打伤了。

鲁迪离开警官办公室,到最近的一个电话亭打电话,同格拉夫约定晚上见面。他知道自己需要帮助。嗣后他驱车到内城,在一个停车场泊了车,便朝ieg公司那幢玻璃办公大楼走去。

尤丽雅感到要善待自己,决定购买一部汽车。这决定让人惊异。罗伯特陪她来到一家大型旧汽车市场。他在那里往家里打电话,想知道父亲在警察局谈话的结果。

“那天夜里他干嘛那么晚还要出去,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尤丽雅忿然道。

罗伯特知道父亲中了别人的圈套。尤丽雅则认为,鲁迪在首演时丢开大家不管,现在遇到麻烦也是活该。

她十分中意一辆赛车,漂亮,小型,卡布里奥牌版。她正想上车试试,一个塑料袋滑落到地上,掉出一本书来。罗伯特将书拾起。

“《劳伦·巴察尔的生活回忆录》。”尤丽雅曾经当过话剧演员,对这本书自然感兴趣。

“他同洪弗莱·波嘉特结了婚。”她说。

“岁数比她大得多?”罗伯特问,此刻,他想起了尤丽雅爱他的父亲。

尤丽雅把书塞进口袋,有些难为情。罗伯特微笑,对她举目凝望。突然间,她比以前更喜欢他了。

“他现在很烦恼?”她想打听。

罗伯特点头称是。

“检察院肯定想看见他鎯铛入狱。”他神情凝重。

会议桌是由精细的樱桃木特殊制作的,长约数米,桌中间摆放着一个镀铬的、锃亮的托盘。托盘里摆放着两只意大利产的茶壶和咖啡壶,外加一套六件的咖啡饮具。霓虹雕塑艺术品美化了大厅。会议桌顶端坐着曼弗雷德·菲舍尔博士,ieg公司经理伦茨坐在他左侧。先生们已等了十分钟,伦茨失去了耐性,他讨厌不守时。

伦茨尽管不耐烦,但是,当女秘书把鲁迪·克朗佐夫领进来的时候,他还是彬彬有礼地向他致意。菲舍尔一跃而起,匆忙迎向这位客人。

“克朗佐夫先生,”菲舍尔嚷道,“您特意光临此地,太好了。”

他问鲁迪要喝什么饮料,鲁迪做了个婉拒的手势。他既不想喝咖啡,也无兴致享用香槟。菲舍尔再三劝他坐下,并且对他说,他们终于有了碰面的机会,他感到十分高兴。

“您的儿子讲了您许多事情!”

“也讲了好的方面吧。”鲁迪笑道,“噢,只是开个玩笑。”

两位先生微笑着,但是都笑得很费劲。律师很快就直奔主题,说:“他的一个委托人很富有,对鲁迪·克朗佐夫的房屋很感兴趣。”

“为什么感兴趣?”鲁迪问。

“为什么?”菲舍尔重复他的问题,略感诧异,“不知道。他喜欢那房屋呗。”

“喜欢老掉牙的房屋?”鲁迪奇怪。

“显然他是出于一种偏爱。”菲舍尔点头。

鲁迪摇头,显得谨慎。

“我舍不得那房屋呀,我在那里过了一辈子。对我有价值的东西,不是可以用金钱买到的。”

“您不妨听听我们的开价,也许就可以了。”律师说。

此时,ieg公司经理插话:

“这个人很有影响力。我可以想像,他会对您有所帮助——对您那些迫在眉睫的问题会有所帮助。”

鲁迪打量他,显出感兴趣的样子。

“您知道我有什么问题?”他问。

“够多的,不说也罢。”伦茨淡漠地说。

“我自个儿能对付。”鲁迪请他放心。

ieg公司经理凑近他。

“严重的身体伤害可不是小事哟,”他警告说,“您可能要坐班房的,克朗佐夫先生。我们想保护您免受牢狱之苦。”

“请三思,克朗佐夫先生。”菲舍尔设法调解。

伦茨翻阅材料。“您的房屋属危房,”他神气活现,“您有能力对它紧急维修吗?维修需要大笔钱呀。我们有房屋鉴定书呢!”

鉴定书?对我的房屋?真好玩儿。

“您有鉴定书?”鲁迪问,“您的委托人是否就是ieg公司呀?”

“是又如何?”伦茨受了刺激。

“那您就明说嘛!”鲁迪对两位先生要求。

菲舍尔再次设法调解。克朗佐夫难道不知就里?菲舍尔也很难对他直说:他要是拒绝他们提供的价格,就很难活下去。

“一百万。”他说得很平静。

鲁迪对他凝望,讶然。

菲舍尔点头道:“对于您的房子来说,这钱不算少,很多了。”

“一百万?”

“没有别的开价。”伦茨说得简明扼要。

“这是威胁还是许诺?”鲁迪问。

“是确认。”伦茨回答,带着一种深不可测的神情。

鲁迪离开了那幢高耸入云的玻璃办公大楼。他的房屋虽然还是属于自己的,但是他预感到,同这些肆无忌惮的强人将有一场恶斗。他们对他的房子为何如此虎视眈眈?这房子有什么特殊之处?什么原因使得它身价倍增,值一百万马克?鲁迪百思不得其解。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市政厅婚姻登记处有一个忙于婚礼的群体穿过走廊。新娘很俊俏,新郎卡琳尽管极力装出是当年的卡尔-海因茨,但仍旧明显带有女性的特征。新买的低帮鞋太夹脚,他已经很久没有穿过这种鞋了。莎洛特拍拍他的肩膀。

“现在你只管跨大步走路!”她说。

他拼命抬起肩膀:“是,可现在反倒不习惯这样走了。”

他们发出杂沓的声响,从一对新娘新郎旁边走过——这一对新人既高兴又奇怪地朝他们背后看——然后进了婚姻登记室,在一位负责此事的官员面前坐下,有些紧张。松雅和卡琳坐在两张大皮沙发上,米琦和莎洛特作为证婚人坐在他们身后。婚姻登记官员抬起头问候他们,打量新娘新郎,终于清了清喉咙问:

“请原谅,女士中间哪一位是新郎?”

卡琳被激怒,转头朝米琦和莎洛特看。她们则朝他眨巴眼睛,给他打气。卡琳旋即自报家门,是一种谄媚的声音:“卡尔-海因茨·卡尔本,这便是我,新郎。”

尤丽雅开着她新买的赛车,在海伦大街疾驰。这条大街很繁忙,她的车速无疑是太快了。当她在“蓝香蕉”前面停下车,罗伯待正好看见ieg公司经理伦茨和哈姆丝老太从那幢半摧毁状态的楼房里出来。在楼房发生爆炸前,靠领养老金过活的这位老太太一直住在这里。老太拄着拐杖,流着泪,伦茨一个劲儿催促她:

“专家们估计损失达二十万马克左右,哈姆丝女士,这事我已写信告诉您了。”

“要我付这笔钱吗?”老太惊诧地问。

鲁迪来到街上,尤丽雅坐在新买的车内,他似乎没有看见她。

“如果是您打开煤气的话!”伦茨冷言冷语,说罢就丢下老太太,钻进车里开走了。爱尔娜·哈姆丝气愤至极,径直朝鲁迪走来。

“恶意中伤。说我自杀?胡扯!”她骂道,“我还没有活够呢!”她再度泪眼迷蒙,“那些人在对楼房做鉴定时,”她呼呼发响地吸气,不让鼻涕流出来,“说煤气管已缺损,必须紧急修理,否则总有一天要出事。”

“你要是能拿出证据,就没事了。”鲁迪以此安慰她。

“我们的爱尔娜还没有老朽。”“金短褂”插言,“她句句是真话。”

“建筑物鉴定书?”罗伯特豁然开朗,问,“ieg公司受人委托搞了个建筑物鉴定书,是吗?什么时候?”

“夏天,总有这样一些人拿着建筑图纸在这里走来走去。”爱尔娜·哈姆丝回忆道。

“我今天在ieg公司,见你那位中规中矩的朋友菲舍尔博士也在草草书写什么鉴定。”鲁迪说,一面快步继续朝前走。

罗伯特咽了口唾沫,转身对老太太。

“您记得搞鉴定的公司叫什么名字?”他问。

稍稍过了一会儿,大楼的住户都说爱尔娜·哈姆丝老太没有搞错,是有一份建筑物鉴定书,放在ieg公司那儿。这个文件的副本送给了菲舍尔博士。过后,罗伯特假装自己是ieg公司的成员——设计规划中心的科尔博士——给一些公司打了电话,这个问题就弄清楚了。

罗伯特自问,ieg公司有什么理由要留下这样一份建筑实体鉴定书呢,拆旧房必须有批准文件,而只有当建筑物被确认是危房时才能得到拆房的批件。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把那份鉴定书拿到手,即使他与菲舍尔彻底闹翻也在所不惜。他突然微笑起来,心生一计。莎洛特已有两次偷皮大衣的经历,罗伯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了。

格拉夫在他开设的一家妓院里会见鲁迪·克朗佐夫。当晚,除了鲁迪外没有其他客人。鲁迪对格拉夫讲了他造访ieg公司的情况。

“一百万?”格拉夫愕然。

“像模像样的一小笔款子,哈哈!”鲁迪自鸣得意。

“ieg公司王八蛋们对你的房子垂涎欲滴,到底为什么?”

鲁迪·克朗佐夫对四周扫视一眼。

“今晚没别的人了?”他问。

“‘国事访问’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中进行。”格拉夫说。

他边说边打开一间“爱巢”的门——这样的“爱巢”有许多间,均经过特殊的装潢,它们围在一个八角形的过道四周,过道地板由马赛克镶成米开朗基罗的图画——但见市建设委员会委员赫尔默斯正在同四个女郎一道淋浴嬉戏,其中也包括“金短褂”。“金短褂”这时出浴,披上了一件和服。

“你上哪儿?”格拉夫想知道。

“打个简短的电话。”这个妓女说,听话音有点忧虑,“我爸爸身体不好,妈妈把他送进医院去了,他们说是心肌梗塞。”

“他们会自己照料自己的。”格拉夫又把她推进爱巢,“你还是关心关心你的工作吧。电话过后再打。”

“金短褂”有些不乐意。市建设委员会委员此时发现这两位男士站在门口,叹了口气,接着指了指鲁迪·克朗佐夫。

“这是你说过的那位朋友吧?”他问。

“是条硬汉,但非打手。”格拉夫道,“某人身体受伤而控告他,真他妈的胡扯蛋。必须叫那家伙撤诉!”

市建设委员会委员重新面对女郎。

“那家伙脑子开窍就好了。”他叹口气。

格拉夫关上门。

“谢谢啦!”鲁迪说。

“你要是卖……”

鲁迪抢白道:“我不卖!”

“我要是出价更高,总可以吧。”

“不。”

“咱们好好赌一盘吧!”格拉夫建议。

“你这个赌棍,没有理智。”鲁迪警告他。

“这样对你不更好嘛!”

格拉夫让鲁迪走近一张铺绿毡毯的赌台。它适合于大赌,上面摆放着两个盛色子的盒子。“三明治”保尔和多名保镖已经在恭候他们的主子了。鲁迪思忖,既然格拉夫已一切准备停当,自己只好坐下。他不经意地朝绿毡毯一瞥,发现中间有个被烧的小洞,记起自己就是在这张赌台上输给了土耳其人梅默特七万马克。但是他很谨慎,没有提这事。

格拉夫打量他:“控告我儿子的诉讼费……”

“我的儿子将拒绝提供证词。”鲁迪再次向他保证。

“改变证词更好。”

“他发誓不作伪证。”鲁迪边说边伸手摸摸裤腰,偷偷把藏匿好的、上了子弹的手枪放正位置。

“婊子养的,坏透了!”格拉夫忽然怒气冲天,“我烦死他了。我不摆平他,真不知红灯区的人会怎样嚼舌头,说老子的闲话哩,你说是吗?”他挨个儿扫描漠不关心的保镖们。“你的儿子让马克斯进了班房,我还没有教训他呢!”

“你教训那个出租车司机了吗?”鲁迪气定神闲地问。

“天啊,没有!”格拉夫冲口而出。

“最强者也需要朋友。”鲁迪规劝,“人不应当灭友。”

格拉夫又坐到他对面。

“咱们赌一盘吧。”他说,“你要是输,就把房子卖给我,你的儿子就改变证词。”

“我要是赢呢?”

“我就帮助你解决问题,你的儿子就捡回一条命。”

鲁迪微笑,抓起色子盒摇。

“欢迎上战场!”格拉夫说。

全盘冒险(一)

律师菲舍尔伉俪慷慨大方,参加他们家庭聚会的有政治家、市政府官员、经济金融界的代表人物、新闻工作者和艺术家。他们在此享用精美的自助冷餐和美酒,红男绿女,嘉宾咸集,诚为高级社交。每当罗伯特被邀至菲舍尔家做客,总是很高兴,但这次是个例外。他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理走进菲舍尔家雅致别墅的——当然事出有因。

蕾吉娜·菲舍尔热情地接待他,接着又告诉他,他们经过长时的寻找终于物色到了一个称心满意的保姆,干净利索,为人可靠,性格开朗,细心周到,对他们体贴入微。被称赞的保姆这时端着托盘在宾客中间斟香槟酒。她身着考究的黑色连衣裙,戴一顶小白帽,以至于罗伯特差点认不出她就是新保姆莎洛特了。她也装作根本没有看见罗伯特的样子。只是当他从她的托盘里拿了一杯香槟时,她才匆匆给他丢了个眼色。他发现她的双手在打哆嗦。罗伯特立马转身。这个法律系的大学生生怕露出马脚:他伙同莎洛特策划了一次不折不扣的盗窃,而且是在那个信任他、常邀他做客、待他亲切的人家里盗窃。他本来是信任、尊敬和仰慕菲舍尔的,可是后来,他得知这位名律师卷入了ieg公司的阴谋活动——这家公司旨在剥夺他父亲的生活中心点,即海伦大街那幢老屋,他在这老屋里长大并且与家人一起生活——这样他就顾不得情面了,不得不干他必须干的事。

罗伯特陡然发现了女记者奥尔嘉,她正在成双成对的舞伴中忘我地来回独舞。

“噢,您好,您在这儿干啥?”她笑,感到惊奇。

“唔,我在这儿,”罗伯特答道,“不是同您一样么,有什么好笑呢?”她围着他跳舞。罗伯特觉得她美若天仙。

“见到您真高兴。”奥尔嘉说。

“您跳得真棒。”他断然称许。

“您认为是这样吗?”奥尔嘉笑。

“真的。”他稍作沉默便打听他的男友,心里有点不安。

她指了指屋角,伦茨正在那里同一个丰满的金发姑娘调情,可谓肆无忌惮。他旁边站着蕾吉娜·菲舍尔和银行家施密特·韦贝尔。他们注视着莎洛特端着装有酒杯的托盘在宾客中行走,显得十分利索,尽管有点微跛。蕾吉娜·菲舍尔点头赞许。莎洛特把托盘伸到罗伯特的鼻子下。

“再要一杯香槟吗,先生?”

“噢,多谢!”罗伯特有点慌乱,从托盘上取下一杯呷了呷。这酒真是非同寻常。

莎洛特转身有点过快,酒杯在托盘里滑动起来。她马上恢复了平衡,继续往前走,心里老是惦记着靠近那间工作室。罗伯特向奥尔嘉祝酒。

“也许我们应该逐步过渡到彼此直呼名字的时候了。”奥尔嘉说,“您说呢?”

“噢,是呀,很愿意。”罗伯特确认,旋即又问她,“你到底结过婚没有?”

她吃了一惊,指了指婚戒。

奥尔嘉莞尔一笑:“因为老习惯,离婚后也没有把它取下。这也有个好处:别人不会老打我的主意了。”

“你不喜欢别人那样做?”

“不,噢——那也得看情况。”她抬眼对他凝望,嫣然一笑。

“什么情况?”罗伯特问。

“得看是谁。如果是我中意的……”她把话咽了下去。

罗伯特穷追不舍:“你不会阻止他?”

“阻止他别打我主意?”她微笑,“肯定不会的。”

他们俩忍俊不禁。罗伯特用眼角的余光看见莎洛特头也不回就打开了工作室的门,接着便消失在黑暗里,谁都没有发觉。然后,罗伯特看见蕾吉娜·菲舍尔给新到的客人脱大衣,要把大衣挂在工作室里去。罗伯特的心蓦然缩紧了。

鲁迪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

“看样子,幸运要离开我了。”他喉咙嘶哑地唧咕道。

“幸运是个任性的妓女,鲁迪。”格拉夫说着就开始掷色子。

鲁迪沉思,打量着他,想到了这个老狐狸今天何以如此自信,便突然如梦方醒并闪电般地抓住格拉夫的胳臂,同时从腰间掏出了手枪瞄准他。那些保镖也疾如闪电地掏出武器对准鲁迪。

“你好阴险呀,王八蛋!”鲁迪喘息。

从格拉夫的衣袖里落下一个色子并停在六点上。鲁迪朝那些枪手的方向点了点头。

“这些人都像他们的长相那样善良吗?”鲁迪问。

“比长相还要善良。”格拉夫镇定自若,“他们是最善良的人。你怎么看出来的?”他显得平静,呆视着鲁迪的枪口。

鲁迪微微一笑,他只是从格拉夫一句无关紧要的话里就得出了结论。

“像你这样的人,”鲁迪说,“从来不会孤注一掷。”他放下手枪,“像你这样的人从来不会全盘冒险。”

“你也一样。”格拉夫微笑。两人沉默。保镖们都把手枪插进皮套里。格拉夫摸口袋,拿出一包烟,想抽一支,但火柴一根根折断了,老擦不着,鲁迪于是给他点火。格拉夫察言观色,心里在捉摸什么。

“大家都喜欢你,知道吗,鲁迪?人们尊重我,怕我,但喜欢你,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他们不把我当回事吧。”鲁迪耸耸肩,“我是个赌徒,一向不老成持重,‘色子鲁迪’——谁把这样的人当回事呢?”他微微一笑,笑得有点忧伤。

他身后一扇门开了,沐浴过的市建设委员会委员信步而入,左右臂各搂着一个女人。他微笑,十分称心。

“您知道吗,”他突然对鲁迪说,“我一辈子还没有打过架呢,一次也没有!”

“在学校读书也没打过?”鲁迪似觉奇怪。那委员摇头,像伤感似的,同时心不在焉地揉捏着“金短褂”的乳房。“金短褂”流泪,她的忧伤与他何干?

“关于你这场官司,”他快人快语,“我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好想!”

鲁迪点头表示感谢。那委员搂着女郎出去了。

“看样子你好像赢了我们的赌赛。”格拉夫说。

“莎洛特呀,”蕾吉娜·菲舍尔边埋怨边开灯,“您没必要摸黑干活!”

莎洛特因为害怕,心脏差点儿停止跳动。她急中生智,连忙拿起一块抹布擦写字台,说:“总有事情要做,是吗?”她很尴尬,说话不大流畅了。

“明天还有时候嘛!”女主人亲切地说,“快别干了!”

女主人又出去待客了。莎洛特松了一口气,接着再一次溜到靠墙的那个没上锁的保险箱旁边,匆匆翻看里面堆放着的文件。

“我最近读到一篇非常有趣的文章,是关于人际关系的。”罗伯特说,“作者对一见钟情评价很高。”

“我的前夫和我就是一见钟情。”奥尔嘉回忆道,“也许,我本应该再勇敢地多看几眼。”有一天,他在床上被她逮了个正着,是同她最好的女友在颠鸾倒凤。“而且,这两位还把我最喜爱的夹心巧克力吃了个精光!”

“真放肆!”罗伯特附和她,愤愤不平。

他们俩笑起来,然后竟无话可说,于是互相默视。就在这静默中,菲舍尔闯了进来,对奥尔嘉歉意地瞥了一眼,把罗伯特扯到一边去了。

“我担心,真是很担心呀。拉尔斯不写信,不打电话。你有他的消息吗?”

罗伯特迟疑片刻,语不连贯地说:“他——他要我别告诉您——他曾经呆在这里!”

“在汉堡?什么时候?”

“三周前。”

“他住在哪里?”

“在我们那里。”罗伯特据实相告。

“在圣保利?他觉得在汉堡也没有必要告诉我们么?”菲舍尔心烦意乱。

“我要他告诉您。”罗伯特有点不好意思。

“他又吸毒了吧?”菲舍尔急着插话。

罗伯特点头。他是否要说拉尔斯偷了他们的东西以筹集毒资,是否要说他因为羞愧或因为不能自制而悄悄离去?

律师叹息。

“他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

菲舍尔凝视罗伯特,心存疑惑。

“真的不知道,”罗伯特拍胸脯,“很遗憾。”

蕾吉娜·菲舍尔,这位聚精会神的女主人,这时开始同奥尔嘉交谈,谈论那位时下正在汉堡客串演出并受到观众激赏的魔术师。菲舍尔还在回味刚刚听到的这件事。这时奥尔嘉说:

“卡拉·纳克?我观看过他的模仿表演。那真是绝活呀。他能模仿每个人并且能以假乱真,观众觉得被模仿者历历在目。这个卡尔·纳克堪称变色龙呀。”

罗伯特环视四周,瞧见莎洛特从工作室出来,脸上挂着满意的微笑。她把那个碍手碍脚的文件袋藏在工作围裙下面。罗伯特深吸一口气,重新面对两位女士。奥尔嘉还在津津有味地讲卡拉·纳克:

“他把我的陪伴者叫到台上,马上就在说话的声音和姿态方面跟他一模一样了。百分之百的一致!”她骤然打住话头,问罗伯特,“你怎么啦?脸色一下子煞白了!”

罗伯特有些晕眩。他一直认为自己亲眼看见马克斯·格拉夫把拉雅娜从窗口推下去,他会不会搞错呢?有没有可能搞错呢?会不会根本不是马克斯呢?他是否一直在怪罪一个无辜者呢?他是否过于相信了自己的眼睛呢?无论如何他要同某人谈谈。他急匆匆去打电话,知道了在哪里可以找到父亲在格拉夫那里!他用颤抖的手指拨号时,感到有点恶心想吐。马克斯·格拉夫蹲在预审监狱里多久了?他真的有罪吗?抑或是他罗伯特本人圃于一种偏执的观念?

“卡拉·纳克”在子夜时分离开雷佩尔班杂耍剧院并登上轿车,这时被一个黑影悄悄盯上了。从这时起,不管他到何处,都有人监视。

暮秋,一个昏暗的日子。天气既冷且潮,使人难受,本不适于骑自行车。但罗伯特还是夹着公文包,跃上自行车外出,毫不感到厌烦。

城内交通繁忙,但对于淡黄头发的汉子来说,盯住骑自行车的罗伯特并非难事。罗伯特俗守交通规则,尽管他很急,却从不违章行驶。他当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处在杀手瞄准器的十字线上了。

头天晚上,菲舍尔发现保险柜——他经常让保险柜敞着——一个文件不翼而飞。谁偷了那份鉴定书呢?蕾吉娜回忆起新保姆在工作室里受了惊吓。菲舍尔恍然大悟,知道是谁安排了这次胆大妄为的偷窃,对于安排者的背信弃义满腔怒火,当夜就把这消息告诉了银行家。银行家马上就把他手下那个杀手调动起来应付这起严重事件了。

在一个十字路口,交通堵塞,不易分辨情况,罗伯特刚好骑车通过,淡黄头发的汉子也加大油门通过。惟独“三明治”保尔遇上了红灯——他在跟踪魔术师。当终于亮起绿灯时,他却失掉了跟踪的目标,气得直捶方向盘。

奥尔嘉紧靠窗户在等罗伯特。

淡黄头发的汉子在一个公共汽车站上监视罗伯特。他混在等车的乘客中,毫不显眼。他看见罗伯特把薄薄的文件夹放在桌上,分明在请奥尔嘉阅读,并且满意地微笑着。淡黄头发的汉子要为疏忽大意的律师重新拿回这份鉴定。

“ieg公司不重视这个文件,因为它不对公司的胃口。”罗伯特对奥尔嘉说。

奥尔嘉迟疑不决。

“ieg公司没有义务公布这份受委托而搞的鉴定书。”她冷淡地说。

“请你读读。”罗伯特激动地说,“行家们的建议是清清楚楚的。他们建议保留海伦大街的老建筑。换句话说,老房子不能变卖和拆除。这可是块难啃的骨头,是吗?”

“谁对你说过没有反鉴定呢?”奥尔嘉问,“依你说的,好像——”她往下说,“好像圣保利是个完好无损的居住区。但许多房子是危房,状况很不好。这儿是吸毒的渊薮,暴力和流血的演武场。倘若某个公司斥资重整这里的市街马路,那倒是功德无量,值得称颂的。”

罗伯特明白奥尔嘉的意思,失望至极。他本来希望通过公布鉴定对ieg公司施压。

外面,一辆公共汽车进站,挡住淡黄头发男子的视线达数秒钟之久。他没有看见奥尔嘉脸上漾起表示遗憾的微笑,同时把鉴定书退给了罗伯特。只看见她伸手拿了自己的坤包并站起身来。罗伯特此前已把鉴定书塞进公文包了。

天色向晚。奥尔嘉的汽车停在圣者广场,离老监狱不远。老监狱现在成了工地,因为有几家富于创意的通讯社决定迁入这座第三帝国遗留的建筑物。此间草木蓊郁,环境清幽,每平方米面积的价格优惠,奥尔嘉的编辑部已经搬进去办公了。

该死的车门锁似乎被冻住了。奥尔嘉在包里找打火机。一阵冷风吹过空旷的场地——汉堡人每年两次在此欢庆重大的民间节日。奥尔嘉的汽车停在基坑的边缘。通往新办公场所的引桥要几个星期后方能竣工。地面被牢牢冻住了,这毫不足怪。到处是建筑机械和沙堆。街灯不亮。总之,此间显得异常杂乱。

车门锁是被冻住了,她想用打火机给车钥匙加热。就在这当口儿,一只手臂突然箍住了她的脖子。

“把鉴定书拿来!”从牙缝中挤出一个低音。

奥尔嘉反应极快,朝进攻者的胫骨蹬了一脚就逃。但那人很快追上她,把她摔倒在一辆大汽车后面硬邦邦的地上。几记闪电般的耳光打得她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别动,”那声音威胁道,“听着,鉴定书在哪儿?”

“没有鉴定书呀,”奥尔嘉呻吟,连气都透不过来,“不信,您就翻我的包嘛!”

进攻者猛然骑在她身上,她仅能看见那人的两只眼睛和几绺从帽子里露出的淡黄头发。

他空出一只手去抓包,开包,把包里的所有东西全倒出来,只有香烟、一个笔记本、治头痛的药片和餐巾纸,却没有鉴定书。奥尔嘉气闷,他又把她拽起来,蓦然拔出刀子,刀尖逼近她的脸。

“鉴定书在哪儿?”那声音问。

奥尔嘉喘息,上气不接下气。极度的惶恐袭扰着她。那人又狠狠地掴了她几记耳光。

傍晚,海伦大街,电话铃响了。罗伯特摘下听筒。检察院叫他通知他父亲,倘若他愿意付一笔罚金,那么就停止审理指控他严重伤人的案件。显然,那位市建设委员会委员已有所动作。罗伯特急匆匆上楼向父亲禀报,听见父亲的房里有人说话,房门没有关紧。罗伯特朝门缝里窥视,只听得见来访女宾的说话声,却看不见她本人。

“您的夫人坚持要儿子继续读大学,不愿意儿子留在圣保利。”

“是他自己要来的,”鲁迪·克朗佐夫回答,“他只是想帮帮我。”

“您的夫人离开时把小家伙留给您……”

“是因为小家伙妨碍她,碍她的事!”鲁迪光火了,打断了对方的话。

罗伯特屏息静听。这位女律师显然在维护母亲的利益,继续说:“你们当时达成了一个协议,即不要让儿子在圣保利长大成人。”

罗伯特惊异,呆望着门缝,对于父亲为何从来不把自己带在身边,甚至圣诞节也不例外,总算茅塞顿开了。原来母亲出走时早有协议呀,母亲以此为条件才把儿子留给了鲁迪。母亲恨圣保利这个地方,不愿儿子在此间成长,但也不想断绝被她离弃之子的后路,让他有个家。

罗伯特直咽唾沫。他毕竟是成年人了,自然没有任何人能够禁止他辍学,或禁止他在圣保利生活。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句话:“因为小家伙妨碍她。”就是说他碍了妈妈的事,也不知碍了妈妈什么事。他只知道一样:他没有妨碍父亲。父亲则无论如何要保有他这个儿子。

罗伯特想一个人呆着,于是下楼到昏暗的大厅里,坐在吧台边,想细细回味刚才听来的事情。尤丽雅冷不防坐到他身边。

“我给你买了一样东西,”她窃窃私语道,“小意思,希望你用得着。”

是个有很多夹层的公文包。

“真皮的。”尤丽雅着重说。

罗伯特对着包闻了闻。

“气味纯正。”他说。

“还有,我要把这个还给你。”她边说边把一封信交给他。

罗伯特微笑,有点难为情。在此之前,他从未给女孩写过情书。

“写得真好,”尤丽雅说,“深深地感动了我。没想到你写得这么好。”

“噢,不不不,”罗伯特更正道,“大多数文句是抄里尔克①的,所以,俄普丝苇德在里面出现了两次。”

①里尔克(1875~1926年),奥地利诗人。

“是呀,我感到很奇特。”尤丽雅笑。

“我没法更换文句。圣保利把整个节奏破坏了。”罗伯特也随着她那真挚的笑而笑。

她忽然双手抱住罗伯特的头,吻他,亲切有加。

“噢,对不起。”

他们俩没发觉鲁迪·克朗佐夫走进大厅。鲁迪见此情景立马退出,进厨房找酒喝,终于在垃圾桶旁边米琦的小贮藏室里找到了一瓶,旋即倒了一杯进肚。罗伯特随他走进厨房。没等罗伯特开口,父亲就做了个阻止的手势:

“你不用道歉。”

“不要考虑我。”罗伯特急忙说。

“我从来没有想到要这样。”罗伯特微笑,“我不会呆在你这里的,你用不着有丝毫顾虑。”

鲁迪把烧酒倒进嘴里,凝望着儿子。

“你现在是要称赞我呢,还是要骂我?”他问。

罗伯特摇头。他骤然间觉得父亲似乎与他亲密无间了。

“你进来也不敲门。”罗伯特满怀对父亲的钦佩说。

“这样对你好,”父亲回答,“你就不必为此打架了。”他迟疑片刻,又说,“暴力只是无言的另一种形式。”

罗伯特明白,父亲是个多么明智而热心的人啊。

鲁迪苦笑,望着那边的尤丽雅,她也尾随父子二人而来,这时正站在通大厅的走廊里。她等着鲁迪对她说点什么,然后又转身出去了。

“我与她根本没有什么瓜葛,”罗伯特望着她的背影,“从来没有。我倒要对你说:她爱你。”他凑近父亲,继续说,“到她那儿去吧,对她讲明你对她的感觉吧。”

鲁迪无言,惊愕。

“别犯傻,”罗伯特重复道,“到她那儿去嘛!”

鲁迪怪笑,终于说:

“你同我说话,就好像你是我父亲似的!”

罗伯特微笑,耸肩。唉,就算像吧!

一辆出租车在外面停下,奥尔嘉下车。她脸肿唇破,一只眼发青。她急匆匆走进“蓝香蕉”,神色坚毅。

此时,正值罗伯特在大厅里推操父亲去同尤丽雅谈话。

“奥尔嘉,”罗伯特惊呼,“这是怎么啦?”

“给我鉴定书。”她喘气,张口便说。

“为什么?”罗伯特不明其意。

“你说对了,”她哭起来,“这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谁这么狠心打你?”罗伯特问。

“有个人,他显然觉得鉴定书相当重要。”她抽泣。

“咱们叫医生来吧?”尤丽雅担心,问。

“在眼睛上敷点冰,”鲁迪建议,显得很内行,“就不会肿得那么厉害了。”

“那人在什么地方打你?”罗伯特问。

“停车场。就在我们分手之后。”

她再次请他拿鉴定书来,十分焦急的样子。她很害怕;她对那个袭击她的家伙讲了鉴定书在谁手里。罗伯特处境危险了!“蓝香蕉”的每个住户处境危险了!她必须公布鉴定书。鲁迪问她,能否对那个袭击她的家伙进行一番描述,奥尔嘉点点头。

“我想,”她慢条斯理地说,“我已经认出他是谁了。”

“伟大的卡拉·纳克”在观众中发现了尤丽雅,不觉一愣。她坐在最靠前的观众席上,身边还坐着奥尔嘉。魔术师心神不安起来。他玩了几个扑克牌技巧,把观众逗得目瞪口呆,同时在观众厅内四下张望。突然间,他指了指后排的一位男士,此人秃头,长相粗野。

“我的先生,请您再说出一张牌,可以吗?后面的那位先生!”

他知道那位先生是谁。

“方块,不,红桃二。”“三明治”保尔说。

“这位先生要红桃二。”魔术师叫嚷,举起手臂像着魔似的,一张硕大的扑克牌从金属盒里慢慢悠悠地掉下来了,当然刚好是红桃二,还会是别的牌吗?

“三明治”保尔喝彩,声音最响。

“里面有窍门。”他嚷嚷,惊对不已。几个观众发笑。

“当然是这样,我的先生!”淡黄头发的魔术师紧紧盯着他,“一切全靠窍门,没有什么魔术。但也许有魔法,心灵感应的魔法。咱们做个小试验,您愿意来吗?”

“三明治”保尔害怕,摇头。魔术师微笑。稍过一会儿,他的眼睛又在观众中滴溜溜地转开了。他指了指前排一个座位。

“你叫尤丽雅?”他问。

“你知道我叫什么,这不是魔术。咱们认识啊!”她回答,起身,很紧张。他为什么偏偏叫她上台?他是谋害她姐姐的凶手吗?奥尔嘉清清楚楚地认出他就是袭击她的那个人。

“是的,”魔术师说,“我也知道你干的是什么工作,靠什么维持生计,尤丽雅!”

“我跳舞。”她说。

“每天晚上跳,在‘蓝香蕉’!”“卡拉·纳克”高声叫嚷。

观众鼓掌欢呼。

尤丽雅上台时,魔术师躲在一个屏风后面。

“你结婚了吗,尤丽雅?”他突然问道。

“没有。”

“到时候你是愿意结婚的,对吗?”

尤丽雅不知如何回答,尴尬,站在台上发愣。这时魔术师代她回答了。他在屏风后露脸——凡是在场的人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幕:当魔术师模仿尤丽雅的声音、姿态和表情低声说话时,尤丽雅突然间好像变成两个人了。

“我想找个钟情于我的美男子。他聪明,有魅力,前程似锦,很忠实,这是好情侣的本色,也尽可能不要太穷。”

模仿得真是绝妙!出人意表!难以置信!观众大哗,欢笑。

魔术师摘下头上的假发套。

“女士们,先生们,这不是魔术,而是心灵感应和魔法!”

他一面鞠躬致谢,一面盯着尤丽雅和奥尔嘉。两位女士鼓掌喝彩,欣喜若狂。魔术师心里很笃定,以为尤丽雅对他不会有丝毫怀疑,女记者也不可能认出他。当他朝更衣室走去时,他不禁自嘲起来,开始看到幻影。

他自鸣得意,关上更衣室的门;就在这当儿,他挨了重重一击,蓦然,眼前一片昏暗。格拉夫的保镖们对电棍的作用深信不疑。

“卡拉·纳克”恢复知觉时,已被五花大绑躺在一个厨房的大炉灶上了。他不能动弹,迷惘,抬眼望见“三明治”保尔那奸笑的面孔,又终于发现了格拉夫和鲁迪·克朗佐夫慢慢腾腾地朝他走来,内心油然生出恐惧,但是他强作镇定。他们能证明他什么呢?

“我们有许多日程安排,不能再拖延了。”格拉夫用朴实的语调说,一面打开电炉的开关,炉灶马上升温,就好像他本该这样做似的。“我本来可以揍你,打得你灵魂出窍,也可以用登山破冰斧把你这个王八蛋劈得粉碎,但我们时间紧迫,所以简单从事。你要么回答我们的问题,要么受煎熬。”

“除了酷刑外,你们还有什么可供选择的?”魔术师喘息着问,“死?”

“你瞧瞧我的眼睛。”格拉夫抓住他的淡黄头发,转动他的脑袋,“你该瞧瞧我的眼睛呀。我有很多办法叫人说话,或者叫他永远销声匿迹。我好几个月都寝食难安了。”他叹气,“自打我儿子坐牢那天起就这样了。惹我发脾气是不明智的,我很容易失去耐性。”

魔术师朝格拉夫脸上吐了一口痰。格拉夫气急败坏,飞快把魔术师的身体摁在炽热的电炉上,魔术师惨叫。坦雅、尤丽雅和奥尔嘉在空荡荡的外面餐厅里侧耳细听,不由得心里直发怵。三位女士知道这个受酷刑的人对她们干的好事,是他谋害了拉雅娜;是他假手马克斯杀人,致使马克斯身陷囹圄;是他袭击并殴打了奥尔嘉。尽管如此,她们也很难做到置若罔闻,坐视不管他是如何受折磨的。

“好了,”鲁迪试图劝阻格拉夫,“够了,瓦尔特!”

“我能就此罢手?这家伙夺走了我儿子。凡是我建立的一切,无不受到他的威胁。”

“我想,您是忠实于法律的,格拉夫先生,是吗?”魔术师的牙缝中挤出这句话。

“法律有什么用?”格拉夫咆哮,“法律让无辜者坐牢,法律能公正对待我儿子?”他再度把魔术师的身体摁在电炉上。

魔术师的衣服开始冒烟,已能闻到衣服和肉体烧焦的气味。

“你们为什么要把他推进海港的潮水里?”格拉夫指了指鲁迪·克朗佐夫。

淡黄头发的汉子双唇紧闭,缄默。

“谁眼巴巴想得到他的房屋?”

还是不予回答。

“为什么想得到?谁给你任务谋害拉雅娜?为什么我的儿子反倒像是凶手?”

淡黄头发的汉子咬紧牙关,喘息,额上布满汗珠,痛得难以忍受,但依旧沉默。酷刑既然对付不了他,格拉夫就换了个办法,让人对他进行较长时间的观察,然后让他同他的小儿子会面——他把小儿子安顿在布朗肯埃塞寄宿学校念书。今天傍晚,卡琳不情愿地开车到寄宿学校去,找了个借口,把孩子领了出来。这时,惊魂不定的孩子被带进厨房,魔术师见状犹如一头负伤的野兽叫喊起来。他突然愿意说话了。

“三明治”保尔将他从电炉上飞快地拽下,鲁迪在其后背浇了一桶冷水。格拉夫示意“三明治”保尔解开绑在他身上的绳索。

“请原谅,我们这么晚还把您的儿子从寄宿学校弄来。”格拉夫说,“这个时候他本该在床上睡觉了。”

“我的儿子已没有妈妈了。”“卡拉·纳克”呼吸艰难,“我要是向您供出指使我的人,孩子也就没有爸爸了。”

“只要能证明不是我的儿子杀害了拉雅娜就行。”

厨房里一时顿显寂静,只听见那孩子的抽泣声。格拉夫的手伸进西装内口袋,掏出一张纸递到魔术师鼻子下。

“你的儿子对我的儿子。如果你承认杀了拉雅娜,就在这合同上签字,合同是公证过的。我在合同里保证负责你儿子的生活费和教育费,现在的寄宿学校和将来的大学都由我付钱。”

“他毕业了,您也就出狱了。”鲁迪补充道。

魔术师凝望这两位先生老半天,心想自已被他们牢牢控制着,儿子也被他们无所顾忌地抓了来,没办法,终于点头认可。格拉夫递给他一支圆珠笔,他签了名。迪克·维斯特曼的大名写在合同下方——淡黄头发的杀手再也不存在了。

苏加尔和米琦显得异常紧张。他们俩在“蓝香蕉”前面等尤丽雅,急得要死。表演早就开始了,可这位夜明星却迟迟没有露脸。多么可怕的噩梦!终于,有一辆出租车在拐角停下来了,他们也如释重负。

“你想进去小坐一会儿吗?”罗伯特问奥尔嘉,而尤丽雅则快速朝更衣室奔去,脸色像一张白纸。

“不啦。”奥尔嘉答道。她显得很疲倦,声称还要为明天的节目写一篇报导。“下一次吧。”她说罢立即告辞,重新上了出租车。罗伯特目送她走远,心想不知是否还能见到她。今天,她总算领教了另一个圣保利,残酷、野蛮的圣保利,圣保利不是把惩罚非正义和维持秩序的任务交给警察,而是交给它自己处理。

当罗伯特走近时,苏加尔说:“她真好。”

“是的,”罗伯特远望着奥尔嘉说,“我也这样认为。”

“而且模样俊俏!”苏加尔很开心,补了一句。

罗伯特点头赞同。

全盘冒险(二)

“嗯,一切就绪啦。”苏加尔做了个怪脸笑,并且握住罗伯特的手。罗伯特擂了他一拳。

一部汽车慢慢拐过来,在米琦面前停下,米琦站在旁边几米远,正把垃圾袋塞进垃圾桶。当车门打开时,她好奇地转过身来,不料,一只长满老趼的手揪住她,想把她拽进车内。米琦叫喊,苏加尔循声冲过来。

“找你好久啦,荡妇!”大力士叽咕道。

米琦抗拒,大呼救命,对他又咬又抓。

“放开她!”苏加尔咆哮。

“你滚!”大力士把手枪对准苏加尔。

瞬间枪响了,苏加尔摇晃了一下,注视胸前的伤口,血流如注,惊呆了。大力士把米琦野蛮地推到一边,关上门,汽车带着尖厉的车轮磨擦声急速地拐过街角逃了。米琦挣扎站起,想撑住苏加尔,但是他身体过重,终于在人行道边倒下,随之发出一声喘息。他用一只手捂住伤口,然后失去了知觉。米琦厉声叫喊,叫人快请医生,又叫嚷苏加尔得留在她身边,可别有个三长两短、叫喊时涕泗滂沱。人们匆忙从四处聚拢来,尤丽雅和罗伯特从屋里奔出,此刻,苏加尔的呼吸愈益困难了。

过了子夜时分,曼弗雷德·菲舍尔接到一个从预审监狱打来的电话。迪克·维斯特曼——被他们称为“行刑者”的魔术师——请求菲舍尔为他找一位优秀的刑事案辩护律师。菲舍尔一开始还以为这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凶手已鎯铛入狱,噩梦已成过去,再也不会有人被害了。但过后,他又想到由此给他们带来的后果,于是将此事告诉了施密特·韦贝尔。银行家也不顾时间很晚了,立即来到他这里,一瘸一拐,极力抑制着激动,进了菲舍尔的工作室。菲舍尔坐在写字台后恭候。

菲舍尔用津津乐道的语气告诉他,魔术师已被捕获,他对谋害拉雅娜已供认不讳,现在,一切谜团都将解开。

“一切都会水落石出!”菲舍尔的话音听起来几乎是洋洋得意的,“包括ieg公司解除租约的伎俩,以及种种威胁和袭击事件!”

施密特·韦贝尔来回踱步,心绪不宁。

“那您就可以把您的ieg公司埋葬了,”他冷冰冰地说,“连同您那个雄心勃勃的重整圣保利的规划。”

“我最愿做的是澄清事实真相。”律师费劲地吐出这句话。

他的夫人进来,脸色很不好。

“是吗?”银行家问,“现在请您听着,最亲爱的:我也一道陷进去了。您需要帮助时我帮了您,海港大厦的腐败行为行将败露时,我的朋友们出面进行了干预,并派出魔术师,肯定见效了。”

“发生了谋杀!”菲舍尔双手掩面,蕾吉娜开始哭。

“从表面看,是谋杀,”银行家答道,“但我们别无他法。非常的目的需要非常的手段。我们保护了您。可您现在却怪话连篇,您的良心忽然醒过来了。别忘记,您的负罪感危及他人啊。”

菲舍尔抬头望。

“您想威胁我吗?”他胆战心惊地问。

蕾吉娜站在门当中,泪流满面。

“您现在最好控制住自己。”银行家答道。

“我也会被人杀掉吗?”菲舍尔嚷嚷,“像拉雅娜?像那个房管员?那个律师?那个土耳其人?那个出租车司机?”

“还有完没完?闭嘴!”施密特·韦贝尔怒斥。

“您的朋友要堵我的嘴,是不是?”菲舍尔连声音都变了,“另一个杀手也许正在路上了?”

施密特·韦贝尔冷酷地打量他。

“您以为,我们不战斗就打扫战场?”

这时,门铃响了。蕾吉娜开门。她站在过道里吓得面无血色。

“外面有警察,曼弗雷德。”

两位男士猛然转身,呈战战兢兢状。蕾吉娜继续用低微而单调的声音说:

“他们找到了拉尔斯。他注射毒品过了量。”

击中苏加尔的手枪子弹从斜下方穿过腹壁,卡在紧靠肝脏门静脉的部位。急诊室的医生经超声波检查得出令人十分沮丧的结果:苏加尔的腹腔积满了瘀血。医生们急速成立了一个手术小组,苏加尔在中弹二十八分钟后躺在手术台上了。

“蓝香蕉”的住户们等候在医院一条不很舒适的走廊里,那里灯光刺眼。他们一个个脸色苍白,因为都熬了夜。尤丽雅朝鲁迪喊了一声,鲁迪刚刚才知道这个消息,心慌意乱地进来了。

“他们正在开刀。”

鲁迪默默无言,呆望着通向手术室的门,眼里噙着泪水。

“苏加尔是坚毅的,”米琦边抽泣边自我安慰,“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轻易把他击倒。”

一个护士小姐走过。他们凝视着小姐,满怀担忧和期待,但她什么也没说。

米琦继续说:“护士长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嗨,苏加尔。”卡琳生气地说。

“苏加尔不是姓,”米琦抽噎着说,“她问我,他有没有家庭?”

“他当然有啦!”莎洛特说。

“谁?”米琦眼睛哭红了,望着莎洛特。

“我们就是他的家!”莎洛特平静地说。

尤丽雅点头并看着鲁迪。鲁迪双手交叠于胸前。罗伯特悄悄擦掉泪水,望着医院的大钟发愣,大钟的指针在嘀嗒嘀嗒地向前运行。

女记者奥尔嘉·德米琦两天后在她的每周地方节目中揭露了ieg公司的业务手法,并且在社会上引起了中度的震动。可以肯定,ieg公司数月来提出了各种紧急的申请,纠缠市建设委员会,所以,市里才委托行家们搞了一份鉴定书。可以肯定,这份鉴定书不仅认为海伦大街的房子值得修缮,而且还建议一定要保护这些有价值的老建筑。可以肯定,ieg公司把这份鉴定书藏起来了。

平时,市政厅举行的新闻发布会是枯燥乏味的,但这一次却搞得十分热闹,打破了很久以来的惯例。市府委员维廷代替那个市建设委员会委员回答记者的提问,说市政府当然知道那份鉴定书,对鉴定书的态度是严肃认真的,而且也详尽讨论过是否把海伦大街宣布为重新整顿的范围。大家知道我们的财力亏空,必须节省开支,所以有人在市议会建议,可以请私人为重新整顿献计献策。

换句话说,一切照旧。ieg公司可以不受干扰地继续在圣保利购房、拆房和建新房。

当晚节目播出后,罗伯特问奥尔嘉,她的男友是否因为她猛烈抨击了ieg公司而生气。他们俩沿着海伦大街散步,看见领养老金的老太爱尔娜曾居住过的那幢房屋挂着大牌子。ieg公司在牌子上宣布:不久将在这里新建一幢公寓房。奥尔嘉没有回答男友生气与否的问题。使罗伯特高兴的是她再一次来到了他这里。他想知道ieg公司的那位经理是否还是她的男友。奥尔嘉笑笑,而且冷不丁吻了他的嘴唇,吻得很轻柔。他没有估计到她会有此举动,所以一脸的惊喜,感到幸运。还有更幸运的事,那就是他父亲——前几天一直呆在医院里——今天带回消息说,苏加尔已度过了病危期。

一张宾客名单使得布列塔格纳餐厅的侍者总管非常尴尬。本来,一家公司为二十位客人预订“使人惊异的圣诞节套餐”,第二道餐前小吃为鱼子,每位客人四百八十马克,饮料除外,这在经济萧条时期对于这家位于易北河大道旁的豪华酒家来说已是一笔非常好的生意了。然而,宾客名单使侍者总管感到很不舒服:

“光头卡尔,粗腿米琦,乳房卡琳,驼背马克斯,三明治保尔。天啊!”他很生气。

坦雅态度一直冷淡,把一万马克一张张地给他数过放在桌子上。她说,这是朋友间的一次小型聚餐,问他是否还要收定金。

“在这个地区,我们是第一家!”侍者总管结结巴巴,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

“没错儿。”坦雅向他点头,让他放心,意思是餐厅好她才来的。

第二天,坦雅和公公一起把丈夫从预审监狱接回。马克斯·格拉夫被关押一百五十二天后终于被释放。魔术师供认自己杀害了拉雅娜。马克斯手里夹着小行李卷,穿过监狱大墙上的一扇小铁门来到户外,安详地向“三明治”保尔致意,拥抱妻子和父亲。格拉夫抱着儿子简直不肯放开。摄影记者的照相机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电视台摄影记者也奔过来了。

奥尔嘉想知道马克斯是否还怨恨致使他坐班房的见证人。

马克斯紧绷着脸。

“当时某人看得不是很真切,有人就揪住了另一个人算账。这另一个人于是就失去了好几个月自由!”

记者们想摸摸他的底,看他今后有何动作。

“对那个见证人?”马克斯反问,“我要抽烂他的嘴巴!”

“今天咱们先好好庆贺一番,高兴高兴。”坦雅打断丈夫的话,把丈夫从记者们的包围中拉走。

“别老在乳房上摸来摸去,”莎洛特提醒道,“走路步幅要小。你这样做不符合妇道。”

“新装上的乳房总是痛。”卡琳叫苦。

“那玩意儿甜美着哩!”米琦站在走廊里的镜子前,审视和检查自己的化妆效果。

“你猜猜,我为这付了多少钱?”卡琳问,“真正有弹性的!”

“你们可得按时间来演出呀。”罗伯特提醒大伙,然后在收款处旁边坐下。

“你不去呀?”尤丽雅问,她发现罗伯特是惟一没有换装的人。她本人身着潇洒的晚长裙,看起来很有吸引力。

“我不去会更好些。”罗伯特回避。

“你同马克斯谈谈心不就结了?”鲁迪建议。他又告诫其他人,行为举止务必得体,因为他们是应邀到豪华餐厅去赴宴。

“你得了吧,”米琦抗议道,“我们知道该怎么做!”

当他们一行离开“蓝香蕉”,叫了两部出租车去易北河大道时,罗伯特望着他们的背影微笑。

有几位男士离这里不到六百米远,也在准备参加格拉夫为儿子举行的丰盛筵席。但这些人本来没有被邀请,是某某人请他们去的。

“魔术师什么都招供了,”施密特·韦贝尔用电话告诉大力士,“马克斯·格拉夫今天被释放了。现在,请您证明您有能力取代魔术师。”

大力士意欲向这个了不起的人物证明自己的能力。

“要打死一条蛇,光斩断蛇尾是不够的,必须斩断蛇头!”施密特·韦贝尔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这对大力士要求过高了。他的本意是想杀他个鸡犬不留,这样才万事大吉。

大力士挨个扫瞄手下的人,并且问是否已经准备妥当。塔赞点点头,给手枪装上子弹。

为庆贺儿子出狱,格拉夫也邀请他在慕尼黑和法兰克福的业务伙伴乘飞机前来吃喜酒。那些先生个个身着深色西服,女士们一袭晚礼服。大多数嘉宾对这个餐厅的豪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考究的陈设和出手的大方使他们感到有些吃惊。席间大都是为马克斯的生命、爱情和被释放祝酒,而且总是一口一杯,所以,嘉宾一开始竭力保持的矜持姿态很快就让位于无拘无束的洒脱了。

吃过四道主菜的第一道——野鸭胸脯肉,煎烤成玫瑰色,浇上维辛产的胡椒调味酱汁,配上烤得焦黄的红薯——松雅和马克斯就亲热到了相互咯咯逗笑的地步。格拉夫坐在餐桌的另一端瞧着儿子,然后用手臂搂住坦雅耳语:

“孩子会长大,关系会破坏,爱情会终结。这没什么特别的,事实本来就是这样。”

坦雅微笑,想起了埃彭多夫大学医院那位原籍波兰的心脏外科大夫,她有时同此人幽会。

“我有时欺骗他。”她挑逗地说。

“你丈夫?”

“你感到惊奇?”坦雅问。

“不知道,”格拉夫答,“有一点点。”

“反正我要对他的行为实施报复。”坦雅说。

格拉夫抓住她的玉臂。

“你取得的成就大一些,也就报复他了。”他对她耳语,发出咝咝的齿音,“领导一个公司吧,我用你。”

她双臂抱住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脸上,还厮磨着,以表示谢意。

他问她究竟有何志向,同时向她祝酒。

“童年时的志向?”坦雅问。

格拉夫点点头。

“打扫公厕的清洁工。”坦雅笑道,“我以为她们赚大把大把的钞票,又不费力。”

格拉夫笑。

“现在你赚得更多,做得也更多了。有你这个人我很高兴。”

她举目凝望,满心欢喜,吻他,吻他的唇。马克斯看见这些,又转过头去看松雅。

奥尔嘉姗姗来迟,是直接从电视台来的。坦雅向她问候、致意。自从在海港为孩子搞生日聚会起,这两个女人有了亲善的关系。

当侍者端上四道主菜中的第三道——克列瑟韵产的鲜鱼片,浇上法国第戎芥末调味汁,配上加拿大产的大米饭——这时,鲁迪·克朗佐夫感到他的喉咙像被绳子勒紧了。他尽量不引人注意地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一粒纽扣,松了松领带,努力保持平静而均匀的呼吸。

“你不舒服?脸色不好!”尤丽雅有些担心地问。

“我马上就回来。”鲁迪边耳语边起身,外出时身体略微有些打晃。人在阳台上可以眺望易北河上的美景,河里已漂动着最初的浮冰。鲁迪紧紧地扶住栏杆,呼吸着清新而冰冷的夜间空气,按摩着左臂,消除了麻木的感觉。

尤丽雅尾随鲁迪而至。

“咱们是不是宁可快点上医院去?”她不放心,问。

“马上会好的!”鲁迪叫她别担心。

尤丽雅思忖,现在同他谈话是否妥当。

“最近我思前想后,想得很多。”她细声细气地说,一面寻找词句,“我以为,咱们不应当把事情弄糟。明白吗?”

“不,”鲁迪答道,“不完全明白!”

尤丽雅叹气:“我对你的感情是很复杂的。有时,你让我感到害怕,但是在你身边我又感到安全。”

鲁迪慢慢地朝餐厅大门走回去,尤丽雅紧紧相随。

“真正的爱情也许是凤毛麟角,”她沉思地说,“大多数人只是对它梦想罢了。它也使一切都变得复杂化,使一切都不那么单纯。”她顿了顿,凝视鲁迪,“你倒是吭气呀!”

“还是你说吧。”鲁迪驻足。

“我大概说多了,是吧?”

“完全是冒险!”鲁迪说。

“我想……”尤丽雅立即更正,“……不!你胡说。完全冒险?我知道我爱你。本来,咱们俩在某些方面不匹配,但我至今还没遇到一个更愿意与之一起生活的人。所以我想——我认为咱们应该冒险。”

他带着疑问看她。

“娶我吧!”尤丽雅说。

“什么?”鲁迪的话音听起来是发自内心的惊吓。

“完全的冒险。”她微笑。

鲁迪也微笑。

“你心窝里感到有我吗?”他问。

“当然啦!”尤丽雅答道。

鲁迪朝外面寒冷的冬夜看了一会儿,继而把她搂在怀里,低语:

“尽管世风日下,尽管上帝创造的万事万物被破坏,但是我看着你的眼睛,就知道这是上帝的旨意。”

两人亲吻。

“蓝香蕉”的人们离开布列塔格纳餐厅,想尽快回夜总会,就在这时,一家社交娱乐服务公司的货车驶入直通餐厅的单行道,在后门旁停下。卡琳看了看手表,叫了一部出租车。

“孩子们,孩子们,东西真好吃,饭后甜食我吃了双份!”

米琦跑不快,她端着一个托盘,上面装着为苏加尔留的整份套餐,是她请侍者总管打的包。

“我还要到格拉夫那里去感谢感谢,很快的。”鲁迪说。

尤丽雅握住他的手。

“你的感觉如何?”她问。

“好极了!”鲁迪微笑,回餐厅去了。

惨淡的月色笼罩着那条侧巷。格拉夫的一个保镖走近货车,颐指气使地用一个手部动作命令司机旋下旁侧的玻璃,问道:

“这么晚您有何贵干?”

“我们把脏了的餐具运回去。”大力士答。

保镖点头。大力士向前欠身,掏出无声手枪朝保镖的腮帮子连放三枪。第二个保镖被响声惊动,从后门冲出来,看见同事倒在地上。他还没来得及掏枪就被身后一个人抱住。塔赞用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割断了他的喉管,只听见发出咕噜咕噜的喉音。大力士对无声手枪吹了吹气,沉默不语,然后同塔赞朝正门奔去。带假面具的另一些汉子从货车上跳下,再经过厨房进入餐厅。

鲁迪·克朗佐夫对格拉夫的盛情邀请感谢再三。格拉夫又给奥尔嘉斟酒,并对这位年轻的女记者说,他实在不明白。为何一些正派诚实的公民把妓院视为公众生活中令人恼恨的事物。世界各地都有妓院,任何时代都有妓院,诗人和作家赞颂过妓院啊。

他向女记者祝酒,举桌欢呼。鲁迪正欲出去,却忽然发现大力士的麻脸出现在门里。他立马向大家发出警告。马克斯抬眼一望,连忙拽倒父亲,把奥尔嘉和坦雅也一并带倒,躲在一张翻倒的桌子后面寻求保护。大力士朝餐厅内射出一排子弹,鲁迪不由自主地趴倒在地,子弹从他身上掠过。大力士满心以为“色子鲁迪”已被“解决”,于是随着一声粗野的嚎叫冲进来,盲目对周围扫射。他的帮凶也从厨房冲过来,这样,参加晚宴的人们受到了交叉火力的袭击。

宾客纷纷卧倒在地上。一名女侍者因反应太慢而丢了性命,塔赞的一梭子弹击中了她的后背。桌子翻倒,杯瓶粉碎,灯罩爆裂,以吧台做掩护的“三明治”保尔从枪套里拔出第二把手枪。

他猛然跃出吧台,冲入弹雨中,双枪齐发,把从厨房冲来的两个人打成了马蜂窝。塔赞的冲锋枪突然卡了壳,大力士朝餐厅内乱射一气,然后丢掉武器,同塔赞逃到外面去了。他们一共发射了十二弹盒的子弹,想必格拉夫已不可能死里逃生。

火力袭击刚好持续了两分钟。这时,餐厅里顿显寂静,幽灵一般的寂静。火药的气味刺激得眼睛直流泪。一张张惊惶失措的脸又在四处重现。尤丽雅踉跄地跑进来四处寻找,发现鲁迪未受损伤地躲过了劫难,遂拥抱他,顿觉轻松。奥尔嘉在餐厅里面放声大哭,坦雅把她揽在怀里,安慰她。格拉夫喘息着,向桌子下面这四个人爬去。他蓦然一惊,发现前面地板上躺着“三明治”保尔。保尔纹丝不动,双目圆睁,眼神空洞、呆滞,前额的伤口在流血。

格拉夫小心翼翼地把最忠实的保镖的脑袋揽在怀里,在出血的前额上分开他的头发。侍者总管和一位客人把被击中的女侍者抬到桌上,他们这时才发觉,年轻的女士已经断气。坦雅用手臂勾住公公的肩膀,公公一直还蹲在保镖的尸体旁边。尤丽雅双臂搂住鲁迪。

所有的报纸都以整个版面报导发生在圣保利的血腥的集团枪战。富尔布特监狱的执行官们在兴致盎然地读报,因而分散了注意力,“放风”时没有看见那个淡黄色头发的囚犯受到另一个囚犯的猛烈撞击。淡黄色头发的犯人气恼,转身,此时,另一个囚犯——魔术师从未见过他——将螺丝刀猛力刺进他的腹部,螺丝刀尖伤及心肌,左心室破裂。魔术师跌跌撞撞去找执行官,双手寻找支撑物,须臾坍倒在地,发出临死前呼嗜呼噜的呼吸声啊。

监狱血案发生后一小时,银行家施密特·韦贝尔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响了。大力士告诉他,问题解决了,无人再泄露秘密了,他不必再忧虑了。他又说:小克朗佐夫是我下一个教训对象,这个臭小子我总会干掉他。大力士在电话中这样许诺。

银行家放下听筒,面无血色,但是又如释重负,叹了口气。

菲舍尔博士回忆,他同儿子一起庆祝圣诞节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他在基督降临节的枞树枝花环上点起蜡烛,蕾吉娜用银质托盘装上胡椒蜂蜜饼、香茶和樱桃进了客厅,坐在拉尔斯身边。拉尔斯骨瘦如柴,面容死板,躺在沙发上。

蕾吉娜劝说丈夫该好好休息一下了。几天以来,他一直在忙于整理文件。他买了纸板箱,在办公室和家之间至少来回跑了十几趟。他复制所有涉及ieg公司的文件并装订成册,放在纸板箱内。

蕾吉娜给博士倒了一杯茶,他正在吃胡椒蜂蜜饼。拉尔斯摇头,什么都不想吃。蕾吉娜递给他一只小塑料杯。菲舍尔黯然神伤,看着儿子吞服每日定量的美沙酮①。

①美沙酮为合成制品,其生理作用与吗啡类似。

他们突然听见了脚步声,蕾吉娜吓得一跃而起。原来是格拉夫默不作声地进来了。新近雇用的保镖们站立在他周围。

“别害怕,”他平静地说,“我要是针对您,您早就上西天了。”

菲舍尔不安地点点头。格拉夫朝拉尔斯瞥了一眼。

“您的公子怎么样了?”他有点怜悯地问。

“他还活着。”律师道,“现在他又和我们团聚了,我很高兴。”

“家庭,”格拉夫体谅地说,“是世间最重要的东西!”

“是啊!”律师颔首。

“您听到过袭击我家和我本人的消息吗?”格拉夫的声音变得十分尖刻了。

“枪击狂,蠢家伙!”菲舍尔无意中说出。

“这些人,您是与他们合作的,菲舍尔博士先生。”格拉夫抱怨道。

“您的指控真可怕啊!”律师讷讷地说。

格拉夫点头:“您与坏人为伍。”

蕾吉娜哭了起来。格拉夫继续说道:

“您的ieg公司是个‘洗钱’的企业。这一点您大概早就知道了。”

菲舍尔沉默。他根本不想为自己辩白。格拉夫冷漠地说下去:

“施密特·韦贝尔是中介入,赚钱的老手,强盗的同谋犯。”他稍作停顿,接着又提高嗓门,“他投到你们这里的钱是赃钱,是靠贩卖那东西——毁坏您儿子身心健康的东西——赚来的。这点您是知道的,对不?”

律师起立,脸色苍白。

“您是清清楚楚的,菲舍尔博士先生,是不是?”格拉夫声若雷鸣,重复地问。

律师点头承认。

伦茨的行为方式是实用主义的、无所顾忌的,所以,此人大受银行家施密特·韦贝尔赞赏。他断然决定要显示自己的强大,ieg公司从现在起应当在海伦大街显身扬名。他要向全世界显示,所有对他及其公司的指控都是缺乏根据的。于是,他让掘土机轰隆隆地开进圣保利。他脑袋里只装着“拆除”二字,先拆了再说,首当其冲的就是希尔歇的那幢楼,反正那幢楼经过上次煤气爆炸已经几成废墟了。

大力士在那次袭击豪华餐厅时既没有击中格拉夫也没有打死鲁迪·克朗佐夫,这使他十分懊恼。倘若由魔术师去干,恐怕就不会出现这样的差错了。大力士于是决定,不等主子特别命令,索性独自把这件事干到底。他在头天夜里从坍塌的楼道爬到废墟的屋顶上。若从这里对马路和“蓝香蕉”的大门进行射击,射界极为开阔。克朗佐夫总是要在某个时候出来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烧酒等着,膝上搁着一枝雷米通牌猎枪,十二毫米口径,带瞄准望远镜。

鲁迪和尤丽雅也听见了掘土机那沉重的履带声响、柴油机的轰鸣和隔离栏杆的劈啪声。隔离栏杆是施工队围在希尔歇楼房四周的。

“几点钟了?”尤丽雅睡眼矇眬地问。

“早着哩!”鲁迪回答并走到窗边。

下面大街上蹲着示威的人们。他们手里举着标语牌,封锁了街道。建筑队头头通知伦茨博士,要他立即来海伦大街。伦茨没有估计到住户会如此激烈地反对重建。希尔歇房屋四周霎时聚集起了愤怒的人群,他们齐声抗议拆除和投机行为。在示威队伍的边缘,居民和建筑工人已发生相互扭打的现象。ieg公司经理伦茨站到一只小木头箱上,企图安抚民众。他一再指明,拆除工作是经市建设委员会书面批准的。然而,这些话对示威者根本不起作用。

一队防暴警察乘着带蓝灯的汽车开过来了。他们戴着头盔,手执盾牌和橡皮棍从绿色警车上跳下来,排在隔离栏杆和愤怒的人群之间。有石头飞过来,伦茨在警察的掩护下走了。买完东西的莎洛特急匆匆回屋。大门里站着米琦和卡琳,他们感到不安,原因是罗伯特混在示威者中间了。

奥尔嘉随着电视台采访小组来了。大力士装上子弹,监视着米琦。现在,他只消弯一弯手指,这条蛇的脑袋就会开花。大力士竭力自控,克朗佐夫父子才是重点人物,他决意要干掉这父子俩。他在示威者中间发现了罗伯特·克朗佐夫,又看见他的父亲从屋里走出来。这时,他真是激情难抑了。

罗伯特发现了奥尔嘉,于是朝她挤过去。人太拥挤,大力士只好瞄准鲁迪,可鲁迪又站在大门的暗处,真是讨厌。他可不愿对着这个臭畜生的脚丫子放枪。

示威者、建筑工人和警察相互挤得密不透风,罗伯特无法通过。可以听到有人在痛苦地叫喊。

某个人重重地击打罗伯特的脑袋,罗伯特歪倒在地上,仓皇寻找打飞了的眼镜。一只手把眼镜递给他,他边谢边戴上,不禁吓呆了:原来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格拉夫之子马克斯。他的证词使马克斯无辜地进了班房,剥夺了他几个月的自由生活。马克斯嘲讽地怪笑。

“哎,眼镜蛇?不读书也该好好学习自卫呀!”

罗伯特感到血从后脑往下流,是粘糊糊的热血。

“原谅我吧,马克斯。”他惊慌地说,“真该死,我还能说什么呢?”

马克斯似乎在考虑该如何处置这个家伙。不料,此刻在他身边扬起了尘土,同时听见一声尖厉的枪声。紧随马克斯的保镖一个个全都跃到他身前护卫,拔出武器,警惕地环顾四周。

鲁迪也听到枪声,大为惊骇。

他抬头仰望,倏忽发现大力士在屋顶上,端着枪瞄准罗伯特。鲁迪对儿子发出警告,叫喊着儿子的名字,但儿子没有听见。

鲁迪吼叫着冲进拥挤的人群,凡挡路的都被他一阵乱打。他俨如一头猛狮,搏击着,怒吼着,同时紧紧盯住屋顶上的杀手。那家伙还在对罗伯特瞄准。

罗伯特瞧见父亲朝他奔来,听见父亲突然咳嗽,看见他开始步履不稳,跌跌撞撞地过来想截住他——然而鲁迪滑倒在地上了,面色苍白。罗伯特笑,不知所以,想把父亲搀扶起来,但发觉父亲的头部突然倒向一边,只见他扯开衬衫,开始摩挲胸部。一个示威者支撑着他,口对口地做人工呼吸。大街上倏然安静下来。马克斯慢慢站起,接着脱帽。

几双手把罗伯特拉起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一直在喊叫医生。警察挤过来了。尤丽雅从屋里出来,瞧见鲁迪躺在马路上,惊慌地穿过沉默的夹道人群,来到鲁迪身边。她想,鲁迪身体又出毛病了,这次一定要逼着他上医院检查。她果断地把罗伯特推到一边,将鲁迪抱在臂弯里,想把他搀扶起来。然而鲁迪一再往回倒,失去了神志,真是不可思议。

罗伯特搂住尤丽雅,想把她拉开;但尤丽雅抗拒,打他。他摇晃着她,潸然泪下,说:“爸爸死了,尤丽雅!他死了。”

她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继续打他,也朝四下里乱打,好像失去了理智。

米琦有两天没有到医院看苏加尔,她害怕告诉他坏消息。现在她又去医院了,苏加尔穿着晨服在没有任何陈设的走廊里等候。他从米琦的脸上立即知道出了事;她据实报告了鲁迪之死。一开始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不可能!不可能是鲁迪!要么是他们没有照看好他?他发火了,心想他在鲁迪身边就不会出事。

“你们没有照看好呀!”他一再叫嚷,“你们为什么不好好照看他?”

他热泪滚滚,抓住米琦的双肩使劲摇晃。

“我要是在他身边就不会出事。”

“苏加尔,他是心肌梗塞啊!”米琦一再重复,“心肌梗塞!”

“我要是在他身边就不会出事。”苏加尔结结巴巴,余下的话被哭泣的痉挛取代了。

米琦挨着他坐在床上,搂着他。他像一个寻求妈妈安慰的男孩,把头埋在米琦的胸前。米琦抚摸他那被汗水浸湿的头发。

“心肌梗塞,苏加尔呀,是心肌梗塞。”

鲁迪·克朗佐夫出殡时,一阵寒风掠过公墓。公墓大门旁停着一长溜豪华大客车,司机们一个个感到冷,倚在大客车上。红灯区的大人物悉数前来送葬,其中有几位与苏加尔一起抬棺。罗伯特走在后面,搀扶着尤丽雅。她因为哀伤,脸绷得紧紧的。莎洛特、卡琳、米琦、腮帮上留有红疤的罗莎丽、“金短褂”、哈姆丝老太和整条海伦大街的人几乎都到齐了;格拉夫自然也来了,他被保镖们簇拥着;菲舍尔博士在罗伯特抬头时朝他点点头,以示同情;年轻的女记者奥尔嘉也出席了葬礼。此外,还有看不见首尾的大群圣保利居民:小酒馆老板,妓女,老鸨,小商人,打手,看门人,舞女,警察,以及散发出劣质烧酒味的流浪汉。

格拉夫走到敞开的墓旁。

“一切对他都姗姗来迟,”格拉夫语不连贯,“惟独生命结束得太快。”

他竭力自制。不能指望他心里不说死者的坏话,但这个居民区将不会是原来的样子了,因为它今天埋葬了它的国王。

“他曾经是国王,”他继续说,“因为他就是红灯区。他享受欢愉,也承受灾难;大凡不受折磨的人是学不到什么的。”

莫娜朝尤丽雅走去,尤丽雅拥抱她,两位女士痛哭。罗伯特木然地呆立在她们身边。米琦设法安慰苏加尔,后者叹息,强忍着眼泪。

格拉夫再一次发言:

“最近几天我同许多老友谈到你,鲁迪。了解你的人都说你为人慷慨,乐于助人,重友情,善良,坦诚,热情,好客,当然也有些轻率,花钱大手大脚。你无论干什么都是个赌博者,心胸既宽大又脆弱,正如事实所证明的那样。”

尤丽雅叹气,摇头,觉得鲁迪从来没有脆弱过,当死神向他伸出魔掌的时候也没有。

格拉夫呼啦呼啦地吸气,不让鼻涕掉下来,说道:“你的欢乐和强大将永远留在我们的记忆中,我们忆念的不是这具用土掩埋的棺木。”他走近墓穴,伸手拿铲子,“安息吧,老朋友,老同路人。你是个卓越的不幸者。我原来想,咱们的友谊长存,但是我想错了,我要再次诅咒那该死的家伙。我将永远怀念你!”他把泥土抛到棺木上。

罗伯特瞧着格拉夫站在那里,这时他明白了:时代变了,那些法律——他曾经依照法律过日子——在圣保利各条大街上越来越被人遗忘了,红灯区的大人物过时了。

莎洛特哭泣。“我们的鲁迪呀,”她轻声说道,同时转身对着卡琳,茫然不知所措,“就这么撒手走了,突然走了。我们怎么办呢?”

罗莎丽凑近“金短褂”,后者身着貂皮大衣在严寒中似乎仍旧觉得冷。

“谁知道鲁迪造的什么孽?留下这么个年轻的女人。”罗莎丽说悄悄话,并朝尤丽雅那边看,“她同有妇之夫有过关系,可鲁迪还要同她搞。男人都蠢得很,不安分!”

后后记

鲁迪·克朗佐夫死后一星期,一名汉堡市检察官的电话铃响了。该检察官属于汉堡市警察局一个特殊的调查机构,名叫“集团刑事案检察院”,是八十年代末红灯区发生流血的团伙枪战后设置的。

接电话后不到两小时,十二名高级警官聚集在位于“柏林门”旁边的警察局四楼安全隔离室,讨论目前的形势。汉堡市警卫局的八名官员受命前往温特胡德城区一个上流社会的居住地址。

接电话后四小时,那位检察官在多名刑警官员的陪同下走进了律师菲舍尔博士的豪宅。蕾吉娜带着先生们进入丈夫的工作室,菲舍尔正在室内对五大纸箱文件的最后一箱打包。

菲舍尔马上就谈正题。他向这批特殊的调查人员讲述自己的工作范围,ieg公司业务结构及其运作方式,还附带谈及他对多起尚未侦破的杀人案背景的猜测,这些杀人案与ieg房地产公司有关。此外,还说出了一些人的名字,检察官马上做了记录。

菲舍尔最后把五大纸箱文件全部交给检察官看,所有的支付流水账以及经过这个傀儡公司和伪装账户的资金来源一清二楚。为了推进调查工作,菲舍尔博士又把一本写得密密麻麻的日记交给检察官,日记中有他记录的所有约会和电话号码,以及有关约会目的和会谈主题的备忘录。

检察官微微一笑,心里想,菲舍尔显然是依据这个基本原则行事的:要这样对待你的同盟者,就好像他随时会变成你的敌人。

ieg公司经理伦茨博士被捕之时,奥尔嘉同她的摄像小组正等候在这幢玻璃办公大楼的大门前。她本来想说服原来的男友表个态,但伦茨——任人押走而未做任何反抗——在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对她好像视而不见。奥尔嘉只好尊重他的意愿,使他不致因为她在场和提出追问而更加难堪。

在汉堡内城,即在“处女小径”附近的一间用贵重硬木做护墙板的办公室里,也响起了手铐的叮当声。施密特·韦贝尔博士胆战心惊,眼睁睁地瞧着刑警们在他的办公室里搜查,翻箱倒柜,眼睁睁地瞧着这些人在他那些名贵的中国丝质地毯上肆意蹂躏。

“诸位,”他被押出去还重复说,“这些工艺品是无法替代的。诸位对这东西可能不习惯,但是务请小心对待!诸位的鞋子干净么?”

那些官员发出狞笑。

施密特·韦贝尔以身体虚弱为由紧急申请免于坐牢,但是被法官拒绝了,只允许他把拐杖带进监狱。

调查人员也附带解开了多次袭击波斯勒医药股份有限公司的汉堡圣保利分厂装载阿斯匹林衍生物的卡车之谜:多年来,这个分厂的数名工作人员偷偷地把通过海运走私到汉堡的吗啡同维生素c混合制成纯海洛因,并将其藏于医治头痛药物的包装箱内,以便运往外地。

现在,也搞清了ieg公司的幕后操纵者为何如此渴望得到“蓝香蕉”夜总会:与药厂毗邻的夜总会作为毒品“信使”的始发站和分配站是再理想不过的,因为用卡车运毒品迟早要暴露。

几个月后有消息说,塔赞因为袭击格拉夫没有得逞而逃亡到中美洲去了,更确切地说是逃到了伯利兹。他之所以逃到那里,是因为他在书上读到过德国和这个小国没有签订引渡条约。他的故事很快传开:他在城里租住了一间他认为是最好的旅馆房间,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城区好好逛一番,在第二个酒吧里就结交了一大堆朋友,但是在第六个酒吧里就没有朋友了,只剩下一块劳莱士手表。两个男人——大概是叫米谷埃尔或桑切斯什么的——自告奋勇要把烂醉如泥的塔赞送回旅馆,半路上抢走了他的劳莱士手表。他本人也在伯利兹海港第十三码头销声匿迹了,永远消失了。

大力士在红灯区依旧自感安全。他在豪华餐厅布列塔格纳袭击他人后,最初一些日子自然是躲起来避了避风头,但他熟悉红灯区铁的法则,知道圣保利人对别人会保持缄默。这一点是完全可以信赖的,谁敢告发他呢?他一如既往,依旧是红灯区令人闻风丧胆的打手。对他轻举妄动岂不犯傻么!

一天夜里,大力士在他常去的那家小酒馆通宵狂饮后,歪歪倒倒地出来。这时,他突然发觉苏加尔站在他对面。他一面狞笑,一面掏裤子口袋,把连环铜套套在指节上。但这时,四周蓦然亮起了车灯,一些手执棒球棍的汉子下了车,慢慢向大力士靠拢。大力士的思想还没有糊涂到不识危险的地步,调头就逃,但已无路可走,棍棒劈里啪啦像雨点一般落在他身上。

苏加尔尽情地发泄愤怒,为米琦、鲁迪和罗莎丽。

马克斯·格拉夫也在场,“为‘三明治’保尔。”他叫嚷着,并且敲碎了大力士的头颅。

他们打死了他,像打死了一条恶狗。

到了春季,罗伯特等人清理鲁迪的房间。尤丽雅将鲁迪的西服装在纸箱内,由罗伯特扔到外面去。尤丽雅悲从中来,大哭,罗伯特挨着她坐下。

“我要走了。”她突然说。

罗伯特惊异。她告诉他,她打算进大学读书。

“这里的一切对我十分重要。”她抽泣道,“它使我终于能够为自己承担责任了。”

但她再也不想在陌生男人面前跳脱衣舞。没有鲁迪·克朗佐夫,她就感到失去了保护。罗伯特点头称是,不禁无限惆怅。尤丽雅指了指帮他们一起清理房间的波兰舞女,说她完全可以顶替她。

两个星期后,尤丽雅同大家告别,搬迁到埃彭多夫的一套小居室去了。

ieg公司倒闭后,新成立的格拉夫公司除了承接其他房地产开发项目外,也承接在拆除的海港大厦地基上建造公寓房并进一步将其扩建为豪华宾馆。在夏季开业庆典上,瓦尔特·格拉夫被授予联邦十字勋章,那庆典乃是汉堡夏季旅游旺季中一个具有社会影响的事件。

市长把勋章和荣誉证书交到格拉夫手里。那位市建设委员会委员和市府委员维廷称赞他作为企业家的胆识、力量、远见和为汉堡不遗余力地工作。维廷特别强调,他们之所以尊重格拉夫,主要因为他是可靠的朋友,也是个好父亲,好祖父,堪称奇人。

格拉夫致答辞。他说,宾馆终于落成,这不仅归功于他本人的全力以赴,也归功于像市建设委员会委员和市府委员这样通达睿智、远见卓识的政治家。

最后,他在宾客的掌声里向大家介绍圣保利房地产公司一位新的董事会成员。他有幸为公司罗致了这位先生,他的想像力有如天马行空。他又同律师菲舍尔博士用力握手,说圣保利需要像菲舍尔博士这一类具有想像力和目光远大的人才。

扩建“爱神中心”的计划业已实现。格拉夫买下希尔歇的那幢老房并把它改建成一家妓院,这名叫“埃尔多拉多”的豪华妓院是为“大款”们服务的。在这条街对面,为爱尔娜·哈姆丝和其他住户修建了一幢新楼;靠养老金过活的爱尔娜老太现在也交得起房租了,因为格拉夫公司聘用她在“埃尔多拉多”当衣帽间管理员,月薪还相当可观呢。

除米琦外,罗伯特是惟一知道苏加尔在鲁迪·克朗佐夫猝死后倍感孤独的人。在最初的几周里,苏加尔白天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夜间则起床开着他那辆旧车在这个地区转悠,漫无目的,达数小时之久。米琦在这段时间对他悉心关照,为他烧饭,同他说话,一连数小时坐在他床边,安慰他,令人十分感动。

安葬鲁迪一个月后,苏加尔有一天忽然从床上爬起来,洗了个淋浴,刮了脸,开着他的旧货车去建材市场,此后又去了这个市场约摸二十次,直至他把那间空气污浊的地下拳击室改建成一间明亮的健身房,带桑拿浴、人工日光浴和专卖果汁的饮料柜台。苏加尔对自己的工作颇为自豪。但他一如过去所为,仍然每周至少去奥斯多夫公墓三次,同鲁迪·克朗佐夫说话。苏加尔心里明白,鲁迪准会仔细倾听他说话的。

五月,一个和煦的春日,米琦要跟着他一起去墓地。她事先买了几纸箱的三色堇。

当他们一道栽下这些花卉后,苏加尔才注意到米琦比平时沉默。

“你要对我说什么呀?”他问。

她略作思考。

“我必须同你谈谈。”她的语气很果断。

“说什么呢?”

“你不认为,咱们有朝一日要有一幢花园小住宅吗?”她问,一面把花卉四周的泥土压结实。

“花园住宅?你知道那要多少钱?即使是乡间住宅,那要多少钱?你有个概念吗?”

“多少钱,我不想知道。这样,我就相信此事定能成真。”米琦低语。

“以后再考虑吧,米琦。”苏加尔建议,伸手拿最后一株花卉栽种。她挖洞,他栽。米琦陡然说:

“我怀孕了,是你的孩子!咱们有孩子了!”

苏加尔愣愣地看着她,一时不知所措,然后把手搁在坟丘上,大声嚷嚷:“鲁迪,你听见了吗?”他手脚并用地向米琦爬去,对她又是拥抱又是亲吻,亲热之至。

米琦的肚皮已明显凸现。她同卡琳、“金短褂”和罗伯特急匆匆进了汉堡大学阅览室。女人们都精心梳妆打扮过,但戴的帽子过于宽大,穿的裙子过于短小。每人手里还拿着小花束。她们咯咯发笑,闹腾,自然影响了在阅览室里学习的大学生们。有几个学生被激怒了,惟独一位女生不愠不怒,她就是尤丽雅。

“啊,”尤丽雅说,“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你大概想,我们把你的生日忘了吧?”卡琳扮了个鬼脸笑道,“祝你一切顺利,宝贝儿!”

“天哪,看见你们我真开心!”尤丽雅喜形于色。

米琦自豪地向她显示自己的大肚皮。

“是苏加尔的?”尤丽雅问,米琦点头。两个女人于是欢呼拥抱。

一位年纪较大的学生站起来。

“请安静,”他说,“你们最好闭嘴,这儿是阅览室。”

尤丽雅把一些书放回书架,罗伯特帮她。

“你好吗?”她问。

罗伯特点头。

“你呢?”

“有时很想圣保利。”尤丽雅说。

“真的?”罗伯特微笑,“这话听着真舒服。”他迟疑,“你还是一个人吗?我是说,你还没有结婚吧?”

“我的历史学讲师最近向我献殷勤。”尤丽雅坦白。

罗伯特点头,竭力不让别人看出他的惊愕神态。

“几天以前他请我吃饭,”她继续说,“彼此很高兴。”她嫣然一笑,凝视罗伯特,“当然他不是鲁迪那种类型。我也不想再要那种类型了。”

她两眼噙着泪水,连忙转头看别的地方。罗伯特伸手搂住她。尤丽雅摇头。

“别这样,我现在很好。”她低语,“我同他享受了每一分钟。从不……从不感到厌倦。”

阅览室响起了愤怒的声音,学生们抗议他们继续吵闹。

“唉呀,去你妈的。”米琦朝他们怒骂。

众人惊愕,沉默。只有尤丽雅笑。她一面泪水涟涟,一面笑得直不起腰。这就是圣保利啊!她异常惦念的圣保利!

奥尔嘉拜访罗伯特并且告诉他,她将暂别汉堡,去悉尼当电视台记者,为期两至三年。

“机会难得,”她在启程前夕对他说,地点是在他们俩常去的泰国餐馆,“我简直不能拒绝。”

“两至三年,”罗伯特沉思道,“我想你会想得发疯。”

奥尔嘉温柔地抓住他的双手摩挲。

“也许你在某一天会收到一张来自世界另一端的明信片,上面写着:我爱你!”

她起立,从桌面上探过身来吻他。

罗伯特心里计划着另一次告别。近来,他决定搬出红灯区,去慕尼黑继续求学。他只是问自己,谁来掌管“蓝香蕉”夜总会呢?苏加尔不在考虑之列,他的那个健身俱乐部就够他忙乎了。

一天,门铃响了。罗伯特听见卡琳和莎洛特在楼梯上的踢嗒脚步声,接着又听见一阵小声的欢呼。尤丽雅终于决定彻底背离圣保利以外的生活,同大学以及那位历史讲师“再见”,回到圣保利来了。苏加尔喜气洋洋,把她的箱子拎进来。米琦和卡琳吻她,莎洛特兴高采烈,抚摸她的手。尤丽雅用姐姐留给她的钱在“蓝香蕉”入了股。罗伯特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合适的经理了。罗伯特在红灯区从来没有找到家的感觉。她则相反,她不想再到别的地方去了。

在一个晦暗的秋日,罗伯特启程去慕尼黑。众人齐集于“蓝香蕉”门前,他们是尤丽雅、米琦、苏加尔、卡琳(原名卡尔-海因茨)、莎洛特、松雅、“金短褂”和罗莎丽。爱尔娜·哈姆丝老太也从她的新居赶过来送行。下起了毛毛雨,天气加深了人们的离愁别绪。

罗伯特再次与众人握别,然后很快上了等在一旁的出租车。车子开动了,他转身向众人挥手。他喜欢他们,他们就像是他的亲人。出租车拐过街角,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不知道何时再回圣保利。在这里生活?他不情愿,然而——生活就是随遇而安。同时,人们也期盼实现自己的计划、希望和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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